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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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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山岚》作者:沈夜焰(7.26至VIP完结/养成/一个腹黑鬼畜攻养成一个清秀腼腆受的故事)


文案

大师兄是个会武术很严厉又很温柔的大师兄;

小师弟是个爱偷懒爱睡觉又爱撒娇的小师弟。

大师兄想培养小师弟当世界武术冠军。

小师弟太害羞了不愿意成为武术冠军。

于是,大师兄只好把小师弟护在羽翼下,疼爱了一辈子。

就是一个腹黑鬼畜攻养成一个清秀腼腆受的故事

《徐福记》中许山岚和他大师兄丛展轶的故事,和《徐福记》没有多大关系,完全可以当作一个独立的故事来看。

养成系 甜蜜温馨,结局绝对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山岚,丛展轶 ┃ 配角:顾海平,丛林,殷逸,叶倾羽 ┃ 其它:武术,竞技


编辑评价:

大师兄丛展轶为人严厉沉稳又心细温柔,小师弟许山岚爱偷懒爱睡觉又爱撒娇。

从大师兄带着小师弟偷溜回家开始,到后来他挣了第一笔钱,

开始亲自抚养管教小师弟,丛展轶对许山岚的关心自始至终无微不至。

大师兄一心想把小师弟培养成武术冠军,奈何许山岚不愿意,于是,只好把小师弟护在羽翼下,疼爱了一辈子……

文章开头是1985年,作者用略微现实向的文笔,细水长流的慢慢道来那个年代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的成长过程。

用微小的细节刻画出丛展轶对许山岚的沉默而温柔,小师弟对大师兄的依赖和眷恋。

通篇行文虽不华丽,但给人一种平淡的温馨感,使两个人的感情并不突兀,一切水到渠成。



  1、偷溜出来1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撒花~~~这章时间是1985年,嗯
  “妈妈我要吃梨!”小男孩炫耀似的蹦起来,也不管母亲答应不答应,一下子窜到小桌子上,伸手往塑料袋里拿吃的。结果一不小心弄翻了袋子,大白梨散落出来,滚得到处都是。
  “哎呀你干什么呀,猴崽子似的,老实点!”女人觉得有些尴尬,不轻不重地打了孩子手背一下,边忙活捡梨边不住口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孩子太皮了。”
  也难怪她赧然,对面坐着的那个孩子,看上去说不定比自己儿子还小,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却坐得稳稳当当的。从火车启动到现在,都三个多小时了,鲜少动一动,不像自己儿子钻上钻下一点老实气儿也没有。
  “没什么,阿姨。”说话的是小男孩旁边的少年,似乎是男孩的哥哥,大概十五六岁。年龄不大样子却很沉稳,帮着捡了梨放在袋子里,不多言不多语的。
  “梨——梨——”儿子还没吃到,高声尖叫着。女人连忙拿起一个塞进儿子的嘴里,这才算消停下来。
  火车咣咣铛铛往前行进着,正赶上学生放暑假的高峰期,车厢里满是人。凉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也无法吹散那股子闷热和烦躁不安。人们像一群鸭子拥挤着,或立或坐,拿着报纸、杂志、硬纸板等等充当扇子,来来回回地扇,脸上无不挂着急于到站下车急于解脱的神情。
  因此,对面那孩子的安静乖巧,和身边少年的沉静稳当,就尤为显得与众不同。
  儿子大口大口咬着水灵灵的大白梨,咔嚓咔嚓又脆又响。后边不知那几个人在吃黄瓜,清香味一股一股地飘过来,这在火炉一样的车厢里无疑十分诱人。那男孩有点馋了,眼巴巴瞅着女人的儿子吃梨,舔舔嘴唇,咽了一下。
  少年说:“渴了么?我去给你接点水喝。”他翻了翻身边带着的黑兜子,取出个玻璃杯来。
  小男孩没说话,大眼睛黑豆似的忽闪着,只看着大白梨。他长得可真算得上漂亮,皮肤又白又嫩,头发黑而柔软,菱形的粉色的唇,冷眼看上去像个女娃娃。女人当时心就软了,拿起个梨递给小男孩:“吃吧,上车之前洗过的,干净着呢。”
  小男孩眼里充满着渴望,却没接,先转脸看向少年。少年犹豫了一下,双手接过来:“那谢谢阿姨了。”再递给小男孩:“喏,吃吧。”
  小男孩举起梨,凑到少年嘴边,说:“哥先吃。”他说话的声音也细细的、软软的、糯糯的,听上去绵绵的,跟女人儿子的尖锐叫嚷完全不一样,显得又有礼貌又懂事,女人一听,心就软得跟汪水似的,笑着说:“哎呦,这孩子......”伸手使劲扯了一把已经爬上座位向后看热闹的儿子,嗔怒道,“快给我坐下!”她儿子叫道:“不,就不!”
  “臭小子!”女人不好意思了,照着儿子屁股打了一下,她儿子皮得很,根本不在乎,继续该干吗干吗。
  少年咬了一口梨,小男孩这才捧过来一口一口地吃着。他看上去像是饿坏了,吃得很快,两三下就只剩了个梨胡。女人忙又塞给他一个:“吃吧吃吧,多着呢。”
  小男孩瞅了少年一眼,见他没反对,高兴地笑起来,说:“谢谢阿姨。”女人对少年说:“你也吃。”
  少年摇摇头:“不了,谢谢。”他摸出一条手绢来,给小男孩仔细地擦掉唇边的水渍。
  女人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好奇起来:“你们这是去哪呀?”
  少年说了个地名。女人十分惊讶:“啊?那么远。那得坐一天一宿呢,怎么没买个卧铺?”
  “卖光了。”少年说。
  女人叹息一声,火车买卧铺很难,能有个茶座就不错了。她又问:“就你们俩吗?大人呢?”
  “哥就是大人。”回答她的是那个男孩子,“哥带我回家看妈妈。”他吃了两个梨,把女人完全当作好阿姨,明显活泼了很多。
  女人愣了一下,注意到这两个孩子身上都穿着只有在某些体育学校才能穿着的那种鲜红色的运动服,胸前绣着两个黄色的字“武术”。女人问:“你们是武术学校的呀。”她儿子一听“武术”两个字,立刻转过身来叫道:“武术武术,我也会练!”跳在座位上黑哈嘿哈比划起来,惹得旁边的人皱着眉连连往后躲。
  小男孩觉得女人的儿子很有趣,嘻嘻直笑,少年点点头。
  “哎呀练武术可苦啊。”女人瞅着小男孩,“这么小就送出来,你妈不心疼啊。”
  小男孩说:“我想妈妈啦,哥带我去找妈妈。”他说的时候没见有多伤心难过,满脸满眼的期盼向往,“妈妈一定在家等着我呢,给我做好吃的。”
  “对,对。”女人笑。
  这时车到站了,人们像突然梦醒了一样,纷纷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骨。没有风灌进来,车厢里又热了几分,一堆卖茶蛋的卖麻花的围在车窗外向里面的人兜售东西。熙熙攘攘的人声涌入,充斥着狭小的空间。少年探出头望了望,像是要出去买点东西吃,但一看满走廊的人又迟疑了。小男孩扯着哥哥的袖子,眨着大眼睛:“哥,我饿了。”
  少年说:“咱俩换一下。”他让小男孩坐到自己这边来,他挤过去紧挨着窗户,把小桌子上的东西往女人这边稍稍挪了挪,腾出一点地方,“阿姨,麻烦让一让。”
  “哎呦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哎呀你小心点啊。”女人看出来了,少年这是要从窗口钻出去,好心地嘱咐了一句。
  少年对她笑了笑,谢谢她的提醒。随即深吸一口气,一手按在桌沿上,也不见他如何费劲地动作,身子突然凭空缩成一团,双腿前伸,像只灵巧的燕子一般从狭窄的窗口跃了出去,轻轻落在月台上。
  两边卖东西的小贩们惊愕万分,张大了嘴,女人惊奇地叫道:“啊呀,怎么......怎么就出去了?”
  少年摆摆手,飞跑到售货亭,不大一会功夫跑回来,手里拎着两大袋子东西。他先把东西从窗口递进来,女人帮着接住放到座位上。少年一手撑住窗边,稍一用力双腿屈起穿过窗口立即伸直,姿势极为优美舒展,在小桌子上方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轻飘飘落在地上。两边甚至有人鼓起掌来:“好厉害好厉害。”
  少年笑笑,脸上也不见有多得意,只把自己买回来的吃食一样一样摊在桌上。两只烧鸡一兜子茶蛋一兜子桔子三根麻花等等摆了一大堆,然后扯下一只大鸡腿递给女人的儿子:“给,小弟弟你吃吧。”
  女人的儿子一见烧鸡眼睛就亮了,那时这东西不是谁都舍得钱买的,他接过来狠狠咬下一大口。女人知道少年是在报答自己那两个大白梨,没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心计挺足,轻易是不受人恩惠的。女人见孩子狼吞虎咽的架势,脸红了,连说:“这怎么说的这怎么说的,烧鸡贵着呢。”
  “没什么。”少年把茶蛋剥了壳,放到小男孩的手里,“岚子吃吧。”又撕了个鸡腿塞给他。
  许山岚一手拿着鸡蛋一手拿着烧鸡,他也真是饿了,左右开弓吃得欢实。丛展轶又拎着保温杯费力穿过拥挤的人群去打回开水,这才稳稳当当坐到座位上吃东西。两人从师父那里连夜偷跑出来,谁都没吃早饭,这都快中午了才算吃个肚圆。
  许山岚折腾半宿,坐火车又累,吃饱了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揉了揉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哥我要尿尿。”
  丛展轶站起身,背着许山岚挤着出去上厕所,一来一回又是一身汗。许山岚这才消停了,偎在丛展轶身上睡觉,可又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地问:“哥,妈妈会在家吗......”
  “会。”丛展轶把外衣脱下来搭在许山岚腿上,免得被风吹着了。
  “她会高兴吗......”
  “会。”
  “师父......师父会不会很生气......”
  “......不会,没事的......”
  “哥......我想妈妈了,真想......”许山岚已经睡着了,最后两个字含在嘴里,嘟嘟囔囔的。
  “嗯。”丛展轶没接口,只把衣服塞得严实了些。
  车里的人都累了,蔫头蔫脑地打盹,车厢里十分安静,只听到广播里传出不厌其烦的声音:“火车上禁止携带鞭炮、火药等易燃易爆物品......”丛展轶望着窗外飞奔而过的单调的景色出神。
  许山岚是去年被送过来跟师父学武的,在五六个师兄弟中,年龄最小。事实上,在丛展轶的记忆里,师父这是第一次收这么小的学生,和当年自己学武的年纪差不多大。可毕竟还有不同,自己是师父的亲生儿子,早学也是应该的。但许山岚,太小了。丛展轶隐隐约约听师父提起时,似乎是他父母在闹离婚,谁也没法管他,只好把他送过来。但许山岚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喜欢学武,妈妈才把他送来的。
  许山岚刚来的时候很少哭,至少丛展轶轻易没有见到他哭过,乖巧懂事得格外让人心疼。只有一次,瞧见他躲在树后头偷偷掉眼泪,一看见丛展轶吃惊地跑开了。师父也先不教他练武,只说让他熟悉熟悉环境。刚开始他妈妈一个月来看一回,后来变成三个月,最近已经半年没来过了,要不然许山岚也不会想要偷跑出来找妈妈。
  丛展轶应该不管的,或者去告诉父亲,但他终究不落忍,他一看许山岚那副抽抽噎噎的流着眼泪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就不落忍了。丛展轶心里明白学武有多苦,师弟们都大了,而这个孩子还这么小。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学武的经历,都是咬着牙和着血过来的。丛展轶有时会想,得是怎样狠心的母亲,才能把孩子扔在这边不管不问呢?自己的母亲如果还活着,会不会也这样?


  2、偷溜出来2

  许山岚睡了一个多小时才清醒过来,丛展轶变戏法似的弄出三个玻璃球,放在桌子上给他玩。女人的儿子看出了热闹,争着抢着往前凑合。许山岚没有寻常小孩那么护东西,大大方方跟女人的儿子一起玩。两个小男孩把塑料袋挖出个洞来,你先我后地往里弹。丛展轶在一旁一直陪着,表现出的耐性简直让女人惊讶。一般来说,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叛逆心态极强的时候,不愿意跟小屁孩玩,他却不介意,说话慢声慢语。孩子们把玻璃球弹进去再捡出来,大人们看着枯燥而无趣,他们玩得乐此不疲。
  时间在火车单调的声响中一分一秒地往前行进,停了一站又一站,人们纷纷下去,又有人纷纷上来。坐硬座的基本都是短途,渐渐的,车厢越来越空了。
  下车的人中,就包括女人和她的儿子。女人实在喜欢许山岚,临走时把剩下的几个梨全留在了桌子上,笑着说:“你们吃吧。”丛展轶没有拒绝,他年纪虽小,但天生矜持自律,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跟女人为了几个梨拉拉扯扯推来让去让人笑话。不过他也不肯白受人恩惠,即使只是几个梨。在女人站起来整理行李的时候,到底还是把上午买的橘子塞到女人儿子的衣兜里。
  女人笑着叹息着,领着孩子走了。
  外面还没全黑,车厢里已然亮了灯,列车员推着贩卖车来来回回地溜达。丛展轶摸着兜里的钱,心里默算了算,觉得还够花,就买了两盒盒饭,跟许山岚一人一份。这是许山岚第一次吃火车上的盒饭,但他很久很久都忘不了,以至于多年以后出去打比赛不坐飞机坐火车,就为能吃顿盒饭,可惜味道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其实火车上的盒饭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盒子,菜无非是炒蒜苔炒土豆丝之类,最多有几片香肠,跟白米饭盛在一起。许山岚不知是饿,还是小孩心性在外面吃饭香甜,一份盒饭居然吃了大半份,饭粒都粘到鼻尖上去了。吃完喝几口热水,腆着小肚子靠在座位上打饱嗝。
  “饱了没?”丛展轶把他剩的半盒拉过来吃掉。
  “饱了饱了。”许山岚吃饱喝足又来了精神头,不肯再老老实实坐着,到当中的过道上弹玻璃球,引得一节车厢里的几个小朋友都过来瞧热闹。许山岚比较腼腆,不会主动招呼别的小孩跟自己玩,但人家要主动提出他也不会拒绝,几个小朋友在一起玩得还挺开心。
  许山岚每天九点半是一定要睡觉的,到点就犯困,更何况坐了一天火车小孩子毕竟受不了,早早就打起了呵欠,收起玻璃球跑过来倚在丛展轶身上撒娇:“哥,哥,我还没喝牛奶。”
  “火车上不卖牛奶,咱下车再喝吧。”
  “那咱们什么时候能下车啊。”许山岚觉得没意思了。丛展轶抱着他软呼呼的身子:“你睡一觉咱们就到了。”
  “哦——”许山岚困得睁不开眼睛,“哥,我有点热。”
  丛展轶把他外套外裤脱下来,让他平躺在长椅上,头枕在自己腿上:“睡吧。”
  许山岚不耐烦地伸脚蹭了蹭,蹭掉了鞋子,又把左脚腕上系着的布带蹭松了,露出里面的银镯来。这是许山岚生下百天时家里老人给买的,上面还带着两个铃铛,寓意长命百岁。许山岚的母亲很迷信这个,一直让孩子带到现在。幸好银镯子能伸缩,带着不见得有多紧,只不过铃铛走动时会响。许山岚六岁了,正是要懂不懂的时候,心里难为情,很怕被师兄们笑话。丛展轶就帮他在银镯上缠上布条,这样被裤子挡着,就不会被人看到。只是睡觉之前,总要把布条摘下去的。
  许山岚穿着短裤躺在长椅上睡觉,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腿和胖乎乎的小脚丫,还有左脚腕上的银铃铛,车厢里谁路过都不由自主多看几眼。
  丛展轶靠在椅子上打盹。两人大半夜跑出来,他带着个小孩子一路提心吊胆又怕被师父发现又怕走错路,身心疲惫,不大一会也睡着了。到后半夜睡得实在难受,便把许山岚放在长椅上,自己到对面椅子上去睡,虽然蜷着身子,总比坐着好。
  丛展轶练了十多年武术,习惯早起,第二天六点多起来,拿着洗漱用具去洗了脸。许山岚爱睡懒觉,但今天出奇地醒的早,跟着丛展轶吃点东西,一想到很快就要回家看到妈妈,十分兴奋,拉住大师兄不停地说这说那。一会说家里养的小猫,一会说墙上贴的图画,一会说自己好多好多的小人书,都给哥哥看。恨不能立刻飞到家,把自己藏的那点心肝宝贝都摆到大师兄面前,好好显摆显摆。
  丛展轶细细地听他说着,时不时漫应两声,摆弄着小男孩胖乎乎的手指。
  再远的路也有到尽头的时候,他们中午时分终于到站了,随着人流从站台上走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夹杂着纷乱噪杂瞬间涌入眼帘。丛展轶一手提着黑兜子一手拉着许山岚,望着满眼的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茫然地站了好一会,他甚至连公共汽车站都找不到。
  丛展轶发觉许山岚在他的手,低头看时,正对上小男孩有些恐惧又有些担忧的清澈的目光。许山岚小心翼翼地问:“哥,咱找不到家了么?”
  丛展轶定了定心神,忙说:“没有。哥能找到。”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许山岚的手,把心里的些许不安强自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做出很镇定的样子,走到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那里。先买了根雪糕给许山岚吃,然后才把许山岚母亲寄过的信拿出来,指着信封上的地址问:“奶奶,您知道这个地方怎么去吗?”
  “啊,冶炼厂啊,不远不远。往前走就是5路汽车站,看看站牌,坐个七八站就到啦。”
  有个目的地就好,丛展轶悄悄松口气,对老太太由衷地一笑:“谢谢奶奶。”
  许山岚一边舔着奶油雪糕一边颠颠地跟着丛展轶上了公共汽车。售票员坐在门旁的专属座位后面,胸前挂着黑色票包,尖着嗓子机械地喊着:“往里走往里走,道远的往里走,没买票的先买票啊——”
  丛展轶花了一元钱买了两张票,不是上下班高峰期,车上没有多少人。许山岚飞快地跑到两节汽车当中连接的地方坐下,他最喜欢坐这个位置,可以随着汽车的转弯一扭一扭,像坐摇摇车一样。
  丛展轶站在椅子旁边护着许山岚,眼睛却看着窗外,默默记着路途情况。找到许山岚的家十分顺利,毕竟H市并不算大,一说冶炼厂的职工宿舍基本上都知道,大致方向不错就差不多了。进了院子许山岚就已认识路,激动得不能自已,一路高喊着:“妈妈——妈妈——”一路向前飞奔,丛展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眼见许山岚跑上三楼,用力砰砰砰敲着房门:“妈,开门哪,岚子回来了,大许宝回来了,妈妈——”
  他敲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出来,许山岚一下子傻眼了,妈妈根本没在家。他惶惑而又害怕,回头无助地瞧大师兄。丛展轶走上前,他已确定屋子里没有人,但还是作势敲了两下。房门冷冰冰地关着,毫无反应。
  “妈——妈——”许山岚从丛展轶的脸上,读出了希望的破灭,孩子在某些方面的感觉总是敏锐得惊人。他徒劳地加大力度敲门,敲得小手都红了,寂静的楼道里响起男孩失望悲切的哭喊:“妈妈开门妈妈你回来呀,我是岚子,我是大许宝——妈妈——呜呜——”
  丛展轶上前拦住许山岚小小的身子,旁边邻居听到响动,开门出来,失声叫到:“哎呦岚子,你怎么回来了?”
  许山岚透过泪眼瞧见熟悉的面孔,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对方该怎么称呼,止住哭泣,向丛展轶这边靠了靠。
  女人看出男孩子的无措,安抚地微笑:“我是你安姨呀,不记得啦岚子?”
  “安......安姨......”许山岚好像有那么点印象,轻轻唤了一声,随即说道,“我找我妈。”
  “你妈出门去了,很久没回来啦。”安姨偏头想了想,“好像说是回娘家,这都半个多月了都。咦,你不知道吗?”
  许山岚眼中刚刚升起的希冀的光又暗淡下来,小嘴一撇,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安姨瞧瞧丛展轶,又瞧瞧许山岚,了悟地说:“你是从练武那地方跑回来的吧?别哭啊岚子。”她蹲下来掏出一条花手绢,给许山岚擦泪水,“好孩子别哭了,来,到安姨家待一会。”
  许山岚拼命摇头抹眼泪,抽泣着说:“我要妈妈,我要找妈妈——”回头一个劲地敲门,“妈——你不要岚子啦,妈呀——呜呜——”丛展轶抱住许山岚,小男孩在大师兄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安姨瞅瞅丛展轶:“你是......”
  “我是他师兄,他想家了就带他回来看看。”
  安姨叹一声:“挺远的吧,真不容易,来我家待一会吧。吃饭没?阿姨给你们做点。”
  丛展轶摇摇头:“不用了,谢谢阿姨。”也不等安姨继续劝说,抱起许山岚向楼下走。走了几步,隐约听到身后安姨长长叹息一声:“真是,把孩子坑啦......造孽呀......”丛展轶脚步没停,只是抿着的唇紧了紧。许山岚只顾着伤心流泪,完全留意不到周围的事情,他只感到大师兄抱着他走出楼口,似乎就要离开。许山岚慌忙挣扎着下地:“我不走。哥我不走,我等妈妈......”
  “刚才阿姨说了,她没在家。”丛展轶试着劝他。
  “不,我不......”许山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等我妈,我找我妈......”
  丛展轶没再劝他,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抱着许山岚,坐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就这么等着。其实来之前丛展轶就有预感,这次肯定会扑空的。他从师父那里听说许山岚的父母一直在闹离婚,两个人都不回那个家。可许山岚是那么想见妈妈一面,写了几封信都没用,他实在等不及了。孩子小小的心目中,妈妈是肯定会在家的,他不明白什么叫离婚,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回娘家去。而这些,丛展轶都不知该从何跟他说起。或者说,丛展轶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在当时也分辨不清,是告诉许山岚他父母打离婚没人管他的实话好,还是不说那些,让孩子亲自过来看一眼从此死心了的好。
  不管怎样,许山岚这一次没有找到母亲,他和丛展轶在院子里等到太阳下山,哭过了闹过了,剩下的只是疲累。他趴在丛展轶的怀里,没了眼泪,只是抽搭着。就是从这天起,许山岚再也没提过回家找妈妈。
  幸好已经是盛夏,夜晚的风也不会很凉,丛展轶把哭累了的许山岚背在身上,H城举目无亲,只能先回车站,在那里还能休息一下。公共汽车早就没有了,街上黑黢黢的少见人影,只有昏黄的路灯映着。丛展轶一步一步向前走,眼见身后的影子在路灯下渐渐缩短,又在眼前渐渐拉长,他在夜幕中竭力辨别着方向。一个少年,背着一个男孩子,走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像是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这段往事,丛展轶很久以后仍然记忆犹新,以至于在许山岚后来断然拒绝母亲,选择留下时,从心里往外涌出一种莫名的甚至恶毒的快意。丛展轶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从来不是,即使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对别人的恩惠,哪怕只有一小点,也要予以偿还,对仇恨也是同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丛展轶没在许山岚面前说过许母一句好话,甚至很少提及,就当作那个女人完全不存在。因为他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最残忍的事,不是儿子的怨恨和愤怒,而是忽视。
  多年前,你忽视了他;于是,多年后他也完全可以无视你,因为他有我在身边。


  3、偷溜出来3

  这一次偷偷跑出来,真可算无功而返,回去的一路许山岚都恹恹的,只是不流眼泪,但始终心情都不好。两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搭了三个多小时的长途客车,丛展轶又背着许山岚走了半个小时的路,这才看到熟悉的那片渔村。
  还没走过去许山岚就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了,他从大师兄的背上爬下来,说:“哥,要不咱别回去了。”
  丛展轶好笑,不回去又能去哪里?不过是小孩子一时逃避的想法罢了。他从家里出来的那天起,就知道这件事不能善了,以师父的脾气,不揍自己个半死是不会消气的。但丛展轶就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几头牛也拉不回去的,什么后果自己扛着就是了。师父骂他:闷头葫芦主意正。说白了对这个独生子也没什么办法。丛展轶对许山岚柔声说:“没事,师父不会太生气。”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信以为真,安心地又爬回丛展轶的背上。
  昨天似乎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堪,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推车轱辘印子。红砖墙上粉刷着各种白色的标语:实现四个现代化,建设新中国;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忽然一阵少年清朗的大笑声从空中飘下来,路边茂密的大叶杨树上钻出一个人,大声叫道:“哈哈,你们回来啦,你们就要完蛋啦!”
  丛展轶不用抬头看也能猜到是谁,只做没听见,低头继续走。许山岚看过去,惊讶地唤道:“海平哥!”
  顾海平从树上一跃而下,背着手斜着眼睛,嘴角下撇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好哇,你们两个敢偷偷跑出去,告诉你们吧,师父气坏了,这次一定得打死你们不可。”
  许山岚吓坏了,顿时没了主意,白着小脸回头看丛展轶,颤声道:“哥......”
  “没事,别听他的。”丛展轶垂着眼睑,也不瞧顾海平一眼,拉着许山岚继续往前走。
  顾海平几步窜过去拦住他们:“哎别走啊,大师兄这下你完蛋啦,为了这么个小崽子不听师父的话。师父可生气了,这几天一直在骂你们。”他竭力把事情的严重性渲染到最大,偷眼看丛展轶的反应。丛展轶面上仍淡淡的,也不见有多担忧。顾海平哼道:“师父连藤条就拿出来了,大师兄你等着挨揍吧。”练功的人挨师父打是常事,但一般都用木板,很少动用藤条,丛展轶没想到父亲会愤怒到这种程度,心中也是一跳,眉头皱了起来。
  顾海平见丛展轶终于变了表情,得意起来,仰着头说道:“要是我们几个师弟一起求求情,没准能饶了你。”他嘴上说是几个师弟,其实最希望丛展轶能开口求他。哪知丛展轶也不过只皱皱眉而已,拉过许山岚,安抚地说道:“不用害怕,没关系的。”
  许山岚被二师兄的话吓坏了,惶惑地跟在丛展轶的后面。顾海平这几天没事就守在路边,好不容易等他们回来,本想吓唬吓唬丛展轶,让他跟自己说两句软话,不料丛展轶根本不搭理他,顿时涌上一股怒气,在后面叫道:“活该,让你们乱跑,活该打死你!”见丛展轶握着许山岚的手慢慢走在路上,模样依旧沉稳,眼珠一转,撒腿往师父那里跑去通风报信。
  所以,当丛展轶和许山岚来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师父黑沉着脸,双手握紧藤条端坐在当中的椅子上,顾海平、张鑫、刘哲等六七个师兄弟站成一排分在两边,或担忧或惊恐或萎缩,看样子今天绝不会善罢甘休。顾海平笑嘻嘻地对着丛展轶扮个鬼脸。许山岚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两只小手死命地攥着大师兄的衣角,眼泪在眼圈里转呀转。
  丛展轶后背也是一紧,但他秉性倔强,越是遇强越不肯轻易妥协,只上前一步唤道:“师父。”他从不叫父亲“爸爸”,正式习武之后就没叫过了。在他眼里,父亲对自己和对别的师弟完全一样,甚至更严厉而不近人情,他没有爸爸,只有师父。
  丛林沉声道:“跪下。”他说话声音不大,隐隐夹杂风雷之声,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丛展轶一言不发,屈膝跪在父亲面前,许山岚胆战心惊,抖着小身子也跪下了。
  丛林二话不说,猛地起身,提起藤条夹杂着风声“日”地甩了下去,“啪”地一声狠打在丛展轶的背脊上。丛展轶痛得一颤,狠狠咬住牙关。许山岚“哇”地大哭,张开手臂扑到丛展轶身上,哭叫:“师父......别打我哥呀......别打呀......呜呜。”
  丛林瞪起眼睛:“海平你把山岚拉开!”顾海平连忙冲过去揪住许山岚的手臂往外扯。许山岚蹬着双腿拼命挣扎:“哥——哥——”
  丛林这次真气急了。他脾气本来就十分暴躁,年岁大了遇到很多事,改变不少。可这次丛展轶不问他直接把许山岚带走,把他气得够呛,这几天天天吃不下睡不着,生怕孩子在外面弄出点事来,没法对许山岚父母交代。又担心又上火,头发都白了十几根,这股气都憋在今天,手下一点不留情,“啪啪啪啪”一口气抡圆了胳膊抽打十多下。丛展轶后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双手用力插在地上,狠狠攥了一把土,拼了全力才没有趴下去,挺着背脊扛着。
  两边徒弟们都吓坏了,谁都没见过师父发这么大的火,没有一个敢吭声。院子里只听到许山岚撕心裂肺的尖锐的哭嚎,还有藤条抽打在肉体上的惊心动魄的沉闷的声响。眼见丛林打了二十多下还没有住手的意思,一鞭紧似一鞭,丛展轶冷汗都下来了,一滴一滴落在土里。几个师弟当中顾海平脑筋来得最快,发现不妙赶紧转眼珠子想办法,可他还拉着连踢带踹的许山岚呢,根本腾不开手,心里发急,顺势给了站在一边的张鑫一脚。
  张鑫正看着丛展轶挨打,看得目瞪口呆,冷不防被顾海平踹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愣着。顾海平又气又急,一翻白眼,低声道:“快去找师叔,快去!”张鑫反应慢,眨巴眨巴眼睛说:“师......师叔?”要不是拽着许山岚,顾海平差点扑上去咬他一口,一指东厢房:“那边!”
  张鑫这才想起来,今天师叔来了,转身就往东厢房跑,中间急三火四地还摔了一跤。他皮粗肉厚也不在乎,爬起来冲进屋子里,叫道:“师......师叔......”
  房间里的男人正拈着毛笔写大字,院子里的声音一点不落地传进来,他跟没听见一样,慢条斯理地沾墨、铺纸、运笔、提腕。
  张鑫叫着:“师叔,大,大,大师兄......”他本来就磕巴,一着急更说不清楚,“挨..挨...挨...”那人竟也不着急,提着笔望着直冒汗的张鑫,唇边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张鑫费了好大劲才把话说全:“大师兄挨打了!”
  “嗯。”那人点点头,“我听到了。”
  张鑫话说不利索,完全一个行动派,直接扑上来拉住师叔的胳膊,让他写不了,嘴上说:“走...走...”
  那人问道:“去哪儿?”
  张鑫一跺脚,叫道:“师叔——”又是埋怨又是无奈。那人一笑,侧耳听听外面落藤条的频率慢了下来,点点头道:“差不多了。”慢慢放下笔,拿起雪白的绢帕擦擦手,这才跟着张鑫一步三晃地走出房门。
  其他人还站在一边,个个偏了脸不忍再看。许山岚早折腾没劲了,抽抽搭搭地哭,浑身又是土又是泪,弄得像个泥猴。顾海平老远望见那人缓缓走过来,忙大声叫道:“师叔,你来啦!”
  丛林听到“师叔”二字,手上顿了一顿,随即又抽下来。丛展轶疼得身上都麻木了,喉咙一阵甜腥。他心里发狠:打吧,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
  丛林一鞭又要落下,手到中途被人截下了。殷逸平静地说:“行了差不多了,孩子都平安回来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他说话的声音很清亮,像山间一望可见底的潭水。
  这水一下子就把丛林本来就已燃不了多久的火给熄灭了。他怒哼一声把藤条扔在地上,指着丛展轶骂:“小兔崽子你再敢做这种事,我把你腿打折!”也不管儿子,转身便走。殷逸对顾海平说:“把你师兄扶到屋里去,洗洗伤口上点药。”说完,跟在丛林身后进了东厢房。几个师弟连忙上前,七手八脚把丛展轶搀起来,许山岚抹着眼泪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


  4、偷溜出来4

  殷逸走进书房,见丛林气哼哼地捧着大茶缸子咕嘟咕嘟喝水。刚才狠揍丛展轶一顿,他也累得满身大汗,对着呼呼旋转的电扇,拎起衣角一个劲地扇。殷逸摘下毛巾,在温水盆里润湿了,拧干凑到丛林身后给他擦汗。
  丛林向旁一躲,转身避开,坐到椅子上,冷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殷逸举起毛巾的手落了个空,又听到丛林的问话,眼里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面上只一笑:“我怕你下手没轻没重。”
  丛林偏过脸硬声硬气地说:“我自己儿子,我有分寸。”
  殷逸把毛巾扔回水盆里,淡淡地道:“是啊,我不过是白操心。”
  这话就有点自怨自艾的意味,丛林心头软了软,觉得自己是太过生硬了,可片刻之间又转不回来,隔了一会才低声道:“大老远的都来了,晚上就住下,我让他们去买两条活鱼炖了吃。”
  殷逸垂下眼睑:“吃惯了师兄炖的,别人做的总觉得没什么味道。”
  丛林双臂微弯按在腿上,忍了又忍,终究不耐烦似的一挥手:“行行行,我给你炖!”
  几个师弟小心地把丛展轶扶到大炕上,脸朝下平躺着。许山岚哭哭啼啼,嘴里弱声弱气地叫:“哥......哥......”也要爬到炕上去,却被顾海平一巴掌推下去摔了个跟头。
  顾海平拧着眉头骂道:“小崽子,要不是因为你,师兄能挨打吗?一边去!”
  许山岚吓坏了,不敢违抗,可又不想离开,向后蹭到角落里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免得碍事。也不敢大声哭,但眼泪一直没停过。
  几个少年都顾不上他,顾海平让张鑫打水,让刘哲取药,他轻手轻脚揭开丛展轶后背上的衣服。正是酷暑,丛展轶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背心,红外套早上怕许山岚冷,给小男孩披上了。如今伤口的血渗出来,白背心染得一片红,看上去极为刺眼。顾海平用纱布润湿了,仔细地给丛展轶清洗伤口,上药。
  丛展轶痛得迷迷糊糊的,觉得后背清凉了些,那种痛不欲生的灼热消散了不少,慢慢睁开眼睛,见身边的竟是顾海平。顾海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撇着嘴笑道:“哈,放心吧你死不了。你有本事刚才怎么不顶嘴呀,顶几句师父打得更狠。切——还是害怕了吧。”他嘴上罗哩罗嗦的没什么好话,丛展轶闭上眼睛,权当没听见。
  张鑫端过水杯来:“师...师兄,给,喝口水吧。”丛展轶口中干渴难耐,勉强端起来喝了几口,低声道:“谢谢。”他清醒不少,竭力仰起头四下逡巡:“岚子,岚子呢?”
  顾海平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一把将许山岚拎到丛展轶面前:“这儿呢!小废物,除了哭啥都干不了。”
  许山岚嘴唇发抖,眼泪又下来了。丛展轶不理顾海平,轻抚着许山岚的手:“岚子别怕,哥没事。”
  “对,没事,残不了也死不了!”顾海平气得把纱布啪地扔回水里,“你跟他好,你让他伺候你吧,小爷我还不管了。”
  丛展轶后背疼得厉害,勉强说了几句实在没了精神,躺在炕上喘了几口粗气。
  殷逸走到这边来,见顾海平端着水盆往外走,脸上忿忿的。学武的人规矩大,尽管顾海平心里跟丛展轶赌气不太痛快,但见到殷逸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好,唤道:“师叔。”
  殷逸点点头:“怎么样?没事吧?”
  顾海平一撇嘴:“还能顾得上小崽子,我看没啥事。”
  “什么小崽子。”殷逸笑着拍了顾海平后脑勺一记,“那是你师弟,小心你师父听到了骂你。”
  顾海平嘻嘻笑道:“没事,有师叔护着我呢。”他凑到殷逸身边低声说,“我知道师父最听师叔的话。”
  “猴精!”殷逸笑骂一声,踢了顾海平屁股一脚,“去换你的水去。”他走进去,见一屋子人,围着丛展轶七嘴八舌晃来晃去,皱着眉道:“都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几个孩子向师叔行了礼,陆续都走了。殷逸拉过许山岚,柔声说:“好孩子没事,不用怕,去跟师兄们洗个澡吃点东西,你哥一会就好啦。”
  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他想留下来陪哥哥,但又不敢违背师叔的意思,只好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师兄们走了。
  殷逸坐到炕沿上,拿出药匣子来,给丛展轶上药。镊子夹着棉球刚刚碰到伤口,丛展轶痛得肌肉紧缩了一下。殷逸慢慢地说:“知道疼了?偷跑的时候不是挺有担当的吗?”
  丛展轶转过脸,咬着牙没吭声。
  “怎么,你爹打你打的不对?”
  丛展轶从齿缝中吐出个字:“对。”
  殷逸冷笑:“我看,打得还是轻了,要是依我,怎么地也得来个五十鞭再说。”
  丛展轶咬住嘴唇,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殷逸目光一闪:“怎么,不服气?”他夹着棉球,边给丛展轶擦药边说,“你跑就跑,为什么要给我写信想办法让我今天来?算准了日程今天你们能回来是不是?算准了我肯定不能眼瞅着你挨打袖手旁观是不是?”他鼻子里哼一声,“连我你都算计,心眼子都动到歪处了。”
  丛展轶被师叔说中心思,脸上一热,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殷逸也不等他开口,接着说道:“你能想到难道我想不到?我能想到难道你爹想不到?他被自己儿子背地里耍心眼算计,他能不生气?你挨打活该。”
  丛展轶没说话,毕竟最后殷逸还是求情了,结果还是一样。殷逸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算计别人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你把人算计到底却不让对方发现,这才是关键。你呀,还差点火候。”他站起身,收拾弄脏了的棉球纱布。丛展轶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说:“师叔,对不起......”
  殷逸一笑:“你这话别对我说,对你爹说去。”
  丛展轶低头不语,明显是不肯了。殷逸在心底叹口气,他们父子关系一直都算不上好,可自己......他在水盆里洗了手,问道:“你怎么会突然带着岚子跑回家去?这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明知道回来你爹饶不了你,自讨苦吃。”
  丛展轶很长时间都不出声,殷逸以为他不想回答时,突然开口:“这么多师兄弟,就我和他没妈.....”他偏转了脸,不让师叔看到红了的眼眶。毕竟还只是个少年,满心满腹的委屈心酸无处宣泄,还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殷逸的目光暗了暗,他沉默了好半晌才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跟师兄提,让你歇三天。”
  殷逸走之后,丛展轶又躺下来,外面响起呵呵哈哈的呼喊声,师父又开始带着师弟们练功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瘫倒坚硬的炕上,后背痛得火烧火燎一般,不禁皱起眉头呻吟一声。谁都不是铁打的,谁都有艰难的时候,只不过人们看到的更多是外在的辉煌和体面,有谁想过背后的痛苦挣扎?丛展轶性子倔强,从没在人前示弱过,但此时只剩下自己,用不着再硬挺下去。
  门轻轻被人推开了,丛展轶一警,问道:“谁?”
  “哥——”耳边响起糯糯的绵软的声音,还带着哭腔,许山岚小小的身子爬到炕上,对着丛展轶流眼泪,也不知道他的眼泪怎么会这么多。
  丛展轶拉着他的小手:“岚子别哭了,哥好好的。”
  “多疼啊——呜呜——”许山岚俯下身,给丛展轶后背的伤口轻轻吹气。
  “没事。”丛展轶把他拉到自己怀里,“乖,陪哥睡一会。”
  许山岚乖巧地躺到丛展轶身边。他们睡的是大炕,几个师兄弟都在一起,刚开始许山岚很不适应,整夜整夜睡不着,闹得顾海平骂骂咧咧,丛展轶把他搂在怀里才好些。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两人折腾几天,又大闹一通,都累得精疲力尽,没过多长时间一起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孩子们还在练着,踢腿下腰,他们每天都有固定的功课,不练完不能休息。丛林到村民那里要了两尾新鲜的海鱼,扔到灶台上让厨子海叔给收拾收拾。自己擦了手,很随意的样子,踱到徒弟们睡觉的屋前,犹豫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洋洋洒洒照进来,丛林凑过去仔细瞧瞧,见儿子后背的伤口清理得很干净,药也上好了,看上去是打得狠了点,皮开肉绽的。他不易察觉地拧紧眉头,把床边的毛巾被拽过来,轻轻盖在孩子们的身上。转身又拉上窗帘,把阳光遮挡在屋外,这才又转身走了出去。
  徒弟们都在院子里练武,谁也没注意到这边。只有殷逸瞧见了,叹息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5、渔村生活1

  丛家院子在渔村中是个很奇怪的存在。几年前丛林带着儿子搬过来,天天早上跑步练拳,引得村子里的人都来瞧热闹,瞧着瞧着来了兴致,把儿子送去练功。丛林几个弟子,顾海平、张鑫、刘哲,都是渔民的孩子,土生土长,唯一从外面来的,就只许山岚一个。
  几个弟子习武都将近十年,已颇有根基,顾海平和丛展轶同岁,只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成了顾海平永远的痛,只能屈居人下,叫丛展轶大师兄。其实他心底对这个师兄是不大服气的,无论做什么都要比一比。顾海平人聪明机灵,又能刻苦,几个孩子里学的是最好的,很得丛林的喜欢。相比之下,丛展轶未免过于沉默,又很倔强,表面不声不响,其实很有主意。
  孩子们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冬天六点起来,先在渔村里跑一圈,大约三千米左右,再回到院子里做一百米的蛙跳,早课算是差不多了,然后才去洗漱吃早饭。休息一会,大约八点钟开始踢腿、下腰、劈叉,练基本功活络筋骨,十点钟师父讲拳脚功夫。中午饭后可以睡两个小时的午觉,下午两点钟以后再练功。直到晚上吃了饭,七点钟以后还有晚课,也就是从早到晚,基本没有闲着的时候。练功很苦,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丛展轶承蒙殷逸师叔求情,休了三天,这已经是丛林能给的最大期限了。到第四天,无论如何也得爬起来跟师弟们一起练功。丛林也命许山岚开始跟着,早上的时候就让他跑了五百米,但也把六岁的小家伙累够呛,满脸大汗直喘粗气。丛展轶顾不上他,他是大师兄,自然要跑在几个师弟的前面,偏偏顾海平还故意跟他捣乱,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他,两人一边跑一边较上了劲。这在以前很常见,顾海平轻易不肯服软的,但今天丛展轶背后有伤,一阵一阵疼痛,只能咬牙挺着。三千米跑下来冷汗都把背心湿透了,偏偏接着还要做蛙跳。丛展轶臀上大腿上也有伤,做起蛙跳来极为吃力,实在挺不过渐渐慢了下来。张鑫他们心疼大师兄,也控制着速度,免得追到丛展轶前面。只有顾海平,嘻嘻笑着:“不行了吧?瞧我的!”蹭蹭蹭真跟青蛙一样,两三下跳开一丈来远,回头冲着丛展轶扮鬼脸。
  丛林站在旁边,喝道:“你们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都跟上!丛展轶你怎么跳的?跑出去两天功夫全扔了,中午不许睡觉,站两个小时桩。”丛展轶擦一把脸上的汗,站起身说道:“是,师父。”其他孩子不敢多嘴,低头继续跳。
  殷逸提着行李箱走出来,到丛林身后说道:“我回去了,有事写信。”
  丛林教孩子们功夫的时候不爱多说话,只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嗯。”看都没看殷逸一眼。殷逸早习惯了,也不在意,只说:“房子的事情我办的差不多了,找人收拾收拾,估计很快就能入住。你在这里日子也不短了,展轶眼看就要考高中,还是回城吧,那里教学质量好,抓抓紧还能上个好大学。”
  丛林冲着孩子们大声叫道:“快!快!速度提上来,丛展轶你怎么回事?后边跳去!都跟上海平,跟上跟上!”
  殷逸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师兄,我走了。”轻轻拍了拍丛林的肩头,留恋似的瞥一眼师兄的背影,慢慢走出去,消失在院门口。
  孩子们做蛙跳正跳到丛林身前,他抬腿上去照着刘哲的屁股踢一脚:“快快!昨晚没吃饭吗这么慢!”孩子们早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只要师叔一来一走,就会格外暴躁不安心绪不宁,彼此对视一眼吐吐舌头。
  许山岚本来跟着他们,但他速度慢,跳几下腿就发疼。冷不防看到院墙上两只猫打架,顿时来了兴致,含着手指头睁着大眼睛瞧得浑然忘我。气得丛林大吼一声:“许山岚,你干什么呢?!”
  许山岚吓得一个激灵,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好好跳。”
  吃完早饭休息一阵,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打拳,丛林背着双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时而提点几句,修正姿势。许山岚第一天正式学武,被安排在角落里压腿。丛展轶正练杨氏太极,丛林便让顾海平帮着点许山岚。
  顾海平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师父的关门弟子,他这个年龄正是没耐性的时候,把许山岚完全当作负担,一会说:“腿伸直伸直。”一会说:“手要摸到脚尖,脚尖你听懂没?”恶声恶气恶形恶状。许山岚小脸憋得通红,双腿尽力分开压在墙上,脚尖高了头顶一大块,但是双腿还是没伸直。顾海平伸手按在许山岚大腿上用力下压,这一下许山岚猝不及防,大腿根像要劈开似的,他“啊”地尖叫一声,疼得眼圈都红了。
  这一声引得几个孩子都看过来,丛林只瞧一眼没什么大事,挥舞着木板叫道:“看什么看,专心致志!”
  丛展轶一套太极拳收势,走过来对顾海平说:“你去练练吧,我带他。”
  顾海平就怕丛展轶练多了比自己厉害,听他这么说求之不得,立刻甩了许山岚自顾自去练功。丛展轶摸着许山岚分开的双腿,缓缓下压。许山岚抖着嘴唇颤着声儿说:“哥,我疼……”
  丛展轶下压的手没停,说道:“疼就忍着点,练武得能吃苦。你是男孩子,别喊疼喊累的让人笑话。”
  许山岚懂事地点点头,咬着小嘴唇忍着。劈腿下腰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弄伤了一辈子的毛病。丛展轶手上有分寸,压一会松一松,最后让许山岚放下腿,他又给按摩一番。
  许山岚觉得好受些,又平展双臂跟着刘哲他们踢腿。
  好不容易才到了中午,许山岚早就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一口气吃下一大碗饭又啃个鸡腿。张鑫给他盛汤,笑道:“慢,慢着点。”顾海平不屑地说道:“功夫练得不怎么样,饭吃得到不少。”许山岚脸一红,低着头不说话。他心思重,性子又腼腆,师兄们说什么都爱往心里去。
  丛展轶把剥好的鸡蛋放在许山岚碗里:“吃吧,吃饱了下午才能练功。”
  到了午休时,却不见大师兄回来,许山岚拉住刘哲问道:“我哥呢?”刘哲抬起下颌往窗外示意一下,“喏,外面挨罚了。”许山岚这才想起来师父罚丛展轶不许睡午觉。他急了,也不管腿酸,几步跑到外面,见丛展轶正双腿分开沉腰立马,在梅花桩上站桩。这时正是酷暑的中午时分,最热的时候,太阳明晃晃毒辣辣映在正头顶,照得土地上热气腾腾,吐口吐沫都能冒烟。丛展轶脸上的汗顺着面颊往下淌,后背的伤口早就裂开了,渗出血丝。
  许山岚扑上去抱住丛展轶的腿,叫道:“哥,哥,咱进屋吧。”
  丛展轶面无表情,像没听见一样。许山岚叫道:“哥——哥——”
  张鑫过来拉他:“岚子,别,别跟你哥说,说,说话。让,让师父看到了可,可,可,可……”
  刘哲补充道:“可不得了。”
  许山岚没办法,只好跟着两个师兄回屋去,终究放心不下,趴在窗口上向外张望。大家瞧他那副依依不舍的可怜相,都有些好笑,七嘴八舌地说:“别看了,你也不能替他。”“这就不错啦,师父还是心软了,要放在以前哪,中午肯定没饭吃。”“练武的不挨打,能练出来吗?”几个孩子见惯了,都不在意。可以前许山岚没跟他们习武,只顾着玩,从来不注意这些。如今真真切切地看到,挨罚的又是最疼爱自己的大师兄,心里无论如何不是滋味。
  张鑫把许山岚拉到炕上:“快,快睡吧,下午还,还得练功。”
  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忽然低声问道:“师兄,你说哥是师父的亲儿子吗?”
  张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可,可不能乱说,可不能乱说。”
  许山岚仰着稚嫩的小脸,神情极为认真:“我觉得不像,我觉得我也不像我妈妈的亲生儿子,我觉得我们都像是捡来的。”
  张鑫急得直冒汗,可他嘴笨,又不会说,只一叠声地道:“别,别瞎说,怎么,怎么不是。”
  许山岚皱着小眉头刚要再开口,旁边传来顾海平几声重重的咳嗽。他一缩头,不敢再出声,钻到被子里。折腾一上午累得浑身酸痛,不大一会就睡着了。


  6、渔村生活2

  练功的生活很枯燥,但不是说一点乐趣都没有的。孩子们每周日放一天假,这一天只早上练功,白天该回家回家,该撒野撒野。正是年少活泼的时候,一到星期天就跟得了赦令的囚犯似的,想尽一切办法发泄旺盛的精气神。许山岚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跟着。大孩子们捉迷藏下水摸鱼爬树掏鸟蛋骑马干仗,这些许山岚都不会,他最多也就玩个泥巴弹个玻璃球。可谁有那份耐心带他,顾海平更是不客气:“去去去一边待着去。”
  许山岚眼巴巴地瞅着他们疯跑,满脸的艳羡,丛展轶拉着他说:“走吧,哥给你做个弹弓,教你打鸟。”丛展轶在乡下长大,射鸟绝对是一把好手,弹弓拉开,咻地飞出石子,肯定会有一只麻雀鹧鸪之类应声而落。
  这一手绝活引得渔村的孩子们都激动万分,在丛展轶屁股后面瞧热闹,许山岚神气活现地弯腰捡鸟,在流着哈喇子的小孩们眼前晃一晃,好像他才是打中飞鸟的那一个。心眼多的小孩很快就跟许山岚搞好了关系,陪他玩泥巴弹玻璃球,偶尔去捉捉池塘里的青蛙。大家混熟了玩得开心,中午就会有香喷喷的烤小鸟吃。
  渔民不舍得钱买肉,成天饭桌上除了鱼就是鱼,烤肉的香气一出来,能飘一路,经过的人无不侧目。许山岚见得多了,不知道爱惜,只吃大腿和胸脯,把剩下的骨头随意扔到地上。他从小到大就是如此,虽说父母不在身边,可无论在乡下还是城里,丛展轶从来没让他亏着过。还没等许山岚觉着憋屈呢,大师兄先把事情安排妥妥当当的,因此养成了许山岚随性大方遇事不计较的性子,可同时也散漫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海边长大的孩子,赶海这件事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夏天,海水温凉舒适,又能赶海又能洗海澡,最愉快不过。
  每月十五落大潮,而且又是在正中午,偏又赶上星期天,无论如何这种热闹不能错过。许山岚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小抓挠小筐,好不容易盼到日上中天,匆匆吃罢了午饭,穿着小裤衩跟在丛展轶后面往海边跑。
  去赶海的地方得爬下高高的海堤,丛展轶背着许山岚正一步一步往下走,身边人影一闪,顾海平三蹦两跳猴子一样灵巧飞奔下去,回头冲着许山岚扮鬼脸:“笨蛋笨蛋,还让人背。”
  许山岚小脸一红,挣扎着从丛展轶背上下来:“我自己能下去,我不用哥背。”
  丛展轶拉着许山岚的手说:“别听他的,他什么都不懂。”
  “切,谁不懂啊?”顾海平不乐意了,“要说赶海你们有我厉害吗?我扒出来的蚶子一盆一盆的,哼,到时候不给吃,馋死你们。”
  丛展轶理都不理他,对许山岚说:“哥带你逮大螃蟹。”低头绕过顾海平,往海里走去。顾海平在后面喊:“喂,大许宝贝儿,千万别蹲下,小心大螃蟹夹你的小JJ!”
  许山岚连忙往上提了提小裤衩,苦着脸瞧瞧两腿之间,明显很为自己的小JJ担心。丛展轶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螃蟹又不是鱼,难道还能跳起来咬你吗?”
  “哦。”许山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到底还是没敢脱了小裤衩,光屁股在水里玩。只赤着脚,脚腕上的银铃镯在阳光下的水波里,晃出一圈圈银色的涟漪。
  顾海平倒不是吹牛,他自出生就在渔村,父母都是渔民,他爹就是靠着每年九、十月份封海的时候冒死半夜划船到海里捞海蜇发的家。退了潮的海滩上满是石砬子,之间的海泥上有无数细小的孔洞。顾海平最大的本事,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孔洞下面有蚶子,看准了一挠抓下去,能挖出一窝来。不一会就弄了半筐,他故意凑到丛展轶身边,把手里的筐摊给他看:“怎么样?眼馋吧?”
  丛展轶也挖出来一些,但明显没有顾海平多。顾海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得跟这个大师兄比一比,一见自己赢了,便十分得意,摸了一把许山岚胖乎乎的小下巴:“小子,学着点吧。”眼睛却往丛展轶那边瞄。
  丛展轶也不接口,看准了突然伸手一抓,一把抓出个大螃蟹,随手递过来。许山岚连忙把筐大大地敞开,接住大螃蟹,对着顾海平挑衅地一仰下颌。
  顾海平撇撇嘴,又挖了一阵,发现许山岚跟在丛展轶身后,一步也不离开,终究心中不忿。趁着丛展轶捉螃蟹走得远了些,低声对许山岚说:“你总跟着大师兄干什么?小废物,胆子太小了。”
  “谁,谁说的?”许山岚不乐意了。
  “还用说?我告诉你螃蟹会夹你的小JJ,你就不敢蹲下了吧?你敢抓螃蟹吗?”
  “有什么不敢的?”许山岚一挺小胸脯,“只不过螃蟹爬得太快了我抓不到。”
  “得了吧,你抓不到水里的还抓不到筐里的吗?你要是真敢抓,你把筐里的抓一只来我瞧瞧。”
  许山岚咽了一下,瞥一眼提着的筐,那里五六只螃蟹张牙舞爪,嘴上吐着白沫子。
  顾海平看出许山岚的犹豫,嘻嘻笑道:“笨蛋,小笨蛋。”
  许山岚被顾海平逼急了,发了性,伸手向螃蟹捉去。逮螃蟹是有技巧的,得看准了捏它的肚子,这样蟹螯就夹不到。许山岚哪懂得这些,一把下去正捏在螃蟹眼睛那边。螃蟹气势汹汹两只前爪齐伸,把许山岚的手指头夹个正着。
  许山岚“啊——”地一声尖叫,火灼似的拔出来,大螃蟹明晃晃地挂在他手上,甩都甩不脱,痛得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那边丛展轶听到许山岚的呼叫,转头一瞧,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几步奔过来,抬腿一脚踹在顾海平的肚子上。顾海平狠摔了一跤,跌进水里,衣服全湿透了,筐里的蚶子洒了一半。
  丛展轶把筐按在水里,把许山岚被螃蟹咬到的手按在筐里。螃蟹一见到海水,这才松了钳子。许山岚的手指头被夹红了,嘴角下撇,眼睛里含泪,委委屈屈地看着大师兄。
  丛展轶仔细瞧瞧,见手没被夹破,放在嘴里吸吮了一下,安慰他:“没事,咱回家就把螃蟹煮了吃,给你报仇。”
  “我要都吃了!”许山岚赌着气。
  “都吃了。”
  “不给别人。”
  “不给。”
  “尤其不给海平哥。”
  “对,咱不给他。”
  许山岚得到大师兄的承诺,心里舒坦了,回头冲着站在石砬子上拧衣服的顾海平吐吐舌头,皱皱鼻子说:“哼!”
  顾海平气道:“呸!谁稀罕!”
  许山岚“说话算话”,果然逮来的螃蟹不给顾海平吃,当然顾海平的蚶子也没给他吃。像商量好了似的,顾海平和丛展轶一人占了一个大盆,装满海水,这边蚶子吐沙子,那边大螃蟹吐泡泡。可是蚶子吐沙子得好一阵,大螃蟹吐泡泡不过是白放着而已。
  于是,丛展轶最先占了灶台,用大锅烧开水,准备煮螃蟹。
  段海平眼珠一转,又来了主意,趁着丛展轶不备,从大盆里捞几个蚶子,悄悄溜回屋子里。
  许山岚正光着小脚丫站地上分螃蟹,张鑫、刘哲几个师兄逗他玩:“大许宝给不给我吃呀。”
  “给,给四师兄吃。”
  “那你给,给,给我不给我呀。”
  “给,张鑫师兄最好了。”
  “呵呵。”
  “大许宝,你逮了多少只螃蟹啊,够不够分哪。别分来分去自己没有了。”
  许山岚张开手臂比量比量:“这么多呢,没事,都有。”想一想补充一句,“就不给海平哥。”他把“受伤”的手指头做张做势地伸到大家眼皮子底下,“瞧,把我手指头夹得可疼了。海平哥是大坏蛋,我不跟海平哥好,我跟你们好。”
  顾海平猛地把蚶子扔到许山岚的脚面上,大叫一声:“螃蟹!夹脚啦!”许山岚猝不及防,吓得妈呀一声大叫,兔子般窜到被窝里,只露个小屁股,随即屁股也拱到被子里。他用薄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一点地方让螃蟹咬着。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段海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丛展轶听到声音跑过来,等弄清楚怎么回事,也不禁莞尔。
  许山岚小心翼翼探出头来,黑豆似的眼睛瞧瞧地上的蚶子,再瞧瞧几个师兄,这才明白自己受骗了,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又钻进被子里去。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笑一笑什么矛盾都没有了,你吃我的螃蟹我吃你的蚶子。吃得胃饱肚大,满嘴鲜美。丛展轶把剩下的螃蟹爪蚶子去了壳,扔到窗台上晒成干,留着冬天下火锅,或者给许山岚当零嘴吃。
  虽然练功苦了点,但许山岚有丛展轶护着,师父忙着那几个师兄,对他又不太管,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渐渐地生出些懈怠惰性来。于是起床越来越晚,练功也开始学会了耍小心眼偷懒,结果学武刚刚一个月,他就被打了。
  还是被最最亲爱的大师兄给打的。


  7、渔村生活3

  说起来这事也不能怪许山岚,他还小着呢,没有一个孩子能把这么枯燥的生活当成一种乐趣,即使不练武,改成学习也是同样。小孩子毕竟玩心重,更何况练武真是太累了。
  尤其是扎马步。
  别看后来许山岚腿上功夫十分了得,其实那都是被大师兄逼的,刚开始他可不怎么样。扎马步跟劈腿跑圈都不同,摆好姿势蹲下去极为难受,那种难受是全身的,不痛不痒但也没着没落。第一次扎马步,蹲下去三十秒双腿就突突了,能坚持一分钟算是好样的,那可真叫度秒如年。浑身上下一点劲也没有,整个人像飘着,你除了咬着牙就是咬着牙,全凭一股气挺住,那滋味没尝过的人不知道会有多遭罪。
  许山岚小脸憋得通红扎了一分钟,再过一会实在不行了,双腿直打晃,随时都有可能趴下。丛展轶让他起来休息一会,一分钟之后又蹲下去,告诉他如何调匀呼吸。许山岚有点受不了了,但不敢说话,眨巴着眼睛盯住大师兄,就盼着对方能说一句:“歇一会吧。”
  但丛展轶就当没看见,说:“这次两分钟。”往旁边大青石上摆个小闹钟,然后到一边踢腿去了。
  许山岚没挺过两分钟,从再次蹲下去那一刻起,他的腿就没劲了,又酸又软。那种感觉抓心挠肝太难受,他悄悄往丛展轶那边瞄了一眼,大师兄正好转过身去踢腿。许山岚又往别人那边瞄一眼,大家都在专心练功,丛林提着小木棍背着双手这边走走那边走走,没人注意他。许山岚悄悄地,自己站起来了,此时刚刚过去一分钟而已。
  他的双臂还伸着,双腿还分着,就等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摆好姿势。可等一会,没人管,许山岚的胆子放开了,索性垂下早就端累了的胳膊,还小心翼翼地踢踢腿。
  丛展轶正好转过身,见许山岚已经放松下来,问道:“三分钟到了?”
  许山岚吓了一跳,慌忙地点点头:“到,到了。”
  丛展轶凝神看了许山岚一会,看得小家伙一颗心砰砰的,然后慢慢走过来,指着闹钟说:“那再蹲三分钟。”
  许山岚说:“哦……”又是庆幸又是沮丧。庆幸的是大师兄居然没发现自己偷懒,沮丧的是又得蹲三分钟,多累呀。
  许山岚在丛展轶的注视下,勉勉强强地分开双腿蹲下了。
  丛展轶把他的胳膊放上抬了一点:“行,就这样。”
  都以为休息一会能练得更好,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鼓作气倒还好些,休息一次你就想休息第二次,那玩意上瘾。当然,偷懒也是同样。
  许山岚大眼睛叽里咕噜地就瞅着师父和师兄们,上身不动,重心往左边移,悄悄抖搂抖搂右腿,再往右边移动,抖搂抖搂左腿,后来完全站起来,装作已经到了时间的极为坦然的模样。
  他刚起身丛展轶就过来了:“五分钟了么?”
  “嗯。”许山岚点点头,这一次脸不红心不跳的。
  丛展轶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抱胸往旁边一站,说:“那再扎一会。”
  “啊?”许山岚拧眉蹙眼地做个苦脸,丛展轶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许山岚撅起小嘴,满心地不愿意,磨磨蹭蹭扎好马步。丛展轶伸出脚尖来提他的大腿:“腿再分开点……对。胸挺起来,眼睛,眼睛往前看。”在丛展轶的指导下,这次马步扎的标准多了。许山岚双腿哆哆嗦嗦的,就盼着丛展轶赶紧离开。
  哪成想,这次丛展轶还不走了,目光灼灼的就在旁边瞅着。许山岚没敢动,咬着牙挺着,时间慢得简直像蜗牛爬,许山岚觉得自己都快吐血了闹钟上的分针才小小地动了一下。
  许山岚实在受不了了,汗珠子从额头上滚下来,他冲着丛展轶嘟着小嘴求饶:“哥……我太累了……”
  丛展轶看看表,淡淡地说:“没事,再坚持一会。”
  这时,院子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男孩子们精力旺盛,你追我赶地打闹。许山岚着急了,忙提醒丛展轶:“哥,他们都休息了。”
  丛展轶稳稳地站着,说:“嗯。”
  许山岚还以为大师兄没明白,又提醒一句:“我们再不休息一会又该练功啦。”
  丛展轶无动于衷:“那就练吧。”
  许山岚一赌气居然直起腿不扎马步了,他理直气壮地说:“哥,我累了,我要休息。”
  丛展轶目光闪了闪,也不见动怒,只说:“你刚才偷懒了。”
  许山岚心里一跳,他到底还是年纪小,没主意,期期艾艾地反驳:“没……没有……”
  丛展轶没说话,面色很严厉。许山岚害怕了,小声嘟囔:“就,就歇了一小会……”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大师兄面前极好使的办法,撇撇嘴眼圈红了,随时要哭的样子,软软绵绵地说:“哥……哥我太累了……我就歇五分钟,就五分钟。”
  丛展轶摇摇头,声音低沉:“扎马步。”
  许山岚一见这招不好用,没办法了,委委屈屈地又蹲下来,眼睛四下逡巡,想找个替自己说话的。但师父还在那边教几个大师兄,谁也没往这边看。
  许山岚两条腿一点劲也没有了,他又憋气又难过又有些不忿,摆的姿势就没那么标准,腿也歪了,腰也弯了,两条手臂低得都快碰到膝盖了。
  “胳膊抬起来。”丛展轶命令他。
  许山岚垂着眼睛看地上,权当没听见。
  丛展轶过来纠正他的姿势,许山岚手臂暗中用劲杠着。丛展轶脸色一沉,喝问道:“你练不练?”
  许山岚索性站起来,撇开脸不去瞧丛展轶:“我累了我不练了!”
  丛展轶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问他:“你练不练?”他的声音不大,但许山岚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阴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打了个哆嗦,但他性子本来就倔强,轻易不肯低头服软,这一点一辈子丛展轶也没给他拧过来。许山岚一跺脚:“不!我不练!”
  丛展轶二话没说,伸臂一把就把许山岚给抱起来了,还没等小家伙反应过来,眼前所有东西立刻颠倒个个儿,居然脸朝下被丛展轶拦腰按在大青石上。
  丛展轶左臂按住许山岚,右手顺势把他下身的短裤拉到腿弯,照着小屁股“啪啪啪啪”打了四下。这几下又快又狠,许山岚还没弄明白呢,就觉得屁股痛,瞪着眼睛好半天才恍然大悟,敢情自己是挨打了。许山岚从小到大还没挨过打呢,“哇”地放声大哭,两条腿拼命乱蹬,嘴里哭叫着:“大师兄打我!大师兄是大坏蛋!大师兄打我 !”
  其他的师兄弟们全都诧异地瞧过来,十分吃惊,他们年岁相仿,不好好练功时,丛展轶也代替师父罚过他们,但从未这样打屁股,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顾海平掐着腰,乐得哈哈的:“活该,挨打了吧,活该,肯定是偷懒了。”
  这些许山岚都听不到了,他的脑袋里嗡嗡的,想的全是大师兄居然打自己,大师兄居然会打自己!又气又痛又窘又委屈,哭得稀里哗啦肝肠寸断。
  他哭得越厉害丛展轶打得越重,到后来小屁股全都被打红了,丛展轶这才放开手。许山岚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妈呀”一下又蹦起来,不停地只是哭。
  丛展轶喝道:“把嘴闭上!”
  许山岚哭得呜呜的。
  丛展轶高举起手,作势要继续打,口中喝道:“把嘴闭上!”
  许山岚不敢再出声,咬着嘴唇抽搐着,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练武的人有规矩,这边有人挨打挨罚,其他人轻易是不求情的。张鑫他们有些心疼了,可瞅瞅在一旁没听见似的师父丛林,想了想还是没敢上前。
  许山岚捂着屁股,抽抽搭搭地,有些害怕又有些羞怒。丛展轶不再理他,自顾自走开去练功。
  许山岚心里愤恨,“再也不理大师兄了!”他暗自下定决心,“天黑我就,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让他们谁也找不到!”他一边想一边抹眼泪。
  可这点雄心壮志,还没到半天就被打消得一干二净。从挨打那时候开始,所有人都跟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来搭理他,该练功练功,该休息休息,该打闹打闹,该吃饭吃饭,就是不跟许山岚说话。
  许山岚哭了一阵眼泪就干了,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回屋去拿出自己的小饭盆跟着师兄们去打饭。这边凑凑那边凑凑,故意不去丛展轶的身边,坐到椅子上龇牙咧嘴,好像屁股很痛的样子。当然了,事实上也确实挺疼,但还不至于吃不下饭。眼睛却悄悄往丛展轶那边瞄。
  丛展轶跟这个说话跟那个聊天,连一向不对付的顾海平都聊了几句,但完全忽视许山岚的存在。
  许山岚有点慌神了,心里的愤懑不平早飞到九霄云外。等到睡午觉的时候,几个师兄弟躺在炕上排了一排,本来丛展轶的身边就是许山岚,但今天明显没人给他留地方,顾海平直接躺那里去了,还很大声地打个呵欠,夸张地伸个懒腰。
  许山岚憋憋屈屈爬到炕上,离丛展轶十万八千里那么远。他实在忍不了,顺着炕沿溜到丛展轶的身边,哆嗦着嘴唇弱声弱气地说:“哥——打,打雷了,我怕——”
  大中午的晴空万里,哪有雷声。许山岚第一次钻进丛展轶的被窝里,就是因为晚上暴风雨雷声滚滚,吓得够呛,他是担心丛展轶还在生气不接受他,在这耍小心眼呢。
  其他的师兄们一听,憋在被子里偷乐。丛展轶本来挺生气,一听这话啼笑皆非,可心里总是软了,挺无奈地说:“过来吧,下次再敢偷懒我打断你的腿。”这话跟丛林威胁他时一模一样,只是唇边含着笑,威势不免减了一大半。
  许山岚欢天喜地地爬过去把顾海平挤到一边,顾海平翻个白眼:“两个都是贱皮子。”
  他说话一直难听得很,丛展轶和许山岚就当没听见。许山岚搂着丛展轶的脖子撒娇:“哥——”尾音颤颤巍巍的还没落下呢,忽然“哎呦”一声痛呼。丛展轶一惊坐起:“怎么?”许山岚红着眼圈说:“我,我屁股疼……”


  8、渔村生活4

  许山岚挨了打,竟然堂而皇之地成为偷懒的借口,中午一觉睡得颠过来倒过去,屁股一触到硬炕就喊疼,弄得丛展轶也跟着没睡好。起来扒下裤子瞧一眼,真的颇有些红肿,丛展轶后悔下手太狠,他毕竟是第一次这样严重地惩罚许山岚,难免有些心疼。拿出药酒擦揉一阵,说:“那下午就别练了。”
  许山岚一声欢呼,搂着丛展轶照着面颊大大地亲了一口,甜甜地说:“哥你真好,你最好了。”
  顾海平在一边听得肉麻,哼道:“就你这样,挨点打不练了,这辈子你也练不出来!”许山岚对他吐吐舌头,缩到被子里趴下。
  顾海平气不过,跑到师傅那里告状,丛林只皱皱眉头,竟也没多说什么。许山岚还是年岁太小,一般练武八九岁比较合适,太小了吃不了苦。丛林也只是让小家伙跟着板板性子,他也明白自己儿子的脾性,徒弟小的时候都是丛展轶带起来的,想必自有分寸。
  丛林当然不会想到,许山岚对丛展轶是特别的,这种特别从童年时代就已突显出来,尽管当时谁也没在意,尽管刚开始只有一点点。
  第二天是星期日,丛展轶要到镇上去买东西。许山岚本来也想跟去的,但他早上没起来,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在起床去玩和继续睡之间徘徊了很久,最终又进入了梦乡,丛展轶只好自己去。
  他去镇上最主要的原因是要开学了,所有的作业本、笔、尺都要买;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打了许山岚心里一直不落忍,想到镇上给他买点好玩的东西逗小家伙开心。丛展轶对许山岚始终很纵容,和对别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越长大越是如此。这个孩子自幼长在他身边,从未有半步离开过。小家伙的一举一动,吃穿用度,全是丛展轶操心,许山岚的父母固然没有管过,师傅丛林也不大管。到底是因为付出太多而舍不得离开,还是因为无法离开而只能付出,到最后丛展轶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两个就像根扎在一起互相缠绕的两棵树,越是生长越是纠缠不清,挪动哪一棵都将伴随着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剧痛。
  丛展轶想把许山岚培养成才,习武的时候难免严厉,可打完罚完了之后又心疼后悔,想尽办法不动声色地哄一哄。这种“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行为,许山岚很快就摸透了,所以他就敢跟师兄对着干,内心深处明白着呢,大师兄不能有多狠,他舍不得。
  舍不得——就这么三个字,使得许山岚的习武生涯不上不下,不紧不松,敬畏大师兄,可也亲近大师兄,有时候好好练武,可有时候也难免偷懒耍点小心眼。他的水平在他那一代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但想要再往上一步,想成为真正的高手,却总差那么一点。
  这一点就是被丛展轶给娇惯的。
  丛展轶在镇上逛了一天,买了一大包子东西,放在布兜子里,没想到正往汽车站赶的时候,居然下雨了。
  天刚阴下来顾海平就瞧着不好,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乌云滚压过来。他正忙着帮他爹补渔网,扔了梭子就往丛家院子跑,气得他爹在后面喊:“你去哪呀你,成天不着家,干点活就跑!”他娘锤了他爹一下:“瞎嚷嚷什么呀,孩子大了往外跑才有出息,要不在家围着锅台转吗?”“出息出息!能有什么出息,念书也不好好念,还不得去跟我捞海蜇。”他爹气哼哼地坐小板凳上继续织网。
  顾海平根本没听见,他三步两步跑到丛家院子里,高喊:“师兄,大师兄。”
  几个徒弟都回家了,只有张鑫陪着许山岚弹玻璃球,见顾海平跑过来,问道:“他还没回来,你干吗?”
  “啊?还没回来?”这时天上开始掉雨点了,顾海平急着说,“完了,他非得挨雨淋不可。”回身又跑了出去,从家门路过时进屋摸了两把伞,跑到路边等着丛展轶。
  许山岚问道:“海平哥干吗去啊。”
  张鑫想了想:“可,可能是接大师兄去了。”
  “啊?”许山岚从炕上蹦起来,“我也要去。”
  “得了吧。”张鑫笑着拉他坐下,“玩,玩咱们的。男子汉淋两点雨,又,又,又算什么?”
  许山岚没心思玩了,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外面的雨下大了,天色黑沉沉的,豆大的雨点砸在土地里一砸一个坑。许山岚拧着眉头:“我得接我哥!”
  “不用啦,海,海平不,不是去了吗?你出去该,该感冒了。”
  回渔村的车一天就一班,顾海平站在雨地里等了半个小时,才见汽车从雨幕里缓缓开过来。乘客没几个带伞的,下了车拿衣服罩头上,发疯似的往家跑。丛展轶看见顾海平,微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顾海平接到大师兄,暗地里松口气,脸上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去镇上也不带把伞,明知道这天说变就变,我要是不来接你,非成落汤鸡不可。”
  丛展轶见他虽然打着伞,裤脚却湿了一片,等的时间应该不短,还是挺感激的。但丛展轶性子沉静,自尊心极强,听顾海平教训他实在不入耳,又不免皱了皱眉头。他一手撑着伞,一手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摞子小人书来。虽然放在衣服里,还是被雨水打湿了一点,丛展轶交给顾海平:“你拿着吧。”几个师兄弟里,要数顾海平最爱看书,每次丛展轶去镇上都要给他带一两本回来。五分钱一本,花个一两元钱也就够了。大家都是师兄弟,天天一起吃住,打闹是打闹,看不顺眼是看不顺眼,互相还是很照顾的。
  顾海平没想到丛展轶这次买了这么多,摸上去估摸足有一二十本,暗自欢喜,觉得自己冒雨特地出来接大师兄也是应该的。
  两人撑着伞,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院子里。许山岚老远就看见了,兔子似的蹦出门口,站在屋檐下喊道:“哥,哥!”
  丛展轶打开布兜子,把买来的东西都摊在炕上。作业本淋湿了一些,他也不在意,只要晒干了不过皱吧一点,还能用。连着给许山岚掏酒心糖、牛肉干、巧克力、烤鱼片,林林总总,把几个人看得直眼馋。许山岚抢过一粒大白兔奶糖,塞进嘴里,眼睛眯成小月牙:“真甜。”
  “给,给不给我吃啊大许宝。”张鑫逗他。许山岚十分大方,把好吃的每人分一堆:“快吃快吃。”回头冲着丛展轶笑:“谢谢哥。”挨打的那点怨气早就都没有了,全心全意地觉得大师兄就是好人,谁也比不了。
  丛展轶从顾海平身边拿回那一摞小人书,把大部分都放到许山岚面前:“喏,这是给你买的,好好看,别撕坏了。”许山岚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原来是一套连环画,名字叫《呼家将》。
  顾海平满心觉得那是给自己的,原来根本不是,那是给许山岚的,一股怒气陡然冲到头顶。丛展轶又把剩下的两本交到顾海平手上:“给你。”顾海平手臂一挥打到地上,白着脸刺了一句:“谁稀罕!”转身冲到雨里,连伞都没拿。
  丛展轶实在弄不明白这个师弟的心思,说他对自己不好吧,能大老远冒着雨去给自己送伞;说他对自己好吧,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一点面子也不给。这时的丛展轶还年轻,还不懂得揣摩别人,只是把顾海平扔到地上的小人书捡起来递给张鑫:“他不看那你看吧。”
  张鑫忠厚老实,呵呵一笑就收下了。
  顾海平冒着雨跑回家,雨点砸到脸上,不知道是痛还是什么,他只觉得胸口憋得难受。他娘见他从头湿到脚,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上来的,急道:“怎么啦?你不是拿伞了吗?”顾海平也不理她,一头扎进东厢房里。他娘怕他着凉感冒,赶紧拿干毛巾换洗的衣裳,又叮嘱他爹熬了滚烫的姜汤。
  顾海平脱光了略略擦擦雨水,身上捂着大被装睡觉。他不喜欢许山岚,一点也不喜欢,这孩子跟他们包括大师兄在内都不一样。许山岚白白净净又不爱说话,跟个小女孩似的;许山岚脚腕上系着银镯子,简直就是个娘娘腔;许山岚每天早上都要喝牛奶,一身奶味,而在渔村里只有村长家才会订牛奶;许山岚每天晚上都要烧热水洗澡,而他们只在夏天爱冲凉;许山岚兜里揣着小手绢,许山岚一天换一身衣服,许山岚不喝生水,许山岚……总之顾海平就是不喜欢他,看不上他,从他进到丛家大院的那天起。
  最重要的是,以前丛展轶更多地会注意到顾海平,所有的师兄弟里,只有他俩势均力敌。他们要比练功要比吃饭要比睡觉要比念书要比一切的一切,不相上下此起彼伏。可现在丛展轶不跟他比了,他去照顾教导许山岚了。顾海平再挑衅也没用,丛展轶都不多看一眼。到如今,本来就属于顾海平的小人书,都被许山岚抢走了。
  顾海平郁闷,憋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像满身精力无处发泄,像满腹心事无从诉说,像天上地下整个世上都跟他做对。吃都吃不香,睡都睡不稳。他娘见他在炕上翻来覆去、拧眉簇目,还以为孩子生病了,急忙问:“平啊,平,你怎么了?跟妈说说呗?”
  顾海平“呼”地一声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恨大师兄,我恨他!”
  “啊?”他娘上了心,立刻说道,”怎么,那小子欺负你吗?跟娘说,我去找你师傅!大不了咱不练了。”
  “练,干什么不练?”顾海平急了,“妈你别管,这是我的事。”他顿了顿,问道,“妈,我跟丛展轶谁厉害?”
  他娘毫不犹豫:“那还用说,当然是我儿子。”
  “我俩谁能有出息?”
  “肯定是我儿子,他不行。”
  顾海平很郑重地点点头,望着外面迷蒙一片的雨雾,发誓赌咒似的说,“那我就跟他比到底!”


  9、我去上学校1

  顾海平在这边怨气冲天,许山岚在那边没心没肺地还往嘴里填牛肉脯,丛展轶给他拿出本子铅笔橡皮文具盒,说:“过两天你就要上学了,哥带你去学校报名,可能还要考试。”
  许山岚嘴里全是好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简直成了小猪嘴,含糊不清地说:“啥叫上学?我不去。”
  “上学就是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老师给你讲课,你和同学们一起念书。”
  “我不去。”许山岚急了,直着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拉着丛展轶的手,“哥我不去,上学不好玩。”
  “可我们都得去,开学我们都得走,你要像以前一样自己留在家里么?”丛展轶掏出手绢给小家伙擦擦嘴边的饼干屑。
  许山岚眼睛一亮:“哥你也去上学呀?”
  “嗯,都得去。”
  “和我一起去吗?”
  “对,都在一起。”
  许山岚乐了,他以为还跟现在一样,不过换个地方嘛,于是连连点头:“好好,我跟你一起去。”高高兴兴地把丛展轶给他买的学习用品全塞到书包里,背在背上,来回趾高气昂地走了两圈,还真有那么回事。张鑫在一旁笑:“大许宝也……也要上学啦,让老师好…好…好好管管你。”
  许山岚冲着三师兄皱皱小鼻子:“大许宝最乖了,老师最喜欢。”
  夏天的暴风雨来势汹汹,去得也痛快,下了一阵就停,转眼间又是晴空万里。小孩子们光着屁股跑出去下河摸鱼,或者拿水枪打水仗,或者去池塘得青蛙,叽叽喳喳开心无比。许山岚吃够了零食,把剩下的扔在炕上不管了,抹抹嘴也要出去玩。他刚跑到院门口,就听见远处滴滴的车喇叭声响,又绝不同于拖拉机的嘟嘟声,那一定是师叔殷逸来了,整个渔村,连村长都只骑个自行车,只有殷逸每次来都会开汽车。
  许山岚三下两下爬到墙头上,往土路上一瞧,果然是殷逸的小汽车,在泥地里艰难地行驶着。许山岚兴奋极了,今天全是好事情,一下子从墙头上跳下来,摔了个屁墩,也顾不得裤子上的泥,转身往院子里跑:“师父——哥——师叔来啦!”
  丛展轶和张鑫一起从东厢房里走出来去迎接。直到汽车在院门口停下,丛林才背着双手,缓步走出屋子。他一直颇为严厉,即使师弟来看他,也不见得脸上有一丝喜色。
  许山岚跟在丛展轶后面,他性子腼腆而内向,只会对极熟的人才会热络。师叔一个多月才会来一次,谈不上有多亲近,不愿意主动上去打招呼。只是殷逸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他又有些嘴馋,所以还是要接一下的。
  没想到从车里最先出来的却不是殷逸,而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眼瞧见了许山岚,激动地张开双臂,叫道:“大许宝!快过来!”
  许山岚愣住了,他觉得眼前的女人十分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妈妈,可又觉得陌生得很,不由自主往丛展轶身后躲。
  许母几步走过来,用一种极为期盼渴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大许宝,是妈妈呀,你不认识妈妈了吗?”
  许山岚没回答,又往后躲了躲。许母蹲下身,柔声说:“来呀宝宝,让妈妈抱抱,你不想妈妈吗?”
  许山岚不回答,扬起小脸看向丛展轶。丛展轶抚摸小家伙的头顶,慢慢点点头。许山岚松开手,试探似的向母亲那边走了几步,细声细气地唤道:“妈…妈妈……”
  他曾经多少次希望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妈妈守在身边,曾经多少次梦到被妈妈抱在怀里恣意爱怜,曾经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只为能见妈妈一面。可如今,母亲真的出现在眼前,许山岚小小的心中,却只觉得生疏,还有些难堪,连这种最亲密的称呼都陌生了起来,叫得十分勉强。
  许母却一点没有听出来,她没有理会到孩子跟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一把拽住许山岚的手臂,把他拉到怀里紧紧抱住,感受着小孩子特有的柔软和温暖,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地道:“孩子,好孩子……”眼泪流了下来。
  丛展轶望着母子相拥的场面,面无表情,目光很冷淡。忽然一个人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估计你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要到头了。”
  丛展轶回头看时,忙一鞠躬,唤道:“师叔。”
  殷逸低声说:“大许宝的妈妈想把他接回家去。”
  丛展轶说道:“又把这个儿子想起来了么?不想要的时候就踢开,想要的时候就搂回去,以后再不想要呢?再踢回来?”
  殷逸愣了一下,讶异于丛展轶话中的讥讽,沉默片刻说:“那是他们家的事,她毕竟是山岚的母亲。”
  丛展轶抬头和殷逸对视一眼,平静地道:“我没有妈,只怕比这个有妈的还要好些。”
  这时丛林走过来说道:“都进屋吧。展轶,去,倒点水,切个西瓜。”
  许母擦擦眼泪,不太好意思地站起身,拉着许山岚往正屋走。许山岚回头望着大师兄,见丛展轶没有什么表情,只好跟着进去。
  许母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又拿出一份厚厚的礼。丛林跟她客套了几句,见她拉着许山岚不愿松手,知道他们母子半年多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说,便道:“今晚在这住下吧,我让展轶去西屋睡,你们娘俩好好聊一聊。”
  这番话正中许母下怀,站起来又感谢好一阵子,这才带着许山岚进了东屋。丛展轶默默地把炕上的零食都收拾好,放到一边,卷起自己的被褥搬去西屋,换了一套新的来。
  许母满身心全是儿子,招呼丛展轶一句,见他神色淡淡的,也就不多说,拉着儿子的手问长问短。把买来的果脯奶糖饼干等等零食放到炕上,一样一样塞到许山岚的手里。
  许山岚本来吃了不少了,但他嘴馋,忍不住又吃了几样。母子相亲本是天性,更何况半年固然很长,但实际说起来也算不得太长,不一会就熟悉了,揽着母亲的脖子甜甜地叫:“妈妈,妈妈。”听得许母鼻子一酸,差点又掉眼泪。
  许母本来是冶炼厂的普通工人,长得非常漂亮,细高挑的大个儿,长头发微带点卷。肌肤白而细腻,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跟扇子一样,忽闪忽闪就把男同事的魂儿都忽闪没了,号称冶炼厂一朵花。
  许山岚的父亲本来是高干子弟,文革时全家被打成右派,下乡劳动改造。回城后没有文凭,到冶炼厂也当个工人。那时工人是最光荣的职业,同样都是工人,性质可大不一样。许母根红苗正,绝对的穷苦出身,许父却是个黑五类,受尽奚落嘲笑。谁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搞到一起去,一厂子的人都哀叹,这朵鲜花算是插牛粪上了。许母为了许父,可以说付出很多,娘家说什么也不同意,甚至跟许母断绝往来。许母在一个晚上冒雨跑出家门,跟许父“私奔”了。
  两人的婚礼极为简朴,来庆祝的亲戚朋友加起来还没有十个人。许父抱着许母对天发誓:一辈子都对你好,不离不弃。
  许父发誓的时候是实心实意的,但现实转变太快了。几年以后,许山岚的爷爷得到平反,全家人搬回政府分配的小楼里住,许母自然也跟了过去。知识分子家庭,和一个老百姓出身的儿媳妇,矛盾立刻突显出来。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都觉得对方难以容忍,谁都觉得自己为对方付出很多很多。
  就在许母怀上许山岚的时候,许父跟自己母亲的一个学生好上了。许母还给许山岚喂奶,无意中得到了消息,跑到冶炼厂大闹一通。厂长、妇女主任、办公室主人全出来劝她,弄得许父在厂子里待不下去。但他爹有能耐,用关系居然把许父给调入了政府部门进了机关。
  于是许父更加猖狂而得意,许母更加憋屈而愤怒。两人的架从家吵到单位,又从单位吵到家,吵得愁云惨雾鸡犬不宁。许母坚决要离婚,但那时离婚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许父调入了政府部门,离婚仕途就全完了,许家完全不同意,动用各种手段做许母的思想工作。
  这件事一拖就是五六年。许母铁了心要跟丈夫离婚,铁了心要把官司打到底,铁了心要得到儿子的抚养权。那边许家有势力有后台,她没办法,干脆把许山岚送到丛林这边来,专心致志跟许家斗。
  如今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许家实在不愿意跟这么个甚至有些疯魔的女人对峙下去,同意离婚,但前提是,许山岚归他们。许父跟那个女学生好了这么久,只生了一个女儿。他偷偷去算过命,命里就许山岚这么一个儿子了,那个老先生别有深意地说:“一段缘分的结束,就是另一段缘分的开始,这件事处理不好的话,恐怕你要绝后。”
  许母千里迢迢奔过来,就是要把许山岚接回家,得到孩子的抚养权,然后彻底跟许家断绝关系。
  她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地吃东西,既欣慰又难过,既舒心又有些伤感。她慈爱地摸着许山岚柔软的头发,问道:“岚岚,妈对你好吗?”
  许山岚点点头,喝了一口汽水。
  许母追问一句:“那,是妈妈对你好,还是爸爸对你好?”
  许山岚毫不思索地说:“都好。”
  “怎么能都好?!”许母生气了,声音高亢起来“你爸对你好吗?他给过你什么呀?!”
  许山岚有点怕,犹豫了一下,说:“妈妈…好……”
  “对了,这才乖。”许母笑起来,可这笑只一下,还没等许山岚看清楚又敛了。她严肃地说:“岚岚你要记住,你爸不是好人,你爷爷你奶奶都不是好人,还有你姑姑,他们一家子都不好,他们欺负你妈妈。他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一提到许家人就是一肚子的怨气委屈,恨不能把许父的种种劣性全都告诉这个唯一的儿子,让他从小就恨他父亲,一辈子都恨。
  许山岚好吃的也不敢吃了,怯怯地看着母亲。妈妈说的这些他全听不懂,爸爸就是爸爸,爷爷奶奶就是爷爷奶奶,怎么就不是好东西呢?
  许母说一阵,喘了几口气,问道:“岚岚,妈妈问你,如果妈妈爸爸要分开,你是跟妈妈在一起,还是要跟爸爸在一起?”
  许山岚不明白,什么叫分开?什么叫在一起?他惊疑不定地问:“妈妈,你不要我了么?”
  “没有,妈妈没说不要你。妈妈要你,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许母解释,“妈妈就是问你,你是要跟妈妈,还是要跟爸爸?”
  许山岚睁着大眼睛,泪水慢慢地汇聚,汪不住了掉下来一滴。他小小的嘴唇在颤抖,他问:“妈妈,你不要我了么?”话音未落,又掉下来一滴。
  许母急了,她的耐性已经被旷日持久的官司和争吵磨得一干二净,就算面对自己儿子,也没有更多。或者说,正因为是自己儿子,是自己千辛万苦把他生下来的,他就更应该向着自己,更应该跟着自己。她尖锐着嗓子说:“不是不要你,是你说,你要跟我还是跟你爸!”
  许山岚的眼泪成串儿滴落下来,他只是问:“妈妈,你不要我了么……”


  10、我去上学校2

  许母大叫着说:“我不是不要你,你没听明白吗?!”嗓门大得出奇,许山岚一下子吓呆了,怔怔地瞧着妈妈,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许母也发觉自己太过激动,但她有点控制不了。她深吸一口气,把心头的烦躁逼回去,勉强压低声音劝慰孩子:“妈妈爱你,一直都爱,你愿意跟着妈妈吗?”
  许山岚神情惶惑,轻轻点点头。
  许母微笑着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珠:“妈妈也想跟你在一起,不跟你爸爸在一起。”
  许山岚说:“我要跟爸爸在一起,我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许母愤怒了,她狠推了许山岚一把,差点把孩子摔个跟头,她拧起眉毛叫着:“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你怎么还惦记你爸呀?你爸他不是好东西,他不要你了你懂不懂?!他根本就不要你啦!”许母突然哭出声来,“他不要你了……他根本不爱你你明白吗?……他变心了……”她掩着脸,泪水不可抑制地从指缝间流淌出来,像无法挽回的感情。
  许山岚呆呆地站着,看着妈妈哭得这样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许母不停地哭喊着,隐忍许久的悲伤统统发泄出来,有些歇斯底里:“你爸是个什么?他什么也不是,他爸他妈他一家子没一个是好人!你怎么还能惦记他呀?这世上只有妈妈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你明白不明白啊?!”许母张着泪眼望向许山岚,孩子一脸无助而惶恐,像只受惊的小鹿,懵懂得近乎可恨。
  到底是许家的根,到底是姓许,无论如何心里还是念着他爸。许母又生气又失望,痛苦难当。想起自己生他的时候遭罪的一天一夜,想起抱着孩子去厂子里找那个负心人算账,想起没脸回娘家哭诉无门,想起为了这孩子和许家人吵了一架又一架,想起迫不得已差点给厂长跪下求了一间单身宿舍养孩子,想起许家就是为了他才拖着自己不肯离婚,想起要不是有这个孩子放心不下自己早就走了……她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是什么?丈夫的背叛、婆家的唾弃、不幸的婚姻,还有这个到现在仍然心心念念自己没良心的父亲的儿子。
  许母越想越伤心,多年来的委屈怨怼满腹辛酸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在自己亲生儿子面前爆发了。
  许山岚吃惊而又害怕,眼前这个女人和自己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失控而激动、大喊大叫大哭大闹,简直像个疯子。他瞪大眼睛手足无措,眼泪都没了,只剩下忐忑不安。忽然觉得背后一暖,陷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许山岚还没等回头,已经像个受了委屈似的喊出了声:“哥——”他终于见到了最亲的亲人,扑到丛展轶怀里放声大哭。
  孩子的哭声尖锐而清亮,在傍晚时分的庭院里回响着。丛林父子、殷逸都走了过来。丛展轶生性内敛,对别人情绪外露的表现很是厌恶,更何况许母这样大失体统,还把许山岚吓成这个样子。他抱起许山岚,没有理会许母,走到院子里温言哄劝:“别哭了,哥在这呢。”
  丛林也有些看不过去,但对方是个女的,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说:“你没事吧?”
  殷逸走过去,他跟许母很熟,两人是远房表兄妹,所以许母才会想起来把许山岚送到这里,防止许家找到孩子。
  殷逸拿出手帕抵到许母手上:“别哭了,瞧,你都把孩子吓到了。”
  许母接过手帕,捂着脸,抽抽噎噎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咬着牙,平复着胸口的酸涩,渐渐安静下来,对着殷逸勉强一笑,“没事…我没事……”
  丛林无奈又不耐烦,他性子粗犷,对女人一向没什么办法,背着手去厨房看看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殷逸坐到许母身边,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许母拢了拢有些乱的发梢,擦干眼泪,“孩子是一定要归我的,我带着他一起过。”
  殷逸犹豫了一会,轻轻地道:“有些话我觉得应该跟你好好说一说。山岚这孩子我也瞧了一年了,长的好,脑子也聪明,是个练武的材料。你现在条件一般,养个孩子会很吃力,不如就放在这里,等条件好些再接他回去。”
  许母摆弄着被泪水浸湿了的手帕,低着头不吭声。
  殷逸继续说道:“在你那边,许家家大业大,想要带走孩子是早晚的事。法庭固然能判给你,但那种判决你也明白,不过白纸一张,其实也抵不了多大用处。更何况刚才你也看到了,山岚太小,不懂你们之间的恩怨,他还是需要爸爸的。他要回许家看父亲看祖父母,难道你能拦着吗?就算你拦住了,他小的时候只能听你的,但长大了呢?他会恨你的。”
  殷逸停顿片刻,补充道:“山岚在这边,别的我不敢说,许家想要找到他带走他,恐怕就得难些。”他说的很平静,甚至柔和,但许母是知道这个表哥的手段的。他说是“难些”,其实就已是在保证,只要许山岚在这里,许家人就带不走他。
  许母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紧抿着唇,这使得她本来圆润的脸透出几分刚强。她抬起头,看落日在天边一点一点沉下去。好半天之后,许母直直腰,说了一句影响许山岚一辈子的话,她说:“那就这样吧。”
  既已下定决心,许母心绪竟一下子平复下来,许山岚到底想跟谁、更爱谁,这种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不在自己身边,可也不在许家那里。许母觉得舒心许多,把带来的零食和玩具又全都拿出来,到院子里逗孩子。
  可许山岚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她了,只紧紧攥着大师兄的手。许母劝了他好一阵,才乍着胆子从许母手里接过果脯,又“嗖”地钻回丛展轶怀里,弄得许母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没办法。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院子里亮上灯,丛林的正屋却没有点,他刚刚冲过凉,正拿着毛巾擦拭身上的水。
  殷逸慢慢走进去,见丛林浑身上下就穿了一条短裤,精赤的背脊正对着他。丛林习武之后从来没有中断过,即使现在已经四十来岁,但身上的肌肉线条仍然十分完美。水珠在肌肤上滑落下去,隐没到短裤中。
  殷逸有些口干舌燥,忍不住凑上前,接过丛林手里的毛巾,说道:“我帮你擦背。”他的眼睛顺着手势向下游走,动作缓慢而轻柔,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暧昧意味。呼吸喷在丛林的后背,那里猛地一紧。殷逸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一低头,炽热的唇贴到丛林紧绷绷的肌肉上。
  丛林骤然转身,一把扯过殷逸手中的毛巾,生硬而急促地说道:“我自己来。”
  殷逸没有再坚持,他眼瞅着丛林略略把身上的水擦干,匆匆穿上外衣。本来丛林是应该换换短裤的,但此时竟也顾不得了,直接套上长裤。
  殷逸不由笑了一下,这一笑带了一丝讥讽一丝苦涩,他低低地说:“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丛林穿衣服的手顿住了,好半晌摇摇头:“不,不是不原谅,只是……没法忘……”
  殷逸一抬眼睛:“她已经死了,化成灰了!”
  丛林转过身来:“可我忘不了咱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正在泥石下面苦苦挣扎,也许我们早去一步,她就不会……”
  “你明知道不可能!”殷逸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那只是个意外,意外你懂吗?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会来……”
  “殷逸。”丛林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这个唯一的师弟,眼中流露出几分悲哀:“她已经死了,我们却还活着。”
  殷逸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突然很想问问丛林,如果死的那个人是他,如果是他被砸死在泥石流下,丛林会不会为了他而跟那个女人离婚?可这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殷逸自嘲地笑笑,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明知道结果会如何?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这一吸一呼之间,神色又恢复平淡,只道:“咱们出去吧,他们等着开饭。”


  11、我去上学校3

  许山岚到底还是留下了,许母走的时候小家伙还有点伤心,不过这点伤心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他就要面对更重要的学生生涯,新的生活方式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许山岚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上学,一直到他大学毕业,终于不用再走入校门。要不是大师兄丛展轶逼着他把书念完,他才不会去考什么大学,老实待在家里多好。许山岚上学第一天报到,也是丛展轶带他去的,还有顾海平。那天招生的老师还对小家伙考了一次试。其实非常简单,无非是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啦、爸爸妈妈叫什么呀、算术会不会呀、会写几个生字呀之类的。老师笑眯眯的还挺和蔼。可无论她怎么问,许山岚就是不回答,低着头,小脸憋得像块红布一样。老师最后实在没办法,自己给自己解围,笑道:“这孩子,怎么这么腼腆哪,跟个小女孩似的。”
  出来时顾海平使劲戳了一下许山岚的小脑袋:“真没出息!”
  许山岚嘟着嘴不吭声,等顾海平走开去自己班上,才小声地对丛展轶说:“哥,我不上学。”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上学说是跟大师兄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校园。丛展轶在初中部,他在小学部,还隔着一个大大的操场呢,根本见不着面。
  这个问题他们纠结过很多次了,丛展轶把脸一沉:“必须上,每个小孩都上学,你不能例外。”事情看样子是没什么商量余地了,许山岚蔫头蔫脑,一点也不开心。
  丛展轶把许山岚带到小学的班上,给他放好书包,又叮嘱他:“听老师话,有什么事去前楼,我和你海平哥都在初三二班。”他怕小家伙记不住,特地用圆珠笔把 “初三二班”几个字写在塑料的文具盒上。丛展轶在物质上从来没亏过许山岚,连文具盒都是最先进的,跟普通的铁制铅笔盒绝对不一样,转笔刀、放大镜、橡皮、格尺一应俱全。旁边一排小按钮,按下去一个弹出来一样,让许山岚晚了一下午。就这么个东西能叫许山岚对上学这件事有点兴趣。
  许山岚没办法,只好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班主任来上课。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老师,姓冯,刚参加工作没几年,把上一届小学生送到四年级,正是心气儿足要表现的时候,看上去很严厉,叫孩子们背着书包按大小个儿先站在走廊里,再男生女生搭配,一对一对地进去。
  许山岚个头不算高,也不算矮,坐在第四排,旁边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孩子们都很听话,稳稳当当坐到刚分配的座位上,一个乱说话的都没有。
  冯老师挺满意,在前面对全班的学生交代几句,然后按部就班地上课。她又教语文又教数学,这个班一天大部分的课程都是她来上。
  上午倒还好些,下午许山岚就受不了了。也不能怪他,大早上五点半就起来练功,跑了八百米,蹲了十五分钟马步,还踢踢腿下下腰,折腾完了匆匆忙忙洗漱吃早餐。幸好学校离得还不算太远,走五分钟就到了,但真累。更何况一个生字跟着老师念五六遍,还要组词,又念五六遍,太没意思,跟在家里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没法比呀。再说了,以前他中午是要睡午觉的,这午觉是要睡到下午两点的,这时正是该他睡午觉的时间。
  结果,冯老师在黑板上讲“人口手上中下”,许山岚在底下一个劲地犯困,小脑袋跟鸡啄米似的,眼皮子直打架,到最后实在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
  冯老师正在黑板上讲得起劲,一眼瞥到许山岚,十分诧异。小学生不同于大学生,她教了三四年课,还真没见过敢在课堂上睡着的,更不用说这才是上学的第一天。
  起初冯老师没想到许山岚是困的,她以为这孩子不舒服了,有病了,就停下讲课,看看点名册,叫道:“许山岚。”
  许山岚没动静,小脸埋在胳膊里,看不清模样。冯老师只好走过去,敲敲课桌:“许山岚,你怎么了?”
  所有的孩子都不说话,睁大眼睛看着。
  许山岚被打扰了,皱皱眉头把脸扭过去。冯老师这才看明白,敢情这小子睡着了!她气极反笑了一下,随即板着脸提高声音:“许山岚,你给我站起来!”
  许山岚迷迷糊糊转头瞅了老师一眼,见不是大师兄也不是师父,就没理会,换个姿势又趴下继续睡。他认出来这位是老师,可老师是谁?干吗的呀?该睡还得睡。
  这下冯老师可生气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嚣张的学生,竟敢明目张胆挑衅老师的权威。当下一推许山岚:“你快起来!不许睡!”
  许山岚一下子被老师推醒了,撅着嘴小脸气得鼓鼓的,干吗不让睡觉啊。他在家只有练功的时候不许睡,午休是可以随便睡的。
  冯老师一瞧,哎呦这孩子拧着眉毛瞪着自己,脾气还挺大。她立刻命令道:“站起来,你站起来!”
  许山岚慢吞吞地站直了,还张大嘴打个呵欠,问老师:“干什么呀?我困了。”
  冯老师沉声道:“上课不能睡觉你懂不?”
  “我不懂,干吗不让睡觉?”许山岚来了倔脾气,“你不是好人。”
  那时,不是好人这四个字已经是很严重的指控了,更别说是个小学生在骂老师。冯老师浑身发抖,一张脸气得通红,一指门口:“你给我出去站着!”
  出去就出去,你以为谁爱来呀?许山岚甩给冯老师一个白眼,把自己东西收拾收拾,就要离开。冯老师吓坏了,她没想到真有这样的孩子,居然还真敢走。他想走她不能让他走啊,上课时孩子走了,出事怎么办?那是有责任的,那是要犯错误的。
  冯老师一把把许山岚扯住,喝问道:“你干什么去?”
  许山岚仰着小脸,回答得理直气壮:“回家,我回家。”
  冯老师一手掐着腰,面对这么个学生,她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一班三四十个学生都瞅着他俩呢。这么个孩子她要管不住,以后怎么管别的孩子?怎么带这个班级?
  冯老师毕竟还年轻,毕竟还经验不多。其实这种情况老师该缓一步,该换另一种方式,可冯老师着急了,她一着急就有些口不择言,她厉声对许山岚说:“你上课睡觉违反纪律,还敢跟老师顶嘴。你想干什么?小小年纪这么有主意,一看就是坏孩子!你再敢捣乱,我就不要你,学校也不要你!你回家去当一辈子盲流,要饭去吧你!”
  许山岚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就算是师父和几个师兄,也从没这么骂过他。小家伙当时就觉得委屈了,他也没干什么呀,他不就是睡觉吗?怎么就坏孩子了?怎么就要当盲流了?怎么就得去要饭了?许山岚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但他在丛展轶面前肯哭,在别人面前是绝对不能哭的,抿着小嘴咬着牙,一脸倔强,硬把泪水给逼了回去,对着冯老师吼道:“你是巫婆!是大坏蛋!我才不要上学,我去找我哥!”把书包甩在背上,扭身就跑。
  冯老师上去想要拉他,但许山岚练过几天武功,比同龄的小孩都要灵活得多,这一拉居然没拉住。许山岚跑得飞快,一溜烟没了踪影。
  冯老师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安抚住班上几十个小朋友,把班级交给同事帮忙照看,自己出去找孩子。
  许山岚没跑远,直接奔着操场对面的初中部就去了。他记得真真的,大师兄就在初三二班,绝对错不了。
  这堂课正是物理课,老师还在前面讲电池的正负极,忽听门口有动静,像只小狗扒门的声音。老师仔细瞧了瞧,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一个小孩的头顶。他过去打开门,许山岚一下子扑了进来,瘪着小嘴张望着教室里的学生。
  丛展轶没想到竟是小家伙跑过来,和顾海平同时站起来,唤道:“岚子,你怎么过来了?”
  许山岚委委屈屈地叫道:“哥,我不要上学,老师骂我,我要回家。”
  乱套了,全乱套了,许山岚的课没法上了,连丛展轶和顾海平的都没法上了。三个人一起跑到走廊上,顾海平又气又急,连声问:“怎么啦?你出什么事啦?”
  丛展轶先不问,给许山岚擦眼泪:“没事,咱先回家。”
  顾海平犹豫着,他不敢逃课,但又离不开这边,最后跺着脚叹气:“完了完了,今天等着挨打吧!”丛展轶对他说:“你回去,没你事。”
  “什么没我事?”顾海平不乐意听了,“我跟你说丛展轶,大许宝是你师弟,可他也是我的,看不见我管不着,既然看见了我能放着不管吗?你以为就你会当哥呀?”
  丛展轶跟他说不明白,只道:“行了走吧,先回家再说。”
  丛展轶抱起许山岚,小家伙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下地。顾海平哼道:“就会撒娇耍赖,一点不像个男子汉,没出息。”说来说去,他就是看不惯许山岚总缠着丛展轶,他七八岁练武的时候,天天跟大师兄比着挨累比着吃苦,哪有这么娇气?
  许山岚把丛展轶搂得更紧了,嘴里嘟囔着:“反正我不上学,就不上学。”



  12、我去上学校4

  按顾海平的意思,他们先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师父就在家,这时候回去摆明就是逃课,肯定得挨打。要跟师父撒谎,他俩还都没这个胆。
  但丛展轶不同意,不回家又能去哪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等老师找到他家去,那就晚了,丛林更得生气。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顶风上。有自己和顾海平扛着,师父就不能对许山岚怎样。丛展轶对许山岚一直都心软,尽管后来事业有成了,在小师弟面前总沉着面皮,有时太动怒还打他两下,可骨子里那份疼惜从来没变过。
  果然,丛林正眯着眼睛坐在摇椅上扇蒲扇喝茶,看见他们三个人走进院,两条粗重的眉毛挤到一起去了,问道:“不是上课吗?回来干什么?”
  丛展轶和顾海平低着头,都不说话。许山岚年纪小,还没看清形势,说道:“师父,我不上学了。”
  “不上学?”丛林扔下蒲扇站起来,上前一步,“不上学你想干什么?”
  许山岚被师父迫得后退了一步,求救似的瞧瞧大师兄,丛展轶面无表情。小家伙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自己做错了,但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极为正当的理由,大声道,“老师骂我!老师不是好人,是坏……”
  他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丛林一个大耳刮子就抽过去了。这一巴掌打得许山岚一个趔趄,差点摔跤,他小手捂着脸,吓得连哭都忘了,惊恐地瞪大眼睛。
  丛林叉着腰,狮吼一样的咆哮:“小小年纪不学好,你还敢不上学?!不上学你干什么去?要饭吗?当盲流吗?混蛋玩意!再说一句我打死你!”他再一扬起手臂,丛展轶和顾海平不约而同一起迎了上去。顾海平叫道:“师父——”丛展轶说:“师父,岚子小不懂事,您说两句就行。”
  丛林心头的火一拱一拱地,指着丛展轶的鼻子骂:“你给我闭嘴!他小你也小吗?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过了一个假期脾气见涨啊,还敢逃学了,胆肥了!”他手臂一挥,“去,都给我趴着去!”这是老规矩,犯错误就要挨打。丛展轶和顾海平把上身衣服脱了,走到水泥台子边,双臂撑着边沿,整个身体呈一个斜面,静静地等着。
  丛展轶从桌子底下抽出藤条来,先走到丛展轶那边,照着他的背脊“啪啪啪”一连抽了十来下,又到顾海平那边抽了五下。两人都咬着牙硬挺着,别说躲了,胳膊弯一弯都是不行的,都得重新打。
  许山岚在一边早就吓傻了,浑身哆嗦得跟落水的小鸡仔似的。丛林打完了,一把揪住许山岚的后脖领子:“走,我跟你一起去学校,我告诉你许山岚,老师骂你打你那是对你好,你给我老实受着,再敢逃学我打断你的腿!”许山岚眼里噙着泪,被丛林揪得跌跌撞撞往前走。
  顾海平都被打惯了,挨几下不在乎,对丛展轶使个眼色,意思是:我说的吧,得挨打吧?丛展轶背上火烧火燎地疼,见丛林带着许山岚先走了,捡起半袖衬衫穿好。想了想,跑回屋子里取了一件长袖衣服套在外面,把袖口挽到臂弯,又拿了样东西,这才出来。
  顾海平等得不耐烦,瞅了一眼丛展轶:“穿这么多你不嫌热呀?”
  “走吧。”两个孩子快跑几步,跟上丛林。
  冯老师正在办公室闹心呢。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上一半课孩子没了,还是开学第一天。她追出去在操场上没见人影,校园附近晃一圈也没发现,她还惦记自己那一个班的学生,总不能一直让别人代课。心里又气又急,坐在办公桌旁发怔,一点办法都没有,憋气委屈,差点掉眼泪,旁边其他老师给她七嘴八舌出主意。
  正在这时,丛林把许山岚给送回来了。他规规矩矩地敲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请进。”这才带着几个孩子走进去。
  “我找冯老师。”
  “我就是。”冯老师一眼瞧见许山岚,小家伙半边脸红肿着,一看就是挨打了。冯老师失声叫道:“哎呦,怎么了,这是?”连忙把许山岚拉过来。
  “我打的。”丛林毫不避忌,“还敢逃课,不能饶了他。冯老师,以后这孩子再有什么不对,该打打该骂骂,用不着手软。实在不行告诉我,我收拾他!”
  冯老师捧着许山岚的小脸仔仔细细瞧了个遍,许山岚肤色本来就白,衬得红肿的指痕格外触目惊心。她从没见过这样打孩子的,心头立刻就软了,刚才的着急上火全没了,升腾起来的竟是忿怒,她转脸瞪着丛林:“你怎么能打孩子呀?”
  丛林愣了:“他不是逃课吗?”
  “逃课也不能打呀,还打这么狠,那怎么行?”冯老师拿出手绢来擦许山岚的脸,“哪个小孩不犯错误啊?说一说就得了呗?干吗打孩子呀?”
  旁边老师也都凑过来瞧,一群女同胞,看着许山岚可怜的小样,顿时母爱泛滥,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哎呦怎么打这么狠哪。”“都肿了。”“可不嘛,快来我这里有消肿药膏。”“手真狠。”“怎么当爹的这是……”“好孩子别哭,让老师看看……”眼睛都跟刀子似的,每人剜了丛林一刀,仿佛他是个遗弃亲儿、罪大恶极的大混蛋。
  丛林被这一帮女将围着,脸上汗都下来了,支支吾吾地说:“那啥,孩子我送来了啊。那个你们管吧你们管。还,还有这两个。”他笨手笨脚地把丛展轶和顾海平推上前,自己往后退,“那没事我先走了啊,麻烦老师了麻烦老师了。”也不等冯老师说话,逃似的跑出门去。
  丛展轶往冯老师身边凑了凑,恭恭敬敬行个礼:“老师对不起,我师弟不听话,给您惹麻烦了。”
  “师弟?”冯老师眨眨眼,“你们……不是亲兄弟吗?”
  “不是,我是他大师哥,刚才走的是师父,我们习武的。”
  “哦——”老师们拖长了声,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一个老师眼尖,瞧见了丛展轶露在外面的手臂上的鞭痕,惊叫道:“哎呀这是什么?他抽你们哪?”
  另一个老师也瞧见了,拉住丛展轶的胳膊:“这是什么打的这是?”
  其实那是丛展轶挨打时被藤条尾风扫到的,他若无其事地拉下衣袖,说道:“没什么。”顾海平在一旁瞧出了丛展轶的用心,心底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哎呦怎么这样啊,练武也不能这么打孩子呀,哎呦……”几个老师无不同情叹息。丛展轶见时候差不多了,对冯老师说:“老师我们先走了,这孩子年纪小,刚上学还不太习惯。我就在初中三年级二班,有什么事您去找我就行。”
  冯老师明白了,她才不敢再告诉丛林关于许山岚的事,那个家长太野蛮。她连连点头:“放心吧,我知道了,你们快去上课吧。”
  顾海平吓唬许山岚:“不许逃课了啊,再逃课师父打你屁股!”丛展轶只摸摸许山岚的脑袋,没说话,却悄悄塞到小家伙手心里一块大白兔奶糖。
  冯老师认真打量着许山岚,这小孩跟平常那些疯淘的渔村孩子都不一样,长得格外清秀而干净。她早就不生气了,轻轻拉着许山岚的手问:“你练了几年武术了?”
  “一年。”许山岚竖起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头。
  “爸爸妈妈呢?你家在哪呀?”
  “H市。”这个许山岚记得很牢,刚跟大师兄坐火车去过。
  “啊,这么远哪。”冯老师又心疼了,跟着一众女老师唏嘘叹惋一回。几个人围着许山岚哄劝,又拿出一大堆好吃的给他。许山岚现在觉得老师和蔼可亲,一点不是坏人,上学似乎也挺好。
  冯老师把许山岚带进班,对这个孩子特别多照顾一些。有时候许山岚忍不住趴桌子上睡着了,她也不忍心太严厉地管教。更何况许山岚就是不太爱学习,其他方面还是不错的,不捣乱不惹祸,还很爱干活。
  冯老师不知道的是,许山岚爱劳动的习惯也是被丛展轶给逼出来的,其实许山岚值日的第一天就想逃跑。上学就上学呗,居然还得扫地,他在家里在丛林那里都没扫过地。小家伙不乐意了,趁大家收拾书包放学的时候跑到丛展轶那里。
  “哥,老师要我扫除。”许山岚抱着丛展轶的大腿撒娇。
  “那你就扫呗,学生都得扫除。”
  “不去……”小家伙撅嘴了,一脸不情愿,眼珠一转,对丛展轶笑眯眯地,“哥你帮我扫呗。”
  丛展轶抬腿踹了许山岚的屁股一脚,沉下脸:“扫除去,别废话。不好好干活我还打你!”
  许山岚吐吐舌头,被狗咬一口似的跑了。
  丛展轶又好气又好笑,他算看明白了,许山岚懒着呢,早被惯坏了,蹬鼻子就上脸,要是再这么下去可真别想有什么出息。师父心疼他年纪小,轻易下不了手,这孩子,还得自己管。




  13、乡下人进城1

  总体来说,许山岚的学生生涯度过得算不上愉快。那时对于学校对于孩子的评价仅限于学习成绩,成绩好你就是好学生,成绩不好就是差等生。许山岚成绩从来没好过,只是冯老师惦记他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又要练武,不忍心苛责罢了。当然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什么委员他也当不上,就连年底第一批要佩戴红领巾加入少先队的名单里,也没有他的名字。
  许山岚只知道疯玩、练功、睡觉,对这些东西没有多大感觉。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拥有过才知道拥有的好,一旦失去了难免伤心,可从来没有过也就算了,不会放在心上。当官也是需要培养的,有些人从小就表现出极强烈的控制欲,希望所有的小朋友都听他指挥,许山岚明显不是这样的孩子,但他也不是肯听从指挥的孩子——他脾气上来连老师都敢顶撞,在别的小朋友眼里已经很了不得了,已经是“坏孩子”了。
  每次考试出成绩的时候,就是许山岚最闹心的时候,因为需要家长签字,期末甚至要开家长会。幸好丛林对学习好坏从不在意,大笔一挥签完了拉倒。家长会一向都是丛展轶去,冯老师替许山岚遮掩,说家长太忙了没时间,让哥哥来。
  许山岚语文82分,数学75分,思想品德64分,在班级四十二个学生里排行四十名,也就是倒第三。许山岚再不在乎也不高兴,撅着嘴,对丛展轶第一百四十次抱怨:“我不爱上学,一点也不爱。”
  对这个问题就连丛展轶都没有什么耐性继续劝说了,他捧着武侠小说看得起劲,就当没听见。许山岚把下巴放在丛展轶支起的膝盖上,眨巴着眼睛:“哥——”
  “不上学不上学,就知道不上学。”顾海平在旁边斥道,“到老了就成文盲,连名字都不会写。”
  “谁说的?”许山岚不爱听了,他特讨厌这个二师兄,立刻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许山岚”三个字,“瞧瞧,我会写!”他写得“岚”字奇大,上下都分了家,变成山风两个字。
  顾海平一撇嘴:“那你会写大师兄的名字吗?”
  许山岚不服气,轻而易举写下“丛”字,“展”写了一遍用橡皮蹭掉,想想又写一遍,稀里糊涂看不清笔划个数。“轶”字只写了个车字,另一半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个“夫”字,又似乎是个“去”字,他咬着笔尖皱着小眉头。
  顾海平嗤笑:“不会写了吧?哥哥教教你。”抢过笔来几下子写完,“看清楚了。”
  许山岚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把屁股往凳子后面蹭。顾海平过来逗他:“怎么,生气了?”许山岚头一偏,眼睛看向屋顶。
  丛展轶放下书:“海平说得对,你至少得把初中念完。”
  “然后呢?”许山岚问。
  “然后?”丛展轶也不太确定,思忖一会,说,“高中吧,然后考大学。”
  “哥要考大学吗?”
  丛展轶笑笑,摇摇头,那时大学生简直像金子一样珍贵:“我恐怕考不上。”
  “怎么会考不上?”许山岚觉得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了大师兄,“你继续念呀,我就能跟着你念啦。”
  顾海平笑话他:“傻小子,大师兄考上高中,就不和我们在一个校园了,你还以为走不出这个学校啦?”
  丛展轶说:“就算考不上高中也不会在一起,S城小学和中学都是分开的。”
  顾海平心里打了个突,问道:“怎么,你们真要去S城吗?”
  丛展轶点点头:“师父说,过完年就搬,师叔在那边都安排好了。”顾海平怔怔地呆了好半天,喃喃地道:“那……我可去不了。”
  “嗯,你是去不了,远着呢。”丛展轶漫不经心地把小说捧起来继续看。
  “我得跟着哥走。”许山岚举手表明自己的存在。
  “当然。”丛展轶笑着摸摸他的头,“你不跟着我跟着谁?”
  “我还得念到中学吗?”许山岚对上学这件事始终放不下。
  “嗯,考不上高中就不用念了。”
  许山岚松口气,安慰自己似的说:“放心吧,我肯定考不上。”
  顾海平突然蹦起来,推开门冲进雪地里,一溜烟没了踪影。许山岚惊愕地问:“海平哥干什么去?”
  丛展轶说:“不知道。”他也不抬头,看着书里金世遗正和厉胜男大打出手。许山岚望着屋檐下在阳光中璀璨生光的冰凌,问道:“哥,那还得多少年哪?”
  “八年多吧。”
  “这么久啊。”许山岚双手支着下颌,悠悠地叹口气,小小的心灵全被漫长的遥遥无期的痛苦而占据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可也不慢,转眼之间到了农历新年。乡下过年十分讲究,阴历腊月二十三就开始准备了,杀猪宰羊、掸尘做新衣裳、蒸馒头包饺子。孩子们一人提溜一串鞭,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鞭炮声此起彼伏,从过小年就没消停过。
  丛林他们什么都不用准备,殷逸年前拉着一货车的年货来,光是净白猪就有五头,活鸡活鸭一样十只,鹅五只,其余香肠鸡蛋面粉豆油蘑菇白菜不计其数,看得村里人个个眼馋。要知道在这时候什么都得凭粮票买,有钱都没用,能弄来这么多吃食,那得是有很大本事才能做到。
  殷逸给每个孩子一兜子鞭炮,随便放,还每人一个五元钱的红包。丛林每个孩子给了十元压岁钱,又多给许山岚十元。
  许山岚的母亲没来,只写了一封信,说是不想在工厂里做了,组织关系和档案都不要了,孤身去南边一个叫深圳的地方。这些许山岚都听不懂,更不清楚深圳在哪里,似乎挺远的,反正不能一起过年就对了。丛展轶怕他伤心,特地买了几个能像小老鼠一样在地上蹿来蹿去的花炮玩。许山岚却不怎么太在乎,还没听丛展轶念完来信,拎着花炮跑出去放。
  大年初八,丛林特地在院子里摆下席面,请渔村的乡亲们都过来喝酒,杀了三口肥猪,菜肴十分丰盛。丛林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当着村民们的面,一番话说得很动情:“我丛林最落魄的时候来到这里,大家能够收留我们父子,实在是感激不尽。如今我们要走了,回S城,但这段日子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也忘不了在座各位的深情厚谊。这碗酒我干了,别的不敢说,有什么事需要我丛林帮忙的,去S城找我,我丛林一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他一仰脖,一大海碗酒顷刻见底,大家纷纷叫好喝彩。
  殷逸面带微笑站起来,相比丛林的慷慨激昂,他显得有些温文儒雅:“感谢各位乡亲对我师兄的照顾,大家有缘相识就是朋友。借这碗酒,我祝在座各位家庭美满幸福,永远开心快乐。干了!”他把酒碗虚撞一下,仰头一口气喝干。丛林伸手没挡住,不由自主皱皱眉头。
  乡亲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划拳喝令,个个满面红光。
  顾海平、张鑫等跟着丛林练武的孩子父母,带着孩子一起过来给丛林敬酒。
  顾父拉着顾海平,说:“快,给师父磕头。”
  顾海平不吭声,眼睛瞧着脚尖。顾父拍他一下:“干什么呢?快点磕头啊!”
  顾海平咬着下唇没动弹,大家都等着给丛林磕头,都瞧着他们父子。顾父没了脸面,抬腿踹了顾海平一脚:“你傻啦?快点磕头!”
  顾海平猛地抬起头来,瞧瞧站在前面的丛林,又瞧瞧在一旁默默拉着许山岚的手站着的丛展轶,转身就跑。
  “哎哎。”气得顾父在后面大喊,“败家玩意你跑什么你?!”匆匆向丛林行个礼,神色极为尴尬,“对不起对不起丛师父,我这孩子……”
  “没事。”殷逸温言说,“可能是师父要走,心里舍不得。”顾父叹口气,酒也顾不上喝了,出去找孩子。
  其余弟子在父母的带领下一个一个给丛林磕头行礼。大家师徒一场,得感谢师父近十年的教导和栽培,虽说不能跟着去S城,但这么多年,感情也已经很深厚,家长们千恩万谢,孩子们都流出了眼泪。丛林也很感慨,拉着孩子们的手多嘱咐几句。
  顾海平其实没走远,跑出院门就躲在大青石后面,眼瞧着父亲气冲冲地大步离开。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胸口堵得慌,又酸又涩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已经不小了,明白丛林这一走是个什么意思,这辈子也许就再也不回来,再也见不到了。S城是个大城市,他们是个小渔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平行的两个世界,那里有他永远也触及不到的生活。不知为什么,顾海平突然想到了鲁迅的《闰土》,那个幼年时亲密无间的同伴,许多许多年之后再见面,彼此只剩下陌生和疏离。在大师兄眼里,他会不会也像闰土一样,变得木讷而迟钝,笨重而呆板?
  顾海平在刺骨的寒风里打了个冷战,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噼噼啪啪不一会又沉寂下来。只剩下院子里传出的呼喝声,吆五喝六嘈杂不堪。
  以往顾海平对这些是没什么感觉的,而今天听着却格外粗俗,无法入耳。他把头缩到衣领里,茫然地望着被行人践踏得泥泞肮脏的残雪。
  这时,院门口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许山岚孩子气的童音:“哥,咱们偷跑出来,会不会挨骂呀。”
  “不会,他们都喝多了。”丛展轶好像从怀里拿出几个花炮,“给你,蹿天猴儿。”
  “哦,哦,好哦!”许山岚欢呼着点燃一个,远远地举开。嗖地一声,鞭炮直冲上天,啪地炸响。
  “哥。”许山岚问,“S城好玩吗?”
  “也许吧。”丛展轶说话总是很审慎,保留余地,“其实在哪里都一样,不过练功而已。”
  “就是嘛。”许山岚笑,“跟哥在一起,哪里都一样。”
  他们两个边说边走,要找个宽敞清净的地方好好放鞭,许山岚走几步就掏出个蹿天猴来放掉。
  顾海平从大青石后面绕出来,眼见蹿天猴一个一个在前面飞冲而起,噼啪爆响。他忽然下了一个也许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顾海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他爹正在院子跟他娘里骂他:“你说这没出息的玩意,丛师父都要走了,让他磕头他还跑了!哎呀我今天可老丢脸了,别提了!”
  他娘安慰他爹:“殷师父不也说了嘛,孩子那是太伤心了。”
  “拉倒吧人家那是客气话,你这都听不出来?”
  顾海平一把推开房门,目不转睛瞧着看过来的父母,他说:“爸、妈,我要跟师父去S城!”
 

  14、乡下人进城2

  顾海平的父母惊奇地瞪大眼睛,他爹骂道:“败家玩意你发什么疯?刚才不向师父好好磕头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欠揍!”说完扬起巴掌。
  顾海平瑟缩了一下,随即一咬牙,迎向父亲愤怒的目光,大声说:“我要去S城。”
  “混蛋玩意。”他爹伸手要扇他,被他娘挡住,“干什么呀你,谁不想往高处走啊?”她瞪了顾父一眼,拉过孩子,语重心长地说,“儿子,那是城里,咱是乡下,不一样。你师父师叔都是城里人,他们早晚要回去的。”
  顾海平不服气:“那大师兄和许山岚为什么能去?他们能去我就能去!”
  他娘叹息一声:“丛展轶当然要跟着父亲走,至于山岚,父母都不在身边,不一起去又上哪儿?你不一样,你家就在这里,去城里干什么?”
  顾海平咬着唇不语,好半天抬头凝视着母亲,眼里满是诚挚和哀求:“妈,我想练武,我想跟师父和师兄一样。妈,我想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你能去哪?你能干什么,啊?混蛋玩意你还嫌弃你爹你娘啦?嫌弃这个小村子啦?我告诉你,你别吃了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好好念书打渔才是正经!”顾父双手叉腰,骂得吐沫星子乱喷。
  顾海平不爱听,把脸偏到一边,十分地不情愿。
  他娘到底心疼儿子,拉着孩子的手:“海平,听妈的话,人和人生来就不一样。你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也可以进城去见世面。”
  “我不!”顾海平叫道,“我不,我现在就要跟他们一起走!”
  “败家玩意。”他爹上来给顾海平一耳光,“滚犊子!”顾海平手捂着脸,眼中迸出泪花,颤抖着唇瞧着他的父母。他爹虽然脾气大,却很少打孩子,今天在村里人面前丢了脸,又喝了酒,没控制住自己。打了儿子一下,也有点后悔了,还拉不下脸来道歉,故意大声道:“养这么大一点也不懂事,去城里去城里,家里哪儿来的钱让你去城里?去城里干什么?捡破烂掏大粪吗?”
  他娘一推他爹,嗔道:“说什么呢你?”过来护着儿子,“让妈看看,疼不?”
  顾海平猛地拨开母亲的手,转身跑出家门。寒风呼呼在耳边掠过,刺激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抬起袖子抹一把脸,跑回丛家院子。
  里面还在喝酒,勾肩搭背、面红耳赤。丛林酒量极好,几大碗下肚不过微醺,跟乡亲们大声说笑。殷逸喝多了,胃部隐隐作痛,让厨子做了点热汤饮下去,似乎好一些。他不敢再喝,慢慢走出院门透气,忽见顾海平远远跑来,脸上神色不大对。殷逸唤道:“海平,你怎么?”
  顾海平眼里闪着泪光,呼哧呼哧跑到殷逸的身前,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师叔,你带我走吧,我要练武。”说完弓下腰,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殷逸面色严肃下来,拉起顾海平,温言道:“好孩子,有什么事跟师叔说一说。”
  顾海平满眼的热望:“师叔,我就是想练武,我想跟你们一起进城。”
  “和你父母说了吗?”
  顾海平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黯然。
  殷逸沉吟半晌,很久没有说话。顾海平静静地看着师叔,渐渐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却见殷逸一抬头,坚定地道:“走,我跟你父母说去。“
  顾海平又惊又喜,一颗心砰砰乱跳,跟在顾海平身后回到家里。
  顾母正一句一句地埋怨他爹:“你再生气也不能打孩子呀?他说的那点不对?进城有什么不好?你不能把他送去是你没本事,你骂孩子干什么?”
  顾父闷着头不说话,一口一口抽旱烟。他脾气跟所有乡下男人一样暴躁,但对这个好不容易娶过来的媳妇却真心真意地好,从来不顶一句嘴。
  顾母正数落着,一抬头竟见殷逸领着顾海平走进来,她忙站起身:“殷师父,您好您好,快,快炕上坐。”顾父也跟着站起来,搔搔头,憨憨地笑。
  “没什么。”殷逸摆摆手,“我来就是问你们一件事。”他把顾海平拉到身前,“这孩子腿长腰细,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我想把他带到S城去继续习武,说不定还要参加一些比赛……”
  顾父顾母对视一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殷逸继续道:“孩子的费用你们不必担心,由他师父承担。而且,说不定几年以后,我们能给他解决城市户口,成为S城的人。”
  这对顾家父母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遇到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城市户口仿佛进入天堂的入场券,多少人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力甚至牺牲了一辈子,才弄到那么一个小本本。顾父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怎么好,这怎么好……”顾母热泪盈眶:“殷师父,真是,真是太谢谢你,太谢谢丛师父了。你们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按住儿子,“快,给你师叔磕头。”
  顾海平跪下去,恭恭敬敬向殷逸叩了三个头。殷逸也没让开,这礼是不能废的,三个头磕下去,从此以后顾海平就由殷逸和丛林来负责了,他们有责任有义务把这个孩子教导成人。
  等顾海平叩完了头,殷逸拉他起来:“这几天在家里收拾收拾东西,跟父母好好聚一聚,咱们出了二月二就搬家。”
  顾父顾母千恩万谢,一直把殷逸送到院门外才分开。殷逸没有急着回去,他望着雪洗过似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酒气冲上头顶,殷逸觉得有些头晕,他闭着眼睛沉思一会,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院子里酒席已经散了,二十来张大圆桌盘残杯落,一片狼藉,人们三三两两醉醺醺摇摇晃晃纷纷告辞。殷逸回到西厢房,和衣歪在炕上,胃部痛楚又隐隐犯上来,他用手按着。
  “不能喝还喝那么多,我拦都拦不住。”耳边响起丛林略带埋怨的声音,一双大手伸过来替下殷逸的,给他轻轻按摩腹部。
  殷逸轻轻摇摇头:“我今天高兴……”他呢喃着,忽然睁开眼睛,按住丛林的手,“我要把顾海平带到S城去,已经跟他父母说完了。”
  “嗯?”丛林卧蚕似的浓眉皱起来。
  “行不行?”殷逸问他。
  丛林没吭声。殷逸追问:“到底行不行?”他偏着头,一脸的不耐烦。殷逸喝了酒,面颊泛着酡红,衬着这样的表情,倒带着几分稚气。丛林苦笑,对醉了的殷逸他最没有办法,只好说道:“你都答应了我还能说不行么?”
  殷逸这才消停下来,低声说道:“大师兄,我今天很高兴……”
  丛林眉峰一跳。
  殷逸对上丛林的眼睛:“大师兄,我今天很高兴。”丛林轻轻揉着他的腹部,道:“嗯。”
  殷逸靠近丛林,下颌放在大师兄的肩头,带着醉意的鼻息喷到对方的脖颈,他半闭着眼睛,仿佛享受着什么似的:“这么多年,你终于肯回去了。”
  丛林仰头望着屋顶,幽幽地叹了口气。殷逸像是在说给丛林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你终于肯……肯回去了……大师兄,别再走了,行么?”
  丛林揽住殷逸的腰:“你喝醉了。”
  “是么?”殷逸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得声音越来越大,随即又流下泪来,最后竟然哽咽:“我等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身子软软的,目光迷离。
  丛林把殷逸扶到炕上躺下,殷逸很快进入了梦乡。外面“啪”地一声响,爆起一片璀璨的烟花,映得窗前又红又暖。丛林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师弟脸上的泪痕。殷逸鬓边的头发有些泛白,眼角也添了皱纹。那个当年俊美儒雅、英姿勃勃的青年,终究还是上年纪了。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
  丛林满腹辛酸,又满腹感慨,他不由自主低下头,想要吻一下殷逸的唇。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丛展轶走进来说道:“师父,听说要带海平一起走,是么?”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在丛林和殷逸之间扫来扫去。
  丛林心中一跳,不知为什么就有些心虚,有些不安,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丛展轶捉到一样。他对着丛展轶那双酷似去世的妻子的眼睛,竟然觉得异常狼狈,忽地站起身来,斥道:“带不带他走我自然有打算,还轮不到你管,快去睡觉,明早起来练功!”
  丛展轶深深地凝视丛林片刻,鞠了个躬,转身走出去。外面顾海平正满怀期待:“怎么样怎么样,师父也答应了吧?”
  丛展轶皱起眉头:“答不答应师父自然有考虑,你那么操心干什么?快去睡觉,明早起来练功!”说完自顾自回东厢房陪许山岚。
  顾海平一愣,眨巴眨巴眼睛,明早还要练功?那就是说还肯继续当自己师父啊,就是说同意带自己走啦。他兴奋地蹦起来转了个圈,伸臂一挥:“嘿!”
  作者有话要说:我倒觉得顾海平要离开渔村,更多的是对新生活的向往,想要一种不一样的人生。毕竟那个时候,进城就等于换了一个生存方式。可能现在的人们都不太能够理解,那时甚至有农村美丽的女孩子,嫁给城里大几十岁或者身体有残疾的人(当然不是歧视残障人士),只为一个城市户口,只为自己的孩子能有城市户口。
  农转非,曾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一辈子为之奋斗的事情,也曾使多少人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改变已有的生活,是需要勇气的。我个人很佩服顾海平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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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叶子那个正在构思当中,很有可能近期开文,敬请期待,好好鼓励我哦,哈哈哈


  15、乡下人进城3

  再舍不得该来的还是要来的,顾海平提着自己的行李,带着母亲的叮咛和泪水,带着父亲的期盼和希冀,和师父师叔一起,踏上了去往S城的路途。
  毕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顾海平的心里,有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渴望,但也有对陌生环境的忐忑不安。他一路上都显得有些严肃,心事重重,望着火车外面飞驰而过的树木,默然不语。
  许山岚还小,不懂什么离愁别绪,拉着丛展轶问这问那,还回忆一下两人一起逃出去坐车的经历。小孩子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感受并不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孩子就是一个行李,被人拎过来拎过去,自己是没有多少决定自己命运的发言权的。幸好许山岚觉得这种情况也没什么不好,事实上,许山岚性子懒惰,对那些本来就不太看重,一辈子都是由大师兄丛展轶说了算,偶尔反抗一下,不过是小猫抬爪子撒娇罢了。
  许山岚只是厌恶改变。他很小的时候离开家,跟妈妈去了职工宿舍,于是失去了爸爸;稍大一点又来到丛家大院,于是又失去了妈妈;这次离开渔村去S城,眼见又失去张鑫等师兄。当时发生这些并不觉得如何,但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等长大了一回头,才发现成长的轨迹就在那里,是它们勾勒出你的人生。
  殷逸已经在S城安排完了,就让丛林住在他的祖屋,也是当年师兄弟一起习武的地方。日式二层小洋楼,独门独院。屋里铺的全是暖色的松木的地板,院子里种着枣树、梨树,还有一株紫丁香,西屋甚至还有个小小的游泳池。这在那时,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顾海平一进院子,眼睛都看直了,他在渔村里都没见过楼房,哪能想得到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别说多加他一个,就是把那几个师兄弟全都拉过来住,仍然绰绰有余。电灯是一点就亮的,水是一拧就有的,厕所是一拽绳子就能冲水的,墙边的铁管子还是热的,一摸直烫手。
  许山岚却司空见惯,以前也总去爷爷家,条件不比这里差多少,所以也不觉得如何,很自然而然的样子。顾海平不愿意像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让人笑话,只是行动拘谨一些,远没有乡下那样活泼。
  不过这里也有许山岚没见过的,比如客厅里那个三洋的黑白电视机,拧开开关居然能出人影,一个一个地在里面演戏。
  于是许山岚又多了一个比睡觉更好玩的事情,就是看电视。他尤其喜欢每天六点的评书联播和六点半的动画片,雪孩子黑猫警长九色鹿哪吒闹海葫芦娃等等等等。新闻过后还有电视剧,特别爱看小鹿纯子的绝命扣杀,有一阵子差点就不练武术改去练排球。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的许山岚,正沉浸在对新事物的兴奋当中,拉着丛展轶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把股海的兴致都给勾了起来。
  殷逸看着三个孩子凑在一起乱摆弄东西,无奈地摇摇头,对丛林说:“走吧,看看你的房间。”
  两人上了楼,来到最顶头的一个房间,殷逸打开门:“请进吧。”
  丛林拎着行李走了进去,里面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过,甚至连窗帘都是旧时的模样,只是洗得有些褪色了。墙头写着模糊不清的几个字:丛林大混蛋!笔划又长又深,似乎写的人当时颇为愤怒,但后来又后悔,用小刀子刮掉。
  丛林轻轻抚摸那几个字,失笑道:“我以为你能先粉刷一遍呢。”
  殷逸悠悠地道:“明知道去不掉了,又何必?”
  这句话太有深意,一时之间丛林竟不知该怎么接口,二人一个坐一个立,相对无言。多少天真无邪的童年往事,多少意气风发的青葱岁月,多少手足相抵的温情时光,都在这静默当中细细的,缓缓的,无声无息的、却又难以挽留的,渐渐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丛林站起来说:“我收拾收拾东西。”
  “我来帮你。”两人一起把带过来的行李整理出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一些衣物而已,还有乡亲们送的各种鱼干蟹肉干之类的土特产。殷逸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却见到一个蓝布小包裹。他刚要问一句是什么,丛林立刻抢了过来:“给我吧。”
  师兄这么重视,倒让殷逸上了心。他是什么人,仔细一瞧丛林的脸色,就立刻醒悟过来。犹豫一会,终究还是问道:“是师嫂的……”
  “是。”丛林点点头,但没有打开蓝布包,而是轻轻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把它妥帖地放在床头的柜子底层。
  殷逸目光黯然下来,那个蓝包裹,象征着大师兄和师嫂之间最难以忘怀的记忆,那是他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地方。本来,他和大师兄,才是最熟悉最亲密的……
  殷逸望着屋子里的混乱,一下子失去了兴致,连大师兄终于肯搬回来这件期盼已久的事情成为现实,也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值得高兴。他放下正在整理的东西,起身道:“我去瞧瞧展轶他们。”
  “嗯。”丛林关好抽屉,想起一件事,道,“你晚上在这里吃饭吧,带来的鱼还是新鲜的。”
  殷逸已走到门前,沉默片刻,也不回头,低声道:“以后再说吧。”
  殷逸把三个孩子安排得妥妥当当,房间都已经弄好了,柜子床日常用品一应俱全。顾海平的到来是个意外,但客房里什么东西都不缺,暂时住着以后慢慢添置也是一样。殷逸还是没有吃晚饭,等几个人收拾得差不多就走了。他表面儒雅,其实骨子里极为高傲,在渔村提过一次,丛林不同意,此后也就不再提。虽然他和丛林自此以后一直住在同一个城市,但很长时间都没有在一起。
  殷逸住在南面,到这里来要横跨整个S城。他走的时候神色淡淡的,不见喜色也不见有多失望,但丛林对这个师弟太了解,知道自己是伤他的心了。
  丛林望着殷逸的汽车远去时腾起的高高的尘雾,忽然之间,就有些后悔。
  三个孩子折腾一天,都很累,吃过晚饭看会电视就开始犯困。许山岚最先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找床睡觉。殷逸想得很周到,知道他和丛展轶分不开,特地放在一个房间。但这样还是不行,因为床居然是分开的。许山岚当时就不乐意了,抱着丛展轶的大腿:“我要跟哥睡在一起。”
  丛展轶说:“这是单人床,没法睡两个人。”
  许山岚嘟着嘴,不哭不闹,就是坐在丛展轶的床边不动地方,困得直打呵欠还硬挺着。丛展轶劝他:“明天哥想办法,今天你先睡。”
  许山岚低着头不说话,这小子心里特有主意,仗着丛展轶舍不得打他,反正我就不去睡觉,你能把我怎么办?
  最后丛展轶叹口气:“好吧,咱们把床并到一起。”
  许山岚高兴了,欢呼一声跳下来。说是“咱们”,其实许山岚人小力薄,能干什么?也就丛展轶一个人而已,牟足了劲推动床头,再推床尾,一点一点蹭到另一边。
  床是铁制的,挪来挪去吱吱呀呀动静可不小。丛林皱着眉头过来瞧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可楼下的顾海平受不了了。本来都要睡着了,哪成想楼板上咣当咣当没完没了。他一气之下跑上来,见丛展轶正在推床,喝问道:“你干什么呀?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吗?”
  丛展轶瞅他一眼没回答,许山岚光着小脚丫正在另一张床上给大师兄鼓劲儿,兴高采烈的说道:“我要把床并在一起,这样就能跟大师兄一起睡啦。”
  “至于吗真受不了!”顾海平本来心情就不好,愤愤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宿都不行吗?许山岚你总缠着大师兄干什么,你还能跟他睡一辈子呀?你还能再小点不?有本事你钻大师兄怀里吃奶去!”
  “说什么呢你?!”丛展轶回头,沉声问道。
  顾海平这才发觉自己的话有点过分,但他实在是气不过,楼上两人热热闹闹还要把床并在一起睡,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待在楼下,谁来管?他紧紧抿着唇,转身跑回房间。
  熄了灯,夜空上的星光璀璨夺目,似乎和家里的一样亮,又似乎不那么一样。爸爸在干什么?还在抽旱烟吗?这么晚了早就睡了吧。妈妈呢?能睡着吗?是不是在想我?顾海平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孤独和寂寞,还有一种莫名的委屈难过。他猛地拉高被子,把自己和眼泪全都遮住,让谁也瞧不见。
 

  16、乡下人进城4

  天还没亮,丛展轶、顾海平和许山岚就起床了。冬天早上练功挺遭罪的,眼前黑黢黢的看不清人影,寒风夹杂着碎雪一个劲地往脖颈里钻。衣服还不能穿太多,太多了活动不开,至少大棉衣是不能穿的,只穿着上下分体的小棉衣,打着哆嗦钻进寒风里,跑上个三五百米,身上就热乎起来。
  丛林拎着小木棍督促他们一个接一个练蛙跳:“快点跟上!快点快点!”手腕一抖,照着许山岚的小屁股敲了一记。许山岚慌忙狠跳了一大步,追上大师兄。他人小力弱,跳得很吃力,呼哧呼哧直喘气,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往外冒。幸好练了大半年已经小有根基,跳上几十米没有问题,再多就很累了,两条腿又酸又软直打晃。
  一点一点的进步就是熬过这种艰难的时候,决不能松劲,丛林厉声催促他:“快点!干什么呢?再不跟上你自己再跳一百个!”
  许山岚不敢慢,都来不及擦一把脸上的汗,抿着小嘴加快速度。又跳了五十个,才听到师父赦令似的一句话:“去扎马步。”
  许山岚这才松口气,起身到树底下双腿分开蹲下去。丛展轶和顾海平又练了一百个纵跳,再打拳。丛林自己练了一会陈氏太极,收势时闭着眼睛凝思片刻,这才慢慢地道:“行了,都去洗脸吃饭吧。”
  丛家早上永远都是豆浆、稀粥、面点、油条大饼之类的中餐,只有许山岚是例外,他每天一定要喝牛奶,以后几十年从来没有变过。
  丛林肃然的目光在三个孩子脸上扫来扫去,说道:“今天你们去上学,都好好念书不许偷懒。”这就是叮嘱了,三个孩子齐声说:“是,师父。”
  丛林点点头:“吃饭。”
  许山岚急着往嘴里填花卷,一口气吃了大半个,肚子里有点底,终于有力气悄悄问丛展轶:“哥,咱们还在一个校园吗?”
  丛展轶摇摇头:“不是,还有一段距离。”
  “哦。”许山岚失望地垂下眼睑,羹匙在粥里搅来搅去,嘴里嘟囔,“我还以为在一起呢。”
  冷不防一双筷子伸过来,正打在许山岚的手背上。许山岚痛得一惊,听到丛林板着脸斥道:“干什么呢?不好好吃饭乱搅合什么?”
  许山岚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拿起羹匙把碗里的粥喝完,又喝了牛奶。丛家的规矩,师父不下桌徒弟是不能下桌的,许山岚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等着。丛林瞧他唇边一圈牛奶渍还没擦净,缩头缩脑像头小鹿,暗自一笑又有些心软,把语气放缓些说道:“山岚你得好好读书,不许逃课,不然我打你屁股。”
  “知道了师父。”许山岚见丛林眼里含笑,又活泼起来,拉着丛展轶道:“大师兄,一会你跟我一起去吧。”
  没等丛展轶回答,旁边顾海平哼道:“可不嘛,而且还得跑步去。”
  “啊?”许山岚苦下脸,他终于知道搬到S城来有什么不好了,路远,太累。
  三个师兄弟果然跑着上学的,不但今天,以后所有念书的日子都是如此。到了学校,丛展轶把许山岚交给老师,他性子沉默寡言,不爱多说话,只摸摸许山岚的头,就跟顾海平一起走了。
  许山岚背着小书包,一边跟在老师身后往班级走,一边偷偷打量这个新学校。这里的确比渔村那个红砖的小学好多了,还是四层的楼房,窗明几净,书声琅琅。班主任看上去似乎也不是很严厉,许山岚悄悄放下心,一眼瞥到大大的操场的角落里居然还有乒乓球案子,他正跟丛展轶学习乒乓球,不由多看了几眼。结果再往前走,正撞到班主任老师身上。
  老师笑着把他从身后拉过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新同学。”
  许山岚就这样有些狼狈又颇为惊慌地面对他新的学习生涯,正见到下面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着自己,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局促地往老师身后躲。
  班主任把许山岚再次拉出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许山岚心里砰砰乱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叫,许,许山岚……”
  “是个磕巴。”不知谁叫了一声,所有人都听到了,“哄”地笑开。许山岚的脸更红了,他深深地低下头,露出细细的脖颈。
  “许山岚,你这头发有点长啊。”班主任皱皱秀气的眉毛,“像女孩子一样,那可不行,明天一定要剪短些,还有手指甲,早自习要检查。”她向教室后一指,“你先去那个空桌坐着吧。”
  许山岚头都不敢抬,背着书包经过投射过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走到角落里一张桌子后面坐下。
  “好了。”班主任一拍手,“现在把书本都拿出来,咱们开始上课。”
  许山岚定了定神,掏出自己的课本。老师已经带着学生们一起朗读课文,“小河哗啦啦地流淌着,春天来了……”渔村的授课要比这边慢一些,他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老师是在讲哪一课。他无措地看看左边,再瞧瞧右边,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没有一点熟悉的地方。连他们用的作业本,都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
  许山岚茫然地望向窗外,觉得一点也不开心。
  新来的学生都会有一段适应过程,班主任并没在意,继续讲知识点,下课时拿着教案走了。教室里的学生们兴奋起来,女孩子们瞅着许山岚窃窃私语,偶尔飘过来几句:“……棉袄……男生……真土……”然后是低低的窃笑。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走过来,问许山岚:“农村来的吧,你?”
  许山岚低着头不说话。旁边有人说:“肯定是,衣服太土了。”那是过年时丛展轶特地花钱找裁缝给许山岚做的,上学第一天穿过来。但渔村跟城里不一样,已经很不错的东西到这边只会让人觉得土得掉渣。
  “还留长头发!”
  许山岚头顶上有三个旋,他又不喜欢剃头,留半长不短时又会四边支楞着乱七八糟,所以只好留得长一些,这样才会顺溜下来。其实也算不得很长,但当时已经很与众不同了,更何况刚刚被老师批评,这在一年级孩子的眼里,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假小子!”那个高个儿男孩断然下了定义。
  “假小子假小子。”边上的其他人呼喊起来,他们明显是一伙儿的。
  “我才不是。”许山岚仰起头来,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高个儿男孩没想到他还能反驳,愣了一下,随即推了许山岚一把:“你就是,老师都说你头发长,像女生,假小子!”
  许山岚向后一躲,手臂碰到桌面上的东西,文具盒书本哗啦啦掉到地上。一个孩子眼睛尖,看到文具盒里丛展轶写的字,大声叫道:“初三二班,啊,他应该念初中的,他是降级生!”
  “降级生!”孩子们惊奇而又好笑,完全不理会这其中是否符合逻辑,像发现什么新鲜事物一样连声叫着:“降级生。降级生!”
  那时中小学学习不好是可以降级的,这三个字无疑带有强烈的侮辱诋毁色彩。许山岚一气之下腾地站起来:“我才不是降级生,那是我哥的班级。”他捡起文具盒放到桌子上。
  高个儿男孩一把抢过来:“这文具盒不就是你的吗?什么你哥的?你还撒谎。”
  “你快给我!”许山岚着急了,扑过去抢,被高个儿男孩狠推了一把。这个男孩儿是一年级的小霸王,仗着身高体壮,总欺负小同学。他本来想这一把把许山岚推倒,吓唬吓唬他,哪成想许山岚蹲了半年马步,足下有根,这一下只晃了晃,没摔倒,眼明手快,居然把文具盒又抢了回去。
  这下小霸王来了脾气,立起眉毛,抬腿踹翻了许山岚的凳子。旁边两个男生趁机用力一推许山岚,许山岚脚下被凳子绊倒,头部重重地磕在桌角上,痛得厉害,他抬手一摸,流了一点血。
  孩子们都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立刻安静下来。那个小霸王也害怕了,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嘴里还逞强:“看你还厉害不。”转身就要跑。
  许山岚怔怔地望着手指间的血,一颗心砰砰地像要跳出腔子,他忽然涌上一种极为强烈的愤怒和冲动,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合身扑向小霸王。小霸王本来就心虚,更没想到许山岚还能反抗,被扑个正着,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许山岚双臂用力,死命按住小霸王的身子,照着他的脸狠狠给了一拳,打得小霸王哇哇乱叫:“你打人!你打人!”拼命挣扎。许山岚干脆骑到他身上,双拳齐挥,他毕竟练了半年武,拳头又硬又狠,毫无章法,打得小霸王哭爹叫妈。孩子们纷纷大叫:“打架啦打架啦!老师快来呀!”四下乱跑。桌椅板凳倒地无数,东西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教室里乱得像鸡窝。也有人上去拉架,哪成想许山岚跟打了鸡血似的,力大无穷,什么都不管,两只眼睛紧紧地就盯住小霸王,落下的拳头快得像雨点。
  他打得正兴起,忽听到班主任又惊又怒的呼喝:“许山岚,你在干什么!”



    17、乡下人进城5 ...

  班主任眉头紧锁,看着刚才打得热火朝天现在在自己面前老老实实站着的两个孩子,心底暗叹口气,完了,中午休息时间又没了,处理问题吧。
  其实班主任心里有数,小霸王一直就不是老实头,手欠嘴欠,最喜欢打架斗殴,不用问,肯定是去欺负新同学被揍了。她没想到的是,许山岚居然还会打架,看上去秀秀气气腼腆害羞跟个女孩子似的,还能骑到小霸王身上揍他。要知道小霸王又高又壮,比许山岚整整大了一圈,这是真被逼急了。
  班主任问许山岚:“你的头没事吧?”
  许山岚摇摇小脑袋瓜,嘴唇紧抿着。
  “为什么打架?”老师问得平心静气,她都怕声音大点把这孩子吓到。
  许山岚低着头不吭声,班主任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说话。旁边小霸王等不及了,大声控诉:“老师他打我,他打我!”他一张大胖脸被打得鼻青眼肿,惨不忍睹。
  班主任不愿意搭理小霸王,提高声音:“那这么着吧,把你们家长都找来。”
  她一说“家长”两个字,许山岚受惊似的抖了一下,抬起头张皇地望着老师,怯怯地说:“老师,别,别找家长行吗?”
  班主任一瞧就明白了,估计这孩子家长挺厉害,怕挨打,心软了下来,摸着许山岚的肩头:“你脑袋磕破,都流血了,得让家长过来看看,实在不行去医院瞧瞧,不是小事。”
  许山岚没词了,苦着脸。小霸王根本不在乎,叉着腿站着。他爸爸是车工,老师的电话打到厂子里,那边接电话的人大喊:“老王,你儿子又打架啦。”“哈哈……”传来一阵大笑声。老师简略地跟他爸爸说明了情况,他爹一听把人家孩子脑袋都给打破了,立刻说:“我马上来我马上来。”
  班主任又问了许山岚的电话号码,许山岚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老师这才注意到,他和他“父亲”不是一个姓,难道是继父?班主任心想,一会说话得小心点,别刺激着这孩子。她本来还想让接电话的帮忙找一下丛林,没料到对方直接说:“我就是。”班主任愣了一下,“这是您家的电话呀。”
  “对,老师,请问有什么事吗?”丛林性子粗,但对教师一向极为尊重。
  “啊。”那时能在自己家里安装电话的凤毛麟角,绝非寻常。班主任有点不高兴,这么有钱还让孩子穿得土里土气的,这个“继父”真不怎么样。她语气难免生硬了些:“学校这边有点事,请你过来一趟。”
  “嗯,好。”丛林的工作还没安排妥当,在家也没什么事,放下电话就来学校了。
  双方家长几乎同时到了学校,小霸王他爹一进屋先踹了自己儿子一脚:“又闯祸又闯祸?今天我打不死你我!”他都习惯了,不用问,一定是自己儿子欺负别人。哪成想他儿子把嘴一扁,居然委屈得哭了起来,指着许山岚:“是他打我!”
  “啊?”他爹瞅了一眼许山岚,人家长得瘦瘦弱弱的,哪像会打架的样啊,一气之下又踹小霸王一脚:“你还敢撒谎了你!”
  “哎哎哎。”班主任忙拦住小霸王他爹,“别打孩子,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好说。”
  他爹客客气气地连连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教育好,要不咱去医院?”
  丛林把许山岚拽过来,大手在孩子的脑袋上扒拉扒拉,见没什么血了,问道:“还疼不?”
  许山岚怕师父追究下去打他,忙说:“没,没事。”
  丛林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就行,小孩子嘛打个家很正常,咱们小时候天天打架,鼻子直流血也没见这么兴师动众的。”他胳膊一挥,“就这样吧,孩子我先领回家教育教育,明天再来上课。”
  “行。”班主任站起身,担心丛林“虐待”继子,故意把话说得柔声细语的,举重若轻的,“男孩子,都调皮捣蛋,他刚来又不太适应,回家好好观察观察,有问题立刻去医院,别耽误了。”
  两个老爷们都好说话,互不追究,带着孩子回去,这事就算完了。
  丛林出了校门,对许山岚说:“知道怎么做吧?”
  许山岚小声说:“知道。”
  “嗯。”丛林不再理会,自己坐公共汽车走了。许山岚把书包背在肩上,沿着人行道向前跑,跑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丛林已经坐在餐桌旁吃午饭,见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进了屋,问道:“为什么打架?”
  许山岚咽了一下,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他欺负我……他把我文具盒弄掉地上了,还说我……说我是女孩子……说我降级……”
  “行了。”丛展轶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赢没?”
  “啊?”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
  “赢没?”
  “赢…赢了,我把他给,给揍了。”
  丛林凝视了许山岚一会,好像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许山岚缩着头,胆战心惊地回视着。
  好半天丛林点点头:“行,不错,功夫没白练。你要是跟他们打架都能打输,今天我肯定饶不了你。”他的身子前倾,对上许山岚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岚子你记住了,咱们练武的人,不能去欺负别人,但别人欺负咱们绝对不行,有一个揍一个,有两个打一双,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不能认输,明白没?!”
  许山岚郑重地点头:“明白了,师父。”
  丛林满意地笑笑:“好,吃饭。”
  许山岚惊喜交加,没想到师父今天这么好说话,一场风波消于无形,心怀顿时放开。折腾一上午,这时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坐在凳子上一连吃了两碗米饭。他从小到大饭量始终不错,又不挑食,好养活得很。
  下午不用练功还不用上课,乐得许山岚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爬到床上睡了一个小时午觉,起来看一遍《七巧板》鞠萍姐姐的节目重播,又看一集《血疑》,一直等到丛展轶和顾海平放学回来。他在大师兄面前可不像在别人面前,活泼着呢,按顾海平的话,就是“窝里横,出去就成废物”。唧唧哇哇把事情前前后后一说,还把小霸王挑衅的经过添油加醋形容一番。还没等丛展轶吱声,顾海平先愤怒了,一拍桌子,喝道:“太不像话!还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我收拾不死他!”
  丛展轶瞅他一眼:“跟小孩子较什么真?不过是打打闹闹而已。”拍一拍许山岚,“事情过去就算了,晚上好好练功。”
  大师兄说得云淡风轻,明显没把小孩子的把戏放在眼里,许山岚嘟着嘴不太高兴。虽说是他打赢了,但明明小霸王先挑衅,他心里还委屈着呢,没想到丛展轶一晚上再也没提及。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三个人一起上学,一直把许山岚送到校园门前,丛展轶说:“走,进你班级瞧瞧。”
  老师还没来,学生们早到了,小孩子没有老实的时候,教室里叽叽喳喳打打闹闹。丛展轶和顾海平一左一右跟着许山岚走进去。突然冒出来两个少年,就像鸡窝里走进两只狮子,小孩们都安静下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们。
  许山岚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暗自得意着呢。顾海平问他:“坐这么远,能看见黑板吗?”
  “能。”许山岚一样一样往外掏文具书本,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顾海平双手抱胸,目光在班级里环视一周,高高在上威风八面:“岚子,以后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旁边小霸王身子往后一缩,不敢出声。
  丛展轶把文具盒打开,看看上面自己写的“初三二班”四个字,笑了笑,平静地说:“是哥弄错了,难怪人家笑话。”忽然立掌如刀,断然挥切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文具盒应声而裂,一分两半。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连许山岚都呆住了,惊讶而又崇拜地看着大师兄。丛展轶摸摸他的头:“哥明天给你买个新的。”瞧也不瞧那群小屁孩一眼,和顾海平一前一后离开。
  教室里静默了足足一分钟,猛地爆发出一片惊叫,孩子们纷纷围到许山岚这边来:“那是谁呀?是你哥吗?”“太厉害了,他是少林寺的吧?”“瞎说,少林寺的都是和尚。”“也有俗家弟子,北少林……”“错了,是南少林……”“他会武功,和海灯法师一样!”“会醉拳吗?螳螂拳?太极拳?…”
  当时正是《少林寺》、《南北少林》、《少林小子》等武打电影电视剧风靡大陆的时候,不会武的都想耍两下,更不用说这种现场版,太精彩了。胆子大的把那两截文具盒拿起来左看右看,怎么断的呢?神了!
  许山岚心里别提多美了,偏偏还装着挺谦虚,抿着嘴笑:“还行吧,也没有多厉害。”
  这一天孩子们都异常老实,连小霸王都没挑刺。班主任还怕小霸王不甘心,要收拾许山岚呢,哪成想一天都没动静,那小子格外地安静,都不像他了。
  孩子们兴奋一天,一下课呼呼喝喝连比带划,连女生都谈论起武打电影的剧情。放学时轮到许山岚他们组扫除,大部分的学生都走了,同组的几个男生拿着扫帚当棍子,许山岚笑嘻嘻地在一旁瞧热闹。
  班主任走进来,一瞪眼睛:“干什么呢?快点扫除!”孩子们吐吐舌头,纷纷作鸟兽散。许山岚端着水盆去水房打水,忽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竟是小霸王。
  许山岚一凛,不由自主双手握拳当胸,摆出个架势,问道:“还想打架吗?”
  小霸王连忙挥手:“不是不是,嘿嘿,嘿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干笑两声。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掏掏衣兜,摸出两块糖来,递给许山岚一块:“喏,吃。”
  许山岚狐疑地瞧瞧他,没接。
  小霸王讪讪地把手放下,说道:“那啥,你哥是学武的吧,真了不起。”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
  许山岚打开水龙头接水,随意地从鼻子里发出个单音节:“嗯。”
  “哎。”小霸王凑过来,“让他也教教我呗?我拜他为师。”
  “拜他为师?”许山岚斜眼瞅着他。
  “啊!”小霸王一脸诚挚,“我就想学武,真想,求你了。”他还怪模怪样地拱手作了个揖。
  许山岚喷笑:“你懂不懂啊你,你叫他师父就得叫我师叔了。”
  “啊?嘿嘿,是吗?嘿嘿。”小霸王傻乐。
  许山岚抢过他手里的糖,塞进嘴里。
  “行不?”小霸王一脸渴望。
  许山岚垂着眼睑,小大人似的说:“我考虑考虑。”
  “求你了呗。”小霸王还挺能屈能伸。
  许山岚偏着头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鹤,我叫王鹤。”
  许山岚瞧瞧他的体型,忍不住地乐,什么王鹤,简直就是只笨肥鹤。
  下学时丛展轶特地过来接他,顾海平等不及先走了,许山岚跟在大师兄的身边随着他慢慢跑。路上都是急匆匆的行人,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响成一片。
  “王鹤,就是跟我打架那个,还想拜你为师呢。”许山岚得意洋洋,“他们都被你吓住啦。”
  “嗯。”丛展轶只当是跟小孩子们玩玩,没放在心上,“谁再欺负你你就打谁。”
  许山岚还沉浸在从精神上战胜对手的喜悦当中:“哥,你收他当徒弟吧,我就成他师叔了。”
  丛展轶笑:“你这么小就想当师叔?”
  “小怎么了。”许山岚不乐意听,“渔村李家小子刚出生就当舅舅呢。”
  “我收他当徒弟他也不会把你当成师叔的。”
  “那就算了。”许山岚不服气地嘟囔,“反正我也能长大。”丛展轶笑笑没说话。
  许山岚人小,丛展轶放慢脚步,让他跟上来。昏黄的路灯映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结伴而行。
  无论如何,许山岚有句话说的还是正确的,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会长得和大师兄一样高,不再是个孩子。
  

    18、撒谎必须挨打! ...

  “岚子,岚子——许山岚——”王鹤凑到许山岚耳边,不屈不挠喊了十来声,才见那个祖宗身子微微微微微微地动了那么一动。
  傍晚的阳光正好,徐徐的春风轻拂着垂柳枝条,不知名的小黄花开了一地,夹杂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初中生好不容易能有一堂体活课没被语文数学地理历史等等各种老师占用,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休闲时光。
  当然,最休闲的还是许山岚。
  王鹤就纳了闷了,他就够能睡够懒的了,但跟许山岚一比,明显不是一个档次。这小子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躺下就能睡着。不对,坐着也能。
  “我说许山岚哪。”王鹤哀求似地说,“你就不能不睡?咱俩能在这时碰头多难哪,你得珍惜这相处的大好时光啊。”
  “睡觉的时光也很珍贵。”许山岚头都不抬,换个姿势继续趴趴。
  王鹤贼忒忒地贴近他:“哎,商量个事呗,你把那招腾空摆莲教给我,我给你一样好东西。”
  许山岚根本不在乎:“找你师父教去。”
  王鹤跨下脸:“他说我功力不够。我都修行快十年了,连这招都不会,出去都被人笑话,枉为丛家弟子啊。”
  “那你别说你是不就得了?”许山岚一点不给面子。
  “别介呀,你就教教我呗,你也知道你师父一天到晚出去工作,也不着家呀,我这还得念书……”
  许山岚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他:“叫师叔。”
  王鹤深吸一口气,摇着许山岚的肩膀,缠绵悱恻源远流长地叫一声:“师——叔——”
  许山岚打了个寒战,抖落一地鸡皮疙瘩,终于起来了:“拿来。”
  “什么?”
  “好东西。”
  王鹤下意识一捂衣兜:“不,你教我我才给你。”
  许山岚翻个白眼,俯身又要趴下。王鹤见势不妙,马上改口:“我给我给我现在就给。”小心翼翼掏出两张纸片来,献宝似的说:“瞧,电影票。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上下两集,好看着哪。”
  许山岚抢过来瞅了瞅:“嗯,还行。来,你先做个腾空摆莲给我看看。”
  “好嘞!”王鹤来了劲头,后退几步挑个比较空旷的地方,拉开架势,猛一提气拔地而起,一腿屈起一腿高抬,手掌在抬高的腿上“啪”地一拍,稳稳落地。他这次表现出乎意料地好,颇为得意地瞧着许山岚,那意思,怎么样,还不错吧。
  许山岚打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不太像腾空摆莲。”
  “啊?”王鹤挠挠脑袋,难道自己做错了?“那是什么?”
  “像胖和尚坐莲。”许山岚话没说完,自己扑哧先乐了。
  “好啊你。”王鹤又好气又好笑,给了许山岚一拳,“你来一个我看看。”
  “拉倒吧。”许山岚才不陪着这个傻大个丢人现眼,旁边好多同学都已经往这边看了,“要练回家练去。”
  “哎,你教我点窍门也行啊。”
  “好吧。”许山岚被他缠得没办法,偏着头说,“你知道你问题在哪不?”
  “哪儿?”
  “身子太胖,腿还没劲,重要的是,你腰部力量得够。腰,懂吗?腰……你腰在哪呢?”许山岚两只爪子在王鹤身上捏来捏去。王鹤被抓住痒痒肉,一边笑一边躲:“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就说怎么练吧。”
  “蹲马步,一天两小时,嗯,你得三小时。”
  “又是蹲马步啊。”王鹤又是叹气又是皱眉,“我最讨厌这个,太无聊了,难为你怎么忍下来的。”
  “要是旁边有人拿小棍子抽你,你也能忍。”许山岚翻来覆去摆弄着电影票,工人文化宫的,一猜就是,王鹤他妈就是文化宫的工作人员。他撇撇嘴,把电影票又塞给王鹤了。
  “咦?你不是最喜欢周星驰吗?”王鹤还挺纳闷。
  许山岚无奈地说:“你看看时间,明天下午。”
  “啊,怎么了?”
  “咱们要去扫墓,你忘啦?老师说了,不许缺席。”
  “对了。”王鹤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真糟糕,这是最后一场了,唉。”
  许山岚也挺失望,闷着头不理他。王鹤眼珠子转了两圈,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哎岚子,咱就跟老师说你发高烧去不了。”
  “你才发高烧呢。”
  “行行行,我发烧行不?你来我家照顾我,咱俩谁都不能去扫墓了。”
  “然后?”
  “然后就跟家里说去扫墓啦,这样瞒天过海,咱们就能去看电影了。”
  “不。”许山岚断然拒绝,“让我哥知道了得打死我。”
  “哎呀哎呀你别总你哥你哥的,没你哥你还不活啦?”
  许山岚一瞪眼睛:“不许胡说八道。”
  “好好好。”王鹤息事宁人地举起双手,“我胡说八道,我去看电影,你去扫墓,老老实实当你哥的好宝宝吧。”说着还摸了摸许山岚的脑袋,“乖——”
  许山岚一闪头躲开,抿着唇不出声。
  王鹤偷觑他的脸色,觉得许山岚还是挺心动的,就敲敲边鼓:“怕什么呀,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这个老师是新来的,班里情况还不太清楚,学生生病当然要给假啦,放心吧。”
  许山岚瞧瞧王鹤,再瞧瞧电影票:“真没事?”
  “真没事,咱俩都不说,能有什么事?神不知鬼不觉,你还真当你哥是神仙哪。”
  许山岚犹豫好半天,可周星驰的诱惑太强烈了。电影院里常常放映的都是国产武打片,《神秘的大佛》什么的,没意思透了。能看到一场香港电影不容易,以前都是去录像厅,黑黢黢脏兮兮动不动还放不出来。
  王鹤继续怂恿他:“老师这边不会知道,你哥更不会知道,他还得上班去呢,哪有功夫管你。”
  许山岚下了决心,一咬牙,说:“那好,你可不能说漏嘴了。”
  “哎呀放心吧。”王鹤拍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明天咱一起去看。”
  许山岚嘴上答应了,其实心里还是没底,头一回跟丛展轶撒谎,没来由地慌得很,简简单单一句话在心里反反复复骨碌了二十来遍:“哥,我们学校明天去烈士陵园扫墓。行不?”“明天学校组织学生去扫墓,我必须得去。”“老师组织我们去扫墓,一个也不许请假,必须去。”
  “哥,明天扫墓……”他就这么嘀咕着寻思着进了武术学校的大门。
  武术学校是丛林开的,全封闭式,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和殷逸的明帮暗助,如今也算小有规模。学生二百来人,教职员工数十个,一些学生还在几个小规模比赛中获了奖。许山岚慢跑到武校,正好五点钟,是学校食堂开饭的时间。丛林父子和他、顾海平一般都在这里解决晚饭,回家就不用开火了。
  只是今天晚上许山岚准备一路的理由没有立刻派上用场,丛展轶还没回来。许山岚洗净了手,和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坐到座位上等着。
  丛林端起饭碗命令一声:“吃饭。”
  许山岚靠近顾海平,低声问:“哥呢?”
  顾海平近乎耳语似的说:“女老板让他加班。”
  丛林瞪起眼睛:“吃饭就好好吃饭,说什么话?”
  两个人低下头,闷声不吭往嘴里扒拉饭菜。
  “哼,放着好好的武校不管,非要出去找工作。有本事找个好的也行,居然要当司机。”对丛展轶高中毕业后不肯留在武校帮他的忙,丛林一直耿耿于怀,一想到就得抱怨几句,许山岚和顾海平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许山岚忍不住嘟囔一句:“当司机也没什么不好嘛。”
  顾海平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许山岚不敢再吱声了。
  丛林目光扫过来,也不知听到没听到。他顿了顿,换了个话题,对许山岚说:“岚子,你爸爸来信了,过两天要来瞧瞧你。”
  许山岚愣了,说:“哦——”忽然就没了胃口。
  
  丛展轶现在是一个女老板的专属司机。他大学没考上,又不愿意去丛林的武校当教练,就出来打工。练武的人瞧着挺风光,其实就业门路不算广,无非保镖保安警卫之类。丛展轶在社会闯荡了几年,送过货摆过摊当过临时工。殷逸要走门路给他找个稳定点的工作,却被他拒绝了。他想再历练历练,殷逸也只好由他。
  女老板姓唐,有钱,模样长得也周正。四十来岁的人了,依然可以称得上窈窕绰约,挺有气质。这样的女性,在商场上是很得意的,要是再有点手腕再能舍得,就更是前景不可限量。
  唐老板说话温柔,举止大方,更重要的是,她能喝。
  东北这边讲究这个,无论政界商界都一样,你喝不明白,办事就办不明白。唐老板一周七天,倒有四天晚上是在酒桌上度过的。
  老板在里面喝酒的时候,司机就得在大厅里等着,这是规矩。直到唐老板醉醺醺地从楼上一步三摇地走下来,丛展轶忙上前搀扶。
  送唐老板出来的人,一见风华正茂的丛展轶,彼此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笑着说:“小唐,你这个司机挺年轻啊。啊?哈哈,哈哈。”大家一起跟着笑起来,仿佛有什么隐约的暗示在里面。
  即使是女人,这种挑逗性的对话也是避免不了的,唐老板索性一把拉过丛展轶,嘟着嘴,待着恰到好处的一点点撒娇一点点抱怨:“大哥要回家陪大嫂,不能陪我,我只好雇个好司机喽。”丛展轶神色淡淡的,不见有多窘迫难堪。
  “哎呀小唐你这嘴呀。哈哈,哈哈。”男人笑得更大声,大家簇拥着把唐老板送出去。
  唐老板在丛展轶的搀扶下钻进了自己的车,还摇下车门跟几个哥哥挥手,很依依不舍。直到车子开远了,见不到人影了,才一下子仰躺在车座上,颓然闭着眼睛,忿忿地道:“衣冠禽兽!”
  丛展轶没有理会这种毫无来由的评价,事实上,他在唐老板面前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这也正是唐老板在众多打工仔中一眼看上他,还供他去学车票的原因。丛展轶问:“唐姐,现在要回家吗?”
  “回家。”唐老板呼出一口酒气,半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回家。”
  刚刚入春,夜晚的风仍带着凉意。丛展轶特地先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早预备下的外套,这才打开车门,把外套放到唐老板的身上:“唐姐,到了。”
  “嗯。”唐老板轻轻睁开眼睛,勉强把外套披在身上,似乎暖和了不少。她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伸手搭在丛展轶强劲有力的胳膊上,低低地说:“展轶,唐姐走不动了,你背我上去吧。”
  



    19、撒谎必须挨打!2 ...

  丛展轶犹豫一会,弓下腰让唐老板俯在背上,刺鼻的酒气混合着香水的味道令他不禁皱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背着唐老板走进屋去。
  唐老板住着近二百平米的房子,她独身一人,只有个保姆晚上回自己家了,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冰冰凉凉。
  唐老板把自己扔在真皮沙发里,酒劲上涌,难耐地呻吟了一声。丛展轶去厨房倒杯水,放到唐老板面前的茶几上,说:“唐姐,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唐老板醉眼朦胧地望着他。面前的青年显现出一种她曾经拥有过,现在却早已失去的青春的蓬勃的气息,还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韧性和耿介。丛展轶高高大大,肩宽胸阔,因为练武的关系,肌肉紧致结实,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唐老板有些迷茫,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轻抚那种力量,那种阳刚。丛展轶微微一闪,说:“唐姐,你先休息,我走了。”
  “给我削个苹果再走。”唐老板忽然很想让丛展轶多陪自己一会,也不知是因为他沉稳宁定的气质让自己格外安心,还是独自一人难以忍受夜色的孤寂。
  丛展轶到厨房洗了手,在茶几的盘子里取个苹果,用水果刀慢慢地削着。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急不躁,成熟得远远超出他的年龄。
  唐老板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看酡红的苹果皮像一条细细的线,在丛展轶指缝间徐徐流下。不知为什么,小巧的苹果在丛展轶宽厚的手掌间把玩,竟让她觉得格外柔软。她轻轻地问:“展轶,你有女朋友没?”
  她从来没和丛展轶聊过这样私人的话题,她以为丛展轶会感到窘迫,但不是。他说:“没有。”声音依旧平平常常,仿佛唐老板在问他有没有吃饭之类的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唐老板笑了,她说:“你也不小了吧,怎么还不谈一个?眼界太高了?”
  丛展轶摇摇头:“没有时间。”
  他用什么借口都不会让唐老板诧异,却没想到他说“没有时间”。唐老板手掩口笑出声来:“哎呦,你这意思是我总让你加班,太忙了?”
  “不是。”丛展轶老老实实地说:“白天要上班,回家还要练武。”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唐老板,再次说了一遍,“没事我就先走了。”
  “急什么呢?”唐老板笑得很温柔,“家里有人等吗?”
  丛展轶迟疑一下,点点头。
  “啊,你和父母住在一起。”
  “不,是弟弟。”丛展轶抬起手腕看看表,明显不再想继续谈下去,“唐姐,真的太晚了,我弟还等着我……”
  “好,你走吧。”唐老板想了想,说,“从酒店带回来的蛋糕,咱们都没有碰过,去拿给你弟弟吃吧,小孩子爱吃这个。”
  丛展轶本要拒绝,但一想,许山岚爱吃甜食,没准喜欢,话到嘴边又改成:“那谢谢唐姐了。”转身去拎蛋糕。唐老板忽然唤道:“展轶,你过来。”
  丛展轶诧异地看着她,唐老板一招手:“你过来呀。”
  丛展轶犹犹豫豫靠近唐老板,刚要问:什么事。却见唐老板纤纤玉指一伸,在他衣服上扯出一根长头发,抿嘴笑道:“这可不能带回家去,让弟弟看到了也不好。”说着又拂了拂丛展轶的肩头,柔声道:“好了,去吧。”
  这种动作,这种语气,着实过于暧昧,更何况唐老板盈盈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开。丛展轶却神色淡然,说:“好,唐姐再见。”
  唐老板目送着丛展轶推门离开,拿起削好的苹果,咔嚓咬下一口。
  丛展轶出门深深吸一口气,才把心头的烦躁压了回去。他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也没什么耐性,事实上,他骨子里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暴躁,只不过从小到大抑制着而已。刚才唐老板拈走他肩头上的头发时,丛展轶就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想要给这个不知廉耻的老女人狠狠一个耳光,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还是自己的老板。
  丛展轶把蛋糕扔到后座上,车子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间开得飞快,仅用十多分钟就回到家里。
  许山岚还没睡觉,刚刚喝了牛奶,窝在大沙发里看电视。听到门前汽车在路面滑动的声音,立刻兔子一样蹿起来跑过去开门。
  “今天怎么样?”丛展轶摸摸少年柔软的头发。洗发水清新的香气和奶香糅合在一起飘过来,一扫唐老板遗留下来的腐朽的味道,让人温暖得很。
  “绝对完成任务。”许山岚笑嘻嘻地,“长拳剑术枪术各练一遍。”
  “嗯。”丛展轶不置可否,把蛋糕塞给许山岚。许山岚眼睛一亮:“给我买的吗?”
  “晚上从饭店带回来的,唐姐给你了。”丛展轶边说边往楼上走。
  “哦。”许山岚皱皱小鼻子,嫌恶地瞧了一眼媚俗的粉红色盒子,拎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什么唐姐。”他追上丛展轶,嘴里嘟囔着,“长得那么老,还要化妆,像个老妖精——蛋糕我扔了啊。”
  扔了就扔了,丛展轶不在意那些,说:“女人都这样。”
  “所以女孩子都是大麻烦。”许山岚想起自己班上那几个说话嗓门奇大脾气奇暴,动不动就要掐男生一把的女生,“挺可怕。”
  丛展轶瞧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儿,忍不住好笑:“你认识几个女人?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啊。”许山岚撇着嘴,“我妈就挺厉害,我听她在电话里训手下的员工,骂得可凶了。还有…还有冯姨……”冯姨就是许山岚的继母,那个把别人婚姻搅得天翻地覆的女研究生。许山岚说不下去了,最后总结一句,“反正……反正都不咋地。”
  父母最能对孩子造成深刻的影响,即使他们并不在身边。丛展轶只当他小孩子心性,也没放在心上,拿起大浴巾去洗澡。
  许山岚挠挠脑袋,低声说:“哥,我爸要来看我。”
  “嗯?”丛展轶顿住了。这就是天长日久生活在一起的默契,对方只要一句话,不必再多说,另一个已经明白其中隐藏的含义。自从许山岚上了四年级之后,他父亲就来看他,对这个唯一的儿子还是挺疼爱的。但许山岚和丛展轶都知道,许父每次来都会给许山岚很大压力,都会让他有好几天心里不痛快。
  丛展轶走回来,安抚地拍拍许山岚的肩头,拉过他的脖颈贴近自己:“好了,不过住两天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许山岚轻笑一下,笑里带点苦涩:“不忍又能怎么样?”他外表懒懒散散的,其实内心格外脆弱而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难受好几天。丛展轶不愿意让他在这种改变不了的事情上多想,随口问:“还有什么事?”
  “啊,对了。”许山岚像装作刚想起来似的,见丛展轶已经转过身去往浴室里走,忙提高声音,“明天我们学校要去扫墓,不许缺席。”
  浴室的门关上了,里面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然后是丛展轶的说话声:“行了,我知道了,去吧。”
  许山岚勾起唇角,心情雀跃起来,偷偷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一个刚学会的胜利的手势,大喊道:“哥,我给你拿衣服。”声音响亮得把自己都吓一跳,抿着唇忍住笑,轻手轻脚地溜开。
  丛展轶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拿着毛巾擦头发。许山岚钻进被窝里,拿着个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拧着眉头撅着嘴,好像全身都在跟着那些小玩意使劲。
  电话铃忽然响了,丛展轶拿起来:“你好。”
  “还没睡吧。”电话里传来殷逸淡然的声音,“听你爸爸说,你在给一个女老板开车?”
  “嗯。”丛展轶放下手里的毛巾,他心里明白,殷逸来电话绝对不会只因为他换了个工作。
  殷逸叹息了一下:“展轶,你什么时候能来帮帮你爸爸,他维持个学校不容易。”殷逸很注意在丛展轶面前对丛林的称呼,他说“你爸爸”,其实丛展轶自己都已经近二十年没叫过丛林爸爸。殷逸在一切细小的事情上做着努力,想要把这对父子的关系尽量弥合。
  丛展轶说:“有海平帮他就够了。”
  “那不一样,你是他儿子。”殷逸苦口婆心。
  丛展轶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像是讽刺,他说,“师叔,你有什么事吗?”
  殷逸沉默一会,这对父子脾气一样暴躁一样倔强,只不过一个外露一个隐忍,他只好跟着转了话题:“过段时间有个省级的武术比赛,我想让你参加,给武校闯闯名气。”
  “海平不参加吗?”
  “参加,但多一个人多一份把握。现在S城武校开得很多,又有公办体校,竞争很激烈,这是个好机会,把名声创出去。”
  丛展轶抢过许山岚手里的游戏机,仰颌示意让他快点进被窝,嘴里说:“海平水平不错,能取得个好成绩。”许山岚吐吐舌头,乖乖躺下去拉高被子。可他还好奇大师兄和师叔打电话,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
  “但比不上你。”殷逸试图劝丛展轶,“你的基础扎实,性子稳重,更能在大赛中发挥应有的水平。”
  丛展轶思忖片刻,忽然问道:“师叔,是师父让你来劝我么?”
  “不,没有。”殷逸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是我觉得……”
  “我不是武校的学生,我没资格参加。”丛展轶放下电话,许山岚连忙闭上眼睛。丛展轶瞧见了,照着他的屁股打了一记,“快睡觉,明早起来练功。”
  

  20、撒谎必须挨打!3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朦胧,丛展轶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许山岚:“起床了。”许山岚迷迷糊糊揉揉眼睛,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下子警醒了,匆匆穿上衣服,跟着师兄下楼。
  丛林也醒了,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丛展轶和许山岚走过去,恭恭敬敬冲着丛林行礼:“师父。”丛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旁边顾海平过来,说:“走吧。”两个青年中间夹着还矮着一截的许山岚,三人快步跑出去。
  丛林望着丛展轶的背影,不由自主皱皱眉头。昨晚殷逸跟丛展轶说完之后,就给他打电话,说丛展轶不肯参加比赛。
  丛林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儿子弄到这种地步,他们还在一个屋檐底下住,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见面时,丛展轶还要鞠躬叫声:“师父。”
  可也就如此了。
  丛展轶天天早上走得早,晚上回来得晚,每月交给丛林五十元伙食费,仿佛这里不是家,而是旅馆。和丛林不近乎,和顾海平话也不多,只有跟许山岚在一起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才是温柔的。
  丛林也愤怒、也生气,经常跟殷逸抱怨。殷逸让他多关心关心孩子,时不时问一问丛展轶在外面做的怎么样。丛林一瞪眼睛:“笑话!不是他来跟我说,反倒要我去问他?!我是他爹,不是他孙子!”殷逸只好叹气。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先低头。有时候丛林也觉得这样不好,可刚要开口,一见丛展轶脸上平平淡淡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又忍不住来气,干脆不说了。就比如让儿子去参加比赛,这其实是件好事,对孩子对学校都好,但他当着丛展轶的面,就是说不出来。丛展轶自己都不想,他又急什么?好像求着儿子什么似的。丛林在儿子面前摆架子摆惯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不参加就不参加,他想,隐隐有点赌气的意思,有顾海平在,也是一样的。
  顾海平心里却很兴奋,他昨晚听师父说,丛展轶也有可能要参加这次的比赛。顾海平已经很久没和丛展轶较量过了,武校那些小孩子都是软脚猫,还不够他踢一腿的。他兴冲冲地跟上丛展轶的脚步,说道:“大师兄,这下我们可得好好较量较量。这几年,你功夫都扔的差不多了吧。”
  丛展轶没明白顾海平话里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瞅着他。顾海平睁大眼睛:“比赛呀,你忘啦?咱们要参加省级比赛的。”
  许山岚一听,立刻接口道:“啊?我也要参加吗?”
  “当然了。”顾海平一拍许山岚的肩膀,“你可得好好比啊,拿个冠军回来。要是输给别人,我打你屁股。”他心情极好,威胁的语气也不见有多严厉。许山岚对着师叔拌个鬼脸,一想到比赛忽然觉得压力很大,他厌恶一切的变化,第一个反应就是:“能不能不比啊,真麻烦。”
  “傻小子,这是好事。”顾海平今天显得格外地有耐性,“你取得个好成绩,还能给学校带来个好名声。”
  “哦——”许山岚知道躲不过去了,有点蔫头蔫脑的。
  顾海平不理会小孩子的心思,自顾自地说:“每个人可以报两项,我都想好了。我报枪术,大师兄报太极拳,咱们俩还能来个对练。岚子就是青少年组,长拳。明天我就跟大师兄给你编排一套,保证让你表现出彩。”
  他说得神采飞扬,好像已经站在领奖台上,接受大家的鼓掌欢呼,忽听丛展轶插言道:“我不参加。”
  “还有衣服……”顾海平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说我不参加。”丛展轶慢慢地又说了一遍。
  顾海平傻眼了,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好半天才飞快地追上去一把扯住丛展轶,脸上已没了笑容:“你说什么?!”
  丛展轶说:“我不参加比赛。”他也停下来,手臂一震,脱离顾海平的掌控。
  顾海平没想到他等了一晚上竟是这样的结果,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一叠声地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参加?你明明有实力拿冠军的,而且学校也需要这样的荣誉!”
  “你拿冠军也是一样。”丛展轶淡淡地说。
  “不一样!”顾海平猛地提高声音,像是在嘶喊。他有一千一万种理由反驳丛展轶的决定,一时之间却全堵在嗓子眼,一个也想不起来,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你怎么能不参加?为什么不参加?你练得那么好。你……”
  丛展轶看了师弟一眼,拉过许山岚说:“咱们跑步去。”
  顾海平向前一蹿,伸开手臂拦住他们两个,脸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起潮红,他大声说着,在空旷的清晨异常响亮而尖锐:“丛展轶你到底什么意思?!这学校是师父的心血,是你爸爸的心血!”丛展轶把脸偏到一边。顾海平咽了一下,放缓语气:“好,就当你不为了学校,就为了你自己。参加比赛,是我们最好的出路,只要能取得名次,以后当教练也好当什么都好,那是表明你水平的资本。大师兄,如果你早就能参加比赛,完全可以在高考时候加分,又何必没考上?”
  丛展轶打断他:“你不用再说了,就这样吧。”绕过顾海平,和许山岚又向前跑去。
  顾海平胸中陡然腾起无边的怒火,他冲着丛展轶的背影大叫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敢,你怕失败!你怕输给我!丛展轶,你就是个懦夫、蠢货!”
  许山岚回头嚷嚷:“不许你说我哥!”
  丛展轶把许山岚搂过来:“专心跑步。”二人并肩跑远,只剩下顾海平独自一人,站在无边无际蔓延的白蒙蒙的晨雾里。
  要去参加比赛,这件事让许山岚一天都过得不算开心,打电话跟老师撒谎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差点露馅。那边老师显得很焦急:“没事吧,王鹤没事吧?”
  “没事,挺好的。”许山岚随口说着,突然被旁边的王鹤使劲推了一把,连忙改口,“不是,我是说他现在还行,就是高烧不退,一会我陪他去医院。”
  “王鹤父母呢?不在家吗?”
  “他爸出差了还没回来。”许山岚望着王鹤,那小子正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他妈……嗯……值班,也回不来。”
  “哦,那你好好照顾他吧,注意他的体温,如果太高了一定要去医院。”老师在那边千叮咛万嘱咐的,许山岚乖乖地回答:“知道了,老师。”
  对方终于把电话落下,许山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王鹤翻个白眼:“下回还是我装病吧,撒谎太累了。”
  “那是你没撒惯。”王鹤嘿嘿笑,“多撒几回就好了。”
  许山岚低着头往前走,双手插在裤兜里,脚尖踢着路上的石子。
  王鹤从后面追上来:“哎,瞧你兴致不高啊,周星驰还不够吸引你呀?”许山岚发愁地叹息一声:“我要去参加比赛了,省比赛。”
  “啊?”王鹤的眼睛亮了,“太帅了!哎呀那你愁什么哪?你不是市里的冠军吗?参加省一级顺理成章啊。唉,可惜我没这个本事,要不然,嘿嘿……嘿嘿……和对手一较高下,多过瘾。”
  “切——”许山岚毫不客气地笑话他,“练了这么多年,这点事还没弄明白。我是参加武术套路,又不是散打,哪有对抗?”
  王鹤不好意思地笑笑,骚骚脑袋:“哎呀都一样嘛,还不都是会拿冠军?哎,你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一定要找找我啊。我肯定要去看的,就坐前排,你得冲着我挥挥手,没准能上电视。”
  “能不能拿到奖牌还不一定呢。”许山岚自己都没有多大把握,他对比赛一向不积极,更何况这是更高级别的,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哎呀别愁了。”王鹤没心没肺地用力一拍许山岚的后背,“愁有什么用啊?你不还得去参加?今朝有酒……呃……那个啥,咱们还是快去看电影吧,一会都开演了。”拉着许山岚往工人文化宫那边跑。
  果然,他们气喘吁吁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黑灯了,屏幕上辽远广阔的戈壁滩。周星驰刚出来的时候,他俩差点没认出来,满脸络腮胡,胸前还挂着个亮晶晶的玩意,观众们笑成一片。
  毕竟是小孩子,许山岚跟着笑一阵就把比赛的事给抛到脑后去了,专心致志地看周星驰耍宝。
  王鹤一边看一边唠唠叨叨:“那个女的……对了就是她……叫朱茵,漂亮吧。哎呀妈呀,哈哈哈哈——”王鹤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比谁都欢实,“太可乐了,哈哈哈——”
  旁边的人都瞧着他俩,许山岚幽幽地说:“肥鹤,你能小点声不?”
  “好好,我小点声。啊……哈哈哈哈,太逗了,哈哈哈——”
  电影就在王鹤毫不自觉的爆笑声中落下帷幕,出来时王鹤一边讲一边乐,拍膝打腿的:“哎呀你说那段……怎么就这么逗呢?还有那段……哎呀妈呀我都不行了。”
  许山岚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肥鹤。”他一拍王鹤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难道你没看出来?这是个悲剧。”
  “悲剧?”王鹤乐得更开心了,“拉倒吧,你逗我玩呢吧?哈哈,悲剧?哈哈——”
  许山岚抿着唇,很无奈地摇摇头,撒手不管了。
  两人嘻嘻哈哈快到家门口,王鹤终于安静下来,对许山岚做张做势地竖起一根手指头:“到我家了啊,你可别说漏嘴,咱们就是去扫墓了,刚回来。”
  “知道啦。”许山岚懒洋洋地打个呵欠,“走不走啊你。”
  王鹤上前推开门,扯开大嗓门嚷嚷:“妈我回来啦!老师说今天半天,下午不上……”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屋子里除了他爹他妈,还有个熟悉的身影。
  王鹤健硕的身躯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许山岚还没瞧见里面的情形,他费力地从王鹤和门之间狭窄的空隙中挤过去,要跟王父王母打招呼:“叔叔,阿姨……”然后,他也呆住了。
  当中的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新来的班主任。
 

  21、撒谎必须挨打!4 ...

  本来许山岚和王鹤的设计挺天衣无缝,按道理来说老师通常情况下不会因为学生有病没上学而来家访。但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成想这个班主任是新来的,刚刚师范学校毕业,正是事业心旺盛争取好好表现的时候,趁着这个机会就来学生家里瞧瞧。一来显得对生病的学生十分关心,二来也对学生家庭情况摸摸底。
  于是,两个人的小算盘彻底打错了。
  什么都不用说,王鹤他爹冲上来就一个耳光,抽得王鹤直咧嘴。许山岚脑袋“轰”地一声,心想: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
  写五百字思想认识深刻的检讨书,在全班同学面前做检查,最最重要的是——找家长。班主任也生气了,一定要狠狠教训这两只活泼乱跳的鸡,给一班四十来只猴子好好看看。
  电话是丛林接的,丛展轶去上班没在家。丛林匆匆赶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一点没客气,添油加醋,从思想品德讲到人生导向、从防微杜渐讲到浪子回头。仿佛许山岚和王鹤再沿着这条岔路上走下去,日后定会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为四化抹黑。
  班主任在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训了一个小时,丛林就点头哈腰地赔笑脸赔了一个小时,到后来嘴都酸了,表情十分诡异。
  他表情越诡异,许山岚心里越没底,到后来干脆一闭眼睛,爱死就死吧!
  只可惜,世事不从人愿,先死的不是他许山岚,而是丛展轶。
  丛林一出办公室脸色顿时变得黑沉沉,一声不吭背着手大步往前走,许山岚在后面忐忑不安地跟着。眼前放电影似的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晃过,一会师父大巴掌挥下来了,一会藤条举起来了,再过一会皮鞭辣椒水都上来了……
  丛林到家一脚踢在许山岚的屁股上,喝道:“站着去!”有点疼,但不太厉害。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这就完了?悄没声地走到角落里,脚尖顶着墙根,鼻尖碰着墙面,时不时偷觑师父一眼。
  丛林反倒沉稳下来,也不回武校去,自己坐在客厅里慢慢品着春茶。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丛林也不点灯,也不让保姆电灯,就这么坐着。一开始许山岚没太明白师父的意思,他跟师父说白了并不算亲,还没有跟师兄那样的默契。
  但随着时间缓缓推移,许山岚忽然之间就明白了,如果丛展轶不加班,再过半个小时该下班了!这下许山岚真慌了,师父知道是一回事,大师兄知道是另一回事。他战战兢兢地回头,哀求似的对丛林说:“师父……我错了,我下回不敢了……”
  丛林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喝茶,一壶茶快要见底。
  许山岚跑到丛林身前跪下,摇晃着丛林的腿:“师父我真知道错了,岚子下回一定不敢了。”
  丛林虚踢他一下,说话语气都没变:“去站着去。”他也不发火,也不动怒,脸色反倒是沉静的,许山岚心里咯噔一声,磨磨蹭蹭到角落里站着,心里火烧火燎,恨不能立刻冲出屋子去,把丛展轶拦在外面。然后……然后就一起跑吧……
  外面响起汽车突突的声音,丛展轶半路上遇见了正往回跑步的顾海平,两个人就一起坐车回来。一进院子发现屋子里黑黢黢的,没点灯。顾海平一皱眉:“班主任不是找师父去商量什么事?怎么还没回来么?”
  两个人边说边走进来,冷不防却见师父正坐在当中喝茶,旁边许山岚蔫头蔫脑地站在角落里。
  不用问,肯定是岚子在学校惹祸了。
  顾海平觉得气氛有些压抑,故意笑道:“这是怎么了?师父,岚子又惹你生气啦?没事,一会我替你教训他。”
  丛林瞅他一眼,说道:“你一边待着去,这里没你的事。”语气中明显压抑着一种狂躁的愤怒。
  顾海平和丛展轶对视一眼,摸摸鼻子不敢再说话,规规矩矩闪到旁边站着。
  丛林又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问:“展轶,岚子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赚了钱,就主动找我,要自己带着岚子,不用我管,是不是这么回事?”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弄得丛展轶一头雾水。那时丛林正要办学,想让许山岚和丛展轶一起去武校。但丛展轶坚决不同意,他不愿意再在父亲的威压下生活,一天也不想,干脆自己出去找工作。为此,丛展轶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他年轻气盛,当时就说许山岚归他管,让丛林不许插手。
  当时的确是这么个情况,丛展轶点点头,说道:“不错。”
  丛林冷笑一下,在暗黑的客厅里听起来阴惨惨的,他说:“好,好。”突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在场其他三人都是全身一凛,他指着丛展轶的鼻子狂骂,“你就给我教出这么一个跟老师跟家长撒谎尿屁的败家玩意?!”
  丛展轶被这一句喊声弄愣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许山岚,许山岚紧闭着眼睛,贴在墙上瑟瑟发抖。
  丛林压抑许久的愤怒终于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这个混蛋玩意居然敢撒谎!骗完你再去骗老师,跟你说去扫墓,跟老师说照顾生病的同学,其实他根本就是溜出去看电影!”他气得浑身乱颤,连连拍着桌子,“我被老师训了整整一上午,这张脸都被你们给丢光啦!”
  丛展轶眯起眼睛,目光沉了下来,像暴风雨前压顶的乌云。
  丛林还在咆哮:“你说你会把许山岚培养成才,你就这么培养的,啊?别的没学会竟学会撒谎了!你让我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我对不起师弟呀,是他把孩子交给我的呀,我竟给教成这个模样,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许家的父母!”
  顾海平无声地叹口气,凑到丛林面前低声劝慰:“师父您消消气,岚子他就是年纪小,有点贪玩,他不是个坏孩子。您……”
  “都敢跟你们撒谎了还只叫贪玩?!他天天上课睡觉我说什么了?他天天不好好写作业我说什么了?调皮捣蛋哪个孩子都避免不了,至少咱这孩子本质不坏?!可你瞧瞧现在?!他都敢撒谎了!”
  丛林蹬蹬蹬几步冲到丛展轶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冷笑:“你那点小心眼子我早就知道,你不就嫌我管你管的太严,不是打就是骂,受不了了吗?你就想自己带岚子,怕他跟你一样吃苦受罪。你好啊,你做好人,你惯着你宠着你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带他比亲爹还亲。到了怎么了?这小子长大啦,有主意啦,连句实话都不跟你说了你还管什么呀?你还有脸管什么!”
  许山岚忙回头,泪流满面的颤着声儿分辨:“不……不是……”
  “你闭嘴!”大声喝止他的竟是大师兄丛展轶。
  丛展轶深吸一口气,压抑着什么似的对丛林说:“师父您教训的是,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管教?”丛林讥笑一声,“你还敢管教?要我说,干脆赶紧给人家父母送回去。免得你给教坏了以后没法交代。哦,在这里都学到什么了?净学会撒谎了。你还能张得开这张嘴?我听着都打脸!”
  “师父我知道了。”丛展轶喉咙里像被什么哽着,说话异常艰难,“是我没管教好,让您失望了。”他向丛林鞠了一躬,几步奔到许山岚跟前,像拎小鸡仔似的一把拎住他的脖领子,用力往楼上拽。
  许山岚被丛展轶扯得一个趔趄,不由自主挣扎了一下,竟发觉师兄手劲奇大,顿时胆战心惊,哀哀地道:“哥,我不敢了,哥你饶了我吧……”
  他弓着身子看不清丛展轶脸上的表情,顾海平却看得清清楚楚。丛展轶额上青筋暴露,面色铁青,冷峻严酷近乎狰狞。顾海平吃了一惊,忙上前拦住他:“师兄,师兄,岚子小不懂事,你别……”
  丛林叫道:“海平你别拦着!这小崽子就得好好教训教训,吃点苦头!”
  顾海平不敢再靠前,忧心忡忡地看着丛展轶把许山岚拽上去。
  尽管许山岚苦苦哀求,丛展轶充耳不闻,他现在满心满肺全被胸中腾起的暴怒充溢了,许山岚越是恳求挣扎他越是难以遏制满腔的怒火。连拉带拽把许山岚弄到练功房里,回手“啪嗒”落了锁,反锁两扣,转身走向墙边的柜子。
  许山岚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肝胆俱裂,拼命跑到门口敲门,大声哭喊:“海平哥,海平哥,师父……师父……”拧动几下门把手没拧开,还没等他有功夫细瞧,领口一紧,已被丛展轶拎了回去。
  丛展轶沉声喝道:“脱衣服!”
  许山岚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说:“哥,哥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眼泪流得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丛展轶哪有功夫容他分辩求恳,直接把许山岚脸朝下按在半人高的跳马上,撩起许山岚后背的衣服,手中的藤条高高扬起,夹杂着尖锐呼啸的风声,用尽全力挥下去。一条红痕顿时出现在许山岚背脊白皙紧致的肌肤上,渗出了血丝。
  “啊!”许山岚发出一声痛呼,双腿拼命乱蹬,口中乱喊乱叫,“哥,我不敢了……我再不敢撒谎了……哥你饶了我吧……”
  丛展轶根本没有听清许山岚在说什么,耳边挥之不去的全是丛林的奚落和羞辱,脑袋里嗡嗡直响:你就想自己带岚子,怕他跟你一样吃苦受罪……到了怎么了?……连句实话都不跟你说了你还管什么呀?你还有脸管什么!
  丛展轶一鞭一鞭挥下去,刚开始许山岚还扭动哀求,渐渐就没了动静,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呻吟,偶尔疼得扬起脸。再后来动都不动了,声音也没有了,像一条落在沙地上再也无力挣扎的鱼。
  丛展轶浑然不觉,一口气抽了七八十鞭,累得浑身躁汗,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胸中的怒火消下去不少。低头看时,许山岚趴在跳马上一动不动,人事不知。
  丛展轶仿佛一下子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立刻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低头一看,许山岚后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打得太狠了。丛展轶又惊又怕,扔掉藤条扑上去,小心翼翼地扶起许山岚,低声唤道:“岚子,岚子……”
  许山岚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脸上头发一片濡湿,不知是泪还是汗。丛展轶吓得手脚发软,连声叫道:“岚子……岚子你醒醒——”他一摇许山岚的身子,牵扯到伤口,许山岚痛醒了,迷迷糊糊地瞅了丛展轶一眼。其实他眼前白花花的,什么都瞅不清。但他还是用劲所有力气哀求着:“哥……岚子不敢了……哥你别打我……疼……”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丛展轶心疼得跟刀搅似的,悔得肠子都青了,连声叫道:“岚子你醒醒,哥送你去医院,岚子……”回头冲着门口吼道,“顾海平你快上来!顾海平——”


  22、去比赛吧1 ...

  等顾海平和丛林跑到楼上来,都被许山岚凄惨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丛林骂儿子的时候正在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却没想到丛展轶打许山岚这么能下得了手,不禁十分懊悔,上去狠踹了丛展轶一脚,怒道:“你想把他打死啊!”
  丛展轶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扑上去又抱住许山岚。三个人慌慌张张,开着唐老板的车,直奔医院。
  值夜班的外伤大夫是个南方男人,带着金丝边的眼睛,个头不高,有点婆婆妈妈的。把许山岚的衣服小心翼翼用剪子剪开,一点一点弄下来,凑近了仔细瞧着伤口,嘶嘶地直吸凉气:“哎呦怎么打成则哥样子呀,哎呦则可不得了的啦,不能则么打的啦,孩子不听话要好好缩嚒,怎么能乱打银的啦……”他嘴上说着,手里可没闲着,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给许山岚清洗伤口。许山岚痛得肌肉一缩一缩的,丛展轶紧紧抱着他,低声劝慰:“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丛林听得不耐烦,说道:“你就说伤得怎么样吧,有事没吧。”
  眼镜医生翻个白眼:“伤得怎么样你不会自己看呀,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啦,把孩子打成这样,哎呦再打下去可不得了的啦……”
  丛林搓着大手急着问:“有没有伤到筋骨啊?”
  眼镜医生推推眼镜:“幸好没伤到重要部位的啦,还得再继续观察的啦,你们怎么能……”又把不能随便打孩子之类的话训斥一遍。
  这时候,天王老子也得乖乖听着,丛林好脾气地连连点头:“对对,您说的对。”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上好药,医生让护士给许山岚挂上吊瓶消炎。许山岚慢悠悠清醒过来,眨巴眨巴眼睛,冲着丛展轶低唤:“哥……”大家这才松口气。
  丛展轶轻轻握着许山岚的手,问道:“还疼么?”
  许山岚摇摇头。丛展轶心头又酸又痛,低声道:“你先睡一觉吧,我陪着你。”许山岚体力消耗太大,闭上眼睛睡着了。
  丛林见情况稳定下来,站起身:“行了我们也先走吧,都在这等着也没什么用。回家给你拿点东西来,再买点吃的,有什么事打电话吧。”
  这时候也没必要再跟父亲杠着,丛展轶默默地点点头。
  顾海平跑到外面买了一盘子饺子一碗面,又买了些水果,放到床头。丛展轶没心情吃东西,只低头瞧着许山岚。顾海平动动唇,却终究没说什么,跟师父一起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丛林一大早起来给医院的两个人准备早饭,忽听再熟悉不过的汽车喇叭声响。丛林无奈地叹口气,拎着勺子跑出来,果然是殷逸的车。
  殷逸匆匆走下来,手里提着两兜子东西,一见丛林就开始埋怨:“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海平给我打电话,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算什么大事嘛,小孩子没经过场面遇到屁大点事就咋咋呼呼,给你打电话干什么?你那边那么忙。”
  “忙也得分个轻重缓急。”殷逸盯了丛林一眼,“你们爷俩也真是,小孩子谁不犯错误?打两下就得了,打那么重干什么?打出点毛病你跟他父母怎么交代?”
  丛林搔搔脑袋,含糊其辞地嘟囔:“又不是我打的……”
  “没有你教唆,展轶能打那么狠?”殷逸生气了,“你就是罪魁祸首!”
  “我不也是气头上嘛……”
  殷逸长叹口气:“你们父子有矛盾,别把焦点弄到岚子身上。撒个谎多大点事?至于吗你。”
  丛林正色道:“那怎么行,这是品质问题,小小年纪就撒谎骗人,以后还不得偷鸡摸狗去啊。”
  殷逸狠狠瞪他:“难道要像你一样?一辈子老古板,作假都不会!”
  这句话牵扯两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楚,丛林不敢再吭声,老老实实接过殷逸手里的东西,顺势转了话题:“小孩子,你给他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你们不心疼我心疼。”殷逸不领情,一把又抢回来,“我给岚子好好补一补,没你们的份。”也不理睬丛林,自顾自到厨房去。保姆要过来帮忙,被殷逸拦住了,“行了张姐,你去忙你的,我来就行。”边说边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
  丛林讪讪地凑过去瞧,鸡蛋、红糖、油茶面等等,居然还有当归枸杞之类。他忍不住笑:“你这是干什么?伺候月子啊?”
  殷逸说:“不是要补血补气吗?”
  “拉倒吧。”丛林大刀阔斧地接过来,“他是挨打了,郁气攻心,得先清体内热毒才行,去去去,你歇着去,还是我来吧。”他毫不客气地把殷逸挤到一边,解开一旁还在火上熬煮的瓦罐,“瞧瞧,冰糖绿豆粥,刚开始得先喝这个。”
  丛林把殷逸拿来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一样一样检视:“嗯……排骨,这个行,晚上炖了吃……牛腩,凑合吧……”
  殷逸索性丢开手,倚在厨房门边看丛林忙活。
  晨曦透过窗子照进来,映在丛林身上,给这个本来粗犷的汉子蒙上几分特有的柔和。殷逸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微笑,听着丛林絮絮叨叨:“你呀,当大少爷当惯了,从小就什么都不会做。烧壶水都能烧干,差点着火。这么多年还不是我伺候你?洗衣做饭……只不过后来……”他下意识地住了口,回头瞥殷逸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几分疼惜、几分内疚、几分怀念、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懊悔。
  殷逸没有说话,他觉得现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好,似乎又回到以前的时光,两小无猜彼此相伴。如果没有文革,如果没有上山下乡,如果没有那个爽利而活泼的女人,如果没有丛展轶……是不是他们会一直这样相伴到终老,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瓦罐里的热气扑腾腾地升起来,氤氲得眼前一片朦胧。似乎又是那个打着背包拎着饭盆高高瘦瘦的青年,在“我们要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广大人民群众中去,接受再教育……”高音喇叭不知疲倦的宣传声中,隔着火车小小的车窗,拉着自己的手,郑重地说:“阿逸,阿逸,你放心,过两年我就回来,我一定回来!……”
  “好了。”丛林一推他,“哎,粥好了。”
  殷逸从回忆中猛地回过神来,掩饰什么似的急着说:“哦…那,那快送去吧……”
  顾海平去了学校,毕竟那边还有几百个学生呢,这边殷逸和丛林一起去医院看望许山岚。
  虽然后背有伤,又是在陌生地方,但依然阻挡不了许山岚安睡的“脚步”,呼呼呼呼睡的还挺塌实。他睡得塌实丛展轶才觉得安心,不过还是守在许山岚身边,一宿没合眼。
  许山岚早就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到点一定会醒来的,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大师兄歪在床头。他想起昨天的事,“哎呀”一声要坐起来,一下子牵动伤口,痛得直咧嘴。
  丛展轶忙扶住许山岚:“干什么,不好好躺着。”
  “哥。”许山岚怯怯地望着大师兄,“哥,我……我知道错了……”
  丛展轶好半天都没言语,许山岚以为他还在生气,心里一急,要直起身子,结果又扯动伤口,一皱眉头。丛展轶叹息一声,轻轻揽住许山岚:“你怎么还学会撒谎了?有什么事不能跟哥直说?”
  “我怕……我怕你不同意……”许山岚愧疚地低下头。
  对这件事丛展轶不想再多说,只道:“哥把你打疼了吧?”
  “不……”许山岚本想说不疼,可一眼瞧见大师兄眼中闪过的怜惜后悔,眼珠一转又改了口,苦着脸,“疼——”
  丛展轶早看出许山岚那点小心眼,又好气又好笑,摸摸他的头发:“我瞧你好了不少,明早起来练功。”
  “啊?——”许山岚这下真愁眉苦脸了,“哥,不用这么狠吧。”
  丛展轶那是跟师弟开玩笑,虽说只是皮外伤,也得将养一段日子。两人正聊天,殷逸和丛林走了进来。许山岚一见师父师叔,又是诧异又是感动又有些难为情,嗫嚅着唤道:“师父,师叔……”
  殷逸坐到岚子身边:“怎么样,好点没?下回还撒谎啊,再让你哥打你一回。”
  许山岚涨红了脸,嘴里嘟囔着:“我都知道错了……”殷逸笑着把保温瓶放在桌子上:“这是你师父特地给你熬的粥,起来多吃点。”
  许山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丛林:“谢谢师父。”
  丛展轶盛出一碗,拿着调羹要喂许山岚。殷逸一拍他的肩头:“你出来,让你师父喂他,我有话跟你说。”
  丛展轶一回头,见师叔神色郑重,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便把粥碗递给丛林,跟着殷逸走到外面。



  23、去比赛吧2 ...

  丛展轶和殷逸一同走到外面。春日正好,向阳的地方桃花已经含苞待放,粉的白的红的,和嫩黄的迎春花交相辉映,令人一扫昨天的苦闷,心情都舒爽了起来。
  殷逸回头打量着丛展轶,这个年轻人熬了一宿,眼睛里布满红血丝,面容有些疲惫。但衣服还是穿得一丝不苟,外套的扣子一直系到领口。这是丛林定下的规矩,练武的人要的就是个精气神,绝对容不下半点邋遢。及时丛展轶和父亲关系越来越差,但从小养成的习惯已然根深蒂固,想改都改不了。
  “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殷逸语气很温和,没有问罪的意思。
  丛展轶苦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殷逸抬头望着蓝湛湛的天:“海平已经都跟我说了,这事怨你爹,但你也太冲动,把岚子打成那个样子,我不信你就不心疼。”
  丛展轶用力搓把脸,低头不说话。
  他从小就沉闷,不轻易表露内心的想法,殷逸也不在意,只是轻叹口气:“只要一和岚子有关,你就无法冷静。当年你父亲要岚子去武校学习也是如此,昨天的事也是如此……”他闲适地坐在身后的台阶上,手指在膝头轻轻敲打,悠悠地道:“如果你好好想想,就会发现其实你父亲生气时对你的指责并没有错。你受父亲压制得太久,不希望岚子和你一样。但展轶,不可否认的是,习武它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强制性。人都有惰性,习武之人没有适当的要求和规范,根本无法完成应有的训练。更何况你和岚子日夜生活在一起,他的性情你应该非常了解,他就不是一个能够自动自觉习武学习的人,需要你进行必要的引领教导,而不只是一味宠溺和温柔。你瞧瞧岚子现在,读书不肯好好读,练武也不肯下苦功练,整天就知道偷懒睡觉,迷迷糊糊,胸无大志。展轶,他是个男孩子,日后也要顶天立地成家立业的,他不能一辈子生活在你的羽翼下,以后他长大了怎么办?靠什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丛展轶紧紧抿着唇,神色显得有些冷峻。
  殷逸又道:“你父亲的教育方式有点古板,有点落伍,这你也不能怪他,他从小受的也是这些。”他笑了一下,好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眼睛里透出一抹柔和,“那时你父亲也被打坏了,有好几次我爹差点打折他的腿。”
  丛展轶没想到丛林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光,在他感觉里,似乎丛林小小年纪就该板着一张脸,像现在这样严厉无趣。
  “很难以置信吧?”殷逸看出丛展轶的想法,微微笑道,“他小时候比我淘气,所以也更加反应敏捷身手灵活,我在武学上,一直比不上他。”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玉不琢不成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可能会不同意这种观点,但想必你也发现了,岚子的基本功,就不如你的扎实。这固然有天赋能很多方面的原因,但严格要求和管教也占了很大一部分。”他一拍丛展轶的肩头,“岚子还小,未成年,他不懂得这些,你这个做师兄的既然要负责他的一切,就要负责到底。他学习不好,以后恐怕很难在学业上有所成就。习武不一样,只要他能参加全国比赛并取得好成绩,高考时就能加很多分,说不定就能考上个好大学。当然,考上大学并不代表以后能有个好出路,但我们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把他推向更高的平台?让他有个更好的起点?”
  丛展轶静静地听着,默默无言。
  殷逸语重心长地说:“当然,你父亲太粗暴,并不可取,可你对岚子要求也应该再严格一些。否则长大之后就不会再听你的,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丛展轶仔细地想了想,点点头道:“师叔,我知道了,你说得对。”
  殷逸说:“还有你。”
  丛展轶没想到师叔会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倒有些诧异。殷逸笑道:“你想做什么?一辈子都当司机么?或者今天做这样明天做那样混日子?”
  丛展轶沉吟一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还没有想过。”
  “那不行啊。”殷逸叹息似的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不小了,你爹十八岁就离开城市上山下乡。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结婚了。”
  丛展轶下意识地瞧了殷逸一眼,却见师叔的神色淡淡的,似乎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件事,只听他继续道:“做人应该有生活目标,而不只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尤其是男人,应该有所作为。展轶,说实话我很希望你在武术方面能有成就,其实你很有天赋,当初我没想过你能离开父亲,自己出去闯荡。”
  殷逸如此循循善诱,要比丛林只会打骂更令人信服得多,丛展轶说道:“我只是不想被师父管一辈子。”
  “这种感觉我能理解。”殷逸点点头,“我觉得让你出去见见世面不是坏事。不过你在社会上也混了五六年,经历了很多成长了很多,是该回来的时候了。展轶,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更现实一些,而不是刚出社会那么理想化了,对吧?没有背景没有技术没有文化,能不能闯出一番事业?能,但很难、很苦。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有一条非常适合你的发展道路,为什么不去走?”
  “什么?”丛展轶目光灼灼,望着殷逸。
  “参加武术比赛,并取得最好名次,从而推动武校的发展,回来接你父亲的班。”
  原来师叔说来说去竟是为了这个,丛展轶笑了笑,有点了悟又有点讥讽,他说:“这是师父的意思?”
  殷逸摆摆手:“你还是没明白,展轶,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我想告诉你的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要学会控制自己,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愤怒和偏见冲昏你的头脑。你要做的,是保持冷静,全面而客观分析当前形势,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至成功。”
  殷逸的话,丛展轶放在心里很久,甚至回到病房还在仔细地回想。丛林见他魂不守舍,上前刚要开口,却被殷逸拽住了。殷逸冲着丛林微微摇摇头,转脸对许山岚说:“咱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再跟着展轶回家去。”
  “嗯。”许山岚乖乖地点头。殷逸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和丛林一起离开。
  中午段海平来看许山岚,特地还买了一兜子皇姑奶油雪糕,上面铺满了芝麻和葡萄干。许山岚欢呼一声,伸手去抓,牵扯到伤口,又哎呦叫唤起来。
  顾海平恨铁不成钢地把雪糕塞到许山岚手里:“你急什么呀你,就知道吃和睡,难怪挨打。”许山岚探出舌尖舔下冰冰凉的雪糕,笑得眉眼弯弯。
  顾海平四下里看了看,拖长声音说道:“行了吧也差不多了,该出院了吧,又没什么大事,住久了浪费钱。”
  许山岚早就知道二师兄嘴上不饶人,心地却是好的,根本不把他的奚落讥讽放在心上,对丛展轶说:“哥,我没事了,咱回家吧。”
  丛展轶见许山岚精神好了不少,看样子没什么问题了,起身道:“好,我去办手续。”
  那个南方医生对着丛展轶罗里罗嗦足足告诫了二十分钟,这才开恩把三个人放走,一边一个劲地说:“不许再大孩子了啊,可不能在这么打了……”一边用警告的眼神盯住丛展轶师兄弟,仿佛他们在敢动手他就会找警察一样。
  丛展轶开车送顾海平到学校门口,这才又开回家,把许山岚背到楼上卧室里。丛林和殷逸都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保姆张姐出去买菜,家里静悄悄的,就剩下丛展轶和许山岚两个。
  丛展轶小心翼翼扶着许山岚趴到床上。许山岚说:“哥,你也累了,躺下睡会吧。”
  “我还行。”丛展轶歪着身子躺到许山岚身边,看着午时灿烂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帘映进来,照着少年栗色的柔软的发丝。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慢慢地轻抚许山岚的头发,像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心情渐渐变得平和。
  丛展轶低下头,在许山岚的耳边轻轻地说:“岚子,哥把你打疼了,对不起……”
  许山岚猛地抬起眼睛,难以置信地和丛展轶对视着。大师兄脸微微发红,似乎对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有点羞赧,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愧疚、几分痛惜、几分懊悔,但更多的,是诚挚的歉意。
  许山岚忽地笑了起来,他忍着痛伸开手臂,把丛展轶紧紧搂住,低声唤道:“哥——哥——”
  这个情景许山岚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他的个头刚刚到大师兄的胸前;那时丛展轶还没有经历社会最残酷的洗礼;那时他们拥有最单纯的快乐;那时,他和大师兄依偎在一起,在一个宁静的春日的午后。他能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东西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那绝不只是简单的爱情。
  的确,他们之间,从来也不只拥有简单的爱情。
 

  24、去比赛吧3 ...

  丛展轶这两天跟唐姐请了假,没有上班,一来照顾许山岚,二来和丛林忙着去给母亲上坟。丛母是丛林在下乡时结识并结婚的,家里还有一个哥哥,父母也都健在。丛母去世之后,丛林每月都给岳父岳母寄钱,还时不时带着丛展轶回去看看。村里人都说丛母有福气,嫁了这么好的一个丈夫,重情重义。
  丛展轶的姥姥姥爷不肯让年纪轻轻就早逝的闺女离家太远,因此就葬在离村子五里路的山上。殷逸和顾海平一起跟着丛氏父子去上坟,顾海平帮着师父给坟除草培土,殷逸在一旁瞧着。
  对这个女人殷逸说不上有什么好感,他们满打满算只见过两次面,两次殷逸都称不上愉快。毕竟以前总围着自己转的人,突然有一天满心满眼只剩下另一个人了,殷逸当时没来由地从心底往外嫉妒,从心底往外厌恶那个女人。后来他才懂得其实这并非“没来由”,但已经晚了。
  很久以后,殷逸坐在摇椅上细细地品味往事的时候,思前想后只能怨“命”。他们生得不迟不早,偏偏是那个年代,那个连男女正常交往都视为洪水猛兽的年代,那个连结婚甚至都要组织同意的年代,那个根本完全不知道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是可以有爱情的年代。
  不过,就算殷逸瞧着再不顺眼,他心底也得承认,这个师嫂是个爽利勤快的好人。丛林性子粗,能找到这样一个体贴温柔的女人做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殷逸仍不愿意帮着丛林忙活,在某种方面来讲,他是个小心眼的人,做不出这么大度的事。幸好丛林也不在意,殷逸能来他就领情了。
  一晃一年多没来,丛母的坟上已经长草,显得有些荒凉。三个人合力除了草,又抬几筐土,用铁锹培实。丛林干一阵就不行了,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顾海平说:“师父,你歇歇吧。”
  丛林上了执拗劲,不肯服老,到底咬着牙又抬一筐,走到半道就觉得腰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忽觉肋下被人一扶,丛展轶一声不吭地接过父亲手里的土筐,躬身倒到坟头上。
  丛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叉在腰上,看着儿子用铁锹轻轻拍打坟上的土,偶尔弯腰细心地捡起大土块,扔到一边。后背结实的肌肉随着动作一起一伏,蕴藏着属于年轻人的力量和勃勃生机。
  丛林长出一口气,不知不觉间,儿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活脱脱一个年轻了二十多岁的自己。他轻轻叹息一声,有些感慨年华的逝去,又有些惊讶于儿子的成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老话说的总是不错的。
  丛展轶和顾海平把带来的香炉、供品一样一样摆在坟前,一起跪下磕了三个头。丛林和殷逸鞠了躬。丛展轶拿出纸钱一张一张放到燃着的火盆里,丛林静静地站在一旁。殷逸瞧出他们父子还有话要说,一拉顾海平,两人一起回到不远处的车里。
  青烟袅袅而上,一摞摞纸钱转眼间化为灰烬,不知是祭奠死去的人,还是安慰活着的人。
  父子二人一个跪一个立,沉默了很长时间。丛林忽然开口道:“你妈妈去的太早了,没过到现在的好光景。”他的声音格外低沉,和平时的强势大不相同,带着几分沧桑。
  丛展轶本不想接口,但丛林提到的是母亲,终究应道:“嗯。”
  “当初我就是在村里跟别人打擂台时认识的你妈妈。”丛林慢慢地说,目光飘远,好像在望着什么似的,唇边泛着微笑。丛展轶从未见过父亲有这种平和而温暖的神情,一时间竟看出了神,只听他道,“那是我拿到的唯一一次胜利,后来公社只让耕地种田,这种事再没有了。”
  他回过头,对上丛展轶的眼睛:“如果你能拿到武术冠军,我想,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丛展轶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丛林也不再说话,只听到山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像人的呜咽,又像人的叮咛。
  丛展轶说:“好。”
  父子两人一同回到车上,殷逸不用问,他一瞧丛林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成了。殷逸心里松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果,说不定还能改善他们父子的关系。他说:“走吧。岚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许山岚这两天过得别提多舒服了,不用练功不用上课还肥吃肥喝,都把他当小祖宗一样供着。丛展轶怕他在家里闷,租了十来个电影录像带。许山岚这边看着电影,那边吃着零食,躺累了睡一觉。美中不足的是,后背的伤结了痂,总觉得有点痒痒,忍不住要去抓一抓。
  他正窝在床上啃酱鸡爪,楼下保姆张姨喊:“岚子,岚子,有人来瞧你啦。”
  许山岚还以为是王鹤,慢吞吞地披上外衣,一步一步蹭着楼梯扶手挨下去,谁知厅里竟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许山岚认出这位就是大师兄的“雇主”——唐老板,他偏偏装作不认识,狐疑地瞅着她。
  唐老板特地过来看望许山岚的,更确切地说,是来看望丛展轶的。丛展轶跟她请了三天假,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替班的司机嘴太碎,显得颇为谄媚地围着她转,让唐老板有些头疼,因此特别怀念丛展轶在的日子。这个年轻人沉默得让人心安,给唐老板一种别人无法给予的安全感。
  唐老板忍受那个碎嘴子司机两天,今天再也受不了了,想来想去买了一些东西,说是过来探望丛展轶生病的弟弟,其实就是想问问丛展轶明天能不能回去。唐老板是按着丛展轶应聘时写的地址找过来的,刚一看到这栋二层小楼,着实吃了一惊,难道丛展轶竟会住在这里?她都住不起。一个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怎么会去给小老板当司机?唐老板决定一会好好问问丛展轶。
  没想到丛展轶不在家,下来的竟是一个完全可以称得上漂亮的男孩子。
  唐老板不认识许山岚,不知道这个少年曾经在等候哥哥时远远地见过她一眼。但唐老板间接地对许山岚也算不错,常常让丛展轶带一些别人送给她的土特产,她只不过料不到那些东西都被许山岚扔掉了而已。
  因此唐老板有点热络地微笑说:“你就是岚子吧?你哥常跟我提到你。他……在吗?”
  “不在。”许山岚垂着眼睑,慢吞吞地回答。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特有的柔软和青涩。宽大的睡衣套在身上,裤脚拖了地,整个人看上去像只懒洋洋的幼猫。
  唐老板依旧笑着,这个少年让她想起自己远在美国的儿子,好像年龄差不多大。她问:“你身体怎么样了?好多了吧?”
  “哦。”许山岚很地应了一声,明显是在敷衍。
  由于受父母的影响太深,许山岚对这个年龄的女人没有一点好感。他从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怕装作感兴趣而应付一下。只是漫不经心地低着头,仿佛随时都能躺下睡一觉。
  不止现在,许山岚以后也是如此,他用不着对周围的人虚伪客套,或者说,他一辈子任性到底,而丛展轶,纵容了这种任性。
  唐老板有点尴尬,她应该走的,但没见到丛展轶,又觉得不甘心。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个不肯说话,一个无话可说。
  幸好只过了一会,外面响起汽车喇叭的声音,张姨出来开院门,丛展轶他们终于回来了。
  屋里的两人不约而同松口气,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许山岚跳起来奔出去一个一个打招呼:“师父,师叔,哥,海平哥。”
  丛展轶摸着他的头:“看了几个电影?上药没?”
  许山岚对着客厅努努嘴,丛展轶这才注意到唐老板,忙上前道:“唐姐,你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弟弟病了,过来瞧瞧。”唐老板微笑。
  “太不好意思,让唐姐大老远过来一趟。”
  许山岚见师兄和唐老板很聊得来,一撇嘴,跟着师父师叔一起上了楼,楼下只剩他们两个。唐老板含蓄地说:“我瞧你几天都没上班,怕你弟弟有什么事。”
  “没事。”丛展轶说,“他的病快好了,明天就能上学去。”
  “哦。”唐老板伸出手指抿了抿波浪式的长发,“那,那你……”
  “唐姐,我想跟你说件事。”丛展轶打断她,“我恐怕不能再给你当司机了。”
  唐老板从走进丛展轶家门起,就知道这个人绝对不可能跟着自己做很久,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快。她急着问:“怎么?你嫌报酬低吗?”
  “不,不是。唐姐从来没有亏待过我,这我一直放在心上。”丛展轶说,“我想参加省里的武术比赛,需要从现在开始集中训练,不能再做了。”
  “哦。”唐姐十分失望,可又觉得由衷的欣慰,“这是好事,你好好练,争取拿个好成绩。”
  丛展轶笑了一下,这一笑中藏着几分自负。唐姐这才看出来,丛展轶对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这种自信的微笑让这个青年人显得很有魅力。
  唐老板忍不住说:“我没开车。这样吧,你今天再送送我,就当替我工作最后一天,怎么样?”
  丛展轶拿着车钥匙站起身:“好,唐姐你说去哪里?”
  其实唐老板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她只是觉得如此仓促地和这个青年人分开,让她感到突然而失落,她想和丛展轶再多待一会。
  丛展轶陪她一起去逛太原街的中兴商场,买了一些东西,又到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最后唐老板说:“去我家吧。”
  晚上唐老板亲自下厨,菜色很丰盛,她打开一瓶红酒,邀请丛展轶入座:“今天只是朋友。”丛展轶犹豫一下,还是坐下了。唐老板从买来的兜兜袋袋里,挑出一个精致的领带夹:“这是送你的礼物,你别嫌弃。”
  丛展轶忙说:“这怎么好意思?唐姐,我……”
  唐老板摇摇头,执意把领带夹塞到丛展轶的手里:“以后你会有出息的,到时候能用得着。”丛展轶没有太过推辞,给唐老板敬了一杯红酒,算是感谢。
  那晚唐老板喝了不少,到后来眼前晕乎乎的,眼前一片朦胧而温馨的光。她真的很想开口,让丛展轶留下,但碍着彼此相差的十几年,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量。她希望丛展轶能自己提出来,但青年眼中的沉稳和冷静近乎可恨。
  唐老板无声地叹息,微阖上眼睛。丛展轶把她扶到沙发里,轻手轻脚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又到厨房清理干净。给唐老板倒了杯水,削了个苹果,把车钥匙摆在茶几最明显的位置上,这才礼貌地告辞。
  唐老板默默地观察着丛展轶的一举一动,她有一种预感,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人,能同时拥有年轻人的锐气坚韧和成熟男士的温柔体贴。她目送着丛展轶离开、关上房门,随即把自己平摊在宽大的沙发上,忽然觉得空荡荡的房子里冷得刺骨。
  那时她还没有料到,自己跟丛展轶的缘分,还远远没有结束。


  25、去比赛吧4 ...

  外面下雨了。啪嗒啪嗒,雨点打在玻璃上,不算响,却连绵不绝。许山岚抹去玻璃上的水气,把脸紧贴上去往外瞧。外面漆黑一片,路灯在雨幕中昏黄不清。许山岚颓丧地躺回床上,在被褥间滚来滚去,足踝上的银铃丁丁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怎么还不回来啊,哥从来没这么晚过。许山岚有点生气了,那是被关心的人突然忽视了的感觉,那个姓唐的女人真讨厌。不管了先睡觉!许山岚赌气把被子拉高,整个人缩了进去。憋半天冒出来透口气,睡不着,身边少了一个人总像少了点什么似的,定不下来。他皱着小眉头,哀怨地叹息,继续在被褥间滚来滚去。
  房门一声轻响,是丛展轶回来了,许山岚连忙躲进被子装睡觉。丛展轶走进来时小心翼翼,怕把许山岚吵醒,但少年稍稍一动,脚腕上的铃铛就出卖了他。丛展轶了然地一笑,却没有立刻去揭穿许山岚的小把戏,先到浴室里洗了澡——他是跑回来的,衣服都被雨水浇透了。
  许山岚静静地等了一阵,听到身后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不一会就停了。丛展轶穿好睡衣,用干毛巾擦着头,随意地踱到床边,一把拉下蒙在许山岚身上的被子,问道:“还没睡?”
  许山岚撅起嘴,把身子扭到另一边不去看大师兄。丛展轶摸摸他的头,笑问:“生气了?”
  “才没有。”许山岚的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
  丛展轶掀开被子躺下:“那睡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雨点不屈不挠地拍打在窗玻璃上,弄得人心烦意乱。许山岚到底忍不住开了口:“哥,她怎么让你加班到这么晚哪?”
  “不是加班。”丛展轶累了一天,好不容易能歇歇,觉得有点疲惫,闭着眼睛回答,“我说要不做了,唐姐请我吃顿饭,好聚好散。”
  “哦——”许山岚垂着眼睛,想了一会,突然翻个身,曲起手肘支起来:“哥,那个,唐什么的,是不是喜欢你?”
  丛展轶一睁眼,正对上许山岚亮晶晶的眸子,他嗤地一笑:“胡说八道!小孩子懂什么,快睡觉!”转过去背对着小师弟,表示对这个无聊的问题很不屑。
  许山岚却十分认真,凑上前追问:“才不是胡说八道,电视里都这么演。”
  “少看电视多学习。”丛展轶头也不回地警告他。
  许山岚一撇嘴:“我瞧她就是喜欢你,要不然干吗请你吃饭?我班上胡润海喜欢赵丽丽,就请她吃饭,我们都瞧见的。”
  丛展轶笑,转头问:“这么了解,是不是也有人喜欢你呀?”
  “才没有。”许山岚的脸立刻红了,缩头缩脑地钻回被子里,特地又再强调一遍,“才没有。老师说了,这叫早恋,学生不许早恋。”
  “老师说得对。”丛展轶打个呵欠,敷衍地摸摸许山岚的头,“睡觉吧,明天去上学。”
  “好,好。”大师兄没在这个问题上多打转,许山岚求之不得地连声答应,飞快钻进被窝里。
  丛展轶不知道,他这个小师弟虽然没有早恋,但在学校里还挺有女生缘——许山岚长得漂亮,脾气又好,还挺能干活,最重要的是,篮球足球乒乓球样样精通,只要别提学习。初中生还是单纯美好的年龄,男孩子只要篮球打得好,就已经很出风头了。别看只是初中生,受香港台湾电影电视剧的影响,连小学生都开始懂得说“我爱你”,更不用说他们。刚开学没两天,就有女生给许山岚写情书,不过这些他都没敢跟丛展轶说。
  这不,第二天许山岚刚刚回到学校,马上就有女生表示对他“深切地慰问”,一上午水果零食就没断过。从早自习到中午休息,一会走过来一
  个:“许山岚,听说你病了,这盒巧克力给你吧,我小姨从美国带来的。”......“许山岚,我这儿有苹果。”......“许山岚你没事吧?要不这袋麦丽素给你吃吧。”......“山岚,......”许山岚的脸颊红得就像麦丽素包装袋,连坐在一旁的王鹤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发烧一样的热度。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王鹤好不容易见他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地乐。没办法,练武的人在这方面好像都不行。丛林不太敢管女学生,顾海平也是,丛展轶轻易都不跟女人说话。
  好不容易女生都走光,王鹤低声取笑:“来势汹汹啊。”许山岚有点烦躁地扒扒头发,耷拉着眼皮:“我就想睡觉,昨晚没睡好。”随手把那袋子散发着粉红泡泡的麦丽素塞给王鹤,慢吞吞地背着书包离开教室。王鹤二话不说扯开包装,抓一个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今天《十六岁的花季》最后一集,去你家看呗,你家电视屏幕大。”
  “不行。”许山岚说话声音很轻,但很坚决,“下午哥要回学校练武,我得去瞧瞧。”
  “啊?!”王鹤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地说,“什么什么,师父要回来了吗?哦也——”兴奋得麦丽素的碎末子差点喷了许山岚满脸。
  幸好许山岚身手敏捷,偏头躲开:“你不是要去看电视剧吗?”
  “以后再看以后再看。”王鹤激动得不能自已,握着拳头,“师父出马一个顶俩,这一次就看我们武校大展宏图大施拳脚吧!”
  “写作文也没见你用过这么多的词。”跟女孩子许山岚不敢吭声,跟大肥鹤不用客气。许山岚懒懒地刺了他一句,把外衣脱下来系在腰上,“走吧。”快步跑了开去。
  王鹤慌忙把麦丽素放进衣兜,手臂一挥:“出发——”加快脚步跟上。
  此时的武校规模还不大,学生大约两三百人。和公办学校相比,仍是简陋了一些,校舍教学楼是由租借的旧工厂改建的,算不上有多好。一楼是训练馆,二楼三楼都是教室,供学生上文化课,四楼是老师和校长的办公区。
  许山岚脚步轻快跑进训练厅,王鹤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见两个学员正在一块大垫子上嘿哈嘿哈地对打,头上都带着护具。
  “在哪呢在哪呢?”王鹤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我师父出来没?”
  许山岚不爱理睬这个咋咋呼呼的大肥鹤,自顾自解下书包和外套,沿着墙边背了双手练蛙跳,王鹤犹犹豫豫地也跟着跳了过去。
  没过多一会,外面的走廊里传来阵阵喧闹声,几十个中学生站成两排走进来,后面跟着顾海平。他几步赶到队伍前面,大声说道:“好了,停,停——围着垫子站成一圈,对对,地方不够挤一挤。”
  许山岚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拉过累得眼花缭乱的王鹤:“快走,要开始了!”
  两人凑到队伍中间,很多人认出许山岚,点点头跟他打招呼。顾海平走过来拍一下许山岚的肩头,他双目晶亮,显得颇为兴奋。这一下拍得许山岚直发疼,忍不住揉了揉,抱怨道:“二师兄你能轻点不?”
  顾海平破天荒地对许山岚挤挤眼,看上去他心情好得不能再好,连训斥学生都是含着微笑的:“行了把嘴都闭上吧,安静,安静下来。”他伸出双臂两手一张,学生们渐渐停止了说话。这时门一开,丛林、殷逸带着一个青年人走进来。
  王鹤一见那人,跟看见青春偶像似的,“哇”地低呼:“快看快看,我师父!”
  “你别叫了行不?我看到啦。”许山岚无奈地抿着唇,觉得自己跟这只大肥鹤站在一起真丢人。
  丛林作为校长极有威严,他往垫子边上一站,训练馆里顿时鸦雀无声。丛林不善言辞,分别向左向右一招手,说:“开始吧。”
  顾海平和丛展轶脱下外衣踏到垫子上,一起拱手向对方行了个礼。王鹤握紧拳头在胸前一顿,双目放光:“嘿,他们要比武!”许山岚精神一振,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的两个人。不只他俩,训练馆里的每个学生都瞪大了眼睛,毕竟这样现场版真刀实枪太少见了,以前都是看电视。
  这和转播的武术比赛也不一样,武术通常为套路,一个人在那里或长拳或短打,跟花样滑冰似的,然后评委打分,属于表演项目。所谓对打也是事先排练好的,刀什么时候劈过去,对方什么时候躲开,一招一式在那放着呢。散打是对抗项目,但跟拳击差不多,手上还要带拳套,一些例如叼手擒拿之类的功夫都看不到。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实打实地比武,简直比电影里演得还好看。学生们看得目不转睛,生怕看漏一招半式,遗憾终生。
  顾海平用的是长拳,丛展轶用的是太极。一个快一个慢;一个动一个静;一个迅如疾雷刚劲有力,一个大开大阖稳如泰山。二人皆是点到为止,各有收力。饶是如此,已令人叹为观止,学生们不时发出阵阵惊呼。最后两人一起收势,抱拳行礼,训练馆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顾海平望着丛展轶,胸中又酸又辣又发热,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上前锤了一下大师兄,紧接着狠狠搂住他:“你终于肯回来了。”
  丛展轶拍拍顾海平的肩膀,两人一齐转身向丛林和殷逸行礼。丛林心情极好,对丛展轶频频点头:“不错不错,功夫没落下。”王鹤对丛展轶竖起大拇指,一脸崇拜:“大师兄,你太厉害了!”许山岚冲过去,心里兴奋得砰砰直跳,恨不能对所有人大喊:“这是我哥,是我哥!”抬
  眼望向丛展轶,满心满意地渴慕亲近。丛展轶正跟殷逸和丛林说话,抬手摸摸许山岚的头。
  晚上回到家,许山岚还沉浸在比武的氛围当中,洗澡出来穿着大睡衣比比划划:“这招好,二师兄差点没接住......”“野马分鬃,真到位!”丛展轶走出浴室,瞧许山岚头发上满是水,跟没擦干毛的小狗似的,叹口气拿过大毛毛巾:“说过多少遍了,头发不干容易感冒。”他生平沉默寡言,偏偏养个孩子就得废话。
  许山岚笑嘻嘻地低下头等着大师兄帮他擦头发,忽然心血来潮,要是这时候偷袭他,会不会得手?许山岚习武以来,从未像顾海平一样和丛展轶动过手,没办法,功夫差得太远。许山岚眼珠转了转,向上瞄一瞄,丛展轶擦得专心致志,没注意到这小子的怪心思。许山岚突然出手,一
  拳击向丛展轶的小腹。
  二人离得如此之近,许山岚出拳速度绝对说不上慢,但丛展轶反应极快,胸腹急速后缩,像突然凹下去一块。许山岚这一拳扑个空,随即脚腕一紧,已被丛展轶钩住,重心不稳,“哎呦”一声摔了下去。丛展轶手臂疾伸,将许山岚揽住,压着他倒在了床上。
 

  26、我要你1 ...

  丛展轶整个人趴在许山岚身上,和床铺形成一个标准的肯德基汉堡包。许山岚正是夹在中间的那片炸鸡腿肉,嘟着一张小猪脸,吭哧吭哧喘不上气,不得不求饶:“压,压死我了,哥你快起来呗。”
  “被人偷袭身负重伤,起不来。”丛展轶难得地耍赖,闭着眼睛装昏迷。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许山岚撅起的嘴唇一张一阖,“下回再也不敢了……”
  丛展轶这才伸臂撑起身子,在许山岚的脸蛋上毫不留情地捏两下:“师兄你都敢动手,最近有点皮紧。”
  许山岚意犹未尽:“哥,哪天你跟我对打一下,看看咱俩差多少。”
  “差多了。”丛展轶在他头顶上一比量,“等你长我这么高的时候,咱们再比划。”他拍拍许山岚的屁股,“闭灯,睡觉。”
  许山岚撇撇嘴,钻进被窝里,什么时候能像大师兄一样呢?多威风,唉——许山岚又羡慕又向往,翻来覆去睡不着,木床被弄得咯吱咯吱直响。丛展轶转过来瞅着他:“你睡不?”
  “睡,睡。”许山岚缩到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丛展轶在他头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睡觉,明早起来练功,你也是要参加比赛的。”
  “啊——”许山岚这才想起来自己肩负重担,心猛地被揪住了,紧张得厉害。真没出息!他暗骂自己一句,闭上眼睛。
  可他情绪亢奋,一直睡不着,总能听到各种响动。外面又起风了,吹得树梢呜呜直叫,S城的春天就是风大;走廊里不知是谁,窸窸窣窣地走过去;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回到比赛场上,四周黑压压的全是人,自己就站在那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缓步走入场地中央。只听到主持人在扩音器里机械地读到:“0044号选手,许山岚。”
  音乐砰砰锵锵响起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比赛已经开始了。但许山岚木偶一样僵立着,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居然把动作全忘了,一个也想不起来。周围传来嘈杂声、还有笑骂声、嘘声:下去吧下去吧,丢人现眼……
  许山岚手脚冰凉,他茫然而无措地望着那些表情各异的人,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把他吞没,令他窒息。忍不住带着哭腔喊:“哥——哥——”他转着圈子,眼睛急速地四下搜寻,“哥——哥你在哪啊——”
  身边传来丛展轶的声音:“岚子,岚子,哥在这儿呢,没事,没事。”许山岚一头扎到大师兄的怀里,惊恐化成满腹委屈:“哥,我不比了,我害怕,我不比赛了……”
  “不比了,咱不比了……”大师兄搂着他,低声哄劝。
  许山岚安定许多,觉得一股暖流从四肢百骸一直渗透到心里,他满足地叹息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夜色中,大师兄的眸子仍然很亮,静静地凝视着他。许山岚有点羞愧,把脑袋埋在丛展轶胸前,听大师兄轻轻问道:“做恶梦了?”
  许山岚点点头。
  丛展轶搂着他:“这么大睡觉还不老实,被子踢掉了冻得直发抖。”他扯回被子,要盖在许山岚身上。许山岚连忙搂住丛展轶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丛展轶没办法,只好一笑:“好好,跟我一个被窝。”许山岚妥帖地靠在大师兄的怀里,呼吸着他熟悉的味道,听着他规律有力的心跳声,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温暖,不一会就睡着了。
  许山岚听到有人走过去,其实是师叔殷逸。他来到丛林的房间,闲适地坐在大摇椅上,瞧着自己的师兄来回踱着步子,摩拳擦掌,满面红光:“太好了太好了,我真没想到展轶的功夫居然没落下,甚至比以前更胜一筹。哈哈,阿逸,还是你说的对,展轶这孩子心里有数,不会轻易放弃一身武功。”
  殷逸漫不经心地倒了杯茶细细品味,看着丛林兴奋之极的样子不由好笑:“是你总对他没有信心,我一直认为,展轶这孩子性子稳重,能有出息。”
  丛林坐到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出息不敢说,这次比赛能拿个好成绩就没白费工夫。”
  殷逸白了他一眼:“行了吧,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装?你就是让展轶奔着冠军去的。”
  “哎哎。”丛林故作谦虚,“这种事情也得看运气,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殷逸淡淡地道:“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咱们也得做到。这样,我去打几个电话……恩,周末吧,星期六,大家都方便,你也有时间。”
  丛林没听明白师弟的意思,搔搔短得不能再短的寸头:“干什么?”
  “吃饭,请他们吃饭。”殷逸随口解释一句,“我已经安排好了,在高德酒店,顺便给你引见一下,都是市体校的校长。”
  丛林眉头紧锁起来:“请他们干什么,咱们是民办,他们是公办,井水不犯河水。”
  殷逸笑着摆摆手:“这事你得听我的,民办公办不都得参加这次比赛么?认识认识没有坏处,怎么着也离不了这个圈子。”
  “比赛是靠实力,又不是靠请客吃饭。”丛林嘟囔一句,十分不情愿,但他知道师弟是为他好,为学校好,不过吃顿饭嘛,也没什么大不了,“好吧,你说了算。”
  丛林同意,这事就定下了,殷逸站起来掸一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信步走向门口:“那就这样,你等我的消息。”他一开门,正遇到顾海平抬手要敲。顾海平忙打招呼:“师叔,师父还没睡吧。”
  殷逸往屋里瞅一眼,随口想说:他受刺激了,今晚都够呛能睡着。但殷逸在晚辈面前从来顾及师兄的面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只说:“还没睡,你找他有事?”
  “没什么,我想跟师父师叔谈谈比赛的事。”
  “进来吧。”殷逸转身走回去,“有什么好建议?”
  顾海平显然已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说得头头是道:“我觉着大师兄应该参加太极拳的比赛,我参加长拳,我和他再来个对练,师父您看怎么样?”
  丛林琢磨一阵,先不回答,扭头问殷逸:“你觉得呢?”
  殷逸一笑:“想法挺好,这样一来大家都有夺冠的把握。不过,我觉得最重要还是展轶,看他什么意见。”
  顾海平得到师叔的首肯,高兴得双目放光,大包大揽下来:“师叔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问他。”
  “倒也不用这么急。”殷逸瞧着顾海平喜不自胜的样子,觉得有趣,“展轶的事你倒挺上心,我瞧着,他能参加比赛,你比我们谁都高兴。”
  顾海平被师叔说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些发热,讪笑着说:“我不是他师弟嘛。”
  殷逸看着他脸红的样子,心中一跳,笑容凝住了。刚张开口刚想说什么,身后丛林一摆手:“那就这样,明天海平去问问,我再跟展轶好好谈谈。天色不早了,都去睡吧。”
  顾海平向师父行个礼,跟着师叔一齐走出来。殷逸思忖了片刻,问道:“海平,你……”
  “什么,师叔?”顾海平趋身上前,凑到殷逸旁边。
  “你和展轶……”
  “怎么了师叔?”顾海平望着欲言又止的殷逸,诧异地问。
  殷逸看他一脸迷惘,微微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多心了。”难道自己这样,就以为全天下的师兄弟都跟自己一样?殷逸觉得好笑,隐隐又有丝悲哀,不愿再多说,慢慢走回房中,只留下顾海平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有点摸不清头脑。
  第二天一早,丛展轶、顾海平和许山岚并肩跑出门去。许山岚一个星期没练功,跟在两个师兄后面跑下一万米,累得直喘气。顾海平学着丛林的模样一瞪眼睛:“你还想不想练了,居然跑成这样?!快去,再跑一万米!”
  “呸。”许山岚一点不给二师兄面子,冲着他吐舌头扮鬼脸。
  丛展轶笑笑,然后严肃下来:“岚子,你这体能是该练练了,差得太远。”
  许山岚嘟起嘴,不情愿地低声说:“我以后多练还不行啊。”
  顾海平刮一下小师弟的鼻子:“你可别输了,你要是不拿冠军,我肯定要笑话你。”
  许山岚不乐意了:“谁敢保证一定能拿冠军哪,反正我尽力呗。”
  “你尽力就能拿冠军。”顾海平还挺有自信,挺着胸膛说,“只要我们师兄弟出马,S市就没有敢叫号的。”
  许山岚翻个白眼:“这是全省比赛。”
  “全省比赛也一样。”顾海平手臂一挥,还挺有丛林的气势,完全没把其他兄弟城市放在眼里。
  丛展轶沉稳地说:“也不能掉以轻心,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那是那是。”大师兄说话顾海平还是能听进去的,“师兄,我正想跟你商量呢。你看这么报项目怎么样——”他把昨天跟殷逸说的话又重复一遍,丛展轶仰头想想,没反对,可也没赞成:“过两天再说吧,我先看看比赛规则。”
  三人说说笑笑回到家里,张姐把早餐都准备好了。丛林和殷逸练完拳法,洗漱罢,大家一起坐到餐桌旁。丛林先拿个鸡蛋,其余几个人这才开始吃饭。丛家的规矩,吃饭时不能说话,因此饭桌上都很沉默。许山岚喝完牛奶,吃了两个煎蛋一根香肠,瞧瞧师兄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等师父吃完。
  丛林拿起餐巾擦擦嘴角,忽然道:“岚子,昨天忘了告诉你,你爸爸来电话,今天下午就过来。”
  “哦——”许山岚应了一声,低下头,胃里像突然翻了个个儿,刚才吃的那点东西差点全吐出来。顾海平颇为同情地看了小师弟一眼,怕他窘迫,没敢出声。丛展轶揽过许山岚的肩膀,贴到他耳边低声说:“我晚上早点回来陪你。”



  27、我要你(2)

  许父是下午才赶到的,殷逸特地派了一辆车去南站接他。自从许山岚跟着丛氏父子来到S城,许父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但始终没有成功。殷逸既然答应了许母,肯定不会给许父这个机会。更何况许父和那个研究生结了婚,又生个女孩,殷逸认为没有必要再让许山岚跟他住在一起。
  但许父还是很想念许山岚的,每个月都要寄钱过来,衣物零食更是少不了。他能来见孩子的次数有限,无法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只好在其他方面进行补偿,只要许山岚开口,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都给揪下来。可惜许山岚从来没跟父亲主动要过什么,他什么都不缺,丛展轶满足他一切愿望,合理的不合理的。孩子还小,隔着千山万水见不到面,即使再好也是有限,比不上丛展轶时时刻刻的照料,因此许山岚对父母感情极为淡漠。渐渐的,许父也就不像最初那般上心了,疏远起来。
  如今许山岚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开始懂得父母和师父师兄的不同,明白为什么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没有一个温馨而幸福的家庭。拜许母所赐,许山岚彻底了解父母之间的恩怨,了解父亲如何背弃妻子,那个“继母”又是如何第三者插足。
  人们天生向着弱者,更不用说那是他的母亲,所以许山岚对许父没有好感,可以说十分厌恶,对那个所谓“继母”,简直称得上痛恨了。
  但这次许父过来,还是带了许山岚的“继母”,他们想劝说许山岚回家去。爷爷年岁越来越大,越来越想念这个漂流在外的孙子。他们许家家大业大,如果不是传给长子嫡孙,那就太可惜了,女孩终归是要嫁给外姓人的。
  许山岚放学时破天荒没急着往家跑,王鹤还挺纳闷:“哎,怎么不赶紧回去接受你师兄的谆谆教导?”
  许山岚瞪了他一眼,依旧低下头,无精打采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王鹤没敢再开玩笑,认真起来,胳膊肘一碰许山岚:“岚子你又惹祸啦?”
  许山岚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爸今天过来。”
  “哦——”王鹤拖着长声,了然地连连点头,一拍许山岚的肩膀,安慰道:“早晚不得见面嘛,你还能躲一辈子?再说,不是有你哥嘛。哎呀岚子,那是你爹,又不是你仇人。”
  许山岚偏头咕哝一句:“还不如是仇人呢。”
  “算啦算啦。”王鹤豪迈地鼓励他,“向前冲吧,哥们我精神上支持你。”
  “切——”许山岚不屑地一甩书包,快步往家走去。
  许父还没到,客厅里空荡荡的,许山岚长舒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等着。他有个毛病,越紧张越犯困,迷迷糊糊都快要在沙发上睡着了。忽听门外汽车喇叭响,许山岚心中一沉,像坠了个铅块,慢吞吞地站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步一步走到门口。
  许父和继母跟丛林殷逸一起回来,一下车就互相谦让:“快请进,请进。”“丛哥先请,丛哥先请。”许父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十来年,性子早就打磨得圆滑,脸上挂着谨慎而谦和的微笑,一年多没见肚子更见大了。只一张光滑的脸上,两条浓重的剑眉,还能依稀分辨出几分年轻时的英挺俊美。
  几个人在院子里让了半天,到底还是丛林和殷逸走在前面,这才进了屋子。许山岚规规矩矩向师父师叔打招呼之后,面对许父和继母,期期艾艾好半天,蚊子似的唤道:“爸……单姨……”
  “好,好。”许父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自己唯一的儿子。从外表上看,许山岚长得真不错,眉清目秀干净清爽。美中不足的是太过腼腆,像个女孩子,一点也没有男孩子的英武气。
  “怎么样?练功还好吧?学业还好吧?”许父随意问了两句,许山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轻轻点点头。许父望着丛林和殷逸,一脸恳切而真挚的感激:“多亏了丛哥和殷哥教导,真是太谢谢了。”
  丛林呵呵笑道:“这孩子自己就是好孩子,我正要让他参加省里的武术比赛,没什么意外的话,能取得个好成绩。以后参加全国大赛,得了名次是可以在高考中加分的。”
  “哎呀那就太感谢了。”许父诚心诚意地说,“丛哥在我这个孩子身上太费心。哦,对了,我前一阵子去西安出差,遇到一个好东西,这次要送给丛哥。”他话音刚落,旁边许山岚的继母已经极有默契地把带来的兜子打开,拿出一个看上去就十分名贵的盒子。
  许父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推到丛林的面前:“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希望丛哥能喜欢。”
  “哎呀真是太客气了。”丛林把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柄极为精致古朴的短刀,一看便知十分贵重。“哎呀。”丛林这次才是真正地惊讶,“这……这怎么好意思。”
  “谢谢丛哥对山岚的栽培,这都是应该的。”许父呵呵笑得十分得体,“丛哥在我儿子身上花费的心血,可比这个贵重多了。哦,殷哥,这份是给您的——”他又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盒子,抵到殷逸面前。其实他比殷逸要大一些,但在许山岚的事情上,看得出来殷逸在S城很有地位,因此一口一个殷哥,从没改过口。
  殷逸微笑着收了,打开看时,里面是很普通的布袋子,但殷逸识货,轻轻一闻便知是极上好的大红袍,市面轻易买不到。他没有像丛林对短刀那样爱不释手,只淡淡地道:“让你费心了。”
  许父这才转过头来跟许山岚说话:“好好比赛,需要什么不?去外地吗?”
  “不是。”回答他的是殷逸,许山岚一直低着头,“就在S市,这次很方便。”
  “那就最好了。丛哥殷哥,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
  殷逸点点头,转脸对丛林说:“咱们先去学校看看吧,让岚子跟爸爸说说话。”丛林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道:“对,对,我那边还有点事,让岚子陪你,哈哈,今晚咱们好好聊。”
  “好好。”许父和妻子站起来,看着丛林和殷逸坐车出去。
  师父和师叔一走,许山岚更难受了,不安地缩在沙发里,心想:哥怎么还不回来?
  许父走过来坐到许山岚身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三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单姨忍不住碰了一下许父的腿。许父一抬眼,单姨向许山岚努努嘴,使个眼色。
  许父明白过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说:“山岚,你要参加比赛,爸爸很高兴,希望你能取得好成绩。”这番话说得生疏至极,简直不像父子间的沟通,而像领导指导下属。
  许山岚低声说:“哦。”不肯多说一个字。
  许父面色尴尬,发现跟儿子说话比当众进行竞聘处长的演讲都难。他想了想,决定直奔主题:“是这样,山岚。你爷爷想你了,想让你回去好看看你。当然了,我们肯定不能打扰你比赛,咱比完赛再走。要是能取得奖杯,你爷爷也会很高兴。”
  这次许山岚连声都没吭,只是突然抿紧了唇。许父问一句:“行吗?”
  许山岚不说话,弓着身子窝在沙发里,显出孩子有些单薄的孤独的侧影。许父皱皱眉,又问一句:“行吗?”
  许山岚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开口,执拗地保持着沉默。
  许父有点不耐烦了,他直起腰又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妻子拦住了。单姨嗔怨地瞥了丈夫一眼,细声细气地说:“山岚,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这么不吭声算是怎么回事呀?”
  许山岚忽然开口了,慢吞吞地说:“我和你不是一家人。”他说得声音很轻,但极为清晰。
  许父和单姨都愣住,单姨脸色变得很难看。许父又难堪又气愤,一拍桌子:“你说什么呢你?!”
  许山岚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字又重复一遍:“我说,我和她不是一家人。”他直视着愤怒的父亲,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是一种沉静的怨恨。许山岚性子温吞,从没有表露过十分激烈而极端的情绪,但他的语言和行动就像钝刀,一下一下戳到你心坎上,慢,但深,难以愈合。
  许父“呼”地站起来,看样子很想狠狠甩许山岚一个耳光,他大叫着:“你知不知道单姨为了过来看你,连你生病的妹妹都没去照顾,直接跟我过来了?你知不知道她昨天特地给你准备了一天的东西,就怕你在这边吃不着穿不暖?你知不知道她熬几天夜给你织毛衣?你知不知道她……”
  “爸爸。”许山岚打断父亲的怒吼,天真得近乎可恨地问道,“我妈妈怀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许父就像被人一下子掐住脖子的鸭子,脸涨得通红,嘴唇阖动半天憋出一句:“那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懂什么?”
  单姨勉强挂着笑,目光却冷得很,柔声细语地说:“山岚,这都是你妈妈告诉你的吧。”
  “对了,你妈妈!”许父被人提醒,大声说,“都是你妈妈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哪天我得打电话好好问问,怎么什么都乱跟孩子说!”
  这时,门外传来滴滴的车鸣声,客厅里的三个人一起望出去,竟见两辆计程车停在院门前。丛展轶从其中一辆走出来,许山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危难之中突遇亲人,心里顿感妥帖。但他这口气只呼出一半,就见另一个计程车也走下一个人,赫然便是他的母亲。


  28、我要你3

  虽然第一次和顾海平对打,丛展轶表现得不错,但他心里知道,几年没有进行系统的训练,体能和技巧毕竟还是退步了。既然要参加比赛,肯定得尽最大努力取得个不错的成绩,否则太对不起自己。丛展轶做事一向稳妥,经过几天的恢复式训练,发现自身不足,及时作出调整,制订出一系列训练计划,按部就班开始加量练习。
  但今天家里有事,他不想让许山岚独自面对许父,因此下午加快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训练任务,出门打车回家。没想到这么巧,许母也过来看望许山岚,两人前脚后脚进了院子。丛展轶皱了皱眉头,这个女人可真会找时间,要来也不先打个电话。但对方毕竟是许山岚的母亲,见面的礼节还是要做到,上前打个招呼:“阿姨过来了?”顺手接过许母带来的行李。
  “谢谢展轶。”许母微笑着拿下脸上的墨镜,回头望向站在台阶前的许山岚。自从许母到深圳以后,竟是如鱼得水大展拳脚,用近十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的打工妹一步一步熬出来,如今已经拥有五六家连锁超市,做起了女老板。许母本来就长得挺秀美,如今见过世面,开阔眼界,更是气质出众。脸上画了淡妆,光彩照人,一点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岚子。”她叫着许山岚的小名,张开手臂,“特地给你个惊喜,想妈妈没有?”
  和父亲相比,许山岚明显更亲近母亲,但也没有表现出十四五岁男孩子应有的活泼,甚至因为母亲夸张的手势而感到有些困窘。他拖着步子走到许母身边,刻意忽略对方伸过来的手臂,低声唤道:“妈。”
  许母一点不在意儿子的平淡反应,只一笑,拉住许山岚的胳膊连珠炮似的问长问短:“个子又长高啦,还和师兄睡在一起吗?学习怎么样啊?听说要参加比赛了?”
  许山岚静静地听着,偶尔简短回答几句,两人一起往客厅里走,完全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许父和单姨。
  单姨的脸色阴沉得都快打雷了,她使劲用力推搡一把许父,紧锁着眉头向许母走过去的方向一点下颌。此时许父也是尴尬万分,他在官场上呼风唤雨阳奉阴违,面对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回头看到丛展轶,见了救星似的脸上推起笑:“展轶回来了?山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
  丛展轶微微一点头:“还好,岚子很听话,也挺懂事。”
  单姨正在气头上,听见这种评语,从嘴角发出一声讥讽的轻嗤。丛展轶回头盯了她一眼,这一眼既快又狠,仿佛一枚钢钉猛地刺了单姨一下。单姨心里一突,不禁别转脸没敢再看,怒气收敛了不少。
  五个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许母仍是笑吟吟地拉着许山岚的手问个不停,似乎颇有些在许父面前炫耀的意思。她问一句许山岚答一句,肯说话但也不见有多热络。丛展轶坐到许山岚身边,摸摸孩子的头,对许母说:“阿姨这么远过来,也累了,不如先吃顿饭,好好休息休息。师父和师叔出去办事,没想到阿姨能过来,我这就打电话,他们很快就能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用不着这么客气。”许母从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丛展轶手上,“听岚子说你挺爱吃这种巧克力的,这次又多带点。”
  “谢谢阿姨了。”丛展轶接过来,“我这就让张姨做饭。叔叔,单姨,你们一起吃吧。”
  “啊——好好。”许父连忙点点头。
  单姨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跟许母打招呼:“大姐,真是太巧了,你也来看岚子呀。”
  许母依旧望着儿子,笑容不变,语气却转为生硬:“自己亲生的当然要来看看,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
  单姨笑得温婉,温柔地斜睇着许父,似埋怨又似心疼地说:“可不是嘛,上午单位刚给的假,下午老许就迫不及待地过来了。父子之间,感情也得常沟通,这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
  许母拧起了眉毛,目光仍然顽固地落在许山岚身上,好像她是在跟儿子说话,而不是其他人,讥讽地尖声说:“成长?哈,还知道什么叫成长?真是太费心了。”
  许山岚不易察觉地缩了缩头。丛展轶揽过小师弟,不露痕迹但极为坚定地拉着许山岚坐到自己身边,和许母分开一定距离。他对着在座的三个神态各异的人一笑,说:“叔叔阿姨都累了,早点休息吧,我让张姨给你们安排房间。”
  “对对。”许父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连忙站起来,“先休息休息,吃完饭再说。”
  单姨慢悠悠地说道:“我看还是等丛哥他们回来再一起吃吧,正好也谈谈山岚回家的事。”
  “回家?”许母立刻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竖起眉毛,“回什么家?回哪个家?”
  丛展轶打断他们的对话:“咱们还是上楼吧。”
  “对对。”许父当先往楼梯上走,许母高跟鞋蹬蹬踩在地上追上去,喝道:“慢着,你先把话说清楚,岚子要回什么家?”
  “呃——”许父犹豫着,有点无助地回头看自己的妻子,单姨把脸偏到一边,权当没瞧见。许父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岚子的爷爷想孙子了,要他回去看看。”
  “啊?”许母眉毛挑得老高,瞪着眼睛冷笑几声,“他要看看?他要看看就看看哪?现在知道想孙子了,以前干什么去了?以前怎么就把我们母子给赶出来了?”
  许父皱眉说道:“以前也没赶过你,是你要搬出去的,跟我爸可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要不是他向着你护着你,我至于大冬天带着孩子离开家回宿舍住吗?”即使是陈年往事,但那是许母心中永远的痛,这么多年再次提起,仍然不能释怀。
  许父内心有愧,可又不甘心在妻子面前退让,嘴里嘟囔一句:“又不是我让你搬出去的!”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许母,她像只发狂的母狮大吼大叫:“许建国!你还是不是男人?要不是你背着我在外勾三搭四,和这个女人鬼混,我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当初是你们不要这个儿子的,是你们把我们赶出来的。现在孩子长大了你们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生不出来儿子没人继承香火呀?哈哈,我告诉你许建国,你活该,这就是你的报应!”
  许父像被人迎面狠狠抽了一个耳光,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毫不客气地指责许母:“你为他付出什么了?你这个妈怎么当的?你管过儿子几天?我告诉你,我带走岚子只跟丛哥殷哥说,用不着你管!”
  “凭什么不用我管?!”许母一把甩开丛展轶拦过来的手臂,双目喷火,好像要扑上去咬许父一口,尖锐的喊声在客厅中嗡嗡回响,“岚子是我生的,我是他妈!当初是你们不要他,是你们许家不要他,现在凭什么要把他领回去?!”
  “你也没要他!”许父不甘示弱地大吼,“你不也自己把他交给别人一走了之?你要这个孩子了吗?!”
  “咣当”一声巨响,把争吵中的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一起转过头来。丛展轶重重一掌拍在当中黄梨木的茶几上,脸色阴沉得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他的声音很低,但明显是在强自压抑着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一字一字地说:“你们都闭嘴。”许山岚孤零零地站在丛展轶身边,从手指尖到脚趾尖,全都在微微发抖。他的眼里噙着泪,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母亲,整个人脆弱得仿佛碰一下都会轻轻碎掉。
  许母一下子后悔了,她颤着声唤道:“岚子……”
  许山岚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丛展轶把在场的三个人一个一个盯过去,目光充满着狂躁的愤怒,令许父差一点以为要冲上来揍他,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说道:“你……”
  丛展轶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胸中那种想把眼前这个人撕碎的冲动,艰涩地道:“你们……你们先上楼,我去看看岚子。”
  许山岚躲在大树后面,缩成一个小小小小的一团。他把脸埋在臂弯里,紧紧咬着唇,才没哭出声来,身子一直在发抖。
  丛展轶走过去,慢慢抱住这个受了伤害的少年。“哥——”许山岚哽咽着,“他们都不要我,我是不是多余的?他们都不肯要我……”
  “不是,你不是。”丛展轶语气坚定,不可动摇,“他们可以不要你,我要你,哥要你!”


  29、我要你4

  楼下的三个人似乎也终于发现在别人家里大吵大嚷十分失礼,各自沉默地拖着行李走进他们的卧室。家里安静下来,直到丛林和殷逸返回。两个人一到家就听保姆张姨偷偷地讲述了刚才的事态发展。他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毕竟是许家自己的事,而且当众问起也会让岚子太难堪。
  晚饭餐桌上的气氛很诡异,许父和丛林殷逸有说有笑,坐在他身边的单姨时不时轻柔地插上一句,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十分得体的笑容,看都不看另一边的许母一眼。而许母则不停地跟许山岚说话,在他的碗里夹菜,好像要好好弥补一下对孩子的伤害。许山岚深深地垂着头,竭力掩饰眼睛哭过的红肿,缄默得仿佛不会开口说话似的,只想靠得丛展轶近些,再近些。顾海平挨着单姨,望望这边,又看看那边,表情透出几分担忧。
  “是这样——”许父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有些谨慎地说,“岚子他爷爷这么久没见这孩子,很想他,不如比赛之后,让他跟我一起回去看看,过两天再回来。”
  “啊——”丛林放下筷子,沉吟着没有回答。许母适时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我瞧没有这个必要吧,毕竟这么多年了,这不也过得挺好的?而且我还想把岚子接到深圳去呢,那里教学环境好、教学理念先进,也许更利于孩子的前途发展。”她这番话说得挺平静,只是声音稍微有点尖锐。
  单姨弯一弯秀气的眉毛,温柔地说:“建国也想把岚子送去最好的初中,省实验,是吧建国?”
  “对对。”许父连连点头,眼巴巴地望向丛林。
  丛林思忖一会,一笑,说道:“依我看这事咱都说了不算,岚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们问问他吧。”
  许父的脸色暗淡下来,笑容凝在脸上。许母松口气,欣喜地道:“这还用问,岚子跟我一向亲近,他肯定得跟我走。”
  单姨轻轻地说:“丛哥说了,得问孩子,太自作多情可不好。”
  许母受到压迫似的猛地挺直腰想要反驳,殷逸及时地说道:“还是听听岚子的意见吧。岚子,你想跟谁走?”
  所有人不约而同注视着许山岚,许山岚恨不能地面突然裂开让他一下子钻进去,他把脑袋低得不能再低了,一颗心砰砰乱跳,耳边响着丛林的催促:“岚子,你说句话……”
  “岚子哪儿也不去,他就待在这儿,比完赛也待在这儿。”回答他们的,是丛展轶斩钉截铁的声音。
  “嗯?”几个人异常惊讶,顾海平难以置信地瞧着丛展轶,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丛林动动唇,却没出声,殷逸若有所思,许母微微蹙起眉头,单姨的嘴张成个“O”型,随即发现这个动作很不雅观,赶紧闭上。许父清清嗓子,尽量客气地说,“这个问题还是让岚子自己选择吧。”
  “用不着。”丛展轶面色严峻,语气出奇地强硬,“我说他待在这儿他就待在这儿,用不着选。”
  许父有些恼怒地转向丛林:“丛哥,你看……”
  还没等丛林有所表示,丛展轶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和岚子吃完了,你们请慢用。”他根本不理睬在场人的目光,只转头对许山岚下命令,“跟我上楼,你今天的训练任务已经落下太多了,不做完不许睡觉。”
  许山岚像个临死关头忽蒙大赦的囚犯,忙不迭地站起来,极为敏捷地绕过呆坐在餐桌旁的几个人,小鹿般蹦跳着跟丛展轶上了楼。其灵活其迅速,跟在父母面前温温吞吞的表现完全不一样。
  餐桌突然陷入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静默当中,那一瞬间,顾海平真害怕师父会拍桌而起,怒骂大师兄不懂规矩。只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丛林破天荒地没有对丛展轶的率先离去而追究,反而像没看见似的呵呵笑着打马虎眼:“我看就这样吧,岚子在我这里也挺好的。”
  许父莫名其妙地瞪视着丛林,语气中明显带有指责:“这叫什么事?”
  丛林笑道:“呵呵……”搔搔脑袋。殷逸说:“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我看我们不要多加干涉为好。”
  “什么叫自己的想法?”许父冷下脸,“我问的是岚子,可不是其他人。”他把后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殷逸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慢慢地说:“难道岚子没有继续留在这里,还不算做出选择么?”
  许父和单姨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母见他们吃瘪,有些暗自得意地一甩头,对丛林和殷逸微笑:“岚子在师父这里,我一直挺放心。”
  许山岚还没等丛展轶把房门打开走进卧室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大师兄,面颊紧紧贴在丛展轶宽阔结实的后背上。丛展轶转个身,把许山岚搂在怀里。许山岚仰起脸,崇拜而又亲近地望着大师兄,叫道:“哥,哥。”
  “嗯。”丛展轶漫应着他,一步一步拖进屋里去。
  “哥你真好。”许山岚软软糯糯地撒娇,抱着丛展轶不撒手。
  丛展轶扶起许山岚,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现在高兴了。”
  许山岚噗地一乐,歪着脑袋瞅丛展轶:“哥你真好。”
  “好什么好。”丛展轶板下脸,“我刚才可不是跟你开玩笑,快比赛了,你再不加紧训练,我还打你屁股。”
  “哦。”许山岚颇为敷衍地答应一声,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
  许父和单姨到底还是走了,出于礼貌,丛展轶和许山岚陪着送到车上。许父摆出一副严父的架势,告诫许山岚不能这个不能那个要乖乖听话,单姨温柔地笑着,偶尔也嘱咐几句。等车一开走,两个人脸上的神情立刻变了。许父狠狠地低声咒骂一句:“什么东西!”也不知是在骂谁。
  单姨轻轻哼了一声:“早知如此就不拿那么贵重的礼了,还以为最后一次呢。”
  许父呼出一口粗气,息事宁人地说:“哎呀算了,怎么说也是人家把孩子养这么大。”
  “那又能怎么样?”单姨尖酸刻薄地反驳,“我们每个月也是要寄来高额学费生活费的!”
  送走了父母和那个单姨,等于推翻了许山岚身上的三座大山,顿时草也绿了花也红了老师也和蔼可亲了睡觉更加香甜了。王鹤发现这小子天天上课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虽说以前也不短,但大部分集中于数学几何等理科,语文历史还能听一听,现在连这种课也不听了。第四堂课的时候,班主任突然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就是他们星期六不用上课了,全国所有的中小学生都开始休“大周末”。这个消息一出口,教室里简直就要翻了天,响起一片激动的喧哗。许山岚在这片吵嚷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跟被砸晕了的土拨鼠似的双目迷茫。王鹤使劲一推他:“你没事吧你?睡觉睡傻啦?我们一周要放两天假了你懂吗?两天假!”他伸出两个手指头,不屈不挠地在许山岚眼前挺立,还晃动两下。
  许山岚不为所动地扒拉开,蔫头蔫脑叹息一声:“那更糟糕,哥一定会加紧训练的,还不如你们上课我睡觉呢。”
  “啊?”王鹤瞪圆了眼睛,“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许山岚白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赛前紧张综合症。”
  这可不是开玩笑,丛展轶下定决心要在比赛中拿最好的成绩,不但他,顾海平和许山岚都是。训练时间加倍强度加倍,严格按照周密的训练计划一丝不苟地进行。每天许山岚上床都觉得自己快要散架,太多太多次,丛展轶还在给他做放松按摩,他已经先睡着了。许山岚太了解大师兄,平时耍赖撒娇还能对付过去,但他一旦要认真起来,除了必须完成训练任务,一点妥协都不能有。再苦再累也得咬着牙挺着,更何况,许山岚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其实他也是很想拿冠军的,谁不想呢?
  不只是徒弟,师父也没闲着。这边密切关注几个孩子的训练动向,做出适当调整;那边丛林和殷逸终于跟市体校的几个校长见了面,吃顿饭。
  可以说一开始酒桌上的气氛还是不错的,很热烈。几位校长都很热情而又客气,招呼着丛林师兄弟坐首席。殷逸微笑着推拒了,到底请最年长的一位坐上正座。大家推杯换盏聊得热火朝天,毕竟都是圈内人,就算学校性质不同,还是很有共同语言。彼此探听来探听去,居然还有互相都认识的朋友,关系似乎更近了。
  丛林喝了不少,练武的人都实在,酒量都不错,碗来酒干颇有气势。殷逸胃不好,轻易不碰酒,桌上的人纷纷过来敬他,也不过矜持地微微沾沾唇而已。
  酒到中途,丛林起身去洗手间,他喝得太多了,在隔间里休息片刻,也正在这时,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算不上陌生,好像刚刚还搂着脖子称兄道弟来着。一个说话,舌头有点大:“我靠,真他妈能喝,我有点挺不住了。”哗啦哗啦撒尿声。
  “人家是师兄弟两个人,还有一个不喝,你能怎么着?”另一个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看样子都喝多了。
  “那是殷逸,谁敢跟他喝?”说话的人语气中带着讽刺,“他能请都是好大的面子。”
  “行了行了,有话咱哥俩回家说去,一会的,把他们答对完事,我跟你去吃烤串,咱重新来。”
  “唉,没办法,走吧继续喝……哎那个姓丛的什么学校来着?”
  “呃,什么武校,民办的,能有什么真本事。”
  “还不是他师弟……殷逸跟路局长……”后面的丛林听不清了,他站在隔间的门后面,紧紧攥住拳头。
  回包厢的时候,丛林脸色阴沉,他几乎没怎么跟在座诸位说说场面话,找个借口就出来了,直接在门口坐上出租车走人,没理睬后面追上来的殷逸。
  丛展轶、顾海平和许山岚刚结束晚训,正要各自回房去洗澡,听到院门口的刹车声都有点错愕,没想到师父能这么早回来。
  丛林背着双手大步走进客厅,脸上还带着醉酒而不自然的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坐在沙发上问几个弟子:“你们的项目选好没有?”
  师父无缘无故问出这么一句来,几个人都怔住了。丛展轶沉吟一会,说道:“师父,我想参加太极拳和散打的比赛。”
  顾海平猛地一抬头,却听丛林沉声问:“为什么选这个?”
  “太极拳最有把握。而散打,和武术单纯表演的性质不同,我想都尝试一下。”
  丛林盯着丛展轶:“有没有把握?”
  丛展轶没有直接回答,只一笑,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丛林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大刀阔斧地说:“好!就这样。我告诉你们三个,无论多难多苦,一定要给我拿个冠军回来!我丛林不争别的,就争这口气!”


  30、冤家路窄1

  “三百四十一,三百四十二……四百零一……”许山岚一边在心里默数,一边背负双手俯身屈膝,在一米多深的土坑中跳到地面上。他两条小腿都绑着沉重的铅块,每跳一下都要付出几倍的力气。
  午时盛夏的阳光毫不遮掩地直接照到许山岚的身上,后背火辣辣地像在被火烤,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服早就湿透了,好像都能拧出水来。一滴汗流到许山岚的眼睛里,蜇得他一片模糊,一眨眼没看清落地的位置,一下子被坑沿绊倒,噗通跪了下去。
  许山岚慌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顾不得膝盖的疼痛,站回到坑里。刚才已经数到四百三十八,因为错了一次,又要多跳十个,变成四百二十八。许山岚双唇抿得紧紧的,像在跟自己赌气似的,一下一下继续跳,一直跳到五百个,这才长出一口气,掀起衣襟前摆,把脸上的汗水略略擦干。仍有新的汗滴冒出来,不屈不挠地往下淌。
  丛林提着木棍走过来,问道:“完成了?”
  “是,师父。”许山岚规规矩矩挺直腰板站好,一上午的训练结束,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张小脸不知是晒的还是累的,红得像着了火。
  丛林点点头:“下午重点练旋子转体和旋风脚,要连贯完美做出这两个动作,关键就在于腰腿力量,基础训练决不可间断。岚子,你得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一点。这次比赛不同于以前参加的市级比赛,参赛人员更多,都是L省各兄弟市的尖子,可以说谁都是强手。你必须先在动作设计上比他们更难才行。旋子转体360°加旋风脚720°加马步这个编排难度系数最高,如果你能把这个动作做好,就可以说是成功了一半。”
  “我知道了,师父。”
  丛林拿过干毛巾来给许山岚擦汗,一边不厌其烦地继续详细讲解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
  顾海平在殷逸的指导下把编排的整个长拳套路又练一遍,注意衔接和动静结合。
  丛展轶从外面跑回来,推开院门。在酷热的三伏天里,他穿得简直像个患了严重疾病的重症患者。身上围着厚重的棉服,下面穿着棉裤,连脑袋都遮得严严实实。
  顾海平“噗”地喷笑出来,叫道:“大师兄,外面的人没把你当成精神病抓了去啊?”
  丛展轶脱下外套,脸上的汗流成了河,许山岚忙端一杯水跑过去,丛展轶只沾沾唇,问道:“练得怎么样?”
  “还行,你减下多少了?”
  “不知道,一会再量量吧。”
  丛林一拍手:“好了好了,都去洗澡准备吃饭。”
  几个人回房间里冲凉,丛展轶脱光了全身的衣物,站到练功房里的磅秤上,指针顽固地指向66.5公斤,没有多少下降的迹象。
  “怎么样?”许山岚凑过来问。
  “还差一点。”丛展轶要参加散打65公斤级的比赛,但他标准体重68公斤,需要在赛前急速减体重。对柔道、散打、摔跤、拳击等重竞技运动员来说,赛前无论增加或者降低体重,都可以称为一场灾难。增重就要不停地吃,多摄入脂肪,饭菜油腻得难以下咽;减重恰恰相反,控制食量——这对反倒要加大训练强度的运动员来说万分痛苦,然后就是要穿着厚重的衣服在烈日下长跑,注意适当补充带淡盐的水分,有的教练甚至要求运动员全身包裹保鲜膜。
  这种在极短时间内的减重或增重对人体伤害很大,因此在饮食上搭配要更加合理,以补充所需的蛋白质和维生素。几个人所吃的午餐全是营养配餐,只不过丛展轶相对少一些。
  殷逸看着几个孩子跑上楼,甚为欣慰地说:“岚子比以前用功多了,海平的感觉也上来了,我瞧这次省里比赛,咱们夺冠的希望很大。”
  丛林坐在餐桌旁等孩子门下来一起吃饭,随手打开报纸扫两眼,从鼻子里发出含义不明的一声“哼。”
  殷逸坐过来,低声问道:“怎么,还生气呢?”
  丛林瞪他一眼:“我哪敢?你在S市有名有号,我可惹不起。”
  殷逸又好气又好笑:“你可真是,瞧着心挺粗,其实就针眼那么小。你管他们怎么说干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取得好成绩。”
  “取得好成绩也得靠真正实力。”丛林啪地把报纸拍在桌子上,“不是靠背后偷偷摸摸歪门邪道。你呀,就不肯正大光明做点事情,什么都想投机取巧。”
  殷逸笑笑,也不反驳,只说:“不过是吃顿饭,你继续你的光明正大,我用我的投机取巧,只要结果好,咱们就算没白费力气。”
  “那好。”丛林又把报纸捡起来,“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别搀和。”
  “那也不行。”殷逸把手盖在报纸上,“运动员一报道注册,咱们还得抽空请裁判们吃个饭。”
  “啊?”丛林两条粗重的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比赛前不许和裁判沟通,这是规矩,还请客吃饭?拉倒吧你。”
  殷逸又劝了两句,丛林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时正好丛展轶换完衣服走下来,殷逸一仰头:“展轶,你说说,这事该怎么办?”
  丛展轶想了想,沉稳地说:“其实不请也行。”
  “对嘛。”顾海平从后面跟上来,“大师兄有夺冠的实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怕什么?”
  许山岚插言道:“二师兄,你也报名参加散打比赛呗。我想看看你跟哥到底谁厉害。”
  顾海平一皱眉头:“哪有你的事,小孩子家家的。”丛展轶说要比散打的时候,顾海平也曾考虑过换项目,但一想到在赛场上要和大师兄对阵,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考虑几天还是算了。
  殷逸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对丛展轶说:“你呀,还是太年轻了。”
  中午吃完饭,可以睡两个小时的午觉,除去晚上,这是许山岚最喜欢的时光。在家里睡总比坚硬的书桌强,丛林已经答应他,即使后天开学也不用去上课,殷逸特地到学校跟老师打过招呼,全心全意备战比赛。培养出个省级冠军也有面子,因此还是挺支持的。
  许山岚玩一会变形金刚,觉得有点犯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躺下来。他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小裤衩,张手张脚摊在床上。
  丛展轶把电风扇关掉,怕睡觉时吹风会着凉,这时候什么事情都变得小心翼翼,有一点差池都会影响到比赛成绩。
  他踢踢许山岚的腿:“往那边去。”
  许山岚缩回来,看着丛展轶背对他躺下,即使是放松状态,胳膊上贲起的肌肉还是清晰可见,更不用说发达的背肌。男孩子对于力量有一种极端的向往,许山岚万分羡慕,伸出手指戳了戳:“我什么时候能像哥一样啊。”
  “够呛吧。”丛展轶闭着眼睛随口道,“你就不是肌肉型的,长得太瘦,再练也没有用。”
  “切。”许山岚一撇嘴,“谁说的?我长大就会有啦。”
  “你又不练散打,武术套路更讲究柔韧性,对抗性不强,用不着非得练出肌肉不可。”
  “反正我得练出来。”许山岚用力曲起手臂,按了按和大师兄相比,有点瘦得可怜的胳膊。
  丛展轶转过来,笑着调侃他:“干什么?用来骗小姑娘啊?”
  “才不是。”许山岚急着撇清自己,“骗小姑娘的是二师兄,都有女学生给他写情书,就放在交作业的本子里。”
  “你怎么知道?”
  “我去他办公室玩遥控飞机,弄倒了作业本发现的。”
  丛展轶微笑,半阖着眼睛,最近训练强度增加,食量反而要减少,体力消耗大,很容易疲惫,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给他没有?”
  “给了。”许山岚眼睛亮晶晶的,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样子,“他骂我乱动他东西,其实脸都红啦。”
  “哦……”丛展轶困意上涌。
  “信箱里也有,还有你的……”许山岚猛地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上嘴巴,偷偷瞥了丛展轶一眼,见他毫无反应,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才吐吐舌头,悄悄拉起毛巾被,盖在自己身上。
  其实丛展轶还清醒着,听许山岚一说,这才明白信箱底下总有零星的碎纸屑是怎么回事。不用问,肯定是许山岚把那些“情书”给撕了。
  丛展轶心里好笑,也没太在意少年的小把戏,渐渐进入梦乡。
  这次全省武术锦标赛,是由省体育局主办,市体校协办,比赛场地就设在市体校。先进行成人组武术套路比赛,然后是分级别的散打,再后来才是十六岁以下少年组武术套路比赛,那时才轮到许山岚出场。赛前两天,可到市体校去熟悉场地。
  市体校早就做好赛前准备,场地全都空出来提供给前来训练的比赛队伍,但馆内另一侧散打比赛的训练照常进行,所以学校教练和学生并不少,都穿着简单的运动服,看着丛展轶他们走过来,纷纷侧目。
  武术套路比赛和习武时的练习套路还有所不同,后者是固定的,比如杨氏太极XX式、南拳、形意拳、螳螂拳,都有自己的起承转合相应动作;但在比赛中却转为自行编排,有规定动作和自选动作,就像自由体操、跳水和花样滑冰一样。一方面促进武术套路的发展,一方面更具有观赏性。
  武术套路的比赛场地为8米×14米,平均切分成六个方位,即四角位和中间上下位。要求运动员在比赛过程中,任何一个方位都要经过,如未经过即认为结构布局不合理,判定为未运用场地四角位和中间位,每缺一个方位都要扣分,而且还要累积扣分。比赛中还要进行跳跃等高难度动作,因此熟悉场地十分重要——众所周知,在沙地上和在垫子上,起跳的劲力都是不同的。
  参赛运动员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把所有编排的套路演练一遍,但适当走位还是很有必要。丛展轶和顾海平都脱了上衣,只穿着单裤,在场边做些准备活动。
  训练馆门一开,又走进来一批人,为首的领导个头很高,挺着个啤酒肚,像个待产的孕妇,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声说:“还得抓紧,加大训练强度,有实力也不能掉以轻心……”
  丛林一听声音就觉得耳熟,抬头望过去,果然是市体校的校长,也就是当初喝酒时在卫生间里笑话他那一位。丛林心里暗哼一声,故意转过头去指导顾海平,权当没看见。
  校长却瞧见他们了,立刻满脸堆欢快步走过来,拖着长音说道:“哎呀你瞧瞧,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一接。”
  殷逸微笑道:“不必了,太麻烦,我们只过来熟悉熟悉场地。”
  “啊,丛哥也来了。”校长向丛林伸出手。丛林再装作没看见就说不过去了,只好勉为其难咧咧嘴,算是笑了一笑,跟校长握握手。
  “你们先来你们先来。”校长极为客气地指一指垫子。殷逸摇摇头:“不了,他们还没准备好,你们是老大哥,当然你们先来做个榜样,让咱们也学习学习。”
  “哈哈,哈哈。”校长搓搓手,“哎呀太谦虚了,你就是太谦虚。”他嘴上谦让,脸上却在放光,极有自信地一摆手,身后副校长和教练带着队员鱼贯而入。
  丛林和殷逸对视一眼,带着弟子们默不作声闪出安全区,给体校的队员让出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本文所有和比赛有关的事项纯属胡编乱造毫无依据,请不要相信。
  2.武术套路比赛2003年规定比赛中可以配乐,在此之前并无规定。
  3.一般在市体校就读及训练的都是青少年,不会参加成人组比赛,本文只是为了行文方便,考据帝请不要深究。
  4.安全区即为比赛场地周围两米宽的范围内。
  5.垫子特指武术比赛专用场地,一般高出地面50-60厘米。
  6.本文绝对不是以竞技比赛为主,只是情节发展必要而已。



  31、冤家路窄2

  校长说道:“解亮,你上去先练一练。”
  从队列中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身结实的古铜色肌肉,向校长行了礼,走到垫子中央。这个人丛林和殷逸在观看以前的比赛录像带时也见过,是上届省运会冠军,在全国比赛中也取得很好的成绩,可以说是这次夺冠的大热门。
  解亮吸气收腹,屈膝提手。他演练的正是太极拳,看得出来动作编排很用心。不愧为省级比赛冠军,一招一式中规中矩,自选动作做的是旋风脚360加提膝独立。这个动作难度系数很高,解亮落地极稳,引起一片喝彩声。
  校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转脸望向丛林,“丛哥你是行家,你给指教指教。”
  丛林打个哈哈,道:“挺好,小伙子有前途,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比咱们这群老家伙强多了。”
  “哎,小孩子也不能这么夸,容易骄傲自满。张教练,你带着解亮再好好练习练习。”
  他们下了垫子,换成丛展轶和顾海平到上面熟悉场地。两个师兄弟不约而同都没演练套路,只简单做了几个空翻,和起跳动作,试一试垫子和沙地的不同硬度。
  其实校长本来就没把丛家师徒放在眼里,见他们只做些基本动作,还以为是怯场,心里更是得意,和丛林殷逸交谈几句,便在学生们的簇拥下离开训练馆。
  丛林问儿子:“怎么样?”
  丛展轶点点头:“还行,水平不错。”
  丛林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比,把他比下去。”
  正说话间,训练馆的门又开了,走进一批人。这段时间正是安排各个参赛队适应场地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本来没有什么,但丛林一看进来的那个领队,当时脸就绿了,比看到市体校校长还难看,活像见了一只突然蹦到脚面上去的癞蛤蟆。
  那人无疑也见到丛林了,故意提高音量大声道:“哎呦这是谁呀?这不是丛林吗?哎呦咱们这可多少年没见啦。”
  丛林背着双手哼道:“最好不见。”一点不给留面子。
  许山岚悄悄碰碰丛展轶:“哥,这人是谁?”
  “他好像姓严,是师父在乡下时的老对手,师父就是在村子里把他打败了才开始开馆收徒的。”
  “对啦。”顾海平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热闹,“我就是因为看了那场比赛才下定决心跟师父学武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嘿嘿,真是冤家路窄。”
  严师父没有丛林高大,矮墩墩的像个树桩,但肌肉很结实。小眼睛里闪着对丛林毫不掩饰的怨恨和厌恶,仰着脸说道:“正好正好,咱们真刀真枪干一场,这么多年了,瞧瞧到底谁更胜一筹。”
  丛林对他可没有对体校校长那般客气,双手抱胸,冷冰冰地道:“谁更厉害多年前就有定论了,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哼。”严红军把脸偏过去,对自己一个弟子道,“小羽,上去练练,也给别人开开眼。”
  一个少年站出来,道:“是,师父。”
  这个少年年龄和许山岚相当,个头也差不多,头发比许山岚的短,显得更精神,只是面无表情,有点清冷。
  丛林叉着腿站着,本来没太在意,但那孩子一起手,丛林的脸色就变了。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个叫小羽的孩子年龄虽小,但动作流畅自然动静合宜,沉稳凝重,颇有大家风范。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毫无少年人的轻浮傲慢。
  丛林望向殷逸,正巧殷逸也在看过来,两人心照不宣,都有些忧心忡忡,这个孩子一定是许山岚这次比赛的劲敌。
  严红军仿佛也看出两人的心思,得意得眉毛都快飞起来,拉过那个男孩子朗声笑道:“怎么样?我最得意的门生,叫叶倾羽。不错吧?哈哈。你瞧这动作、这神态、这骨骼……”他一边说一边在叶倾羽的身上捏捏拍拍,弄得小孩子想躲又不敢躲,尴尬得脸都红了。
  丛林哼道:“歹竹出好笋,也不太容易。”
  “丛林,你不用嘴硬,咱们别说废话,就在赛场上见。”严红军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走着瞧!”
  许山岚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他暗自估量一阵,觉得有点比不上叶倾羽。不由自主回头瞅一眼那少年单薄的背影,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
  唉,要是平时不那么偷懒就好了。许山岚后知后觉地想,都怪自己惰性太强,水平不免大打折扣。正想着,忽觉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头顶上,抬头见大师兄正瞧着自己。
  丛展轶低声问道:“怎么,灰心了?”
  许山岚嗯了一声。
  “你和他各有各的优势,他的套路感觉很好,分寸把握得不错。但这孩子下盘不稳,你没见他落地有些晃动么?”丛展轶分析得十分客观,“高手比赛不在于平时训练,而在于临场发挥,关键是心态。”
  “对,岚子。”顾海平拍着许山岚的肩膀,“咱可不能先泄了气。”
  丛林哈哈一笑,似乎没把叶倾羽的表现放在心上,和颜悦色地对许山岚说道:“你那几年马步可不是白练的,基本功比他扎实多了。没事,我教的徒弟还能有错么?”
  殷逸温和地微笑:“好好努力,名次不是关键。”
  许山岚受到鼓励,胸中热血涌动,忽然很想比赛快点到来,跟那个叫叶倾羽的认真比一场。
  看完场地,几个人到安排的住宿地方落脚。省级比赛规模不算大,因此只住在市体校的招待所,条件一般,一进房间一股霉味。床单被套还算干净,雪白得仿佛医院的病床,被面上红彤彤的围成半圆形的字体:XX市体校招待所。丛展轶和许山岚雷打不动一个房间,顾海平和师父住在一起。殷逸不愿住在招待所,宁可回去明早再来,丛林只好由着他。
  取来参赛号码、秩序册、运动员名签和就餐卡,赛前准备就算差不多了。大家今天都很劳累,殷逸和丛林晚上还要去和其他参赛队的领队教练吃饭,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丛林不愿意应酬也得去,面子上总得走个过场。但对殷逸提出偷偷请裁判的事,丛林仍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晚饭时只剩下三个师兄弟,都没怎么吃饱。顾海平明天就要比赛,多少还是有点赛前综合症,看着营养配餐吃几口就饱了;丛展轶更不用说,他还在减体重;许山岚吃得也不多,总觉得胸口堵得慌。
  丛展轶问道:“还为叶倾羽的事?”
  许山岚摇摇头:“哥,你明天就比赛了,你不紧张么?”
  丛展轶想了想,说道:“还好吧。”
  许山岚拧着小眉毛:“我挺紧张。”
  丛展轶失笑道:“你紧张什么?你要比赛还得过几天,没到时候。”
  “我是为你紧张啊。”许山岚瞪着眼睛说,“我一想到明天你要上场比赛,就手脚发凉。”
  丛展轶见他仰着小脸,说得自然而然而又认真无比,心中微微一动。除了许山岚,身边没有一个人能这样实心实意地为自己担忧。所有人好像都习惯了丛展轶的独立,习惯了他一切都靠自己,包括他的父亲。似乎他就应该成熟稳重,理所当然在赛场上发挥正常水平,然后拿个冠军,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的事情呢?
  许山岚不是对大师兄没有信心,那只是发自肺腑的,对身边最亲近的人真挚的关怀。
  丛展轶慢慢走过去,把许山岚抱在怀里,少年的呼吸轻柔而又温暖,像是生命中唯一的慰藉。两个人静静地拥抱了一会,直到许山岚困惑地低声唤道:“哥……”
  丛展轶放开手,摸摸许山岚的头,突发奇想:“走,哥带你出去放松一下。”许山岚又惊讶又欣喜,连忙跟着大师兄跑出门去。
  两个人偷偷溜出招待所,师父师叔都不在,也没告诉顾海平。许山岚小小的心雀跃着,好像他和大师兄在做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带着点刺激和兴奋。
  两人跑到附近的夜市,在拥挤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许山岚白天上学,晚上必须跑回家练功,不能随便出去玩,电视也不能经常看,娱乐活动要比同等年龄的孩子少了很多。这次和大师兄一起出来,算是开了眼界,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新奇。
  “我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郑智化的歌声带点神经质的偏执和沙哑,从简陋的扩音喇叭里放出来;旁边露天电视里演的正是《火玫瑰》,风情万种的温碧霞一闪而过;街边录像厅门前挂着《真实的谎言》《红番区》的宣传海报。许山岚刚吃完一根皇姑雪糕,小心翼翼地把四大天王的明星粘贴收好,对丛展轶眨巴眨巴眼睛:“哥,我饿了。”
  旁边就是一家饭馆,丛展轶观察了一会,觉得其卫生环境好像还可以信任,就拉着许山岚走进去。
  这是一家饺子馆,已经坐满了几桌,人们一边喝酒吃饺子一边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丛展轶要了一屉芹菜猪肉的,又要了一屉素馅的,没敢要韭菜馅,怕许山岚吃坏肚子。
  服务员脸上像挂了一层霜,用一种打劫的语气说道:“一共十块钱,先付帐!”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头把油腻腻的餐牌捏回去,拖长声音喊:“芹菜猪肉——素馅——”
  许山岚饿得够呛,闻着饭店里热噗噗的香味,差点流口水。他问丛展轶:“哥,你也吃点吧?”
  丛展轶摇摇头:“好不容易降下来,等比完赛的吧。”
  许山岚晃着脑袋东张西望,冷不防瞥见饭店门口一个身影,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丛展轶问道:“怎么?”
  许山岚犹豫地说:“好像是……啊——”这回不用他回答,丛展轶也瞧见了,门口站着的是白天刚刚认识的叶倾羽。他没进来,只是踮着脚尖往里瞧。
  也不知为什么,许山岚对这个少年格外有好感,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叶倾羽面前:“你在找人吗?”
  “啊,哦——”叶倾羽轻轻地说,“我找我师父和师兄。”
  “你和他们走散了?”
  “嗯。”
  “我没瞧见他们。”许山岚没等人家问,自己主动交代。
  “哦。”叶倾羽漫应了一声,脸上表情仍然清冷得很,不见得有多失望,也不见得有多着急。看样子他比许山岚还不爱说话,许山岚有点泄气了,觉得自己太多余,讪讪地道:“那,那我先回去了。”
  没想到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叶倾羽也开了口:“你是丛师父的徒弟吧……”
  两人愣住了,又同时回答:“好,我也走了。”
  “对呀,我叫许山岚。”
  两人再次愣住,莫名其妙而又错愕地对视着,忽然一起喷笑出来。
  许山岚眼里闪着光,诚挚地说:“你练得真不错,我都看到了。”
  除了师父,叶倾羽很少被人这样当面赞扬,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能来参加比赛的都不错。”
  “你师父一定也挺厉害。”
  “好像比你师父还差一点。”叶倾羽眨眨眼,露出几分俏皮和促狭,看来他也听说过丛林和严红军比武的事情。
  两个少年又笑起来,许山岚一指丛展轶:“那是我大师兄,你和我们一起来吃饺子吧。”
  “不了不了。”叶倾羽连连摇手,快退了几步,“我还得去找师父和师兄。”
  “那……咱们赛场见。”许山岚毕竟还小,还没学会大人那些虚伪的客套,人家说不吃就不吃,也不知道再让一让。
  “嗯,赛场上见。”叶倾羽摆摆手,走到夜市来往的人群中去。
  许山岚颇为遗憾地回到桌旁,饺子已经端上来了,热气扑面。他却又不想吃了,悠悠叹息一声,说道:“哥,他练得真不错,是不?”
  “你也不差。”丛展轶夹出一个饺子放到许山岚面前的小瓷碟里,“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很多人不喜欢丛林,其实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丛林活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多了,没准比很多读者的爷爷奶奶都大,那个年代的人古板固执,看不惯现在所谓的不正之风。那时的价值观和待人处事方式和现在十分不一样,从影视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来。那时流行的是英雄本色古惑仔,强调个人主义英雄主义,强调热血豪情,强调不畏强权。那时的主人公不会被金钱收买,不会在威胁面前低头,那时是就是非就是非,善就是善,恶就是恶。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流行黑暗一些的影视作品,恶人也有善良,好人也有卑劣。人性变得复杂而多变。我觉得这就是价值观的不同。没有谁对谁错或者哪个更好之分,只是社会进步,人心自然就变了。
  丛林这个人物,可能不讨人喜欢,但我觉得很真实。那个年代的人不懂得贪污公款,还不会暗箱操作,瞧不起背后使手段什么的。但殷逸不一样,他出身更好,见识不同,因此和丛林做事手法不一样。


  32、冤家路窄3

  XX省武术锦标赛终于开始了,正是武术在中国最火爆的时候,就连省电视台也专门开辟了一个新的栏目,用于对此次比赛进行现场直播。
  训练馆内其他的垫子都撤下去了,只剩下两块场地,今天进行长拳、太极拳、南拳比赛,明天比赛器械和对练。四周是看台,各市代表队和体校学生济济一堂,议论声像低低的潮水,在整个训练馆中回响。
  许山岚没有比赛项目,跟着师父坐到观众席中比较靠前的位置,既能看到二师兄的长拳比赛,也能看到大师兄的太极拳比赛。他一颗心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手脚冰凉。不一会殷逸走过来,低声道:“抽签结果出来了,海平第五个出场,展轶最后一个。”
  许山岚松了口气,可随即又紧张起来。两个人的出场次序没有碰到一起,这是好事,正好让他们能密切关注比赛动向;但不妙的是大师兄的出场次序——武术套路是表演项目,也就是说不像田径球类等比赛,结果是输是赢一目了然。这种表演类的项目,全靠裁判评分,因此印象十分关键。最后出场的选手,正赶上裁判都很劳累的时候,没准就会吃亏。
  当然这只是参赛运动员的一种心理暗示,似乎在比赛顺序上,排在前三分之一处或后三分之一处最为有利。
  比赛还没有开始,许山岚左右张望,市体校几个校长全来了,坐在最中间,主席台的后面。严师父带着弟子坐在许山岚的左边,其中一个身材劲瘦的正是叶倾羽。他也看见许山岚了,唇边泛起微笑,怕师父见到,冲他小幅度地摆摆手。严师父瞥见丛林,鼻子里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跟自己的一个弟子换了座位,离丛林远点。
  灯光全部打开,照得比赛场地纤毫毕现,裁判员陆续入场,神情严肃地坐到裁判员席上,时而低声交谈几句。
  “各位观众朋友们,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第XX届XX省武术锦标赛现场直播,我是韩洪兵,旁边这位是著名武术教练郭雪莹。韩练你好……”韩洪兵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估计第一次现场主持这种大赛,还有点紧张,说话断断续续的,好像放不大开。郭雪莹名字像个女的,其实是个男的,沉着脸,仿佛面对的不是比赛场地而是两军交战的战场,一副生死挣扎的神情,或者简称为便秘的样子也未为不可。
  “好。”韩教练说。
  “嗯——请您给观众朋友们简单介绍一下武术套路的比赛规则好吗?”
  “一个一个出场,评委打分,谁分高谁赢。”郭雪莹似乎对这种问题十分不耐烦。
  “哦——”韩洪兵心想这也太简略了吧,“各位观众朋友,其实是这样……”他拿起面前的秩序册,照着比赛规则念了一遍。正念到时间安排:“今天进行的是长拳和太极拳——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他话正说到一半,旁边郭雪莹硬邦邦地打断他,“运动员入场了。”
  “啊——啊对,运动员入场了。”韩洪兵连忙放下秩序册,提高了声音,“观众朋友们,现在向我们走来的就是此次参加武术套路比赛的运动员,看他们精神抖擞神采飞扬,我们可以相信,中国武术精神就会在他们身上大放异彩!”小伙子还挺激动,声调高亢。郭雪莹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
  顾海平一进场就四下寻找师父师叔的位置,许山岚高举手臂使劲挥了挥,顾海平看到了,也扬起手来。许山岚一转头,正遥遥对上丛展轶的眼睛。丛展轶只沉稳地点一下头,还没等许山岚有所回应,已经转过身去做准备活动了。
  运动员们在比赛场地上做些简单的动作,熟悉情况,不大一会功夫,比赛正式开始,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主持人清晰清亮的嗓音在训练馆中响起,逐个为大家介绍裁判员情况。长拳最先出场的是XX体校的运动员,动作编排十分流畅,看得周围观众都是精神一震,可见这次比赛的水准会很高。
  “第一个出场的运动员叫邓小平。嗯?啊对不起,叫邓小于,1971年出生——和我同岁,也是属猪。当然练武跟属什么肯定没关系,属猪不见得就又笨又懒,对吧郭教练?”
  “对。”
  “趁此机会让我们来了解一下武术的起源和发展状况。”韩洪兵对武术不太了解,不过功课做得很到位,拿起厚厚的一叠资料,口沫横飞地给大家介绍。从武术起源说到南北流派,从少林寺说到武当山,从武侠小说说到武侠电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然后用一种很期待的目光望着郭雪莹,“郭教练,对吧?”
  郭雪莹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对。”
  许山岚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比赛场地,丛林和殷逸低声给他讲解运动员的动作要领。这绝对是难能可贵的经验传授,许山岚频频点头,听得非常认真。这时长拳场地那边忽然传出观众一声遗憾的叹息,许山岚忙一回头,原来是第0014号运动员在做腾空飞脚时击拍落空,没有发出“啪”地那声轻响,这是要扣分的。裁判员纷纷低头书写,他好像深受影响,一下子变得束手束脚,后面的动作做得都不理想,最后只得了6.4分。
  下一个出场的就是顾海平,许山岚精神一震,下意识地挺直腰板。顾海平这套动作,是经过丛林殷逸,又请教一些专家制定的,动静合宜节奏明快。顾海平腿长臂长,劲力十足,做起来格外优美,只是在做腾空转体时膝部稍弯。这个动作丛林给他纠正了很多次,始终改不过来。丛林只手握拳,用力一顿,恨恨地叹口气。
  “很不错了。”殷逸连连点头,“表现得非常好。”
  三分钟表演很快结束,顾海平稳稳站在中央向裁判和观众抱拳行礼。许山岚站起来拼命鼓掌,小手都鼓疼了。顾海平下场之后,换了衣服跑上来,躬身坐到丛林身边,诚惶诚恐地说:“师父,对不起。”
  丛林摇摇头:“行了,偶尔失误谁都避免不了,只要正常发挥就不算失败。”
  许山岚冲着顾海平竖起大拇指,顾海平一扬头,脸上现出微笑。
  裁判分数已经打出来,9.3,这个分数已经不低了,至少目前为止是最高的。许山岚很兴奋,笑嘻嘻地低声对顾海平说:“二师兄,你要拿冠军啦。”
  丛林瞪他一眼:“好好看比赛,不许骄傲自满。”
  许山岚吐吐舌头,不敢再开口。丛林嘴上说不许骄傲,眼睛却不由自主往严红军那边瞧,正和严红军对上眼。丛林一扬下颌,神态倨傲。严红军怒哼一声,转过头去。
  殷逸无奈地叹息:“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练武的,比的就是这口气。”丛林还挺振振有词。
  如今顾海平比试完,几个人所有的身心全都向着太极拳比赛场地去了,就等着丛展轶出场。许山岚一颗心始终悬着,落不了地,有些阴暗地盼望其他参赛运动员全都失误。
  只可惜事与愿违,大家表现都不错,尤其是市体校那个解亮。做出的旋风脚360加提膝独立竟然颇为漂亮,简直是超常发挥。市体校几个校长全都站起来鼓掌,激动地连连叫好。裁判员们纷纷给出9分以上的成绩,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最终得分9.6,这已经相当高了,如无意外,几乎是胜券在握。解亮自己也很得意,把衣服穿好后坐回自己队友身边,有说有笑。
  许山岚看得刺眼,撇撇嘴,心想:有什么了不起。
  解说员韩洪兵也挺高兴,把所有能想到的溢美之词全用到了解亮身上。然后说道:“当然,公办体校的整体水平还是不错的,运动员成绩普遍较高,比如现在出场的这位李子涵,上届曾是第,呃,第八届省运会亚军……”
  “第七届。”郭雪莹提醒他。
  “啊,对对,第七届。水平也是相当的高,我们看他朝天蹬、后插腿低势平衡几个动作做的都很到位。他也很有夺冠希望……啊,注意,请观众注意!他就要做难度系数极高的自选动作了!腾空摆莲540!”韩洪兵兴奋得口水直喷,“以李子涵的水准当然能够……啊,失败了……失败了真遗憾。郭教练,你说他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呢?”
  郭雪莹可能没想到他会调转枪口来问自己,想半天才憋出一句:“昨晚上没吃饭。”
  “嗯。”韩洪兵认真地连连点头,“精神紧张啊,可以理解,运动员太不容易了。”
  “下一个参赛运动员,来自XX武校。”韩洪兵极为敬业地继续介绍,从比赛开始到现在他嘴就没闲着,旁边郭雪莹面无表情,说完那句没吃饭之后就跟患了牙痛病似的不肯轻易多说一个字。韩洪兵唠唠叨叨地继续念:“丛展铁,嗯,好名字。XX武校是民办学校,这几年民办武校发展很快,势头迅猛,但不可否认,在师资力量上和训练水平上,跟公办学校相比还有差距……”
  郭雪莹忽然插口:“是丛展轶。”
  “啊?什么?”韩洪兵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猛地明白了,磕磕巴巴地说,“啊对,丛展轶,是XX武校的丛展轶……我想他一定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前来参赛的……”
  许山岚心跳得好像就要飞出嗓子眼,自从丛展轶一入场,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绷的,像搭上箭的弓弦。双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掌心里全是汗水。
  丛展轶看上去极为稳健,不急不躁渊渟岳峙,他一出手,场上全静了下来。太极拳讲究的就是连贯协调、轻灵沉着。丛展轶可以说完全得到其中精髓,动作娴熟,收放自如,气度镇定从容。身上白衣如雪,挥洒飘逸,当真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这不仅仅是比赛,这完全可以让观众感觉是一种享受。
  但许山岚却无法享受这种美,他不敢看却又忍不住看,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大师兄有一点差池,无法弥补。到丛展轶要做出自选动作时,许山岚甚至一下子闭紧了眼睛,身子微微发颤,不停地向一切能想到的神佛祈祷。全场忽然爆发出一片惊呼,紧接着是潮水一般热烈的掌声。顾海平用力一拉许山岚,激动得脸上放光:“腾空摆莲540度接雀地龙,快看快看!”
  许山岚惊喜交加,向场中央望去,这个动作已经过去了,丛展轶起身抱拳行礼。很多观众起身鼓掌。许山岚一把抱住顾海平,高兴万分。他一转头,见市体校校长的脸色很难看,跟旁边的副校长窃窃私语。许山岚暗自得意,飞跑下去迎接丛展轶,一头扎到大师兄怀里。
  丛展轶笑着扶起他,牢牢握着许山岚的手,两人并肩而立,等着裁判员评分。
  不一会,成绩出来了。9.6、9.7、9.6……许山岚一个一个默念着,高点啊高点啊,他差点叫出声来。最后一个9.8!主持人报告成绩:“去掉一个最高分9.8,去掉一个最低分9.6,第0036号选手得分9.75。”
  赢了!他们赢了!许山岚一把搂住丛展轶的脖子,两个人在全场观众的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33、冤家路窄4

  许山岚跟着师父师兄们回招待所的路上兴奋得手舞足蹈,和顾海平连比带划:“哥这个姿势真帅真帅,那个体校校长都傻眼啦。”“朝天蹬也不错啊,多标准,能写进教材了。”顾海平一回头,冲着丛展轶笑道:“依我看,应该让你把太极拳的动作从头到尾做一遍,咱们给录下来,作为学校的示范版本。”
  “你别说,这招还真不错。”接口的竟是丛林,他今天心情大好,一拍儿子的肩膀,“行,没给你爹丢脸。”丛展轶自幼习武,一直管他叫师父,这还是丛林第一次在大家面前主动表现自己做父亲的身份。
  丛展轶淡淡地笑着,不见有多得意,也不见有多兴奋,只摸摸许山岚的头发。
  殷逸道:“海平表现也不错,第二名也不容易,也是有机会参加全国大赛的。”
  顾海平还没从得奖的激动中回过劲来,幻想着自己终有一天能站在全国甚至世界的武术竞技赛场上,忍不住周身热血沸腾,只手握拳用力击打在另一手的掌心,低喝一声:“嘿!”
  殷逸遇到事情想得周全,慢悠悠地说道:“回去先给你爸你妈打个电话,他们这次忙,没时间过来看比赛,快点告诉他们,好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是,师叔。”顾海平一回头,笑嘻嘻地对许山岚说,“下一个看你的啦岚子,你可得争气啊,不能被别人比下去。”
  许山岚心头一缩,立刻紧张起来,故意把嘴一撅,将话题引到别处:“还有哥的散打比赛呢,我的在后面。”
  “哎呀,大师兄肯定是冠军,这还用说吗?”
  几个人回到招待所,正碰上市体校的大客车也停在门口,校长从黑色小轿车里走下来,一眼望见丛林,上前几步过来握手:“哎呀,丛师父教的好弟子,水平真是不错,咱们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哈哈,哈哈。”
  “只是发挥好一点而已,校长太过奖了。”丛林难得地谦逊几句。
  校长瞧瞧丛林父子,再瞧瞧殷逸,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他张张嘴好像还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一下又忍住了,转口道:“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提,千万不要客气。啊?哈哈,哈哈。”
  两边客套一番,各自回房间。
  丛展轶下午去称体重,这就是官方认定的最后值,也就是说,再不用称重,可以好好吃饭了。丛林答应他们,只要许山岚的少年组一比完,一定带大家出去吃顿好的,东来顺火锅。
  丛林和殷逸晚上回家去休息。丛展轶把得到的金牌给许山岚玩,这玩意也就名字好听,其实就是个金属块儿,做工也不算精致,镌刻的花纹模糊不清。金杯还好玩些,闪闪亮亮,上面系着红色的缎带。顾海平却把得到的长拳比赛银牌仔仔细细放到红绒盒子里,跟奖状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好,等着带回家去让父母瞧瞧。
  许山岚把金牌放到金杯里晃来晃去,像赌场里摇骰子似的,不一会就不爱玩了,随手丢到一边。他从来对这种荣誉看得极淡,以后也是如此,很受丛展轶的影响。
  丛展轶第二天还要比赛散打,这个跟武术套路不一样,很费精力体力,因此晚上许山岚不敢打扰他休息,大家早早上床睡觉。
  只是大会居然安排这一天许山岚去接受少年组运动员的体检,这让他十分懊恼,就算再抓紧时间,也够呛能观看到大师兄的比赛。
  叶倾羽见他皱着眉头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窗外张望,低声问道:“你是不是着急师兄的比赛呀?”
  “可不嘛。”许山岚满腹怨气,“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验什么骨龄,我问过我师父,以前都没验过的。”
  叶倾羽细声细气地说:“好像是新增加的项目,防止有隐瞒年龄的。“
  “可我看不到我哥比赛了呀!”许山岚又沮丧又难受。
  “你哥肯定能赢,他身手真漂亮。”叶倾羽实心实意地称赞,“他起跳好高啊,你们平时训练一定很刻苦吧。”
  “啊,那倒是。”许山岚觉得自己就不大刻苦,这句话回答得有点没底气。他掩饰地扒拉扒拉头发,说,“你也不差啊。”
  叶倾羽认真地摇摇头:“不行,师父说了,强中更有强中手……”
  “能人背后有能人。”许山岚翻个白眼,“我师父天天念叨。”忽地抿嘴一笑,“可我觉得他俩互相就不怎么能看上眼。”
  这句话说得叶倾羽也笑了,露出唇角下一个极小的梨涡。他安慰许山岚:“你放心吧,你师兄多厉害。”
  许山岚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那不一样啊,散打是对抗项目,跟套路可不一样。”
  叶倾羽想了想:“那倒是,我就没跟别人打过架,觉得下不了手。”
  许山岚嘻嘻一笑,凑过去压低声音:“我打过。”
  “啊?”叶倾羽眨眨眼,很是意外。师父对打架这种事严令禁止,一有违反决不轻饶,主要就是怕他们出手太重,把人家打伤了。不过暴力和血腥永远是男人心中永远的主题,那是从骨子里天生的向往。叶倾羽不无艳羡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许山岚回想一会,舔舔唇:“挺过瘾。”
  叶倾羽不禁喷笑出声。旁边检察人员不耐烦地嚷嚷:“下一个是谁?袖子,袖子撸上去!”
  一开始许山岚还以为得抽点血,虽然不怕痛,但挨一针总不是什么好事。轮到他了才知道不过是伸出胳膊,跟量血压似的用个机器照一下就完事了。这是刚刚引进的新式设备,从骨头发育情况能看出这个孩子的准确年龄,甚至能预测孩子的身高。因为体育运动员常常有擅自篡改年龄的情况,比如青年组参加少年组比赛,成年组参加青年组比赛,以图在经验、身高、体重等各方面压倒对手,从而拿到好名次。但这种情况在武术比赛中比较少见,在足球、排球和田径等比赛项目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改才奇怪。引进检验骨龄技术,就是要最大程度防止这种现象的继续发生。
  检验进行得并不慢,但许山岚心里有事,仍然觉得读秒如年。好不容易大家都完事了,组委会组织他们登上返回的大巴,又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到市体校。
  还没等大巴车停稳,许山岚早早站在车门旁,一开门就第一个窜了出去,兔子一样飞奔竞赛场地。
  观看散打比赛的人要比武术套路的多多了,整个赛场看台座无虚席。散打比赛现场气氛十分重要,一定要挑起运动员的兴奋点。各个参赛代表队纷纷派出最强的拉拉队阵容,敲锣打鼓,狂风呼啸一般的呐喊声震得训练馆棚顶似乎都在颤动。
  许山岚快步跑下看台,冲到站在擂台一边的顾海平的身前,大声问道:“几比几了几比几了?”
  顾海平一指成绩牌:“二比一,大师兄暂时领先!”
  正是赛事中场休息的时候,丛展轶穿着一身黑色的背心短裤,带着头盔、护胸、护腿。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目光狂野而凶悍,漆黑的眼眸里像着了火,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丛林大声吼着注意事项:“避开要害!多用腿法,多用腿法!……”
  丛展轶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开场的哨声一响立刻站起身走入场中,恶狠狠盯着对手。对方起得稍慢一些,摆好架势,踮着步子。
  顾海平眼里放着光,一直紧紧盯住擂台,嘴巴凑到许山岚耳边说道:“他把大师兄给激怒了,他居然赢了一场——好!”突然一声暴喝,差点震破许山岚的耳膜。
  可许山岚完全顾不了这些,丛展轶频频出拳,又快又狠,对方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竖起前臂挡在身前。丛展轶趁其不备一脚踢中对方大腿跟下30厘米处,那是极为关键的部位,那人腿部登时麻痹,差点跪倒在擂台上。
  台上裁判马上吹起哨子,看台上呼声响成一片。丛展轶小幅度地踮着步子,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对手,好像一只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
  许山岚激动得小脸发红,浑身热血上涌,双手紧握着拳头,恨不能自己也冲上台去比一场。
  裁判员示意一下,对手站起来跟丛展轶面对面,两人虚晃几招,那人一记直拳夹着风声呼啸而来。丛展轶偏头躲过,左腿前踢,对方以为他还要用刚才的招数踢他大腿,慌忙后退。谁知丛展轶这一脚竟是虚招,尚未落地右腿随之而上,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正中对手头部。这一下势如迅雷,锐不可挡。尽管有护具保护,那人还是骤然俯趴于地,过了好半天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观众们先是惊呼一声,出现短暂的沉默,不过转瞬之间欢呼声乍起,震耳欲聋。往下的比赛对另一选手来说简直是场磨难,尽管只剩下短短的三十秒钟。
  当场上裁判高举起丛展轶的右手时,全场掌声雷动,许山岚欢呼雀跃,第一个抢到台上,跟丛展轶拥抱在一起。
  丛展轶摘下头盔,露出汗涔涔的一张脸,他呼呼喘着粗气,狠狠搂住这个小师弟。许山岚只觉得大师兄手臂的力量大得出奇,好像还没有从比赛的兴奋状态中恢复过来,要把自己满心的愉悦一股脑传递给他一样。许山岚仰起头,看到丛展轶神采飞扬,难得地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丛展轶毫无悬念,以绝对优势闯入半决赛名单,要和其他小组余下的三个人争夺前三名。但他现在已经从籍籍无名变为最富竞争力的对手,所有人都觉得,他完全有争夺冠军的实力。
  “我看秩序册了。”顾海平说,“大师兄下一场对阵的是市体校的解亮,就是那个太极拳亚军。”
  殷逸点点头,慢慢地说道:“他也不容小觑,是上一届的亚军,仅败在全国散打锦标赛冠军手下,本来是这次比赛的头号大热门。”
  “什么热门啊。”顾海平不屑地轻嗤一声,“遇到大师兄,那就是完蛋啦。如果要是大师兄不参赛嘛,他倒十分有可能拿个冠军。”
  “同样,只要展轶把他打败,第一名也是稳拿。”丛林说,“所以最关键的一战不是决胜局,而是半决赛。”
  “什么都没问题。”许山岚装模作样地给丛展轶揉肩膀,“我哥肯定是冠军。”
  “行了行了。”丛展轶微笑着阻止他,“你再给我按下去,别说冠军,我看不残疾都是好的。”
  大家一起笑起来,心情都很放松。
  下车时,意外地看到市体校校长竟然在门口等着他们,对丛林满脸堆笑:“哎呀丛师父,我正等你呢。今晚几个体校校长要在一起聚一聚,怎么样?不如一起吧?哈哈,都想给你庆祝庆祝,哈哈。”
  丛林说:“哎——客气什么呀,不用不用,太客气了。决赛还没打呢,谈不上庆祝,你的队员也有夺冠的实力嘛。”
  “不行不行还差得远,怎么样,来吧,一起吃顿便饭?”
  “不了不了。”丛林连连推脱,“今晚还得加紧训练,明天还有比赛了。这样,决赛之后,我做东,请你们喝几杯。”
  旁边殷逸动动唇,似乎想说点什么,沉吟片刻一笑又算了。不管校长怎么说,丛林就是不同意,到底还是没去,陪着几个弟子一起吃了饭。
  谁知眼见丛林和殷逸要离开的时候,体校校长又来了,而且这次可不是空手来的,他提了一个皮箱。


  34、认输1

  校长笑吟吟地,没等丛林问,开口便说:“丛师父,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这不,请你你也不去,只好过来找你来啦。没打扰吧,哈哈,哈哈。”
  丛林和殷逸起身迎接,人都到门口来了,说打扰也没用啊。丛林偏身往屋里一让:“快请进,请进。”
  校长把黑皮箱放到桌边地上,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先不看丛林师兄弟,眼睛先扫向丛展轶几个弟子。丛展轶拉过许山岚,对丛林说:“师父,咱们出去逛一逛。”
  丛林点点头:“别走得太远。”
  丛、许、顾三个人走到门外,顾海平向紧闭的房门努努嘴,压低声音问道:“干什么?神秘兮兮的,还拿那么大一个黑皮箱,拍电影啊?”
  “黑道交易,白粉美金。”许山岚憋着笑,明显是香港电影看多了。
  丛展轶轻轻一拍小师弟的头:“不许胡说八道。”
  顾海平直起腰:“不管你们,反正我是无事一身轻了,比赛都比完了我还怕啥?走了,出去吃宵夜。”他对许山岚晱晱眼,故意逗他,“怎么样,用我带点什么好吃的回来?叫个好听的,没准我就答应你啦。”
  许山岚不屑地一撇嘴:“谁用你?我和哥都去吃过饺子……”他猛地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忙一掩口,慌张地望向丛展轶。
  顾海平一下子明白过来,伸出手指头点着两个人,拖长声音叫道:“好啊——好啊你们,居然背着我偷偷溜出去。”一想到他们两个居然还想瞒着自己,心头忿忿不平。他不敢对丛展轶怎么样,转脸冲着许山岚怒道,“你别指望我给你带好吃的!”
  许山岚低下头不出声,丛展轶淡淡地道:“这点小事还计较,你以为你十一二岁啊?”
  “你——”顾海平更加怨怒,还要继续说,忽然身后 “砰”地一声轰响,丛林房间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紧接着传出丛林强压着火气的声音:“不好意思刘校长,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招待所走廊里本来就很安静,这一声门响惊动了很多人,大家纷纷探出头来看看发生什么事。
  体校校长拎着黑箱子走出来,表情既尴尬又愤恨,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大步走出招待所。
  三个弟子互视一眼,也忘了刚才的争执,回到房间把门关上。丛林挺着腰板坐在床边,呼呼直喘粗气,浓重的粗眉拧到一处。三个弟子不知发生什么事,能把师父气成这样,都不敢吭声,默默地站到墙边。
  好半天殷逸悠悠地道:“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我怎么不生气?!我能不生气吗?!”丛林大声打断师弟的话,双手叉腰叫道,“他这是侮辱我!居然,居然用金钱买奖牌?这是什么行为?人格卑劣!”他大踏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只狂躁而愤怒的狮子。
  “你小声点。”殷逸眉头微蹙,“瞎嚷嚷什么,这里不隔音,让别人听去不好。”
  丛林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站在地上似乎还想发泄,终究坐回到床边,拧着脖子运了半天气,最后一摆手:“不让!这块奖牌该谁的就是谁的,别说几万,几十万我也不让!要夺,行,凭真本事。他们要能赢得了展轶,我不但拱手相让我还得恭喜。可不比赛,只想搞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没门!我告诉你,没门!”
  三人这才听明白,原来市体校校长是来求丛林让丛展轶在赛场上故意输给对手,这样体校的解亮肯定能拿到冠军。校长那个黑皮箱里一摞一摞的全是现钞,和许山岚开玩笑说的那句话有所不同,但也相距不远。
  三个弟子都是第一次遇到比赛中这种肮脏事,不像师父那般愤怒,倒觉得既好笑又有趣。顾海平做了个怪相,低声对丛展轶说:“下次我也比散打,这多好,还给我送钱,发家致富一条路啊。谁给我钱多我就让给谁。”
  最后这句说得声音大了点,被丛林听到,他一立眼睛,厉声喝道:“海平,你说什么呢?!”
  顾海平吓得一激灵,忙说:“没……没什么,师父。”
  那句话丛林听得不大清,但从表情上猜也不是什么好话。他义正词严地对三个弟子说道:“我告诉你们,做人就该堂堂正正,少用歪门邪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次输了是咱实力不够,回去好好练下次再来比。咱们决不能像那些人一样,不想付出不想吃苦,只知道投机取。为人处世,就应该顶天立地、坦坦荡荡,这才是好男儿大丈夫!”
  三个弟子一起沉声应道:“是,师父。”
  丛林又把做人的道理统统讲了一遍,这才勉强消了气,一拍儿子的肩膀:“好好比,一定要拿冠军。”说完对殷逸一摆手,“走吧,回家。”
  殷逸始终没有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丛展轶一眼,跟着师兄走出去。
  被这出戏一打断,谁也没有去逛夜市的心情了,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再过几天许山岚就要比赛了,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吊吊着,没底。晚上和大师兄谈心,一会问:我会第几个出场啊,他们的动作都是什么难度啊。一会问:要是失误了怎么办哪……
  丛展轶对这孩子一直都有耐性,知道他只是赛前精神紧张,便和声细语地安慰他。
  快九点钟的时候,两个人都准备睡觉了,忽听房门轻轻被人敲响。许山岚跳下床去开门,竟然是殷逸,他忙唤道:“师叔。”
  殷逸拍拍许山岚的肩头,目光却越过他,直接望向丛展轶:“还没睡吧,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丛展轶披上外衣,让许山岚先睡觉,自己走出房门,跟殷逸一前一后来到院子里。
  月光柔和洒落,和点点灯光交相辉映,空气中满是青草和榆树叶的芬芳气息。树枝在夜风中婆娑,给地面投下黯淡的朦胧的影子。
  殷逸慢步踱到花坛边,在平整的水泥台上坐下,一指身侧,吩咐道:“坐吧。”
  丛展轶依言坐到殷逸身边,他没等师叔开口,直接问道:“师叔,你是想让我退出比赛吧。”
  殷逸略显诧异地瞧了丛展轶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
  丛展轶笑了一下:“你这次谈话肯定是要违背师父的意思,否则刚才师父在时你就说了,现在还特地跑回来。”
  殷逸点点头,轻吁一口气:“你能猜出来,我就好说了。你同意吗?”
  丛展轶沉吟了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我有夺冠的实力。”
  “是,你有,对方也这么认为,否则不会用这种招数。”
  “师叔,当初就是你说我有,然后让我参加比赛的,你还说这对学校发展有好处。”
  殷逸无奈地笑笑:“怎么说呢,此时不同往日吧,世事变化很难预料,咱们只能寻找最有利的方向,继续走下去。”他故作轻松地说,“反正你也已经夺得一块金牌,再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影响并不大。”
  “可我不想。”丛展轶的目光在夜色中精亮,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极强的自信。
  殷逸眉头一轩:“为什么?”
  丛展轶平静地说:“不为什么,这是个原则问题。我可以输,但绝不会主动认输。”
  “原则……”殷逸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微笑,似讥诮又似感叹,“你像我这个年龄,也许就不会坚持一些原则了……”他的语气很沧桑,明明只有四十五岁,听上去却仿佛经历了坎坷漫长的一辈子。
  丛展轶没有接口,紧抿着的唇却表明了这个青年人一贯的执着和顽强。
  殷逸在心底叹息一声,从某些方面来讲,丛展轶很像他的父亲,尽管他自己也许并不想承认。他们一样的固执,一旦下定决心,轻易不会动摇。可丛展轶毕竟还不是丛林,作为师叔,殷逸觉得有必要给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点建议。
  殷逸缓缓地道:“展轶,没有人是独立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完全靠自己完成一件事情。你想为武校争光,这是好事,但你也要把目光放远一点,放广一点。武校需要发展,只靠一两块金牌,只靠一两个人,根本不可能,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今天,你爸爸有点冲动……”他本来想说自己很不赞成丛林把体校校长那样狼狈地赶走,但迟疑一下还是没继续说下去,只道,“用钱来收买队员,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只不过你们不太了解而已。你让一下,除了失去一块金牌之外并无坏处。这样他们那一群人都会知道你爸爸好说话,能办事,以后自然也会有相对应的通融和方便。换句话说,你帮了他们,下次他帮你们。展轶,你已经在社会上混的日子不短了,你应该知道,怎样做才能更利于你的发展。”
  丛展轶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跟唐老板那么久,当然知道每次交易成功的背后,都有各种各样混乱而腌臜的事情,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竞技体育也是一样,毫无区别。这就像心中的唯一一块净土被人玷污了,他一时之间有点接受不了。殷逸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丛展轶再开口时,声音发涩,他说:“我以为,比赛一直都是靠实力的……”
  殷逸打断他:“任何事情都不是只靠实力,在更多时候,做人比实力更重要。”
  丛展轶面色阴沉。两种观念、两种想法、两种做人的准则在他心中冲突交织,他很少遇到如此让他难以决断的情形,最后只能低声道:“师叔,我想再考虑考虑。”
  殷逸了解地点头:“不过,我希望你能快些做出决定,毕竟明天就要比赛了。”
  丛展轶回到房中,许山岚已经睡着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在夜色里分外清晰。丛展轶仰躺在床上,脑子里纷乱成一团,如论如何也睡不着。
  金牌就在眼前,偏偏要拱手相让,这种事情轮到谁都无法平静。这不仅仅关系到名誉,这里还有尊严、还有信仰、还有梦想,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丛展轶忽然有种感觉,也许这次选择对他来说万分重要,会影响他的一辈子……
  只是,给丛展轶考虑的时间并不多,或者说,给他考虑的机会并不多。
  第二天一早,丛林和殷逸刚刚过来,他们一起吃罢早饭,正在房间短暂休息之后准备乘车去赛场。赛事组委会派人送来一个通知,说经测算,许山岚的骨龄不符合少年组比赛要求,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是17岁,而不是他们报上去的15岁。
  “放屁!”丛林当时就炸了,气得浓眉倒竖,捏着那两片纸的手微微发抖,一把拉起既惊讶又委屈的许山岚,“走,找他们评理去!”
  “对!”顾海平也跳起来,摩拳擦掌地道,“太不像话了,谁说岚子17岁?咱们用得着乱改年龄吗?”
  三人一起冲出门口,丛展轶却没有动,他转头望向殷逸,正对上师叔深沉的目光。


  35、认输2

  “他们去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的。”殷逸悠然而断然地下了结论,冲着丛展轶一挑眉,“你信么?”
  丛展轶握紧双拳,竭力遏制胸中的怒火,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干涩,他说:“怎么会这样?太无耻!”
  “无耻?”殷逸笑了笑,“比这无耻的有很多,这才哪到哪。这就是这个游戏的规则,你既然参与进来,就要遵循它。当然,你可以反抗、可以违背,但最终结果必然是只有你受伤害。”
  丛展轶目光灼灼,透着一股狠意,语句从齿缝间吐出来,像要把谁嚼碎似的:“我以为,比赛应该是公平的。”
  殷逸站起身踱到窗前,暖洋洋的阳光映过来,他几乎是惬意地眯起眼睛,轻轻地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你想要,可以,只要你强大到别人不敢对你不公平。或者说——”他转过头,直视着丛展轶,一字一字地道,“由你,来创造公平。”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在此之前,你最好是忍耐,尽管这很艰难。人前风光,人后受罪,谁都一样。”
  丛展轶坐在床边,眼光闪烁不定。殷逸知道这种选择太难受,也不催他,两个人一个立一个坐,沉默了很久,这才听到门外传来丛林的大声吵嚷:“太不像话了!一群败类!”
  房门“忽”地被推开,丛林怒气冲冲,顾海平忿忿不平,许山岚惶惑而又迷茫。
  丛林把手里的材料啪地扔到桌子上:“出生证明、户口本、连学籍证明、身份证我都给他们了,他们还说不行,就以骨龄测试为准,一口一个科学科学。他奶奶的,这么多证件这么多人,还比不上那个破机器好使?!”他急匆匆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暴躁狂怒而又无可奈何。
  看样子真是没戏了,丛展轶望向殷逸。师叔一脸淡然,这种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不见有何情绪波动。顾海平气鼓鼓地符合师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组委会骂个狗血喷头,可也只能如此而已。
  丛林从胸腹之中吐出一口恶气,拉过许山岚的手,安慰他说:“好孩子,你别担心,师父替你再去找他们!实在不行就往上找,一定要他们给个说法不可!”他停顿一下,似乎下面的话也有些难以出口,好半天才放软了语气说,“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咱们就来年再比,机会有的是。反正你也还小,还不到年龄,还……”他嘀嘀咕咕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对着许山岚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一句也说不下去了,懊恼而又愤慨地偏头长叹,心里实在太窝火。
  “其实……其实不比赛也……也没什么……”许山岚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一想到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赛场之上和别人一较长短,身上的重负一下子松了下来,但更多的,却是强烈的失望。许山岚一直以为自己讨厌比赛,他不太愿意面对那种压力,又不喜欢那样刻苦地练武。但真有这么一天,还是难以抑制心头那种灰色的感觉,沮丧、失落、委屈、难过。
  谁不想登上最高的领奖台?更何况自己本来就有这么个实力。那块奖牌代表的并不只有荣誉和利益,那是一种肯定,一种尊重,一种心中梦想以最直接的形式表达的方式。
  但许山岚知道,师父已经尽力了,这种事情能怨谁呢?
  许山岚觉得喉咙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一句就再说不下去,泪花在眼里闪。他怕大师兄也跟着着急,就偏头冲着丛展轶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这一笑让人心疼得都快碎掉。丛展轶无法再看,一把抄起地上的大背包,沉声道:“走吧。”
  大家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一会还是要有比赛的。发生这种事,谁的心里都不好过,车厢里沉闷压抑,每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无处发泄。丛展轶始终望着车窗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赛场上又是一片人山人海,丛展轶是匹杀出来的黑马,完全出乎各个参赛队意料之外,都看得出来,今天这场半决赛才是关键所在。强手对强手,势必一场火拼。观众有的是来学习,有的是来看热闹,摩拳擦掌翘首以待,就为能观赏到这场真正的高手较量。
  体校倾尽全力,在校长的带领下,横幅、锣鼓全都准备好了,还特地组织一个人数众多的啦啦队,专挑嗓子好声音洪亮的学生。不管运动员发挥得怎样,气势是绝对不能输的。
  解亮早早换上比赛的红色套服,系上拳套在场边进行赛前热身,教练在一旁不住口地指导。他们昨晚研究丛展轶的比赛录像整整一夜,针对丛展轶的优势弱势全面分析,今早对解亮突击训练,讲解战略战术。场内的气氛十分热烈而紧张,明明是半决赛,却比决赛更加扣人心弦。
  相比之下丛展轶这边简单得多,只有区区五个人,因为来得晚了,尽快换下衣服进行赛前训练。但丛展轶一出现,就引发场内观众的欢呼声。解亮太有名了,其他体校的师生都想瞧着丛展轶把他打败。市体校这边不甘示弱,啦啦队扯开喉咙高喊:“解亮必胜!解亮必胜!”
  丛林胸中憋着气,像有一把火在烧。他没有对丛展轶再指导些别的,只说两个字:“赢他!”顾海平走过来用力一拍丛展轶的肩膀:“大师兄,给咱们争这口气!”许山岚毕竟是个孩子,早把自己那点事抛诸脑后,对着丛展轶竖起小拳头:“加油啊,哥!”
  殷逸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丛展轶做着准备活动,耳边喧闹的声音像隔着千山万水那般听不真切,就连丛林他们说的话他听得也很恍惚。殷逸的忠告在耳边翻来覆去地回响:你让一下,除了失去一块金牌之外并无坏处……
  “咣”地一声锣响,顾海平一推愣神的丛展轶:“大师兄,上场了,你想什么呢?”
  丛展轶有丝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解亮早已登到台上,小幅度地蹦跳着,他的眼里闪着锐不可当的光,像一头冲下山的小老虎。丛展轶拉开护栏,钻进去。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山崩海裂般的欢呼声,主持人冷静地说道:“第一回合。”
  解亮率先扑上来,拳头打得又快又狠,招招直奔丛展轶面门。丛展轶护着上半身,偶尔回击一下……武校需要发展,只靠一两块金牌,只靠一两个人,根本不可能,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到底要不要放弃,要不要妥协,要不要抛开荣誉和尊严,要不要低下自己的头……
  “打呀!打呀!加油啊!”丛林和顾海平在场下急得围着场地直转。“大师兄你出拳哪!”顾海平恨不能冲上来替丛展轶打两下,“用力呀!你打呀!”
  “砰”又一声锣响,中场休息。丛展轶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顾海平给他放松肌肉,丛林几乎是吼出来:“你怎么啦?打呀!不要被早上的事情影响情绪,要出拳!对方腿法很好,要尽量用摔法,摔法!”
  丛展轶接过许山岚递来的清水,漱漱口,把护齿套上。三十秒的休息时间转瞬即到,裁判双手示意运动员上场。对方显然看出来了什么,解亮表现得十分稳健,出拳干脆果断,战术极为明确,引得观众们阵阵叫好。
  丛展轶这边似乎招架不住,不断地后退,眼见要退到边上了才反攻一下。丛展轶好像心不在焉,出拳犹犹豫豫毫无力度,气得顾海平狠狠一摔手中的毛巾,痛心疾首而又难以置信地瞪着大师兄。
  丛林仍旧在一旁拍着手鼓劲:“摔他!摔他!直拳!直拳!哎呀,出拳哪!”
  锣声又响了,第一局比赛结束,解亮占绝对优势。体校校长腆着胖胖的肚子,脸上放出了光。丛展轶跌坐到场边,他的鼻子被解亮打中了,鲜血直流。顾海平忙拿出冰块给他止血,嘴里说着:“大师兄你怎么啦?把你的情绪调动起来,调动起来知道吗?在这么下去你输定了!”
  “出拳用力!你干什么呢?绣花吗?”丛林叉着腰大吼,“你得赢他,赢他知道吗?他们用那么下三滥的手段你还不赢他?!这种败类你留他干什么?!……”
  丛展轶耳边嗡嗡的,混乱成一片,听不清楚。受伤的鼻子牵动泪腺,眼中模糊着,晃来晃去全是人影。师父说:“他奶奶的,这么多证件这么多人,还比不上那个破机器好使?……”师叔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在此之前,你得忍耐……”最后是许山岚轻轻的声音:“其实……其实不比赛也……也没什么……”还有那一抹带着泪花的笑……
  “咣”——这一声锣响格外漫长,这次丛展轶没有等师父和师弟的催促,他深吸一口气,缓步登上赛场。裁判的哨子叼在嘴里,呜呜吹起来,解亮抬起双拳,拉开架势,鼓声欢呼声响彻赛场。
  丛展轶没有动,他抬起手来,慢慢地却是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右手上的拳套。裁判员和解亮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像突然定格了似的一动不动。
  丛展轶高高举起那只已经脱掉拳套的手,他说:“我弃权。”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差一点淹没在潮水一般的欢呼声中。但裁判和对手解亮还是听清了,他们诧异地对视一眼,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裁判不是没见过比赛中弃权的,但他能看得出来丛展轶身体状态根本没有任何影响,这种情况弃权的绝无仅有。但他毕竟经验丰富,惊愕两秒钟之后迅速恢复到裁判员的任务当中,呼呼吹起哨子。
  尖锐的哨声在赛场当中回响,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丛展轶提高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弃、权。”
  全场静默,鸦雀无声,但转瞬之间哨声哄笑声嘘声叫骂声响成一片:“下去吧下去吧!”“他妈的弃权你早弃呀!”“废物,窝囊废!”“是不是男人啊,居然弃权!”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前前后后不到两分钟,丛林、顾海平和许山岚根本就没反应过来。等他们明白了的时候,丛展轶已经下场了。
  丛林一颗心揪得像被铁丝给勒住,难以呼吸,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指着丛展轶的鼻子:“你…你…你竟然……”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殷逸忙抢上前扶住他:“你别生气,别生气。”
  丛林手捂胸口,闭着眼睛摆摆手,脸色苍白如死。他一向强势,弟子平时训练做错一个动作都要痛骂半天,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痛得难以言喻,只轻轻摆摆手:“走……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最后四个字说得异常艰难,他要强了一辈子,谁知竟能遇到这种事情。看都不想再看丛展轶一眼,在殷逸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出去。挺直的后背弓了下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顾海平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实在气不过,上前狠狠给了丛展轶一拳,嘶声道:“你——你好……你好!”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周围充斥着嘲笑讥讽,连解亮都轻蔑地道:“呸,懦夫!”
  丛展轶一声不吭,自从走下赛场,就一直这么站着没有动过。包括被顾海平狠揍那一拳,他头一偏,唇角裂开,却仍是不动。许许多多的人在他身边走过,时不时会传来一两声咒骂:“什么玩意,还是学武的。”“废物,懦夫!”“早知道不来了,我还特地请的假……”“让人买了吧,这么假。”“那更完蛋,人品就低劣!”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渐渐散开了,走光了,只剩三三两两打扫场地的工作人员。丛展轶弯下腰收拾自己的东西,由于僵立太久,骨头像上了锈,动一下都十分费力。丛展轶胡乱地把毛巾衣物扔到背包里,忽地苦笑一下,昨天和今天,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但这反差太大了,大到令他难以承受。
  他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一回头,竟是许山岚。少年似乎一直都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丛展轶有些狼狈地低下头,生硬地道:“你怎么没跟师父走?”
  许山岚一下子扑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搂住丛展轶,低声唤道:“哥……”
  这一声叫得丛展轶心头一颤,咬着牙把眼中的酸涩憋回去,问道:“你也觉得……哥是懦夫么?”许山岚没有回答,他只是搂着丛展轶,说:“哥……”
  “是么?是懦夫么?”不得不说,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丛展轶,他急于从最亲近的人嘴里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像是一种肯定。
  但许山岚依旧不回答,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更加用力地抱住丛展轶,轻声唤着:“哥……哥……”
  突然之间,丛展轶明白了。对许山岚来说,他是不是懦夫不重要,赢不赢得比赛也不重要,不管怎样,他是他哥。
  丛展轶扔下手里的东西,回抱住这个劲瘦的少年,心中涨得满满的,不知是欣慰,还是感动。
  终究有这么一个人,只有你,只是你,无论悲伤快乐,荣耀屈辱,成功失败,一直陪在身边,从不会离开。


  36、认输3

  丛林坐进车里,颓然仰靠在座椅上,他已经感觉不到愤怒,只剩下辛酸和无奈,像巨石一样压着胸口,难以呼吸。他一心想让自己的孩子在武术上有所成就,却没想到丛展轶竟会选择另一条路。对丛林来说,是输是赢并不在意,只要尽力争取过就行,他最忍受不了的,是丛展轶居然会妥协,向那些败类那些黑暗妥协。在他看来,人可以倒下,脊梁却决不能弯,这是原则问题,是大是大非问题,是关系一个人尊严和信念的问题。
  一个声音在头顶上方轻轻响起:“喝点水吧。”丛林慢慢睁开眼,见殷逸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丛林疲惫地摇摇头,竟连回答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了。
  殷逸坐到另一侧的椅子上,身子前倾,手肘压着膝盖。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是我让展轶放弃的。”
  丛林霍然瞪起眼睛:“你说什么?!”
  “是我让他放弃的。”殷逸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我没想过他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我觉得这样对他,对学校都好。”
  “好个屁!”丛林腾地站起来,愤怒地吼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我就说吗,展轶尽管脾气倔强,但不是不分是非的人,原来都是你教唆的!”
  殷逸平静地道:“我只是提出我的建议。展轶是个大人了,不是孩子了,他有他的选择。”
  “他的选择?他的选择就应该是好好打比赛,拿个第一给他们看看!就算是业余武校,也不是吃素的!咱们凭的就是实力,他们能把咱们怎么样?!”
  “怎么样?”殷逸唇边勾起一丝不易察觉地讽刺,“难道岚子就该弃赛吗?”
  丛林被噎了一下,半晌说道:“我当然会去替岚子继续争取,裁判们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公平。”他说的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声音不知不觉降低下来。
  殷逸叹口气:“你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根本就没有用。为什么会有人事先告诉我们审评结果?他完全可以走程序,说不能参加就是直接除名,体育比赛的上诉什么时候成功过?但他们没有,给你机会,甚至不止一次,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就是等咱们先低头,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展轶退出,岚子就可以参加比赛。”
  “我就不信他们能一手遮天!”丛林叉着腰,气势逼人,“难道就因为他们有权,就因为他们说了算,我们就得俯首帖耳听他们的?办不到!他们越是这样,我们越应该抗争!难道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吗?!”
  殷逸微蹙起眉头:“然后呢?行,你抗争,你赢了,岚子可以参加比赛了,然后呢?武校不能只靠这一场比赛活着,也不是有一个许山岚和丛展轶就能继续发展壮大。难道你每次都抗争,每次都和他们斗争?师兄,你说的太不现实了。现在世道已经变了,不是当初人们都按循规蹈矩做事情的时候了。”
  “于是我们就该任由这群人胡闹下去,不仅坐视不理,反而助纣为虐?!”丛林指着殷逸的鼻子,“那是你的做人方式,不是我的!这跟世道没有关系,你就是这种人,就是想用其他方式,用不正当手段赢取你那点个人利益。年轻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当年你就挖门子捣洞要把我从乡下弄回城里,开病条作假你什么没干过?哼,从来你就只会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殷逸的脸一下子白了,丛林说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这件事,他沉声道:“我做那些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换成别人我用得着吗?我会吗?”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要不要回来!”丛林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我最讨厌你的,就是这一点,我之所以不肯回来,在乡下待了那么多年也是以为这个!你总以为是为我好,是为我着想。敢情你影响了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我还得感激涕零没齿难忘吗?!当年是我,如今是我儿子。殷逸我告诉你,丛展轶是我儿子,我会去教他。不是你的!你有什么权利告诉他该怎么做?你是他什么人?!”
  殷逸身子发抖,嘴唇微颤,喉咙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他忍了好半天才忍住想冲上去给丛林一拳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低声说道:“好,好,丛林,你说这话可真有良心……”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车门旁,忽然又挺住脚步,冷冷地道,“你说我没有资格管展轶,难道你有么?他听你的么?他跟你也不是一路人,你别忘了,他到现在都不肯叫你一声‘爸爸’!”说完,也不等丛林回答,大步走下客车。
  丛林被他最后一句话气得半死,偏偏没处发泄,狠狠锤了一下车座靠椅,从胸中发出一声长叹:“唉——”
  顾海平从训练馆里冲出来,本来也想上车去,但隔着车门听到师父和师叔在里面说话。他犹豫一会没进去,远远踢起一颗石子,垂头丧气地等着。
  观众们一窝蜂从里面涌出来,议论纷纷全是比赛的事情。顾海平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干脆走开,躲到一株高大的垂柳下。不一会,体校的学生们簇拥着校长也出来了,个个兴高采烈。金牌唾手可得,难怪这么高兴,尤其是那个解亮,笑容异常刺眼。
  顾海平握紧拳头,真想上去揍那个校长一顿。他眼瞅着那群人说说笑笑走到车前,很快就要上车了。顾海平胸中怒火上涌,迈步就要冲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客气地问道:“请问,是顾海平先生吗?”
  顾海平一愣神,他从没听过有人叫他“先生”,这个称呼按在他名字后面,很有一种违和感。他一回头,见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礼貌而客套的笑容,一手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一手握着个砖头一般的大哥大。
  “我是,有事么?”顾海平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强压着怒气答道。
  “哦,是这样的顾先生。”那人带着南方口音,先生一律说成“先僧”,“我是XXOO影视公司的,这是我的名片。”他点头哈腰地双手递过来一张小小的纸片。
  那是名片在北方还不算很普及,有头有脸的才准备这东西,顾海平自己就没有。他疑惑地瞅了那人一眼,接过名片瞧瞧。名片样式很精致,是经过特别设计的。不过顾海平名片见得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所以不太在意,只见上面印着XXOO影视公司秘书部副部长陈阿珍。
  “XXOO公司?”顾海平下意识念了一遍,那人愉悦而自豪地说道:“对,顾先生,您应该听说过吧?”
  顾海平摇摇头。
  “啊。”那人似乎有点失望,但笑容不变,耐心地给顾海平作介绍,“没关系。我们是一家香港公司,我们拍的电影您肯定知道,比如《明战》、《大城故事》、《说你说我》……”他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了七八个。顾海平对电影这玩意不太在乎,他只喜欢看武打片,什么文艺片一看就睡觉,那人念叨的几个他有的看过更多的没看过。顾海平根本没往心里去,扭回头见体校那群人都上车了,车都要开走了,恨恨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打断陈阿珍:“你想要怎么着吧。”
  “啊,是这样。我觉得顾先生样貌上佳,功夫又好,正是我们影视公司想要收纳的人才,不知道顾先生想不想当电影明星?”
  “什么?电影明星?”顾海平啼笑皆非,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他把名片塞回到那人怀里,“歇歇吧你,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那人见他要走,急了,一把拉住顾海平:“顾先生,我们公司是认真的,请您仔细考虑一下。我们公司副总觉得您十分有潜力。”
  “副总?”顾海平眯起眼睛,“他认识我?”
  “啊不,不是。”陈阿珍尽职尽责地解释,“他这两天过来S城参观清朝的故宫,受朋友之邀观看了您的比赛,对您十分感兴趣。顾先生,这是一个好机会,现在武侠片动作片十分火爆,正需要您这样有气质身手漂亮的人,顾先生……”
  “谢了,我对他不感兴趣。”顾海平要抽回手臂,谁知陈阿珍拽着他的袖子拽得还挺紧,一脸急迫而又诚挚的模样,“顾先生,我们不是骗子,请您仔细考虑……”
  顾海平一笑,手肘一拧,回腕一带。那人只觉手上一滑,不知怎么就被顾海平给挣脱了。他愕然张开嘴,刚要再说,顾海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眨眼间不见踪影。
  丛展轶和许山岚没有立刻回招待所去,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外面吃的,他们打了一下午的电动,许山岚从来没玩得这么畅快过,回来的路上还跟大师兄唧唧喳喳说攻略。丛展轶心情缓解许多,至少不像刚从赛场下来时那般严峻而冷酷。事情已经做了,想再多都没有用,自己选的路,没有后悔的余地,更何况,尽管这样难受,他却没有感到后悔。
  两人回到招待所已经快七点了,走廊里偶尔有其他运动员经过他俩,都要回头瞅一眼,小声议论低声窃笑。
  许山岚一下午放松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担忧地望向丛展轶。大师兄却只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丛展轶性格倔强固执,十分强势,一旦下定决心绝对全力以赴,自己的父亲都影响不了,更不用说其他人。他摸摸许山岚的头,示意安抚,两人到了走廊尽头,却见房门竟开着。
  丛林坐在椅子上,面前摆了一张纸片。他抬头瞥了丛展轶一眼,就当没看见,板着脸问许山岚:“跑哪儿疯去了?明天就要比赛了知不知道?”
  许山岚一缩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跟哥出去散心。”
  “散什么心,赛前就应该保持状态紧张。”丛林一拍桌子上的纸片,“你的骨龄检查结果已经下来了,他们说重新检验之后完全合格,允许参加比赛。”
  “真的?”许山岚眼睛一亮,拿起检验报告仔细读了一遍,果然,下面盖着个“合格”的红戳。他抿嘴笑起来,对着丛展轶一扬手里的单子:“哥,我能比赛了!”
  丛展轶意料之中,轻轻地笑了笑。
  丛林站起身道:“晚上不要随便出去,好好休息,明早过来接你。”漠然不理会丛展轶,仿佛这个儿子是一片空气,转身走出房门。
  许山岚兴奋之极,捏着小拳头不知怎么办才好。可这兴奋劲没过十分钟就被一种揪心的紧张给替代了——明天就要比赛了。一想到这里,浑身血液好像一下子全窜到心口处,手脚不自然地发冷。他愣了半天神,忽觉大师兄一拍他:“去吧,洗洗澡。”
  这一晚上许山岚都没有睡好觉,总是在做梦,周围人影幢幢,半夜的时候突然醒来,胃部一阵阵抽痛。
  这是老毛病了,完全是精神过于紧张而造成的。其实不参赛也没什么不好,他后知后觉地想,悄悄翻个身,俯趴在床上,手掌按着肚子。
  许山岚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就怕把睡在另一张单人床上的丛展轶给弄醒了。但他刚一翻身,丛展轶就睁开眼睛,低声问道:“怎么,胃又疼了?”
  “嗯——”许山岚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丛展轶起身,从暖壶里倒点热水,让许山岚喝下,自己凑到这张床上来。他人高马大,跟许山岚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肯定不舒服。丛展轶侧着身,尽量不占地方,让许山岚仰躺着,伸出手慢慢给他揉肚子。
  丛展轶的手又大又温暖,掌心的热度从腹部散到四肢百骸。许山岚舒服地发出一声噫叹,心境平稳下来,渐渐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为酣畅,什么梦都没做,睁开眼时甚至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许山岚眨眨眼,刚刚看清头顶上的天花板,就听见一旁传来大师兄的声音:“起来吧,到时间了。”
  啊,比赛!许山岚一骨碌爬起来,差点把丛展轶推下床去。他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扒扒头发。丛展轶眼睛里藏着血丝,明显后半宿就没睡好觉,一把拉起许山岚,照着他屁股打一记,命令道:“快去洗漱!”


  37、认输4

  武术套路不像散打,观看比赛的人没有那么多,但也不算少,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许山岚从一走进训练馆,心脏就不受控制地一直砰砰直跳,手心里全是冷汗。丛林跟在他身边,却和丛展轶不曾交谈一句,只是告诉许山岚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殷逸不知为什么没有来。
  许山岚抽签时,抽的是第十四个,位置稍微靠后一些。这样优势是可以在前面比赛的运动员中汲取经验,查找不足,提醒自己;缺点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其实是一种折磨。
  左边不远处就是严红军和他的弟子们,丛林的目光跟严红军的一触即分,像两颗射向对方的子弹。叶倾羽神色清冷,似乎也有些紧张,瞅到许山岚时,唇边泛起一抹微笑。许山岚抿唇也笑了一下,扒扒头发。丛展轶递过水来,低声道:“深呼吸,尽力比,心态放松。”
  许山岚点点头,慢慢喘了几口长气,好像安定了不少。
  运动员们一个一个地上场了,顾海平百无聊赖,出去上厕所。他刚走出门口就听见有人叫他:“顾先生。”
  第二次有人这么称呼他,顾海平倒习惯了许多,只是不厌其烦,他回过头望着面前的人:三十岁左右,高大的身材,一身深灰色的运动装,白色运动鞋,眉宇俊朗,只是神情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奇怪的是顾海平第一眼看过去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他问:“有事么?”
  那人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想昨天我们公司的经理应该已经和你谈过了,我姓宗。”他没有递过名片来,顾海平下意识地猜到,这位可能就是那个陈经理提到的副总。他皱皱眉头:“对不起,我想我说得挺明白了吧,我对当什么明星没有兴趣。”
  那人双手插在裤袋里,很随便的样子:“顾先生这样好的身手,这样好的样貌……”说着,他上下打量顾海平一番,轻轻笑道,“不去拍电影真的太可惜了。”
  也不知为什么,顾海平从骨子里讨厌这人看向他的目光,太过轻浮、太过漫不经心、太过……总之他觉得一个大的演艺公司的副总,绝对不应该是这副模样。顾海平本来就没有这种意向,这下更不愿意了,他也不多说,只转身往洗手间走,伸手遥遥摆了摆,表示拒绝。
  谁知那人竟然欺身上前,口中道:“我希望顾先生能仔细考虑考虑。”他的速度极快,刚开口时尚在数步之外,几个字以后话语已响在耳边。顾海平微微一惊,习武的人生性警惕,对突然靠近的人极为排斥。他后背对着那人,立即身子旁侧,出臂横挡。那人果然突袭,出招极为怪异,碎步抢上,指尖直冲顾海平腰际。
  顾海平轻呼一声:“寸劲拳!”寸劲拳是咏春拳的绝技,关键在于短、快、狠、力贯一处。顾海平扭腰后撤,后退一步。那人指尖在他的腰畔轻划一下,引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顾海平双眉一轩,踢腿前踢,一招“魁星踢斗”直奔对方胸口。他自幼习武,长拳招数信手拈来,这一招大开大阖、声势逼人。谁知那人不退反而提步前趋,出拳力道刚劲迅猛,毫不留情。
  顾海平深吸一口气,腹部极缩,堪堪避过一拳,一个旋空飞脚逼退敌手,身子在空中飞转,落地时提膝独立。沉声喝道:“截拳道!你想干什么?!”
  截拳道本就从咏春拳演化而来,难怪刚开始顾海平会认错。
  那人见顾海平全身戒备,只一笑,双手随意插回裤袋里:“原来传统武术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嘛。”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刚才那场小小的打斗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顾海平缓缓放下腿,警惕地盯着那人,刺道:“世上可不止一个李小龙。武术之道在于精钻,任何派别都有其优势,关键是练武的人。”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唇边依旧噙着笑,慢慢地道:“好,我只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别浪费了这么俊的身手。”
  “多谢赞赏。”顾海平不再理会,负手背后信步前行,经过那人身边时突然出拳,直奔那人面门。这一下猝不及防,势若奔雷,锐不可当。那人蓦然收了散漫的神色,挥掌抵挡。哪知顾海平这一招竟是虚的,左腿上撩,阴损地踢向那人胯下。那人微皱眉头,侧身躲开,终究慢了半步,足风在膝下掠过,引得小腿一阵发麻。
  顾海平一招得手,飞快后掠,以防那人反击。回头挑衅地一扬眉,双眸闪着得意的光:“扯平了。”足不停步,奔出门口。
  那人讶然失笑,抬起右手,指尖还残留着触摸过肌肤的感觉。他轻捻指肚,意味深长地想:腰挺细啊。
  顾海平回到赛场,很快就要轮到许山岚出场了。他正在边上做热身活动,做一些伸拉的动作。丛林神情严肃,尽量详尽地对他进行最后的赛前指导。
  只听主持人刻板的声音响起:“0013号选手得分9.4分。”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许山岚缓慢悠长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得主持人又继续道,“下一个出场的选手是:0023号,市XX武校许山岚。”
  许山岚耳朵里嗡嗡的,周身血液全涌到头顶。他没有立刻上场,而是在场边凝立了一秒钟,这是丛展轶教给他的方法。别小瞧这短短的一秒,它能让你整个人平静下来,不至于过于仓促紧张。
  许山岚身着一袭深红色对襟套服,白色滚边,腰扎乳白色缎带。这是师叔殷逸特地请人为他量身定做的,衬着白皙的肌肤,乌黑的短发,极为抢眼。这种表演性质的比赛,外形穿着多多少少都会影响裁判的分数,谁都不敢大意。
  许山岚缓步走到赛场中央,周围的一切全听不到,一片宁静。提气、起手。等到真的表演起来,那种恐慌感反倒没有了。许山岚的双唇紧紧抿着,一招一式认认真真。腾空飞脚“啪”地一声,干净利落清脆响亮。他的自选动作是旋风脚加马步,这时多年刻苦训练的结果才真正凸显出来,丛林父子的心血没白费。许山岚落地马步扎得极稳,凝若磐石,纹丝不动,近乎完美,观众席上掌声如潮。
  短短三分钟的比赛转眼之间就结束了,许山岚立定、抱拳,向裁判员行礼,他这时胸口一颗大石头才彻底放下来,自己也知道发挥得极好,兴奋地跑到场边,还没到丛展轶身前就抿嘴笑起来。丛展轶点点头,在胸前竖起大拇指。两个人简单交谈几句,静静地等着裁判员打分。
  顾海平走过来,站在丛林身后,几个人齐齐望向评分牌,那里就要宣布最终结果。
  过了几分钟,对许山岚来说像过了几年,终于传来主持人平板的声音:“去掉一个最高分9.8分,去掉一个最低分9.5分,第0023号选手最后得分:9.76分。”
  顾海平拳掌在空中相击,喝道:“太好了!”这个分数真的不算低,场上观众再一次予以热烈的掌声。许山岚紧紧抱住丛展轶,激动得小脸发红。丛林欣慰地连连点头,在丛展轶弃赛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许山岚披上外套,稳稳心神,安安静静地坐到大师兄身边。周围的人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冠军已然到手了。可比赛之所以是比赛,就是它极有可能出现意外,没到最后关头,你永远不知道结局究竟会是什么。
  正当几个人都为许山岚感到高兴的时候,叶倾羽出场了。他穿的是一身墨色武术套服,腰勒白色缎带,黑白分明得犹如他的眼睛。这个少年气度冷然,丝毫没有其他参赛运动员那般局促慌张,一举一动沉稳得都让别人直替他着急。
  然后,他出手了。
  客观来说,叶倾羽的套路编排和许山岚不相上下,包括那个自选动作,难度系数一般无二。但他刚一出拳,丛展轶就不由自主皱起眉头。那是一种感觉,一种看得出来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许山岚已经画了非常精致的一幅风景油画,无可挑剔;但叶倾羽直接让你看到了那处鲜活亮丽的风景。
  起承转合、快慢缓急无不恰到好处,出拳力度十足,呼呼带风。叶倾羽眼角眉梢甚至带上一抹肃杀,绝对的大家风范。丛展轶和许山岚对视一眼,许山岚抿抿唇,耸耸肩膀,丛展轶摸摸他的头。
  用不着再看裁判员打分,场内场外所有行家都看得出来,冠军非这个少年莫属。
  果然,裁判员打出了9.8分的好成绩,有一个甚至给出十分。最后叶倾羽的得分是9.82,仅仅以0.06分的微弱差距,压倒许山岚,成为这届青少年组长拳比赛的冠军。
  叶倾羽的队友欢呼起来,严红军乐得合不拢嘴,狠狠地搂住自己的得意弟子,弄得叶倾羽还有点不好意思。丛林出乎意料地没有对其鄙夷,反而用力一拍许山岚的肩膀,沉声道:“没关系,岚子,咱们下次肯定能拿冠军。”
  许山岚倒不在乎这些,他真心觉得叶倾羽比他厉害很多。叶倾羽转过头来,两个少年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个清冽如泉,一个柔亮似水,对视而笑。



  38、投奔

  殷逸一手提着喷壶,一手闲适地整理着美人蕉宽大的叶片。几个嫩黄的花骨朵婷婷地钻了出来,略显羞涩地静立着。
  “师叔。”丛展轶轻唤一声,等了一会,见殷逸没有什么反应,又继续说道,“岚子昨天得了个亚军,冠军是严红军那个叫叶倾羽的弟子。”
  “我知道了。”殷逸没有看丛展轶,只是轻轻地给美人蕉喷水。细密的水珠闪着琐碎的光,叶片愈发显得肥厚而鲜亮,他慢慢地道,“那个孩子水平的确不低,岚子都被你给惯坏了,下不得苦功,当然比不上人家。”
  “第二名也很不错。”丛展轶淡淡地说。
  殷逸瞥过去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反正比你临阵脱逃要强得多。”
  丛展轶默默无言。殷逸放下喷壶,拿起一旁的毛巾边擦手边说:“你是不是觉得,当初是我让你放弃的,如今再来说你,有点不公平。”
  “师叔说过,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丛展轶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但殷逸还是从里面听出几分怨怼。他一笑,坐到藤椅上,端起茶杯来,杯盖微倾,掠去上面浮沫,啜饮一口。殷逸自幼出身尊贵,只有在文革时才真正受过几年苦,年岁大了,往年的习惯却仍改变不了。生平遇见的人中,丛展轶只见师叔喝起这种盖碗茶来能算得上自然流畅,其他人,包括电影电视里的那些“天潢贵胄”,无不缩脖端肩,姿势极为别扭。
  殷逸半眯着眼睛细品着茶香,好半天才说道:“你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不情愿。否则又何必在赛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毫无退路的举动来?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即使是早已认输,那也得输得漂亮,输得理所当然,输得别人都看不出问题来。可你呢?你那么做是要给谁看?”殷逸盯住丛展轶,后者被他灼然的目光看得通透,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殷逸慢慢地道:“你有委屈,有愤恨,有难过,说白了你仍然不甘心,即使那件事不得不去做。展轶,我告诉你,路是自己选的,一旦选定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既然要做,就要做彻底,把你心里那些不甘那些委屈通通抛到一边去。没有人会在意那些,你自己更不要去在意。不要让别人轻易看出你的真正想法,那样你才真是输了。”
  丛展轶不得不承认,殷逸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低声应道:“是,师叔。”
  殷逸放下茶杯:“这次来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吧。”
  丛展轶犹豫了一下,这种迟疑在他身上很少见,似乎要下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他沉吟片刻,才一字一字地道:“师叔,我想跟着你。”
  这句话让殷逸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丛展轶会有这种想法,可仔细一转念,好像又理所当然。丛展轶和他父亲的不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丛林的刚强正直在丛展轶身上一点都找不到,他们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固执,和一旦下定决心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殷逸没有问为什么,他斜睨着丛展轶:“你想好了?”
  丛展轶点点头。
  殷逸仰头思忖了一会,神色变幻不定,好半天忽然一笑,说:“那好吧,如果这是你的决定。”
  “还有,师叔。”丛展轶紧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想把岚子也带过来。”
  殷逸和丛展轶说话的时候,许山岚正站在操场中央,接受一众武校学生的崇拜和敬佩。旁边传来二师兄顾海平极为自豪的说话声:“同学们,这位就是我要给大家介绍的,本届省武术比赛少年组亚军得主,许山岚,大家鼓掌欢迎!”
  一片掌声响起。许山岚勉强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无奈地看向顾海平,心说:哥算我求你了行不?别这么玩了,我受不了。许山岚觉得现在他就是一耍杂技的猴子,供人观瞻,还不许不耐烦。
  冷不防小腿后面被人轻踢了一脚,顾海平压低声音说:“来吧,讲几句吧。”
  “二师兄,我想睡觉……”许山岚真受不了,他最讨厌被这么多人看着,压力太大,比赛也就算了,现实生活就别这样了呗。
  顾海平恰恰相反,他好像特别享受被人注视的感觉,双手一分止住学生们热情的掌声,朗声道:“现在,就请许山岚为大家演示一套长拳,给大家做示范,鼓掌欢迎!”
  哗哗哗又是掌声,许山岚觉得他一听到这种动静就脑袋疼,师兄有命不敢违抗,只好走到场地中央举手抱拳。像模像样地打了一套长拳,又被顾海平按着做了好几个动作的示范演练,这才算完事。
  等学生们散开了,许山岚毫不客气地揽住顾海平的脖子,有气无力地说:“二师兄,下回这事你别找我,你找大师兄就行,啊。”
  “别跟我提他,孬种!”一提丛展轶顾海平就生气,“临阵脱逃,窝囊废!”
  “哎,不许你这么说哥。”许山岚不乐意了,松开手,“他有他的苦衷,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你知道?切,小孩子家家的,练武的人就挣这口气,师父教你的都忘啦?”
  “我可不是师父教的,我是哥教的,哥做的事当然对,有什么不对?”
  “对对对,你哥都对,行了吧?反正我瞧不起他。知道为什么师父只让咱俩来,没让他来吗?还弄不清楚呢?师父说了,比赛输是能力问题,自己认输是人品问题,他来了,还不得让学生们轰出去啊。”
  许山岚一拧眉毛,刚要反驳,身后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对…对不起,顾老师。”两人一起回头,见一个女学员脸色红红地递过来一盒巧克力,“顾老师,能帮我把这个交给丛老师吗?”她眨眨眼,还特地强调一句,“是丛展轶丛老师,不是丛校长。”
  “啊…啊?”顾海平难以置信地接过那盒巧克力,好像接过了一袋子泛着恶臭的垃圾,“给丛展轶?”
  “对呀对呀。”女学员眼睛放光,“他那套太极拳太漂亮了,简直了!”“可不嘛。”又一个女孩子凑过来,“而且他好酷啊,长得好像刘德华。”
  “才不是,明明像黎明。”“拉倒吧,黎明哪有这么酷。”“像李连杰啦,但是个子更高。”“像甄子丹……”“甄子丹?谁啊?”
  “总之身手好俊。”“尤其那个腾空摆莲540,我靠,太帅了!”男孩子也来凑热闹,“顾老师他能来教我们不?”
  许山岚抿嘴偷笑,得意地瞧着顾海平。顾海平脸色一会青一会白,恼羞成怒:“去去去,都一边去,教什么教?我教不行吗?我还是亚军呢!”
  学生们见势不妙,吐吐舌头纷纷跑开。一个女生回头笑嘻嘻地嚷道:“顾老师你也很帅,你像张国荣。哈哈,哈哈。”
  顾海平哭笑不得,把那盒巧克力往许山岚怀里一塞,嫌恶地道:“你去给他,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许山岚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拍拍股海平的肩膀:“我明白了二师兄,吃醋了就直说嘛,本来哥也比你厉害,还长得比你俊……”话还没说完,被顾海平一脚踢了出去。
  许山岚兴高采烈地拿着那盒巧克力往家跑,顺便扯开包装,发现盒子里面居然还藏着一封粉红色的信。他截取丛展轶的情书都成了习惯,看也不看随手扔到垃圾箱里,没心没肺地挖出一颗酒心巧克力。嗯,是挺好吃。
  许山岚回到家里,一边跑上楼一边嚷嚷:“哥,哥,有好吃的。”他一推门,一下子愣住了,丛展轶坐在床边,地上放着两大袋子行李。
  “哥你要出远门么?”许山岚诧异地问。
  “不。”丛展轶站起来,“岚子,我想去师叔那里,不在师父这边住了。可能……可能很久以后也不会回来,你跟我去吗?”
  许山岚懵懂地望着大师兄幽深的眼睛,他还没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丛展轶问起,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嗯。”
  丛展轶一指地上的包:“我一个你一个,东西都收拾好了,等师父回来说一声咱们就走。”
  许山岚挠挠头,后知后觉地问:“师父……会不会生气呀。”
  丛展轶沉默片刻,说:“会吧。”
  “哦。”许山岚又想了想,“那我们还会经常回来看看师父和二师兄吧。”
  “也许吧。”丛展轶苦笑了一下,“如果他们没有太过生气的话。”
  “哦。”许山岚没有再问。最近家里这些事他都看在眼里,许山岚不爱说话,但不表示他不敏锐。他知道师父和二师兄都对大师兄既失望又愤怒,他们之间已经很多天没有交谈过了。一起吃饭的时候,气氛尴尬压抑得让人一点食欲都没有。看样子哥是一定要走的,他走自己当然就得跟着走。反正都住在一个城市里,来来回回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又不算太远。
  许山岚心安理得地坐到床边,一边往嘴里塞巧克力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蓝精灵的录像带带了吗?”
  “带了。”
  “我的枕头呢?”
  “拿了。”
  “还有我的兔子牙刷、小人书、影集、军旗……对了,还有变形金刚。”
  “……都拿了。”
  许山岚放心了,挖出一块酒芯糖:“哥你尝尝。”
  丛展轶摇摇头。
  这时听到院子里汽车喇叭响,丛林回来了。丛展轶料到跟父亲一定会大闹一场,他不愿意许山岚见到那些,便说:“岚子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回来。”
  许山岚乖乖地坐着,一盒巧克力快吃掉三分之二,忽听楼下传来丛林狂怒的吼叫声:“滚!快点给我滚!永远也别再回来!”
  许山岚吓了一跳,惊慌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转,不知该下楼还是继续等着。紧接着“哗啦”一声响,是瓷器摔落在地面上的声音。许山岚再也等不了了,他快步走到门口,心中一转念又走回来,吃力地拎起两大包行李,一步一步挨下楼。
  丛林眼中喷着愤怒的火焰,看样子要把面前的丛展轶一口一口活吞了。相比之下丛展轶冷静得多,只是脸色十分苍白,面容严峻得如同刀刻一般。
  许山岚不敢靠前,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但丛林还是听到了动静,一回头,瞧见最小的弟子,和那两大包行李。他就像被人迎面闪了一个耳光,蓦地定住了,眼中的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哀伤:“原来……原来东西都准备好了……”丛林急促地喘息几声,像在竭力压制着什么,咬着牙冷笑道,“好,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又老又穷,哪里比得上你二师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猛地一抬头,看向门口,高声道,“海平,也就你能陪着我啦,也就是你……”
  丛展轶和许山岚这才看到早已在门前的顾海平,他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偶。
  许山岚头一回见到师父这样难过,即使是丛展轶弃权时,也不曾这样。许山岚放下行李,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师父……师父你别伤心了,我…我和哥还会回来的。”
  “别回来!”丛林手臂用力一挥,险些打到许山岚的脸。丛展轶上前一把把惊慌失措的许山岚拉开,偌大的客厅里只听到丛林狂躁的呼喝,“走,你们都走!出了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丛展轶跪在地上,向自己的父亲磕了三个头,低声说:“师父,您多保重。”一手提起行李,一手紧紧拉住许山岚,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口。
  丛林浑身的力气像突然被人抽走了,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抬起双手,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中。
  丛展轶早就叫了一辆出租车等在外面,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扔进去。顾海平几步冲上来,按住他的手,眼里的光像火一样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走?你要离开师父,离开我们?!”
  “我去师叔那里。”丛展轶让许山岚先进车里,回头对顾海平说,“好好照顾师父。”
  “为什么要我好好照顾?!那也是你的师父!”顾海平气得脸都扭曲了,“你扔下这么大个摊子然后自己一走了之?丛展轶你是不是人啊?你有没有替师父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
  “如果不是因为替你们想——”丛展轶生硬地打断他的话,“我早就走了,难道你不知道么?”说完,也不再等顾海平有所回应,直接上了车,跟司机说,“开车吧。”
  出租车吐出白烟,驶出十来米。顾海平突然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出租车的后玻璃。他盛怒之下,这一砸竟然失了准头,“砰”地打在车尾上,把许山岚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扒着座位,遥遥望向外面。顾海平失魂落魄的身影木立在那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从许山岚内心来说,温润如玉的师叔殷逸,当然要比严厉刻板的师父丛林和气很多,更何况身边还有大师兄。因此他第一次踏入殷家的家门,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殷逸嘴上埋怨大家对许山岚太过宠溺,其实对这个小师侄还是很爱护的,摸摸岚子的头,声明一下:“别以为到我这里能偷懒,不好好练功我也会打你屁股的。”只不过这话说得平平淡淡,没有丝毫威慑力。许山岚抿嘴笑,权当没听见。
  殷逸转向丛展轶:“房间都给你们收拾好了,你住左边第二间,岚子住你隔壁。”
  “啊?”还没等丛展轶开口,许山岚眨眨眼,认真地强调,“师叔,我一直都是跟哥睡在一起的。”
  “我知道。”殷逸沉了脸,“但以后绝对不行。岚子你都上初中了,总跟你哥黏着算怎么回事?他以后娶媳妇了你也跟他睡一张床上?!”他心里有事,对这种情形决不能容忍。
  许山岚这才发现师叔板了面孔也是挺吓人的,不过肚子里还要腹诽:“这不是还没结婚嘛。”可一想到丛展轶终究会跟某个女人结婚,又觉得格外刺心。
  “行了。”殷逸不理会许山岚的小心思,吩咐道,“你们也累了,都去歇息吧,明早起来练功。”
  “怎么这样啊。”许山岚望着殷逸的背影,拌个鬼脸——跟丛林他是绝对不敢的——回头无辜地看向丛展轶,“哥,怎么办?”
  “先听师叔的。”丛展轶道,“过一段时间再说。”
  “那好吧。”许山岚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磨磨蹭蹭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他自己的房间睡。那时,他当然不会想到,所谓的“过一段时间”竟会是很多年。


  39、三年后

  “注意篮板,篮板!哎呀——”随着一声沮丧的长叹,对方的篮球应声入网,旁边好事的女孩子扯着嗓门嚷嚷:“51比40,高一二高一二快输掉!高一二高一二快输掉!”王鹤下意识地一偏头,赵倩温温柔柔地站在几个女孩子中间,望着刚刚进球的郭闯微笑。
  王鹤掀起衣襟擦一把汗,拍了两下巴掌,叫道:“不用急不用急,注意传球,传球!”话音还没落,郭闯胳膊长伸,一把将篮球拍掉,抢断成功。王鹤低声咒骂一句:“我靠,搞什么!”迅速组织回防,对方左突右支,瞧准机会带球上篮,“砰”地篮球碰到篮板上,在篮筐边沿划了一道弧线,很不情愿地进了。
  “53比40。”高一一班的女生尖叫声响成一片,把教学楼的玻璃都快震掉了。王鹤狠狠扒了一把头发,都没敢去瞅赵倩的神色。
  坐在台阶上观战的罗亚男不屑地一撇嘴:“至于吗?也不是什么正式比赛。”
  “哎呀你不懂啦。”旁边的女生双目放光,盯着场内来来回回的男生们,眼睛眨都不眨,“因为有帅哥嘛。瞧,郭哥哥又进球了!郭哥哥郭哥哥!”女生兴奋得差点跳起来,用力拍打着罗亚男的肩膀,“快看哪多帅多帅,《灌篮高手》里的樱木啊!”
  罗亚男拼命后躲,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
  “休息,休息一会。”王鹤做出个暂停的手势,到罗亚男这边拎起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呼哧带喘的说,“完了,没准要输。”他跟罗亚男说话,眼光却不由自主往赵倩那边飘。赵倩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长发飘飘,忽然向他这边望过来。王鹤心中碰碰乱跳,剩下半瓶子矿泉水全浇到了脑袋上,还甩了甩头发。他从电影里看过慢镜头,这样特有男人魅力。谁知赵倩只是无意中扫过来而已,根本没看见,扭头跟身边的同学说话去了。
  罗亚男看在眼里,噗嗤笑道:“没事。你不是赤木嘛,发挥你队长的威力呀。”
  王鹤怏怏地把空瓶子扔到垃圾桶里,摆了摆手,也不知是说自己不行还是同学不行。忽然像想起什么来了似的,猛地一抬头,气运丹田大吼一声:“许山岚,你快给我下来!”
  这一声震得罗亚男耳朵嗡嗡直响,连忙闪到一边。王鹤仰头望着二楼高一二班的窗口,两只手放到嘴边成喇叭状,连声喊道:“许山岚,许子!快点给我下来!”
  “你别喊了,他睡觉呢,听不见。”罗亚男劝他。
  “不行,咱班都要输了。”王鹤态度极为坚决,不屈不挠地继续嚷嚷,“许山岚,许山岚!”
  从二楼窗口探出一个人来,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半眯着眼睛问道:干什么啊?”
  “岚子!”王鹤见了他跟见了救星似的,就差扑上去亲一口了,“岚子你快下来呗,咱们班要输了。”
  “输就输呗。”许山岚一点也不在乎,“别影响我睡觉。”
  “睡睡睡就知道睡,你身上都要发霉了你!”王鹤气得双手叉腰,“快点!是兄弟不?”
  “嗯——”许山岚慢悠悠地支起胳膊撑住脑袋,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向王鹤勾了勾,“来,叫个好的我听听。”
  “去你的!”王鹤笑骂,眼角余光瞥见赵倩甩甩头发,似乎要走,心中一急,不管不顾地放开喉咙叫道:“师叔——”
  周围同学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连赵倩都忍俊不禁。王鹤看在眼里,竟有几分得意,索性叫道:“师叔,您老人家快下来吧!”
  许山岚抿嘴一笑,把窗子开到最大,双手分开按住两边,提气曲腿,“唰”地就这么从二楼跳了下来,女生们尖叫连连,又惊又喜。
  许山岚脱下外衣,递给罗亚男,对王鹤一颌首:“来吧。”
  “我靠。”王鹤一拍他肩膀,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说你小子能不能不抢我风头啊,赵倩在那儿呢,是兄弟不?”
  许山岚斜睨着他:“不是。”
  “对对对,不是不是,是我师叔,行不?”王鹤笑着杵了他肩膀一拳。
  “许山岚,许山岚上场了!”女生们毫无立场地马上调转注意力。也难怪,像许山岚这样的“怪才”实在太有名,即使是刚在高中读了半年书,风头早已传遍校园。甚至数年之后,其光荣事迹还为人津津乐道。
  第一就是太能睡,无论你上的是英语还是数学,无论老师是老头还是美女,一律趴在桌子上,头都不会抬一下,你就是讲出龙叫唤来,我该听不着就是听不着——上课就睡觉,下课就活跃,这句话绝对是许山岚同学在校园内的真实写照;第二就是真能打,武术世家武术亚军都是听说,基本上见过的没几个,同学们是经过实践而出的真知——他们亲眼见到许山岚动手。那时候才开学不到两个月,两个混子趁着体活课混进来找人还钱,拉拉扯扯当中碰到了许山岚的桌子。睡神一句废话没有,起来一人一脚直接踹趴下,摆正桌子继续睡。等老师闻讯赶过来的时候,那两人一瘸一拐地早跑了;第三,所有体育项目全能。首次参加学校运动会,3000米第一400米第一100米第一跳高第一(还是标准背越式)跳远第一,打破多项学校记录。人家跑完长跑累得跟狗似的,他跑完跟没事人似的,比完这项比那项,满场飞,特别引人注目。没办法,他穿了一身乳白色的运动服,放哪儿都显眼。
  其实学生每人最多只能报三项,他一口气报那么多,别的班级都有意见。许山岚抿嘴一笑,说:“没事,可以不算成绩,我就是玩玩。”这话传到女生耳朵里,一时奉为经典:这次考试没考好,没事,可以不算,我就是玩玩……这次失恋了,没事,可以不算,我就是玩玩……
  总之,许山岚一出场,别人全都靠边站,不管高一一班的还是高一二班的,哪怕三班四班五班六班的,冒出头来全是为了许山岚——好吧,有点夸张,不过百分之六十是为了他,当然都是女生。
  所以王鹤轻易不愿意让许山岚出来打球,但不出来赢不了啊,勉为其难吧。两人配合那是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别看王鹤以前很胖,现在锻炼得还挺“苗条”,跟着练了两年武术,身手也灵活。许山岚一上场,连连进了几个球,这边士气一振,迎头赶上,比分渐渐拉近,眼瞅着就要转败为胜。
  王鹤对许山岚偷偷比量个手势,许山岚会意地笑笑,从场上退下来,换了别的同学上去,惹得周围女孩子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许山岚走到罗亚男这边,把衣服披上,拿起矿泉水喝一口,看王鹤在场上大显身手,时不时还面对赵倩装作无意识地摆个造型,惹得许山岚忍不住喷笑。夕阳的余光映过来,好像给他打了一层金粉,朦朦胧胧而又闪闪亮亮。汗珠从白皙的肌肤上滚落,隐没到宽大的背心里。
  罗亚男看得住了神。从某一种方面来讲,许山岚长得未免太过秀气,眉毛不够粗,肤色不够黑,鼻子也不够高挺。但他从骨子里透出一种练武的人特有的挺拔,一种柔韧的力度,一种那些未经过风雨的男孩子绝对不具备的洒脱。他的眼神明亮而柔和,总是散散漫漫的,敏锐的时候却像能一下子望到你心里。
  许山岚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偏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罗亚男略显慌张地转回头,掩饰地用小手指勾一抹鬓边的头发。这种妩媚的动作在她假小子一样的行为当中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反常,不过许山岚却没太在意,只瞅了一眼目光便转到篮球场上,轻轻一笑道:“赢了!”
  王鹤抱着篮球,雄赳赳地走回来,跟凯旋的将军似的,一摆手:“怎么样?帅吧?亚男你想玩不?我陪你玩会?”
  罗亚男不无艳羡地瞧着篮球,她性子豪放粗犷,跟个男孩子似的,王鹤和许山岚都没把她当娇滴滴的女生看。刚要答应,赵倩却走过来,低声跟王鹤说了几句什么。王鹤连连点头,随即向许山岚这边晱晱眼,屁颠屁颠地跟着赵倩走了。
  “什么玩意,重色轻友的家伙!”罗亚男气哼哼地一把抢过许山岚手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好几口。
  许山岚打个呵欠:“走吧,回屋睡觉。”
  转眼之间,三年过去了。说实话,许山岚自己都觉得,在殷逸家中的这三年,是他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
  首先师叔家的房子就很大,院子也很大,外加一个保姆一个厨师一个司机,生活水平比原来强多了。最重要的是,丛林太过严厉而强制,许山岚在师父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有一点差错,然后挨打挨罚。在殷逸这边可不一样,师叔本来脾气就好,也不太管教许山岚,大部分都交给丛展轶。师兄当然也打也骂,但要比师父轻很多,偶尔许山岚乍着胆子还有可能反抗一下,一小下。他心里明白着呢,他哥才舍不得打他太狠,自从那次把他打昏之后,丛展轶在这方面极为克制,除非许山岚太不像话。
  当然也有不好,就是丛展轶越来越忙,他要跟殷逸学这个学那个,天天很晚才回家,许山岚常常见不到他的人影。
  许山岚跑步回家,保姆陈姨把饭菜都摆好了,殷逸去美国度假还没回来,只有许山岚一个人吃晚饭。他下午运动量大,早就饿坏了,狼吞虎咽把一桌子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他总这么吃也不见胖,心疼得陈姨跟别人絮絮叨叨:“练武可苦了,可别练武啊。”
  别看许山岚学习不怎么地,作业是要按时完成的,这也是丛展轶对他学业的唯一要求。在丛展轶看来,学好学不好是兴趣问题,能不能完成任务却是态度问题。许山岚当然不会做作业,但他会抄,全班二十七个女生,有二十七个肯把作业毫不吝惜地借给他,外加一个叫王鹤的男生。但他不信任王鹤,那小子跟他差不多,他考倒第三王鹤倒第四,半斤对八两。他也不愿意向别的女生借,她们扭扭捏捏一说话就脸红他实在受不了——许山岚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跟女孩子打交道。许山岚就向罗亚男借。罗亚男学习成绩不用说,全年组也能排上前十名,最方便的是,她就坐在他旁边,是“同桌的你”。
  抄作业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别以为抄就容易,尤其是英语。许山岚能把所有单词连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个数来,字母和字母挤挤压压,活像一排排乱蹦跶的小蝌蚪。
  许山岚把最后一只小蝌蚪放养,这才松口气。还有两科没写完,他决定明天早自习再奋斗,剩下的时间,看电视去也。
  丛展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屋子里一片静谧,只剩下门厅的小灯还给他留着。他扯下领带,把自己陷在宽大舒适的沙发里,疲惫地揉揉眉心。
  这三年丛展轶过得很充实,他近乎疯狂地学习一切知识和技能,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其旺盛的精力,连殷逸也暗自诧异。
  但也很累,只不过他不肯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而已。回到家里完全放松下来,多一步都不愿意走,想歇一歇再上楼洗澡睡觉。
  有人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脚步轻得像夜里的猫,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但丛展轶能感觉到。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许山岚,低声问道:“怎么还没睡?”
  许山岚穿着深蓝色的睡衣睡裤,揉着眼睛,嘟囔着说:“本来是想喝口水。”
  丛展轶伸手一招:“过来。”
  许山岚就等他这句话,小鹿般窜到丛展轶怀里,任大师兄紧紧地搂着。
  丛展轶闭上眼睛,把脸埋在许山岚的后颈处,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少年特有的干净青涩的味道,感觉他身体的瘦削和柔韧。以前两人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丛展轶从未察觉原来自己这样渴望这个小师弟。可一旦分开,尤其是由于工作过于繁忙,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突显这种短暂有多珍贵。
  丛展轶只是喜欢这种相拥的感觉,像是空白的地方被填满了,烦躁的心绪变得平缓。有时候丛展轶内心深处也会觉得,也许正是这种温暖,这种充实,才让他有了继续奋斗下去的目标和动力。
  许山岚偎在大师兄怀里,他俩几乎每天都要这样搂一会,许山岚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早已习惯了大师兄的怀抱,就像习惯了每天早上要练武,每天要吃三顿饭。他从来没想过,这种情形在其他的高中生身上是难以想象的。许山岚只觉得这样很舒服,哪里舒服又说不上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身边最重要的人的存在,才能给他极为安定的感觉。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抱着,许山岚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呵欠。丛展轶笑道:“又困了?”
  “现在是半夜好不好?”许山岚说得理直气壮,“我还没有睡醒。”
  “那我抱你上去?”丛展轶作势要把许山岚托起来,吓得许山岚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叫道:“拉倒吧,太丢脸!”一步三个台阶,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丛展轶望着他仿佛身后有狼追似的逃走的背影,忍不住轻笑出声。



  40、作证
  
  电话铃响正是早上七点整,分秒不差,太符合丛展轶和许山岚的作息时间,恰恰是他们刚刚吃完早饭,还没有离桌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对方都是成心的。
  丛展轶拿起电话,那边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测,是丛林。
  只要和丛林有关,丛展轶一向如临大敌一般,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嘴角,仿佛那边传来极为不妙的消息,其实丛林只是简简单单说一句:“你师叔下飞机了,先到我这里。”
  “知道了,师父。”丛展轶和这个亲生父亲没有更多的话说,道了一声再见,放下电话,抬头见许山岚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正望着自己。
  丛展轶淡淡地重复一遍:“师叔去师父那边了,晚上不一定能回来吃饭。”
  “哦。”许山岚耸耸肩,端起面前一杯子牛奶一饮而尽,伸出舌尖在嘴唇上舔一圈,跳起来要到楼上换衣服。丛展轶说道:“过来。”招手让许山岚凑到他身边,翘起大拇指蹭掉少年唇边残留的奶渍:“擦擦嘴,像什么样子。”
  许山岚无所谓地一笑,抽出一张纸巾胡乱抹了一把,他在生活上永远邋遢而随意,跟丛展轶干净近乎洁癖的习惯完全相反。这种小事不用他这个小少爷操心,不是还有大师兄嘛。
  那边丛林起身到厨房里去盛银耳雪梨羹,尝一口觉得凉得差不多了,端过来放到茶几上。殷逸散散漫漫地窝在大沙发里,半阖着眼睛,一副似睡不睡的样子。
  “累了就进屋去歇着,躺在这里又不舒服。”丛林嘴里埋怨,一推殷逸,“起来吧,喝碗东西,肯定在飞机上又没好好吃饭。”
  殷逸唇边噙着笑,慢吞吞地坐起来,拈起调羹把银耳雪梨一口一口吃进肚里去。丛林一边收拾殷逸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一边嘟嘟囔囔:“乱买什么乱买,帝国主义哪有好东西?真是腐败!”
  声音一下子顿住了,丛林眯起眼睛,盯着手里精致相框里的照片,里面一个金毛老外紧紧搂着殷逸,对着镜头热情洋溢地大笑。
  “这是谁?”丛林问。
  “一个徒弟,在国外刚收的。”殷逸在飞机上果然饿着肚子,一口气把雪梨羹吃个干净,举着空碗问,“还有没?”
  丛林拿过去匆匆忙忙进厨房又盛一碗,匆匆忙忙又快步走回来,继续问:“外国人?你收外国人当徒弟?”
  “嗯……美国人。”殷逸略带调侃地瞅着丛林,“美帝国主义。”
  “那怎么行!”丛林一下子跳起来,“他们懂什么?教他们还不是白费力气?你可真是的,收弟子什么样的不行,偏偏弄个老外!”
  “人家心诚。”这碗殷逸吃得慢些,“守在我门前足足三天,不收下来过意不去。”
  丛林不屑地从鼻子里嗤地一声,道:“糖衣炮弹,谁知道他们按的什么心。”
  “反正我人都回来了,再也教不了了。”殷逸顿了顿,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展轶跟我提过,这次岚子准备参加散打比赛,有叶倾羽那个孩子,岚子夺冠的希望很渺茫,还不如转到其他项目,兴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至于展轶……”他抬起眼睛望着丛林,丛林手底下忙活收拾碗筷,面无表情。殷逸心里轻叹一声,说道,“展轶不会再参加比赛了,套路和散打都不会了。”
  丛林“咚”地把碗蹾到茶几上,气哼哼地道,“他参不参加跟我有什么关系?用不着对我说!”
  殷逸伸直了腿,又歪在大沙发上,打个呵欠:“没关系你特地找人问参赛名单?”
  “谁说的?”丛林脸上露出一丝狼狈。
  “海平呗,你不就是让他去问的么?”
  丛林拧起眉毛,恼羞成怒:“这个小混蛋,晚上我罚死他!”
  “你也就会这一手。”殷逸刺了丛林一句,又道,“过两天你过生日,让展轶给你安排安排。”
  “哎,免了!”丛林立刻摆手拒绝,“少来这一套,让我跟他见面,除非我死了!”
  丛展轶把许山岚送到校门口,见一群学生围着宣传栏指指点点。罗亚男从人群里探出头来,对着许山岚连连摆手。
  本来丛展轶想等许山岚一下车就立刻走的,但一瞧见那个女孩子,不知怎么又顿住了,索性也跟着许山岚走过去。
  “岚子。”罗亚男指着布告栏,“你快看!”
  许山岚凑过去仔细读一读,原来是警察贴上去的寻找证人的启示,他轻轻“咦”了一声,回头和罗亚男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他说:“怎么会这样?”
  “是啊,真没想到。”罗亚男又震惊又懊恼,还有点难过,“早知道就带他去医院了。”
  “嗯。”许山岚也颇为唏嘘。
  两人自顾自地交谈,所说的话外人听起来毫无实际含义,但很明显他们之间完全明白其中意思。丛展轶不禁皱起眉头,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厌恶这种感觉,好像许山岚跟这个女孩子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问道:“怎么了?”
  许山岚见周围人多,把丛展轶拉到一边,先给两人作介绍:“哥,这是罗亚男,我同学——这是我哥。”
  丛展轶第一次见到罗亚男,他用一种犀利而严苛的目光把这个女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罗亚男长得并不算漂亮,衣着也很普通,头发短得不能再短,举手投足一点没有平常女孩子的温柔腼腆,倒很像男生。所以丛展轶一开始没把这个“假小子”当回事,岚子在学校有他正常的交往是应该的,丛展轶只是不习惯于许山岚跟别人比跟他还要熟稔。他又追问一句:“有事么?”
  罗亚男望着眼前身材高大神色严肃的男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她早听许山岚提到过自己的大师兄,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肯定平时又严厉又古板。她略带同情地瞥了一眼许山岚,收回目光时却发现丛展轶正紧盯着自己,不禁十分不自在,拘谨地笑笑。
  “前两天晚上放学,我跟罗亚男一起回家。”许山岚连比带划地说,“结果发现路边有人打架,就在学校不远的地方。”
  “好像,好像是几个学生。”罗亚男补充一句。
  “于是你上去‘见义勇为’了?”丛展轶心里明白,这个小师弟看上去温温吞吞挺老实,其实有主意着呢。尤其练武的有机会还总想试试身手,职业病,改都改不了。
  许山岚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罗亚男说道:“他们几个人打一个,太不像话。岚子真厉害,两三下就把他们打跑了。”
  丛展轶淡淡地道:“不打跑才有问题,说明功夫都白练了。”
  罗亚男偷偷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许山岚接着往下说:“当时我们看那个被打的好像没什么事,身上也没有多少血,就是衣服破了。问他用不用去医院,他说不用,我俩就走啦。谁知道……”他一指那个布告栏,“那人竟然死了。”
  丛展轶眉峰一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张告示,原来是警察发现了尸体,想找目击证人。他们图省事,就在校门口贴了一张告示。
  罗亚男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许山岚,问道:“怎么办?”
  许山岚转头对丛展轶说:“哥,我想去作证。”
  丛展轶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道:“好,我陪你去。”他拿起手机打个电话,告诉秘书把早上的例会往后延一延,又问罗亚男,“用不用通知你的父母?”
  “不用吧。”罗亚男无所谓的一甩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自己去就行了。”
  没想到这个女孩子胆子还挺大,丛展轶回身一开车门:“那上车吧。”
  几个人到了附近的派出所,两个民警分别对许山岚和罗亚男录了证词。因为当时刚刚五点钟左右,还不算太黑,又是近距离接触,两个孩子把斗殴的人容貌都看得很清楚,一一描述了下来。包括衣着,年龄,而且都清楚地记得对方为首的那个孩子颧骨上有颗黑痣。
  民警们对两个人的配合十分满意,对丛展轶连声道谢。许山岚和罗亚男觉得能帮助破案,心里还挺高兴,又有些自豪。许山岚对丛展轶说:“哥,我跟亚男走着回去就行了,反正也挺近的。”
  丛展轶赶着回公司开会,也没反对,看着两个人拍拍打打跟铁哥们似的越走越远。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那两个民警整理完证词之后,上交给副所长张东桥。张东桥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他把证词压在手里整整一个上午,在办公室如坐针毡,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呈给所长刘小良。
  刘小良刚开始还没太在意,只说:“嗯,按程序办吧。”
  “不是,刘所长,你再好好看看。”张东桥把证词又往前递了递,特别指出表述凶手外貌的几行字,“我觉得,很像……很像……”
  他没往下说,但刘小良一下子明白了,浑身血液骤然变得冰凉。他一把抓起证词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但越瞧越是视线模糊,脑袋里面嗡嗡作响,一阵阵发痛。双手不由自主瑟瑟发抖,无论如何再也拿不动那两页薄薄的纸片,任它们轻飘飘落到桌面上。他伸手撑住额头,咬着牙狠狠地叹息一声。
  张东桥说得没错,那人很像刘小良的亲生儿子。
  刘小良脑筋转得飞快,想起这几天儿子反复无常的情绪变化,想起他无缘无故连请了几天假没有去上学,想起他一向打架斗殴不老实……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连声嘱咐道:“证据还是不足,派人……派人继续进行调查……尤其是被害者,被害者叫什么?”
  “张迪。”
  “对,张迪。查查他的背景,查一查……”刘小良说了几句话,渐渐恢复冷静,“还有,要继续充实完善那两个孩子的证词,你明白么?”他望着张东桥,神色别有深意。
  张东桥心领神会地点头:“放心吧刘所长,我会加紧调查的。”


  41、小受龚恺
  
  夏天天黑得晚,不过丝毫不影响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只能在夜色中进行的行业。说来也奇怪,几年前社会还是一片纯洁呢,还是一片肃清呢,好像也就一夜之间的功夫,小姐也有了,舞厅也有了,饭店也豪华起来了。这些当然不能说就不好,可似乎也说不上好。不过普通老百姓还是过自己的寻常小日子,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爬坡下坡,买菜回家做饭。
  去那种地方的人,都是坐小汽车的。
  丛展轶就坐着私家车去了其中一个阴暗而混乱的地方,他是被人请去的。请他的人叫金宝城,是个钢材厂的老板。丛展轶是他家最大的客户,绝对得当祖宗供着。丛展轶刚跟殷逸做事的时候,想从底下做起,一步一步凭实力熬上来。但殷逸不同意,殷逸从小养尊处优,就没干过底层的事情。他说:跟老板学做老板,跟员工学做员工,他们的眼界就不一样,做事方法更是千差万别。你在社会上混的日子还少吗?到我这里来,就得听我的。
  殷逸和丛林的作风很不一样,他也强势,但让你感觉不到他的强势;他也管教,但语气要柔和委婉得多。更要的是,他太懒,轻易不太管;他也肯信任,肯放手,可也正因为如此,每次丛展轶做决定的时候会更加审慎,三思而后行。
  其实丛展轶对这种地方有点排斥,但又不能拒绝,这是对方讨好他的一种方式。同样,你得给人家这份面子,丛展轶还没到用不着估计别人面子的地步。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成功也是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在这过程中,你就没有清高的资本。
  不过丛展轶已经让人觉得是很难答对的人物了。初次见面金宝城没把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他打交道的应该是殷逸。因此丛展轶出面接待时,金宝城心里还有些不痛快。让他对丛展轶另眼相看的,是源于殷逸的全权信任。当时他们的合同有点小问题,丛展轶不肯退让,态度很坚决。金宝城想尽一切办法联系到了殷逸的秘书小胡,好说歹说跟殷逸通了电话。殷逸只笑笑,说:“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老金,你应该明白吧?”
  金宝城明白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殷逸这是放手了,没准几年以后,这家公司不姓殷,改姓丛了,谁都知道殷逸是没有儿女的,他甚至连个侄子什么的亲戚都没有。金宝城只好一边在肚子里暗骂一边谄笑着跟丛展轶妥协,然后好吃好喝好节目地应酬着。
  然后他深切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比殷逸还难斗。殷逸脾气好,容忍度高,差不多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丛展轶不,他面容冷峻,跟塑冰雕似的,别说笑容了,表情都很难见到。轻易不肯开口,开口就说到点子上,让你一句话也反驳不了。而且性子刚烈,严苛到了极点。金宝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心里不停地长吁短叹,怎么就碰上这么一尊菩萨?还一点得罪不起?
  饭后的余兴节目是少不了的,丛展轶虽没表现出来不耐烦,但明显也是兴趣缺缺。可今天不一样,今天金宝城是安排好了的,是请了智囊团给他做过参谋的,是经过精心设计完美排演的。
  一行人簇拥着丛展轶进了隐秘的包厢。这是S城最大的俱乐部,设备更加现代化,那是不用说的,而且装饰更注重个性和品味。
  这是一件阿拉伯风格的包房,墙壁上铺满了灿金色和暗红色华丽富贵的壁纸,地上是厚重的踩在上面几乎要陷入整只脚的带着繁复花纹的地毯,低矮的沙发上随意扔着几个软绵绵的缀着金丝流苏的靠垫。沙发后的墙上是一整面造型浮雕,上面刻画着姿态各异的男男女女,无不腰肢灵活妩媚动人。窗户被织金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也透不进来。因此在悬挂的蓝色水晶灯迷蒙的灯光的映射下,包厢里显得更加朦胧幽暗,令人很容易产生一种暧昧的萌动,似乎这里十分适宜发生点什么,而且期盼着立刻在眼前发生。
  金宝城“呵呵”笑着,表露出适当的谦逊,还带着一丝自豪:“怎么样?丛先生,还算满意吧?”
  丛展轶微微点头:“还好,金先生太用心了。”
  “哈哈,哈哈,小意思小意思。”金宝城大笑着,招呼朋友们一起坐下。有人调侃他:“不错啊老金,破费不少吧。”
  “哎 ——老佟,这话就见外了啊,关键得大家高兴,哈哈,哈哈。”金宝城见大家兴致颇高,也很兴奋。服务员端上特质的饮料食品,竟是手抓羊肉和奶茶,还有葡萄、哈密瓜、无花果等奇异的水果。大家笑笑嚷嚷,吃着油腻腻的手抓羊肉。丛展轶晚上喝了很多酒,头有些晕,吃了一瓣哈密瓜,便靠在垫子上休息。他不去跟旁人说话,旁人也不敢来打搅他。
  不一会门开了,一阵香风暗暗袭来,铃铛脆响时,走进几个身着阿拉伯纱裙的女子。个个身材婀娜,露出纤细的腰肢,脸上蒙着雪白的面纱,带着几分神秘。
  大家一见之下个个都直了眼,好半天才喃喃赞道:“好家伙,真美。”冲着金宝城竖起大拇指:“老金,有你的!”
  金宝城十分得意,一摆手,众位“阿拉伯”女郎纷纷坐到诸位老板身边,个个媚态毕露,包厢内顿时响起一片莺声燕语。
  只有丛展轶和另一位姓张的老板身边没有女郎,张老板斜睨着醉眼望向金宝城,面色不愉:“老金,这可就是你不对了,我挑理了啊。”
  “嘿嘿,别介,张哥你还不知道我吗?不把你们都安排好,让你们醉死在这里,我就不姓金。哈哈,你放心吧,包你舒舒服服,哪儿都舒服。哈哈,哈哈。”他故意眯起眼睛,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下流淫邪的味道。张老板一耸肩:“那我和小丛可就等着了。”
  丛展轶默不作声,他一听到铃铛响就想起许山岚,这让他更加厌恶周围的嘈杂。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看腕表,快到半夜,岚子应该早就睡着了。丛展轶半闭着眼睛,一是有点不耐烦,二是晚上喝得真不少,酒气上头,有点发晕。
  就在这时,门前光线一亮,又有人轻轻走了进来,竟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穿的倒没有女孩子那样夸张,而是简简单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但衬衫未免太薄了些,近乎半透明,可以清晰地看见胸前两颗粉色的乳头,和紧致的小腹;裤子也未免太低了些,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身,看上去竟比女孩子还纤细,似乎一握就会断掉。
  丛展轶愣住了,真的是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金宝城会弄出两个男孩子。他皱紧眉头,问道:“这是……?”
  金宝城有点紧张了,他以为丛展轶不喜欢,忙解释道:“小丛啊,你放心,这两个孩子绝对干净,没人碰过,保证让你……啊?是吧……哈哈,哈哈。”
  还没等丛展轶回答,那个张老板倒是欢天喜地,二话不说拉过一个男孩子,拈起一粒葡萄递到对方嘴里,笑嘻嘻地问:“多大啦?叫什么名字啊?”那孩子斯斯文文地吃了,回答得细声细气的,“叫阿蒙,今年刚刚十八。”
  丛展轶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想站起来就走,也不知为什么,他特别不能接受眼前这种情况,尤其是站在面前这个跟许山岚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金宝城忙跟小男孩使了个眼色,那个少年走过来,轻轻坐到丛展轶身边,低声道:“老板,我……我叫龚恺。”
  他叫什么丛展轶完全不放在心上,但一瞥之间,却看到少年脸上张皇无措又惊慌的神色。这一眼,丛展轶就走不了了,他无缘无故地想起许山岚,想起小师弟面对父亲母亲争吵的时候也是这样,像一只迷路而无助的小鹿。
  周围人继续调笑着,其实都在暗自留意这边的动静,尤其是姓佟的那位。今天这个主意就是他给金宝城出的,丛展轶对吃对喝对美女对钱都不动心,你能怎么办?佟老板开玩笑似的说一句:不喜欢女的,不会是喜欢男的吧?金宝城就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用力一拍自己光秃秃的大脑袋,骂道:“瞧我,真他妈没用!”
  金宝城心里也很紧张,毕竟喜欢男人的太过另类,而且隐约还带几分轻蔑和调侃的意味。要是丛展轶不喜欢拂袖而去,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笔钱算是白花了。最主要的是,把丛展轶得罪了,他的钢材厂别就想办下去。
  足足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就听到丛展轶低声问道:“你多大?”
  “十九。”龚恺说。
  丛展轶道:“嗯。”他从鼻子里发出的这个音单调而平常,丝毫听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金宝城急得脑门上直冒汗,忽然又听丛展轶说道:“你吃点东西吧。”
  成了!哈哈,成了!金宝城差点扑上去按住龚恺狠狠亲两口,这小子,就是个福星啊!他一激动,招手叫服务员:“再开一瓶茅台,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42、觉醒
  
  龚恺不是第一次出来服侍了,但以前仅限于喝点酒说说话。他今天是做好充分准备的,领班说了,谁要能把最重要的那位客人伺候好,谁就能拿到相当于一个月工资的奖金。他不是个雏儿,他明白这里面什么意思,他甚至还和阿蒙苦中作乐地打个赌,赢的人请输的人吃饭。
  现在的情况似乎对他更有利,至少他是坐在这位“最重要客人”的身边。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位姓丛的客人对他似乎并不十分感兴趣,至少不是那方面的兴趣。
  丛展轶喝了不少酒,脸上带着不自然的酡红,神色严峻,整个人就像海岸上伫立的岩石。龚恺想尽办法引起话题跟这位客人聊天,时不时略带暗示地触摸一下那人的身体。可丛展轶无动于衷,他只凝视着他,目光深邃而冰冷。龚恺觉得自己笑得面部肌肉都快僵掉了,丛展轶却只一杯一杯地喝酒,碰都不碰他一下。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响了起来,幽幽咽咽而又缠缠绵绵,低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让人无法忽略。配着叮叮的铃铛轻响,和满室弥漫的幽香,让人不得不产生某种冲动。
  说白了,他们就是来冲动的,不冲动反倒有问题。一瓶白酒又见了底,外加两瓶红酒,是人都神志不清了,或者装作神志不清了。“阿拉伯”女郎们适时地娇笑,适时地抚弄,适时地逃逗,于是半个多小时后,在朦胧的灯光的掩护下,男人们彻底放开手脚,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暧昧,情欲暗暗在空间蔓延,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金宝城心里得意,毫不客气地也抱过一个女郎,按下墙壁上极不起眼的按钮,巨大的暗红色屏障从天花板慢慢下降,恰恰沿着沙发的空隙将包厢分割成几个狭小的空间。这番设计极为巧妙,屏障是半透明的,似乎能看清其他人的举动,可似乎又看不清,但彼此却能听到各自发出的声音。
  有人急不可耐地扯下女郎仅能蔽体的薄纱,发出“嗤”地轻响,随即是女郎的惊呼,但随即像被人用什么堵住了嘴唇,仅剩下“唔唔”的鼻音。急不可耐的低吼、放浪淫邪的淫叫、肉体急速而剧烈的冲撞、还有莫名的呻吟……种种淫声浪语人影幢幢,将包厢变成一个低俗的肉欲发泄场。几乎每个男人都流露出兽欲的一面,肆无忌惮地大肆挞伐。
  龚恺咬咬牙,他豁出去了,伸手摸向丛展轶的胸口。他明显感觉到这个人僵了一下,但却没有躲开,这助长了龚恺的胆量,他一鼓作气,整个身子紧紧贴到丛展轶的怀里,去吻对方的脖颈。
  周围淫靡的气氛的确影响了丛展轶的情绪,以前这种情形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大家逢场作戏玩闹一阵也就罢了。他对这种事不上心,但也说不上排斥,只不过没有别的男人那么放浪形骸而已。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在他身边的是个男孩子,还是个跟许山岚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这让丛展轶觉得十分怪异,隐隐还有些气愤,姓金的搞什么鬼!需要纾缓的欲望让他心绪变得颇为烦躁,偏偏身边的是个男孩。和男孩?丛展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龚恺紧紧贴在丛展轶的身上,呼吸在他耳边萦绕,下身有意识地磨蹭着丛展轶的,略略张开唇,吐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丛展轶拒绝让别人占主导地位,他伸手拉下龚恺,按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把扯下少年单薄的白色衬衫,露出龚恺干净清秀的身体。丛展轶呼吸一窒,他猛地发现,原来这种少年的身体比女人更容易令他兴奋。他忍不住低头狠狠啃咬龚恺精致的锁骨,大手在他腰身上不停地游走。
  这种举动很快点燃了龚恺的欲望,丛展轶特有的蕴藏的力量和些许强制欲令他不禁深深迷醉,他仰起头,献祭似的露出白皙的脖颈。
  丛展轶热血上涌,猛地扯下对方的裤子,指尖伸向他的臀缝中。龚恺抬起腰身迎合,脸上露出痴迷的媚态,双眸半阖,轻轻地“唔”了一声。在那一瞬间,在迷乱而黯淡的灯光下,丛展轶以为自己见到了许山岚,他猛地警醒过来,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震惊地动也不动。
  龚恺等不到对方的回应,身子向上直贴过来,伸臂要搂住丛展轶,口中喃喃地唤道:“丛先生……丛先生……”
  丛展轶面色骤然变得铁青,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丝毫不理会仍躺在地上衣不蔽体的龚恺,甚至顾不得理一理身上的衣服,就这么冲出门去。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午夜的风夹杂着雨丝斜斜地挥洒,在路灯的映射下,迷离得像一场梦。丛展轶开着车飞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足足驶出十多分钟,急速的心跳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扯下领带扔到车座上,脑海中仍是混沌一片。
  怎么会这样?他想,怎么会这样?
  以前出来应酬逢场作戏不是没有过,这种淫靡放浪的情形也曾经历过,但从未像今晚一样令他如此难以自制。难道仅仅因为对方是个男孩子?还是……
  丛展轶使劲踩下刹车,正在急速中的汽车拖着长长的呻吟堪堪停在殷家楼下大门前。丛展轶只手撑住额头,眉心拢到了一起。刚才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也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令他难以接受。他停在那里,在迷离的夜色和纷乱的雨丝里,足足有一根烟的功夫,这才慢慢走下来,进了家门。
  丛展轶脱下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缓步上了楼。到了走廊才发现仍有灯光从许山岚房间的门缝中透出来,看样子这个小东西趁着他出去应酬回来晚,偷看电视还没有睡觉。丛展轶无奈地笑笑,心底忽然归为宁定,也许自己只是太累了。
  丛展轶决定这次要好好教训一下小师弟,都快半夜一点了还不去睡觉,明早还要不要起床练功?
  他沉下脸,摆出一副严厉的神色,推门走了进去。他知道许山岚从来不锁门,这小子懒着呢,嫌麻烦。但丛展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碰上这种模样的小师弟。
  许山岚果然是在偷看电视,准确地说,是录像带,《圣斗士星矢》全集。这是许山岚期望很久的,费了很大力气才借来的,后天就要还给人家的。许山岚本来想今晚看一半,明晚再看一半,但他太高估自身的控制力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那玩意。看完一集还想看一集,看完十集还想再来十集。
  等他看了三分之二,下意识地一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发现都快十二点了。许山岚很是犹豫了一会,终究一甩头,反正都这样了,看完再说。于是,一直到剧终二字出现,他这才慢吞吞地去浴室洗澡。
  结果丛展轶站在小师弟房门前,看到的就是刚刚洗澡出来的许山岚。少年略带青涩的柔韧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就这么闯入丛展轶的眼帘。肌肤上还沾着水,微微泛着红色,热气腾腾而又清香扑鼻。他正用洁白的大浴巾擦头发,甚至连条短裤都没穿,赤身裸体,大浴巾垂下的一角,就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在身前一荡一荡半遮半掩。纤细足踝处系着的银铃,在水泽的滋润下熠熠生光,轻轻一动便叮叮作响。
  三年了,丛展轶三年没有见过许山岚这样袒呈以对。如果他们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如果从来未曾分开,也许丛展轶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此时此刻,许山岚就这样坦然得近乎可恨地站在眼前,站在刚刚从欲海中逃离出来的大师兄的眼前,这无疑对丛展轶是个极为强烈的冲击。他瞳孔猛地一缩,忽然有一种想扑上去狠狠把许山岚压住的冲动。
  许山岚浑然没有发觉丛展轶的异样,偷看电视被大师兄抓个现行,他不太好意思地抿唇一笑,没话找话地说:“哥,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啊。”然后随手把大浴巾扔到地板上,拿起床边的睡衣往身上套。
  丛展轶用尽全身力气,才把目光从许山岚被灯光笼罩着的,微微弓下的腰臀处移开,有些恼怒地说:“早什么早?你怎么还不睡觉?明早提前半个小时起床!”说完,顾不得看一眼许山岚惊愕的脸色,慌忙关门离开。
  丛展轶彻底洗了个冷水澡,即使这样,仍然阻止不了在床上的辗转反侧。他根本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许山岚白皙而美好的身体就在眼前晃动,混杂着包厢里阴暗的暧昧的灯光。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响了又响,让他烦躁、让他冲动、让他不由自主要去遐想。
  丛展轶一个翻身坐起来,用力搓了一把脸,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和恐慌。不应该,也许只是太累了,产生幻觉。但内心深处有个极小的声音说:不是的,难道你没有渴望他的拥抱?难道你没有想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
  可那些,也许只是源于自身强烈的控制欲……
  丛展轶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体内的骚动不安,可能仅仅因为今晚,所有的事情都赶到一起去了。丛展轶难得地咒骂一句,他冷静地分析一下,如果现在再去许山岚的房间看看他,也许就不会再有那种冲动,于是一切都可以归根于那个该死的包厢。
  半夜进入小师弟的房间,这在以前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丛展轶经常半夜才能回家,但他还要必须看一眼许山岚才安心,所以每次都会轻轻走进他的房间,给许山岚拉拉踢掉的被子,关上半开的窗子,或是什么都不做,只静静地看一会。似乎只有这样,一天才算圆满。
  丛展轶下定决心,快步走到许山岚的门前。只要轻轻一推,自然而然地走进去,就会证实刚才的心态只是错觉,所有的事情还会和以前一样。
  丛展轶握住门把手,犹豫片刻,又再次握紧,想一想又松下来,最后闭上眼睛,慢慢将额头抵在门上。
  丛展轶悲哀而又痛苦地发现,自己没办法推开它——
  他不敢。



  43、陷害
  
  许山岚完全没发觉大师兄的挣扎,尽管心里十分腹诽,但第二天早上还是乖乖地提前起来半个小时练功。在小腿小臂处绑上沉重的沙袋,先是每天固定节目——一万米长跑,紧接着打两套拳,再扎半个小时马步,。
  丛展轶在院子里打陈氏太极。自从三年前赛场弃权之后,他再也没参加过任何一种武术比赛,打拳不过是习惯和兴趣而已,况且太极拳讲究轻灵圆活、松柔慢匀,自有一套道家理论深藏其中,于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大有裨益。
  一套拳慢慢打下来,丛展轶收势起身,半闭着双眼,只觉神清气宁,心绪平和,昨晚种种纷扰似乎全都消失了一般。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步踱到门廊前,见许山岚在树下扎着马步,石阶上茶叶末釉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到了尽头,徐徐一抹青烟升起,在空中袅袅不见。
  以前许山岚都是用小闹钟定时,只是殷逸觉得不妥。在他看来,许山岚聪明是聪明,只是性子太过懒惰而浮躁,沉不下来,需要外界熏陶一番才好。因此特地取了这么个小香炉,每次燃上一段香,正好半个小时,弄得许山岚上学一定要换一身衣服,那还总觉得自己身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丛展轶默默等到香燃尽,这才微一颌首,道:“行了。”许山岚站直身子,向丛展轶鞠个躬,这才紧跑几步上楼去洗漱。
  许山岚故意没跟大师兄说话,这表明他是生气了,虽然昨晚睡得太晚是不太对,不过该生气还是得生气的。许山岚私底下觉得大师兄明显有往师父身上发展的趋势,对自己也没有小时候那般温柔了,还动不动就罚一下打一下。其实这也难怪丛展轶,以前有师父严格要求,许山岚轻易不敢偷懒,丛展轶当然要纵容一些;可如今,他哪怕要松一松,许山岚也是要蹬鼻子上脸,不好好练功的。瞧,也就这么几天晚上没叮嘱,就敢拖到半夜才睡觉了。对这个小师弟,严不得宽不得,松不得紧不得,丛展轶也头痛得紧,经过昨晚,更加头痛了。
  许山岚洗澡换好衣服下楼,丛展轶已经做在那里看报纸,漫不经心瞧了许山岚一眼,道:“吃饭吧。”
  许山岚夹了个煎蛋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哥,我放学要晚点回来,去同学家。”
  “谁家?”丛展轶不在意地问。
  “罗亚男,八点之间肯定回来。”
  丛展轶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一皱:“就是跟你去派出所作证那个女孩子?”
  “啊。”许山岚只顾着喝粥,没留心大师兄脸上的神色。
  丛展轶放下报纸,端起粥碗喝一口:“去她家干什么?”
  “她过生日,说好一起玩一天。”
  “王鹤去么?”
  许山岚看了看丛展轶,觉得大师兄这个问题很奇怪:“当然,雷打不动铁三角。”
  “嗯。”丛展轶放心了,“带份礼物过去吧,同学过生日也得重视。”
  “哦,那好吧。”许山岚无所谓地耸耸肩。最主要罗亚男盛情邀请他和王鹤,要不然他才不去,多麻烦,还要准备礼物,说什么生日快乐的蠢话。他三口两口把火腿肠和煎蛋扫到嘴里,拿起玻璃杯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牛奶,探出舌尖舔了舔唇。
  丛展轶自然而然说道:“过来。”
  许山岚几步走到大师兄身边。丛展轶抬手刚要擦掉他唇边的奶渍,却一下子顿住。他好像从未如此留心到许山岚的唇,泛着粉红的色泽,花瓣一般美好。本来早已习惯的事,却无论如何做不下去,好像以往忽略的种种,瞬间全涌到眼前……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目光骤然变得幽深。
  许山岚见丛展轶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没在意,拉过大师兄的手背在自己嘴上蹭了蹭,说道:“忘了拿书包。”转身又跑回楼上。
  丛展轶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嘴唇柔软的触感。他自失而无奈地一笑,放下筷子,这早饭肯定是吃不下去了。
  许山岚跟大师兄说的也不尽不实,他们三个果然是聚在一起开个生日会,庆祝罗亚男终于十八岁了,但不是在罗亚男家里,而是要去河边。
  原因是罗亚男最近迷上了香港电视剧,那里总有在野外烧烤的经历,让她艳羡不已,于是仨人一商量,咱也去烧烤吧。弄了点肉弄了点钎子还弄了个烤炉,只是事先功课做得不到位,不知道肉得先用调料喂一下,也不知道买点木炭什么的,还以为跟武侠小说一样撅几根树枝点火呢。
  他们把东西置办齐了,先藏在离学校最近的罗亚男家里,说好一放学就去。
  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生日会,根本就没开起来。
  三个人一出校门,刚刚拐个弯,就被一辆警车给拦下了。走出来的正是上次给许山岚录笔录的那个民警,许山岚隐约记得他似乎姓高。这位姓高的民警态度还是挺和善的,对他们说:“笔录还需要再完善一下,对破案十分有帮助,你们能不能再去一趟派出所?”
  许山岚和罗亚男对视一眼,觉得这件事不过举手之劳,便点头答应。王鹤一听也挺兴奋,派出所啊,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凑凑热闹也不错,于是也跟着去了。
  如果三个孩子留个心眼,如果没这么单纯,如果多些阅历,就会发现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找他们为什么不趁着他们在学校的时候?为什么不提醒他们可以通知家长?说白了他们就是对警察太信任了,警察一直是正义的化身,良善的保护,却不知道为善的人也可以作恶,执法人员也可以犯法。
  三个孩子被带到派出所,许山岚和罗亚男分别去了两个房间进行询问,只留下王鹤孤单单地坐在接待室里。王鹤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出来,没太着急,小心翼翼而又充满好奇地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观察个遍,连墙上的钉子都数清楚有多少个了,那两人还是没出来。
  王鹤着急起来,他先问警察阿姨再问警察叔叔,都说让他再等一等,也许马上就能走。可时钟慢慢又过去半个小时,这时已经晚上七点半,许山岚和罗亚男进去足足有一个半小时了,王鹤实在受不了,乍着胆子从接待室里走出来,正巧遇见匆匆而来的姓高的警察。王鹤连忙冲过去问:“警察叔叔,我们能走了么?”
  高义脸色不太好看,透着郁闷和恼怒,喝道:“走走走走什么走啊你,急什么?!”
  王鹤吓得瑟缩一下,咽了口吐沫。
  高义也发觉自己语气太过生硬,降低声音尽量柔声道:“小朋友你先回家吧。”
  “那……那岚子和亚男呢?”
  高义面色一沉:“他们要接受调查。”这句话语气严峻,一下子就把王鹤给砸蒙了,他从警察的神态中发觉事情可能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他的心跳得像擂鼓,完了,出事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岚子要蹲大狱了。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直冒冷汗,二话不说,转身就跑了出去。
  高义长吁一口气,有些烦躁地爬爬头发,接了一大杯凉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本来由他和张岩负责审讯许山岚,说实话高义没太把面前那个笑容有些腼腆,不爱说话的男孩子当回事。可他后来才发现,这个男孩子根本没有表面上这么温吞绵软,任你随意掐捏。
  审讯是需要技巧的,高义先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让许山岚把当时拉架的过程从头到尾又详细地描述了一遍,随意询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他说:“你提供的笔录都是真实的吧?”
  许山岚点点头:“嗯。”
  “可是,怎么有人跟你说的不一样呢?”高义拿过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份笔录,“有人说,你才是打人的那个。”
  “啊?”许山岚只觉得好笑,“我?叔叔你弄错了吧。”
  高义不理会他的反问,只说:“不止一个人对警方这么说,当时有很多孩子目击了过程。”
  许山岚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捏紧拳头,脸色冷了下来,这竟使得这个少年带着几分倨傲,他说:“我没有。”
  高义沉吟片刻,问了几个和案情毫无关系的问题:“听说你是学武的?”
  “是。”
  “从小就学么?”
  “是的。”
  “父母也不在身边?”
  “对,我跟我师父和大师兄学。”许山岚猛然醒悟过来,他立刻说,“我想给我哥打电话。”
  “不用急。”高义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安抚,“我们已经派人通知他了。”
  许山岚一听说丛展轶会得到消息,心情放松下来,没那么紧张了。
  高义继续问他:“你为什么要学武呢?”
  许山岚眨眨眼,他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茫然地摇摇头。
  “你练得怎么样?”
  许山岚选了个比较谦虚的说法:“还行吧。”
  “获过奖?”
  许山岚点点头。
  高义又笑了,他低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冒犯了你,对你不客气,比如说欺负你,你会不会用学过的武术来对付他?”
  许山岚说:“当然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也不能平白无故欺负我。”这是师父教他的,他记得很清楚。
  高义接口道:“于是你就打了死者。”
  “什么?”许山岚皱皱眉头。
  “死者曾经仗着自己年龄大身材魁梧,欺负过你,所以你才会还手,才会和他打架,然后失手把他打死。对不对?”
  许山岚蹭地站起来,叫道:“我没有,才不是,你胡说八道!”
  高义见男孩子急了,这正在意料之中,他和写记录的张岩对视一眼,起身按住许山岚,平静地说:“不用这样,你跟警察叔叔说实话,没有关系,老师不是教过你应该诚实吗?”
  “我没有,我就是没有!”许山岚眼中闪着怒意,涨红了脸,他觉得受到了侮辱,“我跟你们说的都是实话,你爱信不信,我要回家!”
  “回家?!”高义沉下脸,冷冰冰地说,“你不说实话,就别想回家。”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撒谎!”高义一字一字迸出来,象机关枪在吐子弹,“已经有很多人向我们提供线索,人就是你打死的。我告诉你许山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说实话,今天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高义居高临下地紧盯着他,声色俱厉,面目狰狞。面对警察的威压,许山岚的脸白了,衬着眉目像墨一般黑。少年轻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便向外走。
  高义和张岩万万没想到许山岚能这么有脾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透着极为明显的挑衅意味。高义挂不住脸,他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犯人——他现在已经把许山岚当成犯人了,高义扑过去一把拽住许山岚的胳膊:“你站住!”
  许山岚慢慢回过头,瞧一眼高义伸过来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过了分。然后也不知他手腕怎么一抖,一下子从高义的掌控中挣脱出来,拔腿窜到门口。
  张岩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少年的动作能这么快,下意识地侧身一拦。许山岚身手极为敏捷,一手撑住桌子的边沿,提气曲膝,刷地从张岩身边飞跃而过。
  要这么就让这个男孩子跑出审讯室,高义和张岩以后也不用干了。高义拔出配枪大吼一声:“站住!不许动!”
  许山岚吓了一跳,愣住了,与其说是被高义吓愣了,还不如说是被黑洞洞的枪口吓愣了。这东西不只说明了它的威力,更说明面前两人的身份。许山岚这才意识到,他们是警察,警察到底该不该打呢?
  就在少年一愣神的功夫,张岩训练有素地冲上来,手铐一抖,就把许山岚的手腕给铐住了。高义握着枪,恼羞成怒,上去狠狠给了许山岚一拳,怒喝:“还敢跑?你再跑试试?!”
  他要是能早知道这一拳的后果,他肯定不会下手的。

  44、释放
  
  三个孩子都是和家里请了假的,所以回来晚了谁都没在意。丛展轶知道自己回家晚,还特定叮嘱陈姨不必做晚饭。他又和金宝城出去喝酒了。上一次丛展轶中途突然离开,弄得金宝城脸上无光,大家都很不自在。金宝城还以为是龚恺把丛展轶给得罪了,还甩了他一个耳光,臭骂一顿,告诉他这个月白做,一分钱都不会给。
  金宝城没想到自己再次陪着小心邀请丛展轶喝酒,对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在酒桌上聊天时,寻问一句龚恺的情况。丛展轶问得漫不经心,但金宝城是什么人?那是老油条一个,立刻明白了丛展轶的意思,给秘书使了个眼色,叫人把龚恺接了来。
  龚恺也很诧异,他以为自己这次真完了,依金宝城心狠手辣的性子,肯定得把他卖给个施虐狂。现在有这种嗜好的人一点也不少,说不定每个人心里都有这种倾向,只不过你有没有这个机会和实力表现出来。
  龚恺接到电话,一秒钟都没敢耽搁,捯饬捯饬走进了包厢。他低着头,一副小心翼翼而又腼腆羞涩的模样,对着一桌子的西装革履,只轻轻叫一声:“丛先生。”然后就没动静了。金宝城假装生气地踢了他一脚:“傻愣着干什么?快去丛老板身边坐下!”
  服务员赶紧加了一把椅子,放在丛展轶的身边。龚恺给丛展轶倒了杯酒,他的半边脸还红着——金宝城那一巴掌打得真不轻,显得十分可怜,嗫嚅着嘴唇好一会都没说出话来,急得金宝城心里暗骂: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幸好丛展轶没计较这些,他把那杯酒接过来喝了,微微一笑。然后转过头来继续跟身旁的张老板说话,从头到尾没搭理龚恺。龚恺就这么坐着,偶尔给丛展轶倒到酒,不声不响而又恰到好处。
  金宝城看在眼里,忽然就明白了,敢情人家丛老板就喜欢这样的,就好这口儿。金宝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明天签约估计就差不多了。
  丛展轶在酒桌上轻易不开口,只听别人说,神色永远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这时桌上的大哥大响了,丛展轶做了个手势,拿起电话接听。他一听电话,说话的人都不说了,都等着他。谁知丛展轶刚听半分钟,脸上的神色就变了。金宝城从来没见过他的脸色能这么难看,铁青铁青的,眼中透着一抹戾气。这时的丛展轶完全不像个古井不波的商人,竟有几分凶狠。金宝城不知怎么打个寒噤,咽了一口吐沫。
  丛展轶“霍”地站起身,沉声道:“对不起了各位,我有点急事需要赶回去,哪天我做东,请各位小聚一下算是赔罪。”
  众人纷纷起身:“哪里哪里,小丛太客气了……”“这话见外了啊……”
  丛展轶略略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龚恺识趣地悄无声息地闪在角落里,金宝城一直送到门外。
  丛展轶根本顾不上那些人,车子开得飞快。电话是陈姨打来的,语气张皇无助:“展轶啊,岚子的同学来了,说岚子被警察带走了要什么协助调查,这都三个多小时了还没放出来。展轶啊,你快去瞧瞧,别出什么事!”
  丛展轶都不用多想,马上明白了是因为前几天许山岚作证的事。说实话这个时候他还没怎么担心,只以为是警察要完善笔录,只不过拖延的时间有点太长了,而且还没有事先给他打电话。派出所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把孩子留在那里这么久,想干什么?
  丛展轶挺生气,但也没惊动谁。民不与官争,能不和那些人打交道最好不打,先把岚子带回家再说。
  丛展轶赶到派出所已经快九点了,工作人员大部分已经下班,只剩下门口值班的。丛展轶说明来意,那人爱答不理的:“行行,你先等会儿。”说完走进去不见了。
  这一等又是十五分钟。丛展轶频频看表,怒气积压得越来越重,他本来就没什么耐心,这三年被殷逸打磨历练得差不多了,但一遇到许山岚的事,仍然控制不了。
  好不容易里面拖拖拉拉脚步声响,一个警察面色疲倦地出来,翻翻眼皮看看丛展轶:“你什么事?”
  丛展轶强压着火气:“我找个孩子,叫许山岚。”
  “嗯,你是他什么人?”
  “师兄,一起习武的师兄。”
  警察翻一翻记录:“哦,许山岚是吧,依法传唤,你十二小时之后再来吧。”
  “传唤?”丛展轶眉头深深地笼起,“为什么要传唤?不是目击证人做笔录么?”
  警察嗤笑了一下:“你问我我问谁?你瞧瞧——”他把手里的记录本扔到丛展轶面前,“这有传票,上面写的名字。”
  丛展轶仔仔细细看一遍,果然是许山岚的传票,他心里的疑惑更深了,问道:“传票得本人签字,怎么没有?”
  警察拿过来找一找:“诺,在这里,是你师弟不肯签。”丛展轶低头看过去,传票下面一行小字:被传唤人拒绝签名。
  丛展轶不理会这些:“我要求见我师弟一面。”
  “二十四小时以后。”
  “打个电话也行。”
  “二十四小时以后。”
  丛展轶怒气上涌,高声道:“我师弟不过是做个证,你们凭什么把他关起来?!”
  警察不在意地耸耸肩,看样子像丛展轶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有碍侦查,按法律规定可以不通知家属。你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再来吧。”
  看样子也不可能问出什么结果了,丛展轶咬牙走出派出所,站在凉爽的夜风里冷静了一会。回头见到一对老夫妇也守在门前,愁苦满面,忧心忡忡。他上前问道:“您二老是罗亚男的父母吧?”
  “是啊。”罗父说,上下打量了丛展轶一番,“你是……”
  “我是许山岚的哥哥,我姓丛,罗亚男也没出来么?”
  “没有啊,唉——”罗父长叹一声,“这叫什么事,也不让见,几句话就把我们给打发了。唉——”
  “我要告他们去!”罗母刚刚哭过一场,红着眼睛。
  “告谁呀,人家就是警察,先把孩子弄出来再说吧。”
  丛展轶没再多说,他走到一旁,给殷逸打了个电话,然后开始联系各方各面的朋友。殷逸得到消息,既吃惊又愤怒,一改往日沉稳淡漠的性子,说道:“你先联系xxx,我和你父亲马上就过来。”想了想又补充道,“算了,还是我打电话吧。”
  刘小良也守在办公室,他根本没心情回家去。孩子已经问过了,不用说,一看脸色就知道,人是他打死的,虽说是误杀。刘小良把儿子痛揍一顿,但又能怎么样?只要一进监狱,这辈子全完了。刘小良就这么一个儿子,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把儿子投入监狱的事情。
  他几天几夜没睡着觉,才算想到这么个办法。刘小良事先也是查过的,许山岚的父母都在外地,正在习武,师父开了个武术学校,师兄做点买卖,似乎没什么势力。他没想到许山岚背后有个殷逸,没想到殷逸只是不显山不露水而已。直到副局长亲自给他打电话,他才发现这件事做得太仓促了,很多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就动手了。
  刘小良手指按着额头,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把许山岚放走,要么硬顶着压力干到底,只要许山岚承认误杀,以后的事就全好办。副局长又怎么样?打电话过问一下不过是给别人个面子,在中国做事,不怕不按程序,就怕按程序。
  刘小良前思后量了很长时间,决定先去看看情况。
  他进审讯室的时候,高义和张岩还在问。许山岚挨了打,半边脸肿胀起来,衬着他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刺眼。许山岚双脚被拷在椅子腿上,身子往后拉,手臂绕过椅子靠背紧紧靠在最低端,整个人呈一个向后弯曲的弓形。
  这个姿势极为难受,换个人早就不行了,脊椎骨简直像要裂开一般剧痛,还验不出伤痕来。饶是许山岚从小下腰,但一拷一个多小时还是痛得满身大汗。体力流失严重,眼睛都充了血。他死命地咬着唇,脸色像雪一样白。
  刘小良一见之下大吃一惊,他也没想到两个警察能下手这么狠。尤其是许山岚脸上的淤痕实在太过明显,简直有点触目惊心。他沉下脸,问道:“怎么回事?”
  高义连忙走过来,低声说:“这小子会功夫……他敢反抗……我们才……”
  刘小良勉强稳住心思,从嘴角吐出几个字来:“说他拒捕,不小心磕到桌角。记住,别再带伤,今晚必须问出来。”
  “我知道了,所长。”
  刘小良回到办公室,无心办公,背着手走来走去。其他三个少年都改口供了,这样一来他们也没有了责任。就连死者的父母他都想办法疏通,肯定没有问题。其实刘小良也可以把许山岚变成刑事拘留,那就不只24小时,可以弄个十来天,只可惜许山岚的背景……他焦躁地挠挠头,点起一根香烟。
  刘小良吸完一根又点起一根,点起一根又吸一根,眼见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的心越来越沉。刘小良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两个警察会怎么对待那个男孩子,他只是没想到许山岚和罗亚男能这么倔强,他以为不过是两个高中生。
  电话铃一直在响,桌子上的大哥大也没歇过。刚开始刘小良还接一接,后来干脆不接了,他身心疲惫满嘴苦涩,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这辈子估计要搭在儿子身上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张东桥一进所长的办公室,吓了好大一跳,满屋烟气缭绕,像是着了火。他急着过去把窗户都打开,见刘小良满眼的红血丝,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活像只鬼。张东桥轻轻地唤道:“所长……所长……”
  “什么事?”刘小良瞪起眼睛。
  “一会……一会程局长要过来。”其实程局长一直派人联系刘小良,联系不上就找张东桥。但张东桥多了个心眼,始终没到派出所来找刘小良汇报,刘小良被蒙在鼓里。程局很生气,一大早上就要过来视察,七点准时到。
  刘小良慢慢闭上眼睛,他低低地,无奈而又痛苦地说:“把许山岚和那个女孩子放走吧。”
  罗亚男一出派出所,抱住父亲母亲放声痛哭。无论怎么问只是摇头,两个警察把注意力全放在许山岚身上,她是个女孩子,又仅仅作证而已,没把她怎么样。即便如此,被关了一宿仍是惊惧交加,神情委顿。
  丛展轶和殷逸丛林顾海平守在门外,见到罗亚男,知道许山岚也快出来了,站起身在门口迎着。
  过了十几分钟,许山岚果然走出来,他的脚步很慢,颇不自然。丛展轶几步赶上去,见到小师弟脸上的淤青,心疼得都要疯了,拉住许山岚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岚子…岚子,你怎么样?”
  许山岚失神地望着丛展轶,好半天才认出来面前的人,轻轻笑一下,唤道:“哥……”向前一头栽到,昏了过去。


  45、诉苦
  
  顾海平年轻气盛,拧眉攥拳,扑上去就要把警察给揍一顿。殷逸忙上前拦住他:“先把岚子送医院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顾海平怒气冲冲,恶狠狠地盯着派出所门口,用力吐了一口吐沫,挥舞着拳头:“你们等着瞧!”
  几个人急三火四地把许山岚送到附近医院,全身上下彻底检查个遍。结论是并无伤痕,只是过度劳累和虚弱导致的短暂性昏厥。医生给安排个单独的病房,输了液,许山岚安安稳稳睡下来,这才算踏实。
  丛林气得够呛:“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么折磨孩子?我去告他们去!”
  殷逸微皱着眉头道:“传唤是法律允许的,没超过24小时就不算违规,一没伤痕二没证据,你跟谁能告赢?”他轻轻叹息一声,“更何况,告赢了又能怎么样?无非赔点款而已,又不是他们自己掏腰包,你也不差那点钱。”
  “这叫什么话?!”丛林一拍桌子,扯着嗓门嚷嚷起来,“难道就这么算了?哦,合着咱们老百姓没权没势的,就活该倒霉?这叫什么混蛋逻辑?!”惹得值班护士跑过来呵斥:“干什么?医院知道不?小点声,你以为菜市场哪?”
  丛林忙点头哈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护士又嘱咐了好几句,这才嘟嘟囔囔地走了。丛林长叹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顾海平说道:“不行咱就告诉报社、新闻媒体,我就不信了,还没个说理的地方。”
  “用不用找个记者采访你啊?”殷逸白了他一眼,“这种事情报社未必能报道,就算报道了引起注意,也不过过眼云烟,老百姓议论一阵,到不了两天,他们又会被别的事情吸引去了,还能关注你们一辈子?”
  顾海平不敢回嘴,心中不忿,对着墙面狠狠锤了一拳。
  殷逸思忖一会,尽量平静地说道:“这件事吃了亏,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得有点耐性,总之得让他们给岚子一个交代。”
  他们议论很长时间,丛展轶却一直没插嘴,他只守在床边,用棉签沾点清水,轻轻地擦拭岚子的唇角。许山岚在里面关押好几个小时,不喝不吃不让睡觉,嘴唇干得起了皮儿,脸色愈发白了,偶尔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许山岚自幼习武,身体素质好得很,从小到大小病都没得过几场。丛展轶哪见过他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候,愤懑、难受、痛苦、懊悔、痛惜……诸般感情交织在一起,堵得他心口发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觉肩头被人一拍,殷逸在身后说道:“岚子没什么事,休息一天就好了,你也不用太担心。”丛展轶只摇摇头,没有说话。
  许山岚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到晚上七点多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费了好大劲才慢慢睁开,浑身上下哪儿都酸痛,懒洋洋的不爱动弹。
  眼前光线昏黄,影影绰绰地似乎是高高的天花板。许山岚眨眨眼,向旁边一偏头,见丛展轶正起身看点滴管子里的滴液。他轻唤一声:“哥……”发现嗓子哑的厉害。
  丛展轶低头看过向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温言问道:“醒了?觉得怎么样?”一边说一边把盛着清水的杯子拿过来。
  许山岚撑起身子,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清凉爽润的感觉一直透到心里。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脑袋清醒了不少,说道:“渴死我了。这群王八蛋,不让我喝水,还不让我上厕所。”
  “岚子受委屈了。”说话的是丛林,坐过来握着许山岚的手,严肃地说,“好孩子,没给咱们练武的丢脸。你放心,咱们肯定饶不了他!”
  许山岚这才注意到师父师叔还有二师兄都在旁边呢,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小声嘀咕:“其实…其实也没什么。”
  殷逸看出来许山岚不想对在派出所里的事多说,便岔开话题:“你同学也来看你了,罗亚男是吧?小丫头了不起,你得好好谢谢人家。”他走过去开门,把罗亚男和她的母亲迎进来。
  罗母还觉得很抱歉,一个劲地说:“打扰孩子休息了,亚男太不懂事,我说让她明天再过来,就是不肯,你瞧这……”
  丛林说道:“没关系,孩子也跟着受苦了,是我们过意不去才对。”
  许山岚没想到罗亚男能这么来看他,连忙坐直身子。罗亚男一见他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后来干脆扑到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山岚手足无措,急道:“你别哭,你别哭行不?”差点把手上插的点滴弄掉了,丛展轶上前按住他的手臂。许山岚下意识地瞅了师兄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太愿意让丛展轶看见一个女孩子趴在自己身上哭,这种情景实在太过古怪,而且还特别难为情,好像自己就跟罗亚男有什么了一样,其实他俩还真就什么都没有。
  幸好丛展轶面无表情,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种事,许山岚暗地吐吐舌头,安慰罗亚男:“我没事,你,你别哭了行不?”
  罗母和丛林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罗母解围似的说一句:“这孩子,真是……”
  殷逸适时地插言道:“年轻,经历得少,更何况受了这么大委屈。”
  “就是,就是。”罗母连连点头,上前要扶自己女儿起来。谁知还没等她靠前,罗亚男猛地一抬头,抹抹脸上的泪,冲着许山岚扑哧乐出声,大大咧咧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呸呸呸,说什么呢,怪不吉利的。”罗母赶紧打圆场,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丛展轶瞧着罗亚男,她却只盯着许山岚,眸子里的光既欣喜又哀伤,既宽慰又害怕,既平和又激烈,这种目光太过复杂而热切,好像有什么东西急于从里面表露出来一样。丛展轶觉得罗亚男的这种神情异常刺眼,淡淡地道:“这瓶点滴打完了,让护士给拔了吧。”
  顾海平上前按了呼叫铃,不大一会护士走过来,又开始嚷嚷:“怎么这么多人哪?没事就走吧,病人需要休息,留一个看护就行啦。”嘴上说着,手里麻利地拔下许山岚手背上的针头,贴上胶布。丛展轶接过来,细心地按着。
  小护士一手插兜一手捏着点滴管子,大模大样地说:“都走吧都走吧,又不是什么大事,观察一宿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罗母见状,上前拉罗亚男:“那咱们先走了啊,免得打扰孩子。走吧亚男。”
  罗亚男依依不舍地看着许山岚,许山岚没心没肺地对她摆摆手:“我好了就去找你和王鹤,咱们给你补过生日。“
  “哦。”罗亚男漫应了一声,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没等辨清那点滋味,却被母亲拉扯着走出病房。殷逸说道:“咱们也走吧,展轶留下来,明天看看情况再说。”
  陆陆续续人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丛展轶和许山岚师兄弟两个,一时之间安静下来。丛展轶掖掖被角,问道:“饿么?想吃点什么?”
  许山岚摇摇头,低声唤道:“哥……”他叫着:“哥……”扯住了丛展轶的胳膊。丛展轶离开椅子,坐到床边。少年扑到他怀里,一宿的担惊受怕痛苦难过,在这一瞬间,在最亲的亲人的怀里齐齐涌了上来。他无声地啜泣着,身子微微发抖,眼泪很快就把丛展轶肩头的衣服浸湿了。
  丛展轶紧紧地搂住许山岚,用尽全身力气,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和自己溶到一起一样。这短短的十个小时,是丛展轶这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啃噬着他的心,仿佛转念之间就会错过一生一世。
  丛展轶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永远也不想离开许山岚,他受不了。那时他想的就是,许山岚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毁了那个派出所,里面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丛展轶几乎能听到暴戾狂躁的血液在身体里面咆哮奔流,那种撕毁一切摧毁一切的冲动,冷静下来都会令他惊心。只有现在,将这个少年彻底护在怀里,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温暖,才让丛展轶心绪完全平复下来。他想拥有这个少年,想得心里直发狠,直发痛,恨不能把自己和许山岚周身的血肉融合在一起,从此以后,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许山岚被丛展轶强劲的手臂勒得身上有些疼,但他没动,甚至可以说,经过一宿的折磨,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这种表现强烈的控制和保护,会让他没来由地安心。许山岚哭累了,情绪发泄出去,心情好了许多。他的下颌搭在大师兄的肩头,嘴里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满足的噫叹。他感觉到面颊下的濡湿,忽然就害羞起来,欲盖弥彰地使劲蹭了蹭。
  “干什么呢?”丛展轶问道。
  “没什么。”许山岚又蹭了蹭,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片证据消失个一干二净,索性偏转了头,冲着大师兄的脖颈那边,权当没看见。
  “怎么,不好意思了?”
  “才没有。”许山岚努努鼻子。
  丛展轶轻笑一声,没去戳破少年小小的谎言。
  两人又抱了一会,许山岚说道:“哥,你得给我报仇。”练武的人讲究个血债血偿,别说什么宽宏大量的废话,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在许山岚心中,这是天经地义的。
  丛展轶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好。”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很平常,除了这一个字,没有更多说过什么。事实上,以后丛展轶也没在许山岚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但是,如果此时此刻,许山岚能够看见丛展轶脸上的表情,一定会为他眼中的凶狠和凌厉吓一大跳。


  46、事故
  
  许山岚这一宿恢复得很好,至少看上去脸上开始有了血色,不像昨天一早见到的那般苍白,颧骨上的淤青也浅了许多,只剩下淡淡的印痕。
  丛展轶就在旁边守了一夜,人高马大的身板缩在狭窄的行军床上实在太不舒服,很早就睡不着了。他轻手轻脚起身洗把脸,回来静静地瞧着许山岚的睡颜。
  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给室内蒙上一层淡淡的莹白。许山岚呼吸均匀而轻微,睡得很恬静。头微微偏着,在余晖中只能隐约见到模糊的剪影。他侧脸的线条可以称得上完美,带着少年特有的新鲜、清冽,匀称而美好。
  许山岚似乎梦到了什么,眉心微微笼在一起,这使得他墨黑的眉显得愈发挺秀,斜斜地飞入鬓角。
  丛展轶就这样看着他,宁静安逸,无声无息。似乎时光都凝固了起来,彼此的呼吸变得绵长而缭绕,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缠绵。
  丛展轶伸出手,轻抚许山岚的面颊。许山岚微微动了动,颇为留恋那一点熟悉和温暖,轻轻蹭了两下。丛展轶无声地笑起来,满眼的宠溺,他低下头,极轻极轻的,极轻极轻的,在许山岚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许山岚醒过来时,没有看到大师兄在身边。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肆意的呻吟。丛展轶正端着早餐走进来,听到这种声音,心跳都漏了一拍,又好笑又无奈地把绿豆粥和小烧饼放到桌上,故意面无表情地说:“醒了?快去洗漱,起来吃饭。”
  许山岚扁扁嘴,心说:我都遭一宿罪了也不给个好脸色。不情愿地爬下床,拖拖曳曳去洗漱。
  丛展轶把粥敞开凉着,耐心地等许山岚出来一起吃饭,拿起买来的报纸,随意翻了翻。他比较关注财经之类的新闻,看这种地方报不过是消磨时间。
  许山岚走出来,自觉神清气爽,像又活过来似的。拿出方便筷子递给丛展轶说:“哥,吃饭。”他自己可饿坏了,一口气灌下一碗,还吃了两个烧饼,意犹未尽地舔舔唇,瞧着丛展轶动都没动的粥碗:“哥,你吃不吃啊?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丛展轶就知道这小子饿一天一宿了,食量肯定大,把粥往许山岚面前一推:“你吃吧,我一会出去吃。”
  “你还上班哪。”许山岚含糊不清地问。
  丛展轶瞅他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吃粮不管穿。等医生来上班,差不多你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先洗个澡,再把牛奶喝了。好好休息,别只顾着看录像带。”
  “知道啦。”许山岚发现大师兄越来越磨叽,很有老太婆的趋势,在家不看录像带还能干啥?他才不会傻到主动去练功。许山岚的懒惰是刻在骨子里的,要是没人看着,他能自动自觉去习武,那才真叫太阳从东边出来了。要不然怎么成绩总也上不去,其实他有那份天赋,就是缺少那份勤奋。这一点丛展轶也没什么好办法能纠正他,紧一点自己心疼,松一点这小子就敢偷懒,按行家话,这孩子他算是管“夹生”了,上不上下不下,就在中间咣当。
  许山岚填饱了肚子,拿着筷子在粥碗里乱划拉,也不知道王鹤这小子怎么样了,那天肯定也把他吓坏了。这生日过的,也没看看黄历……
  他正胡思乱想,丛展轶忽然挺直腰板,眉头紧锁起来,惊愕地道:“嗯?”
  能让大师兄陡然变色,一定不是小事,许山岚忙问道:“怎么了?”
  丛展轶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难以置信一般,将那个消息又仔仔细细看一遍,确定绝对没有看错名字,这才缓慢地放下报纸。许山岚见他面色沉重,心里也是一惊:“怎么?出了什么事?”
  丛展轶低声说道:“是严红军严师傅,他带队出去旅游时,在国道上出了事故。”
  “啊?!”许山岚极为震惊,一把抢过报纸,一目十行地读过去。那时消息还很闭塞,尽管是新闻报道,用词也比较含糊。只说“据悉,该旅游客车来自于XX市,为当地某学校临时租用……”上面配的照片为翻转的大客车,还有一辆小轿车,车门旁那人正是严红军。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许山岚猛地想到了叶倾羽,连忙又把新闻重新看一遍,只说有5名当场死亡,12名伤势较重者送往医院救治等等,没有列出伤亡人员名单。
  许山岚望向丛展轶:“叶倾羽,叶倾羽怎么样了?他会不会,会不会……”他瞪大眼睛,心冷得发寒,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那个“死”字,好像这么一说就成事实了似的。
  丛展轶摇摇头:“具体情况我找机会打听打听,不过从报道上来看,情况很不好。”
  “另一辆面包车太可恨了,怎么能突然反道行驶!”许山岚义愤填膺。
  丛展轶轻叹口气:“可能是喝酒了吧,人生太多意外,谁也控制不了。”他摸摸许山岚的头,“我先去上班了,一会海平来接你出院,回家乖乖的,陈姨都急坏了。”
  许山岚想起那少年脸上的笑容,心里实在难过,出院也没让他好多少,弄得顾海平还挺诧异:“怎么了没精打采的?你放心,哥不能让你白吃亏,我早晚收拾他们一顿。”
  “不是。”许山岚问,“你看报纸了吗?严师父出事了,我挺担心叶子的。”
  “叶子?哦,那个跟你比武的叶什么。”
  “叶倾羽。”
  “对。唉——”顾海平叹口气,“师父和师叔也知道这件事了,都挺难过,尤其是师父……”
  许山岚眨眨眼:“师父跟严师傅不是挺不合的吗?”
  顾海平笑了一下:“比试是比试,交情是交情。他们俩明争暗斗的都快二十年了,这么长时间,还能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更何况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互相看不顺眼而已。”他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是为了师娘……唉,老一辈人的事,咱们也弄不明白。反正师父心里不大得劲,还跟师叔说要去看看严师傅。”
  “我也想去瞧瞧叶倾羽。”
  “再说吧,看也不能现在去看,那边肯定都乱套了,去看也是找麻烦。咱们只能等消息,尽人事听天命吧。”
  到晚上丛展轶也没有打听到最新的动向,许山岚恢复得差不多了,第二天照常去上学。
  一进班级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同学们都偷偷摸摸地看他,他一转过头去却又调开目光不和他对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许山岚本来就性子散漫,对这些都不太在意。他自顾自走到座位上,把书包往书桌里一塞,对着同桌罗亚男笑一笑。
  罗亚男却神情严肃,冲着旁边使了个眼色,凑到许山岚耳边说:“他们都以为你被捕了。”
  “嗤……”对这种无聊的事,许山岚一向爱答不理,耸耸肩趴到桌上。
  说实话许山岚天天这么趴着也不是在睡觉,要是这么睡还不得睡傻了?他就是不爱听课,又不能说话打扰老师讲课,只能趴着,闭目养神,没人来打扰,安安静静地多好。可今天完全不一样,周围同学很明显都是在议论他,什么“杀人、警察、车、打架……”等等等等字眼时不时钻到他耳朵里。
  许山岚刚开始没想管,他嫌麻烦,谁知那帮人竟得寸进尺,声音越来越大,尤其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好像就她们知道内幕似的。一个说:“被抓走了,我亲眼看到的……”一个说“练武的嘛,就爱打架……”“警察抓走的还有错?”“没办坏事警察能抓他?……”
  罗亚男气得满脸通红,腾起站起来怒斥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事情根本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女生们吓了一跳,胆小的吐吐舌头,胆大的故作镇定,扑哧笑道:“你急什么呀?哦对了,你也被抓走了。”
  “走吧走吧。”有人阻止她再说下去,看着罗亚男的目光却是惧怕和躲闪的,仿佛她是团病菌,瞧一眼都能惹祸上身。
  “你们懂什么?岚子他是清白的,他根本没杀人。”罗亚男义正词严地说。
  “呦,我们又没说他杀人了。”女孩子努努嘴,低声又加了一句,“是警察说的。”
  “就是嘛,警察还能弄错呀。”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露出赞同的神色,又恐惧又厌恶地看向许山岚。
  “警察怎么了?警察就不能弄错了?!这次就是他们错了!”罗亚男气得嘴唇直发抖。
  “拉倒吧,怎么可能……”女孩子还要往下说,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吓了好大一跳。许山岚拍案而起,冷冷地扫视他们一圈。
  那群人纷纷低下头,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教室门一开,王鹤颠颠地拎着书包走进来,鸦雀无声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瞧瞧唯一站着的两位,说道:“你们……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肥鹤,你怎么天天踩铃来?早来一会不行啊?!”罗亚男把怨气都发在王鹤身上,“岚子受那么大委屈,你去看一眼了吗你?”
  王鹤嘿嘿讪笑:“我这不是怕过去给你们添乱吗,怎么样岚子?你没事吧?”
  “没事。”许山岚勉强笑笑。
  “我怎么瞅你不大开心?”罗亚男坐下来问道,“警察还冤枉你吗?”
  “不是这件事。”许山岚慢慢地说,“叶倾羽你们还记得吗?他可能出事了。”
  “谁?”王鹤大大咧咧地说,“叶倾羽?”
  “就是当冠军那个。”罗亚男白了王鹤一眼。许山岚从15岁开始参加比赛,不管省运会市运会什么运会,只拿第二没拿过第一,第一无一例外是叶倾羽,听得罗亚男耳朵都快出茧子了,也就王鹤这种没心没肺的玩意不往心里去。
  “嘿。”王鹤一拍大腿,“这好哇,没有他你肯定能拿第一,多好!”
  罗亚男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能照着他的后脑勺使劲来一下。王鹤瞅瞅她,再瞅瞅毫无笑意的许山岚,呐呐地道:“我…我说错了?……”
  许山岚望向远处,天阴着,昏昏暗暗的,一丝风都没有,垂柳的枝条古怪而呆板地垂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下雨。他轻轻地说:“要是叶子出事,我也不想比了,没意思。”


  47、吃醋
 
  学校的这场小小风波最后还是被老师给压制了。班主任一来就发现气氛不对劲,了解两堂课就什么都弄个明白。班主任挺生气,在自己的课上把所有学生训个狗血喷头:“你们哪只眼睛看见许山岚被警察抓走了?有没有犯法你们说了算还是警察说了算?那叫协助调查懂不?就是作证!让你们去作证你们有那个胆子吗?能不计后果挺身而出吗?就知道动嘴皮子没事瞎白活,尤其是几个女生,名字我就不说了,给你留点脸。许山岚那也是参加过市里省里比赛的,也是为学校争得荣誉的,你们干什么了?除了胡说八道背后中伤还干什么了?有那点功夫还不如多做几道题,说不定高考时能碰到,答对了没白费爹妈交的那点学费……”
  班主任吼了大半堂课,一屋子学生没一个敢抬头的。罗亚男冲着许山岚吐吐舌头,拌个鬼脸。许山岚耸耸肩,趴到桌子上继续睡。
  没想到这事还不算完,下课老师特地把罗亚男和许山岚一起叫到了办公室,先批评一下那些同学的不当做法,然后话锋一转:“你们两个自身也有问题,一个天天上课睡觉,下课就精神;一个又不合群,只跟几个同学走得近。”班主任瞧着罗亚男,目光挺深沉,好像能看进她心里似的。罗亚男打了个突,下意识地想偷眼瞧瞧许山岚,终究没敢。但老师没多说什么,只说:“团结同学互相友爱,这话不能只停留在表面。这样吧,陈蕊、张华和张剑锋数学学得较差,罗亚男你帮帮他们提高成绩。还有,学校校庆也要到了,要求每个班级出两个节目进行选拔,陈蕊她们要排练个舞蹈,我瞧着不错,你俩也参加吧。”
  “啊?”罗亚男呻吟一声,顿时愁眉苦脸,让她上台去跳舞?还不如自杀。
  班主任一番好意,小孩子思维单纯,没有大人那么复杂,在一起合作过一段时间,感情自然而然就融洽了。谁也不能脱离群里独立成长,适当交际对孩子身心发展都有好处,以后到了社会上也能少吃亏。
  许山岚听规矩都习惯了,得到要求自然而然一鞠躬,说道:“是,老师。”
  “是什么是啊。”罗亚男走出办公室低声埋怨他,“你这就答应啦?我哪会跳舞啊?跳大神还差不多。”
  “总得给老师个面子嘛,难道说不行?那咱俩都完了。”许山岚还挺会审时度势。
  罗亚男无奈地叹息:“我放学还要赶回家帮我妈卖货的。”
  罗亚男家庭条件一般,家里两个女儿,父母不过是在铁西区老厂矿的普通工人。如今单位效益不好,停薪留职,做买卖连个店面也租不起,在外面摆摊卖羊汤烧饼。
  许山岚想了想,说:“到时候我和王鹤过去帮你吧。”
  这天许山岚晚上没睡得太早,边看电视边等着大师兄。他想跟丛展轶好好谈谈比赛的事,还想说一说要去彩排节目,晚上的训练可能要缓一缓。
  谁知这一等就是后半夜,他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地好像鸡啄米。陈姨醒来上厕所,见许山岚还在沙发上硬撑着,过来劝他:“岚子赶紧睡觉去吧,展轶还不知道得多晚呢。”
  许山岚笑一笑,想说没关系,眼皮无论如何也撑不起来,神智都有些混沌了。就在这时,窗外车灯一晃,许山岚一下子警醒过来,纵身跃起——是大师兄回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前,见司机正打开车门,丛展轶走下来,身子有些摇晃。许山岚轻叹口气,一定又喝多了。他刚要过去扶一扶,从车里又钻下一个人来,搀住丛展轶。那人站在车灯影里,许山岚看得清清楚楚,大约十七八岁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眉清目秀极为乖巧。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丛展轶轻笑一声,摸摸那孩子的头。
  许山岚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大师兄对自己以外的人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亲昵得都有些刺眼,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顾海平也没有过
  许山岚冷下脸,面上带着几分寒意。他没动地方,只沉默地站在那里。
  丛展轶今天喝得真不少,说是做买卖,也就四成精力放在业务上,倒有六成得放在喝酒吃饭交易应酬上。这是潜移默化的规矩,你不耐烦也没办法。龚恺一直跟着他,这小子现在就算他的人了,圈里的都明白,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其实丛展轶更多的是把龚恺当做挡箭牌,他实在不喜欢那些更近距离的“盛情款待”,还不如自己带个孩子。懂事伶俐,也干净。还有一点,丛展轶觉得是龚恺让他领悟自己对许山岚不同寻常的欲望的,也不想让这个孩子继续混在肮脏困苦里。丛展轶就是这样的人,严苛而刻板。不受别人一点恩惠,一定要想办法报答回去。
  丛展轶有些眩晕,上了台阶才发现只穿着睡衣的许山岚,他淡淡地问一句:“怎么还没睡?”
  许山岚撇撇嘴,甩出三个字:“等你呢。”双手抱着胸,也不上前搀扶一把,也不看向龚恺,跟没这个人似的。
  龚恺瞧见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忽然就明白了丛展轶为什么对自己那般好。不过他可比自己长得漂亮多了,带着几分自幼养尊处优的孩子特有的对一切漫不在乎的随意和自然。不知怎么,龚恺就有些自惭形秽,低眉顺眼地把丛展轶扶到屋里做好,轻轻地说:“丛哥,那我先走了。”
  丛展轶点点头,温言道:“太晚了,让司机送送你。”
  “哦……”龚恺应了一声,偷觑许山岚一眼,那少年毫无笑意,眼睛里秋霜冬雪,仿佛没听见一样。龚恺不敢和他打招呼,快步走出房门坐上车。
  “他是谁呀?”许山岚问。
  “一个孩子。”丛展轶答得含糊不清,似乎不愿意就这个问题打转,反问道,“还不睡?明早还要起来练功。”
  许山岚心里堵得慌,他想追问这个孩子是干什么的?你身边带个孩子干什么?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下去,骨子里的高傲让他问不出来。许山岚装作很不在意似的说:“哥,我不想参加套路比赛了。还有,老师让我参加学校表演,放学后得排练,晚训能不能短一点?”
  这两件事都是大事,许山岚本意是想跟丛展轶好好谈一谈的,说说他对叶倾羽的担心,说说同学们的议论,说说老师的要求,说说参加表演的压力,说说训练和排练的冲突。
  但丛展轶没有接口,他只沉吟片刻,然后说:“行。”就没了下文。这个字仿佛一堵墙似的,一下子把许山岚要出口的话全堵了回去。场面冷了下来,许山岚心里的火却腾地窜了上去,他嗔怒地盯了丛展轶一眼,二话没说,蹬蹬蹬蹬跑上楼睡觉。
  他一走丛展轶还挺纳闷,以往许山岚一定会絮絮叨叨跟他啰嗦一会,还得抱一抱,没想到这小子直接上楼了。丛展轶揉揉眉心,酒精上头反应有些迟钝。他把回来时许山岚的反应从头想了一遍,蓦地睁开眼睛,酒意醒了一半,难道是……
  丛展轶一颗心砰砰乱跳,乍惊乍喜,他凝神沉思一会,又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不会错。其实许山岚对他的依赖和占有欲是显而易见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只不过两人天天在一起,丛展轶以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如今前后串起来,难免心摇神驰。
  可这到底出于什么心态还不好说,小孩子心性都是会变的,说不定还是丛展轶一厢情愿。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着急,他一向沉稳,越遇大事越沉稳。他对许山岚太了解了,这孩子表面上不动声色,肯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事实上,丛展轶也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望着楼梯的尽头昏黄的灯,慢慢眯起了眼睛。
  白天一寸一寸地变长了,长得像没有尽头似的,眼见六七点钟,阳光才渐渐收敛起来,算是给黑夜先腾个空间。殷逸闲闲地坐在大摇椅里,说:“明天我就回去了。”
  丛林削着苹果的手一顿,两条粗眉毛皱在一起:“急什么?这里又不是没有你住的地方。”
  殷逸斜睨着他:“住你这里算怎么回事?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眼见立夏了,我箱子里的东西还指望搬出来晾晒晾晒,别发了霉。”
  丛林怏怏地放下苹果,叹口气:“你再多住两天吧,我老啦,见不得清净。这房子里成天连个人影也少见,唉。”
  殷逸嗤笑:“难道张姐不是人?难道海平不是人?你自己没事闲的太寂寞,少拿这些事当借口。”
  丛林摇摇头,手掌按着膝盖,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个风湿的毛病,一到快阴天下雨一定会酸胀难受:“明天有雨,你再待两天也是一样。”
  说来说去还是不想让殷逸离开。殷逸明白大师兄的心思,年岁大了难免念旧,身边有个人话话家常,总比板着脸训人舒服得多。自从儿子突然离开,丛林嘴上不说,实则大受打击,性子缓和了不少。他和殷逸又吵又闹折腾了大半辈子,却从来没记过仇。当时吵得厉害,过后该怎样还怎样。但和儿子就不行,正所谓“无冤仇不成父子”,也许全天下都一样。
  殷逸没说话,就算默认了,心里打算着,哪天真得让丛展轶回家来瞧瞧,不管怎样这是他爹,就算当面顶撞气得肝疼,也比三年两载不看一眼的强。
  当然丛林对自己这种潜意识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殷逸还得在里面做和事老。他无奈地暗叹一声,觉得自己这么个灵透心,怎么就被这两头倔驴子给压得死死的?还心甘情愿,真是要命。
  这时张妈进来说道:“阿林哪,外面来个人,说是你的朋友。”
  殷逸直起身子,和丛林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诧异。丛林说:“走吧,去瞧瞧。”
  “找你的,我去干什么?”殷逸懒得很,轻易不动弹,一摆手,跟下命令的老佛爷似的,“你去吧。”
  丛林只好独自下去瞧。他从楼梯上向下望,果然见客厅里站着一个人,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认不住来。只觉得年龄好像很大,比自己还大,头顶上的头发全白了。
  等他走下去,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身过来,丛林猛地停住脚步,大吃一惊,指着来人叫道:“严红军!怎么是你?!你怎么……怎么……”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不过一年多没见,眼前的严红军完全像换了个人,一头白发,满面愁容,衣服皱皱巴巴地挂在身上,颓丧而落魄。
  严红军脸上闪过一丝狼狈,随即又被痛苦取代了,他苦笑一下,嘶哑着声音说:“我……我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就走,就走……”他攥着拳头,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走什么走!”丛林大吼一声,把严红军吓了一跳。他两步三步冲下去,狠狠锤了严红军一拳,然后就紧紧抱住了对方。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的方式,这里面包含着劝慰、尊重、理解、鼓励和支持。严红军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浊泪。
  殷逸走出来,扶着楼梯栏杆向下瞧着这两个斗了大半辈子的冤家,心中唏嘘不已。


  48、散打

  丛林吆喝着:“阿逸,快拿酒来!老严你今晚可不许走了,咱们哥几个好好聚一聚,喝醉了拉倒。”殷逸启开三瓶茅台,张姐忙着做几个下酒菜,摆到饭桌上。这顿饭三个人谁都没吃什么,丛林和严红军一上来就是喝,你干一杯我干一杯,默然无声而又默契十足。一种压抑的悲伤的气氛笼罩着三个人的心头,谁也不想开口打破这种沉闷。
  眼见一瓶酒下了肚,严红军先说话了,他低着头瞪着自己的杯子,说:“丛林,我没想来找你,我最不想找的人就是你,你知道不?”
  “我知道我知道。”丛林也盯着自己的碗,他们互相谁也不瞧谁一眼,好像用这种方式阻止什么情绪似的。
  严红军说:“我想了好几天,我整宿整宿觉都睡不着我想了好几天。临了临了我还得来找你,我不找你我找谁?谁能明白我?谁能听我说?丛林我恨了你一辈子,可他妈到最后我还得来找你!”他狠狠一拍桌子,把殷逸吓了一跳。严红军没理会这些,他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只是要带他们出去玩玩散散心哪,哪成想能出事?哪成想会翻车?你说那个犊子为什么就要突然调头,那是国道啊,那是双黄线哪,他他妈怎么就不长眼睛啊?!”
  严红军苍老的手捂着脸,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流出来,他声音哽咽悲痛欲绝:“十几条人命啊,都是孩子啊,就这么没了……丛林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真想死的人是我呀,是我呀!” 他用力锤着自己的胸膛,恨不能拿把刀把心剖开,“全完了……我这辈子是毁了……还有叶倾羽、聂一诺,失踪了,没了……找不到人……”
  屋子里只听到严红军难以抑制的悲愤的哭号:“那个混蛋王八蛋,就该他妈的枪毙!就该千刀万剐!那也换不回来啦,都是十来岁啊……父母只有那么一个孩子…我拿什么赔给他们?我对不起他们哪丛林哪,我对不起他们……”
  丛林和殷逸谁都没说话,这时候语言实在太过苍白无力。严红军就是来发泄来了,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听得两个人一阵一阵地揪心。殷逸眼圈都红了,撇开脸。丛林给严红军倒酒:“红军,这不怨你……不怨你……”
  严红军老泪纵横:“丛林我真不想活了,我没脸活了……人家把孩子给我的时候还都是活蹦乱跳的,一眨眼就……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
  那一晚上三个人都喝了不少的酒;那一晚上丛林和严红军这两个宁死也不会弯腰的血性汉子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到后来全都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知。
  第二天早上丛林醒过来,都不知道严红军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心里十分难过,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杨絮,浑身却冷得很。殷逸给他端来热茶:“喝一点解解酒吧,昨晚喝的太多了。”
  丛林啜饮一口,满嘴苦涩:“红军这次受的打击太大,我真怕他出个好歹……”
  殷逸打断他:“他只是一时想不开,过段时间就好了。师兄,你如今年岁大了,身体不比以前,可不能再这么喝酒,太伤身。”
  丛林摇摇头,面色凄惶,露出一丝苦笑:“人哪,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尽力活,还能活几年?红军身体比我好,年轻的时候就被人称作‘锤子’,可你瞧他现在……”
  殷逸听丛林说得越来越丧气,见他整个人淡在日光里,连身体轮廓都模糊了起来,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上前轻轻握住丛林的手。他不愿意再就严红军的事说下去,转了话题:“我瞧你也没什么事,不如和我一起去国外散散心,那边气候好,适合岁数大的人住。”
  若是以往,丛林一定会高声反驳:“老什么老?我还年轻着呢!中国哪里不好,非去国外干什么?净搞些帝国主义的和平演变!”可今天只是幽幽一声长叹,伸手摆了摆,举手投足之间竟一身疲态,毫无往日精神矍铄的模样。殷逸暗自惊悸,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慢慢聊些别的话题,安抚师兄的心绪。
  许山岚不想再进行套路比赛,丛展轶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了叶倾羽,他就算拿个第一也觉得胜之不武。不比套路就得比散打,对此丛展轶倒不太担心,正所谓“一个月拳击,三个月散打,十年才成武术”,散打本就是在传统武术的基础上衍化而来的,有了武术的功底,改练散打事倍功半。在比赛之前,对许山岚进行四个月集训,丛展轶觉得取得名次应该问题不大。只是练套路行车熟路,许山岚不用过多进行准备,只要编排好一套长拳就行,改练散打,不管怎样也算重新开始。这不止对许山岚,对丛展轶来说,也是一种挑战,意味着这四个月肯定过得不能太轻松。
  许山岚这几天都没睡好觉,他本来对什么都不上心,满不在乎而又随心所欲,偏偏看不得丛展轶对别人比对自己还好,哪怕跟对自己一样好也不行。但他还不愿表现出来让别人笑话,就每天晚上偷偷在房间里等着。陈姨还以为他最近累着了,早早进屋去休息。其实许山岚躺在床上耳朵竖得尖尖的,一听到楼下有动静蹭地从床上窜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向外张望。
  丛展轶有时微醺,有时清醒,不管怎样,旁边都跟着那个叫龚恺的少年。许山岚眼瞅着他们俩走进门厅前的灯光里,投下一高一矮两个并肩的影子。
  许山岚忿忿不平,刷地放下窗帘,掀起被子钻到被窝里。应酬应酬,他恨恨地想,肯定没干什么好事!电视里演的那些片段不停在眼前晃来晃去,出去谈生意无一例外的觥筹交错左拥右抱。许山岚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过,似乎大师兄就应该永远一本正经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严肃冷漠。他想破了脑袋也想象不到大师兄抱着别人是个什么样子,那怎么可能?许山岚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丛展轶对别人有过宠溺亲切的举动,甚至连师父丛林,师兄顾海平也没有。丛展轶只是抱过他的。
  许山岚有一种被丛展轶背叛了的感觉,既恨又怨,他听到走廊里脚步轻响,赌气把被子拉高遮住脑袋。
  丛展轶轻轻推开房门,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瞧见许山岚缩在被子里。他目光一闪,立刻猜出这小子肯定还没睡着。许山岚睡觉时很少盖被子,嫌气闷,每次都是丛展轶进来帮他盖严实,怕他着凉。
  丛展轶无声地笑笑,没有揭穿少年别扭的小把戏。他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走到床边,静静站在那里瞧了一会。
  许山岚在被子里捂得一身汗,又气又急,心里暗骂,但又绝对不愿意就此拉下被子跟丛展轶说话,强忍着不出声,好像动一动就是认输了,就是妥协了。
  足足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才感觉到丛展轶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这一下极轻,仿佛蜻蜓点水,又似枯叶落地,但许山岚却像被电击中一般。他实在忍无可忍,猛地掀起被子,凝神看去,房门恰恰关上,屋子里哪儿还有别人?
  许山岚紧紧抿着唇,躺下去,面颊在枕头上蹭了蹭,咬着牙想,早晚……哼!……
  不用问,他这一晚依旧没睡好,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起来怏怏的,没精打采。丛展轶反而一改往日和许山岚同起的时间,早早地在练功房里练功了。
  丛展轶今天没有去打太极拳——那是他自从退出比赛后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训方式——而是精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腕上绑着拳套在练拳。暮春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照在他古铜色的背脊上。丛展轶的背脊肌肉发达,开阔而宽厚,肌肉坟起,当中一条很深的沟。上臂粗壮结实,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雄性的力量。
  这些都是许山岚比不上的,他身上的肌肉跟秀秀气气的小姑娘似的,说没有吧也有,但绝对不像师兄这般硬挺和鲜明。他眼睁睁瞅着师兄那种力度和美感,心中着实艳羡不已。忍不住凑上前,伸出手指捏了两把。
  丛展轶闪了一下,躲开许山岚的手指,皱起眉头:“干什么呢,出去,一万米。”语气生硬,不容置疑。这时他是师父多于师兄,许山岚站直了,躬身道:“是,师兄。”暗地里腹诽,不是你昨晚跟那小子亲亲热热的时候了?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当面质问,系上沉重的沙袋,出去跑步。
  他们跑步的路线基本上是固定的,从家里一直跑到北陵,在北陵公园里绕上一大圈,再跑回家大约就有一万米左右。进院子也不能停下来,只稍稍走几步活动腿脚放松,然后就是负手跳。院子里专门有个沙坑,一米多高。二十个一组,要跳五组;紧接着踢腿、高抬腿、交叉步等等。
  基本功练得差不多了,丛展轶开始对许山岚进行适当的散打项目练习。散打讲究爆发力、对抗性,注重实用性,跟套路那种独自一人比比划划的绝对不一样。
  第一天训练可以说很失败,许山岚根本就缺乏必要的好胜心和血性,最重要的是,要他对丛展轶出拳踢腿,总是觉得别扭。他下不去手,拳头挥出去软绵绵的,速度、力度完全谈不上。到最后许山岚自己都有些灰心了,颓然放下双臂,说:“哥,咱别练了吧。”


  49、报复

  许山岚道:“哥,咱别练了吧。”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陡然安静了下来。丛展轶没说话,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只听到两个人彼此呼呼喘息的声音。许山岚忽然不敢抬头看大师兄的脸色,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有丛展轶的脚尖。
  两人的脚都赤着,裹着白色的绷带式的护踝,气氛压抑而凝重。
  大师兄一定生气了,自己也是,功夫不好好练,上学也不好好念,还能干点什么?许山岚有些后悔,他动动唇,想改口,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也就闭上嘴。
  足足过了五六分钟,头顶上飘下来丛展轶淡淡的一个字:“好。”然后许山岚眼前的脚尖就动了,转到一边,渐渐走开去。
  许山岚抬起头,望着丛展轶离开练功房的背影。他没想到丛展轶能这么就答应了,松一口气的同时却感到浓重的失落和沮丧。其实这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按道理应该高兴才对。可大师兄为什么就不发怒呢?为什么不反驳呢?为什么不坚持让他继续练下去呢?
  许山岚摘下拳套,用力甩在地上,心里烦躁不安,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洗了澡换身衣服。走到楼下时听见外面汽车压轧石子路的摩擦声,许山岚快跑几步来到门口,见蒙蒙晨雾中,丛展轶的汽车慢慢地转了个弯,消失在远处——大师兄竟然连早饭都没吃。
  许山岚轻轻咬住嘴唇,他的的确确后悔了。
  丛展轶直接去了公司,秘书邱天正等着他。邱天以前是给殷逸做秘书的,为人精明干练,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永远西装革履。他刚跟着丛展轶做事的时候还不太适应。丛展轶不像殷逸那般随和,也没有殷逸那种容人的雅量。相比之下,殷逸更像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哥,该有的手腕也有,该做的事情也做,但并不十分强求,为人内敛而谨慎。但丛展轶不是,这个年轻的老板表现出更多的侵略性和强硬,表面上的波澜不惊沉默寡言,并不能掩盖他严酷而刻薄的本性。殷逸更像一只凤,丛展轶更像一只狼。但邱天和年轻老板相处久了才发现,其实对他来说,有个这样的老板才是福气。他有冲劲有韧性还有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殷逸年岁太大了,他已经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锐气,而丛展轶却是正当时。
  邱天像往常一样,把一整天的事务安排先对丛展轶做以汇报。丛展轶一摆手,阻住了他,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邱天几乎都不用多想,立刻明白了老板的意思,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说道:“安排好了,只要岚子一出校门,他在哪里我们都能立刻知道。”
  “出校门?”丛展轶皱紧眉头,“在校园里呢?没有么?”
  “这个……”邱天笑笑,“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吧,毕竟校园里很安全,他……”
  丛展轶盯着邱天,面无表情,瞳仁浓黑得像墨,这使得他看上去带着几分冷酷和高深莫测。邱天马上停下来,没再说下去。丛展轶看了他一会,才慢慢地道:“我要求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你明白么?”他把中间的八个字说得极重,像要强调什么似的。
  邱天吸一口气:“是的丛先生,是我疏忽了,我马上派人在岚子所在的班级安装监视……”
  丛展轶摇摇头:“你怎么办我不管,我只要结果。岚子得在我眼皮底下,我要随时随地掌握他的行踪。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
  事实上,邱天从心眼里不赞成丛展轶的做法,他不能理解这种明显带有强烈独占欲的行为,这已经近乎病态了。他说:“是的,丛先生。”
  丛展轶看出邱天的不以为然,但他不在乎,可以说,除了许山岚,谁对他的看法他都不在乎。自己的父亲尚不能了解他,更不用说别人。从这方面来讲,丛展轶甚至可以称得上无情。可世界总是公平的,你这方面优秀,另一方面一定惨不忍睹;这东西拥有,同样也会失去另一样;你不在乎其他人,那么肯定是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念想,都放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也正因为如此,那种感情必定炽烈而灼热,几乎令人难以承受。
  邱天打开文件夹,在许山岚的名字下面划了两道极粗的横线,又说道:“昨天法院那边私底下告诉我一个初步的结果,大约能判刘功死缓。因为打架的不止他一个,年纪又太小,刚满十八岁。”
  “死缓?”丛展轶冷笑了一下,“死缓就是留条命,过一段日子再减刑,十年二十年也就放出来了,再弄个保外就医什么的,太便宜他了吧。仗着自己父亲有势力,随便打死个人还不用偿命。”
  “听说刘小良为儿子也是倾家荡产,他本来就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留待察看。承诺给死者家属加大赔偿,请求减刑,给孩子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邱天顿了顿,又道,“不过法院的人也跟我说了,积极赔偿只是从轻处罚的酌定情节,不是法定情节。”
  “什么酌定情节法定情节。”丛展轶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法官要判他减刑,就可以看做是法定情节,不判,就是酌定情节。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法官的权力大得很。不就是花钱么?有钱就可以买命,难道没钱的活该去死?”他的眼里闪着残酷的阴冷的光,“刘家出钱,我出的更多;刘家找人,我找的更狠;他跟我走程序,我就跟他走程序,他跟我走法律,我就跟他走法律。我就是要让姓刘的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告诉死者家属,用不着姓刘的赔钱,就要他儿子这条命!”
  丛展轶说得极为平静,不见波澜,却比咬牙切齿指天画地的诅咒更令人惊心。邱天不由一噤,只觉得后背直冒寒气,勉强笑一笑,道:“还有高义和张岩,这两个人倒没怎么样,行政警告处分,停职15天。”
  刑讯逼供算不得什么大罪,甚至也说不上就是有罪,几乎所有的民警都干过这件事,也几乎所有被抓起来的都被刑讯逼供过。除非你背后有人撑腰,像许山岚一样被人保出来,要不然关你个几天几夜太正常了。中国的刑法和香港美国的都不太一样,人家只要不判罪就认为只是嫌疑犯,拥有一切正当权利;中国不是,从把你带到警车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罪犯了,不是也得扒层皮。
  邱天以为丛展轶对此也要表示不满,没想到对方只点头应了一声:“嗯。”表示知道了,便即无话。邱天偷觑丛展轶的脸色,看来看去也看不大明白,沉吟片刻,便继续向老板汇报当日行程。
  丛展轶说:“晚上的应酬全部取消,我今天还有点事。打电话给龚恺,我今晚去他那里。”
  老板的私事,属下最好不要多加置喙。邱天没见过龚恺,只点头应允,便出去做事了。
  龚恺算是被丛展轶包养了。丛展轶专门给他弄套房子,还雇个清洁工帮他打扫房间,一穿用度一应俱全,全是名牌。金宝城对此也挺诧异好笑,有时候喝酒难免用这件事调侃几句。和龚恺一起做过事的男孩女孩难免嫉妒万分,都说龚恺上辈子一定是个妖精,把那么个冷漠而严肃的人吃得死死的。
  其实龚恺自己比他们还弄不明白,要说丛展轶宠他吧,不但没上过他的床,连吃顿饭都没时间;说不宠他吧,什么事都想到前面,还没等他张嘴,东西置办得别提多齐全。龚恺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丛展轶出去的时候好好用心尽力服侍,乖巧得简直让人心疼。那群老板连连说:小丛啊,你这次可真挖到宝了。
  后来龚恺见到许山岚,才隐隐约约觉得明白点,丛展轶不是觉得他跟小师弟一般大,动了恻隐之心,就是压根把他当成小师弟了,总之跟那个许山岚一定脱离不了干系。
  明白这一点,龚恺反倒安心下来,又暗暗有些叹息,权势再大的人内心深处也有解不开的结,自古皆然。
  所以龚恺接到邱天电话的时候十分疑惑,不过疑惑归疑惑,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龚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足、守本分,从来不做没规矩的事,不管丛展轶对他再好,多一件事不做,多一句话不说。
  丛展轶这是第一次在龚恺“家”里吃饭,龚恺特地精心烹制了一桌子好菜。丛展轶吃着挺顺口,说:“不错,你倒有天分。”
  龚恺说:“在家都是我做,父母要下地干活,弟弟妹妹还小。”
  丛展轶今天心情格外好,居然有耐心陪他聊了几句:“你们那里没有计划生育么?你还是大儿子。”
  “爸爸迷信这个,算命的说他得生三个儿子才能长命百岁。为了生,公职也丢了,房子也卖了,我是没办法……”龚恺缩了缩脑袋,想起自家的凄惶,忍不住叹口气。
  丛展轶淡淡地道:“以后有机会出去做点正经事吧,男人早晚得成家立业,你也得撑起一片天来的。”
  龚恺眼圈一红,从心里往外觉得暖和,没人替他这样想过,这句话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丛展轶和他随便聊了一会,大多都是龚恺在说,把自己那点事全抖落出来了。眼见天渐渐黑下来,龚恺起身实心实意地说道:“丛哥,不如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吧,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我……”他有些紧张,又有些瑟缩,但还是鼓足勇气。不料丛展轶摇摇头:“我今晚还有点事,借你这里歇一歇。”丛展轶觉得把龚恺身份背景家庭环境了解得差不多了,拿起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走进卫生间。出来时已换上一身轻便的深蓝色的运动服,带着个帽子。
  丛展轶瞅着龚恺,神情有点严肃,一字一字地说:“你看一会电视,我一直在和你一起看电视,明白吗?”
  龚恺心里抖了一下,他这才明白丛展轶今天过来不是平白无故的,他琢磨一阵才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心里又抖一下,哆嗦着说:“明…明白……”
  丛展轶笑笑,摸摸龚恺的头,说:“好孩子。”他嘴上说得很轻松,目光却是冷的,暗藏着几分严酷,这使得那抹笑容竟有些诡异。龚恺艰难地咽了一下,勉强抑制住心底的惊恐,咧咧嘴,算是露出个笑容。
  丛展轶从龚恺家走出来,坐进自己的车里。没有司机,车牌子全摘掉了。他独自一人开到昆山路,这里有个小岔口,十分偏僻,这么晚更是不见人影。他把车子开在树影下,熄了火,黑黢黢的从外面完全看不见。
  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亮着,照着路上的泥泞。一个人影慢吞吞地走过来,民警的制服歪歪扭扭地挂在身上,扣子全打开了,像是溃败下来的逃兵。
  丛展轶看清楚了那人,回身从背包里取出一根坚硬的棒球棍,压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打开车门走下来。
  踽踽的脚步声在深夜和寂静里格外清晰,但那人却没太在意,需要值班回家晚的多了去了,更何况他一个大老爷们,还是个警察。谁能使坏使到警察身上?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低唤了一声:“高义。”
  他下意识地应道:“哎。”然后一回头。
  就在那一瞬间,还没等他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一样钝器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呼”地砸了下来!


  50、偷袭

  祸事降临之前,都是毫无预兆的,和好运气一样,只不过人们对痛苦的记忆更加深刻而持久,所以对祸事更加难以忘怀。
  高义和往常一样和同事胡侃滥侃到下班,和往常一样在派出所吃的晚饭,和往常一样值夜班到现在,和往常一样步行回家。他事后想,要是那天同意张亮的请求,跟他换个班就好了。可事实上,他就算逃过这一劫,也逃不过下一劫,那个凶手明明就是有预谋的,而且似乎设计了很久,很周全,这从对方选择的地点、动手的方式就能看出来,高义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个坎儿。
  高义听到了风声,他毕竟也是个警察,也有点身手,虽然上班之后肥吃肥喝腰围有点见粗,但反应仍然不是一般的快。他立刻向旁一闪身,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扛了过去。
  那一下结结实实打在高义的小臂上,他只听到一声骨骼碎裂的轻响,紧接着是一阵钻心的剧痛。高义“啊”地痛呼了一声,但刚喊出来就被阻住了。对方早就料到他会呼救,揪住高义衣襟下摆,向上一绕,正好勒住高义的喉咙,把那声呼叫硬生生憋了回去。高义几乎喘不上起来,后背对着凶手,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高义窒息胸闷,张开嘴像条濒死的鱼,竖起两根没受伤的手指,用力后戳,直奔对方面门。这一招是前辈流传下来的格斗方式,手指直戳向身后人的眼睛,对方一定会向后躲闪,掐他的力道自然松懈,高义就可以趁机脱身。
  谁知对方反应更加敏捷,这一插不但插了个空,那人反而身子向前一顶,直接用扒下来的高义的警服扣住另一只手腕,紧接着按住他背脊上一处穴位。
  高义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就势摔倒在地上。他也当真强悍,不顾折断的手臂疼痛,拧腰就要翻身。对方早已料到,就在高义要翻未翻的一刹那,钝器呼啸而至,“嘎巴”一声将另一条手臂无情砸断。同时脚尖前顶高义的咽部,把那声惨叫堵在喉咙里。
  高义痛得满身大汗,双臂尽折,在地上扭动挣扎,一点一点往前蹭。他能真切感到对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随之慢慢前行。他吓得肝胆俱裂,扯开嗓子想要呼救,喉咙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那人的力度控制得极好,恰恰让他咽部受损无法出声,还不至于难以呼吸。
  高义浑身是土,冷汗涔涔,勉强用肩膀支起上半身,挣扎着还要屈腿站起来。这时他感到后背一沉,那人一只脚踏在他的背脊上,角度极为古怪,正好令得高义下颌和前胸紧贴地面,丝毫不能动弹。高义陡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嘶声道:“不……求求你,不……”他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腿部的骤然剧痛令他口中一片甜腥,呻吟卡在喉咙里。对方随即又是一下,高义痛得浑身趋向麻木,眼前直冒金星。他神智不清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看过去,只见一双脚走到自己面前,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从高义遇袭到他四肢尽断,也就刚过两分钟,从头到尾他只说出一声弱不可闻的哀求,凶手的模样都没看清楚,甚至连一点血都没流出来。干净利落而又残忍凶狠。四周仍然安静得很,月光清冷而无辜,跟昏黄的路灯融在一起,黯淡得无精打采。
  丛展轶静静地看了一会,地上的人面朝下趴着,警服肮脏残破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慢慢走到街角一处公共电话厅边,一个一个按下报警电话号码,那边传来机械的冰冷的女人的声音:“火警请拨119,匪警请拨110,急救中心请拨112……”。
  丛展轶极有耐性地听完一遍,那边又传来一遍,没有人接听。他回头望望躺在地上的民警,忽然觉得这可真够讽刺,不由微微一笑,扔下电话,让它继续响着,回身坐进自己的车里。
  他回到龚恺家时,正好是一个小时,不多也不少,和计划的一模一样。
  龚恺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像是怕吓到谁似的,其实是他自己被吓到了。丛展轶回来时和刚出去绝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龚恺一下子偏偏又说不上来。丛展轶仍穿着那身运动服,拎着的仍是那个背包,摘下来递给他的,也仍是那个帽子。
  但龚恺就觉得丛展轶不一样,似乎心情十分愉悦,尽管面上仍无表情,但眸色出奇地幽深。龚恺对上那双眼睛,没来由地心慌一下,道:“丛哥……你…你回来了……”
  丛展轶没有理他,慢条斯理地换了拖鞋走到洗手间。再脱去上身的衣服,赤着背打开水龙头。
  龚恺知道丛展轶是出去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了,要不然不会强调让自己当时间证人,可做什么却不知道,也猜不出来。卫生间的门开着,正对面就是洗手盆,上面挂着足足占了半面墙的镜子。丛展轶背对着龚恺,一点一点地一寸一寸地清洗自己的手,深邃的目光却从镜子中折射过来,紧紧地盯住龚恺的脸。神情带着几分讥讽、几分犀利、几分威慑,还隐隐透着一丝暴戾和凶悍。
  水流哗哗地响,龚恺被丛展轶盯得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好不容易等丛展轶洗完了擦干手走出来。龚恺连忙说:“丛哥,刚才电视里演的是《红樱桃》,这片也有录像带,明天我买来你再看看,挺有意思的。”
  丛展轶意味深长地凝视了龚恺一会,然后说:“谢谢。”
  龚恺没想到他竟能会对自己道谢,刚刚提起的一颗心又软下来,轻声说:“丛哥,我做的绿豆粥,一直温着,给你盛一碗吧。”
  这天晚上,丛展轶破例睡在龚恺这边,虽然只是在另外一个房间,但这已经让许山岚很受震动了,尽管他不并不知道大师兄住在哪里。
  许山岚早早爬上床,睡不着觉,就等着大师兄汽车驶进院子的声响,或者走廊里轻轻的脚步声,再或者他会悄悄推门而入,在自己的床边站上一小会。
  可惜自从他俩在练功房不欢而散之后,这些小秘密一般的行为都消失不见了。丛展轶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只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来个电话,不过嘱咐陈姨,让许山岚自己吃饭,晚上不回来了。
  许山岚既沮丧又懊悔,上学也提不起精神来。他还要跟罗亚男放学后排练舞蹈,动不动就犯错,弄得大家情绪都不高。休息时罗亚男问他:“你没事吧?”
  许山岚摇摇头,他平躺在阳台的水泥平台上,脑袋枕着胳膊,眯起眼睛仰望天空,身子舒展而修长。罗亚男坐在他脚边,皱起眉头:“有什么事还不能跟我说吗?”
  许山岚还是不回答,悠悠叹口气。罗亚男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说:“不会是…你大师兄吧……”
  许山岚瞧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别的事你还能瞒着我?”罗亚男双手抱胸,双腿一晃一晃,“说吧,到底怎么了?”
  许山岚翻身坐到罗亚男身边:“他生我气了,好几天没回家。”
  “你干什么了把你哥气成这样?从来没有过吧?”
  许山岚耸耸肩:“我说不想练了。”
  罗亚男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呀,要我说你什么好?你哥逼你练功不还是为了你吗?你瞧瞧你除了睡觉还干什么了?难道让你哥养你一辈子吗?”
  许山岚叹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错了,这不是还没找到机会跟他承认错误嘛。”这话能从许山岚嘴里说出来就算不容易了,这小子嘴硬得很,挨打都轻易不松口。
  “那你就打电话呗。”罗亚男给他出主意,“你哥对你那么好,还能记仇啊。”
  许山岚烦躁地扒拉扒拉头发,他特别不喜欢自己跟丛展轶之间却要别人来指点该怎么做,他觉得那是他俩的事,世界上谁还能比他俩更了解彼此?他不耐烦地说:“行了,走吧,练舞去。”纵身跃下高台。
  他们准备的节目是一段霹雳舞,动感十足。本来许山岚和罗亚男是后加入的,但一个有武功的底子,一个爱运动身体协调性好,居然学得比那几个女孩子还快。高中生毕竟思想单纯,大家在一起同甘共苦,感情发展得很快,再也没有人在背后对着许山岚和罗亚男指指点点了。
  他们学校正是50周年校庆,新上任的校长表示,一定要好好准备准备,选拔出最好的节目献礼,还要把学生家长们都请来,参观学校刚刚落成的大礼堂,特别表彰一些优秀学生。
  表彰当然没有许山岚的份,那是罗亚男这样品学兼优尤其是学优的孩子才能有的殊荣,但表演节目也不错了。许山岚从来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娱乐的方式表演什么,心情还弄得有点紧张,更何况一想到到时候大师兄也得来,还要在下面看自己表演,感觉就更加怪异,有点胆怯,但还有点兴奋。
  不过目前当务之急,却是该如何通知大师兄校庆表演的日期。
  要是放在以前,这根本不算事儿,吃饭的时候练功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什么时候都行,丛展轶也一定会答应。
  可如今不同往日,估计大师兄能答应,可怎么告诉他,却让许山岚犯了难,因为大师兄根本不回家。
  首选当然是打电话。可许山岚没敢,他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之后又拿起来,前思后想辗转反侧,折腾了足有半个小时,害得陈姨还以为电话坏了,特地过来问一句。许山岚一边回答:“没坏没坏。”一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最终这个电话还是没打出去。许山岚围着床绕圈圈,一会蹙眉一会抿嘴,像跟谁较劲似的。后来干脆向后一仰,把自己抛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心里叹息:你说吧,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这么难呢?
  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空气一挥拳头,就这么办吧,还咋咋地!起身向楼下跑去。
  陈姨正往餐厅里端菜,见到许山岚兔子一样窜出去的身影,忙叫道:“岚子要吃饭啦,你上哪去啊?”
  “有点事,一会回来吃!”许山岚摆摆手,一溜烟跑远了。
  许山岚直接跑到丛展轶的公司,就算道歉吧,许山岚不情愿地想,也得有点诚意不是?当面来总算有诚意了吧?
  没想到来公司却扑了个空,秘书邱天推推金丝边的眼睛,客客气气地说:“丛先生去高德酒店了,要不你先给他打个电话?”
  “哦——”许山岚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腼腆地一笑,“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去找他吧,反正也不算远。”转身又跑开。
  邱天想了想,拿起手机给丛展轶打了个电话。
  丛展轶正要跟金宝城和几个老板出去应酬,龚恺也来了,乖巧地跟着他。丛展轶接电话的时候,神色不动,旁边谁都没看出什么来。他按断了通话,转身问别人:“咱们等一会吧,我弟弟要过来。”
  “哦?令弟也来了?好好,哈哈。”丛展轶和谁都生疏冷淡,不愿意多亲近,没想到竟还有个弟弟。至于是什么类型的“弟弟”,这就不太好说了,至少亲弟弟是无论如何不该跟他们一起出去应酬的。大家彼此使个眼色,都笑起来,竟还有些好奇。


  51、愤怒

  于是几位大老板就站在酒店的台阶上,既不进去也不下去,拍肩搭背笑声爽朗,旁若无人神气活现。那正是一个暴发户横行的时代,正是一个从商者扬眉吐气的时代,正是一个贫富差距开始凸显的时代。
  就在一片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当中,丛展轶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龚恺一听说许山岚要来,乖觉地低头站在丛展轶身后,还特地悄悄拉开一点距离。
  丛展轶似乎没注意到这些,他微微偏着头,时不时还跟着那些人随意聊几句,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街边那排郁郁葱葱的垂柳。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丛展轶更了解许山岚。许山岚是从公司那边过来,正是丛展轶看着的那个方向,岚子性子腼腆,不愿意和外人多说话,见到他们这一群人聚在一起,一定会远远地停住脚步。
  果然,没过五六分钟,垂柳后闪过一个身影,乳白色的运动服在一片绿意中格外显眼。丛展轶转过脸来,回手揽住了躲在身后的龚恺,说:“走吧。”
  “咦,你不是说等你弟弟么?”那些人还颇为意外。
  “算了,这么长时间,可能来不了了,一会我再打个电话问问。”他把莫名其妙的龚恺拉在怀里,故意背对着许山岚,贴在龚恺耳边轻笑道:“饿了吧,一会多吃点。”
  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好好,快走吧快走吧,人家小恺可别饿坏了,哈哈哈。”
  除了丛展轶,谁也没瞧见躲在垂柳下的许山岚,就连龚恺,四下胡乱扫了一圈,也没见着。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分别走进自己的车里,一辆接一辆呼啸而去。
  许山岚双手攥着拳头,直到汽车远得看不见影了才从树后面站出来。心头怒火一拱一拱地,忍不住狠狠锤了树干一拳。劲头奇大,打得粗壮的柳树一阵摇晃,树叶沙沙作响。他咬着唇转身跑回家里。
  陈姨怕刚做好的晚饭凉了,又端回厨房,见许山岚闷声不响低头跑回来,叫道:“哎呦,这么快就回来啦。这真是的……我再把饭菜拿回来。”
  “不用了陈姨。”许山岚脸上像挂了一层霜,衬得眉眼愈发地黑,倒平添几分凌厉的意味,冷着脸说,“我不饿,晚上不吃了。”几步跑到楼上去。
  陈姨从没见过许山岚这种表情,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这孩子,真是……”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去吃饭了。
  许山岚心里憋着气,回屋换上一套练功服,对着垂下来的沉重沙袋砰砰铿铿一顿猛砸乱踢,累得浑身是汗仍然不肯歇一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楼梯的声响,丛展轶走进来,问道:“这么晚了练什么拳?”
  许山岚没去看他,甚至不回头,跟没听见一样,只是出拳更快更狠。
  丛展轶一步一步踱过去,上前扶住晃来晃去的沙袋,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快去睡觉!”
  许山岚抬头瞪着他。丛展轶好像喝了不少酒,衣服领子全敞开了,面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许山岚一见之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目光中闪过一丝凶狠,挥拳照着丛展轶面门打去。
  丛展轶向后躲闪,伸臂抵挡。许山岚这一下力气还不小,打得丛展轶小臂一震。丛展轶拧起眉毛:“你怎么回事?!”一句话还没说完,许山岚的拳头暴风骤雨似的狂落下来。
  两人在垫子上切磋了十来招,许山岚鼓着腮帮憋着气,活像一只扑食的小虎,一拳一脚毫不留情。丛展轶一开始还怕伤着他,只是招架,步步后退,眼瞅着快到垫子边上无处可躲,趋身反攻。他毕竟比许山岚功底深厚,手腕一拉一带,引得许山岚脚下踉跄,顿时乱了步伐,紧接着踢膝前攻,拧住许山岚的手臂。
  许山岚挣了两下没挣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丛展轶眼中闪着怒意,喝道:“你到底想怎么着?白天不好好上学晚上不好好休息,连练武都不愿意了!你还能干点什么?!”
  他说得声色俱厉,若是以前,许山岚早吓得默不作声。可今天他跟吃了火药似的,高声反驳:“那也比你出去喝酒抱个男孩子强!”说完抬脚踢向丛展轶的小腹,这一下猝不及防快如闪电,丛展轶向后缩身闪躲,绞着许山岚双臂的手松了一松。许山岚趁机抽出手腕,刷刷两下脱下拳套,直掼到地上,愤愤地道:“你最好永远也别回来,永远也别管我,大师兄!”他最后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气愤填膺,也不看丛展轶的脸色,扭头跑出练功房。
  这一晚许山岚练功脱了力,身体极度疲乏酸痛,偏偏脑子里异常清醒,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眼前全是丛展轶抱住龚恺的情形,他那样低下头,嘴唇都快碰到龚恺的耳朵上了……许山岚又伤心又难过,又觉得说不上来的失望痛苦,直到后半夜才朦胧睡去。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可梦里的情景真真的。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大师兄牵着手,他俩一起坐在火车上,咣咣当、咣咣当……大师兄对他说:“找不到妈妈别害怕,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一个小孩子突然窜出来,抱住大师兄:“哥,你是我哥,你是我亲哥!”转头望向许山岚,依稀便是小小的龚恺:“你是谁?你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别来找我哥!”
  丛展轶搂着那个小家伙,冷冰冰地对许山岚说:“你还是回家去吧,我有弟弟,你不是……”
  许山岚满心酸楚,他能去哪儿啊,他哪有家啊。他眼睁睁瞧着那两人亲亲热热的场面,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下来了。
  许山岚醒过来,眼泪却没有止住,他心痛得揪成一团,把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发自灵魂一般地轻轻地低唤着:“哥……哥……”
  早上丛展轶在练功房见到了许山岚。少年一身练功服穿得整整齐齐,拳套、护具摆在脚边的地上,看样子早就做好准备。许山岚寒着脸抿着唇,整个人跟冰雕雪刻似的,只是眼睛微微发红发肿,流露出几分脆弱。许山岚没有低头,没有刻意地欲盖弥彰地去隐藏那种脆弱。他倔强地看向丛展轶,直直地对上丛展轶的眼睛,姿势标准得几乎过了分地向丛展轶鞠了个躬,说:“早,大师兄。”
  那一瞬间,丛展轶真想一把就把这个招人心疼又招人生气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使劲揉搓一阵。但他终究没动,他只微一颌首,好像根本没有听出师弟对他称呼的变换,淡淡地道:“既来了,那就练功吧。”
  这回许山岚下得去手了,拳风凌厉、拳速迅捷,腿法刚劲有力。散打和武术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对抗性,丛展轶从步法到摔法到腿法一一作了详解,给许山岚纠正姿势、出拳力道,略讲些战术战法。许山岚练得很认真,听得也很认真,偶尔提出几个问题,这一课居然成效显著。
  吃饭时许山岚早早地走下来,站到桌边,等丛展轶坐下,才到自己的座位上,说:“大师兄,吃饭。”两人默默地吃东西,然后各自上学上班。
  一连几天,陈姨都看出这两个师兄弟的不对劲了,客气得简直像陌生人,彼此疏离而冷淡。她一直在殷逸家帮忙,从未见过丛林和丛展轶、顾海平师徒的相处模式,于是感到格外讶异。忍不住偷偷问丛展轶:“岚子这是怎么了?”
  丛展轶摇摇头,很随意的样子:“小孩子心性,过两天就好了。”
  陈姨又去问许山岚,少年垂着眼睑,面上竟透了几分丛展轶式的平静和老成,说:“没什么,陈姨你忙你的去吧。”
  陈姨只好叹气。
  罗亚男觉得许山岚最近特别沉默,当然他以前也不爱说话,但从没像现在这样,或许不是沉默,而是落寞。罗亚男问他:“你和你哥还没和好吗?”
  许山岚摇摇头,隔了很长时间忽然说一句:“我发现,这世上谁也靠不住,终究还得靠自己。”
  这句话没头没脑而又没根没底,弄得罗亚男稀里糊涂。不过许山岚练舞比以前认真多了,还常常主动要求放学加练。
  可谁也没发觉这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校庆很快就要开始了。他们演的节目,也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夺得最后汇报演出的机会。
  殷逸放下电话,又好气又好笑:“你瞧瞧,陈姐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说岚子和展轶闹矛盾,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闹矛盾?”丛林放下手里的报纸,眼睛从老花镜的上面瞧着殷逸,“展轶?和岚子?不太可能吧。”
  “我就是说嘛。展轶就差把岚子打板儿供上了,还能闹矛盾?我以前就告诉过他,不能太宠着岚子,那孩子有心眼着呢,瞧瞧吧,弄成现在这样。”
  “哼。”丛林抖一抖报纸,立起来继续看,“大没大样小没小样。岚子本来是个好苗子,都让他给教坏了。”
  “你教得好。”殷逸白了他一眼,“教得好还把徒弟都教走了。”
  “哎哎哎。”丛林不爱听,“我现在徒弟就海平一个,你别把阿猫阿狗都按上来。”
  “什么阿猫阿狗。”殷逸啼笑皆非,“那是你儿子,要是阿猫阿狗,你成什么了?”
  丛林也觉得有点别扭,嗤地一笑,咳嗽两声。
  殷逸说:“感冒还没好利索,晚上让张姐给你熬点雪梨羹润润肺。”
  “哪有这么娇贵,以前下乡连口饭都吃不饱,感冒不过是睡一觉。”
  “你现在年岁大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发现你越来越啰嗦。”丛林瞪了殷逸一眼,“晚上我做饭吧,酒酿丸子,我早看出你馋肉了。”
  殷逸好笑:“正好让张姐歇歇。”
  电话铃又响了,殷逸一抬手:“你接吧,别又是陈姨,我可不回去教训那两个小东西。”
  丛林摘下眼镜:“好好,我接。”站起身走到桌旁,拿起电话,“喂,谁呀——”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殷逸原本还噙着笑,见丛林神情不对,敛了笑容,问道:“怎么?”
  丛林对他摆摆手,示意先别说话,目光却一点一点黯淡下来。最后说:“我知道了,谢谢你通知我,过几天我去看看。”语气低沉而哀伤。
  殷逸心里一颤,上前扶住丛林微微发抖的身子,接过电话放下,问道:“出事了?”
  丛林闭上眼睛,慢慢坐到沙发里,他说:“是严红军,昨天没了,脑淤血。”


  52、表演
  
  最终许山岚和罗亚男他们的节目还是被选中了,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这段时间练得的确很卖力,配合极好。陈蕊一直学舞蹈,特地请来专业老师给他们编排,动作简洁流畅、动感十足,充分体现了中学生的青春活力和精神面貌。
  校长认识许山岚,了解这小子以前从来不参加任何活动,因此也就特别开心,他觉得这个节目能充分说明学生们的全面发展,而不只是死读书。
  晚上许山岚和王鹤还要去帮罗亚男的父母摆摊卖东西。他当然不会知道,丛展轶曾经不止一次坐在自己的车里,看着他在满是油腻的塑料桌椅之间转来转去,忙着收钱、端盘子、上菜,偶尔还得充充打手,吓唬几个喝多了酒过来捣乱的小流氓。
  许山岚和同学们在一起,要比在家活泼很多,跟罗父罗母客客气气,跟王鹤拍拍打打,跟罗亚男有说有笑。丛展轶总要静静地看一会,脸上毫无表情,就连坐在一旁的秘书邱天,都看不出自家老板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见丛展轶转过头来,说:“蔡荣,开车吧。”
  终于到了要进行汇报演出的前一天,许山岚故意在罗亚男那里帮忙到很晚,在夕阳下拖曳着脚步慢吞吞回到家门口。眼见铁艺的院门就在前面,许山岚停下脚步,轻轻地叹口气。初夏的微风拂来,吹散一身忙乱的疲惫,令人舒适许多。可许山岚感觉更多的却是心头的压抑,他越来越少面对丛展轶,不知道该和大师兄说些什么,两人毫无隔阂亲密无间的相处模式终究还是消失了。现在与其说是兄弟,其实更像师徒,就仿佛丛林和丛展轶原来那副样子。
  说实话许山岚并不喜欢现在这样,但他却想不出办法改变这些。许山岚从来就不会处理问题,他更喜欢逃避,以至于回到这栋房子里都会令他难以呼吸。
  许山岚一步一步挨上门前的台阶,楼梯就在宽敞客厅的拐角处,陈姨正从厨房里走出来:“哎呀岚子回来啦,饿了吧,我给你端饭去,今天吃糯米鸡。”
  “谢谢陈姨。”许山岚快步楼梯口,下意识地往书房那边扫一眼,他不愿意和丛展轶说话,内心深处却盼着大师兄回家,他自认为这完全是两码事。反正只要丛展轶在家,而不是和那个什么龚恺出去应酬,许山岚都会觉得高兴一点。
  果然,丛展轶坐在书桌后,像是正在翻开材料,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
  许山岚走进去,本分而又生疏地鞠躬,唤道:“大师兄。”
  “洗手吃饭吧。”丛展轶放下文件,从许山岚身边走过去,没有多说一个字。
  许山岚紧紧抿着唇,转身出去,故意把水流放大,弄得哗啦哗啦乱响。然后颇有兴致地对陈姨说:“我来帮你端吧,还要拿些什么?”
  “哎呀小祖宗,你快去坐着吧……哎呦那是汤,小心烫着,烫着——”陈姨做张做势地在后面跟着。
  “没事。”许山岚稳稳当当把汤盆放在餐桌上,“我天天帮我同学干这个,都练出来了。”
  “啊?”陈姨眨眨眼,“干这个?那怎么行啊,衣服都弄脏了吧。”
  “没关系,挺好玩的。”要是陈姨精明一点,都会发现许山岚表现得格外活跃,话格外多,比比划划地说着和同学在一起的趣事,逗得陈姨格格直乐,叫着:“哎呦哎呦——”
  丛展轶沉稳得像是没听见他俩聊得热火朝天,提起筷子,淡淡说一句:“吃饭吧。”
  陈姨微笑着把鱼端上桌,说:“吃吧吃吧,又练武又上学还得加班干活,岚子你得多吃点啊。”走出去和蔡荣他们一起吃饭。
  餐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刚才的笑语欢颜仿佛是一片透明的肥皂泡,噗噗噗噗连响几声,便消失不见。许山岚脸色冷得比雪崩还快,端起碗说:“大师兄吃饭。”等丛展轶夹起一块鱼,才往嘴里扒拉饭。
  丛展轶往许山岚碗里夹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淡淡得仿佛不带丝毫讽刺意味地说:“多吃肉,好有力气干活。”
  许山岚艰难地把嘴里的饭快些咽进肚子里,垂着眼睑说:“谢谢大师兄。”
  两人在十分诡异的气氛下吃了这顿饭。许山岚年轻,吃得快,三下五除二就填个八分饱。他又吃了一个鸡腿,才算吃完。按规矩,年长的人不起身,其他人是不能离桌的。偏偏丛展轶一口一口吃得慢条斯理,吃完一碗又添一碗。
  许山岚坐不住了,其实他也挺能沉得住气的,但跟大师兄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他抿抿唇,扒拉扒拉头发——这是他在非常为难而窘迫时最喜欢做的小动作,自己却恍然不知。丛展轶看出来许山岚终于要开口了,便放下饭碗喝汤。
  许山岚低着头,眼睛盯着面前的筷子,仿佛那里就要开花,装作很随意地说:“大师兄,明天学校校庆,请学生家长参加。”
  他说着,心里怦怦跳得很快。以前有事许山岚总要提前至少一个星期跟丛展轶打招呼,一是他跟大师兄从来不藏话,学校发生什么老师说了什么肯定一一道来,都不带隔夜的;二是丛展轶很忙,总得提前说好才能安排下时间。
  只有这次,许山岚一直憋到现在才跟丛展轶开口,对方能不能去他真没把握,更何况还……丛展轶没给许山岚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好。”顿了顿又问道,“几点钟?”
  “明天九点,北陵军人俱乐部。”许山岚偷偷松口气,隐约觉得大师兄对自己也挺好,便对这几天自己的表现有点后悔。他咬咬唇,想说自己还会表演节目,偷觑一下丛展轶的脸色,始终淡淡的,似乎对此事并不十分关心。于是把心一横,就不告诉他,又能怎么着?凭什么我就得什么都对他说,而他都不告诉我呢?
  丛展轶抽出纸巾擦擦唇角,许山岚腾地站起来,说:“我吃完了,先上楼了。”转头几步跑上去,差点跟端水果出来的陈姨装个满怀。
  12X中学的校庆也算是规模空前了,邀请了多位教育界的领导人,和一些曾经为学校建设添砖加瓦的贵宾,其中有一位就是丛展轶。这些他都没跟许山岚说,事实上,如果没有小师弟,像这种太做样子的应酬,丛展轶肯定不会去的。
  早就有人向丛展轶报告过,许山岚会在联欢会上表演个节目,排练很多天了。一开始丛展轶心里是有点好奇,可也没太在意,拿起节目单扫一眼,上面只列入演出单位:高XX班,或者表演者:陈蕊等。许山岚和罗亚男这样的,就都被“等”下去了,忽略不计。从节目单就可以看出中国从来不注重大众,只注重精英,如果你相对来说平凡普通,那就连个名字都登不上。
  许山岚一边被老师涂涂抹抹化妆,一边竭力伸直了脖子往门口张望。老师说:“别乱动,眉笔都划到脸上去了。”
  还是罗亚男懂得许山岚的心思,一拍他肩膀:“行了我去帮你找找吧。”
  但丛展轶根本没坐在家长区那边,于是罗亚男也就没找到,对着许山岚一摊手。许山岚拧起眉毛,按说大师兄从来没有失信过,可怎么还没来?一阵着急失落,又夹杂着莫名的恼怒,干脆不找了,躲到角落里愣神。
  大幕缓缓拉开,舞台周围摆满了鲜花,两个靓丽的主持人迤逦登台亮相。首先是领导讲话校长讲话阿猫阿狗一起讲话,第一个节目毫无例外地大合唱,女学生浓妆艳抹、男学生油头粉面。说起来会序安排还是费了一番脑筋的,表演几个节目插入一截表彰优秀学生和各种标兵、少年的段落,还别出心裁地请该学生的家长一同登台亮相。弄得上台的大人无不故作矜持得意洋洋,下面看着的父母每个都艳羡不已外加唠叨几句:看人家……孩子真没白养活……
  丛展轶根本不在乎这些,许山岚的好他自己知道就够了,还用不着靠别人评价来突显个人价值。他漫不经心地同身旁的“优秀企业家”闲聊几句,这时灯光陡然暗淡下来,只一道光束打在舞台上,紧接着一阵铿锵有劲的音乐响起,许山岚“啪啪啪啪”一连串后空翻加空中旋子360,稳稳落在台上,手按头顶宽檐帽,凝立不动,现给观众们一个干净利落的侧影。
  下面静默了几秒钟,随即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太帅了!丛展轶不由自主直起身子,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台上。
  只见许山岚穿着黑色宽松灯笼裤,黑色紧身背心,恰到好处勾勒出柔韧瘦削的身体轮廓,金色收腰外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紧接着参与表演的罗亚男、陈蕊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做太空滑步走了出来,下面掌声如潮。说是五个人跳舞,其实最关键的还是许山岚和陈蕊。陈蕊练过舞蹈,许山岚练过武术,高难度的动作全是这两个人做出来的。
  尤其是许山岚,一口气做了七八个托马斯全旋,然后身子整个倒立起来,仅由一只手撑着,双腿在空中交叉摇摆,仿佛走路一样。整个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腰身柔软得令人不可思议,衣服掀起,露出一截光滑细腻的肌肤。观众席上女孩子尖声高叫,简直要刺破人的耳膜。
  丛展轶的双眼顿时眯了起来,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这小子……
  节目很快结束,许山岚和同学们摆出最后一个造型,大幕缓缓落下。许山岚呼呼喘着粗气,他下意识地往下一瞧,正看见坐在正中间第二排的丛展轶。大师兄微微笑着,竖起一根大拇指。许山岚一颗心陡然雀跃起来,忍不住抿唇而笑,带着几分自豪,又带着几分羞涩。大幕终于完全落下,许山岚等不及别人,直接从舞台上跑下去。
  礼堂的气氛被完全带动起来,人们意犹未尽议论纷纷,连主持人上来报幕都听不清了。丛展轶没有再看下去,起身去了后台。
  许山岚迫不及待地奔出礼堂,跑到外面走廊,绕过卫生间,到观众区和表演区相接的地方。丛展轶果然站在那里,正向这边望来,目光深沉而温柔。
  许山岚反倒慢下脚步,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踱到丛展轶身前,鞠个躬,说:“大师兄。”他竭力平稳着气息,却难以掩饰唇角那一抹愉悦的笑意,顿了顿,终于半是埋怨满是撒娇似的嘟囔一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丛展轶说,“你跳的很棒。”
  许山岚抿嘴笑起来,脸偏到一边,故作随意地说:“还行吧。”
  丛展轶上前抱住他,就像他们以前那样。许山岚把脑袋搭在大师兄的肩上,呼吸着对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心里安稳而又妥帖。他忽然就不怨恨大师兄了,本来就是嘛,他俩之间哪有隔夜仇呢?
  他在丛展轶怀里抬起头,刚要说话,忽听到表演区后台那边罗亚男的呼喊:“许山岚,许山岚!”
  他回头看去,没瞧见罗亚男的人影。
  丛展轶一拍许山岚的肩膀:“去吧,我在这等着你。”
  “哦。”许山岚挠挠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卸妆呢。这时那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许山岚快跑几步迎了上去。
  丛展轶在后面瞧着,远远地望见罗亚男风风火火地跑向许山岚,快到近前却又突然停住了,这个动作和许山岚面对他时一模一样。丛展轶心头一跳,默不作声地悄悄后退几步,躲到旁边大柱子的阴影里。


  53、惊变
  
  罗亚男今天很兴奋,甚至可以称得上激动。这个节目如此大受欢迎是她料想不到的,她一开始没想搀和,要不是无法反驳班主任的要求,她无论如何不会上场的。谁都知道,罗亚男学习是一等一的好,可其他方面嘛,就不好说啦,人无完人啊。
  但罗亚男自己心里明白,最主要原因还是许山岚,这是许山岚第一次参加表演,于是也便具有特别的含义。罗亚男喜欢这个第一,更喜欢第一是和她一样。也许这并不说明什么,可又似乎的确说明了什么。
  看许山岚跳舞,那不只是一种表演,而是一种享受,尤其他今天发挥得格外地好。罗亚男欢欣雀跃,不知道是为了许山岚,还是为了这个节目。她浑身鼓满了劲,特别想说点什么、表露什么。一下台就想跟许山岚庆祝一番,哪怕只是交换个眼神,哪怕只是对视一笑。
  可惜,许山岚跑得太快,她没拦下,一晃就不知道这小子到哪里去了,问了几个人都没问到。陈蕊还打趣她:“怎么,丢啦?你俩不是哼哈二将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罗亚男没心思和她啰嗦,另一个同学给她指一指门外:“刚才好像见许子跑出去了,你去走廊瞧瞧吧。”
  罗亚男一路喊着,追了上来。她满头的汗,脸色通红,一颗心砰砰乱跳,见到许山岚,反而把脚步慢下来了。
  少年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微偏着头,眼神干净而纯粹。他还没有卸妆,眉毛深重、唇色红润,精致的五官突显出来,愈发俊美漂亮。
  不知怎么,罗亚男就有些心慌气短,她局促地别开脸,好像被许山岚身后的夏日的阳光灼痛了眼睛似的,故意装作大大咧咧地样子:“原来你跑这儿来了,害得我到处找。”眼睛却盯着脚尖。
  许山岚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摸一把脸:“是啊,忘了该卸妆。”他脸上都是汗,这一下抹了满手的湿粉,黏腻腻的。许山岚有点轻微的洁癖,不由轻轻皱起眉头。
  罗亚男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帕:“喏,擦一擦吧。”许山岚接过来胡乱揩了两把,一抬头见罗亚男怔怔地瞧着他,问道:“怎么?”
  “没什么……”罗亚男面上一热,咬咬唇,像下了决心似的说,“这里没擦净。”她伸出一根手指。
  “哪里?”许山岚问,用手帕漫无目的地擦一下。
  “这边。”罗亚男抢过手帕,裹住食指,凑近了许山岚的脸,拭去他唇边一抹胭脂。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可以感觉彼此的呼吸。发丝拂在脸上,微微地痒。许山岚不太习惯和别人这么近的距离,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说:“我自己来吧。”忽听身后传来皮鞋踏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的橐橐声,然后罗亚男身子一直,唤道:“丛哥。”
  许山岚回过头,对上丛展轶的眼睛,有点心虚。连忙接过罗亚男的手帕,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掩饰什么似的又胡乱擦了两把。罗亚男觉得自己脸都红透了,慌慌张张地说:“那……那我去找陈蕊他们。”
  丛展轶神色淡淡的,似乎看到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有看到。但许山岚直觉大师兄在生气,刚刚那点愉悦的心情呼啦啦全飞走了,没来由地就是一阵心慌意乱,没话找话地问:“你还看演出吗?”
  丛展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说:“走吧。”语气也不见有什么波动,但许山岚就觉得生硬了冷淡了,不如刚才温柔了。许山岚一下子来了脾气,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又没做错事。他紧紧抿着唇,慢吞吞地跟在丛展轶身后,两人一起上了车。
  车里气氛压抑而沉闷,许山岚不说话,丛展轶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到家里许山岚向丛展轶一鞠躬:“大师兄,我先上楼了。”转身往楼上跑,他以为丛展轶能叫住他,问个明白或者说点什么。
  没想到丛展轶没再理他,吩咐蔡荣开车,直接出去了。
  许山岚忿忿一拳砸在楼梯栏杆上,唬得陈姨叫道:“岚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丛展轶没去公司,让蔡荣开车去了龚恺那里。丛展轶摇下车窗,任迎面的风吹散心中的烦闷。就在罗亚男贴近许山岚的一刹那,丛展轶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周身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顶的声音,鼓膜嗡嗡作响。他差一点扑上去用力扯开那个碍事的女孩子,把许山岚彻彻底底地完完整整地用什么东西罩起来,这一辈子只能他看见,只活在他眼前。
  丛展轶一路都没敢跟许山岚开口说话,他怕他控制不了自己。很早以前,丛展轶就发现,只要是跟许山岚有关,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无法控制自己。他不怕伤害到别人,他怕伤害到许山岚,可有时候他内心深处又在阴暗地想:伤到又怎么样?许山岚那副疲赖的躲闪的样子,那副毫不知情的无辜的样子,每时每刻都在刺激丛展轶。很多次,很多次丛展轶竭力抑制着内心的冲动,天知道他有多想把小师弟扑倒在地上,一寸一寸一分一分一口一口吞吃入腹,连个渣都不剩。这样许山岚就完全和他融合在一起了,永远不会分开了,用不着战战兢兢瞻前顾后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丛展轶阴沉沉地想,这样含糊不清混沌一片,早晚许山岚会被别人拐走,不是罗亚男也会是别人。他太了解许山岚的性子,不会大悲大喜,没有太多强烈的情感。绝对按部就班,年龄到了那就结婚吧,到时候九成九追他追得最厉害的那个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从此柴米油盐碌碌一生。
  丛展轶不动神色、深思熟虑,他坐在龚恺身边,一杯一杯地喝酒,连句话都不说。
  自从龚恺见到丛展轶“教训人”之后,在这个老板面前更加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丛展轶不开口,他更不敢,只能不停地往杯子里倒酒。龚恺看出丛展轶不太开心,目光幽深,面色沉重,很像几天前他提着棒球棍出去那次。
  桌上摆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子酱牛肉、黄瓜金针菇、醉虾,还有几样小菜。丛展轶默默地吃着,默默地喝酒,很长时间之后,才慢慢地道:“这处房子就给你了。”
  龚恺愣了一下,紧接着吓一跳,天上无缘无故掉馅饼,是谁也得抬头仔细瞧两眼的,最先感觉到的绝不是惊喜,而是惊惧。他呐呐地说:“不……丛先生……我……”
  丛展轶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该得的。”抽出纸巾擦擦嘴角,“我会让秘书邱天给你安排个工作,你什么都不会,先从底层做起,慢慢来。”他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唏嘘似的说,“总归你在我身边待不久的,晚走不如早走。以后我不会来这里了,你自己好好过日子吧。”说完,起身离开。
  龚恺莫名其妙,呆呆地坐着,甚至都忘了送一送丛展轶。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才受惊似的跳起来,下意识地往四周一望,就像初次走进这个家门一样,傻乎乎地问自己: “归……归我了?都是…都是我的了?……”龚恺瞪大眼睛看向门口,似乎能透过关闭着的房门,看见缓缓下楼的丛展轶。丛先生今天一定是受刺激了,他想,而且刺激还不小……
  丛展轶一个人在龚恺那里喝了一瓶白酒,走到楼道外被风一吹,清凉不少,那股子灼热骚动没有了,头脑比平时还要冷静清醒几分。
  他说:“蔡荣,开车。”
  到家时已经十二点多了,丛展轶面无表情地拉下领带扔到沙发里,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来到许山岚的房门前,二话不说举手推开。
  床上隆起的被子勾勒出少年身子的轮廓,不用问,这小子又在装睡。若是以往,丛展轶看一眼便会走的,他装也用不着装很久。但今天,丛展轶好像打定了主意非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不可,站在门前不动地方。走廊昏黄的灯光从背后映进来,显出丛展轶高大沉默的身影。
  足足过去十分钟,许山岚耐性再好也受不了了,更何况他本来耐性就不怎么地。他“呼”地一把掀开被子,像没注意到门口的大师兄,闭眼翻身继续睡。
  丛展轶走到床前,突然伸手用力扯掉许山岚的被子。少年身上只穿了一件肥大的睡裤,青涩的身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琥珀般的色泽。
  许山岚微微吃了一惊,他愤怒地挺身坐起,叫道:“你干什么……?!”这时,他看到了丛展轶的脸色,最后那个字立刻被堵住,再也说不出来。
  丛展轶面色阴鸷,眼睛通红,泛着血丝,一看就是喝多了,但目光出奇地亮,仿佛里面隐藏着一种炽烈的难以抑制的情感,就要喷薄而出摧毁一切!
  许山岚那点恼怒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出于本能发觉今晚的大师兄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脖子上小小的喉结抖了一下,他问:“大…大师兄,你……”
  丛展轶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像一只饥饿的发狂的烦躁的猛虎,一下子扑到许山岚的身上,狠狠吻住他的唇。
  许山岚被吓傻了,他一开始根本没弄明白丛展轶要干什么,只是出于习武人的本能反应挥臂反击。只可惜对方是丛展轶,他的一招一式丛展轶无不了如指掌。大师兄伸手一扣,顺势把许山岚的双手手腕锁在头顶上,劈头盖脸地吻下去,灼热的呼吸直喷在许山岚的脸上,烫得人微微发抖。
  许山岚被吻得昏头昏脑五迷三道,好一会才弄明白丛展轶在干什么,他吓得魂飞魄散,用力仰起头避开丛展轶的唇舌,这样反而露出纤细的脖颈。丛展轶向下吻去,嘴唇像着了火着了魔,在许山岚的肩头、锁骨、胸前不停地啃咬吸吮。
  许山岚叫道:“你疯了!你要干什么?!你喝多了!哥你喝多了!”他又恐惧又委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是嚷嚷:“哥你喝多了,你快放开我!”
  丛展轶充耳不闻,不管不顾,按住许山岚的双手犹如铁铸,力大无穷而又坚定强硬,甚至带了几分粗暴。“嘶啦”一声脆响,许山岚的睡裤被丛展轶扯开,少年柔韧而单薄的身体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大师兄的眼前。
 

  54、出走
  
  骤然的凉意让许山岚瑟缩起来,身子微微战栗,他想要挣扎扭动,腰部却被丛展轶死死按住,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丛展轶瞳孔猛地收缩,他屏住呼吸,缓缓低下头,轻柔地、渴望地、甚至虔诚地在许山岚腿间烙下一吻。
  许山岚“啊”地惊呼出声,立刻蜷起双腿,竭尽全力避开丛展轶滚烫的目光。脚腕处的银铃零碎地响着,在黑夜里格外刺耳。许山岚举起双臂挡在眼前,发出受伤小兽一般的呜咽,声音抖得仿佛随时都要碎掉,他说:“不要,求你了……我求你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丛展轶喘息着,恶狠狠地盯着床上无助脆弱的小家伙,像一只好不容易逮到猎物的凶猛贪婪的狼。许山岚全身发抖,他拼命把身子缩成一团,已经快要崩溃了。丛展轶真想就这么把许山岚压在身下,用尽全力贯穿他、蹂躏他、折磨他、逼迫他,让他永远成为他的,再也逃不走,再也挣不脱!
  丛展轶闭上眼睛,许山岚惊恐的哭泣声在耳中格外清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出平生最艰难的一个决定——丛展轶没有继续下去,转身一步步离开。
  许山岚完全傻了,这种情形太出乎他的意料,令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他弄不明白一向温柔体贴宽厚沉稳的大师兄,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这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哭泣,缩在小小的角落里,赤身果体,无依无靠。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许山岚才缓过这口气,他张皇地四下张望一圈,看不到丛展轶的影子,慌忙抹了一把脸,一跃而起,飞快地拿出一身衣服套在身上。一把扯开床头柜,用力过猛,抽屉砰地撞到地上,哗啦一声东西全都洒了出来。许山岚双手不停地发抖,胡乱拿出一个钱包,紧接着又到衣柜边装上几件衣服。
  他把要带的东西全塞进包里,跌跌撞撞冲出门去。这里他不想再多待一分钟,再待下去他会疯的!
  离开!离开!许山岚的脑袋被这个念头沾满了,根本想不到其他。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钻进去,关上车门,哆嗦着说:“车站,我要去车站!”
  丛展轶就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他望着出租车融入到苍茫的夜色里,目光冷酷而凌厉。
  许山岚下了出租车,奔进南站,闯入售票大厅,一路神智混沌急迫交加,直到售票员在另一边冷冰冰地问:“去哪儿?”许山岚一下子呆住了。
  去哪?能去哪?许山岚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无处可去的,自己的家就在这里,他能去哪?他能跑去哪?许山岚傻愣愣地盯着半透明的玻璃幕,和下面小小的半月形的窗口,茫然地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内心深处涌上一种无力感和浓重的悲哀。
  售票员得不到回答,不耐烦地又问一遍:“去哪呀,说话呀!”
  许山岚颤抖着唇,说出他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深圳……”
  “卧铺还是硬座?!”
  “硬……硬座……”
  “几张啊。”
  “一张……”
  “三百三十八!”
  许山岚打开钱包,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钞票,百十元角,一样不少。许山岚性子散漫,对金钱等身外物不大上心,这些都是丛展轶给他准备的,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不着。
  许山岚抽出三张大团结,从窗口别别扭扭地递进去,不大一会,里面扔出来乱糟糟的几张票子和叮叮当当的硬币,还有一张硬卡火车票。许山岚把硬纸片紧紧握在手里,像握住不可预知的未来,绕过不锈钢护栏,慢吞吞走开。
  后半夜候车室里人少了许多,很多等累了的旅客躺靠在椅子上。几处卖杂志报纸的都已经收摊了,就剩下一两家小卖店还亮着灯光,销售茶叶蛋、麻花还有香肠、方便面。
  许山岚坐到角落里,和那群人远远地隔开,他好像这时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丛展轶突然闯入他的房间,然后……
  许山岚无力地垂下头,把脸埋在手心里。
  为什么会这样啊,他想,为什么啊!毫无预兆、猝不及防,晴空霹雳一般把许山岚十多年对大师兄的信任和依赖轰个干干净净。许山岚整个世界都颠覆了,摧毁了,坍塌了。痛苦、怨恨、恐惧、迷惘……诸般情感纷至沓来,几乎要把他完全压垮。他忍不住失声痛哭,像个受了伤害却无处申诉的迷路的孩子……
  许山岚是被人碰醒的,好像有谁跑过去,撞到了他的腿。许山岚连忙挺直腰,睁开眼睛看过去。一个女人说道:“哎呀不让你乱跑不让你乱跑,非不。瞧,撞到人了吧?”伸手拉过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望着许山岚,一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调皮地吐舌头做鬼脸。
  “真是的,太淘了你!”女人半真半假地拍了孩子两下,冲着许山岚歉意地笑笑。
  许山岚微笑一下,示意没关系。孩子抓住妈妈的袖子:“我要吃梨!我要吃梨!”
  “好啦好啦,别叫啦,叫得我脑袋直疼。”女人皱着眉叹气,从兜子里掏出一只大白梨来,“喏,快吃,把你嘴堵上。”
  小男孩嘎巴嘎巴吃得欢实,眼睛却望着许山岚,很有点显摆的意思。
  许山岚不由好笑,隐约似乎这种场面从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躺在靠椅上睡觉很不舒服,不由伸个懒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小男孩吃完了梨,又拿出两个脏兮兮的玻璃球来在地上弹。唬得他妈妈连忙去捡:“哎呀作死啊你,在这里弹,一会又要找不到了。告诉你我可不再给你买了啊,买完就丢买完就丢!”一把抢过来,收到自己衣袋里。
  小男孩扁扁嘴,一副要哭又不哭的模样。
  一个玻璃球滚到许山岚脚边,他捡起来递给那女人。女人挺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啊。”许山岚忽然想起来,当年自己和丛展轶一起回家找妈妈,也是在火车上遇见个吃梨的小男孩,也是一起玩玻璃球。
  许山岚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许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全都到眼前。那是他第一次溜出去找妈妈,也是唯一的一次,如今回忆起来,似乎就是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有父母,只有大师兄。
  喇叭里传来广播:“沈阳开往深圳的T188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许山岚低头瞧一眼那枚小小的车票,于是,这就要走了么?真的要去找妈妈么?以后还回来么?还……还见大师兄么?
  许山岚内心一片迷茫,他机械地顺着人流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像被河水带走的任意飘零的落叶。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他们的缘分仅限于此,同乘一辆火车,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下车后再奔向四面八方。
  月台上人头攒动,长长的凉棚遮住夏日灿烂的阳光,使得这里竟微带些凉意。人们随身携带着鼓鼓囊囊的包裹,着急而又期待地往左边远眺——那是火车将会开来的方向。
  许山岚默默地望着轨道边白色的横线,对火车什么时候进站漠不关心。他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去深圳能见到妈妈么?见到妈妈说什么呢?以后就和她一起生活了么?……
  火车鸣笛的声音由远及近,轰轰隆隆气势汹汹地开过来。人们拥抱、告别、哭泣、领着孩子、背着行李,他们有他们的渴望,他们有他们的目的地。
  许山岚站在月台上,一动不动。迎向未知的新的生活,回头面对那个犹如陌生人一样的大师兄,两种情况不知哪一种才令他更加感到害怕和痛苦。
  他又低头重新审视一遍那枚火车票,硬纸板在手心按出深红色的细细的印痕。14号车厢,他想,14号车厢。
  就在许山岚转身,想要找一找那个车厢的时候,突然下意识地觉得,有人在紧紧地盯着他。许山岚蓦然回头,望见了站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丛展轶。
  丛展轶一直跟着许山岚,看见他跑下出租买票走进候车大厅,看见他在萎靡和困顿之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看见他被小孩子惊醒,看见他随着人群穿过检票口,看着他在火车前徘徊。
  丛展轶留给许山岚适应的时间,但他觉得自己忍受不了多久,他对许山岚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强烈得自己都吃惊。丛展轶凝视着那个少年,心中泛起凶狠甚至恶毒的意图。如果许山岚登上火车,如果非要离开自己,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许山岚抓回来,从此锁在家里,永远、永远别想离开一步!
  即使他死了,也得死在我怀里,也得由我去陪着!
  丛展轶目光灼灼,手指微颤,骨子里暴虐的叫嚣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清晰的声音,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意念,全都指向那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
  就在这时,许山岚回了头。
  周围的一切,喧嚣、嘈杂、纷乱,忽然消失不见。整个站台上,只剩下他们俩,目光在空中胶着。许山岚在看到丛展轶的一刹那,就知道自己完了。他离不开他,从很小很小,就已经离不开了。除了他,还有谁呢?
  许山岚涌上一股无缘无故的铺天盖地的怨恨和愤怒,像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又像是对挑明一切的丛展轶。他甩手扔下火车票,直直地向丛展轶扑过去,一口咬在大师兄的肩头,咬得那样狠,像是要把满心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以至于尝到满嘴鲜血的铁锈的味道,仍然不肯松开。
  丛展轶纹丝不动,他忍受着肩头上的剧痛,甚至带有几分酣畅的快意。
  他知道,许山岚不会再走了。


  55、表露
  
  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画面定格,放远或者拉近,观众们感动得无声流泪,于是剧终或者几年以后。
  要是生活也能这样就好了,许山岚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想,可惜偏偏不是。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即便昨天如何冲突如何矛盾如何悲痛欲绝,今天照样来临。许山岚现在发现他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师兄。
  说实话,和被一个男人喜欢的事情相比,他更难以接受的是——那人居然会是大师兄,对他像父像兄一般的大师兄。许山岚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跟丛展轶情人一般卿卿我我的场面,念头一冒出来都觉得肉麻。
  于是,明天,哦不对,今天——一早该怎么跟丛展轶说话呢?最起码的是,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还叫哥?太亲密了吧,本来挺纯洁挺亲切的一个称谓,怎么回想起来这么古怪呢?叫“大师兄”?又,又太生疏了吧。好像故意保持距离故意冷淡似的,其实许山岚真没想跟丛展轶拉开什么距离,毕竟还得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前段日子那是生气了,生几天还要好的。可现在……
  唉——
  许山岚睁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屋顶,天色已经见亮了,东方现出了鱼肚白。不用看表许山岚也察觉出快到晨练的时间了,也就是,就要再跟大师兄见面,跟他说话了。许山岚皱皱鼻子,趴趴头发,一骨碌从床上站起来,先出去再说!
  许山岚心里还是很尴尬的,他磨磨蹭蹭穿好衣服,慢慢吞吞挪下楼梯,一步一步走到外面。丛展轶早就等在那里,白色背心、浅灰色运动裤,正按规矩活动足踝手腕。
  许山岚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他实在不好意思抬头看丛展轶,总觉得脸上热得慌。他呐呐地说:“大……哥……”
  “怎么才出来?”丛展轶严肃地打断他,抬手腕看表,“今天迟到五分钟,负重多加5公斤,跑步去。”
  许山岚一听就来气了,闹了半天就他自己没着没落地折腾一晚上没睡着,还不好意思见面。人家根本就没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而且明显罚的比以前还狠!许山岚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姿势标准得都能去升国旗了,忿忿地大声说:“是,大师兄!”看都不看丛展轶一眼,转身跑出门去。
  接下来的训练一切照常,跑步、高抬腿、踢腿、套路,一样不落。丛展轶拎着木棍在一旁监督:“腿,腿绷直了!”“出拳要有力!”差一点木棍二话不说就打下来。
  一早上许山岚都憋着气,训练格外卖力,淡粉色的唇紧紧抿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眉间倒有几分倨傲的冷意,汗水顺着面颊滴答滴答往下淌。在散打垫子上带着护具跟丛展轶对抗的时候,一点没留情,拳头呼呼带风。但他毕竟比丛展轶临战经验少,使力不够均衡,到后来没了力气,反倒被大师兄狠狠砸几下。
  丛展轶一个飞腿把许山岚踹到垫子上,后者仰躺下去,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呼哧呼哧大口喘粗气。丛展轶慢慢除下拳套,说:“到这里吧。”把手伸向许山岚。
  许山岚根本不理会那只手,勉强爬起来,扔掉拳套,向大师兄鞠了个躬,头也不回地走出训练室。丛展轶望着他倔强耿介的背影,嘴角慢慢挑起,露出一丝微笑。
  早上许山岚破例多吃了一碗粥和一个鸡蛋,笑话,昨天一整天他都没好好吃饭。如今许山岚算是知道了,出什么事都别难为自己,没准你在这边胡思乱想难受不已,人家活得好好的呢。他也不搭理丛展轶,自顾自吃个饱,杯子里的牛奶也一口气喝干,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大师兄,今天我值日,要走得早一点。”
  “嗯。”丛展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用餐巾擦擦唇角,说,“你过来。”
  许山岚几步走到丛展轶身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像鸦翅一般轻颤,一副因为别扭而故作冷淡的神情。
  他拿定主意了,你一本正经我也一本正经,反正要比脾气硬许山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输的。他正赌气,忽然眼前一暗,丛展轶高大的身影已然逼近过来,熟悉的气息喷在少年粉蓝色衬衣领口显出的一截脖颈处。
  许山岚只觉得那里又痒又暖,似乎隐约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暧昧,心跳陡然加速了起来。按说以前丛展轶也离他这么近过,却从未给他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和威胁感。许山岚下意识就想后退,可一转念又忍住了,硬着头皮直立着,浑身肌肉僵硬。
  紧接着唇上一暖,丛展轶翘起拇指,粗糙的指肚轻轻抹去许山岚唇边的奶渍,然后紧贴在许山岚的耳边,低低地近乎呢喃地说:“擦干净再走。”
  丛展轶炽热的呼吸直接喷到许山岚的耳朵眼里,他就像突然被人点了一把火,一张脸红得都快滴血了,连脖颈都是粉红色的,兔子一般跳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先走了……”飞快奔出门外,都忘了拿书包。
  丛展轶笑着坐回椅子上,心情十分愉悦。
  这一天许山岚别提多懊恼了,说不想却忍不住还要想,想一会又生气为什么要想。结果今天所有人都发现这个班级最大的惊奇——许山岚居然没睡觉。少年双眼遥望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而美好,目光忧郁而迷惘,弄得好多女孩子无心听课,频频回顾。想考美术专业的甚至拿出纸笔,刷刷刷几笔素描,神韵宛然。
  放学时王鹤使劲一拍许山岚:“恭喜,你终于开窍了。”
  “什么?”许山岚皱起眉头。
  “恋爱啊,太不容易了许子。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独守空房待字闺中啊。”
  许山岚面上一热,掩饰似的一推桌子:“你会说话不?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王鹤拖着长声一伸腿跨坐在许山岚前面座位的椅子上,胳膊架在靠背上沿,“来吧哥们,别藏着掖着的了,说吧说吧,是谁?”他做张做势地叫嚷,一副我最明白的架势。
  许山岚瞪他一眼,压低声音:“你小声点行不?”大家哗啦啦都忙着回家,谁也没注意。罗亚男提着清洗好的拖布回来,正巧听到王鹤最后那句话,她眼珠一转上了心,没走过来,装着慢慢拖地,留心这边的动静。
  王鹤一眼瞥到扫除的罗亚男,想叫她一起来,一转念又改了,自己问许山岚:“哎,这人我认识不?”
  许山岚点点头。
  “熟不?”王鹤眼睛瞪大了。
  许山岚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王鹤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嘛,哎哎,你们俩啊,哎哎,朝夕相处的,早晚哪,哎哎。”
  许山岚脸又红了,有些恼怒地盯着王鹤:“你知道什么你?别弄得跟未卜先知似的。”他心说,我跟我大师兄天天在一起,都没弄明白,你知道什么?我要是告诉你那人是大师兄,你还不得疯了?
  王鹤嘿嘿干笑两声,表示歉意,随即问道:“这是好事啊,那你闹什么心?”
  许山岚叹息一声,他想不说,但心里的话又不知该找谁倾诉,仔细掂量一阵,反正不说出丛展轶这三个字来就行。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呀。”
  “不能吧,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喜欢和她在一起就是有那个意思,不喜欢就是没有呗。”
  许山岚白了他一眼:“我天天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啊——”王鹤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是有点闹心。”忽然灵光一闪,“哎,电视里演了,这喜欢吧,有几种鉴定方式,你来听听啊。”
  “嗯。”许山岚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也来了兴致,认真听着,冷不防瞥见罗亚男,她手里的拖布蹾在地上,正竖起耳朵听这边动静呢。
  许山岚跟丛展轶彻底摊牌,正是因为罗亚男。到今天许山岚才弄明白,敢情当时大师兄是吃醋了。当然这跟罗亚男没什么关系,许山岚也觉得他和她之间清清白白,完全没那个意思嘛,但不知怎么,见到她还是别扭,今天一天都没说上几句话。许山岚能跟王鹤分析解释,却无法面对罗亚男,当下轻轻咳嗽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
  罗亚男灵透心肝,马上就明白了,忙快步走开,装作要去扫地。其他人都急着值日,谁也没往这边瞧。
  王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肚中暗笑,嘿嘿…嘿嘿…
  许山岚神情严肃:“行了,你说吧。”
  王鹤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这第一吧,得看你是不是时刻想着她。”
  “啊。”许山岚沉吟一会,这两天可不就只想大师兄了?他点点头。
  “嗯嗯。”王鹤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你有好东西,比如吃的啦穿的啦玩的啦,是不是第一时间想和她分享。”
  必须地,大师兄嘛。许山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嗯嗯。”王鹤笃定地又竖起一根手指,“再来,你是不是一和她分开就抓心挠肝地想快点再聚到一起?”
  许山岚迟疑半晌,摇摇头,还不至于吧,这都天天见面了这都。
  “这样啊。”王鹤挠挠脑袋,也有点疑惑了,猛地想到一事,“对了!有一招必杀技。啊错了,是绝对标准!用来判定到底喜不喜欢最准确了!”
  “什么?”许山岚眨眨眼睛。
  王鹤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吃、醋。也就是说,你看见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会不会怒火中烧,大发雷霆。”
  许山岚一下子懵了,他想起龚恺,想起那几个等待丛展轶的夜晚,想起训练时自己无缘无故的愤怒。他张开嘴,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
  “哈哈。”王鹤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摇头晃脑地说,“还是我厉害吧,行了,搞定!”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一鼓作气吧:“我就是……就是觉得很怪异,以前还像亲人似的,一下子就变成喜欢不喜欢……我,这个……”
  “哎呀行了吧你。”王鹤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你忘啦,《新白娘子传奇》里许仕林不也跟他表妹了吗?《东成西就》里张学友还狂追王祖贤呢。”王鹤捏着嗓子学山东话,“标妹——标妹——”
  许山岚噗地乐出来,心情好了许多。他叹口气,慢慢地说:“王鹤,其实,其实我搞不懂,我会那什么,吃醋,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被他关注,一旦他不只关心我,还关心别人,我就会……”这是困扰许山岚许久的问题,终于毫不掩饰地说出口,他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目不转睛地盯着王鹤,好像要在对方身上,得到最完整最能表明心迹的答案。
  王鹤挠挠脑袋,苦着脸:“不是吧,这么复杂。”他一摊手,“那我就不懂了。”
  许山岚眼神黯淡下来,颓丧地垂下肩膀。
  “哎。”王鹤问道,“你肯定知道她是喜欢你呗?”
  许山岚无精打采地说:“是啊,那又怎么样。”
  “还不是嘛,就是说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王鹤跟爱情专家似的,“你可以喜欢她,也可以不喜欢,再观察一段嘛,怕什么,她还能把你吃了?”
  也是。许山岚心思一下子安定了。就是嘛,喜欢不喜欢是他的事,接受不接受是我的事,是他喜欢我,干吗我弄得跟做贼的似的?许山岚抿抿唇,微微笑起来,虽然心里隐隐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王鹤不懂,他也不懂。许山岚性子疲赖,想不明白就不想,天塌下来当被盖,爱咋咋地吧!


  56、厮守
  
  王鹤双手搭在后脑勺上,舒心地说:“这下可妥了,你们俩快点定下来我也放心哪,要不然拖来拖去我都替她着急。”
  许山岚嗤笑一声:“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什么呀你。”
  “哎呦。”王鹤直起腰板,“怎么没关系?你俩都是我的好朋友,万一弄个失恋,到时候我安慰谁去呀我。”
  许山岚没听明白:“什么好朋友?明明是……”他想说明明是长辈,幸好收嘴收得及时,没把丛展轶供出来,摆摆手不理王鹤了,作势又要趴在桌子上。
  “怎么不是好朋友?你不是啊,还是罗亚男不是啊。”王鹤说得还挺理直气壮。
  许山岚觉得有点不大对劲,皱起眉头:“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罗亚男吗,不就是她喜欢你吗?”王鹤瞪起眼睛,忽然看出许山岚一脸惊愕的样子,总算明白过来,指着许山岚的鼻子,“难道……哎呀我靠!”他砰地坐回椅子里,懊恼地挠挠头发,“闹了半天不是她呀,你瞧这事弄的!”
  许山岚十分震惊,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罗亚男一直只是他的同学而已,只不过性子开朗,因此比较处得来。今天被王鹤一点透,以往种种全都变了样,瞧着自己的眼神、说话的语气、时不时用手指勾起耳边头发的样子……他闭上眼睛,脑袋里一团浆糊,怎么全都聚到一起了呢?
  王鹤一拍桌子:“行了哥们,就当我没说,就当你不知道,咱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啊,一会继续到罗亚男家里帮忙。”
  许山岚心头一慌,他最怕这个,急忙站起来说:“大师兄说了要加紧训练,就快打比赛了。”说完,也不理会王鹤,快步冲到门外。
  罗亚男正清洗好拖布往回走,迎面见许山岚跑过来,问道:“咦,你今天不去我家了吗?”
  许山岚不敢抬头看罗亚男的脸,磕磕巴巴地说:“有点…有点事……我先走了啊。”罗亚男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
  一连几天,许山岚都在恐慌中度过,他既怕大师兄会突然闯进屋子里来,又怕面对同桌罗亚男,结果一天到晚神情恍惚。幸好丛展轶早就打定主意给小师弟时间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和往常一样督促他练功习武;而罗亚男在许山岚闪烁的目光和躲闪的言辞中似乎发觉到了什么,自那天起,再没邀请过许山岚去她家,只是比以前沉默了许多,笑容也少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许山岚心思渐渐平静下来。他和丛展轶之间一切如常,好像那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似的。许山岚就是这样的人,温水煮青蛙这种办法绝对适合他。除非万不得已,他轻易不会变动,不愿意脱离早已习惯的生活。他害怕改变,因为只要一变,势必就要失去一些东西,而他,拥有的本来就不多。这种性子是从小就养成的,从母亲把他带出家门“变”到丛林那里——那次,他失去了父母;从丛林把他带出渔村“变” 到城里——那次,他失去了几位师哥;从丛展轶把他带出丛家“变”到殷家——那次,他失去了师父和二师兄……许山岚隐隐觉得,自己还是怕的,和丛展轶关系的转变相比,他更怕失去。那种滋味太不好受,他承担不了。
  许山岚宁愿装傻,宁愿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下去。如果丛展轶不稍加强迫,如果丛展轶就由着他继续暧昧不清,他俩之间永远没有结局。
  可惜丛展轶不是这样的人,他有耐性、有毅力,性子坚定而刚强,一旦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放手。丛展轶已经把许山岚纳入羽翼之下,从许山岚没有上火车、回头的那一刻起;从他掀开许山岚的被子差点强要了他的那一刻起;从他拉着许山岚的手,毫不犹豫地说:“岚子跟我走!”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许多年前,他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独自背着儿时的许山岚,相伴而行的那一刻起……
  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这么多年,未来的那么多年,从未变过。
  丛展轶预计给岚子冷静的时间大约一个月,他本打算,一个月之后,无论如何一定要有个结果。但世事难料,即使胸有成竹如丛展轶,也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会发生那样天塌地陷的剧变。
  电话铃声响时,许山岚已经进房间睡觉去了——他这几天一直不自觉地躲着大师兄,丛展轶也不逼他,就当不知道。丛展轶从浴室里走出来,随意擦着头发上的水,然后就听到了电话铃声。
  那一瞬间,丛展轶无缘无故一阵心慌气短,憋闷得几乎快要窒息。他按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气,皱紧眉头,难道需要到医院去做个全身检查?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电话,看看来电显示,是殷逸。丛展轶说:“喂,师叔。”
  打电话的一定是殷逸,丛林从来不给丛展轶打电话,除非迫不得已,当然丛展轶也不给他打,好好的一对父子弄得跟仇人似的,还得殷逸和海平从中当和事老传话筒。
  丛展轶刚开始没当回事,以为殷逸被老头子气着了,又要回家来——这种戏码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下。说来也怪,丛林对殷逸好菜好饭地伺候着,殷逸养尊处优惯了,什么都不管,还是师兄知道他的秉性,一样一样合着他的脾气,可就是做事做人弄不到一起去。这个抱怨那个太古板,那个嫌弃这个太圆滑,于是吵一架,其实事情没准跟他俩一点关系都没有。吵完师叔就搬回来住,过两天丛林保准上门——当然得趁着丛展轶不在家的白天,说说软话,师叔再过去。好了吵吵了好,也不嫌闹腾。
  三个徒弟都习惯了,谁也不劝,谁也不理会,没准人家俩人觉得挺有意思。老小孩老小孩,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了。
  丛展轶正想着让陈姨给殷逸收拾房间,那边传来师叔的说话声,声音很低,像是避着什么似的,压抑得仿佛暴风雨前的稠密的乌云。他说:“展轶,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殷逸的声线发颤,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印象中的师叔始终淡定如恒,即使跟丛林吵架,也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丛展轶一凛,心头涌上极为不好的预感,不由自主声音也低了下来,说:“师叔,你说吧,我听着。”
  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只传来殷逸的呼吸声,好像拼命抑制着什么,急促却又浓重。丛展轶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他下意识地挺直腰,只手按在桌沿,又重复一遍:“师叔你说吧,我听着呢。”
  又过了一会,殷逸终于说道:“是你父亲,他……”殷逸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缓地说,“他最近身体很不好,我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是肺癌,建议住院。”
  殷逸刚说出“身体很不好”时,丛展轶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等听到“肺癌”两个字,他紧紧闭上眼睛,好半天才又睁开,他说:“我知道了,我带岚子这就去瞧瞧。” 语气出奇地沉稳平静,
  “明天吧,明天吧。”殷逸忙阻止他,“现在你父亲还不知道,别做张做势地让他察觉出来。”
  丛展轶沉吟一会,说:“那好。师叔,你多注意身体。”
  殷逸无言,默默挂上电话。
  丛展轶坐在床头,半晌没动地方,他很冷静地思前想后,一连打了十来个电话,把很多人从睡梦中叫醒,哪怕跟医院靠上一点边,也要询问一阵,得到的答复很不乐观。最终联系到美国,请一个朋友帮忙联系到那边的专家,说尽快把病人送过来检查一番,再做论断。
  这种事情只能这样,尽人事听天命,到现在丛展轶才发现,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你可以拥有万贯家财,却敌不过命运这两个字。丛展轶无法想象,父亲那样一个硬朗、彪悍、坚挺的人,终有一天竟会被病魔压倒。
  肺癌是世界上死亡率最高的癌症之一,发现就是晚期,几乎无药可救……这些消息充斥在丛展轶的脑海中,令他恐惧而又疲惫。他只手按住额头,支在床边柜上,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流过。小时骑在父亲脖颈上去看露天电影、被父亲责打惩罚痛得一宿一宿无法睡觉、生病了被父亲抱在怀里连奔十五里山路去县城看病、吵架、矛盾、弃赛、出走……以前丛展轶以为自己不在乎那个人,不在乎和他越来越疏远、最终形同陌路的关系,他厌恶、他痛恨、他抗争,形式激烈而毫无转圜余地。
  可终究这一天,惊闻这样的消息,丛展轶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哀恸。
  那个人有可能就要死了,见不到了,失去了,永远、永远无法再挽回了……
  他毕竟是他的父亲啊……
  丛展轶深深地低下头,把脸埋在宽大的手掌里,一如当年他带着许山岚负气出走,留在背后跌坐在椅子上的,颓然无奈的丛林。
  许山岚清早起来换好衣服到院子里准备晨练,等了很久却不见丛展轶从房间里出来。丛展轶一向十分准时,无论前一天喝酒应酬到多晚,哪怕半夜四五点钟才回家,六点也一定要起床和许山岚一起练功,风雨无阻。今天这是怎么了?眼见过去十来分钟,还是没看到大师兄的人影。许山岚等不及,跑到楼上去瞧一瞧。
  他轻轻推开门,就看见丛展轶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睡衣,床铺整整齐齐,像是就这么坐着一宿没睡。许山岚慢慢走到丛展轶身边,唤道:“大师兄?”
  丛展轶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声音有点喑哑,他说:“咱们去看看师父,他生病了。”
  许山岚心里抖了一下,他看出丛展轶的神情不大对劲,立刻问道:“什么病?严重吗?”
  “是肺癌。”
  许山岚倒吸一口冷气,失惊叫道:“怎么会?!”
  丛展轶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他自己还不知道,我们去瞧瞧。”
  “哦。”许山岚惊慌了一阵,猛地醒悟过来,“我马上去换衣服。”
  两人换好衣服,也没吃早饭,一起坐上汽车。一路上丛展轶沉默不语,望着车窗外,面容冷峻而严肃,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但许山岚还是从大师兄闪动的目光中觉察到那隐藏在内心深处沉重的悲哀。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许山岚也不说话,他抿着唇,伸出手,紧紧地坚定地握住大师兄的,好像要把自己全身力气都灌输过去。
  丛展轶没有回头,没有向许山岚看去一眼,但手掌却在极用力地回握。两人的手掌都有些发痛了,但这疼痛竟让人没来由地心安。
  无论前面要经历什么,我都在你身边,从不会离开。


   57、哀伤

    丛展轶和许山岚原本以为丛林会身体消瘦、有气无力,总归一副得了重病的样子。丛展轶做好心理准备了,就算父亲和记忆中的差别有多么大,也绝不露出太过分的悲伤的情绪。
    但出乎意料之外,丛林精神头足得很,张姐还没来开门,隔着院子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我就说吗能有什么事?就你神经兮兮的,非要去医院医院,医院是什么好地方吗?我活了六十来岁了,就没去过医院。哎,锅里还有面条没?今天做的挺顺口。”
    “有,有。”张姐脚不沾地地给丛展轶和许山岚打开门,又匆匆走回去给丛林盛面。殷逸拦住她:“行了张姐,我来吧,你歇歇。”
    “给我吧,师叔。”是顾海平的声音。
    丛展轶和许山岚走进去,站在玄关处,恭恭敬敬向丛林和殷逸鞠躬行礼:“师父,师叔。”
    一时间,屋子里静默下来。殷逸坐在丛林身边,望着两个师侄,再回头瞧瞧丛林,没敢言语;顾海平端着面条从厨房里走出来,把碗轻轻放在丛林面前的桌子上,悄没声地站到一旁;张姐无奈地摇摇头,躲进厨房里去。丛林拿着鸡蛋的手顿住了,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了两下,随即飞快地剥掉蛋壳,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又呼噜呼噜吃了半碗面。
    谁也没出声,餐厅里只听得到丛林大口吃东西的声音。
    丛林把一大碗面吃完,一抹嘴,淡淡地说:“既来了,就坐吧。”
    大家如听圣旨纶音,气氛顿时变得轻松。张姐走出来笑道:“怎么这么早就来啦?吃饭没?”
    理由丛展轶事先都想好了,当下说道:“下个月就要比赛了,岚子要改成散打,过来向师父师叔请教。”
    张姐又盛两碗面放到丛展轶和许山岚面前,悄声道:“吃吧吃吧,不够锅里还有。”
    许山岚抿嘴笑一笑,却没什么心情吃饭,静静地听师父和大师兄说话。
    丛林用餐巾擦擦手:“请教什么呀,你教一教也就行了。”
    “我毕竟大赛经验少,这次还想让岚子取个好成绩,说不定高考能加分,以后考个大学更有利一些。”
    殷逸笑道:“这是好事,岚子知道上进了,他基础好,脑子又快,只差临场发挥,对抗性差一些。你是师父,好好指导一下也是应该的。”
    丛林不言语,身子慢慢后仰,靠在椅背上。殷逸向顾海平使个眼色,顾海平会意,故意提高声音:“岚子你不参加套路比赛啦?就剩我一个了,也没意思啊。”
    许山岚微笑道:“二师兄比了那么多年套路,冠军是稳拿啦。我再拿一个散打的,不是正好吗?”
    “哎呦。”顾海平目光闪亮望着许山岚,“跟大师兄几年长进了,嘴都变甜了。”
    许山岚脸上一红,嘟囔一句:“哪有。”
    丛展轶看向丛林:“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丛林沉思半晌,慢慢地道:“也不是不行,散打和武术本来就是相辅相成,只要抓紧时间突击训练,取得名次也不难。”
    殷逸拍拍丛林的手臂:“那也得老将出马,展轶还是年轻,关键地方还得你提点。”
    “唉,好吧。”丛林勉为其难地叹口气,唇边却泛出一丝微笑,“过来吧岚子,我瞧瞧你练得怎么样。”
    许山岚和丛展轶对视一眼,丛展轶不易察觉地点点头,两人生活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多余的话也不必再说,许山岚转身跟着丛林走出去。顾海平极有眼色,忙起身道:“我也瞧瞧。”随着师父去了后院。
    丛展轶和殷逸走到书房,问道:“情况怎么样?我瞧精神状态还好。”
    殷逸摇摇头:“前段日子只是咳嗽,停不下来,后来不咳嗽了,嚷嚷胸疼。他怕我担心,现在胸疼也不说了。”他神色黯然,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浓重的悲伤,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
    丛展轶低声道:“总有办法的……”
    殷逸苦涩一笑:“看命吧。”
    丛展轶深吸口气,如今最关键的还是怎么给老爷子治病:“我昨晚联系到几个朋友,他们在美国给做了安排,不管怎样,先去再检查一遍。那边医学毕竟还比国内先进,看看情况再说。”
    殷逸微微颌首,他冷静自持惯了,说句话的功夫已然平稳了心态,情绪缓和下来:“我也动用了关系,到那边会诊吧。我就是不知该怎么跟师兄说,无缘无故去美国,他一定不肯,他总说什么资产阶级腐朽,脾气倔得很。”
    “不去也得去。”丛展轶态度强硬,“而且越快越好。现在不是由着他性子的时候,他都倔一辈子了,这次说什么也得听咱们的。不行我去和他说。”
    殷逸叹息一声:“算了吧,还是我说。你那个秉性,两句话没完就得跟他吵起来,你们俩呀……”他顿了顿,望着丛展轶,“以后常来看看,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想。你别怨他性子古板苛刻,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就是太较真,凡事放不下。他说话不中听你就忍一忍,终归能忍几回……”说到后来,声音发涩,眼眶已然红了。他不愿在小辈面前失态,偏转了脸,装作去看窗外悠悠的云。
    丛展轶沉默一会,说:“我知道,师叔。”
    这天晚上三个徒弟和丛林、殷逸分别几年,终于又在一起吃顿饭。张姐笑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做菜炖肉。丛林张罗要酒喝,殷逸忙拦住他:“行了吧,高兴多吃点饭,酒就算了。”
    “哎——”丛林拧起粗眉毛,“医生都说我没事了,你干吗不让喝啊,你都管我一辈子了都。”
    这话说的不知是无心还是有心,殷逸微红了脸。丛展轶启开一瓶不含酒精的干啤,给丛林倒了一杯:“少喝点也行。”
    几人跟着倒了酒,连许山岚都跟着喝了两杯。丛林当了这么多年的武校校长,无论实战还是理论掌握得非常全面,一看就知道许山岚缺点在哪里,力度小,距离感差,不敢靠前,情绪轻易调动不起来,一旦调动起来又有点控制不了。
    丛林倾囊相授,讲解竟格外细致而有耐性。有时丛展轶插言几句,父子二人讨论一番,也都是心平气和就事论事。殷逸和股海平偶尔打打边鼓,饭桌上的气氛居然是从未有过的平和愉悦。
    很晚丛展轶和许山岚才走,顾海平一直送他们到院门口。临走时殷逸故意对丛展轶说:“明天还来吧,两人一起指导岚子,比你一个人强。”
    丛展轶说道:“好。”抬头望望殷逸身后的丛林,老爷子似乎有些疲累,闭上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似听到又似没有听到。丛展轶和许山岚向师叔行了礼,和顾海平一起走出去。
    殷逸踱到丛林身边:“累了吧,你也得早点休息,医生说不让太过操劳,就算指点岚子,也只能动口不能动手。”
    丛林睁开眼睛,低声问道:“是癌症吧。”
    殷逸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我得的,是癌症吧。”丛林这句话说得十分平静,而且用的是肯定语气,看样子这个念头已经在脑海里重复了无数遍。
    殷逸的嘴唇发颤,匆忙反驳:“胡思乱想,你……”
    丛林轻笑一下:“你明知道不是。唉——师弟啊,你灵透心肝聪明绝顶,可一遇到我的事就弄不明白了。无缘无故展轶怎么可能回来看我?我亲生儿子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么?肯定是、肯定是不成了……”
    殷逸白了脸色,狼狈地打断他:“别胡说!”
    “我说错了么?”丛林转过身,正对着殷逸的眼睛,目光淡然而坚定,深沉如海。殷逸难以承受心中的苦痛,颤声道:“师兄……”声音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丛林笑一笑,手抚膝盖,竟是十分豁达:“人有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那么一天,早来晚来都是一样。我活了六十多岁了,什么没经历过?什么看不透?也够啦。”他瞧着殷逸,终于流露出几分哀伤,“我只是放不下你。没有我陪着,你孤苦伶仃一个人,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殷逸扑倒在丛林身上,失声痛哭。
    丛展轶和许山岚坐在车子里,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车窗外的霓虹灯幻出斑斓的色彩,照的人脸上忽明忽暗。丛展轶面色冷酷而严峻,嘴唇紧抿着,仿佛岩石一般。许山岚着实放心不下,他了解大师兄,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性子极端而暴烈,他真怕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由出声安慰道:“师父不会有事的,也许出国接受治疗,就会…就会痊愈……”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异常苍白无力,心里发急,秀挺的眉头皱在一起。
    丛展轶忽然说道:“师叔喜欢我父亲。”
    许山岚过了好一会才听明白大师兄话里的意思,吃惊地张大了嘴。丛展轶回头,目光钉子一样紧紧盯在许山岚的身上,一字一字又重复一遍:“师叔喜欢我父亲,喜欢了一辈子。”
    许山岚先是惊愕,随即又有丝恍然:“难怪,难怪师叔始终没有结婚。可……可师父结婚了。”
    丛展轶冷冷地说:“所以,他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师叔。”
    许山岚沉默一会,低声说:“好像也不能这么想。”他叹口气,说道,“师叔真可怜,如果师父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忽然想起当着丛展轶的面似乎不该这么说,赶紧闭上嘴。
    “所以,我绝不会像我父亲一样。”丛展轶声音铿锵,近乎铁石相击,其中隐隐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许山岚的身上,炽热得怕人,深不可测。许山岚好像又看到那天晚上的丛展轶,不由一阵胆战心惊,向后瑟缩一下,呐呐地道:“大师兄……”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惊慌失措的小鹿。
    丛展轶漆黑的瞳仁愈加幽深,欺身上去,一把拉过许山岚,狠狠拥在怀里。他闭上眼睛,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把许山岚禁锢在怀中。每一分每一寸肌肤真切地感受着许山岚柔韧而单薄的身体,鼻端全是少年清新的青草一样的气息。
    丛展轶上下揉搓着许山岚的背脊,恨不能把这个少年整个的、毫无保留的全融合到自己身体里,每根发丝、每块血肉,一口一口活吞下去。这样就能永远守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分开!
    许山岚吓坏了,身子被丛展轶弄得发痛,失声叫道:“大师兄……”他想反抗,但一念及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忍住了。
    丛展轶微微放开了些,但还是紧紧搂着不肯松手,他从内心深处,从灵魂深处发出低低的哀求:“岚子,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
    这声音带着深切的悲伤,听得许山岚心头一阵阵发颤。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丛展轶,脆弱而无助,像个贫苦的人,牢牢把握住自己唯一拥有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东西。难道要真的像师父师叔一样,等到病入膏肓,才发觉彼此的可贵么?
    许山岚下定了决心,他张开双臂回抱住丛展轶,他说:“我不离开你,我也只有你了。”
    丛展轶睁开眼睛,要是许山岚看到他眼底野兽一般的疯狂霸道、凶狠残酷,一定拼尽全力远远跑开,再也不会回来。


    58、挑战

    丛林在家里又住了两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丛展轶和许山岚每天都要过去看看,顾海平也不怎么上班了,和师叔殷逸凑在一起,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关于比赛的事情。这次比赛最不算重要,却是许山岚第一次改项目,增加大赛经验对以后发展极有好处,准备还是得更加充分。大家绝口不提丛林的病情,丛林自己也不说。一方以为还瞒着,另一方也不挑明,只不过比以前更加能够容忍彼此了。尤其是那对父子,可以说这么多年,头一回能这样目标一致地平平和和商讨,虽然有时候未免客气得过了分。
    殷逸看在眼里,暗自唏嘘不已。
    转眼间,美国那边来电话,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人过去再重新检查确诊。无论如何病情是第一位的,越早接受治疗越有利。依丛展轶的意思,要跟着一起去瞧瞧,丛林却怎么也不同意:“就阿逸跟我过去,用不着你们,好好比赛比什么都强,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还用你扶吗?”
    丛展轶想一想,自己和父亲终究和不到一起去,天天见面彼此还得控制收敛,互相都不舒心。更何况——他回头瞅一眼殷逸,后者始终默默注视着师兄丛林,似乎一分半分也舍不得移开——丛展轶暗叹一声,算了,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于是,师兄弟三人一起把师父师叔送到机场。临走时,丛林拍拍许山岚的肩膀:“小子,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别输给别人。”许山岚重重地点点头,认真地说:“放心吧师父,我肯定好好比赛,不给你丢脸。”丛林哈哈大笑,和殷逸一起通过闸口,登上飞机。
    空中小姐笑容温柔甜美,协助乘客找到座位,把行李放好。丛林隔着狭小的窗口向外张望,眼前尽是宽阔平坦的飞行跑道,已经望不见送机的人了。丛林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一晃居然已是数十年。他突然涌上一种冲动,想直接冲下飞机,不去什么美国,死也要死在这里。
    丛林欠了一下身,终究还是忍住了。殷逸偏头问他:“怎么,安全带没系好么?”说着伸手帮他摆弄插口。
    “没事,挺好。”丛林状似随意地说,“就是一想要坐十来个小时,有点累得慌。”
    “睡一觉就到了。”
    丛林笑笑,心头那种伤感越来越强烈。他怕师弟看出来会难过,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他想:我这辈子,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
    丛林病重这件事,十分刺激丛展轶,同样也十分刺激许山岚。年轻人通常不会去理会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太遥远了,仿佛天和地的距离。你可以听说可能见到,却和自己联系不到一起。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亲人身上——尽管丛林和许山岚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少年眼里,和亲人无异,甚至比父母还要亲。身边任何熟悉的人的变故,都会使人发自内心地感慨,陡然发觉原来生命这样脆弱,一不小心已是物是人非,因此才重视身边的一切。人学会珍惜,永远不是因为拥有,而是因为失去。
    许山岚的训练从未有这么用心过,他学武学了近十年,直到今天才可以称得上“刻苦”二字。不是由于师父师兄的逼迫,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丛展轶替他向学校老师请了长假,不再上学,全天集训。早上五点半起床,依旧进行常规训练,上午两个小时对练,中午休息睡午觉,下午继续。难度加大、强度加大。丛展轶也没对他心慈手软,反而因为比赛的临近,训练更加残酷。刚开始许山岚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地方,就算丛展轶手下留情怕伤了他,一天下来也差点丢掉小半条命。洗澡都没力气,好几次从浴缸里爬出来腿都是软的,脚下直打晃,还险些摔倒。
    丛展轶正拿来换洗的衣服,在外面听到许山岚足踝上的银铃乍然激响,心中一惊,闯进去却见许山岚全身赤果扶住梳理台,微微喘息,一看便知是要滑到时手疾眼快扶住了。丛展轶张开大浴巾,上前抱起他:“下次不许进浴缸,泡热水澡并不利于肌肉放松,反而容易虚脱,这太危险。”
    许山岚累极了,头不抬眼不睁地“唔”了一声,一沾到枕头就睡个昏天黑地。丛展轶在手心倒了点精油,慢慢给他做全身按摩。
    许山岚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均匀,光裸的脊背劲瘦优美,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他的下颌有青色的印痕,不只那里,肩膀、腰侧都有,腿部最多——即使有护具,仍然避免不了受伤。
    丛展轶心头一揪。散打不同于武术套路的地方正在于此,武术套路只要姿势得当,不寻求高难度动作,轻易不会受伤,但散打绝非如此,受伤才是家常便饭。丛展轶在这一刹那后悔了,虽然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真正见到仍然觉得触目惊心。他伸出手掌,轻柔如羽毛般抚摸那些淤痕,忽然想到:不如就算了吧。
    念头在脑海中一转,随即抛开,这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别说丛展轶,就是许山岚自己,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放弃就意味着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全都白费了。
    丛展轶眯了眯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色无形中平添几分侵略性的意味。他低下头,凑近许山岚。少年粉红色的耳垂近乎透明,细细的柔软的汗毛清晰可见。丛展轶的嘴唇几乎就要贴上许山岚温暖的肌肤时,他停住了,重新直起腰来,拉过被子给许山岚盖好,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紧接着,丛展轶独自来到训练室,对着沉重的沙袋,一连击拳两个多小时,累得精疲力竭满身大汗,这才回房去。他冲个澡,看看表十二点多钟,于是给殷逸打了个电话。这几日天天如此,丛林已经确诊,正是肺癌,但情况还比较稳定。医生正在会诊,争取拿出个最佳方案来,如今先是服药控制病情。
    这种病都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恶化就是好消息,丛展轶叮嘱殷逸:“师叔,您也注意点身体,别累垮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行了我知道,这边有特别看护,也用不着我什么。”殷逸情绪还好,语气平和。隔了一会,就在丛展轶想要放电话的时候,传来殷逸轻轻的声音,“展轶,谢谢你……”
    丛展轶没有回答,直到里面只有嘟嘟的忙音,才缓缓放下电话。
    这届武术比赛在B市体校举行,依旧先是套路,然后散打,先是成人级,最后青少年级别。许山岚跟顾海平和丛展轶一起到体校适应场地,一下车就瞧见旁边一辆大巴上写着鲜红的几个大字:红军武术学校。
    许山岚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三三两两的学生正从那辆大巴上走下来,有说有笑。恍惚间,许山岚似乎又见到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干净清秀,眉目间却又一种别样的自信的神采。
    丛展轶一见许山岚的神色,便知他想起叶倾羽来了,那个少年是许山岚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失踪这么久,既不见人也不见尸,谁都知道定是凶多吉少。他拉过许山岚的手,说:“走吧。”
    许山岚回头,大师兄眸色深沉,已然洞悉了自己的想法。这几年变化如此之大,叶倾羽没了,严师傅也没了,就连师父也……许山岚忽然感觉到心头那一抹沉重,坠得胸口发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说:“走吧。”
    顾海平到套路场地看了看,他经常参赛,经验丰富,不过上前跳跃了几下,试一试垫子软硬程度,再翻几个空翻。一边低头思索自己的动作,双手比划演练,一边在垫子上测量距离。
    最重要还是在许山岚这边,可散打场地也没什么好看的,对手比场地重要得多。说是过来了解情况,其实是各个参赛队相互摸底。大家都是混这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彼此水平如何早已心知肚明。
    没想到S城的体校校长也在,腆着肚子正和B体校校长聊得欢实。他一眼看到丛展轶,大笑道:“这不是小丛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过来跟丛展轶握手。丛展轶淡淡地道:“刘校长。”刘校长回身招呼身后:“解亮,过来过来。”
    解亮也不再参加比赛,如今当上了教练,培养新的青少年运动员。听到校长招呼,忙过来笑道:“丛哥。”
    “小丛啊,你上次弃权,以后就不比了,解亮一直没跟你正式比一场,心里还挺遗憾。怎么样?丛师父还好吧?”刘校长还挺热络,张着大嘴哈哈笑着。
    丛展轶道:“我师父还行,有事去了美国,这边我带着。”
    “好好,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刘校长一指许山岚,“这孩子……眼熟啊。”
    “我师弟,许山岚。”
    许山岚上前给刘校长鞠了个躬,抿着唇不说话。
    “啊,我想起来了。”刘校长点点头,“武术套路那个,对不对?怎么改练散打了?”
    丛展轶笑笑,没说话。刘校长打个哈哈,瞅瞅丛展轶,再瞅瞅解亮:“你俩挺有缘哪,当年你俩就是对手,现在徒弟又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啊,哈哈,哈哈。“
    顾海平正跑过来,听到最后一句,心想:这个校长真会说话。
    刘校长当年逼得丛展轶弃赛而走,从而一举夺魁,再次见面往事浮上心头,仍然得意不已。叉着腰底气十足地说:“都来看场地,怎么样,先比一下?”
    “不必了。”还没等解亮有所表示,丛展轶当先拒绝,他了解许山岚,这小子害羞得很,一在众人面前就有些放不开,这也是他发愁的地方。人一多,许山岚就紧张,情绪轻易调动不起来。丛展轶推脱说:“我们还有点急事,看看场地就走。”
    “哎——”刘校长拖着长音,刚要再劝。许山岚忽然开口道:“行,比一比。”
    丛展轶微微诧异,向许山岚望去。少年淡粉色的唇紧紧抿着,身子站得笔直挺拔,显出一副倔强的傲然的神情,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解亮和他身后的弟子。
    丛展轶心头一动,沉吟片刻,忽然一笑,道:“那就比一比吧。”


    59、比武

    校长下令,解亮无法拒绝,招手叫来自己的大弟子。大家都是过来适应场地的,比赛用具都带着一些,当下两人简单换了衣服,做好准备活动。
    听说有热闹可看,周围各体校的全过来了,连套路那边的选手也赶着凑热闹。顾海平见许山岚和对手在台子上小步蹦跳做热身运动,忍不住热血沸腾双目放光,只手握拳在另一手掌上用力一击,道:“嘿!”
    丛展轶仔细观察一下对方的出拳情形,凑到许山岚耳边低声叮嘱。许山岚频频点头,丛展轶给他戴上拳套,说:“去吧。”
    许山岚登上场地,和对方相对行礼,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许山岚心里憋着一股气,三年前岁数小,一些事情半懂半不懂,以后回想起来,才明白大师兄为了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奇怪的是,许山岚并不十分感激丛展轶,或许是时间相隔太久再谈这种心态有点矫情;或许是丛展轶这几年混的也不错,至少没影响什么前途;或许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丛展轶这样为他是应该的,换做是他许山岚,也会同样这么做。许山岚只是对这件事感到气愤,他一直以为体育竞技应该是公平的、干净的,也得是能体现各方面实力水平的,原来并不是,那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了什么呢?
    许山岚有些不甘心,为着大师兄,也为了自己,他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给对方一个好看,让他们知道知道,让所有人知道知道,民办学校也不是好欺负的,上次弃权非关实力,只是迫不得已。
    在丛展轶看来,许山岚这个举动有点冲动了,至少是不够成熟。其实赢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或者说,如果换做今天,他绝不会像当年一样做的那般决绝不留后路,那时还是太年轻。但丛展轶也不会阻止许山岚,那小子的想法他心里明白,这是给他报仇呢。丛展轶觉得心头有点热,像燃了一小撮火,烧得整个人都是暖的。他抱着手臂,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没对许山岚进行太多指点。淡定的模样连顾海平都有些着急了,推了丛展轶一把:“哎,行不行啊。”
    丛展轶慢慢地道:“看看再说吧。”
    顾海平拧起眉毛:“这叫什么话?你倒稳坐钓鱼台了。”
    丛展轶笑笑,没接茬。
    其实从那人和许山岚一对上,丛展轶就看出来,自己的小师弟这次赢定了。俩人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那人脚步虚浮、出拳有力却散漫,可能因为领导和教练都在的缘故,竟还有些紧张,看来大赛经验也不多。反观许山岚,不管动作如何,气势首先就摆在那里。这小子把对手当解亮了,出拳又快又狠,目光锐利如刀,刀刃泛着雪光,压根就没想让对方好好地下场。
    两人刚开始还只是试探,彼此你出一拳我踢一脚,都在寻找对方的空档。刘校长是外行,只见到自己的队员频频出击,还以为是什么好事,背着双手笑得挺灿烂。解亮紧锁眉头盯紧许山岚,这孩子身手敏捷却又气度沉稳,明显势在必得。解亮心底暗叹口气,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也不能怪他,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但凡有点能耐的父母,谁肯把孩子送过来练体育?有多苦有多累?孩子也娇贵,打不得骂不得,多吃一点苦就直嚷嚷,哪像他小时候练功,教练棍子都打折好几根,还得咬牙挺着,掉眼泪都不行。
    解亮的队员连连进攻,许山岚后退几步,看得运动员们纷纷鼓掌,只有教练们稍稍看出些端倪,轻易不肯表态,偶尔和自己队员交谈几句,这是难得的掌握对手实力的机会,谁都不想放过。
    对手见许山岚多躲闪少还击,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放开手脚准备来个狠击,争取一拳命中。两人速度不约而同加快起来,拳腿结合,令人眼花缭乱。
    顾海平紧张得直冒冷汗,捏紧拳头。丛展轶双手抱胸,默然不语。场上许山岚和对手纠缠到一起,挥拳猛击,互不相让。解亮暂做裁判,数到三,上前把两人分开。
    许山岚和对手怒目而视,彼此的状态都调动了起来。对方猛扑上前两记后手直拳连击许山岚,许山岚闪身避让,飞腿还击。对方急于求成,一个疏忽露出胸口破绽。许山岚毫不犹豫,果断出击,几记重拳狠砸对方头部,这几下凶狠无比,打得对方连忙举臂护住头脸,正要回拳还击,就在这一刹那,许山岚断喝一声,一记高鞭腿力逾千斤迅猛如雷,结结实实踢中对方胸口。
    这一下干净利落姿态漂亮至极,那人被踢出好远,重重跌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四周发出“啊”地一声惊呼,解亮连忙冲上前去,解开队员的护胸,叫道:“深呼吸,深呼吸,胸口痛不痛?”
    那人摔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教练的话,略微动了动,轻轻摆摆手。周围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看向许山岚。许山岚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目光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剑,瞧着脸色极为难看的刘校长,一字一字地说:“承让了。”
    周围一片静默,没有人喝彩,也没有人鼓掌,但看向许山岚的眼神已经变了,仿佛刚刚才注意到这个第一眼看上去甚至有点腼腆的少年。
    刘校长勉强笑道:“小丛啊,带出来的孩子不错啊。”
    丛展轶微微笑道:“这是我师弟。”
    “哈哈,英雄出少年,哈哈,好,好。”刘校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笑之时神态已转了过来,上前一拍丛展轶的肩头,“有时间聚聚,咱们先走了啊。”也不理会解亮师徒,背着手扬长而去。
    其他人这才散开,纷纷窃窃私语,时不时回头瞧一眼许山岚,再瞧一眼丛展轶,看样子已经把许山岚当成这次比赛夺冠最重要的对手。顾海平兴奋得不得了,冲着许山岚竖起大拇指:“行啊岚子,几年没见出息了,有本事!”
    许山岚脸上竟无得色,只说:“还行吧。”语气中带着几分获胜之后的淡然和随意,提着行李径自去换衣服。
    顾海平望着许山岚的背影,颇为感慨地叹息一声:“真长大了,不容易。”
    长大了,再不会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崇拜而依赖地叫哥了。一时之间,丛展轶竟分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些苦,又有些甜,有些怅惘,又有些欣喜,忽然又很想把那个少年狠狠压在身下,让他满眼满心全是自己,依旧全是自己。
    丛展轶深吸了口气,把心中古怪的念头暂时抛开,装作随意地问顾海平:“听说最近总有人给你打电话?”
    顾海平一怔:“你怎么知道?”一摆手,“没什么,一个神经病。”
    “用不用去调查一下?”
    “哎,调查什么呀。”顾海平把脱下的外套搭在肩上。同样都是丛林的徒弟,他却学不来刻板规矩的那一套,做什么都一副随性潇洒的样子,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说起来你认识。”
    “认识?”丛展轶不解地问。
    顾海平嗤地一笑:“《通臂长老》,你还记得不?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你还说那里面男主角功夫不错。”
    丛展轶仔细想了一会,印象很模糊:“怎么了?”
    “就是那个男主角,如今是什么公司的老板。哦,对了,三年前还是个副的。”顾海平捡起一块石子远远抛开,“我说第一次见面眼熟呢,敢情老早以前就认识。”
    “他找你什么事?”
    “让我当演员。”顾海平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喷笑,“让我当演员,你能想象吗?”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丛展轶竟然沉思了一会,认真地说:“这条出路也不错。”
    “拉倒吧。”顾海平嗤之以鼻,“我才不干,像只猴似的耍来耍去让人瞧着玩?”
    “二师哥你不是挺喜欢的吗?”插言的竟是换衣服回来找他们的许山岚,“我小时候你就非拉着我在武校学生面前展览不可,还什么‘鼓掌欢迎’!我就觉得跟耍猴似的,可你你挺开心的呀。”
    “去你的,说什么呢你!”顾海平追着他打,许山岚大笑跑开,丛展轶不禁莞尔。
    晚上刘校长的邀请,丛展轶还是赴约了,还带着许山岚。他们能来,刘校长也很高兴,还有其他几位体校的校长,加上一些关系好的裁判员。这就是中国特色,你反感你厌恶,但你还得应付,不应付就得吃亏。可以说,能决定你是否拿冠军的地方本来就不在赛场上,而在这里。
    这是许山岚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也是最后一次。他见到酒桌上的人们一杯一杯喝水似的干白酒,见到他们面红耳赤勾肩搭背说着莫名奇妙的毫无逻辑的话,见到他们拍胸脯逞英雄喝酒喝得畅快淋漓回头立马去洗手间吐个昏天黑地……
    许山岚是酒桌上唯一还清醒的人,连丛展轶都微醺了。正因为清醒,才能把这些事情看得通透。没有人喜欢这么做,但却不得不这么做。他看出每个人的逞强、每个人的无奈、每个人无法言表的感情。
    许山岚明白以前大师兄为什么会天天回来那么晚了,这就是现实,只要你活在这个社会中,你就无法避免这些。许山岚从来不是象牙塔里的王子,丛展轶也不想把他弄成那样。许山岚接触过丑恶的东西,尽管十分有限,比如贿赂、比如让赛、比如现在……所以许山岚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大师兄。
    没有经历,没有包容和体谅,即使相爱也是苍白无力的。
    正因为这样平淡的幸福,是如此付出努力的结果,才更需要珍惜。
    最后许山岚见到刘校长端着一杯酒来到丛展轶身边,此时酒桌上的人都已经三三两两“单敬酒”了。刘校长拍着丛展轶的肩膀:“老弟。”他满脸通红,打了个酒嗝,“老弟,我佩服你。”刘校长边说边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我佩服你。大丈夫,有魄力,有担当。”
    丛展轶淡淡一笑:“刘校长太过奖了。”
    “不是,不是。”刘校长腆着大肚子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目光迷离,“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我知道。那件事我干得不光彩呀,你父亲说得对,我没有武德…… 武德。”刘校长古怪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哭,“可我能怎么办呐老弟。局里给我下任务,三块,三块金牌哪老弟,全得拿到手。不拿就不给我们学校拨款,奖金泡汤……老弟啊,我真是没办法啊,我没办法……”说到后来他竟然声音哽咽。
    丛展轶和许山岚相对无言,刘校长一下子滑到在椅子里,手掌撑在额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60、放弃

  “去掉一个最高分——9.6分,去掉一个最低分9.4分,10号选手最后得分9.55分,下面上场的是11号选手,林如……”
  顾海平往脸上连泼了两把水,沁人的凉意把周身暑气驱散得一干二净。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还有两个个选手,就轮到他了。即使参加过这么多次比赛,临上场仍然会紧张。场内静默一会,随即传出一片热烈的掌声,想必参赛队员表演得不错。顾海平抬眼对镜子里的自己自信地笑笑,浓重的眉飞扬起来。不可否认,他喜欢这种挑战,喜欢成为观众的焦点,尤其是喜欢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接受众人掌声祝贺的那一瞬间。
  他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水沫仔细擦干,振一振衣服的立领。镜子里的青年身着乳白色的练功服,腰上紧勒深红色的腰带,尾端自然垂下,耸肩拔背气定神闲,又带着几分俊朗洒脱。顾海平对着自己一举拳头,信心十足。
  忽然镜子中身影晃动,一人正站在顾海平身后,懒洋洋地倚在门边,冲着他散漫地微笑。
  顾海平回头,视而不见就要走开,那人侧身靠住,伸出腿抵在另一边,拦住他的去路:“还有两位才轮到你,用不着这么急吧。”
  “这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顾海平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我说过了,不会去当什么演员,你最好省点力气。”
  “何必呢,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关舜文漫不经心地说,“那件事以后再说,我是来看你比赛的。瞧着像跳舞一样,倒挺漂亮。”
  顾海平就是非常厌恶对方的语气,明褒暗讽、笑里藏刀,明明看不上这种表演性质的武术比赛,却偏偏话里话外都要提到。顾海平紧锁眉头,不耐烦地问:“看比赛请到观众席,我要上场了。”关舜文一动不动,两人相持半晌,直到馆内又传来主持人的声音:“……11号选手最后得分9.34分……”关舜文这才慢吞吞地收回右腿,低声笑道:“好好比,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谢谢了,大可不必。”顾海平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12号选手已然上场,下一个就是他,顾海平在场边充分活动开身体各处关节,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许山岚冲着他竖起大拇指,给二师兄加油,丛展轶轻轻颌首。顾海平微微一笑,听到主持人播报:“下面上场的是第13号选手,顾海平。”
  顾海平踢腿缓步来到场地中央,向四周抱拳行礼,目光扫过,正瞧见关舜文斜倚在走廊尽头的圆柱旁,在井然有序的观众席中格外显眼。股海平的眼光淡然地掠过他,凝视前方,吸气、提手、亮相。
  顾海平这套长拳堪称完美,张弛有度进退得宜,尤其是腾空旋风脚720,又高又飘,姿态优美洒脱,引得场上喝彩一片。最后顾海平抱拳收势,渊渟岳峙气不长出,一副大家风范。连一向严厉苛刻的丛展轶,也不禁点头赞许。许山岚手掌都拍红了,兴奋得双目晶亮。
  顾海平走到师兄师弟身边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走廊尽头,关舜文依旧没骨头似的靠在那里,对上顾海平的目光,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许山岚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随口问道:“谁呀?”
  “没什么。”顾海平收回目光,一拍许山岚的肩头,转移话题,“这回看你的啦,可得拿个冠军回来。”
  许山岚抿嘴一笑,没回答,神色颇为镇定泰然,倒似胸有成竹一般。这时裁判已经打出评分,均在9.6分以上,最终得了9.8分,可以说胜券在握,一些相熟的选手过来跟顾海平握手道喜。
  顾海平轻叹一声,道:“可惜师父不在,要不然一定会很高兴。”
  许山岚接口道:“等你拿冠军咱们就给师父师叔打电话。”正说着,丛展轶的手机响了,他一低头,见是殷逸的电话号码。师兄弟三人对视一眼,不禁微笑,一定是师叔算好时间,打过电话来询问消息。
  丛展轶按下接听键,说道:“你好,师叔。”他刚要汇报一下顾海平的比赛成绩,那边传来殷逸竭力克制的哀痛的声音:“展轶,你父亲……可能是不行了……你们过来瞧瞧他吧……”
  丛展轶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木然立在那里,耳边嗡嗡作响,殷逸再说什么一点也没听到。许山岚看到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心里一慌,急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师父……”顾海平一惊,一把扯住丛展轶的手臂,问道:“怎么?”
  丛展轶低声道:“师父病情恶化,我得赶紧去美国。”他的语气极为平静,毫无波澜,此时此刻却更加令人心惊肉跳。
  “我也去。”顾海平边说边穿上外套。
  “再过一会就要颁奖了。”丛展轶说。
  “这时候了还什么奖不奖的?”顾海平有些气愤,“敢情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分不清轻重。岚子明天还要参加比赛呢,难道你不让他跟你一起去?”许山岚一定要跟丛展轶走,问都不用问,即使要放弃明天的比赛。顾海平愤怒的正是这一点,同样都是师弟,怎么跟自己就这么见外,从小就是,从来如此。他拎起自己的比赛用具,硬邦邦地说,“你别忘了,这几年可一直都是我待在师父身边,你去哪了?!”说完,也不理会丛展轶,转身就走。
  丛展轶的目光闪了一下,许山岚清澈的双眼担忧地望着他:“大师兄……”
  “我没事。”丛展轶拍拍许山岚的肩头,“咱们也走吧。”
  丛林的病情本来一直很稳定,但癌症这种事谁也说不好,恶化不过在一夜之间,癌细胞开始扩散,剩下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几个人经常要出国比赛或者考察,签证还没到期,去美国也比较方便。饶是如此,到医院也是两天之后了。殷逸得到消息,派人到机场接他们,一进走廊就见殷逸正等在门口。短短一个月未见,殷逸变得又黑又瘦,神情疲惫,面色很苍白,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冲着他们微一颌首,轻轻地道:“进去吧,等着你们呢。”
  丛林瘦得脱了相,许山岚一眼望去差点没认出来。丛林躺在病床上,听见脚步声响,挣扎着要坐起,终究没有力气,颓然躺了下去。顾海平双目流泪,嘶声叫道:“师父!”刚要扑过去,却被殷逸一把拽住。顾海平睁着泪眼诧异地回头,殷逸冲着他低低地摆摆手,示意他退后。
  大家闪出一条道,丛展轶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床边,看着丛林。那个一辈子刚强好胜嫉恶如仇、伟岸得铁塔一样的父亲,终于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丛展轶紧紧地攥着拳头,唤道:“爸……爸爸……”
  丛林眼中陡然闪过一抹明亮的光芒,照得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随即闭上眼睛,眼角滚出两行浊泪。顾海平再也按捺不住,冲出去狠狠捶打墙壁,失声痛哭。许山岚跟在大师兄身后,也是泪流满面。相比之下,殷逸反倒镇静许多。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欠身握住丛林的手,低声道:“师兄,都在这里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丛林幽幽一声叹息,病房里一片肃然,只听到他气息微弱的话语:“海平是个好孩子,让他管理学校吧,我放心……”他的目光慢慢转向许山岚,许山岚忙凑到床边:“师父。”
  “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是…只是太懒了……展轶也惯着你……以后不能再这么着了……好男儿,总得有点志气……”
  “是师父,我以后一定改……”许山岚泣不成声。
  丛林又望向丛展轶。丛展轶跪到床边:“爸爸……”父子二人静静地对视了很久,丛林说,“把我和你妈妈葬在一处吧……”他费力说完这句话,长长喘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从这天起,师兄弟三人没离开医院,轮流在师父身前伺候。殷逸更是守在旁边,一步也不肯离开。丛林说完那几句话,就一直陷入昏迷当中,偶尔能看到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好几次殷逸都以为他要睁开眼睛,等了很久,还是一场空。
  就这样又煎熬了六天,到第七天夜晚,丛林忽然醒过来,但已经没力气说话。他只是微微偏转头,凝视着殷逸。数十年共度的时光,数十年朝夕相处的情分,数十年恩恩怨怨分分合合,都化在这默默的目光中,化在水一样柔和的月色里,随着似模糊似清晰的回忆,渐渐飘远……
  “师兄,我想吃荷包蛋。”
  “让张姐给你做呗,我练功呢。”
  “她做的不好吃,我想吃你做的。”
  “我还得练功呢。”
  “那你给我不给我做啊?”
  “好吧好吧。这么挑食,以后哪个媳妇肯嫁给你。”
  “我不要媳妇。师兄,我给你当媳妇吧,你给我煎荷包蛋。”
  “媳妇都得是女的。”
  “那你就把我当女的呗。”
  “胡说八道!”……
  丛林忽然笑了一下,眼前的殷逸仍是多年前那个爱粘人的、爱跟在身后胡说八道的小师弟。他想抬起手来,摸一摸殷逸。尽管周围有很多人,尽管儿子徒弟都在,可他就是想摸一摸他,现在回忆一下,他似乎从未在外人面前,对这个师弟表现出,哪怕只有一点点,逾分的亲昵。多少年的光阴哪……丛林心里又酸又苦,他举起手来,觉得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其实那只手刚刚抬离床畔半分。
  殷逸看出丛林眼中流露的期盼,连忙握住师兄的手,凑近了问道:“师兄,你想要什么?”
  丛林的喉咙里发出“格格”声,他想说:“我要摸摸你。”但他说不出来了,眼前殷逸的身影开始模糊,他焦急地张开嘴,喷出粗重的呼吸。殷逸叫道:“师兄……师兄!”顾海平见势不妙,忙奔出去喊:“医生——医生——”
  丛林眼瞧着师弟的身影渐渐淡去,幻化在虚无的白光里。来不及了……他想,来不及了……他遗憾而又辛酸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就此陷入一片沉寂。

  61、送别

  殷逸按照丛林的遗愿,把他带回国内,和丛展轶的母亲合葬一处。丛林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武术界但凡有头有脸的都来了。丛林生前得罪人不少,该骂就骂该恨就恨,一点不给人台阶下。很多人背后气得牙痒痒,可真临到这么一天,却不得不竖起大拇指暗叹一声。这样风骨硬朗,胸怀傲气,不肯妥协于世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因此,出席丛林葬礼的人竟格外多,很多老一辈的远隔万里,也要飞回来瞧上最后一眼。
  顾海平和许山岚执半子之礼,始终跟在丛展轶身后。殷逸最讲究礼节脸面,半分不肯苟且的人,如今也没了心思和来宾周旋,只守在丛林身边,陪着他,只是情绪看上去还比较平静。倒是丛展轶,出人意料地镇定如恒,一切事情安排得有条有理,举止得当言语沉稳。从丛林去世到他安然下葬,始终一滴眼泪都没流过。大家感慨丛林有后的同时,也未免觉得丛展轶有些不近人情,有相熟的知道他们父子彼此仇视多年,说出来引得议论纷纷。
  不管怎样,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殷逸不想再回S城,那栋房子他和丛林从小玩到大,到处都是挥之不去的记忆,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丛展轶沉默一会,说:“那也好,这里空气干净,环境悠闲,师叔静静心,有什么事再给我们打电话。”
  殷逸苦笑了一下:“我还能有什么事?不过陪着你父亲过日子罢了。要是我也有那么一天……你就把我埋在你父亲边上……”
  丛展轶听他说得伤感,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想爸爸想了一辈子,也该放下了。”他说得平静却坚决,倒令殷逸十分诧异,他瞥了丛展轶一眼,觉得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师侄。只是丛展轶在葬礼上表现得如此有礼有节,丝毫不见戚容,殷逸心中不快,不愿多说,淡淡地点点头。
  只有师兄弟三个人回了老宅,一路上顾海平理都不理睬丛展轶,回到家立刻奔上楼去。许山岚帮丛展轶收拾殷逸的东西,要帮师叔拿到乡下去,抱着纸箱子路过顾海平的房间,见二师兄也在里面忙活,把随身衣服全扔到旅行箱里。许山岚进去问道:“二师兄你干什么?”
  “我走!”顾海平头也不抬地说。
  “你去哪啊?”许山岚着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冲进来按住顾海平的手,“你干什么去啊?”
  “这里我可待不下。”顾海平怒气冲天,忍无可忍,指向门外,“你瞧瞧他那副样子,有一点哀痛之心吗?去世的那是他父亲,不是漠不关己的张三李四!”
  许山岚眨眨眼,听了一会才弄明白顾海平骂的是丛展轶,他哪愿意听别人说大师兄的不是,即使二师兄也不行,眉梢一挺分辩道:“大师兄怎么了?难道非得痛哭流涕哭得死去活来才行吗?”
  “那也不应该是他那副样子!”顾海平忿忿地把东西甩在床上,“当年说走就走,根本不管师父有多伤心,三年了连个面都不见。如今可倒好,师父过世了,他居然连滴眼泪都没有。这叫什么事?!”
  许山岚抿抿唇,认真地说:“二师兄,你别这么看哥,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吗?他就是有多苦也不说的,我知道他其实心里难过得很。”
  “你知道?”顾海平冷笑,“你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许山岚一改往日疲赖,态度竟出奇地坚决,双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顾海平,“我知道哥一点也不好受,二师兄,不是非得流泪才叫悲伤的,憋在心里要比发泄出来更难受。”
  “唉——”顾海平长叹口气,坐到床边,“岚子,我要走啦。我跟你不一样,我打小就跟大师兄合不来,后来一分别就是三年,三年后仍然如此……大师兄对你是真心地好,可能是太好了,所以旁人也不放在心上。”他嘴里发苦,黯淡地笑了笑。
  许山岚一时竟无话可说,沉默好半晌才低声道:“原来……原来当年大师兄带我走,你一直记在心里……”
  顾海平摇摇头:“我不在乎这个,那时没有大师兄,还有师父。可如今,师父也……”他没再说下去,一拍许山岚的肩头,“你是个好孩子,练功再刻苦点吧。岚子,靠谁也不比靠自己。”
  许山岚郑重地点头:“谢谢二师兄。”他想了想,问道,“那你去哪里呢?”
  “先去香港。”
  “啊?你真要去当电影明星啊。”
  “什么电影明星。”顾海平笑,双眼望着窗外,“我就想到处去看看,见一见更加广阔的世界,就像当年我从小渔村里走出来,跟着师父到S城一样。”
  许山岚挠挠头:“外面有什么好,我就喜欢在家里待着。”
  “可不是。”顾海平瞅他一眼,“你想离开大师兄,依我瞧他也不会同意的,幸好你太懒。”他提起行李,说,“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许山岚把顾海平一直送到楼下,丛展轶听说顾海平要走,也没拦着,神色淡淡的,只说:“常联系,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行了,我知道了。”顾海平向许山岚和丛展轶摆摆手,将旅行包甩在背上,再看一眼这个陪伴自己十几年的院子,回头,大步离开。
  该走的人都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师兄弟两个人。丛展轶道:“继续收拾东西吧,晚上回家去住。”
  “哦。”自从师父过世,许山岚一直担心丛展轶会受不住,只是现在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好问道,“那…那师父的……怎么办?”
  丛展轶轻轻地道:“烧了吧。”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立,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翻出来,一样一样聚到中间地上,师父的一堆,师叔的一堆。夕阳从窗口映过来,给房间洒上一层朦胧的光。柜子里最上面摆放的,还是一些日常用品,越整理到底下,东西年代越是久远。
  许山岚忽然轻呼一声,从书中捏出一张在渔村时几个师兄弟的合影。丛林站在正中间,双手背负,神采奕奕,旁边站着微笑的殷逸。许山岚心神一阵恍惚,原来不知不觉之间,竟已过去这么久了。
  他正瞧着,冷不防丛展轶一把抢过来扔到地上,说道:“人都没了,还看这些干什么?”
  许山岚再也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大师兄,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跟我说一说。”
  丛展轶拿着衣服的手顿了顿,道:“说什么?”语气异常冷硬。许山岚沉吟片刻,说道:“师父过世,你一定伤心得很……”
  丛展轶一声冷笑:“有什么好伤心的?都分开那么久了。从小到大他对我好过吗?他除了会打我会罚我会逼着我苦练功之外,他对我好过吗?我为什么要伤心?不过是尽了做儿子的义务而已,他到最后也没为我说过一句话!”丛展轶的声音越说越是尖锐高亢,浑身都在不自禁地颤抖。脸色铁青,冷得像顽石,眼睛却喷出一种神经质的炽热的光,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患了重症的病人般扭曲。
  许山岚一阵心悸,慌忙上前拉住丛展轶的手臂:“哥,哥你别这样……师父已经过世了,你别再恨他了,他已经走了。”
  丛展轶像从梦呓中被人惊醒,证了好半晌,缓缓点点头:“对,他死了,没了……”眼泪毫无预兆地簌簌而下。他张开手掌遮住脸,肩膀微微耸动,“岚子……”丛展轶低唤,压抑了数日数夜的悲痛悔恨一下子全发泄出来,“岚子……我当年不该走,不该就那么走……无论如何,他是我爸爸……我爸爸没了……”他像个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额头抵在许山岚的胸前,放声痛哭。
  许山岚从未见过大师兄这样伤心欲绝,不由得整颗心紧紧揪在一起。他忽然明白了丛展轶惊闻父亲病重的噩耗,为什么会用那样决绝的凶狠的豁出一切的近乎病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对于大师兄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他就是他的唯一。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日后许山岚回忆起来,总觉得自己的成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就是这一刻,让他知道原来大师兄并非无坚不摧,让他知道大师兄原来也会脆弱无助,让他知道,原来不止大师兄是他的避风港,同样,他也是他的。
  前途尚多磨难,无论痛苦幸福,两人都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并肩走下去。
  许山岚回到学校,已然到了九月份新学期开学。阔别整整两个月,发生了那么多事,刚一接触到校园的安静宁欣,竟然恍如隔世。
  王鹤一下课就凑过来问长问短,提起丛林唏嘘不已,而且他还告诉许山岚一个已不是新闻的消息:罗亚男被选中,成为学校和加拿大某学校的第一批交换生,后两年就要到加拿大去念书了。如果表现优异,会直接留在那里读大学。
  若是以前,许山岚得知罗亚男暗恋他,听到她走,一定会觉得很为难,想不好应不应该聚在一起送一送。但如今他只淡淡地道:“哦。”便没了下文。
  王鹤瞪起眼睛:“喂,你表个态呀,不会就这么完了吧。”
  “什么?”
  “人家喜欢你呀,你装什么傻,人都要走了你还不意思意思?”
  许山岚似笑非笑:“你想让我怎么意思?说我根本不喜欢你?还是说我喜欢你?”
  王鹤被他反问个愣神,眨巴着眼睛核计半天,呐呐地说:“岚子,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呢?”
  许山岚伸个懒腰:“行了,睡觉。”他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明天还要早起练功的。自己变没变他说不太准,但大师兄一定不会变,就算曾经在他面前哭得毫无形象,也绝不会因此以后就心慈面软。你偷个懒试试?一定还会挨打的!

  62、出逃

  “传球!传球!”徐春风把篮球抛给郎泽宁,郎泽宁运转几下,陡然转身,抬手投篮。篮球“刷”地空心入网,引得四周女生纷纷鼓掌:“好帅好帅,郎泽宁加油!”
  封玉树率先跃起,抢断篮板,快步奔回,做个假动作骗对方队员高高跳起,其实身子旁侧,勾手回投,篮球“砰”地打板入网。四周尖叫声此起彼伏:“封玉树,封玉树!太帅了!好帅!”
  “切——”徐春风不屑地撇撇嘴,断下球扔给许山岚,叫道,“许子,给他们个颜色看看!”许山岚左穿右闪绕过封玉树的防守,在三分线处跃起投篮,上身斜倾,柔韧的腰身在空中显出一道弧线,激动得女生们一声惊呼:“哦——”尽皆目瞪口呆。只可惜球篮筐边沿调皮地绕了一圈,反倒弹出来。幸好徐春风及时赶到,抢先在对手之前伸臂截下,轻轻巧巧递到篮筐里,进了!他得意洋洋地对着许山岚一挥拳,眉梢一挑问郎泽宁:“榔头,不错吧。”
  “还行。”郎泽宁点点头。
  “哎,哎。”徐春风两只眼睛往旁边瞧,“怎么没人给我喝彩呀,我靠不是差距这么大吧,我这球进了!”
  郎泽宁忍俊不禁,安抚地拍拍徐春风的肩头:“行,都看见了,是进了。”
  “你那是瞎猫碰着死耗子。”封玉树跟徐春风一见面就拌嘴,谁也不让谁,“要不是岚子那个基础好,你还能进球?”
  “可他没进哪,明明就是我扔进去的。”徐春风瞪了封玉树一眼,“不玩了不玩了。”回头一搂许山岚的脖子,“我说岚子你今天不在状态呀。”
  许山岚被他撞得后背酸痛,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头,低声道:“是吗?……可能是这两天练功,有点累到了。”
  “可你前几天也没来上学呀。”徐春风猛地想到什么,急问道,“是不是你那个大师兄又逼你了?或者又打你了?我看看!”说着拉过许山岚的胳膊就往上拽袖子。许山岚手腕一抖,不知怎么就挣脱出来,脸却红透了,低声说:“没……没有。”
  徐春风却把许山岚的反应误会了,拧起眉毛说:“他也太严厉了吧,我跟你说岚子,有时候你就得造反搞运动,反抗压迫反抗独裁反抗……”徐春风正苦口婆心义愤填膺,郎泽宁一把把他扯过来,对许山岚说:“你别搭理他,他中午吃多了。”
  “我才没有……”徐春风还要反驳,忽觉郎泽宁在他腰畔上拧了一把,这才把后半句话吞到肚子里。郎泽宁回头认真地对许山岚说:“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别见外。”
  许山岚抬头,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神色,他抿嘴一笑,点点头:“先谢了。”
  “喂喂。”徐春风明显还没怎么搞清状况,“你俩商量什么呢?”
  “没什么。”郎泽宁说,“走吧,去我们寝室冲个澡,免得身上都是汗。”
  徐春风现在高级公寓住得特舒服,兴冲冲地插嘴道:“可不嘛岚子,我和榔头那个寝室可好了,二十四小时热水,随时可以洗澡。”
  许山岚清澈的目光在徐、郎二人身上转了转,细声细气地说:“不用了,我也向学校申请个寝室,好像……就在你们屋旁边。”
  “啊?真的啊!”徐春风睁大眼睛,“我靠太好了!快走快走,我去瞧瞧。”
  他们早就搬出原来四五个人一个屋的老寝室,到学校新建的学生公寓去住。徐春风和郎泽宁申请到一个二人间,小日子别提过得多滋润了。以前还以为要和同寝室的许山岚分开,徐春风还挺舍不得,没想到这小子不声不响地自己也申请过来了,这可把徐春风乐得够呛,拉着许山岚问长问短:“哎呀许子你怎么也跟来了?你不回家住吗?你大师兄同意啦?那你还在学校练功吗?”
  他一口气问了四五个问题,许山岚只是抿嘴笑,也不出声。郎泽宁说:“一会再聊行不?先帮岚子把东西安置好。”
  “啊,对对。”要论干活,三个人里徐春风最行,这孩子心底实在,对朋友掏心掏肺没二话,当下掳胳膊挽袖子地就要动手,“来来,我给你铺床,还有卫生间也得刷洗刷洗,窗台地面都得弄干净。”
  “不用不用。”许山岚拦住他,“我没拿多少行李过来,自己一会就收拾完了。”
  “那怎么行啊岚子,别的没有床垫子总得有一个吧,枕头总得有一个吧,还有被子褥子、牙刷牙缸、毛巾洗发水……”徐春风掰着手指头念叨。
  许山岚只一笑:“没这些我也能将就。”
  “啊——”徐春风没词了。要是别人说这话徐春风一定嘲笑他,根本就不可能嘛。但许山岚是谁呀?那是学校有名的睡神,徐春风第一天上学就见这位大爷躺在光板的床铺上睡了整整一天,连厕所都没上。
  郎泽宁趁机把徐春风往自己寝室拽:“赶紧让岚子好好休息吧。”郎泽宁哪是徐春风那个二货能比的,虽然不知道许山岚怎么了,但觉得他今天格外沉默寡言,似乎有心事,还是赶紧走开,给人家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比较好。
  徐春风被郎泽宁拉扯着,嘴里还嚷嚷:“岚子有什么需要开口啊,敲墙就行!”
  许山岚听得一笑,随即笑容又敛了。屋子里不过两个写字台、两个衣柜、两张单人床,角落里是卫生间,只剩下他一人,显得空落落的。
  没有窗帘,秋日的阳光没遮没拦挥挥洒洒地照进来。许山岚打开窗子,卷入一阵清新的凉风,还有篮球场上隐隐约约的笑声。他的腰被徐春风撞了那么一下,还是酸痛难当,索性和衣仰躺在满是灰尘的床铺上。许山岚想睡觉,却睡不着,睁眼睛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
  他是被大师兄给吓出来的,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想到现在自己衣服下的身体是副什么样子,一定满眼青青紫紫,连块好的地方都找不着。后面……后面更不用说了,那种强烈的违和感无论如何挥之不去,跳跃走路都成问题。
  唉——许山岚长长叹息一声,有些懊恼又有些疑惑,怎么就这样了呢?
  明明是接待一下来看望自己的母亲,明明是要打消母亲要把自己带出国的意图,明明是送母亲上了飞机,明明是和大师兄心照不宣一个做母亲的工作、另一个暂时避开,可怎么就这样了呢?
  大师兄没有给他丝毫考虑的余地,直接就把他给按床上了。
  不对,不能这么说。就算许山岚再逃避也得承认,丛展轶是给过自己机会拒绝的。或者说,是许山岚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围着大师兄转的男孩子,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二十多岁的年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更何况丛展轶看向他的目光里,强烈的欲望毫无掩饰,每每令他面热心跳胆战心惊。
  也许,这一天无论什么时候到来,无论怎么到来,都会让许山岚猝不及防。大师兄强势,但绝非强迫,当时的许山岚迷茫而混乱,又有些无措,他只感觉到丛展轶炽热的近乎灼人的呼吸直喷到脸上、脖颈、耳畔。粗糙的大手在身上上下游走,让他不自禁地战栗、喘息。他感到一阵一阵从心底往外地燥热,有一种莫名的陌生的悸动在心底激荡,越来越强烈,眼见就要冲破什么爆发出来。
  大师兄目光幽暗,里面却燃着火,几乎狂热。他急切而又凶狠地在许山岚身上吸吮啃噬,从头顶到脚心,每一分每一寸都不放过,好像要把身下的人一口一口活活吞到肚子里去,但力度却是恰到好处,瘙痒带着些微的刺痛。许山岚全身细胞都因为这样的刺激而叫嚣,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渴望。大师兄在他身上燃起一簇一簇火苗,一直燃到神经末梢,周身血液沸腾,紧紧贴到丛展轶的身上,哭泣似的呻吟:“哥……哥……”
  许山岚双眸半阖半睁,因为难以舒缓的欲望而泪意迷离,面色殷红得仿佛喝醉了,这对丛展轶来说无异于极为强烈的诱惑。他迫不及待地分开许山岚的腿,将润滑剂涂满小腹下。手指在许山岚的脆弱上下捻动。许山岚扬起脖颈,秀气的喉结微微耸动,双手死死扣住丛展轶的结实的肩头:“啊……哥别…啊……”
  丛展轶的手指向下探去,刚刚进入一点点,许山岚身子猛地一僵,顿时瑟缩起来:“不要!哥,不行!”
  丛展轶扑到他身上,不停地亲吻许山岚的耳垂、嘴唇、脖颈,低声道:“是我,岚子,别怕,是我……”
  许山岚睁开眼睛,看向丛展轶,伸出手臂抱住大师兄,只有在他的怀里,许山岚才能感觉到那种心安和妥帖。他们永远需要彼此,他们永远渴望彼此,他们总有一天会拥有彼此。许山岚在丛展轶的爱抚下放松下来,把自己整个毫无保留地交给大师兄,任其予取予求。
  当丛展轶的粗壮深深刺入身体的时候,许山岚忍不住惊呼出声,似痛楚又似欢畅。丛展轶双手扣住许山岚的腰,大力律动,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狂躁的欲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无情地掠夺,大肆挞伐,挥洒肆意。
  那么多年的热切,那么多年的期盼,丛展轶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才是完整的,才是圆满的,才是没有白活过。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隐忍了这么久,一旦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满足,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丛展轶没有轻易放过许山岚,短短一两次完全不能填补长久的空白和虚空。他强硬而温柔地把许山岚扣在身下,像个不知疲惫无法餍足的贪婪的野兽,任许山岚哭泣、叫喊、挣扎、哀求,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无意识的呻吟。
  丛展轶把许山岚困在屋子里整整三天,吃饭喝水全是喂的,连去洗手间都是抱着去的。丛展轶就是不能放过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搂在怀里静静地彼此呼吸相和。许山岚彻底累垮了,最后几乎失禁,肿胀的唇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低地啜泣。
  丛展轶借着微弱的晨曦,凝视着睡梦中犹带泪痕的许山岚。白皙清透的脸上仍泛着不自然的嫣红,胸前的两颗红肿得厉害,身上每一分都烙下丛展轶的齿痕,下面更是狼藉一片。丛展轶亲吻着许山岚修长的双腿,一直到每一根秀美的脚趾。他爱他爱得发狂,真想就这么把这个人锁在床上,一生一世谁也见不到,只是他丛展轶一个人的,永远都是他一个人的!
  丛展轶把许山岚紧紧搂在怀里,痴迷地呢喃:“岚子……岚子……”
  只是丛展轶太了解这个师弟,他表面上疲赖散漫,其实骨子里刚强得很,他不得不放开他。
  可这三天把许山岚给吓坏了,趁着大师兄出门办事,急匆匆收拾两件衣服就跑了出来,直接向学校申请住校。
  再这么着,我可受不了了,许山岚想。

  63、宠物

  许山岚前脚从家里逃出来,丛展轶后脚就知道了,前后没差五分钟。丛展轶今年三十出头,正是男人最好的时候,岁月在他身上刻下极为鲜明的痕迹:脸上的线条愈发深刻而刚毅,沉默寡言、严肃冷酷甚于以往,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秘书邱天,比如许山岚,才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些微的情绪表露。
  丛展轶正在看公司各部门的汇报材料,他为人刻板,不喜欢啰嗦,下面汇报的一律言简意赅简洁明快。邱天接完电话,凑到丛展轶耳边低语几句。丛展轶沉吟一会,说道:“让人安排一下,告诉学校那边,岚子的寝室就不要再住人了。”
  “知道了,丛先生。”邱天依言出去布置,丛展轶拿起文件,却看不下去了,这在他是很难得的事情,丛展轶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一向公司分明,很少在工作的时候分心想其他的事情,不过这次,他的确控制不了自己。
  或者说,只要事关许山岚,他都控制不了自己,从很早以前,就已如此。
  丛展轶转动转椅,面向窗外。这是S市最繁华的街区,高楼巍峨耸立,脚下车流如梭,就连无孔不入的阳光,也被妥帖地遮挡在玻璃幕外,能见到,但不刺眼,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它的温柔。丛展轶闭上眼睛,回味醇酒一般回忆着那三日的种种情态。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他记忆力素来好,他知道,他能记这些记一辈子。那是一种让周身血液沸腾的刺激,让身上的所有细胞呐喊叫嚣的刺激,让神经末梢近乎麻木痉挛的刺激。如今细细想起,甘甜醇美、齿颊留香。
  丛展轶知道有点过了,太勉强岚子了,说不定还让小家伙害怕了,但他没后悔。那么多年的等待和忍耐,总得有一场仪式宣告他的所有,宣告彼此的结合,宣告生命的完整。这难道不是最恰到好处的形式么?
  丛展轶牵动唇角,笑了一下,脸上现出少有的柔情和温暖。
  情难自禁哪,他想,这就是情难自禁吧。
  许山岚在脏污的床铺上酣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徐春风过来敲他的门才把他弄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迷茫了好一会,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学校了。低头瞧瞧身上皱皱巴巴的衣服,漫不在乎地打个呵欠,去卫生间略为拾掇拾掇,慢吞吞地跟着徐春风和郎泽宁一起去上课。
  说起来许山岚同徐、郎二位也算是有缘,大三以前同住一个寝室,外加一个叫封玉树的富二代小白脸。四人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弄出不少笑话。他们在S市师范学院读外语系,这一个寝室四位帅哥,就成了他们班二十四个同学中的珍贵的绿叶,其余二十人全是女生。如今正是《流星花园》横穿校园上空的时候,这四位男同学和F4一一对应,义不容辞地成为众女生YY的对象。
  其实《流星花园》里最重要的不是F4的颜,而是F4的钱。可以想象一下,要是没有钱堆着,F4的种种行为,就不是耍酷,而是耍彪,并非牛X,而是傻X。麻雀变凤凰的故事,是现代爱情里永恒的主题,尽管这种浪漫的邂逅在现实生活很少遇到或者根本遇不到,但一点也不妨碍众女生前赴后继热泪盈眶地跟着做一次美梦。当闺女的时候不憧憬一回,难道等有了老公孩子崽,柴米油盐酱醋茶,还痴心妄想地攀高枝吗?
  当然了,把他们四个当成F4,也有很勉强的地方。其一就是正好四个人,多一个都没有,没给女生们选择的余地;其二就是徐春风家庭环境不好,跟里面烧钱耍酷的男主角一点也不像,顶多算个跑龙套的炮灰;其三就是郎泽宁也太低调了点,低调到你要是不留心注意着,都看不到他这个人,一下课就没影了,也不知道成天忙活什么;其四就是,封玉树油头粉面花名在外,可惜风流有余倜傥不足,让人扼腕。只有许山岚,配上花泽类,那是真像。一般的爱睡觉,一般的眼如桃花,一般的漫不经心中透出几分看透世情的尖锐和敏感,似乎隐约还带着一丝脆弱。
  只是许山岚比那个“累”眉目之间更多一分练武之人独有的英气,尤其是他出手教训人的时候,那可真叫一个帅。
  不过,四个人上大三时终究分道扬镳,因为学校盖了一栋新宿舍楼。贵是贵了点,好处是条件超棒,两人一屋,清净又干净。于是乎,郎泽宁毫不犹豫地拽着徐春风私奔,“共筑爱巢”去了,封玉树不用说,老早就回家住开始走读的生活。许山岚本来也想回家跟大师兄住的,结果那三天,把他吓出来了。
  开学头一天,免不了互相聊一聊假期生活如何丰富多彩有滋有味。郎泽宁低头在纸上勾勾画画,设计未来的人生;徐春风神经质地把《英语精读》第一课翻来覆去默读一遍又一遍,就怕老师上课提问;许山岚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半眯着眼睛瞧着教学楼边的大叶杨在阳光下摇曳。
  这时,封玉树进来了。封玉树一直是众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上到大一下到大四,左到数学系右到中文系,倾慕其俊秀的小白脸的大有人在。更何况这小子追女生果真有一手,这不,第一天上学人家也不是空手来的,左边挎着包右边拎着个笼子,里面居然养了一对黑白相间的小兔子。
  这是S市师范学院最新流行追女生术强有力的一招——养宠物。宠物那是什么?按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萌物。一个大帅哥身边跟着一条毛茸茸的小狗,或者手心里捧着一只巴掌大的小仓鼠,这个帅哥的形象立刻高大温暖起来。帅哥有爱心,谁也挡不住啊。
  所以,一屋子女生都挡不住了,这诱惑太大了,哗啦一声全聚到封玉树身边去了。
  兔子,还是俩,还是黑白花毛的,一只全身白脸上带俩黑眼圈,一只全身黑脸上带俩白眼圈,只要女孩子不是毛绒过敏,如何能抗拒这样的吸引力?
  封玉树把笼子堂而皇之摆在桌子上,暗中得意洋洋表面偏还故作矜持地给众女生介绍:“昨天刚买的,还没养熟……小心摸小心摸,别咬着你。”
  “哎呀太可爱了。”“天哪多好玩。”“你瞧你瞧兔子的耳朵立起来了!”二十号女生叽叽喳喳惊叫叹息,把许山岚都给惊动了。他微蹙着眉毛瞧那一团子人,偏头问徐春风:“什么玩意?她们没事吧?”
  “哼。”徐春风跟封玉树八百辈子不对盘,不屑地瞄过去一眼,“不就是俩兔子么?我家有的是,还下崽呢。你们城里人就爱少见多怪,连个兔子都能看成这样。”
  “哦。”许山岚弄明白了,“原来是兔子。”他觉得腰还有点痛,慢慢又趴了回去。
  不一会老师过来上课了,封玉树连忙把兔子收起来。徐春风越看他越闹心,越闹心还越想看,溜号溜到爪哇国去了,还是郎泽宁在底下狠戳他两下,才惊觉老师叫他回答问题。慌慌张张站起来,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全班偷笑,数封玉树笑得最欢。
  徐春风气个半死,愤然坐回椅子上。下课铃一响,教室里更热闹了,连隔壁班的女生都跑过来瞧兔子,女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时不时也逗弄两下。
  许山岚嫌烦,索性把外衣脱下来直兜在头顶上。徐春风恨得牙痒痒,嘴里嘟囔:“有什么了不起的?榔头——”他一拍闷头算账的郎泽宁,“下课陪我也去买只宠物!”
  郎泽宁瞧瞧那边,再瞧瞧这边,说:“这事比来比去犯不上吧?不过是只兔子。”
  “不行,我就不能被封玉树那犊子比下去,你瞧他那个德行!”徐春风就是看封玉树不顺眼,俩人积怨已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对郎泽宁一挥拳头:“反正你得陪我去市场。”
  好不容易等到第四堂课下课,徐春风拉住郎泽宁,郎泽宁没办法地叹口气,转头问许山岚:“岚子,你也去吧。”
  许山岚早看出来郎泽宁对徐春风有意思,偏偏春风这个二货自己一点没察觉。他眼睛在二人身上转了两转,抿嘴一笑:“我就不去了,你们慢慢挑。”说完,双手插在裤袋里,一步一晃回寝室去休息。他身上的违和感还是挥之不去,不爱绕远路去食堂吃饭,反正少吃一顿也没关系。他疲赖惯了,没有大师兄管着,能糊弄一点是一点。
  可一回到寝室,陡然发现屋里的摆设都变了。地面、卫生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铺着新褥子新床单,牙刷牙缸洗发水毛巾卫生纸一应俱全,就连窗帘都挂上了,深蓝和白的竖条纹,简洁大方。许山岚打开衣柜,里面分门别类放好各种衣物,码放得整整齐齐。有许山岚的,竟然还有丛展轶的。许山岚不由自主皱皱眉头,垂下眼睛,正瞧见床头柜一份外卖,是他最爱吃的糯米桂花粥,还有牛肉煎饺。
  许山岚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坐到床边。他太了解大师兄了,逃到学校也不过是暂时的,只是没想到会追得这么紧、这么快。
  许山岚打开保温盒,热气夹杂着诱人的香味氤氲而出,一闻就猜出是家里陈姨的手艺。他揉揉肚子,倒想得开,反正也饿了,不吃白不吃。一手拈起调羹、一手拿着筷子,左右开弓,把一碗粥三十个牛肉煎饺,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去浴室里冲个澡,这才把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换下来,果然清透爽利了不少。虽说他这人好凑合,但毕竟还是舒适些更惬意。
  大四上课不如前三年那么紧张,下午就没课了。许山岚钻进被窝里,新被褥散发出刚刚晾晒过的阳光青草的芳香。他想,东西送来,丛展轶却没来,说明还是想要给自己一点时间适应的,肯给多久,就说不准了。不过今天肯定是不能来了,至于明天……明天再说吧。许山岚天生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洒脱个性,猫似的伸伸懒腰,理所当然地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一下午,睁开眼睛天都暗下来,洗过澡果然不同,睡得也格外深沉,身上好了不少,腰间的酸软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许山岚曲起手臂枕在头下,好几天没练功,要不要蹲会马步?这个念头刚一闪入脑海,立刻驱散。大师兄又不在身边,那么勤奋练功给谁看?赶紧吃点晚饭才是正经。
  许山岚刚刚起床,就听到砰砰敲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徐春风难以抑制的兴奋的叫嚷:“岚子!岚子快出来瞧!我买宠物回来了,快来快来!”
  许山岚提拉着拖鞋慢吞吞地过去看门,迎面就见徐春风夸张的大笑脸,后面是一脸无奈的郎泽宁。徐春风哈哈笑道:“岚子,你瞧,我买的宠物。”他举高手,让许山岚看得更清楚手里的东西。
  许山岚不由自主后退半步,惊讶地张开嘴,看着和自己脸对脸的——一只小猪崽。
 
  64、相会

  即便散漫淡然如许山岚,也不禁万分吃惊,指着那只小猪问道:“这是……”
  “宠物,嘿嘿。”徐春风分开小猪的两只前蹄,循循善诱,“乖,叫‘哥——’”许山岚笑得眉眼弯弯,道:“行,挺好,真有创意。”
  “那是。”徐春风还挺自豪,“咱干事就得干大的,就得与众不同,就得标新立异。谁能跟封玉树那个犊子一样,还兔子,切,那玩意掉毛,根本没有小猪崽实惠。养大了还能吃肉,对吧榔头。”
  郎泽宁摸摸鼻子:“对,很对。”
  徐春风得了两人夸赞,喜滋滋地抱着小猪回寝室了:“咱走喽,明天秀一下,震倒一片!”
  第二天,这只小猪果然引起一阵狂风骤雨,一个班的女生都看呆了,连封玉树都忘了自己那两只小兔子。徐春风给小猪脖子上还打个蝴蝶结,面有得色地说:“宠物猪,绝无仅有。”
  有胆子大的女孩子凑上前摸两把:“真的是猪啊?这么小的猪?”
  “好玩,粉嘟嘟的。”
  “你瞧那小尾巴,嘻嘻……”
  “猪不是特脏吗?”
  “谁说的?”徐春风不乐意听了,“最干净的动物就是猪了,我天天给它洗澡的,是吧宝贝儿?”
  郎泽宁和许山岚对视一眼,无声轻叹,许山岚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头。郎泽宁清清嗓子,说:“那啥,咱把小猪拴起来吧,一会老师来了。”
  “哦。”徐春风掏出绳子正要比量,上课铃刚好响起,那只猪像受了惊似的,突然一个箭步蹿了出去。这一下猝不及防快如闪电,还没等徐春风反应过来,猪落地了。
  “我靠!”徐春风大叫一声,赶紧弯腰去抓。没想到猪这种动物瞧着挺笨,其实灵巧着呢,更何况它还只是猪仔,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嗷嗷直叫。
  这下可乱了套,女生们大声尖叫,拼命躲闪,郎泽宁、徐春风拱着腰满教室逮猪。桌椅板凳撞歪的撞歪,撞翻的撞翻,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其中还夹杂着封玉树的笑不可遏。
  最后还是许山岚眼疾手快,纵身跃上课桌,飞身扑下,眼疾手快正按住要钻进桌子之间缝隙的小猪崽。教室里陡然安静下来,紧接着许山岚头顶上响起辅导员愤怒的训斥:“这是怎么回事?!”
  许山岚抬起头,牢牢按住怀里兀自挣扎不休的小猪,有点腼腆地一笑,说:“对不起老师,猪跑了。”
  结果,三人一猪都被辅导员给叫到了办公室。
  徐春风也就在郎泽宁面前得瑟得厉害,实际上胆子小得像针鼻,一见老师就麻爪。郎泽宁把他往身后拉了拉,说:“导员,这猪是我养的,刚买来,还没养熟。”
  辅导员不愿意教训郎泽宁,同样,她也不愿意教训许山岚,可该说的话还得说,苦口婆心磨叽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总结一句:“教室里不准带宠物,寝室也不准,赶紧把猪处理掉。”
  徐春风一张脸拧成了苦瓜,郎泽宁本来就不喜欢这玩意,老师的话正中他下怀,故意没给徐春风出谋划策。可好好的一只猪崽,能怎么处理?徐春风唉声叹气一个下午,最后只能来敲许山岚的房门:“岚子我求你一件事,你肯定能答应吧。”
  许山岚一猜就猜出个七七八八:“你是想在我这里养猪吧。”
  “嘿!”徐春风一拍许山岚的肩头,“要不怎么就说你聪明呢。你瞧你这地方大,宽敞,我那边住俩人,太小……”他还绞尽脑汁找理由,许山岚无所谓地一耸肩:“行。”
  “真的?”徐春风乐得见牙不见眼,“还得是你啊岚子,真够意思。来吧宝贝,住你哥这儿啦。”
  其实这猪挺好养,无非喂点食,洗个澡,时不时拉出去遛一遛。刚开始几天许山岚没遛,毕竟辅导员刚警告完,老师的面子还是得给的。大约过了半个月,许山岚闲极无聊,弄根绳栓猪脖子上,另一端拉在手里,绕着操场跑圈。他从小天天习武惯了,偶尔偷懒还成,时间一长不锻炼浑身都觉得难受。
  于是S市师范学院又多了一道风景线,许山岚一身浅色的运动服,清透挺拔得像棵小树似的,沐浴在金黄色的落日余晖中——后面跟着一头猪。
  丛展轶听蔡荣说,许山岚养了只宠物,但蔡荣没说是什么,面部表情还有点奇怪,只说:“丛先生亲自去瞧瞧就知道了。”
  丛展轶没有立刻去,特地多等半个月。许山岚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小师弟还在生气,丛展轶也不着急,生气也生不了多久,许山岚不是记仇的人,他没那份精力。
  丛展轶知道许山岚的课程表,挑了一天下午没有课的日子过去。校园总让人觉得既宁静祥和,又朝气蓬勃,学子们还没有步入社会,相比之下仍是单纯许多。丛展轶先跟辅导员打个招呼,然后去寝室找许山岚。
  许山岚正在睡午觉,腰上随意搭着毛巾被。厚重的窗帘把午后的阳光遮挡在窗外,屋子里略有些昏暗。许山岚从不锁门,在家不锁,在学校也不锁。以前跟徐春风他们住在一个寝室里,这些都不是他管的事情,他只负责回去睡觉。如今自己单独一屋,仍是如此,因此丛展轶轻轻巧巧地就走了进去。
  许山岚一下子醒了,练武的人警觉性都很高,更何况他也没睡熟。许山岚没有听到脚步声,甚至连开门的声音也只是隐约听到,但他就下意识地觉得进来的人是大师兄,毫无理由,只是一种感觉。
  许山岚没有动,没睁开眼睛。他继续躺着装睡觉,仿佛一无所觉。
  丛展轶悄悄走到床边,借着透过窗帘的余光静静地瞧着床上的小师弟。许山岚一手搭在枕上,骨骼秀美匀亭。精致的下颌略显瘦削,和挺秀的鼻子一起,呈现出近乎完美的线条。他赤裸着上半身,微微俯趴着,被子半掩在腰畔,露出光滑优美的背脊。丛展轶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里曾满是青紫的吻痕,一直延伸到翘起的臀间。
  丛展轶有些心热,忍不住伸出手指,蜻蜓点水一般抚弄到小师弟的肩头。许山岚一颤,肌肉骤然紧张起来。丛展轶低低轻笑一声,身子前倾,想要在许山岚唇边落下一吻,点破小师弟装睡的小伎俩。
  正当他快要接近许山岚的一刹那,被子里突然钻出个小猪脑袋,睁着两只豆眼无辜地和丛展轶对视。把丛展轶吓了一跳,猛地后缩,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宠物。”许山岚这才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拎起小猪的两只前蹄,冲着丛展轶一比划:“乖,叫师兄。”
  丛展轶无可奈何,啼笑皆非:“这就是你养的宠物?”叫他什么?师兄?
  “守护神。”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耐心地解释,“防止有人偷袭。”
  “嗯。”丛展轶点点头,直起身子,上下打量一番寝室的格局,“是比四个人一个屋好一些。”
  “大师兄哪舍得让我吃苦。”许山岚语含讽刺,散散漫漫地拎起床头柜上的衣服,套在身上。丛展轶双手抱胸看着他:“如果不喜欢,可以回家来住。”
  “谢了。”许山岚咧咧嘴,低声嘟囔,“我还想多活两天。”
  丛展轶似乎没听到他的抱怨,转而问道:“快要实习了,你想去哪里?”
  “这事用不着我操心吧。”许山岚垂着眼睑,指尖摆弄着小猪蹄子,“大师兄不是都给安排好了么?”
  “我问问你喜欢做什么,如果没有,就给你安排了。”丛展轶对小师弟一向有耐性,更何况是心里正闹别扭的小师弟。
  许山岚抬起眼:“我想当导游,四处去玩玩。”
  丛展轶一笑,没说话。两人心知肚明,许山岚这个提议太违心,先不用说丛展轶绝不会允许他离开自己走那么远,就许山岚那个懒洋洋的性格,最讨厌去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接触不熟悉的人,喜欢当什么导游才怪。
  小猪崽被许山岚摆弄得不耐烦,嗷嗷叫了两声。许山岚眼珠转了转,说:“过两天我们系有演出,我要表演节目,你来不来看?”他的目光从眼角投过来,透着几分挑衅。
  小豹子要亮爪子了,丛展轶笑笑,说:“有空就会来。”转身往门口走。
  许山岚把小猪崽扔到床上,故意划清界限似的向丛展轶规规矩矩鞠躬:“大师兄再见。”他直起腰,眼前忽然一暗,心中一惊正待后退,手腕已被人叨住。许山岚反应极快,右拳挥上,同时提腿侧踢,却正中对方下怀。一闪身一错步之间将许山岚双臂双腿扣得死紧,砰地一声紧紧推到墙上。许山岚撞得七荤八素,刚要开口,丛展轶欺身上前,狠狠吻了下去。
  许山岚发出“呜呜”的声音,尽力挣扎,但他哪是丛展轶的对手。两人口舌纠缠,丛展轶肆意舔吮,直吻得许山岚气短心跳,呼吸急促,胸膛不住起伏,这才放开。许山岚靠在墙上,瞧见丛展轶眼底奔腾的欲望,吓得心慌,不由自主露出哀求的神色。丛展轶一笑,低声道:“挺像。”
  “什……什么……”许山岚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
  “喜欢睡觉这一点,挺像。”丛展轶往床上扫一眼,拉开房门走出去。
  许山岚迷迷糊糊,冷不防瞧见床上趴着的小猪崽,猛地明白了大师兄话里的意思。他气得狠狠踹了房门一脚,“咣”地一声巨响,吓得小猪脑袋拱到枕头底下,只露出小屁股和两条小短腿。


  65、淡然

  许山岚那里安排妥帖,丛展轶也就放心了。他知道小师弟心里别扭着,那天果然有点太狠了,别看这小子表面上不哼不哈迷迷糊糊,其实骨子里倔着呢,你可以适当逼迫,然后还得哄回来。
  丛展轶决定暂时先不去打扰许山岚的清净,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几天,以后日子长着呢,他倒想猜猜许山岚会在联欢会上表演什么节目。以前无非武术表演之类,尽管对于许子来说实在单调,但对观众来说可不是,毕竟学校里会这玩意的太少,歌舞早就看腻了,许山岚长得又帅气又精神,一出场下面小姑娘尖叫声一片一片的。不过似乎这次不太一样,看许山岚的表情比较深奥,意有所指。丛展轶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忽然想起当年上高中时,许山岚表演的劲舞,如果是那样可也不错。
  尽管过了这许多年,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丛展轶闭着眼睛靠在车里舒适的皮制椅背上,听着轻悠飘扬的音乐,想起数年前花一般鲜亮俊美的少年,品味般地微笑了一回。
  这就是从小到大养在身边的好处,他的每时每刻、每次惊喜、每次意外、每次伤心、每次幸福,都有自己陪伴到底,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夜里梦回时、工作闲余时,可以随意唤回曾有的记忆,独自咂摸、独自回味,其中妙处,旁人哪能领会?
  这个世上,除了许山岚,再无他人,能让丛展轶感受到这样温暖的缠绵的长久的情意。许山岚不只是许山岚,他更是丛展轶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最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对于丛展轶来说,没有许山岚,这个人生就不够完整,甚至可以不必存在。
  丛展轶缓缓睁开眼,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在车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流水无声无息地滑过。他想起刚才那个吻,唇边噙着心满意足的笑意。
  蔡荣适时地开口了,他一直关注着丛展轶的表情,老板想事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该打扰的,丛展轶一睁眼,就表明可以说话了。他说:“丛先生,行程已经安排下来,明天下午的飞机。礼物想备点什么么?”
  丛展轶摇摇头:“师叔极有品味,一般东西看不上眼。”他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把前些日子有人送来的鸡血石印章给他带着,让他瞧瞧。”
  “是,丛先生。”
  自从丛林过世之后,殷逸把他的骨灰同丛母安葬在一处,就在附近村子里,也就是丛母丛父结识的村子里买了一处农房居住。过年过节,丛展轶和许山岚常过来看看他。顾海平也会时不时地问候。丛展轶的这个二师弟正当红当紫,已是顶级功夫巨星,只是没有斩获过小金人,未免抱憾。他天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在空中飞来飞去,能回来一趟实属不易。只打电话来,殷逸也不和他计较。
  殷逸的住宅在村子边上,十分与众不同,二层小楼,独门独院。门前两大株木棉,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一左一右,仿佛看门护院的卫士一般。院子里当中一条笔直的白石子路,东南角是株移植过来的海棠,正结着累累果实,坠得枝头低垂。许山岚最爱吃酸酸甜甜的海棠果,每次来都要摘一些解馋。
  石子路左侧植着一片草坪,绿意融融——每天早上和傍晚,殷逸都会在这里,对着海棠树练一趟杨氏太极,风雨无阻。另一侧是一小块菜地,种着一畦韭菜、一陇小葱、白菜香菜菠菜等时令小菜。菜地边的架子上爬满绿莹莹的黄瓜和金红色的小南瓜,都用纱袋系着;墙上爬山虎心形的叶片之中若隐若现十几多或紫或粉的牵牛花,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蔡荣感叹一声:“这可真是个好地方,殷先生太会享福。”
  丛展轶淡淡地道:“遭了一辈子罪了,老了享点清福也是应该的。”
  蔡荣对殷逸和丛林的事不太了解,不敢接口,只跟着丛展轶进到院子里。
  “师叔。”丛展轶唤了一声。房门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殷逸,而是个年近四十的外国男子。标准的金发碧眼,一看便知有日耳曼的血统。穿着一身很随意的休闲装,衣扣却系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颇有几分丛林刻板近乎僵硬的气质,碧蓝色的眼睛在丛展轶身上转了两转,说道:“你来了?”
  这人丛展轶认识,是个德国人,还取个中文名字叫孔念逸。念逸念逸,其心之意昭然若揭,他也从不隐瞒自己对殷逸的倾慕之情。据他自己说是当年看过殷逸随国内武术代表团前往美国进行学术交流的表演录像和后期采访,从此一见倾心,“梦寐思服”。几年后听说殷逸和丛林在美国度假,千里迢迢从德国奔赴美国,非要拜殷逸为师不可,还给自己取了中文名。
  殷逸觉得好笑,也没当回事,就收了这个挂名弟子。哪知孔念逸之执着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不但每周给殷逸写信,后来得知丛林病逝,索性辞去所有职务,自德国奔赴中国,不求别的,只愿陪在殷逸身边。
  一开始殷逸心烦意乱,不愿理会旁人,他就默默守候,陪着殷逸度过生命中最痛苦的那段日子。这一晃就是六年。别说殷逸,就连心肠刚硬如丛展轶,也不禁动容,早把他当成一家人。他比丛展轶年长十岁有余,又对殷逸心有所属,因此尽管他和丛展轶三个师兄弟实属同辈,却从不以师兄相称,只叫名字。
  孔念逸侧身,把丛展轶和蔡荣让到屋子里,压低声音说道:“师父还在睡午觉,你们喝茶。”丛展轶对他颇为尊重,只说:“好,你忙你的。”
  孔念逸点点头,进屋去了。
  丛展轶随意坐到藤椅里,见条案上胡乱放着一些纸,上面画着一幅海棠图。丛展轶微微一笑,对蔡荣说:“孔念逸的国画很有进益。”蔡荣说道:“有殷先生教导,耳濡目染地也学会了。”
  两人聊了几句,就听到屋子里有响动,传出殷逸的声音:“展轶来了么?”
  “来了,你先喝水。”孔念逸说。
  “岚子来没?我去瞧瞧。”
  “没来,你得喝水。”
  “我瞧瞧去再喝。”
  “不行,睡醒后第一件事就得喝水。”
  “我都说了我喝,一会就喝。”
  “现在就得喝,睡醒了喝水对身体有好处。”孔念逸声音不急不缓,无论殷逸说什么,只要他先喝水。最后殷逸只好笑道:“好好好,喝水喝水。”丛展轶和蔡荣相视一眼,不禁莞尔。
  过一会殷逸从里面慢慢走出来。他性子本就疏淡,这几年养尊处优不问世事,清闲得如同野外散仙,日子过得愈发舒心。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比高大魁梧的孔念逸没老多少,满头黑发,尤其是那双眼睛,润泽光亮,极有神采——这是常年练武写大字的缘故。
  丛展轶鞠躬道:“师叔。”
  “嗯。”殷逸一指藤椅,“坐吧,怎么岚子没来?”
  “他回学校去住了,刚开学比较忙。”
  殷逸眼波流转,斜睨着丛展轶,面上似笑非笑,好半晌才道:“学校比较忙?岚子上课就是睡觉,他忙什么?你用不着跟我耍心眼绕弯子,是不是你俩又吵架了?”
  丛展轶淡淡笑笑,没说话。
  孔念逸拿过药来,倒在手心里递给殷逸:“吃药。”他沉默寡言的程度,比不爱说话的丛展轶还要厉害,多一个字都不肯。语气只是平常,目光和神色却极为刚毅,绝不容许妥协和拖延。
  殷逸早知道他的秉性,这药如果不吃,他能在旁边站到你吃为止,只能拿过来乖乖吃了。
  孔念逸给丛展轶倒上茶,给殷逸的是白开水。殷逸瞧着丛展轶茶盅里琥铂色的液体,有点眼馋,没话找话地问:“这茶怎么样?”
  丛展轶轻啜一口:“不错,是上好的云峰毛尖。”
  “唉 ——我最喜欢毛尖的香味醇厚、汤色亮澄。”殷逸眼睛不离丛展轶的茶杯,他喝了大半辈子茶,要说品茶功夫绝对独到。只是医生建议他多喝白开水少饮茶,以防睡眠不实。孔念逸就上了心,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他喝茶。日耳曼民族刻板固执的品性完全发挥出来,连殷逸也只好听从。
  丛展轶垂着眼睛,托着茶杯在手心中转动,道:“有人管着是好事,说明有人惦记,比你总得惦记别人的强。”
  殷逸失笑,轻叹一声。丛展轶和父亲的感情一直不好,直至丛林过世这么久,再提起来仍多怨怼。
  孔念逸又端上一碟点心,这是他亲手做的,无糖的放在殷逸面前,略带糖的递给丛展轶。从茶几下取出纸巾,摆在殷逸手边,顺便取来折扇递给殷逸。
  殷逸打开扇子轻轻摇着,对丛展轶语重心长地道:“这几年瞧你性子越来越沉稳持重,比你父亲在时要平和许多,还以为你看开了,原来还是放不下。岚子是你小师弟,你俩差着近十岁,这么多年朝夕相伴,怎么年长反倒要闹别扭?没一天安稳。”
  丛展轶沉吟一会,忽然一笑,低声道:“也就是他,才会闹别扭。别人也就算了。”
  殷逸瞧着丛展轶的脸色,语重心长地道:“展轶,岚子已经长大,不再是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没主意的小孩子。他有他的生活,也有他的志向。虽说岚子懒了点,脾气倔了点,但孩子还是好孩子。终有一天,男孩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不可能围着你一辈子。”
  丛展轶慢慢地道:“他可以发展,但只能在我身边。”
  “该放手时得放手。”
  丛展轶抬起头,盯住殷逸的眼睛:“师叔,当年你放手了,于是他再也没回来过。”
  殷逸的笑意凝固在唇边,屋子里安静下来。孔念逸走到殷逸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头。殷逸感到那点暖意,轻轻拍拍孔念逸的手背,对丛展轶道:“那么多年的事,也过去了。更何况,那时和现在不一样。”他转过头,望着屋外灿烂的阳光,一笑,叹息似的说,“那时我们还太小,社会太闭塞,不知道其实那就是……”
  那就是什么?殷逸没有说下去。青葱一般的岁月,风华正茂的青春,有欢笑、有痛苦、有泪水、有喜悦,最终不过化为一缕阳光、一抹记忆、一寸光阴。
  那时,真的不知道,这就是爱啊——


  66、梦YI

  许山岚是被一阵砰砰咣咣的撞击声弄醒的,皱着眉头瞄一眼床头的夜光小闹钟,刚过凌晨两点。他打个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开门瞧瞧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要不是火灾,他想,就没什么打扰我睡觉的理由吧?
  还没等他开门,就听到外面传来郎泽宁故意压低的声音:“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什么回来了?”徐春风的嗓门还挺大,“不是我叫你……”
  “嘘——别弄醒了岚子。”
  “哼,做贼心虚。”徐春风嘴里骂着,还是低下来嘟囔,“居然背着我去开房,被我捉奸在床,还有什么好说?”
  许山岚吃了一惊,什么开房什么捉奸什么的。
  “开门开门,进屋再说。”
  “混蛋!”徐春风刚骂出一半,就被堵住了嘴,只剩下“呜呜呜呜”的暧昧不明的响动。
  许山岚脸一下子红了,不敢再听,轻手轻脚回到床上。终于啊……他想,终于……心里竟有些小欢喜,还有些小伤感。
  “别在这里……”徐春风含糊不清地说。然后是钥匙的哗啦声、开门声、关门声,也不知是的确如此,还是许山岚先入为主,总觉得他们的动作很急迫,有种焦渴难耐的意思。
  他们会怎么样呢?会在今晚么?会一直吻着吻着滚到床上么?许山岚想得天马行空,忽然意识到了这种天马行空,顿时脸上的热度烫得灼人。他闭上眼睛,不能再想了,睡觉吧,睡觉吧。
  可这种事情不是你想不想,就不想的,他只觉得身子很热,一种难以忍受的发自内心的焦躁难安的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催促着、涌动着、翻腾着、辗转着,非要爆发出来不可。
  他把毛巾被卷成一个长条卷,抱在怀里,紧紧贴在胸前,还是觉得单薄,觉得寂寞,觉得没着没落。黑夜有神奇的魔力,它能把内心深处平日里决不可窥见的渴望、声响、淫念放大无数倍,仿佛天地之间除去这些,就没有其他的了,必须得满足、必须得释放。
  许山岚把毛巾被骑在两腿中间,火热的身子缓慢地摩擦着。仿佛正是那个夜晚,大师兄把自己狠狠压制在床上,吸吮、舔弄、揉搓、捏掐,那样痛,可又那样痛快。舌头和牙齿在乳头不住地啃咬,好像要把他一口一口给吃了。
  大师兄的目光是具有侵略性的、凶狠的、狂热的,近乎残暴的,在这个暗夜的寂静时分,许山岚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种强烈的激昂的几乎要摧毁一切燃烧一切的性爱——或者说,也许每个男人,骨子里都渴望这种性爱,这是男人最原始的本能,最根深蒂固的情欲根源。
  许山岚双眸微阖,一只手缓缓向下,握住了自己的脆弱。那里已经勃起,像个渴求爱抚渴求慰藉的孩子。许山岚身子弯成一张弓,想象那是大师兄粗糙温热干燥而有些急切的手。略微粗粝的指腹沿着贲起的筋络游移抚弄,指尖刮搔着前端的缝隙和孔洞,紧接着是微带凉意的湿润的唇舌。
  许山岚口干舌燥,他微微张开嘴,呼吸急促起来。大师兄一定会舔弄胸前的两颗,含住、在齿间轻捻,舌尖上下来回拨弄。酥麻的感觉瞬间充斥全身,这样上下一起,会令得许山岚足趾都紧绷起来。他会难耐地呻吟出声,会不自禁地挺起胸膛,想要更多。
  许山岚无法忘记大师兄彻底进入他时的刺激和痛楚,就如同他无法忘记那时的充盈和满足一样。他能感受到大师兄双手分开自己的双腿压在身前,一下一下肆意的深入和贯穿。许山岚早已无法自制,他只能像条无助易碎的船,在泼天大雨中、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挣扎、直至完全被吞没。
  许山岚猛地睁开眼,直直地对上大师兄充满深沉的欲望的,充满爱意的目光。他蓦地长舒一口气,手上已是粘腻一片。许山岚疲惫地侧身倒在床上,耳边仍是夜的宁静。
  过了好一阵,许山岚起身,去卫生间冲洗,半凉的水打在身上。他擦去镜子上朦胧的雾气,里面浑身赤裸、腰身柔韧挺拔的青年,就这样和他对视着,眼里是氤氲的难以忽略的情欲。
  他扒拉扒拉额前的碎发,心想:自己做也挺累啊。
  第二天一大早,许山岚像往常一样来到徐春风和郎泽宁的寝室门口,他应该叫他们一起去上课的。但昨晚……他们还能去上课吗?
  许山岚抬起的手又落下了,落下了又抬起来——不叫他们才会奇怪吧,那不正表明自己听到什么了?许山岚犹豫很长时间,决定还是轻轻敲一敲看看里面人的反应。
  开门的是郎泽宁,从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太过分的痕迹。只是不如以前沉稳,眼睛里有隐约的笑意,他说:“春风生病了,嗯……感冒,我陪陪他,你去上课吧。”
  “哦,那好。”许山岚转身走开,郎泽宁关上房门。就在门正要关上而没有关上的一刹那,里面传出徐春风龇牙咧嘴的叫声:“榔头——我腰……”
  后面的许山岚就听不见了,他想了想,忽然喷笑,一路小跑直奔教学楼。
  再见徐春风已然到了中午,这小子早上不去上课,吃饭倒挺积极,跟郎泽宁一起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郎泽宁说:“我去打饭,岚子你吃什么?”
  “牛肉炖土豆和烧芸豆。”许山岚说,“半斤饭吧。”
  郎泽宁也不问徐春风,径自去排队打饭。许山岚抬眼瞧着徐春风的脸色,这小子神情很是古怪,像笑又像是哭,很僵硬地坐在那里。也不像平时那样罗里啰嗦嘴快话多,沉默得跟思想者似的。许山岚问道:“听说……你感冒了……好点没?”
  “啊?”徐春风惊愕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啊,是,没事,好了,挺好的。嘿嘿。”他用一声傻笑做了最后的注解,许山岚实在忍不住,偏转头偷笑出来。
  徐春风不乐意了:“你笑什么呀?我感冒你笑什么?”
  “没事。”许山岚息事宁人地摆摆手,“没事,我没忍住。”
  “靠,什么啊。”徐春风瞪他一眼,猛地想起一事,瞪大眼睛指着许山岚,一脸震惊而狼狈的样子,“我靠,你不会是,不会是听到了吧?!”
  这句话说得声音大得很,周围人全都瞧过来。许山岚抿嘴笑道:“我听到什么?”
  “啊,什么?”徐春风张口结舌没词了,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开,贴近许山岚耳边,贼忒忒地说,“你小子,肯定听到了。”
  许山岚只笑,没说话。
  “怎么样?”徐春风一拍他肩头,“够勇猛吧?哈哈,三次呢,哈哈。”十分得意洋洋。许山岚没想到徐春风竟能如此直言不讳,想起昨晚的事,没来由红了脸。
  郎泽宁端着菜回来,就看见徐春风耀武扬威地大笑,许山岚一张白净的小脸红得跟红布似的,不用问,肯定那个二货又胡说八道了。他把饭菜蹾在桌子上,一推徐春风:“吃饭,饭都堵不上你那张嘴。”
  “我靠干什么你?”徐春风怒了,“我腰疼!”
  郎泽宁无奈地叹息。许山岚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那什么,今天你们俩还彩排不?”
  没等郎泽宁回答,徐春风赶紧吞下嘴里的饭,咋咋呼呼地说:“彩排,怎么不排?我还指望出彩呢,一定要拿个第一名,打败封玉树那个瘪独子!”
  他们要参加的是系里的汇演,从时间上来看,估计也就是他们大学生活最后一次当众展露才华的机会了。徐春风一定要弄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吓死封玉树。这次节目绝对准备得相当充分,剧本找专人撰写、服装找专人提供、甚至还搭了简易的场景。
  丛展轶推了一个饭局赶过来,还是迟到了。表演已经开始,大礼堂满满当当全是人。没办法,外语系的节目在整个院校都是大有名气,一是美女实在多,二是节目特别好,尤其以舞蹈和小品为最。
  这时丛展轶还不知道自己那个宝贝小师弟要表演小品,系里表演不够正式,连张节目表都没有,随时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改动节目顺序。幸好丛展轶到来的时候,许山岚他们的小品还没开始。蔡荣四下张望,想在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中找到个哪怕是角落里的位置,让丛展轶坐下。丛展轶阻止了他。他觉得站在一群无忧无虑青春活泼的年轻人中间挺好的,看着他们呼喊疯狂,挥洒激情,好像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回头想一想,丛展轶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样放肆惬意的时候。幼年母亲过世,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年少时被父亲严厉管束,除了刻苦练功就是刻苦练功;书念的不好,早早就步入社会摸爬滚打;唯一一个能有所作为的前途还被自己掐断了;然后就是承担师叔的家业、父亲过世……丛展轶拥有的东西不多,连愉快的回忆也少得可怜,金钱财富从未曾看重过,唯有许山岚,是内心深处最动人的那抹柔软。
  丛展轶饶有趣味地观察着周围这群孩子朝气蓬勃的面容,岚子跟他们在一起,一定也是如此吧,一定也是这样快活这样自在吧。丛展轶在心底叹息着,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人能做到随心所欲?他愿让他的岚子,能够随心所欲,能够享受人生,能够放心大胆地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而并非出于无奈和生活的必须。
  师叔说得对,终有一天,岚子会长大。可谁说成长,就一定得用苦难和艰难来磨砺?坚强刚毅果断固然不错,宽容平和宁定也未尝不好。
  这时,主持人再次出场,于是丛展轶听到了许山岚的名字——等了半个多小时,许山岚终于要登台了。

  67、小品

  徐春风他们编排的这个小品还挺有新意,题目叫《将爱情进行到底》,这个名字正是眼下热播剧的名字,更能吸引观众们的注意力。
  小品讲述了四段爱情故事,分别从原始社会、封建社会、文革时期和21世纪展现在不同时期,人们对爱情的追求和向往,主题还是很积极向上充满阳光的。
  许山岚一开始没出场,出场的也是外语系相当有名气的男同学,号称施瓦辛格二号,他扮演原始社会雄性兽人。要和雌兽人幕天席地、爱来爱去。他身着简单的豹皮短裙,向观众前前后后展现自己强健的肌肉,下面女生的尖叫响成一片,拍桌子声此起彼伏。
  第二段封建社会模仿的是唐伯虎挑逗秋香,只是这头“虎”未免有点过于白胖,不像周星驰,倒很像后来的郭德纲。
  第三段一对“刚结婚”的夫妻跳着忠字舞进场,拎着暖壶揣着粮票,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许山岚在第四段,跟一个女同学扮演网友相见。他一出场,丛展轶没认出来。不只是他,下面除了看过小品的,谁也没认出来。只见一个身材高挑腰肢纤细的女子,和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同学拍定暗号。那个男同学说:“天王盖地虎。”明显是个女孩的声音。紧接着女子来一句:“宝塔镇河妖。”
  丛展轶脚下一滑差点摔一跤,敢情台上那位窈窕淑女,就是许山岚。他披着大波浪卷的长发,一身鹅黄色的长裙,裙裾在足踝处摇曳,脚上穿着细细的高跟鞋。仿佛一朵向日葵,耀得台下人满眼灿烂。
  他一开口大家才认出他来。许山岚是外语系相当有名号的帅哥,小礼堂顿时被爆笑声和口哨声充斥得满满当当,几乎听不清台上人说话,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台上相见的两个网友手拉着手上下打量,转上一圈。许山岚足踝上的银铃没有系上,稍一走路就叮叮地响。这串银铃在外语系乃至整个学院引发好大一场争论,有的说是脚链,特地为小品反串表演系上的;有的说人家许山岚天天戴,只不过以前没让大家看到而已。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丛展轶和观众眼前的许山岚,长裙飘逸翩然多姿,外加清脆的银铃声响。这个小品就算不搞笑,只有这一个镜头,也足以令所有观看演出的学子怀念多年。
  “男同学”说:“靓女你好高啊。”
  许山岚说:“不只身材,别的也很高。”
  “男同学”说:“你是说……胸吗,这么高是假的吧?”
  许山岚:“你可以摸一摸。”估计除了他,没人会把摸胸这件事说得如此清淡冷静。
  “男同学”问底下观众:“我摸不摸呀?”
  “摸摸摸!”下边的喊声惊天动地,丛展轶哭笑不得。
  “那我可摸了啊。”“男同学”笑得贼忒忒,两只手呈“抓胸龙招手”,狞笑着按上许山岚的前胸。许山岚顺势旁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翩然后撤。明明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可谁也没看清他到底是怎么躲开的。只见衣裙翩跹,身影晃动,许山岚已蹿到“男同学”身后,伸手一推对方后背,嘴里娇嗔:“干什么,你耍流氓。”
  观众们笑成一团。“男同学”装作瞒着许山岚的样子,回头冲着台下说:“我不耍流氓我找你来干什么?来,就是为了耍流氓。”
  观众们笑得肚子痛。
  “男同学”转头对许山岚继续说:“网上认识不牢靠,还得现实聊一聊。靓女,你有什么特长呀?”
  许山岚瞥他一眼:“什么特长?我腿特长。”他一边说一边弯腰,把面向观众一侧的长及足踝的裙子一直撩到大腿根,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随即立刻放下。尽管时间非常短暂,观众们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腿上性感的黑色丝袜。小礼堂里一片狼嚎,有女声也有男声。丛展轶只手扶额,总算明白为什么许山岚要请他来看演出,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挑衅。
  “哦,太迷人了。”“男同学”一脸痴迷,神魂颠倒,“来吧靓女,春宵苦短一刻千金,不要扭捏不要害羞,让激情四色,让血脉贲张!”她振臂高呼,“让我们‘做’到——”
  明显有实现安排好的人在下边扯着喉咙相应:“欲仙欲死……”
  这话大家太熟悉,还没等喊完,小礼堂所有观众齐声大喝:“死完再死!”
  丛展轶边笑边无奈地摇头,蔡荣目瞪口呆,现在的学生,也太疯狂了吧?
  背景音乐铿锵响起,许山岚和“男同学”大跳激情火辣贴面舞,时不时半撩起裙摆,穿着黑色丝袜的长腿在对方的身上磨蹭撩拨。最后一个动作甚至一条腿直接勾到“男同学”腰上,身子后仰,头顶几乎要碰到另一条腿的足踝。
  观众们都要疯了,嗷嗷嗷嗷一顿乱叫,掌声欢呼声喝彩声差点爆棚。丛展轶噙着微笑,慢慢和蔡荣走了出去。
  这次演出太过成功,以至于都结束有一阵子了大家还是很兴奋。徐春风满面红光,搂住许山岚的脖子:“岚子岚子,你演的太好了!”
  许山岚抿嘴笑:“还行吧。”把脱下来的裙子叠起来,交给郎泽宁,“收好,别弄坏了。”
  徐春风见他还穿着丝袜:“你就要这么回去?”
  许山岚瞅他一眼:“拉倒吧,那得被人当成神经病。”可还是在后台嫌脱袜子不方便,干脆把外裤直接套上,准备到寝室再脱。
  徐春风嘻嘻笑道:“你自已留着也行,以后演给你媳妇瞧,哈哈,多好玩。”
  三个人说说笑笑往寝室走,刚到他们的楼层,就瞧见丛展轶等在门口。徐春风听说这个大师兄对许山岚很严厉,也不知道看到他们无厘头的演出没,心里有点紧张,对许山岚使个眼色。许山岚垂着头没看见,冲丛展轶鞠躬;“大师兄。”丛展轶淡淡点点头。
  徐春风低声问:“没事吧岚子?”
  “没事。”许山岚说,“你们进屋吧。”
  “哦。”徐春风担忧地瞅了许山岚一眼。郎泽宁一拉他:“走吧。”
  四个人分别走进寝室关上门,许山岚垂着眼睑:“你什么时候来的?演出时没看到你。”
  “我站在后面,看得挺清楚。”丛展轶一步一步走到许山岚面前,呼吸直喷到小师弟弯着的白皙的脖颈上,似乎竭力抑制着什么,声音有些喑哑,“正好看见你被耍流氓。”
  许山岚嗤地笑出声,把脸偏到一边。丛展轶钳住他的下颌,深深吻了下去。许山岚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丛展轶眼中波涛汹涌的情欲,顿时慌了神,用手推拒着,含糊不清地说:“别……”
  丛展轶松开他,目光幽深,他说:“来,就是为了耍流氓。”
  许山岚忍不住又笑,却被丛展轶顺势吻住,大手探到他的衣内,在光滑细腻的肌肤上游走。情欲这种事情,有过一次就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渴望。那种充实而热切的感觉再次袭来,许山岚不禁深深沉迷其中,双手也抚摸上大师兄的,生涩而迫切的回应。
  丛展轶哪受得了这般挑逗,更是热血沸腾,展臂把许山岚抱起来,扔到床上。
  床板吱呀一声响,许山岚捂着脸,只觉浑身上下哪里都是热的,像在被火烤。丛展轶脱下外套,覆上许山岚,炽热的唇烙在许山岚的脖颈、耳后、背脊、腰侧。许山岚半眯着眼仰起头,那种酥麻和刺痛如同细微的电流通遍全身。
  丛展轶一把扯下许山岚的长裤,却正见到他还没有脱掉的黑色丝袜,紧箍着大腿,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视觉刺激,丛展轶口干舌燥,像被架在火上烤,一口咬住许山岚的臀肉。许山岚“啊”地惊呼一声,身子前倾,被丛展轶死死按住。他隔着丝袜在许山岚臀缝中舔舐,在臀峰上吸吮,啪啪拍打几下,仿佛许山岚小的时候被他按在腿上打屁股一般。
  羞耻感让许山岚眼眉都红了,他紧紧咬住枕头,把呻吟吞到肚子里。只听“嘶”地轻响,丛展轶把许山岚臀上的丝袜一把扯裂。黑色的丝袜衬托着圆润莹白的臀峰,愈加色情,令人难以自制。
  丛展轶在床头柜中找出润滑剂,挤出来涂到许山岚的腿间。许山岚跪趴在床上,下边冰凉和滑腻让他忍不住绷紧肌肉,想要躲开。但丛展轶一条腿压制着他的双腿,一只手压制着他的上半身,纵然费尽力气,也只是扭腰和臀部而已。这在丛展轶眼中,无疑一种变相邀请。
  丛展轶眼中喷薄的情欲近乎恐怖,但他却轻轻地慢条斯理地把润滑济涂抹到许山岚整个下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甚至一点褶皱一点沟回。
  这样细碎的漫长的折磨,麻痒难耐,许山岚再也忍受不住,身子扭动,口中呻吟:“啊……不要…啊……太痒了……嗯啊,哥……哥……别碰那里,不不……啊……恩啊……”
  许山岚面颊红得仿佛桃花,身子微微颤动,带着一种迷人的脆弱。丛展轶欣赏着小师弟绝不会示于人前的沉湎于爱抚的情态,下边早已硬得发涨。他起身,拖住许山岚的双腿,一直拉到床下。许山岚穿着黑色丝袜的双腿笔直地站在地上,双腿分开夹住丛展轶,双手撑在床沿,仿佛正在献祭邀宠一般,丛展轶扯坏的丝袜中间,美好的翘臀格外醒目。
  丛展轶拉下拉链,把挺立的硕大的欲望缓缓刺入许山岚的腿间,两人不约而同呻吟出声。丛展轶捏住许山岚的腰大肆挞伐,一时间,啪啪啪啪肉体击打的声音,和清脆的银铃声融合一处,夹杂着许山岚破碎的有节奏的叫声:“啊…啊…啊…啊……”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瞥一眼沉迷于无穷无尽欲海中的床上的两人,又脸红红地羞涩溜走。丛展轶紧紧盯着许山岚被欲望润然得迷乱而诱惑的脸,那种诱人的、柔软的、温润的感觉简直令他发狂。
  这次决不能轻易放过他!他恶狠狠地想。

  68、实习

  许山岚拭去镜子上白蒙蒙的雾气,望着眼前的自己发呆。他全身上下满是青青紫紫的吻痕,看上去好像大师兄差点把他活吞了。
  挺舒服,他得承认这个,毕竟在丛展轶怀里那一瞬间的释放的确够刺激。可也太累了,许山岚无可奈何地叹息,最好是上面的忙活上面的,下面的自顾自睡觉。可这似乎不太现实吧。许山岚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乐了,扑哧笑了一下,眼睛弯弯像月牙。
  外面传来徐春风咋咋呼呼的叫嚷:“许子你打扮完没啊,又不是大姑娘上轿,你快点呗。”
  “哦。”许山岚回头答应一声,匆匆套上一件长袖外套,打开房门走出去。
  徐春风和郎泽宁正等在外面,惊愕地说道:“我靠你不热啊?外面三十来度呢。”许山岚笑道:“还行。”怕他们再问,当先下楼。
  徐春风在后面张着嘴满脸艳羡,对郎泽宁说:“瞧见没?这叫功夫!高手都这样,冷热不侵,不管刮风下雨酷热暴晒,我就一身薄衫。啧啧。”
  郎泽宁瞅他一眼,总结一句:“你武侠小说看多了。”
  “切,你真没有品味。”徐春风极为鄙夷地撇撇嘴,快走几步搂住许山岚的脖子,“哎,你师兄走啦?”
  “嗯。”
  “他来干什么来了?没难为你吧?”
  “没……没有。”许山岚摸摸鼻子,“咱们一会吃什么?”
  “什么都行,你又不在乎。”徐春风不理会许山岚的转移话题,继续不屈不挠,“他还打你不?你怎么不告他去呀,教育法不是学了吗,不许体罚学生。”
  许山岚只是微笑,没出声。徐春风还想再问,郎泽宁拉住他:“你知道什么,别胡说八道。许子,马上要到实习期了,你想去哪里?”
  “我?”许山岚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还没想过,以前都是大师兄给安排好的,用不着他操心,“以后再说吧。”
  “我们都商量好了。”徐春风心里存不住事,把他和郎泽宁的计划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讲给许山岚听,“榔头练习个学校,不是重点,不过当一阶段老师也挺好,就算为毕业找工作打基础了。”他摸摸脑袋,“嘿嘿,其实我也不用找,咱们师范生包分配,从哪来回哪去呗。”
  这个话题许山岚头一次听说,问道:“那我就得在S城当老师么?”
  徐春风挠挠脑袋:“这我可不懂了,S城不缺老师吧。”
  郎泽宁一拍他:“不懂别瞎说。”他耐心地给许山岚解释,“师范学院毕业的肯定要当老师,国家有政策,基本上是从哪来回哪去,只不过S城毕业生想要在本地找个学校当老师,几乎不太可能,郊区县倒是可以。”
  许山岚微吃了一惊,他自己怎样不太在意,指着徐春风道:“那你以后得回乡下去?”
  “是啊。”徐春风嘿嘿笑。
  “那你们……你们……”许山岚说不下去了,现实和梦想的差距头一次就这样完完整整地摆在眼前,令他有些迷茫。
  “嗯——也是。”徐春风皱起眉头,“榔头,咱们怎么办哪?”
  郎泽宁无奈扶额,等这个二货想到这种问题,黄花菜都凉透了。他说:“你放心吧,不是还有我吗?”他说放心徐春风就真放心,一点不客气,回头反倒给许山岚出主意,“许子,你也不能天天总是睡觉啊,也得找个工作,管他干什么呢,也比闲着强,是不?”
  许山岚抿嘴笑:“也对。”
  这时许山岚还没把徐春风的话放在心上,他一向散漫自由惯了,又被大师兄宠着不知世事艰难,什么就业压力职场生存完全不懂。最近正痴迷于网络游戏,叫《传奇》,杀怪杀得昏天黑地日夜不分。
  可日子一长,许山岚就觉着不对劲了。别说旁人,连徐春风和郎泽宁成天也不在寝室里待上多长时间。同学们一见面,全是“你在哪实习啊?”“条件怎么样啊?”“有工资没?福利待遇好不?”许山岚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大学生果真是要实习的,而且还从电脑桌上的方便面盒子底下,找到已经破破烂烂的实习表格,那是需要单位盖戳的。
  许山岚不是个愿意与众不同的孩子,他希望跟周围人一样,尽管大多数时候不那么用心,但最基本的要求是我不能算最好,但也别当最差。如今别的同学都找到实习地点了,就他还没着落,那就实习吧。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