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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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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令 第二部》作者:某偷/didida/偷偷写文
将军令Ⅱ
1、年关将至时,皇帝突然病倒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伤风之类的小病症,并无大碍,韩有忠叫来的太医也如是说。
于是连皇帝自己对这病也并不是特别的上心。
但身为内官监太监的韩有忠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里亲自熬药,按时按量给圣上服下。
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人,韩有忠一直表现出来的是无止尽的忠心和敬畏。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对他其实还有一丝类似长者对子侄的疼爱。当然这话他从来不敢跟人说,否则便是大不敬。
韩有忠净身前有个儿子,如果能活到今天,也该跟万岁一样大了。就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在万岁当年还是千岁时,他藏下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糕点,送给眼见已经失势即将被废的少年太子。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样区区的一块点心,日后居然让他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打杂宦官,一步登天成为了正四品的内官监太监,从此飞黄腾达。
他入宫的目的原本只是保个温饱,这样的回报实在太惊人也太够分量,就象天上突然砸了个馅饼,让他欢天喜地的同时突然也给了他人生最大的启示,让他瞬间醍醐灌顶——对于他这样没出身,没本事的人,最大的运势便是站对边,跟对人。
显然他今生该死心塌地跟的就是皇帝萧定。
可若是皇帝不行了呢,韩有忠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药就这样一天天吃着。
可皇帝的身体还是一天天的弱了下去,眼见元宵都过了,皇帝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日渐严重。到最后甚至因为低热难退,竟终日里犯晕,无法起身。
太医局资格最老的几名太医早就轮番上阵。
奇怪的是,除了风寒发热积劳成疾之外,这帮拿着朝廷俸禄的老家伙居然诊不出其他毛病。只是一再的老调重弹,开着调养的药方。
皇帝精神日渐萎靡后,惊惧愤怒,脾气更加的无常起来,可渐渐的,他连发火都带着些气喘吁吁的味道了。
众人谁也没说,谁也不敢说,可有些念头就象地里的野草,一但生长了,就拔之不尽的漫开来。
那一日,太医又断过脉象,还是瞧不出病根。万般无奈下,瞅着万岁床头成堆的折子,那太医灵光一闪,进言道万岁必须得静心修养,这样勤政此刻对身体有损无益,。
韩有忠一听这话,就明白这人是自找倒霉。
过不其然,万岁闻言也不回话,只拿审视般的目光盯着那人。那太医被他看得直发慌,手脚似乎都没处放了。
韩有忠观颜察色多年,早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立刻抬手叫人。
门外兵士进来将那人拉了出去。那人连声喊冤。
韩有忠心道,万岁久病不愈,心里头已经发虚了。这当口你不安心治病,不好生哄着他,却劝着他赶紧分权,不打你打谁。分权不是不对,可你得让圣上自己个想清楚啊。
有些话,适当的时候说出来是良言,不适当的时候,那就是居心叵测惹人生厌了。
那人说错话倒还没什么,倒霉的是一同在场的其他太医,也被一样拖下去每人打了十杖。罪名是不学无术,妄断误人。
行刑之后,这几人都是月余不能行动。
太医局于是另换了太医来医治,纵然是如此,那怪病的病根终是没找到。
又过了几日,眼见床头的折子是越堆越高。
皇帝找来杜进澹及内阁诸臣,授意他们可对每日的奏章先行商议处理,见重要的再拣来批红。
杜进澹等人退下时,皇帝靠在床上,神色似是倦了,闭目半晌不语。
如此过了半个余月,朝政总算是没荒废,所幸的是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不见朝臣,安心调养之下,皇帝的身体虽然不见好,可也没继续坏下去。
韩有忠这才安心了些。
萧定今年三十四岁,亲政已经十五年。他也跟了他十五年,这样长的岁月,日日跟随,哪怕是条狗也跟出感情了,何况他原本便在他身上找过儿子的影子。
何况韩有忠深知一条道理,皇帝活得越长自己才能过得越好,最好是圣上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哪怕自己老到无福享受这皇恩浩荡了,可还有亲戚侄儿不是。
这样的功利心却也能夹杂着感情,韩有忠伤感地派人四处寻访良医,虽然折腾一番下来并起到没太大成效,可好歹也让萧定看到了自己的忠心。
某日,杜进澹捧着奏章来报——枢密副使陈则铭率兵灭贼十万,大获全胜,正在返京徒中。
听到这消息,皇帝怔了怔,隔了片刻,方似笑非笑道:"陈爱卿复出后,却是从无败绩……此番又是破贼数倍,以少胜多,良将如此,朝中之幸啊……"
最后几个字,萧定的语调缓慢而怪异,似话中有话。
韩有忠心中跳了一跳,但抬眼时,皇帝面上却又没什么特别的神情。
陈则铭六年前因在麒麟山救驾功高,而官封枢密使。
但本朝从来重文轻武,由武将居此重位,真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文臣纷纷进言上奏,言此举欠妥。
萧定左右权衡,将枢密使改为枢密副使,平了众议。
然身居枢密使的程起灵年纪已大,朝中真正能征善战的最高将领还是陈则铭。
韩有忠印象中的陈则铭是个带着憨直的毛头小伙子,当年也不是没打过败仗。但麒麟山救主之后的陈则铭与从前相比几乎是两个人。
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就如同一块颜色阴沉的生铁一样,隐隐带着拒人于千里的感觉,也不与朝中其他官员来往,孤僻得很。而反过来,他在战场上的光芒却渐渐迸发,灭贼平寇的战役,只要领军的是他,便无往不利。
突袭、以少胜多都成了他最爱的战术,越险越用,越用越精,然后每次捷报传回,人们都会感叹又是一个奇迹发生了。
当年他诱敌而用的战神两字,如今于他,已经快称得上是实至名归了。
韩有忠有时候会觉得,也许这个人把该用在人情世故上的聪明全拿到战争中去了。
其实韩有忠也能明白陈则铭的前后变化。
六年前,陈则铭弑主的举动虽然后来被皇帝解释为无心之失,但毕竟曾轰动一时。
那之后的陈则铭显然吸取了教训,更加的小心谨慎,说到底,其实这样的低调于人与己都是好事情。
让韩有忠看不明白的是皇帝对这位将军的若即若离,外人都说陈将军是万岁的宠臣,然而韩有忠看出的却是皇帝对这个人的提防。
殿前司原本也是枢密院辖下,萧定却把它单独提了出来,任用的将领与陈则铭正好是有些旧隙的朴寒。
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是让他们相互牵制,为什么要牵制,那就是表示皇帝并不完全信任陈则铭。
然而在朝臣面前,皇帝却又给足陈则铭面子,每战必赏,连陈则铭死去的父母都加封了若干次,堆在陈府里的锦锻金银早该以万计了。
这一次估计是又该赏了。
韩有忠看着皇帝面容,死活看不出半点欢喜。
西南做乱的贼寇全数被歼,万岁却并不高兴。
床前的杜进澹又低声说了一句,"据报,陈将军依然如从前一样,并没有任何异动。"
萧定微微点头。
韩有忠在心底叹息,也不知道为了谁。
数日后,杜进澹再报,"陈将军已在城外三十里处扎寨,并着人传信求见。"
萧定听到这消息时,精神居然振奋了很多,推开欲扶自己的韩有忠,坐了起来。
韩有忠惊喜万分,"万岁?"
萧定却完全没听到他的叫声,想了想道,"着他立刻轻骑入城,听宣入宫。"
杜进澹恭敬道:"是。"
萧定沉吟片刻,突然又加了一句,"……左右同行不得超过五十人。"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食言,年后开坑~~
2、杜进澹领命下去了。
萧定翻看着他递上来的奏折,心中却不禁想到,上次见到陈则铭该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六年前,陈则铭受封后,并没呆在京中。
麒麟山之战天朝损失惨重,短时间内兵力财力难以为继,而律延看准了这一点,稍做喘息便再度出兵犯界。刚刚返京的萧定只得命令陈则铭重执帅印。
陈则铭收拾残兵,又招了些新丁,集合大军返回边界。
律延的优势是兵强马壮,其势逼人。
陈则铭却是以弱制强,寸土不让。
棋逢对手的结果,就是造成了拉锯战。
于是,陈则铭在这样一次次的往返征战中,度过了在任枢密副使的六年。
这样的状况是萧定不曾预料到的,他封他为枢密副使,不过是权益之计,本想着过段时日,陈则铭救主的风头过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撤换下来。
一个企图杀过自己的人哪里能掌重权呢,哪怕陈则铭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何况事后想一想,荫荫之死固然是咎由自取,可身为荫荫的曾经爱人和亲戚,此后陈则铭心底的仇恨实在是不难想象。
于是早在麒麟山山顶,听到来救自己的人居然是陈则铭时,萧定第一个念头全然不是欣喜,而是恰巧相反,他很早就感觉到,此后的局面收拾起来将有诸多棘手之处。
问题是世上的事情偏就这么奇怪,律延的频繁出兵,却导致了一个与萧定预计完全相反的结果。
一方面随着陈则铭更加的功高盖主,他提防之心更盛,另一方面,战事上他又不得不依仗这位战无不克的将军,以避免国力上有更大的损失。
与之相对应的是,两人的关系走入了一个极其微妙的阶段,貌合神离。
他对陈则铭也不能如从前那样,呼之即可来,喝之即去了。
其实他还是想将这个人压在身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人他始终有些奇特的恨意,这种恨意非折辱不能发泄,他就喜欢看他被逼迫的样子,那样解气。
有些人你天生看不顺眼,大概只能这么解释。
然而纵然是他,也不能轻举妄动了。这个时候的陈则铭已经身居要位,手握重权。——当年少年陈则铭也握过兵权,但那兵力远不如此刻。
他看得出陈则铭的变化,那种不辩方向的忠心在这个人身上已经消失了。
这是自己造成的吗,萧定怅然的同时,想起了杨粱当年的警告——"将才难得,皇上若要用他,就别再辱他,若是真的只是玩弄,那就永远别用他。"
当时杨粱那种无奈的口吻和神情,似乎就还在身边。
萧定想到杨粱,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他迷迷糊糊抛开奏章,将头靠在臂上,合着眼,似乎又看见杨粱对自己在笑,那笑容从来温暖纵容,里面含着善意和调侃的忍让,总能让人平静。
站在一旁的韩有忠连忙上前将被褥给他掖好。
枕上,萧定双颊有着不自然的红潮,那似乎昭显着病情的反复。
他在梦境中有些腾云驾雾晕晕乎乎的感觉,他看到杨梁端坐在马上,而下一刻,自己也是手持弓箭,策马狂奔。
这是在什么地方,他认了片刻,依稀认出是城外梨花坡。
这地方,他和杨梁少年时练习骑射便已经来过多次,本来皇家自有自己御用的猎场,杨梁却不喜欢,说那种地方半点人气也没有,气闷得紧。
他当然要顺着他,他只求杨梁能回到从前,时时刻刻对着他笑。他受不了与自己带着隔阂的杨梁。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他有些明白这不过是恍惚间的遐想,可纵然是这样的时刻,居然都不能回到更开心的过去。
萧定有些烦躁,又有些叹息。
那一箭风驰电擎,直往坡下那头鹿身上射去。
身后喝彩声起,萧定微笑起来,他的杨粱就是该这样的威风。
而箭到半路,前方却突然闯入一个骑着马的少年,拿着鞭子要哄赶那头小鹿。萧定咬牙直恼,"真是找死。"
这话他是不是说出口了,他不记得,不过肯定这么想过。
身边的侍从见状都惊声呼叫起来,发箭的杨梁更是离鞍半立了起来,焦急探头。
眼见那箭便要插入少年背心中,侧旁突然斜入一支箭,雪亮的箭尖堪堪正钉中先前那只箭的尾尖。
杨粱的箭飞了这么远,本来已开始势弱,那箭却显然是刚出弓不久,势猛难当。
于是,这一箭的出现,抹杀了一桩残案,救活了一个人的性命.
也扭曲了两个人的一生。
杨粱的箭被击得骤然转了方向,插入少年身旁泥地中,尾翎颤巍巍抖了半晌方休。
少年骇得半死,坐在地上直抖。
本是微服出来的,竟然险些出了人命,被人认出便是麻烦事了,左右侍从早有人挡了上来,另有人下去平息此事。
萧定往下看去,几百步外,飞箭出处,依稀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人,正持弓而立。
这人倒是个人才,萧定极目眺望,看清那张脸时,突然惊了一惊。恰巧同在一个时刻,杨粱也低声倒抽了口冷气。
萧定慢慢转过头,正对上杨粱也转过脸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杨粱怔了怔,似觉察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朝他笑了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早出卖了他,那种突然流露出的醒悟担忧和后悔刺痛了萧定。
在你眼中,我早已经成了这样的人……那我再多错一点又何妨!
萧定睁开双眼,嘟囔道:"来了吗?"却看到又在为自己切脉的太医。
韩有忠走上前,担忧道:"万岁的病又重了,今天还是别见了……"
萧定挣扎着要甩开在自己腕上摸来摸去的那只手,却做不到。他想大发雷霆,然而骤然而来的头昏又击中了他。
深睡前只听到太医道:"……怎么会突然神智不清?"简直废物,萧定险些破口大骂,却敌不过身体和头颅上的双重沉重,不甘心的睡去。
他依稀看到自己蜷缩着身体靠在墙角,那是他失势的每一个冬天,没人为他生炉子,他只能干巴巴地挨冻,直到春天来临。
金碧辉煌的皇城里,花天酒地的宫殿里,谁能相信万人之下的太子能落魄到这样的程度,偏生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心中猛然不舒服起来,他不喜欢回忆那段过去,这样的梦境似乎在告诉他,软弱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然而多年来,自己早就抛弃掉了这些。
再度清醒的时候,殿中燃满灯火,已经是深夜了。
周遭的宫女宦官都打着瞌睡,坐在椅子上的韩有忠,头垂到胸前早打起了鼾。
萧定皱起眉,正要呵斥,突然有什么声响打断了他,那声音来自较远的地方,不细心几乎要听不到。
他侧耳听了片刻,方才随着梦境而来,并未消隐的不安突然又涌了上来。他刚刚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他亲政后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不堪的过去啊。为什么这个当口会想起来。
萧定仔细想了想,在得到大军回朝的消息后,朴寒被调亲自领军守城,宿卫的也是叫杜进澹特意从殿前司抽选的人马,与陈则铭半点旧交也没有。
虽然是防止大军做乱,但其他的人也该挡得住。
何况入京的只有五十人,五十人能做什么?
难道是别的人,可无论是谁,这样的安排都应该已经是万无一失啊。
那夜色中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动静到底是什么,他尽力感受,越听却越象是刀剑碰撞后发出的金戈之声。
"韩有忠!"他厉声喝起来。
殿中的人都从梦中被猛然惊醒,见到他铁青的脸色,呼拉拉跪倒了一片。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萧定无心追究他们的失职,他只关心的是自己的猜想是不是会成为现实。
隔了一会,派去查看的小宦官惊慌地奔了回来,"不,不得了了,有人杀入宫来了!!万岁快避一避吧?"
萧定一震,他的皇宫不是该固若金汤的吗,"今天当值的是谁?有多少贼人,什么身份,怎么闯入宫门的?"
小宦官跪倒:"听说是有内应,把门给开了……,外面太乱,实在查不清楚。"这倒不冤枉他,外面刀光剑影,混战一团,能打听的实在有限。
韩有忠连忙去扶萧定,"万岁,先避一避,待护驾的殿前司赶过来,再追究不迟。"
萧定只得收声,那股不安却愈加浓厚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闯宫应该不是偶然,或者是精心策划的。自己光顾着怕重兵在握的陈则铭发难,却没提防的会咬人还有其他人,他的心猛然抽搐起来,这样的错误可能是致命的。
匆忙给皇帝披了件暗色袍子,韩有忠让所有人把灯火点得更盛,自己却带着几名武功最强的内侍扶着萧定从侧门绕了出去。
被门外冷风一吹,萧定原本昏沉的头倒清醒了些,远处的喧嚣撕杀声已经清晰可闻,可见宫中守卫还是在做抵抗,否则贼人早该到了。
对方是强行闯宫?!那就是意味着殿前司还是忠于自己的,那么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萧定稍微安心了些,同时,身旁搀扶他的韩有忠却停了下来。
有人挡在前方。
他们不得不停。
那人恰巧还在灯笼的光线之外,于是昏暗的灯光中,只看到那人两足分立如肩宽,牢牢踏在他们唯一的去路上,被钉住一般纹丝不动。
身形隐约可见是个高大的男子。
那几名侍卫见来人只有一人,眼色一递,已经将那人半围住。
韩有忠命身旁小宦官前行几步,提高灯笼,照清了那人面容。众人都吸了口冷气,不禁转头往皇帝看过去。
萧定面上却没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
他只是冷冷看着来人。
哪怕眼前这一幕并没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还是如被重锤击了一下,眼前骤然冒了金星,砰然难定,忍不住想呵呵冷笑,然而多年的不动声色使得他并没表露出这些。
他心里同时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暗中提防了六年的人终于反了,这根弦终于可以松下来,杨粱啊杨粱,你看,我就说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忠心于我的,你又何必费心劝我放过一个终究要背叛我的人呢。
他隐在心中多年的恨意终于能找到源头,竟然是说不出的畅快。
面前的陈则铭侧身而立,也不看他们,手扶着剑柄,低着头双肩微垂,有些倦怠之色却又目中无人。
萧定微微眯了双眼,他还没想清楚闯宫这样大的事情,陈则铭是如何做到的,又将如何善后,同谋者是谁。
总之一切还没真正定夺。
只听"刷"地一声轻响,划开了这份僵持。陈则铭缓缓自腰中抽出宝剑,也不做势,只道:"谁要先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帖支持,每一个观赏的人都非常感谢。
还有就是有句话想先说一下,这话说起来其实很有自大的嫌疑,但宁可现在说了惹人笑话也比坑了大家,将来大家骂我好。
就是第一部我曾说过不会v的话,但那句话的有效范围只能是第一部。
第二部如果能v我会v的,因为写耽美这项兴趣如果长年只是花大把时间却无收益,家人不会让我继续,毕竟为人之母不象当年做女儿那么可以任性了,也没那么多的时间做纯爱好,所以个人一直希望能在其中找个平衡点出来。
不过这话只是预防针,目前来看希望渺茫,也请大家不要笑我妄自菲薄轻狂自大什么的,汗~~~
大家也表猜是不是现在要v才说这话,完全不是,编辑现在根本不知道我这号人在哪,也基本跟我米联系,我只是不想在有可能的将来,给喜欢自己的读者言而无信的感受。
非常感激诸位~!
3、事后萧定才醒悟到,那是他十数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陈则铭出手。
只是一眨眼的瞬间,剑光如匹练般从空中划过,他在那骤然而至的剑气前,被逼得退了半步,几乎不能呼吸。
待他站稳时,却惊骇地发现胜负已经尘埃落定了。
一切如此简单,没有悬念。
身前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瘫软下去,露出了原本被挡住的胜利者。
陈则铭端正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迹,这平添了他身上的杀气,若说之前他的颓态还象是掩饰,那在大开杀戒之后,这层掩护色显然被拨去了。
此刻的他就象褪去鞘壳后的名剑,猛然间光彩夺目,寒意渗人。
他的双眼从尸体上漫不经心地一扫而过,再朝萧定看了过去,其间没有半点犹豫。
萧定应对着那样的目光,竟然有些吃惊。
他没见过这样锐气逼人的陈则铭,他不是不知道陈则铭身经百战,不是不知道他几经生死,然而他到底没亲眼没见过战场上的他。
眼前的这位黑衣将军突然陌生了。
两人遥遥无声对看了半晌,陈则铭举步朝他们走来。
韩有忠和小宦官都发出惊恐的叫声,转身拉着萧定的衣袖要逃,萧定扯出袖子,复又立直了,站在原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陈则铭。
他有惊慌,也有惧怕,然而有个念头占据心头,满满当当,却比这些情绪都强上千万倍。
他哪里能让这个人看轻了,一个一直被他踏在脚底下的人!
……况且,逃得掉吗,有必要吗?
陈则铭抬手。
手腕轻轻一抖,挽出个漂亮的剑花。
剑身上未滴净的血随着他大逆不道的动作,顺着剑尖甩了出来,溅到萧定面上。
萧定猛地偏头,却避不开那些血滴。他的脸上猛然出现怒气。
韩有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张臂挡在萧定身前,颤声道:"陈将军,不能啊,他是……,他是万岁啊!!"他从没有不臣的想法,便不相信旁人能反叛到底。
陈则铭不答话,长剑缓缓抬起,停在萧定喉间。
仅仅寸许,萧定感觉到了那刺骨的寒意,这一刻死亡就在一寸之外。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对方却没立下杀手。
他在犹豫什么?
如此静了片刻,陈则铭突然瞥了韩有忠一眼。
那一眼,神情复杂。
然而也是这一眼,少年起便在生死间游离过数次的萧定,几乎是立刻看出了些什么。
这一年,正是萧定即位第十五年。
这场宫变因发生在庚午年初,被后世称为庚午之变。
庚午之变中最出人意料的,是它的名正言顺。
本为萧定爱臣的杜进澹捧出了一封先帝的遗昭,其中明言萧定天性薄凉,原本不是最合适天子之位的人,但先帝立昭时,病入膏肓,已经来不及再择继承人,特立此昭,并命太后及几位重臣暗中观察辅佐,但凡萧定有不合帝王之举时,可以凭借此昭废帝另立。
此昭一出,天下哗然。
按说萧定为人确实刻薄严谨,从政却并无懈怠之处,他在位其间,天下不能说大定,倒也能休养生息。其实若不是与匈奴多年大战,消耗了不少民力财力,只怕他的呼声还该更高些。
但杜进澹和陈则铭,朝中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却翻出了十年前的后宫大火这旧案。
话说这疑案当年也多的是人质问,但都被萧定强权压了下去,此刻再抖落出来,却是有证有据,再无可置疑之处了。天下万民终于得知真相,原来当年这场烧死诸多宗室的惨案竟然是皇帝背后指使所为,难怪当年刑部立案多年却无法追查到底,最终只能草草不了了之。
这案子翻出来,本来为萧定辩解的人也只能闭了嘴,百善孝为先,萧定犯了这个禁,谁还敢为他说一句话。只能说先帝有先见之明,备下了这龙头铡,哪怕贵为天子也还是有被别人拉下马的时候。
此刻,敬王早已经是太子,但众臣避讳他是萧定亲生血脉,居然避过他,另立了一位新君。
却是萧定最小的弟弟,宗室最后一位亲王,容王萧谨。
萧谨比敬王大不了多少,今年才十五岁,十年前因为他的年幼及其生母的地位低微,没被诸多亲王看在眼中,逼宫时漏了此人。
这孩子反因祸得福没在那场大火中送命。
话说此人,人如其名,长年在萧定身侧,活的那个战战兢兢,拘拘谨谨啊。据说十五年中,安分守己到没敢出自己的封地半步。
杜进澹看中的便是这份胆小。
陈则铭本来想立的是敬王,杜进澹只说了一句,此子自幼精明,有乃父之风,若立之,后患无穷。
陈则铭听后默然,他并不想在若干年后,与荫荫的儿子翻脸成仇,终于默许了杜进澹的选择。
此刻的萧定被关在冷宫中,自然也听说了这些,他本来身患重病,得知自己棋差一着的原因居然在一直信任的老臣杜进澹身上,当夜便气得吐了血,一头昏死过去。
把韩有忠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敲门,求卫士叫太医来看。
然而此刻哪里还有人管废帝的死活,数日后,萧定悠然醒转时,陈则铭那里才听到消息,派了太医来看。
萧定将太医用棍子痛打了出去,冷笑道:"要杀就来,还治什么治?脱了裤子放屁!"他激怒愤恨之下,竟然将早年在坊间学的粗词鄙语都说了出来。
那太医连忙逃了出来,若在从前,他还要惧怕万岁日后生怒,此刻倒不用了。
然而,新帝登位后,就废帝处置问题不知如何是好,问到陈则铭,陈则铭道:"万岁新登基,天下望仁厚之君,……废之足矣。"
杜进澹望之,微微摇头。却没说话。
宫变之事,陈则铭功劳最高,新帝封陈则铭为王,同时职掌帅印;但若无杜进澹之前种种铺陈,陈则铭也无法成功,封杜进澹为相,其子招为驸马。
两人都是萧定重臣,党羽原本众多,朝中少数一些异己,很快也被杜进澹辣手除掉。
自此两人一同摄政,协助幼君,一时间权倾天下。
然而这样的平衡注定只是短暂的,此为后话。
萧定这里却是死意早定,只浑浑噩噩等消息,宫中无人理睬他们,待萧定得知性命无碍,已经是月余之后。
等死等了这么,居然等到了生的讯息。
萧定久呆之后,纵声大笑,状若癫狂。
此刻跟在他身边只有韩有忠一人,多年前是这一个人,多年后还是这个人。
就象一场梦,梦中他手握天下,立判生死,站在权力的颠峰,然而梦骤然就醒了,哪怕他手有余温,哪怕他万般不甘。这么多年,他绕了个圈居然回到了原点。
韩有忠惊慌,"万岁?"
萧定止了笑,怔了半晌,突道:"我已经不是万岁了。"
韩有忠老泪纵横:"万岁始终是老奴的万岁。"
萧定看着他,目光冰凉。
还能信吗,人还能信吗?
韩有忠却不知道他的想法,恭顺着伸手扶他。
萧定转过目光,这么多年,这场梦过去,我失去我的爱人,却收获了更多的敌人。
陈则铭,陈则铭……
……你放过我?不杀我?!
仁厚?太可笑了,你不看看自己,你有这个资格吗?!你不过是个贱人!
我早该听杨粱的话,永不用你。
该一早把你踩得更低贱,踩到泥里永不出头——是我给了你机会。
……我错了。
若有一天……,若有那么一天!
我第一个要杀的,必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诸位如此支持,哪怕是不支持v的也没关系,反正还早得很,笑~~
正如某位大人说的,好象要先上榜……,我估计那也是个艰难的过程,走一步看一步吧,v文之言只是预防而已
请继续欣赏,另外此文并不是be~~
4、从此,萧定被困静华宫,长达数年。
他的幼弟虽然饶了他性命,但对曾呼风唤雨的胞兄哪里能彻底放心。只是碍着仁君两个字和皇家面子,才不好意思明目张胆把他投入天牢中罢了。思来想去,最终将他禁在冷宫内,让陈则铭亲自派人看守,百臣及后宫诸人均不得靠近。
萧定若能起身,看到宫门那一排排黑甲卫士,想必要气得眼前发黑,那原是他花银子养出来的精锐之师,居然却用来关押自己了。
但此刻的萧定完全无暇顾及这些,久病之后的他早已经气血两虚,原是靠太医拿贵重药材给将养着身子,而此番几经变故,药早是断了,又是心情激愤,血气难平,渐渐竟然不能支持。
之前那番要将陈则铭挫骨扬灰的雄心壮志,他自己也知道只能是想一想了。
然而那恨意入了骨便不能退,哪怕他不时昏迷,也会在心头反复念叨那个名字,生恐自己过奈何桥时给忘记了。
他便在这种极其缠绵的怨恨之中,病得死去活来。
几番发作下来,他能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昏迷的日子却越来越长,把个忠心耿耿的韩有忠看得心惊胆颤,哭了几番,反复央求守卫,一定要请太医再来一躺。
看守将士见废帝果然是病到只剩一口气的样子了,也怕萧定死在自己手上,慌忙报了上去。
这一日,萧定偶然清醒过来,身边居然鸦雀无声,没一个人。
他支撑着要坐起,身子刚支起一半,眼前发黑又跌了下去。
病到此刻,他早已经没饥饿感,昏过去时,几日不吃也是常有的。而不吃饭,人哪来的力气呢,他其实早瘦得不成人形,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因为发热,他身上的衣裳汗了又干,干了又汗,总是有种湿漉漉的感觉。平日韩有忠会用扯下的衣襟为他擦拭,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在。
萧定不怕饿,但渴还是感觉得到的,此刻他就有种嗓子冒烟的感觉,叫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声,只能自己下床。
刚站起来,他眼前就黑了,头分外的沉,只看到一个接一个金星在眼前爆来爆去,神智却又还是清醒的,只得慢慢坐了下来。等待那阵眩晕过去。
就在此时,他听到脚步声接近,踏入了房间.
他朝来者转过头去,眼前却仍是一片黑暗。
"有忠……水……",他低声喘息,将头颓然垂了下去。
来人却突然住了脚,屋中静悄悄地,迟迟不见动静。
萧定猛地觉察了异常,韩有忠不是这样怠慢的人。
他抬起头,来者正站在门前,门外的光线太强烈,迎面而来,刺得他的眼前只是泛花,他又有种将昏过去的虚弱感。
然而在那之前,他看清了那一身黑衣,他刻骨铭心的一身黑袍!
萧定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面无表情。
陈则铭看着他一举一动,一声不吭。
屋中立刻凉了几分。
两人对视了片刻,萧定身体开始摇晃不定。
他脸上原本白得渗人,却渐渐呼吸急促,脸色也发青起来,再隔了片刻,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陈则铭眼神微微变了变。
萧定索性又吐了几口,将胸口那口淤血吐尽了,方抬起头来奇特地笑,"从来都是你跪我,今天终于见到我跪你了。很痛快吧?"
此刻,他全靠双手勉力支撑才不至于立刻趴倒下去,唇边血色未尽,形销骨立,满是病态。可眼中那股炙热,却是如出鞘利剑一般地夺人心魄,混没有半点虚弱之态,竟让人不禁忽略了他的形容狼狈。
突听门外有人急唤了声:"万岁!"萧定转过头,却见韩有忠从门外要冲进来,被几名黑甲兵士给拦住了,只是呼叫挣扎,"陈将军,不不,魏王千岁……,万岁已经病得很重了,你说来只是看看他,为什么说话不算?"
陈则铭瞥他一眼,淡道:"韩公公言重了,他既然不是装病,等会让人叫太医来瞧便是。"
韩有忠脱口道,"那,那还不赶紧。"说完了,见对方头也不回了,才恍然说错了话,此刻哪里还是自己可以拿腔调耍威风的日子,于是再不敢开口,满头不断冒汗。
萧定再支持不下去,慢慢挪到床边,将上半身靠在床沿上,嘿嘿直笑,"看我?是看戏吧?"
说着对陈则铭伸出一只手,便如同平日在大殿上赐他平身时一样漫不经心,"陈爱卿,朕问你,你看出什么了?"说完微微直笑,满是嘲讽之色。
只是他此刻连说话也很是费劲,加上衣裳褴褛,蓬头垢面,方才这一番话较之从前,未免还是失之气势了。
陈则铭看着他,神色微动。
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示意韩有忠,"这个,给他吃下,必定会好些。"说着将瓷瓶放到桌上。
韩有忠惊讶,"这是什么?"
萧定闭上眼,他折腾这么久,头又昏了,渐渐滑了下去。
陈则铭见他神智不清,心里一动,走上几步,到他身旁时犹豫片刻,蹲了下去。
萧定往明明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懒得回应。陈则铭突然道:"时至今日,……万岁可有些后悔?"
萧定微微睁开眼,笑了笑,有些恍惚,"后悔,当然后悔……当初,我原该将你同那婊 子一道杀了,以绝后患!"
话刚说完,已经被人一把拎了起来,狠狠一掌扇在脸上。
脸上火辣辣的,萧定也不觉得痛,睁眼看到陈则铭分明是被刺痛的铁青脸色,哈哈大笑,大是痛快。
陈则铭看他片刻,很快平静下来,缓缓将他松开。心中倒先有了懊恼,对方到底曾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身份尊贵,他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他的言语刻薄,又何必与他计较。
可荫荫,到了今天,他对你还是半点悔意也没有。
这人真是天性残酷,寡恩寡德,这样的人今日被困这深宫,却是一点也不冤了。
陈则铭仔细看看萧定,"你这不是病,"他笑了笑,"是毒。"
萧定的笑声截然而止,两个人的眼中都冒着火花,蹿着恨色。
这两人年纪都不轻了,平日也都颇有些城府,不知为何彼此面对时,却偏生按奈不住意气。
陈则铭低声道:"就下在杜大人每日送给万岁看的奏折上,圣上不是勤政吗,越勤毒便越深,"他微笑着,"这毒是下官为万岁找的,无色无味,只需长期触摸便能生无名之症。名医若是不曾见过,未必断得出来,实在是……最适合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乱写,大家表怪我~~憋了半天就憋出个这种东西,~~,掩面下~~
5、踏出门的时候,韩有忠追上来,"等等,……这药怎么用?"
陈则铭停下脚步,"每日三次,每次一丸,冷水送服。"
韩有忠分明听到了,却没离去,停留在原地看他。那斑白的发不如从前那样梳理得整整齐齐,而是零碎地在风中飘动。
陈则铭觉察到那眼神中的异样,却只是瞥了他一眼,"韩公公还有事?"
韩有忠佝偻着腰退了回去,也不答话,更不答谢。
身旁的卫士道:"这老头好生无礼!"
陈则铭盯着那已经开始苍老的背影不语,他有些忘记从前的韩有忠是什么样子了,但他又明明记得来家中宣旨的韩公公是神气活现,让人有些生厌的。然而眼前这个却不是。
半晌他才道:"其实这个人还很贪财……,真是……出人意料的忠诚哪。"
另一名神情冷漠些的少年卫士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陈则铭偏头看他一眼,笑道:"怎么了,独孤?"
那被称为独孤的少年想了想道:"那药是我找的,怎么下也是杜大人出的主意,可大人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少年是七年前被陈则铭在荒山中拣到的,从小养大,说是贴身侍卫,其实情同父子。此子名呼独孤航,性子冷漠,不爱近人,按说此刻他早该叫陈则铭为王爷了,偏偏他口里的称呼还是从前的"大人",陈则铭知道他性子古怪,也从不与他计较。
陈则铭微微一笑,"你是我的亲信,你找的跟我找有什么不同?况且……,杜大人用的时候也是同我商议过的。"
独孤航低头,固执道,"可这样说法损害了大人威名。"
他见过陈则铭在战场上无数次的攻无不克,全心臣服之下早将他当做心中的神邸一般,哪怕是陈则铭本人要自行抹上污点也是不能容忍。
陈则铭知道独孤是爱护自己才有这么奇怪的计较,感叹之余却又忍不住好笑。这孩子虽然剑法骑射难有敌手,可搅在这政局中却还是还天真了。
沉吟了片刻,道:"那我之后不这么说便是了。"他对这孩子总是有些宠溺,心疼他自幼孤苦,况且之后这种不光彩的事原也犯不着再提。若不是方才气得狠了,本不会拿出来说。
此刻虽也并不是后悔,可伤人伤己原是互为表里的事情,所以他这时候的心情也绝对称不上愉快。
独孤航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轻微的笑意,显然很是高兴。
有了解药,萧定的身体便无大碍,再过了一阵子,渐渐好了起来。
陈则铭得知消息后,只是派人去传了个话,传话的目标是韩有忠。原话是——你若是想两个人都活得长些,人前人后便不要再称一个被贬为庶人的人为万岁。
传话时,来使当然也没必要避着这个被贬为庶人的人。
萧定懒散靠在床头闭目听着,似乎事不关己,也看不出喜怒。
韩有忠板着脸听着,更不答话,从来都是他训人,如今失势了,连个小兵都爬到他头上了,越听越是满心地愤恨。
待来人走后,韩有忠跺脚将九泉下的陈睹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恨他教子无方,养出了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叛臣贼子。等骂完了,心里回头一想,你自己不也是左一个万岁右一个万岁,怎么没怕砍头来着。
而另一边,陈则铭很快将这个人和这挡子事放了下来。
他要应付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比如说新君面对众臣的笨拙怯生实在很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有种决策失误的懊恼;比如说殿前司朴寒始终不满自己将殿前司重新收归麾下,屡屡闹事;比如说朝中也不泛旧臣,暗中咒骂自己的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当然自己可以当没听到;还比如说……
那个杨如钦居然回来了。
五年前,吏部侍郎杨如钦突然称病请求提前致仕。
说是病了,可这人整日里明明活蹦乱跳的,没人看出他得的是什么重症,萧定出于关心,派了太医去他府上看,也被他婉言谢绝。
于是这项提议被萧定断然否决,谁也没想到之后的发展居然会是——吏部侍郎挂印不辞而别。
朝廷任命这样的被轻慢还真是开朝以来第一遭。
萧定再宠信此人也禁不住地勃然大怒,但脾气发过之后,却还是并没往里深究。这样的做法对原本以严厉闻名的皇帝来说,实在是太让人惊讶。
一时间众说纷纭,都道究其原因不外是看在杨家历代忠良,特别是杨梁殉国的面子上。但还有种很有意思的说法是,当年杨如钦领令劝陈将军出山救驾时,曾要了面免死金牌。这牌最后居然就用在这上头了。
从上折子到人离开,前前后后闹了个把月,杨如钦其事难以避免的成为了当时最轰动京城的奇闻逸事之一。其潇洒的姿态和荒唐的行为都成为当时京都年轻人效仿的热点。
其实事后,陈则铭曾见过杨如钦一面。
当时的杨如钦正坐在秦淮花魁的船头,着着蓑衣雨中垂钓。雨雾蒙蒙,孤舟蓑笠,好生惬意。
可这样惬意的他居然没带一分半点的银子。
正巧经过的陈则铭为他付清了那一日的全部花销,也换得了杨如钦的顺手一揖。
陈则铭问若是今日没遇到自己怎么办,杨如钦笑道,也就只好多画幅画了。
陈则铭对书画一途只是粗通,却也知道在当时的京城,杨如钦的笔墨已经价值千金。
万岁都赞不绝口的自然很值钱。
不过他没想到杨如钦真正喜欢的是这样的生活,他有些匪夷所思。
可就是这个做烦了官,一心想做闲云野鹤的杨如钦,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来,就是知道,才觉得颇有些头疼。
杨如钦的聪明他是见识过的,论上战场杀敌,自己是当仁不让,可论智谋算计,自己却怎么也不如这个小辈了。想到当初的阵前夺敌首的情景,陈则铭深知这样一个人若是站到敌对阵营将成为怎样的威胁,那必然是一件让人寝食难安的事情。
然而为难之处在于,陈则铭也不想杀他,他于他算是有恩。
可不杀,后患无穷。
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陈则铭突然发觉,谋反原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一个位置想要坐得稳,必然要流许多许多人的血。然而那么多的血流过去之后,自己还能心安吗?
陈则铭陷入两难之中。
然后,他却突然听说萧定开始信佛了。
冷血无情满手鲜血,因杀戮而被他恨之入骨的废君萧定上书新帝,自称在奈何桥前徘徊一番重回人世后,突然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自知罪孽深重,有生之年想尽力赎罪,请求圣上赐他佛经等物,以便日夜诵咏,企求亡者安宁。
那份折子拿在手上,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情真意切的词句,看得出是萧定的笔墨,内容却让他有些在做梦的感觉。
陈则铭啼笑皆非了半晌,然后便是恨得牙根发痒,想着自己实在该在那人厚颜无耻的脸上再抽上一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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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这日陈则铭下了朝。
行到自家门前却被人给迎面拦下,左右连忙上前赶人,那人扬声道:"做了王爷,连故人也不认得了?"
陈则铭听着声音好生耳熟,定睛一看,马前一身儒装的,居然是遍寻不见的杨如钦。
他估摸着按脚程,杨如钦也该入了京了,于是早跟守城的将领打过招呼,却一直没听对方回报,想不到居然会凭空在自己门前冒了出来。
陈则铭沉吟片刻,下了马,拱手笑:"原以为杨贤弟此来,必然对愚兄避之不及了。"
杨如钦回礼,"聪明人做事,原该与旁人不同些。"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进了陈府,陈则铭让人摆上酒菜,说是多年不见,特为杨如钦迎风洗尘。
于是彼此都避开政变之事不谈,倒把从前的旧事提了提,虽然各怀心事,但到底也还算相谈甚欢。
寒暄过了,杨如钦突道:"我此番是以故友的身份而来,有些话难免说的直些,王爷莫怪。"
陈则铭见他这样快便挑入正题,心中无端端有些失落,伸手将对方酒杯斟满,笑道:"故友……,好啊,这些年,我也没什么朋友了……宫变后,就连吴过那种平素不得罪人的老好人也跟我断了往来,你却到现在还肯说个友字,光凭这个,我已经很感激。"
杨如钦大笑,"王爷手握重权,想与您结交的人只怕要从陈府排到城门。"
陈则铭看着他,"你会把那些巴结你的人当朋友吗?"他在官场中混的日子久了,说话言谈间慢慢也学了喜怒不形于色,这句话半真半假,也看不出到底含了几分真心。
杨如钦左右张望了片刻,微笑不答。
陈则铭心中一震,突然冷淡了些,"杨贤弟要说什么?"
杨如钦这才转过头来,"陈兄这府上跟过去比似乎也没添置什么。"
陈则铭顺着他目光看了看,"是,一切都是从前的老样子。"
杨如钦道:"可天却是变了。"
陈则铭不答。
杨如钦又道:"当时我正在漓江。那里有我一个好友,听他说起,我才知道外面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更没想到,改天换日居然是陈兄你。小弟自认识人颇准,却从没看出陈兄有这样大的……,恩,抱负。"
他这话将称呼又换了回去,自然也显得彼此关系亲近些,陈则铭心头松了了松,苦笑,"你想说的是野心吧。"
杨如钦笑着不说话。
陈则铭沉默许久,突然也笑了笑,"那你的好友是怎么提到我呢,乱臣?叛臣?"
杨如钦敛了笑容,话说到这个分上,似乎再藏着掖着反更加尴尬。
斟酌了半晌,杨如钦郑重道:"陈兄,若你还当我是朋友,觉得我说的还是真话,那这条路,你只怕是选错了。你为的是什么?复仇吗?可当初的事情……"
陈则铭猛然抬起头,杨如钦被他目光惊住,后半截话居然没说了。
陈则铭凝视他半晌:"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哪怕是绝路,我也走了一半了,再来计较错不错有意义吗?"
杨如钦收回目光,暗下皱眉,"陈兄,你不该是个糊涂人哪。"
陈则铭将手中的酒慢慢饮尽,许久才开了口,"我能怎么做?杨贤弟你离开得早,后面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那个人……一直疑心我,我做得越多,他的疑心越重。为了牵制我,他甚至把殿前司从三军中单独提了出来,直接委派管辖;为了防我,单单一个殿前司的兵力装备,竟然可以与其他两军相提并论……外面怎么说的你听过吧,大家都说,陈则铭喜欢以少胜多,是个战神……"他嘲讽似地笑了一声,手中的酒杯被他捏的嘎嘎直响。
杨如钦不禁动容,凝视着他。
陈则铭似乎心绪难平,半晌才能接着说下去,"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出战我的兵力总是远逊对方。我想难道是天朝没有兵力,可却不是,殿前司那么多人,只是守在京都,只是为了防止战后的我举兵作乱……我不是喜欢以少胜多。每次战斗,我都只能想着,就当这是我最后一战吧……"
他低下头,紧紧皱着眉,似乎被那股强大的压力再度钳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杨如钦被他的话惊住,也是半晌不能出声。
萧定居然荒唐到了这一步,他印象中的万岁虽然性子古怪,却还没胡作非为到这一步。他不禁也生了些埋怨,万岁与面前这人的关系复杂他是知道的,在他看来,这两人间的爱恨纠缠真是匪夷所思,说是恨似乎并不完全契合,说是爱,那又太惊人。
可拿着军国大事也这样乱来……,想了片刻,却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隐约他又想,莫非萧定是太过信任陈则铭的能力?这样的想法,让他不自觉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才能勉强道:"也许万岁就是希望你能一败,他那个人,心思多着呢,谁能弄得清。"
陈则铭从自己的混乱中脱离出来,感激朝他笑了笑:"这些话能说出来,我很轻松。"
杨如钦凝视他,"你能说给我听,可,能说给天下人听吗?他们会听吗?你知道此刻的你被世人说成什么吗?"
陈则铭笑,"民众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我已经给他们了。对了,他们还需要太平盛世,我也会做到。"
杨如钦摇头,"你想得太简单。宫变已经是你身上一个烙印,抹不去了。新帝现在是没有权势,所以你还能平安,他日他手掌大权了,能容得下一个曾经背叛君王的权臣吗?不要告诉我,这些你没想过。"
陈则铭苦笑。
杨如钦道:"世上的人哪怕自己做不到,却还是推崇重忠重孝,你……"
陈则铭打断他的话,"这些,我父亲当年已经说得太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他眼中微显苦涩,"我已经为他死过很多次。"
每一次沙场归来,都是一次侥幸逃生,然而自己的好运可以用到哪一天呢?
"所以我不得不反。"陈则铭道,很平静,很镇定。
杨如钦也哑口了,萧定的任性终于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这代价付得惨重。
陈则铭想了想,又道:"我不能回头了,于是只能一直往前。"
哪怕前方是个泥沼。
杨如钦叹息一声,却道:"你可以这样强,你的家人呢?"
陈则铭脸色变了,"你知道的,我早已经无父无母无妻无儿。"
杨如钦却似乎看不出他已经铁青的脸色,"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嫁出去的姐姐。"
陈则铭拂袖而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杨如钦,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如钦笑起来,也站起身,"我不过是说些实在话。如今局势微妙,会下场搏击的势力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将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定,王爷实在是该慎之又慎,想个透彻再走下一步。毕竟人生一世,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王爷事务繁忙,有些事情也许未必能想得那样周到,"他温文一笑,不卑不亢,"我身为朋友自然该提醒提醒。"
陈则铭目光冷冷看着他。
杨如钦拱手,"言尽于此,先行告辞。"说着,又往屏风处扫了一眼,笑道:"朋友一场,最后一场酒也该好聚好散,后面那些壮士就不用出来了吧。左右只要我还在京城,要杀要抓还不是王爷一句话。……就不用忙在今日了。"
陈则铭看着他大摇大摆往府外行去,片刻间居然有些无言。
独孤航带着伏兵追出,陈则铭猛地伸手拦下,心下也不禁佩服此人实在是大胆。
7、陈则铭悄悄去到冷宫看萧定。
窗子里的萧定背向着外面,低头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浑然一派的沉静怡然。
韩有忠守在旁边,全神贯注地听,一主一仆,纵然形容狼狈,衣杉单薄,竟然却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
陈则铭定定看了半晌,缭绕的清烟,让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里头那个不是他刻骨仇恨的人,而是哪座寺院的高僧。他在那个恍惚后猛地清醒,心中痛恨无比,这个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让别人觉得他忏悔了,收敛了,改邪归正了。
然而那双眼里闪烁的从来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光芒,他突然很想大叫一声,让那个人回过头,好看清楚他的眼,那里面想必看得出真相。
"谁给的佛经?"他问门外的黑甲兵士。
兵士恭敬道:"是杜大人着人送来的。"
陈则铭皱起眉,却什么话也没说。兵士见了他脸色也有些惧意,陈则铭早说过除了饮食,不得往里面送其他东西。
这是为了防止夹带,同时也是惩罚。
春寒料峭,他也不许往里头送更多的衣物,韩有忠请求了多次,说萧定夜间冷到常咳嗽,还是被陈则铭拒绝。
咳嗽?他有些好笑,将士们在边关杀敌时,谁顾得上这个!果然是皇帝做久了,还这样大惊小怪。
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他在心中下了断言。
哪怕是在龙椅上的阴晴不定,在失势时的强做镇定,在被激怒时的恶毒嘲讽,都比眼前这样子更接近这个人本身。
想必这个人也不会以为,吃个斋念个佛,就完了。世界上的事,若都是这样的好解决,那倒好了,多修几个庙就行了。
陈则铭冷冷看着这一幕,直到视线中的人觉察了这份目光,起身转过头来。
杜进澹与他商议政事时,并没提起送经的事。
他们提到了那瓶解药。
这个时候的杜进澹虽然已经是花甲之年,两鬓雪白,却精神矍铄,让人不禁想起鹤发童颜四个字。
听说陈则铭把解药交给了萧定,杜进澹虽然也没说什么,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他平静下的不以为然。
让废帝无声息的死去不是更好,这样的台词是杜进澹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从两人最开始接触,到之后商议政变的种种细节再到大攻告成后的今天,杜进澹自始至终把自己放在一个忠诚道义的位置上,哪怕手段如何的不堪。
然而,陈则铭和他接触不是一朝一息了,这个无言的瞬间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趁皇帝病重发动宫变的人是自己,看守废君的还是自己,如果萧定在这关头死去,弑主这笔糊涂债就算是当之无愧落实在他头上了。关于这一点杜进澹却只字不提,陈则铭在心中冷笑不止。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没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在官场上混久了便是这个好处,你会把事情往复杂了想,可实际上人心原本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更何况,他还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心思。
真杀了萧定,那便是对他前半生彻底的否定和抹杀,这样的行为不到最后,不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他是不会做的。
此刻萧定死不死对大局并无什么影响,自己为什么要赶着背这样一个恶名呢。
于是,萧定在这样的较量中留得了性命。
然而自己留了情,是不是反给了旁人攻击的机会。
陈则铭在心中斟酌着。
杨如钦的来访,是一种试探性的摸底,然而也在同时给了他警示。他是只能胜不能败的,然而摆在他面前的是条什么样的路……
会不会正如杨如钦所说,他就是忠心拥立新主,却仍是会有被剪除的一天……
独孤航私下问过很傻的话,他说大人,你已经兵权在握,为什么不干脆自立为帝,那些傀儡要了有什么用,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尽管当时身旁并无第三个人,陈则铭还是异常恼怒地将他鞭打了一顿,打他是要让他记住,此时此刻话已经不可以乱说。
这还是个孩子,问的也是玩笑话。
皇帝哪里是那样容易当的,天时地利人和,不齐全了谁能登得了帝位。历史上这样的人少吗?纵然盖世枭雄也会四铸金像而不成,为什么?人心不归罢了。
不用说宫变之前,哪怕是现在,他也远远做不到那一步。
他手上有的只是兵权。
兵权,要夺位无兵权不可,而要登位,却不只是有兵权那样简单的了。
三年前,杜进澹派了亲信暗中来找他时,陈则铭虚言推委了很久。直到对方真的拿出了那份匪夷所思的遗昭。
他简直难以置信,位高权重的杜进澹会为了多年前那场后宫大火,要动用这份举足轻重的昭书要废了当今圣上。
他在心中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
杜进澹也许是个忠心的人,但更可能是个有野心的人。与这种人共事是危险的。
然而他还是答应了。
他不能错失,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机会了。为了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十年。
这么多年,在萧定的严密防范下,他到底织不起一个庞大的人脉网络。而这个杜进澹是有的,与之相对应,杜进澹所没有的兵权,却在他手中。
用句很可笑的形容,这是天作之合。
就象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机会。
……把那个人拉下龙椅的唯一机会。
然而,他成功了。
转过身的萧定,有些消瘦,陈则铭想更看清楚些,然而萧定瞥他一眼便皱眉迅速移开了目光。
陈则铭微微偏头,先前与他对答的士兵跑上来,陈则铭道:"以后,旁人送来的东西一律给我挡住。"
兵士忙答,"杜大人说……"
陈则铭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违令者,军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人们回帖,那个省略号,可能是我用错了,待我有时间查过之后再说~~
8、说完这句话,他又瞥了萧定一眼。
萧定微微低着头站在屋中,听着曾经的臣下在身旁发号施令,面上也没什么表情。除去龙袍的他似乎真的连那种逼人的气势也一下子被剥离了。
倒是韩有忠露出了愤恨的神情,伸手扶着萧定坐下。
萧定用手捂着嘴,低声咳了两声,俨然一副病弱的样子。
陈则铭凝视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难得一个高高在上,要强了一辈子的人,能委曲求全到这一步。
陈则铭望屋中扫了一眼,指指指案上那本经书,"那书你先收着。"他对着身旁兵士。
那兵士露出不解的神色,不由往屋中看了看,目光经过昔日君王时,颇有些不忍,却还是立刻应声,入屋将那经书捧了出来。
屋中一主一仆都不出声。
陈则铭淡道,"万岁是提到过可以让此人理佛吃斋,但到底旨意未下,杜大人太心急了,经书还是过几天,等圣上亲自赐下来吧。"
萧定还是靠在椅背上垂着眼,一动也不动。
陈则铭走出静华宫宫门,转身朝那为首的兵士招手。
那兵士将经书往怀中一揣,朝他奔过来。
待奔到陈则铭面前站定了,陈则铭探手把那书从他怀中取了出来,两指捏着书脊,另一只手掸灰般在书页上轻轻弹了一弹,凝目仔细看了片刻。
兵士讶然看着他,陈则铭将书扔回他手中,低声道:"找个无人处将这经书烧了,切记不可让旁人知晓。"
兵士看起来很是惊讶,却立刻应了。
陈则铭正眼看了看那兵士,"你叫什么?"
那小伙子个子不高,头小眼睛也小,看起来颇是精干,"小人陈余。"
陈则铭笑道,"原来你我是本家。"
陈余红了脸道,"小人不敢。"
正说话间,陈余瞥到对面来的人,连忙跪了下来。陈则铭转过头,见青砖那头犹豫不定欲走还留的人一身锦服,居然是新帝萧谨。
见陈则铭已经转过身来,萧谨倒立刻站定了。
陈则铭心下奇怪,低头跪下,"万岁。"
萧谨立在那里,似是有些沮丧的神情,踌躇了片刻才走近了来扶,"爱卿请起。"
又不等陈则铭提起,他那厢倒自己先辩白了起来,"朕,朕随便走走,正巧到了这里,哎呀,居然遇到了爱卿,实在是……好巧啊。"
陈则铭应声站起,微微含笑,看着尚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少年国君。
"万岁是想进静华宫看看吧?"
萧谨立刻噎住了,连声否定,"不不,朕没想,没想。"说着,烦恼地皱起了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其实萧谨眉目间与萧定颇有几分相似,这一皱眉,竟然让陈则铭心中咯噔跳了一跳,实在是与方才那人的样子有些象。
他想起杨如钦的话,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断送自己的人吗?他不自主打量着少年皇帝。
萧谨被他这么看着,竟然露出惊慌不安的眼神,脚下也悄悄退了半步。
陈则铭怔住,连忙低下头,"臣逾越了。"
萧谨松了口气,强笑道:"魏王是久经沙场的人,气势……气势与常人大是不同。"
陈则铭明白对方被自己方才吓住了,赶紧跪倒下去,"可这些都是陛下的。"
萧谨惊诧看着他。露出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他自被扶上帝位后,文有杜进澹,武有陈则铭,从小胆怯怕事惯了的他也看得出两位权臣基本上是掌握了整个朝政,决策之类根本轮不到自己开口,索性也放了权,并不管事。
在他想来,从容王到皇帝,也不过是换了个称呼,本质上并没什么变化,能保命就好。也不过是从前怕的是萧定,现在怕的是这两人而已。
然而事情和他想的却有些微妙的不一样。
从前他怕萧定躲在自家王府里头怕就行了,大家都知道萧定手段严酷,为人无情,怕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人笑话。如今却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下,群臣看着你的惧怕,就象看猴戏一样,这对于一个十几岁极其敏感的少年而言,就是件非常难堪,非常没面子的事情了。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样难堪的事情,你还不得不每天做。
萧谨难受了几个月,终于想起了被关起来的大哥。
他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想跟同被大臣挟持的萧定见见面。至于见了之后要干嘛,他却还没想那么远。
然而,来到冷宫门口,第一眼望见的居然是正从里头走出来的陈则铭。
正要扭头退走,那该死的黑甲兵士却眼尖得跟猴似的,立刻跪了下来,接下来,他想逃也来不及了。
只能鼓足勇气来会一会这权倾天下的二臣之一。
其实话说回来,他同这位陈将军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每次早朝,看着那个沉默如铁的黑袍将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的惧意就已经油然而生了。更何况此人还是囚禁萧定的第一功臣。萧定那样翻云覆雨的君王,也栽在这人手中,这人该强悍到什么程度啊。
萧谨每每想到此处,躲也来不及,哪里敢私下召见,自找不自在。
倒是今天这一见,倒意外觉得了此人的安守本分之处。
和平日的严肃全然不同,私底下的陈则铭竟然象是个和气谦让的人,萧谨百思不得其解,回想起来,倒是萧定给人的压力远胜此人。
萧谨忍不住又偷偷瞥了陈则铭几眼,与他想象中太不一样了。
陈则铭觉察了,却也只做没看见。只柔声道:"万岁若是要进去探望,请容臣贴身护卫。"
萧谨连忙摇手,去探视萧定的冲动突然减退了。
他看起来自在了很多,摆摆手,"不去了,朕累了,正要摆架回宫。"说了这话,又觉得自己太摆架子,语气不够和善,不禁偷眼看了看陈则铭。
陈则铭毫不在意跪倒,"微臣恭送陛下。"他声音平和沉稳,不卑不亢,既无锐利之处,又让人觉得很是可靠安心。
萧谨退了两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这重臣,突然转身带着小宦官去了。
隔了几天,萧谨正式下了旨,准许萧定向善忏悔,赐他佛龛,经文等物。
恰是也这一日,杜进澹约了陈则铭来自己府上喝酒。
两人谈天说地,说古论今的聊了半晌,杜进澹半真半假笑道:"如今圣意也下了,老夫那经书,王爷大可不必闲置搁着了,那上面可没东西。"
陈则铭微笑,"相爷消息灵通啊。"
杜进澹若有深意看着他,"我也不过是想到从前,颇为感伤,尽一尽心意罢了。若非废帝无德,若不是手奉遗昭,老夫又何必……"
他看一看陈则铭,后者微笑不改。
想想也是共同进退多年,这些废话大不可不必一再来说,杜进澹倒是沉吟了片刻。用手捋了捋长须,"……王爷真信那个人要吃斋理佛。"
陈则铭见他终于说到正题,也敛了笑容看他。静了半晌,摇一摇头。
杜进澹见他表态,大是欣慰,松了口气,"……老夫同感。"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我已经很努力了,还是在这里踏步~~
另外我要感谢大家回帖,你们的回帖往往给了我非常多的启示~~让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9、两人都沉默一番,对视一眼。
此人不死,终有一天会成大患。
这句话两人都无须说出口,那个人的能力他们亲身体验了多年。现在虽然是新政新君已经定,可对方多年执政,根基颇深,一时之间要肃清得一干二净那是不可能的。
陈则铭收回目光,暗道我关他一辈子,我若要死了,便先一剑刺死他。
如此想痛快是痛快,可他自己也明白这话幼稚得很,实在不该是他这个年龄这个地位的人该说的,于是他只能沉默。
杜进澹低声道:"放虎容易擒虎难,王爷想过自己的亲人吗?"这话却与杨如钦之前说的如出一辙,陈则铭缓缓抬眼,只盯着他不开口。
杜进澹悠然道,"若被他翻盘,死的却不是我们两个,也不是我们两家。那会是……",他微微叹息一声,"很多很多人……"
见陈则铭依旧面无表情,杜进澹低声喃喃,加了一句。
"……记得后宫那场大火吗?"
此刻的萧定正在翻看那本御赐的佛经。
刚端来的佛龛放在厢房中,韩有忠正忙着打扫,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可萧定还是看的极其认真。
他一字一字地压过去,似乎在咀嚼。
哪怕韩有忠也不知道,其实这些东西萧定毫无兴趣,他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就再不信佛了。
佛也许是有的,但似乎从来没眷顾过他,更何况此刻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早是抹也抹不去,数也数不清了。
毫无孽障的当年,佛都不理会,今天满手血债了,难道佛反会怜悯你吗。
这样懦弱的想法,他嗤之以鼻。
可他还是不得不装出虔诚的样子。
外面那么多双眼看着他,看着他演戏,他不做得真一点,怎么保命。
权势之争就是如此,失势了就是卑贱如土,哪怕你曾经是天之骄子,曾经举手投足间能断万人性命。
你输了。
他告诉自己,别反抗,沉下心,哪怕踏上来的人更多。
……哪怕那个人是你最看不起的人。
彻底认输,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一败涂地心如死灰了。
这样才能保全性命,才有机会……
有机会将那个人再狠狠踩下去。
陈则铭看了看杜进澹,又避开对方般,视线游离了片刻,"……可此刻杀他,难免动荡。"
杜进澹笑起来,胸有成竹:"王爷在这里,数十万黑甲军,什么样的动荡压不住?"想一想,又添道,"若是按兵不动,将来的动荡却远不止如此。"
陈则铭沉默。
半晌,他勉强开口:"暗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有悖武德,不是习武者该做的事情,我不会做,我的手下也不会。"
杜进澹点头,"王爷不阻挡就行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有该做的人做,何需我们动手……"说完似乎想到什么,又跟了一句,"听说王爷的黑袍军将静华宫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样的严密真是让人叹服啊。"他捏着胡须,呵呵直乐。
陈则铭沉郁看着他,神情恍惚,全无笑意。
那次见面后,萧谨对陈则铭越来越感兴趣,忍不住屡次以商议政事为名将他叫入宫。
一方面他是觉察了陈则铭的本性远非外表所见的那样强硬冷漠,反而内敛沉稳,颇好相处,另一方面,哪怕做傀儡,在朝中孤立无援的他也需要一个强大的靠山,才能做得安稳。
众人很快发觉了萧谨的宠爱,陈府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情形便更加地常见。
陈则铭看到新主对无意中自己流露出的依赖,也有些诧异。按说自己也没做什么,为什么便得到了萧谨的信任呢,他无法理解这少年的想法。
他早已经习惯了萧定那种阴郁如铁石,从无回应的君主,这种如小动物般,稍做姿态他便全心托付了的,实在是让他有些不解。
这样喜怒形容皆摆在脸上,怎么做皇帝?怎么驾御臣下?
他暗中摇头,但也还是不忍心刺伤这样的好感。
十五岁。
他想起当年杨梁说过的故事,那里的萧定,也有过幸福的少年时光。
同样是十五岁,同样是在深宫,也许面前这个怯弱的孩子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路,做一个仁厚的君主,他突然生起了这样的念头。
同时他明白这种想法极其危险,偏偏却为此犹豫不决。
杜进澹没有急于动手,也许是在等一个好的契机。
陈则铭有时间挣扎,但他并没收回自己的成命。
杜进澹是对的,萧定不除不行,既然杜进澹愿意自己动手,他何不顺水推舟。
可他心上就象有根刺,刺得他寝食难安,他想那该是残留的最后一点忠诚在作祟,过去臣服的日子太长,都快累积成习惯了。
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忠诚已经无用了。
于是他强行忽略了这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结局,大家都很关心,实际上我的大纲结局是定好的,在我看来这是个比较适合的结局,不会太突兀,也不会导致内伤,大家放心好了
10、这日,下了朝萧谨又将陈则铭召了来,叫来后又不肯呆在御书房,说是气闷,反带着一堆人到花园里头到处逛。
说到兴起时,萧谨很是高兴,拉着陈则铭的手说,"爱卿不如留下来陪朕用午膳吧。"
陈则铭正谢恩,无意中瞥见陈余慌张跑近,走到近前却被侍卫拦下了。他的黑袍军与宫中守卫比起来,一身黑衣甚是抢眼,是以一眼过去便看见了。
他心中猛地惊跳了一下。
之前他曾与陈余等人打过招呼,若是杜进澹有所动作,须得立刻来报。等了这么些日子,不见动静,他渐渐将整颗心放下了,骤然间见陈余来报,竟然立刻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听完陈余的低语,陈则铭没有说话。
他其实想问,你确认了吗,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噎在了喉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只是怔怔看着陈余。
陈余似乎看出他的疑问,这人有种奇特的观人眼色的本事,与他质朴的外表不太符合,"往常送入的饭菜,兄弟们拈着吃几口很正常,今天那送饭的宦官却说什么也不让我们碰,我想……应该是的。"
他看看日头又道:"而且今天早饭也没人送,大概是故意的,想必那两人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此刻已近晌午,正该是吃饭的时候了,萧定那里或者已经开餐。
陈则铭沉默着,半晌挥挥手,陈余点头退了下去。
陈则铭呆立半晌,心中纷乱。
直到有人来叫他,"王爷,万岁叫你过去用膳。"
席上萧谨望见他脸色不对,关切得很,"爱卿是病了?"
陈则铭一震,脱口道:"不不,臣没事。"说完,勉强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慢慢嚼来,食不知味。
萧谨连望了他好几眼,神色疑惑,却终于也没问,只是笑道:"是菜味道不好?也没办法,朕每天吃这些,其实也觉得腻烦,倒还不如前些年在民间吃的东西有趣……不如看些把戏助兴?"说着示意,身后宦官连忙击掌。
席下上来几名宫娥,手端剑器,却是新习了段剑舞。众女舞动开来,纤腰盈细,华光流动,曼妙自如,煞是精彩。
陈则铭眼中虽然看着这些人忙碌穿梭,却似乎心无着落,整个身体空荡荡的,从内到外都是冰凉凉的,手心只是不住冒汗。
眼前的剑光一圈套一圈,生中生灭,有中生无,竟然是无穷无尽。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呼声掀天你死我活的战场,溅起的鲜血似乎污了整个蓝天,惨叫声充斥着耳际,而那满地旌旗,漫天黄沙的背后却隐约是萧定高大的身影。
那双阴冷的眼从黑暗中,定定看着他。
他在那人的注视下,汗流浃背。
突然身前一声清喝,却是那几名娇娥势尽收剑,陈则铭应声而醒,满心慌张失落。
一摸背后,竟是汗透了。
这时,听得门外声响,陈则铭转头看去,来人又是陈余。萧谨望出去,奇怪道:"这人怎么又来了?"
陈余再来报,该是毒已经发作了。
陈则铭想到此,象被人用剑在身上划了一道,双肩微微蜷缩了一下。
接着站起身,低头道:"请容……微臣去问一问。"
既然已经做了,那便收拾残局吧。
然而,陈余带来的消息还是让他惊诧了。
"中毒的是韩公公?"陈则铭在做好全部心理准备后再听到这个消息,惊诧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那个人呢?"
陈余紧紧跟在他身后道:"他没事,好象是因为腹痛没有吃。"
陈则铭停下脚步,竟不知道听见这样的消息,自己该欢喜还是该沮丧。
踏入那间房子,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韩有忠,萧定站在韩有忠身旁,有些木然地看着地上的尸首。
听见脚步,萧定慢慢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对上。
陈则铭惊了一惊,几乎是立刻将目光移到了韩有忠身上。
他蹲下身,摸摸老宦官的脉,那还是具温暖柔软的躯体,然而捏上去却没有任何反应,生命已经完全消失了。
看着韩有忠充满血丝,不能闭合的双眼和苍老满是皱纹的面容,他也不禁秫然。
陈则铭低了低头,轻声道:"太医来过了吗?"
陈余道:"来过了,说是中风猝死。"
陈则铭没有说话,看来杜进澹连太医局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唯一的错误是时机。
他站起身,无力道:"将他抬下去,好生安葬。"
兵士应声,进屋抬尸首,萧定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他们动作。
陈则铭竟然不敢正眼去看他,最后出屋前,却还是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却见萧定站在原处,神色落魄,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陈则铭心头震动,继而大骇,那目光分明是什么都知道了。
待安排好一切,再回到萧谨处,萧谨早已经用完膳,见他来了,却命人热了饭菜重新端上来。
陈则铭不敢再露痕迹,连忙谢恩吃了。
其间萧谨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则铭道是伺候废帝的老宦官发病死了,手下不敢妄断,才三番四次来问如何处置。
萧谨仔细回忆,他也是见过韩有忠,想着同胞兄弟原本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如今竟然连最后一名亲信也没有了,如此大起大落实在让人怜惜,也起了恻隐之心,道:"那从我这里抽两个伶俐的去伺候他吧。"
陈则铭不敢去想萧定的眼神,只是有口无心地勉强附和了几句。
萧谨很快便忽视了这事,拿了今日朝上的奏章,询问他的建议,陈则铭见谈的是正事,也收敛了心神,全心与他讨论。
不觉时间很快过去,萧谨又赐了他晚膳。
待萧谨尽兴肯放陈则铭回府,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陈则铭经过这番君臣相谈倒把萧定的事淡忘了几分,正一路往宫门走,听身后有人叫道:"王爷!"
陈则铭转身看,居然还是陈余。
陈余奔上前,"王爷,小的等你很久了。"
陈则铭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太阳处突突直跳,"什么事?"
陈余道:"那人不肯吃饭,把送来的饭菜全掀掉了,连水也不喝一口,只怕是……"
陈则铭静了片刻,"不吃就硬塞,这等小事还用问吗。"
陈余犹豫一会,"我觉得,他不是耍脾气,倒好象,好象是猜出来什么了……"
陈则铭不说话了。
隔了片刻,转身往静华宫的方向大步走去,陈余连忙跟上。
屋中的饭菜还撒了满地,也没人收拾,仅有的一点油星也凝成白色的一点浮在菜叶上。
听到有人进来,萧定转过头,目光停留在陈则铭面上。
黑衣将军也立定了,两人都是半晌不开口。
屋中寂静得如同无人,只有灯光跳跃时,这一片凝固才会稍微被拨动一下。
陈则铭侧头,"到御厨那里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吃的,拿过来。"
陈余应声,吩咐了下去。
萧定原本一声不出,此刻却突然偏过目光,盯着墙上的灯影微微笑了笑。
陈则铭默然看着他。
萧定面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朕一天不曾进食,也饿了。"
他突然改自称为朕,以他当前的身份,这行径简直是大逆不道,陈则铭却没出声指责,只是注视着他,微微皱起眉。
萧定慢慢扶着靠椅坐下,缓缓道,"韩有忠的死,是爱卿的主意,还是杜进澹的主意?"他审视地看着他,就如同从前一样。
陈则铭没出声。在这样的错觉面前,他居然没了反抗的心思。
萧定抬起手,指着他:"都是死罪。"他声音中有种不可反抗的决然,似乎此刻能判人生死的还是他。
陈则铭盯着那手指。
那手的肌肤没了从前的光泽,瘦得青筋暴露,可手势却不容怀疑的坚定。
这时,陈余捧着两个馒头冲进来,看屋中情形,竟然怔了一下。
陈则铭转头看他,陈余连忙道:"只有这些了,火都熄了。"
萧定也看着那两个馒头,陈余道:"你如果还不吃,我们只好动武塞了。"萧定露出微笑。
"住口!"陈则铭喝道。
陈余吓了一跳,赶紧闭嘴,将馒头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陈则铭低声道:"吃吧,不吃你支持不了多久。"
萧定笑起来:"我还需要支持多久?爱卿……"他诡异地笑,灯光照在他脸上,有些奇特的神采,陈则铭禁不住盯着他。
萧定低声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陈则铭震了震,狐疑地看着他。
这是他想听的话,然而为什么会此刻说出来。
萧定慢慢露出伤感的神色,"若干年前,我就后悔了……荫荫是个好女人,她为朕生了儿子,那是最象朕的孩子,他将来要继承这大好河山的,他会成为最伟大的君王,他那么象朕,一定可以做到……何况有你这样的猛将在,他会灭掉匈奴,驰骋天下,四海归降……"
陈则铭不语,萧定转目看着他,"现在却不行了……其实,"他低下眼,"那一夜,我是不得已的……"他叹息着,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那把火只能那个时候放,否则死的人就是我。我想过很多方法,都没法救出陈妃,我不该让你做这件事……你为此而记恨我,是吧,你觉得我不该让你亲手杀了她……,可你记得吗,我询问过你的,询问还有没有其他人当值……"
萧定深深吁了口气,灯光跳耀得更急,灯花该剪了,可他们谁也没动。
"……我也不想的。"
不知何时萧定已经悄然走近,陈则铭警醒过来,退了半步,提防地看着他。
然而他却没出声打断他。
他要听他说完。
萧定低声道:"你是忠臣良将,是肱股之臣,我从来都知道。"
陈则铭似乎被什么击中般震了震。
他的眉骤然颦了起来,呼吸微微急促,掩饰般将目光调开了。
萧定凑到他耳边,"以前我最信任的人是杨粱,他死后,……就是你。"
他慢慢道:"我每次都会压制,只给你最少的兵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知道,你做得到。……你打仗很强,少有的强,是天生的名将!"
陈则铭猛地将头转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很在意。难道那不是猜疑,反是信任?
他突然惊疑起来,怔怔看着萧定。
萧定看着他,柔和地笑。
陈则铭突然觉得这是个梦境,这个人怎么可能这样笑?
渐渐的,那笑容变化了,从温柔变成了恶意。
"你信了?!"萧定低声问道。
陈则铭如噬雷击,猛然退了一步。
萧定呲牙笑了笑,嘲弄地看着他。
"你信了!"他得意地笑起来,满脸地不屑,哈哈大笑。
萧定在大笑,"陈则铭,你这样的人玩什么政变!这种幼稚的话,我十几岁开始就会辨别了,你却轻而易举就信了,你是傻吗!!"
陈则铭脸色骤然变了,满身大汗突然间冷却下来,寒得刺骨。
萧定拍着他的脸:"你段数太低,还不自量力来凑什么热闹!"
陈则铭脸色铁青,呼吸难以遏止的急促。
萧定却视而不见,"不过这样的你,和陈妃那个贱人倒是天生一对!一样的没脑子!!天生是我踩在脚底下的泥。"
陈则铭突然厉声喝道:"陈余!"
隔了片刻,陈余推门而入,陈则铭死死盯着眼前的萧定,一字字道:"拿鞭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今天的该分两章才划算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这样踊跃地留言……我真没想到,简直能用丰收来形容~~
汗,以下这两节,我只好说慎入,雷反攻,雷暴力的,都跳过去吧~~
否则,雷了表骂我啊,掩面下~~
11、陈余目瞪口呆,不禁望了望萧定。
萧定挑了挑眉,嘴角抿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带着临死一击终成的得意,快活地看着陈则铭,欣赏着对手流露出的每一丝痛楚,并真心为此欢欣。
"王爷……"陈余呐呐,脚下没动弹。
陈则铭从紧咬的牙缝中发出一个充满怒意的声音,"去!"
陈余被他压抑得有些扭曲的神情骇了一跳,连忙转身到屋外拿了自己用的马鞭进来,递给陈则铭。递了之后,陈余站在原地张口欲言,可看着陈则铭的脸色到底半晌没敢吱声。
陈则铭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能平静下来,对着陈余的欲言又止他完全视而不见,冷声道:"出去!"
萧定大笑道:"让他看看有何妨,陈则铭,你不敢让人看到你杀旧主的过程吗?"
这话音还未落,只见空中鞭影一晃,如巨蛇吐信。同时空中一声脆响,烟花般稍纵即逝。
待陈余反应过来,陈则铭复又拎住鞭梢,冷冷看着眼前的萧定,那姿势似乎他从来也没动过。
萧定站在原处,微侧着脸,姿势有些僵硬。
静了片刻,他将脸转了过来。
昏黄的灯光下,萧定右脸上多了条长长的鞭痕,片刻后伤痕里渗出些血来,顺着伤口往他下颚滑了下去。
萧定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的震惊,轻轻抬了手去抚摸伤口。那血立刻污了他的手,他静静看着那只手,仿佛那伤痛无关自身。
陈余张大口,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看不得的东西。
陈则铭紧紧握着鞭柄,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也不看陈余,口中只淡淡道:"还要看吗?"
陈余看着这两个人,一步步后退,到门边飞快转身,有些惊慌扣上了门。
刚撤手,便听到皮鞭劈空之声骤然响起,那落在实处的沉闷声响,带着狂暴的节奏和鲜血的气息,只听着便让人心惊肉跳。
除此之外,屋中再没别的声响。那两个人都如同死了一样地沉默。而这沉默中却有着某种犀利的东西,似乎旁人看一看也能刺出血来。
陈余心中惊惧难当,耳旁只如同锤鼓般嘭嘭难定,哪里敢多停留,连忙往宫门轮值的兄弟走去。
萧定开始还能强忍着不动弹也不出声,打到后来到底抗不住,退后着开始躲避。
陈则铭心中恨极,当初这样的苦他也曾受过,凭什么他便受不了,说到底,这个人不过是依势欺人罢了,而自己,自己却为了这个人赔上了一生,一生的孤苦零丁,进退两难。
越是这么想,心中越是郁结到要发狂。
陈则铭自问并不是个嗜血的人,也不是个以施虐为乐的人。在战场上他看惯了生死痛苦,看破了徒劳挣扎,却从没因此失去过本性。
然而看着眼前这个人在自己的鞭子下挣扎退却的样子,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疯狂竟然在此刻冒出头来。
你不是踩在我头上吗,你不是一直鄙视我吗,你不是死到临头还戏弄我吗?你的威风呢,抵得过这鞭子吗?
这些纷乱的念头在每一鞭落下去后就变得更多,更凌乱。
他心底突地生起了一种快感,那是报复的快意,是以强凌弱的恶毒,是你对旁人有压倒性处置权时的满足。他用鞭子阻挡住萧定的每一次逃避,他的精准和力道能让每一鞭都尽量落在对方的旧痕上或者是附近,这样痛苦便是加倍的。
他因此而更加扭曲的欢喜或者说激动。
萧定被逼得一步步退到墙角,直到再也没处去了。
此刻萧定已经遍体鳞伤,只能拿双手护住头脸。每一次鞭梢落在他身上,他的身体都会剧烈地震动一下,同时发出类似呼吸声却然而沉重很多的声音。
渐渐地,连这个声音也微弱下去,直到没有声息。
陈则铭再抽了几鞭,才觉察到对方的沉寂。
他猛醒般收了手,惊出了一身的汗。他不停地喘息着,盯着对方。
那压抑太久,喷薄而出的恨意居然这么剧烈,这是他始料不及的,那情感如洪水猛兽足以淹没他全部的理智。
他明白自己刚才是失控了。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这种失控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另一个自己,让他也觉得惧怕的,本该一直沉寂在黑暗中的一部分。
萧定无声地靠在墙上,低着头,双手不知道何时已经垂了下来,无力落在身侧,散乱的长发挡住了他的脸。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鞭得处处破裂,如同一堆沾了血的破布。
整个人看不出生机。
我打死他了?!
陈则铭脑中有些空白。然而剩下的神智却告诉他,他下手还是避开了他的要害的,他还不能也不会杀了他。
隔了片刻,他迟缓地挪动脚步,上前查看。
陈则铭伸手拨开了萧定的发,看到他紧合的双眼和苍白的脸。
陈则铭保持这个姿势怔了片刻。
萧定突然睁开眼,扯住了他的腕,陈则铭没有动弹,他还沉浸在一种震惊当中。
直到脖子上的那股疼痛传来,在他自己觉察之前,陈则铭已经一拳打倒了一口咬住自己的人。
萧定也是下了狠劲的,陈则铭摸着伤口,手指上温热粘稠。再咬偏点,自己就该死了,他见过这样死在狼吻下的伤者。
萧定倒在地上,斜着眼看着他,那是活象一匹孤狼的眼神。
看到陈则铭再度抬起鞭子,他的眼神还是露出了一丝惧色。人其实是可以被暴力征服的吗?
陈则铭被他的神色打动,那种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疯狂突然更汹涌地冒出来。
我和你是一样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他拎了起来。
12、他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过半间屋子,直到床前。
萧定几乎要不能呼吸,身上的伤痕被粗糙的地面摩擦过去,翻开皮肉,钻心的痛,他陷入半昏迷之中,不自觉地从喉间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这声音无异于火上浇油,陈则铭将他提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单手掐住他双腕举过头顶,另一手将鞭子缠了上去,将他半吊在床架上。
萧定心中隐约觉得不妙,勉强抬了抬眼皮,看了看自己的所在,却又再颓然垂下头去。他此刻已经没法为自己的处境再发表什么恶毒的评论了。
陈则铭弯身下去,撩起他的发,摸上他脸上的伤痕。
萧定的伤处被这样一抚,身体立刻绷成了一张弓,陈则铭凝视他,松开了手。
萧定睁开眼,张了张口,却没声音。
陈则铭附身下去,这一次他注意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贱人……"萧定气息低微,竟然还带着断断续续咳嗽和笑声。
陈则铭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扯开了他的衣服。
陈则铭是有欲望的。
在遇到萧定前,他也不是那样的不晓世事,少年的他也曾和好友同行去过青楼,见识过女人柔软的身体,他甚至还和自己的贴身丫鬟试过情事。
然而那是个遥远的过去,在被萧定强行侵犯后,他于这个方面几乎是换了个人。
也许是压力过大的缘故,从此后的他,需求居然并不是那么强烈了。
他没娶妻,也不纳妾,亦很少去勾栏青楼之类的地方。想到那些女人被各色的男人压在身下,他会有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仿佛被压倒的是自己。
然而他毕竟还是个男人,实在压抑不住后,那寥寥可数的几次,他能得到也并不是全然的欢愉。
他暗中疑心过自己被萧定改变了,扭曲了,这样的想法让他惊恐。
但无论如何,对于□,无论男女,他不能算是驯熟,亦不热衷。
然而暴力和欲望总是如影随形,一想到能压制住眼前这个可恨的人,如同当初他亵玩自己一样照原样奉送回去,他心中突如其来的快感便压过了一切杂念。
他甚至分辨不出那份兴奋是来自欲望还是复仇的满足。
萧定的身体满是伤痕,这时候的□对他而言,绝对不会是愉快的。
陈则铭直接扯开他的袍子,一件件撕下去,裂帛声刺耳惊心,似乎是前奏。
有时候因为血液已经凝固,扯下来的过程难免血淋淋,他也不停顿。
萧定同样不出声,哪怕因为疼痛,他的身体会在某个瞬间难以自禁地剧烈颤抖,但他紧闭着嘴,坚决不在清醒的时候发出一个音节。
陈则铭打量着他的身体,并没有立刻碰他。
他们彼此熟悉,又彼此陌生。
萧定闭着双眼,他也许是昏过去了,也许是羞愤难当。然而陈则铭动手扯他膝袴时,萧定突如其来地反抗了。
他奋力一脚踹在他肩上。
他的本来目标应该是他脖子上那个伤口,可双手被缚,身体虚弱,这些都导致这个尽力而为的反抗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陈则铭用双膝大力压制住他,干脆利落的扒去他身上仅剩的可遮体的东西。
萧定全力挣扎扭动着,象是不甘心接下来的命运,却发觉自己已经被压得不能动弹。
陈则铭附身看着他,露出了奇特的笑容。
他们彼此对视,眼中是赤 裸裸的征服和抗拒。
他将手伸入他双腿间,探入他胯 下。
萧定呼吸猛地停顿,努力后退,陈则铭的双膝立刻加大了力量,将他完全锢死在原地。
萧定始终没有呼吸,直到那只手指探入他体 内。
那宣告着一个结束和一个开端。
他身体剧震,死死看着头顶上的人,似乎要把对方的样子刻到心底去。
陈则铭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的表情,眼中却是不知名的狂热。那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似乎要将他整个压垮。
陈则铭只做了极简单敷衍的扩张,便挺身进入了他。
那个瞬间,萧定如同被刺中一般,骤然蜷起身体,双手紧紧拳了起来,那股猛力将缠在床架上的鞭子扯得笔直,扯得手上青筋暴露,双腕处被勒得没了血色。
陈则铭因为他脸上从未流露过的屈辱和痛楚觉得新奇,这样的表情诱发出他更大的兴奋,他伸出右手钳制他的下颚,他不许他避开,他要看清楚他每个表情。
在心底他明白这样做法的荒唐,然而那个呼声太微弱,已经失去常态的他不可能被那个声音制约了。
萧定无法别开头,反而睁开了眼,在他一波波的冲击中,他明明痛苦之极却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原就爱男人吗?"
他低声道:"你不过是在满足我,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
陈则铭注视着他,"……那就让你更满足些。"
他凶虐地刺入他。将他的脊背狠狠顶到床架上去,坚硬的木杆一次次陷入他的肌肤里,扯开那些鞭痕,在他的背上印出一片片的血色斑斓。
萧定不再言语,始终保持着那个古怪的笑容,似乎是浑不在乎,额间却布满冷汗。
陈则铭低头看到两人交 合处流下的鲜血,突然附身到他项间,狠狠张牙咬住了他的咽喉。
萧定浑身僵硬,紧紧握拳,最终放弃了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终于写出来了,这次跟平时总有些不同了吧~~
13、陈则铭将他放下的时候,萧定已经昏死过去。他脸上终于没了那已经僵硬到有些扭曲的笑,只是紧紧咬着牙关,唇色苍白。
陈则铭翻动他的身体,看到他身下的床早被血污了一片。
伸手一摸,连下头的褥子也是湿的。
萧定的背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块好皮。
陈则铭盯着那团血渍看了半晌,神情异常地冷漠。他回想着那个笑容,只觉得分外可恨。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那个人身上。自己在屋子里站了半晌,似乎是初次到来一样打量着四周。
陈则铭一点也不快活,这样凶狠的报复原来也并不能让人觉得快意。
他的心有些空落,步履虚浮般往前走了几步。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这错误大到可以送掉自己和家人的命。
也许萧定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知道自己遭到暗杀了,朝不保夕,于是非要拉个人来垫背。所以他刻意激怒他。
而他一点也没让对方失望,立刻上了这个摆在明处的当。
陈则铭并不怎么后悔。这个人他已经不指望了,那么自己承受过的那么多苦就该有个说法。然而他也是后悔的,因为他并不真的只是一个人,他的姐姐们怎么办,她们怎么能白白枉死。
在世人看来,废帝可以死于非命,却不可以被动用私刑,那是对皇家威严的挑战。
而他不但用鞭子打了他,还用自己从来最痛恨最不齿的方式欺辱了一个皇帝。
曾经的万民之主。
陈则铭收回目光,悄悄走出屋子,外头月光如洗,水银泻地般落下来。此处是冷宫,于是隔其他宫难免远些,发生些什么,其他宫是很难听到的。
可瞒得过吗,这是在宫里啊。
他在石阶上坐下来,屋中透出的灯光把窗影一格格投到他脚下,于是他觉得了一些慰藉。
他伸出手,指尖在地面上轻轻划过,黑影从地面慢慢移到他手背上,沿着手的边缘划出贴合的弧度,影子自然是摸不到的。
于是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许久。
直到陈余无意中转头,看到他孤零零坐在屋前的样子,吓了一跳,立刻跑了过来。
"王爷?"
陈则铭抬起头,淡淡道:"其他人呢?"
陈余见王爷面上居然并没什么担忧的表情,似乎方才那场鞭刑打不过是个普通下人,心中的不安也微微平息,连忙道:"巡逻去了。我让他们把周围都巡一下,平日没去的地方都查一查,……尽量隔远点,"他想了想,"我试了一下,听不到。"
陈则铭不说话。
陈余看看屋门,虚掩的门页中透出一线灯光,在如墨夜色中宛如晨光,他犹豫片刻,"要不,我去找太医要些药来……"
陈则铭看着他,突然道:"你跟太医怎么说?"
陈余并不迟疑,"我便说是有兄弟摔伤了,出了血。"
陈则铭沉默片刻,"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陈余摸头道:"蒙独孤将军抬爱,小人刚升为队正,管几十号人。"
陈则铭道:"你处事不俗,队正不算什么。"
陈余笑了笑,"小人只求尽力而为。"说着,便要去求药。刚走了两步,却被陈则铭喊住,陈则铭沉吟片刻,"你再带些干净衣物,打盆热水来。"
陈余怔了怔,连忙也应下了。
陈则铭避开所有人,亲手清洗和上药,这事情不能为人所知,所以哪怕对方血流难止,也不能叫太医。
他不知道瞒得了多久,只能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萧定中间清醒过,瞅着他笑一笑又昏过去。
那笑是幸灾乐祸的,是冷眼旁观的,是等着他遭报应的。萧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悄无声息的死去,他是一定要闹腾够本呢。
陈则铭也有些佩服萧定的硬气了。
这个人天生贵胄,应该是从来没挨过打的。这顿鞭子连五大三粗的壮汉也得个把月才能下得了床,这个人却满心还想着嘲笑。
陈则铭也不气恼,他只是有种从心底到指尖的冷意。
他不是怕死,但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有个体面的死法,家人能以自己为荣。而不是为自己所累。
他用白布仔细包扎好萧定脖子上的伤。
那是他愤恨下咬的,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折断眼前这个人,让他屈服。然而现在他清醒了,折辱这种事情,并没意义。
暴力只能发泄怒气,死亡才能改变局面。
他平静地看着那张昏睡中的容颜。将手掩到那口鼻上,感受着那沉重的呼吸。
只要狠狠压住不放,就可以了。
他却把手又拿了下来,他还有侥幸的心理,希望能混过去。
那么萧定就不能有事。
就这样一直坐着,天还是泛白了。
陈则铭命陈余小心照顾,不得走露风声,同时给了他银子,让他到御赡房打点打点,请对方送些好东西来。
他要把他养得好好的,再做打算。
他明白自己是绕不过也敌不过这个人了。
他就是一道坎,哪怕自己做的再辛苦,忍得再苦闷,命里注定会有这么个人出现,压着你,堵着你,把你手中的一切统统毁掉。
你有怨言又有什么用?这是命。
他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杜进澹的老谋深算,比起他们自己在政治上还是嫩了,战场的兵戎相见,比起这些实在是太直白太简单。
所以他才能如鱼得水。
他渐渐明白,和良心道义这些比起来,原来有其他的东西更重要。
这样的祸根是不能留的。
他暗暗地,平淡地起了杀机。开始静静地等待,等待这件事过去,等待机会的再次来临。
朝中一直没什么动静直到数日后,一次早朝中,殿帅朴寒上奏,说看守废帝的老宦官居然无故死了,这事情实在可疑。
陈则铭与杜进澹对视一眼,彼此都没作答。
朴寒道:"那宦官曾任内官监太监,在宫中数十年了,也算老人。以往并不曾见有什么病痛,怎么废帝被关数月,那宦官突然便猝死了呢?这消息传了出去,天下人难免生疑,对万岁声誉有损啊。"
杜进澹出班,"已有太医验过,说是中风……这本来是宫里头的小事情,外人捕风捉影也就罢了,不知道朴将军在朝堂上特意提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众臣都看陈则铭。
陈则铭面无表情,心知道这疑心是指到自己身上来了。
本来他是不需要惧怕的,杜进澹既然暗杀,想必自然要安排得妥当。
可问题是自己后来对萧定的施暴太过莽撞,这是个包不住的祸胎。
杜进澹现在不知道有没得到消息,那太医也许提到了有人半夜要伤药的事情……可纵然知道,杜进澹也未必包得住。真要追究下来,只需此刻派个人去查看,萧定身上鞭伤一露,再开口说上几句,自己就再逃脱不了了。
他心中发凉。
突然又想起那一夜萧定醒来后,面上热切期待的笑容,忍不住紧紧咬牙。
朴寒道:"废帝被禁一直都是魏王派亲信在看守,众所周知,当初是魏王领头起兵,两人间难免有些旧仇……这些都是旧事,如今是万岁请废帝在静华宫忏悔思过,若是有人关口犯禁,却是对万岁不敬,不追查一番难服天下悠悠之口。"
陈则铭转过身,冷道:"总而言之,朴将军是疑心本王抗旨杀人。"
朴寒怔了怔。
他两人从来不和,殿前司被削权后,他看陈则铭就更有点眼中钉的味道了。
前几日得了这个消息,朴寒便觉得有些蹊跷。他也明白新帝是个少年,为人懦弱,这事情十之八九该是陈则铭怕日后有患抢先做的,是以在朝上提了出来。也是让对方躲无可躲,没想到对方没有半点心虚,反正面迎上来。
这想法原来是没经证实,不过是借力打力,给对方一个教训,念到此处,他心中也是顿了一顿。
两人正是针锋相对,一人踏出班,"朴将军之言未尝没有道理,人言可畏。臣请换人看受废帝,以绝众人之口。"
那声音好生耳熟,陈则铭转头看居然是当年旧友吴过。
吴过当初是萧定一手提拔,能力在众臣之中只算中等,并不特别出色,是以杜进澹清除废帝余孽时也没算他这份。
宫变之后,两人绝交已久,吴过此刻说话时也完全不看他。
陈则铭心头一震,似被重锤猛然间击了一记,再不能言。
朴寒趁机与吴过合奏,请求追查此事。不少人众口附和。
陈则铭下意识紧紧握住剑柄,有些失神。
眼见局面已经对他大大不利,杜进澹也不开口,陈则铭明白这老狐狸是要作壁上观了。
群臣争论不休,此刻再力争更是徒惹人生疑,陈则铭闭口。心中瞬间已经想了好几条退路,却条条似乎都是绝路。
正沉默间,却突听龙椅上发了话。
萧谨道:"这事情我查问过了,老宦官是病死的,与魏王无关。"
众人都怔住,少年皇帝少见的开口,居然一开口便一锤定音。
陈则铭更是诧异,醒过神来,连忙跪倒谢恩。
朴寒吴过只得退回班列,这原本剑拔弩张的一击就这样被轻松化解,谁也没想到。众臣暗下都议论纷纷,新帝宠爱陈则铭,居然不逊废君。
回去后,陈则铭心中后怕不已,将原本看守静华宫的人暗中全盘抽调,派往边关,只留为首的陈余。
作者有话要说:cp不会换,小渣就是攻……
另外人物性格也没走型,请相信这些都是计划内的,笑~~~~
14、很快朝中又起了风言风语。
陈则铭颇感无奈,当年萧定为帝时,他被这么说还情有可原,如今换了萧谨为主,流言的内容居然还是大同小异,也是奇怪。
或许在大多数人眼中,你错过什么远比你做过什么更重要。
萧谨竟然在这关口,请求他每日来宫里来教授自己骑射。少年天子身居深宫,大概听闻不到那些东西,所以毫无顾忌。
陈则铭心中有些踌躇却很快应允了,对方在关键时刻投以桃李,他就该还以琼琚。
清誉这种东西,他早不该在乎了。
然而,当萧谨找到空挡,私下问他,那日自己说得好不好时,看着对方眼中带有试探性的期待,陈则铭还是有些怔住了。
那种如同孩子在等待夸奖般,毫无防备的神情,让他心里微妙了起来。
陈则铭迟疑了片刻,笑道:"陛下说得很妙,是以对方完全没有质疑的余地。"
萧谨忍不住笑,随后又急忙掩饰。
陈则铭看着他,他看不出萧谨的笑中有作伪的成分,联想到事后,小万岁果然不曾有任何私下追查的举动,他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不论萧谨是不是人小鬼大,这等年纪就有了这样的心机,还是本身就想法单纯,事实是,这样的纵容确实给了他生机,也摆明了对方的立场。
那么他还是应该报答的。
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萧谨。
萧定保住了性命,但鞭伤太重,暂时还下不了床,一身伤只能慢慢将养。
陈则铭命陈余贴身照顾,其他人等不得接近,连萧谨派过来的两名小宦官也被安排了清扫之类的杂务,不得入殿。
萧定睁开眼的时候,正巧是早晨,太阳照在雕刻精细的窗子上,一寸寸的移动,分外清爽。
他第一个念头是身上好痛,这样痛真不如继续昏迷,第二个念头便是自己的命保住了。
天亮了,韩有忠的死应该也就传出去了,姓杜的再狠再权势滔天,这个风口上也不可能再下第二次毒。
萧定大声叫喊,叫了半晌,一名黑衣军士终于跑进来,萧定也不骂他,只道:"我饿了,拿东西来吃。"他昏了数日,早已经饥肠辘辘。
进来的正是陈余,闻言连忙把剩的粥端过来喂他。
萧定很想狼吞虎咽,他觉得此刻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问题是脸上的鞭伤已经结痂,嘴一动便扯着难受,只能异常斯文地吞下那些粥。
他在心里将陈则铭的先辈问候了无数遍,异常后悔当初将陈睹老夫妻屡次封赏的决定,这貌似忠厚的老两口分明养出了个貌似忠厚的疯子来害他。
吃完了,陈余正收碗要走,却听萧定有气无力道:"太医……,我伤口痛,找太医。"
陈余看他一眼,恭敬道:"王爷吩咐,不许找太医。药小人已经上过了。"
萧定觉得最后一口粥噎在喉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很想问,有个地方上了没,但到底问不出口。
陈余行个礼,转身出门。
屋子里一下寂静下来。
萧定动动身体,确定短期间自己是无法起身了。
他想到当初自己也是用鞭子打过陈则铭的,还真是报应不爽。
好啊,他想,他一样样都还回来了,这个人狠哪,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居然坐视着他得了势。
屋子里总是一片死寂。
除了上药送饭,没有他的呼叫,那兵士很少进来,这屋子里的无声就如同一块铁板,从来打不破。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日子太难受,他开始数屋子里的老鼠,这殿中似乎住了一窝的灰鼠,两只大的,六七只小的。
他看着它们在满是灰尘的桌角下肆无忌惮地穿来穿去,探头探脑地找食物,一看就是大半天。
韩有忠死后,这屋子没人清扫了,可他分明听到每天早上,外头都有扫帚扫地的声音,他很想将那人叫进来,把这屋子给弄干净了,但每次努力时,满身的伤口都被牵扯得生痛,更别说发声大喊。
他于是放弃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满世界都很热闹,就独独自己所在的地方被人忽视了,忘记了。
他有些惶恐。
他摸着腰间,那块玉牌没带在身上,那天晚上取下来放在枕头下了。不会被宦官给偷掉吧,他很懊恼自己的失误,这样重要的物件实在该时刻带在身上,哪怕睹物思人的伤心也比丢失强。
杨粱杨粱,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又看到那个高大英挺的少年面对自己有些调侃的笑。他微笑起来。
日子久了,他会有些恍惚,似乎自己也是个少年,焦躁惊慌,不可终日,等待着废太子的旨意下达。
他要很认真的想,才能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去了很多年。
外头已经没人等他成功了。
伤痛熬不住的时候,他就不停的呻吟。
那些充满怨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身边另有别人,他反感觉安心了些,然而那些低吟还是会一下子散掉,不过总比没有声响强。
一切都重来了,都是因为那个人。
他用手指把陈则铭这三个字刻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描写将手旁的被褥划破了一个洞。
将来在圣旨上,他要将这三个字写得触目惊心。
等慢慢能起身,桌上那两个馒头已经被老鼠吃了个干净,连碎屑都找不到,不过他仔细观察过,大小老鼠一只也没少。
那么下毒的只是杜进澹?
萧定想了半晌,又推翻了自己的理论。
这两人就是一伙,不管是宫变还是下毒。
陈则铭来静华宫看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窗口站一站便走。
他掌握着萧定的所有情况,包括康复了几成,今天起了几次身,甚至吃了多少东西这样的琐事,却不愿意与这个人再正面交锋。
这一日,他问明了萧定已熟睡,方到屋中探了探。
尚未走到床前,已经望见对方圆睁的双眼。
萧定正盯着床帐出神,听到脚步,将目光瞟了过来。
陈则铭立刻住了脚,手扶头盔,暗下恼怒,陈余这小子做事不够老练,事情都没闹清楚,就说他睡了。
两人遥遥对视了半晌。
竟然都没太多表情。
随后,陈则铭微退了半步,转身离去。
萧定又将头转回去,看着帐上那条已经干透的血痕,笑起来,这真是个奇特的局面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其实写的也是这些内容,不过不满意,所以没贴
今天改了改,小渣部分是重写的,感觉比较合适一点,感谢大家积极回帖
15、日子一天天过去,树枝上的叶片从抽尖到冒芽,再到青翠欲滴,再到水分滴尽般开始泛黄,待萧定彻底痊愈,时节已经到了初秋。
萧定这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不得已将那本御赐佛经翻来覆去的看,他天生聪慧,虽然只是随意看看,几遍下来却也能倒背如流了,于是翻着就更加索然。
侧厢房中的佛龛倒是终日不断香火,若是外人来看,果真有些近乎佛根清净的味道了。
自他鞭伤好些之后,立刻叫了那两名宦官进屋打扫,开始那两人还惧于陈则铭的话有些不敢,被萧定板着脸一句"叫司礼监太监立刻来领人!"唬住,只得战战兢兢进去。
其实时至今日,他哪里还有那种呼之即来的权力,只不过皇帝做久了,积威尤存,要糊弄两个刚入宫门的小宦官还是很简单的。
陈则铭得知后,倒也没说什么。
萧定伤好得有七八成了,萧谨对他又是日渐亲近,既然旁人想再拿这事做文章已经不大可能,他又何必多事。
何况他杀意定了之后,对萧定倒又多了几分容忍,与一个将死的人计较,不是身为男人该有的作风。奇怪的是萧定也一反常态地安分守己。
陈则铭有些惊诧,怎么想这个人也不该是那种挨顿鞭子便能老实的人,虽然明知道此时此刻俯首帖耳实为明哲保身的一条好路,可冷眼看着素来锋芒逼人的萧定这么做,他居然会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至于那场交 媾,这两人都隐藏着,没有发作,他们彼此各有各的理由。
萧定每日食素,送来的饭菜只是一素一饭,可谓简单到极至。这一天,他还是在饭里吃到了些额外附加的东西。
他将那枚蜡丸藏在袖中,将饭菜吃了个底朝天,大大咧咧叫陈余收拾。陈余进来的时候,萧定目不转睛盯着他一举一动,可对方居然并没什么特别的动作。
等人出去之后,萧定微微皱眉,露了些不解的神色。
他打开蜡丸,中间是一团纸,抹平了一看,却是分外熟悉的字体,这字他当年曾多次赞叹,说是千金难换,导致一时间洛阳纸贵。
是杨如钦。
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买了谁,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将夹带送了进来。
萧定在那纸笺上扫了一眼,将纸揉成一团吞了下去。
此刻的杨如钦正负手拎着自己的酒葫芦,不紧不慢地踱步。
两旁行人如织,商铺林立,京都的街上总是如此繁华。
人们从不在意坐镇深宫的到底是谁,他们在意的是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杨如钦也不知道自己所为到底是逆天而行还是顺应民心,不过他从来是这么个人,一旦做了便不在考虑更多。
他此刻无官一身轻,虽然也并不是束手无策,但毕竟活动起来还是困难重重。
他往四周扫了一周,突然拐入一条小巷。
跟在身后的少年吃了一惊,立刻加快了脚步,在接近巷口的时候,却又慢了下来,扶住了挂在腰间的刀。
这条巷子几乎无人出入。
独孤航等了片刻,到底怕跟丢了,举步转过巷角。
迎面却是什么物件砸了过来,黄澄澄地,不知是什么暗器。
独孤航心中一凛,立刻退了一步,手中的刀刷地出鞘。正要还击,那物件却在这当口又荡了回去。
独孤航大奇,定睛一看,不由微窘。
杨如钦笑吟吟站在他面前,一袭长杉,文秀儒雅,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收敛的张狂姿态,正伸手朝他扬着手中的葫芦。
"小兄弟是要喝酒吗?"杨如钦柔声道。
独孤航怔了怔,对方对他手雪亮的刀刃视而不见,只笑道:"小兄弟跟我了半晌,想来同是酒道中人……"说着将那葫芦提到跟前,扯开塞子深深吸了口气,空中顿时酒香四溢,醇厚醉人。
杨如钦分明喜不自胜:"这可是东街楚大娘的家传绝酿,号称一品状元红,我求了半天才打了这么一斤……小兄弟能跟着酒香至此,可见识货,难得难得。"
说着走近,压着独孤航手背,有意无意将那刀压了下去,"来来来,找个酒家炒两个菜,我们相见即是有缘,实该共享这一葫芦酒。"
独孤航本来警惕,对方走近,才闻到杨如钦满身酒气,原来对方早是半醉半醒了。
又见他毫无逃意,反倒纠缠上来,确实是喝高了的举动,暗道,这人没见过自己,自然是认不出的,倒是自己多虑了。
这么一想,手便慢慢松了。
杨如钦笑嘻嘻扯着他,真将他拉到附近酒家,摆上了一桌菜。
独孤航看着这酒菜,再看看正仰天笑饮的杨如钦,想着自己分明是街头偶遇准备抓人的,怎么竟和对方同食对饮来。
前因后果配上此时此景委实有些滑稽了。
萧定看到纸笺上的话便明白自己虽然受了苦,却到底曙光在即了。只是不知道杨如钦具体要怎么行动,才能将自己救了出去。
他一留心,免不了对周遭情况多方打探起来。
可他能接触的人有限,陈余是个少话的,年纪也大些,他便问得少。倒是那两名小宦官,每日进来清扫,免不了询问一番。
渐渐地便套出来,当今万岁对魏王那真是另眼相看,魏王本来已经任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如今又兼任了左丞相一职,原本的右相杜进澹虽然也是诸多加封,可轮实权倒底不如魏王多矣。
而且皇上隔三岔五便将魏王召进宫来,教习弓射,实为帝师,眼见还有更大的恩赐在后头。
萧定听了这消息,半晌做不得声,隔了一会,将两人赶了下去。
到了夜间,晚膳时分,小宦官将饭食端进来。
萧定讶然见盘上放着一壶酒几碟菜,不禁问:"这是什么意思?"
小宦官摇头也茫然,陈余正巧走进来,见状道:"是王爷放的,说是故人忌日将近。"
萧定闻言色变,心头猛震。
是……杨梁!
十三年前的杨梁便死于这个季节,他一心逃脱,竟然给忘记了。
呆呆坐了半晌,又见那盘上放的是两个空杯,萧定轻轻拿起一只来,仔细端详。
此时有人进屋,那两人退了出去。
萧定回过头,陈则铭站在门前,所处正在灯光之外,低声道:"杨兄忌日将近,……从前都是大祭,如今只能简单些了。"
萧定看着他,半晌不语。
这一刻倒似乎那些恩怨也淡了。
陈则铭走到他跟前,将另一只的酒杯也翻过来,斟上酒,放下酒壶看着他。
萧定脱口道:"你何必假……"说到半途却又住了口,端起杯酒敬了敬,轻轻挽袖,倒在跟前。
陈则铭站在桌前没动,看着对方一举一动。他的神色有些难测。
这将是萧定最后一次祭他了,杨梁泉下有知,一定会用不屑的目光盯着自己,那锐利的目光里只会有四个字——轼主之贼。
萧定怔了半晌,突然对他道:"坐。"
陈则铭有些惊讶看着萧定,一语不发地落座。
萧定道:"叫人再拿只酒杯过来。"他的语气总是如同下令一般,想来是多年习惯。陈则铭瞟了他一眼,举掌拍了拍,陈余原本在门口候着,闻声立刻推门而入。
陈则铭道:"再添副碗筷。"
其实不用说陈余也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他应声去了,片刻后将东西拿了上来。
萧定自然不会为他斟酒,陈则铭自行将酒满上,"只愿杨兄泉下……心无所系,安赴极乐。"说着也将酒倒在跟前。
萧定叹道:"窃国者尤在,他又如何能安寝?"
陈则铭默然不语。又举起筷子夹了一筷菜。
萧定笑道:"新君床上风景如何?"
陈则铭的手猛然成拳,险些将手中的碗迎面泼将出去,到底还是强自忍住,脸色铁青将筷子啪地叩在桌上,起身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长评油菜花要分外感谢
实际上与读者的沟通也是灵感的来源,因为可以从不同的观点看问题
所以乃们的回帖真的给了我很多的鼓励和刺激,非常感谢~~
16、萧定嘿嘿直笑,兴趣盎然地看对方走出了门,才将剩下那杯酒一饮而尽。
陈则铭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不打算再对萧定动武了,真正动手前,意气之举都是不必要的。然而他还是有种难以遏止的痛恨。
旁人这么说,他未必能有这样大的愤慨。
他很想掐着萧定的脖子狠狠捏下去,当初难道不是他将自己拖进这个泥塘的吗,如今摆出这副上岸观风的姿态,是自视清高还是不知廉耻。
朦朦胧胧他听到似乎有人在耳边轻轻笑了一声,那似有似无的气息微微喷到他的耳垂上,他战栗了一下。
突然远处有人轻描淡写地在调笑,"若是想朕不追究,那便过来让朕香上一香。"
陈则铭大吃一惊,颤了一颤,心中砰砰直跳。
这是什么地方?他一阵阵的昏眩,又似乎有几分清明。这话多年前听过的,可那是多年前啊。
……是梦境?
他安心了些。
然而那种闻声而至的恐惧并没消失,反越生越多,竟然如黑烟般蔓延到铺天盖地,将他笼在其中。他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什么?这种惊惧是怎么回事?他慌乱地急于思索,却如同瞎子摸鱼,一无所获。
远处有人答:"万岁,这,这未免太荒唐……"声音犹豫,好生熟悉。
陈则铭开始挣扎,满头大汗。
他试图挣脱这个古怪的梦。那么久远的事情,记起来又怎么样,忘记了又能怎么样?他已经是现在的自己,再不可能改变。
面容尚年轻的萧定佯怒抬手,猛拍龙椅。
"……啪!"
陈则铭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
一切突然消隐。
他扶额坐起,半晌出不得声,身后冷冰冰的,却早已经汗湿重衣。
那声音尤在耳旁。
"……嘭嘭!"敲击声坚持响着,陈则铭张皇四顾,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梦境在延续,而是有人在敲门。
他定了定神,"什么事?"
门外答话的是管家顾伯。
顾伯素来性子稳重,此刻分明已经午夜,这门却敲得如此急促,显是出了大事,"……王爷,宫里传消息出来,说静华宫进了刺客……"
陈则铭大惊,立刻翻身而起。
顾伯的声音听起来惊慌之极,"……听说废帝,废帝被刺身亡!"
陈则铭扯袍子的手突然僵了。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什么?!"
秋夜从来漫长,待陈则铭飞马入宫,到达静华宫的时候,梆子还只敲到四更。
消息还不曾外泄,宫中并没什么异样,只是静华宫外队列森严。
来报的将士早在路上,已经将情况说了一遍——陈余夜间领人查看时,发觉屋中地面躺着一个人,进屋才看出来是萧定被人斩了头颅,弃尸于地。陈余立刻着人追赶,并派人递条子,出宫急报。
陈则铭踏入那屋子,第一眼便见到了地上的尸首。
那身上穿的甚至还是晚上见面时的袍子,想必还来不及上床便已经遇刺。
陈则铭几乎是立刻转过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砰砰直跳,那喧天的声响震得他脑中发胀,异常难受。
这么木木地怔立半晌,直到独孤航低声叫他,"大人?"
陈则铭如梦初醒,镇定了片刻,回道:"……这下子麻烦大了。"
说完又迟疑了一会,"……你去查看伤口。"
独孤航应声。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是杜进澹下的手?为什么事先没半点症状?陈则铭心中乱成一团麻,可又空得全无一物。
他一直暗中计划要杀萧定,因为没找到万全之策,是以始终隐忍不发。
可真有人赶在了自己前头,那种冲击性带来的震惊居然远远大过了其他感受。甚至……,其实那感受也不全是震惊,更近乎一种空洞,似乎自己一生该做的事情,一直想达到的目标被抢先终结了,他有些无所适从的无措。
瞥到尸首上那一身染血的袍子,陈则铭低下头,拿手撑着椅背,最终颓然坐下。
太阳处猛然刺痛起来,他咬牙般抽气,闭上了眼,那种痛楚是一轮一轮地,象斧子在一斧一斧的斫,此消彼涨,无穷无尽。
他扶住头,五只手指深深掐入额间发中,手背上青筋暴起。
汗滴流到他的眼角处,再从长长的睫毛上滴落下来。
他突然想起那个梦。
……你是在索命吗,陛下……我这条命要不要赔给你?!
"大人?"
陈则铭迟缓地抬头,满额的汗,脸色苍白。
独孤航吃惊地站在他跟前,"大人?你怎么了?"
陈则铭摇摇手,有些吃力,"旧疾而已,突然发了。说吧。"
独孤航对门外兵士道:"快去找太医来。"
陈则铭骤然怒道:"快说!"
独孤航吓了一跳,也不敢再拖延,连忙禀道:"死者死于背后的刀伤,一刀致命。头是死后被硬砍下来的,从刀口上看,砍了两刀才断,也就是说凶手的刀只是常器。"
陈则铭复又撑住头,在那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痛间听到这样的话,实在不是什么享受。
他脑中骤然勾勒出夜深如墨的屋中,刀光如水的一劈。那头咕噜噜滚落下来,翻转着露出面部。
陈则铭倏然一惊。
正听到独孤航道:"……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死者手掌上有些薄茧,……难道是早年练习骑射留下的?"
陈则铭猛然起身,走到那无头尸首前,蹲下身,摸了摸那手掌,不禁愣了愣。伸手拨开尸首衣领,盯着毫无痕迹的半截脖子看了半晌。
他突然道:"陈余呢?"
独孤航往身后看去,一名兵士答:"追出去了,尚未归队。"
陈则铭缓缓起身,"他们几个人?!"
兵士答:"两人一队,只他一队未回。"
陈则铭冷笑一声,厉声道:"此刻天还未明,宫门不开,人还在宫里,给我仔细地搜!与陈余同行的那个,只能活捉……禁用弓箭!!"
萧定看着身前的陈余,"我们在等什么?"
陈余转过头,恭敬答:"等人接应。"
此刻月头已经偏西,启明星起,两人藏身处虽然偏僻些,远远还是看到黑衣武士不时列队而过。
两人穿着相同的黑色盔甲,躲在这里已经一个时辰,该接应的人还没到。
再过片刻,穹空一亮,天下大白,却是一切都白做了。
几个时辰前,萧定熄灯上床时,陈余领人进了屋。一进来便将自己带来的兵士敲晕了,随后请萧定换下衣物。
萧定有些惊讶,却只是狐疑打量对方,并不做声。
陈余朝他抱拳,"万岁,小人受杨公子所托而来。"接着拿出贴身的一封书信,萧定展笺看过数遍,认准了果然是杨如钦笔迹,这才惊喜起来。暗道,杨如钦这小子能耐啊,这条线居然埋得这样近。
那士兵不过因为身量与萧定颇为相似,却被陈余拉来做了替死鬼,死得算是相当冤了。死后还要被陈余砍下头颅,全尸不保,想必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陈余连斫两次方得手,相当不满,"这佩刀太钝了!"
萧定心道,果然是武人。
杨如钦的计划颇是周详,先是陈余救人,并用相似的尸体顶替,拖延时间。另一方面还安排了宫里人接应,趁乱将他送出宫门。据说宫外已备有马匹,一出宫立刻可以逃亡。
可等了半晌,接应的人还不见踪影。
萧定心中开始泛疑,难道是陈则铭设了个圈套故意让自己跳。
他不动声色瞥着陈余,见后者也是满面焦色,看不出伪处,又有些不能断夺。
突闻前方有人喝道:"什么人?!"
两人都是一惊,却见是几名宦官被巡逻的黑衣卫队挡住。为首宦官道:"我们是朝房的,快五更了,待会上朝大臣们都要来了,故而先去打扫。"
领头卫士扫了扫他身后数人,将面貌仔细看过,"魏王有命,宫中捉拿刺客,天亮前不许随意走动。"
那宦官为难,"可,可若是不清扫,上头怪罪下来……"
那领队也不管他,一把将他推了回去,"有刺客惊了驾不比这个重要?"
那宦官神色为难,又争了几句,那黑衣领队只是赶人
宦官往四周望了望,跺跺脚,只得无奈退走。
萧定心道,这自然便是接应的人了。
这么一想先前那疑心才去了大半,既是宽心又是焦急,宽心的是总算高墙外还是有忠心之人,可眼见事情成败一线间,生机便在眼前,却偏偏不能伸手去抓。
陈余回过头来,满脸恨色,握拳咬牙道:"拖到此刻才来,真是阉人不足以托事……"
两人无奈又退,企图再谋他策。
谁知此刻天际已经开始泛白,此地开阔,那领队一眼瞥过去,见到隐约人影一晃,立刻拔刀,,呵斥道:"什么人?!"
陈余一把推开萧定,"请万岁先行!"返身迎了上去。
萧定急奔几步,正想回头,听那杀声已经逼了近来,更加惊骇拔腿奔逃。
宫中沉寂,本来此刻该是宫人们起床的时间了,不知为何却是四处无声。
萧定渐渐缓下脚步,镇定片刻,心道实在不该浪费了时间等那些阉人。
他此刻终于能相信陈余确是杨如钦派来的忠士,暗中极是懊恼,若是早下这判断,便该带着陈余直接往萧谨寝宫里去,或者生机更大。
他一人行在宫墙之间,也不敢踏得重了,可周遭实在太静,任他放轻脚步,声音还是细微可辩。
突然前方巷口转来一队兵士,正朝他行进而来。
萧定大惊,此刻前后无处遮挡,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对方首领见到他,喝道:"哪一队的?"
萧定沉着稳道:"陈对正手下,前方发现刺客,让给王爷报个信。"
那人点头,回首叫道:"回禀王爷!刺客找到了!"这声一出,萧定头皮也麻了,毛发直竖,暗呼怎么偏偏这样倒霉!!!
却听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便到了巷口,一人黑袍精甲,胯 下骏马也是通体漆黑。见巷道狭小,那马人立而起,咴咴长嘶一声。
居然敢在宫中行马!!萧谨这混小子到底给了他多少特权。
萧定心中暗骂胞弟之愚蠢,急忙低头,闪到队中。
只见陈则铭往这头看了一眼,纵马而来。
众人都闪开,贴墙而立。
马蹄从萧定面前驰骋而过。那一刻,萧定浑身都僵硬了,见人过去,才不自禁瘫软了些,靠在墙上忍不住暗中庆幸。
那马却停步,的的蹄声骤然消失,众人都惊讶看过去。
萧定咬牙,看来还是没这个命。
陈则铭望着前方,似呆滞了片刻,慢慢拨转马头,踱了回来。
那马一步步前行,最后在萧定跟前停下。
众人都注视这两人,那兵士首领也觉察了异样,大是庆幸,难道这便是刺客?幸好不曾错过。
陈则铭伸出马鞭,顶住萧定下颚,强迫性将他的头逼得抬了起来。
两人彼此对视了片刻。
陈则铭冷冷道:"你要去哪里,……万岁?"
萧定抬着头,面对众目睽睽下也敢如此无礼的曾经的臣下,他有些怒不可遏了,他用一贯阴冷的目光逼视对方,火苗在他眼底窜动,带着怨毒狂暴之色。
然而他最终低眼收敛了锋芒,片刻,突然抬头笑道:"长夜无聊,随便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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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陈则铭收回马鞭,"……那游兴也该尽了。"说着挺身跃了下来。
萧定冷笑了一声,也不看他。
陈则铭招手,立刻有人跪下来,俯身在地。
陈则铭勒住辔头,做出请君上马的姿势,毫不避讳地直视萧定。他的眼中有些压抑着的恼怒和警告,似乎又还有些别的什么。这复杂的神色导致他的举动中的敬意并不显得特别多,更显出他的意图中,比请求更多的是命令。
萧定是非常讨厌受人号令的,但同时也明白此刻的任何反抗其实都毫无意义了。他踏着那马夫的脊背,翻身上马。
马夫连忙站起,伸手要接过陈则铭手中的缰绳。
陈则铭摇手,示意自己来。
萧定看见这一幕,怔了怔,心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真正去扑捉的时候,却又如飘雨入地,遍寻不见。
此刻有军士来报,"陈余抓到了。"
萧定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渐渐白起来的天空,天终于亮起来,但云层厚重,却还是看不到太阳。
他挥开那点难得的迷惑,复又坚硬起来。
萧定低下头时,看见站在马旁的陈则铭正注视着自己。两人目光相触,陈则铭不着痕迹地转开。
而接下来的事情让萧定更加的勃然。
内府是对宫中宦者内侍处罚用刑的地方,萧定幼年贪玩曾经来过,被当时的皇后训斥了好几天,指责他自折身份。此后便到得少了。
陈则铭牵着马,一步步将他引到了内府前。
从洞开的大门看进去,堂中阴暗难见天日,显然不是祥地。
陈则铭请他下马时,萧定也不犹豫,干脆利落地跳了下来。
"这么快就想严刑逼供了,魏王千岁未免太心急了些,"他朝他嘲讽般笑一笑,"还不赶紧去小皇帝那里先请一道旨来。名正了言才顺,打的时候才能安心,魏王你位高权重,行事原来该更多几分小心啊。"
陈则铭看了他一眼,"对一个奸细行刑,这样的事情尚在臣的职权范围中。"
萧定立刻立住了脚。
却恰听内堂传出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萧定怵然而惊。
此刻堂内受刑的自然该是陈余。
萧定并非心软之人,也不是看不得血的胆怯之徒,可这分明便是杀鸡给猴看,存了威慑之意,进去了徒然受辱而已。
萧定转身,却被陈则铭伸手拦住。
萧定冷冷看着陈则铭,"这样污秽的场面,你拖我来做甚?"
陈则铭眉头一皱,"他因你受刑,你却说污秽?"他眼中突然伸起怒气,似乎被触痛了什么。
萧定打量他片刻,嘴角微勾,嘲道:"他是为我!……所以无论成败利钝,早该有所觉悟。他为臣我为君,为君者若是单为一个臣子的恩情便全心以赴要死要活,怎么做君!"
陈则铭无言,半晌终于笑道:"好个凉薄的为君之道。"
萧定也笑起来,那目中却是一片冰凉:"认真教你的小皇帝,做皇帝跟做忠臣是不一样的。别带岔了路。"
说完,绕过陈则铭,却被他猛地拉住了手腕。
萧定扯了两次,却哪里敌得过陈则铭的猛力,陈则铭似乎咬牙切齿,手中越掐越紧,萧定脸也青了,痛得落汗,却并不吭声。
堂后惨叫又起。
萧定突然伸手将陈则铭的头搂近,也不顾另一只腕被折断般的痛楚,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其实骨子里一股子一定要撞墙的拗劲。"
他笑了笑,"过几天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杀我了。高兴吧?"
陈则铭被他搂住那一刻,立刻退了半步,却不知为何没能退开,听了这几句,他张了张唇,脸色时青时白,变幻不断,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几张米酒画的q图,等会传上来
18、萧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陈则铭并不知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独孤航正站在他面前,微探着头,低声试探叫他,"大人?"
陈则铭抬起头,独孤航忙禀道:"万岁传大人过去。"他犹豫片刻,"好象是要问夜间的事情。"
陈则铭怔了怔。
之前因为刺客未落网,为保万全,陈则铭早派人传言给萧谨,请今上取消早朝,静待佳音。然后陈余被捕,宫中搜捕告一段落,萧谨自然想着要过问了。
可此刻的陈则铭头昏脑涨,浑身发软。实在不怎么想面对萧谨。
昨夜他头痛发作后,太医来看过,用针灸勉强将病情压制下去。他怕自己支撑不到最后,才动用了宫中纵马的特权,到了方才被萧定这么一激,震动之下,竟然又有些反复起来。
杀了他吗?
还是不杀?
他顾不得其他,始终专注着这一个念头。脑中时昏时明。
他知道这才是到了真正的决定时刻了。
之前杜进澹的投毒,又或者自己尚未实施的计划,都只是阴谋,都上不得台面。萧定的出逃失败才真正给了这场谋杀一个冠冕堂皇,可以摆在光天化日下的理由。
这一次,萧谨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自己亲哥哥,以结党谋逆之名。
这一系列发展,可以预见。
然而前提是,陈则铭对萧谨的回禀如实。
所有的搜捕都是黑衣旅的人在做,外人难知详情。陈则铭的话决定了这个事态将会如何发展。
一切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萧定自己异常地清楚这一点,于是他说,你是不是很高兴。
陈则铭不能言语。
他高兴吗?似乎不是,他看到"萧定"的尸体时,那一刻的情感绝对与高兴这个词无关。
这么多年,他将他挂在心里这么多年,每天每夜的念着惦着,最情深的恋人亦做不到这个地步。恨原本是比爱更加强烈持久的情感。
然而时间长了,这惦念这恨意融入血液,早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分割。
他为了杀他,每个环节都计划好了,然而到了真正轻松能将对方推入绝境的时候,却反却步情怯了。
我能这么做吗,我有资格裁断这个人的生死吗?为什么自己还是这样的不甘心?
他在这样紧迫,逼人立断的时刻才能隐约地触及自己的内心深处。那里满含愤懑,从来不甘,然而,他不能否认的是,在那些的下面,有着更复杂的情感。
他不能死。
现在不能死。
他乱成一团的心中,居然只这个念头最是强烈,连他自己也是意想不到。
很快,萧谨第二次差人来问。
陈则铭这次没有拖延,他收敛心神,飞快地就已报的线索现编了一个刺客刺杀废帝,失手错杀的谎言,并亲自呈报了上去。
萧谨对这样尘埃落定的刺杀异常有兴趣,并就想除掉哥哥的人是谁,做了无数个推断。
陈则铭最后不得不以头痛难耐为由,退了出来。
陈余暂时保得了性命,萧谨提出将他移交刑部审理时,陈则铭以宫中还有内应,最好能留住此人引蛇出洞为由,将他留在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萧谨听说宫中还有刺客,脸也有些白了,立刻首肯。
以陈余为饵没错,陈则铭想钓的却是萧定旧部。
这个人活着,最寝食不安的会有哪些人,他很想看看。
同时,陈则铭也明白自己放过了一个天赐良机。
他本来就此可以杀了萧定,并以协助废君出逃为借口,顺藤摸瓜牵出一批人,这些人既然都是难忘旧主的,也就是说,恐怕都将是他未来的敌人。
而这一些,原本都可以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做。
对于政事,最难求的就是理直气壮,理字加上权字,那便是无往不利了。就如同战场上的十倍于敌。
可他还是放弃了,放弃的唯一原因便是,他想不顾一切保住这个人的命。
为此,他毫不犹豫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决心。选择欺君瞒上。
这样的谎言一个是不够的,谎言之后还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一个套一个,除非他能永远得势,否则必然有行差踏错被人揪住不放的一天。
陈则铭有些惧怕,这样的疯狂,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是怕成为千古罪人吗。是因为从头至尾,真正让他钦佩的君主依然是那个可恨可憎的萧定,而并非仁厚天真的萧谨吗?
这些固然都是缘由,可他也隐约知道,不全是如此。
那股发自内心,将他措手不及推离轨道的巨大力量,那股完全忽视理智的冲动,他惧于也不能去正视。他默默将它忍下,等着它平息。
幸好复发的头症成为了他的借口,然而他还是有种惊慌不定。
他恨上了陈余,他为什么要挑一个身形这样像的人。
他别的人可以不杀,但指示这一切发生的幕后人却是一定要揪他出来的,他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
但陈余也是个硬汉子,他亲自上阵狠抽了他几顿,陈余那张口就是撬不开。
陈则铭也不急,他可以留着这个人,慢慢地折磨。迟早有人做贼心虚,要按捺不住跳出来。
他派人查出陈余来历及近来交往人物,令人吃惊的是,此人居然五年前已经入了黑衣旅,陈则铭忍不住掩卷暗惊。
陈则铭反复想过几次,已经将这计划想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次的出逃宫中必然有人接应,这个人地位还不能太低,否则光凭一个陈余,纵然武功顶了天,也没法将萧定从守卫森严的宫里带出去。
他也估摸得到策划这一切的人是谁。
杨如钦回来的时机太巧了,这样的手段也似乎是他所有,只是牵扯进去的人不知道有哪些。
筹备这些的经费杨如钦是出不起的,与宫中联络这样的事情,他一介平民也做不到,必然有高官大员参与了这项计划。想到此,陈则铭隐约觉得头痛。
杨如钦本来是怎么打算的呢,萧定逃出宫,是隐退山林,等待时机,还是择地另立,却不是陈则铭能预料的了。
当日,陈则铭派独孤航领着一队人去抓杨如钦。
杨如钦一直落脚在京都华安寺中,这些都是对方露面后早已经探听好的。
独孤航领命的时候有些惊讶的样子,"杀?"
陈则铭注视着从小带到大的这个孩子,为他的表情觉察出些异常来,却只装不知,点点头,"杀!"
随后的行动中,他暗中另安排了一队人马跟随独孤航,独孤航并没什么异动,然而最后的回报却还是独孤航领军到达时,杨如钦早已经逃之夭夭。
这种结果倒没出陈则铭的意料,杨如钦也是个聪明人,得知消息立即败走,很是正常。
陈则铭放下心来,独孤航那一刻的神情或者只是对他行事风格的骤然变化有些难以适应。
陈则铭终于还是将萧定拉去看了陈余受刑。
看着陈余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样子,萧定的脸黑得像锅底,毫无表情。
陈则铭有些冷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神情倒让他觉出了快意,让他觉得自己这一切到底没白做,风险没白冒。
他觉得有什么开始扭曲,却固执地并不回头。反松了口气,似乎自己一直期盼的其实就是这样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第二部到底在纠缠什么,汗
第一部请大家当小说看,第二部请大家当耽美小说看,差别其实就在这里,汗~~~~
19、陈余不肯说,并不表示这事情便没法追查下去。
没多久,卫士便找到了当夜去清扫朝房被挡的那几名宦者。
稍一用刑,几名宦官立刻就招了.说是那一夜直殿监太监打发他们去接应两个人,着他们将人带出宫,因为并没说明对方身份,他们也不知道要出宫的是什么人。
陈则铭立刻命人将直殿监太监李明抓了来,仔细拷问一番。
这李明也是名老内侍了,和韩有忠肆意取贿不同,从来很是自律,在宫里头口碑甚好,也不勾党接派。是以在萧谨上位后,被提拔做了直殿监太监。
陈则铭倒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人。
李明被拷打一番,到底支持不住,全盘说了出来。
这救萧定的计划果然是杨如钦定的,原本在陈余救人出来后,李明就该亲自出面,以他随身腰牌趁乱将人带出宫门,与外面埋伏的人会合。
没想到,李明人年纪大了,事到临头却惜命起来。
那一夜他踌躇良久,始终不敢涉险。左右为难后,反想出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对策。等到了近四更,才派手下趁着清扫朝房时,将萧定两人带出去。自己却隐在背后,并不出头。
在他思量中,杨如钦那计策实在太险,若是不成功,自己富贵身家便全陪在里头了,反到是自己这个改动,可进可退,保险甚多。
却万没想到,别说出宫了,连人都不曾接到,手下就被黑衣旅挡了回来。
虽然后来几天中,宫中依然是波澜不惊,可他估摸着萧定那逃离计划只怕是失败了,这平淡无波下面便是惊涛骇浪啊。
他也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傻到亲自出面,否则逮个正着,岂不是没命了。
如此惶惶了数日,不见事发,李明正琢磨该如何对那几名小宦官暗下杀手才能不留痕迹时,却在这当口便被揪了出来。
"那小子害我,那小子害我啊!!"
李明后悔不迭,陈则铭问,"那小子?"
李明答:"是我远方姨妈的儿子,就是刑部尚书吴过。是他许我,将来事成让我做司礼监大太监!我,我老糊涂,一时间就答应了……"
陈则铭有些怔住,随后却古怪地笑了笑,突然板起脸,"满口胡言,给我往死里打!"说着起身欲走。
木杖起落间,李明忍着剧痛,大喊:"就是这样多了,真没了!!王爷王爷!!饶命啊!"
陈则铭充耳不闻,快步离去。
独孤航蹲下身来看这无须老者,似是怜悯:"废帝那一夜遭人暗杀,险些没命。万岁已经决意明查,你却说你是要救废帝,这样颠倒黑白,胡乱招供可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明大惊:"啊,怎么会,可,可吴过明明跟我说……"话还没说完,板子已经狠狠再落下来,李明连声惨叫,"我招我招我重招!别打了别打了!"
之后的李明,又被审了数次。
主审每次必定换人,说错了必定重刑,李明实在熬不过了,便满口胡说起来。
到最后,已经将这刺杀废帝计划已经说得活灵活现,甚至陈余,他也承认是自己带入宫来的,主谋就是吴过。
各种细节他在没挨打的时候也都赶紧想圆,生怕被主审听出破绽,又是大刑。这么日以继夜地编,编到最后连自己也几乎信了。
吴过见到下人惊慌冲进来通报时,并没多少意外。
他也没有逃走。
反添了几笔,将桌上那幅字写完了,端详一番,颇觉满意了,才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
此刻,喧嚣声已经到了庭内,抬头见到窗纸上映出外面人来人往的,都是负剑着甲的武士。
待一切落定,吴过才走过去,打开门。
正站在院中的少年将军转过头来,"刑部尚书吴过?"
吴过扫了一眼,屋前屋后已经包围得水泄不通。
妻子抱着儿子被兵士们阻在庭外,无法入内,她不住颤抖,看起来似乎已经无法继续支持。
吴过微微颔首。
吴过刺杀废帝一案被正式交予刑部审理的时候,事态多少有些尴尬。犯人本身便是刑部尚书,审官都是他的下属。萧谨只得派了陈则铭监审,以图公正。
吴过看着案旁端坐的黑甲将军,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
主审的是刑部侍郎,也是吴过原本的下属,名唤周子才。
见到上司皆同僚的吴过身着囚服站在下头,周子才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禁不住和颜悦色了些,陈则铭笑起来,"周大人这是在和犯人寒暄聊天么?"
周子才哪敢做声。
陈则铭转头,直视吴过:"吴大人,你勾结直殿监太监李明刺杀废帝之事的始末,如今李明已经全盘招供,你还有什么话说?!"
吴过讶然看着他。
又是厌恶又是惊疑,神色不定。
陈则铭对应着这样的目光,居然也毫不改色,道:"将证人带上来!"
李明被拖上来,浑身早被打得没一块好肉,见了吴过,李明好生憎怒,不住口地骂这不肖小辈。
吴过听他招供其间,哪怕面露了疑色,却始终一言不发。
末了,要画押时,他才抬眼看陈则铭,突然道:"我想和魏王单独谈一谈,可以吗?"
陈则铭早知他必定满腹疑虑,这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微微点头。
两人进了侧室,屏上门。
吴过转身看他良久。
他们曾经是朋友,如今早已经各有立场,他曾憎他保不住一个忠字,如今来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样沉默了片刻,吴过终道:"魏王是什么意思呢?"
陈则铭答:"刚才李明说得不够明白吗?"
吴过沉默,斟酌般慢慢道:"那事情便是到此为止了?我的死可以止住继续的流血?"
陈则铭看着他不答,没什么表情。
吴过想了想,笑起来,"事已至此,这样的结果何尝不是我所求……似乎也是你所求。但我无不忠之心,却背了不忠之名,世人流传多年后,必然将我与那些不忠不孝之徒相提并论,……我怎么能甘心……"
他微微叹息,陈则铭只是看着他,他在等着他真正的答案。
吴过抬起眼,他的目光又坚定了下来。
陈则铭打量着他,意识到自己只怕是胜利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有些悲凉。
"我还有个疑问,"吴过盯着陈则铭,郑重道,"你这样保那个人的目的何在?!"
陈则铭被他含着期望的目光惊了惊,立刻掉开了眼神。
目的?他微微失神,又看了看吴过。吴过的目光几乎是迫切地盯着他.
陈则铭突然轻蔑笑起来:"目的?目的当然很简单!……那个人,他怎么能这么痛快便死了?我要他活着看,看天下太平盛世,看四海臣服朝拜,看匈奴尽驱,看百姓安居,这一切都是他想做却不曾做到的,……当今圣上才做得到!你听好了,是他弟弟,而不是他!你们全都错了!!他引以为豪的!我一件件都会剥掉!!"
吴过惊怒,"你!陈则铭!!……枉我以为你痛改前非浪子回头了……"
陈则铭猛然转头看他,讽道:"我为什么要痛改前非浪子回头?我不过推翻了一个冷酷的君主,拥立了一个仁厚的帝王,那怕错在一时,也功在千秋。"
吴过吃惊道:"不,不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陈则铭突觉厌倦,再也不愿理会这迂人。急走几步,走到门前,突然停了脚步,"不甘心?你出了这道门,立刻可以翻供!!"说罢,他再不回头,推门而出。
吴过看他步入光线中的背影,神情焦急中又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和憎恶,欲言又止。
吴过最终俯首认罪,供认不讳说自己暗杀废帝是因为当年萧定屡次当众羞辱,怀恨久矣。
他才能原本不算突出,萧定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这么说倒也有人记起当年,萧定确实呵斥过他几次,甚至还曾因故将他贬到岭南一年有余。
其实这理由也不是很说得通,于是也有人猜测其实这行为是为新万岁除一心腹,更有人觉得只怕便是皇帝自己想杀人,种种说法各色繁杂,却不足道了。
吴过一案因证据确凿,主犯被裁定秋后问斩。李明及陈余等人同刑。
吴过临刑前,陈则铭带着一副上好棺木来到刑场,亲手敬了他一杯酒。吴过低头抿过,"陈兄,当初我救你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刀,其实也公平。"
陈则铭面无表情道:"冥冥中万事天定。"
吴过笑道:"九泉之下,我自当为兄企福。"
陈则铭静静看他片刻,"……悉听尊便。"
阳光下,手起刀落,观者惊呼抽气的声音连绵不绝。
陈则铭似乎真看到当年自己受刑时,吴过手捧圣旨踏进来的样子。
他闭上了眼。
夜间,他来到静华宫。
守在宫外的已经换成独孤航,见他到来,独孤航连忙前来施礼。
陈则铭微微摆手,他伫立在夜风中良久,遥遥看着萧定所在的屋子。直到见到那窗上偶然映出的黑影,才觉得了一些心安。
吴过的死非但了结了一段疑案,也让众臣见识了当今魏王无情手段。
吴过是他当年旧友,宫变后断了往来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两人前段时间也在朝议上有些冲突,只怕这与吴过的死也不无关系。众人纷纷揣测,倒是右相杜进澹不置可否,不曾表态。
而箫谨心喜陈则铭断案迅速,有心将刑部也归了他管,与右相私下商议时,杜进澹大惊,力谏之下,箫谨方打消了这个主意。
近期,箫谨自觉骑射大有进展,对战事难免更加感兴趣,立志想做个马上皇帝。陈则铭教授时笑道:"万岁若成了战无不胜的能将,朝中武将可怎么办呢?"
箫谨充满憧憬,"朕真想跟着魏王去沙场,去看看那金戈铁马,大漠孤烟的日子。"
陈则铭摇头道:"术业有专攻,各人有专长,想当初……"他突然住了口,他本想举萧定亲征被围的例子,可话到口边,突然又觉得此言不吉却不该说。
箫谨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扯着他手中弓箭道:"来来,魏王来跟朕比一比,看谁先射到……"他看看左右,指着一名宦官道:"射那小子的帽子!"
那内侍惊得立刻跪下来了,苦着脸求饶,魏王倒罢了,万岁那箭能不能准,谁也说不得啊。
陈则铭莞尔一笑,万岁不过是想想罢了,自己何必多嘴说那样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帖~~
各种意见我都看到了,我想自己只有把这个故事写完,大家才能知道我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那之前我只有坚持下去了啊~~
20、 箫谨搭弓便要射,仔细瞄准了半晌。那内侍看着那雪亮箭头指着自己,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渐渐地只是面无人色,。
箫谨急道:"哎哎,你别动啊!动来动去怎么射?!"内侍听到这话,表情更加僵硬,脸色青中带白,似乎立刻便要栽倒了。
陈则铭伸手挡住箫谨,示意箫谨稍等。接着从自己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微微停顿了片刻,这才递了过去。
箫谨收弓,见手中那只箭竟然已经被掰去了箭头,不由郁闷,"不用如此,朕的箭法已经大进了。"
陈则铭道:"铁箭所指的,只该是敌人。"
箫谨点点头,全神贯注再度满弓。内侍的脸色才恢复了些,满是感激地看了魏王一眼,到底还是害怕,只得趁人不注意慢慢抬起袖子挡在脸前。
正是这时,杜进澹跟在宫人身后进了射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箫谨一箭出手,正中帽顶,因为没了箭头,箭支弹射开来。众人连声喝彩,只赞叹此箭好准头。箫谨也是难免得意。
陈则铭道:"果然长进许多,恭喜万岁。"
箫谨听了这话更加满面笑容,转头看到杜进澹,奇怪道:"爱卿怎么来了?"
杜进澹微微欠身,"万岁,是礼部提了个折子。"
箫谨有些不满,"朕正习弓箭,还没完呢。"
陈则铭道:"既然是正事,应当先处理。"箫谨叹了口气,将弓箭递给身后宦官,朝杜进澹道:"什么事情?"
见状,陈则铭适时告退。
箫谨探头看他背影,只觉得满心遗憾。
他学这个学的时间不长,成果却不错,于是满心便以为自己于此道实在是有些天分,很是沾沾自喜。如此兴头上,突然就要收手只感意犹未尽。忍不住又问杜进澹:"老爱卿觉得朕方才那一箭如何?"
杜进澹赞叹道:"果然绝妙,只可惜……有一点不够完美。"
箫谨忙道:"是哪里?"
杜进澹道:"以陛下精准箭术,其实不去箭头才更精彩……众人都屏息观看时,这一箭飞出去方有那种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啊,何况越是生死悬于一线时,也更显出陛下主人生死的威严哪。"
箫谨半晌不做声,末了道:"魏王说箭不能对自己人,朕觉得也有道理。"
杜进澹恍然,"陛下真是从善如流,确实是臣思量不够,及不上陛下宅心仁厚。"
箫谨复又露出笑容,"老卿家也是好意,朕知道了……,那折子呢,拿来朕看。"
陈则铭在宫中绕了一周,抬头一看却是信步走到了静华宫。正要绕道,却被独孤航看见,急步赶了过来,"大人,今天怎么来了?"
陈则铭立住:"顺道来看看,那个人这几日怎么样,可有异动。"
独孤航直接道:"大人是问吴大人被斩之后吗?"
陈则铭静了片刻,终于含糊恩了一声。
独孤航道:"只见他每日里念佛吃斋,倒是没什么不同。"陈则铭颇有点气恼又有些好笑,独孤航此子其他都好,就是做事情有时候就是太直了些,不懂得为人留余地。
陈则铭摒开众人,行至屋前,果然见侧厢房中烟雾缭绕。凝目看去,萧定并未端跪佛前,反毫无敬意地斜靠在一张椅中,低垂着眼,随意翻着手头的书,面上的神情与其说是专注,不如说是寂寥或者黯然。
觉察到目光,萧定也抬眼。
视线交汇处,那面上的神情瞬间就变了,方才寂寥似乎只是夜空里的烟火,稍纵即逝,他眼中再露出警惕的神色,身体却丝毫不曾动弹。
又隔了片刻,他从嘴角处微微抿出了一线笑。
陈则铭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个变化。
萧定收回目光,敛神垂眼,端起佛经,一字字看了下去。
陈则铭迟疑片刻,踏入门槛,萧定头也不抬,"你来干嘛?"
陈则铭不语,静了片刻才道:"……巡视。"
萧定笑容更深,明显露出了不屑之色,却还是只看着那佛经,并不继续答话。
陈则铭皱眉,突然觉得方才实在应该及时返身避走。可此刻再这么做,却是白白给了对方一个在背后嗤笑的机会。
他握着剑,往前踏了几步,左右看了看。看得很索然。
屋中什么也没有,能有什么,独孤航领重兵守着门口,没什么不放心的。
正要退出,却见萧定不知何时已经将书放下,盖在腹部,饶有兴趣地转而看他。见他望过来,萧定突然朝他招手。
陈则铭惊讶看着萧定。
萧定却不死心的继续示意,让他过去。
陈则铭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移步弯身,将耳俯了下去。
萧定轻声道:"你还真过来了?"
陈则铭瞥他一眼,"你还能闹出什么。"
萧定笑,"我方才见你在这屋里转来转去,突然发觉了一件事,……奇怪了,这么多年,我居然就没注意过……"
他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道,"宫里人说的不错……魏王确实好颜色。"
陈则铭微凛,正要起身,颊上突然一暖,却是对方的手摸了上来。
陈则铭心中大震,几乎是立刻侧过了头,抬臂挡开那只手,退了半步。纵然如此,却还是被对方在脸上小掐了一把,
萧定呵呵直笑,将那只手收回来,顶在唇上轻轻触了触,双目紧紧盯着陈则铭,似乎要看清楚他的反应。
陈则铭下意识用手背摸了摸脸,见到对方眼神炙热,挑衅中带着嘲弄,分明是准备看戏了,满腔恼怒不禁消了大半,反觉得啼笑皆非,半晌无言。
正转身欲退,却听萧定在身后悠悠接着道:"……只可惜是个贱人!"
陈则铭猛地停下脚步。静了半晌,缓缓转过身来,"你也只能这样了,陛下。"
21、萧定露出些须惊讶,瞬间后他又将它收敛了起来。反用那种刻意夸大过的玩味好奇的目光调侃般看着他。
陈则铭看到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噎得慌。他垂目想了片刻,抬眼道,"对了,……你早已经不是陛下了。"
萧定挑起眉,他看起来还是那般带刺的嚣张,可眼底的神情到底不平静了。
那么硬的壳,可还是有敲得开的地方。陈则铭突然觉出一种伤人的快 感,他左右看了看,"日子很无趣?"
萧定发出嘲弄的笑声,懒懒道:"魏王来住住不就知道了。"
陈则铭慢慢走到佛龛前,仰头看了看,佛像宝相庄严,可惜参拜的人未必真心虔诚。
"从万人之上到独居佛前,是有点落差。"
萧定甚至连声也懒于出了,拿经盖住了脸。
陈则铭道:"我会告知万岁,多往这里送几个沙弥,……念经的人一多想必也热闹些。"
萧定拿开书,朝着他笑,"那倒不用,真有这个善心,不如送几个男人,"他挑着眉,"最好个个……长得象魏王!"
陈则铭猛地转过身来揪起他衣领,盔甲在行动时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萧定哈哈大笑。
陈则铭听着那笑声,忍不住地更是心浮气躁咬牙切齿。萧定并不反抗,边笑边任他掐着脖子,将自己拖到了地上。
"你很想找揍吗?"陈则铭右拳紧握,提到耳边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他想过再不动他,为什么这个人偏偏这么不识趣。
萧定躺在地上,低声道:"你晚上睡得着吗?"
陈则铭看着他。
萧定似乎瞧不到他的拳头,"吴过的魂没找你索命?"
陈则铭终于毫不犹豫一拳挥了过去,打在他那张从不懂得什么叫收敛的嘴上。
萧定低呼一声,捂住嘴,血从他指间流出来。
陈则铭强行扯开他的手,将那从鼻中流出的鲜红液体,抹到指尖给萧定看,低声道:"你要的就是这个吧?你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了?"
萧定呸了一声,将口中的血喷到他脸上。
陈则铭用手背擦去,瞥了一眼,突然抬手扇了他一掌。萧定的头被猛力扇得偏到一侧,闭着眼半晌没能顺气。
陈则铭狂怒下隐约想到自己其实还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萧定想的就是要激怒他,他果然怒了,但不知道为何,这一次他并没多少挣扎和压抑,反很快放纵了自己的勃然。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示意独孤航不得让人接近。独孤航遥遥看见,惊讶点头。
陈则铭合起门,转过头来,正见到萧定挣扎着要爬起身,那一掌力道太大,掴得他有些昏沉,于是他又坐下去。
陈则铭慢慢走到他身前,萧定觉察,抬起头来。
骤然暗下来的房间,有种分外暧昧的氛围。阳光艰难地从窗花的缝隙中透进来,然而却照不到两人的脚前。
"吴过是为了你死的,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
萧定惊讶地抬头,看着蹲在身前的陈则铭,彼此对视了片刻,萧定发出笑声,"我真不敢相信,魏王这是准备再反一次了?"
陈则铭伸出手,掐在他喉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到我的忠心!!"他缓缓用力,"我是要告诉你,你的根基我会一点一点动摇,直到全盘拔掉!"
萧定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试图扯开对方的钳制,然而到底比不上陈则铭力大。
渐渐地萧定脸色开始发青,耳旁嗡嗡直响,似乎周遭围绕着一群蜜蜂不肯散去。
他死死盯着陈则铭,眼前开始泛白,口中发出徒劳的喘息,却吸不到一口气,他独自挣扎在阴影中,感觉着死亡的接近。
陈则铭凑近,咬牙低声道:"……别总给我找事!"
22、萧定睁开眼睛的时候,屋中已经寂静无声。
他支起身体,环视四周,空无一人。
门被半掩着,光从外面射进来,直直探到他身前。
他看了片刻,突然清醒般倒抽了口冷气,伸手摸摸面上淤痕,又摊开那只手看了看,再不见血迹,他倒头重新躺了下去。
脸上和喉间的痛楚仍未消失,他却闭着眼默然忍耐,也不再去抚摸。
这些萧定并不以为苦,身体上的痛他从来都觉得多忍一忍,总有一天能熬过去。
重要的是清醒的头脑。
吴过的死讯能传达的信息很多。
第一个就是陈则铭的立场。这是很明显的丢卒保车,陈则铭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原因他并不想知道,有这个结果就够了。在出逃这个事件上,陈则铭选择了做跟他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做法无论愚蠢与否,都带给他生机。
其次就是他的实力在削弱,他的臣下在减少,而那些是他翻身的赌本。
于是他难以遏制地心浮气躁,动摇起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该忍耐的,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谈愤怒,你就是落毛凤凰,如果你敢埋怨自己不如鸡了,该落的就是头了。
然而看到陈则铭这个叛臣居然还施施然到自己面前晃悠,并堂而皇之说是在巡视的那一刻,他到底没按捺住。
他想自己需要认认真真冷静一下了。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陈则铭这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还真绝地反击了。虽然这结果是他不断挑衅才导致的,但他还是有些意想不到的惊讶。
陈则铭狠揍了他一顿。
陈则铭的拳很重,力气也够大,不愧他的将军之名。萧定少年时候虽然习过些武,但那些护身的小把戏,跟实战过无数次的陈则铭比起来,实在不足一提。
于是如萧定所愿,他狠狠痛了一场。
好了,该明白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得忍耐。
掩藏情绪,收起愤恨,发泄出来你就会痛……不,远不止是痛,是死!
萧定闭着眼,强迫着让自己沉静下来。
他学着体会那些痛楚,并试图将这些化为一种鞭策,一种教训,将痛深埋入心底。
一夜,天空突现大星陨落,色赤,自西往东,划破天际,消隐不见,当时夜还不深,引来了京中驻足观望者无数。
隔了数日,刑部侍郎周子才到陈府拜访。
陈则铭很是奇怪,两人平素少有往来,只在审吴过时打过一次交道,对方突然上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得势后,前来攀权附贵的人不少,他倒也看得多了。
上了茶,两人寒暄半晌,那周子才才把来意支支吾吾说了。
却是天降流星那一夜,有个少年,无意中说了句,"贼星当道。"
这几个字本来平常,可合着当前的局势看,就有点玄妙的味道了。这话恰被同行人听到,却跑去官府告发,说是这个贼字是讥讽当今圣上及两位能臣,嘲笑他们得位的手段伙同盗窃。
偏生那少年居然是的通政使韦寒初的幼弟。弟弟被抓,韦寒初急忙入宫向萧谨求情,说胞弟幼年患病,头脑有些糊涂,说话常颠三倒四的,做不得真。
却有人以为既然那是个傻子,这话却条理清晰,显然是韦寒初教的了。韦寒初弟弟没救着,倒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恰逢周子才审理此案,他审过的捕风捉影的案件不少,深知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他先前与韦寒初有些旧交,有心拉上一把,可做事情前总得先探明圣意,众人皆知,所谓圣意,几乎就是陈则铭和杜进澹的意思。
他与杜进澹攀不上交情,想到之前与陈则铭有过交集,便上门来了。
陈则铭听了半晌不语,"那少年是真傻还是假傻?"
周子才忙道:"回禀魏王,确是真傻。"
陈则铭颔首,"那不结了。人才难得,怎么能为了愚子的一句胡言就杀了。再说贼星本来便是指流星,何必非要牵强附会一个意思出来,传出去冷了民心。"
周子才大喜,"可圣上面前有人说……"
陈则铭道:"万岁那里我自然会禀明前因后果,万岁年轻虽幼,但有仁慈之心,想来不会深究。"
周子才赶紧称谢,欢喜而去。
萧谨应对这种腹诽心谤的事原本头痛,听陈则铭说得有道理,立刻叫刑部放人。
日子过得飞快,几场大雪之后,元旦将至。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万岁大摆宴席,受群臣朝贺,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萧谨吃到一半,突然想起胞兄一人在冷宫中冷清可怜,便叫人往静华宫也赐了些膳。
杜进澹道:"万岁真是仁厚之主。"众臣纷纷赞同。
陈则铭心中突然颇不是滋味,摆在面前那佳肴八珍也有些食难下咽起来。听着身侧丝竹震耳,钟鼓喧天,却忍不住总是走神。
待宴席将尽,萧谨已经喝得大醉,连赐了陈则铭三支如意,仍不肯罢手。陈则铭哭笑不得,让宫人扶着他往后宫去了。
这厢众臣也已经失了常态,欢呼跳跃者有,潸然泪下者也有,倒地而眠者更不在少数。
倒是杜进澹虽然两颊通红,却两眼放亮,很是清醒,凑到他跟前说:"万岁爱惜之心可见了。"
陈则铭看着他腰间玉带,"大人得的也是件宝物。"
杜进澹连连摇头,"那还是比不得比不得啊……"说着也倒了下去。
陈则铭让人将那几支如意收起,犹豫了片刻,走了出去。
静华宫外的墙头积雪未融。佳节在前,兵士们守在门口倒并不见懈怠。见陈则铭到来,纷纷行礼。
独孤航也在百官之列,是以仍在殿上不曾回来。
陈则铭步入冷宫时有些迟疑。上次打过萧定后他便再没来过这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定要看看他的念头,但真见了面能说什么呢。
门只是虚掩,陈则铭伸手,风从门缝中呼呼吹出来。这样冷的天,静华宫的屋子也不挂棉布帘子。
他轻轻在门页上推了一下,门带着一种悠长沉闷的声音打开。
桌后,正独自给自己斟酒的萧定怔了怔,抬起头来。
23、见到门口伫立的人,萧定有些意外。静了一会,他不发一言扭回头去,端杯轻品,似乎方才并没出这么个意外,也不曾见到这个人。
烛光跳耀处,更显出屋中人的形单影只。
陈则铭站了片刻,还是踏步走了进去。
陈则铭让卫士拿了酒杯碗筷,也不跟萧定打招呼,自行坐下。
两人默默各自喝了几杯。
屋中虽然燃了个火盆,但春寒料峭,些许暖意依然敌不过门缝中透进来的凉风。那酒不热了,喝着更是透骨地寒,陈则铭叫人进来,拿了出去重温。
萧定突然道:"从前正旦我也是一个人过。每年这个时候,连续有五天太傅和杨梁都不能入宫。我数着那假日过去,第六日清晨,他们就来了……"
陈则铭缓缓抿着酒。
他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拨开恨,看到眼前这个人总让他百味纷呈,那感受似乎无关爱恨,却总纠得骨子里发痛,呼吸都无法顺畅。
萧定露出微笑,"有一次,杨梁见我实在无聊,便让我穿上书童的衣服,将我带出宫去。我们到了街上……我还记得那街上最大的酒楼,窗子上总挂着竹帘,那帘子很旧,上头油亮油亮的,我都不敢去摸。他一叫来酒,那伙计就拖着嗓子说来了,声音大得楼下都听得到……,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看楼下人流来往。他口中总有说不完的趣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他们一个个笑着与他打招呼……"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那里面带着长年的困惑,也带着憧憬。
"其实杨梁当时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有些人天生便是如此,容易与人亲近……"
陈则铭想起当初与杨梁的相识,忍不住也笑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萧定继续道:"不过我们总是很快就回宫,不能呆太久,因为他的书童还穿着我的衣裳躲在宫里,若是给人发觉了就不好了……我们一共出去了六次。我登基后……他再也不提这回事了。"
他收敛了笑容,神情变了,似乎露出些狠意。
陈则铭有些怔住,为什么这样的表情竟然是出现在想起杨梁的时候呢,他不明白。
萧定慢慢道:"他父亲,就是杨太傅……杨太傅是个严厉的老师,更是苛刻的父亲。他觉察端倪后,动手打了杨梁。整整一个月杨梁没来念书,我便追问他……,杨太傅说儿子行为不检点,于是动了家法,在家中养伤。于是我便明白了。我只好离他远些,杨太傅打的是他儿子,警告的却是我。"
他陷入长久的沉思,深深皱着眉,似乎此时此刻依然为此事所苦。
"我登位后没多久,太傅便因病去了。他临终前拖着我的手,说他终于坚持到曙光初现这一天,到底没辜负我的全心依托。他请求我将杨梁派到边关去,要独子终其一生为我镇守要镇,守卫疆土,其实……我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萧定收了口,不再说话,他的神情冷漠中含着讥讽,全然没了开始那般难得一见的茫然。
陈则铭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想来想去,却还是缄默了。适逢兵士暖好酒送进来,他顺手为萧定倒了杯酒。
萧定想着,嘴角又勾起笑意,不过此刻的笑却不复之前的温馨,反有些恶意。
"我将杨梁困在身边,就这么过了一两年,杨梁什么也没说,那个时候他也不能说什么了。可其实我知道,我初登大宝时的杀戮,早让太傅和他都吓了一跳,是以太傅的病情才会骤然加重。于是……杨梁也变了,他觉得是我背弃了他父亲的理念,没能做到仁字当先,他父亲为此将我扶上帝位,我却翻脸就忘记了,他为父亲的努力感到不平,他以为是我轻视了他的父亲,因而不能容忍……"
剩下的事情,陈则铭也是知道的,杨梁与萧定的渐行渐远,便来源与此。
萧定微微叹息,却全无悔恨之色,"真迂腐!天命所归的分明是我,他们却要来指点我如何做皇帝,做仁君,……能保百姓安宁不够吗,能得四夷诚服不够吗,为此我甚至重用了你,还不够吗?"
陈则铭猛地抬头,萧定正如鹰隼般盯着他。
陈则铭心中砰然狂跳,有知道详情的感叹,有突然被当成目标的震惊,也有被那话语直击中心底的撼然,默然半晌,才能道:"我能有今日,确实全凭陛下所赐。"
萧定看他半晌,终于笑了笑:"我有今日,也全凭有你。能逼我至于此,你也算有才能了。既然如此,同病相怜,何不趁机干上一杯。"
陈则铭默然举杯和应。
两人都是一饮而尽,相互照杯。
萧定饮到兴头上,击节而歌,间或豪情激迈,间或抑郁悲愤。他被拘禁此间,虎落平川,朝不保夕,心中的感受,承受的压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此刻发泄出来,只是让人心惊。
陈则铭静静听着,纵然心中波澜不断,也少有言语。
屋中的火盆,不时迸出火星,映得两人面上一明一暗。
这一夜,两人似乎都忘了彼此刻骨仇恨,在这雪未消融的寒春里终于能心平气和,促膝相处一番。
不知过了多久,待陈则铭因为背后寒冷被惊醒抬头看时,身旁火盆早已经熄灭,灰白的炭木间半点火星也找不着了。桌上饭菜早冷得凝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油斑。
陈则铭四顾,终于发觉萧定竟然倒在自己脚旁,他静静仰躺在桌子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滑下去的。
陈则铭起身,也忍不住晃了晃,他喝了两轮酒,再好的酒量也有些撑不住。待弯下腰,将萧定扯了起来,才发觉萧定烂醉如泥,哪里叫得醒。
陈则铭索性弯腰将他横抱了起来。
走了几步,到床前将他放下,将被子扯过来,想了想,伸手去解他腰带。
手刚碰到衣带,突然似听到有人在耳旁道"宽衣", 陈则铭一惊,立刻收指。静了一会,才觉察那声响不过只是自己脑中的臆想。
他垂下眼,隔了片刻复又抬起来,坐在塌旁,仔细打量床榻上的萧定,半晌无声。
如此迟疑数次,终于还是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为他除去外衣,继而将之放到,拿被子给他盖上。
他凝目看他。
纵在睡梦中,萧定也总是紧紧闭着嘴,并不说什么梦语,只是深深皱着眉头,似乎梦外的苦恼在梦中依然延续着,毫无欢颜。
陈则铭不禁附身下去,待他知觉,自己的额已经跟萧定的触在一起。所及处异常温暖。
他一惊,猛地跃了起来。
还未立稳,身后"砰"的一声响,陈则铭浑身一震,瞬间汗如浆出。转身看却只是门页被风推开,寒风呼呼涌进来,似鬼泣神号穿堂而过。
见到门外无人,陈则铭总算能安心些,忙乱中瞥一眼,所幸萧定仍旧在沉睡当中。
陈则铭低下头,茫然怔立了片刻,哪敢再看,惶然而退。
此后数月中,陈则铭找借口,将朴寒罢黜,将自己从前的部将严青提将上来,接任了殿帅一职,其余但凡有过维护萧定之言行的大臣,也均或降职或贬谪。
另一方面,因为对萧谨寄予厚望,陈则铭对之也分外严格起来。
朝堂中的事情,之前,是萧谨坐在殿上,凡事听听大臣争议,到最后,杜进澹和陈则铭拍板了,他点个头也就行了。
他倒也安分,对这种事情并没太大兴趣,一年下来,只认得了几个重臣。其他人有的好些的混个脸熟,站远些的只怕连脸也没认清。左迁调动,他也并无主张,往往是杜进澹和陈则铭说什么便是什么,
陈则铭暗中摇头,只能将萧谨的骑射功课抓得更紧,盼望在言传身教中能让萧谨领悟些做事情的道理。
他既然拥立萧谨,便真盼望对方能成一代明君,这样百年身后,人们将来回过头看,自己做的至少不是件错事。
萧谨习射技艺渐成,便起了懈怠之心,这日借练习之名,正和侍从一同在树下掏兔子洞,正碰上陈则铭来看。
陈则铭一见之下,心中恼怒,也不说他,只是站在树下瞧了瞧那树洞。
萧谨赶紧道,自己本是打算掏到兔子之后,马上练习。
陈则铭道:"陛下不想再练,请与臣说上一声即可。"
萧谨见他动了真怒,不敢言。见陈则铭欲去,才连声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转过身奏道:"臣只知道滴水穿石天道酬勤,却没听过懒散懈怠可以成大事。习不习弓箭原本不重要,可若是连所爱的事,陛下都能这样对待,其他的事情会是什么态度,可见一斑。臣无能力再领万岁精习弓射,请万岁另谋良师。"
萧谨被他一番话噎得半晌无语,只得道:"明白了,朕会收敛的。"
陈则铭自己成了帝师,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揣摩当年杨梁的父亲是个什么心思,太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是不是有些后悔了,才会说出让儿子远离京师,做一名边将的话。
他可以琢磨得出,杨亭最初以为的萧定应该是个仁厚坚定的天子,文臣眼中最好的君主从来都是尧舜之主,可最后出现的萧定却是个辣手无情偏激冷酷的帝王,一上台那手杀戮就震慑了四方。
理想和现实的偏差从来都那么大。
他心中一惊,那么萧谨呢,会出乎自己的意料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星期日更~
24、那一夜后,陈则铭不敢再见萧定,他隐约觉出了自己真实的念想,并为那个古怪的冲动骇然色变,无法自处。
他想自己是时候找个女人了。
陈则铭此时早过了而立之年,之前因为抱着必死之心,不敢拖累旁人,才始终不娶。可父母在黄泉之下,若知陈家无后,想必不能瞑目。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知为何异常地心慌意乱。
他得势后,寻上门的媒婆早踏平了门槛。最终陈则铭却谢绝了所有的提亲,而出人意外的纳了名小妾。
据见过的人说,那女子出身布衣,面貌平常,唯一可取处大概是性格温婉。
人们都是不解,以他今日权势,王公贵族都争着联姻,凭他的人才,怎么样的佳丽会不倾心,然而陈则铭却似乎清心寡欲,无意此道。他无声无息便将那女子迎回府,事过境迁许久,此事才渐渐传扬开来。而这其间正是他大举废除异党的那段日子,于是也有传言说他有心权势导致无心恋美。
萧谨得知这消息后,郁闷了好几日,之后便总想去瞧瞧那女子是什么样。
陈则铭总是谢绝,道小妾是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更不能见龙颜。萧谨对他从来有三分惧意,见他坚决推辞,只得悻悻罢手。
纵然纳妾,陈则铭也很少回家,他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政务,有时候抽空回去一趟,人刚进府,萧谨又派人召见,长此以往,陈则铭也并不以为苦。
有时候,忙到夜深人静,陈则铭偶然从积案盈箧的奏折中凝视案头烛光。
因为过分劳累,脑中一片空白,可那空白过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当年的萧定正是如此处理了朝政多年。
他倏然而惊。
两个人的身影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重合起来,他从前从未想到过。
而同时,他越来越深地为自己的思绪和杂想所困扰,苦不堪言。
他努力回忆当年自己受过的压制,回想当初荫荫是如何惨死,回想父母在穷乡僻壤的病故,然而这些也不能全然遮挡他心中难以克制的钦佩之心,甚至是其他心思。
男人大都是崇拜强大的,他也不能例外。
他几乎是本能的意识到萧谨作为帝王,器量资质不如其兄萧定远矣。
作为一名臣子,一名强梁,他心中渴求的并非那种任自己为所欲为,软弱可欺的主上。人们都说君臣际遇为人间佳话,作为臣子的贤能之士需有真才实学这一节且不说,这个君也必须有相应的能力足够驾驭臣下,才能说是真正的盛事,否则便用不上这个词。
这一点上,陈则铭隐约地羡慕着杨如钦,从一见面,萧定便认可了他的才能,给予他足够的信任,而杨如钦也投桃报李地回报了这份知遇之恩,不顾生死地搭救萧定。
这种模式才是陈则铭心中最认可的君臣之交。
可他做不到,在萧定手下,他得不到信任,在萧谨身旁,他只能做权臣。
是什么时候,这份恨意开始变质,不再那样纯粹,他求而不得之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是将他挂念得太久,刻得太深,以至于混淆了爱恨。
他一面嘲弄和鄙视着这样轻易臣服的自己,另一面则不甘地竭力挣扎,试图摆脱在自己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一些东西。
他与自己作战,因此而筋疲力尽。
在泥塘中越挣扎的结果,通常都是陷得越深。
人一旦有了心结,非要大智慧不能看穿。何况他原就是纠于一己之恨才会步入今天这个状况,早已经俗根深种,尘缘重叠的人,又怎么可能在朝夕间获得那种看破红尘的大智大勇呢。
他也清楚,这样的渴求,比起从前那种更加的遥不可及,更加的痴心妄想。
他太明白那个人,那种凉薄冷漠,他体会多年,同时他也无法说服自己,那些深刻的过往,哪可能一朝抹杀。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已经只有一条路能走下去。
那么,还有什么好想呢。
天气温暖后,镇边的卢江平送来急报,似乎匈奴方面有异动,恐怕是要大举犯境。
萧谨听闻消息,异常重视。
他登位后,匈奴因为右贤王律延重病缠身,一直没有出现大规模进攻的行径,猛然间听说对方真开始举兵南下,竟然有些惊慌。
陈则铭道,"律延去年因病不曾出兵,实则已经错过最佳战机,而我为主他为客,虽然是不请自来,可分明又缺了地利,剩下的人和,黑衣旅与匈奴精骑也是伯仲之间,这一战如此想来,规模虽然大些,但未必有多难打。"
萧谨知道他与律延多年交战,能出此言必是心中有底,这才安心了。
几日后,又传来消息,此番领兵的却是律延长子乌子勒,率军二十万,虽然比之当年围困萧定时尚有不足,但也是浩浩荡荡了。而律延只是随军坐镇,似乎也是因为身体未痊愈,不得不如此。
陈则铭更是上书请命,"愿为陛下破之。"
萧谨原本不欲陈则铭离自己而去,然为保险起见,他下令出兵三十万,以求必胜之局,而这样大规模的战役,陈则铭不出,其下将领却无人可当此重任。只得答应他的请求。
陈则铭一再推辞,声称这一战用不了这许多人,然而萧谨固持己见,声称一定要保魏王安全,多出兵马并无关系。
陈则铭心中不禁感动,最后依然要求只领二十万兵马。
萧谨想想当年陈则铭盛名,只得罢手,写了圣旨。
出兵前,陈则铭终于又到萧定处,四下看了一遭,又与独孤航叮嘱了一番。
萧定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他在宫门前与独孤航交头接耳,神情间就颇有些不以为然,又含了些奇怪的笑意。
陈则铭远远看他一眼,很快便把目光调开。
萧定仰头闭目,似是要睡着了,可隔了片刻,又睁开眼转头看着他。
陈则铭踌躇半晌,终于走到对方跟前。阳光从他的发梢间漏下来,照着他面容,他多年征战,此时面貌与早年相比,端正俊朗中更多了许多干练之色。
萧定便这么仰靠在椅中,自下向上看他。
陈则铭立了片刻,被他的目不转睛看得有些冒汗。他自省也未露丝毫端倪,可被这么盯着到底难受,只得抬起头佯装扫视一周,立即转身退走。
却听萧定在身后道:"别忘记派人盯着姓杜的。"
陈则铭转过头,见萧定早闭上眼,面上一派惬意,似乎什么也不曾说过。
那口吻还真是半点居于人下的自觉也没有。
陈则铭微微皱眉,也不搭腔,大步而去。
事后,到底还是依萧定所言,安排了人手,暗中注意杜进澹言行。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我实在掰不出三千了,当然是每日更,不过还是不包括周末的啊~~
25、到了出征日,祠兵之时,萧谨携众臣赶至城外,为陈则铭践行。
萧谨进酒,祝大军势如破竹旗开得胜。陈则铭甲胄在身,不能行跪礼,作揖谢过,接那酒杯一饮而尽。
见万岁亲来送行,众兵将士气大振,喝声震天。
萧谨不舍道:"魏王定要保重!"
陈则铭应道,"当不负陛下所托。"
正转身要走,萧谨突然扯住他战袍道:"朕昨夜看到一首诗,正是朕此刻心声,于是辗转半夜终不能眠,只望魏王此番大败匈奴,待……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说完满身是汗,心中砰然。
陈则铭心中怔了一怔,面上却神色不改:"……多谢陛下赠言,臣只感惶恐。"
萧谨忍不住松了口气,露出笑容,这才放了手,看着陈则铭往队列方向走去。却见那背影高大挺拔,行走带风,比平日在朝中更多了份驽定和霸气。
萧谨凝目注视,神情忙乱之余不觉带起一抹绯红。
陈则铭翻身上马,回头往京城方向看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停顿了片刻。
随后转过头来,沉声道:"出发!"
萧定总是起得极早,这是他执政多年留下的习惯。
光阴有限,不能白白糟蹋。哪怕此刻他被禁在此已经年余,却从没想过要改掉这样的旧习。
可起得早了,一天便很漫长,而除了读读那几本已经翻烂的佛经,他其实再没别的什么事情可做。
于是他爱上了打坐冥想,这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是他领悟禅意的开始,而对于他却是一个审视和谋划的过程。
百无聊赖的日子中,他想过的事情很多。
包括当年的杨梁,最初的陈则铭,当初的太后,后来的陈妃,到最终的政变,自己的失势,他试图从各个角度来看待这些。
思考总能让人收获些什么。
陈则铭已经在征途之上,眼下萧谨身边便只剩杜进澹,这老家伙此刻的权利可以说只手遮天,想必对眼中钉的自己不会放过,杨如钦如果还在京中,会在此刻进行第二次救援吗?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杨如钦却突然出现了。
当他转头看见一身黑袍做兵士装扮的杨如钦站在屋门前时,很有种恍然的感觉,他玩味般瞥了杨如钦身旁那少年将军一眼。
独孤航马上觉察了,面上显出不自在的神情,皱眉踌躇片刻,返身退了出去。
萧定打量杨如钦一番,"多年不见,爱卿还是如此神出鬼没。"
杨如钦微微一笑,跪拜下来。
"此刻陛下还不能逃。"
听到这样的话,萧定也没太多意外,他想听听杨如钦的理由和他是否一致。
杨如钦道:"表明上看起来,此刻是出逃最好的时机,然而仔细分析一下,就会知道其实恰恰相反。"
萧定恩了一声,不置可否。
杨如钦继续道:"一来是杜进澹也明白,这是个时机,他想必正守在洞边等着我们送死,一旦风吹草动,正可以借此斩草除根,连借口都不用再找。二来,之前陈则铭大刀阔斧,已经削去陛下太多实力,此刻真正忠于陛下的大臣被贬出京的,十有八九。如今便是救了陛下出宫,后继无力也难逃追捕。何况我们眼下能调动的人力有限,能否顺利将陛下救出冷宫……都还不敢说。"
萧定冷冷笑了笑,回想起陈则铭掐着自己脖子说的那番话,忍不住道:"他倒真是说话算话。"
杨如钦看他一眼,不明所以,见萧定也没解释的举动,他也不能多问,只继续道:"综上所述,若是出逃,明枪暗箭皆至,必将我们扎成草垛。反倒是按兵不动,哪怕杜进澹暗箭袭来,独孤航那里奉了命的,也可以挡上一挡,其实生机更大。"
萧定颔首,"与我想的大体相似。"
杨如钦拱手请道:"臣请陛下忍辱负重,等上一段时间,杜陈二人必然内乱。届时才真是陛下重出之时。"
萧定道:"怎么说?"
杨如钦微笑,"如今陈则铭颇得圣宠,已大有盖过杜进澹的势头,杜进澹那老狐狸同为内乱之臣,怎么能甘心人下,简而言之,分赃不均定然反目。"
萧定笑道,"那是我的庙堂,你怎么能用个赃字。"
杨如钦道:"臣失言。"
萧定想想又道:"那陈余是什么人?"
杨如钦答:"多年前陛下所设影卫死士之一。"
萧定叹道:"我想着该是,你当初提出设这影卫,我想这太平盛世,也不曾多下功夫,哪里知道如今最可靠的反是那批人。"
杨如钦道:"如今朝中各臣辖下,依然有些,只是人数有限,要做大事恐怕不能。"
萧定道:"杜进澹身边呢?"
杨如钦郑重答:"有一人。"
萧定点头,突然笑起来,"这独孤小将跟你什么关系?"
杨如钦怔了怔:"……朋友。"
萧定只笑一笑,分明不信,却也不多问,两人匆匆道别。
独孤航站在宫门前,见他出来,迎了上去。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一前一后往宫外走。待到无人僻静处,独孤航猛地停了下来,杨如钦正满腹心事,不曾留心,险些撞了上去。
独孤航低着头,随即转身过来,直视杨如钦,"你还想做什么?"
杨如钦吃惊,连忙道:"我得废帝知遇之恩,只是见他一面,聊表心意而已,其他的……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啊。你也知道,魏王这清除党羽的事做的够干净,……你说这种情况下,我一介文士能做什么。"
独孤航听着不说话,面上冷冷的静了片刻,闷闷道:"总之此后,你再别提这样无理的要求!虽然你果然只看一看,可我却只觉得愧对大人。"
杨如钦知道他少年直率,安慰道:"不过是见一面,谁也不曾知道,与事全然无碍,你何必想得太多。"
独孤航露出些心烦意乱的无奈神色,微微叹息,突抬头逼视对方,"你立誓再不见他,否则你一旦开口,我便杀了你。"
杨如钦笑一笑,"好,我若再逼你带我入宫,必然死在你剑下,不得全尸。"
独孤航这才露出些许笑意,片刻后飞快地隐去。他从来少笑,只跟杨如钦一起时,才外露些,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杨如钦走了两步,"独孤你听过那句诗没?"
独孤航看他一眼,直接道:"我书读的少。"
杨如钦慢慢吟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独孤航不说话,脚步却停下来。
杨如钦笑道:"于我真是深有感触啊……"说着往前行去,走了片刻,才觉察对方落在身后,不禁转头。
独孤航听了这话,心中隐约不安,他只是粗通文墨,这诗句浅显,倒还听得懂,但杨如钦言后的意思,他却有些琢磨不定起来。
正思忖间,见对方招手叫自己时身形修长,形容儒雅,与那身兵士装扮颇不合,突然想到,对方如此文弱,在自己手下三招也过不了,能坏什么事呢。这么一想才是豁然,连忙急步赶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明白了,3000只能作为目标,然后每天达不到……
26、陈则铭大军将近边关之际,某日扎营后,兵士来报说有人营外求见,说是听闻魏王领军来退匈奴,特来献计。
陈则铭心中微惑,暗想难道是有奇人异士前来相助,忙命人将那人请了进来。
待见面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来者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目间尤带青涩。走进账中,那少年带着笑东张西望了一番,见各种物件都露出惊奇的样子,颇有些憨态可掬。
陈则铭满心疑虑,柔声道:"谁让你来的,有什么事?"
那少年看他一眼,突然跪了下来,仰头笑嘻嘻道:"回禀魏王,我自己来的,连家人也没告诉,从京城一直跟到这里才追上魏王,魏王千岁的脚程好快。"
陈则铭大是惊讶,仔细看他半晌,见他神态举止间确实是不合年龄的天真,才觉察这孩子似乎是个傻子,不禁哑然,那什么计策自然也不用再问了。
他静了片刻,方叫了军士进来,将这少年领将下去,安排他先吃饭,再将这孩子送至最近的村舍。
那少年笑吟吟听着,也不做声,似乎并没听懂那些对话。
匈奴那一方却因为风暴而在路上耽搁了行程。
如此一来,两军抵达边关的时刻先后居然只相差了几个时辰。
律延遥望边城上的旌旗摇曳,忍不住低声叹息。他早得知消息,汉人发出二十万大军,领军者却是与他交战多年的夙敌陈则铭。
乌子勒扯过缰绳急道:"父王,他们来的如此快,这一碰头却真是硬仗了。"
律延露出微笑,"……不妨,他来了就好。"
乌子勒惊讶看着父亲,难解其意。
律延道:"多年前,我曾去过汉人的京都,那里果然是繁华似锦,商贾如云,条条街道都是整整齐齐,人来人往身上居然半点灰尘也没有,实在是个好地方。"
乌子勒认真盯着父亲,聆听他的每一个字,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到若干年前,可他知道父亲必有其用意。
"那一次,我见了很多人,"律延指着眼前高大的城楼,"那其中,就有这位如今已经万人之上的异姓王。"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微笑起来,"不过当年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将军,不值一提。"
乌子勒顺着父亲的手,望见城楼上迎风悬挂的旗帜,那锦旗如同云涛般不断的翻卷,将那个笔意遒劲的字一次次展现出来。
那是个"陈"字。
律延也盯着那字,"我还见了当初汉人的皇帝,那应该说……是个不容小觑的年轻人,有帝王该有的无情。……你不用担心,他已经被他的弟弟取代,其实在更替的当时,我们就该出兵,可惜啊……"说到此处,他似乎才突然忆起自己的抱恙在身,忍不住猛咳了两声,骤然间佝偻了身体。
乌子勒露出担忧的神情,却并没多问。
父亲是个蔑视软弱和同情的人,他只能暗自不安。
律延咳完后,复又直起脊背,他面上的笑容突然间不可琢磨起来,"可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次我真正去见的……另有其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时间,更新少点,终于还是做到了日更,大家周末愉快~~
27、听到此处,乌子勒目不转睛盯着父亲。
律延却突然住口不说了,遥遥看着城楼,思忖片刻,渐渐有些若有所思。
严青这日休沐在家。
他被调回京后,昔日旧友纷纷设宴恭贺他右迁,难得如今终于能将各路人情打点完毕,可以在府中好好休息一天。
于是当下人来报又有人到访时,他实在是颇有些许郁闷了。可也不得不支起精神问询情况,下人道对方不肯通报姓名,只说是老爷故人,见面自然惊喜。
严青暗下纳闷,自问近半个来月,哪怕是点头之交的也都见过了,难道竟然还漏了谁。
待下人领来人进到正厅,严青一眼扫过去,不由怔住。
来者施礼微笑,"严将军久违了……对了,现在该称严殿帅了。"
严青迟疑不答。
那人见状又道:"殿帅一别数年,是不认得老友了?"
他左右看看:"还是在想,该怎么叫门外卫士进来拿人?!"
他说这话时满脸的不以为然,似是玩笑而已,倒将严青惊了一惊。
实话说,严青未必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可见了对方驽定的姿态,倒是满心疑虑起来,一时间反难定夺了。
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两人自然都知道只要他一声呼喝,卫士涌入,对方哪怕有千夫之勇也难挡众人,何况他不过百无一用的一名文士。
可眼前的杨如钦分明却神色泰然,胸有成竹,那么,这份强大的自信来自何处。
他来做什么?
严青心中盘算片刻,按住纳闷——那份疑惑中未尝没有些许的惊喜——起身相迎:"哪里哪里,做人如何能不念旧情,多个朋友多条路啊……杨大人,请!"
杨如钦欣然一笑,入座。
陈则铭心中烦乱。
他赶在匈奴之前达到边关,固然让守城的卢江平大松了口气,可也让律延见势退了十数里,两下顿时陷入僵持之中。
若是放在从前,他必定坚守不出,逼到匈奴粮尽势褪之时再行攻击。
可此刻的他,却不仅再是名将军,而是有辅政之职的魏王。
之前萧定的话不是不靠谱,只留杜进澹在萧谨身边,实在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杜进澹此刻争权之心多盛,就是想也想得到。若是长期驻军在外,自己眼下的优势便会丧失殆尽。权势之争中,一旦身处被动,就难免被人步步进逼,直至一败涂地。
而他所忧心的也并不止是如此。
他出行前反复叮嘱了独孤航不得让人随意接近静华宫,食品之类更加要小心,而那防的只是暗算。若杜进澹要借萧谨的手除掉萧定,十个独孤航也拦不住。
临行前萧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实际上是有些示弱了——纵然他看起来依然很是神气。
要自己注意杜进澹什么?
十之八九是对他的杀手。
于是,萧定哪怕态度再强硬,到底也还是明白自己是靠着陈则铭才能活到今天。
陈则铭觉察之后有些好笑,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他安排了人手,便是对萧定的作答。
那他就得做到。
而回想起来,萧定也不是全不低头的人,他可以忍辱负重,收敛锋芒,做出俯首称臣的态度,诵经食斋,摆些与世无争的姿态。
旁人他多能见风转舵,偏偏就不能对自己说一句软话。
……
陈则铭骤然一惊,几乎跳起来。
说了软话又如何?
他服软了,自己又该如何?
他突然间面红耳赤,汗湿重衣。
荫荫,荫荫……,我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对得住你们?
他禁不住的满心羞愧,为自己升起的这个软弱到无耻的念头而无地自容。
他听到有异常的声响,凝神听了片刻,觉察到那是自己急促的呼吸,不禁吃了一惊,坐了下来。
怔了片刻,他抬起手遮在面孔前,挡住了并不明亮的灯光,似乎被掩在阴影中,他才能稍微安心些。
所以必须尽快回京。
他强打精神,收敛心神。
那些古怪的念头无论是什么,都是该埋葬的东西。它们不能见天日,会成为他身上的耻辱,他会为它们所累。他清楚得很,明白得很,他避之唯恐不及,却又苦于这些都源自自身。
如果可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拿刀将之切除,可世上的事情并不全都那么简单。
他转开思绪,努力忽视那个并不遥远的深渊。
他派出的探子打听到对方储粮之地是宿营再北四十里。
陈则铭迅速纠集部将,定下计谋。
这样相持不是办法,他要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28、征战在外,粮草军需为重中之重,只有烧了律延的淄重,这战才能打下去。
陈则铭选定黑衣旅中近来颇露头角的一名青年将领江中震,命他选定带五千精兵待命出城。自己则制造机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对方主力。
这江中震一身好武功,神勇无敌,又好在粗中有细,并不是个莽撞之徒,是以近几年屡建战功,步步提升。
严青被调去殿前司后,黑衣旅中最精干的非他莫属。
如此安排妥当,众人退去。
眼见离天明还有段时间,陈则铭却是辗转反侧,再睡不着,索性起身看看夜色。刚走出房,见前方几名守卫亲兵正压制着一名男子,扭打成一团。
那男子分明不是对手,也不肯降服,自顾自地不住挣扎。几名兵士好气又好笑,低声道:"搞什么?把魏王吵醒了有你好瞧。"
陈则铭悄然走近问:"什么事?"凝目看去,隐约见被手下扭住的,却是之前来献计的憨傻少年,不禁微微惊讶。
亲兵转头见是他,大是慌忙,赶紧行礼。
一名为首的为难道:"他非闹着要来见魏王。"
陈则铭奇怪道,"不是早让人把他送走了吗?"
那兵士吞吞吐吐道,"这傻子死活不肯,打骂了好几回,他自己个还是跟了上来。"
陈则铭皱眉,那亲兵不敢再开口。
少年仰头看见他,极是高兴,"魏王且慢出兵。"
陈则铭值此如此多事之秋,本不欲再管这繁琐之事,正是抬脚要走,听得这话惊讶回头。那几名亲兵连忙掩住少年的口,面面相觑。
陈则铭沉下脸,"……谁跟你说的这些?!"
说着目光冷峻扫望那几名亲兵,那几人慌忙跪下分辩,自己并不曾与那少年讲过这种军中要务。
少年笑嘻嘻,"我自己想的。"
陈则铭仔细看他,心头满是疑惑,却看不出对方作伪之处。
之后将那少年带入屋中,少年还是嘻嘻只笑。
陈则铭坐在椅中,打量他半晌,等少年将屋中东看西瞧转了个遍,才道:"谁派了你来?目的何在?"
那少年回头,答非所问:"我叫韦寒绝。"
陈则铭讶然,突然灵光一闪道:"……通政使韦寒初是你什么人?"
少年转身叩倒在地,"那是我大哥,……小人还不曾谢过魏王救命之恩。"说完抬头还是笑,可笑容中却褪了那层懵懂之态。
陈则铭这才恍然,起身将韦寒绝扶起:"……你却真傻还是假傻?"
韦寒绝也不正面答,想想憨笑道:"魏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神态中总有股自然而然般的天真,是以装疯卖傻之时才叫人鲜有破绽,难生提防之心,陈则铭暗中称奇。
律延大军候了多日,不见陈则铭有任何动静。
乌子勒几次来问询父王建议,律延都只说继续等,再往下问,却什么也问不出了,乌子勒只得作罢。
律延与陈则铭交战多年,彼此心思都能猜中几分。
他自然知道陈则铭想等他先沉不住气,匈奴远到而来,粮草是大问题,自然是比镇守的一方心情迫切得多。
可想想京中细作,律延却忍不住笑,这一次,先耐不住性子的只怕会是陈则铭。
这一日,一大早便听得远处鼓声震天,乌子勒奔出营帐,极目可见那城楼上隐约旌旗摇曳,更有探子来报,汉人似乎是要开城门出兵了。
乌子勒急命众将摆阵,心中暗自纳闷,难道对方真要这么硬碰硬地打。
正想着,律延命人过来,着他仔细看着,别轻举妄动。
匈奴众将领着大军等了半晌,那城中却动静渐小,偃旗息鼓了。
乌子勒待到午后,终于明白对方不过做做样子,只得让众人退后休息。
大军还来不及吃饭,那城中鼓声又起。众将饭不曾到口,又急忙上马。
如此反复数次,众人苦不堪言。
律延赶将过来,乌子勒满腔怒火,对父亲道:"他这是诈我们呢!明刀明枪不敢打,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敢称什么名将!"
律延呵斥道:"你若不及时布阵,他便真杀将出来了,打战本来斗的是心智耐力,你做主将的怎么能先失去常态。"
乌子勒敢怒不敢言,律延见状缓言道:"你若去猜他心思,便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说完,望望那城楼,露出嘲弄笑容,"不过倒真想不到,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却还能用这般顽童嬉戏般的战法。不拘一格啊……"
乌子勒不做声。
律延道:"不服气了,你倒说说这姓陈的到底想干什么?"
耶禾在旁,连忙出来圆场,"少主初征,年轻气盛在所难免,磨练几次必定不同。"
律延哼了一声,"我当年不曾初征吗?"想想又道:"朴吕之战何尝不是陈则铭的初征,打的可是漂亮。"
乌子勒怒道:"父王,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律延挑眉看他,倒显出颇有兴趣的样子听他往下讲。
"我若是这守将,上策自然是坚守,硬拼那是下下策!他如此作态,归根结底,还是要出击的,否则不过白费精神,还如不安分守城。"
律延微笑起来,"哦,他要怎么出击最有效?"
乌子勒想了想,"……虚晃一枪,先烧粮草!"
律延露出赞许笑容,微微颔首。
陈则铭信了韦寒绝之言,按捺焦急之心,只命人做出要出击的样子,却只是按兵不动。
匈奴一日中应声集阵十余次,始终等不到敌人出城。
陈则铭从城楼往下看,却见匈奴兵马每次列阵,依然整齐快捷,不禁微微叹息。
他哪里知道此刻真正的主将已经是律延本人。乌子勒已被他调往别处,是以众将行动一丝不苟,全然不敢懈怠。
到了下午,骤起大风。
城中又是鼓声大做。
匈奴正处逆风,飞沙走石,难以睁目,这当口猛听对方鼓响,不由阵脚微乱。
却是此刻,城楼门洞突然大打。
两列黑甲骑兵从中疾驰而出,在吊桥上一掠而过,杀气腾腾,直指匈奴军。
匈奴排阵多次,锐气早有些褪了。
而黑衣旅憋气候了一天,却是跃跃欲试之时,其锋锐不可当。
陈则铭低头,见己方黑衣劲旅从城中如箭般射出,源源不断,将匈奴的严阵以待瞬间便搅了个人仰马翻,混乱一团,不禁微笑。
转头对身旁江中震道:"去吧!"
那年轻将领低头领命。
29、律延连声传令,匈奴战法骤变。被黑衣骑士隔开的兵士纷纷退后,反将中场让了出来,似要形成包围之势。
陈则铭频频皱眉,暗中佩服律延应变之快。
韦寒绝在他身旁道:"这风能持续半个时辰,足够支持到江将军绕过匈奴大军。"
陈则铭点头,"韦公子算得好准。"
韦寒绝挠头,嘿嘿笑道:"这不都是小玩意吗?"
陈则铭笑笑看他,又敛起笑容,抬头看黄沙漫天。
奇兵已出,能否奏效实在难说,此刻此地却只能苦战了。好在风沙对于敌方己方都是一样的,自己难,对方也难,只看谁支持得久。
四十里外,乌子勒也见到这风沙,心中不由微惊。
再看了片刻,才好歹放心了些,在塞外这并不算得特别大的风暴,可他心中惴惴,却有些难安。
父亲之前病重,好容易能起身了又随军出征。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不够稳重,撑不起大局。如此长途跋涉,加上天气恶劣,也不知道若是汉人出军,会不会病发?乌子勒始终担忧着这个。
他被父亲调来粮营倒无怨言,他也明白父亲是想给他个立大功的机会,以服众人之口。
他伏兵粮营之外,等了半日还不见人来,忍不住也有些质疑自己先前的看法。难道陈则铭鸣鼓只是扰敌而已?
隔了片刻,他又重立了信心,不会,今日必然有兵来袭。
这时风沙渐渐小了,手下有人眼尖,见得一队汉兵偷偷摸摸奔驰而至,此刻已经绕到粮营之后,慌忙来报。
乌子勒心中大是得意,命手下将汉军连粮营团团包围,势必要来个瓮中捉鳖。
那些汉兵发觉后,大是惊慌,四处奔走,却被乌子勒亲兵用刀枪逼退。
包围圈渐渐缩小,再怎么跑也是无处可逃。
乌子勒纵声大笑,抓了这些人是小事情,可若将他们的头颅带到阵前,给城中守军和敌将却是及其沉重的一击。
正搜查杀戮间,有名军士满身鲜血闯入,急驰来报,说是律延军方才被汉人趁风杀乱,如今混战一团,眼见将要败落。而其中律延更是被困,着人突围,急命乌子勒领手下三万军士立刻回救。
这话一入耳中,乌子勒如噬雷击。回想方才心悸原来如此,不由慌张。
他留下一千人马,命他们搜到剩下的汉人士兵,立刻斩下头颅,再赶上来,言毕匆匆上马。
方行到半路,有人叫道,"糟糕,粮营起火了。"
乌子勒拨转马头,只见身后浓烟滚滚而起,直指天际,不禁惊住。
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
再寻报信之人,却哪里还找得到。这才明白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乌子勒太阳突突直跳,似乎一颗心便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不敢想象父亲看到这浓烟的心情,只一想便有自刎的冲动。
呆了半晌,乌子勒才勉强想到,该杀了那些放火的人,挽回些许劣势,带着三万人马匆忙杀回。
待赶到粮营前只见火势滔天,哪里还救得下,又哪里还有敌人身影。
这粮草是全军性命所在,父王一片信任之心才交由己手,乌子勒想到此处,痛悔难当。抬头看着这漫天火焰,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无措彷徨之际,身后呼声突起,震耳欲聋,众人都是大骇。
转身看,不知何时何处钻出了无数汉兵,早将他们团团围住。
乌子勒麾下大乱。
慌乱中,乌子勒只得领军杀出,却正面遇见一将。
那将浓眉大眼,颇为威武,见众人拥他而退显是头领,那黑袍将军大喜过望,拍马直击而来。
亲兵纷纷挡上前,却不敌那将勇猛,只片刻,黑衣将已经冲到乌子勒马前。
战了几合,乌子勒不敌,卖个破绽,转身要走。正纵马奔逃,突觉腰间一紧,却被那将甩鞭缠住,用力将他扯下马来。
乌子勒在沙中滚了几遭,抬手挥刀将那马鞭砍断。
那将摆脱众人奔近,当头刀下,乌子勒躲避不及,只得双手执刀挡了上去,哪知道对方刀式异常沉重,重逾千斤。
乌子勒身体一顿,立时满口血喷了出来,半晌动弹不得。
那勇将见得手,大笑三声,伸手将他拎上马来,一掌击在他脑后,将他掳了去。
众亲兵哪里赶得及,都骇得大惊失色。
"杨大人!"
严青拂袖而起。
杨如钦仰头看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严青静了片刻,见对方反应漠然,忍不住叱道:"……你已经没得朝廷俸禄,一介布衣,怎么敢满口胡柴,污蔑朝廷重臣!"
杨如钦笑道:"殿帅如果不信,将护卫宫闱的将士多派上几个,说不准还能捞个保驾大功。"
说罢,拱手告辞。
严青正要叫人进来捉他,杨如钦抬头道:"我也逃不掉,殿帅何不先趁机看个究竟,看我说的对也不对,再来追查我的过错。"
说着,又露出他惯用的微笑。
严青怔住,杨如钦方才所言如果属实,那这便实在是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在官场中打混多年,如今终于得到殿前指挥使这个位置,原来以为已经是到顶了,哪里知道老天竟然又送个机会来。
如此想着,竟然左右难以抉择,眼睁睁看着杨如钦潇洒离去。
陈则铭一去多日,萧谨心中总是牵挂。
他原本就不爱处理朝政,如今没人监管,于是更加的心不在焉。
所幸杜进澹在此,事事倒也乱不了。
杜进澹这老臣察言观色本事厉害,这一日到宫中商议政事,见萧谨听得意兴阑珊,心中了然,趁了左右没人时,悄然道:"万岁是想魏王?"
萧谨只听到这两个字,精神头便来了些,看着杜进澹:"爱卿有什么消息?"
杜进澹摇头:"消息倒不曾有,只是魏王若明白万岁一片怜惜之心,想必定要感激流涕。"
萧谨忍不住低声自语,"我要他感激流涕干嘛?"
杜进澹笑道:"这等恩情不是旁人可以消受,也就魏王那般人品才入得了万岁的眼。"
萧谨瞥这老臣两眼,脸上微微泛红。
仔细品味一番,只觉得对方的话似乎另有深意,倒似乎把自己所烦恼的看了个通透。
这心思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真正想明白的时候颇是心慌了一阵,可想着自己到底是九五之尊,想要什么难道还算得上是过错不曾?这才能安心些。
可陈则铭为人严谨,他对他始终有几分惧怕,并不敢生一丝亵渎之心,怠慢了对方。
仅仅征战前那两句已经让他一夜不能眠,而当时对方表情不变,似乎根本便没听懂。对于千辛万苦才挤出胆量这么干的萧谨而言,这种结果实在令人沮丧。
此刻,听了杜进澹的话,他原来低落的心思却又活动了些,似乎旁人并不把这诡异的恋情当一回事,莫非京都原本便擅此风?
萧谨想了一阵,低声道:"爱卿的意思是?"
杜进澹也压低了声音,"据老臣所知,魏王……长年不娶妻也是有这样的缘故的啊!"
萧谨"啊"了一声,一颗心忍不住砰然狂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停了几天,今天大开杀戒,来个二更……
30、杜进澹却似乎并不打算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说完后,再不开口。
"这话……要怎么讲?"萧谨等了片刻,忍不住问。
他也知道此事事关魏王声誉,这样暗下打听实在有些不应该,可到底按捺不住满心汹涌的热切和好奇。陈则铭于他,此刻便是种渴望,他只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知道那是贪心。
于是他只能安慰自己,偷偷地贪心并不是罪过。
杜进澹做出踌躇的样子,"此事老臣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是些街头传闻,当不得真,也不敢胡言有辱圣听。"
萧谨险些站了起来,恨不能将这老头拎了上来,仔细盘问清楚。
他忍了忍,慢慢道:"赦你无罪,但讲无妨!"
杜进澹一笑,微微折腰,以示领命。
待杜进澹慢慢退出偏殿时,萧谨坐在龙椅中尤有些怔忪。
他尚为容王的时候,已经听说过萧定喜爱男色的事,一国之君有些奇特的癖好,轮不到臣子来非议,萧谨不曾也不敢放在心上。可想不到一身英气征战沙场多年的魏王陈则铭竟然也会是其中之一……
那么那场政变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呢?胞兄被废被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突然间有些心惊肉跳。
少年萧谨意识到这中间有笔糊涂账,这些真相被名为政治的东西遮挡住了。正是它们造就了今天的自己,自己却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审视自身,惊觉这龙椅原来正处在流砂之上。
而一直以来的自己早身处风口浪尖竟不自知。
阳光从殿门照射进去,他年少单薄的肩头蜷缩着,紧紧靠在椅中,连人带椅离那光柱有数尺之遥。他微垂着目光,紧锁的眉头和不知所措的神情都在昭告众人,他的猛然顿悟和惊慌迷乱。
杜进澹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可称之为得意的诡异笑容。
内侍领着杜进澹出宫。
走到僻静处,那内侍停下脚步,回身道:"大人!"
杜进澹左右看了看,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黄公公怎么讲?"
那内侍悄声道:"近几日宫中警卫越发森严,巡逻的次数也大大增加……黄公公说此刻……怕是难以出手。"
杜进澹花白的眉头锁了起来,"怎么回事?"
内侍道:"听说是殿前司下的命令。"
杜进澹疑道:"严青?……不,"他立刻又否定了这揣测,"他刚上京不久,根基浅浮,怎么可能觉察。该是另有高人提点……难道是陈则铭?"
他陷入深思。
正彼此无言,面前的内侍突然弯腰扬声道:"大人好些了吗?请随我来!"
巷子尽头,正有两名宫人捧着食盒路过,那窈窕身影一掠而过。
杜进澹见此地不方便,也不再说,收敛了心神。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宫门前,杜进澹回身道:"劳公公为我回句话,既然如此,那我们过段时日再谈。"
身后便是卫士亮晃晃的刀枪,他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却并没半个人望向他。
世事从来如此,你越敢在阳光之下,越没人想得到那是阴谋。
那内侍恭敬应声。
萧谨慌乱过后突然起了心思,他想见见萧定。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见到他,可以做些什么。
之前的他也一直鼓不起这样的勇气,然而此刻的萧谨却有些非如此做不可的感觉了。
杜进澹说的不一定是真相,那老儿自己也说是听来的。
他总抱着这样的期望。
静华宫外守卫森严。
问询一番后,萧谨得知守护其外的居然是独孤航——陈则铭的爱将。
若放在从前,他看到这一幕,一定只会赞同黑袍军精明能干,守得如此滴水不漏,让人放心。可事过境迁的现今,这样的郑重其事却分外刺眼了。
魏王这样做,其实是要保护兄长吗?到底是该放心还是提防?
他越想便越觉得这样的想法有道理,越想越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脚下发虚。
步入庭院,那种弥漫不散的檀香让他稍微安宁了些。萧谨的母亲是个信徒,当年王府中也是长久的保留着这种味道。
萧谨在树下站了一会,这样的冷清倒让他没那么冲动了。
萧定闻讯立刻赶了出来,见到他,大惊之后,伏地称臣。
萧谨看着匍匐在面前许久不见的大哥,感到了惊讶。
此刻的萧定样貌消瘦,神情低落,身上着的也不过普通的衣裳,他似乎在褪去那层霸气后,猛然间恢复成常人,那本来如同剑气般逼人夺目的光芒被磨砺得黯然无光。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君王。
落差如此之大,几乎让萧谨颇有些适应不了。他满怀敌意而来,却在见到对方的时候,发觉对方原来早已经狼狈不堪。
他迟疑片刻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魏王对这个人犯似乎并不怎么优待。
他对自己之前的怀疑产生了些许羞愧,魏王的忠心应该不是假的,他骤然踏实起来。
萧定在地上长跪不起,目中含泪,自称有罪。
萧谨静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萧定似乎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让他失落的同时,倒微妙的生了些内疚。
可这样的大哥也是罪有应得不是吗?
他心中摇摆不定,然而血浓于水,萧谨最终还是被萧定的萧瑟执着打动,跨上前将对方搀扶了起来。
萧定并不因此而生骄,他谨言慎行跟在幼弟身后,不多说一个字,更无丝毫逾越。
萧谨看着对方,时不时地产生错觉,似乎面前这个并不是自己的胞兄,曾经万人之上的上任天子。
到底要不要问呢?
萧谨清楚地知道自己全凭刚才的一鼓作气才会有今天的到访,若是不问,将来或者永远也没勇气问那个问题了。
"朕听说……魏王曾是王兄……王兄……入幕之宾,只怕是谣言?"
他终于七拐八弯将话题扯到陈则铭身上,赶紧趁机做出漫不经心的神态,将这话含糊甩了出来。心中大松了口气。
萧定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随后似乎有些了然,跪下道:"罪臣当年行事荒唐,曾逼迫过魏王……,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不过是游戏罢了,万岁若是要惩罚,罪臣并怨言。"说着叩首。
萧谨急道:"那么其实是王兄逼迫他?并非……"说着面上一红,几乎被自己将出口的话噎住。再仔细一想,连脖子也热了起来,这一遭真是连魏王的脸也被自己给丢了。
羞愧难当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很是高兴。
萧定抬头,隐约见笑容稍纵即逝,淡得几乎看不清,"是罪臣的错。"
萧谨情绪分明明快起来,再也无心耽搁,随便聊了几句,开开心心摆驾回宫。
萧定瞅着那一干人的背影离去,神情骤然间变了,双目微微眯起,满是讥讽般笑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贴~~~
31、方才这几句对答其实大有玄机,萧谨未必体会得出来,萧定却明白自己是在瞬间选择了生死。
在这之前,萧谨的突然到来已经让萧定心中大生警惕。
他被关在此间一年有半,萧谨从未露面,也少有言语传达,可见对自己并不是特别在意。此刻陈则铭被调出征,对方却突然驾临,就时机而言,太过凑巧,实在是凶兆。
之后,萧谨嘘寒问暖,终于结结巴巴将话题绕到魏王的问题上,萧定这才恍然。敢情当下有危机的首当其冲居然不是自己,倒是正权势滔天的陈则铭。
萧定不知道这些往事是怎么传到萧谨耳中的,但显然造成的后果是萧谨对陈则铭的信任产生了动摇。
根据效果来看,萧定第一个反应便是把始作俑者的问号放在了杜进澹头上。
其实这样的结果在萧定看来事不关己,而且实在有些狗咬狗的味道,他若是能够冷眼旁观,一定会当成一场戏看个痛快,完了还要含笑诸多评点。
可惜他不能。
陈则铭和他虽然各自含恨,现在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萧定太清楚正因为有陈则铭挡在身前,那些明杀暗杀才没有得逞的机会。
虽然他不肯承认,偏偏此刻他们有些唇齿相依的味道,萧定每每想到这个词就禁不住要打个寒战,皱眉恼火半晌。
于是他那几句话要护的不是自己,而是陈则铭。
只有陈则铭不倒,他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他需要让萧谨相信,陈则铭与自己是绝对对立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哪怕床第之欢,也是站在施暴者和被迫者的立场。
不过这倒是事实。
当然,那之前他考虑过自己的安全问题。
可一个君王亵玩个把臣下,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之前昭告天下烧尽宗室那么大的罪,萧谨也碍于仁厚这两个字没杀自己,那这个什么断袖之癖,更加构不成借口。哪怕萧谨妒火冲天,要动自己,他也得找其他过得去的理由。
而那之前,陈则铭应该已经班师了。
正是鉴于这样的判断,萧定将事情全揽了下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萧谨这个傻小子,居然似乎就此除去心结,露出了欢颜。
这样的反应让萧定又下了个判断,这小子对陈则铭是低声下气的仰慕单恋啊。
哪怕陈则铭曾在自己身下承欢,只要他不是自愿的,萧谨居然也可以心甘情愿的忽视。
他又是好气又是鄙视,萧家居然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还做了天子。宠溺大臣也就罢了,可问题是,是这么玩的吗?
陈则铭,你还真是能耐。
他冷笑不已。
这之后呢,他有些想笑,萧谨会做什么,陈则铭会有什么反应,总之未来的朝堂会有些混乱吧,他冷静地猜测将来的发展,不知为什么却还是绕不过心中那点古怪的焦躁。
杜进澹也听说了这次会面,老人家不禁目瞪口呆。
萧谨是少年心性他不是不知道,可幼稚到直接去问对方,并以此定案,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常人做得出来的。
不用问也知道,萧定如此老奸巨猾的人轻而易举便能将这小子糊弄过去。
杜进澹满心懊恼,早知道如此,自己暗下上奏的时候就该将话说得更确定些,而不要那么含糊其辞。
他从来觉得越是语焉不详的事情,旁人反越容易被误导,因为大部分细节其实是本人自己根据线索臆想出来的,而人对自己的推断总有种固执的执着。
他原是想借此勾起萧谨对胞兄的杀意。要避过独孤航的严格看管杀一个人,到底还是有些困难。何况之前殿前司的调兵行为实在是有些惊到他,使得他策划已久的那项大事临时中断不说,也骇得他不敢有其他的轻举妄动。
可魏王离京这样的良机千载难逢,什么也不做坐等时机消逝,实在是种天大的浪费。
何况这样的往事,也能顺便勾起萧谨对陈则铭的疑心。
他自问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相当精妙。
萧谨却蠢到跑去询问萧定。
杜进澹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够不上级别的直线行为使他的初衷效果大折了。
据宫里来的人说,废帝在万岁面前泪流不止,显然正痛改前非。万岁不负仁者之名,还赐了新的佛经,以示奖赏。
杜进澹异常恼火,却不能露出半分。
他和萧定是隔着一个人,在相互较量,显然对方并未落了下风。
自己重权在握,却还是杀不了萧定。
这样的挫折,让杜进澹意识到自己必须改变一些行事方式了。
萧谨的浅薄,使得他不得不把那些原本深沉内敛,引以为傲的阴谋改得直白浅显些,方可能奏效。
而此刻,律延正派出使者,试图以平和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有事情,早些更~~~
32、乌子勒是律延独子,于是也有人说该物尽其用。最好能一步做到位,直接打到草原深处匈奴老家,以绝后患。
可陈则铭与京中飞鸽传书,几经商议后,却还是遵从后方传来的旨意,同意了律延所遣来使的提议——双方暂停战火,各派使者商议降顺诸事。
这样结果,一来是因为匈奴此役其实并未伤及根本,真往下打,对方全无退路后,难免要争个鱼死网破。虽然黑衣旅实力强劲,但也难免两败俱伤,朝中大臣大多并不赞成这种做法。
二来陈则铭离京时日渐久,实在心中难安。
左右权衡后,他决定见好就收。
他自然明白老对手律延的野心不可能就此真正臣服,可用这样的战果换短暂的和平显然已经足够。
几日后,匈奴退军。
陈则铭又等了几天,待探子回报匈奴大军果然撤回草原了,才命人将乌子勒放了回去。
临行前,江中震见乌子勒形容狼狈,神情低落宛如丧家之犬,忍不住大笑,扬鞭指他:"看尔等蛮族敢再张狂!"
乌子勒回过头看他,目中恨意尖刻锐利,却是咬牙一言不发。
陈则铭手下众将士离京数月,终于大胜得返家乡。
大军抵达京城之外那日,远远见到城墙下人潮涌动。众将士都道是家人来迎,难免欢声鹊起,群情激动。
陈则铭在马背上看到,心中不由得一动。
这时前方兵士已经回马来报:"是万岁带百官来迎千岁!"
陈则铭勒紧了缰绳,有些怔忪。
远处万岁銮驾候在道中,应对着几里外围观众人难以遏制的喧嚣之声,更显出沉默之下不可轻犯的皇家威严。
陈则铭微微吁了口气。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又物是人非。
銮驾渐近,陈则铭跃下马来,跪倒在地。少年天子欢喜下车,一行人走近,萧谨低身将爱将扶起。
陈则铭端详尚矮自己半个头的萧谨,后者早已经红了眼圈。
陈则铭微笑道:"臣有幸不辱使命。"
萧谨激动感慨,"朕等这天等的好苦!如今终于能见魏王带黑衣旅凯旋回朝,好生开心……天朝威严如今又得大振,实在是众位将士的功劳!"
说着招手,身后立刻上来一位内侍,手捧一顶暗赤重锦斗篷。仔细看斗篷上隐约绣着黑色花纹。但折成一团,到底绣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萧谨道:"这斗篷是宫中织造特为魏王赶制,虚置了多日,只待魏王得胜归来之时披上。"说着将那斗篷接到手中。
陈则铭行跪礼前,早有亲卫军士为他摘去衣后斗篷,以示尊重。闻言跪倒谢恩,双手高举过头,待接赏赐。
萧谨迟疑片刻,抬手将斗篷迎风扬开。
那绸缎随风而起,呼啦啦舒卷宛如旗帜,周遭立即哗声四起。
陈则铭抬头,萧谨已将那偌大斗篷覆在他背上。并弯腰将衣前带子系起。
陈则铭惊讶看着近在咫尺的天子。
萧谨目中发亮,似乎很是激动,手指抖个不休,几次用力方将那锦带结好。
待做好这一切,萧谨抬起上身,笑道:"爱卿请起。"
陈则铭心中感动万分,微垂眼睑。静了片刻,禁不住喉间有些发涩,之前人生中受过的那些憋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淡了下来,一切终有所值。
他起身那一刻,四下喧嚣突然停止,众人盯着道中,不约而同地屏息振奋。
那斗篷长至委地,下方绣的却是只黑虎据石昂头,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似乎随时便要抬爪从锦缎上扑将下来。袍内裹住的一身轻甲,英气逼人,正与那黑虎相映成辉。
萧谨忍不住抽气赞叹,兴奋不已,得意往身旁看看,一名老太监连忙踏上前道:"万岁圣明,真是让人骇一跳的出采漂亮!"
待回到朝中,论资排辈,按功行赏。
除陈则铭之外,掳到律延之子的猛将江中震自然是头功。
他原本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这下直接升至都指挥使。从正五品跳到从二品,连跳数级,算得上一步登天。
杜进澹借口调度不便,本有些搪塞敷衍。陈则铭见他弹制打压功臣,心中不悦,步出西班为部下力争了几句。
萧谨见他发言,频频点头,满口道有理。
杜进澹心下啼笑皆非,由此也看出陛下心中偏向太过,索性顺水推舟,倒也不言语了。
如此大行封赏,众人都是喜笑颜开。
夜间,萧谨下令摆席华安寺,夜宴群臣,庆贺此战大捷。
33、酒至半酣,有太常卿出面启奏,如此良辰,君臣同乐之时,可请出废帝与百官一同畅饮,以显陛下宽厚待人之德。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陈则铭心头猛震,目光已往杜进澹瞥过去,杜进澹坐在桌后,满面含笑,泰然自若,觉察陈则铭的眼神后,杜大人后知后觉地做了个很惊讶的表情。
萧谨听了这话,沉吟不言,往左右看了看,很是犹豫。
陈则铭连忙出席,"此举不妥。"
萧谨心中微震。
陈则铭继续道:"请陛下三思。"
太常卿奇道:"魏王说不妥,却不说出不妥之处,让万岁怎么三思?"
陈则铭微微一笑,"万岁聪慧,为人仁厚,自然有他自己处事的道理。"
萧谨心中有些恍然,陈则铭此言原来是为了引导维护他名下"仁君"里的这个仁字。
在这满朝文武,一堆人精里头,他虽然不够精明,可太常卿进言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却还是心知肚明的,想到到底萧定是自己血脉相同的大哥,而且曾与自己一样是一任君王,他自然而然犹豫了。
此刻陈则铭出面说的这些话,诚然是冠冕堂皇了,也给足了他台阶下,却不知道为何,反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起来。
杜进澹吐出的那些往事,不得不说在他心底还是划下了些痕迹的。萧定说陈则铭是被迫,可在他看来,眼下陈则铭的行径,却委实是有些回护的意思在里头了。
萧谨沉吟片刻,抬眼又见陈则铭目中满是鼓励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强打精神道:"不必如此,想来此乃宫外,诸多不便……着人送些酒菜去即可。"
杜进澹闻言,眼神微微动了动。
太常卿尴尬退下。
陈则铭极是欣慰,也含笑退回席中。
萧谨见到他面上笑容明朗,心下震动,暗道只要能博魏王这一笑,天下又有什么事做不得。
他本来有些不快,可转念一想无论如何这笑总是因自己而起,与旁人是无关的,想着又禁不住乐了起来,立刻抛开先前那些郁闷的念头,一心只想着这种时候,其实该彼此坐得更近些才好。
可这举动也不能明显得太离谱。
于是萧谨命人将左右相的席位都抬到自己身旁,宣称是要与臣同乐。
陈则铭杜进澹两人跪倒谢过恩,杜进澹边起身边道:"这可真是托了魏王千岁的福……"
他声音不大,只身侧陈则铭听得清楚。
陈则铭讶然转头,杜进澹颤巍巍地笑,"与君同席,这样大的恩宠,可不是常人可以享的。"
陈则铭心下不禁有些诧异,却并不开口追问。
萧谨与左右相坐在一起,显然兴致高了不少,更与陈则铭频频劝酒,赞他是朝中功臣。
此刻夜已经深了,然而时近初夏,纵然起风,大家也不过觉得更加惬意,并无寒冷之感。
萧谨于是更当良辰美景,不肯虚度了一刻。
却哪里知道,陈则铭在塞外长年以酒抗风寒,是喝惯了酒的,萧谨酒量哪里敌得过他。几轮下来,竟然先醉倒了,刚打个酒嗝,整个人已经瘫软下来,只将头软软靠在陈则铭肩上。
杜进澹呵呵直笑,待陈则铭纳闷转头去看,他的神情又单单只是长辈宠溺之色而已,着实有些童叟无欺的味道。
陈则铭心中好气又好笑,这少年天子酒量不大,却是不懂节制,每饮必醉。
正叫了人来扶,萧谨那手只是扯着他衣袖不放,众人也不敢强力去掰,那随身老太监道:"干脆烦劳千岁将万岁送回宫吧。"
陈则铭见不好推辞,弯身将天子搀起。萧谨比他矮了许多,身体也轻,他单手扶着对方也并不觉吃力。
这一瞬间,本来心无杂念,却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只闪过萧定喝醉后的样子。
陈则铭骇然一震,差点松手。
他回京数日,还不曾去冷宫中见过萧定,一来是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二来却是他心中惧怕自己的杂思,不愿去面对这个人。此刻无意中想起来,心头猛跳不已,似乎是一脚踏下去,却发觉足下是个深渊,只是恍惚难明。
他无圣命不敢上銮驾,老太监叫人另抬了一乘大轿,让两人坐进去,一干人跟在后头,赶回宫。
萧谨酣然不醒,那只手却死活不肯松开。
陈则铭不时挑起轿帘,越是近皇宫,越有去一趟静华宫的想法。那念头便如火烛,最初不过一亮而已,真正燃起来,却是舔着心肺的火烧火燎。
陈则铭暗骂自己只怕也是吃多了些酒,才这样胡思乱想,这么想着,面上感觉火热,自己拿手一摸,该是那酒上了头。
此刻萧谨突然叫了一声魏王,声音中似乎是不甘责备,又有些缠绵悱恻之意。
陈则铭惊讶转头,在那一颠一簸间,就着从外头透进来的昏暗灯光,隐约看萧谨面容,竟然和他胞兄当年有几分神似。
陈则铭不由心头大惊,身体立刻避让退开了几分,等缓过神,这才想到此人是萧谨并不是萧定。
将萧谨送回寝宫,陈则铭换身袍子,看众人安顿着陛下睡下,也退了出来。
那太监赶出来,命人送陈则铭出宫门。陈则铭摇手道:"不必了,我看离天明也不久了,黄公公也自去休息吧,我到朝房睡一夜便是。"
那黄公公见他坚持也就罢了。
陈则铭在宫中悄然行走,足下玉制石板,仰头天似苍穹,笼在头顶,那蔚蓝由深至浅,似是一层层渲染开来,浅处繁星点点,连接成河横过天际,宛实是一番美景。
他身旁四周数十丈才有屋舍影影绰绰,正是地阔天圆,让人为之一畅。
微风吹过,虽然将他面上吹得凉爽些,却也使得那酒意缓缓散开,自腹中升腾而起,到最后他想着自己还是该去静华宫看上一看。
那个人,难道是躲便躲得开的?
到了静华宫前,大部分卫士也睡了,只留宫门前四名当值兵士,见了他来立刻行礼。
陈则铭颔首,从门外往院子里看过去,里头早已经是黑灯瞎火。
萧定这个时候也该是深在梦乡了。
陈则铭一步步行将进去,那门早已经闭合,他绕到窗下,轻轻一推,却觉察窗子也上了栓。
萧定从来是个多疑的人,这个时候又怎么可能大开门窗安睡。
陈则铭想到此节,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返身到兵士处要来一把锋利匕首,将窗栓挑开,翻身跃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xi大人的创意是非常好的,于是我赶紧用了,生怕你反悔,笑……
但我写完之后,发觉这个桥段用在此刻不当,不合人物目前的性格,应该用在气氛更足的时候,狗血方能到位,笑
所以重写了这章,非常感谢xi大人的精彩片段,我其实很萌啊~~~~
34、走到床前,撩起床幔,见萧定躺在帐内中,合目而眠,睡得正酣。
陈则铭怔忪片刻,才终于能从心底松了口气。
他没见这人之前,憎恶,悔恨,挣扎种种情绪混乱失控,总在心头往来如织,争斗不休,整个人一刻不得安宁。
话说他虽然全力护他,可心底未尝没有让旁人将他暗杀了,才是一了百了这样的念想。在手下屡次传来平安二字的时候,他也不能说是全然没有遗憾的,这人是他一生苦痛的根源,他的种种挣扎也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有恨意是自然而然的,可这样的念头却是出自一己私欲,全无半个公字或者形势所迫的因素在里头了。他几乎是立刻便意识到那遗憾后面的丑恶,那源自自他的内心,让他不得不羞愧,以至于汗流浃背。
而眼前此人安然如此,他至少不需要再面对这些左思右想的折磨,亦犯不着想若是此人死了自己该如何如何的问题了。
此刻屋外月光如水,正探到床前。
萧定皱眉翻身,陈则铭抛下轻幔,掩身床旁。
听了片刻不见继续动静,探头再看,萧定又沉静睡了。大概是夜风吹着有些凉,他蜷起身子,将头埋在枕中,这时候看起来,倒跟方才萧谨的神情有些许相似。
到底是兄弟。
陈则铭走至床前,醉眼朦胧中,忍不住要探手出去,却还没触及对方,便已经将手收了回来。他低头看了片刻,渐渐清醒,心中惊骇。
那种冲动毫无掩饰,正是他此刻最想做的,然而这举动又是如此无耻,似乎那一伸手揭开的不是别的,而是柄照妖镜,他被它照得纤毫毕见,无地自容。
他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满身汗如雨下。
如此怔怔立了一会,见对方冷得缩成一团,陈则铭意识到这正是自己开了窗子的缘故,落魄返身自窗中退了出去。
萧定朦胧中听得一声窗响,立刻惊醒,爬起身开窗去看,可探出头去,左右观望,远近并不见半个人影。
远处正是晨光将起前,夜色最浓那一刻,兵士在换班。
他微微沉吟,不解掩上窗子。
他却不曾抬头看,此刻头顶两尺上,陈则铭正使一招倒挂金钩,将双腿挂在梁上,惊险过了此关。
宫门前,领队独孤航无意中将目光扫过来,看着魏王如此架势,大是讶然。
陈则铭大窘,连忙悄然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个噤声的手势,独孤航见之会意,不动声色将头转开来。
而在他手势之下,萧定遍寻不见人迹,正狐疑关窗。
萧谨经此一宴,也不过是吹些凉风,居然就病倒了。
太医院就此风寒小症也做了数次会诊,可开出来的药剂吃下去竟然不见成效。萧谨躺了数日,只是高烧不退,更加不能上朝。这么一拖半月之后,萧谨干脆拟了道旨,让魏王暂行代理朝政。
此旨一出,不少大臣上书以示异议。
可萧谨却将之一一驳回,恼道:"朕都病成这样了,难道还得每天上朝理政不成?"
陈则铭推辞两次,萧谨只是不肯,杜进澹则完全不做任何反应。
陈则铭私下找机会与萧谨暗示几次,自己当初曾反过萧定,此情此景,太过相似,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实在是不妥。
萧谨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懂,全然不改初衷。
最终陈则铭只得受命。
萧谨见他答应,大是高兴,这才道:"魏王既然立我,又怎么会反我?"
陈则铭才知道他佯装没听懂其实是为表信任之心,这虽然未免太孩子气,也太不计后果,却由不得他不感动。只能尽量兢兢业业,一尽己力。
过了几日,陈则铭翻到一张奏折,却是有人弹劾太子私占宗庙之地。
此刻太子依然是当初敬王,萧谨年少无嗣,不好明目张胆废掉萧定的儿子,于是此事也一直拖着。可太子已然失势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晃晃摆着的。
陈则铭自觉愧对太子,对敬王也从来只是派亲信查看而已,并不敢亲自去见。是以政变后两年并不曾与荫荫之子见过面,此刻看了这折子,心中不由大惊,私占宗庙这却是死罪,是谁要置太子于死地。
左右询问之后,方知道这奏章上了有些时日,是他出征时候递上来的。萧谨不知何故一直不曾处理。
陈则铭连忙去找萧谨,萧谨正烧得迷糊,看了他来,难受得拖着他只是哭,似乎这样能好些。陈则铭找机会将这事说了,萧谨道魏王看着办好了,说着又翻来覆去道自己好生难受。
陈则铭安抚了他,可这事情该怎么处理,心中还是有些迟疑。待回到府中与韦寒绝商量一阵,终于代发旨意,将太子重贬为敬王,发放回属地,未应召不得随意入京,所圈之地更是加倍交回。
此旨一出,众臣哗然,便立刻有骂陈则铭的人站出来。
陈则铭也不解释,这事情原本越描越黑,犯不着太计较。
敬王离京之日,他带了亲信便装来送。
敬王数年不见,已经是个高大少年,神色中有些冷静,很像萧定,但眉目间又有些荫荫的影子。见了陈则铭,敬王笑道:"我明白魏王这是上屋抽梯之计,那占地之罪实在是欲加之辞……可叹如今我朝中已经无人,只能受这污水泼身……多谢魏王援手周旋了。"说着拱手以示感谢。
陈则铭见他明理,心中大慰。可对方原本身份尊贵,这样落魄实在全因自己,神色间又难免尴尬。
敬王道谢后,拍马往前赶。他车驾早在前头了,只留一个身负弓箭的劲装少年在途中等他。
陈则铭见两名少年会合后,扬尘而去,心中到底安了不少。
回到府中,陈则铭总是有些感叹,对韦寒绝道:"你这样人才,却不能为官,岂不可惜?"之前朝中因韦寒绝自小疯癫才放过韦家,若是此刻翻供,为有心人得知,却是可以治个欺君无疑的。陈则铭只得将他收做门下幕僚,可心底到底觉得有些屈才了。
韦寒绝呵呵笑道:"为官一途,最是坎坷。其中危机四伏,倒是魏王已经风光如此,更不该久居其中。"
陈则铭看他说的半真半假,颠三倒四,摸不清他真意,只笑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小渣x小陈的h同人~~~,欢迎观赏~
by 水煎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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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次日理过政事,陈则铭赶往静华宫。远远见一个小宦官捧着一叠书本站在宫门前,门口一名为首的卫士正在翻看,不时抖弄一番,查过一本便抛到身后卫士怀中。
陈则铭走到跟前,众人见魏王到来,都停下行礼。
陈则铭瞥见那捧书兵士怀中的书本已经不少,顶上头一册面上赫然写着《金刚经》三个大字,不由得心中奇怪,取到手中,稍做翻阅,问:"……这是什么?"
那小宦官连忙道,"是黄公公安排送来的。"
为首兵士也道:"近来陛下差人送了不少经文。"
陈则铭不禁纳闷,怔了怔,见那兵士手中检查过的经文已经有十来卷,伸手接过,自行先带了进去。
走到房前,正见到萧定背朝自己而立,双肩微垂,身前积案盈箧的都是书本。
陈则铭惊讶之下,险些笑出声,萧谨那孩子做事难以理喻,纵然读经,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萧定听见动静,飞快转头,面上尤是皱着眉头,颇有些困扰的样子。
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惊了惊。
陈则铭低头看看手中黄卷,走将进去,将手中书本堆在那大叠经文之上。
萧定看着他动作,动也不动。直到看清楚他放下的东西,脸色猛然间僵了起来,将头拗开,从鼻子里似有似无地冷哼了一声。
陈则铭暗下颇有几分忍俊不禁,粗略一数,那桌上多的不说,四五十本总该是有的。本本都是新册,尤带墨香,似乎是专为萧定新购。也不知道真要看将起来,得看到什么时候能看完。
陈则铭沉吟半晌,听到脚步声走近,转头见那小宦官捧着剩下的经书站在门外,正犹豫要不要进来。
陈则铭招手,那小内侍连忙将经书抱进来,又立刻退出去。
萧定面无表情看着那书堆又高了些。
待那小宦官退下,陈则铭动手将桌上原本乱七八糟的书本按卷整理妥当。
萧定慢慢踱步,转到他身前,瞥了他一眼,看他慢条斯理地清理,眼中直冒火,却也不肯先做声。
末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恼道:"他是巴望着我今天就剃度受戒吧。"
陈则铭听了,禁不住勾起笑意,将头压低了些,却还是被萧定看见了那个笑容。
萧定更加恼怒,脚下也快起来。转了两圈,站定了,突然拂袖,将那些佛经一股脑全扫到地上。
陈则铭抬头,皱眉警告般看了他一眼。
萧定正站在他面前,被他这一眼刺到,脸色骤然阴沉,更加满心的不舒服,冷冷瞥了回来。
陈则铭最恨便是他这个神情,见了不由得更恼。
如此两人隔桌而立,僵持片刻,互不相让。
剑拔弩张对视了半晌,直到最终两人都意识到这行径委实太显幼稚,持续下去颇有些不合年纪的无聊了。
萧定转身在椅子上颓然坐下,陈则铭正弯腰要捡经文,又觉得不妥,叫了名兵士,将地上收拾干净。
待一切整理完,萧定那点邪火也早事过境迁,顺手取了本新经翻起来。
陈则铭依在门上,微微侧头看他坐在窗前读经,神色平静从容,阳光自窗外照进来,将他整个人拢在其中,说不出的恬淡。虽然身着常衣,却自有种旁人难比的雍容。
陈则铭凝视半晌,不禁心下暗道,若他是真心参禅……,若他真是收心如此……,我定当全力保他一生周全。
36、那经文枯燥,萧定看了片刻便有些索然,加上暖风习习,不多时竟然昏昏欲睡。待到清醒睁眼,屋里早已经无人。低头见身上披着件袍子,显然是陈则铭给加上的。
萧定一把扯下那衣袍,走到门前张望,哪里还有人影。
他怔了片刻,低头见那袍子尤拖在手中,随手揉捏几下,在这寂静无人处,衣料在指尖沙沙作响。
萧定神情复杂,微微犹豫一会,终于转过头,往窗前房梁上瞥了一眼。
之后月许,陈则铭若有时间,隔三岔五便会去静华宫查看。
萧定对他的到来,兴之所致时会说上几句,若是不高兴了,一开口便是语中带刺。萧定口中粗语有限,但挖苦人的话确实层出不穷,只逼得陈则铭忍不住想抽他,更有甚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时候也是有的,两个人就这么干坐在屋中,只看谁更受得住这份尴尬。
陈则铭觉察到萧定这些时日其实是有些心绪不宁的,否则便不会有这样多的花样来折腾自己。
他心中很是奇怪。
萧定这个人虽然不擅武力,但有个难以打破的坚硬内核,所以之前纵然被暴力对待,萧定还是坚持不改,依然如故,全没半点悔过之意,而所谓施
暴最终能凸显的,居然只是己方的简单粗暴,不得不说,陈则铭对这样的认知实在充满了挫败感。以至于此后他宁可将对方的恶意讽刺忍耐得更多一点,也不想再轻易动手。
那会让这样的萧定焦躁的到底是什么呢?
陈则铭想来想去,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也许软禁时间太长了。
一年半,若要他一年半只待在一个院子里头,自己早就疯了,而萧定竟然能这么毫无悬念地熬过来。似乎旁人也不惊奇,他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陈则铭于是并不怎么计较他,只是萧定说得实在过火时,才会忍不住出言警告。
萧定若见他真要发怒时,往往倒是收敛些许,只拿审视般的目光不住上下打量他,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下次再犯。
陈则铭暗想这个人实在狡猾,他是在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呢。
就这样,两个人总算是能平安相处了一段时日。
陈则铭何尝不知道这样的接近极度危险,便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哪怕眼下还能平安,难保下一刻便不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那他脚上的鞋到底会是什么时候湿呢?他心中既惊惧也疯狂,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越是禁忌的事情反越容易显出难以抗拒的美好,使人趋之若鹜。
于是他在彷徨中自欺欺人地想,这份心思便是自己死了,化成泥化成灰,总归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了,那么,无耻些也没什么,自己反正已经满身罪孽,再多上一两桩又有什么打紧呢。
然而他始终挥不去的是源自自己心底的内疚,终于这一天夜里,他梦到荫荫。
他已经很久没梦过她。
荫荫还是当年那个少女的模样,梳着双髻,青涩可人。他欢喜之余,大感惊讶,然而很快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仍是少年了,他忘记了疑问。
荫荫朝他笑,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他拖着她要去躲,却怎么也拖不动,手中那只纤弱的手腕重似磐石。
他转头来看,一步开外的荫荫身上腾起烈焰,突然窜得高过人头,瞬间便将她吞灭了。
她在火焰中挣扎呼喊,痛苦扭曲。他惊慌来扑打,荫荫的脸却突然变了,五指尖利如爪,抓破那烈焰,带着跳动的火星朝他面上恶狠狠罩下来……
陈则铭骤然一凛,翻身坐起,不住地喘息,声音沉重,浑身汗透。
隔了片刻他跳起来,"是你吗,荫荫,你在吗?"他惊慌地大叫,哪怕声音会传出屋子,引来下人,也已经顾不上。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满心只想得到这句话,禁不住一身冰冷。
他在暗中怔了许久,方起身为荫荫燃了一柱香。
你来了吗?
陈则铭将香举过头顶,闭目。
你若还在,便罚我吧,罚我万箭穿心,死无全尸。我已是不忠不义之徒,不该善终。可是……
他睁开眼,"可……我真不想愧对你……我自己也不明白……"剩下的话他迟疑片刻,又吞了回去,似乎这话一旦说出来便会惊到安息已久的家人。
又其实,这话是哪怕故者也不能分享的,他所无法面对的自己最不堪的真实。若是说出来了,将来九泉之下,自己将来该拿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他长久地沉默,最终将那香插入香炉中。
数日后,他与萧定对饮时,多喝了几杯,酒意上涌,忍不住抓着萧定衣领怒道:"……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让我亲手烧死她?"
萧定猝不及防,被他这一猛扯险些一头栽到碗碟里去。虽然及时拿手肘撑住了桌面,却还是把杯中酒撒了大半,不禁脸色一阴,顿时就要发怒。转目见到陈则铭双眼通红,神色迷乱,显然是大醉了,才有些恼火地皱眉,口中禁不住冷道:"什么为什么?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让你烧死她,难道等他们回过神出来杀我?"
陈则铭看着他理直气壮到平淡的表情有些怔住,渐渐松开手,萧定嗤笑一声,自行将衣裳整好。
陈则铭呆了半晌,苦笑道:"……果真是好道理。"
萧定听出他讽刺之下掩饰不住的失落,忍不住扬一扬眉,隔了片刻,却显出些意兴阑珊的样子来,只自顾自地喝酒,并不理睬他含糊不清的喃喃低语。
待到酒醒了大半,睁开眼,陈则铭看清四周时,骇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与萧定都倒在床上,彼此身上不着寸缕。
陈则铭脑中轰然直响,一片空白,回过神第一个念头便是我强迫他了?又打他了?
急忙查看,萧定身上却并没什么伤痕,口中满是酒气,还在时不时说胡话,看情形倒似乎是两人酒后乱性所至。
陈则铭张皇穿起衣裳,几乎是落荒而走。
到了门外,才惊觉此刻已经是深夜,并不能出宫门,只得到轮值兵士那里窝了一夜。
此后,陈则铭心惊胆战等了几日,也没听静华宫闹出什么消息,他这才安心些。仔细回想,却只想得起彼此唇舌纠缠,欲火焚身那一刻,那种触感既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多年前的往事在梦中持续,然而到底又有些不同。
陈则铭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至于到底谁先开始,到底谁抱了谁,他脑中每每想到就是一团浆糊,哪里想得清楚。
他不敢继续深究,也再不敢去静华宫。
自己之前频频跑动的冲动原来是这么回事情,原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是这样一种龌龊的欲望,全非自己所以为的看看就够了。
他只是满身冷汗,宛如暗夜踏空。
不等他彻底平静下来,民间突然谣言纷起,传说是皇帝病重日久,魏王趁机将皇权架空,名为代政,其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如今朝中真正号令天下的早不是万岁爷,而是魏王陈则铭了。
这谣言不胫而走,众口相传,愈演愈烈,不多时便流入了京中。
作者有话要说:汗,两人喝酒那里小改
37、陈则铭听到这谣传之时,心中大骇。
之前他已经知道这举动有些不当,哪里知道世人反应这样快,不到两个月,便有人敏感起来,这样下去,再拖上几日,本已渐渐尘埃落定的政变之事也免不了要再被翻起来。眼见自己立刻就要成为天下士子笔伐口诛的靶子,哪怕他手掌兵权,威慑众臣,也终究寝食难安了,几乎是立刻上书请求还政。
萧谨迟迟不作答,陈则铭只得入宫面圣。
众臣见皇帝,都需应诏而入,魏王却是殊礼在身,不在此列。
于是宦官带他进殿时,萧谨正蒙着眼睛满殿乱转,与几名小内侍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陈则铭骤然立住脚,原来圣上已经痊愈,却一直托病不上朝。
萧谨摸了几圈,转朝这边找过来,陈则铭立在原地,全不躲闪,正被小万岁扑个满怀。
萧谨大乐,笑道,"抓到了,抓住了就得亲一下!"
内侍都是大惊,不敢做声。
萧谨大感奇怪,又觉察手中之人沉默不语,只如磐石毫不动弹,全无邀宠作态之举。拿手上下摸索一番,心中一跳,连忙一把扯下遮眼布条,看清来人,更是骇了一惊,慌忙撤手退后。
待两人分开几步之远,萧谨这才骤然醒悟,忍不住想捶胸大悔。又不敢外露,只得一个劲往两只手上看了又看,心中突突乱跳不止。一时间竟然有些晕眩的感觉。
陈则铭紧紧皱眉,往那几名内侍面上看了一眼,那些人都心慌而退。
好个荒唐天子!他又气又恨。
他不是不知道萧谨天性懒散畏惧理政,可这孩子做皇帝也这样久了,竟然还存着荒嬉逃避的念头?
再回想萧定当年的事必躬亲,连杜进澹下毒针对的也是他勤政不怠这一点,陈则铭禁不住大感气短,难免怔忪起来,难道自己竟然做错了……
他几乎是立刻打碎了这个念头,断绝了自己继续往下寻思的欲 望,可心中那种踏空般的忐忑感却难以消除,脸色不由得更加的阴沉。
如此静对片刻,陈则铭才跪倒行了君臣之礼。
萧谨看出他愠色大盛,连忙将心思拉了回来,讪笑道:"太医说朕躺久了,早该活动活动筋骨……"
陈则铭道:"万岁何时起的身?"
萧谨道:"就是前日。"其实他起身行动已经四五天,但看着陈则铭此刻表情,他异常乖巧地将日子拉近了些。
陈则铭闻言脸色稍缓,道:"臣前几日上的折子,不知万岁为何始终留中不下?"
萧谨闻言抬头,讶然道,"什么折子?"
待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萧谨大松了口气,摆手道:"这谣言朕不会放在心上的,魏王大可放心,"他想想又道,"过几日朕上朝了,赐个匾额,就写'忠直'两个字,让天下人知道,让魏王代理朝政本是朕的意思,魏王忠义之心天地可鉴!"
陈则铭哭笑不得,天下人的口难道是这样简单可以封得住的,只得奏道:"万岁既然痊愈,臣就不该再行摄政之权,以免落人口实。"
萧谨见他一意推诿,又想到接下来每日要面对那些公卿大臣,讨论些远在天边的事情,不由得大感无趣。退坐到位上,支着头倦道:"其实……其实朕的病症还有没好全……"
陈则铭哑口半晌,强自忍耐道:"万岁还有哪里不适?"
萧谨胡乱道:"头还有些昏,只怕是又烧了……"
陈则铭不答,片刻后吁了口气,"……那臣这就着人找太医来诊治罢。"
萧谨见他分明不信,不禁心虚。自己伸手摸了摸,真觉出额上有些热,一下子倒理直气壮起来,抚开额发大感委屈:"真是烧了!"
陈则铭见他神情,不由诧异,果真走上一步,探手摸了摸,这才有些沉吟,"……是有些热……",说着转身,"宣太医!"
立刻有宦官领命而去。
萧谨得逞不禁暗乐,又抬眼见到陈则铭立在身前,衣摆离自己膝盖不过寸许,禁不住晃脚在那衣裳上蹭了蹭。
陈则铭正自询问周旁宦官,万岁此前病况,虽觉衣衫微动,也混不在意。
萧谨鼻中隐约闻到对方气息,这么一动,刚强压下去那点心猿意马的心思立刻如焰般反噬而来。大恨方才额上那一探,实在是短了些,微触即分,万分的不过瘾。
适才拥住陈则铭之时,他因为心中惊骇没能仔细体会,现在回想起来,薄裳下那具身体精瘦挺拔,肌肉紧致,既不是粗壮鲁莽也不是瘦弱无力。又见此刻两人相距如此之近,只一伸手便能抱个满怀,禁不住大有心绪荡漾之感,一时间满脑子胡思乱想,竟然渐渐红了脸颊。
陈则铭询毕,转身过来,见他两颊绯红,汗出如浆,也吃了一惊,不由放缓了声音,"万岁若是不舒服,还是多卧床几日的好……"
话还没说完,突然见萧谨将双手撑在两侧扶手上,似乎是打算起身。刚站起些,便一头往前栽倒下来,吃惊之余,赶紧接住对方。
萧谨伸臂抱住陈则铭,终于遂心称了心愿。
他本来使这小伎俩不过想占些无聊便宜,真将对方搂住后,却满心伤感起来,只将他背上衣衫抓住了不放。
陈则铭待要将他扶起,萧谨死活不肯抬头。陈则铭这才觉察异常,却不明所以,只得低声道:"……万岁……"
萧谨紧紧抱着他。
他还记得自己入宫的时候,整整矮他一个头。他也记得刚见面的时候,他很惧怕这名沉默似铁的武将,什么时候开始,一切悄然而变。
自己长高了,虽然还及不上他,但有一天,一定会和他并驾齐驱,他有这种信心和向往,然而自己一心追逐的一路上,对方的眼中却似乎从来没真正映到过他。
为什么?
他自觉已经很努力,纵然异常厌恶在众人眼前做傀儡的日子,他还是全力配合。这位重臣却总不满意。
为什么!
你拿我在跟谁比?
你严格的背后,真正企求的是什么?
你眼中盯着的到底是谁?
……你想让我……变成谁?
作者有话要说:汗,改了n久,为毛啊~~
38、待太医赶到,将萧谨的脉断了又断,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更不敢说陛下其实脉象平息,已经大好,只能支吾也许是病久身体弱了,所以病情稍有反复,赶紧开了剂调养的方子。
萧谨见陈则铭一直身旁守着,心中感动,暗道他到底还是看重我,哪怕这看重是因为我身在其位,总胜过无视。这么想着,又觉得伤心,全无精神。
陈则铭本来入宫一来想商讨还政,二来则是他在边关多年,寻得三处险要之处,势成犄角,于是渐渐想出了个设置三镇,依险抗敌的方法,这法子若成,匈奴再难进犯,却是用不着这样屡次派遣大军,劳命伤财了,实在是一劳永逸的事情。
他很想能与萧谨细细商讨一番,可见萧谨又病倒,到底不好开口。言语间微微与萧谨提了提,萧谨道,等朕身体好全了,再与魏王仔细研究。眉目间一番倦态。
陈则铭只得告退。
过了许久,殿中寂静,一名小内侍从侧殿奔入,与萧谨身旁的大太监黄明德低声嘀咕一番,萧谨垂头不语。
黄明德连忙跪奏,"魏王又往静华宫去了……"
萧谨道:"闭嘴。"
黄明德吃惊,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继续,"不过只在门外站了许久,不曾进去……"
萧谨突然爆发,起身将手旁葫芦瓶朝黄明德扔了过去,"朕叫你闭嘴,没听到吗!!"那玉瓶砸到地上,一声脆响,琼屑四溅,价值千金的宝贝就这么没了。
黄明德俯倒在地,哪敢再做声。
萧谨将身旁东西一一推倒,终于颓然坐下,低声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全不如不知道的干净……"说着声音渐微,几不可闻,心下凄楚难耐。
静了片刻,怒气又起,着实难遏,"倒是你!"
他怒指黄明德,"你三番四次探听魏王动向,到底要干什么?!"说到此处,忍不住瞥着看对方一眼,"……你想离间朕与魏王?想害朕?"
黄明德骇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老奴跟随万岁多年,怎么会有这样断子绝孙的念头,苍天可鉴哪。"
萧谨闻言笑一笑,你可不是就是断子绝孙了,他也懒得多说,只挥手让他退下。
黄明德自幼便伺候这位主子,对这少年的脾气了如指掌,见他怒气过去,犹豫又犹豫却还是接着说下去,"……可是魏王实在行为古怪,他大权在握,又与废帝频繁来往,只怕对万岁总是不利……老奴实在是担心哪。"说着老泪纵横,提袖子拭了拭。
萧谨听他这么一说,面色和缓许多,"魏王反了萧定,才有今日,又怎么会与他再度勾结,他不怕天下人笑他反复小人?我瞧是不会的,你想太多了,下去歇歇吧……"
黄明德窥视他的神情:"万岁的意思,那魏王到底……"
萧谨不做声,这才是他心中真正不甘的地方了。
他病倒后,自某日那送经书的小内侍回报说魏王在冷宫后,黄明德这老奴才对这事情就上了心,自己固然想要不闻不问,可到底还是耐不住那点好奇,并没出言制止,任着下面的人胡来。
哪知道魏王探试往后只是越加频繁,萧谨心里便越来越透亮。
要说魏王私下谋反他是不信的,按陈则铭的性子,当初只要有一丝退路,也不会走这条万人唾骂的谋反之道,事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回头,但若不是如此,那又是什么呢?
萧谨不肯往下想。
想也没用,他不过是个摆设,空有其表。纵是有万分不甘,拿兵权在手的陈则铭,他也没法可治。
他还得依靠他,哪怕对这样的依重他已经感觉厌倦,对他永远没尽头的期望,他已经开始抗拒,还是不得不继续给陈则铭的亲信手下封赏加爵。
何况他从来没想治他,他只是想要他。
正怔忪,有宦官报,杜大人求见。
萧谨转头,见黄明德仍在一旁,不禁讶然:"你还在?"
黄明德道:"万岁不如见见杜大人,杜大人在朝多年,或者有法可想。"
萧谨盯着这老太监,心道你知道我在烦什么吗,老自作主张出些馊主意。
却又忍不住心动,杜陈一贯地貌合神离,他不是不知道,若真要摆脱目前这种状况,想牵制权势如日中升的陈则铭,也许还真的只能靠杜进澹了。
他微微叹息,"让他进来!"
接下来,萧谨称病已经痊愈,终于再度早朝,众臣都松了口气。
那谣言不攻自破,不日便没了声息。
陈则铭则再上书奏设三镇一事,萧谨见匈奴刚刚败而去,又与朝中结了盟约,短期内显然不会进犯,而这建设三关,所费银两也不是小数,需时日筹措,于是并不特别着紧。两人私下商讨了几次该派何人任驻关将领,却一直并没就此定下结果。
倒是宫中门窗有些残旧了,萧谨看了,下令端午前把宫中门户全部重油一道。
静华宫也来了人,于是满院子桐油味道。和着那明媚阳光,倒是有些与平日不同的感觉。
萧定正读经读到无聊,走出来坐在台阶上,看漆匠提着桶,拿毛刷一遍遍地上油,动作熟练,不紧不慢,倒也觉得有趣。忍不住问了几句。
那漆匠见他举止不凡,知道是个人物,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对答。
到了第二天,却有太监来提萧定,说是内外勾结,意图不轨,独孤航见情况不妙,忙让人去找魏王。这里却把那一干内侍挡住了。
陈则铭正是下朝准备出宫,闻讯震惊,从宫门返回,急奔而至。
远远见静华宫前,人头攒动,却是他手下和一群宦官对持,喧哗阵阵。
众人见他来,都各自退让,陈则铭一眼望见,院门前被挡的居然是萧谨贴身太监黄公公,不禁大惊。
黄明德见他来了,也是愤怒,他亲自出马,想着定然能将萧定提出来,哪知道也被独孤航挡住,在此地僵持了半晌,拖延了诸多时间,尖利道:"好啊,独孤将军连万岁口谕也敢挡,到底是魏王的人!"
独孤航扶剑道:"小将不过求公公将万岁手谕拿来,否则空口无凭谁知道真假,小将皇命在身,为万全计,只认得圣旨。"
黄明德气呼呼,半晌不做声,只是冷笑。正此刻,有人手捧黄缎而来,陈则铭见果然萧谨下了旨意,心中大骇,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黄明德瞧他,笑道:"宫中昨天抓到一名漆匠,身上搜出些东西,说不得要请这里头的人去一趟。"
陈则铭愣了片刻,忍不住抬眼看看院中。
萧定这样大的动静也紧闭门扉,并不出现。这个人不安于室他是知道的,不知真相前也没法为他多加辩解,可不论真假,这都是条毒计啊,连圣旨都下了,对方要将萧定制于死地的决心可见一斑,幕后人会是谁?
他稍微想一想,只惊得连鬓角处的汗也渗了出来。
黄明德接过那圣旨,托在手中,甚是得意,瞥了独孤航一眼,"独孤航接旨!"
独孤航松开剑柄,无奈看陈则铭一眼,再无计可施,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跪下。
身后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39、萧谨听到魏王求见的消息时,半点惊讶也没有,他只是心中砰砰狂跳。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违逆陈则铭的意志。他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挥不去那种惊恐。
他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陈则铭快步走入,不着公服的时候他总是一身黑衣,这样的他在灯下看起来颇有些深沉,难以捉摸。
萧谨很是惊讶,他从前总觉得陈则铭的容貌身形特别适合皂色,长袍裹处只显得他挺拔修长,不同旁人,却从没注意过这颜色其实如此沉重,竟然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息。
陈则铭一开口便道这案子太大,应该交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堂会审,而不是把万岁的胞兄扣在内府私堂,传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萧谨有些措手不及,他满腹心思都在揣测如何措词才能说服陈则铭,是因为萧定的不安分让自己下了这个旨意,哪里知道对方对这个却完全只字不提。
他满是疑惑地看着陈则铭,突然很后悔没让杜进澹陪在身边来应付陈则铭。
黄明德看出主子的彷徨,上前道:"内府只是地点,真正主审的还是万岁……"话还未说完,陈则铭目光凌厉地射过来:"宫门前那铁碑可还在?"
黄明德大骇,立刻噤声。
萧谨也有些惊住。
宫门外的铁碑是本朝太祖立的,上面写的是"内侍不得干政,违者斩"几个大字。这碑文立了多年,虽然是祖宗禁令,众人来来往往,习以为常后却有些不当回事了。
然而真正追根究底起来,人们之所以会忽视这样的上令,全是因为上位者宠信内侍,才导致法不能行,此刻陈则铭声色俱厉,两人才猛然想起那法令中蕴含的浓厚杀意,不禁都惧了。
陈则铭低声道:"还不退下去!"
黄明德满头是汗,弯身一步步慢慢退出殿堂,萧谨目瞪口呆,想将他叫回来,却不敢做声。
陈则铭目视黄明德退出,才转身道:"请陛下三思。"
萧谨独自一人应付这场面,心中先怯了,口中却硬道:"黄明德已经审过那漆匠,那匠人身上有皇兄求救所写的纸条,人证物证俱在,只差定案,魏王……魏王要朕三思什么?"
陈则铭躬身,"万岁本来是想怎么做?"
萧谨背后淌汗:"审明之后,若是皇兄真有罪,朕也护不了他。"
陈则铭道:"那匠人是怎么进宫,引他进来的是谁,同谋是谁,接应是谁,幕后主使是谁,这些陛下都打算不管了?"
萧谨一窒,这案子原本是杜进澹设的,所谓物证也是杜进澹黄明德他们在一手筹办,他并不曾详细过手,被这么一问,禁不住更加慌乱起来。
半晌方道:"这些……黄明德自然会审个清楚。"
陈则铭见他神情,早隐约猜出原委,对着皇帝,却不能逼人太甚,需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得柔声道:"内监如何能成事?何况是这样涉及皇室血亲的大案,万岁如此潦草,只怕难平天下悠悠之口。"
见萧谨不做声,又道:"废帝之所以被废,难道不是在对待自己亲人上少个仁字吗,万岁如此,几乎是在步他后尘!"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萧谨似是被铁锤猛击一记,面色骤然变了。
陈则铭这话冲口而出后,醒悟过来脸色也有些不对。
方才这句话可做两解,一是劝谏,二则是威胁。他虽然并没有强权压人的意思,可萧谨会怎么想。
半晌,两人都是心绪难定,那灯花跳耀,忽暗忽明,谁也不开口。
萧谨恍惚瞧他片刻,突然道:"魏王这样护着废帝,有人道是有异心!"
陈则铭正在心惊,闻言立刻跪下,"臣心可表。……万岁若疑心请收臣下的兵权!"
萧谨静了半晌,"萧定哪怕已经贬为庶人,可到底曾是一任帝王,哪里能提出去审,传出去也是笑柄……这案子便就此撤了吧。往后劳魏王看管得紧些,以绝此患。"
陈则铭听了,虽是松口气,却完全谈不上轻松。
他方才情急之下,那句话实在是说错了,只怕萧谨心中已经记挂,他也明白该找个机会说清楚,可这样的无心之语却是最难解释的。
正踌躇,听萧谨在上头道:"朕一直想问……"
陈则铭抬起头,萧谨正定定看他,"……萧定有什么好?"
话题忽转,陈则铭不禁疑惑,愣了片刻,见萧谨眼神炙热只锁着自己,丝毫不放开,神情古怪难言。
那并非谈论政事该有的眼神,亦不是君臣间会有的交流,倒似乎爱憎忧伤,苦痛不堪。陈则铭也不是未经情事的人,那神情他对镜之时也曾见过,每次都是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萧定时才会有这样苦闷的表情。
此刻骤然在萧谨面上读出相似的信息,实在难以置信。
骇然震惊下,几不能言。
口中不觉本能应道:"臣……臣不知万岁所指。"
萧谨冷笑道:"你一再去探视他,是什么意思?"
陈则铭不料自己行踪一直有人关注,心中更骇,无言以对。
萧谨再道:"你当年与他……他分明说是他强迫你,为什么你倒似乎甘之如饴?"
这话一入耳,真如重锤击胸,陈则铭心下一片空白,只余身旁耳鸣不休。
他暗地里早觉得自己心思无耻,但想着总归不见天日,哪怕龌龊也只是想想罢了,哪里知道今日竟然被人一言揭穿,满腹心事突然暴于光天化日之下,怎叫他不惊慌,而这句话更是犀利尖锐直指靶心,不逊于当面抽了他两耳光。
他脑中嗡嗡直响,脚下便似陷空了般,身重似铁,一直坠下去。待整个人回过神后,又禁不住满腔血都涌上来,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片刻后渐渐褪去,终于苍白。
萧谨早走下座,到他面前,见他颓然失色,忍不住抱住他头,喃喃道:"魏王,魏王。"
陈则铭无力道:"是臣有失检点。"
萧谨在他面前跪下来,满是愧疚,"魏王,朕不是要指责你,可是他逼你成这样,有什么好?"
陈则铭充耳不闻,固执道:"臣罪该万死。"
萧谨搂住他,"不,朕从没想过要你死。"他心中又酸又苦,可只有眼前这个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陈则铭渐渐清醒过来,发觉萧谨拿手臂紧紧环住自己,行状亲密,心下大惊,不由怔了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双臂扯了开来。
萧谨并不反抗,只紧紧盯着他,似乎要看清楚他每一丝表情。
陈则铭低声道:"臣惟愿一生得奉君王,以成霸业。"
萧谨目中光芒一闪,几近欢喜。
陈则铭又道:"仅此而已。"
萧谨心中失望万分,恨道,"我哪里不如他?"
陈则铭诚道:"万岁仁义胜他良多。当年萧定身为帝王,羞辱小臣,亦不以为然,最后终于被臣逆了君臣之道。臣如今还提及一个忠字,无疑是自取其辱,可万岁用人唯贤,英明睿智,臣惶恐不已,惟有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萧谨紧紧盯着他,耳中听着这些套话,明白他是拐着弯子在断然拒绝。
想如同萧定般强取豪夺,一来没这个实力,二来却死活不甘心,他终究是不能明白,自己情深意重,难道竟比不得那一意孤行。而陈则铭如今能这么好言相劝,温柔以待,又让他心中存了些指望,可想着自己一腔爱意,说到底竟然全是一番空想,却是绝望恼恨交缠袭来,心绪难休。只能眼睁睁看他站起身,将自己也拖了起来。
陈则铭弯身为他仔细拍去膝处灰尘,低声道:"臣只希望辅佐万岁成就一代英名。若能如此,死也瞑目。"
萧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心只道,我不要这些,我不要这些。
陈则铭不再多说,弯身告退。
待他退出殿后,那高大殿门带着沉重冗长的声音砰然关合,萧谨站在原处,目中满是泪水,浑身紧绷如同弓弦,瑟瑟直抖,却终于一声未出。
他生平第一次想主动求些什么,伸出手却发觉那只是自己在不自量力。
这事解决得如此快,旁人也还来不及做什么,萧定在内府并未受苦,纵然有几句羞辱之言,对此刻的他来说倒算不得什么。
陈则铭让独孤航将萧定接回静华宫,自己却并不出面。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去见他。
次日朝上,萧谨依杜进澹进言将原本离调在外的朴寒迁回京中,虽然尚未给予要职,但至少反映了一个信息,万岁似乎有意开始压制魏王的权势。
而陈则铭在殿堂之上也只是默然不语,并没予以抵抗或者争执,这样的形式多少让人嗅了出了些异常,于是众臣纷纷猜测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写到这里非常为难,想了很久到底怎么写比较好,后来还是按计划写出来了,啊,我就是不够狗血啊~~掩面~~
40、这之后,这对君臣间便陷入一种奇妙的僵持。陈则铭很清楚这种微妙是非常危险的,他试图私下见见萧谨,尽早解开这个心结。
然而罢朝后,内侍传来的回答却始终是万岁身体不适,不愿见人。
陈则铭只得悻悻而退。
他可以选择闯进去,但那会导致萧谨更大的抵触,对解开心结有害无益。
于是他只能等待。
不多久,萧谨找碴将严青贬职,降为副都指挥使,将朴寒重提为殿帅。
朴寒重新上位,更将陈则铭视为死敌,对两人居然同站一班耿耿于怀,动不动便要参上一本,哪怕绊不倒他也绝不让他舒服。
朴寒这些做法当然伤及不到陈则铭的根本,但这种纠缠多少让他有些头痛,况且,萧谨沉默的背后分明是对朴寒的纵容和默许,才是真正让他觉得苦恼的地方。
此前朝臣们大都递帖子拜会过魏王,自称门生的也不在少数,此刻便有人站出来指责朴寒不该无事生非。但更多的人,在面对这朝中的对战时,都只是袖手旁观。他们在观风向,默然等待着君权臣权分出高下的一刻。
陈则铭对这种局面觉得沮丧,他并没有将自己与萧谨分开的意思,他再强也是臣,他从没想过要与君对立。萧谨被拒绝了,面子上抹不开,于是在使小性子,可君臣对立是种内耗,亲者疼,仇者快。
他禁不住想起萧定,萧定再恨他的时候,也不做这样自断臂膀的事情。立刻他便会恼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这对萧谨不公平,也只能让自己更加不甘心。
他想他该马上找萧谨说清楚。
韦寒绝却否定了他的看法。
夜间,韦寒绝独自来见陈则铭。屏退了众人,他还是那么笑吟吟,看不到机心的天真浪漫。
但他问的很直接,"魏王可有什么打算?"
陈则铭骤然听这一问,大是愕然,想了想,"我要去见皇帝。"
韦寒绝笑道,"见了之后呢?"
陈则铭隐隐觉察出他的用意,踌躇着道:"这不过是我与万岁之间一些小误会,讲清楚便无事了。"
韦寒绝叹道:"……只怕未必。"
陈则铭转过目光,看到架子上挂着的重锦斗篷,出了会神。
文人哪,总是爱以己度人,萧谨的性格他异常清楚,萧谨对他的依恋他也早有觉察,只是始终不曾往情爱上想。那样一个赤诚少年,能有多少恶意呢。
他有些不以为然。
韦寒绝看出他的不在意,立刻止住了话题。
独孤航在京中没有府邸,跟随陈则铭入京后,一直住在陈家名下一处宅子里。
那宅子少有人去,只过几天才来个老妇人,领着人打扫一番,于是宅中多个把人,也不易为人知晓。
灯下,青锋似水,湛湛生辉,一点寒锋直指杨如钦喉间。
房中只他们两个人,却杀气满溢,几乎要涨破这间屋子。
杨如钦虽然尚称得上从容,脸却到底有些白了。
独孤航站在剑后,冷冷瞥着他,这个人一出剑,便如同变了个人,再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哄骗的少年,那种锐气带着某种尖利之处,似乎直指人心深处,不自主勾起人的惧意。
"魏王的处境已危如垒卵!"
独孤航看着他,那目光几乎要射到他心中去。
杨如钦在抵抗惊惧的同时,要再来伪装自己实在就有些勉强。
他想说,朴寒被调回的意义,想说,那个少年皇帝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这是坐观虎斗,想说,陈则铭对付不了萧谨身后的杜进澹。然而,他掩藏不了自己最后的私心,他等了这么久就是等朝中君臣夺权大乱的这一天,他很兴奋很急切,因为时不待人。
独孤航是个很直接的人,他的眼神便似乎透过那些借口,看到了他接近他的最终目的之上。
在他露出口风时,他已经拔剑,然后用剑尖指着杨如钦,威逼他把那句请求咽了回去。
"不要违背你的诺言!"独孤航就是在明明白白警告他。
于是这些规劝分析的话杨如钦都没来得及出口,独孤航不给他机会,他惧怕他的巧舌如簧,索性封了他的口。
杨如钦露出嘲讽之色,"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大人死吗?"
独孤航出人意料的坚定,"这个时候,大人的身后便更不能起火。"
杨如钦意外了,这是什么,是简单,然而这种简单在关键时刻却显出些大智若愚的味道。
独孤航道;"其他的事情,大人会处理好。"
杨如钦大笑,越笑独孤航越不安,杨如钦笑得喘息不休,"处理好?陈则铭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低声道,"……他完了!"
独孤航的面容猛然冷冽起来,他瞪着眼看着杨如钦,从紧闭的唇间恨恨蹦出一个字,'"滚!"
杨如钦慢慢退后,把自己从剑锋下安全抽离,独孤航不再看他,尤带年少之气的脸上流露出的是烦乱和担忧。
杨如钦退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独孤航垂头立着,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杨如钦悄悄绕回来,到他身后,突然伸手拥住了他。
独孤航反射性的钳住他的腕,正要反击,杨如钦在他耳边低声道;"又会血雨腥风了,……你要自己小心!"
独孤航怔住,松开手,杨如钦撤臂,绕过他,出门去了。
杨如钦心中不是没挫败感的,折在这小儿手中,他有些阴沟里翻船的自嘲,不过他还有别的目标和事情,这种关键时刻哪里容得了人自怨自艾。
这些日子,严青带着部下四处搜他,他想象得到为什么。
朴寒被陈则铭贬出京,一腔怨气没处撒,得势后又弄不倒陈则铭,手边恰巧有陈则铭的旧将,不压他压谁。严青本来信了自己忽悠,派兵加强守卫皇帝,辛苦一番,不但没得好处,反立刻被降了职,就是那股怨气也足够让他掘地三尺,把自己找出来。
不过现在不用他费力气了,杨如钦就要堂而皇之在他面前出现。
很快杨如钦被捆成粽子带到严青面前。
严青一见,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再看着对方笑得那个一如既往的卖弄高深,不由得更是牙痒痒,立刻叫人去拿棍子。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因为家中有事情没能更新,感谢大人们留言守候~~
另外现在的节奏并无任何问题,性急的大人可直接观赏结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66896&chapterid=2
41、杨如钦倒在地上,抬头张望的样子让人不自禁想起蚕蛹,很是狼狈。
严青看着大笑不止。
拿刑具的兵士很快奔回,严青接过棍子在手掌中敲了敲,踱步到他身前,"杨大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如钦挣扎翻过身,仰躺着往上看他,道:"也没什么,不过风云将起,来问问旧友队站得可对。"
严青一时半会没会过神,听明白之后,脸色突然大变,立刻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所幸此刻身旁都是几个亲信,这才松了口气。
愣了片刻,回味着这句话,心中翻涌惊疑不定,连忙低头去瞧地上那人。
杜进澹是个最讲究步步为营的人。
这么多年官场打拼,他奉行的便是谨言慎行,没十成把握在手的事他从来不做,没看出上意之前的话他绝对不讲。
可凡事都要成竹在胸也是件难事,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力把住一个稳字。这亦是他纵横吏道数十年的经验。
比如此刻,他便能完全确信自己已经实实在在把住了萧谨的心思。
萧谨面上那不是阴沉,而是苍白,他到底不似萧定那般能喜怒不形于色,只拿眼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太医令,忍不住重问了一遍,声音中悲愤惊疑,诸味纷呈:"朕与皇兄当初的症状果然相同。"
那老医师跪答:"启禀万岁,当初废帝低热,万岁是高烧,同有体热不退,药石无效的特点,总体而言,其症有所不同,可也有相似。老臣看来,病因可能同出一脉,也可能……"
萧谨哪里还有耐心听他啰嗦絮叨,怔怔坐回座上,半晌不能言语。
杜进澹躬身道:"万岁……"
萧谨抬头,虚弱道:"纵然是毒,也不能断定便是魏王所为!"
杜进澹低声道:"这个自然。"说着命内侍将太医令领了出去,待那些人出门,又跪下来,"万岁,臣有本要奏。"
萧谨心中早是惊乱不已,理不请头绪,无力道:"……左相大人,明日朝上奏吧!"
杜进澹俯身,坚持道:"臣参的是魏王!"
萧谨闻言转过目光看他,定定地不做声。
黄明德连忙下阶,将那奏本接了过来。正要递给萧谨,萧谨扶头,"择紧要的讲吧!"黄明德扫了一遍,低声吟读。
杜进澹这本子参的是陈则铭拥兵自重,笼络人心,并拿萧谨当初箭射小宫宦,陈则铭出手阻止为例,道魏王在宫中尤如此,在宫外更当何如。奏章最末更是骇人听闻道,众臣入宫拜万岁,出宫拜魏王,已成惯例,长久如此,天下当只知魏王,不知万岁矣。
黄明德读毕,将折子合上,郑重放到萧谨身前御案上。
萧谨盯着那奏折,半晌不开口。
杜进澹道:"万岁,尾大不掉啊,如今的局面尚有回旋余地,可若再这么拖将下去,将无法可制魏王,届时危及的终将是陛下,请万岁三思!"
待杜进澹退下,萧谨将那奏章收在袖中,到了寝宫尤翻看不已,面上神色游离,终不能定夺。到夜间,萧谨无意中询问黄明德,"那毒,到底会是谁下的?竟然能下到朕的饮食中,实在可怕……"
黄明德叹道:"那样多的奴才试食都无事,显然下毒的人与万岁独处时间极多。"
萧谨怔忪,"那为什么他又住手,饶了朕一命?"
黄明德也不明所以,"恐怕他另有他意?"
萧谨听这话,追问:"他会有什么缘由?"
黄明德道,"或者是看陛下尚不足为患,只是警告?"
萧谨抱头道:"朕糊涂了,朕给他那样大的权力……"说到此,他又醒过神来,直直盯着黄明德,"连你也觉得就是魏王?"
黄明德连忙跪下叩头,"老奴怎么敢武断。"
萧谨想呵斥他,却终究没了那种心情,退到床榻上,又摸着那奏章边角,心中难定,如此怔了良久,才望向黄明德:"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黄明德一直跪着,不敢起身,此刻闻言作势思考半晌才道:"老奴小时候未入宫前,见过驯虎玩蛇的把戏,当时老奴年纪尚小,见识也浅,猛一见以为是神仙下凡。那杂耍班子演了十七场,老奴便在帷帐外偷看了十七场。最后观望清楚,才发觉那猛兽均是去齿拔爪的,这才想明白……若想避免猛兽反噬,非如此不能侍养。"
萧谨怔忪,黄明德却俯身下去不再说了。
萧谨等了半晌,面上渐渐露出恍然之色。
萧谨将杜进澹暗中上的奏折留中不发,私下召见了他三次。
之后,虽然依然不肯接受魏王单独觐见,但君臣对答间的颜色却缓解很多,后又因黑甲军平定豫州部分地区贼乱,萧谨对陈则铭再行封赏,对朴寒的找碴参劾,太明显过分的也会驳斥。
外人看起来,之前那段微妙期已过,很显然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百官都松了口气,不用再考虑站对站错的问题了,私下也各自庆幸不曾有什么过激行为。
陈则铭却心中忐忑,每次求见,黄明德会亲自来辞,温和解释万岁心情不佳,又或者事务繁忙。拒绝的理由层出不穷,陈则铭的心只觉得步步踏空。
韦寒绝更是笑容不减,一语中的,"万岁若真是芥蒂全消,为什么还不曾将殿前司朴寒拿下马?"
陈则铭闻言只是笑,"朴寒除弹劾我之外并无大错,为什么拿他?"
韦寒绝看着他,"大人真的不明白?"
陈则铭笑而不答。
韦寒绝话语间并不挑明,但隐隐听着,怎么听怎么象是劝他及早自立的意思。陈则铭心中知道这少年是急自己所急,但他只能装糊涂。
韦寒绝分析的是形势,他没看到过陈则铭的内心。
萧谨是陈则铭反掉萧定后一手扶持的,萧谨成功了,才是陈则铭的成功。反了提携自己的君王,又反掉自己拥立的君王,他还怎么取信天下。谁会相信他并没有野心,史官会如何描写他的一生,他怎么去见九泉下的父亲。
陈则铭在夜间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要摸自己的后脑勺,哪里到底有没一块骨头,名为反骨。
他总是叹息着垂下手。
抚摸那重锦斗篷,他还抱着希望,萧谨不是萧定,他一定会留下回旋的余地,于是自己能做的还有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人们留言~~
42、又过了一阵,豫州最终大捷的消息终于传来,号称歼敌十万。江中震整编战俘后,立刻领军回朝。
大军行到途中,封赏已经颁下来。陈则铭身为枢密使,论功行赏自然又是头功。这一次连他两名姐姐也被封了夫人,得了无数锦锻马匹。就哪怕他那个鲜有人见过的小妾,也赐了宫花首饰。
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外人都道陈家是祖上厚德,以至于荫及子孙。任谁也看得出,陈家权势早盖过京中各路亲王权贵,足够称得上如日中天不可一世。
陈则铭的两个姐夫虽然也是官宦之后,却都资质平平,科举不中,原本各自花钱捐了虚职。陈则铭得势后,自然有人上赶着巴结,将他们一路扶持上来,现如今也都是二三品的大员了,实在是平步青云。
这日,两家一同回陈府探亲。四乘大轿,浩浩荡荡,随从人员从街头排到街尾,引了无数行人观望。有权当用,这是俩姐夫的共同体会。
陈则铭闻讯出迎,看到这架势也有些无言。
进到院中,姐姐姐夫们忙着比赛打赏,看谁出手阔绰,下人也跟着满面春风起来。
正要进屋的陈则铭见之一怔,收回了已经跨过门槛的那只脚。
周遭明明一派祥和,他却竟然有些隐隐的不安。
古往今来,多少功臣因得了天宠,太过得意忘形而遭杀身之祸。看看眼前,哪个脸上刻着的不是忘形两个字?
萧谨的赏赐一波接一波,实在带了些波涛汹涌之态。
从前的萧谨也不知节制,从来都有恨不能倾尽所有的趋势,可那时候他一心拉拢自己。如今少年天子分明是气头上,这一幕便有些欲盖弥彰的古怪感觉。
厚恩之下是福是祸,谁能知道。
陈则铭很快上表,自叙无功,不敢自居,金银封赏该拿去犒劳黑甲军士,以显示皇恩浩荡,而自己已经受朝廷重用,鞠躬尽瘁原是本分。
萧谨在龙椅上听了这话,半晌不做声。
远远望去,少年天子的面上突然显出少许类似黯然的神情,最后却还是点头应允了。
几日后,西域来朝,进贡十匹汗血宝马。
萧谨立刻赏了陈则铭一匹,圣旨上说,宝马赠英雄,次日围场狩猎请魏王务必骑此良驹前来护驾。
陈则铭接过黄锻,心中那块石头才算是真正落地——萧谨终于愿意与自己私下见面,那便表示他已经解开心结,准备与自己面谈。
……这便够了。
萧谨那个人的性子他太清楚,他唯一怕的便是这孩子年少无知,被人利用。
或者是因为前几日的上书,让萧谨终于意识到他近来的谨言慎行和低头臣服的明朗态度,才去掉了那点愤意。
不管是与不是,陈则铭都有种雨过天晴的轻松——只要见了面,他就能说服他。
那马驹四肢修长,步履轻盈,一看便不是凡物。陈则铭端详半晌,心中狂喜,命人将它带下去喂草料。顾伯唯恐其他人伺候不周,坚持要亲身上阵照料这匹御马。
陈则铭笑一笑,任他去办。待周遭安静,下人们各自忙活去了,陈则铭坐在堂上,却是一阵阵的后怕。
若不是这圣旨来得及时,自己会怎么做?
猜疑真是天下最可怕的东西,每天夜里,他不能入眠,反复思量如今自己的处境,和进退的问题。
若萧谨露出调兵的意思,自己会怎么做。
他满背的汗,心中庆幸不已,他没听韦寒绝的进言,全因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萧谨对他是不能这么绝情的。
幸好他押对了。
从萧定执政的当年开始,他的不甘心已经促使他做了许多事情。然而,那些事情就全是正确的吗?
他不知道。这种不自信导致他在可能到来的第二次选择面前,突然迟疑不定裹足不前了。
可当他接到这封带着和解语气的旨意时,他猛地意识到,死这个东西自己是不在乎的,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死得毫无价值。
如果萧谨希望,他可以把手中的权势还给他……那本来是他萧家之物。
陈则铭叫人备马,他要立刻进宫面圣谢恩。
他不能等到明天,一整夜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正要上马,一个人突然从旁边走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定睛看到,韦寒绝已经对自己行了一躬,一鞠到地。
陈则铭有些讶然,还不及说话,韦寒绝抬起头,从来憨笑不断的脸上早没了那种藏拙的笑容,"韦寒绝前来拜别千岁。"
陈则铭这才真正吃惊了,丢开缰绳,上前一步,拖住了那少年的手,"公子突然说这种话……莫非是我怠慢了公子?"
韦寒绝道:"千岁一直很客气。"
陈则铭道:"那是下人得罪了公子?"
韦寒绝近来的进言他不用,是不能用,不愿用。
可他也不愿因此怠慢了此人。这其中固然有重才之意,可也有惧怕之心。韦寒绝对他的劝谏,若有第三个人知晓,那便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罪,全家当斩。
须能将此人一直困于府中,他才能放心。
韦寒绝依旧摇头,只推说老家有事,如今不得不回了。
陈则铭追问不出缘由,又见他去意已决,只得失望作罢。
他沉吟许久,叫顾伯拿来银两要赠给韦寒绝。
韦寒绝笑道:"小人家中虽然不是富豪,可到底是官宦人家,哪里需要魏王再给盘缠。"
陈则铭淡道:"这是之前万岁赐下,给军中犒赏用的,韦公子曾为军效力,取之合情合理。"他有些漫不经心,迟疑着杀或者不杀的问题。
韦寒绝脸色变了变,微忖片刻,道:"我有一言,不知道魏王千岁听不听得进?"
陈则铭道:"公子请说。"
韦寒绝左右环顾,欲言又止,陈则铭瞧出端倪,将他带入屋中。
果然进了屋子,韦寒绝道:"千岁是准备入宫?"
陈则铭看他片刻,微微颔首。
韦寒绝又道:"千岁如今已经万人之上,可以说是风光一时,位极人臣,可世间从来是花无百日红,不知道日后是什么打算?"
陈则铭一怔。他仔细看看这少年,韦寒绝是个很聪明的人,可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话,却证明他聪明一世,却还是一片赤诚之心。
陈则铭迟疑一会,"我希望有生之年,能辅佐万岁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这应对端端正正,应该说并无错处,谁知韦寒绝立刻接口,"那千岁是不打算进也不打算退了?"
陈则铭皱眉不语。
韦寒绝叹息一声:"请恕小人直言。千岁若是为将守关,那必定毫无疑问能步步高升,终有一天能光宗耀祖。可如今千岁已经为相为王……可说是已及巅峰,还能往何处去呢……"
他迟疑片刻,"既不能进,便该早退!"
陈则铭心中一震,他说的是自己该退,还是魏王该退,或者两者皆有?
他凝目看韦寒绝,这少年是真聪明啊,他懂得用什么打动他。
韦寒绝静了片刻,"官场之中,暗流不断漩涡重重。千岁你想维持现状,只会比迎难而上,更艰难无数倍……"
陈则铭到达宫门前时,天已经黑了,只余天边一线白。隔了一会,那些灰白也隐入夜幕中,再看不见。
这是个有风的夜,漫天鱼鳞般的云彩缓缓随风而动,残月时隐时现,它泛着近乎青色的光,染白了近旁的云,却照不亮整个天空。
陈则铭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前兵士,自己漫步而入。
有内侍赶紧去报信,另有人提灯前头引路。
他有在宫中骑马的特权,但此刻他并不想用。一来是萧谨确实曾经希望他威风凛凛在宫中纵马,不过显然不是现在;二来他需要些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
韦寒绝说了那些话之后,最终安然离去。
陈则铭没派人追杀,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韦寒绝见他入宫,便再不提及谋反之事,只表忠心之情。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需要有人盯着,他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或者什么话该在什么时候说。
但陈则铭愿意放他一马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察到这少年身上有些纯粹的东西——韦寒绝本可以不发一言,悄然而遁——显然这少年还没到那个狡猾的年龄,所以他大胆来辞别。
这光明正大的行为挽回了他刚刚展开的人生。
但陈则铭却感觉到隐隐的失望,这样的人,选择在此刻离开自己……是自己不够强,还是当前形势微妙,判不准旦夕祸福。
如果真是如此,这样的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但他到底还是有些被刺痛。
因为他是被放弃的那个。
陈则铭不自主叹息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自怨自艾了。多少年他都独自过来了,为什么还是会对旁人有所指望呢。
他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旁人就能断定你的对错吗?
他们能体会到你的心吗?
无论什么决定,你只该自己一个人下,最先考虑你自己所以为的对错。
……因为旁人只是隔岸观火。
他仔细想了想,将萧谨与自己起矛盾的先后种种,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然后他终于安心。
哪怕事情重新发生,他要再度面临,他的做法也不会与之前有任何不同。
他还是要保萧定的性命——他不能让这个人这样冤屈的死在宦官内侍之手。
他也不会反萧谨——之前这个少年皇帝对他的好,他还记在心上。
作为君王,萧谨有很多不合格之处,但他对他是没话说的。那么陈则铭就不能做第一个出手的人,他不能亲手打破这段情分,哪怕是错了,哪怕就此陪上的是自己的性命。
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这些日子来混成一团糨糊般的头脑突然清醒。
哪怕有一万个人不赞同,你也还是你啊。
他睁开双眼,复又坚定了下来。
43、萧谨此刻还在御书房。
陈则铭走到半路,正遇见一名小内侍捧着食盒迎面而来,见到是他时,那内侍呆了呆,突然绕了过来,"魏王千岁?"
陈则铭被他挡住,不得不停步,仔细看去这小内侍似乎几分眼熟,不禁应了一声。
前方提灯笼的宦官觉察,也停下等待。
那小内侍喜声道:"千岁不记得我了?"
陈则铭心中更是诧异,正要开口应付,突然见这少年宦官背向旁人,不断朝自己递眼色,眼神惊恐中带着焦急。不禁心中一跳,口中顿时缓了,慢慢道:"……是有些眼熟,你是叫……"
那内侍来不及答,几名宦官已经从来路上疾步赶过来,为首一个正是黄明德。
搭话的少年内侍立刻露了惧色,急忙低头让开。
黄明德瞥到那小内侍与陈则铭搭话,早已经不动声色仔细打量了片刻,等那小宦官退开,不慌不忙迎上前来请礼,笑道:"魏王,请随我来。"他指的却是东边,正与御书房所在背道而驰。
陈则铭讶道:"万岁不在御书房了?"
黄明德应声:"万岁吃过点心就已经移驾东暖阁。留我在御书房打扫呢,就听孩儿们报说千岁您到了,怕耽搁千岁要事,故此老奴亲自前来领路。"
陈则铭点点头。
跟着黄明德走了一段,陈则铭心中忐忑之感非但不褪,反倒觉出更多的不对劲来。
黄明德是萧谨贴身太监,萧谨去哪里不带着他,怎么会留他打扫?
之前那小宦官更是越想越眼熟,分明是见过的,只是忆不起时候。
他环顾周遭,正望到巡夜兵士身负的弓箭,突然悟起,那少年内侍可不就是之前被萧谨用箭射过的那个。
那么,那眼色果然是示警。
他心中咯噔一下,脚下立刻停了。
黄明德回头,疑道:"千岁?"
陈则铭脸色苍白,朝他摇了摇手,低声道:"我头症近来犯了,总是不大舒服。"
黄明德连忙来搀扶他,"那等会老奴叫太医过来。"他顿了顿,低声道:"万岁还等着千岁呢,得快点。"这老太监声音中有种难以掩饰的急切,似乎在期待什么。
陈则铭瞧了他片刻。
身后几名人高马大的宦官一直寸步不离跟在他两侧,此刻的他当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人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惊动了卫士,深宫大内之中他也没希望逃脱。
他双手冰凉,不是因为身陷困境,而是因为萧谨原来真下了这样的决心。
这便是调朴寒重为殿帅的真正用意所在了。
表面上陈则铭还是兵权在手,但宫苑已经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除了静华宫,宫中禁卫已经全是朴寒的人。这样的调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足以把魏王逼反,却足以让魏王受制。
可真正致命的原来是后头这一步。那些赏赐果然全是用来花人眼惑人心的而已。
汗血宝马当然是个饵,设局的人料定了他急于面圣,等不到第二天。
这样的棋不是萧谨能想出来的,可他用了。
朴寒虽然曾是萧定的人,萧谨却把他从底层再调了回来,这是提拔之恩。那拘杀魏王时,这个人便是可靠的。
陈则铭分析得异常冷静,他似乎突然心思通透起来,能看得清每一丝隐藏在事实背后的线索。
他把它们一一串起来,顺着线头看下去,他看得漫不经心,似乎踏入这个圈套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同名同姓的旁人。
他猛然间意识到韦寒绝是不得不走,否则他在朝为官的大哥怎么办,他的家人怎么办?陈则铭觉得为家人而退的少年与当年的自己异曲同工。
他把那点残留的不甘抹掉了。
陈则铭仔细看了看黄明德映在灯下满是褶皱的脸,这老太监笑得好生谄媚,似乎又看不出与平日的区别。陈则铭突然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了,萧谨那样一个孩子,会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直到他点点头,黄明德才如释重负,又叫了人过来搀扶魏王。
陈则铭让那人退下,道,"不至于。"
黄明德笑道:"那便好,千岁自己千万走好。"这话似乎语意双关,陈则铭恩了一声。他想对方其实并不需要自己作答了。
到了东暖阁,黄明德并没进去禀告,直接将殿门推开,请他入内。
那里头灯火辉煌,但就是没半个人影。
陈则铭撩袍走了进去。
门从身后被合上了。
殿中烛火一盏接一盏,风一吹过,纷纷张牙舞爪跳跃不止。过了一会,光线骤然暗下来,那是夜风穿堂而过,吹灭了几盏宫灯。
阁内没有伺候的宫人,于是熄掉的灯也没人续火。
陈则铭默然站在门下,听着空旷殿内的动静。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很多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被压抑得细不可闻,但他还是听到了。他想象着那屏后的军士此刻均是被绷成弓弦一般的紧张,嘴角不禁勾起嘲弄般的笑容。
他的心或者是落了下去,或者反而却踏到了实地,因为猜想已经终成现实,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他静静等待事情的继续发展。
这么站了许久,偏殿的门才开了。为首的身披锦袍,心神不定,正是萧谨。
看到陈则铭,少年皇帝的脸色很是难看。他有些慌乱,怔了片刻,才慢慢走入,到龙椅前坐下去。一旦坐下,他因为年少而显得单瘦的身体就不免有些佝偻起来。
几名佩刀卫士挡在他身前。
陈则铭很惊奇萧谨依然肯出现,或者正是因为这感叹,他的心终于能觉察出伤处。
他跪倒在地,道了圣安。
萧谨始终不看他,也不开口,也许因为紧张。
皇帝不说起身,于是陈则铭便没起身,他抬起头,看着座上那个少年。
他一手将他扶持起来,全心全意教他武功,真心真意想辅佐他成为明君,而他,终于还是容不下他了。
萧谨觉察他的目光,将脸侧回一些,这少年紧紧皱着眉,他还不习惯背叛,还是会内疚,这些感受使得他在陈则铭眼前,如坐针毡。
陈则铭看在眼中,终于能有些欣慰的舒了口气,然而已经走到这一步,又何必回头呢。
陈则铭俯低身体,清晰道:"臣头痛之症近日频发,枢密院事务繁忙,臣自忖已经不堪重任,早该避让贤路。恳请万岁收回三衙兵权,臣欲就此致仕,望陛下恩准。"
他也不说废话,开口就直奔主题。错过这一刻,便可能再没机会开口了。
陈则铭的声音并不算大,可殿中四下都寂静无声,于是萧谨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的每个字。他露出意外和无措的神情,呆呆看着跪在原地不肯上前半分的权臣。
陈则铭若是同往常一样,跪安之后起身进言,那在接近萧谨的途中,屏后的卫士便会冲出来,一拥而上,将他制服。
陈则铭却跪得离他远远的,自动交出兵权。
萧谨慌乱了,这反应脱离了杜进澹与他的策划,而他缺乏应对的机敏。
他用很久时间才下得了这个决心,如果不是陈则铭坚持要把朝廷封赏散给军士,应证了杜进澹笼络人心之言,他也许还要迟疑下去。他要将陈则铭拉下马,落去他的爪牙,这样他才能安心长久的把这个人放在身边。
他料想过陈则铭的各种反应,那些画面中有愤怒,有争议,有不服,甚至有唾弃,唯独没有这种常见的平静。
这平静如水导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屏后无人,似乎他还是那个满心依恋魏王的少年君主,这平静引诱他回想到这个人的好,一点一滴,润入心中。
然而到这一步,还怎么可能回头。
萧谨无言,他干瘪瘪地坐着,不能反应,直到陈则铭将上面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
萧谨猛地站了起来,败退般从来路颓然逃出去。那几名卫士面面相觑,连忙跟着退走。很快屏后脚步声悉索而去,不时便退尽。
殿中终于静了。
侧殿的门带着深深叹息般的声音关合。
隔了许久,又打开。
一名内侍端着笔墨,悄无声息地走入,走到依然跪着的陈则铭身前。
陈则铭抬起头,那内侍跪倒下来,弯身将纸托在盘中,再将那盘子端起。
陈则铭提起毛笔,看了看偏殿的门。
萧谨在吗,他敢在吗?他宁可他是敢的,他宁可他自己抛下这张纸,用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逼他来写这奏章。那么他可以告慰自己,自己培养出了一个不逊萧定的君王。
然而,萧谨隐去了。
陈则铭只看得到殿中微弱的灯光,这光芒只能照到门外几步,再往外便是黑沉沉的夜色。就如同命运,你只看得到几步之内。
殿内落针可闻,他一笔笔写下自己致仕的折子,如他夜批奏折时一样,一丝不苟。
待最后一笔落定,他从头又看了一遍,确认所叙无误,这才将笔抛入盘中。
那小内侍掩卷收笔,起身欲退。
陈则铭突然伸手拉住那内侍的袖子,"转告陛下,静华宫中之人,臣将亲手除之。"
那内侍吃惊回头看他,却见他脸色镇定如常,并不像在说胡话的样子。
内侍瞠目望他片刻,脚步混乱,匆忙奔出殿去。
隔了一会,有人返身回来,却换做是黄明德。
陈则铭缓缓起身。
黄明德到他跟前,低声道:"恭喜千岁,陛下准了。"陈则铭冷冷看着他,这目光似乎带着刀刃剐下来,黄明德抬头骇然,不禁退了半步。
偏殿的门也终于落锁。
锁链相扣的声音似乎惊动了烛光,它们微弱地跳动,奄奄一息。
陈则铭独自坐在宝座下,看着月光从窗格里探进来,一寸寸的攀爬。
他没有半点睡意,也没回头再想什么。
他不想萧定,更不愿意想萧谨。
他只是空落落坐在那里。
等待天明。
——第二部完(2009.5.7)——
作者有话要说:有两个消息想告诉大家,一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
好的是,这文确定不会v。群里头的tx是早知道了,不过没在这里说过^^
坏的是,因为后面还有不少篇幅,所以不得不将本文分成三部。之前曾说过只有两部,那实在是对本文长度的估计失误所致,大家就别太在意了……
本来想写篇后记什么的,但与第一部完全不同,第三部是紧接着第二部而来,所以仔细想想也没这个必要了,话说《将》第二部连载过程是我写文以来最困惑的时期,体会到的东西比之前很多年都多,这样的体验也是人生的收获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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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令》番外一
杨梁奉旨出战前一夜,与萧定有场异常激烈的争吵。
实际上认识杨梁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很少生气的,他的笑容永远温暖真诚,又带着些许满不在乎,这微带不羁的神情既显出他的自信,同时又让人接近的同时不得不将他看重一些,为此他的人缘从来好到让人吃惊。
萧定登基后,他全无功名却被封为殿前司指挥使,那时候也是凭借他处世为人上的圆融,很快融入军中,为旁人所接受,不知不觉平了众人的口。
杨梁大萧定两岁,从小一起长大。
萧定是个性子有些乖张的人,行事经常偏激难以理喻。登位后,就更加的不苟言笑,令人难以琢磨了。
没有杨梁这样的性情,在重文轻武的天朝,在这样的君主面前,谁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萧定将桌上的摆设全砸了个粉碎。
杨梁站在满地纸笔当中,微微躬身作揖,坚决道:"既然万岁对臣并非轻慢之心,请恩准臣请战出征!"说完跪下来。
萧定铁青的脸色和漫身散发出的杀意让所有在侧的宫人内侍都不敢动弹。
然后良久的对峙中,杨梁并不抬眼,他只是如同磐石般伏地不动,那就是坚持,是不容商讨。
萧定盯着他,耳畔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沉滞,怒气重重,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方驽定的气势,将他原本如滔天波涛般汹涌的愤怒, 在一轮轮的冲击中渐渐消耗殆尽。
直到最后,他明白自己这一次是真留不住他了。
沉默之后,萧定扯过一张繁锦绢帛,就着那残留的怒气一挥而就,再团起来,狠狠砸在杨梁肩上。
那布团弹开,杨梁拾起圣旨高举过头,低声道:"谢主隆恩!"
萧定凝望他欲去的背影,突然扯出一个恶意的笑,"你能救他一次……之后呢,都能保吗?"
杨梁猛地停下脚步。
萧定满意地看着他回过身来,杨梁向来从容的脸上已经带了些难以克制的怒意。
杨梁看着座上的君主,突然觉得彼此更加遥远,这种感觉源自父亲死后,之后也只是日继一日地更加强烈,他无能为力,做臣子的如何能奢望改变帝王。
他跪了下来,只盼望这样的郑重能挽留住主上任性而为的步伐,"万岁,陈则铭是个人才,当用之。"
萧定冷笑起来:"人才?人才什么时候没有?"
杨梁道:"无辜之人,陛下不该迁怒。"
萧定直起身体,指着他喝道:"大胆!"他停顿片刻,突然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听,你不曾牵入他人吗?"
杨梁一震,"遇燕那件事,是臣的错……"他抬起头,满是期望和恳求,"可陛下不能将错就错。"
萧定厌烦地看着他,"你真是越来越象太傅。"
杨梁脸色猛然白了,突然抬起眼,低声道:"陛下却……越来越不象当年的小定!"
假若当初的你是这个模样……
这样的话他没说出口,可隐含的意思,默契如两人哪里能听不出。
萧定转过眼来,难以相信地看着他。
杨梁冷冷与他对视片刻。
萧定张张嘴,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他似乎彻底忘记了反击,只是怔怔看着杨梁叩头退出。直到那身影消失,方按捺不住地深深吸了口气,那种痛楚延伸如此缓慢,可到底还是能被他觉察到。
杨梁临行前,将自己贴身的玉牌赠给陈则铭。
他确信这样的方式能保一保陈则铭的性命,他赌的是萧定难忘旧情。
想到萧定,他微微的心软。
幼时的萧定,曾经是个那样可爱且全无戒心的孩子。
他叹息了一声。他眼睁睁看着他走到今天,然而其间他并不能做什么,他只能鼓励他尽量坚持下去,直到最后的蜕变。
可最终结果却让所有人吃惊,包括杨梁本人。
他愿意为他做所有的事情,为他扫平前方路上全部的障碍,唯独不能违背的是自己为人的原则。
那秉承自他的父亲,他平生最敬重的人。
杨亭很久之前已经觉察了两人的孽情,其实仅仅是家法和暴力未必能阻碍少年们初生牛犊的勇气和如火的恋情,但杨梁和萧定还是就势收敛了。
杨亭慎重考虑后,开始禁止儿子再入宫,他很快请旨撤换了萧定的伴读。
萧定没料到自己的主动退让竟然换来这么个结果,怎么也不肯依,三番四次恳求杨亭,将杨梁换回来。宫闱中原本少有秘密,这一闹人尽皆知。
先帝更起了废储之意。
对于杨亭这样的耿直之士,闹出这样的家丑简直是让他清誉扫地,无地自容。
他再度狠狠揍了儿子一顿。杨梁可以忍住疼痛,但当他看着父亲的失声哭泣,他惊骇了。
他跪倒在青石方砖上,想了整整一夜,父亲这样的痛苦无助是因为自己,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于是应允了父亲,许下誓言,这一生绝不做佞臣。
杨梁生平第一战并没遇到太大的困难,他挥军将敌人赶至金微山,后见山势崎岖,难以作战,才鸣金收兵。
属下幕僚道,其实这次大战,匈奴真正厉害的人还未出来,是以求胜简单了许多。
杨梁问询那人的姓名,幕僚带着敬畏之色,道对方是匈奴右贤王律延,奸狠狡诈,身经百战,是匈奴真正的头狼。
杨梁班师回朝之日,萧定带着百官迎出京外。
两人相对,先是有些无言,然后不知是谁最先微笑起来。
他们和解了,默契地隐去争吵之事,再不提及。
然而让已经心平气和的杨梁再度气恼的是,其实他走后,萧定也并未放过陈则铭。
他在前方征战时,萧定的愤怒只是发泄到了其他人身上,完全不是他所想的,有所反省。
他有些绝望和无奈了。
萧定已经是万人之上,可他却忘记了他曾居人下时的卑微及受过的压迫,反将之变本加厉地还予旁人,最可笑的是,这个旁人委实无辜。
陈则铭眉目如画,清俊中带着英气,然而这样的长相竟然颇似引发他们裂痕的那个宫人,这是多么古怪的巧合。
杨梁曾经觉得愧对遇燕,如今令他内疚的人更多了一个。
他只能力所能及的护着陈则铭,而这样的行为则引发萧定更大的怒意,反过头来折腾对方,这样的循环让他无从破解。
他不得不警告萧定,"若不能用则废之,能饶人处且饶人。"
然而看着萧定轻描淡写的笑,他也明白自己这么说的无谓。
他在怜惜他的同时,也终于意识到,他们从亲密无间开始背道而驰,终于渐渐行进到了天地的彼端。
杨梁找到陈则铭,与他谈到萧定的过往,他在灯下凝视那张令自己百味交结的脸。
似乎是宿命,遇燕的死让他开始远离手满血腥却不为耻的萧定,陈则铭的出现则让这段距离渐行渐远。
他也明白真正的症结其实来自两人的内心。纵然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透明而深刻的亲吻。
那是个夏日,父亲临时受召见不能来教习,一同读书的皇子们渐渐退去,只剩了他们两人。
他要等父亲,而萧定不知为何也是拖着不走。
他们彼此对望,暧昧地笑。
窗外知了鸣叫不休,而阁内却凉风习习。
萧定临着字帖,一笔一笔甚是认真。
他却心中发痒,悄然走了近去,在他身后看了片刻。望着萧定一本正经的神态,杨梁只是想笑。
萧定转过头时,分明吓了一跳。
杨梁笑一笑,伸手出去,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重叠着,临画那字。
屋中只听得到两人鼻息声,渐渐沉重。
写了一行,杨梁停下笔,低声道:"怎么样?"
萧定看了一眼嗤之以鼻,"远不及我。"
杨梁笑起来,手中只握得更紧。
萧定看他一眼,突然转身搂住他,吻了下来。
他们之前从不曾做过这种事情,为什么那一天会那样大胆竟然在这种全然谈不上隐晦的地方嬉戏起来,杨梁事后回想也只能当成夏日炎热,一时冲动。
然而兴之所至,却难以节制。
他们如同小兽般彼此噬咬舔舐,从桌上翻滚下来,甚至将砚台笔架拖翻,将浓墨泼了一地。杨梁忍不住看了一眼,萧定扯住他道:"没关系。"
杨梁笑起来,"你可别滚到上头去。"
萧定道:"我倒要将你压上去。"
他们将彼此扯得衣冠不整,似乎以此能昭显自己身为男子的占有欲,然而杨梁还是抢得了先机,将手探进去,抚住了萧定。
萧定几乎是惊跳了一下,杨梁在他反应开始激烈之前,吻上了他。
唇齿交缠,耳鬓厮磨,这样的柔情,使得萧定的举动迟缓,来自敏感处的揉弄,逼得他发出一种细微的呻吟。
杨梁被这声音撩得心猿意马,手下不觉更大力。
萧定咬牙道:"痛……"然而他的声调却分明告诉对方,事实并不全然如此。
杨梁深深的吻他,将舌头压迫性地强行探入他口中,他因此获得一种奇特的幻觉,似乎是自己正在侵犯进入对方。这样的臆想让他更加激动起来。
萧定在被强迫处于弱势时,分明不是很乐意,他含住杨梁的舌尖,用力咬了几下,杨梁忍痛退出来,然后不甘心的再度进攻。
直到杨梁用膝盖顶开得他不得不分开双腿,意图分外明显了,萧定才抬起了眼。恼怒地看着他,并紧紧握住了他正不断抚弄自己要害的手,将他尽量扯离自己的身体,似乎在警告他别趁火打劫。
杨梁在他耳边道:"一人一次?"
乘萧定犹豫之机,杨梁用指尖摸索,在那尖端上轻轻用指甲划了几划。
萧定身体猛震,几乎瘫软下来,手也不觉松了。
杨梁闷声笑着,正要往他体内探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惊雷般怒喝,"……孽畜!你干什么!!"
杨梁惊跳起来,茫然四顾,半晌后才发觉那原来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
他愣了半晌,终于垂头坐下。
便是那一次,父亲发觉了两人的关系。
本不过是少年时难耐的一次冲动,谁能想到竟引发了后面那么多的事情。
此刻回想起来,杨梁却并不后悔,爱这一个人,想占有他,在他来看从来也不是错。
那么……错的是什么?
很快,杨梁受命讨伐朴吕国。
他第一次大胜后,萧定对于他的定位终于产生了变化,这也是两人关系和缓的开始。
杨梁的父亲在临终前曾请求萧定让杨梁上场杀敌,报效国家。
萧定却始终将这话当成耳边风束之高阁,事情虽然不大,但始终是杨梁心中一根刺,父亲的临终之言,自己的凌云之志,他都可以不顾,真似要将自己做了佞臣,他如何能不心冷。
他远离他,冷淡他,只因为这两个字他无论如何不能背在身上。
他不信萧定不明白自己。
这实在是两个人彼此的伤害。
然而,此刻的萧定似乎终于是软化了。
出兵太急,于是杨梁想着回来后,也许自己还是该给他道个歉。
其实他真的从来没那么想,那只是气急之后的胡话。在他看来,他就是那个小定,哪怕满身杀戮,他依然怜惜他。
朴吕国地势凶险,杨梁收集了许多的资料,一一抄在手卷中。这是他的习惯,做事前先用笔写下,再理清头绪。
这一战中他见到了律延,脸上带疤,那应该是战争给予他的奖赏。
这也是个带着君王之气的人,一如萧定。
律延阵前劝降,杨梁婉言谢绝。
在杨梁看来此刻胜券在握,但他并无骄色,律延这样的强敌值得敬仰。
然而数日后,身后突然冒出的大军让他措手不及了。
他反复思考却不能明白这消息怎么会这样快传到匈奴,匈奴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发出救兵。
事已至于此,夹击之势已成,他只能硬闯。
那一日,他带领大军在清晨发起了攻击。
他的长枪下鬼哭狼嚎,刃过横尸。他就如同战神,在尸骨中挥洒着他的神威,律延站在城楼上,冷冷遥看着这员勇将。
那一箭不期而至,带着透骨寒冷,凶狠地穿胸而过。
杨梁听到自己骨骼被切断的声音,他抬头看上去,远处的律延拿着一张铁弩,正放下手来。律延的脸上并没太多得意,那神情倒似乎是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悯和遗憾。
杨梁仰面落了下去……
他突然想起当年自己不做伴读之后,偶然入宫的那一次。
见到萧定消瘦而沉默,自己向他求了那块玉牌,说是当做将来的免死牌。其实不过是要博他一笑。
萧定解下玉牌,奇怪的是他腰间原有的繁多配饰全不见了。光秃秃的怎么能看,自己便将从小带的那块玉佩作为了还礼。
萧定单手握着玉佩,似乎开心了很多。
自己明知道父亲晓得之后定会愤恨辱骂,不知道为什么依然冲动地吻了过去。
萧定笑起来,看着自己。
便是那时候,他下定了决心,纵然父亲不允许,纵然世人嘲弄,哪怕能给的不是爱,也要拼尽全力护着他一生一世。
我做到了,……小定。
【end】
番外二
陈则铭醉了。
他将额抵在桌上,不住述说着什么,声音极其细小,含糊不清。
桌上灯光如豆,他的脸被隐在阴影之中,于是对面的萧定无论是从哪个角度,也只看得清他头顶的发髻。
不过,萧定也并不想看清此人此刻的表情,相反,对于这样的醉酒呓语,他向来都颇有些厌烦,他是个自律的人,因而对旁人酒后失态也从来不屑。
可这屋子里实在冷清太久了,导致这种他自小讨厌的絮絮叨叨,在这一刻居然也能忍受下来。
至少不那么无声沉寂了,他这么想着。
而陈则铭似乎正在不断与人争辩什么,声音起起落落,时而沉默时而激昂,萧定有时候也能清楚他分明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但要继续认真听,他那里却又模糊下去了。
萧定没有探听旁人心绪的想法,可整个屋子里只听得到这个人因克制而强自压低的声音,那回声中充斥着一种难以琢磨的低落消沉的氛围,如果他是在梦中与人争执的话,显然讨论的并不是令人愉快的话题。
萧定闻了闻杯口,正想着这酒味道实在很淡时,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几无休止的呓语终于停了下来。
萧定抬起头,见到对方摇晃着站起身,一路摸索,踉踉跄跄往床边去了。
陈则铭摸到床沿,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他微微叹息一声,看起来是想坐下去了,脚下却骤然踏了个空,险些跌倒,一屁股坐到了床前踏板上。
那动作有些可笑。陈则铭似乎醉到忘记了此地并非他的陈府,顺便还把这里当做了他的卧室。
萧定却只是一口口抿着酒盯住对方,不动声色。
陈则铭浑然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将手臂趴在床沿,很快地酣然入睡。
不得不说,陈则铭这样的醉态很少见,更与他此时此刻的身份更加不合,不过这才是真正能娱乐人的地方啊。萧定撇了撇嘴。
陈则铭在他看来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这人嘴中喃喃不休的到底是什么,萧定居然也能猜出一二。
萧定为此更加心烦,他愣了片刻,站起身,举步时候顺手摸了那酒壶,藏在袖中。
他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灯光很昏暗,但还是能借光看清陈则铭的面容,哪怕是醉了,这个人靠在臂中的样子,依然眉目清朗如同画卷。
萧定蹲下来,看了片刻,伸手撩起他额前碎发,陈则铭沉沉睡着,浑然不觉。
"……那一晚是你吗?"萧定突然低声道。
陈则铭在梦中皱起了眉,萧定不依不饶般重申,"……我关窗时闻到来自窗外的酒香……那样晚了,你来干什么?"
陈则铭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已经深入梦乡。
萧定长久看着这个人,目中露出疑惑却冷淡的神色。
"这么久,你总不能想透彻……你想我怎么回答你?"萧定坐到陈则铭身旁,嘲弄般笑了笑,将酒壶抬起,就着壶嘴喝了一口,突然转身,抓住陈则铭双肩将那口酒嘴对嘴哺了进去。
陈则铭猝不及防,被这口酒呛得立刻咳起来。茫然睁目,看到萧定的面庞,近在咫尺对他笑,只觉得是在梦中。可喉中分明火辣辣地刺痛,他不禁弯身扶着床栏咳了半晌。完了,喘息着靠在床边,莫名的环顾。
萧定仰头再喝,低头再哺。
陈则铭稍微清醒,将牙关咬紧哪里肯接,可到底抗不过萧定痴缠,他睡意浓重,支持不久,终于张开口,接了那口酒。
萧定笑容更深,那酒只剩了小半壶,哺了几口终于尽了,他摇壶不见声响,大是扫兴。这半壶酒借着他口都给陈则铭灌下腹去,陈则铭醉上加醉,更加迷糊,见终于再没酒来,放心下来,双臂大张,背靠床沿,低头朦胧睡去。
萧定将那酒壶掷开,扯着他发髻,索性就此吻了上去。
陈则铭刺痛惊起,挥手来挡。
可两人耳鬓厮磨,彼此鼻息纠缠,温暖暧昧,这情景他一心只疑是在梦中,不多时便溃不成军,那点欲火原本深藏心底,既然被撩拨,哪里还掩藏得住。
很快便是唇齿交缠,彼此胶合,难有半刻分离。
萧定也不解他衣裳,一点点顺着身体摸将下去,摸到他腿根处,发出一声笑。陈则铭微微清醒,大是羞愧,将手肘撑在床上,支起身体,强要挡开对方。
此刻初夏,衣物本薄,萧定隔着一层布料抚弄他,跟从前那般赤身裸
体相戏又有些不同的意趣,加上已被对方弄了片刻,酒意外加欲火焚身,陈则铭心中自制再强,也早已经有些压抑不住,如此喘息沉重,头昏脑涨之时,那抵抗的手似有万钧之重。
萧定被他推开,也不气恼,只绕过他双臂,从下头伸手进去他衣内。
肌肤相触,陈则铭一震。
萧定似乎早料到如此,抢先吻住他,陈则铭被他用身体抵到床沿处不能挣脱,萧定轻轻吸他舌尖,似在安抚他,陈则铭渐渐停止挣扎,混沌中露出迷惑的神情。萧定趁机将手滑下去,悄悄握住他分
身,不住抚弄。
陈则铭紧紧皱起眉,到了这地步,他已经无法抗拒,这事情这举动分明是快乐的,然而他胸臆中却又充斥着一种难言的苦楚,忍不住在喉间发出低沉细微的呻吟。
萧定吻得更紧,似乎要将他的声音生生吞噬下去。
渐渐地,那只手似乎带了魔力,陈则铭昏眩之中,只能意识到那手指的每一举每一动,那动作时快时慢,每一步便泯灭掉一些他的自我意志,直至一切焚灭,他僵硬地蜷起身体,双手狠狠掰住萧定的双肩。萧定被那大力捏得忍不住咬牙,却不肯放过他。
待那阵头晕目眩的空白过去,陈则铭不由自主瘫软了身体,低着头不住地喘息,满鬓汗如雨下,浸湿了他的发根。纵然这样神智不清的时刻,他依然能觉察到一种空落。
正无措,却突然觉察到对方手中抹了那液体,往自己身后探进去。
他握住那只手,萧定惊讶看他,陈则铭凝视他片刻,突然将他双手反剪,压了上去。他也知道自己醉得深了,唯恐对方挣脱,褪去萧定衣物的时候,将那衣物为绳捆住了对方。
萧定大惊之后,挣扎不断,却到底还是拼不过他兴致上来后的蛮力。
他进入他的时候,萧定咬牙切齿,从喉间道:"为什么这种事情让你做起来……总这么难受!"
陈则铭掰过他的头,深深地吻他,这举动出自内心,全没半点不适。他放弃了天人交战,选择对自己的欲望投降。
萧定皱着眉,满脸痛楚恼怒之色,纵然这个吻也无法消去那种钝痛,或者让它减退半分。
陈则铭只将自己插入更深,哪怕萧定脸也青了,他也并不心软停止,如果这是梦,那么让彼此放纵到底吧。
萧定却突然睁开眼,回应了那个吻。
他们吻得那么深,却彼此相隔很远,从不曾接近。
……
一直如此。
搞笑同人
话说,某夜太白金星下凡公干,顺便喝了点小酒,贪杯误事,一不小心一头载到了魏王府,小陈同学的卧房。由于摔的太狠,太白老人酒醒了不少。侧耳细听,发现魏王在床上喃喃自语: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不要,不要啊,我是直男。太白老人本就八卦,于是进入陈同学的梦想。这一进不得了,原来这人是如此的苦大仇深啊,原本一直男,硬给一个叫萧定的家伙掰弯了,这还不算,这个萧定还抢人老婆,叫人放火.......BLABLABLA,而且更人神共愤的是,自己老公死了才伤心三天,就又开始性骚扰员工了,这个萧定简直是极品之渣人啊。
太白金星的正义感被激发了,一窜回天庭,把这件事情和他的老相好送子观音说了。这个送子观音,听了后也愤愤不平,你说我们做神仙的,就应该惩恶扬善,为毛这个萧定那么嚣张,还没倒霉呢?太白金星摸了摸胡子,说:霉是倒了不少,但他太渣,好像没什么能虐的了他,所以他至今仍然很嚣张。送子观音了然一笑,原来是这样啊,哼哼哼,没办法虐他吗?老娘让他生。太白金星附议,亲爱的,你真是太高明了。
于是,某夜送子观音遣入人间,准备寻找萧定,送他个娃娃,可是找来找去,在人间都听不到萧定的消息,于是回来和太白金星商议,是不是他搞错了,人间没有萧定啊。太白金星了然,:是这样的,由于此人太渣,人间的同人女都叫他渣定,所以你肯定找不到萧定了啊。
原来如此,送子观音又下凡了一趟,这一次,很准确的通过同人女们的讨论,找到了渣定的住所-----静华宫。送子观音嫣然一笑,玉手一挥,一个娃娃进了渣定的肚子,哈哈,丢了一粒子,发了一颗牙,此花叫做呀儿呀得喂呀,得喂呀得喂呀为上喂,叫做小菊花啊啊啊啊,送子观音边唱边回了天庭。
某天,渣定同学吃着西瓜晒太阳,吃着吃着,就觉得恶心干呕,不停地犯酸水,心下疑惑,为毛会这样呢?难道我得了慢性咽炎?是夜,小陈同学从
窗户爬进来与他约会,渣定欲攻之,小陈不肯,正欲反攻之,渣定忽然说,你表攻我,我最近身体不好,浑身乏力,四肢无力,没食欲,总要吐,还想吃酸的,对了,你明天来表忘了给我带份"来一份"的青梅。小陈不相信啊,你既然身体不好为毛还想攻我呢?渣定答曰,你来不就是让我攻的吗?我不攻,多不给你面子啊?小陈面黑,终不顾反抗,攻了他。完事后渣定还不忘跟小陈说,我生病了,你找个御医来看看吧。小陈将信将疑,但看渣定正式的摸样,还是给他找了个御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把个老御医吓的浑身发抖,抓着魏王的手说:他,他,他看脉象,像是有喜了。
虾米?小陈拍了下御医的头,我说你老糊涂了吧?拿这个来糊弄我?
可怜的老御医给拍的昏头转向,但还是肯定的说:魏王,他的确是有喜了。
渣定一听,立即蹦跶起来,拿了个绳子,勒住老御医的脖子,小陈立即阻止,你为毛想害他?
渣定眼中寒光一现,要是他把我怀孕的事情说出去,我们两都完了。 小陈疑惑,为毛我也完了?
渣定晕倒,颤声说,表忘了,孩子他爹是谁。
小陈顿悟,立即向御医面露凶光,欲杀之。御医立即挥手,你们表杀我,我保证不说,而且我还可以帮他接生。
渣定说,谁要你接生,你给我记打胎药,我要把孩子打了。小陈犹豫片刻说,这孩子要留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要给陈家留点血脉,御医你走吧,但这件事情谁都不准提起,不然......,小陈做了个恐吓动作,老御医吓的颤颤巍巍的跑路了。
渣定绝望了,:你真的要让我生?天啊,你疯了,哼哼,你儿子生下来,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对你吐口痰。小陈疑惑,为毛他要对我吐痰?渣定冷笑:因为你昨天冲他吐了一头的痰。
小陈继续疑惑中。可能渣定被怀孕的事情弄的有点神志不清了,算了,随他胡说吧,总之孩子要紧,小陈按下决心,这段时间一定要对渣定好些。
渣定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某天,他忽然对小陈说,快快,翘起屁股让我攻,小陈不愿意了,渣定威胁说,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跳楼,让你当不成爹。这可是小陈的软肋,他心不甘情不愿的翘起来了屁股,但渣定由于肚子太大,几经努力,还是攻不了,弄的满头大汗。最终终于放弃,还不忘愤愤的说,等我生完了,再攻,这次先记着。
日子过的飞快,眼看渣定就要临盆了,老御医如约而至。小陈第一次做爹。心中忐忑,听到里面渣定压抑的叫声。心下感动:虽然他渣了点,但还是很可爱的,我以后不虐他了。
过了N久,老御医擦着汗,走了出来,小陈立马迎上去:是男是女?老御医为难的说:不知道,你自己进去看吧。
满怀欣喜的进入房间,看到渣定坐在床上,抱着个蛋发呆,小陈楞住了,这是什么?你生的?
渣定茫然的点点头,你为毛会生个蛋呢? 小陈心里失望之极。
渣定鄙视的看着他,废话,我是真龙天子,龙自然是下蛋的。小陈恍然大悟,那现在我们怎么处理这个蛋? 渣定恶寒了一下,你拿回去捂啊。
小陈虽然不愿意,但爱子心切,还是拿回去放在床上,天天捂着,对外说魏王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功夫不负有新人,蛋终于破壳了~~~~~~是个胖小子,小陈很是喜欢,但心中有点不爽,为毛这孩子张的像杨梁呢?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这两人关系这样好~~~~
一路看一路笑,本来曾想过在愚人节写一段类似的,后来不了了之,显然我的幽默感不如打倒tx~~
据说会有配图,万分期待ing~~
番外三
番外三
那一夜,京中有灯会。
这样的夜晚,从不出门的女眷们可以光明正大上街。于是相应的,登徒子也多起来。
孩子也多了,这是个热闹的时候。
无数各色的花灯悬在半空中,沿着道路流淌下去,一长串宛如星河,道旁檐下灯火通明,不时有人探头张望。此刻这两旁的房价奇高,几乎是非权贵不能登楼。
小贩四下游动叫卖,他们非常积极,据说有时候还能碰到京尹亲自派发的红包,往来如织的行人都喜气洋洋。
于是此刻虽然是夜间,却比平常白昼还多了几分喧嚣。
杨梁跟在萧定几步之外,这是个很好的距离,他一眼便可以看清楚萧定身旁穿梭而过的所有人,一个不落。萧定身旁只带着一个小内侍,这样的微服私行实在是不安全的,但他说服不了气头上的萧定。
"谁是君谁是臣。"
萧定冷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他哑口。
萧定会拿君臣之纲来压他,那便表示他已经气到某个程度了,杨梁就不该再说。
然而那是条人命,无辜者的生命,他实在不能不说。他会良心不安。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两旁行人开始匆忙奔走。
雨点打湿了纸扎的花灯,烛火一盏盏的灭掉,等回过神,路上的人锐减,昏暗了许多,方才那喧天的热闹似乎就是个梦境,转眼即逝。
萧定回过头来寻找他,杨梁疾步奔到他身边,用袖子遮挡住他的头,将他拖到屋檐下。那小内侍也赶紧跟过来。
雨更大了。
这是家民居,屋檐不宽,萧定却不肯让开,杨梁不得不与他肩靠肩叠靠在一处,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彼此的温度透过有些湿润的衣料传过来,腾腾而上的热气中,带着些暧昧的气息。萧定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腰,杨梁转过头的时候,双唇几乎要触到他的鼻梁。
他有吻下去的冲动,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滴在他另一侧的肩头上,那猛然一凉让他清醒了许多,于是他忍住了,这便叫耳鬓厮磨吧。
行人虽然少了,窗前却还是不时有人往外探一探,他们默契地调开头,似乎是拉开了两者间的距离,却在外人看不到的暗影里握住手。
那小内侍识趣地与他们隔远些,对着外头张望雨势。
两人的手掌都是干燥的,萧定紧了紧手指,杨梁默然不语。
他仰头注视着檐沟间落下的那缕缕丝线,全神贯注,……如果他能看清楚的话。
看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调回头,萧定的眼如同兽在暗中发着些微光,直直看着他。他笑一笑,转开头,隔了片刻,再回头,萧定依然在看他。
就在一次次对视中,他们似乎渐渐重回到少年时光,这仍旧是那个外面塌了天,却能浑然不觉的懵懂年龄,他们不觉柔情满溢。
杨梁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屋檐外头,行人撑伞而过,杨梁调头望着雨幕道:"我去买伞吧。"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4 at 下午12:4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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