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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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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满江湖》作者:醉蛛蛛
水满江湖 by 醉蛛蛛
江湖不过是另一种生活。在其间挣扎的灵魂,唯一能做的,只是拼命睁大绝望的眼睛,不让泪水掉出来……
第一章 心枷无解
柳海摇曳心微漾、石林参差难相忘。
江湖中人每每说起天水宫,总难免要在收梢处感叹上这么一句,倒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这两句诗包含了天水宫最著名的两处胜景:柳海和石林。可若这诗单单就只是说的景致,那柳海石林便是玲珑奇秀、美若仙境,也断不能叫他们念念不忘至斯。
但只要你是个江湖人,而且又不致无知到极点,就绝不会不知道,柳海石林这四个字分别代表了四个人,四个在天水宫一言九鼎的人。而这也就等于是说,四个在江湖中一言九鼎的人。
因为江湖三分天下,天水宫稳居其一。
一片焦墟,树桩烧得僵了,死在土里。往前看过去,黑魆魆的一片残败,在早春的风中坚持而无望的保持着树的形状。
柳树。
这里,就是闻名天下的柳海。
左安在阴影中定住身形,目视这片耳熟能详的禁地。柳海在十五年前遭过火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那场震惊武林的神秘大火几乎毁了天水宫所有的青年高手,但是
<毕竟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为什么这儿一点清理重栽的迹象都没有,作为天水宫的象征却让它这么荒败着,就好像……在凭吊什么一般>
左安皱了皱眉。他不是个怀旧的人,无法理解这样显而易见的感情用事。不管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天水宫都早已经重新振作起来,可这片柳海却十五年如一日的横亘在这,就好像一处未愈的伤口,永远淌着血、作着痛
15年前,武林最引人瞩目的新兴力量天水宫一夜之间遭遇巨变,柳海石林四大护法中三人殒命,掌门夫人与独子失踪,整片柳海焚为灰烬,傲视群雄的天水宫一夜之间衰败凋落下来。谜一样的夜晚。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
<15年间它又重新振作起来,重据江湖三分天下。可怕的生命力。>
左安小心的隐藏身形,沿着焦墟向更深处潜行。
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被人发现,他会非常麻烦。因为在15年前的那场火灾之后,柳海便被划为天水宫的禁区,除了四大护法与掌门外,任何踏入的人都是格杀勿论。但是,以左安在天水宫中的职位,如果不冒这个风险,就很难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毕竟>
左安冷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光。
<被发现的可能性是很低的。现任的柳护法15年来不曾现身,是否确有其人也颇值得商榷;海、林二位现任护法此刻当在听声阁理事,分身前来似不现实;而当年的四大护法中唯一活下来的石护法石心萦常年居于囚心谷,不理教务。唯一可虑的,只是掌门水一泓。>
惊才绝艳水一泓。左安微微蹙起眉心,近数十年江湖中最富才华的人物,今年刚届不惑之年,却病入膏肓,来日无多。
<为什么?>
<一个两度撑起天水宫的天才,智谋武功都是一等一的,没有理由如此虚弱。而且,水一泓的眼睛,深邃而黝暗的黑,仿佛什么光都无法照亮一般。望之……令人心悸。>
虽然水一泓养病的居所从未被正式公开过,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应该就是在这片被焚毁的柳林深处。说是在养病,但左安决不会因此而低估水一泓的强,再怎样虚弱,曾经翻手成云、覆手为雨的王者都是值得尊敬的,况且,左安做人最大的原则就是——谨慎。
将周身的气敛至最微,他如风样掠过一片残枝间的空地,迅疾如魅影的身形,武林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做到,似他这般年轻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了。毫无征兆的,一片黑色的阴影闪入眼角,左安立刻悄无声息的隐入一棵残柳的阴影中。静止,屏息,绷紧的身体几乎能感受到体内血液的流动……用全部的官能去聆听每一丝最微小的动静,没有人……并没有人。太紧张了,左安暗暗责备自己。
那片伏着的阴影是一座极隐蔽的木屋,几乎完全被柳枝所遮没,若非左安超乎常人的敏锐眼神,很难在擦身的刹那发现。水一泓居住的地方吗?若用来养病的话,未免太过阴暗潮湿,但若不是他,又有谁会住在这片柳海中?!
左安益发放缓身形,极小心地向木屋趋近。
屋里,有一个人,一个极……清爽的女子。清爽到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再没有第二个词能形容出她的万一。极白的肤、极黑的眉眼,一星杂质不掺,辉映到刺目,整间木屋竟似被她的容光所照亮。
竟有这样的女子!即使无情若左安也禁不住为之摄魂。凝神看去,这女子其实已经不很年轻了,只是她有种极清澈纯粹的气息,一眼望去让人想到生命的本初,真实到出离善恶的本初。
正在左安分神之际,那女子黑若宝石的眼中突然有一抹清亮流过,瞬时间,光彩乍现,空气都被映得透出亮来。只见她伸手端起茶案上的一只青瓷盘,青葱样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缓步向屋后走去。身形飘逸,却显然并不会武功。
别有洞天,在踏出木屋后门的那刹,左安心里电闪样划过四个字。因为门后竟是一个极大的山谷,种满了青青郁郁的垂柳。绿枝飘处,连空气中也弥满了清香。但左安这时已无心去注意眼前的美景,因为他看到一个人
水一泓
多时不见,水一泓看去比往常更显得疲惫。他坐在数十丈长外的一棵柳树下,背靠藤榻,闭目凝神。即便如此,仍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俊雅高贵,令观者忘俗。
人中龙凤
却为何憔悴至斯
那妇人径直向水一泓走去,飘逸的,但却是坚定的。她将手中的青磁盘放在藤塌前的茶几上,然后直起身,望着榻上的人。
水一泓缓缓睁开双眼。深邃而黝暗的黑。
他也看着那妇人,却带着那样一种神情,仿若天地间再不存在别样东西般。长久的,凝固的,静止的。然后,水一泓的眸中掠过一抹悲伤。温柔的悲伤。
他端起青磁盘上的一盅参汤,手指轻轻绕着杯沿划圈。
柔和的声音:"已经入了春,参汤不合用了。"
"吃了这盅,明个儿不会煮了,"那妇人开口,寒玉样的声音。
水一泓低头不语。良久,他抬起眸,悲伤的笑着的眸,"箐虹,久病成良医,这药我吃了这多年,气味一早已沁在骨里…我虽不知你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但想来…"说到这他停了一停,嘴角泛出一丝苦笑,"箐虹,你便是放我不管,我也活不过今年的。我不明白,15年了,你为何直至今日方才动手?"
毒杀掌门!左安紧了紧握剑的手,想不到自己竟撞见这么一桩阴谋。若事情没有被水一泓瞧破,倒是个良机!可现下却是麻烦了,一走了之,浪费了难得的机缘;借刀杀人,水一泓又怎是垂手待毙之人?而且,那被唤作箐虹的妇人看来与水一泓的关系颇为微妙,是救她还是不救?
箐虹,左安拼命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
完全没有印象。
箐虹一声不响的看着水一泓,脸上没有一丝慌乱。
"其实我很高兴,"水一泓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温柔,出奇的温柔,完全不似左安所认得的叱诧风云的那个人,"本来以为,这盅茶早15年前就会收到,平白又多活了这许多日子…"什么意思?不明白
但立刻,左安明白了
水一泓一扬手,将那盅参汤一饮而尽。
<他疯了!>左安完全无法理解水一泓的举动,<哪有这样乱来的?>
箐虹也料不到他竟会如此,身体一颤,眼中的平静再维持不了,片片碎去。她石化了般的望住水一泓,水一泓也望住她,仿若这一眼便是永恒,便可看尽一生的春花秋叶夏雨冬雪,看尽一世的爱恨情仇恩怨是非。
时间,化去。
"……你,"她终是没叫水一泓的名字。然后,突然伸手去取青磁盘上盛着参汤的汤煲。
<她想自杀>
左安眼中闪过一道光。
一只手轻轻掩上煲盖,阻住箐虹的动作,修长白皙的手指,水一泓的。
"箐虹,这毫无必要,"要命的温柔,"而且,我早已决定,将掌门之位传与水婧。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有人会为难与你。"
<水婧?又一个陌生的名字。>
<她是谁?她与眼前的妇人是何关系?为何水一泓会那么肯定的说'必不会为难与你',箐虹犯的可是弑上的大罪!?更何况,天水宫中还有地位仅次于掌门的四位护法:柳
海 石 林,水一泓随便决定了由这样一个不知名的人来承继大位,他们难道肯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
<特别是……那个人……那个如黑夜样危险而优雅的人……那双如有星辰碎在其间般的眸……那种致命的吸引力……那个令人无法抗拒的男人。>
<现任的林护法>
<而且,又是水一泓的养子>
<水银沁,……你会甘心吗?>
左安一时间心神恍惚,思绪万千,几乎忘了身处何地。直至水一泓的声音又起,才猛然惊醒。暗骂自己疏忽,若非水一泓毒发近死,刚才这一下走神可凶险的紧。
却听水一泓轻声道,"水婧虽然聪明,毕竟无权无势。她宫中人事多半不知,又是个女子,骤掌大权,难免不服者众。你拿了这掌门指环去给她,有你在,石、海两位护法必会尽心竭力扶持,大局或可定下来。至于银沁……也只能靠水婧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了,毕竟,人之一生的道路还是要靠自己走的……"水一泓的声音越来越低,嘴角边,一行血丝不觉渗出。箐虹早已听的呆了,她不是不知道一泓爱她至深,天怒人怨的事也早已为她做下了。但看着那人重伤如此,仍是耽思竭虑,拼命的找理由,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心里面的痛再不可抑的作起来。
<痛彻心扉>
<原来是这样的>
<比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更痛>
箐虹忽觉触手处一片冰凉,原来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已按上水一泓的手背。心中一惊,抬眼望去。水一泓却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自己,但那连地狱的火光也无法照亮的黑眸却渐渐润湿了,便若要滴出水来。
水,滴下来
滴到土里,凝成珠
滴到心里,炙出痕
<箐虹,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来不及了>
水一泓的目光暗淡下去
<箐虹,我知道自己罪无可恕,我知道,真的。这双手沾满鲜血,而且还是心血相连的人的血,黄泉的水也无法洗清……可我还是不后悔,便再来一次我仍是要这么做的。因为我没有选择。>
<箐虹……我爱你。>
眼中的光熄了,所以最后看着的人,便也永远刻在那里。
水一泓死了,死在自己手上。这么多年……这么多情仇……箐虹感觉世界在这一刻塌了,我最恨的人,我最爱的人……眼泪滴到手上,在同一处炙出第二道伤。
<你愿我活下去,我何尝不明白。可是,失了你,我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以后的日子……漫长的没有头,我该怎么办?若不是为了水婧,若不是为了她……>不觉攥紧了手中的掌门戒指。
冰凉的疼痛,然后,极突然的,箐虹觉得全身的血液凝住了
有人点了她后心的要穴
再然后,她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极瘦削、极苍白、极沉静的少年,她的心一凉。
完了,箐虹知道。看一眼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少年是那种只要出手,便不会给对手任何机会的人。
<我便死了,也是好的,但水婧怎么办,我唯一的女儿,我最后的光……>
左安将煲里剩下的参汤强灌入箐虹的口中,手法冷静无情。他在水一泓服毒时已想妥了步骤,现在做起来,便不会再犹豫。
<一切顺利>,他这样想着,直到箐虹的眸照过来。黑如宝石的眸,最深的潭水样,看不到底,看不到涟。"你会后悔的,像你这样不留余地的人最后一定都会后悔的。"轻如风吹的声音,一个诅咒。那样的平静,好像说春暖花开样平常。左安的心却被这目光、这声音刺出一个洞。一个恐怖的洞。
<怎么会?我如铁石样冷硬的心?>
箐虹的眼睛阖上了。没有奇迹。
奇迹永不会出现,任你有绝代风华,任你有旷世奇才,任你有千人思慕、万人爱恋,奇迹永不会出现。左安一早就明白。
<我能够理解水一泓为什么会爱上她。这样的女子,我想我能够理解。>左安的目光有些微黯淡。<但是,我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一个……几乎接近于奇迹的机会。>
脚旁的箐虹已然冷硬,左安又看了她一眼,"你会后悔的",这女子刚才那么平静、那么肯定的说。左安的心突然跳漏了一拍,跳过心上那个被恐怖出的洞。
他取走了箐虹握在掌心的指环。
第二章 银淡水清
左安头也不回的走进右侧柳林。他知道,自己要找的答案就在那儿。
人在危急时刻,总是会本能的看向自己最重视的东西。方才,箐虹被自己点住穴道后,飞快的看了这个方向一眼。水一泓已经死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进得了箐虹的心?除了那个不知是何人的水婧?!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柳荫深深深深处
只是一间木屋。
与刚才的那一间几乎无甚区别。
除了,里面的人。
左安第一眼看到水婧,心里只闪过一念:便是她了。
因为,她有一双那样的黑眸,涟不见底;因为她有一片那样的雪肤,剔透如水;因为她整个人清如四月的天空,连光线也可以穿透。
毋庸置疑,她是箐虹的女儿。
或者应当说,箐虹与水一泓的女儿。
她坐在溪畔,比水晶更纯粹的眸盯住渐走渐近的左安。只是平静的凝视,不动声色的警惕。
<她还不知道>
左安不觉有些心软
<她像兽样筑起防线,她防备着我的攻击,可是她不知道,无可挽回的事已经发生了。>
左安不停步的向她走去,目光迎着她的视线。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是怎样的。
沉默、冷静、瘦削,苦行僧样的姿态。而且会让人觉得
可以信赖
当然,水婧看上去不象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迷惑的人。
左安只是普通的英俊,就如他展现的能力只是普通的优秀一般。他刻意求平凡,平凡到不被人注意。可是他身上隐着的光,却使人不自觉的被吸引。
左安在离水婧三米远的距离站定,不会远得感应不到,也不会近得让人不安。普通到刻意的距离。
他看着水婧,揣度她的性格。
<她很冷静,即使看到陌生的我。>
<她有一种对自己的信心,是未曾艰难挣扎过的人才会有的,是那些有着天赋才华,以至于不需太多努力便能到达高处的人才会有的。>
<所以,欺骗你是可能的。因为,你觉得对自己有把握。>
<那么,为了让你记住我。我要打击你。〉
"水小姐吗,我是林护法下属的<西>。"左安盯着水婧的眸没有丝毫的躲闪。
天水宫中地位最高的是掌门,其次是柳海石林四位护法,而在他们之下,天水宫的教众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阶级。北的人数最多,地位也最低;而东则是教众中地位最高的。
<西,这样一个人吗?>
即使不熟悉教务,水婧也明白面前的人身上隐藏着力量,完全与<西>不匹配的力量。她没有觉察到的是,因为左安想让她知道自己身上隐藏着力量,所以她才会知道。
"谁让你进来的?"沉默许久,水婧终于说。
风动碎玉,水击寒冰
清冷平静的声音,一如箐虹。
水婧问的平静,左安却听出了杀机。柳海自十五年前便成为天水宫的禁地,莫说区区一个西,便是东也决不能踏入的。
"水掌门。"左安冷静的回答,不意外的看见水婧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他让我来传令…在他死后。"毫不容情的说完,左安看到水婧眼中的震颤。他知道水婧所害怕的东西,所以他又加了一句。"他选择我,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水小姐,你的母亲,也死了。"
一刻的支离破碎
随即又勉强收拾起来
<坚强的女子,坚强冷静。>左安单膝下跪,伸出右手,掌心躺着的,是那枚掌门指环。
左安明白,握有指环对他来说并没有用处。以他目前的身份,指环能带来的不是掌门宝座,而是刀枪斧矛。但水婧就不同了,照水一泓刚才的意思,四大护法与她都是相熟的,而且,其中有两个很可能会站在她这一边。当然,更重要的是,另外有一个…左安微眯起眼…那个人…林护法水银沁…很可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微妙的局势,搅混的水,我所需要的一切。>
左安决定
走到钢丝上。
水婧仍盯着他,刻意不动。但她那么努力的镇静自己,以至于不能不颤抖。"你的名字。"她终于开口。
左安微怔,他原想水婧或许会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又或者'他们的尸体在哪?',可是水婧却说,'你的名字。'
"左安。"说出这两个字的刹那,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语气,从未有过的郑重。
自始至终,水婧没有问过他会被临危授命的理由,他也没给过任何解释。他觉得,对于水婧这样聪明的人,有时候不作解释比完美的理由更易取信。但他又一直知道事情并不这样简单,或许水婧一开始便知道这是谎言,或许水婧知道自己势单力孤,或许水婧只是不能没有他的力量,或许水婧一早便知道……她母亲是怎样死的。但水婧不说,左安便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什么,左安只能继续等待。
水婧接掌掌门一事如预想一样,引起轩然大波,但石、海二位护法以沉默示意支持,最桀骜的林护法水银沁又迟迟不表态,旁的人也就不敢贸贸然跳出来。
残烛尽、滴漏空
光默默的亮起来,照出大典的天空。与每一天一般无二的日子,之前有过无数个,之后也还会有无数个。永不结束。
当水婧戴着掌门指环的手指触到圣水的刹那,一个低醇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来,沉沉的回荡。"非刘不王呀,"那个人慢慢笑起来,优雅而轻慢的伸直身体,就好像……一只食肉兽,"小婧……,"无声的笑漾开来,浸透整座大殿,"水……掌门是被谋杀的吧?被你……母亲。"
一片哗然,满殿压抑不住的低语与情绪。
<该来的终要来。>左安紧一紧手掌,看住方才开口的水银沁。他自大典开始起就在提防水银沁,这会儿水银沁终于出声,他反而松一口气。左安镇静的走出队列。"水掌门是自杀的,"他说。
"你在现场?"水银沁一瞬不瞬的盯了他一会,开口问道。
"是。"左安知道他这个回答会引出怎样的责问,他早已准备好,漫长的几天足够他想妥几乎所有可能的责问。
水银沁微敛起眉
<有趣>
最有趣的是这个叫做左安的男人是隶属于自己部下的,而自己竟一直都没有察觉,如此人物……
<那么坚毅正直的样子,不卑不亢……>
<若不是纯然的高尚,便是……>
<非常有趣>
他唇角的笑不禁漾的更深了些。
水银沁是天水宫四大护法之一,又是水一泓的养子,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继承天水宫的最佳人选。何况,他虽然年轻,掌管宫中事务却已四年有余,智谋、武功又都是一等一的,宫中教众倒有一多半对他心悦诚服。这会儿,众人见他开口发难,都是耐不住的骚动。
左安当然觉察到了这片气氛。
<人心所向>
<料不到如他这般自私的人竟也能赚取民心,是人太蠢,还是他太擅长……迷惑人心>
<他那双眼,星辰也碎在里面,简直……无法不迷惑>
左安紧一紧双手,阻止思维的飘移。的确,就如此形势来说,恍惚是太高价的东西。
<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
左安有点烦躁的想。
水银沁终于开口,"很奇怪啊,身为'西'却在现场,你的意思是水掌门允许你进入柳海啰?"
左安直视着水银沁的眼神说道,"对。"
平静而坚决。
<一个妙人儿>
水银沁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愈发咄咄逼人,"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水掌门的心腹了。"嘲讽的一笑,"我们都知道,水掌门的为人向来独到得紧,旁人无法左右。不过,他这个人……最厌弃阴暗。不管是怎样的情境,不管要付出怎样无谓或惨重的代价,都一定要亮出他的态度……"是错觉吗,在那一刹那,左安仿佛看见水银沁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郁。
"所以," 阴郁一闪而过,"我不知道他竟是那种会暗中培养心腹的人。"无声的笑了笑,水银沁自若的看着左安。
压力。
空气凝重到结块。
左安开口将打破压力,"水掌门有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人。他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长,所以,就在她身边安排了最能信任的人。"说到这儿,左安在众目睽睽之下瞥了水银沁一眼,"至于那个人是护法,或门人,水掌门觉得并不重要。林护法认为我是'心腹',当然,我承认的。"
这个人怎么可以把谎言说的这么诚恳?水银沁目不转睛的盯着左安看,"你刚才所说的那个需要守护的人仿佛已经死了吧?左西使?"
以前从没有人会用敬称来称呼他这个阶层的门人,左安有点不习惯,"箐虹夫人决意要死,我阻的住她一时,阻不住她一世。而且,水掌门只是说,要我听从她的一切吩咐,箐虹夫人对我的唯一吩咐就是…水婧水掌门需要得到应有的尊敬。"
"那么说,水掌门突然决定自杀,然后,箐虹夫人也决定自杀,再然后,天水宫最重要的信物——掌门指环和'天水宫未来的掌门'又被一并托付给了你?是这样的吧,左西使?!"
"没有事情是偶然的。水掌门突然间过世,大家都料不到,但或者,腐坏的种子十几年前就已种下,我们不过…"左安忽然说不下去,他一定是切中了什么要害,银沁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十五年前焚毁的柳林
水一泓说,'我不明白,15年了,你为何直至今日方才动手?'
没有事情是偶然的
"他们的死,我会查,"自银沁起衅后就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水婧突然开口。冰一样的声音,冷静、坚定,"或早或晚…,"黑的不见底的瞳仁转过大殿每一处角落,所有人都是一激灵,"…但总会真相大白!"
水银沁冷冷看着她,欲待反驳。
"银沁"
第四个人的声音。轻柔的坚定。
水银沁不做声了。
僵结的空气化开来。
<有谁能左右水银沁这样的人?>左安真正惊讶了,他向那人看去
石护法石心萦,当年四大护法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却只三十出头模样,容貌甚是清秀温婉,若不说破,任谁也不信她竟是江湖中人。
<不仅是江湖人,而且还是顶儿尖儿的江湖人>
左安心道,<人果不可貌相>
"我知道水婧,我也知道水掌门,水掌门他……不是那么简单会被杀的人。"石心萦坚定的说,如此坚定以至于左安无法不怀疑。
<那种样子的坚定……可是我知道,真正的执念是无法如此平淡的。任谁都不能。>
"但此事毕竟来得突兀,其间也或有蹊跷。加之,水婧年纪尚幼,对宫中人事不甚了了,便接了掌门,一时怕也难理清头绪。"这两句话中肯有据,大殿内众人都是点头,"然而水掌门的遗命我不敢违,也不想违,不如…这样罢,水婧先继承了掌门的位子,同时由四大护法在旁帮衬。天水宫里的事务,凡是掌门决定了的,必须再有四大护法中的二人附议方可通过。这样,水婧即使不熟人事,也不易犯错,慢慢锻炼个三、四年,等到二十年纪便可独立理事。诸位意下如何?"
石心萦这一番话行云流水,顺畅无比,显已思量多时。如此处置,水婧银沁二头摆平,众人又皆知她本人无甚野心,常年隐居,此议并不出私心,仓促间竟是不好反驳。
"好,便如此。"水婧不多话,所以每一句都咬金断玉。
"小婧说好,我便也好。"水银沁微微一笑,左安却只觉一股寒意自他那笑里沁出来,将大殿都浸透了。
那是,刻骨之恨。
而且,他为什么会说'非刘不王'?
第三章 人间无数
左安一踏入房门便知不好。他本是再机警不过的人,一觉房中有人,也不回头,身形先自向侧飘开三尺。本来如遇这类埋伏,索性迎上去攻他个促不及防最是上策。但左安谨慎惯了,不愿在天水宫中自曝心思武功,所以便退了开去。
所以他便看见水银沁好整以遐的倚在窗侧笑视着他。
只有一双眼睛在笑
那双满天星斗都坠在里面的眼睛
"朴素主义者。"那双眼睛的主人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左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陋屋里几乎没有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家具也只一床一桌而已,即使对于<西>,这也是一间太过朴素的屋子。
朴素的不象是活人居住的。
以前别的人总以为他节俭,又或故意扮节俭。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对物质不感兴趣,仅此而已。只有他看出来,而且,一眼就看了出来。
"以你的能力,<西>太浪费了。我升你做<东>吧,也好名正言顺的干预教务。"水银沁直起身,走到左安的面前。
太近了,近到让人不安。
"不必了,"左安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西>很好,我喜欢作<西>。"
水银沁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一笑,"不错,怎么称呼又有甚么分别,你总是你。其实,我猜到你会拒绝,"他似不经意地走前一步,"我这个人最擅揣度人心。"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近到令我不安>
左安又退一步。
"我认识小婧长远了,箐虹和水一泓也是,所以他们的想法我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银沁笑着说。"左西使。"
<后面,是墙>
稍后左安才意识到水银沁刚才说了什么,心下暗骂自己奇蠢无比,面上已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
水银沁却只觉眼前的少年面沉如水,一双眸子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出。他年轻位尊,武功既高,外貌又俊美非凡,不知多少人为他倾心,早习惯了他人闪躲的眼神,飞红的双颊。如今遇到左安,竟是万千手段使尽也激不出涟漪,心中不免动了意气。
<冷静若斯,我却不信了>
<你不会没有软肋,任何人都不会没有>
"石心萦那天也说了,水一泓不是那么简单会被杀的人,"他愈发逼近去,说话时吐出的气温暖了左安的耳窝。"他竟死了,那就只能是死在箐虹手里,因为,他的命,一早已给了她。"水银沁水银样的眸转过来,映得左安一身凉意,"然而,箐虹也死了,这就蹊跷了。"眸子直直的钉入左安的眼,水银沁一字一顿的说,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水一泓就是背天背德,抛家弃国也不会让箐虹死的,决不会的。"
<又一次,那种刻骨的阴郁与……愤恨,不是错觉>
"所以,箐虹是你杀的。"
<背抵着墙,很冷。所以冷汗顺着脊柱流下来。不是因为他说的话,也不是因为他与我间不容发的眼>
"小婧不是贪图权势的人,"原本醇软如酒的声音低下去,沥干,阴透。"但她心里一直渴望一件事,一件她拼了命也想证明的事,心心念兹,无时忘兹……所以就算她猜到事实,她也不能放弃你给的机会,即使你手上染着她母亲的血。"
左安从不知道水银沁的声音可以是这样的,轻到……近乎真实
水银沁的脸擦过他的颊,黑色的发丝像缎子一样光滑飞扬,瘦削的肩棱着左安的锁骨,微薄的痛……
"我只是不知道,你,又到底为了什么要做这一切……"
"砰!!!"
左安突然出手,右肘急撞身后的侧墙。未等水银沁反应,左手已点上他胸口的三处大穴。
论真打实斗,左安再拼命,也无法在百招内与水银沁决出胜负。但他声东击西一使诈,立时占了先机。原本,他和水银沁已离的太近,太近以至于根本没有办法防,也没有办法攻。但他肘击墙壁的刹那,水银沁电光火石的反应拉出了攻击的空间,所以水银沁其实是吃了自己的亏。
左安抽身离开侧墙,感到浑身的血液又开始流畅
<这个混蛋>
他克制住自己,开始关闭门窗。他相信水银沁是孤身一人。但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那么巧有人恰好经过这里,即使这屋子早已偏离宫中的主径。左安从没有出过错,因为他从不给自己出错的机会,而且,他即将要做的事也确实半点错出不得。
水银沁微眯起眼,看左安有条不紊的进行。
<看一个冷静如斯的人被逼过极限,有趣的超乎想象。我低估了你……一直都是,不然怎么会从来没有觉察?你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那么久……我一生最大的失误>
左安从身上掏出一只磁瓶,自内倾出一颗碧绿的丸药。清香四溢。
伸手捏开水银沁的下颌,左安故意避开那双落满星光的眸子。所以他没有看到那眸中一闪而过的光,所以他没有想到,水银沁会突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他的指腹。
舌温如玉,指凉胜金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左安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从未有人能这样成功的挑起他的怒气与……迷乱。指尖直掐入掌心去,因为,要痛到刺骨他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立刻给水银沁一个耳光。
<他居然会这么激动,那个冷静如冰的人,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水银沁的心忽然一动,极突然的,他改变了主意
丸药滑入水银沁的咽喉,左安顺势点穴,保证药力及胃。
"每月最末一日我会把解药给你。"因为有强抑的愤怒,所以声音反而干巴的没有一丝情绪。
<心情还未平复,出人意料的敏感,那块木头>
左安伸指向前,既然丸药已服下,自然须替他解穴。他还担不起囚禁林护法的责任,目前还不行。
手指尚未及身,却听水银沁突然问,"就这样?"
心中巨震,左安变指为掌向前急推。
<我点了他三大主穴和……哑穴,我不会疏漏的>
水银沁处心积虑假装至此,哪容左安再握先机,挥手间已是反点了左安的胸前要穴。"左西使,"水银沁伸手揽住左安欲倒的身体,脸上似笑非笑,"你还真狠,竟真把那药灌下去了。"
"你,为何……"左安心里杂乱,也没留意水银沁的轻薄。
"因为,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打算干什么。通常来说,人在制住对手后,因为比较没戒心,所以都会剖心剖肺、言无不尽的。谁晓得左西使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嘴严,害我白白吃一回毒。"水银沁嘴里调笑,手上却越搂越紧。<他的腰好细,要折断样>
紧贴的身体让左安不宁,甚至甚过对境况的担心,"你待如何?"
<我从没有错过,因为我从没有不冷静、不谨慎过;今天我错了,因为我不冷静、不谨慎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胡乱吃毒。"水银沁黑色的眸子隐约的闪烁笑意,"我怕你体内有什么药性,胡乱吃下去会相克。"
左安一声不吭
"你对长官一点礼貌也没有,难怪升不上去,"水银沁玩笑的说。
左安突然抬眼看向他,漆黑的眸子耀如宝石。于是,水银沁忽然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了。
<我输了,是第一次,但我不会感觉无措。因为,在脑海里早已演习了上千遍这种境况。因为,我明白迟早总会有那么一天。>
<谁也无法永远赢下去,任何人都不能。>
<虽然失败到来的比我料想的早得多>
<所以,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打击了,任何打击,只要不死……我就有把握能够反击。>
<但是,这个混蛋为什么还不动手,他一直不停的胡说八道,一直离我那么近……>
<那么近>
<我的心会跳的太快>
左安觉得自己与那片星辰凝望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长久到连呼吸也忘却,连胜负也模糊。他看着那片星光越燃越炽,直至烧出异样的光,刺得他心头一片斑斓。然后他听到那片星辰的主人说,"我会关照下人,十二个时辰内不得进入这间屋。"轻柔如夜风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那种样子的轻柔,为什么?>
<几乎让人以为是宠溺了>
<为什么?>
<他竟就这么走了>
<如此便走了>
左安有点恍惚的望着门,水银沁走时把它小心的掩上了。
身上的穴道过得七、八个时辰就解了。但血阻得久了,只觉浑身酸软无力。推开门去,外面的天早已是夜了。
午夜的风卷上来,微有凉意,带着气息径往上飞散去。天空里银河水银样泻了一片,光芒隐约,直如要沁出水来一般。
银河迢迢暗度
这边是牵牛星,那边又是织女星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四章 情何以堪
石心萦自大典后便回了囚心谷隐居,教中事务再不过问。现任的海护法是教中老人,积功晋级做到当下地位,自觉受了水一泓水掌门的大恩,对水婧的提议件件拥立,以为报答。所以,教中局势便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态势:水婧无论提议什么事,水银沁若颌首,便是有二位护法附议,提议就算是过了;反之,若水银沁意示否决,提议便算是绝了希望,再不用想了。如此一来二去,在一干门人眼中,竟似是水银沁在决策教务般。
但水银沁也并非事事如意。决策权固然在他手里,提议权却在水婧。他若有心做什么,水婧不开口,也是断断办不成的。这样一来,二人互有所忌,又互有所求,一时间,竟是养出你来我往的默契。
水婧聪明,但水婧不懂教务。所以她本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水银沁的。然而,水婧却不曾落了下风,因为,在她背后有左安。几乎从未错过的左安。
整理完教务,又是后半晌。左安也已惯了,心下斟酌着初定的安排,人已跨出听声阁的大门。但旋即又停住脚步,因为,那个日来萦在心头又挥之不去的人正背对着阁门等候在那。看情形已候了颇有一会儿了。
左安本也有事想问水银沁,只是天天有大堆的公案要看,间或在议事处见到他,有旁人在场,也是无法说话的。可若说真找不到机会,也是不确的。只是左安自己也不知怎么了,极简单的一件事,问或不问,思之再三,竟仍是拿不定主意。那句想问的话,也就郁在了心中。
不成想,今日,他却先自找了上来。
<那话总是要问他的,况且今日又恰是……>
"我有话对你说,去后山吧。护法是可以带人进入柳海的。"水银沁转过身来,对左安微微一笑,笑落一天斜阳。
第二次踏入柳海。焚毁的禁地,荒凉的悲伤。
推开木屋的后门,藤榻石桌依旧如昨,只是那红颜俊杰何在。
屋侧是两座新塚,箐虹的,与水一泓的,与任何旁人的无甚区别。
"那天,他们说了些什么?"水银沁停下脚步,低声问,"这里没有旁的人,不是故意设陷阱害你。我只是想知道,在最后那刻,他们……说了些什么。你……"
"我告诉你,"左安打断他,斩钉截铁的。水银沁猛抬头,看到左安的眼静如一波湖水。
湖水样静谧
湖水样温柔
<我只是见不得他这样。……那么高傲的人,却几乎是在求恳了>
当天水一泓与箐虹几乎没说什么话,左安三言两语便转述完了。他边说边留意水银沁的神色,见他容颜渐趋惨淡,直似失了魂一般。左安不知其间哪句话触了水银沁的心神,能让他如此这般。怕更改添漏反更不妥,只得照了原样一字不易的说了一遍。
余音已尽,水银沁仍久久不语。左安不便出声相询。于是两人沉默。这样的沉默,所以左安能听到水银沁的指尖掐进柳树里去的声音。所以忽然,左安觉得自己的心有些慌。
"一个字也没有提,当然,我早该想到的,"当沉默几成沉淀,水银沁幽幽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是有这样的人,除了心念的人,竟可以不管别人死活。别人便把他看的比命还重,他却可以只当他们是蝼蚁尘土,连心里也不进去一丝的。"
微紧双臂,银沁失声一笑。但左安分明看见,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知为何,左安的心也颤抖了。
<是为了哪一个呢,他可以把那人看的比命还重>
"水一泓他……"话梗在喉咙里,却无法出声。因为害怕,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他完美的面具都会垮掉。
<水一泓>
天气,渐渐寒起来
水银沁的手握住左安的腕。他做的如此自然,便仿佛从来就是这样般,便仿佛他俩是最可信赖最可亲密的朋友般。
左安清楚,手腕脉门是习武人的极要紧处,断不可轻易与人,更何况水银沁还是他的大敌。
可左安就任他这么握着了。
左安想:我定是疯了
"你是那样的人吗?"水银沁忽然问道,"会为了心兹念兹的人,背天杀亲。"
"是。"略迟疑了一下,左安旋即坚决的说。
"是吗?"水银沁轻轻笑起来,说不尽的苦涩。然后他抬头望向左安,微润的眸子亮的灼人,"如果我心爱的人如你一般,如果他心里念着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水银沁的眸子烫的吓人,左安觉得自己如被烧伤样的痛。
这片柳海定是有什么魔力。不然,为何身处其间的人都会望成永恒。
"差点忘了,"水银沁微微一笑,"你说过的,月底问你要药,是吧?"
"你,"左安只觉脑袋里轰的一下,便如炸开了般。自己一直萦在心头要问的事,竟是确实的。他竟真的吃了下去。那种药!他却竟真的吃了下去!
"为什么吃那药?你知不知道那药是什么?"激动。人一下子失了控制,话语像洪水样倾出来。
忽然间,左安的心里极度害怕。
水银沁觉得啼笑皆非,心想是你硬迫着我吃下去的嘛,但听得左安话音颤抖,心下也是一软,恍惚间不能自已。
不知觉便伸手过去捧住左安的面颊,极温柔又极小心的吻住那双颤抖的眼睛。心里面,有一种幸福的痛。
于是,左安也呆了,只知道看着水银沁靠过来,吻过来,身子却再不能动了。
"我那日也说过的,"水银沁贴着左安,极温柔的说,"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左安听他说的真挚无比,心中大震,一时虽有万千话语,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知道盯着那双星辰碎在里面的眸子,把自己也化了进去。半晌方才开口,"你当日吃下的是异种冰莲。"
水银沁是知道异种冰莲的。这种毒每每于月引最弱时发作,也就是每月的月末。若有特制的药物,也可以压制。但此种冰莲毒沁经脉,纠缠气血,虽有解药,却无法根净。除非得到相生相克的解毒圣品,否则等到压制的药物失效,便不可收拾了。
而且武功越高,寒毒发作越烈
生死还是其次的,那种苦,却不是人能忍受的
自己吃下的,原来竟是异种冰莲
以自己的武功,寻常毒物并不放在眼中,所以那一日,为了诱左安入觳,想也不想就吞下了那枚丸药。
却原来竟是异种冰莲。
<你会后悔的>
是的,箐虹临死时对他说过的
<像你这样不留余地的人,最后一定都会后悔的。>
箐虹的诅咒
成真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酷的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动容〉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敌人>
<直到这一刻>
<极突然的>
<我发现自己不能不在意你的生死>
伸手取出一只银瓶交给水银沁。没有多余的话,这一刻,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我不会死的,"水银沁却突然开口了,"异种冰莲不算什么。再不可能的事也成真了,已经没有什么能使我害怕。"
左安的心,感觉沸腾
<从冰冷到烧灼,原来,只要他一句话,地狱天堂都可以更迭的。>
自瓶中取出一粒药吃下去,水银沁忽然轻轻说,"你想知道15年前的事吧?"
"15年前,我7岁。那时候的四大护法是柳听声、海世、石心萦和林持国。石心萦你是认识的。林护法林持国有个妹妹,叫做林倾城,是确有倾城之姿的,亲上加亲,便嫁了水一泓,不久便生了个儿子。林持国自己也娶了石心萦为妻,如此,天水宫算得人同一心、固若金汤了。"苦涩的自嘲,左安伸手过去,覆住他的掌背。烦乱的心平适下来,水银沁反握住左安的手,继续说,"一切如意,直到15年前,柳听声自西域回来。四大护法中,他与水一泓最为投契,两人相结八拜之交,感情之好胜过骨肉兄弟;加之他不畏险难、年少赴边,为天水宫作出绝大牺牲,此番回来便做一件大事样操办起来。众人得知他在西域已结婚生女,便嘱其携了妻女一同回宫。他妻子即是白箐虹,他女儿即是柳水婧。"
左安突然恍然,水银沁在大典那日曾说"非刘不王"。原来,水婧确非水一泓的女儿。
水婧不姓水
"一见钟情……不久水一泓叫了所有人,就在这柳海,他说,我要和箐虹在一起。他是什么也不管了,妻子兄弟,手足事业,什么都不管了。最可笑的是,箐虹根本没答应他。可他却定是要诏告天下,仿佛不说出来便有所亏负般。"
同样的阴郁。
15年的阴郁,沉得像山一样。
"原本他们都当他作天,看他仰着脸,任何一句话都作纶音样听进去。可是,原来他们一直都错了。他只是个再自私不过的人,自私到,连理由都不愿寻找。于是刹那间,天塌下来。世界瞬间倾覆,相信的东西破碎掉,原是能叫人发疯的。林持国当时就发作了…他妹妹,就是水一泓的夫人林倾城,当时又怀了身孕,快要生产,兄妹情深也是自然的。他百计使尽,劝不得水一泓回心,便拔剑朝他刺去。林持国做出此等举动,想来也是不准备活了,所以,他被杀的时候极之安静。"
水银沁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种奇特的悲哀,不是怨恨,不是心伤,而是痛切到深处,反而沉静下来的那种悲哀。
无法冲淡的伤。
无法激荡的痛。
"林持国……不是水一泓杀的。"左安隐隐猜到点什么,但心里却慌的虚空。
"不是……"水银沁回道,声音哑哑的,如挤出来般。"……是石心萦杀的,他最爱的妻子石心萦杀的。从背后,一剑穿心,但他还是知道了。他武功好,致命的伤也不就死,所以看见是谁刺了那一剑。"
"林持国……是你……"
无法问出口,即使猜到也不愿那是真实
<我不愿那是真实,我不愿你的心上曾留有那样的伤>
"没错,"水银沁的声音却平静的响起来,"林持国是我父亲,石心萦……是我母亲。"
水银沁也不姓水。
无法报的仇
无法愈的伤
……人力有时而穷
任你有绝代风华,任你有旷世奇才,任你有千人思慕、万人爱恋,人力有时而穷,左安一早就明白。就像他明白许多其他的道理一样。
但是,心里苦涩。
那个人的痛,与别人的又怎会相同?
<大典那日,你是恨的吧?你亲身的母亲,对你已欠下偿不尽的债的母亲,在那样的时刻,竟仍是站到了你的对面,只为了一个死去的人>
<水一泓是石心萦的天,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忍受下来的,石心萦是你的母亲,水一泓是你的义父,而你竟一直咬着牙为他打理这片天水宫>
<银沁,这样的你让我震动。>
第五章 翩翩年少
"那,水一泓呢?"良久,左安轻轻的问。
"他自然没事。他这般人才,辉映日月,黯淡众生,怎会有事?"再怎么忍耐,语气中还是带出了郁毒。水银沁也自觉了,镇定了一下,淡淡的说,"他没事,是因为有人为他挡了这一剑。"
"惊才绝艳水一泓,人人为之倾倒……他夺人妻子,绝情断义,可柳听声却还是要为他挡这一剑。"
无法忘记,那一天那一个人的目光,哀痛到平静,那是年幼的自己第一次看到心死。
哀大莫过于心死。
"我以为你谁都不会爱的,所以我也死心,既然谁都一样,我老死在西域也没有甚么。可是……原来不是的,那还有什么指望,我……还能抓住什么?再怎么骗自己?……当初会娶箐虹,也只因为她与你极似,一般的不食烟火样清绝脱俗。所以,是我的错,我该想到的……你会爱上她,这是当然的。我一早该想到了。"
忽然惨淡一笑,直夺了人的魂去。
"我女儿的名字叫作柳水婧……柳水婧……你明白吗?我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口……能够留住水的井。"
"柳听声死了,林持国死了,海世海护法与水一泓割袍断义,随即带了林倾城与小公子离开天水宫。"
"那……柳海是谁烧的?"
"水一泓。"看住远处的残墟,冷冷一笑,"他说,'柳死海离,还要这虚景何用?'便一把火烧了。"
往事如血,动魄惊心。
左安只觉身上一阵阵冷上来,更感掌中温度的可贵,不禁紧了紧水银沁的手。水银沁知觉,也紧了紧手掌。四目交缠处,心里都是一荡一荡的激动。
幸福……如此弥足珍贵
……以至于不能相信。
……
静夜如水,心沸如汤。
今年再不会有一个四月,这是四月的最后一个夜晚。
柳海在黑夜中只是远远的一堆黑,左安几乎不敢相信,在数个时辰前,他在那里在那一刻失掉所有伪装与防护。一霎的动心。
水银沁…
"小安。"蛊惑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如此熟悉,又如此悠远。
<该来的终要来>
左安转过身去,看向月下魅丽的人。一双会笑的眼睛,却连地狱的火光也无法照亮。
"阿恒。"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失约了,小安。"那个人笑笑的说,一张容颜映着月色莹莹地流光。
左安自没有忘记和他的约会,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和他面对。人是会变的,这个道理他要到今天才知道,要在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午后才知道。可他不知该怎么对阿恒说明。更何况……往事如血,动魄惊心……
该怎么对他说呢?
该怎么对这个笑得欢畅的人说,他不愿再毁掉天水宫了呢?
"你后悔了吗?"聪明绝顶如阿恒,又怎需要他开口?
"……"
"为了哪一个?银沁,还是小婧?"
"水银沁。"左安知道,在阿恒面前,实话实说最是聪明。更何况,若他所料不错,阿恒真正恨着的那个人,不是银沁。
然而阿恒却只是一如既往的笑着,真心思点滴不外露。他笑着说,
"小安,作为补偿,替我做件事吧。"
艳阳天,黄花地,听声阁。
"柳护法何许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样的护法要之何用?"水银沁懒洋洋的发话,眼里却露着坚定。"如果小婧知道他姓甚名谁,也就罢了;不然,何不令择高明?"
左安微惊,银沁为何突然……难道?他竟是要为他谋夺这护法之位?
<他竟愿为我如此?!在尚不知我底细之前?若我站向水婧,他就再无法挟权以重了!>
心里,发烫。
<然而,柳护法的位子却是火中栗、棘中玉,沾不得手的!因为,在那个夜晚我已经答应了阿恒……而且,银沁这么聪明,怎会猜不到,柳护法其实……>
〈银沁,我真的感动,真的。但柳护法之位,是我要不起的东西〉
坐在一旁的海护法见水婧一直沉默,知她为难,开口道,"这种事情教主自然知晓,只是更迭护法这等大事,总要想妥当了人选理由,操之过急可不行。"
水银沁却不去理他,只是看着水婧。
"如果要换,林护法有想荐的人吗?"水婧淡淡的问,波澜不兴。
"那自然全由掌门定夺,银沁何敢专美?"银沁也答的客气。水婧在天水宫中,除却左安再无得力心腹,他大可不必急急亮明态度。
沉默。
水婧固然聪明,却料不到短短几日间形势已然大变。心下只以为水银沁是要逼她亮明底牌,一时间也是踌躇。
〈柳护法是谁我当然知道,但,若非逼不得已……〉
〈可水银沁却不是轻易能含混的〉
〈左安,又无法相信……一泓,若换作你,怕是弹指间便化暗涛于无形了,哪里会像我,拚了全力仍是左支右绌〉
"只是刚才林护法说道,要更换柳护法是为了他不理教务,就这点而论,石护法石心萦也是一样的吧?"语淡如水,词利如刀,水婧刺起人来经常是一针见血的。
水银沁一双眸子阴冷起来。
左安忙站前一步,他再不出声,今日之事就无法收拾了。
未待开口,数道银光划空而过,忙向旁闪时,耳边也已隐隐传来喊杀声。
<来的太是时候!>
银沁等人不明就里,脸上却是变了颜色。突袭天水宫!是谁?江湖中谁有这样的实力?这样的胆魄?
他们几个除了水婧不会武功,个个身手一流,冷箭自然伤之不到。这时几人齐齐跃出听声阁,细观状况。
但见来袭的人足有百余,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秩序严明。按理,江湖中能悄无声息的调遣如此一批弟子的门派,不说屈指可数,也是为数不多,该当不难猜出来历。但心中将那些派别颠来倒去的计量了几遍,却竟是一个都对不上卯。
<会是什么人呢!?>水婧微皱眉
向旁一望,却更吃了一惊。海护法已然面白如纸,水银沁虽尤镇定,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他们看出了什么!只是,有谁能令银沁如此动容?>
再看左安,却是沉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左安〉
〈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正思量间,十数人已急攻而上,只得出手招架。
〈这些人的武功与纪律,足与天水宫媲美。如此苦心经营,却籍籍无名,为的是什么?思之令人胆寒〉
几轮攻防之下,彼此伤亡已重。海护法年纪既长,心中又有惊疑,急斗久了渐觉气力不继。一黑衣人趁隙而入,挥刀直砍,他往右后侧急退,将背部空门对住左安。左安却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为避三枚梭镖,向左闪开了去。海护法料不及这等变故,再难反应,三枚镖正正的打上后心,顿时脸现黑气,七窍流血而死。原来那梭镖刃上早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众人一时都惊得呆了。
水婧与银沁却惊震更甚旁人。因为,左安是决不会有这种疏忽的!!任何人都可能有,但左安决不会有这种疏忽。所以,他是故意置海护法于死地。
<为什么?左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银沁的心,割伤般的痛。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
各人心里都乱如丝麻,酸涩苦辣种种滋味轮番滚过,也觉不出痛了。黑衣人趁机加紧攻势,天水宫一时间阵脚散乱,便落了下风。水银沁强自收敛心神,欲待发令反攻,话尚未出口,却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来。
"石护法、柳护法的部下防守东、南二翼,林护法部下随侍掌门,海护法部下摆青龙阵,断敌首尾。"
众人本是一时无主,听那人一番说话,俱都清醒过来各司其职,局势顿时又翻转了来。但见先前说话那人领了海护法所部摆出个狭长的阵势,天水宫人众认得是日常密练的青龙阵,知道这阵法是能以少胜多,分而歼之的,忙守紧东、南门户,防着敌人溃逃。
水银沁见那人于阵法甚是谙熟,一令一调无不切时妥帖,心下不禁诧异。
不过盏茶功夫,黑衣人已被分割成块,各自为战。天水宫人众心中大定,知道终是胜了,只等问出主使,便可了结此事。不料,刚懈了少许,却见那干来袭者忽如疯了般,不守猛攻,直逼过来。
银沁心头一震,却听先头那人也是急呼,"拉开距离,别让他们贴身。"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纷纷使出同归于尽的招式,只待天水公中教众的兵刃入体,便是一记杀招。相距既近,兵刃又不及抽,听声阁前顿时间血流成河,双方的人俱倒下一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到底是……什么人?
肯这样放弃生命。
来袭的黑衣人直战到最后一个,两、三个被俘的也俱趁乱自尽,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再查验他们的兵刃、衣衫,也不见甚么特异之处。
水婧却似无意深究,只是传见了施令的人。那人一踏入听声阁,众人俱觉眼前一亮,原来竟是个惊人漂亮的男子,容貌之俊美,较之水银沁还更胜着一筹。而且他有一种自然的高贵之态,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优雅流畅。
水婧心中一动,
<这样的神态>
一双眸子,如潭水样波光黝邃,深黑润晖,仿佛连地狱的火光都无法照亮。
<这样的眸子>
命运的石子落入水井,涟一层层激荡开去,震动心底最深处的弦。
那男子却是展颜一笑,直笑得鱼沉雁落、城国倾覆。
"林恒,海护法部下<北>级门人。水掌门若愿意,叫我阿恒就是了。"
银沁紧了紧手掌,愤怒。
刚才就觉得眼熟,只是想不起,此刻那人一笑,如蓝电划碎夜空,埋葬的记忆顷刻间复活了。
阿恒!
原来是你……一直在左安背后的人原来是你!
难怪那些黑衣人的身手如此酷肖海世海护法!
海护法新亡,银沁又不提起,柳护法更替的事便搁了起来。左安心里明白,银沁是恨他不露底细,故意装作忘记。他本无心护法之位,于此倒不在意,只是自那日起银沁几次在路上与他撞见,都是木无表情的擦身而过,完全的视若无睹,这份冷漠却难以抵受。左安也有心解说始末,可每次遇见,看到银沁那双冷淡的眼,心里便说不出的空虚、害怕,话到嘴边却再不知如何出口,彷徨反复了几次,日子也就耽搁下来。却不知解释一事,最是拖不得,日子愈久,心结愈深。日后便解开了,心上的痕也抚不平了。
岂是不解人情事,当日已乱玲珑心。
左安在这边烦心,那一处,银沁也是一腔的怨气。他正冷冷望向倚在残柳上的人。
林恒不姓林,自然,他的母亲是林倾城,他的父亲是水一泓,他是天水宫的小公子,林恒姓水。
"你用这种眼神看人,没心病也吓出心病来了。"阿恒笑着说。
"你回来做什么?水一泓已经死了。"银沁不为所动。
阿恒的眼中掠过一丝寒意,随即自失的一笑,"你恼了我,为了左安?我还以为我们血肉相亲,不会为外人伤了和气的呢?"
"笑话,你是公子,我是属下,何曾血肉相亲?你若再说这些不相干的,我就走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为了左安,他这样冷静的人也失了常性>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他这人阴险狠毒太过,没有真心,却原来错了>
<是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便亲如夫妻父子,也有看错的时候,何况我与他只不过是表亲>
夕阳如血,照得柳海火烧样的红。
"海世教,听说过吗?"阿恒仍带着笑意,不受银沁恶劣脾气的影响。
"无聊,拿着肉麻当有趣。即便海世那家伙养你成人,也不必处处嵌上他的名字,成日海世海世挂在嘴上,好像拼命谄媚饲主的狗。"银沁却是一肚子怨毒无从发泄,嘴上愈发尖刻。
"啪!"
阿恒想也不想,一巴掌向银沁打去,银沁早有防备,抬手相格。两人都动了真怒,臂上贯气,硬相挡格下一时间都是吃痛。
手上一痛,煎沸的心倒冷了下来。彼此互瞪半晌,先是阿恒忍不住笑出声来,跟着银沁也笑起来,心里都已是懈了,各自放下手。
第六章 血浓于水
不知已有多少时候未曾如此畅快大笑,十五年的岁月跳过去,那时骄傲的心还未历过挫折。
<我们是兄弟>
银沁想着,嘴角又泛上微笑,多日的郁结之气也散了开来。
"银沁,我本要毁了天水宫的。"阿恒平静的说。
"可你没想到,水一泓那么快就死了。"
微微一笑,说不尽的苦涩,"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放手。天水宫在江湖中势力太大,早晚会挡在我面前。更何况,这片土地浸透了虚伪与背叛,没有什么可惜的。"阿恒的眸子泯了笑意,露出阴郁的光。如此熟悉的阴郁,银沁黯然,曾几千万次在我的眼中出现过的阴郁。是的,我们是一模一样的,我们是血肉相亲,我们的身上都背着十五年的痛。
"水一泓是背叛了所有人,但并不是虚伪。"银沁黯然的说。
"不是虚伪?!你以为,以他这等才智,会不知道石心萦爱的人是他,会看不出,柳听声爱的人是他!他一早就知道,所以才会利用他们去拢络人心、拓展西域。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因为这份感情的可利用性太大,不能白白浪费了。他会娶我母亲,你以为是因为他爱她吗?他是最自私、最虚伪不过的一个人,把身边的人逐一算计过来,还要装作是尧舜禹汤。"
银沁看着阿恒激动的难以自制,恍惚想起那一天,也在这片柳海,他也曾如此激动过,对着另外一个人。
"他若肯一直装下去也就罢了,可他偏不,偏要自私到底,把一切都毁了,把所有人都逼死。水一泓他……不是我们的天,他凭什么有权利毁了所有人的幸福?如此微不足道的虚假的幸福……也不肯放过。"
夕阳渐没,残光却将那片血红染的愈发浓黝了。
"银沁,站到我这一边吧。"
"你要天水宫,是为了海世,还是为了你自己?阿恒?!你又是为了什么,不愿意一开始就来找我?"银沁的眸子耀若星辰。
夜风吹起来,冰凉而沉静,不知觉的带走温度。兄弟或可无间,如果没有左安的话。
阿恒定定的看住银沁,他知道他要失去银沁了,可是
<我是绝不能失去他的>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能够骄傲、依赖的一切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我付不起那个代价>
强烈的不安,于是阿恒走近一步,拥住了银沁。
"左安冷静无情、非常能干,"阿恒轻声的说,"我与他合作过几次,帮过他的忙,他欠我的情。那时候我想,他与天水宫一点牵连也没有,水一泓不会怀疑他。我不知道,水一泓会就这么死了……结果……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银沁,我是要毁了天水宫的人,怎么敢来找你?可是那一晚,我要左安为我杀了海护法,他却说,不愿意再欺骗你,如果我不现身,他就离开天水宫。"
"银沁,他逼迫我,我只有面对你。你今日若不能为我,就只能是与我为敌。"
"银沁,我母亲死了,难产血崩,在离开天水宫后不久。在这个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左安!阿恒!
<我早就不相信了。骨肉也罢,承诺也罢,我早就不相信了。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可以什么都抛下,那么,怎样的誓言约束都是苍白而无意义的。我早就不相信任何东西了,直到,左安出现在我面前,直到,阿恒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个人可以过的很好的,傲视群雄,叱垞风云。但是,突然的,有一个人出现了,于是我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能独自坚强的。>
银沁的手臂环住阿恒。
在五月清冷如水的夜空下,无法信赖的兄弟静静的拥抱在一起。
这一刻的安宁,或许是肯用世界去换取的。
<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事了,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信赖的>
<但是,若能给我一刻的依赖,我什么代价都愿付。真的,即使明明白白的知道,我也愿意欺骗自己。在这一刻,我愿意无条件的相信你,在这一刻,我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你的手里。>
"一年。你答应我一年内不动天水宫,我就放任你,"水银沁终于说。
阿恒一瞬不瞬的盯住银沁,"一年后呢?"
"一年后如果你还是今日的想法,我们就兵戎相见。"
"好!"
一年!以阿恒的能力一年已太足够让他在天水宫枝繁叶茂、毒瘤深种!银沁在让步,阿恒知道;银沁想再试一试,用一年的时间来改变他,阿恒也知道。可是:
你知道吗,银沁?我失眠…闭上眼,那些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就会出现。他们比我的呼吸更真实,我怎么忘掉?
夜幕升上来,一片远星光华。阿恒的眸子却是深的,暗无天日的深。
银沁感觉,刹那的晕眩。
<今夜的星光,闪烁的仿若哭泣>,左安在石林里抬头仰望,些微的失神。<好像那个人的眼睛,漫天的星辰都碎在里面>
左安来石林是为了找水婧。明日教中要召开议事会,激战以后的第一次会议,自然重要非常。按惯例,在会议的前一天他都会和水婧相商目标、对策。但今日水婧却不在住处,下属说她独身一人来了石林囚心谷。
<石林囚心谷,石心萦隐居的地方>
<为什么她会来这呢?在这种时刻?>
<石心萦是不会再过问教务的!>
想的不得头绪时,谷口现出淡淡的阴影,水婧终于出来了。左安走上去,不言声的站定。他们两人相处时,多的是沉默。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心里存了疑,就愈发惜字如金了。
"海护法出缺,明日银沁必是要提的。"左安先开了口,与水婧处的久了,说话愈发言简意赅。
水婧看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水银样转过来。
"我想……"
"就是林恒好了。"水婧极少有的打断了他。
左安吃了一惊,他原以为水婧必是要反对的。
<总是令人吃惊,难懂的女子>
"林恒有功在身,宫中上下都是亲历亲见。"左安定了定神,说道,"但有两处易遭反对。一是,他资历太浅;二是,掌门提案须由两位护法附议,便是林护法同意了,这第二位护法的附议却是难找。"
水婧向石林外走去,"若论资历,我任掌门时更浅的多。至于第二位护法的附议,你就不必操心了。"她头也不回的说。
水婧的影子被月色拉长,斜斜的照在谷口。
囚心谷。石心萦。第二位护法。
<石护法石心萦……水婧说了什么?竟能打动她的心?而且,又是为了什么,水婧要为阿恒如此费尽心机?>
临波石前临波望,听声阁里听声寂
水银沁望定石心萦签字授权的纸函不做声。他当然不是不乐意的,既然答应了阿恒,银沁本就打算要为他争取高一点的位份的。所以,即使水婧刚才那么奇突的提名阿恒升任海护法,银沁不解归不解,却仍是附了议。同时,他还在心里准备了数种说解,以图规避两位护法附议的定规。可现下,竟是用不着了。
<那人又插手教务,这次是为了谁?水一泓已经死了!!若我今日驳了水婧的说话,她是否又要与我为敌?>
想到痛处,一双手越攥越紧,直掐进掌心里去。
左安从会议开始就一直在暗中关注银沁,此刻见他指缝间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只觉一颗心被揪紧了似的。待反应过来,自己一双手已按上了银沁的手背。
银沁惊觉,抬头相望,目光交处两人都是呆了。水婧料不到他二人竟已好至如此,也是怔住。一时间,听声阁里人人俱化作石像。
良久,银沁低头吻住左安的手背。
水婧默不作声的看着,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孤单无依,分明艳阳高照也觉得凉意沁肤,一转身,悄然出了听声阁。
"银沁,"左安打破气氛,"我那次……"
"别说了,我知道,"银沁打断他,"怎样也好,别离开我,小安,别欺骗我,别背叛我,因为……我爱你。"
左安只觉心里突然如沸了样,一时间万千话语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将一双手握的更紧。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银沁懂了,也是心沸,亦牢牢握住相交的手。
走到太阳下,凉意并不稍减,叫做寂寥的东西蔓蔓延延的从心里爬出来。正自发呆,忽然听到一个笑的灿烂的声音说,"太阳太好,看的人寂寞。"水婧抬头,只见那个叫做阿恒的男子笑着从临波石上跳下来。"我最喜欢阴天,层叠交错看不出光的那种。"
水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那样黝黑的眸子,犹如两泓秋水。"如果不想笑,就不要笑,"她说。
阿恒怔住,看住水婧。
〈他们都说水婧美如璧玉,但是冷若冰霜〉
"海护法的任命还没生效,你不应该待在这儿。"水婧盯着他,又说。
"为什么让我做海护法?"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不好吗?"水婧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样子。"让你做,是因为你想要这个位子。"
阿恒想水婧是在敷衍他,但看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他忽然明白了,水婧不是说谎,她很少说话,是因为她从来只说实话。
她是真的因为他想要才给他这个位子的。
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阿恒装作不在意的问,"我从未见你说过这么多话。""因为我不喜欢和人说话,"认真的看了阿恒一会儿,水婧淡淡答道。
阿恒的心跳一跳,面上弯出灿烂的笑,"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喜欢我。"
漆黑的眸子愈发幽深了,过很久,久到阿恒已经准备打个哈哈含混过去时,她才开口说,"我不喜欢你。"
一时间阿恒只觉哭笑不得,需要说的这么直接吗?心里却有个地方痛了一下,针扎样的痛,锐利而深刻。
水婧却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直似要把他望穿了般,然后,伸出一只手。
白璧无瑕,皓腕纤凝
眼睛被光芒晃了一下,阿恒眨了眨眼。
定睛再看过去,方辨清原来那莹莹生辉的,只是水婧掌心卧着的一枚雪白玉印——海护法之印。
他伸手拿印,指尖触上水婧的掌心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人应该永远只相信自己的心。"水婧突然开口,"这是水一泓说的。"
水晶如玉,水婧如玉。<她看我的那种眼神,简直能望穿我的灵魂。>
<我不是水一泓,你不是白箐虹。我们都不是,所以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不会允许。〉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阿恒取走了印。
水婧站在原地,看着阿恒消失的方向。右手蜷起来,指尖触到的地方,是他曾停留的温度。
十指连心
水婧闭上眼,<你能看到我的心吗?>
<我不喜欢你>
要到很以后阿恒才真正明白那一刻的意义。在那一刻,他选择了眼睛看到的耀目,却放弃了心看到的光芒。
第七章 黄梁之夏
江湖中,最强的门派并不一定最出名。尤其对于新崛起的帮派,因为根基浅、起伏大,很难引起特别的关注。但海世教的情况有点不同,它是完全的不为人所知。从总坛到规模,从教众到行事,甚至连海世教这个名字,江湖中都是知者寥寥。这只能是刻意隐瞒的结果。
行事诡异总是有目的的。海世教的目的,不言而喻,局内人俱都心知肚明。所以那日左安不解的问银沁,"你为什么要帮阿恒呢?"
银沁幽幽的回答,"我父亲林持国和他母亲林倾城是亲兄妹,我俩自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撒谎,一起耍阴谋。其实,感情并不很好。他太过精明歹毒,我又生性阴险诡诈,谁都不肯半点吃亏,无法合得来。但这次见面,我却觉得……激动。小安,血比水浓,仇恨比血浓。连着我和阿恒的,是更胜过血缘的东西……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自己。"
"但阿恒……是想毁了天水宫的。"
"我知道,"银沁低声道,"可总比,让他被毁了来的好。"
于是左安知道了,银沁爱他,这是确实的,可这爱再深一百倍也没用,在他们身上,永远不会有在银沁与阿恒之间的那种心血相连。那是共同的伤口、共同的过往所浇出的荆棘,在他们面前,他永远是一个外人。
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左安忽然觉得有东西从指缝间砂样的流走。
短短数月,天水宫上层走马灯样换人,教中早已人心动荡。偏生骤掌大权的几位个个年幼资浅、功勋不彰,愈发的难以服众。值此飘摇之际,林恒却出人意料的站出来撑起了大局。
他原本聪明绝顶、武艺高强,又与银沁自幼想熟,两人联起手来,自是珠联璧合,默契非常。那日他接了海护法之职,在仪式上大大慷慨陈辞了一番,不几日便同银沁一道下得山去,再月余,即传出消息,说是他二人连挑强敌,攻克白峰、剿灭玄水、挑战洪门、摆擂青城,一路上所向披靡、无人可当。这一来,天水宫自然是人心如沸、气盛势张,俨俨然有霸主之态,而银沁、阿恒也被誉为"天水双璧",风头之竟,一时间同辈中无人能及。
这一方风云变幻、朝夕翻覆,那一面日子却仍是施施然的入了夏。银沁与阿恒挟了不败之名,百余门人,风风光光的从山右回了天水宫。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临波听声,拂风品香。
"怎么都枯坐?本以为是替我与阿恒庆功的,结果却连酒水也没有?"银沁懒懒的笑起来,"难得我还带了礼物给你们。"
说着,自怀中摸出两只紫檀木匣。"一只给小安,一只给小婧,大家都有份。"说着又笑,眸子里亮亮的,星光摇曳。
<他与阿恒在一起一个月,整个人都变了。那种笑,是打心底发出来的,而且,以往的阴郁,几乎都不见了。这样的力量……就是血脉相亲?>左安伸手接过木匣。
"这多人接风庆功,何须我们再来添足?听声阁里素来不许饮酒,你也是知道的。"
左安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匣盖。却见匣里躺着一块湛黝如墨的圆佩,足有杯盏大,光芒内敛,莹润无疵。再看水婧手中的木匣,亦是一块佩,大小模样都相仿,只是色清如水,晶澈剔透。
自古,玉佩便以翠为上品,求的是翠绿欲滴四字,这两块佩却黝如墨、清胜水,端的十分少见。再细看去,欲觉玉润生辉、流光四溢,加之雕工古朴,一时竟是爱不释手。
"这两块玉玲珑是白峰派和玄水帮的秘藏,据说是在极寒之地发现,挖出来时一石双色、界限分明,极之难得。而且,收了天地灵气,佩在身上可以驱避蛇虫、健体延年。"银沁兴致颇高,被左安驳了两句也浑不在意,只是指着玉佩细说渊源。
"怎么不留着自己带?既能避毒,在外总是用的着。"水婧点睛样的眸子微微转动,照向银沁。
银沁嘴角微扬,眼里露出促狭的光。"即可防身,又能医病,这种狗皮膏药,弱质女流最是合用。"话音未落,左安一眼直瞪,水婧双目横白。银沁笑着躲向阿恒身后,避过四枚自左安手中急射而至的百合。
"这次攻白峰玄水,就是为了这两枚玉玲珑?"左安问。
"是啊,"阿恒璀然一笑,"那日银沁见玄水帮帮主身上佩了这墨佩,顿时两眼直勾勾的再不肯稍错,说是怎么看都似为小安造设的。他这么寸步不离的跟着人家帮主,没事也要生出事来,不如索性夺了来,倒也干净。"
左安心中感动,偷偷看了银沁一眼,却见他也正望向自己,目光交处都是一阵心动,忙又望开了去。
"结果夺璧时听玄水帮众说到另有一枚水佩,与这枚是一对,所以又去了趟白峰。"说到这儿,阿恒不自禁的瞟了水婧一眼,见她只是握着那枚水佩一言不发,心里没来由的微黯,定了定神接道,"所以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为什么给我呢?"水婧抬起头,眸子亮亮的盯住阿恒,"既然是一对的话,银沁、左安各持一枚岂不更好?难道是你觉得这水佩怎么看,都似为我造设的?"
左安微觉惊诧,<原来水婧也会开玩笑的>
阿恒也是一呆,但立刻又笑起来,"倒非如此,我是念着你赠我海护法之印,所以便想'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此言一出,四座俱静。谁都知道,那首诗接下去的两句是什么。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没人看向水婧,但每个人都在等待她的回答。'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会说是,抑或不是?
寂静
久远的就好像那一天阿恒问水婧是不是喜欢自己一样。那一天,水婧也看了他这么许久,然后对他说'我不喜欢你'。
"我收下了。"她说,说的如此云淡风清,以至于几乎让人觉得那四个字是自己从唇间跌落的……几乎……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双灼亮如星的眸子……那双平日里清黝如水佩的眸子,此刻照耀得几乎像是……在燃烧了。
看着这双眸子,突然间,阿恒感觉……害怕。
<为什么这么简单就相信我?我不是那样可靠的人。即使把这信任种到土里也开不出花……到最后,你一定会失望>
看着阿恒久久不语,左安只觉一线凉意从背上直延开去,原以为不过是又一次的难题,却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陷得如此之深。<看不到光的深夜,可是我早已无法撒手离去。阿恒,放一条生路,给别人,也给你自己。>
正凝重间,菜肴却恰到好处的端了上来,顿时冲热了气氛,玉佩便被搁到了一旁。
宴罢,四人顺次走出听声阁,阿恒最末,走在他前面的是水婧。行到弯角处,水婧稍顿了顿,阿恒只觉手中多了一物,抬眼间水婧已是去得远了,于是也不言声的紧紧跟上,手中的东西却藏到了怀里。
一直等到回进屋,阿恒方取了那物细看,却是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条,小心打开,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如中了咒般定住。良久,阿恒轻叹一声,又将纸条收回了怀里。
夏日夜短,但夏天的夜,却一样也是漆黑的。
"水婧与我非亲非故,她便是死了,我也不放在心上。"银沁幽幽的声音在湿热的空气里散开,浸润了夏日的温度。
对面的黑影动了动,阿恒的笑声漫开来,"你我何必转弯抹角。想劝我饶恕或忘记……银沁你都可以直说的。"
"若你听得劝,又怎会走到今日?"银沁的眼神黯一黯,"我没有这样的能耐去改变任何人的心念,谁都没有……我只说一句话……"眸子抬起来,泯灭了温度,"即使是你,阿恒,如果越过了那条界,我也不会宽恕。别逼我恨你,阿恒。"银沁的气息吹拂过颊侧,两个人只隔着一个心念的距离,咫尺天涯……
我们即使对面,也是站在不一样的绝壁上。即使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也有无法飞越的沟堑……
如果一定要走到一起,就只能堕入深渊。
……可望而不可及
<阿恒,别逼我恨你>
逼你吗?银沁,我能逼的人,一直只有我自己而已。
月光下阿恒的脸色惨淡如纸,银沁终是心软,伸手抚上他的面颊,"你那天说,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其实,调转来也是一样的。在我心里,石心萦一早便死了,你亦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垂下手,银沁直视着阿恒,"已经只剩下这一点可以把握的东西了,你……却连我也要毁了吗?"
深黑的眸子掠过一丝迟疑,坚如铁石的心动摇了。
<付出怎样的代价也无所谓,我曾经那样想过,因为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切值得珍惜、骄傲的东西都不在了,所以不能够当作什么都未发生般,心安理得浑浑噩噩七老八十的就这么生活下去,所以我无法饶恕,无法忘记,也无法去爱……>
<一切都被毁了,叫我怎么放得下……恨>
<但是现在……难道,我可以走上另外的路吗?>
怀里,一张纸重若千钧的坠着。
"我试一试,银沁。"他试着弯起嘴角,却笑的无限荒凉。
银沁伸手握住他手腕,他明白阿恒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是用了怎样的勇气才能够说出这句话的。
手上的温度一阵阵传过来,慌得虚空的心紧紧抓住这一点光,"我会去试。"阿恒几乎是逼迫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然后猛抬起头,想从银沁的眼里寻找端倪。
银沁却只是微微笑起来,笑得月光清华星辰闪烁。
于是,阿恒也静静的笑起来,只一双手握的再不肯松开。
水银沁走后,林恒独个人杵在路上。时辰已差不多,去?还是不去?他忍不住又去摸怀里揣着的纸条。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纸条上的话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忍不住想再一次的确认。
小心翼翼的将纸条再次打开,月光溶溶的照下来,还是那八个字
"夜半囚心谷,我等你"
字迹清隽、秀而不媚
水婧在拿那块水佩时说'我收下了',她那一霎的眼神……
而且,我已答应了银沁,要重新开始
在想清楚之前,阿恒已转身向囚心谷飞奔而去。
夜已深了。
第八章 如此星辰
如此星辰如此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未近谷口,便看见水婧一身白衣迎风而立,看情形已站了许久。阿恒一阵后悔,忙快步过去。
"对不起,我……"道歉的话没说完,水婧一双黑澈澈的眼曈盯过来,清清静静的,"不必道歉,是我约你来的,你到了,我已经很高兴。"于是那断了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心里一圈圈的荡漾开,阿恒忽然觉得:快乐。
<或许不是不可能的吧?幸福在一夜间来临>
听声阁,柳听声;囚心谷,石心萦。只不过是一介虚名,想换得几多真心?
月色本不分明,走进囚心谷里就更觉暗淡了。
"海世教,是海誓山盟,还是海市蜃楼?"水婧忽然开口问道,"或者,这两者本就没什么两样。"
阿恒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血海深仇,永世不忘。"轻而决绝的声音,轻易的击碎水婧的心。
"血海深仇,永世不忘"
诅咒般的八个字
"我六岁的时候,水一泓对我说,'我一生为人清绝,心冷手恨,我一直知道,但从没有觉到不好。大概是八、九年前,有个人与我为敌,我完全没留手,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最后,偌大一个帮派,活着的人只剩他一个。他冷笑着对我说,水一泓,你是人不是神,你终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要用这双眼看你天水宫代代掌门众叛亲离,不得善终。说完,火就起来了。他不愿为我所杀,所以自焚。他那双眼睛透过火死死盯着我,说不出的怨毒,我一直无法忘记。现在,他的话成真了。'水一泓说这话时神色那么黯然,意气全消,所以我对他说,'把天水宫交给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幸福给你看的。'"水婧从未说过这么多话,阿恒也从未见她脸上显出这么一种绝决。
"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不会犹豫。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我已经知道,阿恒,你那双眼睛,地狱的火光也无法照亮,和他的一模一样。所以,不管你怀着怎样的目的,我都要留你在天水宫,我要你用这双眼睛看着我,"水婧盯住阿恒,"我一定会幸福给你看的。"
阿恒看住她,震撼的无法动弹。水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
"我知道,有容易走的路,"不待阿恒言声,水婧突然又开始说话,这一次声音又急又低,一泻而出,就好像不给自己机会后悔一样,"可是靠欺骗得来的安宁,我不要。我是有尊严的,因为害怕而一辈子藏着掖着,我做不到。就算你知道真相后痛恨我,就算…我也不要逃避。"
"真相…是什么?"心因未知而恐慌。
"你去看了…就知道。"
水婧与阿恒一前一后走进囚心谷。
<今天早些时候,我们也是这么一前一后出的听声阁,那时候,我很开心>
看着水婧的背影,他恍惚的想
<夜太黑了>
他又想
除了水婧的背影,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上还有什么。
石心萦在等他们,苍白的面色,犹豫的神情。"阿恒…你是阿恒吧…你长的真像你母亲,林倾城她当年也是这么美,如花容颜…但你一双眼睛却像水掌门…黝黑深湛…"石心萦突然侧过头去看水婧,"如果我是你,这一刻就带他出囚心谷,永生永世不转回来。"
"可你不是我,"水婧平静的说。"便是,也已无法回头。"
石心萦黯然,不再说话,提了一盏灯引他们往囚心谷深处走去。
阿恒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深,他觉得真相是只兽,正在前方的黑暗中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他自投罗网,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只能走过去。再过一道桥,再转一个弯,于是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水一泓
在镜子里看了千百遍的同样的眼!在说话中听了千百遍的同样的脸!
他的仇人!他的父亲!
不能仰视的天!不能忘却的恨!以及…不能割断的血脉…自己这一生的目的与终结…他没有死…水一泓…他没有死…
水一泓…真相竟是水一泓…
水一泓…
阿恒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再不能够了。在以为他已死去了以后,在不愿意承认的痛苦了以后,在空虚与寂寞了以后,在丧失了恨的浓烈了以后,阿恒在这一刻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再不能够了,再不能够下得了手去杀死面前这个人。
"水掌门中毒很深,"石心萦始终称呼水一泓做水掌门,不管怎样的境遇,她一直都是爱他、敬仰他的,"近年来水掌门病重,功力不如从前甚多。不然,以他的武功造诣,再毒的药也伤不到。那日水婧在柳林找到他时,他已经休克了很久…后来,用尽办法,也只是治的他醒转,功力终究是回不来,而且…。"
阿恒看着水一泓,看着他膝上的毛毡与身下的轮椅,他感觉心像撕扯样的痛,水一泓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了。
"我有话要和阿恒单独说,"即使病痛也不能减弱他的风采,他的说话,自然便有威严。没有人有异议。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照出两人长长的影。
"阿恒,你希望我说对不起吗?"
"你想说吗?"阿恒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期待太久,痛恨太深,他清楚自己是太过激动了。
"并不。谎话是没有意义的,即使时间倒转,我仍旧会这么做,我不后悔一切所为,所以就不道歉了。"
"你不觉得自己有一点错吗?!"
"错?"黝黑的眸子浸在黑暗中,波澜不惊,"正确或者错误,太偏颇的标准。所谓对错只是持不同观点的人不能相互认同罢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真理。在我的世界里,我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那难道不是自私吗?"
"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其它一切都是空的。"油灯微弱的跳了几跳,终于灭了,阿恒只觉得黑暗中水一泓的气息薄雾一般浸润过来。
暗不见光的透不过气的薄雾
"阿恒,人要忠实于自己的欲望。"
"阿恒,我是不后悔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后悔的!"一片寂静中,阿恒突然说。"那个人对你说,'水一泓,你是人不是神,你终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要用这双眼看你天水宫代代掌门众叛亲离,不得善终。'白箐虹死了,你后悔的!"来不及思索,水婧方才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泻出来。
死寂
"小婧…喜欢你?"语音冗涩,似突然遇见了什么难决之事。
阿恒本坐着,闻言刷一下站起来。
自然,以水婧的个性,若非心系于他,怎会将这等私密之事说与他知?水婧待他一直迥异他人,任谁都看得出,他又怎会不知?!但不知从何时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在阿恒心里渐渐萌生出来,不敢面对、不能面对,他对自己说,不是这样的。可此刻,水一泓说,小婧喜欢你。璃幕破碎。
"看来…你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的,"水一泓的眸子在黑暗中闪出光,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缓缓的垂下眼睑,"我若后悔,也是因为叫箐虹受了煎熬。但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可以忍受心爱的人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幸福。所以,阿恒,我清清楚楚告诉你,我不后悔,现在或将来,都是。"
光亮沉没,声音湮灭,水一泓是不会后悔的,于是阿恒知道,他得不到他想要的救赎。由头至尾,他也只是光想着自己的痛楚,没想到水一泓的立场,大家都是自私的人。
水一泓说的对,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可以了,人要忠实于自己的欲望。
走出囚心谷,阿恒已是汗透重衫。这一夜长过一年,心里头一团乱麻,越是剪越是一寸寸缠上来,前面后面条条都是绝路。
第九章 风生水起
<又到月末>
银沁微微一笑。他心下觉得,自从左安来了之后,日子就开始过的飞快,如同静止的沙又开始流动,死去的东西活转来。绕过几个弯,他故意放慢脚步,悠悠的走进听声阁,果不其然,左安正在窗那边站着,两只眼睛一闪不闪的盯牢着他。银沁禁不住又笑起来。今天也是,这几天都是。
"你可真是卖力,我怎么就没一次是早过你的?"他笑着说。
左安看住他,一声不吭。他不会告诉银沁,自己有多喜欢看到他每天悠悠然的走进听声阁,然后,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刹,绚烂的笑起来。决不会告诉他,自己为了这一刹日日赶早。
<他这种人,不能叫他太得意了>
银沁见他不答,也不生气,仍是笑盈盈的。忽然一伸手,按住左安的腰侧。左安微怔,随即想起了一事,脸上不由得一红。银沁从不曾见左安脸红,一时心情大好,"我原以为你不会戴的,"看看左安的脸色又道,"你该不是以为穿了一身黑衣,旁人就看不出你腰带上的墨佩了吧?"说着,右手指尖缓缓划过佩面,继续向后,揽住了左安,"我很开心。"
左安为人向来朴素,身上从不佩饰,这次会将墨佩带在身上,自是为了此乃银沁所赠物品之故。此刻他被银沁环住,半是欢喜、半是着恼,又知此间是听声阁大殿,一忽儿水婧、阿恒都要来的,两人如此亲密,甚是不妥。但这会儿要他狠下心来把银沁推开,却也不能。急切间,左安忽然一笑。
左安外貌本不很出众,虽然没甚不足,但也没甚特别出彩,这一笑间,整个人却焕出一轮光,映得肌肤也通透了,一双眸子便似浸在水里般,润润的晕满笑意,说不出的光彩夺目。银沁一时看的呆了,心里头只剩下四个字:一笑倾城,这一恍惚,左安轻轻一挣,便滑脱了开去。
银沁尚自愣愣的,见左安离的远了便跟前一步,一只手抚上他的颊侧。左安待要再闪,却见那双平日里耀满星辰的眸子上飘了薄薄一层雾,略微迟疑,耳里已传来银沁喃喃的低吟,
"左安…左安……左安………左安…………"
一声一声,说不出的低缓柔腻,缠缠绕绕攀住左安的身体,于是左安便不能动了。他只觉得银沁柔软的唇印上了自己的唇,银沁温暖的舌探进自己的齿间,于是,便什么也忘却了。这一刻,一切伪装褪去,两颗心赤裸裸的相面,他们知道,再没退路了,但也不想要了。
许久,银沁方依依的离开左安的唇。这时,两人才发觉水婧已经到了。她独自背门而立,黑色的瞳仁望不到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处理完宫中的大小事务,日头已上了三杆。银沁见水婧异常的沉默,只道是由于撞见他二人亲近之故,便耸耸身准备向她解说清楚,不及开口,大门被"哐"的一声撞开。三人回首望去,只见石心萦浑身是血的站在门口,怀里抱着水一泓的尸体。
银沁、左安本不知情,自是大惊;水婧也料不到半日间风云翻覆,心里头大恸,双手紧握,指甲直刺进肉里:
怎么会?!我昨夜带阿恒去见他,他今日便死了!
再下一刻,她就听见石心萦的声音,"水掌门是被水恒杀的!水恒就是海护法林恒!是他闯进囚心谷杀了水掌门!"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切齿之恨!
石心萦受伤极重,这时却不肯稍顾,也不放下手中的尸体,直直的站在那儿将事情始末细述了一遍。
先头的事水婧都是知道的,但听石心萦一路道来,只觉字字如锥,步步是错,心下的伤痛悔恨无以复加。
<我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带阿恒去见水一泓!!!>
<真相是一只兽>
<难道我不知道吗?!>
<十五年前天水宫是为了什么才会支离破碎?!>
<当年水一泓为了表明心迹,逼死这许多人,今日我竟去重蹈覆辙?!没有人需要知道真相的!我竟这么蠢!>
石心萦说,"水恒走后,水掌门就郁郁的,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出神。待到天明,小婧说要来听声阁,便留了我和掌门二人在囚心谷。我每日午前练功,今日也不例外。练功最怕人搅扰,但囚心谷向来没有旁人出入,所以我选的地方就在屋前的一片空地,也是怕水掌门万一有事叫我,离的远了听不真切。过了半个多时辰,我突然发现地上多了一道影子,抬头一看,一个蒙面人悄无声息的站在我面前。这人武功是极高的,我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他见我发觉,也不言声,一掌劈空,迎面打来。我正逆运气血,急切间避无可避,这一掌便印在紫宫穴上。他一击得手,也不稍留,几个起跃直奔里屋。水掌门他武功全失,不能走动,这人武功又如此高强,他决计抵敌不住。我奋力挣扎着起来,未及进屋门,便听得里面一声闷响。我心知不妙,推进去看,只见东首的窗户大开,那人已是踪影不见,水掌门却倒在椅中,面如金纸,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丝,眼见是不成了。我问他可知道来人是谁?他只是苦笑,却不说话。他…一直到死,都没有说一个字。"说到这儿,石心萦忍不住落下泪来,但随即便抬手拭去,续道,"水掌门便不愿说,我却知道他是谁。那人的武功身法质朴无华,看不出师承门派,但他的那道身形!他的那双眼睛!我是决计不会认错!那人就是水恒!"
如此言之凿凿
"这事不管是谁做的,都逃不掉,水一泓总是天水宫的掌门,他的血不会白流,你尽可放心。你…先放下他,你的伤…还是医一医的好,"银沁两眼望地,面无表情的说。石心萦是他大敌,石心萦是他母亲;化不开的仇恨,斩不断的血脉。银沁从来都觉得自己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缠结不清的人,他从来都觉得自己与石心萦的情分在十五年前就已断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想,即使自己看到石心萦在面前重伤垂死,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是他错了,这一刻,他是惶恐的,石心萦或者真要死去,他受不了。
石心萦惊诧的抬头,恨自己入骨的儿子。当然,为了水一泓她是什么都愿意抛却的,但银沁是她的独子…这一刻,她是感动的。
就在她放开水一泓的那刹,一个人走进听声阁,那人乍从光亮处进到屋里,禁不住微微眯起眼。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呼息,进来的人,是阿恒。
阿恒整个人恍恍的样子,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虽然看到听声阁里的情形,但一时间还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恒!"石心萦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满是恨意。
"阿恒!"银沁动荡的无法压抑的声音,满是怀疑。
阿恒略微疑惑的看向两人,然后,他看到水一泓的尸体。
水一泓的
尸体!
<这是假的!>阿恒想,<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然而所有人的眼睛告诉他,这是真的!于是,打击如雷霆样落下来,他感觉眩晕。无可着力,无可凭依,整个人掉落下去,穿透时间与空间,就好像今天早上他走出石林,走过柳海,走到走投无路时的那种感觉,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所为何事,没有路可进,也没有路可退。
"石心萦说,是你杀了他!"银沁的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创痛。
"阿恒,你看着我,你告诉我。"
"阿恒,你答应过我一年内不动天水宫。"
"阿恒,你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银沁不相信他!
打击接踵而来,一波接一波,这一日一夜好似没有尽头的噩梦。
阿恒将他们一个一个看过去,每双眼睛里都是怀疑。
原来如此。
心痛到极处,他忽然璀然而笑,不动声色的看了银沁一眼,平淡而深刻,漫长而短暂。"我素来行事卑鄙,哪里给的出什么理由?江湖事江湖了,又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今日之事,是非对错,但凭你我手中之剑。"
话音一落,不待银沁反应,阿恒已是拔剑在手,飞身攻了过去。这一腔的郁闷与悲愤,此刻,我让你知道。
银沁被他的目光刺得心中一凛,但见他急攻过来,也只得拔出自己的剑。
银沁、阿恒并称天水双璧,在武功造诣上,本就是伯仲之间。二人此际放开身手,全力施为,一个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另一个似洛神翩翩、惊鸿游龙,一时竟是难分高下。在场诸人看在眼里,只觉两人剑光如电,身形如玉,都是不禁心驰。
<当日我被他制住,只以为是他使诈的缘故,却原来他武功这样好法。>左安看着银沁,忍不住欢喜。一旁的水婧却是两眼不离阿恒,心道,<他是水一泓的儿子,确然无疑,只有他的儿子,才会有这等瑰丽而又超然的剑。>
这一边阿恒久战不下,心中傲气更盛,突然手腕一抖,挽起三朵剑花,向银沁的上中下三路分刺。银沁见状,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也是一抖手,三朵剑花迎将上去。左安见他使出两败俱伤的打法,不由的心头一紧,手上暗暗蓄劲,好在要紧关头出手救人。
阿恒也料不到银沁竟然出此险招,但他既然占了先机,再不容人反超,电光火石间剑尖已点至银沁前胸。眼见无法闪避,银沁却突然身形微错,动如灵蛇的滑过剑尖,同时手中剑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直飞阿恒右肩,这一招诡异狠毒,正是银沁的三大绝技之一"夜星天坠"。
这招"夜星天坠"一出,阿恒立时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他天性高傲,宁为玉碎,此际一咬牙,也不避让,手中剑仍是往前送,只盼能伤到银沁些许,也解心中郁结之气。
银沁却不似阿恒般冲动,他意在决胜,不在伤人,劲力拿捏甚是巧妙,剑至阿恒右肩即止,随即整个人向旁急闪,避开袭来的剑锋。
胜负已分。
第十章 笑断红尘
胜负已分,银沁松一口气。未及兴奋,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突然从身体的中央爆开来,瞬时间寸肠寸断、寸骨寸裂,连呼痛也不能够。紧接着,银沁感觉胸口一凉,原来他剧痛之下不辨方位,竟迎着阿恒的剑路倒去,阿恒收势不及,那一剑终于是刺中了。
其实,阿恒的武功早已到了收发自如的境界,断不致误伤了对手。但今日他一来心情激荡;二来输的不甘,倾力一击以求解忿;加上万万料不到银沁竟会突然向剑上撞来,于是终于撤剑不及,重伤了银沁。
这一剑得手,阿恒顿时怔住。就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满腔的郁怒顷刻间熄灭。哪里还有什么胜负骄傲,冷汗涔涔而下,脑中只剩下一片混乱。他看见一个人从身边飞快的掠过,冲上去抱住银沁摇摇欲坠的身体,惨白着脸,眼睛里全是恐慌,那是左安吗?不可能,冷静若斯的左安,怎么会慌张的失了分寸?
阿恒此际已经无法肯定任何事,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
银沁也罢,左安也罢,他们再不会原谅我!
银沁只觉胸口的痛一刻比一刻加剧,似一团火在烧,又似千万根针在扎,相形之下,伤口的痛楚倒不觉得了。天昏地暗之中,只听见一个人不断的叫着自己的名字,如此熟悉的声音,左安,是我的左安。银沁心头一酸,只觉得造化弄人,在这一刻,他宁肯活活痛死,或者受任何的苦难,只要左安不在现场。因为,他不能让左安知道,他所受的痛,是因为身上的毒,发作了。
异种冰莲这种毒最是缠绵,毒沁经脉,纠缠气血。银沁却是放肆不羁,在月末毒性最烈之时,屡次动武动情,激荡真气、引动感情,犯了克毒的大忌。再加上他自中毒伊始,便向左安要了压制的药物,虽然延缓了毒性的发作,却也凝积了毒素,凡此种种,这次毒发便来的猛烈异常。
左安伸手连点银沁胸前几处穴道,减缓血流,随即手掌一翻,去搭银沁脉门。
银沁心中焦急欲狂,但全身如被撕裂了一般,分毫动弹不得,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左安的手指搭上自己的脉门,眼睁睁的看着左安的脸色一点点惨败,眼睁睁的看着左安眸子中的光芒熄灭,眼睁睁的看着那双方才笑的光华四溢的瞳仁一点…一点被悔恨浸透。无能为力,银沁从未如这一刻般痛恨自己。
<噩梦变成真>
<我事事不留余地,后悔的一天终于到来>
左安心里一片凄凉,他知道,银沁完了。异种冰莲的毒性一溃千里,银沁已经无药可救。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愿意斩去自己的双手,或者失去全部所有,只要时间可以重来,他便是死百千万次,也决不会再用这双手,去断送银沁的性命。
"是我害了你,"艰涩到平淡的声音,一字一字都是狰狞,不能原谅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是我迫你吃下的异种冰莲。"
殿内诸人闻言都是变色,异种冰莲是习武人的克星,因为毒性阴幽,不但内力无法克制,绝大多数仙丹灵药也都对它没有效用。更要命的是,中了这种毒后,你武功越好,发作越烈,所受的折磨也越多。阿恒的脸上,已是没了血色。
左安心里有如刀割,但还是隐约感觉有些什么不对。<我在第一个月末就已将压制的药物给了银沁,就算他再怎么放肆随性,就算他确实屡屡在月末引动气血,可是只有短短3个月,怎么会发作的这么快?!>
"我换了你的药,"阿恒缓步走出来,颜色灰败,"我在你那袋压制异种冰莲的药物里加了笑红尘,这样一来,冰莲的毒性很快就会发作,而且一发作,便不可收拾。"
笑红尘!
笑红尘不是毒药,却比任何毒药都更令人可怕。因为只要你体内有毒,吃下笑红尘后,原先中的毒都会极端的蔓延、渗透,以至无药可救。
毒药的毒药。
"为什么?!"左安惊怒。
"我害怕,"阿恒轻轻的说,"左安,你不是有慈悲心肠的人,如果有一天,你会用到解药,这说明,你背弃了一贯的原则…左安,我一直觉得早晚有一天,你会心软,会不肯再站在我这一边,我不能让你有反悔的机会。我已经经不起任何人的任何一次背叛了,左安,我不能不保护自己。我没想到…我不知道你竟能让银沁服下异种冰莲!我不知道你竟会让银沁服下异种冰莲!"
阿恒说不下去了,一切言语都是苍白。
左安看他的眼神有如寒冰,而且是最尖锐最刺骨的那一种。
<我没有纯真无知的童年,我很早就知道谁都不可以相信,所以会在身边每个人的周围都布下陷阱。我只是不想再受到伤害,这有什么不对?到底是哪里错了?不知觉间,防人的盾变成伤人的刀,一下一下割在我的心上>
"把剑捡起来,"左安平静到令人心寒的声音,"我数到三。"
阿恒颤了一下,他看住左安,左安的眸子深如潭水,没有半点动摇。
"一"
他要杀我,他真的要杀我。
"二"
"左安!!"银沁强忍住痛,拼命喊。他不能让左安杀了阿恒,即使阿恒害了他的性命,"左安!!"
左安充耳不闻,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抬。
"三"
他冷冷的报完数,然后一剑刺向阿恒。
阿恒一时间心如死灰,竟不避让。
可是有人不愿他死。
水婧挡在了他的前面。
十五年前,柳听声为水一泓挡了一剑;十五年后,柳听声的女儿为水一泓的儿子挡了一剑。
剑尖及胸而至,左安的眼神越发冷了,"闪开。"
"让他走。"
左安冷冷的看着她,但水婧接下去的一句话却让他肃然动容。
"我能让银沁活命。"
犹豫,手越握越紧,可是,水婧是从不说谎的。
"你多想一刻,他便多痛一刻,这般痛法,捱不过今日,他便活活痛死。"
左安举剑的手垂下来,
阿恒看着水婧,心里百般滋味轮番转过。
<石心萦恨我,银沁恨我,左安恨我,你为了什么维护我?你最敬重的人死了,杀他的人或者就是我,你为了什么用命来救我?>
水婧湛黑若井的眸子突然转了过来,直直的对住阿恒。哪里又需要什么理由,水婧信他,只因为水婧爱他,一见倾心,情深刻骨,没有理由。
阿恒心煎如沸,只觉得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一寸一寸从手中溜走。但他没的选择,此时此刻,他无能为力,他只有走。阿恒向左安看去,左安别开头,于是他决然转身,走了出去。
阿恒平安离开,左安盯住水婧,一言不发。
过一阵,水婧开口道,"既然异种冰莲的毒只有与气血相缠才会发作,那么只须废了银沁的武功,那毒在短时间内便不足为害。"她说的极平淡,听在左安的耳里却如惊雷阵阵。
废了银沁的武功!!他向银沁看过去,不单单是废了武功,而且银沁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再练功夫,因为那毒还在他体内,他练功便等如送命。这时,银沁缓缓抬头迎上左安的眼,一双眼里满是痛楚。于是左安一惊,一件事利箭样穿透他的心脏,冷汗瞬间浸透重衫。他竟然没想到!银沁不只是不能练功,而且也不能再动情!情生意动,意乱情迷,最是异种冰莲之大忌。他们两个人再没有以后!银沁这一生…这一生…过也过不完的日子!他可怎么捱!?
一念及此,左安已经痛到麻木的心一阵一阵的缩。银沁是这么骄傲的人,比任何人都更出色,他的笑容可以摇碎星辰…他怎么受得了?四周一片死静,左安能够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四处冲撞。
<我要冷静,银沁在受折磨,水婧说的对,我没有时间犹豫。>
"银沁,你看着我,"左安尽量平静的说,银沁黑色的眸子转过来,不是没有惶恐的,银沁不想死,但银沁也不能没有武功,"我知道你很痛,但我没有办法,银沁,我没有办法。"左安的声音听上去快要哭了,银沁心痛如绞,左安,我的左安,他从来不哭的。"银沁,现在有两条路。一条路,我立刻一剑杀了你,再不叫你受苦;还有一条路,我废了你的武功,你从此退出江湖。银沁,你若是宁可死,就睁着眼睛;若是想活,就眨两下眼。"说完,左安举剑对正银沁心口。
银沁望住左安,眼中万般柔情。<我怎么会愿意苟活?我是水银沁,天水宫的水银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应该抬着头笑傲江湖,我不懂得藏头缩脚的求生。>银沁看着面前的人,双眼一眨不眨,左安握剑的手越攥越紧,掌心的血水和着汗水,一滴一滴,滴在银沁的脸上。<可是还有你,左安,可是还有你,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左安,我怎么放得下?>水气渐渐浸润眸子,一滴眼泪从里面滴落,极缓极缓的,银沁眨了两下眼睛。石心萦忍不住哭了出来,水婧的眼眶也红了。左安松手撤剑,根根手指僵硬如铁,这一刻长过一世。
再看一眼银沁,左安一咬牙,挥掌拍上他的前心大穴。银沁痛哼一声,一行鲜血从咬紧的牙关缓缓流下。左安后退几步,怔怔的看着他倒在地上,也是一口鲜血喷出来。水婧知道左安是急痛攻心,最伤身体不过,刚想出言宽慰,却见他茫茫然的转身走了出去。这时阁内已无人可倚,银沁、石心萦伤重要紧,水婧只得先照顾二人。
左安心里一片混沌,梦游般在天水宫里四处乱走。待到回过神来,已是夜半时分,他也不知自己在哪里,只是抬起头去看星空。天那么高,那么黑,成片的星斗坠落下来,浸透他的全身,平生第一次,左安痛哭失声。
第十一章 人力有穷
银沁这次伤的极重,为了抑制异种冰莲,又不得不废去一身武功,身上的伤便无法再用内息疗治。如此一来,毒素未清、内外交困,虽然天水宫不缺少、也不会吝啬珍奇灵药,银沁在精神和身体上还是受了极大的损伤。但是没有人能帮他,在银沁最需要援手、最需要光亮的时候,没有人能帮他。就连爱,也变得苍白。水一泓毕竟是对的,人管好自己已不容易,谁都不是神,谁都没有力量去救别人于水火。
银沁独个人在生死线上挣扎了七天七夜,直到第八天的太阳升起,他才终于醒转。昏迷的日子久了,银沁一时不知身处何方,只觉得说不出的倦累,然后,脑中有如电光闪过,所有片断一幕一幕刀锋一样割过来。万事皆休,一颗心血淋淋的作痛,所有牵绊一一断开,心坠下去,一直到达地狱的最深黯处。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冰冷的手背。左安,他想,急忙抬头去看,却原来是水婧。
水婧!?饶是心乱如麻,他仍是吃了一惊。不食人间烟火的水婧,她应该有着雪白皮肤、漆黑眉眼,无须言语就可以撼动人心的,可眼前这个人,憔悴的失去了光芒。我到底睡了多久?!左安呢?左安他为什么不在?难道…
想到这儿,银沁只觉得一颗心狂跳,无法压制的慌乱。他定了定神,尽可能平静的问,"左安他在哪儿?"眼睛却低着,不敢看水婧的脸。
"他没事,他在天水宫,"水婧轻轻的说。银沁顿时松了一口气,是啊,他那么强,当然不会有事,银沁你受伤后胆气全丧,真真无用。
"他在柳海,那里没有人进的去。他不愿意看见人。"
"那他这七日…"银沁隐约觉得不好。
"他连我也不愿意见,我日日送饭进去,但饭菜都不曾动过。"
银沁一听立刻坐了起来,却被水婧按住,轻轻的但是坚定的按住,"银沁,左安不是软弱的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觉得不见你为好,那我也觉得你们是不见面的为好。对于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相见都只有伤心,半点得益也没有。我们一直都在感情用事,难道还不到冷静下来的时候?"
沉默
不能反驳
不能屈服
一颗心像在火上烧
我在受苦,左安也在受苦,如何冷静?我恨不能射落天上所有星,一颗一颗,将天空与大地统统砸穿。
咬碎一口银牙
半晌,银沁又开口,平淡的,比波澜更可怕的宁静,"石心萦呢?"
"她的伤不及你重,只须休养数月便不妨了。"水婧微微踌躇了一下,"银沁,你是为了左安才愿意活下来的吗?"
银沁看着水婧,猜不出她说这话的原因,"是的,"他不动声色的回答。
"爱一个人,所以不愿意死,以前水一泓就是那样的。从我母亲死的那一刻,他对人世就没有留恋了。所以,即使那天那个人真是阿恒,杀死水一泓的,也并不是他。水一泓是被那个杀了我母亲的人害死的,那个人是谁,你不要告诉我说你不知道。"水婧停了一停,略为平静的继续,"银沁,我没有要为阿恒脱罪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中的每一个手上都沾着血,都曾经伤害了不应当伤害的人,我们都不是那么干净的,没有资格去追究彼此的罪。以前的伤害,现在的伤害,统统算不了什么,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们还有爱的人,我们不能死。我们的生命如果只剩下仇恨,那爱又算什么呢?"她又顿了一顿,"银沁,水一泓死了,石心萦本来必定要随着去的,现在她不愿死,只是因为她爱你,她不能在这样的时刻丢下你。你是她的儿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说完,也不等待银沁的答复,水婧走了出去。
门外一片阳光,明亮的刺目,水婧微眯起眼。那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大太阳下,纹丝不动,只字不言,郁郁的,站出一片寂寥。他看着她,于是水婧也看着他。
这个男人。
左安居然是很沉着的样子。
果然不愧是左安。
"我要走了。"
水婧一颤。
"我不能留在他身边,他身上的毒还在,我留下,他是死路一条。"
比任何人都冷静的左安,比任何人都正确的左安。
水婧方才劝银沁坚忍,可是这一刻见左安如此坚忍,她又恨不能劝左安放纵了。
无路可走,一条一条都是死路,不一样的早晨,一样的绝望,水婧也好,阿恒也好,所有的人都看不到光。
就在此时,西首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水婧、左安面面相觑,两人脸上都变了颜色。自上次海世教的偷袭后,天水宫就在外围布下了数个暗岗,一旦有强敌来袭,立刻鸣哨示警,以便为其他人争取反应时间。此刻哨声如许急促,只怕敌人甚难抵敌。这时,一个北级教众匆匆奔至,"来的是一群黑衣人,大约百来人,不知是什么门派,但武功路数与上次的人很相似。"
百来人!!
两人都是一惊,这么大的规模,又偏捡着天水宫损兵折将的时候来攻,断断不是临时起意。
海世教?!难道是阿恒?!阿恒出卖了天水宫?!
此时,天水宫的四大护法中:林护法水银沁、石护法石心萦俱是重伤;柳护法是从不露面的;而海护法阿恒,他今日若不在来袭的人中,已是上上大吉,哪里能指望的到;再有就是掌门水婧,但谁都知道,水婧是不会武功的。
如此一来,天水宫中勉强可以一战的高手就只有左安。而左安已经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没有饮食…这仗,要如何打?!
来袭的人中若有海世和阿恒在,甚或有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天水宫今日便难逃大难。
左安心中大悔,这几日忧愁煎熬,竟没丝毫想到天水宫的安危,太疏忽了!实在是太疏忽了!
但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多想,他安排了一队人将银沁与石心萦转移到安全之处,随即一提气,携了水婧往西面赶去。
天水宫教众向来训练有方,加上熟悉地形,黑衣人虽狠,一时也占不了太大便宜。但左安却感觉不到半点轻松,因为在大队黑衣人之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负手直立,气定神闲,样貌威武。即使素未谋面,左安也知道,他就是海世教的教主、天水宫的第一任海护法、水恒的救命恩人与养父——海世海教主。
海世见左安赶到,一双眼中精光暴长,也不见他举步动作,转眼间便逼到了近处。左安知道,今日之事,他赢,则天水宫存;他输,则天水宫亡。百数人的性命,包括银沁的与水婧的,俱在自己一双手。
巨大的压力,反而使左安完完全全的沉静下来。心静如水,手稳如铁,
海世气势万钧的一刀劈下,左安不闪不避,飞身迎上,于瞬息间连刺七剑,招招不离要害。左安的武功比之水银沁,原本要略逊些许,但左安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越危难越见颜色。而且他为人极为坚忍,对手最后输给他,往往不是因为武功不如,而是熬不住他的锲而不舍、寸步不让。所以,左安虽然此刻身心俱疲,但在海世眼中却是面色坚毅,沉稳若山。
左安于武学一道确是天分出众,同辈中难有人与其比肩,然而海世十五年前已是天水宫的四大护法之一,功力之深湛醇厚实非左安所能及。百招未过,左安已是左支右绌,仗着一口气在勉力支撑了。这等情形自然瞒不过海世,他见左安力竭,便渐渐加重功力,一刀一刀俱是劈山裂石。他这一下实打实的硬攻,左安顿时抵敌不住,接一刀退一步,额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沁出来。
左安也知道自己不能与海世硬碰硬,但他此刻内力所顺无几,整个人为海世的刀风裹挟,便欲脱身,也是不能。再接得几刀,左安胸口一滞,气血逆涌,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海世见状大喜,一声大喝,挥刀直劈下来。左安知道无法抵挡,心一横,将剩余功力俱凝于左手,只等刀锋入体的那刹,便与海世拼个同归于尽。这时,只听得一个人大声喊道,"手下留情!"声音极是焦灼,却是银沁赶到了。左安心头一热,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够听见银沁的声音,实是意外之喜,顿时心头再无牵挂。海世也听见银沁这一声喊,刀势却只是微滞,仍旧大力劈下。银沁现下功力全失,哪怕拼却性命也不及相救,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刀劈下去。
第十二章 再没有天
眼见左安难逃一死,却听"叮"一声,一只三棱银梭破空而至,硬生生将海世的刀锋打偏三寸。左安见状急忙往后一仰,同时剑尖往地上急刺,借势向后平平飞跃,直退出丈余,方敢立直站定。与此同时,一个人影飘飘然落下,站定在左安与海世之间,那只三棱银梭显然是他所发。
左安这一下死里逃生,也是微微后怕,他稳了稳心神,方抬头向救了自己的人看过去,这一看,刚平静下来的心顿时又乱作一团。只见那人一袭蓝衫、长身玉立、肌肤如雪、容颜胜花,正是数日前被逼离宫的阿恒。
"恒儿,"海世眼中掩饰不住的怒气,"你干什么?"
"请义父今日退出天水宫,"阿恒淡淡的说。
"你说什么?"海世眼中闪出凶狠的光。
"请义父今日退出天水宫,"阿恒丝毫不为所动,"如若不然,今日恒儿与您就只能成为敌人。"
"很好,"海世冷笑,"一十五年功夫养出一只白眼狼,不枉我教你信你!"
"义父若当真信得及恒儿,又何必在天水宫内另派暗探,"阿恒仍是极冷静的样子,"今日您决意攻打天水宫,此事这等重大,又为什么要故意瞒着恒儿?义父,您养育恒儿未必无因,但欠您的,恒儿永远不会忘记。"
听到这,水婧恍然大悟。原来,向海世通风报信,引他今日来攻的,另有其人。不是阿恒!我们冤他,一次,又一次。
"永远不会忘记?所以今日你站在这里坏我的事,还警告我说要与我为敌?"海世的声音越发低沉。
"此间事了,恒儿自会给您一个交待。但今日,只要恒儿有一口气在,任何人想要毁天水宫,恒儿都会叫他血溅五步之内。"他微顿,缓了缓口气继续说,"三个月。三个月后,请义父和左安在柳海一战决胜负,义父胜,则天水宫亡;左安胜,则恒儿斗胆请义父答应,今生今世再不染指天水宫。"
"三个月?"海世轻蔑的说,"三个月后石心萦的伤就好了。"
"义父放心,三个月后的一战,只在您与左安之间。任何其他人想插手,恒儿都会解决。"阿恒淡定的说。
他的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不是我记得的阿恒,水婧想,他变了,我还以为人是不会变的。
海世阴沉着脸。此刻他若是硬攻,单单一个阿恒决计阻挡不住,但如此一来,这十五年的心血就白费了。他养育阿恒不是只为一个天水宫,他的野心在江湖,阿恒是他的得力臂助,不能就这么毁了。刚才阿恒也说了,养育之恩他永远不会忘记,只要三个月后自己胜了左安,他这一生都会做一枚听话的棋子。而战胜左安,是容易的。武学是不能取巧的,左安与自己所差的功力火候,决非短短三个月时间所能弥补的。想到这儿,他抬头朗声道,"恒儿,今日我给你面子,就此退出天水宫。但你说过的话,你不要忘记。"然后又转向水婧,"不知水掌门对此战认同否?"
"就如此办。"水婧说。
"好,一言为定。"海世深深的看了一眼阿恒,转头便走。
敌人片刻间走净,海世治教确有一套,进退不乱、迅疾如风。
"水教主,你着人替左安看一下伤,"银沁对水婧说,沉静而威严,"他的身体必须在一个月内恢复到最佳状态。"
"你放心,"水婧说。
银沁点点头,然后对阿恒说,"你跟我来。"
说完,他转身领路。由头至尾,他没有对左安说一句话,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左安伤的如此之重,他像是全不挂在心上。但就在今天早上,他满心念的,还全是左安的安危。
银沁也变了,水婧想,情到深处情转薄,左安几乎死在他面前,他自责到痛恨自己。
银沁领着阿恒来到听声阁。短短几日,物是人非,两人面面相对,一时都是无话。
"阿恒,我知道你恨我,"银沁轻声说,"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刻,我怀疑你,不但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阿恒猛地抬头,他那双一直平静淡漠,哪怕面对海世的狂怒也能冷淡如冰的眸子,因为银沁这一句话,顿时变得波涛汹涌。惊讶、怀疑、震动、痛苦、犹豫…万千情绪在里面沉浮翻滚,一个疑问不可遏止的涌上来,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他已经知道是谁杀了水一泓?阿恒紧紧咬住牙,盯住银沁。
"水一泓不是你杀的,我早该想到的。"银沁看出阿恒的疑惑,解释道,"一个人的本性,可能是会改变的;但阿恒你那么骄傲、那么讲究优美,绝不会在一夜间变的畏缩鬼祟?更不会蒙头遮面的去刺杀水一泓?何况,你若想隐瞒真相,又怎么会留下石心萦这个活口?行事悖理、前后矛盾,便是普通人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是阿恒你?"
阿恒微微转开眼,<这一刻你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你要到这一刻方才知道?!银沁,那天在听声阁,你若肯说这一番话,我会感激你一生一世。>
"你有话可以直说,"过许久,阿恒终于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的武功是海世教的,你是不是要我传授给左安?"
银沁看着阿恒又复淡漠的神情,只觉一阵心酸,他是再不会信我的了。"我当然想你教左安武功,但我刚才说那番话不是为了这个。"他说,"'救人要救彻,杀人要见血',你今日既然出手,就不会再袖手旁观。更何况,还有水婧在,就是为了她,你也不会不教左安,所以我不但心。我…想求你另外一件事。"
说到这儿,银沁突然沉默,一双曾经光华闪动的黑眸变得幽暗如井。
"阿恒,我的命不长了。"阿恒闻言猛一震,"左安即便离开,我也做不到心止如水,一想到他会死…我的血都停止流。何况,这几个月我须得面对面的教他武功。"阿恒又是一震,想要开口,银沁抬手止住了他,"你听我说,你了解海世的武功,可同样的,海世也了解你的武功。由你直接教左安,就是再小心,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些习惯动作传递给他。左安功夫不及海世,他是容不得有一点漏洞的。所以,我要你将海世的武功教给我,再由我教给左安。我现在功力全无,只能比划比划样子,就是想学你学到惟妙惟肖也是不能,反而客观、方便传功。"他顿了一顿,继续说,
"我早死晚死都是死,又有什么两样?
事到如今,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死了,左安他会太伤心。
阿恒,三个月后那场比武,如果左安败了,那也罢了,
你只将我俩葬在一处便是。
但如果左安胜了…
我求你,阿恒,
我求你,你找个机会让他吃了这药丸。"
在银沁掌心的木盒中,一颗碧绿的药丸莹莹生光。碧波江湖、明珠有泪,武林中人闻之变色的"碧波泪",阿恒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碧波泪"和"笑红尘"一样,都不是毒药,但却都比毒药更毒辣。因为只要吃下它,任你有血海深仇、山盟之约,统统不会再记得。要消灭一个人,还有什么比碧波泪更彻底;要忘记一个人,又有什么比碧波泪更有效。
银沁要让左安吃"碧波泪"!
"很久以前,左安还只认得你,那时候他也不是不快乐的。忘掉我,对他有益无损,很多时候,我们要练自己忘记,而不是记得,"银沁幽幽的说,"阿恒,我没有别人可以托付。我不能去求石心萦;而水婧…她一早就已经知道,她母亲白箐虹是被左安杀死的,她恨左安!等到一切结束,她不会放过左安,这样一个机会在面前,她只须待在一边看…阿恒,我不能把左安交到她手上,阿恒,我一生没有求过人,你要我再怎么说才肯答应?!"
逼迫。拿性命拿尊严来逼迫。银沁,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答应你。"阿恒没有选择,他只能伸手取走盛着"碧波泪"的木盒。
接下去的一个月,左安一直在疗伤。虽然三个月的时间十分紧迫,但如果身体不能恢复到最佳状态,那么对于接下去的修炼和比武,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事情越急,心越要缓,银沁他们几个久历江湖,这个道理是懂的。左安自然也懂,所以他很专注的养伤,唯一令他不能释怀的是,自海世来袭那天起,他便再也没见过银沁。
原本,为了银沁的性命着想,左安已经决定两人就此相别。但海世的来袭改变了一切,3个月后的比武,他很可能会死。只有3个月,短的如烟花一样的生命,一想到这儿,左安就感觉克制不住的恐惧,不,他不怕死,很早以前就不怕了,他害怕的是,他死去,然后银沁忘了他。左安一直是诚实的,所以即使这念头如此自私,他仍然向自己的心承认,他想和银沁在一起,他不愿意银沁忘记自己。
人一旦看到自己的死期,并不会变的善良,而是变得放纵,左安一生都不曾放纵过自己,但现在,他想放纵了。
左安并不知道,银沁始终不去看他,并不纯然是不愿相见,而是这一个月他确实非常忙。海世的武功甚是繁杂,要在一个月内全部融会贯通,并且找出可以攻击的弱点,实在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没有人告诉左安,他自己也没有问,所以他始终以为银沁是为了身上的毒伤而避开自己。这样的理由虽在情理之间,但以左安此时的心情,却是万万不能忍耐的。
心思有如黄连,越嚼越苦,牵牵绊绊,撕剪不断。
所有人都以为,左安是再理智、再坚忍不过的一个人,左安自己也曾经是这么以为的。但到了生命的第22个年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就是说,会很自私、很无理,并且很冲动。
所以,当水婧告诉左安,往后两个月指导他练功的人是银沁时,左安的心境几乎是雀跃的。
第十三章 情到深处
左安到柳海的时候很早。与人见面,他一般都喜欢到的早一点,而如果要见的那个人是银沁,他会到的特别早,所以他永远都比银沁先到。可是今天,第一次,在他走进柳海的时候,银沁已经站在那里了。
"银沁,"左安轻声低语。他这一个月来夜夜思萦的都是银沁,此刻见到他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反而不敢走近了。银沁本来背对着左安,听到声音后慢慢转过来,左安只觉一颗心怦怦的跳,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刻般渴望见到一个人。这时候,他看到了银沁的眼睛,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淋下,滚烫的心冻结住。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他,那么黑、那么美的一双眼睛,但是却又那么平静、那么淡漠,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银沁,银沁从来不会这样看着他。
银沁淡淡扫了他一眼,随手折下一根榛树枝。柳海本来只种柳树的,但十五年前那场大火过后,原来的柳树大多烧死,旁的野树便趁机在这里长起来。事实上,榛枝坚韧,折来当作剑,远比柔软的柳条更为适合。
"看清楚,"银沁说。语气不轻不重,不徐不急,就好像是在跟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说话。左安暗暗咬紧牙,并不吭声。
银沁随即使了一路剑招,却是海世的"沧浪剑法"。海世为人甚是自负,所用的剑法不管是否自创,都起了一个与"海"有关的名字,表示自己对这路剑法有独创见解。"沧浪剑法"是他的得意之作,那一日与左安对战时他也曾经用过。但同样一路剑法,由海世使来是雄壮奔腾,到了银沁手里,却变得行云流水、万千风华,味道全然不同。
银沁功力虽失,武功眼光仍在,这一刻他纯然演示招式,身法手势无不气度恢弘、张弛得度,招招都是学武之人所求的完美尺度。左安虽然此刻心乱如麻,也忍不住赞叹,但随即又是一阵痛心,银沁越是才华横溢,他就越觉心如刀割。
一套剑法舞毕,银沁却不就停手,又接着从头开始演示"沧浪剑法"的第一招"沧海一粟"。这一次,他一边比划剑招,一边解说这路剑法的几处破绽,并举出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形、变招和破法。银沁自十五岁涉足江湖,一路走来会过高手豪杰无数,他是武学奇才,记性又是极好,旁人用过的招数往往看上一遍就能学会,而且还学的青出于蓝。现在他为了让左安赢得比武,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所学倾囊相授,一招一式无不是各帮各派的菁华之作,直看得左安心驰神迷,这才明白那一日银沁在与阿恒比拼时,其实还是手下留情了。
这一遍演示完毕,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银沁身无内力,到这时已是汗湿重衫。他还没来的及放下手中榛枝,便听到一阵清脆掌声自身侧传来。原来,不知何时阿恒已经到了柳海。他与左安一个舞的专心、一个看得出神,竟都未察觉。只听阿恒笑吟吟的说,"好厉害!亏得旁人成日价说我聪明绝顶,我还信之不疑,今日才知自己是只井底蛙,不晓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阿恒性子深沉,既然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心里的伤痛便不会放在脸上。但左安恨他入骨,虽然那日被他救了一命,也并不感激,此刻见他一脸笑容的站在面前,只觉天下人再没有一个如他一般卑鄙无耻。左安城府极深,当下并不说话,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定要叫阿恒生不如死。
"记住了吗?"银沁不去理会阿恒,只是淡淡的问左安。
左安凝神片刻,"十之八九。"
"好,"话音未落,银沁手中榛枝已向左安肩头刺去,正是起始招"沧海一粟"。左安退一步,也折下一根榛枝,回了一招"天地万光",却是银沁刚才指点的精妙破法。两人都是不运内力,只比招式,斗到三十几招,银沁手中榛枝虚晃一下,自左侧反刺,左安不及撤防,榛枝结结实实的打在手腕上,顿时泛起一道红痕。
"如果我是海世,你现在已经死了,"银沁冷冷说道,"再来。"
左安眼中闪过一道光,仍旧不吭声,紧一紧手中榛枝,又复攻上。
两人从清晨打到正午,又从正午打到夕阳西下。左安一直很留心,只要见到银沁微显疲累,便自行停下休息片刻。银沁功力虽失,毕竟自幼习武,体质又佳,如此一天下来倒也支撑得住。相形之下,反是左安身上、手上的几十道红痕显得更为狼狈一些。
这时,两人已经练到"沧浪剑法"的最后一招"大江东去",银沁榛枝一挑,直刺左安右眼,左安向后微仰,避过榛枝,一招"流星奔月"刺向银沁手腕。银沁见状,手腕一抖,竟将榛枝往左安右颊处用力掷去。左安万料不到银沁行此险招,避让不及,榛枝正正的打在脸上。只听"啪"一声脆响,所有声音沉寂下来,左安的脸上慢慢洇出一行血红。
银沁已是怔住,看着那道血红,他眼睛里升起一层雾气,右手不自觉的向左安的脸颊伸了过去,抬到一半,又突然醒觉,于是那只手便僵在半空,伸不出去,也放不下来。他只能怔怔地看住左安,左安也怔怔的望住他,俩人一时间呆在当场。
空气凝结。
仿佛过了一千年那么久,银沁眼中闪过一抹痛楚,他猛地收回那只手,急急说,"今天就到这里,"声音极是低沉嘶哑,说完后转身就走,背影僵直,但是,没有回头。
阿恒看了僵立的左安一眼,神情极是复杂,既好像可怜、又仿佛嫉恨。但事到如今,他与左安之间还能有什么话好说呢?他们算是什么?朋友?战友?或者,最可能的一个答案,仇敌?想到这里,阿恒微微苦笑,转身走了出去。
阿恒仔细地看了看银沁的足迹,草皮伏得很低,但并不凌乱。<很克制>,他想。沿着痕迹一直走,不一会儿已到了柳海的边缘,在夕阳的光圈下,他看见,银沁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孤独而挺直的背影。于是阿恒朝他走过去,但几乎立刻又停了下来,无法再接近,在夕阳下站的一动不动的银沁,他的身体在不断的微微颤抖着。
阿恒一夜没睡好,心里面翻来覆去的,都是银沁强忍颤抖的背影。他想到天明时分,也没想出什么妥帖的法子,只得起身往柳海走去。一走进去就看见那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居然已经到了,再看过去,水婧也正闲闲的站在一旁。阿恒仔细看两个人的表情,暗松一口气,银沁与左安都是一派神情淡漠,就好像黑夜把前一天的伤痛抹去。然而,比之昨日,银沁的剑势放缓了,左安的眼神专注了,两个人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阿恒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空气就好像一根绞紧了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压力。
手心里一阵阵发冷。
阿恒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
比如
究竟是谁杀了水一泓?
江湖中能杀死水一泓的人一定是有的,但是知道水一泓没死的人就太少了,少到屈指可数:石心萦、柳水婧和自己。如果说,左安和水银沁因为身处天水宫而看出端倪,虽然不是不可能,但那一天他们不在现场,却是千真万确的。那么,可能杀死水一泓的,还是只有三个人:石心萦、柳水婧和自己。
自己首先可以排除。
剩下石心萦和柳水婧。
石心萦
石心萦深爱水一泓,但爱会变成恨,谁都无法保证天长地久
石心萦身受重伤,但那也可能是她自己下的手,谁知道呢?
又或者
柳水婧
水婧和水一泓…无论如何,她的父母——柳听声和白箐虹,或多或少都是因为水一泓而死的
水婧不会武功,是因为没有人见过她动武,仅仅是因为没有人见过
二者必居其一
阿恒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倚柳而立的白衣少女。清澈如水、莹白如璧,不会是她,一定不会,她不会害我,她不会故意带我去见水一泓,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杀了他,她不会这样陷害我。冷汗涔涔而下,阿恒忍不住闭上双眼,阿恒,你是个小人,哪怕不相信自己,你怎么可以怀疑水婧?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她伸手拉住你,现在,你却要怀疑她了?!阿恒,你是个卑鄙小人!
场外,阿恒在天人交战,场内,左安也正心乱如麻。
银沁向来是潇洒不羁的,他笑起来的时候,连星辰也会碎落,那样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可是现在,他的眼神如同寒冰,一刀一刀都是刺骨。为什么?
银沁?为什么?
你想我赢,当然,我也想赢的。
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在这样的时刻,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心中郁涩。
左安一直是顺利的。他城府深沉、武功出众,即使刻意平凡也有掩藏不住的光芒,一路走来,阿恒也好、银沁也好,都是那么看重他,左安一直没有吃过苦。直到这一刻,他懂得了,不安。
对自己怀疑,对银沁犹疑,再痛苦也能镇定的左安,在生死面前失了从容。
原来,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因为郁涩,所以左安对自己分外冷酷。
既然,那个人也不再珍惜。
左安的心沉到谷底,二个月后的死亡压下来,山一样的沉重,他感觉到永诀的剧痛。但就在这一刹,如同闪电划破黑暗,盲者打开双眼,左安突然明白了银沁当日要活下去的心。
<我如果死了,你可怎么办?
因为太爱你,所以自己的性命也变得宝贵了。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死去,不管怎么样,都希望能活下去。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
穿越时间,他读懂了银沁的心。
一切豁然开朗,再没有不安,再没有猜疑,这一刻,左安能够清清楚楚的感知银沁的心,他对自己的冷漠,是因为他做了某个不可变更的决定。
明白了,就不会再彷徨,所以,左安也做了一个不可变更的决定,无论银沁决心做什么,无论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和银沁在一起,决不分开。
银沁看见左安慢慢的抬起头,一双瞳仁坚定澄澈、光彩四溢,如同两颗宝石,把柳海都照亮了。银沁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的跳,哪怕过去种种都被忘记,哪怕今日是头一遭见到左安,为了这一刻的光彩,他也会再一次爱上他。
第十四章 等待天明
从这一刻起,左安又变回从前那个坚忍绝决的沉静少年。每日练剑的时候,不管银沁怎么严苛,左安的一双眼里也尽是坚定,没有动摇、没有波澜、气若沉渊、心比铁坚。这样的左安,好像全身都散发着光芒,打不垮、折不断,再痛的伤害他还是站在那里,而且站的笔直,不要说银沁,就连阿恒,也禁不住为他心折。
弹指间,二个月流过。这段日子,左安的状态一直奇好无比,练起剑法如有神助,银沁、阿恒既惊且喜,嘴上虽不说,心底都觉得他在这场比武中的胜算极大。
到了最后一日,银沁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左思右想,剩下的,竟只是"成事在天"四个字。换作从前,若有人敢对银沁说出这四个字,他必定嗤之以鼻。因为那时候,他年少得志、心高气傲,觉得世间的事都在自己一双手,别的东西决计阻挠不了。但现在不同了,经过这几个月的连番变故,银沁再倔强也知道了什么是世事难料、什么是人力有时而穷。如果一切重演,现在的他也许就不会吞下那颗异种冰莲。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既然是最后一天,自然要充分休息、调整心态,所以银沁也只是稍许叮咛了两句就结束了修炼。
阿恒见状,便也准备离开。一转身,却见水婧向他做了个手势。他一怔,旋即不动声色的跟了过去。这两个月,水婧日日到柳海观战,却始终不发一言,也不同阿恒站在一处。阿恒心中一直觉得奇怪,但毕竟左安的事要紧,也就放在了一旁,想不到今日她却主动找上了自己。
半明半暗的树影间,水婧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亮若星辰。阿恒慢慢的走过去,<我是喜欢她的>,他想,<她有那么黑的一双眼睛,她会在最危难的时候为我站出来,我怎么能不喜欢她?没有人对我像她这样好,水一泓没有,海世没有,银沁也没有,我怎么能不喜欢她?!只要明天左安能够取胜,我们很可以一同走完以后的路,如果输了,最多不过一起死,那也不是太痛苦的。我是喜欢她的,的确,如果我还能爱上谁,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她。>
看着阿恒走近,水婧缓缓开口,"阿恒,你后悔吗?"
阿恒诧异的看住她。
"如果那一晚,我没有执意要带你去见水一泓,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当然不会,"阿恒笑起来,温柔而坚定,"以后的事情谁都不能预料,你所做的全部,不过是说出真相。"
"那么,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是选择知道真相,还是选择不知道?"水婧一字一字的问。
什么意思?心里突然一阵慌,但阿恒仍然坚定的说,"水婧,我们不是神,不能够预见事情的后果。而且,知道真相也并不一定代表灾难来临。我所能决定的,只是不欺骗自己。"
"是吗?"水婧黑黑的眼睛微微闪动,突然璀然一笑,"阿恒,有时候,你真的和我很像呢。"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刹那芳华。
水婧是美丽的,他一直都知道,但他不知道,水婧竟可以这么美。
真真是一笑倾城,竟似有一种魔力,叫他错不开眼去。
脸红耳热,阿恒从没有这般窘迫,最平常的沉默也变成暧昧,身周的空气一点点烧成火。他幼年时就迭遭巨变,一路走来经历了风浪无数,所以他忘记了自己仍然是一个青涩少年,不曾经历过的情欲,不曾面对过的水婧,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
再行一阵,便到了囚心谷,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阿恒因为心情异样,便觉得沉默的气氛特别难耐。他正想着,总得说点什么的时候,水婧开了口,"那天晚上,我告诉你因为不想再隐瞒,所以带你进囚心谷。这是真的。但是,另外有一个原因我没有说。"水婧抬起头,直视阿恒的眼睛,"水一泓说,他想见你。"
震惊。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他不是那种很看重亲情的人。你知道的,他心肠狠,而且一生的情爱都给了我母亲,根本匀不出心来顾念其他人。我不懂他怎么会突然想要见你,任何一个父亲都会有这种冲动,但水一泓不会有,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那一天,石心萦在养伤,我一个人坐在她的屋子里,将所有的事情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明白了。"
水婧走到石心萦所住的木屋前,推开房门,一切如前,水一泓用过的毛毡与轮椅仍然放在右边的屋角,只是边缘处多了几块凝固的黑红。水婧看了阿恒一眼,阿恒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于是她走到轮椅前坐下,"如果石心萦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那一天,她被黑衣人重伤,然后黑衣人先进屋,随即她听到水一泓被那人打伤,再过片刻,她挣扎进屋,这时,黑衣人已走,水掌门重伤,再一会儿就死了。是这样吧?阿恒,你怎么想?你不觉得蹊跷吗?那黑衣人竟然就这么放过了重伤的石心萦!太明显的栽赃。斯情斯景,石心萦又受了那么大的刺激,谁都知道,你肯定会第一个被怀疑,可水一泓最后竟然什么都没说,他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清楚,怎么会一句话都不为你说!这不是他,我认识的水一泓绝不会放过真正的凶手,他没有那样的度量,绝对没有。"
真相呼之欲出。阿恒不自觉的伸手按住胸口。
水婧微微探身,右手按了一下腿侧的地板,无声无息的,地面露出一个洞。
阿恒只觉一阵眩晕,心脏咚咚的跳。
洞里面,是一套黑色的外衣,外衣上面,放着一块蒙面的黑布。
"我看过了,衣服很宽大,他一定是直接套在了本来的长袍外面。"水婧低低的说,"他的武功本就比石心萦高得多,又熟知石心萦的练功习惯,要伤她自然半点不为难。只要算准了力度轻重,就可以做到既不至致命,又让她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屋。他抢进木屋后,立刻脱下黑衣,藏进洞里,同时伪装出被人暗算的动静声响,接着再用掌力震开窗户,如此就完成了所有的布局。石心萦身受重伤、心情激荡,怎么会想到他竟然拿自己的性命设下圈套,更何况,我们一直都以为他功力全失、半身瘫痪。"水婧突然哽住,过一会才继续道,"他虽然是假装受伤,但随后确实是真的死了,我猜,那应该与他身上所中的毒有关。左安用的毒是很厉害的,"阿恒闻言,心上猛地一紧,水婧果然知道是谁杀了她母亲,"他中毒后虽则功力未失,但必然大有损伤,这么一番动作下来,毒素肯定发作,他一心求死,不加抵挡,自然挨不过一时三刻。水一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下去,他只是放不过害死白箐虹的人。"
天空一片墨黑,阿恒记得,就在这片石林,就在这间木屋,水一泓对他说,'所以,阿恒,我清清楚楚告诉你,我不后悔,现在或将来,都是。'
是的,他一早就已经告诉我,只是我没有明白。
他是不会忏悔,也不会手软的,现在或将来,都是。
静的可怖的房里响起哒哒的声响,要过一会儿,阿恒才明白这声音原来是自己的牙齿在不断的轻轻撞击。
不能克制的颤抖,无法压抑的仇恨。
水婧看着阿恒一步一步走出去,她知道,他受创之深无法言语。
水一泓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亏欠他的,已经一生都无法偿还,但是在临死之前,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水一泓竟然又对他设下这样险恶的陷阱。可是,阿恒你知道吗,你伤的有多重,我伤的也有多重,水一泓,我发誓要代替他幸福的水一泓,他没有放过你,也没有放过我。
水婧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封信,摇了火折看它一点点燃尽。
地板上的洞昨晚她就已经打开,她告诉阿恒真相,但没有告诉阿恒全部,洞里面藏着的,不仅仅是变装用的黑衣,还有一瓶水和这封被烧毁的信。水是救命的水——天水,天水宫就是因此物而得名,据说可以起死回生、解治百毒;信却是要命的信,水一泓留给她的绝笔信,居然……阿恒,他伤你有多深,伤我也是一样的。
水婧:
我看了你十五年,我了解你,你之纯粹无垢、心思细密,与箐虹如出一辙。同样的,你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所以,我知道,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人,一定会是你。
我这一生,只爱箐虹,一生一世的感情都给了她,所以无法匀出心来顾念旁人。如果这是自私,那我也只能自私到底,假如为了不伤害身边的人而放弃她,我将不能原谅自己。我是爱她的,拿我所能够给出的一切在爱她,所以,我决不能原谅害死她的人。
我不能原谅,我拿生命、拿所有去保护、去爱的人,他们竟然那么轻易的杀害了。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一个箐虹,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美丽,他们竟会看不到,他们竟下得了手去毁了她,我决不原谅。哪怕是我亏欠他们在先。
我中毒已深,无法久战,而他们俱都武功高强,凭我现在的力量,断断无法报仇,所以才利用了你来陷害阿恒。原谅我。
水婧,我要他们相疑、我要他们相残。但世事岂能尽如我意。我布下了陷阱,可是猎物总会挣扎。
水婧,请你原谅我,请你帮我,我没做完的事情,你帮我做。我这一生只求过这一件事,求的人是你,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水一泓绝笔
她知道水一泓是个自私的人,但她不知道,他竟自私至此。死者死矣,他却放不过活着的人。阿恒,是他的儿子;自己,是发誓要代他守护天水宫的人,可他一个都不放过。他死,也要弄脏自己的手,为了一个白箐虹,他逼死一代人,又一代人。她爱他,他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所以他不能不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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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点点星光
夕阳落下去,风里一阵阵的凉。银沁想,明天,自己是不是还能再站在这儿看夕阳呢?如果左安输了,或者,如果左安死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一颗心如刀割,银沁知道,如果左安不在了,自己是一秒钟也不要多活的。
他心里头沉重,一只手不自觉的便抓紧了身前的树枝。这时,另一只手自身后探了过来,覆上银沁握紧的拳头,银沁心一跳,身体却没有动弹。这只手他当然是认识的,上一次在听声阁,这只手也是这么按在自己的手掌上,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左安,"两个字从他的唇间溢出,自然的让银沁来不及拦阻。
怎么隐藏自己的心?这颗心早就已经给出去,这一生都收不回。
"我爱你,银沁。"左安突然说。
银沁剧震,一双眼眶迅速的热起来。
"我知道,你已经下了一个决定。我不会阻拦你,但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决定的是什么,任何事也好,我都不在乎,只请你别瞒着我。"
银沁双眼看向远方,一动不动,过一会,他缓缓道,"没有。"
通过手背上的压力,他能清楚感觉到左安的身体在霎那间僵直,心中剧痛,对他来说,伤害左安远远痛苦过伤害自己,左安伤一分,他便痛十分,更何况此刻伤了左安的人就是他自己,更何况一秒钟前左安才对他说
'我爱你',他知道,左安是第一次对人说这三个字,他知道这一字一字的珍贵,所以他几乎不敢想象左安现在的表情,但他不能退让。
就在银沁痛悔不已的时候,左安的声音响起来,一字一字斩钉截铁,竟是说不出的坚定,"我不相信!",左安放开手,转到银沁的面前,一双眼睛虽痛苦却宁定,"你若不肯说,明天的比武我就不去了。"
银沁抬起头,看着左安。他最初见到左安的时候,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哪怕左安就在他的手下做事,他也不曾记住他的脸容和名字,在那个时候,左安太平凡,而他太意气风发,心爱的人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不知道,他不珍惜。一直等到水一泓诈死,水婧继任掌门,他才发现,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仍旧是太平凡的脸,但是,却是太吸引他的人。然后,不知不觉间,已经那么爱他了。
荒废多少光阴,无视左安的美丽夺目。
以前的自己是个瞎子,这样一个宝石样的人,居然可以无视。而这么蠢钝的自己,左安又居然愿意爱,银沁笑起来,温柔的好像湖水荡漾,"你怎么会不去呢,小安?明日之战你若是输了,我的性命从此捏在海世手里,只怕就是我拦着不让你去,都拦不住呢?"
他居然……这三个月,他对自己百般冷淡、极尽疏离,一转眼,却又对着自己这样子笑,他怎么敢……霎时间左安只觉心中恼怒极,又似欢喜极,胸口一涨一涨,再说不出一个字。
风刺骨的吹,夜墨样的黑,两双眼睛纠缠住对方,割不断、扯不开,一刻长过一百年,爱那个人,怎么隐藏,怎么忍耐;生命只剩一天,怎么冷静,怎么沉默?!眼眶一点点烧灼,视线一层层模糊,最后一个夜,谁都不要理智。
过许久,左安轻声说,"今夜月朗星稀,云淡风清,林护法难道喜欢独个人对此良辰美景?"
银沁看住他,一双眼睛里尽是笑意,他说,"那在下可否有这个荣幸,得邀安左使相伴,赏玩这难得的明月清风?"
左安伸手捧住银沁的面孔,"一切如你所愿。"
今夜的柳海,美的如妖似魔。
"银沁,我还从未跟你说过小时候的事呢,"左安靠在银沁身侧。
"嗯。"银沁漫不经心的答着,一只手把玩着左安的手指,眼睛却滴溜溜的在他脸上打转,心里头都是欲望,直想咬左安一口。
左安瞪他一眼,方说道,"我父母都是庄户人,极普通的那种,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也都很老实平常。"
"嗯,是宝石总有光,我的小安便生在深山里也是倾国倾城、颠倒众生,"欲望压了又压,终于还是没压住,银沁一口咬住左安的耳垂,含混不清的说。
左安继续瞪这只发情猪,"我从小也是过的那种生活,直到七岁那年,我在山上拾柴时遇到一个垂死的男人。"
"那男人长得很漂亮?"银沁突然抬头。
左安忍无可忍,伸手去揪这只猪的脸皮,"我那时候才7岁,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变态!你再发情,我就不说了。"
银沁见惹恼左安,立刻投降,做出凝神聆听状,偷眼看了看左安的脸色,又往他身上靠过去一些。
"我一开始不打算救那个人。他身上一共有四处伤口,背上的一处刀伤长逾尺许,可他所躺的地方却没有太多血迹,这表示他受伤后肯定走了很长一段路,而且我发现他的时间距离他被刺也一定有一阵了。我拾柴的那座山甚是险峻,他受伤极重,却能来到此处,自然是武功高强,那么,那个伤了他的人,自然更加厉害,而且断断不肯就此放过他。我只是个农家子弟,那时还没学过武功,救他便等于害死自己。"
"很对啊,那后来你又为什么改主意呢?"银沁听得有点兴趣了。
"贪婪。"左安说,"我太想出人头地,这样一个机缘,很多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我怎么能够放过。再危险,我也不能不救他,"银沁对着他眨眨眼睛,"那座山上有一个山洞,不是很隐蔽,但如果不是当地人,也不容易发现。我先把他拖进去,再回头收拾一路上的血迹、足印,然后又在另一边的山路做了点假痕迹,我运气着实不错,这一番折腾,他的仇家还没追到。等我回到山洞,那个男人已经醒转,我将发生的事告诉他,又说当晚会送食物过来,让他不要担心。他十分感激我,我说,如果你感激我,就教我武功吧。"
银沁忍不住笑出声,"你也太直接了一点,就是趁火打劫也要讲究一些风度嘛。"
"我不过一个孩童,等他伤好了,还能拿什么要挟他,风度这种东西在你不够强的时候还是丢掉的好,"左安淡淡的说,银沁看他一眼,伸手揽住左安肩头,"那人很是惊讶,他看了我许久,我也看着他,大概因为我的样子很坚定,所以最后他点头答应了。"
银沁笑道,"那时候那个人必定在想,这孩子现在已是这等心计,我若教了他武功,假以时日,非死在他手上不可。"
"幸好你不是他。"左安道,"他那日若执意不教,我自然要将他害死。他这么一个祸害,不能教我武功,留下来只会生事,我又何必为他冒险。更何况他武功这等高强,随身总会有宝剑秘籍,不至于让我白忙一场。所以,你看,我害死他,实在很有理由。"
"好狠心的小安,我怕怕,"银沁又眨眨眼,继而大笑,"很象是你会做的事。"
左安却忽然神色黯淡,过一阵才说,"我向来心狠,做事不留余地,所以现在后悔不已。"
银沁听他这般说,知道自己不小心触了左安的伤处,于是心里猛一阵的痛;再想到昨日恨事、明日烦愁,桩桩件件都是刺心刺骨,更觉胸闷欲狂。突然间,他全身一颤,如同一根绷紧的弦被生生扯断,原本纠结住的毒素从经脉间漫开来。
异种冰莲
竟然捱不过一个夜
与上一次的痛不欲生不同,这一次的发作清淡如烟,却不散不息、不止不歇,就好像……不会再停止一样!
银沁如堕冰窖。
察觉到银沁的异样,左安急忙回头,却见那人落寞的笑着,他说,"小安,今夜让我们忘记所有不愉快。"于是,左安放下心来,他以为,那突然的紧张是因为银沁想起了不愉快的昨天。
看到左安的眼中露出放松的神色,银沁才暗暗松一口气。他知道,要瞒过左安是很难的,因为左安聪明,而且,左安了解他。
但是,左安信任他。于是,欺骗成为可能。
你只能欺骗信任你的人。
银沁悲哀的想,然后,突然厌恨自己。是的,恨!恨自己的欺瞒,更恨自己的无能,只是不想错过最后一个夜晚,只是想再多看左安一眼,竟然也不能够!不能保护天水宫,不能代替左安去决战,现在,竟然连待在自己心爱的人的身边也不能够!只不过是一个夜晚!
自己到底还能够做什么?!
但银沁抬起头,他笑吟吟的对左安说,"那后来呢?"
于是,左安毫不察觉的继续,"等到我十三岁那年,那人说,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我,又叫我好自为之,然后便走了。我跟爹娘说,想要出门闯荡,家中甚是寒苦,他们也希望我能够过更好一点的生活,所以没有反对,"听到这儿,银沁心中一动,左安的家人不知现在何处,明日一战胜败孰难预料,就是左安赢了,服下碧波泪后也会忘记从前种种,须得立刻想个法子将他们安置妥当,"我那时候初入江湖,功力不足,经验更不足,为了尽快的变强,就做了盗贼。不过我偷的不是财物,而是武功。为了进入那些门派,我做过徒弟,也做过清客,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会杀掉一、两个不起眼的佣人,然后去顶他们的缺。一般的名门大派很少会注意佣人的生死,更不会关心他们平日的行止。其实,那些人不懂,做佣人能够知道很多事,比如说,我在别人练功的时候进去送茶水,多数人都不会停下身形;再比如说,我如果在用饭时进去布菜,大多数时候都会听见那些师兄弟在肆无忌惮的谈论新学的武功心法。当然,我也遇到过一些管得比较严的门派,那就只能去冒险偷盗秘籍。"
"你胆子也恁大了,这种东西各派都是当宝贝样守着的,如果发现丢了,就是翻烂地皮也要寻回来的,"听到左安竟这等胆大妄为,银沁忍不住插口。
左安听他情切,心中一热,"其实也还好,东西总要等到丢了以后才变成宝贝,平时好好的摆在那里,大家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所以要偷还是不难的。而且,一旦秘籍丢了,那些人总是先怀疑门下弟子,又或者怀疑世仇劲敌,再或者怀疑亲朋好友,甚至会怀疑妻子儿女,却绝少怀疑到一个烧饭倒水的佣人。再说,我看起来严肃朴实、毫不起眼,很容易被忽视……"
银沁失笑,是了,左安最擅长这招,以前他在自己手下做事时,自己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只失手过一次,一个弟子半夜想喝水,叫不到人,就跑到佣人房里,然后发现我的床铺空着,和我同屋的人却被点了昏睡穴……实在是很坏的运气。后来,我被捉了拷问,再后来,阿恒出手救了我。"
第十六章 总有天明
"原来,你是这么认识阿恒的,"银沁喃喃道,伸手抱紧左安,虽然左安只说被捉了拷问,但银沁知道偷盗秘籍罪名极大,当时的拷问必然残酷无比,一想到左安曾遭过这种罪,银沁一颗心都揪起来,不敢再想。
"那时候阿恒正在那里做客。"左安说,"我向来不会把偷到的东西藏在身边,而是寻个隐蔽的地方掩埋,阿恒却不知怎么寻着了那本我藏起来的秘籍,然后将它放在那个告发我的弟子的衣箱下,再当着众人的面搜出来。于是真相大白,一个烧饭的佣人偷秘籍当然没有一个弟子偷秘籍然后栽赃嫁祸来的生动可信,更何况,阿恒是临时去那里做客,与这件事情毫无利害关系。此外,我始终未出手抗拒,一直坚持自己清白,所以终于逃过一劫。离开那里以后,阿恒对我说,他是海世教的人,海世教为了壮大所以需要与各门派联手,不能够联手的门派就要毁掉,不管是对付哪一种,都需要有好的情报。他救我,是因为他觉得我们实在志同道合,偷的东西虽然不同但却颇能互通,所以他要我做他的搭档。我欠他情,而且这么做对我没有坏处,便同意了。他是一个好搭档,很聪明,很能干,而且没有背叛过我,我们在一起做成了不少事,过了几年,有一天他说,下一个目标是天水宫,我想那天水宫占据武林三分天下,传说中宝物甚多,自然答应。再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所有故事,全部真相。
"银沁,如果我没有来过天水宫,如果我这个人不存在,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左安忽然轻轻的说,平淡而沉痛。
银沁一惊,然后突然意识到左安的想法,自己在经历骤变之后对他极尽冷漠,整整三个月的漠视,没有一句解释,任谁都会以为那是因为怨恨,至少也是一种怪责。冷汗涔涔而下,自己竟然会想不到,竟然就做出这种事,竟然伤到左安还茫无所觉,自己是怎样一个混蛋!想到这里,银沁忍不住伸手握住左安的双肩,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左安,我没有过那种心思,一刻也不曾有过,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爱你,这一点比什么都更真,你一定不要怀疑。以前的我不过是个瞎子,没见过爱也不懂得珍惜,在遇到你之前的日子我都是白活的,如果你没有出现,如果你没有伸出手,我或者的确可以活下去,一直活到地老天荒,然后再无知无觉的死去,但这样的生命,漆黑一片,又有甚么值得?!左安,我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后悔的!你明不明白?!我如果能停止爱你,我如果能忘记你,又怎么会站在这里像个疯子一样忘掉一切只剩下一夜?!"
中了魔。
发疯一样的告白。
连自己也可以不爱,连世界也可以不要,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是不能放手的,
放不开手。
左安看住银沁,向来沉静的眸子变潮湿,不能控制自己,一切出离控制。
银沁也看住左安,自己是疯了,他知道,但谁会后悔?他缓缓吻住左安。
恨不能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吻过黑发,吻过额头,吻过扬眉,吻过眼睫,吻过耳廓,吻过面颊,吻过挺鼻,吻过唇齿,吻过下颌,吻过颈项,吻过肩骨,吻过胸口……吻遍他每一分每一寸的身体,听着他一颗心在那里擂鼓一样的跳,与自己的没有二致,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想要和他在一起,今天,明天,以后,永远
今年再不会有这样一个夜晚,今生再不会有这样一个冬天
上苍知道
一夜可以长的没有尽头
明天可以永不来临
……
天空放出光芒,明天终于来临。
海世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柳海,他并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站在外面凝望着柳林的焦墟。他一直以为时间早己经将自己变得够现实够冷酷了,但现在,看着眼前的残枝焦叶墟,他却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柳海曾经是他那么熟悉的地方,那时候,他和柳听声、石心萦、林持国、林倾城兄妹,还有水一泓,他们总是聚在这里,那时候还没有此刻的野心勃勃的海世,那时候的自己是意气风发的,但是也是热血的。
那时候,并不是不快乐的。
他知道部下都在奇怪的看着他,是的,没有第二条路,野心勃勃的海世只能走进柳海。从十六年前开始,他每做出一次选择都会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所为并不是选择了最宝贵的,而是放弃了其他所有的,一次次的放弃,直到只剩下自己的贪念和野心。他知道别人会说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他不会这么辩解,他是个诚实的人,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的,那么多年来,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少,这是他的错,他为了贪念放弃了其他所有。但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再说也没办法后悔,那条走回过去的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没有了。
海世大步走进柳海。
左安看见海世大踏步的走过来,身后跟着几十个下属,但他的心情仍然很平静,不害怕也不亢奋。很好,自己的状态十分好。想起银沁昨夜的温柔,他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我会赢的,绝对。
左安抬起手,银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会打败海世。
左安和海世走到早已划定的场地中间,相互握拳致意。然后,几乎是同时的,两人齐齐向对方所站的位置急速掠去。没等众人有所反应,两人的剑已经化作百千道银光,彼此切割挡隔,就连银沁这等高手也只能看清他们大致的剑路走向,更不用说旁的人了。更厉害的是,这一番急风骤雨一样的快攻,居然没有发出一声两剑相交的脆响,这两个人居然可以完全看透对方的剑路并不断飞快的变招,这是怎样的速度和眼光。
旁边的人只看的赞叹不绝,虽然日日在江湖中打滚,但世上多的是所谓高手,真正绝顶身手的比试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实在是不枉此行。他们看的欢喜,却不知道这一刻激斗中的左安和海世正在叫苦不迭。从开始动手到现在,没有一招剑法能够使老,往往是自己的手腕刚移动了几分,对方的剑已经往必救之处袭来,而等到自己变招反攻,对方又立刻闪电样做出反应,不能喘息,不能瞬眼,激烈到连心跳也忘记,到后来,别说旁边的人看的目驰神迷,就连身在局中的自己也已经是凭借本能多过眼睛。
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发挥,这种打法,绝对无法再坚持一盏茶。
已经不是疾风骤雨能够形容的了。
原本,大家都觉得就个性而言,海世老辣、左安沉稳,这次交锋应该是一场比试耐力的持久战,但这会儿,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一场电光火石样的闪电战,而且快得理性、快得冷静、快得险恶,快的让人感觉不寒而栗。错一步就定生死。于是所有人都觉得有点热血沸腾起来,一颗心随着剑光越跳越快。
海世也深深感觉到了危险,他的确没想过,左安竟可以打到这一步。事实上,单论内力,左安仍逊着一筹,但论到悟性,海世不如左安。三个月不能改变海世很多,但三个月足以让左安成为另一个人。海世并不知道,三个月前与他交手的那个少年是整整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强弩之末,左安从不肯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弱点,所以那时候海世竟没有看出他的疲惫,海世只以为,他不过尔尔,这是很多人都犯过的错误,甚至银沁也犯过,所以海世此刻追悔莫及。
现在的左安很强,他有体力、有战术、有决心,而且比三个月前更沉稳,那是一种知道自己的未来的人才会有的沉稳,再没有疑惑,再没有动摇,心如铁坚。
左安一剑重过一剑,滴水不漏,简洁直接,这种至少要年逾不惑的人才可以到达的境界,左安二十二岁就可以,看穿所有花巧,放弃一切曲折,沉稳的左安使出澄澈的剑,海世的汗一滴滴落下来。左安的剑法没有锋芒,但是,也没有弱点。他本以为,阿恒在这三个月中一定会指点左安剑法,他本以为,阿恒一定会让左安的剑法变得繁复华丽,所以他很放心,那种剑风他很熟悉,而且极不适合左安,但左安却没有变成这样,他比三个月前更像自己,阿恒没有影响他。海世的心开始乱。
这时,只听当一声响,两剑相交。
旁观的人都是心中一跳。原来海世久战不下,心中渐生狠意,看见左安又是一剑闪烁不定的指过来,便不再回手挡格,而是凭着深厚内力硬生生将上身移开尺许,同时右掌发力向左安猛击。左安那一剑虽然勉强刺中海世肩头,但同时海世的右掌已经排山倒海一样的击过来,左安不敢怠慢,急忙一掌回过去,两掌交处,只听得一阵闷响,海世向后猛退两步,左安却足足退出四、五步方止。他站定后,眼里仍是不动声色的沉静,嘴角却有两行血丝慢慢流下来。内力无法取巧,海世只是一掌,局势顿时风云变幻。如斯威力!左安想,海世成名已二十余载,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他如果不择手段一味比拼内力,自己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战局如此激烈,银沁的冷汗早已经出了一身又一身,等看到左安被海世一掌击退,哪里还忍的住,只觉得喉头一腥,一口鲜血飞快涌将上来,但随即想到决不能让左安分心,于是又硬生生地咽回去。他武功被废后,气血不畅,这时候强行压住淤血,顿时受了极重的内伤。银沁却也不在乎,异种冰莲既然发作,他能捱过的日子便屈指可数了,那么,多一处伤或少一处伤又有什么相干呢?
银沁虽然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眼里,但却有人着紧的。阿恒自决斗开始后,一直只放了五分心在场上,剩下一半都挂着银沁,他见海世强逼左安对掌便知道不好,果然,下一刻就看见银沁身形一晃,脸色惨白如纸。阿恒忙将左掌按上银沁的后心,只觉得触手处一片湿凉,原来那外衣被银沁的汗湿了又湿,早已经浸到透了。他爱他至斯,阿恒忍不住心中酸软,旋即又气恼银沁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现下正是寒冬天气,他根本是找生病!阿恒正要发作,忽然觉出银沁体内有一处气息十分奇特,它在心脉周围若断若续的游窜,似寒又燥,缠绵阴柔却又霸道万分,阿恒先是奇怪,随即突然明白过来,他只觉得自己有如掉入冰川,身上觉不出痛,只是冰冷,异种冰莲!是异种冰莲!!
银沁已经没有武功,异种冰莲会再发作,自然是因为情感激荡,武功可以废,情爱要怎么忘?如何再破釜沉舟?他向银沁望去,一时间心如死灰,银沁却只是淡淡而笑,淡如轻烟,飘袅不散。有什么好担心?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第十七章 为欢几何
阿恒看着银沁,银沁看着左安。
场中的局势已经大坏。海世拼着受伤才占得先机,自然不容左安再有喘息的机会,趁着这一击之威,他飞身向前,双掌连环向左安袭去。左安只觉得海世一掌接着一掌,前力未消,后劲已至,直如狂风呼啸、怒涛汹涌,胸口顿时一阵闷痛。
阿恒看见左安接一掌、退一步;退一步、吐一口血,竟是片刻间就要不敌,不由得心急如焚。
此刻,天水宫的众人自然是一派紧张;正在一逞所长、八面威风的海世,却也是殊无快意。十数年的打拼,今朝终于得偿,但代价是什么?哪怕领袖江湖,也无法感觉激动与荣耀,太多年的阴谋伎俩、勾心斗角,那个冲动而热血的少年早已经消失不见,今日之成就,换了二十年前他会豪情万丈、气冲云霄,但现在,却只觉得淡漠。付出太多、期待太久,换回来的东西不如想象中的甜美。就连水恒,他一手带大的亲信,也变了心。而面前正步步退却着的左安,却可以有那样澄澈坚定的眼神,简直令他觉得……嫉妒!
这时,原本飞速后退着的左安突然一挺腰,于顷刻间顿住身形,手中长剑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刺向海世的左肩,正是银沁的成名绝技——"夜星天坠"。海世方才为了抢占先机,左肩已经挨了一剑,虽然不甚严重,腾挪避让间总是不如先前灵便。他见左安这招欺人软肋、甚是阴毒,心中的怒气更炽,竟不顾伤势,左手猛运力,一柄长刀向左安的剑刃反挑上去。他武功精湛,虽然受伤在先,这一刀仍是势大力沉、猛烈非常,只听"当"一声响,左安手中剑已被挑作两段。海世这刀余劲未消,就势一个转折,直直向左安砍去。左安这时内腑受伤、兵刃被断,情况简直糟到不能再糟,但他湛黑的眸子反而亮出一片眩目光华,灿烂的连剑光也变黯淡。
风华绝代!
众人心头突然不约而同的掠过这四个字。
真要论及相貌的俊美无涛,莫说阿恒,就是银沁也要远远胜过左安。但此刻的左安之光彩四溢、风华万千,直如天人一般,竟叫人无法逼视。从平凡到倾国,仅仅只需要一个眼神。
连海世也是片刻惊艳。
片刻足矣。
左安一掌击向被海世斩飞的断刃。
他使的是巧劲,这一掌击在断刃的刃缘,不减其速度,只将飞射的方向拨转了寸许。断刃顿时反向海世疾射过去,而且,因为左安那一掌,速度比方才更要快上倍许。海世意气之下用伤臂硬格左安的长剑,这时已觉半身剧痛,手上的招式又已使老,无论如何来不及转回,竟只能硬生生看着那段断刃射入胸口,一口鲜血涌将出来,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刀也已砍上了左安的肩骨。左安闷哼一声,却反向前冲,倒握手中半截残剑,向海世心口扎去。
海世已经无可避让。
风声疾响,三枚三棱银梭向左安飞射而至。
<混蛋!!!>,左安暗自怒骂。此刻他已经杀红了眼,也不去出手挡格,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今日就是饶上一条性命,他也要海世死。
却见眼前一花,那三枚银梭在空中一个转折,竟是撞向他手中残剑的刃侧。那三枚银梭个头虽小,力道却是遒劲,左安这一剑虽然扎中海世,但被硬生生撞开寸许,到底没有扎正心脏。左安也不说话,提手就要再补一掌,一个人影已经飞身赶到,挡在了他和海世之间。
左安心中的怒火飞窜而上,一双眼慢慢变成血红。
这个人他如何不认识!?这枚梭他如何不记得!?何其相似的场景,三个月前阿恒正是用同样的手法救了他的性命!今天他却又反过手去救海世!!
"滚开!!!"左安沉声吼道。阿恒看他一眼,低声说,"胜负已分,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左安本已怒到极点,听他居然还敢说出这等话,顿觉一股冷酷恨意从身体深处迅速激升——海世武功这等高强,今日我使尽心机,拼却性命也不过略胜一招半式,往后他于我之武功为人了然于胸,不再轻敌放纵,我还能拿什么去和他斗!?这里又有何人是他对手!?现在我能活着站在这儿不过是侥幸!!你枉在江湖打滚这多年,竟不知道其中利害,你居然愿意相信海世会因为今日之败从此再不染指天水宫!一句誓言?你居然愿意相信一句话而去拿银沁的性命冒风险!?
想到这里,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左安眼中寒光一闪,顿时想一剑刺过去,将面前两人一并钉死。他心肠狠,决断又是极快,一动念就欲动手,但这片刻耽搁,银沁已经赶到。银沁的脸色同宣纸一样的惨白,他伸出手查看左安的伤势,肌肤相触,那手指竟是在微微颤抖……银沁……他在颤抖……竟然……左安一腔怒火瞬时凝成寒冰。这是银沁……初见时的银沁有着星斗般的眼眸、利剑样的笑容,潇洒不羁的连水一泓也无法拘束,他那种谁都无法比拟的天份,谁都无法比拟的光芒,叫左安错不开眼去,在不知道的时候,一颗心已经沦陷。不止他一个,所有的人都一样,整个江湖都为天水双璧而震惊,那个时候,银沁根本不懂得害怕与退让,他只是胜利、胜利、不断的胜利……可现在,他居然害怕到颤抖!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他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左安慢慢垂下手中的剑,哪怕下一刻天就要塌落,他也不可能推开银沁去刺阿恒。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是左安决不能不顾忌的,那个人就是银沁。
银沁其实是和阿恒同时间冲入场中的,他在比武开始后的半个时辰里担足了惊受足了怕,及至见到阿恒用银梭飞射左安,一颗心便似要跳出来一样,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他会比阿恒晚到这许多,只是因为他没有了武功。轻功可以一跃而过的距离,在他却是一片根枝缠绕横亘的陡坡。
心爱的人在险境,自己却无能为力。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江湖中人没有武功就没有了一切。
他能够明白左安血红着眼要杀海世的心情,换作是自己,若与左安异地而处,也必定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现在的左安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决计不能和阿恒硬拚。更何况,阿恒只是优柔寡断,并非要与他们为敌。
左安的伤口很深,适才海世的那刀着实沉劲,若非左安用断剑先一步将他重创,只怕一只臂膀都要被这刀卸掉。但肩上的伤虽然严重,还算容易调治,肺腑间的内伤才是真正的麻烦。海世的掌力足可以开碑裂石,他硬接了这许多掌,已经损伤了心脉,如果不小心医治,只怕今后会后患无穷。竟然伤重至此。银沁胸口间一阵酸热,我捧在手心里当珍宝一样的人,海世居然下得了如此狠手去伤害?而自己不过一介凡尘俗子,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左安这等眷爱的?
心里头颠来倒去的痛楚共甜蜜,纠缠的再分不清楚疯狂与爱恋,便是有一千双眼睛在盯着、在看着,又怎样?银沁伸出手紧紧揽住左安,耳边顿时响起阵阵吸气声,谁在乎?他只将自己的面孔埋在左安颈侧。
泪已满颊。
海世看见银沁、左安两人如此情状,先是惊诧,接着想到这点大可以加以利用,顿时又是一喜。这时候场边另一侧,水婧与海世教的几个护法也都走了过来,他心神松懈下来开始觉得伤痛难耐,便缓缓坐到地上。
海世教的护法与阿恒一直是相熟的,虽然彼此有了敌我之分,但他方才在危难关头出手救下海世,他们心底下不自觉的又把他当作了自己人,没多说话就站到了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将海世护在了身后。
……竟然还愿意相信我
阿恒突然觉得有点酸楚。
我这样一个反复小人……忘恩负义于前,摇摆不定于后……
连我自己也瞧自己不起。
水婧本已站停了脚步,这时又向坐在地上的海世走过去。她是天水宫的教主,海世教的护法自然对她怒目相向,几个人碍着阿恒不就动手,但却将她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水婧见他们疑心,也不分辨,只是转头看向阿恒,淡淡说,"我懂一点医术。"懂一点医术?难道……她竟要为海世疗伤?她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除非是……百般滋味在心头,他欠水婧的,重如山岳。阿恒让开了路。
海世教的几位护法面面相觑,他们对阿恒还是信赖的,又知道水婧不会武功,但……这时海世抬手做了个动作,几位护法立刻一脸肃然让开了路。
海世打量着水婧,这就是白箐虹的女儿?上一次太匆忙没有看仔细,今日才发觉她的眼神与白箐虹极其相像,是一种干净而纯粹的冷冽。有这种眼神的人……海世暗暗皱了皱眉,这种人一旦狠起来,是不会顾虑别人的死活的,就好像水一泓,竟可以为了一己私情不顾手足兄弟。这样一个女子,海世想,阿恒却似乎十分在意,只怕……
阿恒虽然是水一泓的儿子,性子却与之大相径庭。他幼年失恃,所以特别看重感情,别人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珍惜非常。如果阿恒是平常人,这原本不是桩坏事,但他身在江湖、位高权重,那就断断容不得这等优柔寡断。这样下去……阿恒怕是命不久长。
海世一双老辣精明的眼睛盯着水婧,她却恍若不见,熟练的检视了一下伤处后,她用几根金针刺了几处止血消痛的穴道,手势竟是十分纯熟。她常年与世隔绝,花心思学这一手精湛医术还能是为了谁,自然只是水一泓,阿恒心里说不出的味道,别开了脸。
"水教主,现任的柳护法是谁?"海世凝注许久,忽然开口。水婧抬起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是我,"她说,然后倾身将一柄雪亮匕首直刺入海世心口。
很快就大结局了,敬请期待 (-。-)
第十八章 水满江湖
她离海世着实太近,这一下竟没人来的及挡格。
偌大的场子鸦雀无声。
海世的眼睛是睁着的,死不瞑目,他奋斗一生,换到今日这一刀。
一生结束,不后悔,但也不快乐,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在这一点上,海世还是应该羡慕水一泓的。
海世教的教众沸腾起来。
天水宫的教众见状也齐齐亮出兵刃。
血花,飞溅开。
熟悉的头颅滚过腿侧,阿恒瞥了一眼,这时又滚过来一个,可笑,他想,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要死?水婧的那一刀,他打了个寒颤,水婧的那一刀……方才冻住的痛意从心脏处开始发散,慢慢洇湿身体的每一寸,水婧……为什么?水婧……你就是柳护法吧?难怪你一直不肯公开柳护法的身份。天水宫的掌门也许可以不会武功,但天水宫的护法却是一定要会的。
海世教的人渐渐被弹压下去,他们人不多,而且群龙无首。兵戈过后,地上一滩滩尽是他们的鲜血。都是我的错,阿恒想,我每一件事都做错。
他缓缓转向水婧,"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欠水婧的,哪怕水婧当着他的面杀了海世,他也不能不给她一个分辩的机会。
水婧沉静的一如既往,她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中央有一小瓶水。"这是天水,"她看着阿恒说,"它是天水宫的镇宫之宝。之所以被称为镇宫之宝,一个原因是:天水天下只此一瓶,"说到这儿她转向左安,"另一个原因是:只要人还活着,不管中了什么毒,天水都能化解。"
左安看住她,良久。"你要我的命,"他说,用的是肯定句。
"是,"水婧说。"我没有选择。我很抱歉。事后要怎样都无所谓,我今日并没有打算活着离开柳海。"
左安死,
或者,银沁死,
也有第三条路,两个都死。
绝!!水婧真绝!!
她在说什么混账话?!我的性命为什么要拿左安的来换?!匪夷所思,荒诞不经!!银沁一股血往头上猛冲,左安这家伙可千万别白痴!!他急急道,"左安,我能这么活下去吗?用你的命、你的血去换取这样一瓶水?你不能让我一生一世悔之不尽!!"
左安,活下去吧,阿恒手里有碧波泪,你还可以过一个完整的人生。忘记我,一切从头,你可以的。
银沁……!!
该怎么做?!怎么做都是错!冷汗涔涔而下,左安看住自己的爱人,走任何一步都是将他陷于万劫不复!怎么能不犹豫?怎么能不彷徨?恨自己不能肋生双翅、挟山越海,将那瓶天杀的天水抢夺到手!!
水婧,你够狠。
"我是不会……"咬咬牙,左安开口道。
"等一下,"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先听我说几句话?"
阿恒?!他又想怎么样?左安紧紧拳头。
阿恒逐一看过场内诸人,心思一片澄明,最后他把目光落到水婧身上,"你这么做是因为水一泓吧?他想要海世和左安的命,所以不惜一死来要挟你。但是他怎么会放过我呢?我不是也应该对白箐虹的死负责吗?难道因为我是他儿子,他就会高抬贵手?"阿恒说着笑起来,"他不会跳过我,会跳过我的人,只会是你!水婧……虽然很失礼,但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呢?"
万籁俱寂。水婧看着阿恒不做声。
"你爱的人,究竟是水一泓还是我?"阿恒看着她,继续问,"水婧,你可以为了水一泓死,那么,如果我说请你把天水交给左安,请你活下去,你愿意为了我而活吗?"说到这,他突然抛出两个空瓶,"这瓶子里面原本装的是笑红尘和碧波泪,不过现在已经被我吃了。"
他说什么?!他疯了?!
左安瞪大双眼,心里头如翻江倒海一样的不安。
"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是剧毒,所以,水婧,现在我和水一泓扯平了,他用性命要挟你,要我们统统活不成,我也用性命要挟你,却是想你们都能活下去。"
这时他见水婧想说什么,忙摆手道,"不,不,水婧,就是有天水我也不会喝的。我这一生,俱拜水一泓所赐,也皆为水一泓所毁,我从来赢不了他,他死了,我也要被他牵着走。但这一次,就这么一次,我要赌一赌。我真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我能够胜过他的?比如:你会不会为了我而活下去?你会不会爱我多过爱他一点点?"
阿恒笑的极之灿烂,如花笑黡,现在他对住了左安,"左安,我知道你厌恨我。可你看,我今天可为你做了不少事。第一,我把本该留给你的'碧波泪'给吃了,虽说银沁这么安排是为了你好,但你一定不会喜欢的;第二,我把自己毒死了,我害了银沁,是你的大仇,我死了你会很开心吧?所以,左安,现在我有资格要求你做点事了。"左安一双眼慢慢洇红,说不出话,从不曾如此惊痛抱歉悔恨万千但是就是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只能拼命点头,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如果水婧把天水给你,就请不要再为难她;如果她不肯给,你要杀她我自然无法阻拦,但希望你不要折磨她。水婧是对不起你,可你也有亏欠她的地方,我们之间的恩怨谁能说得清呢?生死而已,不要让我死不安息。"
阿恒说到这儿慢慢坐了下来,他看了看银沁,"银沁,你看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你叫我做的事我一件也没做到,你大概是对我失望了,我也对自己失望了,一点立场没有,总是误人误己。但我是不后悔的,便到今日也不后悔。水一泓说,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够了,所以,今天让我也来做一个任性自私的人,让我也来看一看,生命有多轻,爱恨有多重!"
"我们这么彼此憎恨,到什么时候才是终结,难道一定要死剩最后一人?"
"今天,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你们三个以后的人生,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我爱你们,在这个世界上,你们是我最爱的人。"
没有人说话。阿恒坐在那里,微微阖着眼,一动不动。
他死了。
居然死了。
嗤嗤的轻响,是眼泪掉在土里,但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水恒的性命。
水婧抬头向林外走去,目光坚忍腰背笔挺,她径直的从左安与银沁之间穿过,没有顾盼、没有戒备、没有犹疑,毕竟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值得宝贵的东西已经统统失去。
水婧身上的白衫随风飘弗,掠过左安与银沁的臂侧,两个人都没有伸手拦阻。
水婧已经将天水留在了柳树下。
阿恒如花
水婧似玉
这许多惊世才情倾城国色卓尔不群挥洒如意也不过一滴伤心泪,落进江湖,漫起万千波涛。
水一泓死了
白箐虹死了
曾经是傲视群雄惊才绝艳翻手云雨超尘脱俗亦化作一醅坟头土,飞散天涯,凋零许多芬芳。
银沁伸出手摸到左安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扣住。纠纠缠缠十指相绕。是的,一切都可以是假的,但只有这紧握的双手一定是真的,最爱的人站在身侧,伸手可及,呼吸相接,人生在世更有何求?!
这许多鲜血也没关系,左安在这里,已经太足够,前路哪怕风雨如磬荆棘满地,他也是甘之如饴。
End
蛛蛛:终于在完结江湖时,成功的把主角杀死多半。不过我也是没有办法(555假惺惺的抹眼泪),这篇文一开头定的基调就是悲剧,我已经很努力的救回左安和银沁了。
观众:(扔香蕉皮)可是银沁不是武功全失吗?
蛛蛛:这个你们就不懂了,银沁既然是武学天才,武功早晚会恢复的。
银沁插花:(满脸黑线)早晚是什么时候?
蛛蛛:早晚就是如果你努力狗腿作者,二十年以后可能会有希望。
烂番茄、臭鸡蛋、锅铲、飞刀
水满江湖 恶搞番外
水满江湖 番外 花开花谢
"启禀水掌门,"一个〈南〉级教众匆匆步入听声阁。
〈水掌门水掌门……水一泓是水掌门,水婧是水掌门,轮到自己,居然还是水掌门!!>银沁暗暗叹口气,转过身来。
"海护法已经回到天水宫。护法让属下转告掌门,此行一切平安,他稍事交待后即刻会过来听声阁,让掌门勿念。"
"知道了,"银沁皱皱眉头,左安这家伙居然又把自己排在那些杂务后面,这次再不能放过他,"你下去罢,出去的时候把听声阁周围的护卫也撤了,这里不需要布防。"
"……是。"那教众偷觑了一眼掌门的脸色,不情不愿的答应了。居然叫自己做这种事,事后让海护法知道了,非扒自己一层皮不可。但如果这会儿不答应,恐怕立刻就会被扒皮。
银沁正自一腔懊悔,也没功夫去理会那教众的一点弯绕心思。他最近思前想后,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一定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决定由左安来出任海护法。左安自然是什么都好,但唯独做事实在太过认真。自从他接任了海护法一职,糜论巨细事必躬亲、方方面面打点周到,上个月为了遒山派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又亲自跑到洛阳去调停。这一别就是经月,好不容易盼的他回来了,居然还要先料理了教务才来见自己,实在由不得银沁不扼腕断肠。
这等聚少离多,相思未免太苦。
总得想个法子才成。
左安推门进来时,见到的正是银沁这副愁肠百结的模样。
这一个月,左安为了遒山派那个不成器的少主,在各方势力间不分日夜的周旋谈判。不单止将洛阳城踏了个遍,还专程上了两次少室山。几十天奔波忙碌下来,别说他事事亲力亲为,就是跟在旁边的教众也因为抵不住疲累调换了两拨。
但无论左安走到哪里、做什么又或见什么人,眼前晃来绕去的总是银沁的影子。时而是银沁挥洒如意剑气如虹、时而是银沁睥睨独立笑傲群雄、时而又是银沁情深款款温柔如水……满心满眼的都是他,还怎么有心思在洛阳熬,所以事情虽然没完全了结,左安已经等不及的赶了回来。没成想,当那张念兹在兹的面孔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竟是这副咬牙切齿、横眉竖目的样子,左安忍不住泛出一个微笑。然而这笑意尚不及爬上嘴角,银沁却已看到了他,于是那双恨恨的眸子于刹那间被电光擦亮,闪闪耀耀的都变作欢喜,竟是一室生辉,于是左安又突然笑不出来了。
银沁,银沁。
竟也如我思念你一样的在思念着我吗?!
他探过手去触碰银沁的脸颊,肌肤相及处,冰石化做火焰。
我怎么竟可以离开你这么许久?!
指尖热的发烫,一下一下都仿佛灼伤,但哪怕痛楚也希望能够更加接近,直至融作一体再不分离。
我想念你,
我思念你,
我爱你
……
再不要分开了。
一室的浓情蜜意。
过良久银沁喃喃道,"又乱放电,"说完后像想起什么般,突然恶狠狠的瞪了左安一眼,"你怎么这么快就能搞定遒山派那小子捅的窟窿?你是不是又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出卖美色了?"
出卖美色?!我?!
左安这下冤屈的太厉害,只能对着银沁瞠目结舌,再不知道从何辩起。
这只猪整天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果然……"银沁见左安不说话,以为竟被自己说中,一张脸顿时垮下来。
"果然什么啊?"左安见状急忙说道,"我当然没有做过……那种事。而且从来没有做过!!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怎么没有?"银沁脸色缓了缓,但依旧瞪着眼睛。"上一次,你就是用这招赢的海世!"
气极到无言。
左安猛扑过去掐住银沁的脖子,接着一使劲将他推倒在地上,跨在他的腰间恨恨道,"我趁早掐死你,省得一腔心思都喂了猪。"
"你骂我是猪?!"银沁也气,胼起双指向左安的左肋点去。
这家伙!
左安顿时又想破口大骂,还未及出声,银沁的手指已探到他的腋下,接着开始膈肢他。
这头猪怎么这么卑鄙。
兵败如山倒。
真不该让他知道自己怕痒。
银沁连使阴招,终于翻过身来反制住了左安。他得势之后心情立时大好,笑眯眯的在左安身上摸来摸去,意图甚是明显。左安这一阵折腾下来身上也是燥热难当,对银沁滑溜如鱼的指头也就不怎么认真抵抗。两人呼吸渐重,身上的衣物变作累赘。激起的情欲无法按耐,手上的劲道变得越来越重,想拥抱的更紧密,想用牙齿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永久的痕迹,想变作一头野兽啃食眼前这个人的每一寸骨肉。
正是眉眼如丝意乱情迷之际,理智只余一线。左安终于想起一桩极要紧的事, "混蛋,今日逢双,应该是我……"
话还没说完,银沁的唇舌已经缠了上来将剩余的话堵了回去,他含混道,"没关系……那我们就一直做到明个儿……明个儿就逢双了……就轮着我了……"
暴!!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5 at 下午2:22: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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