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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后生+早春暮春》作者:控而已(演艺圈明星文)
《先生后生(前篇)》
1、先生 ...
"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妻子这样提议的时候是暑假结束的时候。他放下手中的书,迟疑了一会儿,她就笑着说:"没关系,当我没说。"
干净的客厅采光良好,南面是花园,没有墙,只有玻璃门,几级木阶梯通往花园。不下雨的时候,玻璃门从来不关。沙发就朝着花园,他正坐在那儿看书,妻子在通往二楼的东边的木梯上说了上述的话。
他对海不熟悉,他是离海很远的城里长大的孩子。拍戏的时候去过海边,对海的感觉就是又咸又涩的海风和海潮中不断的NG。
"很想去吗?"他放下书,问妻子。
妻子摇摇头,说:"不是的,随便说说,不用当真了。"
妻子是海边长大的,现在的她离家有半个地球那么远,由于他的工作,她也深居简出,不说很久没有回家,也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夏末的风从南面的花园吹来,带来玫瑰的香气,吹动了门檐上挂的风铃,午后的味道让人怀念。他失神了一会儿,对下了楼走进厨房的妻子说:"去吧,也不远。"
妻子背对着他摇着头,说:"开玩笑的。你晚上要去徐州了,先休息会儿吧。"
他并没有坚持。离他们家最近的海边是个开放的旅游景点,每天都有不少人。就算去了,也不会有妻子喜欢的海边的感觉。
而且他想,在那儿他一定会被认出来。
"这次的电影都有什么人一起?"妻子泡了杯咖啡出来,笑着转移了话题。
咖啡十分香浓,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咖啡。那是一种做法奇怪的咖啡,把咖啡豆让果子狸吃下去,然后回收它们排泄出来的去皮完整咖啡豆做的,味道很浓郁。妻子不愿意喝这种咖啡,说想到制作的过程就没有喝的欲望。
"郑朝东、陈纬和林武,还有其他几个。"他轻轻吹着咖啡上的热气,氤氲四下飘散,迅速融入空气之中。
妻子有些惊讶,问道:"林武吗?"
他点点头。
妻子会惊讶也不奇怪。他和林武年龄相差不多,外形、戏路乃至气质都比较相似,从来没有哪个导演同时请他们两个一起出镜。
好几年以前,他代言的产品上一任代言人就是林武,当时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就有记者特意问他:"你对林武有什么看法?"
那时他相当愕然。演艺圈中总有那么些从来不会出现在一个场合的艺人,这些人通常都是过度相似的,因为没有交集,也就没有人会故意将他们扯在一起。那个记者的问题让他思索了接近五秒钟才回答:"我很喜欢他,刚出道的时候看过他的广告,觉得他跟一般人不一样,没有哪个男演员有他那种感觉。"
"是什么感觉?"那个记者穷追不舍。
他虽然不是瞎说的,但这句话一定也不诚
1、先生 ...
恳。林武属于不关自己的事都不予理睬,工作之外鲜少绯闻,从不出现在秀场或娱乐节目,极少出现在镜头上的人。除了荧幕作品外,圈内人也很少对他有所了解的。
他搜肠刮肚地回想当时看的那支广告片,那时确实给他有些震撼,但随着参影机会的增多,也并不觉得那支广告有多好——怎么说当时那个演技也太嫩了。
"很可爱。"
现在想想,当时他用的词并不恰当。林武的外形俊朗,个子也高,外貌出众到喜欢讨厌他的人都不能否认,甚至一度到了让人忽略他演技的地步。和一般意义上的可爱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是当时在场的记者听见这个词后好像很激动,又有其他人问:"见过他没?"
"见过一次吧。"
事实上并不算什么见面,是个颁奖典礼罢了,很多人在场,他和林武都被提名了,坐的位置比较近,相互点了点头,笑了笑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交流那种。
"当时有说什么吗?"
他奇怪于记者们的锲而不舍,有些困扰地笑说:"没有……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说'我很喜欢你'?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说,很奇怪吧,所以就没说什么。"
在演艺圈,一定要尽最大能力表达对同行的好感,哪怕会被人误解也好。说"喜欢他","我是他的影迷",总比"并不太了解""不熟"来得好,影迷和记者都喜闻乐见。如果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思,第二天的报纸一定会扭曲成"何组谈林武:没印象,不了解"。
与其在影迷之间又挑动战争,不如表示友好。就此而已。
后来那篇报道果其不然被歪曲成了"何组狂爱林武,不敢表白"。但这种没什么实际内容的客套新闻,并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很快就被遗忘了。
妻子有些感兴趣地问:"你们演什么角色?"
"他演张良,我演韩信。"
妻子有点疑惑:"他好像没大你几岁吧?"
何组笑道:"那也没办法,一般人也不会觉得张良比韩信大很多吧?"
"大了二十多岁啊。再说了,哪有那么帅的张良?"妻子想了想说,"郑朝东演的是萧何?"
"嗯。"
"你们演'汉初三杰'吗?"
何组并没有对妻子说过他这次拍戏的内容,妻子平时对他的工作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妻子以前是学历史的。
"名字差不多吧。"
"简直是胡来,张良应该比萧何年长的,现在比他小了二十岁。"妻子有些不是特别满意,她一向如此,只要涉及到她相关专业领域,就会很较真。
"演员的年龄不重要,化妆师会处理成相应的年龄。"
"我看不见得,导演同时找你们两个之后,这部片子就开始不严谨了。"
妻子的想法
1、先生 ...
他明白。如果不是想吸引更多女性观众的话,不会在片中高密度地启用那么多怎么说也称不上实力出身的演员。考虑到这一点之后,这部片子的出发点就不是严谨了。尽管如此,在妻子眼中,他和林武似乎都是花瓶这种看法还是令他有点不舒服。
"林武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现在演技进步很多了。"
妻子不以为然地说:"看他电影的人应该90%是冲脸去的吧。"
平常很随和的妻子在专业领域的问题上被惹怒之后就会迁怒,然后变得很尖锐。何组出演的古装片她从来不看,不小心看见的话一定会有很多意见,从服饰到桌椅到职官甚至到当朝当代的人使用的语言。她理想的状态就是如果拍汉初的话就用史记体来说话,并且用上古汉语的发音。但事实上真的这么做之后,电影肯定要赔本的。
台词本身就是演技的一部分,如果用不熟悉的语言说台词,那么演技会完全出不来。
知道这点之后,拍古装片尤其是历史向的古装片时,他在家都会有意不提。还年轻的时候,这种片子一般不会找上他,随着年岁增长,这样的邀约渐渐多了起来。他不太挑片子,找他的导演知名度一般都比较高,他本人对于电影的要求并没有那么苛刻,只觉得自己演好自己那部分就行了。
林武和他有些差别。年轻时也不太挑剔,因为那时他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好的演技。但到了一定年龄后,就变得很谨慎,不会随便接片子。因此他的作品很少,但都相当不错。只有一位导演是例外的,也就是这次的这位,他很喜欢找林武拍戏,对于他的邀约,林武也从来不推辞。
和妻子的交谈让他不太愉快。这种心情直到像台风一样刮起的晚风将风铃声吹得急促而破碎的时候还没有消失。
远处的山峦在幽暗迷雾当中好像天那样高,黑漆漆的风景连绵了一路。傍着河边行驶,窗外的河水声忽远忽近。他们的目标好像是天边的似有若无的群山,觉得到了的时候,峰回路转,灯光所不能及的远处,又是一座黑影。
在听不见水声之后,何组被左右摇摆的巴士弄得有些疲倦,靠在座椅上,又觉得背部的角度有些难以入眠。他只好把枕部轻轻贴在窗框边的窗帘上,那样的话,即便颠簸起来,头也不会磕得很疼。
清晨三点就出发了,要在天亮前赶到。想拍的是清晨逃亡中的张良。
到了徐州之后,花了几天时间谈论了剧本。导演的风格还是一如从前,要求在最相近的地点,最相似的场景,做出最相近的演出。何组是第二次和这位导演合作。上一次的合作他要求最相近的地点,就在上海郊外;最相似的场景,就把大部分的投资经费用于复建了当年旧上
1、先生 ...
海外滩的一处;而最相近的演出无疑是最苛刻的一点。台词原本想用上海话,但难度太高,只好放弃,改为民国时期的标准语。何组出生在海外,上海话的话从小听父母说,练起来并非难事,但标准语总有些地方不够标准,r的发音就相当困难。他知道自己发r音的时候听起来像英文,但是没办法更改。为了这个r的音,他练习到都不想说话了。最后他的标准语,导演仍然不够满意,只给了个6分。最后的最后,他的那部分台词用的是配音。
从博浪沙逃亡到下邳途中的张良是这部戏的第一幕。导演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开机的第一幕一定是真正的第一幕,哪怕这一幕要去的"相近的地点"离大部分拍摄场景都很远。
他认定的逃亡要在丘陵当中,他觉得张良会绕到远处去,从北面逃到睢宁。他选择的是枣庄。生长的植物与那时相当的,气候类似的,季节类似的。还要有水。他想让他喝水、洗脸、洗澡。
这部分的戏和何组关系不大,但导演让他一起来。
头靠在窗边时,车内有亮光,所以玻璃中反射出了车厢的样子。对面的前座、后座都在打盹,但正对他的座位上,化好妆的林武正襟危坐。他直直地坐着的样子在玻璃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侧面的脸看上去也像被涂抹了一般,丧失了轮廓。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在那儿。
空调吹在身上有些冷,何组闭上眼睛,又听见了泼水的声音,睁开眼,贴着的窗玻璃外忽然有些细小的水珠快速地更改着运动的途径,又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道一道的水痕流了下来。镜子一般的玻璃越发迷蒙,只有那个身影还是直直地坐在那儿。
林武很少找人说话,也很少有人找他说话。在很多人在的地方,他可以一个人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直到人群散去。他也不做别的事。大家在讨论时,他好像在听,但他的眼睛中看不见底。导演如果问到他的意见,他一定是没有意见的。
他也很少笑,笑容是成年人不说话的时候需要用来拒绝的东西,他却没有。但他看起来也不是严肃,只是好像不在那儿一样。
和在荧幕上见到的他完全不一样。
何组研究过很多电影,他一直觉得林武的演技不过不失,如果要演一个活泼刚健性///欲旺盛的男人,他就是那样;要演有点傻气的男人,也是那样——并没有相当活泼,也不会相当傻气。他演得恰如其分,在整部片中却没什么特色,绝对不是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那一位。
但仔细想想,林武并没有演过唯一的主角。哪怕戏份相似,他的对手也是些前辈之类的人。
何组隐约觉得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河边是一片广阔的次生林,但并不是
1、先生 ...
人为种植的植物。随风飘荡来不知何处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何组对植物认识很浅,周围的乔木、灌木都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他们劈开荆棘,去的地方连路都没有。
见到了河,那一路伴随他们过来的河却浅显青白。何组想起听到的河水声,却不知道当时是逆流还是顺流,但从现在看来,那一定是逆流了。这段河的声音比先前的要小一些,初曦当中看来只有三四米宽,不,这只是河上游的一条小溪罢了。
尽管离夏天的结束不远,深山中的清晨已经有相当的凉意,露出在空气当中的胳膊起了粗大的鸡皮疙瘩。想着天亮之后应该会好些,他并没有去车上拿衣服。
灯光、道具、摄影准备就绪,林武换上的是破烂的曲裾。作为逃亡来说,行动非常不便的装束。
他独身一人,腿有些受伤,脚步蹒跚,走到溪边,先是洗了脸,然后解下发髻,细细梳理,摘下腰带,露出赤///裸的上半身,在料峭寒意中慢慢走进溪的中央。
他沉进水里,消失在水面,溪流像平时那样的速度缓慢流着,看不见漩涡。何组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直到导演喊卡,他都没有从水底出来。时间长得让人心慌。
他出来的时候也是很慢的,慢慢地游回岸边。场工把厚重的浴巾包裹住他的身体。
白天与黑夜的替换只是一瞬间的事。太阳升起的前一个小时,天就已经亮了。他的戏完成了,头套摘了下来,水似乎浸入了他的短发当中,他感谢了帮他擦拭的工作人员,自己接过浴巾放在头上,但也不擦,只是那样看着那条小溪。水还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唇由青紫慢慢变成朱红。离开灯光之后,所有的光辉都从身上消失,变成了像背景一样的东西。
导演并不满意。何组听见导演对他说:"已经开始拍戏了。"
"嗯。"
"不在家里了。"
"嗯。"
"他在逃亡,多一点挣扎。"
"嗯。"
"他为什么要逃到下邳?"导演问他,他没有回答。
何组也在想,他为什么逃到下邳?剧本里是没有写的,或者说,剧本没有明确指出。
"你想想他为什么要逃到下邳。"
何组在吃早饭的时候发了条短信问妻子,张良为什么要逃到下邳。妻子没有回答。
这出戏拍得不行,意味着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天,或者明天早上再来。导演选择了住上一夜,那样可以拍得更从容些。
河滩边有一片被烧得焦黑的平地,他们用来当作露营地。化妆组和道具组升起了篝火,一位素有酒坛之称的灯光师陈生抱了一箱啤酒下来,在晚饭过后开始发啤酒。何组不爱喝酒,啤酒也不太愿意喝,但陈生一个一个地
1、先生 ...
缠过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野外有美酒,人生幸事!花影月影配美酒,须当樽前老!"
标准语尚且不清不楚,被他粤语的半文半白弄得有些头痛,何组只好笑着喝上了几口,他不满足,说道:"饮埋,饮埋!"何组只好把一瓶易拉罐都喝了下去。他又满足地奔到下一个人那儿纠缠,到了最后吼道:"他给西将去了哪里!"
何组不知道他在叫哪位,他于是又叫着:"小武去了哪里!"
"陈生来敬酒,他肯定跑了呀。"道具的吴生笑着说。
"走去了哪里?"
"陈生,饶了他吧,他明早要拍戏。"
"饶不得他!"
陈生在溪边找到了林武,并且一定要他喝下自己敬的酒,林武为难地请求他,说自己不能喝酒,陈生不愿意。导演出来劝说,灯光师说他要不喝明天就罢工了,林武只好喝了。
喝酒之后不到一刻钟,林武钻进了帐篷。何组被分在和他一个帐篷,见陈生还四处劝酒,他也进了帐篷。
那个总是好像不见了的人就那样趴在防潮垫上,睡袋垫在肚子下,拱起一个奇怪的弓形,何组轻轻咳了一声,林武动也不动。
如果就那样睡的话,半夜一定会冻死的。何组摇了摇他,把他弄醒。
他很不愉快地醒了过来,眼睛似乎很锐利地瞪了何组一眼。至今为止没在那张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何组有些吃惊。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又开始迷茫起来,他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却歪歪扭扭地,拿起睡袋放在何组的怀中。然后就正坐在那儿发呆。
他坐得那样正,却是歪歪扭扭的感觉。他直直地看着远方——帐篷拉上了,其实没有远方。
"林武?"
"嗯。"
"睡在睡袋里吧。"
何组把睡袋拿出来,铺好,林武还是那么坐着。
"睡觉吧。"
"我想吐。"林武脸色青白。
何组打开帐篷的门,林武却又倒在了睡袋上,抱着睡袋,迷迷糊糊起来。
何组拍他,他转了个身。何组把他的上半身抱了起来,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把腿放进睡袋里。"
"我不想睡觉。"
"你刚才已经睡着了。"
"不,没有。那不是睡着。"
他说着说着,说起了日语。他说的何组听不懂,何组想起来他其实不完全是华裔。
说起来,他的林似乎并不是中国的林姓,是日本那边的姓。但是大部分人都忽略了这一点,以为他就是华裔。就像他一样,他是华人,但事实上成长得和一般的美国青年没有差别,只是因为外表,就会被这片土地上的人亲切对待。
大概没几个想到,如果到了战争的时候,他效忠宣誓过的是另外一个国家。
张良或韩信,其实离他的文化相当遥远。对以前的
1、先生 ...
他来说,只是中国古代有过这样的人吧?中学历史课也不需要学习到中国古代的历史,甚至直到现在,阅读汉语对他来说都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见不到大光明。"林武忽然平静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乖乖地把腿伸进了睡袋当中。
何组忽然并不想睡在这样的帐篷里了。他走了出去,绕过狂欢一样的人群,来到刚才林武待过的溪边。
黑暗中稀微的火光让些许波纹浮现在水面上,然而飘忽不定。青萤的光点浮在溪边,越来越多,好像山中的灵神点了灯笼陪伴。何组顺着溪流往下走,一群一群即将随夏天消逝的光点好像道路一般向远方铺去。溪流忽然开阔起来,好像原野那样,与悬垂天边的银河连接在了一起。那密密麻麻的萤光与星光没有差别地融成了一道。
这里不是下邳,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何组回过头,林武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痴迷地看着天边的那条河。他好像又不见了,好像变成了银河,黑暗中不清晰发着微弱星光的河汉。只要离开这里,在满是霓虹的城市,银河就会消失。
"你为什么来这里?"何组问他。
"我来找韩信。"
妻子给他回了电话,那是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她说她找了很多资料,但是没有人说为什么张良要去下邳。但是她说即使是逃亡应该也不是没有目的的,下邳虽适合隐藏,但并非唯一可以选择的地点。张良一生其实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复兴韩国。他应该是去找韩王的后裔。
第二天那场戏导演没说不可以。他们就那样回去了。白天的玻璃无法成镜,再怎么用力地看,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他总是坐得那么正。
何组有些惭愧。他回到徐州,借了史记,请剧组的语言老师带他看了留侯世家。看完留侯世家,他又看了淮阴侯列传,最后看了韩信卢绾列传。他有些分不清韩信和韩王信,于是又看了好几遍。他觉得他们有些相似,说的话,做的事,但总觉得似乎有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存在的时候并不存在。
他开始怀疑韩信这个人的存在。这种怀疑导致了他的第一场戏就被NG了十来次。
他们接下来的戏并不是按顺序拍的。张良和幼年韩信的戏被挪到了后面,韩信执戟鸿门宴的戏变成了他的第一场戏。
楚汉的故事总离不开鸿门宴。然而整个灭秦过程中,能看见其他人,却看不见韩信。鸿门宴中有没有韩信?是哪个韩信?抱着这样的怀疑,何组被导演说:"你去休息一下。"
他的戏拍不了,鸿门宴的主角并不是他,是张良。他在项羽身后执戟,他看见了张良。
他不能理解那种情感,为什么要颤抖?为什么不得不看着他?
他看了剧本,又看了史记。张
1、先生 ...
良要找的人到底是谁?张良不惜性命也要椎刺秦王,他想把这个天下还给谁?
他有些憎恨起这个他不熟悉的历史人物。他们随意地打扮着他,让他去找韩国的后裔,但在他眼前,他又装作不认识他。
张良看着刘邦,看着项羽,看着项庄的剑,就是不看项羽的身后。那里应该站着一个执戟郎中。一个他照看了十年,却轻易抛弃的孩子。
下邳离淮阴不近呀,你们凭什么说他在那儿待了十年?
何组看着营帐中樊哙跪下来,吃着生肉,喝着酒。他并不是主角,但在鸿门宴中谁去看角落里的人呢?
樊哙身旁的张良不声不响地喝着酒。他明明是不能喝酒的,但他现在喝了很多,一样十分清醒。那双向来好像混沌的眼睛清晰而执着。
张良想把天下给谁?
导演忽然说了卡,然后对着何组说:"你上去吧。"
他被那样留在了胶片里。好像愤怒,好像有话要说,好像想离开,但是始终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不是主角。
那场戏拍完,何组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问:"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什么。"
何组问妻子,韩信在历史上活跃了到底多久。妻子说如果到被贬为淮阴侯为止,只不过五年多,如果到死为止,也不过十一年。
何组回想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的自己的五年。他好像做了很多事,但也好像什么也没做。不过那时莫名其妙地变得有名气起来。可是和横扫千军平定天下相比,那好像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他有点恐慌起来,他不明白韩信的想法,为什么他要去项羽那儿,为什么鸿门宴后不久又要逃到刘邦那儿,为什么之后又要逃走,最后为什么要留下来,死心塌地地留在刘邦那儿,然后做了件最终使这个人的国号变成他们这个民族代称始祖的事。
他明明姓韩。
何组没有问导演这件事。
楚汉的主战场开局并不在徐州附近,导演在拍完少年韩信以及张良匿下邳的部分就打算将剧组带到秦岭去。
睢宁和淮安都找不到下邳和淮阴的影子,在数千年中,淮河也曾经改道数次,即便到了实地,这里也不是两千年前的那个样子。两千年中,河流行经了不同的路径,大湖泊可以消失,城市不复存在,语言已经进化,就连人也早就迁往更安全的南方。
他们只能用仿建的城池,让少年韩信在那里钓鱼。师父消失后,母亲也死了,十六七岁的孩子不治生产,带着把宝剑四处招摇,饿了到别人那儿蹭饭,蹭到了闭门羹,钓鱼的技术也不怎么好,一天能管一餐算是走运。
三十多岁的人要演十六七岁还是稍嫌困难了些。上好妆的脸可以抖下很厚的粉。陈生虽是个酒坛子,打灯的
1、先生 ...
技术却相当好,把他打得一点皱纹都看不见了,只是那棱角轮廓自然不是十六七岁少年的。
他钓着鱼,蹲在护城河边动也不动,好像尊石像。钓竿抖动的时候他扯起来,只是不及指头长的小鱼。下一次的话,却什么也没有。他消沉起来,好像真的饿了那样。
老实说,他真的想导演早点喊卡。但导演浪费了一个小时的胶片拍他钓鱼,直到他真的以为他要钓上鱼才有午饭吃。
他难免胡思乱想。为什么他非要在这儿钓鱼?因为饿了。为什么那么饿?因为师父不知上哪儿去了。母亲也走了。他什么也不会。不会农活,不会经纪。师父只教了他怎么打仗,怎么杀人,怎么成为王。
何组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去项羽那儿了。
韩信还在钓鱼,何组却对他的人生觉得厌倦了。这导致了他接受漂母馈赠的那场戏又十分不顺。他在休息的时候四下看着,主要演员都不在。这令他更厌倦了。
他并不是个容易生厌的人。他曾经演过不少一模一样的戏,不需要脑子,只要把衣服脱了就可以了。他一点也不厌倦。他有想做的事,但他不愿意演这样的人。
他终于对导演说了自己的想法:"韩信这样很奇怪。"
"哪个地方?"
"他没有自己的意志。"
导演反问:"你觉得他有吗?"
"他离开项羽,去了刘邦那儿。"
"那他是想做什么?"
何组答不上来,他勉强地说:"他想成为王。"
导演看着他说:"你觉得他有自己的意志吗?"
"那个时代,每个人都为了自己想成为王。"何组说了,却口干舌燥。
导演笑了,说:"不管他想什么,这部戏里,他只想为了别人成为韩王。"
那不是笑话吗,韩王从来就不是他。韩王成,韩王昌,韩王信,哪一个是他?
何组特意从徐州去了睢宁,又从睢宁去了淮安,他在破败的茅草棚里冥思苦想,在这里,他能看见的天下有多大?
那天夜里,何组回到饭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妻子发给他的资料看了几遍。他觉得学者们想象力很丰富,但是没有编剧的丰富。他咒骂编剧,用了什么方法,把这么狗屁不通的剧情和形象让导演深信不疑。
妻子寄给他的资料中,有一篇洋洋洒洒地举了很多例子证明史记的漏洞百出。这位作者和他一样,迷惑于韩信与韩王信,甚至把淮阴侯做的事大部分归功于韩王信。
另有一篇出处不详,叫《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韩信》。这句话摆明是抄袭的,但放在此刻却很合时宜。根据史记给的那只言片语,每个人在心中勾勒出他的样子。而他要演的就是这么一个在别人心中的他。
他看累了,只愿意去睡会儿觉。却还没有
1、先生 ...
洗澡。他脱///光了进到浴室里,然后就有人在敲门。不一会儿,浴室里的电话也响了,他接起来,那边的人问:"打牌吗?"
"嗯,不了,我不太会。"
"你会下围棋吗?"
"会一点。"
"林武住你隔壁,你有空和他下下围棋。"
他差点问为什么了。想起明天的戏,又把问题吞了回去。
很多人认为围棋是韩信发明的。即便不是如此,他也应该精通此道。也许有一定道理。但何组的围棋是下不好的,就像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可以带兵的那种人。
林武来开门时穿着像浴衣一样的衣服。并不是酒店准备的浴衣,而是织锦的,深蓝色的锦缎上织着细小浅蓝凤鸟。那并非日本的织造,而能织出这样锦缎的地方如今似乎也没有几处了。
那是直裾。下摆和袖口与吴服不同,吴服的原型直裾深衣。脖子、手和一部分的胸壁露在外面。他向来是个身体强壮的男人。
他又拖着木屐走回了房间。他的房间里没有床,起初何组以为那是和式的房间,但地上并没有榻榻米,只是地毯而已。林武席地而坐,那是正坐姿。棋盘摆放在他面前,是一块划着格子的青铜棋盘——大约是剧组的道具。
在以前接拍的古装片中,即使有些导演会想起魏晋之前没有椅子,却并不是所有的导演都让人正坐。正坐是很痛苦的,盘坐相对而言轻松很多。他想古代的人坐得那么不舒服,是不是不想坐得太久?
林武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说,就把黑子放在了星位。何组愣了一愣,想坐下,但穿着牛仔裤,难以实现。
他尴尬起来,他只是来下围棋,却还要回去换衣服。但他并没有适合那么坐在地上的衣服,难道要穿上睡衣过来吗?
林武站了起来,走到衣柜旁,拿出另外一套直裾,黛色的,浅金色浮纹细凤鸟。蚕丝的颜色是内敛柔和的,丝织物有光泽,但不会反出强光。黛底配上金色浮纹,这件直裾看起来更像主人穿的。
"我不会穿。"何组看着他,说。
"不难。"林武这么说。
他能很正确地理解汉语。林武的汉语一直比他的好。林武从小在中国长大,母亲是中国人。他的母语其实是汉语。
这样似乎挺奇怪的,他明明是个日本人,却比双亲都是华人的他还要中国。明明早就知道,何组忍不住想问他,你的家乡在哪儿。
他最终没有问出口。林武只是拿着那身衣服,好像在看他,好像又在看别处。唯一确定的一点,他似乎认为他一定会穿上那身衣服。
何组在这种压力之下不得不脱下了上衣,林武并没有过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裤子。
"我自己来吧,我去浴室换。"
林武摇摇头:"会弄湿。"
1、先生 ...
何组很少生气,除非演戏。他本身眼眶就深,看起来就像在生气的样子。他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柔和,不惹人害怕。但他发现无论什么强烈的表情在离开摄影机的林武面前都是白费。在拍戏时看起来感受性那么强,对方一个表情,他就能做出相应的反应。在这里就好像被浆糊糊了的机器,怎么都转不起来。
他怀疑起他怎么和他人交流。
教养使得他不能直接表达恼怒的情绪,他自暴自弃地脱///下了裤子。那个人绕到他的身后,好像侍女那样把衣服的袖子拉直,等待他的手放进去,然后绕到前方,慎重地系好腰带。
锦和一般的平纹织法不同,看上去并不光滑,穿在身上也不光滑。织锦是丝织物当中很显贵气的,很少有人把锦当作睡衣穿。因为织造的时间长,产量很低。手工织出一件能成长衫的布,可能需要几年时间。
如非必要,他不喜欢把丝织品穿在身上,他觉得这东西美则美矣,穿着的感觉则有些束缚。太精良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束缚。他喜好穿棉麻织物,没有规矩,随意更换,流了汗也可以毫不在乎。他不能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出现在众人眼前,所以他外出的衣服很多,不会有不穿第二次会感到可惜的那种衣服。
林武这个人出现在镜头那么有限的次数中,时常被记者问:"你好像经常穿一样的衣服出门啊。"
他知道,对这个人来说,一件觉得舒服的衣服比千万件让人高兴的衣服更重要。
围棋自然没有下多久,穿着这种直裾如果盘坐的话,会把□暴露给面前的人。正坐了一会儿,何组就不行了。他想到明天导演要他们这么坐着拍摄,难免有些不情愿。
"脑子转不过来,我不下了。"何组站了起来,在衣服下轻微动了动发麻的脚趾尖。
林武把棋子一个个收进盒子里,棋子并不是道具,是普通的黑白石子。何组见过剧组的棋子,是白水晶和黑玛瑙的。
何组自己解不下腰带,他向来对这种事不在行。领带也是,能不自己打就不自己打,幸好用得着领带的时机很少。
林武收好了棋子,站了起来,他没留意到何组的窘状。
"能不能帮我解下腰带?好像变成死结了。"
林武在他面前站定了,低下头试图弄开死结,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正如他的脸棱角分明。他的头发很短,他年轻的时候几乎是刻意地留着长发,但开始蓄胡子之后就把头发剪得相当短。他的胡子前段时间还是浓密的,可以弄成各种造型,但现在为了演这个貌如好女的角色,他的胡子都剃光了。
何组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和现在的感觉像是两个人。也许他真的到了专演大叔的年龄了吧。
腰带解开的那一瞬间,
1、先生 ...
衣服就从肩膀往两边滑,那时听见敲门的声音,然后就是自顾自推门进来的声音。
"饮酒饮酒!"陈生带着一帮人进到了门内十公分,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
何组呆立在原处,林武拿着腰带,看着不请自来的人群。
人群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了,门被温柔地掩上。
听工作人员说了,其实女孩子们都想走近林武,却有点害怕,他看起来是那么不可亲。有个男主持总是在自己的节目中说林武是龙卷风,看一眼就撑不住了。这其中除却他的外形,应该包括他的难以沟通。陈生是不怕林武的,他是少数几个可以强迫他喝酒的人。不,陈生是少数几个可以强迫所以人喝酒的人。
林武虽然不可亲,却无害,他从不发脾气。他看似深不可测,好像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冥想,而实际上应该就是神游罢了,在感受器的触角碰不到的地方尽情的发呆。
女孩子们当然都不知道,和他对过戏的女角也不知道,因为他在演戏时并没有发呆。当她们看他的视线都染上了桃红和心跳,这个人会被美化成什么样不得而知。
女孩子们央求着陈生带她们去林武那里玩一玩,陈生最喜欢女孩子,抄上一壶小酒就答应了。
何组决定不去理会这件事。他泰然自若地沐浴在片场和以往不同的氛围中,只是过于泰然,忘记了剧中的忐忑。
"你要钻对方的胯//下,怎么那样的表情呢?"导演哭笑不得。
"我认为这个表情挺好。"
导演想了一想,竟然同意了他的说法:"你就那么钻吧。"
只要演韩信的人,肯定逃不过要钻胯//下。他想这件事是不是在哪个民族中应该都是不可忍受的耻辱?想到这个,难免有些迷茫,他要表现得很耻辱吧?但他觉得韩信并不在乎。他就是这么认为。
韩信不是不在乎。他后来跑回来赏赐了这个羞辱他的小伙子,告诉别人他是壮士。要是不在乎的人,肯定不会特意做这种事情。
但他一定要看起来并不在乎。
就像他现在一样。
妻子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打电话来,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什么照片?"
妻子把照片发了过来,一张手机拍的,但是看得很清楚的照片,看起来就是饭店房间里,他和林武穿着几乎一样的衣服,站得那么近,而他的衣服滑到了肩头,两人看着镜头,他看起来那么吃惊。
"剧组换衣服,闹着玩的。"他抓了一把头发。
"今天是头条。"
"炒一炒也不奇怪。"
"这样啊,那别玩过头了。"妻子笑着说。
下午就是对弈的戏。师父走之前的最后一局。当然韩信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局。师父像平常一样,他也像平
1、先生 ...
常一样,他抬头看着师父,眼神中有些得意自己占了先机。那段时间,他早忘记了挨饿是什么滋味。
那局棋下了好几个小时,何组的棋艺不佳,下的棋路有人指点。专业的棋手在摄像机外用磁盘下给他们看。
韩信的正坐稳如泰山。变成韩信他就相信,他一定可以坐得那么正。这个人教出来的学生一定可以。
韩信不知道师父要走,他就装作不知道。然而想一想,又觉得后来的他那么悲哀。一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小时候已经决定了。不是由自己来决定,而是那些可以任意摆布他人生的人,譬如父母,譬如师父。
作为张良的他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当然和平常作为林武的他表情是不一样的。何组研究过不少版本的拍汉初历史的电影。张良总是个温和的有些阴柔的,甚至有些滑头的角色,那种张良时常在笑。林武的张良不是那样,他不笑,但也不锐利,好像一团被羊皮纸裹住的柔和的光,如果那层纸破了,就是万丈光芒。这个时候尚且还是这样的。
想到光之后,何组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飞蛾。
在徐州的最后一天有半天是休息时间,何组不想出门。他没有克制自己,上了网。本以为已经平息的东西在进行搜索之后还有铺天盖地的议论。放出照片的微博粉丝量剧增,每天好像花痴一样写着:"啊,他们又对戏了,互相凝视了……"或者"感情真好,阿组把橙汁递给了小武。"或者"我快受不了了,小武跟瀚宇拍戏的时候阿组眼睛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后来又有人挖出几年前那段访谈,证实何组对林武深刻的好感。
何组合上电脑,打了个电话给妻子。
妻子是圈外人,他们的婚姻不为人知。
妻子并没有生气,她还笑着说很好玩,她说林武真的很帅,她要是跟他对戏,会比何组更惨。何组辩解说自己一点都没有惨,那些东西都是别人造谣想象的。
"而且,除了片场外,我基本上没见过他,虽然他就住隔壁。"
"我听说了,他是个宅神。他连饭都是叫外卖的。"
自从被陈生强迫喝了一次酒,林武就不出现在大家聚集的地方吃饭。
何组像是自言自语:"很快就拍完了。"
"压力有这么大吗?"妻子不太理解。
何组摇摇头,明知妻子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来过秦岭。他依稀听过很多山的名字,终南山、大别山、太行山、长白山、南岭、黄山,在他脑子中,这些山就是好听的名字罢了,他没有到过,也不知到底在哪里。当他到这个似乎是故乡的地方时,他已经不能旁若无人地去登山了。
他以为秦岭就是一座山,后来有人告诉他,秦岭是一条山脉,好像洛基山脉那样的山
1、先生 ...
脉。而当听见终南山是秦岭的一座峰之后,他真的忍不住吃了一惊。就像听说自己和从来不曾谋面的人的绯闻一样那种惊讶。
接着他又听说了原来所谓的蜀道就是秦岭上的几条路,开始大惑不解。那位科普者拿出地图,告诉他,蜀和秦隔着一条秦岭,蜀道就是古代出入蜀地的唯一途径——但蜀道并不是唯一,而是有好几条。
科普者就是剧组的军事指导。何组越发惭愧。史记上的战争部分,他从来没有搞明白,那些地点究竟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他觉得电影拍不出那些,顶多贡献一张地图意思意思罢了,一般的观众谁去关心这些呢。
林武不像他那么惊讶。他听着的时候很认真,但何组觉得他其实都是知道的。郑朝东和陈纬不关心也不惭愧,当说到荥阳、成皋那僵持几年的战场时,郑朝东摆了摆手说:"我知道,打仗的时候萧何没出过汉中。"陈纬则说:"哦,就是被项羽困在那里几年,韩信收天下的时候,刘邦什么事也没做嘛。"
"有,他死里逃生。"导演这么说。
何组想着整个历史,谁活得久谁就赢了。但活得久的人终究也要死,总有比他死得晚的人。项羽的天下被韩信吃了,韩信交给刘邦,刘邦比韩信活得久,吕雉又比刘邦活得久,陈平又比吕雉活得久。
只有张良不想赢,也不想活。何组相信绝食可以登天,却不相信可以升仙,想象他从赤松子游,不吃不喝,一定已经精神恍惚了吧。他干嘛那么折磨自己?
他听说有种修行叫苦行,释氏了悟之前,曾经苦行过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埋进沙中,不吃不喝,睡在刀石之上,走过火焰,然而苦行没有使他证得真言。何组认为辟谷等同于一种苦行,到死也就是死了,见不到大光明。
何组看向林武。谁可以坐得那么正呢?张良那种病弱的身体,坐得那么正的人,想见到什么大光明?
他觉得自己混淆起来,如今的林武并不病弱,他很健康,他的唇是朱红的,轮廓坚毅,只有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混沌。何组安慰自己,那时释氏的学问还没传入来呢,张良并不知道大光明。
林武终于看见他了。又是那种好像看见,好像又不在的眼神。
他们去大散关走了一遭。天那么的蓝,那个关口看起来那么的假。他从前方窥探,深刻的沟壑和绝壁在眼前铺开,连绵不知几百上千里,他找不到天边的蜀地,也找不到当年栈道的遗迹。
林武眺望南边的样子显得很远。他的侧脸和多年前变化却不大。那段时间他并不是这样看东西的,他那时的眼睛很黑,印在角膜上的东西也会确实地印进视网膜。那时他还会笑,虽然频率也很低。
很快就结束了。何组离开了
1、先生 ...
关口。秋天很长,但很快就要结束了。秋天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夏末,一部分是冬初。它们一点儿也不一样,但同样叫秋。他以前说要苦行,十天不吃东西,都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的远。
何组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部戏拍了半年,在拍到垓下之战的时候停机了。赞助商撤资,找不到新的赞助商。戏被搁置下来。
韩信应当还要把项羽逼死,然后被别人逼死。他做了齐王,那还是张良来封的;后来又做了楚王;但始终没能成为小小的韩王。成为韩王的那个人也叫韩信,那是张良发现的另外一个韩信。
后来韩信和张良一起编了兵书,听说他自己也留下了一部兵书,汉书艺文志里把它归为兵权谋。
何组坚信,他死前最快乐的就是那段时间,不到四年。可惜他没机会演了。
韩信死了以后,张良从赤松子游去了。不吃不喝,也不想升仙。吕雉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叫他别为难自己,他吃了,后来就死了。
他刺秦为了谁?最后又把天下给了谁?
何组最后终于想明白,他一声不响地走,是因为要把人生还给韩信。一辈子做不成韩王的韩信。
就像林武要把人生还给他一样。
十七岁那年,他走之前还像什么事没发生那样,穿着他喜爱的直裾,像个傻子一样坐得那么正,和他一起吃着火锅,说:辟谷还是不行的,看不见大光明。然后用那双十分清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们在一起,永远看不见大光明。
----呃,后面还有一篇《后生》------
2
2、后生 ...
1、
林武在美国学校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叫凌云。高中一年级过半的时候才入读,他是华裔,祖籍在上海,在美国出生,因为父母来台湾的原因,中途入学了。美国学校里各种人都有,白人多,混血儿也不少,基本上都是说英语,会说国语的人在学校里也不说。但凌云似乎认为他是华人,每次见到他都会和他说国语。林武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英语不太好导致的。凌云的国语并没有林武说得好,后来林武才知道原来凌云是想拿他来练习国语。
凌云时常说,在美国时要好的华人朋友有两三个,但是都是上海人,在家里以及和他们在一起都说上海话,标准语说得可差了。
林武自认为自己的台湾//国语也不算很好,但比起好多个尾音都吃掉一般变成入音的吴地普通话,似乎要好上那么一点吧。
凌云时常说起他那几个说上海话的华人朋友,说的最多的是一个叫何莹的姑娘,比他大上那么几岁,他总说她很漂亮、很性感、很活泼,恨不能用最好的词来形容她。有时说到一半又唉声叹气起来,嘀嘀咕咕地说她品味真差,找了那么丑的男朋友。
快到暑假,凌云越发心神不宁起来,他有些没精打采,以往会约他一起出去打电玩,但最近都没这么做了,每天只要有空就往校门口的收发室跑,明明如果有信件会送到班级来,他却一刻也等不了似的。
台风开始来的时候就是暑假要开始了。考完试的那天,他在教室里看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叶子漫天飞舞,天变得惨淡起来,云层快速地涌动,从窗吹进来的风饱含水汽。他想把脑袋伸出去看一看更大的天空,凌云却把窗关上了。
何莹失恋了。由于马上要下起暴雨,他们暂时没办法回家。在教室里凌云说起这件事,但是显得很没精神。
"可是我暑假不能回美国,我爸妈不给我钱。"凌云嘀咕着。
"哦,那可以让她来台湾玩一下呀。"
林武一点也没想到,他漫不经心的这句回答,竟然可以改变自己的一生。
他记得那天是台风天,那年台风来得很频繁,整个暑假的前半部分,他都窝在家里玩红白机,妈妈几次拿扫把打他出门打不动。哥哥也放了暑假,从日本过来,跟着爸爸在鳗场学习。妈妈总说:怎么一点都不像哥哥呢?这身懒骨头!
林武喜欢在家里呆着,反正就算在外面玩,他也总会被人说在发呆。既然都是在发呆,那还是在家里发呆舒服一些。可以穿上妈妈做的直裾,里面空荡荡的很舒服,却不能这样穿出门去。
爸爸在家喜欢穿浴衣,做裁缝的妈妈却悄悄把浴衣的样子给改了。不但领子做得不一样了,还把袖子做得又大又宽,下摆也宽松了一
2、后生 ...
些——爸爸对这种改动有些不满,但林武却很喜欢。妈妈说这不是浴衣,是直裾,浴衣的话,下摆太直了,坐起来不舒服。
尽管妈妈这么说,但看见他坐得松松垮垮的样子还是会揍他。
家里通常只有妈妈和他一起吃饭,他们家和邻居们都不一样,是坐在地上吃饭的。爸爸和哥哥是盘腿坐的,但妈妈要求他要正坐,每次坐得小腿发麻他都问为什么要这样啊,妈妈不说话。爸爸也说没有必要这样,但妈妈说:不想像上次那样被责怪了。
上次应该是七岁那次,上小学之前,他们回了一趟冲绳,阿公阿嬷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但看起来很严厉。当他叫爸爸"阿爸",或者叫妈妈"妈"的时候,就会更严厉地看着他,和别人家的阿公阿嬷完全不一样。
当时才七岁,他很多事都不明白。他在家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跟爸爸妈妈说着汉语,虽然妈妈说你爸爸是日本人,你也是日本人,他却没什么感觉。但从冲绳回来后,他和别人就不一样了。附近的孩子都去了附近的同一个小学,只有他去了日侨学校。妈妈说:应该还来得及吧,只有七岁。
日侨学校里的人都说日语,林武一句也听不明白。他只好在角落里发呆,没人找他玩,上课也听不明白。他回家对妈妈说想和其他小朋友去同样的地方上学,妈妈说不可以的,你要把日语学好。要不然将来没有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是什么,他不明白,大家不都站得好好的吗?
邻居家的阿姨问他去哪里上了小学,他老老实实回答了。然后就看见阿姨惊讶的表情:"你们家怎么让你上那种学校?"
"我妈妈说我是日本人。"
邻居们的态度很快就变了。本来并不是很熟悉,那之后见到了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有一次他听见右手边的胖阿姨嘀咕着:"日本仔,真讨厌。"
为什么讨厌?他没有追着那位阿姨问。他回去问妈妈,妈妈说:"他们家是外省人,那家阿公抗战时死了不少兄弟。"
"抗战是什么?"
"你别管了。"
林武渐渐明白什么是立足之地了。他也渐渐发现自己的立足之地,只有教室的角落以及家中玄关以内。他学了很多词,在邻居那里他成为了异乡人、外国人、侵略者、讨厌的人,在学校里他则变成了台湾人、不合群的人、不一样的人。
所以他最喜欢台风天,台风天就不需要上学,也不需要出门,在家里打红白机就可以了。只是肆虐的狂风过后,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总有一种怅然。
上了美国学校之后这种情况好了一些,但在里边,终究他也是个不一样的人,虽然没有人叫他侵略者,但会像妈妈一样说汉语的人也太少了。
凌云虽然是学校
2、后生 ...
里的好朋友,到了暑假也一样没有联系了。大家的暑假都是给自己留的,没有谁会空闲到和别人分享。他的也是。
那一场台风来的时候是七月底了,暑假过了一半,他在屋子里听着风声,忍不住跑到接近阳台的地方看,玻璃门外迎风起舞的树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卖力摆动过。雨点敲打在门窗上,啪啪啪,啪啪,节奏很凌乱,他觉得玻璃快要被敲碎了。
妈妈在楼下裁衣,好像在叫什么,但风声太大,听不清楚。一会儿之后就听见妈妈上楼来了,说:"小武,你朋友的电话。"
凌云在电话那头大声喊叫:"我们被困在桃园啦!"
"啊?"
"何莹和何组来了,我们被困在桃园了!"
"那干嘛?"
"钱包丢了,没办法回去了。"
"他们没有钱吗?"
"不收美元的。"
"机场没有兑换口吗?"
"我们已经出了机场了。"
"啊?"
"你来接我们吧。"
"我也没车啊。"
"笨哪,你不会打的士?"
"你打回家让你爸下来给钱就好了嘛。"
"我爸他们昨天去上海了啦!"凌云听起来有点生气了,"你来不来?我没别人可以求救了!"
因为他的这句话,本来想说"那你打车到我家,我付钱"的林武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他只好说:"我去,你们要等久一点,现在打不到的士。"
"快点来啦,何莹淋湿了,会感冒的。"
林武想不通什么情形使他们看见台风还往外跑,也不知台风来的时候飞机怎么降落的。他跟妈妈说要出去一下,妈妈相当吃惊,迟疑地问:"现在出去?"
"嗯。"
"你一个月没出门了,现在出去?"
"嗯。借我点钱,妈。"
林武回想起那个台风天,他们根本就不在机场里,在离机场有段距离的大圆乡的一条街上,凌云和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另一个也相当高挑的女孩,瑟缩在一间面店前方的牌匾下。他们身后的一排店铺都关门了。
"救命的来了!"凌云兴奋地大喊穿过嘈杂的雨幕。林武让司机等一下,就拿了两把伞下去接他们,司机说:"他们这么湿……"
"我带了浴巾。"林武说。
浴巾是妈妈提醒他带的,说淋湿的话出租车司机会很罗嗦,妈妈说的话大部分时候很正确。
凌云见他拿出浴巾的时候很惊讶。应该就是何莹的女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何莹身旁的男孩也瞪大了眼睛看他。
"出租车司机会很罗嗦的。"林武机械地重复着妈妈的话。
何莹在擦着牛仔裤的水滴时笑着对他说:"谢谢你啊。"她的国语果然说得不怎么好,听起来像谢谢侬啊。
那是长得很漂亮的两姐弟。在出租车上凌云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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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介绍了他他们俩。姐姐何莹和弟弟何组,姐姐比他大四岁,弟弟比他小一岁。虽说才不满十六岁,何组已经有一米八了,几乎和林武一样高。林武想起去年自己还没这么高呢,这个何组一定还会长高吧。
何莹坐在前座,三个男生挤在后头,想坐在何莹正后方的凌云让林武坐中间。他只好坐在何组身旁,俩人身材都比较高大,大腿的部分完全贴在了一起。出于礼貌,林武对他笑了笑。
何组看着他,接着把眼神移开了,不知为什么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有点卡:"你,你是凌云的同班同学?"
"嗯。"
"你读二年级了吗?"
"下半年读。"
"我下半年读一年级。"何组又看了他一眼,但很快把又把头转到窗外了。
弟弟的国语也要比较困难才能听懂。
凌云在车上叙述了他们的经历,其实早上已经接了机,但是他想带他们到处玩一玩,就打车去了大圆乡的街市,逛了一会儿,在那儿吃了面,台风就来了。面店的老板毫不留情地关了店铺,凌云苦苦哀求,才借到了电话打给林武。
林武把他们送到凌云家里,下车的时候何莹把头低下,林武摇下窗玻璃,何莹郑重地对他说了:"麻烦你了。真的很感谢。"然后笑着说:"我没想到凌云的朋友这么标致。"
她说的标致是英语,是handsome。但是林武直接在脑子里直译了出来。
"何莹你说什么啊?"凌云哀叫起来。
林武向他们稍稍摆了摆手,关上了玻璃窗。车轮在水面掀起了好像渡船的声音,雨势不见小。林武抬头看了一眼观后镜,雨点模糊的镜面上,凌云和何莹互相闹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何组却一直面对着这辆车的尾部。林武忍不住回头,从后边的玻璃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却又把头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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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再次被凌云叫出家门外是那天的第三天。台风还没离开,天阴沉沉的,持续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那天是农历六月十八,观音生日,妈妈一早去了寺庙。临走前特意做了一些稀饭给他。夜里玩电玩玩到了两点多,林武睡到了早上十点才起床。
吃着已经变凉的稀饭,家里的电话就响了。凌云在那边很不高兴地说:"你来我家玩吧。"
"干嘛?"
凌云抽了抽鼻涕,说:"他们说要你来玩啦。"
"哦。"林武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个他们指的应该是那两姐弟。
"来不来?"
"哦。"
"到底来不来嘛!"
"那……"老实说,林武并不是特别想出门,外面还在下雨,这种天气睡个回笼觉最舒服了。下午就打打电玩,晚上哥哥说要去小区篮球场打球。
"不管了,你二十分钟内过来。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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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就跟何组玩啊,不可以和何莹玩。"
"为什么?"
凌云在那里几乎跳起来了,压低声音说:"你白痴啊!你,你这个迟钝的家伙!"
"她看起来很喜欢你。"林武明白他的担心,不免有点好笑。
"真的吗?"
"嗯。"
"那也不行,你别找她玩。你去跟何组玩。"
林武想起了那个弟弟,好像有点害羞的样子。个子虽然很高,但却一脸稚气。和姐姐长得有些不一样,但是确实很漂亮。
"那他喜欢玩什么?"
"他喜欢武术。"
"可我不会呀。"
"你不要会啦,你只要和他聊聊什么李小龙之类的他就很高兴了。"
"李小龙啊?聊佛经可以不可以?我妈这里有几本。"
"你白痴啊!好吧,那就聊少林寺吧。"
说是要聊少林寺,见面之后却不知怎么把话题打开。林武和人在一起时,很少主动说话。
他们在凌云家一楼的客厅里,何莹在厨房里煎鸡蛋,说要做早餐给大家吃,凌云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剩下的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电视都没有打开。
林武烦恼着要怎么开口的时候,何组从那边的沙发走过来,问他:"你想不想看录影带?"
何组站着,从高处俯视他的时候让人有些压迫感,林武不知不觉站了起来。
"什么?"林武反问了一遍。
何组竟然笑了,笑完后有点不好意思,说:"你看起来好迟钝。"
林武想就算是这样,被比自己小的孩子笑话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他没做声。
"你没生气吧?"何组有点不安起来,好像有点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的样子,那个样子,就像个犯错之后的孩子。
林武摇摇头,觉得他的样子更好笑,于是就笑出来了。
何组的脸一下子明朗了起来。他摇了摇手上的录影带,说:"唐山大兄,你看不看?"
"嗯。"
看电影的时候何组叽叽喳喳的,好像看了很多遍似的,总是在看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就说:"啊,然后就那样那样了",一点不在乎地透露着剧情。林武本来想认认真真看的,但是被他说了之后,就一点也提不起劲儿来了。何组和他熟了之后话就变得很多,在电影较沉闷的地方,不停地说话,说的尽是些孩子气的话题,说自己很喜欢李小龙,希望将来和他一样厉害。
林武心想,他就算没有搭话也不妨碍两人的交谈。这让他放心下来,他还在想,如果是个害羞的孩子,碰上不会说话的自己,那完全就交流不下去了。
何组问他喜欢李小龙吗,林武不好意思说他其实不是特别感兴趣,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何组却高兴得好像要跳起来那个样子,忽然伸过手来拉住他,说:"那我们一起去练武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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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拉住的手黏黏的,好像是手心有点湿,还有点颤抖着,林武惊讶地看着何组,何组却不说话了,黑黑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他。
"你出汗了,很热吗?"林武问。
"也,也不是很热。"何组含糊地说。他又把眼睛转向了别处。拉着他的手却不肯松开。
林武没有被父母和哥哥以外的人拉过手,他没有弟弟妹妹,不知道年纪小的孩子是不是喜欢拉着大人的手。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似乎也总是伸出手来,叫着妈妈妈妈。
可是这孩子并没有那么小啊。
但想一想,虽然只差了一岁,国中刚毕业就还是国中生,那确实也是一个代沟了吧。自己国中的时候也傻不拉几的。
何组拉着他的手去二楼,何莹在楼梯下说:"咦,你们上哪儿去啊?"
林武回过头一看,见何莹身后的凌云向他做了个了不起的手势,朝他眨了眨眼。
何组把他拉进了客房,他的力气很大,林武觉得可能比自己的力气还要大。可能美国的孩子吃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肌肉比较粗壮吧。
何组住的那间客房窗户很大,朝向南边的花园,即使在阴雨的台风天,室内还是相当明亮。正中一张很大的双人床,被子叠得很整齐,床上却倒扣着一本漫画书。林武捡起来看,是福星小子。但是却是英文版的。早前自己也买了中文版的,所以就问何组:"你喜欢哪个女孩?拉姆还是忍?"
何组思考了一会儿,答不上来地憋得满脸通红。最后还是反问他:"你呢?"
林武想了想说:"还是拉姆吧。不过她穿得太少了。"
何组说:"那不是很好吗?"
"不太好吧,大家都看见了。"
何组耸了耸肩,那是个十足的洋派动作,看起来有些奇怪:"没什么吧,身材好的话,本来就是用来给人看的呀。"
林武说:"不一样吧,你喜欢的人,会想让大家看见吗?"
何组盯着他的脸,看了很是一会儿,最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又不知想了什么,想了很久,好像非常苦恼的样子。
林武想他可能在想象自己喜欢的人穿得很少的样子,不由觉得他这样很可爱。还完全是个孩子嘛,只有身体发育的感觉。
林武不去管他,开始看起漫画来,上了几年美国学校,他的英文还是相当不错的,所以能没有障碍地看懂。他觉得自己真奇怪,好像是日本人,却一直看着翻译的漫画。
看了十几页之后,何组突然说:"还是不行。"
没能理会他的正确含义,林武抬头看他。
何组摇着头说:"不想让别人看见。"
他原来还在想着拉姆的穿着,林武不由笑了。
何组一直傻傻地盯着他看,问:"你笑什么?"问完之后又满脸通
2、后生 ...
红起来。
"忍穿得很多,你喜欢她吧,这样就不必担心了。"
何组嘟哝着:"怎么这么随便,喜欢上哪个了还能换吗?"
林武想了想说:"一个人一辈子要谈好多次恋爱的。"
"你怎么知道?"
林武奇怪地看着何组,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什么变得不太高兴。
"大家都是这样的。"
"为什么?"
"因为……"没有谈过恋爱的林武绞尽脑汁,不知道该怎么说给他听,最后说:"总之就是这样啦,我没见过只谈了一次恋爱的人。"
"我要是喜欢一个人,"何组的口气十分认真,"我就会一直喜欢。"
林武想着国中生果然还是国中生。但是他也不知该怎么反驳他。林武想着说不定自己也会一直喜欢一个人,但是现在为止还没遇到那个人。
"喜欢别人是什么感觉?"林武回想自己从前的经历,不是没有女孩对他说喜欢,但是他就是不明白,喜欢是什么?像喜欢电玩和漫画那样吗?但是那种心情怎么能安到人身上去呢?讨厌的东西,不愉快的东西,很容易就能形容出那种感觉,就是不愉快。但什么是喜欢,怎么才能分辨出来呢?
何组没有回答他。他好像有些不开心地踢着床沿。
"你不是说练武术吗?"林武想起了上来的目的。
"你当真啦?"
林武看着何组,他又露出了不太像孩子的,有点狡猾有点世故的表情。
"凌云想泡我姐,嫌我们碍事。"他说。
林武在脑子里把他所有夹杂的英文单字替换成了国语。
"哦。"
"你知道的,他暗恋我姐好多年了。"
"嗯。"
"就是只喜欢我姐一个人啊。我姐倒是谈了好几次恋爱。"何组不满地说,"我跟她不一样。女孩子就是随随便便的,被人喜欢一下就傻了。"
"不是那样吧,应该也是喜欢对方的吧。"林武不太喜欢听何组那么形容自己的姐姐。
"她不会主动喜欢别人的,都是被人追得没办法了,心软了跟人在一起。"何组用听起来过于老成的语气说,"她这样不行的,对方很快就会发现的,然后就分手了。"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林武想着他也并不是都是孩子气。
"那当然。"何组的眼睛黑黑的,好像有星星在发亮的感觉,他看着林武说:"我一定会一直喜欢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会除了那个人,谁的喜欢也不理。"
他说话的样子认真得像是告白。
林武嘀咕道:"你这样很残忍啊。"
3、
下午雨终于停了。林武醒来的时候发现何组坐在床前的地上,近在咫尺的地方,用那双过于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他几乎是吓了一跳。
吃过午饭他们在花园里走了一圈,何莹说想踩
2、后生 ...
单车出去玩。凌云猛朝他俩使眼色,于是林武就违心地说自己不会踩单车。凌云耍宝似的说我会我会,我有两辆车,我们去河边玩吧!然后何莹就一脸难色地被带出门了。和何组在客厅里看了会儿录影带,林武有些困乏,何组就问他睡不睡觉,林武觉得不太好意思,何组又把他拉到房间里去了。他们在地上坐着看漫画,何组说你坐得好直呀。林武说坐歪了会被老妈打。何组对此很惊讶。
后来何组就说想睡觉了。他们是一起躺在床上的,但是醒来的时候却是这个样子。
"你……"林武爬起身,何组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睡觉流口水了。"何组说。
林武擦了一下口角,就看见何组憋着笑。
"我要回家了。"林武看了看钟,都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留下来吃晚饭吧。"何组看着别处。
"不了,我出门没跟我妈说。"
"你打电话回去说。"何组有点不讲理起来。
林武不解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在这里吃晚饭。打搅了一天,不好的。"
"那我要去你家玩。"
林武不能说不。只是他从来没把朋友带回家过,晚上家族一起吃饭,哥哥说吃了饭要打篮球的。
他有些犹豫起来,不知家人会不会不高兴。看着他犹豫的样子,何组的脸明显地黯淡了下来。
林武于心不忍地说:"一起去我家吧。"
说是不会踩单车,但那明显就是个谎言,因为他是踩单车过来的,何莹没发现,他就把单车停在院子外边的树下。林武烦恼于自己将来怎么面对这个蹩脚的谎言,但想到这对姐弟应该不会住上很久吧。
何组很重,他脚也很长,跨坐在单车后面,脚都拖在地上了,于是他就站在脚踏上面,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一路上很高兴地唱着歌。他唱着的歌是儿歌,就是那首doremi的儿歌,听起来好傻,他却唱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声音挺好听的。
踩单车上坡把林武累得满头大汗,何组也不肯下来走走。何组在上到坡顶的时候说:"我要买一辆机车给你,这样可以让你载我去兜风。"
"为什么不是你载我?"
"我比你小,比你晚才能拿牌照。"
"美国是几岁拿牌照?"
"16岁后才能拿初级照。"
"那你比我还早呢,这里要十八岁。"
"啊,那我先考到,我买车载你吧。"
"你有钱吗?"
"本来打工赚了一点,来这里玩肯定要花光了。"
听见他沮丧的声音,林武说:"那等我打工赚钱买机车,你过来玩,你载我去兜风。"
"真的吗?"他的声音好像天上的鸿雁那样,高高飞起。
"真的。"
何组在后面忽然没有了声音,林武有些担心,却开始下
2、后生 ...
坡了,咻地,好像穿林打叶似的那样,单车失重般滑了下去。
"我觉得我认识你好久了。"地面的水剩下了水洼,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何组在他身后低低地说。
"嗯。"
"真的,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认识你很久了。"
"嗯。"
少年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呼啸的风中听起来那么的远。
晚餐上爸爸妈妈非常高兴,说难得小武把朋友带回家里,真是值得庆贺。哥哥们也说那饭后一起打篮球吧。他们围在一起吃关东煮,林武却告诉何组说那是火锅,还说中国人最喜欢吃火锅了。
何组的篮球打得很好,虽然美国学校的校篮球队好像玩票性质那样,林武好歹也是里面的一员,但是却打不过他。两位哥哥也说这孩子身体素质真好。
小区的篮球场到了夜里有两盏不是太明亮的路灯。因为几个人球打得好,吸引了不少散步的人来围观。到后来休息的时候还有大妈上前来对何组说:"后生仔很厉害哦!"何组笑得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休息时何组问林武:"为什么你们家里的人叫你Takeshi啊?"
"就像你们家人叫你Daniel一样。"
"我们家人叫我小组,只有凌云这么叫。"何组很不解地看着林武,"Takeshi是台语吗?"
林武并不想让何组知道自己是日本人的事,不知为什么。
这时宽哥走了过来,又叫道:"Takeshi……"林武说:"哥,在外面叫小武就好了啦。"
"小武,叫不习惯啊。"宽哥才叫了一声就发笑了。
"所以为什么叫Takeshi啊?"何组纠缠不休。
宽哥有些惊讶地看着林武,林武想自己的样子可能看起来有些狼狈。
"呃,林武的名字读法是Hayashi Takeshi。他的武是训读的,不是音读的。"
哥哥显然没有理解何组问话的真意。
"不说这个了……"林武想岔开话题,何组却越发疑惑地问:"台语发音这么长的吗?我们那里姓林的台湾人就是读林啊。"
宽哥终于恍然大悟,看了一眼林武,笑道:"你让林武自己告诉你吧。"
"林武,为什么啊?你告诉我吧。"何组拉住林武的手轻轻晃动,那个幼稚天真的样子让林武没办法说谎。
林武看了一眼林宽,林宽抬了抬眉毛,离开了那儿。
"我爸爸是日本人。"
何组有点吃惊又有点疑惑地看着林武,似乎想问什么但是好像又问不出来。就那么愣了好几分钟。
"你妈妈呢?"
并没有预想中的露出侵略者、讨厌鬼那种表情,孩子只是吃了一会儿惊,还是很自然地问了他。
林武放下拳头,松开手的时候指尖在发抖,哽在喉头好像
2、后生 ...
有一团东西,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妈妈呢?"何组又问了一边,并没有不开心,只是单纯那样问道。
"中国人。"
何组笑起来,他笑的样子非常好看。灯不亮,周围却像点了太阳一样地亮起来。
"你是日本人,我就喜欢日本,你是中国人,我也喜欢中国。"何组好像自言自语地说:"Takeshi,Takeshi,嗯,真好听。"
"嗯。"
4
当晚林武又踩着单车把何组送回家了,何组在坡顶时又说:"你一定要买机车啊。"
林武说:"一定。"
何组站在凌云家的院子前看着林武踩单车走远。林武回头说:"你进去吧。"他说:"好。"
但是很远以后,林武忍不住回头看,却看见他还站在门口望向这边。林武想了想,又转过头踩回去,却看见他一副快要哭的脸。
"怎么还不进去?"
"我明天找你玩好不好?"
"好。你进去吧,很晚了。"
何组听话地进去了。但林武开出很远之后,转回头看,发现他站在院子大门后,还在看着他。
好像台风快要来到的那种感觉,林武冲下坡,觉得指尖还在发抖,哽在喉头的那个东西再次出现了。他想着糟了。却不知哪里糟了。
第二天何组一大早就来了。妈妈那时正准备出门。最近一段时间,妈妈变得有些忙碌,似乎说在西门町要开一间裁缝店。小学时妈妈这么忙过一段时间,后来说几个孩子没人照料,就又不做了。成哥已经出来工作了,宽哥去年去上了大学,家里只剩他,妈妈也有点无聊,所以打算重操旧业。爸爸对妈妈很好,总是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都没关系。
妈妈在不在家也没什么关系,家里反正也有很多好玩的。看漫画,打电玩,都可以在家里玩。不过妈妈肯定不是做那些事,她就是在家做做饭,做做衣服,再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应该是挺无聊。
妈妈见何组一早就来,又很高兴的样子,出门前对林武说:"小组那么远来,你带他出去玩一下吧。"
何组看见林武穿着直裾,又露出很好奇的表情,问道:"是你的睡衣吗?"
"是啊。"
穿直裾的时候要露出脖子和胸前的一部分,何组盯着他的脖子根部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得林武有些心慌起来。
"怎么了?没洗干净吗?"
何组摇摇头。在带着他上楼时,听见他好像呼了一口特别长的气。
"凌云和你姐姐呢?"
"凌云一早带我姐姐出去了,说要去游乐场。"
林武想起妈妈说的话,在楼梯上停了下来,问:"你想去哪里玩吗?"
何组在矮了他两级的阶梯上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问:"我想去,你会带我去
2、后生 ...
吗?"
"会吧。"
"我想去阿里山。"
"阿里山在嘉义啊……"
"很远吗?"
林武想了想,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其实也不算远,但就台湾而言,那也是走过了超过二分之一路程。
"不算很近吧。"林武有点为难地看看手表,确实才七点多,要去火车站也来得及,但是什么准备也没有,感觉上很匆忙。
"那我们去吧。"
林武还在犹豫不决,何组已经决定了似的,说:"你换衣服吧。"
"我没那么多钱,而且也没去过。"
"我有。"何组一副不听别人说的样子,他一定是个固执的小孩。
林武进了房间。何组站在房门口看着他,安安静静的,只是一直那样看着。林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说不出口你别看了。换衣服本来是平常的事情,他却觉得有点困难。背后的视线虽然安静,却好像有些执着。
腰带解下来的时候,何组往房间里走了,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了。林武转过头看着他,他的手拉着窗帘,背对着他。
窗帘细细地震颤着。
"不用拉没关系,对面没人。"林武解开系绳,把直裾整件脱了下来。
何组没有回答他。林武穿上T恤和牛仔裤之后,转过身,发现他还背对着他,握着窗帘。
"走吧。"林武想了想,只拿了钱包。
一路上何组并不怎么说话。搭捷运到火车站,上了自强号,他都好像心不在焉的。林武一大早醒来,也有些困了。暑假的这一天,本来就是周二,又已经过了通勤的时间,自强号上人很少。林武迷迷糊糊地靠着车窗,即将睡着的时候,听见对面的何组说:"我也想穿那个。"
他醒了过来,问:"什么?"
"你的睡衣,我也想穿。"何组说。
"我只有一件。"林武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让我妈再做一件给你吧。"
何组摇摇头,说:"我就喜欢你那一件,我喜欢黑色的,上面还有金色的小龙花纹,很漂亮。"
"那么那一件给你,我让我妈再做一件给我。"林武说。
"你喜欢什么颜色?"
"嗯……"林武想了很长时间,没想出自己特别喜欢的颜色。
"你再做一件蓝色的吧,一件深蓝色的上面有浅蓝花纹的。"
"为什么?"
"因为你的脖子很白。"何组说完之后,又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很白吗?"林武摸摸脖子,说:"我一个月没出门了,变白了。"
"花纹最好是凤。"何组又说。
"为什么?"
"因为凤是白色的。"
"凤不是白色的,凤是五彩的。"
"我觉得凤是白色的。龙是金色的。"
林武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觉得和何组说话有点累。他有些固执,
2、后生 ...
不太听别人说。
"可是男孩子穿着凤……很奇怪。"林武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
"我爸爸说,凤是男的,凰才是女的。"何组认真地说。
"那龙凤不是很奇怪吗?"
"没什么奇怪的吧,是后来人自己想成男的和女的。"
那段对话没有持续下去。何组自己终止了交谈,看向车窗外。林武觉得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么丝线一样的东西绕在心里,每次跳动一下,那条线就扯动一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和数学题解不出来差不多的感觉吧。
林武再次醒来的时候,何组的眼睛又在那儿了。就在正对着他的那里,笔直的视线,黑色的眼睛当中似乎藏在火红的东西那样的视线。林武抬起头,他觉得自己被那样的视线固定住了。
"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何组摇摇头。
林武看了看表:"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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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嘉义下车后,林武烦恼起怎么办了。他的钱搭完捷运加自强号就差不多了。他的零花钱在月初就买了新的电玩,现在是很穷的。他又想起答应何组说买机车的事,有些头疼起来,他要攒钱到什么时候才够一辆机车的钱?
何组拉着他坐上去阿里山的巴士,付了巴士的钱。林武想如果让妈妈知道,一定会怪他不会招呼客人了。
直到坐在巴士上林武才想起来,不由问道:"我们现在上阿里山,什么时候下来?"
车开到阿里山可能都要花接近三小时。现在已经下午一点了。
"明天吧。"
"但是晚上要住宿吗?"
"山上没地方住吗?"
"有宾馆,但是没有钱啊。"
"我有钱。"何组说,"我们住一晚上吧,明早看日出。"
林武想他有多少钱啊,万一不够住的话,晚上不一定有下来的巴士了。但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想去,就一定要去,他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林武忽然想起何组评价何莹的时候了。他说她总是心软,就答应了别人的追求。林武想如果是何组这样的人追求别人,应该很少有人拒绝得了吧。因为从认识他到现在不过几天,林武已经完全没办法拒绝他了。
但是多少会有点抵触。被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孩子牵着鼻子走,总觉得并不是那么爽快。林武想他也未免太任性了,但同时也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太会拒绝别人。
找不到借口,不会撒谎。于是不愉快的时候只好沉默。而这样就会被别人认为是默认。林武明白自己的弱点。但是他想如果是对着不那么强硬的人,他还是可以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的。
秋天似乎快到了。每当台风来的时候,林武就有这样的错觉。台北不会很热,整个夏天都在台风来临以及台风过后度过,本来应该闷热的夏天变得不热起
2、后生 ...
来。而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秋天,然后又不知不觉到了冬天。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太认识秋天。
"你在想什么?"何组问他。
"我在想秋天。"
"秋天?秋天有很多好想吗?"
"我不知道秋天是什么样的。"
"秋天就是那样,叶子都开始掉了,开始变冷了。"
"但是中秋之前还一直有台风啊。"林武说,"好像一半是夏天的尾巴,一半是冬天的头,不知道秋天在哪里。"
何组认认真真地思考起他说的话。最后说:"我也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秋,去阿里山的路上,明明已经快到秋天了,树叶还是那么的绿,叶子会掉光吗?世上有些叶子是不落的。
他们穿行在山林当中,太阳穿行在树叶当中。林武看着窗外,树叶那么的近,隔着玻璃窗,却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似的。
何组却把那扇窗打开了。风涌进来,伴着晚霞和金光。林武惊讶地回头看他,风吹乱了头发,何组伸出手把他的头发拢在手心,说:"留长一些,肯定更好看。"
林武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身后也有晚霞,他站在那样的窗前,身体随着巴士的摆动摇动起来,就好像要去了别处。林武伸出手,拉住了何组的手。
林武并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他知道何组把他的手指掰开,一根一根地扣紧,然后把脸别向了另外一边,耳根都红了。
糟了。林武心想,但是又说不上哪里糟了。
阿里山旅馆幸好并没有住满。
车到站的时候何组终于松开了他的手,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一个小时,手心里都是汗。那一个小时中,他们一人看着一边的窗,视线始终没有交会,也没有交谈。握在一起的手动也没有动。
林武什么也没想地那么过了一个小时,然而下车的时候他却觉得腿没有力气,几乎是摔了下去。何组在下面接住他,环住他腰的手好像烙铁那样的炽热。
林武抬头看何组,何组也在看他,黑色的眼睛好像要被火一样的东西融化了。
真的糟了。
林武的眼睛有些湿起来,他站直了,笔直地朝前走。何组在他身后慢慢跟着。
他不知道怎么到了宾馆里面,又是怎么上了楼,到了房间,他打开房门,何组也跟着进来。在房门关起来的那一刹那,林武走到窗边,特意拉开了落地门,把窗帘完全拉到了边上。
柔和的晚霞从山的那边过来了,昨日以前的阴霾像是完全不曾存在,天又红又金又蓝,好像透明的一样。山间凉爽的风越过山谷到达这里,吹起了窗帘,也吹起了头发。
他知道何组靠近了。那像烙铁一样的双臂从身后环住他,林武细细地颤抖起来。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2、后生 ...
滚烫的唇从后面贴在了他的耳际。林武的嘴唇干燥起来。他没有在那儿呆上很久,就把林武的身子扳正,把手落在他的发际。
林武看着何组,何组也看着林武。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他的嘴唇。他碰得那么的轻,好像怕他会被碰坏似的。
他们都睁着眼睛。
何组碰了一次,又碰了一次。林武呆立在那儿,任由他碰着。
到了第四次,何组吮吸住他的唇,伸出了舌尖在他的唇上游走,从他的齿列中进去,勾住了他的舌头。从唇舌传来的感觉麻痹了手指尖和足尖。
他把他抱起来,坐到了床上,把他的腿分开,让他直接坐在他腿上。然后扶着他的后脑,激烈地吻着他。
林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那种感觉从来都没有过。好像进了一个深渊,被人不住地往下拉。他阻止不了。
他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那个地方都开始坚硬起来。何组把他的臀托高,直接让他的腿//间夹着他的东西。
"别这样。"林武快要哭出来了。
何组看着他,细微地喘着气。然后把他抱紧。
"我不会放过你的。"何组低声说,把他紧紧抱住。
他根本就不是孩子。
"我要你永远记住我。不可以说什么一个人一辈子会谈很多次恋爱。"何组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不可以在窗前换衣服。不可以,不可以让别人看见你。"
林武觉得自己哭了,但是他不会承认。他应该不会哭的,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哭?
"你才认识我四天。"林武说。
"认识一个人,一秒钟就够了。"
"可我是日本人。"不,他应该说的不是这句。
"我是美国人。"何组轻轻吻着他的脸,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在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那天晚上,何组把他抱在怀里,从头到脚亲了个遍,他们揉//搓着对方的那里,像猴子一样做了很多次。
凌晨的时候,他们排队去坐小火车,要去祝山看日出。何组一直拉着他的手,从头到尾没有放开。
林武也想这样是不对的。他觉得这样不正常。但他觉得比起被人讨厌来说,被人喜欢哪怕不正常也很好。
日出是一瞬间的事。在日出前,就能知道它要从哪里出来,那么显眼,昭然若揭。它没必要掩饰,没必要偷偷摸摸,因为它是太阳,他是一切的神。
云好漂亮。何组这么说。
林武看见太阳的时候,何组看见了云。他惊讶于两人看的东西不一样,却觉得也没什么不妥。
6
何组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那件黑色的直裾。他在走前的整整一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在林武的房间里吻着,抱着,疯狂地做//爱,最后哭了。
何组哭了很久。他还
2、后生 ...
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暑假那么快就结束了。他们不过是度度假的学生罢了。
何组去机场前,林武打了个电话给他,说:"明年暑假一定有机车。"
"嗯。"那边低声应了一句。
林武没有去机场送行。谁都不知道的。这件事除了他们俩没有人知道。如果在机场的话,那么多的人,还有凌云和何莹,假如他们抱头痛哭,一定很奇怪。
开学后他经常精神恍惚。每天盼着下课。晚上七点,何组会打电话过来,那是他一天的开始,却即将是林武一天的结束。
他意识到他们那么不同,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信仰。他对着电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听着他的声音。
有一天何组突然说:"你是信佛的吧?"
林武问:"怎么这么说?"
"你们家摆了观音。"
"我妈信佛。"
"我选修了佛学。"
"为什么?"
"因为他们说学了佛,很多痛苦就没了。"
"你有什么痛苦?"
那里是长长的沉默。林武明了的那种沉默。
"老师说,有一种大光明法,看见了大光明就没有痛苦了。"
"嗯。"
何组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我又想,我宁可看不见。"
7
凌云的妈妈是广告公司的,见到了林武之后,再三地劝说他去拍广告,林武对拍广告之类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听说可以挣到钱之后有些犹豫。
暑假前还有半年,他靠打工挣的钱基本上是买不起机车了。但他并不想向爸妈要钱,他答应过何组要自己打工赚钱买机车。
他于是去拍了那个广告,那是一个汽水广告,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起拍的。他也不知怎么拍完的,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糊里糊涂的。然后就拿到了钱。
但是那个钱也不够买机车。
何组天天打电话来,林武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他直觉何组不会喜欢他做这种事,但是不被他发现,偷偷地做应该没什么关系。
一段时间之后,有个自称经纪公司的人找他,想和他签约,让他去拍戏。林武拒绝了他几次,最后一次他说:"你不是想买机车吗?不够钱吧?"
林武曾经和凌云说过想买机车,可能是他告诉了他妈妈,然后这个人又知道了。那时离暑假已经越来越近了,何组电话里的声音也一天比一天高兴。他说美国的暑假有三个月,他可以都呆在台湾。他犹豫了很久,想着签约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喜欢的时候拍拍戏,赚一点钱就是了。
这件事他也没有和爸妈商量,他总觉得就是打工,是件很小的事。对于签约的事,对方虽然说了很多次,他总是没怎么搞明白状况,等到签下约后,才发现他
2、后生 ...
有五年要拍戏。
五年也很短吧,而且对方说了,他还是学生,也没什么太多任务安排,当作是打工就可以了。
只是签约之后就变得有些忙,他要上各种各样的培训课,有时七点钟根本回不了家。这么几次之后,电话对面的何组有些不高兴,问他什么事弄得总是晚归,林武说了一句七八点也不晚呀,他就相当生气地说:"你是不是和别人在一起了?"
林武哭笑不得,说:"只是打工罢了。"
"为什么要那么卖力打工呀?"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去年的约定,林武也不好意思说。这么拖到了六月,何组却说不能过来了。
机车的钱已经筹好了,打算第二天就去买车的,但是当天晚上他说暑假不能过来了,说得非常沮丧。
林武茫然地看着电话,忽然不明白为了什么。也不知为什么要签约。
"你来美国吧,我想见你。"
"我要上学呀。"
"暑假过来好不好?"
"为什么不能来了?"
对面的何组不说话了。
那样尴尬的电话持续了三天,第三天何组终于说了,他父亲那边有位非常重要的客人来美国,一定要照顾那位客人的女儿,他们要在加州呆三个月,刚好就是一个暑假。
"你来美国吧。再见不到你,我会死的。"
林武终于有些恼怒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何组可以说这样的话。总是随便就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任性又强硬,从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然而何组在那边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每天要花两个小时打坐练大光明法,这真的太难受了,不这么做我会一直想你,睡不着,吃不下。我……"他哽咽起来,"我想见你。"
哽咽不断地从电话那头传来。林武烦躁地扯了一下已经长到了肩部的头发。
8
他向公司请了假,用打算买机车的钱去了加利福尼亚。在他的家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何组看见他,又笑又哭的。他们在那间房里抱在了一起。
但是何组并没有很多时间陪他,白天的时候,他时常被一个人留在房子里。
以往被留在房子里时,他并没有不安和焦躁,他觉得很自在,然而在这里他开始一天比一天焦躁,一天比一天不安。他经常无意识地盯着钟,数着一秒、一分、一刻钟、一个小时,他怎么还不回来?
林武要何组告诉他怎么练大光明法,何组问你为什么要练,你痛苦吗?
林武只是看着他,不能告诉他。
在来之前,他拜托了妈妈做了一间深蓝色的上面有浅蓝凤鸟的直裾,也带来了那件黑色的直裾,然而何组一次也没有穿上过。
何组有一天早了一点儿回来,情绪不太寻常,他问:"你是不是拍了广告?"
早就把这种事忘
2、后生 ...
记的林武呆呆地看着他。
何组瞪着他,何组的眼眶有些深,如果不笑,看上去就像在生气。
"我不是说过,谁也不可以吗?"他的手略微地抖着,"我一个人看见就可以了。"
"我没有脱衣服。"
"不是有没有脱衣服的问题。"何组呼了一口气,"算了,以后不会这样了吧?"
林武没有回答,何组那天晚上不高兴地一个人面壁躺着,林武上床之后他又搂过来,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自言自语:"你走了我怎么办?"
说是这样说,第二天他走了却没回来,当天夜里才打电话来说:"不好意思,可能要陪她在纽约待上十天。"
他的口气听不出一点怎么办。
林武从那天开始就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他想世上有种修炼的方法叫做辟谷,不吃不喝,之后就可以见到大光明了。他不吃不喝,见到的都是何组和那个姑娘一起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何组终于回来了。
林武忽然觉得,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何组问他你怎么了,林武就说我辟谷了,还是没看见大光明。
后来他们一起吃了关东煮,何组一直以为那个是火锅。林武看着他已经开始不那么幼稚的脸,说:我们在一起,永远看不见大光明。
林武回到台湾就休学了。他从家里搬走,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住下。他让家里人别告诉别人他在哪儿。他听说何组到他家里找过他,到美国学校找过他。他为了不让人找到,连凌云都不联系了。
很多年之后,他在一个颁奖典礼上碰见了何组。他是个新人,刚刚出道不久。他看着他的样子,就像看见陌生人。
他答应了他的很多要求,比如要永远记住他,比如再也不说一个人一辈子会谈很多次恋爱。除了一点,他让很多人看见了自己。
他也说过了很多话,他说他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喜欢,但是他和很多人谈了恋爱,而且已经结婚了。
他想看见大光明,但是看不见。他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两块织了很久的锦缎。一块是黑色的,上边有金色的凤鸟,一块是深蓝色的,上面是浅蓝的凤鸟。
他想,龙和凤终究还是不同的,他们怎么能互相理解呢?
都是凤的话,说的话一定也可以听懂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可以在西门町搭统联快运去嘉义,但是这里为了剧情需要让他们搭火车,但其实我不知道90年代初有没有火车。
《早春暮春(后篇)》
1、
妻子那一天打了六个电话给他。那是早春的一天。说是早春,却像是严冬。因为下雪了。本来就是在雪中的戏,只是因为冷,拍起来格外费力。不拍戏的时候他就穿着剧组分发的长棉袄在一旁取暖——他自己并没有准备那么厚的棉袄。棉袄太厚了,他没能感应到调成震动的手机,错过了她五个电话。/
结婚第四年,妻子开始变得很不安,每次在月/经快来前就会打很多电话给他,说月/经还没来,是不是有了?有时拍戏他都没回家,到了那个时间,她也会这样说,那时何组就会提醒她,他们这个月根本就没有同/房。她于是才稍微没那么不安。但是却会变得沮丧,她会说偶尔回来一趟吧,你爸爸来电话问了这件事。
妻子的不安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他们结婚了三年半,他已经三十七了,她也有三十四了。她在上个月很绝望地说即使现在怀孕,她也已经是高龄产妇了。何组只好安慰她三十四和三十五六没有太大差别,别担心。
妻子的第六个电话他终于接到了,她在电话那头哭得稀里哗啦,说:"我来月/经了。我开着车,忽然就来了,晚来了两天,我还以为是先兆流产,但是忽然就来了很多,是月/经,不是先兆流产。"
妻子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她经常咨询保健医师,而且上网找资料。她最近一年总喜欢找不孕症之类的资料,上个月她说孕前保健医师让她还是叫先生一起去检查一下。
"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没有就没有,没关系的。"何组把电话拿到了片场后的一排废弃平房里,安慰着她。
她却越哭越厉害,到后来似乎鼻子全堵住了,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去医院检查,说不定不是我的问题。"
何组觉得这件事让他有些烦躁起来,他说:"我们那么没规律,怎么可能说怀就有?你别这样了。我最近很忙啊。"
"什么叫没规律?我每次都测了排卵,都已经十次了,一次都没有怀上。"妻子哭得开始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说是要把臀部垫高一点,我们都快倒立了,做完了从来也不敢爬起来,还是没用。我有排卵的啊。"
片场那边有人找他,何组对妻子说:"你稍等一下,有人叫我。"
"你怎么这样,哪件事更重要啊?"她带着鼻音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气。
何组挂断了妻子的电话,下一个场景已经开拍了。工作人员找他过去。他有些不开心,但是还是很顺利地完成了那一幕的拍摄。
妻子本来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性格也温和。谈恋爱两年,何组曾经对她说过几次,即使结婚,他并不想要孩子,希望做丁克。她也赞同了,说有没有孩子都没关系,他们都是不需要依赖孩子养老的人。结婚第一年,何组照例说要避/孕的时候,她却有些不太情愿,说安全期避/孕就好了,有了也没关系。何组对她说他并不想要孩子,她却说现在已经结婚了,有个孩子也不会增加很多麻烦吧。何组还是每次都使用避//孕/套。第二年在妻子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开始不避/孕,但由于何组的工作性质,事实上同/房机会也很少,一年后没有怀孕,她去了保健医师那儿,保健医师指导她要规律地同房,可以测测排卵,增加受孕机会,她照做了。只是每次回家,都要像完成任务一样做事,有时很累了,不能持续,妻子就会很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需不需要去医生那儿。
何组觉得并没有问题,他或她有生育缺陷都不要紧,他一点也不想要孩子。父母亲其实也没有催促,只是偶尔打电话来,问过了一次他们打不打算要孩子。只是听了一次那样的电话,妻子每次就会提起这件事,时常流眼泪,而后责怪他不愿意在此事上好好尽力。
这种情形持续久了,何组难免有些厌倦。其实有时他可以坐飞机回家一趟,但他不太愿意回去了。对着妻子哭泣的胁迫,做着毫无趣味的甚至还会打击到自信心的房/事,他实在有些抵触。
拍摄下一幕的时候,寄放在场工那里手机不停地在震动,到最后导演都忍不住说:"你还是接一下电话吧。"
何组觉得很尴尬,他不愿意因为私人的事情拉大家后腿,他去接了那个电话,果然还是妻子的。何组说:"我很忙,晚一点打给你好不好?"
妻子说:"要是不能生孩子,你跟男人还是跟女人在一起有什么差别?"
2、
妻子从来不过问他以前的事。但妻子肯定知道他所有的绯闻。他和同性异性都传过绯闻,但是老实说,和同性的一件也不是真的。只是当时拍了同/性/恋题材的电影,就和剧中的另外一位男主角传了绯闻。由于他们俩本来关系就十分好,那绯闻传得一点也不费力。谁在谁家过夜,一起出去旅游之类的,尽管那都是和一群人一起做的事,新闻却可以说得就是他们俩单独的事。
许多人对那段绯闻深信不疑,就连那位好朋友也说:"如果当事人不是我,我都要相信了。"然后拍着他哈哈大笑,说:"你这种色/狼怎么可能喜欢男人啊,简直笑死人了!"
何组打着哈哈,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别人的这些话。
妻子不提,不代表她不在乎,她很纤细,只是可能用理智克制住对他过去的追究。没有谁的过去会像艺人的一样路人皆知,要结婚了自然要做好那样的心理准备。妻子的过去也并非一片空白,只是对他来说,那是个秘密。
因此她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就代表她已经愤怒到难以用理智克制了。
何组无法大声告诉她他并不这么想。而接近十秒的沉默已经深深伤害到了她。
她挂断了电话,何组并没有打回去。
偶尔也会这样,吵一吵架,没什么。跟谁在一起都一样,反正吵架都是不可避免的。最怕的是不吵架的人。不说出来的话根本就不知道在想什么。是不是在乎你,是不是在生气,是不是就想那么一走了之再也不见面。
何组抬头看着飘雪的天,他生长的地方有时会下雪,但是并不总是有很大的雪,像这里的可以把地面铺高几米的雪很少见。
这部戏已经接近杀青,大概还有一个月。他接下来没有预定。偶尔会有这种情况,就好像被遗忘一样,没有人找他拍戏。所以,之后就算硬着头皮,也要回去,也许两个人一起待一段时间,就会心情好了,关于这件事的分歧自然也会小了。
他想着,心情好了一些。
那天晚上他把暖气开足,把冻僵的手脚稍微暖和起来之后,电话又响起了。他以为是妻子的,打算接起来对她好好地道歉,但是不是,是之前拍的那部腰斩戏的那位导演的。
对方问他有没有预定,接下来愿不愿意再拍他的戏。
何组问他是什么戏。他说是关于同/性的恋爱题材的。说完后又说相信他不会排斥这方面题材。
何组首先问了对方是谁,导演说是谢香芹。
谢香芹的年纪比他大上那么四五岁,是香港那边的前辈,以前也接拍过类似题材,并且有传言他本身其实是同/志。
何组说他要看看剧本才行。
一般导演的话会通过经纪人找他,但这位导演是大牌导演,他们私下也交换了电话号码。而且经纪人也知道何组的脾性,他愿不愿意接电影,和剧本好不好其实关系不大,而是看导演的诚意。
直接找他的导演,往往都是很想找他的。
三十岁之后,他比较少拍纯粹的爱情电影。一方面是本来他就喜欢拍武侠或古装,另一方面是毕竟年纪也摆在那儿了,拍爱情电影已经不够年轻了。
同志题材的电影喜欢找年轻演员拍,他的成名作就是一部同志电影。当时他二十三岁多,接拍的时候经纪人对他说过这就是不是生就是死的电影。拍这种东西容易制造话题,也容易招人反感,全看运气。
那部戏有不少十八/禁的镜头,他在戏中前后有两个恋人,他喜欢第一个,第二个喜欢他,他露了不少地方,也在镜头前和男人接吻、抚/摸、拥抱——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好朋友。
虽然电影拍得氛围很好,但是实际上他们几个人都很辛苦,要做出对对方陶醉的样子,弄到最后经常笑场。
本来何组以为他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反应,但是他抱着男性的身体或是接吻的时候,一点反应也没有。
明明对方的样子和身材也是很好的,也成为了好朋友,兴趣一致,性格投合,但是就是没反应。
虽说不排斥,但是他从那以后其实再也不想拍同志电影了。拍了也没有用,他觉得可能会看的那个人又不会看,即使看了,其实也不在乎。那部戏获得了某个奖项的最佳新人奖,在会场碰见他的时候,就好像不认识一样。屏幕上播放着他那些裸//露的和男人一起的画面时,那个人也很看了,表情一点也没改变。
如今的他结了婚,妻子对他也有那方面的猜想,如果他再接下这样的电影,家里一定没法收拾了。
但他确实没有预定,如果直接拒绝的话,那位本身是同志的前辈可能会不舒服。圈子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让人不舒服了并不是好事。
3
何组平时并非做事犹豫的人,那件事却拖到了电影杀青还没正式答复。他看了剧本,说的是一对初恋的同性情侣在分开之后各自的故事。也有床//戏,是在他们重逢的时候,剧本上写的一笔带过,但是导演事先也说了,这部分要重点刻画,尺度比较大,可能会要全//裸出镜。但是导演也说了,假如他真的接受不了,他可以更改拍摄的想法。
何组认为那个剧本只能归类为悲剧——少年时代爱得死去活来,因为外界的压力差点去殉情。但是相互却并不了解,被这样的爱情所折磨,其中一个人得了厌食症,差一点死了。
分开后和其他人在一起,心里没有涟漪没有波澜,但是过得很平静,身体和心灵都不会受到伤害。以为就要那样过一生的时候对方又出现了。
就在重逢后的一场性事之后电影就结束了,不知道将来怎么样。
电影的开头和结尾都要在台北拍。他们在台北认识,又在台北重逢。
他不喜欢这个剧本,或者说相当讨厌。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办法拒绝去演。
那段时间他打过电话回家,月/经期过了的妻子心情好了不少,也没有再提起那一天吵架的事情,只是问他接下来有没有空回来。他说可能马上有一部新戏,她也没兴趣知道是什么戏,只是应了一声嗯就没往下接了。
嗯。
他只有一次这样回答过别人。嗯,代表我知道了,还是不高兴,还是没兴趣,甚至是代表"你闭嘴"呢?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是沮丧到说不出话的时候才会用这么敷衍的回答。
因为他知道,当有人回答他"嗯"的时候,他一定又会开始忐忑不安了。他到底在想什么。虽然这样猜测,却不敢问出口。
带着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情,他让经纪人和对方商量那部电影接拍的事。
在那之前,他回家了一趟。做着自由业的妻子那段时间却相当忙,说常年合作的杂志有长篇的约稿,她要赶稿,没时间陪伴他。
他在家中的客厅了看了几天的书,自己做饭,自己泡咖啡,二楼的妻子从不下来。他却也没觉得很寂寞。
寂寞那种感觉,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尝试不到了。如果曾经尝试过快发疯的寂寞之后,后来应该就免疫了。
客厅的玻璃门是关着的。这里的冬天没有雪,也并不暖和,一直在下雨。他觉得下雨的冬天比下雪的冬天还要冷。他有点想念旧金山的冬天,想回家陪陪父母,但打电话给他们之后,他们却说在南非度假。还说玩得很开心,让他别来打搅了。
这种话当然是玩笑话。父母退休之后就喜欢到处跑,一把年纪了却精力十足,总说现在不玩,七老八十了怎么办。如果是暑假的话,他们就带着姐姐的孩子一起去玩。姐姐有时会担心,两个老的一个小的,出什么事了怎么办。父母就说小毛孩子,看看谁把你们养这么大的!
父亲在电话的最后说:"你要去台北拍戏了?"
何组说:"是啊。"
"你以前还说要到台北念高中、上大学,不让你去,还差点跟我们闹翻了,自己跑过去,还不肯回来,现在要去拍戏,高兴了吧?"父亲在电话说着。
"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可高兴的?"
"台北哪里好了,宁可去那里,也不肯跟我们回上海。"
"好了,都多少年了,爸你真会记仇。"
"你小时候总是撒我一脸尿呢,要真记仇早把你丢了。"
"谁让你抱穿开裆裤小孩的时候总是抱过头顶啊?"
父母是很开朗的人,对他做什么事都没有反对过。说是当年差点跟他们闹翻,也没那么严重,只是他很少那么坚决罢了。
"你们要不要孩子啊?"母亲接过电话的时候这么问。
"不要。"
"哦,那算了,反正带小桑就够麻烦了。"
何组放下电话,走到门边,推开玻璃门,伴着雨丝的寒意冲了进来,风铃细小地震动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花园的外面是霓虹。在雨雾中朦朦胧胧的。好像有尽头,但是又看不见。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把它掐灭了。妻子不喜欢闻见烟的味道。
3
到了台北,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开始回暖了。桃花开得旺盛,那么樱花的花季也快到了。三月的第一周,就有最早的樱花开放。他曾经特意去春天的富士山下看樱花,喧嚣的人海中,只有他一个人,看着漫天的红云,在灿烂的花季里期盼花能开久一点。过了一周而已,那些花就荡然无存,就像从来没在枝头待过似的,取而代之的是嫩绿的叶子,然后叶子就霸占枝头接近一整年的时间。
虽然难过,他又不得不觉得那样才是正常的,最灿烂的东西从来都是最短暂的。烧得旺的东西必然早一些变成灰烬。
少年们的相识在樱花开的时候,但少年不是他们来演的。导演的第一幕就是真正的第一幕,他们的第一幕是樱花最灿烂的时候。在少年们的戏开拍后的第二天夜里,从一直没有到场的谢香芹经纪人那里传来了消息。
谢香芹从四楼跳了下来,摔坏了多个内脏,摔断了脊柱,正在抢救。经纪人匆匆地对导演道了歉,说这个角色对不起了,他肯定演不了了。
剧组陷入了很阴暗的气氛当中。导演的上一部戏因为赞助商的问题没有拍完,这一部一开始又变成了这样,常年跟他合作的工作人员也都变得沮丧,那天晚上就有谣言传出,说最近接二连三的倒霉事是因为上一部戏开拍前没有祭祖师爷。
不止如此,媒体从那天起就开始了对谢香芹的跳楼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对这部他即将要参演的戏也是大加讨论,甚至有媒体刻薄地说演同性恋题材的戏让他对生活上失意的事更加放大,也许这部戏才是导火索之类的。
片场阴郁得就连一向开朗的灯光师陈生也唉声叹气起来。戏已经开拍了,因为主演的问题让戏拍不下去,对赞助商及制片方都不好交代。导演什么也没说,拍完那两个少年演员的戏之后说放两天假,大家休息休息。
何组在休息的第一天哪儿也没去,就在酒店里看书。他不愿意到外面去。这个地方他有近二十年没有来了,但是一到外面,一定又会看见,一定又会想:这儿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这儿和从前竟然没有变化。想起那年夏天他们在街头巷尾,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就开始拥/吻。额头抵着额头,互相抚摸着对方的头发,笑得好像傻子一样。然后想起第二年的夏天,他在这个城市里每一个角落里找,就是找不到他,问的每一个人,都说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的母亲困扰于这个少年的苦苦纠缠,后来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把两双鞋都磨破了,最后被父亲带回家。渐渐地就不愿意吃饭,差点儿死了。
得厌食症的人是真的不想吃东西的,一见到东西就吐,本来强壮的身体变成了皮包骨头,父母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母亲特意请假到医院照顾他。他只能靠静脉注射维持能量供给,就那么过了一个多月。左上肢的静脉打出过炎症,直到现在都很难扎针。
让他吃东西的是母亲的眼泪。母亲从来没在他面前哭,是那天夜里他醒来,看见趴在床头的母亲,在梦中不停地流着眼泪。
就算是吐,他都要把东西吃下去。吃了一段时间,他不吐了。再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出院了,从此以后他没再提起要去台北的事。
当天晚上导演忽然敲了他的房门,把他迎进房间里,他坐在沙发上,很郑重地问他:"主角换成别人的话,你拍不拍?"
"谁?"
"林武。"
何组几乎是无意识地把头埋进了手中。
导演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能接受吗?"
何组没有回答。
导演说:"他没拍过这一类型的电影,我也问过他肯不肯来。他也在考虑。"
何组还是没有说话。
"上次你们一起拍戏,感情好像还可以,而且老实说,这个时候除了他,我不知可以找谁。"
"他那么闲吗?"何组对自己尖锐的问话吃了一惊。
"他接的电影很少。基本上拍一部,够吃多久,他就懒得再拍。也没广告或其他通告,可能对你来说他是闲了点。"导演拿出烟,问:"不介意吧?"
何组摇摇头。
"关键一点,他真的很给我面子,哪怕他够吃,我要他拍,他就会来。"导演说到这里有点惆怅的样子,"他其实很讲义气,虽然看起来很难相处。"
对这样的评价,何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拍爱情戏要找他还真的要下一点决心,"导演笑了,"老实说,我还真没见他跟谁拍拖,都不知他以前那些爱情戏怎么演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他没拍拖?"
导演惊讶地看着何组,何组低下头,说:"我只是觉得他那种人不会缺伴侣的,他长得……那么俊,而且也和几个人传过绯闻。"
"绯闻都是假的。"导演说,"他十几岁开始学佛,表面上说带发修行,实际上我觉得他已经除了头发全都是佛门的了。他的经纪人是我老婆的妹妹,从出道跟到现在。"
何组知道自己看起来怪极了,他却不知道自己怎么怪,导演问了两遍:"你怎么了?"他只能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4
那天晚上,妻子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她说:"我要离婚。"
何组没有听明白,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要离婚。"
何组心不在焉地说:"有什么事回去说吧。"
"不必了。"
何组终于反应过来妻子在说什么。他好像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呆了很久,四周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里只有十七岁的自己。
"为什么要离婚?"何组问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奇怪,他好像听见的是别人的声音。
"你问为什么,应该不用问吧。"
"我不明白。"
"我去美国找了你十八岁时的手术医生。"
何组想起了那个手术。
"你根本就不能生育了,你欺骗了我。"妻子在那边异常平静地说,"你看着我天天为了怀孕的事烦恼,自己在一旁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提。你简直就是个人渣。"
"我说过不要孩子。"
"不是想不想要孩子,你是根本不能有孩子。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在结婚前就说的话,我一定不会嫁给你的。"
"婚姻是为了生孩子吗?"
"如果不能生孩子,你跟男人在一起和跟女人在一起到底有什么差别?"妻子说,"我不知道你是有多么神经病,才刚成年就把自己结扎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明明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避孕?"
何组没回答,妻子问:"你带着套子觉得很安全是不是?你怕你的输精管再通是不是?老实说,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变态的人,跟你结婚我觉得简直就是耻辱。"
骗子。妻子留下这样的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何组到那时为止仍然没有感觉到什么是真实。他和女人在一起,还结了婚,不够真实吗?他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背叛,也确实地在做个体贴的丈夫。关于十八岁时做的的手术,他做了就决定好一辈子就是那样了,他不需要孩子,到了现在仍然不后悔。
他婚前已经和妻子说过结婚不要孩子,她答应了,但是后悔了。结局都是一样的,能不能生和愿不愿意生的差别有这么大吗?
何组回想起前几位女友走之前对他的评价。她们当中有两位是劈腿的,那两位中的一位说"你对我很好,但是我感受不到热情。你可以做,但是连我的手都不肯牵。"另外一位直接说"和你做//爱很没劲,永远带着套子,跟个窝囊废似的。"还有一位也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说:"你说结婚了也不想要孩子,我觉得你没有责任感。"
何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世界上多的是没有激情的情侣,几十年相伴还是可以到老,他需要有人陪伴,他会对她很好,也会像想起家人那样想起她。他不寂寞,但是他害怕变成自己一个人。
他害怕一旦那样,他会让自己的母亲失去儿子。
离开了一个,很快有另外一个,她们样子各不相同,性格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是女人,她们可以让自己最大程度地不去想起从前。
何组那天晚上一直看见自己,在那间租来的房子里叫他名字叫到失去声音的自己,在这座城市里不吃不睡奔跑着的自己,被绑在医院病床上的自己。
他不想憎恨他,他以为他不想恨他的。
因为让母亲哭泣的是自己,不是那个人。
5
樱花很快就全部飘落。比起在枝头凋零,这种花喜欢还漂亮的时候就被吹得漫天飞舞。它迟早有一天要落在地上,在天上哪怕待那么几分钟,似乎也就死得瞑目了。花落了就是死了,作为树干可以存活很久,每一片花瓣只有一季的性命。
恐怕就像人要掉头发一样吧。
何组在洗头的时候发现自己掉了不少头发。他把洗发水冲净了,心想自己也到这个年龄了。
休息了两天之后,导演正式宣布谢香芹一角由林武接替。好像给剧组带来了光明一样,那个一直收敛着光彩的男人就那样出现在了片场。
他们俩之间的对手戏其实非常短暂,只是重逢,然后一场性/爱。其余的时间都是和别的人一起拍的,比如他们各自的妻子,各自的生活。这一部分几乎是冗长。然而不管当天有没有戏,林武都会到场,从头坐到尾,就在那儿看着。
何组头发的问题是造型师发现的,给他做造型的时候,咦了一声。
"阿组,你的头发,后面好像没了一小块。"
他把两面镜子相互照着,何组就看见自己的后脑右半部分好像被烟头烫了一样,少了一圈的头发。
"斑秃啊。"造型师小声说。
"到年龄了,这么快。"何组说。
"不是啊,斑秃跟年龄没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造型师说,"我以前也有段时间这样,秃得比你还厉害,只能戴假发出去。后来不知不觉就好了。"
"是吗?会好吗?"
"压力小点可能就会好吧,不过我有个病友已经五六年了不见好。"造型师说,"那也没办法,长期戴假发了。"
头发变成这样,当天的戏只能戴着假发拍了。
对手戏的女演员是个新人,拍戏不够熟练,一幕叫他吃饭的戏NG了好多次,何组只好陪拍了很多次,拍完后那个女演员红着脸不住地道歉,何组安慰她说自己刚拍戏时也是这样,拍多了就好了。那个女演员好像兔子那样,眼睛就红了。
下来的时候他选择坐到离片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林武坐在另外一个角落,那里比较暗,看起来就像被吞没在阴影里一样。
"你们两个有空培养一下感情。"导演似乎发现他们坐得特别远,于是通过扩音器喊了出来。片场一片笑声。
他没办法笑出来,林武也没有笑。
导演认为他们是不好意思,于是给何组发了条短信,说:你今晚去林武房间,两人好好谈谈吧。后来又来了一条短信,说:林武好像很紧张,他最近呆都不发了,整天坐在片场里不知干什么,我跟他谈什么都没用,就会一个字:嗯。他紧张的肯定是最后那场戏,你们要好好聊聊。
当然很快就到晚上了,吃完饭后导演又拍他的肩膀,把一个饭盒递给他,说:"拿去给林武吧,他还没吃饭。"
何组回到自己的房间。应该就是刻意的,他的房间又被安排在林武隔壁。虽然那本来是谢香芹的房间。有时两人会同时出门去片场,但是那时也是当作谁也没看见谁,特意地从不同的方向离开。
不,应该说是何组特意地从和他不同的方向离开。
妻子的离婚协议他很快就签了,和一个认为他是变态和骗子的人,应该是无论如何没法继续生活下去了。
但在这件事上,他没办法分太多精力去思考,现在的他只是想着隔壁住着这样的人,头发就掉了一大堆。
他去敲了林武的门。很久没人过来。在他以为里边没有人的时候,门啪的一声解了锁,却没有拉开。
何组推开门,他以为林武已经离开了门边,但是他其实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这里。几乎是固执地穿着那身一成不变的蓝色直裾。
"晚饭,导演叫我带来的。"
"哦。"
他们的交谈只能进行到这里,林武没有接饭盒,就直接走到房间里去了。何组只好把饭盒拿到里面。
他们屋子的构造是类似的,朝向山坡的是落地窗,窗外是阳台。羊毛地毯上的房间正中一张大床,那床上摆放着黛色的那件直裾。床正对着卫生间。但卫生间却是被设计成没有墙的,浴池的上方是一个台子,台子宽阔得有些不正常,而台子上方就是联通房间的折叠木窗。镂空的。也就是,里边有人干什么,外边人如果喜欢看,可以看个够。
这种设计本身是充满目的性的。但跟随他进了房间,看见那扇窗大喇喇地打开着,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林武走到阳台上,坐在藤椅上。何组把饭盒放在桌面上,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要离开还是要坐下,在那儿站了很是一会儿。
林武始终没有说话。他看着山坡的身影又好像消失了一样。他从直裾下露出的脖子,线条和以前没什么差别,却多了几条深纹。
二十年的时间,不知有谁亲吻过那些纹路。
何组对这样联想的自己厌恶了起来。他转身打算离开,林武却难得地开口了。
"你……"
虽然只是一个字,何组却停下了脚步。然而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何组站在那儿,等着他。
"那件衣服是给你做的。"林武说。他对着山坡,对着虚无的空气说,"拿走吧。"
"我不会穿。"
"不难。"
"我说我不会穿上它。"
"随便你,丢了也可以,拿走吧。"
说完那些话之后,林武没有再开口。
何组也没有开口。
何组在那里站了很久,说:"花纹不一样。"
"嗯。"
"为什么花纹不一样了?"
"没有为什么。"
他们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虽然隔得那么远。在没有距离的那些晚上,他们经常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然后他们会开玩笑地捏住彼此的鼻子接吻。轻轻的,一次、两次。吻一个晚上都不厌倦。
他曾经想,他们俩那时多么相爱。或者,只是自己那么爱他罢了。他从没有说不可以,不管对他做什么,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进去了他的后面,他虽然难受,却没说不可以。他在他的身体里面释放出来时,吻着他对他说没有你我一定会死的。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
他知道林武那时带来了自己要求的黑色直裾,但是他不敢在那间屋子里穿上,那样的衣服一旦穿上,他会想整天留在那儿和他做//爱,什么也不想做了。他最大限度地让自己穿着裤子。他总是想进去,然而他的身体却并不总是受得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一声而已。
"嗯"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我知道了",还是不高兴,还是没兴趣,或者是"你闭嘴"?
何组没有拿走那件不一样的直裾。他要的不是那一件。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何组看着悠长的走廊,好像漫长的迷宫,迷宫的两边都是墙,迷宫的出口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里面走了二十年,直到现在依然看不见出口。
6
何组的斑秃面积进一步扩大了。导演得知了此事,又特意去了他的房间找他面谈。导演递给了他一支烟,他没有拒绝。他并不嗜烟,只是有时也会想抽上一两支。
"跟林武谈了吗?"导演单刀直入。
何组吸着烟,由于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没有回答。
"他今天没来片场。"导演说。
"我知道。"
"你们吵架啦?"
何组看着导演:"跟他吵得起来吗?"
"那倒也是。"导演说,"以前他还稍微好一点,这一次好像个蚌壳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自闭了。"
导演接着说:"我让我小姨子给他打电话,我小姨子说了半个小时,他只应了十声嗯。好像说多一个字会要他一条命。
"她说以前有段时间也是这样。刚出道那段时间比现在还严重,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不跟人说话,也不吃饭,饿上一整天都有。"导演说,"问他做什么,他说在修练大光明法。他说看不见很难受。在他面前我不好意思说,但他修练那个什么法真的像走火入魔了。
"小姨子见他不正常,把他带去医院,医生说是厌食症,要他住院。把她妈妈急坏了,问她这孩子怎么拍戏弄成了这样,小姨子真是哑巴吃黄连,他那时一场戏都还没拍。
"他就是这么个怪人,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小姨子说带了他二十年,还是弄不明白,这人回答问题不是哦,就是嗯,整天就喜欢待着家里,有时真想敲开他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只有到拍戏时,他才像个正常人,才有喜怒哀乐。"
导演也开始苦笑:"一般人是反过来的吧?"
"让你搞得压力这么大,真是不好意思。"导演的道歉就好像自家的孩子给别人添了麻烦,这种感觉让何组有些不太舒服。
"我是因为,"何组说,"因为自己的事情秃头的。"
导演看着何组郑重的脸,忍不住侧过头去,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何组微缊地挠着自己后脑的头发,那里已经脱了两圈了。
"他……不是辟谷,是厌食症吗?"何组握着手心,问。
"什么辟谷,他自己觉得是,其实是吃不下,借口找得真是好听。"导演笑道,"就是厌食症。我小姨子说他那次差点死了,吃什么都吐,比她怀孕的时候吐得厉害多了。他那时同病房有一个小伙子,是糖尿病胃轻瘫的,住了几次院后真的就死了,才十几岁。他整了大半年才好回来,真是不得了。他爸妈想解约,但是他自己不肯,说需要钱,钱去加州用完了,没钱买机车了。其实那个时候经纪公司也说解约也可以了,都这样子了。不过他还是干下来了。"
导演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机车,他现在赚的钱可以买多少部直升飞机了,可是他就那一部机车,还从来不骑,搬家到哪里都一定要带着。简直麻烦死了,连搬回日本那段时间都要运过去啊。"
导演看着自己,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问:"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
滴滴答答的,好像下雨一样,何组抬起头。没有漏水,也没有雨。他把脸放在手上,只是摇了摇头。
陈生对林武很执着,这件事表现在当剧组氛围回来之后,他就开始要求聚餐,要喝酒了。离酒店不远的地方有间粤菜馆子,陈生对导演强烈推荐那间馆子,说里边的酒水相当不错——他要求一定要叫林武来,否则他就破门而入把他抓出来。
林武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一大堆人在等他了。他有些困惑地看着人群,然后就被架走了。何组远远地看着他们这样干,心底不由佩服起来。
林武不愿意喝酒,吃饭的时候躲到了厕所去了。陈生去了趟厕所,出来时勾肩搭背地把林武拽了出来,大声叫着:"来来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他妈这样参悟个鸟,不吃不喝,那叫受刑!"——他自从做了第三版水浒传的灯光之后,鸟字已经变成了口头禅了,并且极力地卖弄着自认为大有进步的普通话。
"吃酒!吃酒!"不说饮酒,也不说喝酒了,他已经变成了水浒普通话。
林武茫然地端着杯子,杯中被倒满了透明的酒。光是闻见那种醇香,就知道这酒有一定度数了。何组的杯子也被倒满了。陈生故意把他们俩都拉在一起,说:"你们是老相好,要喝一杯的。"
两人被逼迫着喝到了见底。又被倒满,又被逼迫一饮而尽。林武把杯子放下,说:"放过我吧,陈哥。"
"还能说话,没事嘛!"陈生再度把杯子倒满。
林武在第四杯的时候捂住了嘴。然后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去。陈生问:"去哪里?"
"上厕所。"
"厕所不在那里。"
"哦。"他回答了之后,又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了,在走到玻璃前被何组拉住了。那是落地窗。
周围的人都在笑。导演说:"陈哥,你又把他灌醉了。"
"我送他回去吧。"何组说。
林武虽然看起来挺直着身躯,步履也稳健,但是方向总是错的。在出了饭馆之后,他就开始往反方向走,何组拉住了他。
那双手和从前没有差别,骨节分明,干燥而又粗糙。何组把他拉到了身边。
不知牵了多少次的手,轻轻地震动起来。何组分开那双手,像从前那样,让十指分开,缠绕在一起。
林武挣脱了他。
他从来没有挣脱过,他只是消失罢了。
何组追上去,再一次强硬地拉住了他的手。林武转头看着他,说:"不需要了。"
"不需要什么?"
"你。"林武说,"不需要你,也可以吃饭,也可以睡觉,可以活下来。已经不需要了。"
林武笑起来,他很少那样笑,笑得像是不见了一样:"几十年都一样,人都一样嘛,不会少了什么就活不下来的。"
"我会。"何组说。
林武没有看他。也没有再次从他的手中挣脱。
早春渐渐变成了暮春,霓虹当中也已经没有鲜花。好像是从南面吹来的风,早已经开始变得温暖。春天和秋天不同,春天是有标志的,花在早春开放,在暮春凋零。他虽喜爱花,但更舍不得那棵树。
7
何组把林武送回了房间。打开房门的时候,对流而来风就从门后送来了。林武没有理会何组,在进了门之后就直接倒趴在那张大床上,下半//身落在床外,何组以为他一定会掉下来,但他就那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何组走到床边,他的头发很短,后颈完全露了出来。他总是不当回事地穿着廉价的T恤出门,天气冷了就加一件磨花的破外套。再冷一点,他就几乎不出现了。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家媒体指出,并且认为他相当的散漫。今天穿的依然是那件洗得已经掉色,不知穿了多少回的T恤以及那件破外套。
他的那些衣服唯一的坏处在于他的脖子完全露出来了,即使在片场,何组如果看见他,一定会先看见那个地方。
因为长年不出门而很白的,称不上纤细,但是也不粗壮的脖子。那样的脖子下面就是锁骨,如果他抬头的话,锁骨的形状会更鲜明。颈的下面是肩,肩峰上覆盖着匀称的肌肉,背部是宽阔的,但是如果从后面抱住他的话,又会让人觉得他变小了。如果把头放在他的肩上,轻轻咬他脖子的根部,他会略微颤抖起来。问他舒服吗,他又是那样嗯的一声。如果顺着脊柱的中央往下舔,到了腰部他会震动一下,会想躲开,然而何组会压住他,不让他动,如果多刺激几次,他会忍不住发出压抑着的声音来。
每一个地方的样子都记住。女人的模样一点也不能将他的样子冲淡。他总是在那儿,从来没有离开。
何组把他抱起来,把他的腿放到床上,放成仰面朝天的样子。林武醒来了,看着他。
何组也看着他。
林武说:"我想洗澡。"
"去吧。"
林武没动。
"去呀。"
林武疑惑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想我在哪儿?"
林武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说:"在美国。"
说完后又闭上眼睛,自言自语:"七点钟要给我打电话的。"
何组坐在床边,看着他睡过去的样子,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短发。有些硬的短发。
剧中的主角们终于重逢了,他们在早春相识,在暮春重逢,那时枝头上什么花也没有了,嫩绿的叶子早就舒展开来,颜色变深了。一个人站在树下看着枝头只剩叶子的樱花树,另一个人从那儿路过,听见他说:"一年只开十天啊。"
他们看见了对方。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一个人鬓角有了几根白发,另外一个人眼角有了一些皱纹。
他们站在人海中,凝视着对方。
导演喊了卡的时候,林武转过身,走到他常常去的那个角落里待着了。
最后的一场床戏在搭成破旧公寓的片场里进行。
不过在最后一场戏之前,导演让他们先休息一个中午,说他太太带着远方来的表妹要过来,刚好吃顿饭。还说何组林武你们一定要去,那位表妹指明说想见你们,她很大牌的,可别得罪了她。
那位表妹在一见到何组的时候就冲上来和他拥抱,何组惊讶地看着她,却想不起她的名字。最后只能说着:"你是那个,那个李叔叔的女儿?"
人群外只有林武沉默着。
吃饭的时候,那位表妹像说出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对导演说:"姐夫,你一定不知道吧,我们以前就认识了。"
"初三那年我爸不是带我去加州玩了三个月吗?就是他做我向导的哦。"她笑着说,"你们一定想不到他为什么情愿做我那么久向导。"
"你该不会要现场曝一段旧情吧?"导演的太太笑道。
何组看着林武,林武没有看任何人,就像往常一样,像在那儿,又好像不知去了哪儿。
"没错。"她喝了点酒,有点兴奋地说,"他说,他的初恋情人在台北念书,他暑假后也要去台北念书。但他爸妈不同意,他爸爸说要是他能当我三个月导游,让我说一句很满意,他就可以去台北。如果我说不满意,他想都别想了。他天天求我,让我一定要说很满意,我当时有点喜欢他啦,故意说你陪我不够诚意,不够久,他就差点哭了,说你喜欢我陪多久就陪多久。搞得我后来都有点罪恶感了。"
对面的林武的眼睛开始看着她。他开始浮现出轮廓了。
"后来你爸让你去台北了吗?"那位表妹问完之后又笑了,说:"话说你陪到一半就不见了。"
何组说:"是的,因为陪你,他逃走了。我找了他二十年都没把他找回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但他们很快以为何组在开玩笑,他们把话题拉到了其他地方。
林武从那边看着何组,不是在戏里了,他终于看着他了。从前有时候,何组觉得他会在认为安全的时候长时间地看他。比如在何组假装睡着的时候,比如在何组看着其他地方的时候。何组因为这样的凝视安心又激动。但他不能被他知道他发现了,那样的话,他就会转头去看别的地方。接吻还是拥抱,何组一直在看着他,何组觉得有时也许应该假装没在看他,那样他的视线就会追过来。
他应该明白的。即便别人听不明白他的嗯是什么意思,他也应该明白的。
最后的那场戏开拍了。
导演对那场戏的担忧其实远胜过林武。
在开拍前,导演要他们在背景前先预热一下。周围的工作人员减到了最少,并且都被要求不能用私自的任何镜头拍下。
他们俩坐在那张破床上,周围一触即发。
何组轻轻揽过林武的肩头。只是那么一个动作,氛围完全变了。
"真像是老相好……"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在安静的片场中,完全被人听见了。
"不要说话。"导演警告道。
"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喜欢。"何组忽然这么说。
林武没有说嗯。他的头被压在何组的肩头,眼睛看着地面,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到死都会喜欢。"何组握住了他的手。
"嗯。"明明春天已经来了,那双干燥而粗糙的手指尖却变得冰凉。
何组把他的手拿到唇边,细细地吻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紧了一紧。没有让他逃走。
做过头了吧……片场里的人可能有80%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你呢?"
林武抬起头,看着用唇贴住自己指尖的他。
"我不知道。"林武略微移开了视线。
"你告诉我。"
林武低下头,轻轻地应道:"嗯。"
那是"没错"的意思。
何组吻上他的嘴唇,用手抚摸过他的头发,又流连在他的耳际,小声说:"怎么不留长发了?"
林武颤抖着摇摇头。
那是"你不在,我留给谁看"的意思。
他往下啃咬着他的脖子根部。他的喉间发出的气流声有些急促。何组细细地舔着那些让他颤抖的地方。舔出了咸涩的湿意。
何组抬起头,把唇放在他的眼角,从紧闭的眼角涌出的液体咸得发苦。让他的嘴唇都疼痛起来。
他没有停下来。他虽不愿意让人看见,还是在摄像机前把他的上衣脱了。林武跪在床上,他从后面刺激着他的前胸,从脖子一路沿着脊柱往下吻着。
他的反应那么真实。
到全//裸的时候,当然所有人都发现他们已经擦枪走火了。这件事实已经留在片场每一个人心里,但是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做出从后面入侵的样子,但是不可能真的进去,就在他的腿间摩擦着,好像真的在做那样,用力地摇着他的腰。
没有精//子的精//液从他的腿间流下。濡/湿了他的下/半/身。十八岁那年他就决定了,他和他不可能有孩子,所以这世上也不必有他和别人的孩子。
如果要让人看见的话,那就让所有人看见他是属于他的吧。
8
何组和林武的绯闻没有传开,由于那场没有NG的性//爱过于真实,目击者反而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本来不需要那么卖力去演这样的戏,但是那场戏使得绯闻变得不再是绯闻,而作为事实,又让人尴尬,所以几乎没有人敢提及这件事。
春天的最后一场风已经带着夏天的味道了。何组在台北的街头闲逛着,不管什么季节,都可以从风中分辨出来。
以往他说不明白什么是秋天,不明白秋天到底存在不存在。何组想了很多年,每在秋天的时候,他在任何地方,都在想这个问题。
如今他可以告诉他,秋天的风就是秋天的风,不管是夏末还是冬初,那就是秋天的风。
和这个季节一点也不一样的,萧瑟的干燥的风,在皮肤上留下微凉的风。
身旁传来机车的声音。
何组转头看着停在身旁的机车,早已不是少年的他把安全帽丢给了他。
何组接过安全帽,对他说:"我载你吧。"
那个人应了一声:"嗯。"
那是"乐意至极"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写到这里,已经和取材的人没什么关系了。请务必当作是其他人来看待。
谢谢一直给我留言的姑娘们,我不是不回留言,只是不太擅长表达。看到你们留言的时候很高兴。
我可能又会消失一段时间,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文不堪入目了,又会锁文。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4/08 at 下午1:18: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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