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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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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作者:朱砂 (2/8)
捆了几圈,扛起他就走。别看他身子细瘦貌不惊人,力气却不小,扛了一个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胡岩跟在后面,不放心地道:"你小心些,周大人饿了好几日,身子虚得很,你手脚放仔细些。"铁线蛇闷声不响,只管拔腿就走,一面冷冷道:"你若喊一声,我就拿草堵你的嘴!"周凤城被他头朝下扛着,晃得头晕眼花,哪还有力气回嘴。铁线蛇脚步极快,片刻便下了乱坟岗子,沿小路往前走了四五里地,果然有一辆马车停在小山包下,两匹马儿似乎等得不耐烦,不停地踱着步子,车边还有两个黑衣骑士策马等在那里。
铁线蛇将周凤城往马车里一塞,向胡岩道:"你也进去,他若出什么事,都算你的。"
他一双眼睛在日光下又细又亮,真如蛇眼一般,胡岩被他一盯,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没敢说话,乖乖钻进马车里去了。铁线蛇往车辕上一坐,一抖缰绳,马儿打个响鼻,挪动了蹄子,铁线蛇冷冷道:"走。"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哈哈笑道:"往哪里走啊?"路边的树枝唰啦一响,两个人翻身跳落在道路当中。
两名黑衣骑士反应极快,唰一声同时拔出腰刀,一夹马肚冲了过来。两人用的都是弯刀,刀锋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显然锋利无比。两匹马儿显然也受过训练,不偏不倚并排向路中间两人冲过来。路本来不宽,双马并骑,把路堵得满满当当,躲都没处躲。两名骑士同时一个镫里藏身翻到马腹之下,两把弯刀却鬼魅一般斜探出来,即使路中间这两人往两边躲闪,也免不了被刀削成两段。这是他们练熟的马上战术,使用出来熟练无比。铁线蛇在后面,嘴角已经露出了嗜血的冷笑。
突然马匹一声悲嘶,右边一匹突然前蹄一屈一头栽倒在地,若不是骑士身手敏捷翻了出来,几乎便被压在马腹下。但二人的联手攻击无疑是已经被破了。剩下的一人一怔,因为他已看过面前这两人手中无弓无弩,只是个子较高的那个随手一甩,身旁的兄弟已经变作了滚地葫芦,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冲上去。就这一怔之间,眼前一花,右脚突然一轻,马镫带竟已被割断。他本是靠右脚勾住马镫,此时无可借力,立时跌在地上,糟糕的是左脚还挂在镫里,马儿又发疯似地往前冲,整个人就像个破布口袋似的被拖了出去。
从马腹下滚出来的那名骑士,百忙之中还瞥了爱马一眼,只见马儿前腿上插了一根尖锐的树枝,难怪会失蹄。只看了这么一眼,再抬头时就看见那高个子已经迎到另一匹马旁边,不由暗叫不妙,因为另一名骑士身子完全向另一侧倾斜,这一侧已全无保护。果然寒光一闪,马镫就落了下来。他翻身跳起来,一挥弯刀扑上去。他们虽然最重马背上的劈杀,但下了马刀法还在,出手迅捷狠辣,一刀就劈向敌人脖颈,毫不留情。只是刀一出手,敌人一弯身子,一头就撞进自己怀里,手腕上一阵剧疼,喀啦一声软软垂了下来,同时侧颈一痛,顿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铁线蛇瞳孔收缩。面前这人身手之敏捷远在众人所传之上,他甚至都没看清此人是用什么手法扭断了自己兄弟的手腕,只看见那一记手刀劈下去,自己兄弟就像截木桩一样栽倒了,而此时另一兄弟被马拖着已经奔出十几丈,马臀上鲜血直流,难怪像发了疯一般奔跑。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个身手不错的弟兄已经狼狈不堪,这个南祁的摄政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李越把手上的匕首在指尖上转了一圈,其实匕首出鞘的唯一作用就是割了马镫挂带,又在马屁股上戳了一下,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了。他看着全身肌肉紧绷的铁线蛇,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了,这是要去哪啊?"
身后那名被拖在地上的骑士几次想翻身用刀割断另一根马镫带,无奈马跑得太快,试了几次都不成,脸上已经被拖得血痕累累,头还撞在路边树干上,眼前一片昏花,正在暗叫这次完了,突然一声破风锐响,马儿一声长嘶也是一头栽倒,前腿上一支黑黝黝的铁箭几乎射入骨中。
李越指尖上的匕首突然握入掌心,缓缓转身,他看着山坡上策马执弓现出身来的人,淡淡道:"果然是你。"
十三箭
马其实是很普通的马,甚至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大灾之年,西定人都吃不饱肚子,马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铁连珠的样子却像是骑着千里名驹,腰背笔直,相关的每一丝肌肉都紧绷着,但用不到的那些却又不费一丝力气。铁弓斜背在左肩,随时可以滑到胸前,右手按在鞍边的箭壶上,壶中满盛着黝黑的铁箭,箭长不过一尺,箭杆纤细,箭尾处的雕羽也短而窄。这样的箭射出来不易掌握准头,但速度却格外的快。铁连珠方正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下巴向铁线蛇一指:"听说他姓铁,我就想到只有你。你是北骁王的什么人?"
铁连珠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说:"劫你粮队的不是我。"
李越点点头:"不是你,可是与你有关。你在西定四处啸聚灾民,一者为了聚集力量,二者为了造成西定暴民遍地的情形,让人以为粮队被劫也是西定灾民所为。"
铁连珠沉默良久,缓缓道:"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就是南祁摄政王。"
李越耸耸肩:"知道我是又怎样?后悔那时没射死我?"
铁连珠嘴角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抬手指着马车:"那个人我必须带走。"
李越没有回头:"谁?周凤城?谁让你带他走?"
铁连珠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你救过我的命,按我们北骁的规矩,大恩未报之前,我本来不该跟你动手—"
李越摇摇头:"这倒用不着。本来你可以不来帮我们决堤,大家就算扯平。"
铁连珠抿紧了棱角分明的嘴唇,沉沉道:"我们北骁人有恩必报,但是现在我必须带这人走。你好身手,硬拼起来我不是你对手。"声音微微一顿,铁弓已经执在胸前,箭在弦上,"我只有十三支箭,你能接下我十三箭,别说这人,连我的命都赔给你也无妨。"
李越的瞳孔微微收缩。铁弓沉沉无光,箭头却锐利无比,在阳光下透出彻骨的寒意。周醒急上一步:"殿下—"
李越手一摆止住了他:"去盯着马车,我来接他这十三箭。"
周醒一震。这几日殿下平易近人,几乎让他忘记面前这个主子本是以冷酷决断闻名天下的南祁摄政王。然而此刻他的声音坚冷似铁,不容任何人有一丝违拗,一刹那间,周醒不由自主微微打了个冷战—不是恐惧,而是难以形容的触电般的颤栗,仿佛有什么东西穿过血脉直达全身,令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是。"
铁连珠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然而一闪即逝,他的眼睛射出鹰隼般的厉光,铁弓慢慢拉开,突然间飕地一声,铁箭犹如一道乌光,直射李越面门。山丘很小,铁连珠距李越也就是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几乎是弓弦声才响,铁箭已经到了李越面前。李越猛地一翻手腕,铮一声铁箭被格飞出去,李越虎口也微有些发热,看来上一次铁连珠的三箭还是保留了实力的。这想法只是在脑子里一闪,弓弦响如连珠,又是三道乌光疾射而至。这一次分别射的是右肩、左下腹和胸前,无论李越向哪一边闪避,都势必中上一箭。周醒的心已经提了起来,李越的身体却突然一扭,送胯移肩,两支箭擦着身体飞过,射向胸前的那一支则被再次格飞。这时第五箭已经到了,射的是李越的脸。李越在书上看到过古代的所谓"啮镞法",但他可实在不敢用自己的牙去挑战铁连珠的箭。只见他的身体在扭转中突然平平向后折倒,第五箭擦面而过,顺势一个打滚斜翻出去,及时避开了第六箭和第七箭。两支箭几乎是同时钉在他方才所站的地上,大半截箭杆都没入土中,只留下几要雕羽露在外面。
李越一翻起身来就往小山包上扑。要是他手里有枪或是前世那种特制的臂上弩箭,刚才他有至少两次机会可以击倒铁连珠。可是现在不行,这路中间连个掩体都没有,傻子才干站在这里等铁连珠来射。何况这家伙箭法当真是出色,那么硬的铁胎弓,这七箭居然快狠稳准四字俱全。下面还有六箭,这六箭铁连珠一定是尽平生所学,李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接下来。而且,刚才那一扭他已经有点闪到了腰。风定尘这具身体质量还算不错,但总是不如他自己的得心应手,尤其是柔韧性不够。前世他可是练过瑜珈的,要说有一天会为躲箭而闪到了腰,那真是开美国玩笑!可是现在,翻滚当中腰就有点不舒服了。
铁连珠嘴角猛地绷紧。虽然没有尽十二分力,但能在他七箭之下毫发无伤的人已是寥寥,更何况眼前这人似乎游刃有余,竟然还有能力反冲!低喝一声,他反手抽出三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嗡一声大响,三支箭同时射了出去,仍然是上中下,左中右占全。这三箭是铁连珠的成名绝技,曾经弓弦一响射落三只大雁,且只只箭中头部,绝无虚发。
李越正在向前冲,等于是自己往箭头上送。周醒脸色猛地变了,正想不管不顾先冲上去,李越的身体已经猛地弹了起来,整个身体几乎是平着向前扑出去的。他本来是弯身前冲,身体面积尽量缩小,所以铁连珠射出的这三箭最高一箭不过一米半高,李越这一弹起来身体完全展平,类似于跳高运动中曾出现的俯卧式过杆动作,距地大约有一米七八的样子,这高度去拿跳高冠军自然还差得远,但铁连珠这三箭却是都从他身下擦过去走了个空。李越落地一个前滚翻卸出冲力,站起来的时候距铁连珠已经只有不足一百米的距离。
铁连珠在射出这三箭的一刹那心也提了上来,他并不想射死李越。可是此时李越已经距他不足百步,如果再向前冲一些,弓箭的长处就将失去。铁连珠的眼睛亮得如同要燃烧起来,这时候他心里已经没有敌我、生死的概念,有的只是面对一个前所未见的对手的紧张和兴奋,族人天生好斗的血液已经在他体内沸腾起来,那是摒除了一切功利观念的纯粹的竞技渴望,是只有棋逢对手才会生出的激情。他的手往后一抹,剩下的三支箭已经全部上弦。
李越仍然在前冲,走的却不是直线而是斜线。铁连珠只剩三支箭,与其直撄其锋,不如避其锋芒。但是当他在斜线尽头准备折向时,弓弦猛然响了。这时正是重心已经回挫的时候,铁连珠这一箭,稍稍前于李越的身体走向,如果是在直线位置上,只要向反方向稍稍一退就可以避过,但是李越重心已经转换启动,就很难再改变。
李越反而愣了一下,因为这一箭虽然拿捏时间极准,速度却并不十分快,至少对李越而言,他是完全有时间躲闪的。铁连珠为什么会射出这样一箭来?当然这想法只是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一闪,李越的身体已经先于思想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向侧边一闪——猛然间铮地一声,第十二箭已经离弦,这一箭的速度才是快如闪电,叮一声正射中前一箭的箭尾,前箭受激猛地一跳,后箭碰撞之下也改了方向,在如此近的距离中,两支箭一左一右已经把李越闪避的道路完全封死。第十一箭的缓慢原来正是因为有第十二箭的存在!
周醒失声大叫,叫声未绝李越已经猛地侧前扑,两支箭中的一支从他头顶险险飞过。此时他已经冲上小山包,山丘下的道路虽然没有遮拦,山包上却已经开始有个零星树木,李越这一下顺势前扑是唯一的逃生之路,却又恰好扑进了两株灌木之间。与此同时,铁连珠的第十三箭已将离弦。
周醒听见自己惊呼的尾音还在空气中未曾散去,仿佛凝固住了。李越扑进的两株灌木之间,身体恰好被枝叶挤住,这时候第十三箭射出,他将再也躲闪不开。这一刹那,周醒手脚冰冷,即使他现在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枝箭,也将来不及了。眼看李越的身体栽进树丛中,在最后时刻他却突然反手一挥,崩一声闷响,铁连珠的第十三支箭飞出几步就已落地,铁胎弓的弓弦被李越掷出的匕首割断了!
山包上下一时间如同凝固。铁连珠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弓,两段弓弦飘在空中,没能完全借上力量的第十三支箭静静躺在几步外的地上。抬头,李越正从树丛中间吃力地站起来,左手按着大腿,第十二箭牢牢插在上面,几乎透过骨肉。李越呲呲牙,从齿缝里吸了口冷气:"好箭法!"这一箭的穿透力比一般手枪子弹都差不了多少,真他妈的疼!
铁连珠静默片刻,垂下断弦的铁弓:"你胜了。"
李越咧了咧嘴,刚想说话,突然对面小山丘上一片弓弦声响,箭像蝗虫般从枝叶间射出来,把李越和铁连珠笼在箭雨之下。铁线蛇和周醒同时大叫一声,没命地往前扑,胡岩趁机挥起鞭子赶着马车掉头就跑。只是周醒二人实在离得太远,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赶不到。李越手里的匕首已经掷了出去,腿上又中了一箭行动不便,心里大叫不妙。刚才全神贯注于铁连珠,居然没发现有人从对面山包后面掩了上来,不过这些人似乎并不顾忌铁连珠,放箭的范围极大,不但没有半点投鼠忌器之意,反而像是想把他和铁连珠一起射死一样。不过这时候想什么都晚了,现在手无寸铁,可真是个活靶子了,还是个行动不便的活靶子。
铁连珠突然双腿一夹马肚,瘦马嘶叫一声向前冲出,正好冲到李越身前,一排箭射过来,铁连珠身子一缩,从马鞍上侧滑下来,一手挽着马缰,一脚勾着马镫,腾出一只手捞起李越,催马疾驰。不过这马实在不是什么良驹,虽然尽力奔跑,还是中了几箭,哀嘶一声,借着惯性冲了几步便一头栽倒。不过幸而冲了这几步前面便是树丛,铁连珠抱着李越从马背上滚进树丛中,飕飕而来的箭被茂密的枝叶挡住,有几支漏过来也被铁连珠挥舞铁弓扫开,两人总算没有中箭。
铁线蛇和周醒只冲出几步,便被一轮箭雨射得手忙脚乱。李越和铁连珠缩在树丛中,更被压得抬不起头。铁连珠手上稍微慢点,噗一支箭已经射进他肩上,处境更是危险。对方似乎必要置他们于死地,箭如雨下,半刻不停。灌木虽然枝叶茂密,却也禁不住这样的强射。李越一咬牙,把穿透大腿的铁箭生生拔了出来当作武器拨打射来的箭。铁连珠见他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闷声道:"对不住—"
李越撕下块衣裳把大腿紧紧缠了几圈,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坚持一会,有人来。"心里却在大骂,该死的田七怎么还不来,再不来黄瓜菜都凉了!正想着,路上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有四五十骑。对面山包上一阵轻微的骚动,箭雨顿时停歇,枝叶一阵摇动便安静下来。李越知道这些人是要撤,苦于腿上有伤赶不过去。片刻之间田七率的四五十骑已经在山路上拐过弯来,田七一见李越血染衣襟,脸色登时变了,手一挥一半人马往对面山包上包抄过去,自己冲过来滚鞍下马跪倒在地:"属下来迟,请殿下责罚。"
李越真想翻个白眼:"快去对面山丘上看看!"
周醒不用吩咐,已经抢了匹马冲过去,只是不一时便转了回来:"对面已经无人。那边林木茂密,散入二三十人根本无法搜寻……"
李越长长吐了口气。窝囊!想他李越从来都是打人家的伏击,什么时候反而被人家打伏击了?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有朝一日他要是不报这个仇,李越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殿下,这两个人如何处置?"田七快手快脚给李越的腿伤上了药,抬头冷冷看了一眼铁连珠。铁线蛇也被七八个人用刀逼了过来。
李越也抬头,看着铁连珠微微一笑:"你说,我怎么处置你才好?"
铁连珠面无表情:"随你。"铁线蛇一震,似乎想动,周醒已经拔刀压到了他颈后:"别动!"
铁连珠看了铁线蛇一眼,道:"他只是我的随从,你放了他,要杀要剐我绝不皱皱眉头。"
李越轻轻一笑:"要杀要剐?倒也没那么严重。我只想知道,劫粮队的人是你们北骁的哪一位?他怎么会对粮队动向未卜先知?"
铁连珠摇了摇头:"我不会说。"
田七冷哼一声:"不说?由不得你!你是不是想尝尝南祁十二酷刑的滋味?"
铁连珠冷冷一笑:"我方才已说了,随你们处置,若是皱一皱眉,也不算北骁人。"
田七大怒,就想动作。李越摇摇手止住他,凝视铁连珠:"他们方才明明没有忌讳你的安危,分明是想将你一同除去,你难道还要为他保密?"
铁连珠脸颊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低沉地道:"纵然有豺狼风雨,骏马的心总向着草原。"
李越笑笑:"是么?你若是不肯说,我就先杀你这个随从如何?"
铁连珠猛地抬头瞪着他:"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卑鄙小人!"
田七反手就想给他一耳光:"你好大的胆子!"
李越伸手隔开了田七:"你我是敌人,对敌人不计手段。"
铁连珠眼中又闪过一丝痛苦,铁线蛇却冷笑一声:"主子不用管我,这条命本来也是多活的。"话音一落,突然一梗脖子,竟是自己往周醒刀上送了过去。幸好周醒反应迅速将刀一撤,虽然已经破皮见血,伤口倒还不深。
李越也微微动容:"看不出你倒是条汉子。"伸手扶着田七的肩站起来,"我们回城。"
田七怔了怔:"那这两人—"李越一挥手:"让他们走吧。"
此言一出,连铁连珠也怔住了:"你—你为何不杀我?"
李越不想多说,挥挥手:"走吧。放心,我也不会派人跟踪你。你没杀我的人,就跟我没仇。"腿上的伤血是止了,但还得赶紧找个医生看看,否则落下什么残疾可就大大不妙了。至于铁连珠,他从来就没想杀他,只是很遗憾不能做个朋友。
铁连珠怔怔站着,铁线蛇大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越摇摇头,在周醒搀扶下上了马,一群人走出数十步,李越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喂—"
铁连珠还站着不动,铁线蛇脸上已经显出警惕之色,道:"做什么?"
李越不理他,径自对着铁连珠:"你究竟叫什么名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铁连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终于道:"铁骥。"
铁骥。李越重复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圈马回身,这次是真的走了。田七疑惑地道:"铁骥?北骁王族中没听说有叫这个名字的,倒是有个早夭的六王子叫铁骊的,他说的可是真话?"
铁骥,铁骊?李越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若有所思,片刻才说:"应该是真话。对了,柳公子呢?又去粥棚忙了?"
田七一怔:"柳公子?柳公子不是跟殿下一起走的吗?属下刚才还想问殿下柳公子在何处呢。"
"什么?"李越差点又蹦了起来,"柳子丹没回河道衙门?"
田七怔怔道:"属下一路过来,没有见到。"
李越喃喃咒骂一声,猛地挥了一鞭,柳子丹,你又跑到哪儿去了?
劫持
柳子丹也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只能从身下不停的颠簸上推测可能是一辆马车。他试着动动身子,碰到了旁边一个物体,马上听到有个含糊的声音"嗯"了一声,心中不由微微一松,好歹他和林影也是关在一起的。
绑他们的人似乎是冲着林影来的。柳子丹回忆着那天的情景:跟摄政王分手后他没有立刻进城,而是独自绕个圈子去了北城外大堤上。这一次潮汛来势汹汹,虽然上游已经决堤泄水,北城外大堤仍是损了些,林影这几日就在忙着以工换粮,指挥百姓修堤。
想起林影 ,柳子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想当年他们初次相识都未届弱冠,林影固然是雄心勃勃立誓治平水患,就是他,虽因母妃之故在宫中招人猜忌,但到底还有父皇的宠爱,何况年纪到底尚轻,少年意气犹在,回朝后便上书父皇,举荐林影治水。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不想三五年未过,再见面时居然是脂粉装束,身份更变了是别人的笼中之鸟。还记得他扯下簪环,林影乍然认出他时的那一眼,有惊讶,有伤感,有喜悦,也有一丝悲哀和冷漠。那目光似一根针般,狠狠在他心上刺了一下。这些年羞辱是经多了,质子身份不过是未入狱的阶下囚,还有什么资格去在乎别人的白眼,委身承欢的事都做了,还敢怕人说么?但林影不同,他眼中的一丝厌弃,甚于千百人的唾骂和指责。
远远的,大堤上果然人来人往,挑担的推泥的好不热闹。林影正在指挥放置条石,忽然看见了他,目中闪过一丝惊喜,奔过来道:"你,你不是走了么?"
柳子丹勉强一笑,低下头:"他有事,晚几日再走。"幸好林影的喜色是真挚的,但昔年意气已消磨,他又有何颜面对好友?
林影也沉默了一会,两人沿着河堤慢慢走着,终于还是林影先开口道:"他呢?"他,自然指的是摄政王,但两人谁也不愿提起那个名字,那代表了东平整个国家的屈辱。
"办事去了。"不知他们等的究竟是什么人,是谁劫走了赈灾的粮食?
"我看——他对你似是还不错?"林影低着头,语气中不知是酸是苦。、
柳子丹猛地咬紧了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柳子玉面前对你极回护……"
一种屈辱从心里泛上来,冲口而出:"那不过是他自己的东西素来不许别人动罢了!"
林影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柳子丹:"你逃吧!趁现在没人跟着你,马上走!皇宫里没人在乎你的死活,你又何必管他们!"
柳子丹心里一动,随即苦笑:"我可以不管皇宫里的人,可这一国百姓我也能不管么?若我逃了,他迁怒于百姓,停止赈灾该如何是好?他肯放我一人行走,就知道我不敢逃的。"
林影目光黯淡下来:"难道你就一辈子……"
一辈子?他府中不知有多少美貌少年,想攀附他的人更不计其数。不消说一辈子,就是三年五年,只怕他也就不新鲜了。
林影艰涩地笑:"我,我思虑欠周……我只是不忍心看你——想当年举国谁不知香公子才名满天下,如今……"
如今怎么样呢?如今举国谁不知香公子做了南祁摄政王的娈宠,只怕已是贱名满天下了罢!
两人沿着大堤已走出很远,将来来去去的河工抛在身后。这时忽有两个人从后面赶了上来,看衣裳似是来换工的难民,但一眼看去他们面色黑红光泽,绝不似饥民的面黄肌瘦,走起路来两腿稍稍外弯,却是虎虎生风。柳子丹正觉不对,两人已经猛地加快步子到了身后,同时从腰间拔出了短刀。林影也练过几天拳脚,险险闪了开去,柳子丹却是颈上一凉,一柄短刀已压在脖子上,那人沉声道:"你跑,就杀他!"
然后,柳子丹记得两人被劫持着下了大堤。堤下杂草有半人多高,离得又远,根本没人发现他们两人被劫持了。不远是一片树林,一进树林他就被蒙眼堵嘴,绑起来塞进了一只袋子,随后被扛起来。那人身上一股浓烈的膻味,薰得他想吐,加上头朝下被扛着,没一会他就昏昏沉沉了过去,清醒过来已经在这马车里了。好在林影还在身边,只不知,他在仓促中丢下的东西是否能被摄政王找到,毕竟那东西太小了,又是丢在大堤上,他,能找到么?
马车晃了几下,停住了,车门似乎打开了,吹进来一阵带着水腥味的微风,蒙在脸上的黑布被人粗暴地一把扯了下来,柳子丹眨眨有些发花的眼睛,看见一个高大黑衣汉子大马金刀地站在眼前来回打量着他和林影:"哪个是林影?"
"这一个。"在大堤上劫持他们的一人道,指着林影。
"那这一个是谁?"高大汉子显然是个首领,下巴向柳子丹一指。
那人抓抓头:"不知道,当时他们两个在一块,属下们就都抓来了。"
首领点了点头,转向林影:"听说你精通水性,都叫你河伯?"
林影反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
首领将手一摆:"你不用怕,咱们不是要杀你,就是要借你找一条水路到中元。"
林影皱皱眉:"此时正是秋汛,哪有水路能走?"
首领沉下脸道:"你是河伯,别人不能走,你一定能走。"
林影冷冷一笑:"林某只是个凡人,又不是神仙,阁下可不是强人所难?再说西定到中元有的是陆路可通,为什么一定要走水路?"
首领不耐烦道:"说是水路就要水路,这条水路你若找不出,咱们留你也就没用了!"
林影沉默了一下,道:"要找也可以,只是秋汛未完,即便有路也难走得很。再者找水路我一人就行,你们把我的同伴放了,他不通水性,留下也没用。"
首领还没说话,身后忽然贴过来一个人,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此时天色已黑,那人刚才站得远,柳子丹还真没看见他,这时一贴过来,脸在火把光照下一闪,映出两撇老鼠胡子,柳子丹心中一动,突然记起,这人可不正是当日铁连珠在途中劫道时跟在他身后的那人?他低声说了几句,首领面上露出惊讶之色,突然伸手托起柳子丹下巴,仔细审视起来。柳子丹猛一扭头躲开了他的手,但首领已经看清他的脸,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比他还好看,四王子一定满意。来人,把他们两个都带走!"
林影大急:"你们想干什么?"身边那人不等他说话,又堵上了他的嘴,架起两人下了马车。前面原来已到河边,河中停了一艘大船,柳子丹一眼看去,蓦然一惊,那船头上漆着三条金线鲤纹,分明是西定三皇子柳子玉的标记!
几个黑衣人架着林影和柳子丹上船,忽听船舱内有人软声道:"周大人,你好歹用些饮食,这般不吃不喝岂不饿坏了身体?"随听一人冷声道:"这船是去什么地方的?你究竟是什么人,这船上的人又是什么身份?你一日不说清,我一日不饮不食。"这声音,居然是周凤城的。只听啪地一声,似乎打碎了一只碗。船舱中人叹了口气,推门走了出来,正和柳子丹打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惊,那人失声道:"安定侯?"此人正是胡岩。柳子丹知道身份瞒不过去,索性站住了冷笑道:"原来你才是内奸。"
黑衣人首领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岩定了定神,道:"你们怎么把他弄来了?他就是西定送给南祁的质子,安定侯柳子丹。你们把他弄来,风定尘怎肯罢休?"
首领想了想,道:"弄来也就弄来了,那南祁摄政王又到哪里去找他?再说有了他,四王子或许就不强要那姓周的了。真不知六王子是什么意思,又香又软的女人不要,偏喜欢男人,不知是不知在南祁呆久了也染了南祁人的毛病,竟要为个男人跟四王子顶撞!"
胡岩恍然大悟,点头笑道:"不错,安定侯美貌天下无双,四王子定会满意……只是我们要小心了,他正在风定尘面前得宠,听说风定尘散尽府中男宠就是为他,千万不要露了踪迹才好。"
首领不以为然道:"南祁人真是怪毛病。放心,我们的人办事一向利落,不会留下什么马脚,饶风定尘再精明,也没处去找。"两人说着话,几个黑衣人早把林影和柳子丹两人塞进了下面船舱中。
船舱之中一片漆黑,又极狭小,柳子丹与林影只能挤在一起。感觉船身晃动,似乎已经起锚。林影低声道:"连累了你。"
柳子丹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柳子玉养的死士之一?但他们所说的四王子和六王子又是谁?那六王子怎么又在南祁?柳子玉难道竟敢去劫南祁的赈粮?"
林影也是满头雾水:"他们要我找出一条水路直通中元,又是为何?"
柳子丹思索着:"找水路,难道是为了运送什么?难道是运送劫来的赈粮?"
林影疑惑道:"此时水路难走,为何偏要走水路?"
柳子丹冷冷一笑:"西定此时正在缺粮,若走陆路,饥民见了岂能不抢?反不如走水路。只是为何要直通中元,难道粮米要运往中元?"
林影想了半晌不得头绪,道:"这些且不去管它,只是我们要如何逃出去才好。"
柳子丹道:"你逃。"
林影一怔,道:"怎么?"
柳子丹道:"论水性谁比得上你?只不知这是何处。"
林影在心里大致估量了一下,道:"这里想必是蒲河,平河下游分支只这条蒲河水量较小,此时还驶得船,出了蒲河口,浪必然大得多,不能如此平稳。"
柳子丹点头道:"这就好。出了蒲河口你潜水逃走,这船上想难有人追得上你。这些黑衣人听来不像是西定人,未必有什么水性。"
林影急道:"你怎么办?"
柳子丹微微一笑:"你逃了出去,我才有救。"
林影固执道:"不行,我们一起逃。"
柳子丹微微摇了摇头:"我的水性你还不知?带着我怎能逃得出去?你听我的,逃出去马上去见风定尘。既然这些人与柳子玉有关,只怕别人管不到。"
林影仍然不肯:"我逃了,他们岂能放过你?"
柳子丹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嘴角浮起淡淡的自嘲:"既然他们还指望着拿我去讨好什么四王子,我自然不会有事。"心里却隐隐浮起那个人的身影,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
李越正在极力压制着火气。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力不从心。柳子丹失踪,林影失踪,他却半点头绪也没有,根本想不出会是谁下的手。
田七从外面进来,一脸的沉重,看看李越,悄悄站到一边没敢说话。李越瞥他一眼:"什么事?"
田七低头:"回殿下,周中书留下的标记在半路断了—"
李越呼地站了起来,腿上一阵剧痛,登时出了一头冷汗,咬牙道:"怎么?"
田七头也不敢抬起来:"马车绕了个圈子到了平河下游就被丢弃了……"
平河边?李越正在沉吟,周醒飞奔进来:"殿下,北城门外有百姓说有林河道的消息!"
一个五十多岁的斑白老者胆怯地挪进门,悄悄向上瞅了李越一眼,又急忙低下头。李越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你知道林河道去了哪里?"
老者听李越开口,更加紧张,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今日在河堤上,挑担累了坐下来歇口气,似乎看见林河道在下堤上跟人讲话……"
"他跟什么人讲话?"
"一个,一个青年公子,长得,长得像画上画的似的,小人实在形容不出……"
李越心中一动,追问道:"青年公子,可是披一件青裘披风的?"难道会是柳子丹?
老者点头:"好象是一件青色披风。"
"那你可曾看见,他们去了哪里?"
老者努力寻思了半晌,道:"小人后来去挑担了,没看见。不过,似乎另有两个人跟着林河道走了,后来,后来小人就不知道了。"
李越手一扶桌子站了起来:"去堤上!"
河堤上起了风,一阵阵掀得河里的浊浪翻腾拍击河岸。老者站在大堤上远近估量了一会,方指了一处地方。李越举步正要过去,忽然两个孩子从草丛中钻出来前后追逐着奔跑过来,其中一个刹不住脚几乎一头撞在李越身上,被周醒一把捞住,沉声道:"走远些!"
后面的孩子趁机扑上来揪住前面的叫道:"把东西还我!"他年纪比前者小些,身上衣裳也撕破了,显然吃了点亏。
前面的大孩子回嘴道:"也不是你的东西!"
后面的孩子叫道:"我捡的就是我的!"
大孩子撇嘴道:"你的?你叫得它答应么?"将手中东西举高,嘻笑着道,"来呀来呀,够得着就给你!"手中的东西在日光下金光灿烂,李越瞥了一眼,似是一条坠饰,链子上缀着一连九条鱼形金片。眼见那小孩子抢不到,眼里已经含了泪水。李越皱皱眉,掏出一块碎银向大孩子道:"这个给你,你把这东西还给他吧。"
两个孩子其实根本不知黄金贵重,银子倒是识得的。大孩子见了银子大喜过望,乖乖将坠饰交了出来,攥着银子跑了。小孩子得了东西破涕为笑,李越不愿再耽误时间,向老者道:"老人家,你看见林河道就在那里与人讲话么?"
老者道:"大约就是那里。小人因那青年公子实在长得像仙人一般,所以多看了两眼。后来有没有再走远,小人就不知道了。"
小孩子尚未走开,睁着眼睛听着,忽然插嘴道:"叔叔你是说一个漂亮哥哥吗?我看见了,他跟林河道在堤上站着,后来跟两个大个子叔叔走了。"
李越一惊:"大个子叔叔?你看见了?"
小孩子天真地点点头:"那个哥哥长得可漂亮了,比我家隔壁的阿花姊姊还好看。那两个大个子叔叔过去找他们说话,后来就下了堤进树林子里去了。"
李越压制住心中的惊喜,温声道:"那两个大个子叔叔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小孩子抓抓鸡窝似的头发,道:"他们也是在堤上干活的,晚上就睡在我家的芦棚旁边,不过爹爹说他们不好好干活,就知道去粥棚喝粥;还说他们两个都是弯弯腿,走路晃啊晃的。"
李越心中一动:"弯弯腿?"
小孩子吸吸鼻子:"他们还有刀呢!有天晚上我起来撒尿,从芦棚缝里看见的,那个刀也是弯弯的。我告诉爹,爹说他们一定不是好人,早上就让娘把芦棚拆了搬到另一条街上去了。那个地方不好,晚上风好大,吹得芦棚里好冷……"
李越已经无心去听了。弯刀!难道劫走林影和柳子丹的,竟与劫走周凤城的是一批人?
三地
平河水哗哗地翻着浊浪。这里的河堤几乎全是淤成的,岸边零乱地留着无数车辙足印,无法辨识。李越带着周醒田七追踪着零碎足迹穿过树林,就看见这一地泥泞。线索至此算是完全断了。田七看看李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李越不答反问:"你们说这些人为何要劫走林影和子丹?"
田七和周醒对看了一眼,田七首先道:"莫非是有人嫉妒安定侯在殿下面前得宠?"
周醒想了一想道:"若如此说,西定有谁会嫉妒安定侯?那劫他们之人极可能与劫粮劫周中书之人是一伙,难道这些事都是西定主谋?"
田七抓了抓头:"听来也甚有道理。那你说是为何?"
周醒老老实实道:"我想不出。"两人一起望着李越。
李越的大脑此时在高速运转,从他已知的住处中发掘着各种可能。田七和周醒的话虽未讨论出个结果,却给了他提示:"你们都只想这些人劫子丹的用意,可曾想过他们的目标或许并不是子丹?"
田七诧异道:"殿下是说,这些人是为林河道而来?"
"你们想想,那孩子是不是说过,这两人扮作灾民混在河堤上已经好几天了,算起来还在我们到平河县之前。如果说是为子丹而来,似乎不大合理。"李越自到了这个世界,最头疼的就是咬文嚼字的说话法,这时沉浸在思索中,不知不觉就恢复了原来的说话方式。
田七脸上微微泛过一丝异色,道:"殿下说得是。不过这些人劫林河道却是为了什么?"
李越目光转向河水:"你们说,林河道有什么长处?"
周醒立刻答道:"熟悉水性。"
李越摇头道:"这只是一部分,还有。"
田七直盯着李越侧面,慢慢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正在注视河水,却没有看到他的目光:"熟悉河道。"
周醒皱眉思索:"熟悉河道?那有何用?"
李越目光沿着浊浪翻腾的河水向远处看去:"河道有什么用处?"
周醒试探着道:"走船?"李越猛一击掌:"不错,走船!运人,运物,有了林影这个活地图,西定水路,尽在胸中。"
周醒仍是不解:"此时秋汛,水路正是极难走的时候,为何不走陆路?"
李越也是只有这一点想不通。愈是秋汛水路难走之时,愈是能显出林影的重要性,但是为什么不走陆路,偏要走水路?要知道西定平时水路交通兴旺胜于陆路,但秋汛一来,水路立刻瘫痪,数百年如此。如果这些人劫走林影是为了他胸中水图,为什么要在此时?难道他们有什么急得不得了的东西要立刻从水路运出?如果要运,为什么又非走水路?除非是水路有比陆路更好的理由。那么此时水路有什么好处胜过陆路?
田七皱着眉道:"有什么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此时船少,没人敢走!"
周醒失笑道:"这还用你说?或者还有个好处:此时水路关卡都撤了,没人收桥税关税,倒省了钱。"说完了话自觉有些戏谑,这般正经时候实不相宜,心下不由惴惴,悄眼看了李越一眼,却见李越紧锁的眉头突然一扬:"水路关卡撤去,就没人盘查,无论运的是什么,都没人知道!不错,这就是走水路的理由!"
周醒心里微动,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不太明白,正想再问一句,李越已经转身就走:"回河道衙门,张榜缉拿劫持林河道的犯人!"
周醒连忙跟上,道:"殿下,这不知名姓的,如何缉拿?"
李越脚步不停:"不知名姓,不能出画像吗?"
周醒更是不解:"无人见到这两人,如何出画像?"
李越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刚才那个孩子呢?把他带到衙门里去。"
周醒应了一声,心里却仍是不解——难道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能画像?
"砰!"船舱门被一脚踹开,黑衣首领半截铁塔般一头撞进来厉声道:"水路图画出来了没有?"
正提着笔在纸上比划的林影眼皮也不抬,不冷不热地道:"我的水经图注你们取来了没有?"
首领怒道:"没有那劳什子,你难道就画不出图?"
林影将笔一扔:"你说得倒轻巧!西定水路成百上千条,没有水经图注,走错了路可莫要怨我!"
首领火冲头顶,若依着他的脾气,便要举鞭子抽下去,只是此时有求于人,握了握拳,终是没举起来。他也觉得奇怪,派出去的两个兄弟在平河城里潜伏过近一个月,情况应已都摸清了,去河道衙门取本书又不是什么难事,怎么这些天了还不回来?
柳子丹站在案边按着画纸,闲闲道:"各位急什么,过了秋汛不是更好走么,何必急在这一时?"
首领环眼一瞪:"你知道什么?再晚些饿死了人——"突然觉得不对,半途改口道,"你赶快先把大致图样画出来,标出通到中元的水路!若明天还画不出来,"冷笑着看一眼柳子丹,"天天困在这水洼子里也没什么意思,兄弟们正想找个人玩玩……"林影一拍案子:"你敢碰他一下,别想我画一笔给你们!"
首领冷笑道:"你想保他,就赶紧把图画出来!"
林影怒瞪着他,柳子丹反而面不改容,不紧不慢地道:"其实那也无妨,无非是暗礁分布水流缓急不明,若是用溜水皮的小船,想也不致触礁沉没……"
首领面色一变。若是用溜水皮的小船自然无妨,但他要用的却是大船,否则又何必弄林影来?如此说来,即便逼林影画出了水路图,若不标明暗礁水流也不能用。愈想愈气,不由忿忿瞪着柳子丹。林影也不示弱,反瞪着他。三人正在僵持,忽听隔壁舱房里哗啦一声,分明是一个可怜的盘子又粉身碎骨了。首领喃喃咒骂一句,厉声向林影道:"你快些画,老子们可没那耐心等着!"虽是如此说,却分明有些色厉内荏,说完,拉开舱门出去了。
林影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来看向柳子丹。柳子丹揣摸出他的意思,淡淡一笑道:"你不必担心,他只是说说而已。若真想用我顶替周凤城,他也不敢真个动我。"
林影仍是忧心道:"这些人看来悍野无礼,须防着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柳子丹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仰面思索道:"他方才说再晚就饿死了人, 那必定是运粮了。只是他为何要送到中元?看这些人,绝不似中元人……"
林影心思却在另一件事上,道:"已经拖了两日了,再拖下去怕也难办!"
柳子丹转头看着他,道:"拖不下去就画给他们,只要船出蒲河口,你就逃走。"
林影皱眉道:"两天了还停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柳子丹冷冷一笑:"只怕在等我那位三哥回来。难道他们把粮送到中元,是他养的那些死士竟在中元?"
林影有些糊涂:"三皇子屯田的粮食不是已经运走了么?"
柳子丹慢慢道:"只怕他们运的不是屯田的粮食,而是劫了南祁的赈粮。"
林影悚然:"难道三皇子也参与了劫粮之事?他,他竟不怕饿死一国的百姓!"
柳子丹冷冷地一笑:"他几时关心过百姓?只是,他究竟养了多少死士,竟需要这许多粮食?"
林影对这种事却插不上话,怔怔看着柳子丹思索。忽听隔壁又是一阵混乱,周凤城厉声道:"滚出去!"随即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也不知有多少碟子碗儿倒了楣。舱门砰一声打开,首领气冲冲地似是被人推了出来,一面忿忿道:"若不是六王子的人,老子现下就抽他一顿鞭子!不吃就不吃,饿他几天看他吃不吃!"
推他出来的人正是胡岩,苦笑道:"饿不得了。他在平河城里就被风定尘饿了几天,再饿下去身子撑不住的!还是得快走,把他交到六王子手里,你我就都脱了干系。那信你送了没有,六王子几时能到边关?"
首领一肚子气恼道:"信早就送了,六王子自会赶到。只是西定这劳什子的三皇子还不回来,船也不能开!再说事情这一变,怕六王子也不好带这姓周的回去。"
胡岩也皱起了眉:"没想到风定尘精明至此,竟会怀疑到周中书身上……也罢,这事让六王子作主,你我只要将人完整带回去便好。你还是再派个人去,催那三皇子回来,事情再拖上几天,怕要饿死不少兄弟的。"
首领冷笑道:"那劳什子的三皇子一听有这许多粮食,眼都红了,看样子还想分一杯羮呢。"
胡岩哼了一声:"他也养了不少死士,今年又是大灾,见了粮食自然眼红。也不想想,若没有六王子,他如何争得过西定二皇子柳子轻?他如今拖拖拉拉不回来,只怕也是想拿腔作势分些粮食去……"
其实胡岩这般想法还真是冤枉了柳子玉,如今他也是热锅上蚂蚁一般,正在驿馆里团团乱转。
门一响,柳子玉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样?"
进来的人是他的亲随,抹了把汗道:"爷,不好了,四处都贴了布告,正在拿人呢!"
柳子玉摸不着头脑,怒道:"拿什么人?跟爷有什么关系!"
亲随道:"爷,布告上要缉拿的就是姓铁的那一队中人,正是劫了林影的两个!"
柳子玉一惊:"怎么会?不是让他们做得严密些吗?"
亲随道:"事情应该是做严密了,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布告上那画像画得……小人也说不好,不知是什么人画的,也不知是什么画法,却是像极了,简直就似把那两人的脸皮剥下来贴在画上一般。任谁看了画像,再见这两人必是一眼认得出的。那画法怪极了,小人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画师能画出这般画像!"
柳子玉铁青着脸道:"不必管他们了,怎么城门还是不能出?"
亲随道:"城门倒是能出,只是河路全封了,咱们的船在蒲河口,只怕过不去。"
柳子玉恨恨道:"封什么河路?这风定尘是怎么想的,怎会想到封河路上去?如此一来,姓铁的那些人也走不了,又得冲我撒气!"
亲随道:"爷,现下怎么办?铁家那些人现在想是等急了。他们那边急需粮米,船晚去一日,只怕就多饿死几个人。"
柳子玉一拍桌子:"我怎知道该怎么办?饿死几个也好!铁家那一群仗着人多,几时把我放在眼里?也不想想,若将来没有我西定举国之力,凭他一个落魄王子,也想登上北骁王位?"
亲随想了想道:"爷,那六王子至今不曾露过面,他可是真心与我们合作?不会是顶个名目骗我们的吧?"
柳子玉哼了一声:"该是不会。这事我也派人打听过,北骁王当初的确有个第六子铁骊,对外说是少年夭折,原来是暗地里派到了南祁。再说使者拿出来的也确是北骁王族的秘令牌。"
亲随忧心道:"这秘令牌,我们以前只是听说,到底不曾见过真货,难说真假。万一这铁骊是假冒的……"
柳子玉嗤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管他是真是假,他的目的是北骁王位,若想夺位,必得与我结盟。我们既有好处,又何必论真假?"他别的事不行,这些争权夺势的利害关系分析却是头头是道,自然是从小在宫中,见多了倾轧争夺之故。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窗户上哗啦一声,柳子玉一惊猛地站起,正想唤人,一个黑衣人影已自窗户翻了进来。柳子玉打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怎么是你!"来人正是在大堤上劫持林影的二人之一,此时身上黑衣大面积浸着鲜血,脚下也是踉踉跄跄,勉强道:"有人追我—"
柳子玉跺脚道:"什么人追你?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黑衣人狠狠剜了他一眼,喘着气冷冷道:"是南祁摄政王的人,你赶快把我藏起来——若是被摄政王拿住,小心我把你的事都抖出来!"
柳子玉一听是风定尘,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咬牙道:"你们就只会拖累我……快把他弄到房里去藏起来!"骂虽是骂,到底是不敢让摄政王抓住他。
黑衣人受伤虽重,神智却还清醒,道:"他也没亲眼见我进你这里,只是你得去打听一下,看我那一个兄弟是否逃出城了……"
柳子玉喃喃咒骂,挥手令亲随搀起他往后走,一面抱怨道:"你们好好在蒲河口等着便罢,又跑来做什么?现下出了事,若被那风定尘发现,倒真是滚汤烫了耗子——一锅端!"
黑衣人鄙夷地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们来取姓林的要的一部书,没想到那摄政王竟布下了圈套。那个兄弟也受了些伤,你快着人去打听他有没有落到风定尘手中!"
柳子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亲随将他拖了进去,自己返身回到厅上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不曾留下什么痕迹,便站着发起呆来。风定尘怎么竟知道他们来取书,就设下了埋伏?这些人也是,林影人都落到他们手中了,还要什么书?现下可好,连自己也牵连了进来。万一被风定尘查了出来……想到南祁摄政王的手段,不由又打了个寒战,心中认定:这些姓铁的,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拿到了没有?"
"回殿下,那两个人都受了伤,谅他们跑不远的。"
"那就是没有拿到?"李越冷冷盯着眼前的捕役班头。
班头背后直冒冷汗:"这—黑夜之中,这两人又分头而逃,小的们人手不足,所以……"
"十个人追两个人,还说人手不足!"
"小的该死!"班头汗如雨下,"不过那两人都受伤不轻,小的已经封了城门,他们绝跑不出去的。小的这就挨家挨户去搜……"
李越一摇手:"不必了。你先下去,今晚之事,叫你的手下把嘴闭牢些!"
班头如逢大赦,逃也似地去了。田七周醒面面相觑,田七大着胆子道:"殿下料事如神,这两人果然来了。虽然不曾当场擒获,但既是受伤不轻,谅也逃不掉的。"
李越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料事如神,相反的,他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算。检查过林影的物品之后他就后悔了。林影的随身物品当中竟有一本水经图,但凡西定稍大的些的河流,其流向、水速、水下礁石分布,均标得一清二楚。如此重要的一本东西,劫林影之人倘若真是为了他胸中水路,绝不会弃此物于不顾。只是他那时已经将劫持之人的素描画像张贴了出去,果然打草惊蛇,使两人有所警惕,到底是没有抓住!若是别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他听那孩子描述了两人的模样之后,第一想法就是尽快抓住这两人,找到柳子丹,于是不及检查林影的东西,就冒然贴出了画像……
周醒倒了杯茶端过来:"殿下喝口茶静静心吧,这两人想也跑不掉的,明天属下亲自带人去搜……"
李越摇头:"平河城里有多少户人家?一户户去搜,几时搜得出?"人手真是不够。若是有前世那些兄弟们在,何必十个人,只要三四个就足够把那两人逮住!可是眼下他只有田七和周醒两人,还要管着赈灾的事,确实□乏术。
"那……"周醒没了主意。正在为难,李越已经抬起头来,目光冷锐:"那两人不是跑散了么?全城戒严,悄悄放出风去,就说人已经抓到一个,正在严刑拷打,明白么?"
周醒一怔,立时明白:"殿下是要他们自投罗网?"
李越冷冷一笑:"不错。这一次本王亲自出马,要是再让他们逃了,本王这王位就让给他们算了!"
杀人灭口
柳子玉在厅中踱来踱去,心神不定。忽然门外脚步声响,随从一头扎了进来,气喘吁吁。柳子玉不等他把气喘匀,一把揪住了道:"怎样,是拿住人了么?"
随从抹着头上的汗,沮丧地道:"进不去。河道衙门的差役说什么也不放人,那风定尘也不见客。后来小的没了办法,趁他们换班的时候拖了个人去酒店灌了几杯,才套出点话来。说是风定尘身边那两个铁卫带人搜城,捉回个人来,就关在河道衙门,只不准任何人进去。"
柳子玉打断他道:"那究竟是不是?"
随从苦着脸道:"小的进不去,那些差役也没见过人。"
柳子玉大怒:"那不是闹了半天全是废话?"
随从咽了口唾沫:"爷,人虽是没见到,但听那差役说,有几次关人的屋子里一声惨叫,连他们也听到了。风定尘还让他们将衙门里的刑具都收集了给他,什么竹签烙铁全都收了上去,所以衙门里都说他是在对人用刑……"
柳子玉僵了一僵:"这么说,人是落在他手里了?"
随从垂头丧气:"看来确是如此。不过目前全城还在戒严搜人,看来他是没吐口。"
柳子玉一脸烦躁:"现在不吐口,谁知他能硬多久?那风定尘的手段可是玩笑的?"
随从道:"爷,你看怎么办?要不要想法去救?"
柳子玉怒道:"救?救个屁!你能救还是我能救?要我说,早死了早好—"
一言未了,只听门外有人冷冷道:"你说谁早死早好?"柳子玉一回头,只见本该躺在床上的人走了进来,不由心中暗骂手下不会办事,一面强笑道:"铁沙,你怎么起来了?"
黑衣人铁沙也不跟他多话,冷冷道:"风定尘真的拿到人了?"
随从看了柳子玉一眼,道:"看情形,应该是了。不过,也许他只是虚设圈套……"
铁沙冷笑道:"他若是虚设圈套,自然巴不得传得路人皆知,又怎会如此秘密,连你也打探不出实情?三皇子,这件事,你要怎么办?"
柳子玉皱眉道:"铁沙,我也不必瞒你,此次我身边并未带死士,实在无人去救。不如,我连夜传信去叫人来?"
铁沙冷哼一声:"如今全城戒严,你如何送信出去?我去,但你须得带人在外接应,否则,我若落入风定尘手中,第一个就把你招出来。"
柳子玉脸色变了变,终于咬牙道:"好,我就带人在外接应,只要你把人弄出来,我就有办法。不过你重伤未愈,能救得出人么?"
铁沙自然知道自己情况不利,不由也犹豫起来。柳子玉突然一拍额头:"差点忘了!这次我从封邑进京,就是弄到一棵百年山参要献给父皇。百年山参固本培元增长精力,现下正好用得上!我叫人去熬成参汤,你喝一半,带一半进去,万一你的同伴受刑太甚也好提提元气,否则你即使进得去,只怕也难带出人来。"
铁沙生长草原,背靠群山,自然知道老山参的功效,心想柳子玉所言极有道理,此时天色还亮,救人也不在这一时,当下点头答应。不一时随从捧上参汤,果然气味浓郁,喝下后登时精神一振。他们草原上人,随身都带着皮酒囊,此时将一半参汤灌入其中贴身携带。此时天色已黑,柳子玉备了一辆马车,远远绕到河道衙门后门,铁沙按按怀中酒囊,道:"我进去,你们就在这里接应。若我出来没人——"柳子玉截口道:"如今你我在一条船上,你若翻船,我也下水,放心。"口中虽是如此说,眼看铁沙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笑。
河道衙门后院也有七八间房,铁沙伏在院墙拐角处,只露出一双眼睛向内窥探。只见房门俱是紧闭,院门口站了两个差役,一时不知哪一间是。忽然院门外一人匆匆进来,径直走到一间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门内有人冷冷道:"查到了么?"门外人垂头道:"属下无能,尚未查到。"
此时四周寂静,一字一句铁沙俱听得清楚,估计那一间便是南祁摄政王所设牢房,不由心中暗喜。只听门吱地一声,一个高大人影立在门口,冷声道:"一连两天消息俱无,本王养你们何用?田七呢?"
门外人躬身道:"他还在搜城。殿下,天色已晚,还是先用膳……"
铁沙自然也听说过南祁摄政王身边的十二铁骑,既然田七还在搜城,那这个自然是周十二。他心里正暗暗思忖,门内摄政王已怒道:"用什么膳?本王气也气饱了!"
周十二垂头道:"殿下,此人硬气得很,一时半时也急不得,殿下还是先用膳,若损了龙体,属下担待不起……"摄政王怒瞪他片刻,终于还是一步踏出门来,冷冷道:"吩咐人仔细看守,丢了人,本王拿他们的脑袋是问!"天色黑暗,他虽是走到了院中,铁沙却看不清他面目,只见他龙行虎步,一路到前院去了。周十二吩咐了院门处两个差役,也匆匆跟了上去。铁沙心中暗喜,无声无息滑下院墙,夜色中悄悄掩过去。那两个差役得了吩咐,便自院门移到房门前。一人笑道:"我说,周侍卫也太仔细了,还防着那人越狱?看他那样子,能再活几天都难说,还有力气逃?"
铁沙听得心中一紧,却听另一人道:"周侍卫怕不是防他逃走,而是防着他的同伙来救人!这是要紧人物,逃走了可不是玩笑的。你在这里守着,我四处巡视一下。"说着当真拔出腰刀,沿着院墙巡视起来。
铁沙潜身在院墙拐角处,如同一条蛇紧贴着墙壁,那差役全没发现,刚刚走过,吃铁沙在颈后一击,一声未出便倒了下去。铁沙轻轻将他接住放倒地上,几步蹿到房门前。另一个差役听到声息犹未在意,只道是同伴回来,刚笑道:"回来了,有什么—"铁沙一刀背砍在他颈上,也没了声音。铁沙心中焦急,一把推开房门踏进去,果然见一间房中堆满刑具,角落里一人倒在地上,双手反锁,脚上长长一条锁链钉在墙上,浑身血污,头发蓬乱遮住了面目,也不知是死是活。铁沙心中一紧,轻叫道:"铁石?"抢过去抱起了他。他们两人少年时便一同接受训练,成年后一搭一档素来焦不离孟,虽是异姓,情同兄弟,此时看了他血染衣襟,当真如同身受,正要挥刀砍断他脚上锁链,忽然门扇一声轻响,铁沙猛然回头,却见又一个黑衣人抢进门来,不由一惊,挥刀就待砍过去,却听对方惊道:"铁沙!"那声音不是铁石却又是谁?
铁沙一时竟反应不来,铁石既从门外进来,地上这人又是谁?心念方动,突然怀中人一动,胸口猛然遭到重击,整个人往后跌了出去,耳边只听铁石大叫一声,扑过来接住了自己,喉头一甜,哇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好容易眼前金星散去,定睛再看时,方才那满身血污之人已经挡在门口,脚上锁链原来根本没有锁上,手上锁链却握在手中,一端垂在身下,再看铁石右臂上衣衫破裂渗出鲜血,显然是在这条链子上吃了亏。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只见此人虽然脸上涂满了血污,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逼人,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再看门外火把通明,方才那走出去的"摄政王"和周十二并肩走了进来,笑道:"殿下真是神机妙算,这一下可是一箭双雕了!"那人淡淡一笑,随手抹了把脸上污垢,衣袖举动之间露出腕上一弯鲜红的胎记,铁沙浑身一震,失声道:"风定尘!你才是风定尘!"
李越淡淡一笑,轻轻甩了甩握在手中的铁链,道:"两个人都来了,很好,至少说明你们够义气。说吧,周中书、柳公子、林河道都在什么地方?"
铁沙此时才明白,原来是结结实实一脚踩进了南祁摄政王的陷阱之中,这一下两人都在对方手心里任人宰割了。两人对望一眼,俱各闭紧了嘴。田七冷笑道:"殿下问你们话呢,都聋了?既然到了这里,想不说可由不得你们!"
铁石扶着铁沙,压低声音道:"拼了,冲出去。"两人心中明白,南祁摄政王素以心狠手辣著称,落在他手中那真是生不如死。两人搭档多年心意相通,铁沙突然一扬手,大喝道:"照暗器!"一蓬不明液体洒向门口,却是他藏在怀里的参酒。周醒不知那是什么,只听到铁沙大喊照暗器,李越正是首当其冲,他却不敢拿主子的性命冒险,一个跃身将李越扑在身下,滚到一边。铁石趁机一跃而起,挥刀劈向田七。田七也被那蓬不明液体骇了一跳,仓促之间被逼得退了一步,门口闪出了空档。铁石夺门而出,大叫道:"铁沙,快走!"
铁沙一滚身跳了起来,正想跟着冲出去,突然腹中一阵刀绞般的疼痛,脚下猛打了个踉跄,跌倒在地,只觉那一阵绞痛如烈火一般,瞬间烧遍全身,忍不住咬牙闷哼了一声。铁石听到动静回头,只是脚下一顿,李越已经脱手将铁链掷出,正击中他脚踝软骨处,双腿一麻不由自主摔倒在地上,田七已经飞扑过来,拔刀架在他颈中。铁石也顾不得刀锋直压入肉里,扭头叫道:"铁沙,你怎么了?"
铁沙双手按着小腹,哇地又一口血吐了出来,紫黑腥臭。他瞪着地上的血迹,口中舌根麻木,心中却突然明白,颤微微伸手直指着落在地上的皮酒囊,喉中嘶嘶作响。铁石不顾颈中刀锋,四肢着地便要爬过去。李越冷眼看着,已知铁沙是中了毒,向田七点了点头,道:"快去找个郎中!"
田七一收刀,铁石立时连滚带爬扑到铁沙身边,抱着他连连摇晃:"你怎么了,怎么了!"铁沙两眼上翻,周醒在火光下瞥见他眼白已然幽蓝,不由摇了摇头道:"殿下,晚了。"
铁石此时什么也听不到,只紧抱着铁沙大吼道:"谁,是谁下毒!"铁沙口不能言,勉力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铁石茫然看着,再看看铁沙的唇形,突然明白:"是柳子玉?"铁沙拼力点了点头,突然全身一阵抽搐,身体猛地挺直,随即又软下来,唇角挂下一道黑血,竟是已经咽气了。
柳子玉这三个字自铁石口中说出来,周醒和田七不由变色,连李越也吃了一惊。铁石紧抱着铁沙渐渐发冷的身躯,突然仰天长号:"柳子玉,你,你这卑鄙小人!"声音凄厉如同狼号,令人心悸。一时间屋中几人都默默看着他,寂然无声。只见铁石眼中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铁沙僵冷的脸上。
李越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们是北骁人,怎么会与柳子玉勾结在一起?"
铁石听如不闻。田七喝道:"耳朵聋了么!"李越摇手止住他,缓缓道:"柳子玉想杀人灭口,你还要为他遮掩么?"
铁石猛抬起头来,冷笑道:"我为何要为他遮掩?不错,柳子玉是跟我们六王子有盟约,六王子助他登上西定王位,他就助我们六王子重返草原!没想到他这个卑鄙小人,竟然背信弃约,违了当初的诺言,必定不得好死!"
李越心念电转,道:"六王子?北骁王第六子不是少年夭折了么?"
铁石愣了一愣,方知自己激动之下说走了嘴,连忙闭口不言。李越却不放过他,紧盯着他道:"莫非传言不实,这位六王子根本未死?"
铁石嘴闭得紧紧,好比蛤蜊一般死不开口。李越微微一笑,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莫非这位六王子乃是死遁?其意何为?难道是变换身份,潜入他国?"火光之下铁石面色一变,李越已经知道自己说得不错,冷冷又逼一句,"此次路上劫粮、城中劫人,都是这位六王子指使的?他对于南祁之事倒是知道得很详细啊!莫非他就在南祁,甚至就在朝堂之中?"
铁石脸色大变。他本是草原上人,性格直爽不善掩饰,此时听李越一句句说得都离事实不远,心中大惊,脸上不由自主就露了出来,大声道:"不对,你说得全不对!"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了。李越微微一笑,道:"看你也是条汉子,为了兄弟敢前来劫狱,情义可嘉。我不杀你,但是现在也不能放你。田七,着人把他关起来,等救回了周中书他们再放人。"
铁石眼见田七周醒二人已经左右逼了上来,休想再逃得出去,心一横,突然回手抽过弯刀,大笑一声:"不用你放,草原上没有偷生的田鼠,只有雄鹰!"弯刀往颈中一抹,一道红线飚出,人仰面而倒,另一只手还牢牢抱着怀中的同伴。
李越一听他说话已经知道不好,只是急切之间手中没有任何东西,眼睁睁看着铁石自尽,不由也叹了口气:"好汉子!田七,先把他们两人停在房里,等救回人来厚葬。"
田七道:"殿下,属下是否现在就带人去捉柳子玉?"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柳子玉岂能认帐?传出去,就说刺客前来救人,双双被本王杀掉,撤消戒严令——本王倒要看看柳子玉往哪里去!"
拦截
在蒲河口停了三天的大船终于起锚了。柳子玉立在船头迎风眺望,心中真是得意非常。他在铁沙的参汤中下的乃是慢性毒药,在铁石那一份中却下了断血封喉的剧毒,算着铁沙躲过重重巡逻进了狱中之时差不多毒性也该发作,两人既是同伴,不妨一起去死,死无对证,教风定尘也只能认了这个哑巴亏。虽然千辛万苦寻来的珍贵山参浪费了,却保了自己一条命。东西么,只要花力气去找,总能找得到的。
背后舱门砰一声被震开,铁箭暴怒的声音震得柳子玉耳鼓嗡嗡作响:"铁沙铁石竟然都被那风定尘—"
柳子玉连忙收起笑容,换上一脸惋惜:"谁想得到那风定尘竟在衙门内设下埋伏,我听说时人已战死,救之不及……"瞄一眼铁箭,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兄弟们运粮要紧,铁头领节哀顺变。"
胡岩也跟出来劝道:"三皇子说得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回去见了六王子,一切由他定夺。"他是极赞成快快开船的,只因周凤城连日绝食,已经病倒,他实是怕尚未见到六王子便出了什么事,那却无法交待。
铁箭心痛之极。这些人都是他十几年共同摸爬滚打的兄弟,如今平白折了两个,若照他的心思,恨不得立刻便去找风定尘报仇,但一干兄弟正等着粮米却是最要紧的,思来想去,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返身进了林影与柳子丹的舱房,一脚将门踢开,喝道:"水图画好了没有?"
林影正在纸上精描细画,闻言头也不抬道:"水经图呢?"
这一问真是火上浇油,铁箭大怒:"没有!你赶快给老子画了出来,否则老子也不给四王子送礼,先叫兄弟们轮了你这相好的!"
林影也是大怒,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勉强压了压火气道:"水路图好画,但没有水经图,那暗礁如何分布,我却记不准确。"
铁箭冷哼道:"若有暗礁,你就到船头指路,若触了礁,就拿你这相好的祭河!"
二人正在争执,忽听舱外一片罗唣,一个黑衣人进舱来道:"首领,船走不动了。"
铁箭一怔,果觉船身平稳,不知何时速度已慢了下来,大步走至船头一看,只见此处已到河口。蒲河口其实算是个河湾,左右各有一条沙洲延伸而出,将蒲河口半封闭起来,风浪至此难以入侵,因此蒲河口内素来风平浪静,是一等一的港口。只是此地是千百年泥沙堆积而成的湿泽之地,遍生芦苇并无人迹,是故柳子玉的船泊于此无人得知。此时河口与平河相通之处漂浮了大片芦苇草叶,厚厚堆了一层,水流本来缓慢,堆上这些自然更走不快。柳子玉的座船虽然装备精良行驶快速,终究不是战船,船下未装利刃之物,只靠船工划桨,自然是愈走愈慢,直陷进草叶堆中进退两难。
铁箭皱眉道:"这些芦草是哪里来的?叫人下水去清除便是!"这话却是对柳子玉说的。因他手下铁家军精擅弓马却不通水性,空手游水勉强尚可,别的却是做不来。
柳子玉也有些疑惑。秋汛之中沙洲上芦苇被冲下堆积水面也是平常,只是这般厚厚一层也多了些,当下命令手下快快下水清除。船上十几个水手闻言都放了桨,扑通扑通跳下水去。刚刚将船身周围缠绕水草推开一点,忽听芦苇丛中一声口哨,霎时左右沙洲头上立起几十个人来,皆是手引长弓,对准了船头上柳子玉铁箭等人,齐声喝道:"不许动!"声势甚是惊人。
此时船正驶到沙洲之间,左右相距均不过六十余步,正是绝好的靶子。柳子玉大骇之下,就想往舱里退,脚下方动,铮一声一支短弩贴着脚跟钉进船板,只吓得他腿也软了,好容易抬头看去,那射箭之人他却也认得,正是风定尘身边的铁卫周十二,而周十二身后正有一人排众而出,不是那要命的南祁摄政王却又是谁?柳子玉只觉一阵眩晕,他养尊处优,虽然养了诸多死士,却是没有真正经过大阵势的,若不是随从在背后扶着,几乎便要瘫倒在甲板上。
李越根本不去看他,冷冷道:"水里的人听着,马上上岸,本王不问你们从犯之罪,否则休怪本王先拿你们开刀!"
水里这些都是船工水手,一听这话哪个不上岸,就连还留在船尾掌舵的一个也偷偷跳了下水跟着游上去了。李越这才抬眼去看船头上的人,冷笑道:"三皇子,本王正要谢谢你毒杀了铁沙铁石两名刺客,你怎么这就走了?"
铁箭猛然出手,一把揪住了柳子玉衣领,厉声道:"他说什么?是你杀了铁沙铁石?"
柳子玉胆子不大,心眼却不少,闻言苦笑道:"这是反间之计你听不出么?目下你我在同一条船上,赶快逃命才是第一要紧之事,你若听他挑拨,不必他来杀,你我也就完了。"嘴里说着逃命,心里却暗暗叫苦。他自幼娇生惯养,说是会水,却游不了多远,此时船工都逃了,铁家军又不会操橹划桨,如何弄得动这只船?纵然能跳下水去,这四面有几十支箭对着,又能逃到哪里去?
铁箭对柳子玉本来信任不深,但此时大难当头,的确也只有相互扶持,于是松开了手道:"现下要如何才好?"他虽然素性剽悍,无如不通水性,到了此时也是一筹莫展,只得问计于柳子玉。
柳子玉眼珠一转,低声道:"快将周凤城和柳子丹带出来—"话犹未了,只听对面李越扬声道:"三皇子,我劝你别打这些主意,你身边人敢动一动,本王先叫你变成刺猬。"一挥手,一半弓箭手将箭对准了柳子玉。
柳子玉大骇。他方才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料想沙洲之上无论如何也该听不见才是,却不知李越练过唇语,这具身体眼力又是奇佳,将他说话读得一清二楚。李越也是怕他们挟持人质,所以才用芦苇阻挡船速,等柳子玉和铁箭都上了船头才扬声发话。
柳子玉眼珠乱转,想不出什么主意。他虽然狡猾,却是在宫闱之间勾心斗角薰染而成,从未真正经过此等生死关头,那点心眼不免跟着脚下流水,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双方正在僵持,忽听一个弓箭手啊呀一声往后便倒,他所立之处却倏地站起一个人来,手挽铁弓,弓上搭箭,对准了李越,沉声道:"都不要动!"竟然是那自称铁连珠的铁骥,后面还跟了一人,正是铁线蛇。
沙洲上顿时一阵骚动。铁骥所立之处离李越不过五十余步,因弓箭手都立在沙洲水边对着大船,故而他与李越之间毫无障碍。田七周醒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想用身体遮住李越,却见铁骥手指一紧,喝道:"谁动一下,我的箭就射出去!"周醒见识过他的快箭之威,当下也不敢轻举妄动。李越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铁骥道:"放我的族人们走。"
此时柳子玉趁着空隙就想溜回船舱去,李越陡然喝道:"船上若有一人稍动,全体放箭!"登时吓得柳子玉又把脚缩了回来。李越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道:"铁骥,你当你的箭一定射得死本王么?"他心里确实有点窝火,本是爱惜人才放走了铁骥,没想到却弄了个放虎归山,看来这好人果然当不得。
铁骥弓箭稳稳对着李越,道:"你腿上箭伤未愈,影响行动,此时距离,我有九成把握。"
周醒田七二人虽不敢动,却也将手中弩箭都对准了铁骥。他两人用的是改制过的弩箭,比之普通弓箭不知快了多少,田七冷冷道:"你若敢放箭,信不信你也变成刺猬?"
铁骥朗声道:"我知道摄政王十二铁骑所用连珠弩可连射十箭,但我若将摄政王殿下射死,纵然被你们射成刺猬,倒也划算了。"言下之意,自然是李越那一方不划算。
李越盯着他道:"我的人还在船上,不放下他们,谁也不能走。"
柳子玉这时脑子倒转得快,大叫道:"不行,没了人质我们都活不了!"他自忖这次和摄政王撕破了脸,即便能逃走,这西定也再无自己安身之处,手里抓个人质,至少还可令摄政王投鼠忌器。
铁骥根本不去理会柳子玉,道:"让他们把人送下来,你放船走。"
李越心想救人要紧,当下道:"成交!"
柳子玉心中老大不情愿,铁箭却不理他,立时令手下将周凤城、柳子丹与林影带了出来,将大船后小艇放下,正在此时,忽听远处如牛吼雷鸣一般,林影闻声面色一变,大叫道:"汛峰,汛峰!"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远处天边一条白线蜿蜒而来,眨眼变宽,待林影喊了两声,已然可看清乃是一排白浪滚滚而来,饶是蒲河口有沙洲封锁,水波也掀动起来,大船更是左右摇晃。周凤城连日水米不进身体虚弱,脚下一软当即晃倒,幸而柳子丹离得近,反手抓住了他衣带,方不致滚下甲板去。只这片刻工夫,浪头已近,只见浊水拍空,浪峰足有一丈高下,眼见连沙洲也要漫过。一干弓箭手虽是西定人,但见了这般声势不觉也乱了阵脚,大船更是左右晃动,几乎倾覆。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听哗一声巨响,浪峰已直盖过沙洲,将众人全埋在水中。
李越从水里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水往前看,果然,大船已经倾覆半沉了。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船尾翘在水面上,有几个黑衣的铁家军还挂在船尾上。李越顾不得他们,眼睛在动荡的水面上寻找柳子丹等人。忽然水面一晃,林影钻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人,却是周凤城。原来大船一倒,柳子丹将周凤城推给林影,自己却滚进了水中。周凤城虽然略识水性,身体却虚弱,林影拉住了他,便再也空不出手来去抓柳子丹。
此时沙洲上水深过腰,浪头来得太猛,人人都是东倒西歪,眼见天边白线又起,第二重浪马上又到,李越喝道:"往高处撤!"自己却站在水边目光四下搜索。水面上不时有人头冒出,却多是铁家军,有些露了头又沉下去,只是不见柳子丹。李越心急如焚,忽然沙洲边缘哗啦一声,一人自水中露出头来,虽然头发散乱,却仍是眉目如画,正是柳子丹。原来船倾倒之时他自甲板上摔了出来,被浪一拍有些闭气,却也被送到了沙洲边缘,此时勉力钻出水面,还有些头昏脑胀。
李越见他露出水面,刚刚松了口气,忽然柳子丹背后水面一动,一人猛钻出来,一手箍住柳子丹颈项,一手拔出匕首顶在他颌下,厉声道:"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李越面色一变,此人竟是柳子玉!他本来有几分水性,大浪来时自己先跳了下水,倒是避免被浪拍得昏昏沉沉。也是该当凑巧,他与柳子丹几乎是在同一处落水。他自知这一次摄政王绝不会放过自己,当下屏一口气潜在柳子丹身后,果然出其不意将柳子丹挟持在手,登时掌握了主动。他在水下呆得太久,也不免呛了两口水,一面说话,一面咳嗽,手上利刃轻轻颤动,柳子丹颈间立刻出现了几道红痕。林影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大声道:"你别冲动,我们放你走就是!"说完才想起自己根本做不得主,不由转头看向李越,目中露出哀求之色。
李越深吸口气,缓缓道:"你想怎样?"
柳子玉将匕首往上一提,逼得柳子丹抬高了头,冷笑道:"给我船,让我走!"
"船?"李越目光越过柳子玉头顶,望向疾速滚近的那条白线,"船我可以给你,不过……"
"不过什么?"柳子玉目光冷厉,他全神贯注在李越身上,却忽然觉得脚下不稳,背上仿佛有股力道用力一推,失了平衡。他本能地要伸开手臂保持重心,握在手中的刀便离开了柳子丹颈间。李越就在等着这一刻,手突然自背后抽出一甩,一道寒光贴着柳子丹肩头擦过去,插进了柳子玉露出一半的咽喉。柳子玉身体猛然一挺,双目暴突出来,死死瞪着李越。不过还没等他咽气,身后已经响起震耳欲聋的澎湃之声,又一轮巨浪把所有人都埋在了水下……
暴露
"王爷的伤口是进了脏水,有些化脓了。"从平河城里找来的郎中战战兢兢地检查过李越腿上的伤口,头也不敢抬地禀报。
其实李越自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也没什么抗生素之类的药品,他又因为急着去救柳子丹,根本也没有好好休息,何况在那样的大浪之中,为了把柳子丹捞起来他不但伤口进了泥水,还被水底的芦根苇杆又划到了伤口,不发炎倒奇怪了。这种伤他以前受的多了,根本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只可惜田七和周醒似乎并不这么想。
"行了,你开方抓药吧。"李越挥挥手,示意田七把满头冷汗的可怜郎中带出去,"周醒,你去安排一下,我们还是按计划马上去西定国都。,平河城是暂时安定了,别的地方的灾情不能再耽搁了。"
周醒应了一声,道:"殿下,铁骥等人怎么办?"
铁骥?李越皱起了眉。第二重浪拍碎了柳子玉的大船,铁家军不精水性,几乎全军覆没,铁骥自己也是因为在沙洲之上,与铁线蛇两人死死抠住了地上的芦根才没被大浪卷走,但也被水灌得够呛,自然只能做了李越的阶下囚。如果是原来的摄政王风定尘,只怕想也不想就会将他们杀了,但李越不想。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那是在执行任务中或是战场上,但是对阶下囚下手,那是违反特种兵军规的。
"先关着,过一会再处理。"反正不能再轻易放掉了,上次一放,就是一个放虎归山,虽然铁骥的立场他可以理解,但是理解不等于可以再犯一次错误。
"你怎么样?早点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周醒退出去,李越转头问坐在床边的柳子丹,伸手轻轻触摸他颈间的伤痕,"疼么?"
柳子丹微微摇摇头,自从回了平河城,周醒等人忙着请郎中来给李越看伤,他就悄无声息地一直坐在床边。
"这是什么?"李越一低头,看到柳子丹手中握的东西,有点眼熟。那是三条半寸长的纯金鲤鱼,串在一条金线上做成的佩饰。
柳子丹在手里揉搓着那串佩饰:"是我三哥的,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兄长,人找不到,把这个带回去葬了也好。"大浪来时他曾想抓住柳子玉,但只扯下了他身上的佩饰。
李越无言。不管怎么说柳子玉总是柳子丹的骨肉亲人,而不管怎么说柳子玉总是他杀的,这件事,往深想似乎就有点不大妙。"我好像见过这个东西……"在大堤上,"难道那九鱼佩饰是你……是你扔下的?"
柳子丹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紧紧盯着李越:"九鱼佩,你见到了?"
"是一个小孩子捡到的,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否则就留下了。"
柳子丹目光炯炯,牢牢钉在李越脸上,声音却慢悠悠的:"你把那东西给人了?"
"不是我给了人,"李越觉得头有些晕,果然还是发烧了,但愿这个郎中医术好些,明天能退了烧好上路,他没注意到柳子丹的表情,"本来就是个小孩子捡到的,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要不然让田七去找找,那孩子应该还在城里。"
"你不知道那是我的?"柳子丹缓缓的说,目光却愈加锐利,是李越从未见过的锐利。李越本能的警惕起来:"怎么了?"
柳子丹的声音一字字从唇间流出:"你,是,谁?"
李越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落下去:"什么意思?"
"你是谁?"柳子丹重复了一遍,并没有回答李越的话,语声也急促了起来,"你根本不是风定尘!"
李越强迫自己镇定:"你疯了?我不是风定尘是谁?"
柳子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冷笑的意味:"你不是风定尘。如果你是风定尘,就绝不会不知道那九鱼佩饰是我的东西!"
果然是说错了话。李越保持面部表情不露半点情绪:"本王日理万机,一件佩饰记不得又有什么稀奇?"
"一件佩饰?"柳子丹眼中露出一丝伤痛屈辱,却又带着逼人的锋利,"殿下难道会忘记曾用那佩饰做过什么?我可记得还是殿下命令我必须时刻将这佩饰带在身边的。说起来这段时间殿下还从未用过它,倒叫我有些疑惑了呢。"他说着话,手却紧紧攥住了那串佩饰,似乎想把它捏碎,声音却是冰冷的,"倘若这件事情让别人知道了,倒是有趣得紧呢。"
李越心里同时有好几种思想在纠缠:那串佩饰曾被原来的摄政王做过什么?柳子丹曾受过怎样的折辱?自己的身份如果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原来柳子丹也会有这样冰冷锐利的目光。他想做什么?
屋中沉默如死,半晌,李越才缓缓地说:"你说得不错,我不是风定尘。"
虽然是自己做出了判断,但听到肯定的答案,柳子丹还是吃了一惊:"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怎么能冒充风定尘?"
李越微微踌躇了一下:"你听说过借尸还魂么?"
"借尸还魂?"柳子丹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那你是什么人?"
"我—"李越觉得这件事颇难解释,"算是个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人吧,其实我也对你说过,我的真名是李越。"
柳子丹又垂下了眼睛。猜测成为事实,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毕竟眼前这个人不是风定尘,他从未像风定尘一样折辱过自己,反而对自己诸多呵护,更在滔天巨浪里救过自己的命,又为了西定赈灾千里奔波……不期然的,林影的脸突然闪过眼前,目光中带着失望,或许,还有不忍露出的鄙薄?柳子丹挺了挺腰,手又握紧了些,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难道那样的日子还没过够么?难道他柳子丹这辈子,就要一直被男人压在身下?难道,他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南祁皇太后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很高兴。"
李越目光猛地一厉:"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痛快地把真相告诉了柳子丹,或许他是在赌,赌柳子丹会为他保守秘密,赌柳子丹对他,会有一丝真情,就像那天晚上在客栈,轻轻盖上身来的一角被子。但是现在看来,他赌错了。
柳子丹微微抬高下巴,让目光越过李越头顶:"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的意思,多半就是有所要求的意思。
李越的心在一寸寸凉掉。果然不愧是勾心斗角的皇宫里走出来的人,柳子丹冷漠倨傲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不带一丝情意。李越突然冷冷一笑:"你以为,有机会可以把这件事告诉皇太后?"
柳子丹的心猛地一缩,所有曾经的温情都撕开了,此刻没有什么会留下来:"又何必亲口告诉皇太后,只要我在这屋里喊一声,三天之内就会传到南祁皇城,你信么?"
屋中死一样的沉寂。李越其实有把握让柳子丹绝对喊不出这一声,但他下不了手。他知道自己不是风定尘,也永远不可能变成风定尘,所以,他就只有落在下风:"你有什么条件?"温情的面纱已经揭去,剩下的只有利益,□裸的利益。
柳子丹松了口气,反而不敢正视眼前的人,稍稍转开了目光:"还我自由。"
"你要留在西定?"这条件不算苛刻。
"是。还有,减少西定贡银的数目,善待西定百姓。"
李越沉默。减少西定贡银数目是件大事,如果贸然减少也会引起疑心。以前,李越的确没有认真想过身份暴露的问题,或者说,他还没有拿出十二分精力来力图模仿原摄政王,因为在他潜意识里他并没想永远呆在这个位置上,他对做什么摄政王没有兴趣,但现在,柳子丹的话仿佛一柄重锤结结实实敲在头上,让他猛然领悟到身份暴露的严重后果,也提醒了他,如果不打起精神来扮演这个摄政王,他可能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柳子丹在李越的沉默中有些沉不住气:"你不答应?"
李越把身体往床头一靠,漠然道:"允许安定侯长留西定,同时又减少西定贡银数目,这两件事一起做,只怕更会引起别人怀疑吧?"
柳子丹脱口而出:"那么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你必须减少贡银数目!"一句话出口,他又立刻后悔了,马上补上一句,"但你,你不能再强迫我跟你……"
李越双手环胸冷冷一笑:"放心,我不会再碰你。不过贡银的事,还要回到南祁以后慢慢处理,在西定,我至多只能口头减免明年的数量。"
柳子丹当然知道这不是小事,李越如果能先减免了明年的贡银,对西定已经是件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只是,看到李越如此冷漠的神情,他心里,似乎有些不舒服。微微甩了甩头,柳子丹想甩开心中那一丝奇异的情愫:"好,只要你遵守诺言,我也一定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李越在心里冷笑一声:如果要你闭嘴,我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他不能用,或者不如说,他不忍用在柳子丹身上。
"行了,你出去吧,我要休息。"真是可笑,自从回了平河城,柳子丹一直陪在身边悉心照顾,可是只不过短短几分钟,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柳子丹默然地出去了,李越烦躁地翻个身,突然坐了起来,高声道:"周醒,周醒!"
叫了两声周醒才急急奔了进来:"殿下,怎么了?是不舒服么,属下这就去请郎中?"
"请什么郎中!"李越一把掀开被子,"本王要提审铁骥!"再不找个出气筒,他要爆炸了!
河道衙门后院的房中,三个人背靠墙壁坐在地上,手脚上都带着铁镣。李越推门进去,三人都抬起了头,其中一个只看了一眼就把头又低了下去,另外两个却对李越怒目而视。这两个人是铁线蛇和铁箭,满船的铁家军就只一个铁箭死里逃生,而那个低下头去的自然就是铁骥了。
田七端来一把椅子,李越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冷冷看着铁骥:"把头抬起来,难道你不敢见我?"
铁骥顿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来,直视李越:"为什么还不杀我?"
"杀你?"李越冷笑一声,"杀你容易得很!我要知道,那六王子是谁?"
铁骥面上露出警觉之色:"我不会说。"
"不说?很好。"李越一摆头,田七手起刀落,铁箭一声惨叫,左肩被匕首穿了个透明窟窿。
铁骥面色猛然一变:"你住手!"他预料会有严刑拷打,却没想到不是对他而是对着铁箭。
李越冷笑。田七手也不停,拔出匕首,又是一下插在铁箭右肩。这一次铁箭已有心理准备,死死咬住牙关,只发出一声闷哼,但面上肌肉抽搐,可见正承受着巨痛。铁线蛇忍不住破口大骂:"风定尘,你这卑鄙小人,你们南祁人,就会用这种卑鄙手段!"
李越双眉猛然一竖:"住口!"他伸出手,用食指挨个点着铁线蛇和铁骥,"你,还有你,你们两个的命早就是我的,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论?至于他,"他转手点点铁箭,"也是我的手下从水里捞上来的。怎么样,你们三个,总共欠我四条命,难道不该还?"
铁骥面有愧色。的确,李越救过他一次,又放过他和铁线蛇一次,算起来加上铁箭,的确是四条命。是他非但不报救命之恩,反而与李越为敌的。
"你,你杀了我就好,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
李越冷冷地笑:"我早说过了,要杀你容易得很。我要知道,那六王子是谁?你如果不说,我就先斩他一根手指,手指斩完了就是脚趾,再完了就卸他一条胳膊,再接着是腿……你说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他要是死了,就拿你这个随从再试。"
铁箭忍住剧痛嘶声道:"不能说!我死了你也不能说!"
李越无所谓地笑笑,田七已经不知从哪里扯出一团破布塞进了铁箭嘴里,反手又把铁线蛇的下巴卸了下来。李越看着面色惨变的铁骥,悠然道:"你想死在他们前边是么?如果你先死了,我就放出消息,说他们两个为了自保已经投到我手下,你觉得怎么样?"
铁骥面色更白。草原上的汉子,最怕名声受到玷污,如果铁箭和铁线蛇真被自己兄弟误会,那对他们来说比死更痛苦,那是用鲜血也不能洗清的罪孽和冤屈。铁骥牙腭扭动,终于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我不能说。"
李越把头靠回椅背上,田七立刻一手一个将铁线蛇和铁箭拖了出去。铁骥猛然挺起身体,但手脚上的铁镣令他行动困难:"你想干什么!"
李越听着田七将那两人拖走,估摸着已经再听不到这屋里的对话,才缓缓道:"没什么,再过一会他们会知道,你为了不忍眼见他们受刑,已经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了。"
铁骥猛地睁大了眼睛:"我没有!"
李越淡淡一笑:"你有。否则我就不会放他们走!"
铁骥死死盯着他,如果目光也会变成刀子,李越此刻已经被扎成了蜂窝,但他并不在意,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不肯说出六王子的事,我可以不再问你,但有个条件。"
铁骥痛苦地死死咬着牙,唇角已经渗出鲜血:"什么条件?"
李越这才直视他:"发誓效忠于我。我可以允许你忘记从前所有的事,从这一刻起,只效忠于我。"这个世界已不是他习惯的那个社会,所以,他也只有变了才能生存。
铁骥僵直着身体,头脑一片混乱。效忠眼前这个人,意味着他要从此抛弃了自己的祖国,抛弃了美丽的草原;他放出的消息,加上自己的誓言,足以让族人全都认为他已经成了叛徒;但是他允许自己忘记从前所有的事,就意味着他不会再向自己逼问族人的一丝秘密;这个人在剥夺了自己全部的自由的同时,也给了自己现在所能得到的最大的自由!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李越一直稳稳地坐着,用目光逼视铁骥。慢慢的,铁骥低下了头,破碎的声音从他流血的唇角挤出来:"我,铁骥,对北骁草原伟大的长生天起誓,以我神鹰后代的血脉和生命起誓,自此效忠眼前这个人,永不背叛……"
陆续亮相
跨出房门,李越只觉一阵头晕,田七和周醒急忙上来搀扶。李越揉了揉似乎快要裂开的脑袋,道:"把他放出来吧。"周醒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殿下,此人真的可信么?"李越苦笑一下:"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放心吧。"
周醒想了一想,道:"那铁箭二人怎么办?真的要放?"
李越点头道:"放了,而且要照我的话做。"
周醒道:"难道殿下不想知道那六王子究竟是什么人?此人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若不除去,必是心腹大患啊!"
李越微微一笑:"将铁箭放了,他一听说铁骥说出六王子的身份,自然比我们更着急。"
周醒恍然道:"殿下是说,跟着他必定能查出那六王子?"
李越笑了笑:"那六王子对我们的行踪如此了解,必定位列南祁朝堂之上,只要铁箭消息传到,谅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出现在我面前。田七立刻回南祁,若有官员以任何借口想要离开京城,立刻拿下!"
田七一惊道:"殿下,属下若回了京城,殿下身边就只剩十二了。不如属下遣人回京送信,让陆韬……"
李越摇头道:"这不是小事,你亲自回去我才放心,何况这是在西定,除了你和周醒,我也不相信别人。至于这边,还有铁骥。"
田七眉头紧锁道:"殿下,属下实在不放心那铁骥……虽说他发了重誓,但也难保—再说这一路上说不定还有什么人,就算铁骥从此忠心于殿下,他能不能护卫殿下又是一说了。"
李越微微一笑:"放心吧,就算他护卫不了本王,本王难道还护卫不了自己?"
田七犹豫着正想说话,河道衙门的一个差役忽然飞奔过来禀报:"王爷,二皇子来了,在前厅求见王爷。"
李越目光一闪,拍拍田七的肩笑了:"看,护卫这不就来了么?走,去看看这位二皇子唱的又是哪一出。"
柳子轻长相与柳子玉有五分相似,只是肤色稍黑,眉目也粗犷些,满脸的吊儿郎当,活脱一位斗鸡走马的公子哥儿,等在前厅里也坐不住,满屋子转圈,回头见李越进来,抢上来当头一揖:"子轻见过殿下。"
李越老实不客气在椅子上坐下,抬了抬手:"二王子请坐。"头昏昏的,他实在没力气再站着了。
柳子轻大大咧咧坐下,笑道:"这几天平河城的事真是让殿下费心了,听说殿下身体不适,子轻特地带了点药来。"一招手,身后随从送上一只丝绒盒子,打开来是一支人参,略具人形,份量也不轻。柳子轻搓着手笑道:"小小一点东西,不成敬意,殿下勉强用用也好。"
李越瞥了一眼,点头让周醒接过,不紧不慢地道:"二王子又费心了。本王正要往京城去,不知朝廷上对此次赈灾之事是如何安排的?"
柳子轻抓了抓头,嘿嘿笑道:"这个,这个是我大哥安排,我也不知道……"
田七和周醒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脸上都露出点轻蔑之色,他似乎也感觉不到,仍然笑道:"殿下要去京城,正好同行,子轻也带了几个随从,路上正好侍奉殿下。"说着向身后随从看了一眼,随从转身出去了。
李越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柳子轻。柳子轻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在表示,他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只倚着外戚势力逍遥度日的纨绔子弟,但李越却觉得没这么简单。柳子轻在这个时候赶到平河城来,肯定不是来玩的。自他进了前厅,就感觉柳子轻似乎是极力要让人觉得他不学无术,但李越就不相信,一个母妃外戚实力极强,将来极可能登上西定王位的人,竟会如此烂泥扶不上壁?如果不是,那么柳子轻反而是个极善掩饰城府深沉之人。何况他来的时机真是恰好,恰好是李越处理了铁家军,将一切都摆平之后,既不用他费半点力气,又能讨好摄政王。如果说只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
柳子轻好像全没感觉到李越的目光,依旧一脸笑容,不住地往门外看,终于听到随从的脚步声,笑容立刻又放大了几分,道:"殿下,这个孩子还算听话,路上侍侯殿下只怕还用得着。"话犹未了,刚才出去的随从带着一个少年已经走了进来。
李越转眼看去,被带进来的少年其实还只能算是个男孩,清秀白净,眉眼之间竟与风定羽颇有几分相似,看到李越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连忙收起怯意露出一丝微笑。
李越在心里大骂了一句,沉着脸道:"承蒙二王子如此关切,本王自有护卫,用不着劳动二王子的人。"
柳子轻搓着手笑道:"殿下太客气了。殿下的护卫怎能做这些端茶倒水的琐事?这孩子倒还听话——青儿,还不叩见殿下?"目光斜斜瞟过去,闪过一丝怒意,登时吓得少年脸色苍白,连忙双膝跪倒:"青儿给殿下请安……"
李越很想按按太阳穴,终于还是放下了手:"起来吧。二王子,明日一早动身,二王子可别晚了!"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马车到达西定国都玉京其实只用了一天时间,但李越却觉得简直像过了一年。柳子轻带来的马车自然是宽大舒适,但他却只嫌太小。周醒和铁骥在辕上驾车,李越只好跟柳子丹、周凤城和那少年青儿一起呆在车里。柳子丹一直低着头,目光死死盯在脚下;周凤城头一直扭向车窗外,尽量不去看青儿偎在李越身边柔若无骨的模样。车厢里一片尴尬气氛。只听见柳子轻神清气爽地在车外骑着马大声吆喝那些护卫。
李越一路都在头疼。平河城的郎中医术平平,虽然用了药,烧还是没有退,再加上青儿一刻不离地粘着他,路如果再长一点,他的耐心就要磨光了!他只是可怜青儿,一个还没完全发育的孩子而已,看柳子轻的表情他就知道,如果他拒绝收下青儿,这孩子会是什么下场。
玉京终于在望。黄昏的阳光下城墙洁白温润,果如其名。城外是驿馆,马车还没停下,已经有两人迎了出来。李越还没看清,柳子轻骑在马上已经哈哈一笑:"大哥,四弟,你们也来了?"
大哥,四弟?原来这两人就是柳子贤和柳子飞?李越眯起眼睛从车窗仔细打量两人。柳子贤年纪未满三十,一袭青衫,看上去温文尔雅,柳子飞模样与他很像,只是眉目间锋芒太露,看来是太年轻了。柳子轻话音刚落,柳子飞便接口道:"还是二哥腿快,我们哪里比得上。"嘴上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车辕上的铁骥,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
李越摇了摇头:真是太年轻了,还不懂收敛。据他所知,柳子飞的母亲只不过是个普通宫女,只因生了皇子才封了个嫔,并不得宠,柳子飞本人也不是十分出类拔萃,所以不得不依附大皇子柳子贤。这样的身份,公开与外戚势力强劲的二皇子作对,只怕有一天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柳子轻好像完全没听出柳子飞的讽刺之意,依然笑着跳下马:"青儿,扶殿下下车,小心伺候着。"话音未落,柳子贤面色已经有些变了,不过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他便转过身来对车门处恭恭敬敬拱手而立:"见过殿下—"
李越扶着青儿肩头下了马车,腿上还有些吃不住劲。柳氏兄弟的勾心斗角他全看在眼里,越发肯定柳子轻绝不是表面上看来那般毫无心机。打量一下柳子贤和柳子飞,李越抬抬手,开门见山:"有劳两位久候。听说此次赈灾是由大王子主持?"
柳子贤躬身道:"是。只是今年水灾更胜往年,民穷思变,时局混乱,子贤也有些束手无策。幸得殿下亲至,还请殿下多多指点。"
"嗯—"李越跟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听说今年的贡银还在京都没有上路?"
柳子贤苦笑道:"殿下明鉴,今年几乎颗粒无收,贡银实难按时缴纳……"
李越挥挥手打断他:"本王此来正是为了这件事。今年贡银就先用于赈灾,只是具体要用多少,大王子得给个数目出来。"
柳子贤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天大的好事,一时竟呆了呆。李越点头示意周凤城上前,道:"这位是周中书,赈灾一应事宜大王子就跟他商量着办,尽快拿出个数目来报给本王。"
柳子轻一直袖手旁观,待李越说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来笑道:"殿下身上有伤,又是一路劳顿,我看这赈灾的事就交给周中书,殿下还是早些休息的好。我这就叫人去请太医来。平河城那里也没个好郎中,殿下的伤还是要再找人瞧瞧才好。"
柳子贤不动声色地笑道:"太医我已然带来了。殿下今夜是否在驿馆歇息?我看殿下带的人不多,倒是有几个小厮……"
李越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不必了,端茶倒水有个人就足够了,人太多本王也嫌吵。大王子有事请自便,只消请太医过来一下就行了。"
柳子轻笑吟吟地看一眼柳子贤和柳子飞,吩咐青儿扶着李越径直进了驿馆。周醒自然是寸步不离,铁骥也跟了进去,周凤城早有相关的官员引了出去,只留下柳子丹不站着不动。柳子飞一口恶气无处发泄,看一眼柳子丹,冷笑道:"九弟,你怎么也回来了?"
柳子丹淡淡看他一眼,道:"我回来探望父皇,难道不可?"
柳子轻眉一扬,柳子贤已轻咳一声拦在他前面微笑道:"九弟,父皇这几日龙体欠安,很是挂念你,恰好你回来,父皇必然十分开心。"
柳子丹仍然淡淡道:"多谢大哥,只不知我几时能进宫去看父皇?"
柳子贤含笑道:"这是什么话。你要进宫去见父皇,谁还敢阻拦不成?来人,拿我的腰绶送九皇子进宫。"
柳子飞直等马车去得看不见了,才顿足道:"大哥你何必对他如此客气!"
柳子贤收敛笑容,道:"依你要怎样?他在玉京断然立不住脚,就送他进宫去见了父皇又如何?也无非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柳子飞冷哼道:"我最恨他这副模样!打小便是冷冰冰的,仿佛全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才名满天下又如何?还不是流落在外做了他人禁脔?父皇纵然万般宠爱于他,不也没能把他留在玉京?"
柳子贤笑了一笑,道: "你既知道,又生的什么气?"
此时两人的随从已将马车赶了过来,柳子贤掀帘上车,柳子飞紧跟了上来,恨恨道:"我只恨他连邀宠的本来也没有,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柳子贤轻轻哼了一声:"你怎知他没有邀宠的本事?"
柳子飞怔了一怔,道:"怎么?看那风定尘对他冷冷淡淡……"
柳子贤瞪了他一眼:"糊涂!他身为质子,行踪本不得出南祁京城,怎么能回玉京来?难道这赈灾之事还要他来做什么?"
柳子飞不服道:"可今日明明是被老二占了上风,那青儿也不知是他从哪里弄来的,竟真有五六分像风定羽……"
柳子贤轻嗤一声:"像风定羽又如何?这样的男宠,风定尘府中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纵然再像,也不过是一层皮相。想那风定羽少年才名,气质高华,又岂是这些烟花之徒可比?"
柳子飞恍然道:"难怪老九得宠,原来……"
柳子贤笑了笑:"不错。风定尘素来心硬如铁,刻薄寡恩,否则又怎会将贡银数目定得如此巨大,只存心要我西定民不聊生,此次怎会大发善心用贡银赈灾?想必是老九说了话。"
柳子飞吃了一惊道:"难道老九如此得宠,竟能左右风定尘不成?"
柳子贤轻轻一哼:"说是左右,只怕也未见得。风定尘放这一年贡银无碍大局,何况今年我们根本凑不齐这贡银,不过明卖个人情罢了。"
柳子飞喃喃道:"不过即便如此,这个面子可也不小……"
柳子贤点头道:"所以我们才不可跟他撕破了脸。"
柳子飞呆了一会,忽然道:"老三这次出了事,老二只怕乐翻了罢?"
柳子贤仰靠到车厢靠背上,轻轻叹了口气:"不错。老三一死,再难有人与他争了。"
柳子飞狠狠哼了一声:"那也未必!他背后外戚势力如此强劲,风定尘难道会放心?"
柳子贤轻轻揉着额角:"老三胆子也是太大,竟然敢与北骁人勾结……不过,他除了是中宫嫡出,实在也没有别的支持,也难怪他铤而走险……"
柳子飞奇怪地看他一眼:"大哥,你好像还有些难过?"
柳子贤徐徐叹了口气:"兔死狐悲……"
柳子飞瞪着眼睛,显然没有完全听懂。柳子贤看他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倒是这次赈灾之事要费些心思。这周凤城听说也是西定人,若能在他那里动动脑筋,或者能给我们省出一笔。老三这件事倒提醒了我,我们手里若一点人也没有,纵然将来柳子轻不中风定尘的意,我们也难以成事……"斜睨柳子飞一眼,"你在想什么,我的话听到没有?"
柳子飞愣愣地道:"听到了。这事有晏平去办,应该没问题。我是想,风定尘身边那个人,似乎不像是南祁人。"
柳子贤冷笑一声:"自然不像,他根本就不是南祁人!"
柳子飞一怔:"那是—"
柳子贤冷冷道:"你可还记得这几年在国内四处流窜的江洋大盗铁连珠?"
柳子飞点头道:"当然,这铁连珠曾经在好几个山头落过脚,颇收伏了几伙暴民,若不是今年父皇下令全国清剿,又逢大水年成不好这些山头弄不到粮食,只怕日子久了还要……"突然醒悟,"大哥你难道说这人便是—"
柳子贤冷笑道:"我可没有说什么。南祁摄政王身边带着的人自然身家清白……"
柳子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是这人是怎么跟上他的?"
柳子贤缓缓道:"这铁连珠也不是西定人,却在我国境内四处流窜,自然有他的目的,我只怕,他是北骁人。"
柳子飞吃了一惊,道:"北骁人?"
柳子贤冷冷一笑:"听说老三勾结的那些北骁人也姓铁,这个铁连珠,只怕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柳子飞惊道:"难道风定尘不知?"
柳子贤沉吟道:"不可能。风定尘是什么人,来路不明的人他岂能胡乱带在身边?"
柳子飞皱眉道:"大哥,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柳子贤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现在也搞不太清楚。你我手下的人比起柳子轻来是差太远了,有很多消息我们根本得不到。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不去费这个心,倒是先管赈灾的事要紧。也不知,老九进宫去会跟父皇说些什么……"
悲莫生于帝王家
柳子丹微微仰头,看着面前曾经无比熟悉的流光殿。西定王宫是一色的汉白玉石,只在屋檐涂彩饰金,于温润淡雅中显示出皇族的奢华,而流光殿是西定王的寝宫,就比其他宫殿更多了几分华丽。旁边是中宫居所甘霖殿,往东是处置政务的丰颐殿,往西是妃嫔所居的群卉园,当年他的母亲红妃就居住在群卉园中的红蕖阁,只是物是人非,只怕也早换了主人。
流光殿随处可见大幅的纱幔。当年在夏夜的凉风中微微飘动如流水,才有了流光殿的美名。只是如今这些纱幔虽然干净,却一眼就看得出是许久不曾更换过,有些娇嫩的颜色已经被日光晒褪,几乎变成了白色,加上已经开始枯黄的花圃草坪,显得整个流光殿素净得有几分凄凉。柳子丹的手在身畔紧紧握住了那串三鲤金饰:他真的已经离开太久了,方才,连进出宫门的皇子腰绶都已改变,不再是原本代表皇子身份的鲤佩,而流光殿,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回廊尽头是个极大的池塘,水面上漂满睡莲浓绿的叶片,紧贴水面由白石砌成一条弯曲的小桥,直通往池塘中心的小亭。两个内侍捧着盛满清水的盆子站着,一个人身穿六龙绣金袍,举着钓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柳子丹觉得喉咙似乎有什么哽住了,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发出声音:"父皇—"
西定王柳治平全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钓竿脱手滑进了水中。柳子丹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水亭,跪倒在父亲膝前。柳治平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抱着小儿子的肩头,半天才能呵呵轻笑:"丹儿,你,你怎么能回来?"
柳子丹声音哽咽:"孩儿……孩儿回来看望父皇……"
柳治平低下头,尽量不露痕迹地用衣袖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把柳子丹拉起来:"让父皇看看……南祁,还住得惯么?"
柳子丹苦笑。住得惯么?让他如何回答?
柳治平把儿子拉到身边坐下,向两个内侍挥挥手:"上茶,端一盘西石榴来。"
柳子丹心里一热,父亲还记得他最喜欢的水果。南祁是不产西石榴的,自从离了西定,他就再没尝过这种甜中微酸的佳果。
两个内侍下去了,柳治平才一把攥住儿子的手:"丹儿,你为什么回来?听说是南祁摄政王带你回来的?"
柳子丹咬住了唇,微微点了点头。柳治平似乎是松了口气:"前些时有消息,说你私自回来,我还真怕……"
柳子丹心里蓦然一阵悲苦。怕什么呢?怕他私逃回玉京,风定尘会迁怒于西定?
柳治平长长叹了口气,握紧儿子的手:"丹儿,你恨父皇么?"
柳子丹沉默许久,缓缓摇了摇头。他怎么能恨自己的父亲?如果父亲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将最心爱的小儿子送去做了别人的禁脔。但他又不能不怨:如果父亲治国有方,国家不致沦为属地,自己也不致落入人手。柳治平,他虽然是个好父亲,却完全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有治平之才啊!
柳治平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今年将近五旬,一向保养有方,所以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左右。但在柳子丹看来,父亲这两年却是迅速憔悴了,眼角已经有深深的纹路,眼眸也失去了光彩。
"父皇是老了……"良久,柳治平才缓缓开口,"你的几个皇兄争权夺利,又有外戚插手,父皇,其实已经不理朝政很久了。"
柳子丹震惊地望着父亲。难怪这流光殿破旧如斯,原来父亲早已被架空了,虽然还有西定王的名号,但一个失势的帝王,又有谁肯放在心上?
柳治平微微笑了笑,笑容却苦涩:"听说那南祁摄政王对你……"
柳子丹难堪地低头:"父皇,不要提他!"
柳治平叹了口气:"父皇知道这样会令你……难堪……但……你的几个皇兄只顾争夺皇位,西定又常有天灾,贡银数目巨大,早已不堪负荷……你,如今只有靠你……"
柳子丹震惊地抬头。只有靠他?当他刚刚从这境遇中稍稍挣扎出来的时候,父亲又把整个西定,全部压在了他肩头上?他突然有点想笑。靠他?靠他什么?靠他在另一个男人床上献媚?
柳治平别开头,不敢面对儿子悲苦的眼光:"父皇当年……当年你几个皇兄生怕父皇将王位传给你,知道那风定尘性好男色,有意在他面前提起……父皇想,若让你留在宫中,只怕也遭他们嫉恨……你母妃,当年就死得不明不白……若将你送给……你气质才华,都极似那风定羽,若能得宠,生活总是无忧……"
柳子丹怔怔地听着。当年母妃的死,他也怀疑过,但他那时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虽有皇子的身份,却没有任何背景权势,连父皇都息事宁人,他除了把这份怀疑埋在心里,又能做什么?
柳治平深深叹息,轻轻抚摸儿子的手背:"丹儿,父皇知道苦了你。但听说你在风定尘面前还算得宠……"
柳子丹猛地抽回手。他永远不想听见这两个字!得宠?那是如何的得宠?外人只知道他才华出众与风定羽相似才得了宠爱,殊不知风定尘最恨的就是他!为什么风定羽死了,却有另一个身份地位气质才华都与他相似的人活着?而且这个人,偏偏有一张与风定羽完全不相似的脸!其实他的处境,或许还不如风定尘府中的一干男宠,因为他们或多或少总与风定羽容貌相似,对着那一张脸,风定尘尚能有三分温存,唯独对他……那一串九鲤佩,曾经进入过他身体最深处……如果不是因为那是西定皇子自出生便拥有的身份证明,他早想砸掉烧掉,但是风定尘不容许,他说过他必须带着它,因为那是屈辱的证明!是,他的得宠,就是被人完全剥去尊严,直到血淋淋地呈现在那个人面前……
"这是三哥的……"柳子丹松开手,让那串三鲤佩饰轻轻落到柳治平膝上。看着柳治平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来。他的手白皙修长,但手背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显出淡淡的色斑。柳子丹看着这双手,突然心灰意懒。父皇老了,他只想平静度过余生,他有他的无奈。而他柳子丹……除了留在风定尘身边,别无选择。
"父皇,儿臣告退了。"这里,真的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他的余生,或许都只能在那个男人身边度过,直到年老色衰,风定尘不再对他感兴趣。
柳治平抬起有些模糊的视线,望着儿子瘦削孤独的身影慢慢走出视线,攥紧了手心的佩饰。即使再不好,仍然是他的儿子,死在另一个人手里。而他,非但不能为儿子做些什么,还把最心爱的小儿子送到杀人凶手身边……他慢慢低头,把脸埋进双手之间,发出低微到几不可辨的哭泣声,如同一声低沉的叹息。
柳子丹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皇宫。马车轻轻晃动,他却只觉心头冰凉,仿佛开了个洞,一阵阵的透着冷风。他从未如此刻一般觉得孤独寂寞,十分希望有个人能在身边。含墨留在驿馆里,一会就可以看见,如今,怕也只有他还和自己是一条心。但是,他想要的并不是含墨。一年多来支撑自己的东西已经轰然倒塌,他只觉得无比疲倦和惶恐。他真的累了,真想有个人能在身边,能让他依靠,让他把心中的委屈与凄凉诉说出来。不期然的,一张脸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曾是一张让他痛恨入骨的脸,然而现在这个身体里装的却不是原来的那个人。现在的这个人叫李越,这是他的真名字,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真名字。他曾经那么体贴温柔,完全不同于从前那个暴虐狠毒的风定尘。是的,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马车停在驿馆门口,里面似乎热闹非凡。柳子丹下了车,才突然想到一定是朝中官员来向风定尘问安,一时站在门口进退两难。他想得到这些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带点讨好的,是听说他在摄政王处得宠;鄙夷不屑的,是看不起他的男宠身份,无论哪一种,都只会让他如芒在背。
"柳公子—"熟悉的声音自侧面传来,周醒微微躬身,"殿下让属下带柳公子去寓所,含墨已经在等着公子。殿下说,今晚驿馆设宴,柳公子若不愿列席可在房中用餐。"
柳子丹心里一热——他连他不愿参加这种饮宴都想到了。一句话不假累索地冲口而出:"殿下现在……"
"殿下……"周醒微微踌蹰,"在与青儿公子谈话。"
柳子丹蓦然一僵。是了,他怎么忘记了,在平河城,他已经跟李越翻了脸!他还记得,当时李越冷冷看着他,目光中甚至曾经闪过一丝杀气,让他事后还在一阵阵后怕。青儿公子吗?柳子轻还真是投其所好呢。
"公子是否在房中用餐?"周醒尽职尽责地追问了一句。
"好。"柳子丹硬挤出一丝微笑,"多谢你了。"他,现在在和青儿谈什么呢?
"青儿,你本来姓什么,叫什么?"李越斜靠在窗下的锦榻上,看着伏在他身边的青儿,尽量把语气放轻,免得吓着他。
"回殿下,青儿姓方,叫方墨青。"青儿怯生生地抬头看着李越。都说南祁摄政王手段狠辣,对男宠更是凌虐有加,他这一路上都是提心吊胆,唯恐哪一句话说错了便是杀身之祸。他的父母和妹妹可还在二皇子手里啊。
"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有父母,还有个妹妹。"
"哦,妹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三岁。"说起妹妹,青儿眼中微微发了亮,"她叫方墨香。"
"你家住在哪里?"
"在玉京城外。"本来是在乡下的。
"父母在种地?"
"是。"不种地,又能做什么呢?
"家里有几亩地啊?"
"二皇子给了我们十亩地。"
"嗯……青儿,你想不想到南祁去住?"
"回殿下—"青儿吞了口唾液,"青儿是殿下的人了,自然要跟着殿下。"
李越笑了笑:"本王的意思是说,你想不想和父母一起到南祁去住?哦,还有你妹妹?南祁也有很多地。"
青儿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回殿下,青儿……殿下的意思……"
"本王的意思是,在南祁给你一家十亩地,你们到那里去耕种如何?你要是愿意,本王明天就向二皇子要人。"
青儿仍然有些糊涂,难道是自己得了摄政王的欢心?李越看着他喜欢又担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真是小孩子。
"青儿,听好了,本王可以将你一家都带往南祁,用不着再怕二皇子。但你呆在本王身边必须乖乖的,直到本王离开西定回到南祁,你就自由了。"
自由?青儿难以置信地抬头瞠视李越。他没有听错吧?自由?他真的会有自由?不是做男宠,不是做奴隶,而是跟父母妹妹一起,种自己的地,过自己的生活?
李越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冷笑。他还不知道柳子轻放一个人到自己身边是什么用意?好一个柳子轻,他绝非传言中所说那斗鸡走马的公子哥儿,说不定,他才是西定最有威胁的人!
各怀鬼胎
"殿下,有个姓晏的求见。"
李越抬起眼,看着铁骥僵硬的表情,差点笑出来。自打到了驿站,因为田七不在身边,周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铁骥只好做了传令官。偏偏前来求见的西定官员络绎不绝,铁骥也只好进进出出的没个完。可怜他本是草原上驰骋的英豪,哪里是做这种事的材料,李越为免多事,前来的西定官员一律不见,众人只道铁骥是摄政王亲信,纷纷想讨好于他,有些甚至明里暗里要递门包,实在搞得铁骥尴尬不已。
"姓晏?"李越在西定只认识一个姓晏的,就是曾经到南祁出使的晏平,"他叫什么名字?"
"他只说姓晏,有要事与殿下面谈。另外,我看他便装简服,还是从后门来的,偷偷摸摸,好像不敢见人。"铁骥倒是直言无讳。
李越好奇心顿起。其实这两天窝在房里也真把他闷坏了。腿上的伤虽然尚未痊愈,但已无大碍,教他整天跟青儿大眼对小眼,也实在无趣。青儿虽然乖巧,却对外界一无所知,实在找不到话题。李越只是为了在柳子轻面前敷衍,才把青儿留在身边。周醒天生不爱多话,铁骥更是闷葫芦一般,柳子丹又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李越自然不好去找他,毕竟人家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他可还没贱到死乞白赖的程度。西定那些人呢,全都是来者不善,何况这些人李越一个也不认识,可不想在别人的地盘上露了马脚,所以也是一概不见。结果就是把自己憋得几乎要发疯。现在听说有人偷偷摸摸来求见,而且可能是自己认识的人,李越还真有点坐不住了:"叫他进来吧。"
进来的果然是晏平,青衣小帽,活似这些天驿馆中挑水送菜的,李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晏大使者,怎么这幅打扮?"
晏平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躬身道:"晏平见过殿下,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有要事禀报。"
李越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晏大使者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晏平表情犹豫,半晌才道:"殿下可知道,此次赈灾,晏平受命与周中书一同拟定赈银数目……"
李越哦了一声:"原来晏大使者也是干才,赈银数目到底是多少,已经计算出来了么?"
晏平吞吞吐吐地道:"是,数目已经拟出,不过……"
李越不耐烦地敲敲桌面:"晏大使者,本王的时间并不太多,你既然来了,话说直说,如果不想说——周醒,送客!"小样,跟我玩这套欲擒故纵?
"大皇子想将赈银中饱私囊!"晏平眼看李越根本不上钩,无奈之下只好开门见山。
李越眼中寒光一闪:"你怎么知道?"
晏平低头:"大皇子吩咐下官在数目中做些手脚……"
"周凤城竟然不知?"
"周中书毕竟久在南祁,西定情况不太熟悉。何况此次灾情遍布全国,做几处手脚,周中书势不能一一去查看……"
"哦—"李越拖长声音,"那本王真是要感谢你了?柳子贤既然让你做这种事,必定是信任你,你为何把主子给卖了?"
晏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垂得更低:"大皇子的确是下官的主子,但此次灾情严重,民不聊生,大皇子要在灾银中打主意,下官实在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助纣为虐。小人背主,请殿下处罚,但灾银之事,明日报上来,殿下务必细察。"
李越盯着他很久,只盯得晏平后背寒光直竖,才嗯了一声道:"本王对西定灾情也不十分清楚,那数目报上来,本王怎知如何驳斥才能令人心服?再者柳子贤既有此打算,自是不能再监管此事,那倒要什么人来办的好?"
晏平心神稍缓,道:"赈银数目之事,只消殿下稍稍一压,大皇子自然心虚,只要大皇子收回成命,下官便可将数目削减。至于赈灾之事,殿下可再任命他人,西定官员众多,未必非大皇子不可。"
李越漫不经心地道:"西定王既是任命柳子贤,想必他有过人之处,本王再任命别人方便,但能否胜任是个问题。"
晏平道:"依下官看来,工部郎赵正职司工部,对民生之事熟悉,年纪亦轻,若用他监管此事,应不至于误事。当然下官只是大胆妄言,还请殿下作主。"
李越皱眉道:"赵正是什么人,本王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字?"的确,密室那一箱资料里说得明白,西定工部郎名叫韩律,今年应有五十多岁,为人懦弱,只因是中宫皇后的表兄,才坐在这个位子上。
晏平道:"回殿下,原工部郎年纪太长,体弱多病,难任劳苦,故而去年新选工部郎,殿下所以没听过他的名字。"
李越漫不经心道:"工部郎职位不低,这赵正是哪年考选的,想必才能不错。"
晏平道:"这——赵正并非考选,乃是原工部郎举荐任职,不过他为人干练,其才能胜原工部郎多矣。"
李越哦了一声,爱理不理地点了点头。晏平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连忙告退。李越也不送他,管自坐在椅子上沉思。周醒看他半晌没动静,试探着道:"殿下——殿下看这件事……"
李越冷笑了一声:"晏平来告这个密,肯定不是像他嘴上说的那么光明正大吧。"
周醒想了想,道:"但柳子玉已经死了,晏平若是为了让中宫势力从中渔利,似乎没什么用处。"
李越摇了摇头:"只怕这个赵正根本不是皇后的人马,晏平的话可能半真半假,但若说他真是为了西定百姓,难道你们信么?"
周醒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笑。青儿一直眨巴着眼睛听着,忽然怯生生地插嘴道:"殿下,那个赵大人曾经到二皇子府上去过。"
李越精神一振:"是吗?你见过他?"
青儿点点头,使劲回想:"那天晚上我给二皇子送消夜,看见他在二皇子房里。"
李越轻轻敲着桌面:"深夜密谈,若说这赵正与二皇子没什么勾结,谁会相信?好一个柳子轻,都说他斗鸡走马不务正业,只怕大家都小瞧了他!"
周醒连连点头:"殿下说得是。当年攻取玉京之时,各色人等都忙着上下打点,唯有他并未出面,只由外戚前来,众人都说他不成气候,殊不知他竟是深藏不露。"
青儿愣愣地听着,终于怯怯道:"殿下,那,那您准备让谁去管赈灾的事?青儿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时间久了要饿死人的。"
李越笑笑,拍拍他的头:"好孩子,倒还没忘了苦出身。放心,本王自然不会耽搁赈灾的事,晏平的主意,那是唯恐天下不乱!"
周醒皱眉道:"那殿下准备起用什么人?这是在西定,朝中官员若不是柳子贤的人,就是柳子轻的人,再不然就是柳子玉的人,我们又没有人手,殿下总不能亲自去管这事吧?"
李越哈哈一笑:"你怎么知道本王就办不了?不过,眼下当然还有更合适的人。"
周醒奇道:"是谁?"
李越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柳子丹住在哪间房?"
柳子丹正坐在窗前发呆,手里握着一卷书,却是从早上到现在一页也没有翻过。含墨在一边擦桌抹椅,不时担心地看主子一眼,却不敢说话。
李越一步跨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幅情景。柳子丹微微一惊,抬头见是他,神情反而平静了,并没有李越预想中的不悦和尴尬,只欠了欠身道:"殿下。"
李越干咳了一声,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含墨赶紧捧上茶:"殿下请用茶。"心里却有点惴惴不安,不敢离开,退到柳子丹旁边站着,手里握紧了茶盘子。
李越把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本来还有几分尴尬的,现下却有几分恼怒了。含墨这副模样,难道是当他还要来死缠烂打?纵然柳子丹是天仙下凡,他李越也不至于如此下贱。自尊心微微有些受伤,李越声音一沉:"柳公子,本王有事跟你商量。"
柳子丹猛一抬头,几乎隐藏不住惊讶的神情。李越几时如此客客气气地叫过他柳公子?客气之中隐藏着冷淡和傲慢。心中不期然地浮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楚,柳子丹微微低下头:"殿下有什么事?"
李越开门见山:"本王想让你监管赈灾之事。"
柳子丹微微讶异:"让我?这事,不是我大哥……"
李越微微冷笑:"柳子贤想借赈灾之事中饱私囊,本王教这种人去赈灾,岂不是与虎谋皮?"
柳子丹一惊,略略思忖片刻,黯然摇了摇头:"大哥一向……想不到他竟也有此私心……殿下要,如何处置他?"
李越冷笑:"你说本王怎么处置他才好?"
柳子丹低下头,半晌才低声道:"我大哥不该起了这种念头,殿下要囚禁他也好,免了他的皇子之名贬为庶人也好,要打要罚都随殿下,只求殿下免他一死。"
李越其实还没想过要处置柳子贤。因为柳子贤要中饱私囊这件事只是晏平私下透露,并没有真凭实据,如果说起来,柳子贤大可以不承认。再往深里说,柳子贤是不是真的想中饱私囊,还是晏平想要让柳子轻的人监管此事,或者二者兼而有之,都有可能。若是处置了柳子贤,最高兴的当然还是柳子轻,与其一人坐大,不如留他两方相互牵制。不过他听柳子丹为柳子贤求情,心里反而有点不痛快了,阴着脸没说话。
柳子丹见他不说话,心里也不免惴惴。他虽知面前这人已经不是从前心狠手辣的风定尘,但此人究竟是什么性情,他却也还没有摸透,当下有些不安地道:"殿下—"
李越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本王知道了。柳子贤虽然有此想法,但也还没有得手,本王也不想处置他,你叫他好自为之就是了。"
柳子丹松了口气,道:"多谢殿下。"有心想再找几句话说,一时却不知说什么。从前他见了摄政王巴不得快快逃开,此时却只想李越再坐一会。只是越急就越想不出什么话说,有些诡异地居然红了脸。
李越却是会错了意,只道自己坐得太久,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恼火,站起身来道:"本王过几日就回南祁,你就在西定主管赈灾之事。"转身想走,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身边可有人能保护你?"
柳子丹怔了一怔,道:"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一人留在西定?"
李越冷哼了一声:"本王没有时间在这里耽搁。你若是无人保护,我叫铁骥留下来。"
柳子丹心里一片茫然。能摆脱质子的身份留在西定本是他最大的愿望,原以为这一辈子也休想实现,现在李越一句话,等于已经允许了他自由,他本该欣喜若狂,现下却没来由地心中微凉,不知如何是好。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莫明其妙的话:"听说殿下要带青儿全家回南祁?"
李越却没有多想,随口道:"不错。等二皇子明天把他的家人送来,本王就动身。"
柳子丹心中闪过一丝黯然,微微低下头,道:"殿下好走。"
刺客
马车在路上轻快地颠簸,李越的心情可不是很好。来时带了柳子丹和含墨,回去时却换成了青儿一家。关于柳子丹的事,他嘴上虽然不说,自尊心多少有点受伤,毕竟他对柳子丹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结果却可以算是被人毫不客气地甩了,这滋味确实不大好受。另外,柳子丹的摊牌把另一个问题推到了面前:那就是,除了柳子丹之外,还有没有人能识破他的真实身份?那几天他心情差劲,还没来得及思考,现在静下心来仔细把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部想过,不由有点冷汗透衣的感觉。他对前摄政王风定尘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于那些梦中的回忆,其次就是从莫愁、周醒及朝中官员对他的态度中揣摸出来的。按照他的分析,风定尘因为少年时屡受惊变折辱,于沙场上锻炼出铁血心肠,手段狠辣,说一不二,且喜怒无常。但他自己在日常生活之中的所做所为却有点相去甚远,若不是有一个喜怒无常在那里做挡箭牌,说不定早被人发现了。固然他并不想长期伪装这个摄政王,但也不想因为是个冒牌货就丢了脑袋。可想而知,倘若被人发觉他并非真正的风定尘,南祁也好,西定也好,不知有多少人会欢欣鼓舞然后群起而攻之,最后他就会死得很惨。
"殿下—"青儿向前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身体不舒服吗?"在李越身边呆了这几天,青儿已经发觉这位南祁摄政王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但自有威严,所以他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拘束畏惧了。
李越微微笑了笑,暂时抛开满心的纷乱:"没什么。前面就是云州城了,柳子轻应该不会再派人来,你不用害怕了。"
青儿长长出了口气,腼腆地笑笑:"我——青儿还真是有点害怕。二皇子他当时,脸色好难看。"
柳子轻当时的脸色的确不太好看。他自然明白得很,青儿的家人一离他手,他就再也没有能够控制青儿的手段了,埋到李越身边的这颗棋子就等于废掉了;而李越向他要人,就是在清楚地告诉他,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别想打这个主意,所以他的脸色怎么会好看。李越想起柳子轻当时的表情,明明懊恼还要硬陪着笑脸,也不由有些好笑。
青儿见李越脸上露出笑意,自己也咧开了嘴,偎到李越身边。李越微微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他。青儿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虽然经过种种□,毕竟纯真未泯,听李越说会在南祁给他们一块地让他们自由耕种,早就开心得不得了,并没有留在李越身边攀龙附凤借以邀宠的想法。李越看他一派孩子气,也就由他去了。忽听车厢角落里有人轻咳了一声,青儿吓了一跳,连忙移开身子,规规矩矩坐好。李越无奈地咧了咧嘴,又是周凤城。
周凤城本来极力要求留在西定赈灾,只是李越坚决不同意。六王子尚未查明身份,周凤城不宜在外。再者,周凤城对晏平提出的赈银数目毫无反驳便即同意,李越虽然知道他是担心西定百姓,也不能不有些不满。结果这一路上周凤城脸拉得老长,青儿都有些怕他,一听他咳嗽就离得李越老远,弄得李越又好笑又好气,幸好他没打算把青儿留在身边,若是原来的摄政王,还不早就嫌周凤城碍眼了?
话又说回来,究竟把青儿一家人放到什么地方才好?李越正在盘算,马车晃了一下,忽然停了下来,李越微微一惊,稍稍提高声音:"怎么了?"
"殿下——前面似乎是一群灾民。"周醒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因为担心柳子丹的安全,李越除了给柳子轻扔下了话之外,又把铁骥留在了西定,那两个伤兵李纵和卢平因为伤未痊愈所以也留在了西定,顺便帮铁骥的忙,所以身边只剩下周醒。李越比较担心柳子轻会找人把青儿的家人劫回去做为人质牵制青儿,不过现在已快到云州城,仍然没有动静,李越也就放心了。柳子轻即使想动手,应该也不会在云州城外,毕竟这里是南祁的地盘。
"怎么还有灾民?云州守是怎么办事的!"李越有些恼怒地掀开车帘向外看,前面果然是一群灾民,个个面黄肌瘦,拖儿带女慢吞吞地在路上蹭,几乎把路完全堵住,看见过来一辆马车,有几个人就伸出手来乞讨。李越摇了摇头,向周醒道:"还有什么干粮,拿出来都给他们吧。"反正前面就是云州城了。
饥民听到车上的人肯给他们粮食,立时一拥而上,把马车团团围住。周醒顿时警惕起来,唰地抽出佩剑大喝道:"后退!"
饥民们虽然害怕刀剑,但已饿了太久,听到车上有吃的东西,谁也不肯退开,有几个孩子已经挤得哭了出来。李越摇了摇头,探身出去高声道:"大家不要挤,人人都有份,都往后站,看把孩子挤伤了!有孩子的留在前面,其他的人往后排。"
饥民们见了刀剑,又听说人人有份,渐渐松动开来,开始挤到车边来的大多是身体还壮实的男人们,这时听李越提起孩子,不由都有些惭愧,纷纷向后让去,把抱着孩子的妇女让到前面。李越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车上的食物大多是离开玉京时众人送的,虽然不少,但一路走来也消耗了大半,每个饥民分不到太多,肯定吃不饱。他回头向周凤城道:"我们还有多少银钱?"给他们些银钱也能买到食物。
周凤城早挤到车门边,闻言回身去翻钱袋。李越正注视着他,突然背后一阵骚动,稍一侧头,眼角便见一条黑影直扑过来。李越几乎地本能地往后一仰,飕一声一道冰冷的东西几乎是贴着脸擦了过去,耳边听到青儿大声惊呼。来人一击不中,收刀又刺,只是李越身体后仰,一手扶车厢,一手已经握拳出击。他的姿势极其别扭,这一拳只用上了五分力,却正正打在来人胸腹之间,打得他闷哼一声,手上不由自主地慢了慢。李越迅速直身,一个卷腕夺刀,把来人撂倒在车辕上,抓着他手腕往车厢上猛地一磕,当啷一声刀掉在车板上。李越单膝压在来人小腹上,一手压制对方,一手抽出腰间匕首横在对方颈中,冷笑道:"偷袭?就你这功夫—"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来人身材瘦小,穿了一件女人的衣裳,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刚才混在女人堆里竟然没人分辨出来。
周醒方才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男扮女装的孩子。方才他手里抱了个布包,低头挤在女人堆里,周醒只当他抱了个孩子,又落在后面,所以全未注意。直到李越让抱孩子的女人先来领干粮,他才慢慢挤到了前面,突然出手,周醒正在分发干粮,仓促之下不及出手拦阻,等他扔下干粮抽出佩剑,李越已经把刺客制住了,这才松了口气,急忙守到李越身后,只怕这群饥民中还有刺客。不过一干饥民只顾上前争抢他扔在地上的粮食,拿到手后便纷纷离开,并无第二个刺客。
李越皱眉打量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孩子,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行刺本王?"柳子轻要派人来也不会派这么个人吧?手脚倒还算利落,但分明还没发育完全,看来也就跟青儿差不多年纪,实在还不够做刺客的资格。
男孩被李越这一翻身压得不轻,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有力气怒瞪李越,突然一偏头,完全不顾脖子上压着把利刃,张嘴就去咬李越的手。李越手腕一转,用匕首柄顶住他脸颊,淡淡道:"别跟小狗一样,说话!"
男孩咬不到他,气得脸色都变了,怒目而视。李越皱皱眉道:"你是哑巴?"
男孩胸膛起伏,大声道:"你才是哑巴!"
李越笑笑:"原来不是哑巴,那为什么不说话?你是柳子轻派来的人?"应该不是。
果然男孩大声道:"不是!我是三皇子的人!"
李越微微一怔:"柳子玉?"柳子玉已经死了,听说他手下养的死士也树倒猢狲散,大部分另投主人了,想不到居然还会碰上一个。
男孩怒瞪着他:"不错!你杀了三皇子,我要替他报仇!"
李越重新打量了他一下:"报仇?凭你这样子?"
男孩脸涨得通红:"我怎么了?我也是三皇子养的死士!士为知己者死,三皇子养了我,我就要替他报仇!"
李越摇摇头:"你这种身手也能杀人?"
男孩大声道:"为什么不能?要不是……要不是我好几天没东西吃,我一定能杀了你!"
周醒怒道:"好大的口气!我看你被人抽筋剥皮才是真的!"
男孩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大声道:"既然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们,老子皱一皱眉头就不是男人!"
李越噗一声笑了出来,一翻身坐在车辕上,随手把他往车下一甩,周醒迅速将他按在地上。李越将匕首收入鞘中,淡淡道:"你本来就还算不上男人。"
男孩气得脸颊几乎能烧起来,只是被周醒牢牢压着抬不起头来,愤愤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周醒眉头一挑,甩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男孩嘴角流出血来,却反而更倔强地抬头瞪他。李越双手抱胸看了一会,点点头道:"倒有点骨气。不过,报仇要凭本事,光有骨气杀不了人。"
男孩怒道:"我说了,要不是我好几天没东西吃,一定能杀得了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越把手一挥:"行了,做了鬼你更不能把本王怎么样!还有,你这点本事,就是让你吃饱你也不是本王的对手,否则也不会在本王手下走不过一招。光说大话没有什么用处!"
男孩气得胸膛起伏,只是无法反驳。李越淡淡看他一眼:"周醒,把他放了。"
周醒一怔:"殿下——"
李越挥挥手:"柳子玉一死,手下人就全散了,没想到还有个肯为他报仇的,倒也难得。小子,听着,本王不是在乎你的小命,是看上你这点忠心。不过你现在这点本事想报仇那是痴人说梦。你走吧,学会了本事再来。"
周醒大急:"殿下,斩草要除根!"
李越摇摇头:"这样的草,本王斩了都没什么兴趣。"其实在他的观念里,还是不能接受视人命如草芥,但真正的理由当然是不能说给周醒听的。
周醒无奈,提起男孩的衣领往路上一摔:"算你走运,别让我再看见你!"跳上马车,用力挥了一鞭。马车辘辘前行,李越摸起一块银子,从车窗丢出去:"拿着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本王等你来报仇!"等到他来报仇的那一天,他可能早就不是摄政王了,让这个小子到处去找吧!
"殿下—"周凤城手里拿了条干净的帕子,"殿下脸上……"
李越摸了摸脸颊,手上沾了点血,刚才还是被刀划到了一点,不过——周凤城居然会主动过来关心他?怕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过,一个主意猛地从心里冒出来,李越点点头:就说柳子玉所养死士行刺,青儿救主身亡,借机把他们一家安排到南祁随便哪个地方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岂不是件好事?
"殿下——"周凤城见他莫明其妙点头,倒有点担心,"殿下怎么……"
李越微微一笑:"没什么。马上到云州城了。这时候还有饥民沿路求乞,我看这个云州守是根本没把本王的话放在心上……"
周凤城打了个冷战。刚才他还觉得摄政王宽大得有些不同以往,似乎身上多了些温暖之意,不过这会他已经完全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个云州守,应该是要倒大楣了。
呼之欲出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越一行不过在云州耽搁了一天,消息已经长翅膀一般抢先飞到了京城,直到在路上遇上带着一队侍卫前来迎接的田七,李越才知道消息传成了什么样子。
据田七说,都城中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说摄政王在云州城边关之上遇到西定三皇子柳子玉手下十余名死士行刺,身负重伤,多亏随身侍卫周醒舍命将其救出险境。其新宠青儿香消玉殒,家人也死于刀剑之下,不禁让人唏嘘富贵无常,
而云州守已因治安不力被摄政王怒斩云云。
李越忍不住好笑。果然是三人成虎。其实除了青儿一家的死讯是他故意放出去的,其他什么刺客十余人,摄政王身负重伤之类都是以讹传讹。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居然被传成十几名刺客,也真是笑话了。云州守他也没有杀,只是当场撤职,真实原因也不是什么治安不力,而是赈灾不力。
田七看李越无恙,这才大大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向李越报告那北骁六王子铁骊之事。原来他本缀在铁箭二人之后,不想铁箭与铁线蛇二人刚出平河城便争吵起来。铁箭大肆谩骂铁骥背主负恩,铁线蛇反唇相讥,两人激动之下全不知田七潜伏在后,竟将铁骥身份也说了出来。原来铁骥之母乃是六王子铁骊母妃之婢,偶然被北骁王酒醉之后宠幸生下铁骥。因六王子自幼聪慧,铁骥又是十三岁时便以箭术脱颖而出,因此极遭北骁王后猜嫉,处处暗算。北骁王因子女众多,也并不在意,且北骁素以强者为尊,王后之子年纪最长,能力亦颇出色,甚得北骁王器重,自然对王后所为不加干涉。六王子母妃也十分精明,情知有王后在上,自己儿子留在国中非但永无出头之日,且恐有性命之忧。因铁骥之母祖居南祁,便教六王子自请去南祁卧底。彼时南祁西定东平三国还在结盟之时,北骁王也颇有忧虑,因此准其所请,六王子遂与铁骥母子一同离开了北骁。路上自然少不了风餐露宿,铁骥之母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乡不久便已去世。此后风定尘便破坏三国盟约向东平西定用兵,经过数年征战将二国纳入麾下。摄政王掌权后南祁国中制度森严,更大手笔整肃流寇盗匪,铁骊数年来也搜罗了一批人马,如今在南祁无处落足,便遣铁骥前往西定与三皇子柳子玉联系。因柳子玉为西定中宫之子,手下又养有死士,且正为王位之事与两个兄弟竞争,双方都希望借助对方力量,一拍即合,铁家军便在西定国内栖身。因今年西定大灾,粮草不继,铁骊才打主意到赈灾粮米上。若非如此,南祁只怕还不知国内有此一人。
铁箭乃是铁骊亲信,铁线蛇却是被铁骥救过性命的山贼,两人名义上都是六王子铁骊的人马,其实却是各为其主。铁箭等人在射杀李越时丝毫不曾顾忌到铁骥的性命,其实也是猜忌他在南祁四处招揽势力,铁线蛇对此本极为不满,现下矛盾爆发,自然便大吵起来。不过二人总算还没忘记正事,吵过之后决定分头行动,铁线蛇去铁家军栖身之处报告米粮及柳子轻身亡之事,以便另想办法;铁箭则前往南祁寻找六王子铁骊。田七一人不能□,便放弃了铁线蛇一头跟上了铁箭。只是铁箭在西定呆了好几年,路途比田七熟得多,路上又有不少灾民,田七跟了一天竟把人跟丢了。田七找寻铁箭不着,立刻径回南祁,一进京城便先找到了陆韬。
"查出那六王子是谁了么?"
田七满面惭愧,摇了摇头:"铁箭可能抢在属下之前将消息传了回来。属下回到京城之时,京城之中已经有变。"
"有变?"李越一凛,"说清楚!"
原来田七回到京城前夜,工部侍中张曙已然失踪,工部历年卷宗失窃数卷,当夜与他一同值夜计算税银的侍中孟骊被人发现死于堂上,且为中毒而亡。京城各支军队中均有人开小差,唯有腾龙伏虎二军人员丝毫不少。如今陆韬已率二军将京城四门把守,挨家搜捕,搞得鸡飞狗跳,再加上摄政王遇刺的传闻,真是焦头烂额。
李越脸色冷然。看来这个六王子历年经营成果不小,竟然连京城各军之中都安插了自己的人,若不是这次得了消息,放他再过几年还了得?
"张曙还不曾抓到?"仔细回想,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田七摇头,心里微微有些发虚:"还没有。"说起来是他跟丢了铁箭,现在张曙又在逃,怎么说他也脱不了办事不力之过。
"张曙……"李越沉吟,"此人是什么出身,如何入朝,现在家中有些什么人?"
这点资料田七倒已经打听清楚了:"张曙是农家出身,科考入朝,文才平平,但有理财之能,所以在工部任职侍中之位,算是破格提拔。他家中上有六十岁寡母,下有妻小,谁也不知他逃往何处。如今陆韬已将他家人软禁,但至今未见有什么动静。此人也真是够狠,妻儿老小一应抛下,倒是全无挂念。"
李越摇了摇头:"有无可能他已经逃出城外?"
田七连忙道:"这绝不可能。属下深夜回京,张曙刚刚失踪,陆韬天色未明便封锁四门,他们绝没有那么快,一定还在城中!"
李越皱眉:"他拿走的卷宗是什么内容你查过么?"
田七愣了愣,这个他可真没有想过。李越点了点头:"好,入京之后先到工部衙门去看一看。"回头看了一眼车中的周凤城,"恐怕你得先委屈一下了。"
周凤城心里明白。在西定时他与李越联手演了一出戏,结果钓出了胡岩,现在摄政王显是想故伎重施。只是他平常与张曙并无什么交情,实在想不出张曙为何特别留下了他的性命。李越看他面色不豫,道:"怎么,你不愿意?"
周凤城低声道:"我……下官只是想去祭拜一下孟侍中。"他是新近为官,若说朝中有人与他亲近,那首先要数孟骊。
李越点了点头:"这个可以,只是不能公开去,本王可以安排。"他若有所思地又跟一句,"你与张曙果然没有什么交情?"
周凤城微愠道:"殿下可是不相信下官所言?"
李越没有回答。周凤城还不知道道那六王子留下他的性命乃是心存爱慕之意,但张曙若真是那六王子,为何平日里又与周凤城没什么交情?
京城四门果然戒备森严,李越的马车也被拦了下来,还是田七亮出腰牌才没有掀开车帘检查。一入城门,马车便往工部而去。因为戒严,路上也没有几个人,远远已能看到工部衙门大门,前面忽然一阵混乱,有个人自街角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没跑两步便被后面追上来的两人扑倒,一顿拳打脚踢,嘴里乱骂:"穷疯了,连药也抢!"地上人蜷着身体,怀里死死抱着些东西,一任两人在他背上腰间乱踢,只是不放手。一人弯腰去抢,半天也没有夺出来,更加恼怒,四处看看,捡起路边一条树枝,用力向地上人身上抽去。
李越本不想管,这样的事天天发生,管也管不过来,而且以前的摄政王大概也不会管,但这人一条树枝抽下去,地上人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声音十分熟悉,李越猛掀开窗帘:"清平?"
田七跳下马,将两人一推,一手拉起地上人,那张脸脏污不堪,但眼眸清澄,眼梢微微斜飞,不是卫清平又是哪一个!
打人的两人见田七一身侍卫服色,不由面面相觑,想不出这个偷药的叫花子和此人是什么关系,偷偷将手中树枝扔下,往后退了两步。
李越跳下车,上下打量了两眼蓬头垢面的卫清平,皱眉道:"怎么这副样子?"随即想起当日他离开王府之时并没拿银子走,刚想再说两句,卫清平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真是殿下回来了?请殿下去救救如意公子!"
李越莫明其妙:"如意?如意又怎么了?"
卫清平仰面看着他:"如意公子出了王府,意欲投河—"李越一惊,清平已经接着说下去,"幸好被人救了起来。但他落水受凉,大病一场,清平无计可施,这才来偷药。如今他还在城中下脚客栈,请殿下念在往日情份上,救他一命!"
李越皱了皱眉,向田七道:"你跟清平过去看看,若是情况不好,先接回府里,赶紧请郎中。我和周醒去工部就好。"
田七也知道这里是京城,不比外面,是自己的地盘,又有周醒跟着,想必不会有事,应了一声,跟着卫清平走了。李越敛了敛心神,踏进了工部衙门大门。
工部衙门里一片寂静,几层门边都有军士把守,几个值班的侍中大气也不敢出,闻听李越要看看卷宗,连忙将他带到后堂。后堂文库之中存放的是历年卷宗,虽不敢说浩如烟海,却也算得上汗牛充栋,李越一看头就大了,转头向几个侍中道:"张曙带走的是哪些卷宗?"
几个侍中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回殿下,这里卷宗实在太多,小人等已经清点了一天,还未完全清点完成。张曙不但带走了一些卷宗,还将剩下的弄乱,实在很难查点。据目前已经清点完成的情况来看,朱子二年、四年,前朝寿平七年、九年各少一卷,其他的还没查清。"
"这四卷中记了些什么?"
"回殿下,朱子四年那一卷中有皇上大行的用度,其他三卷……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普通记录而已。"
李越勉强听得懂大行的意思,是说那一年皇帝死了出殡的费用,但是拿这个有什么用?
"你们加紧清点,如果人手不够,工部所有人全部都要上阵,务必尽快点清报告给本王,听到没有?"
几个侍中连忙答应。李越正要出门,突然回头道:"孟侍中是在何处遇害的?是谁第一个看到?"
还是那个侍中答道:"回殿下,是下官清早来接值发现。孟侍中是在后堂……当夜他们正在计算皇上今年选秀的用度,可怜孟侍中当时……桌上还摊着簿子呢。"
李越仔细将那人打量一下:"你是—"
那人躬身道:"下官李苌。"
李越猛然想起,当日周凤城在朝中上本参自己座位一事,满朝哗然,却有几人神情平静,这李苌便是其中之一。
"孟侍中当时情形如何,你仔细说说。"
李苌躬身道:"孟侍中当时已经僵了……面容倒是十分平静,若不是口角挂下黑血,真难让人相信他已经……下官与孟侍中一向还有几分交情,是下官将他尸身送回家中的。孟侍中两袖清风,后事也是几个同僚凑了凑……如今停柩在家。可怜他家人远在陆州,护柩回籍也还要几天。"
李越微一皱眉:"你将他尸身护送回家的?衙门来人验过了么?"
李苌怔了怔道:"下官当时心中慌乱,又发现文库大开少了案卷。部中忙乱不已,这衙门仵作……大约是去孟侍中家中验过了罢。"
李越眉头紧皱:"糊涂!此处是作案现场,理应先通知衙门仵作前来验看。你们来来往往,便是有些痕迹也破坏了,更别说让仵作去家中验尸,岂不是胡来!"
李苌垂头道:"殿下教训得是。只是如今正值皇上选秀,出了此事实是不吉。何况孟侍中曝尸于此,下官等也实不忍……"
李越摇了摇头,现场已经破坏了,再说还有什么用?看来孟骊人缘不错,人人都觉得惋惜。"本王去他家中看看,你们这里加紧吧。"
孟骊的家在京城西边,一处小院,现在已是糊门挂素,院里设了灵堂,飘舞着灵幡。大约是朝中官员都已经来吊过丧了,小院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李越看看四周无人,才让周凤城下了车。一进院中,周凤城眼睛便红了,几步走到灵柩前,微微哽咽着叫了一声:"孟兄—"下面便说不出话了。
"殿下。周中书。"守灵的只有一个家仆,一见摄政王亲自来到,连忙跪倒,"殿下,我家大人死得冤,殿下要为我家大人做主啊!"
李越轻抚一下红漆棺材:"你放心,本王已经全城搜查,不怕找不出人来。"
仆人抹了把泪:"小人还有事禀报殿下。我家大人籍在陆州,如今还是要回故土,但是全城戒严,还要殿下给陆大将军交待一声,让小人护柩出城。"
周凤城听他这么说,眼泪已止不住了,悲声道:"殿下,凤城想为孟侍中护柩往陆州,还请殿下恩准。"
仆人感动道:"还是周大人……我家大人生前那些朋友,现在一个也不来……我家大人与周大人交好,若得周大人护柩前往,他在天有灵,必定也是高兴的。"
李越眉头一皱:"只怕现在不行。"
周凤城激动道:"殿下,凤城可以乔装!孟侍中家徒四壁,让一个下人如何千里迢迢送他返籍?"
李越摇头:"钱不是问题,孟骊也算因公殉职,本王自然抚恤,但你现在不能露面。不然,让孟侍中晚些起程。"
仆人磕头道:"殿下,如今天气虽冷,但陆州离此甚远,若是耽搁太久只怕我家大人搁不住。周中书若不能同行也就罢了,小人想明日就起程。"
李越不去看周凤城的悲容,微微叹了口气,摸摸灵柩:"这棺材……"似乎薄了些,古人不是讲究厚葬么,或许可以给他换一口好的,"本王着人去选一口上好的……"
"不敢劳动殿下。"仆人连忙磕头,"我家大人被毒死,面容实在……所以已经盖棺,因他生前与周大人交好,只等周大人回来见了最后一面便起程。若是再开棺,只怕不吉利。"
"你家大人……"李越心中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东西,"……很难看么?"
仆人伏地痛哭:"是!我家大人生前必是十分痛苦……殿下一定要为我家大人伸冤!"
李越俯视着他若有所思,半晌才缓缓地说:"好,本王一定不会让他白白死去便是。"
锋芒初露
"王爷—"李越前脚才踏进王府大门,莫愁惊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不过那笑容只闪了一闪就变做一脸恼怒,"王爷真是'平安'归来啊!"
李越干咳一声:"还,还好。"想不到莫愁这么快就开始兴师问罪了。嗯,不知道他如果老实承认这次西定之行考虑不周是不是符合原摄政王的一贯行为。
莫愁自他离开京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听说他在云州关外被刺更是万分担心,好容易等到人平安回来,本来那一肚子火气也自然没了,声音也软了下来:"王爷伤到了哪里?"
李越笑笑:"其实根本没有伤到什么,那只是我放的烟幕罢了。你看,我不是全手全脚好得很么?"
莫愁仍是一脸关切:"王爷的腿……"
李越抬抬腿:"也好了。西定的太医不错,再过几天我能比马跑得还快,你信不信?"
莫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王爷你—算了,反正我说什么王爷也没听过。不过我已经请了太医过来,王爷总要让他们看看才好。"
李越笑笑:"其实真的没事了……好好好,看就是了。不过时间不能长,还有很多事。"
莫愁这才收起嗔怒的神情,道:"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太医正在给如意诊脉,王爷要是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们等着就是。"
这一说李越才想起来:"如意怎么样了?"
"太医说是外感风寒,内焦郁结,又拖了太久,只怕很要调养两天才行。"
李越皱皱眉:"我去看看。"
西园尚未改建,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意歇在自己原来的房里,已经吃过药睡下了,稍有些昏暗的屋子里只有卫清平坐在床边,一见李越便站起身来,微微躬身:"殿下。"
李越伸手在如意额上探了一下,虽然还有些热度,但已出了一层薄汗,脸色也红润了些,这才放心,把被角掖了掖,转头问清平:"怎么回事,这才出府几天,就病成这样?还投河?到底是为什么?"
清平看他一眼,垂下眼睫轻声道:"殿下真的不知?"李越怔了一怔,来回走了几步,叹了口气。他实在没有想到,如意对风定尘竟然如此一往情深,他还以为西园里一干男宠除了简仪之外全都跟暮雨一样呢,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他就把如意留下来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不是真正的风定尘,就算把如意留下来,又能怎样?
清平看着李越转来转去,轻声道:"清平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如意公子对殿下是一片真情,殿下纵然对他无情,也请看在他侍候殿下多年的份上,容他在王府之中存身一二。"
李越叹了口气:"行了,先养好病再说。你呢,你的伤看过了没有?"
清平微微一笑:"清平只是皮肉之伤,太医们已经上过药了。如意公子既然已经安定,清平这便向殿下告辞。"他清瘦了些,脸上还有伤痕,笑容却依然清澈。
李越怔了怔,情不自禁脱口问:"你去哪里?"
清平笑得动人:"清平自幼向往千里沙场铁马金戈,今日既有自由之身,还是想去边关从军。"
"从军?"李越眉头一皱,"要从军京城里就有军队,何必去边关?既然要去边关,出府的时候为什么不拿盘缠?否则如意的病也不必拖成这样!"
清平敛去了笑容,垂下眼睫,片刻方道:"清平大胆回殿下一句,清平当年以娈宠身份入府,如今却不想再以相同身份出府。"
李越噎了一下,一句"对不起"已经到了嘴边,突然想起摄政王该不会向人道歉又咽了回去,道:"那又何必要去边关?京城里军队不少,难道你一支也看不上?"
清平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良久方道:"清平当年入狱之时服过化功散,虽曾有些许身手,如今也全废了,只怕做个普通兵士也未必合格……实不相瞒殿下,先父旧日相识,尚有几个在边关,清平意欲去寻他们,或可越级做个军官,庶几用得其所,为国报效一二,也不荒废腹中兵书。"这番话说得虽谦恭,但说到最后一句,却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傲气,竟然说不出的神采夺人。
李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忍不住道:"那化功散……你的身体,真的不能再恢复了?"
清平看他一眼,目光中微带一分酸涩,道:"殿下是知道的,化功散霸道之极,纵然有上好的药物补养,也须化费一二年的时间……清平此时,是没有此等条件的。"
李越沉吟了一下,脑子在迅速思索:只从清平对修路一事的见解来看,他对于南祁的情况、与邻国的形势都颇有见地,那不卑不亢中的三分傲骨更让人倾心,若是能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当然他不能一辈子冒充摄政王,但此时还不是跑路的时候。只从这次去西定赈灾他就发现,局势远比他想的复杂,如果不做好准备只想跑路,一旦失去了摄政王这个身份,只怕会死得很快。而且东平南祁西定三国看起来已经统一,其实波涛暗涌,若是有一点不对,可能立刻就会燃起战火,到那时候,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李越虽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大豪杰,但也绝不能让战争因他而起。
"边关道路遥远,天气又马上要冷了,本王看,就是要去从军,也不急在一时。本王知道你的傲气,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一次如意生病,你们不就束手无策?可见傲骨虽好,不可过分。"李越一边说,一边暗想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还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也不知这里究竟有没有"文"这个货币单位,可别用错了就漏了馅。
清平脸色涨得通红,终于低头道:"殿下教训得是。"他唇角紧紧抿着,线条坚毅,眉梢眼角却带出几分辛酸,竟然是格外的悲苦动人。
李越反而有点舌头打结,干咳了几声才说:"本王也并非教训你什么,不过想说你既不以娈宠自视,又何必拘泥于形式,更不必管旁人议论些什么。你的身体,本王想王府之中总利于调养,你那满腹兵书,也未必只有在边关才能派上用场。"他搜心挖肺找出这些文绉绉的话,实在是说得费劲之极。
清平有些诧异地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眉头一皱:"你是聪明人,何必装做听不懂?"
清平脸又涨红了,低头不语,半晌才幽幽道:"殿下所说,清平并非不懂,只是人言可畏,清平已非清白之身,纵然……只怕在天下人眼中永脱不了这娈宠的身份。"
李越冷笑一声:"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清平,看你的气度,该不是怕流言蜚语的人吧?何况你如没有真本事,就算本王想提拔你,也是烂泥扶不上壁,若真是一块金子——真金不怕火来炼,莫非说,你是不敢?"
清平猛然抬头,目光炯炯:"多谢殿下点拨,是清平迂腐!请殿下予清平方寸之地,容清平为南祁报效一二!"
李越满意地笑了笑:"好。说到这里,我倒要试试你的本事,你这几些日子都在照顾如意,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大概知道得不多吧?"
清平目光闪动:"殿下是说,工部侍中孟骊被杀,张曙失踪一事?清平在街头巷尾,也颇听到了几句。"
李越反问:"这事,你究竟听说了多少?"
清平沉吟了一下才说道:"听说张侍中是北骁奸细,在西定是意图行刺殿下未曾成功,以此难以存身,所以逃走。清平只是疑惑,他既要逃,理应悄声匿迹,为何却要杀死孟侍中,且军中又多有人叛逃,弄出偌大的动静,似乎有些着意宣扬,不是逃走的路道。"
李越赞许地点了点头,资材 自己去工部所见所闻与孟骊家人言语一并详述了一遍。清平眸中精光闪动,道:"殿下心里,想是已经有所论定。"
李越不置可否,只说:"你怎么看?"
清平知道李越是在考他,遂也全无隐瞒,道:"依清平看来,孟侍中大有嫌疑。孟府家人阻止殿下开棺,必定孟侍中并不在棺内。至于工部卷宗失踪一事,清平认为纯属烟幕,意图扰乱殿下视线,方便他从容借返柩之名出城。那军中失踪诸人,只怕正在城外相待,准备共同逃走。"
李越沉吟一下:"这么说,我当时应该立刻开棺才是。"
清平笑了一笑,道:"殿下当时不开棺自然也有道理。孟中书到底是朝廷官员,无凭无据怎能随意开棺?何况当时周中书在旁,他恐怕是绝不肯让殿下开棺惊动死者的。"
李越哼了一声,心想孟骊多半也正是拿准了周凤城这一点。清平眸中笑意一闪,道:"孟侍中想也不会在棺中一直躺到陆州,只消出了城,真相自然大白,那时殿下出手拿人,证据确凿,周中书也必大澈大悟,岂不大家欢喜?"
李越笑了一笑,道:"我倒希望他一路躺到陆州,若是出了城就拿人,只怕可惜了。"
清平目光一闪:"殿下是想顺藤摸瓜……"
李越沉吟道:"不知这藤到底有多处,若是长得过了份,又怕夜长梦多。"
清平低头道:"皇上选秀在即,又加西定大灾之后,殿下确实不能久离京城……"
李越听他话里有话,正要问他,忽听门外周醒道:"殿下,太平侯府来人求见,正在厅上候着。"
李越心里一算,自他出京城前将太平侯王皙阳禁足,只有二十几天,还不到一个月,这时候太平侯府能出入的人只有陆绩的心腹,当下道:"叫他进来吧。"
周醒微一迟疑,清平已经轻声道:"殿下还是去厅上见他吧。如意公子要休息,何况病人的屋子,殿下也不宜久留。"他为人极通透,周醒略一迟疑,便自行避嫌,且话说得丝毫不露痕迹,周醒虽然听出点味来,却也说不出什么。
李越看出周醒尴尬,笑了笑道:"说的也是,尽在这里说话,把如意都忘了。你也回房去休息,看你脸都瘦了一圈,照顾如意这些天也累了,好好休息。"
清平迟疑着没有动身。李越奇怪地问:"怎么了?"
清平低头片刻才轻声道:"殿下还是让清平住在西园?"
李越笑道:"当然不是了。周醒,让莫愁给清平收拾个房间。还有,太医还没走吧,那化功散的事,让太医们斟酌个方子。"
候在厅上的人李越不认识,五官平常,眼睛却灵活得很,看来也是个聪明角色,一见李越立刻垂手道:"殿下,小人吴涛,是陆总管手下。"
李越嗯了一声,上下打量他几眼,道:"陆绩那里有什么事么?是不是太平侯有什么动静?"
吴涛道:"回殿下,这二十几天里,太平侯倒是遵令无违,闭门杜客,陆总管随侍左右,也未见他有什么动静。"
李越倒有点意料之外:"哦?这么听话?那陆绩让你来是有什么事?"
吴涛连忙道:"回殿下,昨日有东平使者入京求见太平侯,因殿下未回,陆总管不许他们见面,今日太平侯恳请陆总管来请示殿下,请殿下允他面见东平使者。"
李越眉头一皱。他实在不相信王皙阳会如此听话,果然他一回京城马上就来事,若是平时,他倒也还可以允许王皙阳的请求,顺便看看他又要唱什么戏,但现在,他可实在没这个闲工夫。
"回去告诉太平侯,就说他禁足一月之期未到,本王令出如山,可不能随便更改。反正也只剩几天,就让他再等几天吧。还有,这些天里有什么人上门拜访?"
吴涛想了想:"太平侯到底还有爵位头衔,平素与朝中官员也有来往,今次虽被殿下禁足,但对外只声称抱病,所以颇有些人派下人前来问候,但亲自登门的却未有一人。"
李越不由轻轻冷笑了一声。王皙阳纵然长袖善舞,结交朝中官员,消息灵通,却仍旧是质子之身受人轻视。这些人平日里也不知得了他多少好处,偶有抱病,竟无一人亲自上门探望,也实在未免凉薄。王皙阳如此聪明的人,心里必定也是明白的,不知他独坐之时,心里是否也有三分酸楚。
"陆绩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了没有?"
"陆总管已一一记录,殿下若要查问,名册立刻就可呈报殿下。"
"嗯,让陆绩收好。不管太平侯说什么,这一月之期绝不可变。"
李越虽然说得斩钉截铁,眼前却隐约浮起王皙阳泪眼朦胧的模样,说归说,王皙阳这个质子,做得也实在不容易……
请君入瓮
正是卯末辰初,京城之中还是一片寂静。天色刚刚放亮,飘着细碎的雪花,加上又是戒严期间,街道之上连行人都少见。城门处缓缓驶出一辆马车,车上摆着一具黑漆棺材,车辕上一名青衣马夫,腰系白麻,车后只有一马相随,马上人素衣低笠。既无鼓吹送殡,亦无洒钱开道,这一车一马在纷纷清雪中看来格外孤凄。
城门外是一条官道,弯曲向前,两边皆是树木。马上人抬头向四外看了看,喟然轻叹:"孟喜,下官送到此处,不能再向前了。"
车辕上青衣人以袖拭面,道:"周大人,我家大人生前与大人交情匪浅,如今天人永隔,请大人再送我家大人一程吧。"声音哽咽,似乎悲痛难抑。
这两人自然便是周凤城与孟府家人孟喜。李越允许周凤城送孟骊灵柩出城,但不许远送,更不许他护柩去陆州,故此周凤城送到城外,便不得不回城。他与孟骊同为少年登科,彼此意气相投,孟骊更从未以其西定出身而轻视之,故而相识虽不过几年,竟俨然老友。孟骊身后家财无多,朝中大部分官员因其新进未予重视,虽有李苌等人颇有交情,无如此时正是早朝,竟无一人前来相送,眼见一个家人独自扶柩,心中早生凄然之感,加以孟喜泪下声咽,心中颇多不舍,不知不觉又送出数里,后面京城城墙已然望不见了。
南祁地多丘陵树木,此时侵晨绝早,四无人声,唯风吹木叶作响,周凤城没来由的一阵寒意,回望来路,才惊觉已经送出太远,当下勒住马缰,自腰间取出一只钱袋递给孟喜:"下官的确不能再往前相送了。这里是些须微薄薪奉,略充丧葬之费,也算是下官与孟大人相交数年,聊表寸心。"
孟喜眼珠乱转,且不接银子,只道:"大人当真要弃我家大人于不顾?莫非是因为摄政王不允?"
周凤城微微皱眉道:"下官尚不至趋炎附势如此,只是此时京城之中深藏北骁奸细,下官势不能离开。此非为摄政王其人,孟大人在天有灵,必能谅我。"
话犹未了,忽听棺中悠悠一叹,一人缓缓道:"周兄果然如此,是当真视南祁为故国了么?"
此时四面无人,天地俱寂,而冷风阴啸,一具棺材之中突然发声,饶是周凤城正人君子,也不由骇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孟喜却绝无半点惊讶之色,管自过去将棺盖推开,一人自棺中坐了起来。周凤城定睛一看,除了孟骊又是哪一个?
周凤城怔了片刻,毕竟他聪明通透,最初惊愕一过,心思电转之下倏然清明,脱口道:"你,你才是北骁六王子!"
孟骊自棺中一步跨出,活动了一下身体,笑道:"闷在棺材里的滋味可真不好受!"目光一转,望着周凤城道,"不错,在下铁骊,正是当今北骁王第六子。"此时神采飞扬,目光流转之间自然带出桀骜之气,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斯文少语的侍中孟骊?
周凤城点头冷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我周凤城自诩有知人之明,却是数年走眼,真教六王子贻笑了!"
铁骊微笑道:"凤城何必如此?南祁并非你故国,风定尘且是狂悖不臣,久之必篡,此皆为你素日所恶,何必贪恋于斯?凤城若肯随我前往北骁,我定以知己视你,决不有负!"
周凤城昂然道:"你劫夺西定赈灾之粮,便已于我有仇。何况你纵人残杀军士数百人,如此草菅人命、血腥盈手之人,也配与我周凤城论什么知己?"
铁骊脸上煞气一现即收,道:"凤城这话说得好笑。风定尘挥师平西定,难道不曾残杀无辜?我乃与西定三皇子旧有夙约,将来助其起兵夺位,俾西定重新自立,不再北面称臣。难道凤城不愿故国复都?还是做了南祁之官,不思故国?或是——风定尘以赈灾收买人心,凤城已然为其所动,投怀送抱了?"
周凤城脸色蓦然涨得通红,厉声道:"住口!我只道你是个君子,想不到你竟是这般的无耻小人!"
铁骊仰天长笑:"如其不然,凤城为何固守南祁不肯北去?"
周凤城肃然道:"铁骊,你听着。周凤城出身西定,不敢一日相忘,但西定当今君王确非治国之才,即使重新自立,亦难免覆于人手,何况兄弟阋墙,乃徒增百姓刀兵之祸耳!你本北骁之人,口称扶助西定,其实但求己利。周凤城双目未盲,尚可分辨!至于当今摄政王,他若肯以西定之民为南祁之民,则周凤城亦未尝不可以他为西定之主。你若想教我弃国背乡远去北骁为臣,那是痴心妄想!"
铁骊眉头紧皱,冷冷道:"凤城,事到如今,怕是由不得你了!"
周凤城四面一看,只见树林之中不知何时又钻出十余人来,已将他团团围住,不由怒声道:"你想怎样!"
铁骊满面戾色,冷冷道:"凤城,我劝你乖乖随我同行,若是要我强行绑缚,事情闹了开来,只怕你想保一份清白也难了!"
周凤城面色一变,环顾四周,十余人皆有兵刃在手,他一介文士,眼见绝无突围可能,突然冷笑一声,猛从袖中擎出一物,竟是一柄短小匕首,抵在自己颈中,冷冷道:"不劳你绑缚,只消借你这口棺材一用罢了!"
铁骊万没想到周凤城这样的文人竟会暗怀利刃,不由也怔了一下,眼色阴沉更甚,冷冷道:"凤城,你莫要逼我,当真以为我舍不得伤你?"
周凤城听他语多暧昧,不由心中更生厌弃,冷笑道:"北骁之人,岂敢望其有仁慈之心?"他与铁骊总归数年相交,虽不知其身份,却也略知其性情,素来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他当日在柳子玉船中被囚,已听说北骁什么四王子对自己颇有垂涎之意,铁骊所谓不保清白,其意自明。何况铁骊此时其意昭昭,纵然没有那劳什子的四王子,自己也终不免羊入虎口。他外峻内刚,宁做玉碎,不受此等屈辱,匕首横在颈中,已然打定主意,铁骊倘若令人上前,他便自尽。此匕首乃是他自粮队被劫之后在西定购买之物,本意防身,不想此时恰好用到。
铁骊面色阴晴不定,周凤城此时抱了必死之念,反而心如止水,横刀颈中,淡淡看着他。铁骊亦冷冷看他,目中渐露凶狠之色,终于冷笑道:"凤城,我若放你回去,则我行藏必然暴露,事到如今,是你逼我至此,须怪不得我了!"
周凤城放声大笑道:"六王子说话当真有趣,明明你是必要迫周凤城同往北骁,如今却成了我逼迫于你?当真是颠倒黑白如同探囊取物!"
铁骊面色铁青,狠狠道:"拿下!"天色眼看已经更加明亮,若再耽搁,此处乃是官道,少不了有行人经过,一旦被人发现,城中军队追出,只怕便难全身而退。他虽爱惜周凤城才貌,却更惜爱自己性命。
周凤城眼见铁骊一干手下围了上来,心中暗暗一叹,双目一闭,手中匕首便欲加力,忽听路边树林之中一声怪异哨响,清晨之中格外尖锐刺耳,众人不由自主都慢了一慢回头去看。正是众人这一回头之间,路另一边猛然闪出几条人影,一步抢进众人之间。铁骊只一回头,便突然发觉不对,刚刚叫一声:"小心!"颈中已是一凉,一条冰冷的东西贴到肌肤之上,只听一人在背后笑道:"都把手里的家伙放下来,否则你们六王子可就没命了!"
铁家军一干人等方才都围向周凤城,将铁骊闪在圈外,只道如此这般防止周凤城情急伤人,此时却恰好将自家主子扔给了别人,顿时个个怔住。其中有个把精细有急智的,转身便想去挟持周凤城,不想脚下一动,只听铁骊一声闷哼,却是小腹上重重挨了一拳,几乎跪在地上,那颈间短刀却丝毫也不离开,已然破皮入肉,一缕鲜血直流下来。众人投鼠忌器,谁敢再动?
周凤城本自分必死,此时忽听到熟悉语声,睁眼一看失声道:"殿下!"
李越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铁骊在南祁经营非止一年,若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巢穴据为己有,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可惜啊,铁骊竟如此沉不住气,周凤城又如此倔强,而他又是如此不能放任周凤城去冒死掉的危险……于是他那么美妙的计划就此全部泡了汤!
铁骊捂着小腹艰难喘息片刻才能说出话来:"风定尘……凤城你,你竟与他设下这般陷阱!"
李越手中短刀一压,把他下面的话逼了回去:"铁骊,你用不着找别人的麻烦。周中书一直视你为知己,就是今日来送行,也是他在本王面前一力坚持。你若不自曝身份,他此时还蒙在鼓里呢。"
铁骊面上微有愧色,却仍冷冷道:"看来我是小瞧了铁骥。本以为人他不知我在南祁真正身份,想不到……"
李越眉头一皱,哼了一声道:"又与铁骥什么关系!你要怨,也只好怨你的家人是个笨蛋!倘若他不是画蛇添足阻我开棺,说你被毒死后面容难看,正与李苌所说矛盾,我或许还怀疑不到你头上。"
铁骊无话可说。只听来路上马蹄声响,陆韬一支精兵已然到了眼前,铁骊一干手下无不束手就擒。李越这才放开铁骊,向田七道:"带下去,好好看守。本王还有好些事要问他呢。"既然不能顺藤摸瓜,也好歹要在铁骊嘴里问出点东西来。
周凤城殊未料到竟有如此变化,下马来见了李越,神情微有惭愧之色。他昨日为送灵柩一事还与李越争执过,今日却幸亏李越救了性命,心中惭愧,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李越倒没想那么多,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眼,说:"没受伤吧?"
周凤城只道他要出言讥讽,低声道:"幸而殿下来得及时,下官不曾受伤。"此时此地,纵然他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低头。却听李越嗯了一声道:"没受伤就好。孟骊已经落网,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回家去休息吧。"
周凤城只道他是要将自己免职,想想自己多次与他作对,这免职一事也早在意料之中,当下挺直了身体道:"下官明日自会递上奏折请辞。"
李越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请辞?请什么辞?"
周凤城怔了一怔,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皱眉道:"什么我的意思,你方才说的请辞是什么意思?"
周凤城这才知道自己会错意,素日里唇锋舌剑,此时头一次讷讷道:"这……下官以为,此次赈灾,下官多有错处……"
李越看他一眼:"知道有错就好,回去好好想想。让你休息三天,三天以后准时上朝。"
周凤城怔了一下,除了低头应是无话可说。李越也不跟他多说,回头向陆韬道:"李苌等人可都监视起来了?"从昨夜起他已让陆韬派精干手下监视了朝中数名年轻官员,便是那一日上朝之时他发现的与孟骊相应的几人。周凤城闻言一怔,急忙道:"殿下监视李苌等人是何意?"
李越翻身上马,道:"这几人与铁骊同一阵营,自然也有嫌疑。"
周凤城上前一步抓住马缰,急道:"殿下,李苌等人或与铁骊素有交情,但均如下官一般并不知他身份,只是意气相投而已。这几人均是年少为官,一心想为国效力,与朝中旧老一派时有争端是真,但绝非恶意,更不是北骁奸细!请殿下明察。"
李越低头看他一眼:"周中书,你也只是一面之词。本王现在只说他们有嫌疑,并未认定他们的罪名,你何必着急?"
周凤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摄政王素来只有错杀三千,不曾错放一个,李苌等人虽只是被监视,却等于头顶已经悬上了利刀,说不定几时就要落下来斩了头颅去。他与李苌等人虽无太深交情,但皆是少年新进,自然亲近些,怎能看着他们送命?但摄政王此时所说又甚有道理,一时无话可说却又心有不甘。陆韬看出他仍想说话,抢先道:"周中书,殿下已说过尚未认定李侍中等人有罪,你不要再纠缠殿下了,殿下自有分晓。"
周凤城咬了咬嘴唇,放开马缰低声道:"只要殿下明鉴就好。"
李越嗯了一声,一提马缰刚要走,忽然来路两马飞驰而来,李越遥遥一望,前面马上人是清平,后面一人却是吴涛。不由又停下来,奇道:"他们来做什么?"
言语之间两马已然近前,吴涛滚鞍下马,急匆匆道:"殿下,太平侯病倒了。"
李越眉头一皱:"怎么回事?"这个王皙阳,有没有安生的一天?
吴涛垂手道:"小人昨晚回去,向太平侯说明殿下不允他面见东平使者之意,谁知太平侯发起急来,竟然在院中面向王府跪求。也是小人糊涂,道是他跪上几时累了自然起身,不曾来禀报殿下……谁知他竟生生跪了一夜,今早晕倒在院中。小人急请太医诊治,都说是极严重的寒症。太平侯高烧昏沉之中仍是口口声声要见殿下,所以小人特来禀报。"
李越冷笑一声,望望周醒和清平,道:"你们看怎么样?"若是换了平时,他自然去看看王皙阳,只是此时提审铁骊才是最要紧的。本来没能顺藤摸瓜他已经有点懊丧了。看铁骊的样子,要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怕也很要费一番心思。还有李苌等人,究竟是否铁骊一党,如何处置,都要考虑。王皙阳此时玩苦肉计这一套,实在不长眼神!
周醒不屑地道:"太平侯这明明是在玩苦肉计,不知又要耍什么心眼了。"
清平却道:"太平侯毕竟是东平皇子,虽说东平已是南祁属国,但以东平长皇子身份——若是有所伤损,殿下也不得不慎重。太平侯或许真有什么重要事情求见殿下,所以……"
周醒冷笑道:"他敢是威胁殿下么?就算他是东平长皇子,东平又敢如何?"
清平低眉不语。李越转头向吴涛道:"你听见了?"
吴涛低头道:"是,小人知道了。这就去回复太平侯。"
李越沉吟了一下,补了一句道:"叫王皙阳好好养病,本王说过一月之期,算来也剩不下几天,让他安心呆着。若是再这么闹,本王就要多加上几日了!"
献策
"什么也不说?"李越从一堆奏折上抬头,看看田七。这几天小皇帝要选秀女,堆积如山的折子几乎都是在说各种各样的程序和礼节,把他看得头晕脑涨,实在脱不开身亲自去审问铁骊等人。因是小皇帝初次选秀,未来的皇后妃子均在此中出,故而规模颇大。不仅南祁国内所有士绅人家适龄女儿均在待选之列,就连东平西定也要送秀女入宫,而且据说送来的也都是大家女子,德容言工俱全。这几日两属国秀女因为路途遥远尚未到达,京城之内秀女却已集中待选。朝中官员听说皇帝选秀,凡有适龄女儿者无不趋之若鹜。甚至有几个官员家中女儿或大或小年龄不合的,也跑来找李越送礼想参加选秀,都被李越一个个拍回去了。李越比较头疼的是选秀要装修钟毓宫,那银子真是流水一般出去,都不知花到哪里了。这段时间先是赈灾,紧接着就是选秀,李越看看工部的数目,国库似乎真有点紧张了。他想像得到这修宫殿的事里面一定有很多虚花费的地方,只是没这个精力一一去挑出来,只好叫工部尽量克减,更别说再去审理铁骊的事了。
田七垂头道:"属下无能。铁骊一言不发,他那一群手下同样死不开口。昨天一个看守不慎,竟自尽了二人。因属下不敢上大刑,怕人死了更问不出什么,所以……"
李越皱了皱眉。不上大刑这也是他的意思,听人说起这南祁酷刑似乎惨无人道,他也实在有点接受不了。不过现在看来,问这种口供,不动大刑可能还真的不行。这不,耗了一天半了,把田七累个半死,什么也没问出来。这个铁骊,倒还真咬牙!
"李苌等人有什么动静么?京城内外如何?"
"据陆将军的消息,李苌等人对孟骊即北骁奸细一事颇为惊讶,并无多话,言行与平常也并无太多不同,似乎并非北骁一党。京城内外近日已经平静,看来铁骊在京城之内并未安插下太多人等,主力可能都在西定那一带。早知如此,属下当日应该跟着铁线蛇那一边才是。"
李越摇摇头:"擒贼擒王,铁家军远在西定,既难追捕,也暂对我无害,现在拿下了铁骊,心腹之患已除,大家都可放心。"
田七道:"若是铁骊不肯开口,属下的意思,是否可上大刑?他若永不开口,对我们似乎也并无多大用处。"
李越沉吟着,刚要说话,门外突然一阵喧闹。田七急回身走到门口,厉声道:"谁在这里喧哗?不知府里的规矩么!"摄政王府规矩,书房重地,非止闲人免入,且是严禁喧哗。
只听门外喧哗声不停,李越看不到外面,人声却是愈近,突然田七急步往前一拦,怒声道:"铁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殿下书房!"话犹未了,砰一声田七竟被撞得一歪,铁骥半个身体已经冲进了门内,急声呼道:"殿下,铁骥有话要说!"
李越倒一愣,铁骥被他留在南祁保护柳子丹,这是几时回来的?看他风尘满面,显然是一路急赶回来,似乎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田七见铁骥来势汹汹,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怎敢让他进来,全力扭住不放。他是摄政王贴身侍卫,身手颇为不错,铁骥却是草原上强悍勇武的民族,两人不相上下,在门口又施展不开,扭作一团。李越眉头一皱,抛下笔起身喝道:"都住手!田七,你让他进来。"
田七刚一放手,铁骥已经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李越面前,倒把李越吓了一跳,皱眉道:"你做什么?"
铁骥面容憔悴,显然是没日没夜赶回来的,目中神情焦急,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蓦地向前膝行两步,哑声道:"殿下—"
李越皱紧眉头,伸手去拉他:"有什么话,起来说。"
铁骥并不起身,反而往下又坠了坠,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道:"求殿下放过六王子。"
李越手停在半空,片刻,缓缓收了回去,道:"你从西定回来,就为了这件事?"
铁骥听出他语气不善,垂头道:"是。"
李越冷冷坐回椅子上:"我叫你留在西定做什么的?"
铁骥垂头道:"保护安定侯—"急急抬头道,"殿下,西定赈灾一事大局已经定了,安定侯随后也到京城……"
李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本王叫你贴身保护安定侯,你就是这般执行命令的?"
铁骥见他脸色阴沉,心知不好,忽然伏下身去叩头道:"铁骥办事不力,愿领殿下任何责罚,只求殿下饶六王子一命……"他用力磕头,书房地上均是青砖,坚硬如石,磕不几下,砖面上便有了血渍。
李越脸色阴沉,缓缓道:"铁骥—"
铁骥抬头看他,额头上皮破血流,眼中已经微微有泪。李越瞪着他,一字字道:"当日本王饶过你那手下一命之时,你对本王发过什么誓?"
铁骥面色突然惨白。当日他发的是北骁国中最最郑重的血誓,北骁风俗,向以骁勇家族血统为傲,若以血统起誓,违誓则自弃于族人,更遭天谴,不要说生前不得善终,便是死后亦是孤苦之鬼,于地狱之中沉沦不得救赎。铁骥当日以自己血统起誓,自此忠于李越,只奉李越为主,那便是要将自己与北骁彻底割离开来,今后万事只以李越之利为利,以李越之害为害了。然而他今日请求李越饶铁骊一命,是教李越放虎归山留有后患,显示出他旧主难忘,那是全然违背了自己誓言,也等于是背叛了李越。
李越冷冷看着他,道:"记起来了么?"
铁骥目中含泪,突然又磕下头去,咚咚有声:"殿下,铁骥知罪,份当一死,只求殿下饶六王子一命!"他的母亲本是铁骊母妃的侍女,素得倚重,王妃对他也自幼看顾,不以奴子视之。当年王妃为铁骊谋划出身之时,将儿子郑重托付与他母子,母亲也发誓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小主人。如今母亲已去,誓言犹在,铁骊此时性命交关,教他如何可置身事外?然而铁骊既是北骁六王子,自然是摄政王眼中钉,必除之而后快,他如今已是摄政王属下,除了磕头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可得两全?
田七本来对铁骥便无信任,此时看他只为旧主乞命,心中更是愤怒,厉声道:"铁骥!殿下看你是个人才,留你一命,你竟然要自食其言不成?你可知王府规矩,叛主背忠,是什么下场?"
铁骥不敢说话,唯有磕头。青砖之上血渍渐渐扩大。李越不愿再看,冷冷向田七道:"拖出去,本王受不了这吵闹!"田七得令,上来便拖,铁骥不敢还手,只用力坠着身子。田七力气也不小,生拖硬拽,外面又进来一名侍卫帮忙,将铁骥架起来便走。铁骥悲声高叫,终究被田七弄出院外,渐渐听不到了。
李越把手中毛笔一扔,重重倚到椅背上,长长吐了口气,突然一阵恼火,抓起桌上笔洗摔了出去,只听一声脆响,碎了个稀里哗啦,胸口这口闷气才算吐出一点。
铁骥究竟要如何处置?放了铁骊那是根本行不通的,且不说如此行为显然与风定尘素性不符,单说铁骊在南祁经营多年,是个劲敌,放了就无疑纵虎归山。虽然他李越并没打算长久当这个摄政王,但也不会给自己找这么大麻烦。问题是铁骥。李越确实是看上他的身手义气,身边若有这么个人,无疑是个帮手。最重要的是,铁骥是他李越收伏的,即使有一天他不再是这个摄政王,铁骥也还会跟着他。但是现在……李越一恼火,抓起砚台又砸了出去。砚台比笔洗结实得多,咚一声砸在窗框上弹到地面,倒是没碎。李越扔完了,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太沉不住气了。长长做几个深呼吸,叫了一声:"进来收拾一下!"
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弯腰去捡地上的磁片,居然是卫清平。李越怔了一下:"怎么是你?"
卫清平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如意公子醒了,想见殿下。清平来报个信,听见殿下发怒,所以一时未敢进来。"
李越长长吐了口气:"你都听到了?"
卫清平点点头:"殿下要如何处置铁骥?"
李越看他一眼:"你说如何是好?"
卫清平轻声道:"铁骥是个人才,殿下是否不舍得处置?"
李越哼了一声:"我倒是爱惜这个人才,可他心不在此,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卫清平抬眼看他:"殿下真要除了他?"
李越摇摇头:"那倒也不必。只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何况我是断不能放了铁骊的,只怕日后反成了仇人。"
清平低眉思索片刻,道:"清平倒有点想法……"
李越皱皱眉:"以后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用吞吞吐吐的,还怕别人说闲话么?"
清平这才展眉一笑:"是,殿下说得是。清平的意思是,殿下不放铁骊,无非是因为他在我南祁经营多年,一旦放了,怕是纵虎归山。依清平想来,铁骊去国离乡到我南祁来,必是本国内无以见容,所以纵然放他回归北骁,谅他也难成事。"
李越点头道:"这话有理,但若放了他,恐怕他根本不会回北骁。"
清平微笑道:"铁骥随他多年,我南祁内铁氏经营之地必无不知,倘若他肯一一说出,就放了铁骊又如何?"
李越猛一击掌:"对啊,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当初若是早让铁骥说出这些,或者也用不着花这些力气来抓铁骊!"
清平微笑道:"殿下当时只是看重人才,给铁骥留了三分余地。此时情况不同,乃是他先来逼迫殿下,殿下自然也不必再留情。一旦他说出铁骊在我南祁巢穴,铁骊必然无处可去,孤身一人,不足为虑。而且他巢穴被毁,必然恼怒,定然不会领他的救命之情,只怕还要怪他。到时铁骥在彼处不能相容,自然还得回殿下这边来,到时是杀是留,全看殿下一念。"
李越凝目瞧他半晌,点了点头道:"说得透彻。"
清平从容一笑:"若是从前,清平纵然敢献此策,也不敢如此深谈,只是此时又不同了。"
李越看他从容镇定、仿佛天下尽在掌中的自信神态,实在是打心眼里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也微笑道:"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清平低眉微笑:"殿下当日岂不是说过……"
李越立刻想起当日清平离府之时,他说过"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的话,忍不住也会心微笑。
清平笑容更深。他本来眉目清俊,微笑起来更是明净如水,双眸中波光潋滟,动人之极。李越看得微微有些出神。清平面颊浅浅一红,道:"殿下,如意公子那里……殿下可否去看他一看?"
李越犹豫了一下。关于如意,他实在没有意思再招揽。如意的情况与简仪相同,都是对真正的摄政王情根深种,非比柳子丹对原摄政王是深恶痛绝。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总有欺骗的感觉。
清平在旁候着,轻声道:"殿下,如意公子并非那等不知分寸之人。殿下纵然专宠安定侯一人,也请分他一处容身之地,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越叹了口气:"不要提安定侯了。只是——如意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清平默然良久,缓缓道:"西园男宠,哪一个会做长久之计?只是如意公子用情太深,只怕宁可老死西园,不愿离府。"
李越摇了摇头:"算了,先去看看他吧。"
西园里比从前静寂许多。李越一进西园,就见简仪在院中立着,望着旧日吕笛居所的窗口出神,直到李越走到他身后才听到动静回身行礼:"殿下。"
李越暗地里又叹口气,拉他起来:"如意怎么样了?"西园本是简仪看管,此时人已将散尽,只有一个徐春鸿尚在养伤,简仪也就不住在园里,只是早晚过来照看一下。
简仪轻轻叹口气:"他醒了,一直说想见殿下。"自从李越回府,先是搜捕铁骊,然后又是小皇帝选秀,忙得不亦乐乎,还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李越知道他说不出的伤感哀怨,却不能接话,当下只好当做不知,进了如意房中。如意脸色苍白如纸,倚在床头,看见李越进来挣扎着要下地。李越抢上一步按住他:"坐着别动。好些了没有?"
如意微微笑笑:"多谢殿下关心。无碍了。只是又给殿下添些麻烦。"
李越叹了口气:"做什么不好跑去投河?就算本王一时考虑不周,你就把自己的命看得这么贱?"
如意默然片刻,低声道:"是。如意一时冲动……只是一出王府,蓦觉天地虽大,似无我容身之地……"
李越摸了摸他头发:"别说了。其实本王也没有别的意思。本王想,不如你和徐春鸿也到庄子上找点事情做做可好?"
如意眼中露出些许欢喜之色,道:"如意大胆请求殿下,昔日学过些莳弄花草之术,殿下可允如意在王府中做个花匠?"
李越想想也没什么不可以。他也看出来了,如意与简仪又自不同。简仪本是摄政王近身铁卫,抱了极大念想;如意却是出身卑微,只求能看得到心上人,于愿便足。既是如此,他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有那个徐春鸿也难处置,若他们两人能做个伴倒也好。
如意见他点头,破颜微笑,当真是颜若春花。李越心情也觉欣慰好些,好言安抚他几句便走了出来。简仪等在西园门口,一见李越出来便告诉他工部的折子又来了,说是礼部为修建宫殿一事又来要钱了。清平见李越一脸烦恼,轻声道:"殿下可是为银钱之事心烦?"
李越皱眉道:"钱钱钱,选个秀到处都要用钱!刚刚赈过了灾,紧接着就选秀,别的事都不用做了!还有那钟毓宫,修起来竟然花钱如流水,也不知有多少钱进了那些管事的腰包!"
清平道:"皇上年纪已长,选秀之事自是不能迟缓,但殿下所说极中要害,何不派个得当人选去监管此事,怕是能省下好些。"
李越何尝不是如此想,但实在又不知用谁好。突然灵机一动道:"你去如何?"
清平微微思索了一下,道:"清平于修建一事所知不多,但修建必采买,这其中弊端倒也略知一二。殿下倘若将此事吩咐了清平,清平自当尽力。"
李越就爱他这不卑不亢、既不受宠若惊、也不大包大揽的态度,道:"既然如此,你明天就带着我的手谕去工部监管此事,若有那中饱私囊的,狠狠给我揪几个出来!本王这一遭,怕是非要杀鸡给猴看了。"
武威将军
英元殿的早朝散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李越在朝上提出让清平监管钟毓宫修缮一事,底下一干官员面面相觑,看起来颇多不满,只是没人敢挑头提出来。李越当堂就给了清平一个工部给事的职位,并且口谕他在修缮一事上全权处理。这个工部给事其实官职不大,但有了摄政王的口谕那又不同了。底下官员窃窃私语的也有,李苌等人似乎有反对的意思,但一来周凤城都没开口,二来他们这几个人还有北骁奸细同谋的嫌疑未清,到最后也没人出来说话。清平却是宠辱不惊,平平静静接了旨去工部报到了。
除此之外,上奏的折子仍然都是选秀的事。东平秀女已经到达京城外的馆驿,西定秀女迟至明日也该到达。李越对这里头的礼数半点也不明白,好在规矩都是一定的,他只消点头就行了。小皇帝坐在龙椅里,对自己选秀女的事似乎不大热心。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即便是在古代,李越觉得十三岁也太小了。如此大费周章给一个半大孩子挑选妃嫔,挑进来的要么是跟他一般大小的孩子,要么就是比他大三四岁的,哪一种看起来也并不合适。不过据说这是南祁的规矩,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早朝终于散去,李越刚活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身体,殿后忽然脚步声细碎,一个宫女怯生生地出来:"殿下,太后有请。"
李越心里咯噔一跳。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将近两个月了,算起来南祁这些高官亲贵们中,只有太后他还没有见过。他几乎脱口就想拒绝,但是话到嘴边及时咽住了。他现在是不能贸然离开摄政王的位置的,那么这位太后,迟早都是要见的。
太后所居的和安殿位于皇城后面,旁边就是后妃所居的秀粹宫,前面是皇帝居住的定平殿。不过此时小皇帝尚未成年,还与母亲住在一起。李越随着宫女进入和安殿时,小皇帝正在换下朝服,一面向太后吱吱喳喳地讲话,但一见李越进来,立刻拘谨地住了声。倒是太后仪态端庄地立起身来:"来人,给殿下看座。"
小宫女端来锦凳,李越一面欠身坐下,一面仔细打量太后。说是太后,其实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而且保养得宜,看起来风韵犹存。可能因为守寡的缘故,头上的首饰大多是黄金和珍珠,身上的衣裳也是色彩素淡,大片的黑色底色,只有金线刺绣的团凤花纹能体现她的身份。
宫女很识相地把小皇帝带了出去,太后倒也不急,只张罗着让宫女上什么茶,神情安然,仪态万方,令李越暗想这个女人不可小觑。
茶端上来,太后才微笑道:"这是先帝珍藏的红团珠,据说时间越久香气越淳,殿下尝尝?"
李越不敢真喝,端起来在嘴唇上沾了一下,简单地嗯了一声。太后用青瓷杯盖撇着水面上的茶沫,含笑道:"殿下这趟去西定真是辛苦了,早就想派人去探视,但听说殿下受伤,觉得还是不要打扰的好。这几天又是皇上选秀,恐怕殿下累坏了吧?"
李越漫不经心地说:"倒也没有什么。不过皇上年纪还小,现在选妃是不是太早了?"
太后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慌乱,含笑道:"殿下说的固然是,不过祖宗的规矩是十四岁大婚,先皇也是这个年纪选妃的。"
李越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太后等了一会,看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又微笑道:"这次选秀的名单哀家已经看过了,依殿下看,哪个好些?"
那些秀女名单李越浏览过一遍,不过根本没仔细看,左不过是些官员士绅的女儿,他实在没那个耐心一一看过。当下回答道:"这个,还是该让皇上自己挑吧?毕竟是皇上选秀。"
太后垂着眼睫,慢慢道:"殿下说的是。不过皇上虽然已经要十四岁了,却还有些孩子气,比不得先皇早慧。今次选秀,又要将皇后选出。皇后母仪天下,可不能乱选。皇上倘若点错了人,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李越心想既然皇上这么孩子气,干什么还要这么早急着选妃。不过料想太后说这些话绝不是随便废话,嗯了一声道:"那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似乎思索了一会,才慢慢道:"哀家的意思是,不妨变通一下。本来皇上本次选秀,应选出皇后和四妃八嫔,哀家想八嫔可以先定名份,但后妃不妨先选出五人,名份不急着定,待过个一年半载,皇上也大些了,情况也熟悉了,那时再选温柔敦厚,稳重知礼的加封皇后。殿下看怎么样?"
李越暗想这是什么规矩?后宫争权夺势的事谁没听说过?就是定了名份,还有人费尽心机去争夺,何况是没定名份呢?太后这么说,肯定是打什么算盘呢。
太后见李越没有回答,似乎也并不在意,低头喝茶。李越冷眼旁观,突然说:"这个法子——"话犹未了,太后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了几滴,急忙端稳了。李越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阵冷笑。太后表面镇定,其实心里紧张万分,这个法子要是没鬼那就奇怪了!
"这法子似乎也不合祖宗规矩吧?"李越慢吞吞端起茶杯,也并不打算一口拒绝。他现在的最大问题就是情况不清楚,一口拒绝的话对方可能还要出其他把戏,倒不如静观其变。
太后微笑道:"殿下说的是。不过皇上到底年轻,总算太傅教导得好,如今处理政事倒也有几分样子,但这夫妻之道……"她到底是守寡之人,对着个男人说这些,脸也禁不住红了,"……祖宗规矩固然不是不能破,但也该变通一下才是。想来朝中臣工也会支持。"
李越越发觉得这个女人不能小瞧。单看她方才这一番话,既说了皇帝年轻不能即时指定妥当的皇后人选,又先把皇帝处理政事的能力说在头里,免得成为有人拖延皇帝亲政的借口,最后又把满朝官员拖出来当挡箭牌,可算是滴水不露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所以李越能清晰地听到太后的呼吸声,轻而短,虽然极力压抑,还是有些急促。他越沉默得久,太后的呼吸声就越急促。终于还是太后忍不住先开口:"殿下?"
李越笑了笑,起身:"这件事么……明日上朝议议再说吧。"
太后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端庄地立起身来:"来人,送殿下。"
李越踱出和安殿,田七立刻迎了上来:"殿下,太后说些什么?这女人是不是又想闹什么妖蛾子?"
李越想了想:"京中选秀女的名单在哪里?"
田七道:"第一轮已经选过,名单现在该送到成礼监,要再筛选之后才送到内宫。"
"把名单弄来我看看。"
"是。"田七应了一声,又道,"殿下是防备太后做什么手脚?"
李越反问道:"你觉得太后会在这事里弄什么鬼?"
田七嗤了一声道:"谁不知道她想借这机会拉拢朝里官员?别的不说,高丞相的孙女,武威将军的侄女都在里面,虽说当不了皇后,但选个妃子那是肯定的。"
李越心里一动:"为什么当不了皇后?若是皇上指了她们做皇后呢?"
田七道:"殿下怎么忘了,祖宗规矩,皇后受封须得年满十五岁,为的是年纪大些识大体,将来统率六宫也有威严。高丞相的孙女今年不过十三岁,武威将军的侄女也才十四,年纪都够不上。"
李越心中突然明白,冷笑道:"原来如此,你可不知太后自有打算呢。"当下把太后说的话讲了一遍。田七气得哇哇怪叫:"这女人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殿下可万不能答应。高丞相也就罢了,武威将军的侄女若当上了皇后,成了太后的人,那对殿下可是不利。"
李越没有说话。武威将军韩扬的资料在密室里是有的,而且十分详尽。此人十八岁便随父亲上战场,立下无数战功,先帝特赐"武威"二字为号,就是摄政王平定东平西定二国之时,他的功劳也是不小。风定尘回京逼宫之时,将他留在东平边界镇守,否则他若在京中,这逼宫一事还未必能成。这武威将军倒也沉得住气,风定尘当上摄政王,他并无异动,数年来一直在东平边境岭州驻军,兼理当地民政,听说口碑不错。风定尘对他也有几分忌惮,加上一时找不到借口,所以也并未动他。太后想笼络他,自然是看上了他手下的武威军。这支军队编制八千人,管理严格训练有素,且无一名空额,亦不多一人,听说只有旧人淘汰,新人方可入内,可见筛选之严。陆韬的腾龙伏虎二军虽号称万人,但真论起战斗力来只怕还未必比得上。何况韩扬沙场征战多年,名望极高,若是登高一呼……
李越觉得背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他其实一直没有真正融入摄政王这个角色,即使被柳子丹窥破了身份之时,也只是想将来总有一天要抛开这个身份恢复自由生活,却从来没想到,自由已经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倘若有一天他未能全身而退,毫无疑问会死得很难看,可是即便他能溜掉,那跟着摄政王的这些人又当如何?近些的有田七周醒和莫愁,还有王府中一众侍卫男宠,远些的便是陆韬和腾龙伏虎二军,再远些还有依附摄政王的一些官员。如果他溜之乎也,轻则追随之人身首异处,重则南祁生变,甚至东平西定也会剧变。就算他不管政治上的事,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血流成河。这具摄政王的身体,承载的压力实在太重了,重得完全在他想像之外,而他,其实一直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
"殿下,前面是武威将军的马车!"田七突然的低声惊醒了李越的沉思,掀开窗帘一看,前方的街道已经被两彪人马堵得水泄不通。一边是一队身穿黄衣的军士,那是陆韬的伏虎军,另一边却是一队黑衣人,同样腰挂刀剑,簇拥着一辆马车,马车漆作暗红色,却挂着朱红色帘子,这在南祁是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颜色。
李越从马车里看出去,伏虎军军士将马车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不知说些什么,马车里却是毫无动静,一队黑衣人只有一人在前交涉,其他人默无声息,立在马车周围纹丝不动。李越不禁摇了摇头。陆韬的伏虎军也好算是精锐之师了,却还比不上这武威将军的人马沉着有序,将来若到了战场上,可想而知。看来,他是很有必要会会这位武威将军了。
"马车赶过去。"
全南祁国中,除了摄政王大概没人敢用这么鲜亮的大红色,李越的马车才一过去,伏虎军就看到了,纷纷让开道路。李越掀开车帘斥道:"大街之上吵嚷些什么,连路都堵住了!"
伏虎军的队长躬身道:"回殿下,皇宫方圆二十里内除军士巡逻外不允携带兵器出入,他们不遵,所以兄弟们不让他们过去,在此争吵。"
李越目光向那队黑衣人一掠,方才开□涉之人已经上前行礼:"小人韩凭,见过殿下。"
"哦—"李越故意不看那马车,"你们不知道皇宫的禁令?"
韩凭躬身道:"回殿下,小人等是随家主经过此处街道回府的。当日先皇在时亲口允准家主可佩刀在皇宫方圆二十里内出入。"此人礼节虽是十分周全,神态中却毫无卑屈之色,口气中并还带三分傲气。
李越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果然不愧是武威将军的家卫!不过当日先皇似乎只允准你家家主佩刀出入,并没有说你们这一干奴才也有此特权吧?还是本王听错了?还是你们几时也升了武威将军?"
这一句话算是挑中了韩凭的错处。韩凭脸色猛然一变,一时说不出话来。李越冷笑一声:"我看是你们这群奴才狗仗人势,打着你家主的旗号在此违禁抗令吧?来人!"
底下伏虎军轰应一声,便有几人上来。忽听对面马车中有人咳了一声,缓缓道:"到家了么?外面在吵嚷什么?"随见车边一黑衣人恭声道:"回将军,尚未到府中。"便见车帘一掀,一人向外扫了一眼,看到李越,似乎微有些惊讶:"原来是殿下?怎么挡了殿下的路?"
李越仔细打量着这位武威将军。此人在密室资料记载中的年纪该是将近四十岁,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要年轻些。这种年轻不是年轻在脸上,而是神态之中有着年轻人的充沛精力,并无半点多年征战之后的疲倦和衰老。仅凭这一点,这位武威将军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李越点了点头:"韩将军原来在车上,本王还当真是这些人狐假虎威在败坏韩将军的名声呢。"
韩扬皱了皱眉:"末将年纪大了,旅途劳顿刚刚打了个盹,怎么这些人就得罪了殿下?"转头斥道,"韩凭,你是怎么回事?难道没有生着眼睛,看不到殿下?还不快点给殿下赔罪,真要等殿下摘了你的脑袋不成?"
李越摇了摇手,淡淡道:"韩将军大约搞错了,他倒没有得罪本王,为的是将军的家卫们佩刀过市。此处尚在皇宫方圆二十里内,将军是没的说,但这些人如此招摇,只怕会让人误会将军吧?"他才不信韩扬刚才在打什么盹。韩扬虽然做出睡眼惺松之态,但目光清醒锐利,哪有睡眠方醒的模样?何况久战沙场之人,外面如此大的动静还能睡着,那也太没警觉性了,还能容他在战场上活下这些年来?
韩扬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真是老糊涂了,离开京城这些年,竟忘了此处离皇宫如此之近。你们还不快些把佩刀解下,过了这条街再带上。"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李越刚才扣上的大帽子化为无形。韩家一干侍卫动作整齐划一,同时解下佩刀佩剑,由一人收起放在韩扬车后。
李越上下看了韩扬两眼,笑了笑:"韩将军今年未满四旬,难道就有宝刀已老之叹?莫不是一向操兵太过辛苦了吧?"
韩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也笑了笑道:"为将之人,操兵乃是本等,不敢言辛苦二字。只是末将如今一心在练兵上,这些世务一向少理,何况在边远之地,礼数也生疏了,乍到京城,颇有些不适应啊。"将手一挥,"还不快给殿下让开道路!"车辕上侍卫立刻一领马缰,将马车赶向路边让开大路。
李越想了想,觉得现在也还不宜太得罪这位武威将军,当下也不再说,点点头放下车帘,田七赶着马车径自过去,伏虎军也自散去。韩扬对远去的马车望了一会,这才坐回座位,沉声道:"进宫。"
千头万绪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黑了。李越揉揉发涨的脑袋,放下了手里的名单。自从退朝回了王府,他就一头扎进了书房。田七拿回来的这份名单里开列了所有通过第一轮筛选的秀女。说来第一轮筛选比较简单,主要核对一下各人身份,再者挑掉那些实在长得对不起观众,或者外表有明显缺陷的秀女,以保证皇帝不会挑到出身不明的冒牌货或是娶个丑八怪。
说到这份名单,当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从密室里的资料来看,朝中官员大致可分三类:第一类是追随风定尘的,这一类人多半出身较低,要么是与风定尘在沙场上一起拼杀出来的,要么就是风定尘掌权后破格提拔起来的,大家都比较年轻,自然没有什么年龄适合的女儿或侄女一类可以参加这次选秀;第二类人以李越尚未谋面的三王爷为主,属中立派,人数既多,适龄的孙女侄女也多,秀女名单中一大半倒是这些人家的女儿;第三类则是站在皇帝太后一边,力挺皇帝亲政的,不过这一类人为数极少,年纪多半也极大了,即便是孙女儿年龄也太大,所以在秀女名单中也只占了极小一部分。这一批秀女当中,丞相高硕才的孙女高怜年纪虽小,却颇有才女之名,据说琴棋书画皆精,只是身体弱些;武威将军韩扬的侄女韩子凤家学渊源,小小年纪却是一手好骑术,拳脚也有几分功夫,性子却又嫌太野了几分;礼部侍郎方慕礼的幼女方苹在一众秀女中年龄最长,而且家教严谨,素以温柔敦厚有大家风著称,本来倒是母仪天下的最佳人选,可惜其父只是文职,且礼部侍郎官职虽不算低,却没有什么实权,论起家庭背景又比不上其他人;兵部尚书王坊算是摄政王一派中年纪最长有女参选的,手中亦有实权,只可惜其女忆眉年纪太幼,虽然聪明伶俐,却又太孩子气了;再就是工部主事康梁之女康涓,年龄适中,人倒也端庄文秀,但父亲官职又太低,不过康梁官职虽不高,却本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自然又给女儿添了几分把握。这五个人,算是一众秀女中最出色的,其他秀女或者身份太低,或者才貌不及,比之这五人,自是下了一层。另外便是东平西定送来的几位参选秀女,虽尚未见面,但皆是本国中身份高贵之人,若以安抚属国起见,自然也应赐封高位,所以这一后四妃,是必然在这数人中选出的,其他人数虽多,顶多封到八嫔,下剩的也就只是个宫女的名份。
李越把这份名单一研究,发觉情况真是大大的不妙。东平西定属国送来的秀女自不必说,与风定尘有破国之仇,就是南祁国中这几人,除了王坊是摄政王一派外,其他人与摄政王也不亲近。别看高硕才平日里似乎处处讨好,其实此人圆滑深沉,是根本不能信任的。方慕礼人如其名,对摄政王的飞扬跋扈素来看不上眼;韩扬更不必说;就连康梁,虽然当日这个官职还是在风定尘手里捐来的,但风定尘对商人素来轻视,税赋又重,想来康梁也不会死心踏地为他效命。如此一来,如果王坊之女不能当上皇后,将来皇帝与外戚必然联手,情况就大大不妙了。但是王坊的女儿年纪太小,如果立刻就指定皇后,多半便是方苹,王忆眉是万万轮不上的。李越这会才看出太后的心机来,果然是个滴水不露的女人。
李越长长吐了口气,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发现,风定尘之所以能逼宫登上摄政王位,全是因为手中有军队的缘故,但他之所以只是摄政王,却是因为他除了军队之外没有太多支持者。自从赈灾事件开始,李越就觉得人手匮乏,到了这个时候更觉得捉襟现肘。比如说这个韩扬,明知太后必然会想办法拉拢他,如果现在宫里有个眼线,那该有多方便。想到这里,他就不由深切怀念那个未曾谋面的文程。此人能将五国重要人物的资料全部收集,可见是个出色的情报人员,如果他还活着,该有多方便!
不过翻过来一想,李越又不禁笑自己异想天开,如果那文程真的活着,那样出色的一个情报人员,只怕自己这冒牌货瞒不过他的眼睛。
苦笑一下,李越用力抹了把脸。这样的异想天开对目前的情况丝毫没有帮助,只让他更加忍不住想念以前那个世界里的兄弟们,如果现在有他们在……算了,田七和周醒一直恪守下属的身份,陆韬陆绩等人离得更远,好容易有个铁骥……结果更糟!至于西园那些男宠……连提也不要提!不过,也许清平算一个?
想起卫清平,李越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那张清俊的脸庞,尤其是眉宇间带出自信的神采之时,风致夺人,足以将人的目光牢牢吸引住,竟毫不逊色于柳子丹的绝色容颜。
门上笃笃响了两声,莫愁带着一个侍女送进晚饭来,李越这才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莫愁一面布菜一面抿嘴微笑:"王爷就算是勤于国事,也总要吃饭的。"
李越看她一眼:"你笑什么?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莫愁嫣然笑道:"我是看王爷这样子高兴。早就说太后和皇上要生事的,王爷只是不论。但得王爷肯下几分功夫,我们也心安些。"
李越微微一怔,微笑道:"难道本王以前就不下功夫?"
莫愁轻叹道:"王爷虽掌了兵部,可国中军队未必都听王爷的。我知道王爷不屑这些琐事,我们既跟了王爷,是生是死自然都随着王爷,可是……王爷就算早看破了……老王爷和王妃,还有……他们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王爷……"
李越笑了笑:"好了好了,本王受教就是。看你,多大点事,就弄成这样。"
莫愁连忙拭了拭已经有些湿润的眼眶:"只要王爷打定了主意,我们也就放心了。菜都要凉了,王爷快用膳吧。"
李越也真觉得饿了,狼吞虎咽。莫愁托腮坐在一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满是欢喜之意。李越心中微微感动,向她笑了笑。莫愁脸上立刻光彩焕发,随即又起了一层红晕,微微低下头去掩饰地道:"听田七说这次选秀女的事太后又想弄什么把戏,王爷打算怎么办?"
这么一说,李越的眉头又皱紧了:"韩扬既然入京,太后想必要召见他,可惜不能知道他们说些什么。"
莫愁叹了口气:"王爷若是当初不逼文程逼得那么紧以至……或者今日事情会好办得多,至少宫里安插些眼线并不难。"
李越眉梢微微一挑:"文程?"什么叫做逼文程逼得那么紧?那"以至"后面又是什么?难道文程是风定尘逼死的不成?
莫愁却误会了李越的意思,脸上闪过一丝惶恐,连忙站了起来:"是莫愁失言了。"
"算了。"李越知道在莫愁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也就挥挥手带过,"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倒是想想眼前的事要紧。"
莫愁这才松了口气,斜着身子又坐下:"王爷打算怎么办?答应太后?"
李越反问:"答应太后?为什么?"
莫愁讶然道:"难道王爷不答应?依莫愁看这倒是个机会呢。若是现在立刻指定皇后,忆眉年纪太小是断断不能的,若是拖上一年,那时忆眉年纪长些,王爷背后用力,机会反倒大些。"
李越笑了笑:"太后难道不知道这些?若是现在立刻指定皇后,多半便是方侍郎的女儿,这事对太后比对我们有利,太后为什么不肯?自然是想要更大的利益了。"
莫愁撇了撇嘴:"韩家丫头太野,哪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再说时间还有一年,那丫头脾性难受拘束,守不了宫中规矩,只消注意几分,哪里还挑不出毛病?虽说文程已故,但此次忆眉入宫,自然要带几个人进去,秀女又多,想混进去几个人只怕陆绩还办得到。那时宫中有了我们的人,做什么也方便。"
李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你是这么想,太后必然也是这么想。宫中我们毕竟不如太后方便,要挑后妃的毛病,还是太后来得便宜。"
莫愁脸上微微带出点煞气:"又何必等她来挑忆眉的毛病。若是只剩下忆眉一人,这皇后之位又岂能旁落?"
李越心中悚然一惊。历史上后宫之中不乏莫明其妙死去的宫妃,只是算计到那些青春刚刚开始还如同含苞待放的鲜花般的女孩子身上,他做不到。想不到莫愁这般温柔恬静的人,发起狠来也带着戾气,不知是不是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人已经麻木了。李越不是没杀过人,当初作特种兵的时候,出的尽是危险的任务,哪一次不要杀人?但那是些什么人?毒贩子,军火商,杀手,蛇头,哪一个不是罪行累累死有余辜?而这些女孩子是什么人?有的真的怀着甜蜜的梦想,有些只是家族的筹码,即使有些是为了飞黄腾达而来,那也不是死罪。他李越可以杀人,可以眼也不眨地杀人,但不是杀这些还天真未泯生活尚未开始的少女!
莫愁敏感地觉察李越面色阴沉了下来,虽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却也知道定是自己哪一句话令他不悦,顿时噤口不语。气氛冷了半日,莫愁方勉强笑道:"有件事倒忘了告诉王爷,今日小吴又来了,说太平侯一月禁足之期已满,还求王爷让他面见东平使者,王爷允他不允?"
李越算了算时间确实已经满了一月之期,当下点头道:"既是满期,就让他见吧,只是陆绩必须在场。"心中微微感慨时间过得真快,眨眼他来到这个世界竟然已经一个多月了。
莫愁见他开口,心中稍微轻松一点,含笑道:"这太平侯自来了京城,就没一日安份,这次王爷禁足他一月,总算也给他个教训。听说他病得不轻,下次想也不敢再兴什么风浪了。"
李越皱了皱眉:"真的病得不轻?"
莫愁点点头:"听小吴说确实病得不轻,不是装病。"瞥李越一眼,掩口笑道,"王爷不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吧?说来这太平侯在王爷身上下的功夫可也不少了。"
李越失笑道:"你一个姑娘家,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也不怕臊?"
莫愁脸上微微一红,但看李越笑得开心,也抿嘴一笑:"人家也是替王爷着想么。王爷遣散了西园中人,又不另挑新人,也不怕寂寞?别人也罢了,简仪……"
李越顿时有点头疼。这几天忙来忙去,简仪又没在眼前转,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只好含含糊糊地道:"简仪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莫愁轻叹道:"西园人已散了,他还做什么?不过在府里管些杂事,再看几处庄子上的帐罢了。那庄子上不是还有两个人么?还得看着。"
李越一下想起还有那么两个人:"那两个人怎么样,有什么动静么?"
莫愁摇摇头:"一直也没什么动静。只是礼部尚书派人到庄子上去过,但靳远不愿随他回去。别的也没什么。"
李越心想倘若自己是靳远,肯定也不愿回那个家,于是点点头:"只要坐实了不是奸细,他若不愿回去,就让他留下也好。"突然又想起两个人,道,"青琴和长音怎么样?有什么动静么?"
莫愁道:"他们倒过得好,蒙王爷恩典成双成对的,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也没什么动静。"青琴长音一直软禁在王府中,对外不透半点消息。
李越思忖了一下:"看来青琴倒也没有撒谎,这两人老这么关在府里也不是个事。"
莫愁皱眉道:"但那奸细到现在都没找出来,依莫愁看,也不能这么轻易放了他们。"
李越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倒是另一回事。他觉得吉祥和靳远未必是奸细,那真正的奸细极有可能见势不妙已经趁势离开了王府,至于太后那里现在都没动静,可能是因为选秀在即全力拉拢人才为重,暂顾不上这边。不过想想也是,倘若拉拢了武威将军,那实在比派个奸细进王府有用多了。至于青琴,只消打发出府,谅来无能为害,要是养在府里,还得多花饭钱。
莫愁迟疑了一下,道:"王爷,那安定侯自回了西定尚未回来,是王爷准他留在西定的?"
李越听她提起柳子丹,心里又是一阵翻腾,随即觉得好笑:人家已经绝情断义,或者说根本不想与他有什么情义了,自己还在想什么?几时也变得这么多情了?
莫愁蹙眉道:"安定侯回了西定,那西定……"
李越冷笑了一声:"西定此时夺位内斗还完不了,你怕他们造反?"
莫愁道:"莫愁只是想,有个拿捏在手中总是好些。"
李越摇了摇头:"柳子丹没这份量。他那几个哥哥若真是要造反,根本不会顾及他。"不过那几个皇子内斗未了,至少现在没有造反的能力。想必风定尘当初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把个不足为质的质子带到南祁来的吧。相反的,东平献来的是长皇子,这才是个够分量的,那么东平的形势一定比西定难对付些。
莫愁忽然轻拍了一下手掌:"看莫愁这记性!刚才礼部派人来问过,今晚西定秀女就到京,明日一早入宫,问王爷要不要去看一看。还有东平秀女也快到了,只因路上难走,耽搁了两日,正怕王爷发怒呢。"
李越奇道:"秀女入宫,本王去看些什么?"
莫愁抿嘴笑道:"这也是他们禀告一声罢了,王爷若是喜欢,倒可以先挑几个,不过想王爷也没这兴趣。"
李越真是瞠目结舌——给皇上送来的秀女,让摄政王先挑?也真是目无皇上了!这礼部打的什么主意?
"谁来请的命?"
"说是礼部尚书遣来问的。"
好嘛,就说一个能把自己儿子主动送到别的男人床上的人干不出好事来!这样的礼部尚书不如不要。
莫愁正色道:"说起来,皇上年幼,西定又是属国,送来的秀女不能马上就见皇上,身份还需审查。礼部尚书虽然糊涂,王爷倒还真得去看一看。只怕有些是想对王爷不利的,不如就此遣回去,也省得后来费心。"
李越明白她的意思,与其让西定东平与小皇上勾结起来对付他,不如先打发回去省事。想他一个摄政王,要打发个把秀女还有这权力。说起来,李越也觉得这比让这些女孩子入了宫再死于阴谋更好,嫁人嘛,未必嫁了皇上就是福。
"这话不错。本王明儿个去看一看就是。对了,清平回来没有?"
"还没有。"莫愁并不愿意多提卫清平,"王爷真要把他留在府里?"
"怎么了?"李越反问。
莫愁皱着眉:"王爷不觉得,他也有嫌疑?"
李越其实已经打听过清平的身世。自打再次遇见清平,他就悄悄先去查了他的情况,否则,有徐春鸿行刺在先,他也不会再那么粗心:"他是先皇治罪打进大牢的,说来也算本王救了他,再说他在西园里也一向听话,有什么嫌疑?"
莫愁无话无说,半天才道:"或者是莫愁多心了。只是莫愁总觉得,卫清平少年大志,未必是心甘情愿来做男宠的人。王爷虽然救了他,但一日为宠,也就断了后来仕进之路,何况王爷对他一向……有些严苛,怎知他不心怀怨恨?"
李越一下就想起刚来这个世界时看到满身伤痕的卫清平,不知怎么的身体忽然一热,赶紧压了压,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本王以前是对他……咳,严苛了些。不过,他自入府后从未与外界有过接触,要说是太后送进来的只怕扯不上。再者,本王以前倒未看出他的才能,现在他已不是男宠,本王也会设法弥补于他……你说他心怀大志,本王看倒是不错,既是人才,当然要用。你从前不是怕他离本王太近有隙可乘么?他现在不是男宠了,你还怕什么?何况纵然他想对本王怎么样,他那身手也不成。"
莫愁觉得这也有理,尤其卫清平是自大牢入府,与太后实在拉扯不上什么关系,她是仔细惯了才会如此说,不过想想摄政王身手出色,卫清平又是服过化功散的人,不足为惧。以前只怕卫清平床第之间有什么,所以每逢他侍寝之时都要手脚锁铐,现在既然不是男宠,这一层又不足为虑了。
"既然这样,王爷倒要早点给他个官职才好,否则总这么住在王府里,别人还要说三道四的。"可能是女人感觉过敏,她总觉得这个人最好是不要住在府里。
"嗯,这个本王也想过,总要慢慢来,否则别人也不服。对了,铁骥这两天在做什么?"
"被田七关在地牢里,好象一天一夜水米没沾了,王爷打算怎么处置他?"
"……本王去看看。"现在也该摊牌了,虽然有些遗憾,但问题总要解决。
谈判
地牢里一片黑暗,李越带来的火把闪动跳跃,才算有了一丝活气。铁骥坐在牢房一角,手脚上都戴着粗长的铁链,木木地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李越走到牢房门口,火光刺激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李越摆了摆手示意紧随身后的田七退了出去,这才缓缓叫了一声:"铁骥。"
铁骥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仰头看着李越。李越微微叹了口气:"你想好了么?"
铁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李越诚挚地看着他:"铁骊不是个好主子,他从未顾及过你,当日在西定,你也该知道。你为他出生入死,他却这般待你,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自古道:良禽择木而栖,你上一次不肯说出他的身份,也算是报答他了。这一次,只要你仍然遵守诺言,我就忘了你昨天说过的话。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我当你是过命的兄弟,也绝不会问你任何北骁之事。你好好想想,选哪一样?"清平的办法虽然好,却太狠了些,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将铁骥逼到绝路上。
铁骥直直看着李越,嘴唇微微颤动,脸上表情复杂变化。良久,他终于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越。李越心里微微凉了一下,道:"你选铁骊?"
铁骥挣扎起身,跪倒在地:"铁骥愚钝,但,但—"
"行了!不用再说了。"李越自嘲地冷笑一声,"既然你选了他,本王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铁骥惊悸地抬头。他不是怕李越杀了他,而是怕李越声音里微微流露出的失望。这个人说,会把他当成兄弟——可是他答应过母亲,一定不会让铁骊出事……
李越长长吁了口气,既然是这样,也就不必再心软了。笑话,他李越不会硬起心肠来?
"你想保铁骊一条命?"
铁骥心里一阵尖锐的撕裂感,当眼前这个人收敛起那一片诚挚戴上冷酷的面具之时,他竟不只是惧,还有痛。然而他只能点头:"是。求殿下饶他一死。"
"好,你拿什么来换?"
铁骥怔了怔,自己还有什么呢?只有这一条命罢了。只要铁骊逃过这一劫,他竟希望永远不要看到他,宁愿把命交在眼前这人手里。
"你的命?"李越轻蔑地一笑,"本王不希罕了。"
铁骥心口一阵抽搐,低下了头。李越冷冷看着他:"说出铁骊所有的经营之处,本王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铁骥猛地抬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说出铁骊所有的经营之处?那等于废了他十几年的心血,也等于毁了他所有的筹码,对那个一心想登上北骁王位的人来说还不如杀了他!
李越的声音冷如冰块撞击:"本王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想清楚,是要铁骊死还是要他活?"
铁骥低下头,双拳紧握,指甲陷进了掌心,却半点不觉疼痛。地牢里沉寂如死,那火把的光一下下跳动,将影子投在四壁,竟恍如鬼魅,混合着地牢中阴湿血腥之气,俨然一座地狱。
李越冷冷看着铁骥,缓缓道:"时间到了,你想好了没有?"
铁骥死死低着头,说不出一个字来。李越冷冷看他片刻,突然转身便走。那脚步声一下下如同踏在铁骥心上,眼看他走到门口,吱一声拉开地牢大门,铁骥猛然惊跳起来:"我说!"
李越停下脚步,慢慢回过身来。火光下只见铁骥满脸湿意,不知是汗是泪。李越不愿再看,淡淡道:"田七,给他纸笔。"转身跨出大门,又加了一句,"等他写完,就让他走。"
铁骥扑在牢门上,看着李越的背景消失在门外墨一般的夜色中,半晌,颓然坐倒。
李越跨出地牢所在的北院,狠狠做了两个深呼吸,还是没把胸口那一口闷气吐出来。田七锁了地牢大门,跟上来道:"殿下真要放了他们?"
李越看他一眼:"有了这些,铁骊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难道你还要养他吃饭?"
田七比了个手势:"依属下说,不如——何必养虎为患?"
李越摇摇头:"不必了。等放了人,你去刑部出个海捕文书,到处张贴缉拿铁骊。他惊弓之鸟,又没了巢穴羽翼,除了东躲西藏,能有什么作为?就算是回到北骁,也是为人所忌,自保尚且不易,又何足为虑。"
田七意犹未尽:"那不是太也便宜了铁骥?枉殿下有意招揽于他,他也发过了血誓,竟然出尔反尔,当真可恨!"
李越按了按太阳穴:"算了。上一次他发誓也不是心甘情愿的,这一次说出了铁骊的巢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由他去吧。"
田七悻悻道:"怎知这小子写的是不是真的?"
李越道:"自然不能马上放人。你只先放了铁骥。至于铁骊等人大可再扣上些时候。他杀了我五百军士,难道就让他们轻易走路?"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李越起居的东苑门口。李越突然停步低声喝道:"谁!"路边树影之下走出个人来,却是卫清平。李越上下看他一眼,眉头一皱:"怎么站在这里?刚才回来?"已是初冬时分,夜露冰冷,清平可能站了不短的时间,头发衣角都湿了,只一双眼睛却在月光下闪亮如星:"殿下,清平有事回禀。"
李越不容分说,先把他拉进了书房:"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先把外衣脱了。难道不能在屋子里等?"
清平笑了笑,顺从地脱下外衣:"殿下不在,外人不能擅入书房。"
书房里已经笼上了铜暖炉,李越顺手接过清平的外衣,抖开来在炉子上烤着,惊得清平连忙来接:"清平自己来就好。"
李越这动作纯粹是下意识的。从前做特种兵的时候他是队长,又是老兵,对手下的兵不管在生活上还是思想上都要照顾到。想当年连床单还给新兵洗过哩,烤件衣服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清平这一接,他突然发现自己举止不像摄政王,连忙就势松了手坐到暖炉对面:"今天在工部如何?"
清平微微一笑,眼睛闪亮:"修建宫殿的事情,采买的确大有问题。虽然清平第一日去不好查帐,但中饱私囊那是一定的了。论理钟毓宫每逢选秀都要修缮,此次也无过是重新漆画,添些器具罢了,怎能开销如此之大?所以清平想,其中必然有人克扣了。"
李越点了点头。土木工程里的油水之大,他在前世就知道了,经手的人必然克扣那也是很平常的,要说让办事的人分毫无私那想也别想,就是反贪局怕也没这么大本事,问题是,中间克扣了多少,经办的人是谁,又属于哪一派,这些问题都得弄清楚,然后才好下手治理。
清平坐在暖炉对面,凝目看着李越。李越心里思索,偶然抬头,两人目光对个正着,清平脸上忽然微微一红,低了低头,立起身来道:"天色晚了,殿下劳碌一日也该早些歇息,清平告退了。"他一面说,一面脸上愈发红了起来,烛光下看起来真是秀色可餐,李越看他红晕满面,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床上看到的清平,脸上居然也有些发热,目光却一时怎么也转不开,牢牢粘在清平脸上。清平不听他说话,稍稍抬起眼来看他,两人目光又是一对,清平脸上愈发红了,头直低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李越看他这个模样,心里又不禁一动,赶紧压住了,点头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采买的事我考虑一下看如何处置,你明日还是照常去上——去做事。"差点把上班两个字说出来。
清平低着头应了一声,退到门口,一抬头却看到一人立在阶下,不禁噫了一声道:"简公子—"那人正是简仪,淡淡看了清平一眼,微微俯首道:"殿下,简仪有事禀报。"
李越在里面应了一声:"是简仪?进来吧。"简仪昂头自清平身边而入,正眼也不看他。两人擦身而过之时,清平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落在简仪眼中,只觉带着说不出的讥讽,刺眼之极。
李越坐在暖炉旁边,听着简仪进来的脚步声,心里迅速下了个决定:要跟简仪讲明白。从莫愁的话里听起来,并不是风定尘看上了简仪,而是简仪一片痴心自请入了西园。风定尘当初是什么心思李越不清楚,大约也是怜惜他,不忍打破他的希望,但也从来没召他侍过寝。简仪似乎也满足于这种暧昧不明的生活,还在为自己的希望努力。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变了,这个身体里换了李越,跟简仪那是绝对不可能了,照李越的想法,既然不可能,就不要拖拖拉拉耽误他。而且简仪既然曾是摄政王身边十二铁骑之一,自然不同于那些足不出户的男宠,如果一味把他当男宠对待,岂不是可惜了!
简仪微微低着头走进来,站在门边便不往前走:"殿下,太医今日来给徐春鸿诊过脉,说他身体已然大愈。如意说殿下曾答应过他在府中莳弄花草,请求殿下是否可让徐春鸿与他为伴,共司花匠之职?"
李越点了点头:"这也是小事,你就安排吧。站在门边做什么,有话过来说。"
简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殿下劳累一日,早些歇息吧。简仪这就告退。"言语之中带着落寞。
李越心里微微一酸,走过去抢在他前面抵住了门:"简仪。"
简仪抬头看着他,这几天他是明显地憔悴了。李越叹了口气:"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简仪默然地过去在清平方才坐的地方坐下,看着李越。李越来回踱了两步,转身正视他,道:"简仪,西园已经解散,你,你,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简仪的脸色白了一白,缓缓道:"殿下终于打算把简仪也遣出府了?"
李越连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本来不是男宠,入西园只是为了管理西园,如今西园已无,也用不着管理了,你—"
简仪沉默良久,淡淡一笑:"殿下,简仪当年自请入西园,却不只是为了管理西园。"
李越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何况跟你,也没什么好藏的。你也知道我想说什么。"
简仪惨然一笑:"殿下的意思我明白,是简仪不自量力了。"
李越看他悲伤的模样,心里老大不忍:"简仪,这些年我一直还是把你当兄弟,让你入西园,是我太过自私。你和那些男宠怎能相提并论?如今西园已散,再让你不人不鬼地在府里耗着,我,我也对不起吕笛。"
简仪苦笑一下:"殿下还是怀疑简仪与他有染?"
李越认真地摇头:"我任是再不相信别人,难道还能不相信自己兄弟?只是,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
简仪出神片刻,低声道:"殿下还是在想文程?其实简仪也知道,当年殿下就说过,以后无论如何,再不动自己兄弟,所以简仪才自请入西园做个男宠,没想到……"
李越这是第二次听到他们这般提到文程了,只是不知文程究竟是为什么死的,不过此时却正好将错就错:"不错。我正是自那时起才知道……所以不想再耽搁你了。"其实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不过话说一半已经足够,简仪果然自己就补足了,轻声叹道:"殿下说的是,有些事,的确是不能勉强的。只是可惜了文程,倘若今日他还活着,定能为殿下分忧不少。"
李越温和地看着他:"当年那都是我的错,现在说也无益了。此时我正需人手,你难道不愿帮我?"
简仪怔怔看他一会,低声道:"为殿下效劳,简仪自然在所不辞。只是不知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李越只怕出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局面,现在看简仪情绪倒也冷静,心里倒是暗暗赞赏,这才是个男人样,一面含笑道:"你也知道,我正在逼铁骥供出北骁在我南祁境内的经营之处,一旦消息到手,必须马上处置。铁骊在我南祁境内经营多年,这个巢穴若是能为我们所用,倒是件好事……"
简仪点头道:"殿下说的是。这事须要早办,以防夜长梦多。"
李越道:"正是这个话了。但我现在没有合适人手,本想派陆韬带腾龙伏虎军去,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简仪急道:"殿下万不可让腾龙伏虎二军远离京城!这朝中官员表面上对殿下毕恭毕敬,其实其中包藏反心的大有人在,若陆韬的二军远离京城,只怕变生肘腋之时鞭长莫及!"
李越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何况现在武威将军入京,那是更不能远离了。所以我想,你当年也是跟着我经过战阵的,若是你和田七周醒带兵前往,我倒放心些。"
简仪自从入了西园,自以为此生已与那跃马扬鞭挥戈沙场的日子无缘了。男人毕竟是男人,天生血液里就流动着对金戈铁马的向往,此时经李越这么一说,遥想当年跟随摄政王东征西讨的日子,不由热血涌动,道:"殿下有命,简仪岂敢不遵?只是怕多年没经过这些,万一误了殿下的事……"
李越听出他嘴上虽然说得客气,心里其实已经动了,微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几年没上过沙场,连老本行都忘记了?真要是这样,我可得想想,当年这十二铁骑,可挑错了人了!"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他一向不会婆婆妈妈的安慰人,倒不如激将法来得干脆利落。
简仪想当年也是跟着摄政王出生入死的,摄政王固然锋芒毕露,身边那十二铁骑也将他的脾气学了个五六分,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只在摄政王面前低头。简仪只因一心爱慕摄政王,既入了西园,少不得要有个男宠的样子,这人在心爱的人面前总免不了有几分奴性,加上摄政王戾气十足,颇有些喜怒无常,这些年把脾气中的狂傲已经收敛了九分九,此时话已说开,自知与眼前人无缘,反而抛开了些顾忌,当年的脾气不由自主冒出头来,扬眉道:"殿下这话可差了。简仪也是当年殿下亲自挑出来的,难道是殿下当年看错了人?"
李越哈哈大笑:"好!就说本王怎么会看错人?既然这样,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简仪长身而起,眉宇之间也多了三分豪气:"属下遵命!"
出事
西定秀女由送红使送入京城并不直接入宫,而是暂住宫外驿苑,待宫中女官验身后才能入宫。李越刚进驿苑,驿官早就满面堆笑迎了上来行礼。李越点了点头算是受了礼,随口问道:"西定送秀女来的官员在哪里?"其实这件事他并不想自己来,怎么说这些秀女也是要送给小皇帝的,而且这个世界显然也极重贞节,他一个大男人跑到一群年轻女孩住的地方来,纵然说他是摄政王哪里都能去,也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但目前他手头确实没有太多可以信任的人。清平是仍旧到钟毓宫监理去了,这些日子还要找机会查帐,确实不能□。简仪和田七是带了腾龙军五百精锐去了陆州。有武威将军在京城内,李越的确不敢让陆韬离开,只好让田七一同去了。铁骥花了一夜工夫将铁骊在陆州的经营之地绘出了图画,为免夜长梦多,一早简仪和田七就出发了。莫愁虽然能干,但女儿家只能在府内总管,不好出来抛头露面;还有一个陆绩,又要盯在王皙阳府上。所以李越只好自己带了周醒前来,一路上暗叹自己这个假摄政王简直就是光杆司令。
驿官忙道:"就在外院。秀女都住在内院。"说着回头喊道,"柳使者,还不快快出来迎接殿下——"
李越乍一听这"柳使者"三字,刚刚一怔,院门口一人已经从容而出,李越一抬头,两人目光对个正着,只见此人面如冠玉唇若丹朱,眉如春柳目若晨星,一袭金线绣春竹的青衫,当真是丰神如玉,除了柳子丹还有何人?"
柳子丹怔怔看着李越。说起来两人也只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在他心里竟似已隔三秋。赈灾之事一了,铁骥赶回南祁,他不必再去,便带含墨回到自己的九皇子府居住。西定朝中官员包括他的几位兄长在内都摸不清他的底细,倒也没人敢对他再有不敬,只是他自己却有些忽忽如失,心境不复当初年少读书时的平静。恰好此次南祁选秀,西定国中也挑选名门贵族之女送往南祁,柳子贤便在朝上举荐他做送红使。柳子丹自然知道他抱了什么心思,若是从前,只怕便要严辞拒绝,此时竟鬼使神差般一口答应了下来。含墨听说他又要去南祁,关起门来嘟着嘴把柳子贤好一顿骂,反倒是柳子丹自己并不在意,甚至心中还微有期待之意,只是他自己也没察觉而已。
李越却是万万没想到柳子丹居然还会到南祁来。他本想向西定送红使索要秀女的名单,然后研究一下哪一个不宜进宫,好尽早想办法打发走,万没想到出来的人居然是柳子丹。这一下三分意外三分尴尬,居然一时跟柳子丹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此时只有那驿官不知所以。柳子丹香公子之名虽满天下,南祁亦无人不知他乃摄政王禁脔,但能见者毕竟少数,此驿官官职卑微,街头巷尾之事虽知道不少,却素未识得柳子丹之面,故而并不知这俊美非凡的柳使者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香公子,犹自招呼道:"柳使者,这便是摄政王殿下,还不快快见礼?"
柳子丹微微躬身:"见过殿下。"
李越醒过神来,轻咳一声,点了点头:"不必多礼。"说了一句,不知再说什么。
柳子丹心潮起伏,一时间似乎有许多话在胸头涌动,争先恐后地要出来,但乍一见李越神情冷淡,心里突地一凉,那许多话好似被石头压着,都沉了下去,沉默片刻,方轻声道:"殿下可是来办理秀女入宫之事的?"
李越此时已经收拾起有些混乱的心情,完全镇定了下来。柳子丹是已经明确拒绝过他的了,此时虽然又到南祁,却只是为了送秀女入宫,他李越也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何况目下多事之秋,要再为这些有的没的扰乱自己,那可真是自找没趣了。心情一平定,头脑立刻恢复平常,马上记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当下道:"秀女此时还不宜直接入宫,还需验身筛选,本王只是先来看一看。"
柳子丹见李越官腔十足,心里又凉了一分,勉强道:"是。不知宫中相验女官几时到来?"
李越道:"大约也就是今日傍晚。一干秀女有什么需要尽可提出,本王已吩咐过驿官尽量供给。"
他说的越是官样文章十足,柳子丹心里就越凉,低头道:"多谢殿下。"
李越虽然下了决心,但面对柳子丹仍是有些别扭,当下转头不看他,淡淡道:"西定秀女的名单能给本王看看么?"
柳子丹自袖中取出一张帛纸递过去,轻声道:"名单在此,殿下请看。"
李越伸手接过帛纸,乍一低头,只见柳子丹手指修长,肌肤如玉,白皙更胜那精工细制的帛纸,心里不由一动,随即自嘲色心不死,收敛心神自去看那名单。西定共送来秀女十名,均是西定国中仕宦高门之女,据名单上所写,似乎也是个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甚至还有个皇族之女,在这一队中算是身份最高的了。李越看了一遍,把大略内容记在心里,便把名单还给了柳子丹,道:"使者一路辛苦了。驿官好好侍候着,这些秀女都是要入宫服侍皇上的,不可怠慢。有什么事可到本王府上禀报。"
驿官官职本微,听说摄政王竟允自己直接登门,早已喜不自胜,连声答应。李越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刚刚走出两步,忽听柳子丹轻声道:"殿下——"
李越脚下停步,却不转身,道:"柳使者还有什么事?"
柳子丹听得心里愈发冰凉,勉强笑了笑,刚要说话,驿苑外突然马蹄声急响,接着周醒喝道:"什么人?"因为驿苑内住了秀女,李越就让周醒留在门外不曾进来。
周醒一喝,立刻便有人高声应道:"求见殿下!"听声音竟是王皙阳太平侯府上的吴涛。李越眉头一皱,几步走到门口道:"什么事?"
门外果然是吴涛,刚刚滚鞍下马,一面行礼一面急道:"殿下,太平侯吐血了!"
李越吃了一惊:"吐血?太医都是做什么的,不是说只是风寒么?"王皙阳毕竟是东平长皇子,身份比柳子丹大有不同,万一真的出了什么岔子,肯定要惹大麻烦的。
吴涛急道:"太平侯病势本已半愈,今日殿下允东平使者入见,使者一见太平侯便说道'晚了',随即说西定秀女已到京城外,至晚入夜便可入京,太平侯听了,便吐了血!"
李越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东平选送秀女也是平常事,至于为这个吐血?难道是可惜这十几个将要在深宫里度过终生的少女?看王皙阳也不像是这种人。
"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这人殿下也见过的,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人,姓洛,似乎是叫……洛无风。"
李越心里立刻跳出一个清瘦的形象,气度从容,却有意掩饰着,还有另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似乎明白了一点:"东平秀女几时到京?"
周醒回禀道:"应该是今晚,东城驿苑已经准备迎接了。"
李越点了点头:"今晚本王去看一看。太医去太平侯府了么?"
吴涛擦了把汗:"太医已经去了,小的怕真出什么事,所以先来禀报殿下。"
"好,本王也去看看。"
吴涛连忙将马牵过来。李越刚刚上马,远处忽然又有人高叫:"殿……下……"却是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赶来,未到近前已经喘不成声,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干喘气说不出话来。
李越上下看了几眼,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小太监,皱眉道:"你是哪一宫的?到这里做什么?"
小太监气还没喘匀,见李越问话,连忙答道:"回殿下……奴才……奴才是钟毓宫的。卫给事……正被武威将军鞭笞呢,奴才过来送个信给殿下……"
李越呼一下从马背上直站了起来:"什么!武威将军鞭笞清平?为什么?"
小太监被他这一声大吼吓了一跳,嗫嚅道:"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只是在花园里打扫的,是钟毓宫的李侍卫叫奴才来找殿下……"
李越没心思听他再说,一伸手把他从地上直提到自己马背上,厉声道:"带路!"还没等小太监返过神来,扬手一鞭,马儿一声长嘶,冲了出去。周醒顾不上别人,翻身上马也跟了上去。吴涛左右看看,知道主子现在是不会去太平侯府了,想了一想,还是跳上马背,往来路去了。这里只剩下一个柳子丹站在驿苑大门内,遥望远去的背影。
钟毓宫在皇宫西边,离西城驿苑不远,所以小太监才能徒步跑来,骑马也不过几箭之地。李越只在马背上匆匆问了小太监几句话,便已到了。只知道清平不知为什么冲撞了武威将军,武威将军一怒之下竟令身边侍卫当场鞭笞,还是钟毓宫当差的侍卫李思南是清平的旧相识,偷偷让扫花园的小太监来报信,究竟也没弄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钟毓宫中此时全是修缮的工匠,一群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中间围了十数人。李越尚未赶到眼前,已经听到有人高声计数:"四十八!"接着一声皮鞭击肉之声,"四十九!"李越又急又怒,大喝一声:"住手!"策马直往人群里冲了过去。
人群正中正是几个侍卫簇拥着武威将军韩扬,另有两个侍卫架着清平,另一人挥鞭行刑,一人计数。李越策马冲入,两个侍卫迅速抢上一步拉出刀剑挡在马前,喝道:"什么人敢擅闯!"
李越直冲到两人身前才猛一勒马缰,马儿一声长嘶,前蹄抬起,直向那两人踢过去,逼得两人不得不侧身闪开一步。李越一扬马鞭,唰唰两声左右抽下,厉声道:"敢在宫中拔刀动剑,来人,给本王拿下!"
把守钟毓宫的十几名侍卫本在圈子之外,听摄政王厉声吩咐,不敢怠慢,连忙过来几个人便要缴下两名侍卫的刀剑。这两人被李越一人一鞭正抽在脸上,立时肿起一条,手上却抓着刀剑不肯放开。钟毓宫的侍卫本也有几分忌惮武威将军,一时也不敢贸然动手。李越冷笑一声:"果然不愧是武威将军的家卫,连宫中的规矩都敢不遵,莫非想造反不成?想来也是你们家主训练出来的了?"
这个帽子扣得十分之大,两名侍卫不敢再倔强,只好任人缴了刀剑。韩扬眉头一皱,轻咳一声正要说话,李越正眼也不看他,马头调转,挥手又是两鞭,左右抽在架着清平的两人脸上,厉声道:"放手!"反手一鞭子,又抽在行刑侍卫脸上。几人吃痛,本能地松手回护。清平背上血肉模糊,已经站立不住,两人一松手便倒了下来。周醒机灵,早已经下马过来,堪堪扶住。
李越这一圈挥鞭子抽下来,韩扬脸上再也挂不住,沉声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越猛一回头,冷笑道:"武威将军只怕是离京多年,不记得规矩了吧?这里虽是修缮,也是内宫,武威将军尚不是外戚,就在内宫动用私刑,可知道是什么罪名么?"
韩扬噎了一噎,冷冷道:"殿下这顶帽子扣得着实不小。不过,打狗还看主人面,殿下当着我的面挥鞭,未免也太过份了吧?"
李越冷笑道:"原来武威将军身边跟的都是狗。既然是几条狗,本王打了又怎么样?"
李越这句话狂傲中带着讥讽,刺得韩扬不由大怒。要知这些侍卫本是他费尽心血一手训练出来的,皆是心腹之士,怎能与狗相提并论?偏偏是他自己出言不慎在先,被李越抓住了小辫子,一时又无法反驳,冷笑道:"殿下说得不错。既是如此,本将军打死这个奴才也不算什么,想来太后和皇上也不会怪罪!"眼色一横,几个侍卫便要上前。
李越瞥一眼清平。大冷的天,清平外衣已被剥去,只剩一件单薄内衣,此时也被染红抽碎了,背后几乎已无一块好皮肉,脸色更是惨白。李越真是又惊又怒又痛,本来还想与这个武威将军改善一下关系,现在全抛到了脑后,厉声道:"本王倒想看看谁敢再动他!韩将军,你喜欢养狗,本王身边可只养人!卫清平是本王的人,谁敢动他就是动本王,哪一个不要命的,尽管上来!"
几个侍卫不由一起止步。韩扬也是当场这一口气咽不下去,若说真与摄政王撕破脸硬抗,实非明智之举,但是没有下场台阶,一时僵住了。周醒看自家主子已经镇住了场面,再僵下去反而不好收场,抬头道:"殿下,卫公子伤得不轻,属下看还是先回府请太医要紧。"
李越狠狠瞪了韩扬一眼,调转马头俯身道:"扶他上来。"周醒将卫清平扶起,李越轻轻将他托上马来放在身前,一手控缰一手轻轻搂着他,双腿一夹马肚,管自便走。周醒自然也跳上马背跟着去了,只气得韩扬拔出腰间佩刀一刀砍在旁边花盆上,将花盆劈成两半,骇得钟毓宫一干侍卫噤若寒蝉。
钟毓宫到摄政王府几乎要走过半个京城,李越心里着急,却不敢鞭马飞驰,恐怕震动了清平的伤口。清平虚弱地伏在他怀里,后背上的衣裳已经被抽碎,一条条全陷在伤口里。李越脱了外衣把他裹上,又不敢裹得太紧,手只能扶在他腰间,十分后悔没有坐马车出来。韩扬手下侍卫腕力甚强,一鞭下去血肉横飞,这四十几鞭几乎能去半条命,何况清平的身体还不是十分结实的。好容易到了王府门口,周醒机灵,早飞马回府报信,莫愁领着两个家人抬着条藤屉子已经等在门口,将清平扶着伏在上面抬进了屋。太医也早被揪了来,急忙坐下把脉,半晌起身向李越报告:"禀殿下,卫……"他是经常来王府为男宠们诊脉的,故此认得清平,但此次见他被摄政王从府外亲自抱了回来,又听说摄政王已散尽西园,也不知是为了谁,故而不敢随便称呼,只好含糊过去,"外伤甚重,好在尚未伤筋动骨。但他身体本来损耗甚重,恢复起来怕要很费些力气。只并无性命之忧,请殿下放心。"
李越其实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毕竟还没到失血过多的程度,只是怕那些侍卫下手太狠伤到内脏,现在听了太医的保证,心里也松了口气,点头道:"有劳太医,快点给他开药吧。"
太医诺诺连声,急忙开方。李越大略把药方问了问,也无非是些内用活血化瘀,外用止血生肌的东西。他对中医的认识仅限于有一次在一个学中医的朋友家里翻过几页《本草纲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叫莫愁派人立刻去抓药煎药。
太医开完药方,自觉事情已经做完,但也不见李越吩咐送他回去,不敢乱动,只偷眼看他。只见这位摄政王在屋中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死紧,脸色阴沉,吓得太医大气也不敢出。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听这位摄政王突然停步回头,道:"太医可知,这服过化功散的人身体可还能恢复不能?"
太医怔了怔,忙道:"这化功散是极霸道之药,服之伤身甚重。若是本人身体尚好,慢慢用药培元,也未尝不可恢复。只是一来所需之药昂贵烦琐,二来调养功夫细致,另外大半也不能完全恢复如初。以下官之能,若有上好药材,恢复个七八分当无妨碍。"他也是知道卫清平往事的,心想摄政王竟肯花这功夫为一个男宠恢复身体?如此看来,这卫清平绝非普通男宠了,难怪可以出来做官,说不定摄政王散尽西园便是为他?虽然躬身而立不敢乱动,心里却是浮想联翩。
李越这想法以前也有过,但一直没有大放在心上,尤其自清平离开王府,也就忘了。但今日清平被武威将军如此鞭笞,这念头又兴了起来。虽然人人皆知他是摄政王的人,但身份毕竟还低,何况男宠这名头也不好听,清平想也不会自己搬出来。这种冲突以后只怕也免不了,若是他还有武功在身,这眼前亏也不致吃得如此之重。就拿今日之事来说,至不济也能拖延些时候,不至于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打得半死!
"既然如此,就请太医多费心。无论用什么药,只管开出方子来,本王差人去寻。记住,本王只要他恢复起来,无论费多大工夫!"
女刺客
天色不知不觉又黑了。
"王爷,用晚膳了。"莫愁轻手轻脚自书房门外进来,拔下头上金簪拨了拨烛焰。
"天又黑了?"李越抬头看看窗外,揉揉眼睛。不管摄政王府的灯多么高级,镶了多少珠宝用了多少金银,蜡烛总是蜡烛,看上一堆奏折还是眼累。幸亏古代这字都是毛笔写的,个头大,要换了原来那个年代的五号铅字,非看出近视眼来不可。唉,当个摄政王多么不容易,实在不明白古今中外这些人为什么为了这种权势打破头地争。
"清平怎么样了?"上午他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一点点把清平背上陷进伤口里的布丝挑了出来。考虑到清平肯定不愿意让侍女来弄,侍卫呢李越又怕他们手太重,所以他这个摄政王亲自上阵,用竹针一点点往外挑。要是在以前,从伤口里剜子弹他一点不手软,但是这一丝丝的布条从伤口里往外挑还真是有点……清平倒也硬气,从头至尾一声没吭过,只是满头冷汗连鬓发都湿透了。不出李越所料,午后就发起烧来,这也算是大面积伤口的正常反应,太医也直保证晚上必定退烧,李越就回了书房,这一堆奏折,一看又看到这时候。
"烧已经退了呢,太医说,明天可能还要反复一下,不过只要好好调养,也就没事了。"
"这事就交给你了。该吃什么该用什么药,你跟太医斟酌着来。"
"是。"莫愁给李越布上菜,迟疑着道,"王爷,听太医说王爷要给卫清平调理身体恢复武功?"
李越微微一笑:"怎么,你还是不放心?"
莫愁微微蹙眉:"前次王爷也提过,莫愁还以为只是说说……"
李越笑了:"不是说说而已。本王也好好想了想,要是他还有武功在身,今天怎么也不至于弄到这样。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全凭人宰割,这怎么行?"
"可是,他服下化功散是先皇的命令,虽说……王爷要是公然为他恢复身体,只怕传出去不太好。"
李越停下筷子想了想:"他服化功散是件多大的事,你怕有人拿这个做文章?"他还真不知道清平是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步的呢。
"当年他父亲在边关意图谋反,虽说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这是大罪,论起来该诛九族。先皇也是特别优渥,留他一命,只是怕他身怀武功将来报复,所以才赐他服了化功散。这事虽说过去一两年了,但难保不会有小人拿这个来兴风作浪。"
李越在心里骂了一句。什么玩艺!没有真凭实证还要诛人九族?多半是冤枉了人,反而留了一命倒好像莫大的恩赐似的!
"既然没有真凭实据,谅他们也掀不起大浪来。何况那些文官大多也是些惜命保身之辈,谁那么大胆子敢来惹本王?"除了周凤城之外。不过说起来周凤城自从铁骊被擒之后似乎再也没找过他的麻烦哩。一说到铁骊,他又想起来了。
"铁骥……出府了?"
"是。今儿一早就放出去了。看他的意思还不想走,直说要求见王爷,后来就打听铁骊那些人的消息。田七也没理他,直接让几个侍卫轰出去了。他还在大门外转了半天,后来王爷散朝了也没回来,他不知几时就走了。"
李越吐了口气:"算了,走了也好。铁骊那里看牢些,等简仪回来了再放人。"
莫愁抿嘴一笑:"王爷放心,田七天天去盯着呢。"
李越知道田七一去铁骊自然没有好果子吃,笑了笑也没吭声。不杀他已经是客气了,让他吃点苦头也不算过份。只是……或者散朝后应该早点回来,铁骥……糟了,还有件事他忘了!
"莫愁,让周醒备马,去太平侯府!"怎么把王皙阳吐血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万一王皙阳真有个好歹,恐怕东平就得开战,这就是大麻烦了。
"去太平侯府?"莫愁一面跟着李越往外走,一面急道,"王爷晚膳还没用完呢!"
"行了,吃饱了。叫周醒赶紧备马!"
太平侯府还是大门紧闭,周醒敲了敲门,出来的是吴涛,一见李越连忙行礼。李越随便摆了摆手便往里走,一面问道:"太平侯怎么样了?"
吴涛摇头:"回殿下,看来这次病得不轻,晚膳也吃不下,用了半碗粥,刚才全吐了。太医说是急火攻心。依小人看,恐怕还是与那使者来访有关。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急成这样,难道就为送个秀女?"
"太医开过药了没有?"
"开是开过了,但是太平侯不吃。"
李越眉头一皱:"不吃药?本王去看看!"
王皙阳卧室中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有些黯淡,加上他面色苍白,倚在床头真像个纸人儿,单薄得可怜。李越不由也有些心软,放缓了声气:"太平侯既是有病,怎么能不服药呢?"
王皙阳似正陷入沉思中,并没听到脚步声,李越一开口惊了他一下,猛地抬起了头。烛光下李越正对上了那双眼睛,竟怔了一下:那双平时总是满含春风的桃花眼里竟满是不及掩藏的冰冷刻骨的恨意,仿佛两把快刀,飕地在李越心上戳了一下。但只不过是一瞬的工夫,王皙阳眼睛眨了一眨,立刻就换上了满眼微笑,妩媚之中又带三分病容,当真是我见犹怜。倘若李越不是亲眼看见,真要以为自己刚才是眼花了。
王皙阳微微欠身要下地来:"殿下怎么来了?怎么也没人通报?皙阳失礼了。"
李越皱了皱眉:"听说你吐血了,本王来看看。"
王皙阳微微一笑,笑容虽然动人,李越却总觉得带了三分想极力掩饰的愁苦:"殿下来探望皙阳,皙阳怎么敢当呢?"
李越又皱皱眉:"打这些官腔做什么!洛无风来见过你了?"
王皙阳垂头道:"是。多谢殿下肯恩准他进来,皙阳还以为殿下是真的要将皙阳终身圈禁呢。"他虽然低着头,眼梢却悄悄瞟着李越。他本来生了一对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眼角斜斜挑上来,恰好掩盖了面貌的平凡,却多添了神情的妩媚。
李越摇了摇头,开门见山:"洛无风跟你说了什么?"
王皙阳眼睛眨了眨:"只是说了些东平的情况,还说今年东平选出的秀女已经到了京城。这些秀女都是从东平贵族中挑来的,也不知皇上喜不喜欢。"他的眼睫浓密而长,扑闪起来有种茸茸的感觉,还带了几分孩子般的天真。可惜李越明知道他这都是装出来的,心里实在不大喜欢,脸色更阴沉了些:"既然只说了这些,你怎么会吐血?"
王皙阳抿嘴一笑:"原来殿下还是关心皙阳的……"
李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废话少说,回答本王的问题!"
王皙阳连忙收起嬉笑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垂下眼睛:"回殿下的话,皙阳是这几天咳得太厉害才带些血丝,没有什么的。"他垂下眼的时候眼睫格外显得又长又密,微微颤动着像蝴蝶的翅膀一般,表情虽规矩,这两片睫毛却不大规矩。
李越冷冷看他:"真的没有什么?"
王皙阳微微一抬眼睛,目光在李越脸上一转,倒像两把软软的小钩子,唇角要笑不笑地带出一点风情:"殿下关心皙阳,皙阳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欺骗殿下呢?"
李越呼地站起来:"陆绩!"
陆绩站在门外,连忙进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李越面沉如水:"从今天起,太平侯再禁足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不许任何人进出,违者格杀勿论!"
王皙阳脸上终于露出点慌张的神情:"殿下……皙阳这是又做错什么了?"
李越冷笑一声,不去理他:"周醒,走,去东驿苑看看,东平到底给皇上送来些什么样的秀女!"
王皙阳慌里慌张跟到门口,几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殿下,殿……"李越猛一回身,冷冷道:"太平侯,这次禁足,你既然身体不好,那就只在屋子里呆着吧!天气也冷了,院子里风大,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王皙阳猛一下收住脚,几乎仆倒下去,扶住了门框急急道:"殿下,皙阳不知做错了什么,请殿下恕罪!"
李越冷笑一声:"既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让本王恕你什么罪?周醒,走!"
王皙阳一急就想冲出去,只是脚刚刚踏出门口,陆绩已经伸手一挡:"太平侯,殿下刚才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王皙阳一惊收住脚,李越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去了。
东驿苑离太平侯府不算太远,夜间路上又没有行人,巡夜的远远看到马上人那鲜艳的红披风就知道是摄政王夜游,哪个敢上来阻拦,由着李越策马飞驰,自然没半刻工夫就到了。
到了东驿苑门口,李越的气也消了。想想王皙阳一个亡国质子,说得好听是封侯独居,其实就是个软禁,只不过暂时脖子上的锁链还没收紧罢了。这种情况下他不说真话也是可以理解的,难为他一边撒谎一边装可怜还要找机会勾引自己,这份演技也不容易了。
周醒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这会看着李越气色缓和了才敢凑过来:"殿下,东驿苑已经熄灯了……"
这时候东驿苑当然熄灯了,一院子要献给皇上的美女,当然还是早点关门踏实。不过这些女孩子到底都还年轻,虽然每个窗子都黑了,偶然却还能听到几声轻笑,显然虽是睡下了,却还在说私房话。
李越瞥一眼乌漆抹黑的东驿苑:"把驿官和东平使者叫起来就行了。"
东平使者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一听南祁摄政王驾到,连忙出来行礼:"小使冯即民,叩见殿下。"
李越挥挥手:"起来说话。使者一路辛苦了。"
冯即民受宠若惊:"多谢殿下过问。小使份内之事,不敢言苦。殿下夜间到处,不知有什么吩咐?"
"听说东平选送秀女初到,本王来看一看。秀女名单在哪里?"
冯即民连忙转头叫道:"洛副使,快取名单来呈殿下御览!"
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洛副使果然就是洛无风,手里捧着一卷帛纸,低着头呈了上来。李越有意让他在地上多跪了一会,发现他的手虽然稳定,鬓角却有一层薄汗在这大冷天里微微发亮。
帛纸上开列了十名秀女的姓名、年龄、家世,另附几句特长简介。李越迅速浏览了一遍,就看到倒数第二行写着:洛绮,一十四岁,林下洛家之女,长于歌舞,尤擅吹箫。
洛绮。李越在心里把这名字念了一遍。那一次在太平侯府见到洛氏兄妹,王皙阳只叫了一声"洛琪",但并不知是哪个"琪"字,只是他自己的脑子自动套上了这个"琪"字。但是现在想来,若是在自己那个世界,这个"琪"字是女孩子常用的名字,不过在这个世界就未必了,而且古代倒是男人比较多的用玉字旁的字做名字,所以说不定洛"琪"就是洛"绮"?但也不大对,这个"洛绮"年龄写得明白,一十四岁。因为皇上年纪小,选的秀女大不过十六岁,但那个"洛琪",李越估计她一定有十八九岁了,年龄上是不相符,又不该是同一人。
李越把名单反复看了几遍,又看出点不对劲来。秀女名单一般按家世高低排列,因为皇上挑秀女,背景还是很重要的,比如西定秀女名单就是如此排列。但是现在东平秀女的名单却是按年龄排列,如此一来,洛绮的名字排在不引人注目的倒数第二行。但据密室中的资料记载,林下洛家是东平大族,家族中曾出过一位皇后三位妃子,高官更是无数,现任东平丞相便是洛家如今的族长,按说东平这些秀女中应以洛绮身份为最尊,理当排在首位,现在却摆在这么个不起眼的位置,不由让人生疑。李越沉吟一下,向冯即民道:"冯使者,这洛秀女是哪一位,能否请出来让本王看看?"
洛无风见李越把名单翻来覆去地看,那鬓角的汗早又多了一层,此时一听李越点名要见洛绮,脸色登时白了。冯即民却没有注意,连声道:"洛副使,殿下的话你没有听到么?还不快请洛秀女出来?"
洛无风拖拖拉拉跪在地上不起来,冯即民见李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由大急,道:"洛副使,你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去叫!"他知洛无风也是洛氏家族子弟,虽然是庶出,身份却也比普通人尊贵,故而一路上对他都十分客气,此时见他敢如此违抗南祁摄政王,只怕摄政王发怒连累到自己,再也顾不得洛丞相的面子,便对洛无风呼喝起来。
李越微微冷笑,正要再催上一句,忽听回廊下环佩声响,一个少女已经自己走了出来。冯即民一见不由喜道:"洛秀女,快来见过摄政王殿下!"
秀女按规矩都用薄纱蒙面,在入宫之前不能揭开。李越仔细打量了一下,虽然面貌看不到,身上又披了一件皮毛披风把身形也挡住了,但看那个头与当日所见的"洛琪"大致相当,若说只十四岁,身材也未免稍高了些。
"洛绮"低头走到距李越只四五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不言不动。李越看了她一会,突然说:"把面纱揭了。"
一语既出,满院皆惊。这些女子从前都是生养深闺未见生人,选送来之时又是轻纱蒙面,为的就是除皇上以外不让别的男人看见。李越纵然贵为摄政王,这规矩也是不能破的,更不要说这里还有冯即民洛无风和驿官这些陌生男人。当下东驿苑的驿官便赶紧把身子背了过去,冯即民也吭吭吃吃想开口阻拦。李越一概视若无睹,淡淡道:"揭了!"
洛无风面色大变,正想设法阻止,洛绮已经猛地一掀披风,夜色中寒光一闪,她竟在披风下面藏了一把匕首,猛地连人带刀都直往李越身上撞过来,身手竟然比之一般女子快了许多。可惜这样的身手在李越看来还是小儿科,冯即民一声惊呼还没出口,李越已经一手扣住了洛绮手腕,只用了一半力气,洛绮已经痛呼一声,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李越另一只把面纱一扯,露出一张愤怒的脸,果然是曾在王皙阳那太平侯府上见过的洛琪。
洛琪这一动手,东驿苑的驿官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高喊:"有刺客!"因秀女入住,驿苑里巡夜的驿丁也增加了一倍,此时正好一拥而上,把冯即民和洛无风团团围住。冯即民吓了个半死,连连磕头。李越把洛琪身体稍稍向他一转,道:"冯使者,这是洛秀女吗?"
冯即民战战兢兢抬头看了一眼。他在东平只是个礼官,洛家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自然不曾见过,但看年龄也该看得出来此女绝非十四岁,那自然不会是洛绮,不由大惊道:"这,这……"
李越微微冷笑:"这什么?"
冯即民磕头如捣蒜:"殿下,下官实未见过洛秀女真面目,此女……此女……下官实在不敢妄言!"他若说这不是洛绮,则事情有两种可能,一是洛家李代桃僵,送来的是个假洛绮,二来便是路上被人移花接木,混进了女刺客。前者等于平白得罪洛丞相,后者是把自己也绕了进去,所以他说什么都不是。
李越看他一会,直看到他汗流浃背,这才慢吞吞道:"说得也是,不知者不能为罪,你起来吧。洛副使,你是洛家子弟,你来看看,这是洛秀女吗?"
洛无风把心一横,道:"殿下,这正是洛家选送秀女。"
冯即民吃了一惊道:"洛副使,你……这是女刺客啊!"
洛无风冷冷道:"秀女面覆轻纱,便是不可让外人窥见面目,如今殿下要洛秀女揭开面纱,等于毁其清白!洛家女子死不受辱,有此举动,下官并不以为奇!"
冯即民惊道:"你,你住口!"李越已经笑了笑道:"真是好口才,这么说来都是本王咎由自取了?"
洛无风背上冷汗透衣。谁不知南祁摄政王怒极反笑,举手杀人,事到如今只怕洛琪和自己都难逃一死,只盼不要把洛家和东平牵连进来便是万幸了。
李越把脸一沉,将洛琪往后一推:"带走!"两个驿丁应声上来,将洛琪和洛无风绑了个结实,请示道:"殿下,这两人该关于何处?"因为洛琪总是送来的秀女,洛无风又是属国副使,不能随便往普通牢房一扔就算完。何况行刺摄政王是多大的罪过,千刀万剐都是该的,跟那些偷鸡摸狗的小贼自不能关在一处。
李越沉吟一下:"送到本王府里去!"
驿丁愣了一下:"殿下,这,这女的也……"
李越轻笑一声:"都送去!"
几个驿丁面面相觑。都知道摄政王好男风,这洛无风虽相貌普通,但气质颇为干净,摄政王大鱼大肉吃够了,想吃个萝卜白菜也是有可能的,但这女的送进去干什么?
李越一看这几个家伙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由把脸一沉:"你们没有听到本王的话?"这风定尘的好色名声远播,算是把他害苦了!
几个驿丁吓了一跳,赶紧答应,心里却不免都在胡思乱想。李越只好当做不知道,转头向冯即民道:"冯使者,这名单该重拟一下了,东平送来九名秀女,这九可是大吉大利之数啊。"
冯即民是老官油子了,闻言大喜,连忙道:"是是是,殿下说得是,下官自然是护送了九名秀女来京,下官知道,下官知道。"
李越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身上马:"回府!"这下看你王皙阳还能不能谎话连篇!
警告
"好些了么?"李越一进清平的房间,就闻到浓重的药气,虽然都说药香药香,但是这个中药味实在是不怎么样。
清平微微一笑:"多谢殿下,好得多了。"
"这吃的是什么药?"
一边的太医立刻回答:"回殿下,卫公子外伤已经无碍,这是调理身体的药。"自打清平受伤,这太医就日夜的住在王府,专管给清平恢复身子。他也是在王府里走过的人,眼见摄政王散尽西园,唯有这卫清平留了下来,现在又如此费心为他调养,心想卫清平在摄政王处必已是独宠,怎敢不拿出十二分本事来。
李越一听就明白,这就是治疗化功散伤损恢复武功的药了:"都有什么?"
"回殿下,都是清热解毒的,有犀角、黄连……"
"清热解毒?"化功散是热性的药?
"回殿下,卫公子体内原有一股热毒,须得先解了这热毒方好调养。"
"怎么会有热毒?"
"这……"太医抓抓头,"小人也不知,或许是先天胎里带来的热毒。不过这股热毒倒与化功散相抵,所以卫公子身体恢复起来或者还方便些,只是将来不可贪凉,最忌寒气。"他只切脉切出卫清平体内有股异样热毒,却诊不出是怎么回事,唯恐摄政王发怒,赶紧先把好处说了。
李越皱皱眉,转头问清平:"这热毒是怎么回事?"
清平柔和地一笑:"清平也不知道,或者真是胎里带来的无名热毒也未可知,既然没有什么,殿下也不必担心了。"
李越摇摇头:"胡说,这是自己的身体,不是小事。李太医,你还得费费心,不只要解毒,还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才好。"
太医喏喏连声,越发认定这卫清平便是让摄政王散尽西园的真命天子,更何况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早已在街头巷尾传开了。李越看看没什么再问的,这才点了点头让他出去了。清平斜倚在床头微微笑着也不说话,只管一口口往下灌那些黑褐色的药汁子。李越看得都嘴里发起苦来,他以前就最怕喝中药,伤口里生剜子弹他不怕,缝合不用麻药也是小菜,唯独只怕没完没了地喝这些苦药汤子。清平看他皱着眉头,不由浅浅一笑:"殿下怎么好像是自己喝药似的?"
李越不由也笑了,看看桌子上放了盘雪梨,旁边有小刀子,显然侍女还没来及削皮,随手便拿过来削皮:"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清平放下碗,稍稍活动了下身体:"都收口了,太医说碧晶是难得的好药,留不下什么伤疤。其实用不到这么好的药,伤疤留些也没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脸红了起来。
李越也忽然想起他在西园里受罚的事,微微一笑,把梨削成片递过去:"有好药为什么不用?男人么,留几条伤疤原没什么,不过既然有好药,自然还是用好的。"
清平低头微微一笑,道:"只是不知几时能下床活动。"
李越想了想:"下床么,你觉得身体受得住就行,不过活动要适量,不能让伤口再裂开。"
清平微微蹙眉:"这些日子不能去毓秀宫,那查帐的事也耽搁了。只怕那些采买有了提防,做好假帐,查起来就难了。"
李越也想过这一条,不过他现在确实没有合适的人手,再说这贪污揩油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让他们贪点也没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反正也不是贪他的钱,急什么?
"这事不用急,就让他们再沾点便宜,到时候一总算帐。你现在养好身体为第一。"这一遭算是跟武威将军结下仇了,要是再出门遇上他,谁敢保他不想法子报复,"下次见了武威将军,避着点,别吃眼前亏。"
清平看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歉然:"都是清平应对失当,又给殿下惹麻烦。"
李越挥了挥手:"这算什么麻烦!行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就是没你这件事,本王跟武威将军也和气不了。"说起来,武威将军手下那些侍卫看来身手都不错,比他摄政王府上这些普通侍卫还好些,要是他也有这么一批人就好了。
清平看着他目光柔和,嘴角微微含笑:"殿下在想什么?"
李越抬眼对上他的眼神,心里微微一跳。卫清平人如其名,在最清淡的地方却有最真实的魅力,往往在不经意间让人砰然心动。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清平没有得到回答,无端地红了脸,稍稍把头低下去些,又向里侧了侧,从李越这边只看到他半边面颊,连耳根也红了,柔软的耳垂如同玉石雕的,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当真是秀色可餐,只是几缕头发挂下来挡住了些。李越不由自主地伸手把那几缕头发替他拢到耳后去,只觉指尖下的肌肤热得几乎能烧起来,连带着自己身上也有些发热。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李越的手拂在清平颊边,正不知是想拿下来还是想贴上去,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步就到了门口:"殿下,太平侯府来人!"
房里两人都是一惊,清平猛一转头,脸颊便贴上了李越掌心,嘴唇轻轻擦过李越手腕。李越能感觉到那两瓣唇的温润柔软,擦过肌肤时似乎有一条丝线在心里轻轻一扯。清平的脸腾地涨得通红,受惊的小兔子般立刻又把头扭了回去,力道之大恨不得把头甩下来。李越很镇定地收回手:"谁来了?是陆绩么?"心里却很是砰砰乱跳了几下。
"回殿下,是吴涛,还带了一顶轿子。"
"轿子?"李越心思一转,立刻想到王皙阳。不过,王皙阳这次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违令踏出太平侯府?看来他对洛家兄妹毕竟不一样。
"嗯,让他们在花厅候着。"伸手把卫清平手里已经攥出水的梨片拿过来,"还抓着干什么?你慢慢吃,我去看看有什么事。"
清平头低得几乎能钻进被子里去:"殿下要怎么处置洛氏兄妹?"声音也小得像蚊子。
李越笑了笑:"他们敢行刺本王,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清平总算稍微抬起点头来,脸上还红得跟火烧一样:"殿下真要杀他们?"
李越笑道:"你说怎么办才好?"
清平脸上愈发红了,横了李越一眼:"清平怎么能替殿下做主?"只是他脸颊绯红,眼波一横非但不带嗔意,反而多出三分妩媚,倒像是在撒娇了。这样的表情在他,实在是难得一见。李越不由有片刻的出神,然后才笑了笑站起来:"好了,我去看看王皙阳还要耍什么把戏,你好好休息。"
花厅门口,吴涛独自站着,一见李越连忙躬身请安,有几分惴惴地看了李越一眼,见李越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才敢低声道:"殿下,太平侯这几日水米不进,只求见殿下,陆管家怕当真闹出人命,只好让小人悄悄送他过来……"
李越点了点头,王皙阳到底是东平长皇子,真要出了人命,事情可也不算小。花厅里没别人,只有王皙阳低头跪在地上,大冷天的只穿了一件夹衣。李越好像没看见他,径直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拿了本不知几时扔在那里的书,有一行没一行地看起来。侍女送了两杯茶来,偷偷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王皙阳,也不敢问,端着一杯又出去了。李越只当没看见,直到把一杯茶喝完了,才淡淡开口:"太平侯胆子不小啊?看来是把本王的话不当一回事了!"
花厅的地是坚硬的青石铺成,还细细雕了花,既冷硬又硌人,王皙阳两天水米不沾,跪了一盏茶的工夫,膝盖已经快失去知觉了,若不是两手支着地,几乎就要跪不住,额上的冷汗更是一粒粒往下滚。好容易听李越开了口,连忙拖着僵硬的身子转过来磕了个头:"皙阳不敢。"
李越把茶杯轻轻往茶几上一顿:"不敢?本王前日说过什么?"
王皙阳想往前膝行两步,只是双腿僵痛,几乎是用手支撑着爬了两步:"殿下,皙阳自知有罪,任凭殿下处罚,只求殿下饶了洛家兄妹!"
李越冷冷看他:"洛绮行刺本王,洛无风知情不报,洛家欺君,你说,本王能饶得了他们?"
王皙阳脸色本来苍白,这会更是白中带青:"殿下,殿下……"他也知道说什么都不对,纵有一千个心眼,此时也是半点用不上,唯有不住磕头。那地砖又硬又雕着花,磕了没几下额头就一片青紫,再磕几下便见了血痕。
李越冷眼看着他,直到地砖上漫开一片湿渍,才缓缓道:"本王去驿苑之前曾经去看过你……"
王皙阳七窍玲珑,怎么会不知道李越说的是什么,连忙道:"是,是皙阳糊涂,隐瞒了殿下。只求殿下开恩饶洛家兄妹不死,殿下要打要杀,皙阳一身承担!"
李越嗤笑一声:"太平侯,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东平长皇子,本王就不敢动你?"
王皙阳急得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皙阳不敢!只求殿下开恩,殿下开恩!"他不住磕头,眼泪混着额头的鲜血滴落在地砖上。他平素做戏惯了,眼泪说来便来,也不觉什么,今日这眼泪不想来却偏偏忍也忍不住,一滴滴落下来只觉眼眶酸疼得厉害,心里更是害怕,唯恐摄政王轻轻一句话,洛家兄妹的命就全完了。
李越望着窗外,听他咚咚有声磕了十几下,才道:"说吧,洛绮究竟是什么人?真正的秀女洛绮可是还在东平国中?"
王皙阳迟疑片刻,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倘若再不说实话,洛氏兄妹就真的再无生机。
"她,她叫洛淇,水边其,是洛家庶出之女。国中选送的秀女本是正室之女洛绮,但因她年龄太小……"
"所以洛家就演了一出移花接木,李代桃僵?"李越轻轻哼了一声,"皇上今年不过十三岁,待选秀女年龄均须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洛绮今年十四岁,还小什么?这个洛淇,今年总有十八九岁了吧?"
王皙阳不敢说话,只是磕了个头。李越淡淡冷笑:"洛家是想留着洛绮,将来做个东平皇后吧?"既是属国之女,无论身份多么高贵,容貌多么出众,至多也只是个妃嫔的份,若是皇上疑心重些,可能一辈子难沾雨露出未可知,自然不如在本国内的好。以洛家家世,将来再出一位皇后也不难。这等好事,自然要留给正室所出,庶出之女便拿去顶缸了。
"洛无风就是告诉你这件事,你才吐的血吧?"
王皙阳低声应了个"是",大气也不敢出。
"洛淇倾心的是你吧?"
王皙阳怔了怔,低声道:"洛氏兄妹自幼在宫廷里长大,如同皙阳的亲兄妹一般,并无别意。"
李越笑了笑,根本不相信。什么并无别意,洛淇看王皙阳的眼神,傻瓜才看不出来。不过王皙阳是东平长皇子,如果真要纳妃封后,只怕洛淇的庶出身份不配。
"那洛无风呢?又是什么人?洛家似乎没听说过有这个人。"
"洛无风也是庶出,生母……只是婢女,有孕之后被正室凌虐,早产之后便死了。洛无风最初是洛家送进宫的伴读,身份等同奴仆,所以不能入洛家族谱,名字也不按洛家排行。他本名叫洛非,无风这个名字,是皙阳给他起的。"
"是你的伴读?"
"是。洛淇也是送入宫给皇妹的陪游,就是玩耍的伙伴,所以我们自幼是在一起长大。"
"你是东平长皇子,洛家想必巴结你还来不及,什么样的人才你不能招揽,偏要用两个庶出的人?"
王皙阳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洛家势力太大,曾出过几位后妃,有左右朝野之能。洛家嫡出之子,难居人下,日后若掌了权势,必以家族利益为重,难为所用……"
李越不用他说完也就明白了。这外戚专权,必然的没有好事,有些甚至要架空皇上的位置,将来王皙阳若登上东平王位,当然不能要个不听话的重臣。这样看来,这个洛无风对他十分重要,怪不得听到洛无风出事就急成这样。更不必说里面还夹了个洛淇。
王皙阳不知道李越在想什么,只道李越还要寻衅生事,心提到了喉咙口,只怕他一翻脸将洛氏兄妹杀了,毕竟这欺君事小,刺驾事大。他越着急,越觉得时间过得慢,好像过了半天工夫,才听李越问道:"东平送来这些秀女,有哪个不妥当的?"
王皙阳怔了怔:"不妥当,殿下的意思是……"看一眼李越脸色,忽然明白,"本该是洛绮来争一个后妃之位,现在,大约要数右侍郎胡樟之女胡欣。胡欣自幼便有美人之称,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且胡家家风……其生母出身青楼,只是因为长房长女,被正室抚养,身份不比寻常庶出之女,与洛绮相较,文才逊色而……风韵过之。"
明白了,来了个惑国西施就是了。
"其他的没什么了?"
王皙阳这会再不敢说半句假话,仔细想了想:"确实没什么了。虽然选送秀女都要才貌双全,但南祁国内也不乏人才,更何况西定国无论男子女子均以美貌著称……东平秀女,确实无有优胜之处。"
李越看他一眼,谅他也不敢再玩心眼:"行了,你回去吧。今日你私出侯府本王就不计较了,再有一次,你小心着!"
王皙阳讷讷道:"那,那洛……"
李越凉凉看他一眼:"你若听话,他们自然活得好好的。"
王皙阳心下大急,不知李越究竟要怎生折腾洛氏兄妹,他实不相信洛淇行刺,摄政王就肯轻轻放过;再说洛无风,虽然没有什么大罪,但摄政王素好男色,在王府里呆久了便有失身之险,更是难堪,因此既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就走。李越冷冷道:"你听好了,有两件事记住了!"
王皙阳垂头道:"皙阳恭听殿下教诲。"
李越哼了一声:"这不是教诲,是警告!第一,收起你那对桃花眼,一个男人,再这么狐狸精似的,本王就挖了你这双眼!"
王皙阳身子一战,知道摄政王说得出做得到,低声道:"是。皙阳再不敢了。"
"第二,以后在本王面前记得要说实话,本王没工夫听你扯鬼话!再胡说八道,你自己先想想后果!行了,来人!"吴涛应声进来。"送太平侯回府,三个月内,不许他再出府一步!对了,先去东苑把太医叫来,处理一下头上的伤再走!"
王皙阳听来听去还是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置洛家兄妹,急得满头是汗,只是不敢再说话。李越看他满脸焦急的模样,心终于软了:"放心吧,本王对洛无风没兴趣,对洛淇那样莽撞的蠢丫头更没兴趣,也值不得本王一杀!不过,你要是又想弄什么花样,事情就两说了!还有,再给本王玩什么绝食,信不信本王叫你永远不用再吃饭?"
王皙阳听得心惊胆战,磕了个头站起来。他本来身体虚弱,又磕了无数个头,站起来只觉头一晕,眼前天旋地转,歪歪地倒了下去,朦胧里感觉有两条手臂接住了自己,似乎有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传太医!"
红妆宴
李越觉得自己快要审美疲劳了。让外人看,摄政王殿下眼福不浅,天天看的都是待选的美女。但是,第一,这些美女年纪都太小,李越——不管这个摄政王的身体年纪多大——好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对十三四的小丫头实在不感兴趣。第二,她们年纪小也就算了,偏偏一个个的言谈举止都在拼命模仿成年人,家世越好的模仿的越厉害,照李越看来实在缺少了孩子应有的童真,不知这是不是就是太后所说的什么端庄贤淑、母仪风范。第三,她们模仿成人也就罢了,偏偏还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全都是笑不露齿、行不动裙,脸上可又都是涂脂抹粉,让李越实在觉得矛盾。所谓的大家闺秀,难道就是这样?不过想想也难怪,那些不这样的,比如胡欣,不是被他踢回自己本国去了嘛。
经过第一轮甄选的秀女已经入住了毓秀宫,人数缩减到最初的三分之一,大约剩下四十人。东平西定两国送来的秀女被李越砍掉了将近一半,尤其是东平的秀女,除了胡欣之外,还真的没有太漂亮的。李越觉得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她们好。容貌不出色,宫里又是满眼春光,即使进了宫大概也是冷清清的守活寡,而且还是背井离乡地守活寡,有什么意思?
除此之外,李越这些天过得还算顺心。朝堂上,只要周凤城不开口,没什么人跟他作对。王府里也是一派太平:清平的鞭伤好了大半,如意也起了床做花儿匠,连徐春鸿也跟着出来露了个脸,虽然气色还有些苍白,但比以前那一心求死的模样是好太多了。因为有洛氏兄妹在手,太平侯府这些日子也是风平浪静,王皙阳到底年轻,虽然病了一场,恢复得却很快,每天就是乖乖在王府里读书。如此一来,简直可称天下太平了。
就在这天下太平的氛围里,红妆宴隆重召开。
红妆宴,说白了就是皇上挑选后妃的宴会。一般在皇宫内苑以太后的名义设宴,而由皇上暗中挑选。最重要的一后四妃之位,一般在红妆宴后就定下来了。
红妆宴一般在春末举行,那时内苑百花盛开,秀女们浓妆淡抹,可与百花争艳,想来定是美不胜收。可惜李越没这个福气,这次的红妆宴,因为要赶着皇帝新年与皇后祭天,在冬天就举行了。内苑里除了几朵晚谢的菊花,就是几树还没开花的梅树,虽然园林精雅,但草黄树秃,实在没啥好看。不过宴席还是设在露天的花园里,只是四面张上锦幕挡挡寒风。
李越进内苑时秀女们已经全都到了。红妆宴除了皇上太后就是皇族几个长辈,再请几位太妃来做做陪客,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李越虽然贵为摄政王,也只许带莫愁一个侍女,侍卫只能留在锦障之外。
李越一看见那些秀女的穿着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这可是冬天啊!就说南祁气候比较温暖,这好歹也是冬天。可纵观全场,除了太后和几位太妃包得比较严实之外,这些秀女们最多的也不过是件夹衣外面披个皮毛披肩什么的,连穿件棉衣的都少见。李越不得不慨叹:女人啊,为了美丽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瞧有几个嘴唇都冻紫了,还在那儿强颜欢笑,真是叫他又觉可怜又觉可笑。
"皇上驾到—"内监一声长长的通报,锦障里立刻跪倒了一圈人。李越也站了起来。照朝堂上座椅摆放的位置来看,摄政王见了皇帝用不着下跪,不过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也得给皇帝个面子,不要太嚣张的好。
小皇帝今天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崭新发亮的绣金龙袍,头戴精致的白玉冠,一步步规规矩矩地进来,一看见满地漂亮女孩子,脸上也稍微红了一点,先见过太后太妃和李越,然后坐到自己座位上,小小声说了句:"平身。"看样子也有点激动。
秀女各自归位,李越才发现全场除了小皇帝之外就只有他一个男人,格外显得扎眼。秀女们虽然守着规矩,可也有不少人在偷偷看他,胆大的还私语两句,想必都是在议论他了。
太后轻咳了两声,等园子里鸦雀无声了,这才含笑开口:"今日是家宴,皇叔和几位太妃也都不是外人,大家不必拘束。内监,把各位秀女的名字向皇上报一下,点到哪位就起个身,也让皇上看看,认识一下。先客后主,就从东平开始,随后西定,最后再报咱们南祁的秀女。"
内监遵旨,扯着尖嗓子一个个点下去,中间特意留出时间让皇上好好打量这些秀女。这场面可就有点尴尬了。小皇帝红着脸不太好意思直勾勾地看,秀女呢,没有得到允许就不能坐下,本来脸上都带着笑,时间久了就有点发僵,有的年纪太小维持不好就变成傻笑,看得李越暗地里笑得几乎肚子疼。
这些秀女当中,还真得算是南祁秀女最为出色。东平秀女不够漂亮。西定秀女美则美矣,却少几分大方,举止之间略嫌瑟缩,想是属国之女,国亡于人手,难免有惶恐之心。南祁秀女中,又以那后位呼声最高的五人为佳。高怜果然名不虚传,气质容貌都是上上之选,身上一袭淡蓝绣银线蝴蝶的衣裙,只在裙边挂了一块白玉佩,但色泽温润颜色纯净,显然是价值连城之物,只这一块玉佩,就压过其他人满头珠翠,尤其显得高贵脱俗;只是年纪虽小,举止却太成人化,在李越看来就有点做作,而且身体也太单薄了一些,就不如韩子凤的苹果脸可爱。韩子凤一身浅红绣花锦衣,越发显得面颊红润如同苹果,健康可爱,一双眼睛更是神采飞扬,言语清脆,如同一匹小野马,充满活力,在这一群强调端庄贤淑的秀女当中特立独行;只是大约跟着叔父在马背上过得惯了,行动之间不免带着野气,肌肤也比其他秀女黑些,有时大说大笑,颇令一众秀女侧目,均觉得未免有些失了家教,与方苹这般出身诗礼之家的闺秀更难相比。方苹在一众秀女中年龄最长,不但容貌秀美,举动谈吐更是文雅端庄,更难得是毫不做作,那高华气质全出于自然,自非康涓这等出身商贾之家的女子可比;可惜文人之女缺点在于太过清高,这般盛宴当中还不苟言笑,难免有目无下尘之嫌,衣着又略嫌朴素,一件青缎衣裳,外披白狐皮披肩,头上只戴一根金钗,在一片衣香鬓影中便有寒酸之感,抑且盛宴之中也嫌不够正式,若是不开口时,免不了便被身边康涓的华丽衣饰夺了光彩。康涓一身衣饰在一众秀女中最为夺目,那衣料看上去颜色淡白,却是用蚕丝拈了银线织的,处处闪着银光,仔细看却又看不出半点痕迹,外面披了一件黑貂裘,颜色均匀,浑似天生一块,看不出拼接痕迹,单这一件貂裘披肩,就比李越身上这一件还贵重,更不必说头上珠花一颗颗都如黄豆大,手腕上一对翡翠手镯更是通透如水,颜色完全相同,价值不在高怜那块玉佩之下;只是这首饰太多,华贵固然华贵,又让人觉得太招摇琐碎,不够大气,而且一言一行似乎都是刻意为之,难免让人觉得不够自然,又不如王忆眉一派娇憨,反而天真可爱。王忆眉身着白地绣红莲花的小袄,颜色鲜艳可爱,脸儿也红是红白是白,还带一点婴儿肥,愈显得面如满月,外加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可爱得让人恨不得咬一口,一众秀女中只有她几乎不施脂粉,而肌肤鲜嫩,生气勃勃;可惜年纪太小,举动间未脱稚气,怎么看,也不像能母仪天下的皇后。
小皇帝看这一园子的漂亮女孩子,眼睛似乎有点不够用了,只是究竟有些拘谨放不开,几次似乎想说话,看看太后又咽回去了。一位太妃注意到了,笑道:"皇上看这些秀女们,哪一个最漂亮?"
这位太妃做皇妃的时候不得皇上的宠,也没有子嗣,这正好是皇后最喜欢的,所以做了太妃之后跟太后的关系十分好,又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对皇上也十分爱护,算是看着皇上长大的,所以说起话来也随便些。
小皇帝腼腆地红着脸笑了笑。太后也回过头来微笑道:"皇上看谁最好?"一面说,一面深深看着小皇帝,似乎是在示意什么。小皇帝微张着嘴看了太后一眼,迟疑了一会,慢慢抬起手来,指了指高怜。登时太妃们都拍着手笑了起来,底下的秀女有些便阴沉了脸,高怜自己脸也微微红了,矜持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李越倒微微皱起了眉头。小皇帝最喜欢的显然不是高怜;太后的示意,自然是红妆宴之前就教过小皇帝了,问题是,为什么是高怜而不是韩子凤?依李越看,太后若想为皇上拉拢亲信,武威将军韩扬自然是最佳人选,太后应当是最希望韩子凤做皇后才是。现在却让皇上选高怜,难道是想笼络摇摆不定的高硕才?但高硕才可是个老狐狸,谁的势力大他就倒向谁一方,即便是侄女做了皇后,他也未必肯出全力,不是可靠的人。这一点,太后难道不知道?为什么让小皇帝选高怜?
小皇帝指了高怜,心里显然有点不大痛快,微微噘着嘴低下头不怎么说话了,其他秀女也不大高兴,场面有点冷了。李越正在思索太后的用意,锦障外面忽然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侍卫在喝斥。锦障外面是里外两层侍卫把守,这里都能听到的喧哗,那肯定不是小事。李越正好不想再在这里磨时间,趁机便站起来说道:"大家坐着,本王出去看看。"带着莫愁出了锦障。
锦障外面,周醒本来是被拦在内层侍卫之外的,这时却同着一个人在与侍卫争执,显然是想进来却被侍卫拦住。李越大步过去:"什么事?"侍卫一见摄政王过来,都识趣地退开了。周醒看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殿下,铁骊被人劫走了!"
铁骊关押的地方在郊外,一个极秘密的牢房,从前是用来关押王族中违禁子孙的。牢房半地下,顶上盖了屋子,旁边就是祭田,田里种的谷米蔬菜都是专门用来向祖先祭祀的。据说当年牢房里的人死了就直接埋在田里,用来肥田,美其名曰子孙祭。这法子后来被废除了,这地牢也就荒废了。李越还是从南祁史里读到曾经有这么个地方,就把铁骊关了进来,调了王府六名侍卫看守。
此时祭田边埂到茅屋大门的一路上,横七竖八倒了十四具尸体,其中六具是王府六名侍卫,其他八具都是原来地牢里的囚犯,也就是铁骊的人。算来算去,这地牢里的囚犯加看守都在这里,只少了一个铁骊。
周醒眼睛已经微微红了。他和田七负责王府侍卫的训练,这六名侍卫都是建府时他们亲自挑的,现在却一古脑死在这里。
李越阴沉着脸检视满地的尸体。血迹都已凝固发黑,说明时间上已经不短。按周醒的说法,王府侍卫一早来给看守送饭时尸体已经摆在这里了。十几具尸体身上都有多处伤口,有的刀剑还插在对手身体里。送饭的侍卫很聪明地没有移动尸体,保留了现场。
李越仔细察看王府侍卫身上的伤处。战斗显然极为惨烈,每人身上都有多处深长伤口,似乎死后又被剁了几刀。有四个人头颅几乎都被割了下来,惨不忍睹;另有两人心口中了三四刀,胸几乎被捅烂,似乎凶手有极大的仇恨,下手才如此残忍。
周醒咬牙道:"这定是铁骥带人来劫狱!这些北骁人够狠,人死了还要下手!"
李越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是铁骥?"
周醒咬牙:"除了他还有谁?京城之内,难道还有铁骊人马未曾落网?若真是还有帮手,这些人也不至于都死在这里。一定是人手相当,力拼之下才会两败俱伤,只救走了铁骊一个。"
李越眉头拧得死紧:"铁骥……应该不会如此残忍。"
周醒恨恨道:"他或者不会,但铁骊会啊!"
李越无法再说什么。的确,铁骥不会是那种还要往对手尸体上砍几刀泄愤的人,但铁骊就未必了,以他年纪尚幼就潜伏敌国的的隐忍,以及对周凤城都不放过的狠戾,是绝对可能做出这种事的。狠狠用拳头砸了一下手心,李越冷冷开口:"传令下去,全城缉拿这两人!"铁骥啊铁骥,难道他还是看错了人?
收敛了六名侍卫的尸体,铁家军的尸体也草草埋了,李越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到王府。天色已经近晚,红妆宴早散了,莫愁已经先回来,看李越心情不佳,报告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的。小皇帝到底是没有当堂指定后妃,不过明白表示了对高怜的偏爱,已经让一众秀女对高怜格外多了嫌忌之心。不过太后在宴会结束之时又邀请秀女们过几日到宫中赏梅,等于是多给了一次争宠斗艳的机会,才让秀女们又舒开了笑容。
李越听了只有摇头。对这些秀女,他实在不能赞同。皇宫里争宠的把戏演过多少年了,没吃过猪肉也该看过猪走路,真的都以为凭自己的才貌,入宫就能得宠?大多数人的下场还不是平平淡淡地寂寞一生?更有甚者,在宫闱争斗中连性命都没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宫外嫁个如意郎君,夫妻白头来得幸福。不知道这些小姑娘们,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富贵尊荣的梦做得太入迷,当然也可能有的是为家族利益牺牲了自己,将来成功之人百中选一,其他人……可能只有红颜锁深宫的命运了。
"依莫愁看,太后实在不像是偏爱高怜的样子,倒像是给她树敌呢。有几个秀女,看她的眼神明显是有敌意了,太后还要再设宴,不是引着大家去比吗?"
李越点了点头,同意莫愁的观点。高硕才这个人,李越都觉得他靠不住,以太后的精明,高硕才又是明显在巴结讨好摄政王,太后应该也不会信任他才对。表示对高怜的偏爱,应该一方面是向高硕才示好,另一方面也是在为他树敌吧。说起来,太后应该最希望韩子凤登上后位才对,现在反而冷落韩子凤,这恐怕更说明太后与韩家的结盟已深,彼此信任,用不着特意示好。这,恐怕比格外优渥韩子凤更糟糕。
"简仪有消息回来没有?"铁骊一逃,首先准会想到陆州的老巢,必然千方百计挽救。不过按时间来算,即使他快马加鞭赶去陆州,应该也会落在简仪后面才是,"应该给简仪送个信,小心铁骊耍什么手段。"
"已经派人赶去陆州了。因为事情机密,飞鸽传书怕不稳妥,所以派了人去。虽然慢些,不过简仪已经走了好几天,铁骊即使再快,应该也赶不到前面。"
李越却没有这么放心。不知为什么,自从知道铁骊被救,他就总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这是长期在生死之间走动磨练出的直觉,没有什么理由,却在很多时候被证明是绝对正确的。但是事实又摆在眼前,这个年代既然没有私人飞机也没有网络,马和鸽子就是最快的交通工具。论马,简仪先走了几天,铁骊就算弄来汗血宝马也赶不过去;比较危险的是他在京城里藏有信鸽,但是陆韬已经仔细搜过他的家,并没找到半点养鸽子的痕迹。再者说,如果他真的养有信鸽,当初铁箭大概也就用不着急匆匆的亲自回南祁京城报信了。那么,这个不对劲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
"算了。"李越决定先抛开一下,也许做点别的事情,灵机就会突然一下子跳出来,"清平怎么样了?"
莫愁微微撇了撇嘴:"他的伤好得多了,今天还和如意他们一起浇花来着。"
"我去看看。"能浇花,应该是伤已经好了大半了。
清平的房门关着,李越在门上敲了一下,没等回音就推开门跨了进去:"清平—"后面的话噎在嗓子里——清平站在屋里,确切点说是站在水盆里,全身上下□,正准备往盆外跨。李越这一头扎进来,两人都呆了。
屋子里水气氤氲,像一层薄雾,隔着水气看去,清平蜂蜜色的肌肤上还有一滴滴的水珠在慢慢往下流动,肩腰臀腿的轮廓一览无余。他反应还算快,一条巾帕及时围住了腰间,但是只遮住一半,反而更引人的目光落在那优美紧窄的臀部轮廓上。两人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李越先清醒过来,一句"对不住"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生生咽了回去,很镇定地后退一步退出门外,把门关上了。
秘密
李越在门外面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该不该离开。风冷飕飕的,他身上却有些发热,确切点说,是某个位置在发热。这本来很正常。自从上次和简仪有过一次不完全的春宵之后,乱七八糟的事情接踵而来,赈灾,行刺,选秀,忙得他不可开交,自然顾不上有什么"夜生活"。再说,对风定尘的那些男宠,他确实不想再碰,顶着风定尘的身体,他总觉得那是个欺骗。所以想想这段日子,他简直等于是在禁欲。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上,他都是个健康男人,有欲望更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问题是,对于欲望的对象,好像有点不对劲。以前,他基本上是男女通吃的,对床上伙伴的性别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大家合拍就好,但是现在……怎么说莫愁也算是个大美女,为什么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呢?而刚才,只瞥了清平一眼……难道真是风定尘的身体在作主?李越前生倒是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个中年妇女接受了心脏移植后发现自己的兴趣有所改变,后来才知道这都是这颗心脏的捐献者生前的兴趣,由此看来,器官似乎能携带一个人的某些性格。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现在用着风定尘的身体,性取向有所改变看来也是正常的。可是……他是想娶老婆生儿子的啊,虽然,那是前世的理想了。
门很快打开了,清平走出来,脸上还微微带一层红晕:"殿下—"
李越很快醒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我……你的伤怎么样了?"
清平微微一低头:"殿下看见了,都好了。"
李越愣了愣,脸一下也热了起来。没错,刚才是都看见了,而且还捎带着看见了其他地方。
"太医开的药都吃了?那热毒怎么样了?"李越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风大,进去说话。"清平匆匆出来,只穿了夹衣,没披外衣,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的红晕已经被冷风吹散了。李越很自然地伸手去搂他肩膀。手伸出去,清平几乎是本能地往后一让,只是他背后就是门框,没什么地方可让,还是被李越搂住了。李越只觉清平肩头猛地一僵,有难以察觉的颤抖,脸上虽然还维持着笑容,眼睛却已经低下去了。
李越怔了怔,松开了手,审视着清平。自从清平重新回府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前一阵在毓秀宫监修,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很少见面,这一阵子受了伤卧床休息,也是足不出户,李越不来找他,他也不去见李越。李越偶来探病,两人也相谈甚欢,但身体稍微接触,清平便不自然。李越也注意到了,但觉得他是因为从前的身份,现在有避嫌的想法,也没放在心上,总以为时间一久放下心结也就好了。但现在看来,清平明明是对他的接触有本能的反感,他不知道风定尘曾经是怎样对待清平的,但这个心结,看来并不是一时半时就能解开的。
清平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殿下……"只说出两个字,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重新低下头去,避开了李越的目光。
李越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进去了,你休息吧。"
清平一怔:"殿下—清平是,什么地方冒犯了殿下?"
李越摇摇头,脱下披风披在他身上:"没你的事。进去吧,外面风冷,你穿得太少。"
清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披风上还带着李越的体温,暖暖地贴在身上。清平双手轻轻拉住了披风的边缘,抬头看着李越大步离开,眼神渐渐复杂起来。
李越扎回书房,才觉得这小风还真是冷,身上都吹透了。搓搓手,他拿起桌上的奏折。做摄政王真是苦命啊,除了陪着皇帝太后游宴,还得批折子。好在自南祁赈灾和选秀之后,一时没什么大事,要是这时候再发生点什么,他非忙昏了头不可。只是,这选秀的事情还没算完啊,太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与韩扬的结盟究竟牢固到什么程度呢?他又该怎么应对呢?
李越往椅背上一靠,深深思索起来。风定尘不是没有防着韩扬。或者他当时没有想到韩扬会与太后联手,但他将韩扬留在岭州边境,每年供给的粮草军饷又极苛刻,显然是限制韩扬的势力扩大。岭州那个地方与东平交界,多山多树,非比陆州鱼米之乡可以自给自足。照兵部每年批拨的米粮数目来看,韩扬即使在当地自耕自种,也养不起太多的军士。而且岭州离京城又远,若真是从岭州发兵勤王,长途奔袭以后便是强弩之末,即便训练再精,也未必胜得过陆韬的军队。由此看来,风定尘是有一手准备的。
书房里四角都设了火盆,热气腾腾。李越批了一会折子就觉得口渴,伸手去摸茶壶,摸了个空。大概莫愁以为他还在清平房里,茶也没送过来。李越扬声:"来人—"门轻轻开了,李越头也不抬,"送水。"话音未落,茶杯已经送到眼前了,一个声音轻声一笑:"殿下请用。"李越惊讶地抬头,居然是清平,一手抱着自己的披风,一手端着茶具,微微含笑。
李越禁不住也露出笑容:"怎么是你?"
清平抿紧嘴唇,眼神里带着微微的期望,半晌轻声道:"清平方才——大约是庸人自扰了吧?"
李越收起笑容正视清平:"我已经说过,你不是从前的身份了。我的话,虽不敢说一言九鼎,但也绝不会言而无信。如果是担心这个,你大可放心。"
清平凝视他,笑容在脸上慢慢展开,光彩夺目:"殿下去我那里一趟,总不能连水都没喝一口。这是莫愁姑娘送来的茶,清平半路截下,借花献佛了。"
李越哈哈大笑。清平等他喝完了茶,正容道:"殿下方才面色沉重,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一句话又勾起李越一肚子烦恼,把铁骊被劫的事简单讲了,说到六名侍卫尸体惨不忍睹,清平面色也微微变了,喃喃道:"想不到他们,下手如此残忍……"
李越叹口气:"你也觉得铁骥会做这种事?"
清平沉吟良久,终于道:"铁骥——是光明磊落之人,不会连死者也不放过。但铁骊……"
李越眉头刚刚舒展又锁了起来。或者因为他和清平的想法常是不谋而合的缘故,所以他对清平的意见格外重视。现在清平也认为铁骥不会如此残忍,仿佛让他松了口气。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毕竟是铁骥前来劫狱,而且也杀了人。既然都是杀人,那么人死之后,有没有往尸体上再砍几刀也就没什么大区别了。
清平也是眉头紧锁:"铁骊这一逃,只怕陆州那边——殿下得立刻设法告知田侍卫才好。"
李越按按眉心:"已经派人飞马过去了。他们走得早,铁骊应该追不上。"
"若是人赶过去自然来不及,只怕他们还有别的传讯方式。而且铁骥是与田侍卫他们同一日离府的,会不会他已向陆州送了信……"
李越眉头锁得更紧。他当时不放铁骊等人,就是要牵制铁骥。铁骥不是笨蛋,当然想得到李越扣押铁骊的意思,所以必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铁骊已被救走,就很难说会发生什么情况了。
清平看他一脸忧色,轻声安慰道:"殿下也不必如此忧心,这也只是清平揣测。按理说铁骊此时被救,再快也赶不到田侍卫他们前面的。"
李越摇摇头:"不,我现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盼田七简仪他们能安全回来,人不要损伤就好,其他的,都是小事。"
清平默默注视着他,似乎想说话,门口却忽然有侍卫声音:"殿下,西定有使者求见。"
李越一想就想到柳子丹,万料不到他居然还会登王府大门,沉吟一下道:"让他进来吧。"清平乖巧,立刻告退。李越也不想有人在场尴尬,点头应允了。
柳子丹抱了一卷东西进来。天寒风冷,嘴唇冻得有些发白。李越忍不住眉头一皱:"怎么不多穿点……"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因为柳子丹穿得不算少,但是抱着东西的双手都冻红了,似乎是在露天里站了很久的样子。他站在门口,既不上前也不坐下,一直垂着眼睛,听了李越的话,睫毛轻轻一抬,烛光下一对眸子如同两粒黑水晶,水润润的一闪,轻声道:"打扰殿下了。"
李越敲敲书案:"不用叫什么殿下了。拿着什么东西?要是给我的就放下。"反正柳子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反倒用不着藏着掖着了。
柳子丹听他说话硬梆梆的,眼睛又垂了下来,上前两步,把怀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李越看看,居然是几本册子,不由奇怪:"这是什么?"
柳子丹双手有些拘束地握住了书案边沿:"这是……是从前修南祁史时找到的资料,关于,风定尘的。还有,还有我知道的一些……一些……我想,殿下可能,可能用得着。"
李越怔了一下才明白柳子丹说的是什么。这东西怎么可能用不着!他不了解风定尘,又不能自己去打听自己,现在柳子丹送来的正是他最缺少的东西——风定尘的个人资料,这用处可大着呢!
笔记有厚厚一打,全是端正的小楷。李越不禁抬头仔细看了看柳子丹,果然看见他眼睛四周一圈青晕,眼睛里还有血丝。想想他这次来南祁总共也没几天,白天还要履行送红使的职责,也不知他在晚上怎么点灯熬油地赶着写呢。柳子丹可能误解了他这一眼的意思,低声说:"赶得急了,字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9 at 下午10:4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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