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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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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巷》作者:景惑

鬼巷
作者:景惑
楔子
  每逢阴历初五,如果夜晚没有月亮,大井胡同里总会出事。
  赵小沫刚把行李搬进新居的第一天,盲眼的迟老太太就阴恻恻的这样对他说。
  他有些诧异的看了老太太一眼,一张被皱褶堆满的脸上,流淌着莫名的诡秘。
  "逃不过的,无论是谁,都逃不过的。"迟老太太仍在阴阳怪气的絮絮不止,在赵小沫听来,那种嘶哑的如同撕裂抹布的声音让人背后一层层的战栗。
  "先放这儿成吗?"背后响起的年轻男子的声音让他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看了看他,点点头,再转脸看时,那老太太却已经不在身边了。
  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甭理她,"年轻的小伙子对赵小沫哈哈一笑,"她老这样,神神叨叨的,你习惯了就好。"
  赵小沫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直觉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一直回响个不停——
  快离开这里。

第一章
  考研成绩出来了,我竟以六分之差落了榜。
  想到母亲还在南方的小城里等着我的捷报,我选择了撒谎。
  "妈,我被录取了,下月底去学校报到。恩,钱够花,您不用担心,对我住寝室。知道,好,恩,妈您也保重身体,我放假就回去。哦对了,新寝室还不能装电话,我再想办法跟您联系吧。"
  放下电话,我拿着撕下来的租房广告,照着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

  广告上,吸引我的只有那低廉的价格。过去就读的大学勒令我退宿,我已经在那多赖了半年多,实在赖不下去了。惟今之计,只能找处房租低廉的地方先住着,等考上研究生再申请宿舍。可找遍了租房广告,价格在我接受范围内的都是那种十多人的合租房,到了晚上闹哄哄的环境实在没法静下心来读书准备再考。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这条广告,大井胡同11院4号,一个大四合院中的一户。出租的是一间房东用不上的十来平米的小房间,价格合理。

  几天后,我搬着我大学四年来的行李,艰难的挪进了这个名唤大井的胡同。
  我四处打量这院子,典型的四合院,有一面古旧的影壁,上面没有字也没有画,暗灰色的漆已剥落得不成样子。
  院子中间是一个水池,现在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水池就用得少了,一个生了锈的水龙头有节奏的滴着水,下面摆了个不知谁家的塑料盆。一些人家的窗外封了铁栅栏,墨绿的漆已不再鲜亮,许多地方露出了原本的铁黑色。
  我还注意到一只大狗,普通的狼狗,脖子被铁链子拴着。或许是老了的缘故,它只是用幽绿的眼神看着我

  刚把行李连拖带拽的弄进院门,就迎上来一个人。
  是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听口音就是北京本地人,自称姓高,个子也很高,足比我高了一个头。看得出,他有一颗热情阳光的年轻的心,帮我把行李搬进院的当儿就自来熟的和我攀谈起来。
  "你南方人吧,瞅你内小身板儿,搬这么多东西真难为你了,哈哈。"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把行李箱拉进屋子。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副床架,四壁空空,再没了别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闯进了狭小的空间。
  "每逢阴历初五……"

  …………


第二章
  二

  我的房东姓袁,是一个和气的中年男子,以开出租为营生。房东太太是个小学老师,长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两人有一个正上高二的女儿袁媛,很白很瘦,沉默寡言的样子,好像非常怕生,我住进来之后,与我的交流极少,除了上学,几乎不见她出门,也很少笑。

  头一个星期,我各处淘来了简单的家具,总算让小屋有了些许住了人的气息,但即使如此,每逢入夜仍然特别的冷。

  每当我搬进新的家具物事,总会出现前面的一幕——小高殷勤的帮我张罗,盲眼的迟老太太则阴阳怪气的在一旁嘟囔。床头不能冲西,镜子不能正对着床,窗帘不能用大红色,台阶上不能摆水盆……很多话,我都是听过就忘的。

  院里的大狼狗叫虎子,是2号的老毛养的。老毛五十多岁,孤单一人,听说有个闺女,但出了国就很少回来,只是不定期的会寄回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老毛退休早,身边又只有一条狗陪伴,脾气难免古怪,有一回他端了盆水出来倒,刚好我走过,跟他打了个招呼,他非但没理我,还拿了盆就往地上泼,溅了我一鞋,眼都没抬就扭头回了屋。

  3号住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头子姓牟,是过去老北京路边撑摊的那种剃头匠,老了手脚不灵便了,活也不常做了,偶尔骑着他的小三轮出去在胡同口的古井旁摆个摊,不为营生,只是闲不下来。牟老头的老伴牟婆婆迷信程度不亚于迟老太太,成天手里面捏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出点什么小事她都能给扯到鬼神上去,然后提心吊胆的求佛祖保佑。老两口的儿女似乎不在身边,只有一对外孙女住在家里,是对很可爱的双胞胎,今年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说起这对双胞胎,也着实让人觉得不舒服。四五岁的孩子该是最贪玩活泼的,我却从未见这两个孩子笑过,连话都极少说,脸上的表情木然而冷淡,就像刀刻上去的死物一般。我和她们说话,她们也只会面无表情的用一双黑瞳盯着我,盯得久了,我总觉得那双眼中弥漫着一股……死气。

  听小高说,惹谁也不能惹李兰韵,除非你活腻味了,想来点儿刺激的。李兰韵是住在1号的年轻寡妇,三十多岁,岁月没有留给她太多的痕迹,可看出是个漂亮的女子。只是天生一幅大嗓门,被谁招惹了能去人家里闹上三天三夜。听说她以前不是这样,和她的丈夫孩子住在这里,几年发生了前一场意外,丈夫孩子都死了,那之后她就成了这样,甚至有时精神还有些失常。不过自我住进来的这一周多里,她对我还算和气,我跟小高一样叫她兰姐的时候,她还会对我笑笑,那笑容很美,却有些凄凉。

  4号是我和房东,5号是小高,6号就是那个盲眼的迟老太太了。整个院子就迟老太太的门户最小,院里人总觉得她精神有问题,平时几乎没什么来往。整个四合院里就小高和我的房东让我觉得还比较正常,不过也许是我初来乍到还不习惯吧。
  日子久了就好了,我这么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房东家吃火锅,招呼了我和小高一起去。我放下手上的书本,帮着房东太太崔姨洗菜。小高磨蹭了一会儿,出现在厨房门口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个圆脸的姑娘。
  崔姨看到她,笑着说:"哟,小蒋来啦。来帮姨一把,晚上留这儿吃吧。"
  那个被唤作小蒋的姑娘对我腼腆的笑了笑。小高向我介绍,这是我女朋友,蒋明薇,薇薇,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赵小沫,新搬4号来的,要考研呢。

  正客套着,一个男人从房东袁叔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对视,我心里却重重沉了一下,不知何故。这个男子,我可以肯定我从没见过他,但他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熟稔。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走路姿势,他的表情,他在从露面到消失在院门口的全部动作神态仿佛都印证着我某个遥远的意象。
  "刚才出去的那个男的是谁?"我心中的疑问不知不觉脱口而出。
  "哦,你说陈老师啊。"崔姨微笑,"媛媛的家庭老师,媛媛的语文不太好,请陈老师来补补的。"
  我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吃火锅的时候脑子里却一直抹不去那个颀长的身影。

第三章
  三

  再次见到媛媛的家庭老师的时候,我好像是有预感一样。他从我窗前走过去,我正在浇窗台上的花。他抬眼看我,仍带着上一次的目光,一点审视,一点好奇。当那目光落在我正在摆弄的植物上时,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
  我感觉大脑有点短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和他打招呼,他竟然就那样径直的走了过去,留给我最后的侧脸,很好看。

  夜里我毫无缘由的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不知为何仍是觉得冷。我把毛巾被裹在身体上,想着是否应该把薄被从柜子里拿出来。
  窗帘没有拉实,苍白的月光从缝隙间洒下来,在床尾投下一块阴影。就在随性的一瞥间,我看见五道不自然的白色略微动了一动,从那块阴影中凸现出来。
  当我仔细看去时,只觉得头皮蓦的麻了,好像全身血液被瞬间抽走了。

  那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手腕以上的部分隐在了黑暗中,只有五根白皙圆润的手指静静映着月光。那只手是那样的清晰,我甚至能看到那手背上微微突出的血管——和指甲缝里,与整只手嫩白的皮肤格格不入的,稀薄的黑泥。
  我急促的呼吸着,整个屋子里只有我口鼻间出气进气的声响。我用力闭眼,甩头,那只手却依然静默在我的脚下,并未如恐怖片中常见的那样,在看第二眼时消失。
  那是真实存在的!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不仅猛烈的抖了一下。那只手就像被吵醒了一样,缓慢的动了一动,随即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腕,钳力大得惊人,抓住我就向下拖去。
  她会杀了我!
  我会死!!
  她是谁?!不,她是什么东西?!
  我头脑中一团混乱,只知道拼命挣扎,想求救,张口却呼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卡卡作响。
  在与那只手的拉扯中,我看到了那手的手腕和一小截手臂,暴露在月光下白的异常阴森,看起来,竟是从床下伸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不知为何物的东西,现在就在我的床下面!!

  也许这挣扎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在我看来却如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人,还是,另有它物?我只是主观的将这一切归于一种生与死的斗争,而我,完全被这一切操纵着。
  灯突然"啪"的一声亮了,我脚腕上的束缚感也随之骤然消失。崔姨微愠的脸出现在门口。
  "怎么啦这是?"
  我看着她,大口的倒着气。灯光佳美,我重返人间。
  想来我的表情脸色也当真好看不了,原本薄怒的女人察觉了什么,开口的语气已是担心。
  "怎么了?小赵?出什么事了?"
  我迟疑了片刻,却没说出什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是恶梦吧。"
  崔姨"哦"了一声,不自然的笑笑:"还是个孩子啊。早点休息吧。"

  我的房东太太走了出去,带上了门。灯还亮着,整个屋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不,或许……不只我一个。

第四章
  四

  灯光下,一切的阴暗无所遁形。我一个人僵硬的坐在床上,只觉得浑身一阵阵的发冷,这才发觉我当睡衣穿的白色T恤竟已被汗水湿透了。脚踝上痛楚依然,按说被这样大力的钳握后早该是青紫一圈了,我低头细看却仍是我熟悉的,柔润的淡白色,没有任何痕迹,只余阵阵骨裂般的疼痛。

  说句实话,我这个人胆子并不小,也根本不信什么鬼神之说。这个世上,活人已经太多,又怎么有空间给死人横行。
  过去家乡那边的初中,旧址就在一片坟地上,初一初二的两年,我们一群愣头小子聚在一起,爬墓碑,挖坟头,什么都干过。有一次真的挖出了一具尸骨,肉已经腐烂,只剩下被严重氧化的、略微发着青黑色的骨骼。回家后,自然是被得知了这事的父母一顿臭揍,还领着我去那坟头给人烧香烧纸,磕头道歉。就算如此,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那具尸骨丑陋的样子我那时候记得分明,却一点都没有感到过害怕。

  可是这一次,我是从心底里觉得寒了。我宁愿相信这真的是我的一场恶梦,但脚踝上的痛楚和一直哽在心中的,迟老太太的那些话,让我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

  我披上衣服,稍稍活动脚踝,还是很疼,于是放弃了下床去关灯的念头。我很想低头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床下面,可竟然就是鼓不起勇气。呆坐了几秒,我手撑在床沿,慢慢的探头,从床上倒看下去……
  一片漆黑,隐约有什么东西的轮廓,静静的一动不动,好像又睡过去了一般。
  我的脖子僵直在那里。刚才的一幕幕又回到脑海中,那只在月色下沉默的手被我的动作惊扰,要索我的命……现在,是不是她还在那里,等待着我的再一次动作……

  我的头因为长时间的倒立而充血胀痛,我甚至不敢呼吸,只觉得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去……而那东西始终静默着,与我形成一种默契的对峙……

  当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床底下的黑暗的时候,我不由哑然。那所谓的轮廓,只是我塞进去的一个盆,一只塑料小凳和一双冬天穿的棉拖鞋,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我终于敢直起身子坐回床上,但终究没了睡意,拿起床头那本临睡前在温习的书,靠在枕头上看到天亮。书上的文字我似乎是看进去了,却什么都没记住。

  昏昏沉沉大概到了早上五六点钟,院子里开始有动静。依稀听见牟老爷子在院里刷牙,漱口的水窝在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咕噜声。紧接着是隔壁小高锁门的声音,大概又去晨跑了。一直折腾到七点多,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渐渐才静下来。
  崔姨临走之前到我的房间里看了一眼,我说我没事。她看了看我的黑眼圈,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毕竟共处一个四合院,我的遭遇很快便成了老人闲时嚼舌的谈资。只是这些议论都在看到我的一刻戛然而止,之后的一整天,每个人都在用怪异的表情面对我,而我作为当事人却被一团疑虑压抑着。
  这种压抑感在我从公厕回来,往屋里走的时候,又一次加深了。
  不知从哪突然出现的迟婆婆瞪着她那双混浊无光的眼睛直直的"盯"住我的脸,缓缓说道:"今天是初五……"

第五章
  五

  一整天,我心里都如同哽了一团头发一般,说不出的躁和堵,吞不下,吐不出。直到晚饭后,我实在受不了了,终于硬着头皮敲开了小高家的门。

  "哎?小赵?"
  让我踏实了一点的是高学辉的神态还是一如平常。
  进门坐定后,小高给我倒了杯水。我转着杯子,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个……听说了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嗯,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就是想问问,这个初五在你们这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啊?"
  高学辉有点发怔,但很快又笑了:"是不是迟老太太又跟你说什么啦?你甭理她,老迷信一个。"
  "可是……"我摇摇头,把从昨夜到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听罢,他张着嘴啊,啊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半晌,才勉强笑道:"太邪乎了,跟听鬼故事似的!比老太太们说的还悬啊!不过我看你就是做梦了吧。"
  "可我的脚是真的疼。"我叹气。
  "这个……不是也有人说,有时候梦太真实的话梦里头经历的一些感觉会延续到醒来之后吗,神经在做怪啦。再说不是没有痕迹吗?真要让人掐那么狠还不得一大块青啊。"

  我没再问下去,和高学辉东拉西扯起来,聊到考研,聊到女人,聊到那个让我心乱的家庭教师。
  陈麒,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那一夜没有任何异常,之后的几夜也没有。
  "每逢阴历初五,如果夜晚没有月亮……"
  我不禁又想起迟老太太的话,真的和初五有关吗?可那天明明有月光。到底在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四合院里发生过什么事,我的好奇心渐渐战胜了恐惧感。我甚至在想,如果当时能把那只手的主人从床底下拉出来,我还真想看看那样细腻白皙的手臂,连着怎样的一具躯体?

  这一个月来有一点变化,那就是牟老夫妇家的双胞胎,安琪和安娜和我突然变得很亲,总是缠着我。每次都要耗到牟老太太来找才肯离开。
  "也真怪,这俩娃儿打小就没跟谁这么亲过,怎么就喜欢小赵你呢?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你看看,真是……"老人一脸歉意的讪笑着。我也只好跟她客气:"牟婆婆,您说哪的话啊,安琪安娜都是很乖的孩子,谈不上添麻烦的。"
  "呵,呵呵,是,是……"牟婆婆还是不自然的笑着,让我觉得那笑容里总像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和小高的关系仍是最好的,他对我的称呼已从"小赵"改成了"小沫"。我也叫他一声"学辉哥",其实一比年级,他才大了我半岁多。我大学毕业,又考研一年,到现在也没走上社会,他却是中专毕业就工作了,到现在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很多事上要比我老成的多。

  晚上小高的女朋友蒋明薇又来了,还带了肉馅和小白菜,招呼我和小高包饺子。我打趣地问两人什么时候结婚,蒋明薇瞪了高学辉一眼,嗔道:"等这没出息的搬出他内小狗窝再说吧!"
  正说笑间,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冲动,就想去院子里看看,像被什么人呼唤着一般,扔下饺子皮就跑出了屋子。

  在影壁的旁边,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颀长好看的身影,他并没有看到我,正往院外走。
  在他隐没在影壁的另一面之前,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的,他的名字。
  "陈老师!"

  他回头,有些意外,有些莫名。

  我才发现我的举动是多么的愚蠢。我的腰上围着油腻的蓝色围裙,袖管卷在手肘,一双沾满面粉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摆,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挑了挑细长的眉,打破了沉默。他问,赵小沫?

  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点了点头。
  他的嘴角略微扬起来,说,你好。

  我想要张口回应他,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的脸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他的身体在消失,连同着周围的一切,他们在飞速的倒退着远离我。
  感官渐渐失去了效用,直到归于纯白。

第六章
  六

  等我恢复意识,已躺在高学辉家的沙发上。蒋明薇面带忧色的看着我,见我醒来,忙递上一杯水。

  "我怎么了?"我揉揉太阳穴,没有任何的不适感,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谁知道啊!我们俩就看你包着包着饺子突然冲出去,等我跟出去的时候你已经躺门口了。"小高苦笑道。
  "你跟着我出去的?"我隐隐觉得不对。
  "是啊,我们俩都跟出去了啊。"蒋明薇说,"你前脚出去我们后脚就跟着了,还以为你看见什么了呢。"
  "难道你们没看见……"
  "看见什么?"
  "没什么……"我愣了愣,摇头没再说下去。他们问的是"看见什么",而不是"看见谁",说明他们肯定没有看到陈老师,就算我问也是没结果的。只是我不明白,我看到他,我喊他,我发呆,他叫出我的名字,他对我说"你好",他对我微笑……小高他们如果紧跟着我出去,怎么可能没有看到?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这顿饭,我完全食不知味。吃过后,就一个人散步到胡同口。
  夕阳下,古朴的灰色房瓦上勾勒了淡金的轮廓,墙上青砖的缺口,地上期期艾艾的杂草,无不诉说着这座六朝古都的苍茫旧事。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穿着麻布马褂的汉子,长长的黑辫子围在额上一圈,手中捏着长杆的旱烟,蹲在沉黑的井沿旁边,肩上搭着毛巾,时不时拿起来拭一把汗。
  他用鹰般的双目,深深的看我。

  那一瞬间,时空交错。

  街面两侧竖起的竹竿悬挂着写了招牌大字的红灯笼,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用同我一样的姿势望着天际夕阳的柔光,面容姣好。这是我身在南方无从触及的旧京,从未在任何一部影视作品中遇见过,如今却这般生动且深刻的包围了我。

  满清的风悄然而至,恍如隔世。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白日梦?我低头看进井口,里面浅浅的露着泥土,有些枯草,甚至还有个塑料的可乐瓶。井已经弃用多年,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只有井沿一侧精致的黄铜小牌上镌刻着它的年龄与价值。

  "曾经也是个纸醉金迷的地境吧。"
  苍老得如同腐布撕裂的声音不期然闯入耳际,我心一惊,转头果然看到迟老太太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她用白浊的双目看着我,目光好像穿透了我,抵达了某个我不能及的地方。
  "你也看到了吗?那如织的行人,穿梭的马车,那灯笼上的字是什么?嗯,那大门多气派啊,我见过好几次,穿着鲜红旗袍的少奶奶,她穿那身衣服可真好看呐……"老太太兀自喃喃的说着,向晚余晖映在她脸庞上,宁静致远。
  "每个人心中都有睛明,老太婆我一点也不瞎,什么都看得见呐……"

  看着她颤颤巍巍挪动着旧社会遗赠给她的小脚离去的背影,我忍不住唤住了她。
  "迟婆婆!"
  她停下脚步,给我一个侧面。
  "您……今年贵庚?"
  侧面渐渐变为正面,刀刻般的嘴角,像带了抹弧度,生出一股诡异来。
  "小伙子,去老太婆家坐坐吧,听老太婆说一说那些很久,很久,没和别人说过的话……"


第七章
  七

  迟老太太的家很小,只有两间。一个小小的门厅和卧室连在一起,中间隔了破旧的竹屏风。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摆满佛书香炉,也没有任何招神驱鬼的事物,但一踏进她家大门,我就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让人无处躲闪的阴冷和……灵异。
  简直像是一场时间的挪移。没有电视冰箱,没有煤气灶,没有一样带有现代气息的家具和电器,甚至连电灯都没有。有的,只是木质的桌椅,床铺,染满青黑色铜锈的蜡烛灯台。褪了色的红漆梳妆台如同梦中的隔世之物。我好像从刚刚井边的幻觉中,又走进了另一个幻觉。

  迟老太太蹒跚的靠近我身边的圆几,用干枯的手摸索着给我倒茶。茶壶与茶杯的瓷色都已泛黄,从那质朴的花纹看去,说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我也相信。
  "小伙子,坐啊。"
  迟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很轻,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坐在这般古色古香的环境里的老人脸上洋溢着虚幻的幸福,如同笼了一层薄晕,光华逆转,旧日剥落的年轮一圈一圈侵蚀着我。

  "大井胡同得名,是因为胡同口的那口井。你看到过吧?那口井……有着怎样的过去……"老人用喑哑的嗓音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就像听故事一样听着迟老太太接下来所说的话,那时我以为,那里的人和事离我还很远,直到很久后我才知道,他们,其实,都在我的身边。

  听完迟老太太的故事,天已经黑透了。我的手机扔在自己的房间里,迟老太太家又没有任何显示时间的工具,眼下连现在是几点都不知道了。
  迟老太太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子时了!"
  我被她吓了一跳,面色复杂的看着老太太。她坐在床头揉搓着她扭曲变形的小脚,用浊目凝视着正前方,颤声道:"你快走吧……不要把她带来……我不想见她……"
  我还想再问,老人突然用极其凄厉尖锐的声音叫嚷起来:"滚!!快滚!!!滚出去!!!!"一边尖叫,一边慌张的用手胡乱摸索着,凡是摸到的东西不管青红皂白一气向我扔过来。我狼狈不堪的逃出了那窄小的屋门,除了一头雾水就是雾水一头。

  目光触及院子里的自来水管时,我有种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的恍惚。迟老太太家几乎是一百多年前的布置,实在很容易令人产生错觉。
  乌蒙蒙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又是个阴霾的夜晚,闷热无风。

  "呜……"

  身后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我心里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老毛家的虎子。一向温顺的它正用一双幽绿的眼睛狠狠瞪着我,喉咙中发出咕咕的低吼声。天太暗的缘故,我甚至看不清它的轮廓,只有那一双圆圆的发着绿光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尤为阴森。
  我靠近了一些,它竟惊恐的向后缩去,小声呜呜哀叫着在窗根下面缩成一团。

  我这时才发觉,平时这个点,虽说老人都睡了,但院子里还是会有动静。可现在偌大的四合院竟没有半点声响,家家户门紧闭,窗口中没有半点光透出来。回头看看迟老太太的窗口,刚才还燃着的昏黄的油灯也不知何时熄灭了。一时间,整个院子就像死过去了一样,连同我一起,在原本就僻静的胡同里点点僵化,一片沉寂,了无生迹。
  这太不正常了!
  若是平时,从我这角度能看见从不拉窗帘的老毛看电视剧,袁媛应该还在复习功课,李兰韵也是晚睡的夜猫子。还有高学辉,对,小高!他怎么也没声响了呢?

  说起来,大概一个月前好像也有一次是这样……只不过那天我在屋里复习,没有现在身处院子中央感受这样真切。那一天,那一天……正是我夜里见到那东西的那天……正是初五……
  我猛地醒觉,今天,不正是初五吗?!农历六月初五,恰恰……没有月亮!

  我的后背惊起一层冷汗,有一滴顺着脊梁滑了下去,冰凉妖孽的触感,像是什么东西在用舌头舔着……我用力甩甩头,想把这种莫名的想法甩下去。我冲到自己的屋门前,却又停下了动作,我不知道那黑着灯的门里面有着怎样的未知在等着我。

  "青婴常穿一件鲜红的旗袍,肌肤如雪,眉目如画……"
  迟老太太絮絮的声音回响在我脑海中,夏日夜晚本该有的燥热被一股一股由心底生出的寒意冲刷得一干二净,连昼夜不休的蝉鸣声也不可辨闻。

  "青婴十六岁就跟了贝勒爷……"

  …………

  "青婴为母太早,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

  "青婴十八岁就被抛弃,守了活寡……"

  …………

  "青婴的一辈子……"

  …………

  "青婴……"

  …………

  "青婴……"

  ……

第八章
  八

  事情不禁想,越想越寒。手搭在门上又放下,怎么也没骨气那个勇气推开,犹豫再三,我转身走到5号门前,抬手敲在绛红色的门板上。
  指节落在木板门上的声音在空旷无声的院子里回响,格外的生硬而阴森。
  才一敲下去,就听见屋里一阵骚动,却迟迟没有人应门。我固执相信他在屋子里,只是不愿意开门。敲了足有两分钟,门才吱的一声打开了。

  一张白生生的脸赫然出现在夜幕中,五官拼出一个怪异的轮廓,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定睛一看,是小高站在门口,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
  看上去他也是鼓起好大勇气才开的门,见到是我,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整个人竟有些摇摇欲坠。

  我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就和么对峙了半天,他才侧身让出门来,长叹了声:"进来吧。"

  进门后,高学辉忽然一把抱住了我。我下意识的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下巴抵在我肩上,呼吸很乱,心跳也很乱。
  他在我耳边说,小沫,对不起,对不起。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直以来,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也是这个院子的老住户,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遇到过的,发生在我身上的,这里一定曾有过类似的历史……只是他对我隐瞒了,和同院其他人一样,对我隐瞒了。甚至是……我把他看作唯一可信任的人而去他家里求助的时候。

  "为什么,学辉哥?"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是大井胡同11院的一员,是怪我介入了他们的生活?
  高学辉放开了我,神情中带着惶惑,声音也闷闷的:"坐下说吧。"

  小高说,不仅这个院,整条大井胡同,都闹鬼。之所以外面鲜有传闻,是因为没有人敢对外人说——凡是对胡同住户之外的人说出过的,无一幸免,全部死于非命。
  我愕然。这就是为什么包括迟老太太在内,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这些的缘由了。这样的话,那小高……
  他无意义的摆了摆头,说:"你现在也算这儿的住户,也遇到过那玩意儿,早说给卷进来了。我愧啊我,亏你那么信任我,我还不早跟你说明白。现在我实在看不下去你成天让那玩意儿折腾了……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个死。"

  小高说,每年鬼节前的那个初五,如果当天阴天没有月亮,那大井胡同内必出人命,有时死一个,有时全家都不能幸免。从23年前第一个人死于非命,一直到现在,试图逃离这里的,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最好也落个精神失常,当一辈子疯子。2号老毛的女儿出国后没多久就疯了,没日没夜的哭喊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没人敢告诉老毛真相。每个月寄来的钱大概都是加拿大政府的保险金,具体来源根本没人知道。

  死神最近一次光临11院是在4年前,那一年带走了两条人命,那就是李兰韵的丈夫和他们5岁的儿子。
  4年前的阴历七月初五,下了一夜的雨,院里家家户门紧闭,李兰韵一家三口都没敢合眼,就盼着熬到天亮就熬过了这一年。天快亮时李兰韵睡着了,醒来丈夫和儿子都不见了。她找遍了屋子也没找到,几近崩溃的她走到院中间的水池处,只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
  她的丈夫,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整个人窝折在墩布池子里,两眼圆睁,上唇和整个下颌都没有了,上牙死死的嵌在儿子的头盖骨上,儿子的身体则不翼而飞。一尺多见方的池子里,满是尚未干涸的血。

  我听完全身一阵颤栗,恶寒从心底最深处源源不断的升腾起来。
  还有一个月。
  下个月的初五,会是阴天吗?如果没有月亮,那么下一个死的人会是谁?
  11院的某个人吗?
  还是大井胡同里的其他住户?

  抑或是……小高,还是,我?

  …………

第九章
  九

  "别开玩笑了!"我大吼一声,甩开了小高握住我的手,我心中翻滚的不安需要一个出口。"什么闹鬼,这是21世纪,是现代文明的社会主义社会,怎么会有什么鬼神?!这是谋杀!这是借人们的无知进行的谋杀,你们应该报警,难道死这么多人,警察就不管吗?!"

  我的声音在无意识中拼命在放大,尽管如此,也难掩其中的颤意。我心里很清楚,这只是我的自我催眠,我说出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高学辉显然被我惊到了,瞪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缓缓俯下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
  "小沫,少自欺欺人了。都是非正常死亡,哪儿能不惊动条子啊?每回局里都来人,还设过专案组,都二十多年了已经,二十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就这么没啦!毛也没查出来一根,再加上差不多每个人都见过的内些个解释不了的现象,这条胡同整个就给放弃了知道吗?你知道大井胡同的别名吗?就叫鬼巷啊!!"

  好一个"鬼巷"。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想否定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若说这世上真的有鬼,从前的我是绝对不相信的,但现在却又不能不信。人就是如此,现代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就推到原本就存在在知识范围以外的事物上,外星人是如此,鬼神之说亦是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异常的响动传入了我的耳朵,像是木头互相碰撞的声响,又像是钝头的钉子钉进什么硬物中,有种沉闷的敲击感。声音从时有时无,到一声紧似一声,越来越清晰,听的人浑身发毛,好像每一击都落在心头上,一抬手就会带起一串鲜血一般。
  "来了……这个声音……"高学辉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每逢阴历初五,没有月亮。"

  我怔然片刻,猛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小高慌忙拉住我:"你干吗去?"
  "我去看看声音从哪来!"
  "你疯了?!"他看着我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我刚跟你说那么半天都白说的啊?你是不是不信啊?"
  "不,我信,就是因为我信才非要去看看不可!既然你也说了,左右是个死,不如跟它拼了,我才不要等死呢!"
  我话说完,不等高学辉回答,就挣开他推门走了出去。屋外阴气扑面,激得我浑身一抖,时值盛夏,这根本就不是自然之风。
  才走出门,身后就一阵响动,我回过头,竟是高学辉跟了出来。

  "学辉哥,你……?"
  "小沫,对不起,我这当哥的让你看笑话了!"他惨然一笑,"一直以来,是我小瞧了你,你说的对!咱们不能猫在这胡同里等死,起码,得让咱见识见识这妖怪长了几头几臂,死也死个明白!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去,我陪你,就算拿我的命换这一胡同人的安宁也值了!"
  我心里一暖。我明白,在整个事件里我只不过是个外来人,而他却和这条胡同内的每个人一样,自小到大被无形的恐慌压抑着,亲眼见到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不知道是否下一个就会轮到他自己。由是,院里老老小小的怪异举止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若换作我,兴许就算免于一死,精神也早已崩溃了。
  即使这样,高学辉还能保有这样一颗善良热忱的心,还能在这种关头,作出几乎是找死的决断,仅是为我。
  "哥……"我声音里带了绵软的颤意。
  "什么都别说啦走吧!"他推了我一把,越过了影壁。

  走出院子才觉得太仓促,怎么也没带个手电出来。除了各院门口有一盏灯,整条巷子里居然连个路灯都没有。
  小高强笑道:"以前不觉得,这回要是还有命回去的话,说什么也得叫居委会的来装一路灯。"
  说话间,循着那怪声竟不觉走到了胡同口。夜幕下,那口井无声的横陈在我们面前,轮廓模糊,传递着不可辨别的危险的信号。

  "梆!……梆!"
  怪响又至,惊得我满身的寒毛一炸而起。倒是这次听清了声音由来,似乎是从胡同口的公共厕所里传出来的。我和小高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走了过去。
  "梆!"
  异样的声音在僻静的胡同里格外刺耳,还带着厕所独有的空洞回音。我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脚下步子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梆!"
  厕所的外围已出现在视线范围内,门口路灯无神的亮着,一群蚊虫围绕着那一小团暗黄的光。即使如此,有些亮光也多少让人心安了几分。白灰墙面上一左一右刷着两个黑漆的大字,一边是男,一边是女。字被雨水蚀掉了笔划,只能依稀分辨出大概形状。
  "梆!"
  声音清晰的响在耳边,小高拦了我一下,提高声音喊了句,谁?!

第十章
  十

  小高提高声音,对着厕所内喊道:"谁?!"
  没有人回答,异响亦未因此停下来,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厕所内部的结构,男女两侧事实上是连通的,只在中间隔了一堵墙,近顶棚处并无阻断,之间有半人高的空隙,因此也无从分辨声音是由哪一边传来。
  高学辉向男厕的方向一指,还不忘幽默一下:"你去咱家,我去串门,有事儿叫我!"
  我扯了扯嘴角,对他点点头,向标着"男"字的一侧走去。

  小高跑开了,脚步声渐渐低下去。我也慢慢放缓了脚步,终于驻足在剥落了颜色的"男"字背后。
  越是靠近,那声音就越清晰,我的心也跳得越厉害,手掌里全是冷汗。四周恰到好处的安静和一下一下撕裂着安静的敲击声让气氛显得无比阴森。
  停下脚步时发出的声响作用下,声控的电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音,颤抖着亮了起来,瞬间拉长了我的影子。这灯光并没有让我安心,只是徒增了一分妖异。
  转过这面墙,就能把厕所中的景象尽收眼底。那里面到底有着什么,是人是鬼,还是死亡,我脑海中电光火石般转过无数的意象,却在最终停在一个节点上。
  那是一个月前那个夜晚,抓在我脚踝上的那只,白生生的人手。

  就在我还在天人交战的时候,怪声突然停下了。我把心一横,一头冲进了厕所。老式的公用厕所,里面并无遮挡物,放眼望去,一览无遗。然而此时幽黄的灯光下,视线所及处根本空无一物。一时间仿佛万物都凝固了,本该松一口气的我却莫名的更加紧张起来。就在这时,透过隔墙与顶棚间的空隙,我看到对面女厕的声控灯也亮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高学辉的惊叫声贯耳而来。
  学辉哥?!我心里一沉,转身想过去一看究竟,刚迈出一步,身后一阵悉悉簌簌的异响却拉住了我的脚步。
  回头的瞬间,我头皮一炸,全身的肌肉猛的绷紧了。

  又是那只手!

  确切的说,这一次是一双手……一双手臂,由隔断男女厕的那面墙上方伸出来,整条右臂越过墙头扣在这一面的墙体上,指甲抠着墙皮,发出刺耳的抓挠声。左臂还隐在墙后,只有左手扒在墙的边缘,似乎正在用力引着身体,想要由墙的那一边翻过来。
  我觉得心脏都要停跳了,叫不出,动不了,连呼吸都几乎忘记了,只有眼睛还在把面前这惊悚的一幕完整的传入我的脑海里。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东西吃力的向上运动,继右臂后,是右边的肩膀,随后,终于是头顶。
  就在那东西抬起脸的刹那,声控的电灯由于长时间没有足够大的声响而自动熄灭了。
  黑暗,劈头盖脸而来。

  突如其来的黑暗把一切都推向了未知。也正是因为视觉的中断,我反而得到了缓息之机。
  没有别的想法了。要活命,要逃!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我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僵硬的身躯猛地一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小高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

  一头冲进漆黑的巷子,不消回望,我知道那东西在追着我,接近着我。明知道此时回头绝没有好结果,下意识里,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夜色浓黑,我却分明看见,一个全身□的女性身体匍匐在地面上,四肢机械但飞快的运动着,竟爬着向我扑过来。她的长发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色,几缕垂在额前,并不凌乱,五官却扭曲的异常可怖。一双眼睛瞪得大如铜铃,嘴不可思议的大张着,喉咙中发出嗬嗬的短促声音,看上去简直连下巴都要脱落了!

  在这回头一瞥间,她已追上了我,一把扯住我的腿。一阵冰冷的触感激的我全身一抖,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跌去。
  然而我却没有跌在地上,而是一头撞在了什么人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女鬼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极度的哀伤和痛苦,随即松开了抓住我腿的手,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无月的夜幕中。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我撞上的那个人,他的双臂环在我肩上,有淡暖的温度;他的脸上亦有些许的不安,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却听不真切。他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那天一样。
  是啊,像那天一样呢。看到你,就沉入黑暗里,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陈麒?……

第十一章
  十一

  天色已经微亮了,而我发觉我竟又回到了公厕前。我扶着墙站起来,掸了掸沾在裤子上的土,除了刚起身时些微的晕眩,并无其他的不适感。
  夜里的一幕幕又翻回头脑中。陷入昏迷之前,拥扶着我的那个怀抱,竟属于陈老师。我无论怎么想都不得其解,他为什么在那里,现在又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个鬼见了他就……思路到这里,我浑身一激灵,那女鬼苍白而狰狞的脸清晰如就在眼前。

  "梆……!"
  厕所里突然的异响几乎让我从平地上跳起来。正是这个声音,引得我和小高从屋里来到这里,而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那是什么声音。等等,小高,高学辉,他到哪里去了?
  "梆!"
  声音兀自肆无忌惮的响起。我心想,现在天已露明,很快就该是朝阳遍照,青天白日下什么鬼怪还能作祟?再无犹疑,抬脚迈进厕所里。

  灯没有亮起来,由通风口射进的光只能把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照个大概。怪声戛然而止,更无响动,我跺脚拍手,始终未见灯亮起来。
  坏了吗?
  不再理会灯光,借着渐渐亮起来的光源,厕所内仍然像昨天看时一样空无一物。想到这里我心里一紧,抬头看向那个墙与房顶间的空隙,还好那里也什么都没有。
  周遭一片死寂,平日里这个时间至少该有些起早的老人,早点摊也该开始工作了,然而在公共厕所里如同与世隔绝了一般,只听得见我自己的呼吸。
  这感觉十分压抑,我不想在此多耽,转身向门外走去。

  就在转身背光的瞬间,我的余光瞄到地面,不由又一次愣住了。虽然只是一闪,但地上的确有两个影子!
  这里,不止我一个人!
  与此同时,一种似曾相识的短促的嗬嗬声在耳边响起,那声音是那么近,几乎就贴着我的头皮!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得我心胆俱裂,偏偏身体像石化了一样完全不听使唤,只有任那腐败的泥土气味裹着尸臭扑鼻而来。
  鬼使神差的,我扭头看向左边水渍斑驳的镜子,一看之下,几欲晕去。
  镜子里,那全身□的女鬼此时正趴在我后背上,双手撑着我的肩膀,头低垂在我头顶上方,自上而下的看着我。
  我僵硬的抬起头,于是正对上她的脸。而由于她俯视的角度,她的脸在我看来是颠倒的,我的额头正对着她的下颌——由于那超越了生理局限而张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的怪口而显得莫名扭曲的下颌。
  从那怪口里散发出一股一股腐尸的气息,长长的舌头也在此时伸了出来,从我的角度清楚的看见那舌头表面的腐烂不堪。

  我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啊的一声吼了出来。眼前突然一亮,待再次看清周围时,我发现我静躺在自己的床上。
  难道这是场梦?这样真实,竟只是一场恶梦……那么这场梦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小沫,你不要紧吧?"
  高学辉的声音。我定了定神,看到他关切的脸就在近前。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学辉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的脸色白了一下,声音也沉了下来:"我有什么事?出事的……是袁媛。"
  "袁媛?……她怎么了?"
  小高缓缓吐了一口气,叹道:"……死了。"

第十二章
  十二

  高学辉缓缓吐了一口气道:"袁媛死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袁媛,房东的女儿,虽然少言寡语,却文静懂事的女孩,学习上有不懂的问题会很客气的来问我,怯怯的叫我"小沫哥哥"。她还只有十七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为什么会是她?!

  "怎么死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嗯,挺……奇怪的……是从她自己的床上摔下来的。"高学辉的眉头扭了起来,"怎么说呢,发现的时候她大头朝下倒载在她床的侧面,腿还在床上,后脖子着地,脑袋歪在一边……法医说是脊椎骨骨折,当场窒息死亡。"

  我的脑子从醒来就处在一种极度的混乱中,听小高说起法医,才注意到院内有警察来来去去的嘈杂。木然的推门,警车停在11院门口,几个警察进出于隔壁房东的屋子,不见房东夫妇,大概是已经去了公安局。
  目光落在地上的黑色塑胶口袋,我知道,袁媛她就躺在那里。
  我走过去,不知是拉链没有拉严还是被什么人打开了,头的位置留了一段敞开着,露出里面袁媛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甫一看到,我只觉得全身一震,整个人呆住了。
  那表情,那表情……双目圆睁,大张着口,下颌打开到不可想象的幅度,分明是昨晚和梦中所见女鬼的面上表情!

  "嘿!你!干吗呢?!"不等我反应,已被一个警察拉离了尸体。
  他斜了一眼那口袋,蹲下身子把那个让我惊骇万分的表情封进了黑色的拉链,一边喃喃道:"怎么开了?"说罢,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一愣,那警察突然站起来:"你就是死者家那房客?"
  我点点头。
  "来得正好,有话问你。"
  我怔怔的跟着他走进房东家的客厅,没敢向旁边的卧室里看一眼。高学辉也有点担心的跟了过来。
  由于已经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询问无非是夜间有没有听见死者屋子里有响动之类。
  我摇头道:"我昨晚不在房里,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警察停下笔一挑眉:"什么意思?"
  "昨晚本来我在学辉哥家和他……聊天,突然听见胡同口那厕所方向有怪声,就和他一起去看……"说到这里我有点尴尬,后面的事让我怎么说?难道要告诉他厕所里有女鬼追我?我抬头求助似的看了高学辉一眼,却见他一脸的茫然。
  那警察蹙眉看着我:"说啊?"
  "呃……没……后来我就犯病晕过去了,醒来就在床上了……"我支吾着。
  "犯病?什么病?"警察的语气开始带了三分怀疑。
  "不……不知道,老毛病吧……"
  那警察提高了声音:"老毛病?你当这干吗呢?耍小孩儿呢?"
  我有些不耐烦,这个警察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显然是新来的,还不了解这条胡同的历史。果然这个时候从门外进来了另一个警察,长了一张国字脸,看上去四十多岁,眉宇间颇有点沧桑感。他进门环视了一圈,低头跟那新警察说了些什么,随即又转身面对我,目光精锐。
  "你跟我们去局里一趟吧。"

  坐在警车里我实在无法安之若素。无奈而又局促的缩着身体,尽可能不去理会车窗外射进来的各类眼光,淡淡听着那个国字脸自我介绍。开车的正是那个年轻的小警察,三不五时的插上句嘴。
  那年纪较大的警察叫杨锋,很健谈,是刑侦组重案7队的队长。那小年轻则是去年才从警校毕业的菜鸟,前不久刚调来7队给杨锋打下手,名字叫武博华。他年纪并不比我大多少,开始还一脸的严肃相,后来竟开始安慰起我来。
  "这位小赵同志,你也甭那么别扭了,这回请你去局子里就是调查个情况,看你那模样,能干出那种事儿来,打死我也不信啊!况且你也没作案动机。这案子啊八成是意外的。"
  "就你话多!开你的车!"坐在副驾的老杨伸手给了他一记爆栗子,我身边的两个年轻警察都笑了,我心里这才舒服了点。

  好不容易挨到警察局,老杨并没有把我领到问讯室,而是一下车就单独带着我和武博华进了档案室。档案室的光线很暗,到处都是分门别类的档案架和档案柜。老杨带着我们七拐八绕绕到两排最凌乱的档案架旁边,一块白色的通知板把这里隔出了一个小空间,里面摆了两张桌子,一台电脑,桌上也都是乱成一堆的文件夹。电脑前,背对着我们坐着一个未着警服的男子,似乎正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并未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小陈!"老杨一巴掌拍在那人肩上,"昨儿又死了一个。不过这回哥哥我带来了一个可能的目击者。"说罢,身子一侧,让出我来。
  那男人回过头来,在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交汇的瞬间,我们俩全愣住了。
  他的脸,简直和陈麒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表情比陈麒要丰富得多了。
  老杨未觉有异,转身对我说:"你也用不着那么拘谨,不是审你,咱们是自己自愿组织的一个调查小组,专门查大井胡同内案子的。这个就是我的搭档,陈麟。"

  那名唤陈麟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我伸出手来,笑了。
  "赵小沫,对吧。你好。"

第十三章
  十三

  赵小沫,你好。
  陈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对我说。

  老杨一愣:"你们认识?"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摇摇头,陈麟仍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听我哥提起过他。"
  哥,那肯定指的是陈麒了。
  老杨"嗯"了一声,拉了椅子坐下,武博华也给我搬来了椅子。我对他点点头道谢,坐在了陈麟对面,还是忍不住打量着他。

  "说正事吧,先跟你介绍一下咱这儿,我跟小陈呢就是自愿向领导申请的专门查大井胡同这么些年的人命案子的。你看见这些档案全是相关资料,有的是这几年收集归纳的,有的是以前专案组留下的,专案组还在的时候我也跟里头干事儿,后来散了。"老杨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档案袋,拿了里面的文件,一边看着一边继续说,"第一个案子发生在1985
年8 月20 日,也就是23年前的阴历七月初五。死的是两口子,也是你们11院的,俩人面对面吊死在屋里。本来女性死者是个蝈蝈儿(孕妇),说是已经九个月了,但死的时候肚里的孩子没了,跟生给掏出来的一样,而且到现在也不知道那胎儿哪去了……尸体都没见着。"说罢,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旧照片递给我们。

  武博华接过看了一眼,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却几乎没听进老杨叙述的后文,思绪还停在"1985 年8 月20 日"这个字眼给我带来的巨大震惊中。
  那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天。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阴历生日居然就是七月初五。是我恰巧生在了七月初五这个不吉利的日子,还是说因为我的出生,这个日子才带上了特别的意义?难道这些死亡全部都与我有关?又或者这只是上帝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

  脑中纷乱还没有停下,目光落在武博华手中的照片上时,我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照片已经发暗了,也可能拍的时候光线就不是很好。阴沉沉的画面上,一具男尸悬在半空,套着粗麻绳的脖子已经严重的拉长走形了。尸体脸部模糊不清,上身□,下面也只穿了一条肥大的四角裤,□是□的,把裤裆位置高高的支了起来。女尸已被从绳索上放了下来,横陈在地面上,脖子上面有一圈乌青发黑的淤痕。可怕的是,尸体小腹位置大敞着,看上去像是被生生扯开的,皮肤和肌肉组织由于不规则的撕裂而向外翻着,下半身横纵布满了条条道道已干涸的血迹,暴露的腔膛内器官模糊一团,一眼看去,几欲作呕。
  然而最让我惊惧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具女尸脸上,再熟悉不过的表情。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听见我的惊叫,老杨急忙问道。
  我指着那女尸的脸,那个下巴快要掉下来的诡异表情,我已经是第四次看见了。

  老杨点了点头,又拿出了一些尸体的照片,照片有新有旧,但尸体无一例外都是这副表情。
  "这23年里一共死了19个人,加上这回这个叫袁媛的死者一共是20个。但这一次有点例外——以前都是在阴历七月初五而且阴天没月亮的夜里出人命,但昨晚,是六月初五。"老杨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眯起眼睛看着我:"赵小沫,我刚才看了你的身份证,你正是85年8月20号生人,而且就在你到了11院以后,这个延续了二十多年的规律才出现了意外,这些是不是太巧了?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想问你——你昨晚,究竟看见了什么?"

  虽然早料到老杨会有此一问,突然让我回忆,还是难免有些语拙。这么多年来,警方一直没能了解到这里的真实,是不是就因为高学辉提到过的那个说出去就会死的诅咒?那我如果把夜里发生的事情讲出来,难道这诅咒也会在我身上应验吗?
  最终我还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老杨,甚至包括五月初五半夜那个藏匿在我床底的不速之客。不为别的,只因为或许从那时开始,我已经隐隐感到在整个谜团里,我所处的位置。

  老杨和武博华听的时候不停的在发问打断我,加上一些桥段的模糊让我不得不停下来好好组织语言才能让他们理解。即便如此,当我结束陈述的时候他们还是露出一脸的茫然和不能置信,这没什么,原本这件事就是那么的荒诞不经。
  我留意了陈麟,不同于其他二人,他的反应相当冷静,甚至可以说是了然。我说到一些细节的时候,他甚至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微笑。
  我并没有提及第一次和陈麒正面接触时发生的事情,然而当我说到关于昨夜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记忆是我和陈麒的相遇时,我看到陈麟的表情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

  那样子,活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第十四章
  十四

  那一瞬间,陈麟的表情活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不知不觉屋子里的气压低沉了下来,除了武博华还在喃喃着"这怎么可能",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沉默了。
  这沉默没有维持太久,就被走进屋里来的人打破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对方也正在看我,是一个形容干练的女警察,大约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目光从我脸上一扫,就挪到了老杨和陈麟身上。
  "杨队,尸体搁大冯那了,他说今儿下班之前给结果。"
  "哦……"老杨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只是应了一声。
  陈麟对来者淡淡笑了下,头往我的方向一摆:"他叫赵小沫。赵小沫,这位大姐也是跟我们一起查这案子的,肖蕊,你得叫她肖姐。"
  那女警察白了陈麟一眼:"又跟我这装嫩,你快大这孩子一轮儿了吧?"
  "我看着有那么老吗?"陈麟作出无辜的表情,"人家大学可都毕业了,正准备考研呢。"

  两人你来我往,渐渐把方才的阴云冲散了不少,但听着他们对话的我心里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思来想去,不知来源在哪里。
  武博华趁这机会跟老杨表态,说他也想加入他们这个小团体。
  老杨看了他一眼,摆摆手:"你行了你,该干吗干吗去。"

  桌上横七竖八的文件和档案之间传出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吓了我一跳。老杨站起来扒拉开杂陈的纸堆,接起埋在里面的电话。
  透过听筒,我清楚的听到电话那一头有人咆哮的声音,谩骂的话语十分不堪入耳。老杨皱着眉看了我一眼,匆匆说了两句就挂上了电话。
  "肖蕊,今儿先这么着吧,你先把赵小沫送回去,博华,走跟我去看看死者家属。"

  我苦笑,心里已然了解。果然,经过不知哪间屋子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咒骂:"意外?去你妈的意外,你们这帮条子一个个全是他妈饭桶,抓不了人就告说是意外,意外你们把内小兔崽子弄进来干嘛?!看丫一学生不容易,我们房子便宜租着,好吃好喝的想着,他他妈是狼养的啊?我操他祖宗……"
  肖蕊走在我旁边,对我歉然的一笑:"当没听见吧,这种事我们见多了。"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我知道那是房东袁叔,丧女之痛已经让他濒临崩溃的边缘。

  走出警察局时,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档案室所在的方向,竟看到窗前有个人影。我心里打了一个突,仔细一看,是陈麟站在窗边,面无表情的盯着我。
  我猛然想到方才他与肖蕊对话时我究竟在纳闷什么。他对我的情况简直了如指掌,连我考研的事情都知道,我明明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他从何处得知?陈麒吗?那么陈麒又是怎么知道的,是他向袁叔或者崔姨打听过的吗?为什么呢?

  想到袁叔和崔姨,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身旁的女警察善解人意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去的路上,肖蕊一直在说案子的事,我极少接话,基本都是在听,这一路下来也对之前二十多年的情况有了个大概了解。
  11院出过三回事,第一次就是1985年死的那夫妻二人,第二次是2004年李兰韵的丈夫和儿子,第三次就是袁媛。
  继1985年那次之后是1988年,3号院死了一个中年女性,死因是睡梦中死者的长发"意外的"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紧接着,1989年和1990年连续死了两个人,90年那个人是个中学老师,死于心脏病突发。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熬夜批作业,救命的药就在他身后不远的茶几上。据警方分析,死者当时可能因为慌乱,脚卡在了书桌和椅子之间,导致无法转身去拿药,才病发而死。据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整个呈一种扭曲的姿势,下半身正对书桌,上半身几乎向右侧转了180度,右臂直伸向茶几的方向,却还是离药瓶差了那么十几公分。当时死者所在的9号院全院的人都听到了刺耳的抓挠玻璃的声音,应该是死者敲窗户求救无果后,才不得不强行扭转身体去拿药的。
  这之后大井胡同就出现了恐慌,一批人开始试图逃离此地,却都遭遇意外而死,唯一幸免于死的是老毛的女儿毛爱莎,也落了个精神失常的下场。
  当然,这些死亡并未算在老杨他们调查的范围之内,否则死亡人数怕是还要多数上十来个。

  警车停在院门口,我向肖蕊道过谢后下了车,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不管出什么状况,你尽可能不要离开11院。"
  我微愣,还没明白她说的"状况"所指为何,警车已绝尘而去。

  才推开院门,我便懂得了肖蕊的意思。
  原本聚集在院内的人们看到我,竟如避瘟神,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小道消息,总是传得最快。

第十五章
  十五

  小道消息总是传得最快,我现在的处境,我算是明白了。
  傍晚前,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把房门钥匙塞进了袁叔家的邮箱。
  行李还是初来乍到时候的那两个箱子和一个大包,帮我搬的也还是小高,只是心境不复。小高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支了一张钢丝床,说,这些日子暂时住在我那吧。

  袁叔他们从公安局回来之后没再找我的麻烦,可能是总算相信了他们女儿的死是一场意外——意料之中的意外,延续了二十三年不曾结束的一场死亡之舞。

  晚上临睡前,高学辉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整件事,尽管失去了那夜在厕所中的全部记忆,他还是相信了我,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带了理解的笑意,无声的安慰了我。
  我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叫了他一声学辉哥,却没能再说出什么。
  他笑,"都叫哥了,当哥的哪有不罩弟弟的。"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陈麒的脸。

  第二天我就看见了这张脸。

  接连两天一夜没怎么睡,加上精神的极度疲惫,本以为会睡的死沉的我却翻来覆去的被梦魇纠缠了一夜。
  我看见晚清没落的建筑,天际妖红色夕照。而我面前是一口沉黑色的石井,井沿隐隐有水光反射上来。
  我上前一步,探头望了下去,梦却在此时中断了。

  睁开眼,我正仰躺在窗上,直直的目光落处是白色的天花板,随后余光便捕捉到了陈麒面无表情的脸。
  我怎么也没想到醒来第一眼会看到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猛跳,脱口叫了他的名字:"陈麒……?"
  他没说话,却伸出手来抚上我的脸。我下意识的一缩,他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忽而错觉,心底隐隐的揪痛,这个人是我无论如何解不开的结。我就这么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仍是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像蕴了千言万语。他终于默默收回手,我却觉得脸上燥热了起来。

  门口传来的一阵争吵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你让他一个人上哪儿去?"
  "哪来的回哪去,你没听崔姨他们说吗,媛媛的死他脱不了干系!别人躲还来不及呢你还往家引,缺心眼儿啊你?我不管,你赶紧让他滚蛋!"
  "怎么连你也听丫们没事跟那嚼舌头根子扯闲淡,公安局都说是意外了丫们还想怎么着啊?行了甭跟这唧唧歪歪了,本来事就多你还跟着裹乱,你知道个屁啊。"
  "高学辉!我都跟你两年多了你也没让我挨你这住过,现在窝里养一男的算怎么回事儿?你不嫌恶心我都替你臊得慌!看人长的好看连男的女的都不顾了你……"
  "你他妈闭嘴!"
  高学辉的一声大吼止住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叫,片刻的安静后,是蒋明薇压抑的哭声。我听的脸上一会冷一会热,终于停不下去起身走了出去。
  刚推开门,就听见小高沉闷的声音:"薇薇,咱分手吧。"
  我维持着推门的动作愣在了门口,同时回头看向我的小高和蒋明薇也一起愣了。

  "你们……这……是……"半天,我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高学辉脸色很难看,似乎试图解释:"小沫,你都听见了?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别……"
  "高学辉,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成吗?"幽幽的声音飘过来,却是蒋明薇,她的刘海垂下来遮挡了眉眼,也遮挡了表情。
  小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的女友,嗫嚅半天,只重重的叹了口气。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有人轻轻把我推了出来,是陈麒。高学辉"哎"的一声:"陈老师?!您什么时候进我家里去的?"
  陈麒像没听见他的话,只随手搭在我肩上,揽着我就向院外走。我还来不及反应,已被带过了影壁,回头看到高学辉惊讶的眼神一直随着我们。
  "等等等……能不能放开我,这是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我有些恼火,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揽着我就走,我跟你很熟吗?
  "去我家。"他淡淡答道。
  "你家?去你家干什么?" 我挣了挣,没能挣脱,脚步还是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
  "你不想知道前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眯起细长的眸子,着实妖艳,狠狠闪了我一下。
  "想是想,"我吸了一口气,"但为什么一定要去你家?"

  他没再出声,在一辆银灰色的TOYOTA前停了脚步,放开我的肩,又以毫不温柔的动作把我推进了车门。这彻底激怒了我,这算什么?绑架?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去!"我怒道,想要打开车门下去,他眼疾手快的拉过安全带把我扣在了副驾驶座上,手搭在带扣上:"今后你住我那。"
  我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恶寒冲进头脑。他已发动车子,把胡同里的古旧建筑群甩在了后面。
  我心中慌乱,冲他大吼道:"不行!停车!我不能离开大井胡同,你他娘的赶紧放老子下车!"

  情急之下,极少发怒的我连粗口都爆了出来,这让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他却不以为意的开着车,嘴角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
  我微愣,他的声音柔暖起来。
  现在只有在我身边你才是安全的。他说。

第十六章
  十六

  陈麒的家在雍和宫附近的一个普通小区里,板式结构的楼,一层只有两户。
  虽然之前就有直觉,陈麒是单身一人生活,但踏进他家的一刻,我还是有些愕然。

  房内打通了所有能打通的墙,原本的二室一厅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屋内的墙面、房顶、天花板全都是清一色的纯黑,厨房和卫生间的设施一应俱全,却几近全新,好像修好之后就不曾有人使用过。较大的房间正中有一张很大却很简单的双人床,上面除了与房间同色的床单,没有其他床上用品。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的是阳台上的一个小花架,上面零落摆了几盆绿色植物,还有一个圆形的玻璃茶几。除了这些,整间屋子更无他物。倒是那小房间房门紧闭,不知里面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我哭笑不得的站在门口。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就算他这个怪人住得,硬被他绑来的我也没法住啊。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的解释道:"房子不常住,一直住我弟家。有什么需要可以去买,下面有超市。"
  我不由苦笑,为了考研,我早就辞了兼职,大学四年攒下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又不好向家乡辛劳的母亲开口,现在哪还有那么多闲钱?不及开口,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我接起一听,高学辉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
  "小沫,你跑哪去了?"
  "我现在在陈……陈老师家,你那怎么那么乱?出什么事了?"我听见电话那头一片混乱,还夹杂着小孩的哭声。
  "哎哟这俩小祖宗,你一走就开始嚎,没完没了的……你说什么?哦,这边出了点乱子,你赶紧先回来,"高学辉急躁的声音掩不住背景的杂声,"是安琪跟安娜,哎我跟这说不清楚,你回来再说!"
  小高极力提高的音量在陈麒安静的房间里听的一清二楚。我看了他一眼,提到安琪安娜的时候,这个男人俊美的脸上突然阴骛了起来,清致的眉也拧了起来。
  我放下手机,无奈的看着他,意思是你也听到了,我非得回去不可。
  他从鼻子里闷闷哼了一声,道:"我陪你去。"

  才接近11院,就听见安琪和安娜的嚎啕,说不出的刺耳。我快步走进院子,越过影壁,才发现院子中央已然堆了一群人。
  我的出现使人群登时安静了下来。安琪安娜的哭声戛然而止,挣脱了大人的禁锢跑过来一边一个抱住我的腿。牟老先生满脸的慌张,频频用手中的拐杖顿着地面,牟老太太则坐在一边捏着手里的佛珠哆哆嗦嗦的颂着佛经。

  "真是邪性了嘿,本来这俩小丫头就透着一股子邪气,偏偏谁都不亲专跟他亲……"
  "我早就说这小子有问题……"
  阴阳怪气的议论低低的传过来。我心里要多窘有多窘,偏生那两个孩子死死的抱住我,让我动弹不得,只好回头看向陈麒。他从我身后走上来,只是躬身摸了摸不知是安琪还是安娜的头,双胞胎姐妹就如受到莫大的惊吓一般,尖叫着放开了我,奔至牟老太太身后抖成一团。

  正尴尬时,一直不见踪影的高学辉急匆匆从人群里钻出来,身后跟着几个熟悉的穿警服的身影,竟是老杨他们。
  武博华对我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我落到我身后的陈麒身上,表情变的有些难看。老杨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我一偏头,指向高学辉家的门:"走,屋里说话。"

  一进屋门,一向快言快语的武博华就长长的叹了口气,低低的抱怨:"太邪乎了,太邪乎了吧!挨着牌儿的怪事,还他妈怎么查啊?我们人民警察是抓罪犯的不是拿妖怪的,真他妈的见了鬼了!"
  "可不就是见了鬼了吗……"高学辉不合时宜的幽默并没能冲淡压抑的气氛。老杨白了他一眼,面上浮起一层阴云:"小沫啊,这案子,你深了。"

  我一怔,隐隐有了些极差的预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老杨就已开始了他的叙述。
  "本来今天是袁媛那案子还有点尾巴,我跟博华说来瞅瞅,结果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那俩小孩歇斯底里的哭,一边哭一边嚎着要你回来。我问了问小高同志,他跟我反映说这俩孩子是牟老爷子的外孙女,但又说对孩子的父母没印象,好像是这对双胞胎突然有一天就出现在11院的……我总觉得哪不对劲儿,就回去查了查资料,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老杨的眉深深的锁了起来,"23年前四的内两口子你还记着吧?那让人剖了肚子的娘们就姓牟,是牟老头儿的闺女!"
  我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武博华还在神秘兮兮的补充:"而且牟老头子就这么一个闺女,也就是说,那俩来历不明的丫头,极有可能就是——"

  "鬼胎。"
  我苦笑着,接下了武博华未说完的话。


第十七章
  十七

  我苦笑着接过武博华的话:"鬼胎,对吧。"
  老杨摊了摊手:"不尽然。真要是鬼胎的话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为什么这俩孩子才五岁?"
  五岁?五年前,正是我来北京的那一年。
  老杨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拍了拍我的肩:"你也先甭忙往自个儿身上揽,都还不靠谱呢。"说着脸又拉下来,"对了,小高说你要搬出去,这我不批!街坊那边我们会去做工作,你现在已经给扯进来了就老实跟11院呆着,哪也不许去!"

  我尚未开口回应,一直一语不发的陈麒突然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不行!"
  老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明明白白的写着不信任。我却想起陈麟,那日在公安局最后不经意的一瞥,他站在窗后用抿去了笑意遮掩的冰冷双目盯着我,像一条吐着红信的蛇。
  恰在此时,老杨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一听,表情怪异的把手机递给了陈麒。
  陈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无奈电话那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什么也听不清。他一直没说话,直到最后才应了一句"知道了"。这句话之后,是片刻的沉默,随即传来陈麟的笑声:"代我问候你的小朋友……"
  话没说完,被陈麒漠然的切断。

  坐在高学辉家的沙发上,我有些无所适从。老杨和武博华去牟老先生家了解情况,陈麒则是挂了电话就急冲冲的离开,我只好留在小高家里,满脑子浆糊。

  吃晚饭时,夜色已经渐沉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高学辉和同样心事重重的我都埋起头,静默的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没有人说话。我似乎听到有小孩子的声音,仔细辨听,依稀是从窗外传来,却没听清说的什么。隔了一阵,那声音再次传入我耳际——
  "妈妈。"
  轻轻的呢喃,童音稚嫩,想起老杨的话,我顿觉毛骨悚然,啪的一声放下了碗。
  "怎么了?"高学辉问。
  我一把拉住他:"学辉哥!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他被我吓了一跳,忙侧耳细听,那声诡异的呼唤却再未响起。确信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他才握了握我的手:"你太紧张了,早点休息吧。"

  大概是我真得太累了,晚上躺在床上,上一秒还听见高学辉在外屋看电视的声音,下一秒就已沉沉入睡。
  一个梦翻来覆去折磨我。到处都是鲜红的一片,只看见那口我看了太多次的井的轮廓。两个孩子的声音交叠着,对着什么人哭喊。妈妈,妈妈。声音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有如近在耳边——直到我猛的睁眼。
  还在小高的卧室里。转头向左,高学辉侧躺在他自己的床上,呼吸均匀。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妈——妈——"
  那梦中的童音,突然之间竟如此清晰的响在我耳畔!!我如闻炸雷,大惊之下一回头,正正对上一张惨白色的脸。
  一张皱巴巴的婴儿的脸,眼眶内黑洞洞的,皮肤上隐隐约约显出墨绿色的尸斑,没有眉毛,没有眼睛,微微张开的口中亦没有牙齿。它就蹲在我枕边,双手抓着我脑袋右侧的床单,好像盯着我,又好像盯着其他地方——用那双在黑暗里看起来空空如也的眼眶。
  我的脖子直直的梗着,从那具白的可怖的身体上散发出的阴气舔着我的脸。余光里,什么东西从窗外蹭过去,而我枕边的东西就对着那个方向木然的开口:"妈……妈……"

  好像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了,我大吼了出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身上森冷森冷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
  那婴儿慢慢的转向我,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姿势活像个提线木偶。我一边向后退,一边大声呼喊着小高的名字,他却像死过去了一般,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终于我的后背碰到了什么,阻住了退路。我下意识的抄起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冲着那婴儿乱挥一气,触手竟软塌塌的。借着微弱的夜光,那分明是一条人的手臂。

  "啊!!!"我大叫一声,脱手就将那条手臂掷向了那个婴儿。
  这一掷,那条手臂正砸在那婴儿头上,一砸之下,两样鬼物居然都凭空消失了。

  我只觉得心跳的好象要从胸腔里迸出来了一样,拼命倒着气。周围一下子又安静下来,高学辉匀停的呼吸渐渐也可以听清了。
  "学辉哥,学辉哥?"我轻唤了他两声,他翻了个身,却没有醒。我也不打算再惊扰他,疲惫的转身想回床上去。
  这一转身间,方才贴在我身后的东西便随着我的动作无声的倒了下来。

  我才瞥了一眼,就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那是一具尸体,少了一条手臂。肩膀断处在黑暗中一团糊涂,不知有没有血流出,尸体的脑袋歪在肩上,仿佛颈中无骨。
  颈中无骨?!这一闪念让我的恐惧感猛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冲动,我踏前一步,扳过了尸体的脸。

  双目圆睁,下颌大开,脸部异常扭曲,可那张脸,不是袁媛是谁?!

第十八章
  十八

  那尸体的脸,不是袁媛是谁。
  我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定定的看着那年轻却惨白恐怖,死气沉沉的脸。

  "妈……妈……"
  阴冷的声音又起。
  又是那该死的鬼儿子!袁媛无辜惨死,这恶鬼竟连她的魂灵和尸身都不放过,太过分了……此时的我只凭一股义愤填膺,早已顾不上害怕,顺着声音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扬手拉开了窗帘。
  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的,正是那张白生生的婴儿脸孔,只是有别于刚刚的木然,那脸上显然是一种绝灭的惶恐,黑洞洞的眼眶看起来像在拼命瞪到裂开一般。我直直的盯着它,它的表情愈发扭曲,手扒在窗户上,指甲抓挠着玻璃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我被这骤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惊的一僵,一时没有留神这张脸以外的事物,稍缓片刻后才看清那个立在窗前的男子。
  他只用一根手指顶着那鬼婴的后脑,那鬼婴就再也不敢挣扎,维持着脸贴在玻璃上的诡异姿态,四肢软软的垂下,动弹不得。

  那男人抬眼,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我的脸,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手收了回去。那鬼婴的身体就扑通一声滑跌在地上,他弯腰拎起那鬼婴就走了开去。我这才看清他的另一只手上也拎了同样一具苍白的小身体。
  就在那一刹间,一团白影径直冲向他。晦暗的夜光中,那具毫无生气的裸体与一头乌黑的长发是那么熟悉。她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腿,脸上哀伤欲绝的求恳之色轻易夺去了我的理智,我腿一软,倒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那一句几欲冲口而出的"陈麟",也让我生生吞回了肚里。

  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窗外的情形已无从得知,我亦不想得知。隔了不知多久,窗上又传来抓挠声,我才抬头一看,头皮就麻了。入目正是那张可怖至极的扭曲的女人脸孔,半边紧贴在窗上,双目暴出,用下眼角盯着我,口中嗬嗬作声。
  我咬咬牙强作镇定,站起身来,那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也随着我看过来。伸手一把拉上了窗帘,把那不属于我的世界的东西隔绝在一层布的另一面,室内马上暗下来。
  最后落入视线的,是那只最初闯入我原本平静的生活的手,指缝里稀薄的黑泥似曾相识。

  我盯着窗帘的纹理呆愣了许久才努力平复了呼吸,紧绷的神经刚一放松下来,就感到后颈上一阵细细密密的凉意,我猛然警觉——袁媛还在这屋子里!
  那冰冷的感觉激得我浑身的汗毛倏的立了起来,就这样僵在了窗前。我知道,袁媛就在我身后,下巴打开着,嘴角撑张到撕裂,用一双凸出眼眶的瞳孔涣散的眼睛死死瞪着我等我回头。我知道,她的脖子早已断了,头定是无力的垂在肩上,不知歪向哪边。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咫尺,阴寒的死亡之气顺着我的衣领直淌下去。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可我就是动不了,说不了话,仿佛身体已不属于我自己。
  僵持了片刻,随着渐行渐远的喀喀声,那股寒气慢慢消去了。那怪异的声音是不是她不受控的移动时骨关节的碰击声,我已不敢再去想。
  浑浑噩噩回到床上,全身犹如脱了水。高学辉的呼吸依旧平稳,让我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曾发生过?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侧头看了眼高学辉,他显然也才醒过来,正茫然的挠着□的后背:"睡过头儿了!平时这点我都跑步回来了……"
  敲门声又起,他总算清醒过来,套上件半袖冲出屋去:"来了来了!"
  我慢吞吞的从床上爬起来,脑海中还回放着前夜惊悚的一幕幕,现在的我只希望那是一场恶梦,而梦的末尾,有陈麟不期的闯入。

  "小高啊,小沫在里边吗?真成,晚上干吗来着,外边儿都闹这么大了你俩还睡哪!"门口老杨的声音飘进屋里,皱皱眉走出去,一照面,我不由一呆。
  门外,除了老杨,还有肖蕊,武博华,和……陈麟。他用一只手推推眼镜,好整以暇的看着我。不知为何,在那眼神里,我脑中盘旋的无数疑问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小高见众人表情凝重,也紧张起来。
  老杨重重的叹了口气:"死了。牟老头跟他老伴。"

第十九章
  十九

  "死了,牟老头跟他老伴。"

  我和小高登时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杨声音发闷:"小沫,还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咱们局里头说去吧。"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院子,高学辉表情复杂的站在原处,几个警察还在来来回回的检查现场,尸体则已被封进了黑色的塑胶袋,短短的一周中,我已经是第二次见了。

  "小沫,"老杨在饮水机倒了一杯水递给我,"你昨晚上是不是又见着什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开始回忆,一边说一边眼神不由自主瞟向陈麟。他也在看我,目光中十足玩味,好像在等待着我露出什么破绽。当我的叙述停在"那个捉走鬼婴的男人"时,他甚至眯起眼来,那表情几乎是嘲笑了。
  武博华见我突然住口,忙催促道:"完后呢完后呢?你看清楚内男的长什么样了没?是认识的人吗?"
  喉咙有些堵,我咳了声,淡淡看着那让我捉摸不透的男人:"陈麟,你昨晚睡得好吗?"
  "昨晚我还真没怎么睡……"他咧嘴笑起来,还动作夸张的揉了揉眉心,一边在指缝中偷眼打量我的表情,"跟肖妹妹值夜班,精神抖擞的哪儿睡的着啊!对吧,肖妹妹?"
  "不是你叫姐的时候了?"肖蕊丢给他一对卫生球,"后半夜你趴桌上睡的跟个死猪似的,还不得我盯着啊?对了,小沫你到底看没看见那人的长相啊?"
  "哦,光线太暗,没看清。"
  只是简单的对话,我已经明白陈麟想让我知道什么。昨晚显然他根本没有离开公安局,肖蕊和他一直在一起,他想告诉我,就算说出是他,在座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啊……居然没看清!小沫你不是被吓的没敢看吧!"武博华遗憾的大嚷起来。
  我吓的?我在乡下扒坟头的时候你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还在上学前班呢吧。瞪了他一眼,重重的谜团却在心里堆积成一层阴霾。

  桌子上杂乱的纸页中间又响起电话铃声。老杨接起来嗯了两句,脸色突然间就变了。
  "什吗?!?!哎我说你个大冯嘿!你这玩笑可开过了,五年?!快别扯淡了!你们科里那台老古董该卖给收废品的了吧!"话虽这么说,老杨的表情却是越来越难看,渐渐嘴上也停了下来。
  我和武博华面面相觑。
  "怎么了?"肖蕊警觉的问。
  "大冯他们科的验尸结果出来了……比85年那回还不靠谱……"挂上电话的精干刑警面部肌肉有些绷紧,"说是结果出来检验科的也觉得太瞎掰了,反复验了好几遍,还是一样……牟金川和刘玉香的死亡时间是5年前……"
  "怎么死了五年才发现尸……"武博华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什么?五年前?昨儿下午不还访过他们吗?"

  有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我从头顶到脚底泛起了寒。这么久以来,神神叨叨战战兢兢的牟婆婆,靠着剃头的小三轮摇着蒲扇的牟老爷子,我每天都看到的两个人,难道从五年前开始,就是两个死人……活着的死人?
  再看其他人,也是一副面色发青的样子,没比我好到哪去。
  寂静持续了很久,老杨才低低的吩咐:"走,去检验科一趟。"
  说着转头看了看我。我了解的摇头:"我就不去了。"
  "你最近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歇吧。"老杨拍了拍我的肩,"用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你们忙吧。"我看着其他人陆续走了出去,陈麟的身影也隐在门外,忙又叫住老杨:"杨队!"

  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我心里绞结成了一团乱麻。甚至是我以为已经忘记的,某个晚上迟老太太疯疯癫癫的话语。整个事情,好像都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只是我怎样都无法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在陈麟走远后问出来的,来自老杨的消息,仿佛印证着我心中这种纷乱。

  "嗯……怎么说呢,简单说就是85年死的那个孕妇不是被剖腹的……根据撕裂伤的方向和内脏的受损情形,那个伤口应该是自内向外造成的,伤害力来自死者自己的腹腔内部……"

  准确的说,来自她自己的子宫。
  多好笑啊。婴儿自己从母亲的子宫中挣出,开膛破腹而出,老杨,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在公安局门口,我意外看到了那辆并不陌生的TOYOTA。陈麒面无表情的靠坐在车头,看到我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理所当然的略抬起下巴,示意我上车。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也许只是因为,在看到他的瞬间,心中郁积的烦躁不安竟然消散。

  他和陈麟的确相似。
  昨夜我见到的那个带着肃杀之气的男子,那个用一只手指抵着鬼婴后脑的男子,那个用犀利的目光扫视我的男子,那个被恶鬼死死抱住双腿却连眉也不皱一皱的男子……细长的眸子,略带妖气的眼角和眉梢,或许和他的兄弟有几分相似,但那上扬的唇线和棱角分明的下巴,我绝对不可能认错。
  我身边的他,有着更为柔和的脸部轮廓,两道流畅的弧线走到下颌处尖削的合拢,双唇不比他弟弟的轻佻,显得有些无辜的微抿着。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盯着陈麒的侧面,有些许的恍惚。但——不是他。昨夜我见到的,真的不是他。

第二十章
  二十

  真的不是他。
  心里断定了这一点,一种安心感便流淌进了四肢百骸,却不知缘由为何。

  此时这个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的男人轻轻噬咬着下唇,看起来有些不安。我这才意识到这样长时间的注视的确是有些不礼貌。不过,大概是他难得一现的局促的表情使然,我并未觉得尴尬,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暧昧。
  也许我与陈麒本应是全无交集的两个人,可这样的静默相对,却让我凭空生出一种熟悉感,就像初遇他时,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都感应的到。
  我想,如果他问我为什么这样看着他,我就把看到的和猜测的关于陈麟的一切都一股脑问出来。
  只是他一直没有开口。

  目光越过他的侧面看着窗外,车正向着雍和宫的方向驶去。
  "要继续你未遂的绑架行动吗?"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种沉默。
  他侧了我一眼,没有出声。
  我沮丧的靠了回去,双臂交叉在脑后,"离开那条胡同真的会死的吧……"
  "不会,"他声音轻轻淡淡,"在我身边就不会。"
  我脑海中隐约浮现出那个惊悚的夜晚,我在慌乱中撞在他身上的刹那,那个死去多时的女人带着怎样的表情消失进苍茫夜色。
  "我不放心你。"他犹豫着,这样对我说。

  第二次踏进陈麒的家门,我又一次很没有形象的呆在了门口。虽然入目仍是清一色的黑,但在恰当的位置上多出了很多颇有生活气息的家居用品,大到衣柜,小到牙刷,在偌大的黑色空间里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抬眼看他,惊讶的发现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飞快闪过的一丝窘迫。我不由失笑。
  "既然这么有诚意,看来我不住在这也不行了。"索性自动换了鞋,大步跨进去,坐在了那张黑色的床上,拍了拍明显是新置办的枕头和被子。"嗯……晚上我睡在哪里?"
  "……就那里。"听上去他的语气里颇有些无奈,这无疑让我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那天之后,我就心安理得的住在了陈麒家中。问了几次关于他和陈麟的事情,要么被他搪塞过去,要么就干脆不搭理我,终究没问出什么结果。除此之外,我发觉这个男人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人,从来不干涉我的生活,却总能在细微处感到他的关心。他的话不多,也不常笑,我本身就是个安静的人,他无疑给了我最好的环境,好到……我甚至快要淡忘了那些无法释怀的经历。
  但我知道那只是错觉而已。我不曾忘记任何细节,它们会变成梦魇在入睡后继续折磨我。我会梦见在二十三年间离奇死去的那些人,他们每个人的死状都如亲历般清晰的呈现在我面前,有的我曾见过,有的我曾听说,有的,我从前根本不知道。
  或许是逃避,我开始拿起我放置了不少日子的书本,幻想着等这一切过去之后,还来得及参加研究生考试。
  每到这时,陈麒会默不作声的在一边陪着我,只要有他,我心中的纷扰就能舒缓下来……就像第一次我在这间屋子里被噩梦惊醒,坐在床上冷汗涔涔拼命呼吸的时候,他从那扇紧锁的门里抱着枕头走出来,默然躺到我身边那一刻——那一刻的安心。

  "要之一四噶额身体,亚到早捏困高!一额宁来了牙头要晓得照顾四噶……"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唠叨,从前总是不耐的,现在却想要再多听一些,再多些。鼻子有些发酸,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我从出生就没有父亲,这么多年一直是母亲把我拉扯大,想不到这次可能连回报她的机会都没有了。不知道从小坚强,从不把外面受的委屈带回家的我,为何仅是听到一声"沫沫",就差点把一切都告诉她。

  武博华时常打电话来,给我讲一些他们工作中的进展。从他那里我了解到许安琪许安娜两姐妹仍然下落不明,牟金川和刘玉香的尸体在停尸房的低温环境中仍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腐化,现在的腐败程度恰是死去五年左右的样子。迟老太太的疯癫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每天都在11院闹上一场,一定要我回去,还说如果我不回去他们都得死,要么就一个人跑到井边发呆,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只是这些天过去了,我一直没有高学辉的消息,给他打电话也是关机。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在我终于忍不住想要回11院看一看的时候,他的电话来了。
  "学辉哥?你这几天怎么了,也不联系我……"
  "……"
  "喂?学辉哥?"
  "小沫……"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现在就回去找你!"
  "别!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要告你别回来,真的,你听哥一句好好跟内边儿呆着别回来……"
  "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

  之后我们的交流显得极其的没有意义。他坚持不让我回去,问起别的他就沉默,急的我真想冲过去揍他一顿。
  直到临挂电话之前,他才吞吞吐吐的飘了一句话过来。

  "我……跟薇薇掰了。"

  "什么?"我一愣,电话那边已是忙音。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我跟薇薇掰了。"高学辉的一句话飘过来。
  "什么?"我一愣,电话那边已是忙音。

  几天没有联系,突然来一通电话却把我搞的更心神不宁了。我急于知道11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小高那样极力阻止我回去,也想知道他和蒋明薇为着什么样的理由会突然分手。是以虽然高学辉和陈麒都不同意,我还是坚持要回大井胡同,至少是回去看一看也好。
  "不行。"这就是陈麒对我的要求的答复。
  "是,我的确不是那胡同的人,可我已经牵扯进去了,而且那里一系列的惨剧你敢说和我没一点关系?现在我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当个米虫,那的人出了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你说我心里怎么踏实?你也知道我天天晚上都被恶梦折腾的睡不着觉,这种感觉很爽吗?要不要换你来试试看?"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连表情都不肯换一换。
  "……我说你这人有病啊?你有什么权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以什么立场对我说可以或者不可以?你是我爹还是我爷爷啊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凭什么我要去哪要干什么还得你首肯?"
  "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哪都别想去!"争到最后,他语气不善的丢下这么一句,把门反锁上,干脆不再理我,转身进了他那间屋子。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正在考虑是拨110说我被绑架了还是直接使用武力解决问题,却听到门外有钥匙的声音。那钥匙在锁孔中来回转了几下,外面的人似乎发现了门被反锁这件事,安静了片刻,忽然暧昧不明的笑起来。
  那笑声让我证实了猜想。
  是陈麟。

  屋里一阵风卷出来,陈麒的脸色极难看的冲过去打开了门。那一瞬间我竟然也明白了那笑声的含义,莫名的脸上一热。
  陈麟站在门口,目光在他哥哥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我身上,推了推眼镜,嘴角上扬起来:"抱歉抱歉,是不是打扰了?"
  陈麒板脸道:"别胡说。"
  陈麟哈哈一笑,推着陈麒的肩膀往屋里走去,还对我一眨眼,向着门外略略偏了偏头。
  我会意,顾不上多问,拉开门一头扎进了楼道里。

  正是下午阳光最盛的时分,蝉鸣格外闹心,大井胡同内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11院的院门紧闭着,门上的漆有些许干燥皲裂的纹理。我把手搭在门环上刚要推开,门竟自己向内打开了,我下意识的一缩手,向后退了一步,看清了从里面拉开门的人。
  "小沫?!"
  是高学辉。

  他先是有些惊讶,随即惊讶变成了慌乱:"你你,你怎么回来了你,我不跟你说了别回来的吗?"
  我实在懒得再说什么,只是黑着脸,大概他被我瞪的别扭了,才讪讪的摸着后脑说:"那什么,我要去趟公安局,你去不……"
  我一愣,"去那里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刚杨队给我打的电话,就说让我去一趟,没说什么事儿。"
  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说:"我跟你一起去。"

  车上,我问起高学辉和蒋明薇分手的原因,他沮丧的把脸埋在了手里。
  "能为什么啊,我怕把她卷进来,我是真他妈怕了啊我……"
  "那她什么反应?"
  "能什么反应,跟我这大闹了一场,跑了。我心软给她打电话已经关了机了。"
  我很想说,难道你以为这样她就可以免于一劫吗?但看到他的表情,我生生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到了公安局,照例是老杨把我们带了进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表情格外凝重。他身边的跟班武博华也无精打采的垂着头,丝毫没有了往日的活跃,我和高学辉不由得不对望了一眼,都感觉气氛不对劲。进了局子,一个以前没见过的警察迎上来,带了幅无框眼镜,模样很斯文。老杨介绍道:"这个是大冯,冯润,检验科的法医。大冯啊,这是高学辉,他可能认识死者。这个……叫赵小沫。"说到这,还瞪了我一眼,估计在责备我为什么也跟了来。

  跟着法医冯润,我和小高第一次踏进了检验科的停尸房。
  我四面打量了一下,和印象中医院的停尸房没有太大的差别,内外两间,外面是研究室,摆着各种化验用仪器和资料柜;里间是停尸房,靠墙两排冷藏柜,中间尸床和解剖台。尸床大多是空的,只有两张床上陈着尸体,上面都盖着白布。

  一股福尔马林与烧焦的脂肪混合的怪异味道充斥在空气里,我厌恶的掩住了鼻子。

  冯润站在其中一具尸体前开了口,声音柔和平稳,却不带温度:"这具尸体身份不明,可能需要你来认认。等会儿甭管看见什么都尽量冷静,知道吗?"
  高学辉犹疑着点了点头,停尸房的温度比外面低了好几度,却有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冯润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揭开了覆在尸体面上的白布。

  随着冯润的动作露出来的一张脸,只能用面目全非来形容。
  嘴唇完全烧没了,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下颌骨仅靠一层皮吊在脸上;左边的眼睛已经被扭曲皱缩的焦黑色皮肤挤得变了形,右边的眉眼和皮肤却完好无损。
  我只看了一眼就冲了出去,扑在卫生间的水池上干呕起来。
  在陈麒家吃过早饭后到现在一直没有吃东西,我什么也吐不出来,却控制不住强烈的恶心,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不是因为那具尸体有多么丑恶,让我如此这般的恰恰是完好的那半张脸。

  我恨我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那,分明就是,蒋明薇。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分明就是蒋明薇。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的两条腿都是软的,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回去,就呆呆的站在了检验科外面,脑子里一团浆糊。
  过了没多久,冯法医和老杨一脸阴霾的走了出来,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看也没看我一眼。武博华领着高学辉跟在他们后面,回头歉意的对我笑笑,说:"小沫,我们还有点事儿要跟小高谈谈,你就先回去吧……"
  我简单的应了,视线挪到高学辉的脸上,他垂着头,略长的额发挡住了上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木然的告辞,木然的走出公安局大门,木然的拦了一辆出租坐上去。直到司机反复的问话才使我醒觉。
  "先生?您上哪儿?先生?咱哪儿去?嘿您倒言语一声啊……"
  去哪里?
  我有些无所适从。是回陈麒那里,还是回11院?
  "大井胡同。"犹豫了片刻,声音从我嘴里飘出来,喑哑的很陌生。

  中午刚到,没踏进院门就被高学辉拉了出去,相隔不到三个小时,再次跨过这道四合院的门槛时,心情却又平添了几分沉重。
  绕过影壁时我愣了一愣,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家家户户房门紧锁,连老毛的那条狗都不知所踪。犹豫着走到以前自己的屋门前,果然上着锁,钥匙一早就还了,小高也不在,一时间我一个人站在院中无比尴尬。

  "你会死的……"
  冷不防,一个衰败而阴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整个人一抖,僵硬的转身,一张苍老到看不出年岁的脸孔闯入视线。
  迟老太太,这些天的纷扰让我几乎遗忘了她。
  她浑浊的双目好像穿透了我,在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让我非常不自在,刚想发话,她那堆满皱褶的脸突然挤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你会死的,你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大笑着说。
  我愕然,她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可是组成句子却不能理解。待我反应过来想要询问,那个诡异的老太太却早已不知去向。

  坐在街边的饭馆里,面前的大碗盛了黑乎乎的炸酱面。想到在停尸房里看到的一幕,反胃的感觉又袭了上来,一天没有吃饭的我此时丝毫食欲也无。
  摸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没有新短信和未接来电——陈麒没有联系我,不知为何,我没有轻松感,反而有些失落。
  奇怪吗?他有一个神秘的弟弟,那个男人亦敌亦友,我潜意识里总想和他保持距离。他与我的关系看似全无交集却又好像隐藏了千丝万缕,他想要保护我,可是为什么?而我对他无凭无据的依赖,又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时值盛夏,天黑的晚,我竟已在面馆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原来在这么混乱的时候我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回到11院的时候高学辉的窗口已经亮了灯,很久,他才走出来给我开了门,我跟着他走进去,他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的坐回沙发里。茶几上的烟灰缸中满是烟蒂。
  我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他也没有开口与我交流的意思,提出让他一个人安静安静,他却态度坚决的不让我出门。无奈,我只得早早的躺下。

  入夜时分下起了雨,雨点砸在院子里谁家的塑料窗棚上,不规则的噼啪作响。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甚至连高学辉轻手轻脚走进来躺下我都知道,但眼睛却睁不开,头脑也是一团混沌,总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画面在脑海中忽隐忽现。这些画面,时而来自我正常的生活起居,时而像是纪录晚清民风的默片,时而闪断大井胡同内可怖的记忆,也间或穿插着陈麒的脸,沉默的,担忧的,微笑的,欲言又止的。

  就在我终于要昏沉入眠的时候,突然感觉一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双肩,同时一股大力晃动着我,几乎要将我拆散。睁开眼,随即在看到面前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轮廓的刹那清醒,反手抓住了晃动着我的那双手臂。
  "怎么了?学辉哥?出什么事了?!"
  他的手仍未有松开的意思,呼吸纷乱而急促,喉咙里发出了一大串怪声之后,终于断断续续的拼凑了几个词出来:"又来了……你听,又来了……"话音不住颤抖,最后怪叫一声翻下了床,双手抱头蹲在我床边的地上,抖成一团。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震住了,看着已经彻底崩溃的高学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安慰他。我知道,一直以来,他的心中其实是压抑的,这么多年生活在阴魂不散的诅咒下,所有的阳光开朗、古道热肠,只不过是在巨大的恐慌面前不肯低头认输的垂死挣扎,而这一次蒋明薇的死,终于彻底击溃了他。

  窗外的雨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时间我的耳际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高学辉语无伦次的呢喃。我试图仔细辨别他重复的话,除了一句"你听,又来了",就再也听不出其他。
  刚想开口询问,一声熟悉的异想突如其来,打消了我所有的疑虑,我只觉得胸口一紧,心脏开始疯狂的跳起来。

  "梆——!"

  大脑空白了几秒钟后,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绕过小高蜷作一团的身体,冲进了深夜的雨幕中。

  雨下的很急,快到发出声音的公厕时,我已经全身湿透了。我不知道就这样鲁莽的冲到这里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又或者我根本没有考虑,只是本能的驱使。我想把那该死的女人揪出来,问问她,害死这么多人,图的是什么。我想起迟老太太的话,她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么我的命给你,这场延续二十多年的屠杀,是否就可以不再继续?

  公厕外的路灯在雨里发出毫无生气的暗光。钝物敲击在墙壁上的声音一时清晰,一时模糊,被大雨洗刷的没了规律。墙壁上严重剥落的黑漆字和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别无二致,只是此时此刻此地,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只有雨从头顶毫不留情的落下来。
  我知道,她就在里面等着我进去。
  同那天一样,越是靠近,敲击声就越发清晰,带着空洞的余音。

  走进标有"女"字的侧门,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盛夏七月,我生生抖了两抖,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打颤。
  灯没有亮起来,而就在我转过门的瞬间,一道闪电破空划过,生硬的白光让我将整个空间尽收眼底。

  那具惨败的躯体匍匐在一侧的墙壁上,长长的黑发包裹住了她的上半身,她的手中拿着一把木锤,正用寸把长的木钉往墙上钉着一张泛黄的纸。
  闪电划过的那零点几秒的时间,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白光暗去后,是连绵沉闷的雷声。而雷声中,那敲击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恶心的喀喀作响,和那女人喉咙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早有心理准备的我仍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双腿不由自主的向下软去,正准备向后迈步的时候,又是一道闪电。

  我清楚的看见,那女人目眦尽裂的惨白的脸,已经就在我的面前,不足咫尺,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
  然后,她缓缓的扭着脑袋,用洞黑的眼球盯住了我,龟裂的嘴突然间张了开来,下颌诡异的扭曲着打开……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对着她大吼了一声:

  "青婴!!"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喊了句:"青婴!!"

  之所以这样喊,是因为在那一刹那我不知为何想起了迟老太太曾经讲给我的那个故事。于是就在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故事中那个悲惨的女人的形象竟然在我脑海中,与面前这张扭曲的脸孔重合了起来。

  我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让女人脸上骇人的表情明显顿了一下,相对的,那对瞪大的眼球却更加突出了。
  在她这一怔之下,我回手在墙上扶了一把,慌忙退出了女厕的门。
  然而未等我迈出几步,那女人再次半爬着冲了过来,一只手拉到了我的脚踝。我也因为一股巨大的拉力而重心不稳,重重向前跌在了地上。
  记忆一下子闪回到一个多月以前,我与这女人的初逢,她的手就是这样怪力的钳握着我的脚踝,一切皆始于此。

  再不及我细想,女人的另一只手已经抓到了我的肩膀,肩上蔓延的尖锐痛楚告诉我她的指甲已经扣进了我的肉里。水草一般的长发从她头上垂到我脸旁的地面上,在积洼的水中铺展开来。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我仍能分明的听见她看似完好的皮肤下腐败的肌肉牵引的声音,和骨骼之间摩擦的声音。
  我试图从她的压制下起身,却苦于一直使不上力,只能用仅剩的一条自由的手臂在地面上乱扒,想找寻一个借力点。摸扒间,我感觉抓住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忙顺手猛的一扯,只听后背上一声抓心的撕裂声,压沉的重量也随之减去。
  我趁机向侧面一滚爬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几乎吓昏过去。那女人的小半张头皮竟然在我用力的一扯之下被头发拉着撕了下来,半挂在前额上,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我甚至看到那里面露出的青灰色的头盖骨!
  她的动作显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伴随着一阵恶心的嗬嗬声,几乎只是一瞬间,她重又扑到我身上,与此同时那块半挂着的头皮几乎贴了在我脸前面!

  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因为惊吓而收紧了,只能凭本能踉跄着后退。没退几步,我突然感到脚后跟被什么绊了一下,随即连同那女人一起向后倒去,后背被坚硬的凸起物重重的硌了一下,疼得我眼冒金星。
  瞬间的失神后,更大的恐惧袭卷而来——我身后不是别的,正是那口诡异的古井!而我上半身悬空,已被那恶鬼压到了井沿边缘!
  我开始拼命的挣扎,但那女人的力气大得出奇,那双惨白的手不知何时摸到了我的脖子上,随即用力掐住……
  我真的绝望了。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太阳穴像要涨裂了,而雨的声音却在耳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小沫——!"
  意识模糊间,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
  那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焦躁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惊慌失措的,然而只一声,却唤回了我全部的神志,潜意识中,这个声音,我可以信赖,或者说,我一直在期盼这声音的到来。
  与此同时,掐住我脖子的力量忽地撤去了。就是这一刻!我双膝猛然间发力向上一顶,同时身体向下一滑,将压在身上的女人从头上掀进了井口里。谁料到在落井的刹那,那女人的手竟抓住了我的右手手腕,几乎将我自己也扯了下去。

  "小沫!"声音近了,男人趟着水向我奔过来。
  我无暇去看他,那女人狰狞的脸从漆黑的井口中显现出来,我胡乱从井沿摸了什么硬物就砸在她头上,一下,两下,翻开的头盖骨与潮湿凌乱的头发都附着在那白的糁人的脸上,只有那双空洞的眼还在瞪着我。
  去死吧!
  我举起手中的东西,就这样向那对沉黑的眸子里戳下去。

  "别!"
  左手在半空中被抓住了。
  右手腕上的握力也消失了,那女人咚的一声,坠进了井底。

  我盯着井口急促的喘着气,雨夜中潮湿泥泞的气息在肺叶里循环,此刻对我来说竟如同新生。许久,我终于身子一软,滑坐在井边。
  陈麒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用双臂环住了我。我有些贪婪的呼吸着他身上的温热,就这样被他抱着,很长时间,雨不曾见小,我们两人却都没有动一动。
  "对不起。"
  终于,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刚想问,又是一串脚步声传来。
  挣开环抱住我的男人,我看到他的弟弟,表情复杂的站在胡同口的路灯下面。
  "陈麟……?"
  陈麟没有应声,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和陈麒,半晌,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了夜幕里。

  陈麒连头也没回,过了一会儿,又把头低了下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想起他刚刚赶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种如同亲见天崩地裂一般的惊惶与揪心,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态。
  而,我对他的信任、依赖、心神不宁,甚至于内心深处的渴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们相识不久,相处不多,相知不足,更重要的是,我们——同为男人。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迷惑,向来吝于表情的脸上依稀带了一抹笑容:"不管你怎么想,至少为了你的人身安全,七月初五之前,我一步都不会再离开你。"

  蓦地周遭一白,紧接着一声闷雷。我的大脑突然间捕捉到了什么,整个人也跳起来。
  "对了!厕所!"
  我喊了一声,转身朝厕所的方向跑去,陈麒也紧跟在我后面。
  厕所里光线极暗,可当陈麒掏出手机,借着屏幕的微光看到墙上的东西时,我们两人都愣在了当场。满墙的木钉,每一枚下面都钉着一张粗糙发黄的纸条,有的已经破烂不堪,有的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
  最末端的两根,一根上写着"蒋明薇",另一根尚未完全钉好,恐怕正是我突然闯入时她正在钉的名字。
  那上面,犹如幼童初学一般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字:"毛援朝"。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毛援朝。
  那是住在2号的那个脾气古怪的老毛的全名。

  我和陈麒互视一眼,转身一前一后冲入了雨幕,向着11院的方向奔去。
  雨势弱了,天边已经有了依稀的白光。晦暗的天宇和地平线上的苍茫交汇的地方隐隐泛着血红色,有风吹起破平房房顶的胶质板,发出喑哑的咯吱声。我的脚踩在水洼里溅起水花噼啪作响,而我身后的亦有同样的声响应和着我,或许是心不静,风声、雨声、脚步声中,我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

  "……陈麒?"渐渐的,我心里的恐惧又反了回来。
  "嗯?"熟悉的男人声音传来,让人踏实很多。不想被他看出紧张,我随意问道:"你觉得老毛会出事吗?"
  陈麒沉默了一会儿,说:"恐怕已经……"

  说话间,11院黑沉沉的大门已经立在面前。门两侧的对联早就掉了色,在墙皮上划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陈麒没有停步,一伸手推开了院门。
  影壁上的驳痕在黎明前的薄光中看起来愈发严重了。除了水池里嘀嘀嗒嗒的水声之外,整个院子寂静异常。我们一前一后越过影壁,一股浓重的腥味扑面而来,随即院内不甚清晰的景象映入眼中。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整个院子里到处散落着四分五裂的尸块,离我最近的一块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腔膛,粗糙的边缘看起来像是被谁用手生生撕扯开的一般。各种脏器流到地上,鲜血涂的到处都是。进来之前听到的水声原来根本不是来自什么生锈的水笼头,而是血从水池边沿滴落到地面上的声音。
  除此之外,就是铺天盖地的、在一滩滩绛红的血里飘浮着的尚未凝结的浅黄色狗毛。

  我胃里好一阵翻腾,半天都没敢说话,生怕一开口会控制不住吐出来。
  "别看了,去看看2号。"陈麒沉着声音对我说,我回头看他,那双眼里除了一些关切,竟似对这场面无动于衷。
  我只好对他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2号,紧闭着的门前好像还横着一团什么东西。
  我嫌恶的绕开地上散落的碎尸,走到2号门前,果然,那是老毛家的大黄。可怜的狗脑袋连着脖子还套在铁链上,头部从耳朵下面裂成了两半,黄白色的脑浆从里面流了出来,血浓稠的挂着丝垂到地面上,显然还是热的。
  我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目光向上停在了门板上。
  那里,有半个鲜红色的手印,看大小应当属于一个女人。

  是她。
  我只觉得头皮一下子麻了,一股凉意从后脖子向全身蔓延开去。
  "老毛!"身边的陈麒抬手拍了拍门,又转了一下门把手,是锁住的。
  "老毛!你在吗?"我也试着叫了一声,声音在11院内空旷的回响起来,无人应答。
  我恨恨的捶了一下门把手。
  谁想到在我这一捶之下,门竟然开了一条缝。我一愣,伸手便去拉门。

  "等……"没等陈麒的话喊出来,门已被我拉开,门里有什么东西向我倾倒过来。然后我感觉胳膊被什么人用力拉了一把,避开了倒向我的东西。
  一具尸体重重的砸在我脚边,发出一声闷响。尸体背后一道深深的沟壑从头上一直延伸过了后背,几乎将整个人一分为二,黑红的血浆不断从伤口中汩汩涌出,隐约能看到青白色的脊椎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不等我反应,身后突然爆出一声惊叫,我一回头,只看到高学辉坐在5号门前,面无人色的狂叫着。很快有几家的门也打开了,晨光熹微,雨后初晴的朝晖笼罩在11院居民的脸上,或表情僵硬,或惊恐万状。

  ****

  "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四点半到五点,致命伤是后脑勺到尾椎的一条极深的伤口,身上没有其他伤口,也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凶器不明。"法医冯润用指关节敲了敲手上的便签本,"剩下的得回局子里等验尸了。"
  在一旁听他说话的年轻女警察点了点头,目光投向陈麒:"这回是你发现的尸体啊?"
  陈麒歪了下脑袋,没有答话。
  "你们哥儿俩简直就俩灾星!"肖蕊苦笑道。
  "是我跟他一起发……"我插话插了一半,被肖蕊一眼瞪了回来:"你更要命。"

  我没再接话,心里还惦记着高学辉。警察赶到的时候,他的神志已经非常不清醒,嘴里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语句,眼神恍惚,任凭我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武博华和袁叔开着车把他送去医院了,老杨和陈麟似乎另有公务没有赶来,来的是肖蕊和法医冯润。
  "学辉哥他……"
  "估计刺激受大了。从小被这些迷信邪说的祸害,身边净出事儿,这女朋友刚走,又碰上这么一档子,换你你受得了吗?"肖蕊叹道。
  "要是迷信邪说就好了……"我撇了撇嘴,没有说下去。我知道,其实肖蕊只是跟着老杨办事,对于大井胡同的这些鬼话,她并不是十分相信的。
  记得那次,她送我回11院的路上,一直在和我讲述大井胡同内这些年的案子,她反复说,这些案子之间肯定有关联,凶手可能不只一个,至于什么鬼神之类,她并没有作为一种可能性去考虑。但是在我进院的时候,她还是嘱咐我尽可能不要离开11院。看得出,虽然精明干练,但毕竟是女人,骨子里对于这类灵异神怪还是避讳的。

  "成了差不多回了,你你你你,你们几个留这里录一下院儿里居民的口供。赵小沫,陈麒,你们两个发现的尸体,跟我回局子里录下儿口供吧。"肖蕊点了我俩的名字,示意我们和她一起上车。影壁的那边,狗的碎尸和老毛的尸体分别被装在两个塑胶袋中被抬上了另一辆警车。

  上车前,我回望了一眼,偌大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家住1号的寡妇李兰韵正在接受着警察的问讯,眉目间冷漠而疏离。
  心中忽然荒芜。
  11院,如今剩下的,只是一个个残缺的家庭,和几个待死的人。

  "逃不过的,无论是谁,都逃不过的。"
  迟老太太那如同裂帛一般的嘶哑嗓音又一次浮上记忆的表层。

  或许,真的没有人能逃的过去。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

  "深更半夜,你们俩大男人闯女厕所里,看见写着死者名字的纸条儿钉在墙上,于是追到死者家里,然后就发现了死者跟他家狗的尸体——"
  面对面坐在笔录室里,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女性一边用水笔戳着自己的额角,一边表情纠结的看着我,"——你让我这么往口供里写是吗?"
  我耸耸肩:"事实就是这样。"
  肖蕊歪着头看了看我,目光停在坐在我身边的陈麒身上:"我发现一个你一陈麟啊,谁跟你们哥俩凑一块儿准没好事儿。"
  "陈麟怎么了?"
  "昨天下午老杨跟他去出个现场,到现在也没回来,俩人都联系不上,上头已经开始急了。"
  我这才注意到外面走廊上不自然的嘈杂,重案7队的每个人脸上都凝着一层霜。
  等等……昨天下午?!明明昨晚陈麟还……
  我刚想说话,陈麒狠狠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神复杂的微微摇了摇头。
  我皱起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送我们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肖蕊给我使了个眼色。陈麒回头看了我一眼,一个人走在了前面。
  "小沫啊,你跟他熟吗?"肖蕊拖慢了脚步,目光停在陈麒的背影上,低声问道。
  我脸上一热,有些窘迫:"还行吧……怎么了?"
  "那你觉没觉着他哪儿不对劲儿?呃,我不怎么了解他,不过他弟就有点内什么……怎么说呢,反正就怪怪的……有几回我看他跟那儿发呆,怎么叫都没反应,过一会儿又好了,就跟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还有啊我就几乎没见他睡过觉,然后一睡就跟死了一样,气儿都不带喘的!而且……"
  "小沫?"陈麒轻轻喊了我一声,打断了肖蕊语无伦次的叙述。我才发觉说话间我们已经出了大门,而陈麒正靠在他的车旁边望着我。
  我对肖蕊歉意的笑了笑,转身向陈麒走了过去。

  怪吗?当然怪。自从认识陈麒和陈麟,我就觉得他们不正常,可又说不出哪不正常。始终有很多疑团围绕着我,前一个还没有想通,另一个就紧随而至,让我无法不在意。至于质疑,我根本没有立场。我们很相熟?我下意识地看了眼陈麒的侧脸,很精致,很陌生,但却由心底深处生出丝丝熟稔——深到几乎不属于我的记忆。

  然后,我开口,问出的却是一个可笑至极的问题:"你们……是不是人?"
  拥有完美侧脸的男人眉毛挑了一挑,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
  我顿了一下,续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和陈麟,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做事一直遮遮掩掩,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
  他抿着嘴,沉默许久,还是没有给我回答。
  "你一出现事情就变的复杂,你非让我离开11院,我离开了,事情完了吗?没有!你想让我相信你,你要求我依靠你,你在控制我!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我又是谁?我没你想的那么软弱,更不打算一无所知的跟在你后面,你知道什么得告诉我啊!"
  "不是你想那么简单的,"他看着正前方,淡然道,"不过也没那么复杂,你就别问了。"
  "那到底是什么啊?我有手有脚,就为一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女的,我就得被限制在你身边还他妈不许问了?"我彻底火了,"你是想把我惹怒还是想打一架然后放我走路?"
  车停入车位,这混蛋终于转过头来,忍着笑看了我好一会儿,竟然伸出手来在我脸上捏了一把。
  "下车吧。"他笑出声来。
  我再不犹豫,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哎哟?小两口吵架啦?不动手昂不动手昂,有什么话好好说~"
  陈麟的声音突然传过来,我站在原地没动。
  应该说,是由于震惊整个人呆住了才对。刚刚我的那一拳,结结实实打在陈麒的脸上,速度极快但确实是落在那张笑脸上的——可是这一拳却只打到空气。
  陈麒没有闪躲,还站在我面前,表情有些发怔,像是没料到我真的会跟他动手,但,毫发无损。
  我想去触摸这个不知是虚幻还是真实的人,抬起的手却被他握在手里。
  温暖,带着脉搏。
  "怎么了这是?"陈麟插嘴,"哥,我有事儿跟你说,咱能回家先么?"

  进了家门,陈麟就把陈麒拉进了里间,还顺手带上了门。想到可能是他们兄弟两人的私事,我只好一个人坐在外面,看着墙上的挂钟指针一步一步挪向"11"的位置。过了一会儿,里间的说话声大了起来,似乎是两人之间因为什么矛盾起了争执。我只能隐约听见陈麟说什么"公私不分","底下","规矩"一类的词汇,但无法成句。
  正当我使劲伸着耳朵细听时,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我拿起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却是"无法识别"。
  我有些疑惑的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一阵电波嘶啦嘶啦的声响。
  "喂?哪位?喂?"
  没有应答,还是莫名的杂音,和一些轻微的咔咔声,听上去倒依稀有几分熟悉。我等了片刻,正当准备挂电话的时候,高学辉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沫,赵小沫?听得见吗?"
  "学辉哥!?你在哪里?我听得见!"
  "小沫!你听着,你打一车跟师傅说安康胡同,就现在,赶紧着!"高学辉的声音不甚清晰,信号断断续续,音量也忽大忽小的,我没能听得很清楚。
  "啊?现在?等一下,什么情况?你那信号不好吧,我听不太清……"
  "安康胡同!我跟那儿等你,没时间了,我必须得见你一面儿,你快着点!"
  说完这句,电话就自己断掉了。我连忙出门招了辆出租,直奔他电话中所说之处。

  刚刚下车,高学辉就迎着我走了过来,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直到一处十分僻静几乎没有行人的地方才停下来。我看到他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你怎么样了?为什么来这里?又出什么事了?"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双手握着我的双臂,身体稍向前倾着,直视我片刻后,忽然笑了。
  "小沫,她内时候真说对了……"
  "TA?谁?"
  "薇薇啊。记得吗?她说我对你……"
  我愣住了。
  "但不是因为你长的好看,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是男的,我要喜欢你我不成同性恋了吗。你跟陈老师走以后我一直特矛盾,想让你回来吧,又怕有危险,反正就那感觉,我也说不上来了。本来想等我弄明白了再跟你说来的,这不来不及了嘛。"高学辉的语速非常快,真的像是在赶时间一样。末了话锋一转:"嗯,你是该跟着陈老师,唉,我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啊。不过以后甭管你知道什么,别往心里去,内都跟你没关系,昂!"
  我张了张口,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最后的话,更是无法理解。
  "就这么着吧!哥哥走了昂,陈老师来接我来了。"他一收胳膊,用力抱了抱我,"小沫,答应我,好好儿的。"
  我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他放开了手,对我凄然一笑,从我身旁擦肩绕了过去。

  我随着他的身影回头。
  然而,在这条正午的僻静到连蝉鸣都不闻的小路上,我的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无风,无声。我怔怔望着身后,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段青天白日下的梦游。
  陈老师来接我了。
  高学辉是这么说的。

  我如梦初醒般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巷子,招了一辆出租车奔回陈麒住处。一路上,我与他之间过往种种就像放幻灯片一样从我脑海中穿过,陈麒,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又是你!
  初次见面,他从袁叔家走出来,深深看我,双目含笑,侧脸完美。我鬼使神差的随他背影冲出屋门,他挑眉开口叫出我名字,我却在下一个瞬间失去知觉。他把我从那女人的纠缠中解救出来,怀抱温暖,眼神关切。他将我带到他的家中,每个失眠夜里,他无声在我身边躺下。还有井边,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他霸道□的拥抱,给我留下了一点确定,和更多的迷惑。
  太过未知,分明素昧平生,却与我心底某一处紧密契合;分明辗转难眠,却因身边有他的呼吸而安然入睡;分明、分明我打了他的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实物的触感……

  陈麒,你是谁,我是谁,陈麟是谁,青婴又是谁,这一切的一切的死亡和诅咒,起源在谁?

  浑浑噩噩的回到陈麒家,进门环视一周,室内竟似空无一人,由于失去了隔断而光线通透的房间各处尽收眼底。唯一一处我放眼不及的就是陈麒从未允许我踏入的里间,此刻,那扇黑色的房门正静静闭合着。
  对这扇门内的情形,我一无所知。陈麒既然不让我进,我这样寄人篱下自然也不便擅闯,也曾好奇过,但每每都是屋门紧锁。眼下又一次站在这扇门前,直觉告诉我,只要去推就能推开,而那之后将会发生什么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犹豫了几秒钟,我轻轻旋开了门把手。

  刚踏进屋子,门就在身后闭合了,我愣了一下,没去在意。屋里没有光线,我在墙上也没摸到类似电灯开关的东西,只好掏出手机照明,微弱的白光里,依稀看到房间正中好像摆了个木制的矮柜。走过去的时候,脚下有些凹凸不平,我弯腰照了照,地板刻着一些粗细不一的交叉线,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红色的。沿着那些线往墙上一照,果然也刻着类似的图案,不知为何,总感觉从那当中透出些许无法形容的诡异。
  我沿着矮柜的边缘摸索着,却发觉这个木制的家伙不像是个柜子——它太长了。我把手机贴近它,那上面同样刻着很多符号,只是看起来更像某种花纹。木制的边角打磨得光滑圆润,摸起来是非常好的材料,只是一时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什么家具。

  直起身的瞬间,手机的光线暗了下去,再按亮时,一张映着白光的人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后退了几步不知撞倒了什么,手机也跌到地上,屏幕向上,晦暗的光晕里只能看到一只踩着拖鞋的脚。

  "既然敢进来,还能让我吓着?"黑暗里,我听到陈麟戏谑的声音。随后一只打火机亮了起来,"你起开一下儿,蜡烛都让你撞翻了……"他从我身旁弯腰扶正了倒在一边的烛台,点上。我全身的肌肉一直保持着紧绷的状态,直到周围明朗起来才松了口气,僵硬的脖子也能转动了。
  然而看清四周之后第一样入目的东西就又让我后背好一阵发毛——那根本不是什么木制的矮柜家具,而是个造型古朴的棺材!
  陈麟看了我一眼,冷笑着在我面前将棺盖推开。

  那里面躺着的,竟是陈麒。

  心脏好像处被一只手用力攥了一下,挤出一股冰冷的血,迅速流遍了四肢百骸,大脑也蓦的空白了。
  为什么你会躺在棺材里?!
  我手忙脚乱的想把他从狭小的棺箱内抱出来,却整个带翻了棺材,他的身子倒在我身上,头就那么顺势歪到一边,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哆嗦着用手探了下他的颈部,冰冷,没有脉搏。
  陈麒——
  陈麒……
  我跪坐在地上抱着他,喊他的名字,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怎样晃他的身子,掐他的脸和人中,都没有任何反应,整个身体毫无生气……
  不对,他不会死的,怎么可能,我才出去了这么一会儿……我走之前他还在跟陈麟争执……对了,他们有争执,所以——
  "陈麟,怎么回事,他怎么了?!"你这个混蛋,你把他怎么了!?你摆出那样的表情干什么!?"你说话啊——你们动手了?你把他……"
  陈麒,你醒醒……
  有水从下巴上滴下来,落在陈麒的领口,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我竟已经泪流满面。
  一种巨大的吞灭感席卷了我的左胸口,那种失去,撕心裂肺。

  陈麟只是面带他惯常的阴冷笑意看着我,耸肩示意我不关他的事。
  "他……"
  无论如何吐不出那个"死"字。
  我不能接受。
  心里,悲恸的同时,还有一种疑惑生成……我为何会难过至此,亲人去世也未曾让我有这般灭顶的激烈反应。
  也就是这一刻,我想起了前夜,大雨中他呼喊我名字时的慌恐声线。
  陈麒,我想我是喜欢了你。
  二十多年来,心跳头一次像这般骤然急剧起来。
  方才,高学辉的话语也渐渐攀回了脑海,他似乎是说了喜欢,而我听后一片深深的怅然。我喜欢了别人,喜欢了一个男人,喜欢了陈麒——也许从初次见面吧。
  毫无前兆的闯进我心里,毫无理由的迎合着我心底的印象,毫无条件的让我信任。
  我知道我会是那种喜欢了谁就会说出口的人。
  可现在,我抱着他,却没办法说一句表白的话。

  陈麒,你还听得见吗……

  "抬外屋去吧。"陈麟一副"看不下去了"的表情,蹲下来揽了陈麒的双腿,我没有动。
  "成了,他没死,没事儿。"陈麟挑眉叹道,"我出去再跟你解释。"
  "他没死……?"我只听到了这几个字,一时间脑子又有些打结,那面前这个没有呼吸心跳冷冰冰的趴在我身上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事儿,过会儿就好。"陈麟说罢,径自从我身上移开了陈麒的身体,开门而去。
  身上一下子轻了,门外的光线加上蜡烛的暗光给了这间暗室一个大概的交代,一头雾水的我无暇去细看周围易经八卦一类的符号和身边翻倒的棺材,牵挂着的那个人,正不知死活的被人拖去了外屋。

  我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跟着陈麟走了出去。
  屋外,陈麒躺在纯黑色的大床正中间,双目紧闭,唇间却依稀有些笑意,与平日别无二致的眉眼,清丽,细致,一如在我身边酣然入睡时的样子。
  只是那脸色太过苍白,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残存。
  看着这样的他,我心底的寒意又连绵不绝的涌了上来,身体亦开始不由自主的发颤,眼泪几乎要再次夺眶而出。

  就在此时,敲门声偏巧不合时宜的响起。陈麟默不作声的拉开被单,盖在陈麒身上,挥手示意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肖蕊与武博华。
  见到我的表情,肖蕊原本凝重的神色中显示露出一丝意外,紧接着又更加凝重起来:"哟嗬,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肖蕊审视的眼光停留在我发涨的双眼和泪痕未干的脸上:"你哭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心中却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我觉得,一些事情,似乎正在串联起来。
  跟在后面一直缄口不言的武博华突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小沫,高学辉……"话没说完,被肖蕊不满的瞪了回去。
  "不关小沫的事儿啊……"武博华争辩道,"高学辉死的那会儿,他不是跟陈老师在你那儿做笔录呢吗?"

  又是一记闷雷劈在我头顶。
  高学辉死了。
  死在……我见到他之前。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高学辉死了。"武博华又对我重复了一遍,"跳楼。上午十点多你们俩录口供内会儿跳的,大概是一个钟头以前吧,死了。"
  肖蕊伸着头向我身后张望:"怎么了,不方便我们进去?"
  我想到最后陈麟向我示意时的眼神,忙挡了她一把:"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怎么回事?我跟你们去局里。"
  肖蕊眯眼看了我一会儿,没再多问,点了点头,我赶紧顺手带上了房门。

  "上午9点14分,有人看见死者从医院6楼精神病科西侧的走廊窗户翻出,身体右前侧着地,目击者很多。医生迅速采取抢救,大约两小时后,也就是11点10分,死者脑电图监控显示出现高频率的思维信号,但无法与在场医护人员沟通。此情况持续了大约45分钟,中午12点05,医生宣布死者死亡。"肖蕊拿着手中潦草的记录念着,"早上小武送他去就近医院,大夫初诊是受刺激过度,然后就给转安定(注1)去了。他跳楼时火候周围没人,楼层护士说他翻出去内扇窗户只能立着开条缝儿,更别说钻一大活人出去了。但他就是那么下去的,那窗户整个全开,谁也不知道怎么开的。"

  我的大脑随着肖蕊的叙述飞速运转着。9点14分,我和陈麒确实正在公安局录笔录,然后我们到家大概是10点快11点的样子,高学辉给我打电话叫我出去的时候应该就是11点10分左右。也就是说,在我接到他电话,并赶到约定地点与他见面的时候,他本人正躺在医院的ICU里生死未卜?
  我掏出手机想看高学辉给我来电的时间,却找不到那条"无法识别"的通话记录了。
  肖蕊用便签本翘了翘桌角,对我说:"说吧,你都知道什么啦?"
  我对她惨然一笑,心想,我要是告诉你,学辉哥的脑电图显示异常的时候,他正在医院不远处的僻静小巷里对我告白,你会把我当疯子吧?

  还没开口,突然听到楼道里一阵骚乱,紧接着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年轻警察冲进来对肖蕊说了句什么,肖蕊的脸色一白,跟着他就跑了出去。
  来者说的话我听到了。
  他说,杨队找到了。

  武博华告诉了我事情经过,原来,昨天傍晚老杨和陈麟一起去景山附近处理案子,但后来警队和这两人的联络就中断了,直到刚刚,从警队医院传来消息,有人在护城河边发现了溺水的老杨,现在已经抢救过来了。
  "溺水……"武博华神情怪异的喃喃,"听说队里游泳比赛的时候,杨队年年都拿自由泳第一……"
  正说着,他裤袋里的手机震了,刚接起就听见肖蕊的声音:"我在医院杨队这儿呢,你跟赵小沫一起过来,就现在,二楼219!"

  赶到病房的时候,很多警察都聚在外面了。老杨神情萎顿的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面部有些不明显的浮肿,印象里那意气风发的形象全然不见。
  看到我,他抬了抬手:"小沫过来,别人出去。"
  肖蕊和几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退到了病房外面,带上了门。

  "我看见她了……"老杨目光呆滞的望着天花板开了口。
  我心中一紧:"你说青婴?"
  "她叫青婴啊?啧啧……劲儿可真够大的,把我从岸边一溜儿的就给拖护城河里头去了……胡同里的事儿都是她干的吧?你上回跟我说见着的内女鬼就是她吧……可糁人了,大晚上的,我看河沟子里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圆东西,走近了才看见是一脑袋顶儿。我以为是河漂儿(注2)呢,赶紧过去,正对上内张大白脸,嘴张的恁么老大个儿!一下就把我给拖下去了……跟水里我也看不清,就一惨白惨白的身子,头发老长跟水草似的缠我身上……"

  我一边听老杨讲,一边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后背上一阵一阵发毛。
  "陈麟呢?"老杨突然问道,"我记着我沉下去内会儿他也跳下来了,不过是冲着内女的去的,然后俩人一下就没了……我觉得身子有点开始往上浮,后头的事儿就不知道喽……"
  "陈麟在陈麒家里……您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说过看到的收鬼婴的男人?那个人就是陈麟。还有陈麒……"说到这里,我心中一窒,硬生生的哽了一下,"今天上午学辉哥死的时候,他也……我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但陈麟说他没事。"
  "高学辉死了?"
  "……嗯。"
  老杨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谁也逃不过去啊。还真是。"
  我愣了一下,身后血氧饱和度与心率的监控仪突然同时警报大作,我慌忙按下了紧急呼叫,门外的肖蕊连同一干警察也都冲了进来。

  *****

  老杨的去世让整个重案7队都陷入了低气压。回到公安局,肖蕊和武博华分别忙起来,而我很快被带到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有不认识的中年警察询问我杨队临终前都对我说了什么。我抬眼看了看他,把老杨的原话避重就轻的复述了一遍。如我所料,他开始以看疯子的神情看我,接着黑起一张脸打电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又拧着眉头问我:"这么说杨队见你的时候就已经神志不清了,那他干嘛非要单独跟你说话?"
  我冷冷回答:"谁知道,没准把我认成他失散多年了亲人了吧。"说完拉过笔录纸胡乱签上了我的名字,在那警察反应过来之前甩手走出了办公室。

  出公安局之前,我到洗手间去洗了一把脸。
  心情真是恶劣到极点,本以为只有住在大井胡同的住户才会被诅咒,没想到连调查此案的警察都难逃毒手。
  想来,肖蕊必定是去追查陈麟的下落了。而下一个遇害的会不会就是她或者小武,我的心脏又别扭的抽搐了起来,冷水浇在脸上的感觉也没能让我烦躁的思绪得到一丝的镇静。

  抬头时,我猛然看到,镜子里,那女人就站在我身后。
  我全身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直挺挺的立在镜子前,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对视。这是我头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她,不一样的是,她的脸不再狰狞扭曲,再正常不过的表情,只是目光中带着强烈的仇恨,那被我撕掉的头皮也还歪斜的挂在头壳上。除去这些,她的确有一张可以说非常漂亮的容颜。
  然而我的那份恐惧和震惊不亚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张脸——和我太像了。尤其是当两张脸同时映在镜子中时,我几乎有错觉,我与她,在某一个不为所知的时空中重合了。

  镜中的女人露出了"达到目的"一般的冷笑,从我身后凭空消失了。我一个激灵,猛地回头,除了洗手间白色的墙壁,什么也没有。当我再低下头的时候,她湿漉漉的脑袋突然又从我面前的洗手池中浮了起来,一只手——那只曾经掐住我脚踝的手由池子里伸出来迅速在我手背上抓了三道指痕,随即消失不见了。

  洗手间的日光灯管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低头看了看手背上那三道暗红色的抓痕,沉着脸走出了洗手间。

  在公安局大门外,熟悉的位置,我看到了那两银白色的TOYOTA,也看到了那个斜靠在车门上的颀长的身影。
  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我快步向他走去,他也迎着我走来,一把把我拉进了怀里。
  我双手扯住他的衣领,在不时有车辆过往的马路旁边,狠狠的吻在了他形状漂亮的唇上。


编外?青婴
  编外?青婴

  向晚时分,街上往来的行人并未见少,街道两侧有红色灯笼串成的店招牌,伴着微风徐徐摇晃。一辆看起来年头不多的洋车慵懒的停靠在井边,乔四维持着蹲着的姿势,在井沿上磕了磕手里乌黑的烟杆子。
  "四儿啊!又跟这儿等少奶奶哪?"收了摊的馄饨老爷子路过井边的洋车,大着嗓门跟乔四打招呼。
  寡言的车夫微笑着嗯了一声,权作回应。他有一双鹰般犀利的眸子,而此刻目光仍是落在小街斜角的红漆门上,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别院的少奶奶就从那里走出来,搭上车去雍和宫那边,然后在下车时用葱段儿般的手指递给他车钱。
  别院是贝勒府的别院,少奶奶自然是贝勒爷的人,至于其他的,乔四并不知情。他印象里的少奶奶最喜着大红色的旗袍,姣好的面容像是出自名家的工笔画儿,让人只看一眼,就不想再移开目光。

  老爷子住了馄饨车,把汤里最后的三五个馄饨捞了一碗,递到乔四面前:"还没吃呢吧?喏,还带点热乎劲儿,吃吧!"
  乔四感激的接过来,捧着碗囫囵喝了一口,又拿起肩上的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
  "你说这位少奶奶老跟这会儿出门儿,到底是干嘛去啊?"
  老爷子的疑问并未得到乔四的解答,索性靠在自己的馄饨车上开始自说自话。
  "听说啊,这位少奶奶也挺惨的。原本是个穷丫头,十六岁上遇见了七贝勒,就给看上了。可堂堂贝勒爷哪儿能明媒正娶一土闺女啊!就给盖了个别院说先安置着。谁成想,过没多久怀上了,还一怀就怀了俩!贝勒府里头乐了啊,说要给接回去,可不知是这闺女命苦,还是让人给害了,俩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全都是死胎。这下晦气了不是!这不,又给扫出门儿了,我记得头年贝勒爷时不常的还往这儿跑,现在啊……"

  老爷子的话没说下去,别院的红漆大门就开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小丫鬟跳出来四下里探了探,又走了回去,乔四知道,那是少奶奶快出来了。
  过不多时,果然在那大门开合处,出现了一抹艳的扎眼的大红色。旗袍的主人披着薄薄的丝绒披肩,一对手臂透着雪一般灵性的淡白色,发髻未挽,青丝如瀑。
  乔四起身把车拉过去,少奶奶就弯腰跨上了车,乔四只觉得她轻的好似车上根本没有个人。
  车停在惯常的地点,女子又是轻盈的迈下车,把车钱如数递给乔四,伸出的一只右手白皙柔润,皮肤很薄,几乎能看到手背上微微凸起的血管。

  乔四望着女子走远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终于还是低下头,拉着车离开了。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这一面,竟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那之后半个多月过去了,乔四再没看到贝勒府别院的少奶奶从红漆门里走出来过,甚至是那个经常出没于大井胡同里里外外的瘦小丫头,也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销声匿迹了。倒是每次路径大井胡同里那扇光鲜的红漆院门时,他都会没来由的生出一阵心慌,即便是艳阳高照的三伏天,也有种强烈的阴气让他从脚底心凉到头顶,那之后,乔四再没敢在德胜门左近拉过生意。

  日子一晃过去了四、五年,乔四靠着拉洋车攒起的钱娶了一房媳妇,自此不再拉车,在南城开了个小门脸。
  若不是与从前一起顶着太阳赚生计的老友喝酒晚归,或许曾经懵懂的迷恋或者阴冷的记忆都不会再攀回他的脑海。微醺的在一个潮气很重的夏日的夜晚,不经意路过格局几乎毫无改变的地标,大井胡同,四个字,让这壮年的汉子浑身抖了一抖。夜凉如水。
  井边,一个瘦削的女人匍匐在那里,衣衫褴褛,长发遮面。乔四看着她,双脚竟是硬生生定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动了一动,抬起头来,漆夜里看不清眉眼,动作虽然很迟缓,却并不骇人,乔四这才壮起胆子走上前去,一矮身子扶起了她。这一扶,才发现她双目已盲,身体也是瘦得不成样子,除去这些,倒还有几分清秀,正是当年贝勒府别院的小丫鬟。

  良辰美景,此去经年,大清朝已到了残败的末端,当年穿着大红色旗袍的绝美女子此时此刻已经在乔四的印象中淡到只剩下一个轮廓。然而这个小丫鬟的出现,却让乔四感到一种梦魇再袭的无力。

  她叫迟暮,文绉绉的名字,乔四不能理解,她说,是少奶奶给起的。

  她说,少奶奶死的那个夜里,北斗星都散了。她说到一个他从不知道的细致好看的男人,不常常笑,笑时恍若清风拂面。她说有一天这个人死掉了,少奶奶抱着他哭了三天三夜。她说少奶奶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她说她也不相信。时值盛夏,他也不僵不化,如同只是安宁的睡去一般,只是冰冷的闭着眼睛。
  后来的事情,乔四没有听懂,可能是这个丫鬟已经疯了,也可能是自己酒意未醒,听到那些所谓散魂赎生,以命易命的怪话,无论事后怎么回想,都已经如梦一场。

  那夜的末尾,乔四只记得自己趴在井沿边上睡着了,而那个佝偻着腰的瞎眼丫鬟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只是有一件事,他一直记得,固执的记得,到死也这么相信着。

  那就是那口井里,躺着永不瞑目的青婴的尸体。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坐在副驾上,身边开着车的男人一路无话。间或飘过来一个暧昧的眼神,我感觉手心微微有汗水沁出来。
  方才的那个意义不明的吻,也许只是基于一种失而复得的冲动,而这个从未明确向我表示过什么的男人,回应竟是那般欣喜若狂的。
  我爱他。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这样告诉我。
  而此时此刻我坐在他的车上,看着他侧脸优美如昔的轮廓,心中重重的谜团似乎都不重要了。

  陈麒的家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纯黑色里掺杂着些许格格不入的生气。陈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而上午离开这里时生死未卜的男人此刻在我背后,有些局促的用双手环住我的腰,细腻而温热的呼吸钻进衣服后领。
  "小沫。"他轻声吟念我的名字,"无论对谁我都不能动感情。"
  身子抖了一下。
  陈麒更用力的抱紧了我。他说:"可这次我是真的爱了。"

  窗外一点点暗下来,我坐在沙发一角,摆弄着手里的啤酒罐。陈麒在我身边有一句无一句的告诉我一些事,本来不失条理的叙述总因一些亲昵的动作而断续。像情人般与他耳鬓厮磨,我并无不习惯感,只是有时候脑海中会闪过一个苍白的女人脸孔,与我相仿的五官,神情中却带着深深的怨恨。
  "你问我到底算不算个人?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吧。"陈麒这样对我说。他的眉眼澄净中带着点媚色,让人……迷恋。
  正如我想的那样,陈麒和陈麟两个人不是凡人,作为阎魔罗阇的左右使者,专司引魂之差。鲜少有人死后灵魂不入地府,或许青婴就是其中一例吧。
  当我问起为什么任她在人世为患这么多年的时候,陈麒的表情僵了一下,没有作答。
  半晌,他才说:"小沫,这个以后再说吧。"

  尽管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一时还是无法接受这些超自然的认知,想到我爱上一个男人——不,他甚至不能算是人。在那之后我们的谈话就没有继续,陈麒又回到了他的棺材里面,而我躺在那张纯黑色的床上,又一次失眠了。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与那女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陈麒吞吞吐吐之间,我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却始终不能成形。
  周围安静的不正常,只有空调运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和洗手间的水管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于是床边传来的那阵不寻常的响动,在我听来也就格外的清晰了。
  那是指甲抓挠瓷砖的声音。

  喀喀两声,很细,我全身的毛孔都在那一瞬间缩紧了,心脏几乎停跳。
  我的手机在不远处的茶几上充电,电源处一闪一闪的红光此时成为了这间纯黑色屋子中惟一的发光体。也就是借着这点稀薄的红光,我的余光扫到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女人的头,自床沿处缓慢的探了上来,黑漆漆的一团,中间有一元硬币大小的一块白斑。
  在如此晦暗的光线下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被我撕下的半块头皮,斜挂在那里,露出里面白糁糁的头骨。
  然后是那张惨白的脸,极其缓慢的转过来直到正对着我——双目爆出,下颌大开,颌骨与颈骨磨擦出恶心的声音。
  恐惧让我连呼吸都很困难,身体完全脱了力。我只能这样平躺在床上,以余光去与那张死白死白的可怖脸孔对视,移不开视线,也转不了头。
  兴许是那明灭不定的红色暗光的作用,她扭曲的脸上,竟让我错觉是带了狞笑的。她就这样瞪视着我,头缓慢的向后仰,撑大的眼睛却不曾离开我的脸,到最后黑色的眼仁几乎要流出下眼睑。
  那表情真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骇人。

  我的手指以一个僵硬的姿势纠结在床单上,全身肌肉紧绷着,只感觉心脏狂跳,大脑一片空白。可突然之间,她就消失不见了。
  有冷汗从我额头上沿着太阳穴滑进耳朵里,在我身体刚刚能够活动的瞬间,那种让我心胆俱裂的嗬嗬声突然自头顶上方响起,随即有黑色水藻一般的带着土腥味的长发垂到了我脸上,这个女人竟从我头顶的墙壁上倒爬了下来!
  方才的惊惧还未消去,此时更大的慌恐感又向我席卷而来,我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任由目光停留在那具缓慢移动的尸体上,于是那张空洞的脸就以刚好颠倒的角度对上了我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一个对视,她突然抬手从她自己的头顶正中心拔除了一根几乎尺把长的黝黑木钉,不待我反应,猛地直插入了我的左胸。

  尖锐的剧痛霎时间贯穿了我的胸口,我只叫出半声,就痛得昏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

  那女人手中黝黑的木钉顷刻间贯穿了我的胸口,一时间锐利的剧痛使我连叫声都噎在了喉管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恢复知觉时,眼前还是黑的,有微亮的红光在有节奏的明灭。胸口的痛楚尚未消退,这让我不由痛哼了一声,随即感觉腰上一紧,有什么人的手臂缠住了我。
  大惊之下我顾不得疼痛慌忙转身,却被人重新抱进怀里。

  "别动,没事儿,别动。"
  是陈麒。

  胸口愈发疼了,下意识的摸了一把,没有血,没有木钉,什么也没有。脑海中闪过的第一感觉是,我是不是已经死了?陈麒是不是要把我也带下去呢。
  黑暗中抱着我的男人轻轻的笑了一声,伸手压住了我的左胸。疼痛瞬间被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取代了,又麻又痒,好像有无数蛇虫在心脏上爬来爬去,我想躲开他的手,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方才被贯穿的那一点上慢慢的逸出体外。

  这种让人寒毛倒立的感觉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苦于身体无法移动,我只能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至于呻吟出声。直到一切慢慢停下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头脑发胀,全身已被虚汗浸透了。
  与此同时,心脏处的疼痛感倒是不复存在了。
  陈麒的手并未收回去,而是慢慢移到了我的小腹,随后是腰。
  "好了,驱走了。"
  "是什么?"
  "阴气穿心,要人命的。幸亏我在这儿。"他柔软的声音凑近我耳边,光滑的上半身温凉如水,贴着我同样未着上衣的身体。空调开到20度,随着他手的游移,我却感觉体内如同燃起一团火。
  不舒服的哼了一声,嘴唇无意间擦过他的脸。
  愣了半秒钟。
  他忽然一收手臂,把我扯过去,唇就那样覆了上来。
  舌尖冰凉。

  陈麒,陈麒。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男人的名字,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样一个吻,我几乎想要把他揉碎了吞进肚子里。
  感觉到他的腿与我的腿交缠着,我不由自主的轻轻磨蹭起来,他的手亦在我后背上无目的的来回轻抚。空气突然变得敏感而暧昧,这么久、这么久以来我头一次意识到,我还活着,我还年轻。
  很久,陈麒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避开了我加深的吻:"等等……"
  "怎么了?"我回手拧亮了床头灯,不解的看着他。这般激烈的深吻过后,我连呼吸都有些吃力,他却面不红气不喘,只是对于现在的场合而言,他的表情未免有些严肃。
  "喘气费劲了吧。"床上的男人坐起了身子,面带抱歉,"我就知道这么着不成。"
  "什么意思?"
  "我毕竟不是人。跟我做这种事会耗你命的。以后还是……嗯……"
  我直接用嘴堵上了他的话,随即用身体将他压回了床上,我不想听下文。

  身体里的火好像越烧越旺了,全身心都已沉入那熟悉的气息中。感觉得出,他在拼命压抑自己,但和我一样没有一点作用。
  "沫……"往日清淡的声线自他唇舌间溢出来,竟似腻得化不开。
  "……嗯。"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翻身覆到了我身上,位置易换之间,我感到某一处坚硬的顶住了我的大腿根部。同是男人,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而正因为同是男人,我与他有着同样的反应。甚至我感觉我的精神与身体都被什么控制了一般,对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意识在离我而去。朦胧间我感到我用手抓住了他的手,向我下身引去,他也不再克制,用另一只手除去了我与他之间惟一的遮挡衣物。
  脆弱之处裸()露在20度空气中的那一刹那,我的头脑清醒了一下,隐约觉得有些怪异,但随着他加力的一握,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唔……"
  陈麒停下来,看着我的眼里还是有犹豫。
  "陈麒……继续。"我用腿勾了勾他的腰,他终于没有说话,低头吻着我,手指沿我双腿间探了下去。

  也许会因此而与他一起堕入地府里也说不定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那里。
  人世间太多压抑和无稽的事情,生与死各安天命。我实在厌恶了这种追逃,看着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死掉,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如果说当真那女人要索的只是我一人的命,我真想说一句你尽管拿去。
  随着陈麒手指的抽(HX)送,我毫无顾忌的呻吟出声。那感觉很奇妙,疼痛中夹着对异物的不适感和些微的快感,我觉得快要被身体里那团火融化掉了。
  带我走吧。
  我在心里这样喊。
  陈麒,就这样带我走吧。

  "啊!——"
  就在这个让我迷乱的男人进入我的瞬间,我突然惊叫出声。
  手背上传来一阵刮骨一般难以忍受的剧痛,随即火烧火燎的痛楚迅速延伸开来,与此同时,我也被这剧痛拉回了现实,猛然惊觉,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在我惊呼的一刻,陈麒的情()欲之色迅速由脸上退了下去,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这表情仅维持了一秒,又变为了震惊。
  "这怎么弄的?!"他一把抓过我灼痛不止的右手。我这才注意到,手背上有三道明显的抓痕,有一道已经成了乌黑色,并且这黑色还在扩大,向手腕上延伸过去。
  是了,日间在警察局的洗手间里,我被那女人抓了一把。因为当时没有很大感觉,我几乎忘了这件事,没想到现在竟成了这样。

  "这是什么?"
  "咒。"陈麒皱眉道,"该死的,早没注意,她的怨恨什么时候到这份儿上了!"
  "那这……"
  "等这三道都黑了,谁也救不了你了。"他的表情万分懊恼。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把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累。


第三十章
  三十

  那一刻我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累。
  把头抵在陈麒肩上,感觉被他怀中平淡而沉静的味道催眠了。

  我是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醒的。
  陈麒面色如常的递来我的衣物,然后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9点半出门。"
  "干吗去?"我一边质疑一边系着衬衫的扣子,不经意间扫过手背,三道难看异常的抓痕,其中一道已经瘀血发黑。
  陈麒没有回答,只是坐下来轻轻拿掉我的手,替我把剩下的扣子扣好。

  陈麒带我见了一个人。
  我们是在雍和宫里一个有着两扇红漆小门的院子里见到他的,看第一眼的时候我实在没法形容这个人的容貌,那脸已经老朽的仿佛干尸一般皱缩成一团。
  "他叫顾戌,是我一老朋友。"陈麒伏在我耳边道。
  我嗯了一声,心想果然够老。
  那老人先是对陈麒恭恭敬敬的深揖了一礼,随后目光落到了我身上,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五灵缺失,七魄不整,这样的肉身老朽几百年不曾见过了……"
  我听后一愣:"您说什么?"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指着院内的小屋,躬着身子等陈麒先走过去,才对我侧了侧头示意跟上。

  乍一看屋里的摆设,我立刻想到了迟老太太的家,只是那间小房里陈设的都是晚清的物事,这里却更古,古到我根本说不出朝代来。
  刚一坐定,顾戌老人就坐到我对面,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贴过来两手中指与拇指抵住我的眉心和太阳穴。未等我反应,只见他额头正中心的折皱中横向张开了一道缝,竟露出一只金瞳的眼睛来。
  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小时候听过传说,有人天赋异禀,额头会开天眼,能通三界之灵,看人的前世今生,现在这位老人怕就是所谓的天眼者了吧。

  顾老看了一会儿,合上了天眼,转向陈麒,表情颇为疑惑:"弟子拙见,实在没有见过魂灵如此不完整却还能好端端活下来的普通人……莫非是……"
  "散魂。"陈麒黯然。
  "果然如此,"老人叹了口气,看向我的目光中满是怜悯,"人生最悲戚莫如误入轮回,造孽啊。"

  我被这一席对话说得一头雾水,身旁的男人脸色却是愈发难看了。正欲发问,小屋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在啊哥!哟,这不小沫吗?"
  来的人一张俊朗的脸孔,较之陈麒多了分浓烈却少了分清致,正是他的双生兄弟陈麟。

  顾老又起身行了一礼:"见过右师。右师请坐,弟子再去沏杯茶来。"
  一句一板一眼的"右师"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陈麟瞄了我一眼,阻止道:"不用了,我找我哥说句话就走。"说完对陈麒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屋子。

  "你能到我这来也算是机缘,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吧。"两人刚出去,顾戌就开了口。
  "什么叫散魂?"
  "阴阳典中有记载,以命易命之邪术。行前禁食禁欲,以血封八卦位,顶心插三寸槐木钉而毙。死时七窍洞开,三脉尽灭。三魂七魄散尽,则可换取欲复生之人魂魄回身。"
  三寸槐木钉?我想起前夜那女人插入我胸口的那枚黝黑的木钉,正是从她头顶拔出来的。
  "那为什么说我七魄不整?"
  "人有三魂七魄五灵,人死则魂魄入地,轮回只不过是肉体的更新罢了,魂魄当是多少便是多少,不会增也不会减,若有分裂依附之说,下了阴世自会有行者帮助归整,不整之魂是无法转世轮回的。但老朽实在不知你这般残缺的魂魄是如何化人的……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旺,你七魄不整,因此命魂不旺,最易受阴,能活到你这般年纪……"
  "可以了,我知道了!"我打断了顾戌的话,这样边说边叹息,还用满是怜悯的目光像在看个将死之人一样的看着我,实在让人心里不爽。
  顾戌果然没再说下去,直到陈麒兄弟俩进屋,他都没再看我一眼。
  两人进来后,又讨论了一些事,听上去像是关于我手上毒咒的事,但此时的我心烦意乱,什么也没听进去。

  离开的时候,老人把我们送到门口,又低声对陈麒说道:"左师,收与不收您心中自有定夺,但在世之人命魂能否保全,弟子委实难以断言。"
  陈麒微微点了点头,面含忧色的看着我。陈麟也在看我,只是他的眼中却包含了许多我读不懂的色彩。

  走出院子小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我们刚刚走出的门竟被一把生着黑锈的大铁锁锁着,而且那锁看起来已经有不少年头了。透过两扇红漆门的夹缝,依稀还可辨出院内丛生的杂草,显然根本不会有人居住于此。
  我呆立了半晌,右手落到了一只温凉的手中,修美的手指轻缓的磨蹭着我手背上的痕迹。
  心中一动,转身正对上陈麒的脸,依旧未见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蕴满了温柔。

  走在前面的陈麟突然停下脚步,说:"哥,好几千年了我头回见着你这样儿,认真了吧。"
  陈麒身子一顿,并未回答,只是握住我的手又紧了一紧。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武博华。不想接,于是手机就那么震了半分多钟。
  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发过来。
  "11院起火,纵火嫌疑人点名要求见你。收到速回电话。武博华。"

  我置身事外的望了眼天空,颜色澄蓝,阳光扎眼。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

  "11院起火,纵火嫌疑人点名要求见你。收到速回电话。武博华。"
  这是我手机上最近的一条短信,发送人武博华,时间是中午12点。
  而此时我正坐在雍和宫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身边是不紧不慢吃着菜的陈麒,对面是不紧不慢往自己杯子里倒啤酒的陈麟。
  午饭时间,顾客络绎不绝,这对面相不错的双胞胎也不时吸引着附近白领女性的眼光。
  我坐在中间,把手机上那条简短的信息看了又看。

  "吃完我送你过去。"陈麒夹了一片牛肉到我碗里。
  "那你呢?"
  "跟他下去一趟,办点事儿,你完事我接你去。"
  "嗯,好。"
  我就着那片牛肉扒了两口饭,什么也没问。这菜馆的菜味道不错。

  ***

  还没进公安局大门,早已守在门口的武博华就风风火火的冲上来扯住我就走。我回头看了陈麒一眼,他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膀。
  "你这是干吗去啊?"我被武博华一路带到了停车场,又被不由分说的塞进一辆警车。
  "11院!"武博华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道。

  车停到11院门口的时候,我愣住了。
  这里的景象,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惨绝人寰。
  熟悉的红漆院门,如今只剩下一副残缺的木头框子,砖墙和影壁都已被熏成焦黑色,地上一片玻璃残渣,几乎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有的房顶坍下来一块,有的半扇墙都已经倾倒了,露出屋内残余的变形的家具,整个院子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熏味。
  而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的,就是角落里的6号。那间房子看上去与从前没有丝毫不同之处,狭小,破旧,门前挂了一串不知多少年的艾草,细长的窗户玻璃上糊着已经变黄的破纸。
  是啊,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才是问题。
  能把整个院子烧成这样的大火,偏偏隔过了这间挤在废墟之间的小屋。
  那是迟老太太的家。

  隔了好久,我总算调整了情绪,回头问武博华:"院里人呢?"
  "人?"他有些凄然的扯了扯嘴角,"这院儿里原本还剩几条命啊?老袁两口子,烧死了,内寡妇李兰韵失踪了,还个瞎老太太,就住角儿里内间,叫迟暮,现在估计正跟局子里装疯卖傻呢。"
  "她是嫌疑人?"
  武博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实话我不信。毛嫌疑人,嫌疑鬼还差不多我看。问题是我们没法儿这么跟上头说是吧,全院就内老太太一户没事儿,而且刚一问她她就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那你说能不扣她么?"
  "你说嫌疑人要见我,就是指她要见我?"
  "昂。"武博华没再说什么,回身上了警车。炎夏的午后,烈日曝晒下,整个大井胡同像死过去了一般,无声无息。

  直觉里我觉得这事有蹊跷,却说不上来症结所在,直到终于与迟老太太面对面。
  会面室只有一扇装着栅栏的极小的天窗,冷气开得很低,光线是冷灰色的。
  我怕了,对,怕。
  因为在所有警察都退到会面室门外的那一刻,这个坐在桌子对面的、失明了大半个世纪的干瘪老太太,突然用炯炯的目光盯住了我。
  然后她开口:"赵小沫——"
  不是那个苍老难听有如撕扯破布的声音,而是轻而纤细,甚至有些尖细的女子声音。

  "赵小沫——"她那张皱成一团的脸突然展出一个阴寒无比的笑容,她说,"——我找你找的好苦!"

  我整个人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掉头就往门口冲,然而还不等我迈出步子,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随即头被重重的按到了桌子上。
  按住我的手力气大的惊人,无论我如何挣扎、喊叫,门外的警察都没有动作,仿佛整间会面室已与世隔绝。
  压住我的那个……东西,在我头顶上制造着各种听来诡异又恶心的声响,我侧向的一面,竟看到有鲜血一滴一滴落到桌面上。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那尖细的声音夹杂在她喉咙中发出的怪声中不可辨闻,我却清楚的听到了内容。
  还给你,我把什么还给你?
  "还给我…………还……给……我……"
  落到桌面上的血积了小小的一汪,缓慢的向我的脸流过来。
  为了避开,我更激烈的挣扎起来,脸皮被不甚光滑的桌面磨的生疼。拼命挣扎下,总算可以稍稍抬起一点头,于是也就是这样,我的余光撇到了那张脸。
  "还给我……"
  仍旧是迟老太太那张苍老的脸,此时此刻扭曲成了一副骇人的怪样,双目爆出,嘴张大到能塞进拳头,而鲜血正从她的眼睛里,鼻子里,嘴里,甚至耳朵里滴出来。没错……就像顾戌所言——七窍洞开。

  这哪里是什么迟老太太,分明是青婴,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趁着四肢上的压迫感减轻了一些,我一把推开了压住我的这具行尸走肉,在她再次扑上来之前抄起会面室的椅子砸了过去。
  谁料手臂刚抬到一半,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锥刺刮骨般的剧痛,让我条件反射的手一软,椅子落到了地上。再看时,手背上那道变黑的疤痕此时更大了,同时另两道中也有一道颜色开始深了起来。
  而当我再看向迟老太太时,发觉她佝偻的身体一直倒在一边,一动未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跌跌撞撞转身开门逃了出去。

  门外,却没见武博华的身影,只有一个面生的年轻警察守在那里。见到我狼狈的样子,他十分意外,问我怎么了。
  我刚想说话,公安局的大楼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

  还未来得及说话,公安局的大楼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我愣了一秒,扭头冲了出去。
  警察们迅速聚拢到院子里,我夹在藏蓝色的警服之间,四处寻找着武博华的影子。
  周遭是各种忙乱的人,对着对讲机狂吼的老警察,提着急救箱匆匆赶来的白大褂,被轰回工作岗位的小年轻,大楼里回响着警报的刺耳声音。
  在警服围成的一个小圈子里,我看到了两个浑身是血的人,不等我细看就被拦了出来。

  毕竟是公安局大院里出的事,无论如何我这"无关人士"也是靠不过去的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居然让我发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肖蕊。刚想开口叫她,却发现她实在不对劲。平日里干练的女警官,此时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立在一边,目光涣散,脸白的像张纸。
  我走到她身边,她浑然不觉,直到我喊了好几声"肖姐",她才如梦初醒般抬头。
  "怎么了?"我指指人群。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这么一来我倒是慌了手脚,连忙给她拉到人少的树下,递过去纸巾。
  "小武……小武……"她一边捂着嘴,一边泣不成声的低声叫出这个名字,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出事的真的是武博华!
  "小武他怎么了?刚才的枪响……"
  "枪是他开的……"肖蕊哭道,"可他……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被……被挖……挖……"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点不相信我听到的内容。肖蕊用手指抵着自己的眼睛,颤着声音说:"李兰韵……找到了,我跟小武去见……她疯了……说别那么……瞪她……就扑上来给抠……挖……"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坚强如肖蕊也能变成现在这样子了。武博华一定是被疯了的李兰韵活生生挖掉了眼球!
  很快有警察来带走了肖蕊,而关于她,关于武博华,关于会面室里的迟老太太,竟然没有人再问我一句话。想了一下,我就明白了个中关节,抬头,果然看到档案室的窗口熟悉的位置上,那个熟悉的男人用意味不明的表情看着我。
  陈麟……可能比起你哥来,你才是更大的谜团吧。

  天色不经意间暗了下来,大概是雷阵雨。正想转身往外走,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偌大的公安局前院,突然空旷了起来,连身后整栋大楼似乎都沉寂了。天是不自然的黯,感觉可以看到面前的一切,却不知道光源在何处。没有一丝风,整个人像失重般有些头重脚轻,有无法形容的阴寒之气向身体里钻去,又像是从身体里在向外溢。
  我看向先前围着很多警察的地方,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背对着我,看身形是个女人。
  刚想向那边移步过去,一只手压住了我的肩,随后,又捉住了我的手。
  回头,是陈麒。

  那张清雅的脸上依旧冷淡,握着我的手也是冰凉的——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尽管不曾亲手去试探,但我就是知道。
  只有那双眼里,还带着专属于我的温柔。
  他对我轻轻摇了摇头,虽未开口,但我头脑中确实收到了这样的话:"别过去,看着就好。"

  那女人用极其诡异的姿势呆站在那里,头微垂着,先是一动不动,过了半晌,又僵硬而缓慢的转过身来。我惊讶的看到这女人的脸正中间有一个血洞,正在向外淌着血,而满是鲜血的脸上一双白色的眼球格外糁人。再细一分辨,这张脸,不正是寡妇李兰韵吗!
  此时此刻不需要解释我也明白,面前这个女人,已然是尸体一具了。那血洞,恐怕就是刚才那一声枪响的来由——她挖了武博华的眼睛,而出于自卫,武博华向她开了枪。
  果然不多时,一个很淡的黑影走进了我的视线,然后慢慢向那女人移动了过去。我没法形容这个影子的移动,也许用"飘"字比较贴切吧。只见那女人像被操纵着一般,机械的转向那黑影,又随着它"走"远了,渐渐不见。
  陈麒放开了我的手,我好像听到他说,在车上等着我。果然过了不多久,一切恢复了正常,身边还是有来往的人,天光回到了先前的晴朗,而刚才围着人的地方现在剩下几个警察在勘查现场,地上白粉笔线的中间,有成片的血迹,一旁黑色的塑胶袋里,恐怕就是被一枪击毙的李兰韵了吧。

  想起武博华,一阵酸楚涌上我的鼻子。我皱了皱眉,不见了陈麟,不见了肖蕊,而陈麒现在一定在公安局大门外的车子里等着我。
  我还是去找他了。
  "陈麒,武博华会死吗?"
  坐在他身边,我很犹豫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他也很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今儿晚上吧。"
  "能不死么……"
  "……"陈麒侧脸看了看我,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伸手揽住了我的肩,"沫,每个人都是有数的。"
  我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那我呢?"
  陈麒拥住我的手臂紧了紧,柔声道:"你怕死吗?"
  我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段时间里,我想过死,想过放弃,想过抗争到底,也想过最坏的结局。而遇到陈麒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无论是活着还是死掉,大概都将和这个人纠缠下去。我想到了母亲,甚至想到了可笑的研究生考试。如果说真的在一个世界结束后又能在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的话,我没什么好害怕。
  可我仍然不甘心。我败给那个名叫青婴的女子,从她的手中我救不下来一个人,而这一切如陈麒所言,就叫做命数。
  那我的命数又是怎样的呢?我看着手背上颜色越来越深的疤痕,有些问题容不得我忽视。

  我看着陈麒,他说,这个,还没决定。

  太特殊。所以无法决定。
  我想起很多事,比如某天傍晚在大井胡同的井边,看到满清过眼成烟的错觉。比如那张与我那样神似的容颜上,一双饱含蚀骨怨恨的芒刺般的眼神。比如她用尖细的嗓音重复着一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吟哦。
  还给我——

  我究竟欠你什么。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

  青婴,我究竟欠你什么?
  手背上的诅咒越来越深,而等这三条抓痕全部变黑的时候,又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呢。

  晚饭是陈麒做的,我吃的食不知味,他也与我相视无话。约摸八点来钟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的灯,白色的灯罩闪了一闪,几秒钟后又恢复如常了。
  "内个小警察走了。"陈麒漠然道。
  我吸了口气,想说的话却哽住了。其实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已经是事实了。
  "过来。"
  陈麒盯着我的脸看了看,拉了我起身,带我进了那间诡秘的小屋,自顾自的在里面点起蜡烛来。
  趁这工夫,我才把这间屋子仔细的观察了一遍。正中间自然是那口沉黑的棺材,不知名的材料,直觉非人间之物。以那口棺材为中心,四散是一环套一环的近似于圆的多边形,有各种曲线穿插其中,不同的区域内写满了诡异的符号。多边形的外围更有延伸出去的线条一直描绘到墙壁及天花板上,同样遍布着错综复杂的符号和文字。烛台设在最内一个多边形的端点上,一共有八个。

  我盯着陈麒把那八个烛台一一点亮,仍然是满头雾水:"这些是什么?"
  "下去的门。"轻描淡写的语气,烛光映在他脸上有些模糊,"走,我带你去见见姓武的内个警察。"
  陈麒的话让我一时没能做出反应,去见武博华?刚死的武博华?
  "进来。"他推开棺材的盖子,见我没有动,一收手臂把我揽了进去,随后也跟着我躺了进来,在狭小的空间里紧紧抱住了我。
  "等……"
  刚回过神,他一手扳过我的脸,毫无预兆的吻了下来,而就在此时,棺盖在头顶上砰的一声合紧了。

  挤在棺材里接吻的感觉一点都不浪漫,我却没法抗拒陈麒纠缠而专注的吻,感觉他侧拥着我的姿势渐渐变为压在了我身上,手轻轻的抚住了我的眼睛,我的呼吸也无法抑制的急促了起来。直到身下原本坚硬的棺木底板忽然变得柔软起来,我才反应过来。
  推开手脚开始不安分的男人,四周一看,我吃了一惊。
  原本点着烛台的小房间,现在变成了一间普普通通的卧室。乌黑的棺材不见了,我躺的位置是一张结构简单的单人床,床头点着灯。
  事实上说是普通,其实也是在我所经历过这么多怪事之后的感受,这间房子如果放在一两千年前或许是件普通的卧室,但在21世纪的现在,只会让人错生一种时空穿越感。
  "这间是我屋。"陈麒在一旁淡然道,"带你下来的时候经过上头几层。"
  我不由有些失笑,原来一直蒙住我的双眼是怕我看了上面几层的景象被吓到?陈麒,你看扁了我。

  ***

  我没法形容一路走来我所处的这座黑暗中的城市,出了房间后,只有陈麒周身一米直径的范围内才可依稀看到地面上的乱砖,其余全部被一层浓黑的雾霭笼罩着。与此同时,我的耳朵里却充斥着各种诡异的声音,窄巷中穿过的凄厉的风声,衣襟或者头发拖曳在地面上的沙沙声,木制的窗户门板晃动发出的吱吱作响,以及几乎近在耳畔,又似遥不可及的叹息声。
  而身边的男人,就如我亲见那地府的影魅带领李兰韵的灵魂归去的时候一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我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手腕脉搏处,我想象着那里的肌肤应该是冰冷没有弹性,更没有丝毫搏动的。
  然而我眼见着我的手从陈麒的手臂上传了过去,没有任何的触觉。倒是他,有些好笑的看了我一眼,抬手环住了我的肩膀:"还记得有一回你给了我一拳头么?"
  "哼,结果只打着一团空气。"我没好气的回答道。
  "我没注意的时候本来就是一虚像。"他停了一会儿,"不过今后绝对不会让你摸不着我了。昂?"
  我低下头没再回应。这曾是我幻想中要对我的未来妻子说的情话,如今陈麒对我说出来,他的眼里满是柔情。我突然错觉,那不是给我的柔情。

  见到武博华是在一间很大的空屋里,屋子里有几个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人,而他正跟在一个黑影的后面四处张望着,还不时发问,只是没有人回答他。屋子有几扇门,而屋里的其他人似乎在为武博华的去处作决定。陈麒进门时,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行礼。
  "哎?陈麟!不对,你是他哥?你怎么也跟这儿哪?我操!赵小沫!你也挂了啊?我等会儿是不是得喝内什么破逼汤然后把活着时候的事儿全给忘了啊?不行,我操,我得跟你好好说说,哎你们先等会成么这俩人我认识,我们一块儿的……"
  见到我俩,这个炸炸呼呼的小警察窜起来老高,一个劲的大呼小叫。
  陈麒冷着脸没说话,示意屋里其他人出去后,才又俯身过来对我说:"你陪这话痨聊聊吧,我门口等你。"

  见所有人都出了门,武博华赶紧凑过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脸,脸上有浅浅的血痕,眼眶中空洞一片,两只眼球不知去了哪里,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吓人。
  "你的眼睛……"我指着他的空眼眶,"这样也看得见?"
  "死都死了还要他妈眼睛干毛。"武博华恨恨道,"内寡妇也忒狠了,不过不赖她,你知道么小沫,我看见内女的了!"
  我惊道:"青婴?!"
  "我管丫青婴红婴呢,就是她!就害死杨队内个,我告儿你我这回跟丫没完,别让我逮着的嘿!反正我也死了,总不能再死一回吧。大家都是鬼了,操,谁怕谁啊!"
  "不是,你先跟我说说你怎么看见她的?"我差点被这小警察逗笑了。
  "就内寡妇过来抠我眼珠子的时候,我看见内娘们就站她身后边儿,浑身光溜溜的,头发老长,脸皮白得发青,下巴颏子都快掉下来了。当时我脑袋里头就一激灵,这不就是你跟杨队说的内女鬼么!"
  武博华绘声绘色的讲着,说到"下巴颏子"的时候,还真的把嘴张的很大,配上他一对黑漆漆的空眼眶,让我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
  "我这操行够糁人的吧。"他挠了挠后脑勺,又反问,"你呢?你怎么死的?"
  "我没……"

  话未说完,几扇门中的一扇猛地被人推开了,一个人面色不善的走出来,竟然是陈麟。
  "我操,全死啦?"武博华也一惊。
  "死你妹!"陈麟白了他一眼,转向我:"小沫,你来一下。"
  我转身看了看来时的门,心里有些嘀咕,但还是跟着陈麟过去了。
  如果我知道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会跟着他,离开身后门外等着我的陈麒。

  "小武,你等我回来跟你解释。"临进门,我还对武博华说了一句,可是当我回过头时,空屋内却已没了武博华的身影。
  不等我细想,前面的男人拉了我一把,门就这样砰然合上了。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

  陈麟拉了我一把,门于是在我身后砰然合上了,而死去的武博华就这样不知了去向。
  如果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决不会这么草率的跟着陈麟走,我想,我错就错在主观上认为我已经了解了这两兄弟,不,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就全都想错了。

  继续行走在迷雾重重的死地中,陈麟的脚步声忽近忽远。我并不指望他像陈麒那样体贴,特意给我清除一米方圆的雾霭,视觉在此处完全失去了效用,而我仅能依赖的耳朵却又偏偏有更多的幽冥之音灌进来。
  终于挨到浓雾散去,我已站在了一间狭窄无窗的小房间里。和陈麒家那间小黑屋一样,这里也布满了各种符文和线条,而正中间,则是一口鲜红色的棺材。

  从陈麟回手关上门的一刻我就觉得没什么好事。他眯着眼睛盯着我看了很久,而我只是与他对视过去。终于他移开了目光,一弯腰,在我面前推开了棺盖。
  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人躺着,身体上整个被罩了一层黑色的布,我盯着那尸体形状的东西,不指为何,有些呼吸困难。
  陈麟终于开了口:"赵小沫,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青婴能留在世上恁么多年,都没人收得了她?"
  我点了点头。
  "哈。"这个男人干笑了一声,目光像蛇的信子,"因为啊,因为在还能收拾的时候,有些人神通广大,一直罩着她,等他不想罩了,却发现收拾不了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陈麒?"
  "嚯。比我想的聪明啊你。"陈麟冷笑道,"这一百多年,咱底下的规矩让他老人家坏了个遍!你想不到吧,内俩双胞胎小鬼儿就是他从死魂池子里头捞出来的。知道什么是死魂么,就是永远轮回不了的魂,没出生就死了的,找不着主儿的碎片,往里一扔,走你!惨吧?那你想知道内俩玩意儿怎么死的吗?丫活好好个孕妇非去招陈麒,一身的死人气,活人是觉不出来,内肚子里头没长成的东西它受得了吗?一生出来,干!俩死胎,多棒啊?"

  一些事情在陈麟的话和迟老太太的故事之间交叉了,在我脑海中慢慢拼凑起来,这让我的心一寸一寸的发着寒。
  陈麟越说越气愤,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收不了青婴,是因为她内魂是散裂的,是死魂,死魂轮回不了,怨气伤人,我一早就说亲自出马办了得了,结果呢,我哥倒好,不但拦着我,还他妈又给我整了俩死魂儿上去,真不嫌热闹啊?好几千年了凭什么人活人的跟鬼相安无事,规矩你懂吗?要是规矩都照他这么糟贱,早他妈乱了套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为了你啊!为了找你啊!为了帮内臭娘们啊!你知道你是谁吗?你知道顾戌内小子跟你说的话都什么意思吗?你知道你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现在跟这活好好的喘气儿,丫一个就剩下最后一丝魂儿的野鬼为了能维系在这世上,引来你杀了你,她得抹多少人的命你知道吗!?你知道个蛋!"

  陈麟的一串话劈头盖脸问过来,我全都明白了。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陈麒的错,他给我的爱给我的保护都是错,他在我面前背后所做的一切都是错。

  青婴嫁给贝勒作妾,十月怀胎,本是喜事,却在此时遇到了当时在人世公干的陈麒,自此倾慕于他一发不可收拾,却也因而害死了腹中胎儿,直接导致了最后被扫地出门的噩运。
  陈麒回地府的时间到了,人的身子舍了,青婴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爱人死了,于是搬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禁术,想通过散掉自己灵魂的办法来救回陈麒。可这在他身上怎么行得通?
  于是她就那么含恨死了,灵魂也散得七零八落,一日拼凑不齐,一日就无法转世投胎。但是意外中的意外就是,这个可悲的女人离落的魂魄误入了轮回,以一个不完整的形态出现在了人间。

  "老朽实在不知你这般残缺的魂魄是如何化人的……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旺,你七魄不整,因此命魂不旺,最易受阴,能活到你这般年纪……"
  顾戌的话语尤在耳边,而我,就是那个不完整的灵魂,我,是她的一部分。

  我想起那张脸,在镜子中与我四目相对,眉目残缺,苍白,却如迟老太太所言,清丽如画。难怪是这样的相似,难怪她要穷追我不放,难怪她看着陈麒的眼中那样悲伤难怪……难怪陈麒,会爱上我。
  我就是她。
  我亦想起我在安琪与安娜死气沉沉的眼中的特别,想起那鬼胎在我枕边一声声呼唤着妈妈,她们已经是无辜而又无法超生的弃魂,却硬是被拉回人世,只为以灵魂中骨血的牵绊而在冥冥中把我从南方的小城带到北京带到大井胡同。
  一直在被安排。
  我还想起某一日井边的幻觉,晚清旧事,如临其境。那是她的记忆,拉车的汉子,鲜红的裙,雍和宫左近的小院隅,身形颀长的男人,微笑着拥她入怀。
  而他也是那样对我微笑……

  心中突然撕扯着疼痛了起来。
  陈麒,你破坏这么多规矩,草菅这么多条人命,将地府与人间的牵连搅得浑浊不堪,所有这些,原来就是为了帮助你的女人如愿以偿的收回她的七魂六魄。你隔着我的脸我的双眼,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你抱着我吻着我,却把拥抱与亲吻中的爱意传达给我另一半遗失的、不属于我的灵魂。
  高学辉,武博华,袁媛……所有因你的纵容而被那女人残忍夺去生命的无辜之人,要我怎样去面对?
  "可是我这次是真的爱了。"
  你这样说,而我,也是真的信了。
  我竟然真的信了。

  我绕过陈麟上前一把揭开了覆在棺木中的布。那下面,女人昔日姣好的面容已残败不堪,皮肤青灰而皱缩,大块的头骨□在空气中,顶心处深埋着一根黝黑的木钉。
  青婴。你要我还给你的东西,是我的命,还是陈麒,还是,二者皆有?
  可是抱歉。我赵小沫不愿意给的话,谁也别想拿走。
  我看着那具尸体坐了起来,随后缓慢而机械的将她那张可怖的尸颜扭向我,眼球极端不自然的瞪出来,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手背上的三道抓痕此时已完全黑透了,而我就那样看着她。
  没有了恐惧,只有被欺骗的伤,与恨。

  突然,我的肩膀被身后很久没有动作的陈麟箍住了。而当我用尽全身力气摆脱他再加以的一拳击出后,我笑了。
  什么也没有打中。空气,一样,是空气。……

  那张酷似陈麒的脸上显出一个嘲弄的表情。手背火烧火燎的痛了起来,伤痕慢慢变成了八卦的形状。陈麟维持着讥讽的笑容,手起刀落,刀尖直刺入八卦的正中,又穿过我的手掌。
  "血封八卦位",顾戌如是说。
  我没有叫,甚至没有觉得疼。
  陈麒。若你知道我就这样死去,灵魂还给你心爱的女人,若你知道你的谎言和欺瞒我轻信到最后一刻,完美无缺……若你知道,我还爱着你……
  若你知道我直到现在,直到现在,也还是那样的爱着你。
  你的脸上,会不会也是陈麟这样的嘲笑?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

  陈麟的嘴角挂着一丝嘲笑,抬手将插入我手背的刀拔了出来,一阵凉意,我却没有感到疼。
  最凉,最疼的,还是心里。陈麒,若你知道我知道现在也还是那么爱你,你的脸上,也会是这样的表情吧。

  血从伤口中流出来,很快漫过了手背上的黑色八卦图案。原来青婴抓我的那一下为的就是这一刻,我就是她,她当然知道自己身上的八卦位在什么地方。
  自手背被贯穿的一刻起我的身体就已经不听使唤了,虽然意识还清醒,但左右自己的动作已不可能。我只能任由陈麟架着我,把我翻进那个女人坐着的棺材里。
  身体在接触到那具干瘪的尸体的一刹那,我整个人剧烈的抖了一抖,那种冰冷而腐朽的触感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陈麟抓起我的右手,按到了女尸的头顶心,那个插着木钉的地方。
  血迅速渗进木钉,并且顺着木钉流进那个枯败的伤口中。而我的意识与此同时也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就如同体内某种流动的物质在拼命从五脏六腑中抽拔出去,伴随而来的是心跳的变缓和呼吸的不畅。
  这是一种太过折磨而又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器官的逐渐衰竭和神经中枢传导的迟钝,可这却丝毫未减缓四肢百骸的不适感,比疼痛更让人崩溃。

  "可以啊小子,一声不带吭的,我看你能撑到多会儿。"陈麟压着我的手冷笑道。

  渐渐的我开始无法控制呼吸,紧抿的嘴唇不听使唤的打开,我一边大口倒着气,一边心中自嘲的联想到了人死前常会经历的潮状呼吸,那感受无法言喻,而自我张开嘴后我发觉这种被抽离的感觉更鲜明了,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现在脸上的表情——眼球突出,下颌张大……
  现在我可以明白了。他们都是这么死的。

  "死时七窍洞开,三脉尽灭。三魂七魄散尽,则可换取欲复生之人魂魄回身。"
  突然之间,我脑海中擦过顾戌的话。陈麟,你这是在我身上重新用了一次散魂之术,想把我的魂魄还给青婴吗?!
  休想!
  我集中精神拼命对抗着外力的影响,先是紧紧合上了眼睛,接着又闭上了嘴,一瞬间这种灵魂流失的感受就减轻了不少,可是这样一来,却陡增了另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就像奔涌的溪流突然被什么截住了一样,开始在体内肆意乱淌。
  陈麟哼了一声,似乎颇为意外:"哟?你知道我要干吗?"

  我闭着眼,没有回答,他却把我的手松了开。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支撑,直接由棺木边翻了下来,竟被陈麟扶住了。
  我们僵持了半晌,他才开了口:"赵小沫,你知道么?你压根就不应该存在,你从一出生就是个错误。"
  "是又如何?错了二十多年,如今你说抹掉就抹掉?"
  "我在按规矩办事,从哪来的回哪去,就这样而已。"
  "从哪来的回哪去?那你又为什么要复活已经死掉的她?"我指着棺材里的女尸怒道。
  陈麟有些烦躁的扶着额:"复活个蛋啊!她魂不整,收不了,搁以前我能给她消进死魂池子里,可我哥不让!结果这些年因为杀了那么多人,积累的怨气又太重了,消都消化不了了,你懂吗?她杀人,是为了续她的怨气,她知道怨气没了她也就彻底不存在了;她不甘心变成死魂,是为了找到你,杀了你,收回你身上属于她的灵魂,是她想复活,不是我想复活她!"
  我摇摇头:"我不懂,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把你的灵魂补回去,把她的缺漏填完整,然后收她回到轮回。"陈麟叹了一口气,"这才是原本内个对的结局。"

  这一点,想必陈麒也心中有数吧。那天顾戌也曾对他说,我和青婴,他只能留一个。
  我想,这就是他的选择了吧。
  只是我猜错了陈麟的意图,从头到尾,他没少跟陈麒对着干,我一度以为他在幕后操纵着一切,直到刚刚。而事实上,他只不过是在按规矩办事,在弥补他的哥哥犯下的错,在修正着他哥哥打破的游戏规则,在帮他哥哥把一切还原到原本的形态。他想要还给这生死两界一个平衡,那是他和陈麒作为两界的使者,应当履行的职责。

  "那我算什么?"我抬起头来问他,双眼盯进他的眼睛里。
  陈麟愣了愣,移开了目光:"对不起。"
  语毕,一弯腰从棺木中直接把那具女尸提了出来,随手便拔去了女尸头顶的木钉。
  电光火石间,那女尸像诈尸般一跃而起,压到了我面前,双手向我的脖子掐过来。而我一接触到她,就能感到有什么从身体内汩汩的流去,挣扎不得。
  也就是这个时候,棺材内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拖,将我拖离了那女人。命悬一线,也顾不得那许多,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迈进了棺材里,又反手扣上了盖。
  棺材的外壁登时传来激烈的抓挠声,我知道那女人像疯了一样的想要进来取我的命,而我已经没有扣住棺盖的力气了。

  忽然感到被什么人抱住了。
  我这才发觉棺材里除了我,还有一个人。

  "沫沫……"

  是陈麒。

  我呆呆的趴在他身上,任他抱着,四肢绵软无力,一阵酸楚从胸口弥散开。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抱着我,用唇磨蹭我的脸,手臂收在我的腰上,很紧。
  眼眶中有液体滴落出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女人。
  我明明该恨他。

  "陈麟说的都是假的吧?是假的对吧?"
  我这样问他。我多希望他说一句,那都是假的。
  可是他只是抱着我,他只是回答,对不起。

  "对不起。"

  我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摸到我的右手,刺穿的地方有尖锐的痛,他轻轻移到嘴边,舔了上去。
  很冰冷,很温暖。
  一遍一遍。

  陈麒说:"赵小沫,几千年了,我只爱过那么一个人。"
  他说:"不是青婴,是你。"

编外?陈麒
  编外?陈麒

  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我,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我一直认识的赵小沫。

  一步错,步步错。当初陈麟这么说话的时候听着简直就像是有意在等着看我笑话。不过我知道不是,因为我了解他。麒麟座下,曼佗双生,千年又千年,他一点没变——看着轻佻散漫,其实比谁都顽固。

  那一次,无常们捧着生死簿来向我讨人,说近三百年的生灵亡魂对不上数,人死了上去引,却发现只剩下零散的死魂。拜托顾戌查了查,原来罪魁祸首是个老要饭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邪书,记着早就被禁了的散魂之术。这老丐,按说该死了几百年了,可却一直活着,原来是每当将死之时,就抓个人散了魂续自己的命。
  事情原本很简单,我上去,收了他,把那些替死鬼的魂接下来交给下面修修补补。
  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那本书。

  在人世逗留的几年,我一直住在顾戌的住处附近,找这本书的下落,也就是那时,遇到了跟着七贝勒同去雍和宫求母子平安的偏房太太,青婴。
  我知道书在她那里。
  可是她不肯还。
  可悲的女人想用一本书留住我,她很清楚,拿到书,我就会走。那时的我,有太多时间跟她耗,只是陈麟一直警告我夜长梦多,只是我一直没有听。

  直到我亲眼看到我身边的无常从她肚子里掏出两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婴魂,我才明白为什么几千年的规矩,我们不能动情,我们不能与活人太过接近。
  让我怎么告诉她,是我杀了她的一对孩子。
  她每一次悄悄溜出贝勒府的时候,脸上都挂着无比幸福的笑容。而当她终于被那高墙大院扫地出门,住进别院做了弃妇,我就成了她的全部。
  我想过躲开,尤其是看见她因为与我太过接近而日渐憔悴的时候。我特意去查了轮回簿,可那上面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那个时候,我和陈麟谁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

  最后那段时间,她轻得好像空气做的,本来就白皙的皮肤更是白的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那下面血管的脉动。大概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一天,她把书还给了我。
  拿到书,我马上回到了下面,从现在起离开我的话,她的健康应当可以慢慢恢复,却不想那书上的内容,她已烂熟于胸。
  紧接着没多久,我隔着忘川看到了她,好好的年轻的生命,只剩下残碎的魂魄。
  她也看着我,那眼神,我每每想起,都如同历经冰雪过境。

  是我对不起她。

  我开始帮她四处寻找她散落丢失的魂魄,这一找,就是将近百年的时间。陈麟也在找,但我知道我跟他的目的不同。他是想补上轮回簿上丢失的那一笔,收了该收的魂,然后顺其自然的投进轮回。但我却坚信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本该在世上好好的活着,灵魂补全,我就送她回人间。

  我,陈麟,和青婴,是同时看着那个孩子出生的。
  那些我们一直找不到的零散的死魂,竟在无人发觉的时空里自行融为一体,虽不完整,却奇迹般的转世为人了。
  也是因为灵魂已经回到人间,青婴残余的魂魄无法再支持她的存在,她开始离不开她本身身体陈尸的井,开始渐渐衰弱,只能像当年的老丐一样靠着吞噬别人的魂来维系。她把她杀死的人的名字一个个钉在墙上,我就一个个把他们填进生死簿,给他们新生。
  第一次,她选择了11院的夫妇,女人肚子里有一对即将临盆的双胞胎,人死的时候,它们破腹而出,我知道青婴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没有阻止。
  那一天,是1985年8月20日,阴历七月初五。

  我看着那孩子一天天长大。
  看了几千年的死人,这是我头一次认真去观察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何成长。
  看着他第一声啼哭,第一次笑,学说第一句话,学着迈出第一步,第一回跟人打架,第一回背书包上学,第一回挖人家坟头。
  看着那张眉清目秀的脸,随着时间的增长,与当年的青婴慢慢的重叠,又渐渐的区别。
  赵小沫。
  安静里带着倔强,性情温和却有着极强的个性。他总是有自己的主见,总是大胆的去判断,却很少与意见相左的人起争执。

  赵小沫18岁的那一年,青婴来求我。她要我把她的两个孩子送回人间,用当初那对夫妇婴儿的灵魂来补它们的死魂。其实我们都在等这一刻,两部分灵魂终归会融合的,抹掉的那一个,是青婴还是赵小沫,我犹豫了——毋庸置疑,青婴要杀了他,自己就可以复活,而陈麟要收了他,连同青婴一起,如果说原本我的纵容是在帮青婴,那一刻,我犹豫了。
  我不想看那个孩子死,不想把他的存在就这么抹去,那时我并不理解我的想法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我只知道,我想看着他继续演绎他的生命,来充实我的记忆。

  我把安琪和安娜送回了牟家,而青婴则在那一年的七月初五杀了牟金川和刘玉香。原本属于牟家的一对外孙女,从此操纵了两个活死人,没有任何人觉出不妥。而它们体内充溢着的,是青婴孩子的灵魂,是与赵小沫一脉相传的骨血灵魂。
  这份特殊的牵绊,随着一纸录取通知书,顺理成章的将赵小沫引到了北京,引到了大井胡同,引进了11院,青婴触手可及的地方。

  于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的看到这个我关注了23年的孩子。
  双目对视那一瞬间,一秒钟,我推翻了百年的决定。
  他的灵魂认得我。
  对,是他的灵魂,赵小沫的,不是青婴的。
  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可以这样的肯定,肯定那灵魂已经属于他,而不是青婴?后来我想通了,因为我对青婴的灵魂,有歉疚,有同情,有怜惜,但从未爱过。
  但这个人,从出生起点点滴滴都触碰着我的心,这感觉,我见到他时才明白。

  他第一次呆头呆脑的叫我"陈老师"。
  他在我怀里昏过去。
  他被噩梦惊醒,我去陪着他,他蜷成一团睡着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枕着我的胳膊,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他不知情的抱着我空出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我终于忍不住告诉他实情。
  他用腿磨蹭着我的腿,用吻回绝了我的担心,对我说,继续。
  每当这个时候,总有一种感觉,我枉活了好几千年,竟不识一个词叫做相爱。

  我最终的选择,连陈麟也不知道。
  我要把他缺失的灵魂补完整,那是青婴真正的轮回,也是赵小沫活着的权利。

  我抱着他几乎虚脱的身体,感觉他轻微的颤抖和零乱的脉搏。黑暗中,他的泪落在我脸上。
  小沫,他总是很坚强。
  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我,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把他的头压下来,吻在他唇上,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狠狠的回应了我。
  这是我一直认识的赵小沫。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

  陈麒说,几千年了,他只爱过一个人,是我。
  这话我听着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在他吻我的时候,我还是想起了那个女人,所以我狠狠的回应了他,他的唇,齿,舌,都该烙上我的印记。

  呼吸还是很快就有些吃劲了,这男人,爱上他也难怪我会短命。察觉到刚才棺材外面的抓挠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我挣脱了陈麒,翻身顶开了棺盖。
  陈麟好整以暇的坐在旁边,手里把玩着那根木钉,那女人的身体似乎比刚刚更加干缩了一些,倒在陈麟脚下,目光穿过我,怨毒的看着陈麒。
  陈麒轻轻叹了口气,偏过了头。

  "哥,你怎么过来的?"陈麟皮笑肉不笑,"路都让我封了,居然还是没挡住你。"
  "你封得住我么?"
  "对我是封不住你,但你也管不了我,这两个人是同一脉魂,天底下没这个道理,我今天说什么也得收了这趟魂儿,尽我该尽的责。"
  "再问你一句,你斗得过我么?"陈麒冷道。
  陈麟哼了一声,虽然表情中尽是不服,却也没再反驳,只是手里的木钉攥得紧了紧。

  我瞟了一眼倒在一边的青婴,这一瞟不要紧,整个人吃了一惊,原本应该斜在陈麟脚边的女尸,此时竟然不知了去向!
  "陈麒!"下意识的,喊了他一声,"青婴呢!?"

  我这一喊,两个人都愣了一下,青婴确实已经不在原处。棺材!我刚想回头看棺材,突然肩膀上吃到一股大力,把我整个人掀过去,上半身按进了那鲜红的棺中。我忙用手肘支了一下身体,看到陈麒一步冲上来,手刚刚伸出来,就被陈麟挡了回去。也就是这么一个阻拦,我的脖子就又被死死的掐住了。
  我想掰开那双手,手腕却被头发缠上,那女人大张着嘴,自上而下的翻着眼睛死死瞪着我。
  也就是这么一个瞬间,我明白了。此时这个被仇恨浸染的女鬼,早已不再想要我的灵魂,她已无心求生,目的只是杀了我,杀了我这个夺走她心爱男人的人。
  我直视她那双暴出的眼睛,那里满含着恨,妒,和不甘心。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曾经,这就是我的前生。

  陈麒不断叫着我的名字,想要冲过他弟弟的阻碍,可陈麟竟像是用出了全力,始终不让他靠近。我的喉咙处发出骨骼挤磨的喀喀声,头脑却异常的清醒,我只是盯着青婴的双眼,看着那里面曾经关于我的一切。
  在意识即将失去的一刻,我猛地一把扯住她缠住我手的头发,直接将那具枯败的尸体从我身上甩了开。
  只是在她松手之前,她那指甲从我脖子下方狠狠的抠了一道,登时血就涌了出来。

  也就是此时,陈麒突然极快的一抬手,拇指,食指,中指张开,抵住陈麟的额头和两眉,划了个半圆,陈麟的身子就一下子软了下来。陈麒看也没看,匆忙闪过他,冲到我身边:"小沫!"
  我一只手按住伤口,俯身抓起陈麟丢在地上的槐木钉。那女人被我甩在一边,身子刚触碰到地面,就又扭曲着爬了起来,隔着陈麒,跟我僵持着。
  陈麒也僵在中间,眉头紧锁了起来,过了片刻,回身扶起了陈麟,又解了他的封。

  "我本来不想说的。你看看这个。"他递给陈麟一本小册子,转过头来看向我。"赵小沫其人,有他生,没他死,这生死簿上的白纸黑字我再有通天的本事也篡改不了吧。"
  陈麟接过册子,翻了几遍,每翻一遍脸色都更差一点。
  "不是吧这?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了?你从头到尾仔细看过我这本么?抱着你内轮回簿脑袋锈得跟个车轴似的,你能知道什么?"陈麒冷冷道。

  听到兄弟二人的对话,我愣住了。
  有生,无死?

  生死轮回,兄弟各执一面,陈麟说,我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因为青婴的名字不在轮回簿上,也就是说,她的魂魄不该轮回成为我。所以陈麟从一开始就认为,我是不该存在的存在,而他的职责就是要消除我这种异数,或还原青婴的魂,或送进死魂池,总之不会留我。
  可是现在,更离奇的是,陈麒那一本生死簿上,却有我的生辰记载。
  这说明我的生是定数,我的存在,是个必然。
  那么大井胡同所有人的死呢,难道也是必然?
  我看着陈麟手中摊开的书册,那上面空白一片。

  "小沫!"正在我发呆时,陈麒突然一把扯住我,把我拉进了怀里,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青婴干瘪狰狞的脸近在眼前,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我虽然躲了过去,她的右手却正正插进了陈麒的胸口……
  这一下恐怕是她积攒的最后一丝力气的最终爆发,如果我没有被陈麒拉开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是残碎的死魂了。从陈麒前胸插入,又从后背穿出来的那只手上和我一样隐隐显出了黑色的八卦纹痕。

  "陈麒!""哥!"我和陈麟同时惊呼了一声,那女人抽出手来,也是一脸的愕然。
  陈麒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如果没事,那么陈麟为什么也那么紧张?!看着他胸口的伤我觉得心都凉了一截,虽然没有血流出来,却是那么实实在在的伤口。
  如果他能以本来的状态站在那里,没有实体,青婴的那一下是不可能碰到他的,但是他答应过我……
  "今后绝对不会让你摸不着我了。"

  "那女的你自己应付吧。"陈麟甩给我一句话,扶着陈麒走了出去,出门前陈麒回头想对我说什么,却没能说出话来。
  两个人一离开,整间屋子都暗了下来。
  后颈一阵凉风,那诡异的嗬嗬声响不失时宜的响了起来。我往前迈了一步,脚尖踢到了那口棺材,随即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就像一切一切的开端,那个没有月亮的初五夜晚。

  是呢,今夜,正是七月初五。

  我攥了攥手里那根黝黑的槐木钉。
  青婴,是我跟你了结的时候了。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

  我攥了攥手中黝黑的槐木钉,看着那只惨白干枯的手。青婴,到了你我了结的时候了。

  寒意从脚踝处传上来,我能感觉那双手在我腿上摸索着,慢慢向上摸索着,拖着一具破败不堪的、散发着阵阵腐臭气息的身体,试图攀爬上来。我强忍着一阵阵恶心欲呕的感觉,没有动弹。看来这个女人刚才的搏力一击是她最后的一分气力,要结束掉她,我知道,很容易。
  我慢慢等着那只隐现出黑色纹理的手、那只刚刚穿透了陈麒胸腔的手摸爬到我胸前。我手中的木钉已准备好要刺入那里,从我脖子上伤口中还有血在溢出来、手背未干的血此时已染湿了木钉表面。

  可她却停下了,只是抚摸着我的腿,那种冰凉黏腻的触感隔着裤子单薄的布料,久久停留在皮肤上。
  直到一滴水落到小腿上,我才醒觉。
  她在哭。
  这个翻覆无数人生命魂魄却残缺不整的厉鬼,这个曾拥有一张不可多见的姣好容颜却一生命途凄惨的女人,这个为爱而死为爱而四分五裂也为爱苦苦支撑不散不灭的死魂,现在蜷缩在我脚边——蜷缩在她灵魂的反面,蜷缩在夺走她挚爱的人的脚边——在哭。

  "你有什么好哭的。"我如被操纵般木然的喃喃。

  那女人动了一动,突然撑起身体,用她的右手一把抓住了我的右手。在这样阴暗无光的环境里我分明看见两只手上一模一样的八卦纹。
  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如同快进的电影画面,在我脑海中又一次开始循环。

  死魂池边,面带歉然的男子垂手而立,只字未语,我看到手中一本淡白的纸簿,一页页薄如蝉翼,封面上若隐若现两个字,生死。而正翻到的一页上,清清楚楚写着:赵小沫,生,海中金,乙丑七月初五子时三刻。那是我的生辰八字。而"死"一栏,则书无一字。
  书页还在自己翻着,我陆续看到了袁媛,高学辉,毛援朝,甚至武博华的名字,那些我熟悉不熟悉的所有在大井胡同中死于非命的人的名字,都整齐的列在里面,标有"死"字的一栏里,竟有两个不同的时辰。前一个时辰下面都有一道鲜红的划线,后一个时辰则是我所知道的他们的死亡时间。
  而那鲜红的划线,在青婴死的时辰下面也划着。
  那是无法转世轮回的、死魂的痕迹。
  突然间我想到一种可能,却又马上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这太荒谬了,难道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有死无生的……难道这些人,都不在陈麟的轮回簿中?!换句话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只是依青婴的怨恨所致,仅仅是死魂的残象而已?

  我正想上前确认,突然画面一转,死魂池、陈麒都已不见,面前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乞丐。他穿着一身破烂的马褂,头发和胡子都已经全白了,目光却炯炯有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
  "明儿个,就别来给我送吃的了,地府的官老爷这就要来收我走喽。你这个女娃娃也是苦命人,没别的留给你,这书你拿去,剩下的就看你造化喽。"老乞丐把一本书交到青婴手上,转身摇摇晃晃的离开了。我顺着青婴低头的目光看着那本书,残破发黄的封面上写着鬼画符一般的两个字:散魂。

  还未等我细想,面前的画面又变了。
  那是一隅精致的清式庭院,院中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那个男人,长辫及腰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那表情不知为何瞬间刺伤了我,随着记忆的主人长时间的凝视,我发觉这种感觉来自那双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半分柔情。
  我想起他对我说的话,他说他没有爱过青婴。
  此时此刻透过青婴的双眼看着青婴记忆中的陈麒,这句话,我方才相信。

  一幕一幕。
  陈麒拿回青婴手中的散魂之书后魂归地府时,她抱着那具空壳流了三天三夜的泪。
  她苦苦哀求陈麒把她的孩子送还到人世的时候,陈麒几乎是怜悯一般的看着她。
  第一次真正追寻到我,就要扑上去就要得手,我却被陈麒一把揽进怀里的时候,她难言的悲伤。
  一次又一次亲见陈麒在我左右而无从下手,一次又一次失望和绝望。

  眼前再次漆黑一片,因为亲历着青婴的记忆,感受着她心中的痛楚,不知何时我竟然也已泪流满面。
  一双手无力的缠上了我的脖子。
  还不放弃吗,这个可悲的女人。
  我把那只苍白干腐的右手从脖子上拉了开来,按在我胸口。
  "结束了,青婴。"
  闭上眼睛,扬起手,将那枚染着我鲜血的槐木钉狠狠的刺透了那只手上八卦图纹的中央,木钉穿过那只本就枯败不堪的手进而刺入了我的胸口。心脏处传来一阵麻痹的凉意,方才随着血液流失出去的物质又涌了回来,伴着胸口的疼痛灌进我的身体里。

  那一瞬间,心中划过一种苍茫过境的荒芜,仿佛天地之间突然空无一人,惟一的执念也只是一个背面,整个世界只剩下枯枝败叶,杂草丛生。
  我想这就是所谓绝望,来自青婴的绝望,随着她归元的的灵魂,原封不动的引渡给了我。
  泪水沿着下颌滑落。

  朦胧间,我听到青婴纤细的声音。
  我只想……借你之身……试一次被他爱着……哪怕一天……一个时辰。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

  醒来时,突如其来的强烈白光晃得我睁不开眼。至于白光的来源,仅仅是因为纯黑遮光的窗帘被某个自我中心的男人拉开了。
  "赶紧起床!"男人转过身,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神情。
  我抬起胳膊架在额头上挡着阳光,费力地撑开一只眼睛适应久违的明媚,心里却好像空了一块。
  "你哥呢?"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哑。

  我手背上、脖子上甚至胸口上,完全没有一丝受过伤的痕迹,那个诡异的八卦图案连同以前三条丑陋的抓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如同一场噩梦。
  陈麟用鼻子"嗤"了一声:"醒了就知道找他!里边儿呢。"他一扬头,用下巴指向里间的小屋。
  我一骨碌翻下床,急匆匆跑了过去。

  推开小屋的门,里面照旧是一团漆黑。我点燃离我最近的一支烛台,回身掩上了房门。烛光摇曳中,房间中央黑色的棺材投下明灭的影子,盖在画满符阵的地面上。
  虽然已经知道了陈麒是什么人,想到他天天睡在棺材里我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不过此时我满脑子就想着赶快见到他,见到他平安无事的样子,所以没有犹豫,掀住棺盖的两头就把它推了开。
  棺盖开启的瞬间一阵冷风带着阴气扑面而来,我浑身不禁抖了一下,惟一一个被我燃起的烛台也随风而灭。屋子里整个黑了下来,如同被浸泡在墨汁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陈麒?"我试着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我俯身下去,想摸摸他是不是躺在棺材里,谁知道手臂伸下去竟摸了个空。

  自打进屋以来我一直认为陈麒就在里面,所以心里有底,没有感到什么异样,这一摸空让人心里一紧,赶紧回身摸索着想找个烛台点上。
  才走了一步,我鬓角的头发不知被什么蹭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凉气就吹进脖子里。
  才想起,这间屋子,是连着地府的。
  是不是说,我们可以经由这里进入幽冥鬼界,而那里的孤魂野鬼也可以从这里破门而出?
  我想起小时候,每逢阴历七月,乡里老人都习惯焚香烧纸。
  老人说,阴历七月是鬼月,是鬼魂回到阳世探望亲人或者报仇还愿的日子,每到七月,鬼门关就会打开,有亲人去世的家庭就要为亲人烧纸告慰,而有些恶鬼则会趁机报生前的怨仇,甚至殃及无辜,所以这一个月天黑之后老人都不许家里的孩子出门。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鬼门关么?脑海中迅速推算着今天的日期,竟然就是七月初五,是啊,七月初五,与青婴了结的日子,她散裂了百年的灵魂终于在我体内合整为一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全身戒备之时,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搭在了我肩上,把我扳了过去。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你就别吓唬我了。"
  "怎么知道是我的啊?"陈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想到平日以不苟言笑的他居然会开这种弱智的玩笑,我满脸的无奈:"废话。"
  陈麒轻轻笑了一声,把我揽进怀里。
  熟悉的距离,带着柔缓的心跳。明知这是他特意为我制造出的假象,我还是觉得异常温暖。感觉他的手抚摸过我的脸,脖子,来回来回,然后是唇。
  在那般有死无生的经历后再一次亲吻到这个男人的感觉,几乎要将我吞噬掉。

  "对了,你的伤没事了?"我突然想起点什么,又紧张起来。
  陈麒咬着我的下嘴唇含糊不清的低笑道:"要不你检查检查?"说着就抓着我的手往他衣服里引。我一愣,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抽手给了他胸口一拳,结果又是打着一团空气。
  切,狡猾的家伙。
  "真打啊你!"耳边响起明显假装出来的吃惊声调,感觉麻麻的。
  我笑道:"你一不正经起来跟你弟一个德行,欠揍。"

  小屋的门冷不防被人用力敲了几下,陈麟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不是,干我屁事儿啊?我说你们俩差不多行了昂。"
  陈麒哼了一声,老大不乐意的放开我,一抬手,屋子里的烛台都亮了起来,我才发现陈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屋子,刚才的门其实是他在屋里敲的,也就是说不知道这混蛋在门口已经看了多长时间了。
  想到黑暗对他的视力来说应当是没什么影响,我脸上有点发热,急忙转移话题:"青婴呢,死了?"
  "她不是早死一百多年了么。"陈麟嘲笑道。

  回到外间,我发现刚才空落的客厅里坐了一个人,却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戌。
  听陈麒说,这个老头子半人半鬼,因为天生有通两界的天眼,所以被阴司长期安排在阳世,既能帮助不常在人间出现的麒麟两兄弟掌握情报,也可以及时处理一些阴阳互通之事。
  "我这只有他生辰八字,没死亡的记录,陈麟内本轮回簿上压根就没他名字。"陈麒说,"也就是说他没寿限,老成什么样也死不了,但相对的,他没法轮回。"

  顾戌这次的来意,似乎是受陈麟所托,整合了这出闹剧所有的来龙去脉,来作报告的。
  其实陈麒什么都知道,但一来他沉默寡言偏又我行我素,做过的决定和处理的事,不管对错都不愿与他人分享,让他主动告诉陈麟那必然不可能;二来陈麟又总是对陈麒一百个不服,知道若要是开口去问陈麒的话免不了一顿奚落,自尊心不肯低头去问他的哥哥,所以才故意让顾戌去帮他问。
  想到这我不免有些发笑,这兄弟俩可真是够别扭,好几千年这么久的时间,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相处的。

  "孩子,你先过来。"顾戌突然叫了我一声。
  我闻言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和几天前一样,他伸出双手,中指与拇指分别抵住我的眉心于两侧太阳穴,随即那布满褶皱的额头中间像是裂开了一般,露出一只金色的眸子。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

  顾戌双手中指与拇指分别抵住我的眉心于两侧太阳穴,张开了天眼。

  老人用那只妖异的金瞳凝视了我片刻,缓缓合上,转头对陈麒道:"无碍了。毕竟散魂已逾百年,能够归元三魂七魄已实属不易,稍有不整也是正常,应当无妨。"
  陈麒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我趁机插话:"不整会和正常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顾戌解释道:"魂魄一经轮回,发入阳世依于实体之后,便与阴司地府无半分瓜葛,除两三岁孩童或命不长久的老者外,常人感受不到魂灵存在,即使有感,也是隔日既忘。人坠地之初,魂魄尚未与肉身完全契合,故时有幼童目可见灵之说,老者则因肉身枯败无力支持魂魄,也偶有魂游之事。有些人天生体阴,魂魄有些微缺失或因种种原因与肉身未能融合,亦有可能感受到魂魄与阴世的存在。"

  难怪当初只有我看得到青婴和鬼婴,跟我一起经历这些的高学辉要么就是隔天就不记得,要么就是睡得像死猪一样。还有在公安局遇到迟老太太被上身的那一次,搞出那么大的动静都没人发现。
  "那我这种情况呢?"
  "初时你魂魄两散,与阴世相接的是那女娃那一部分,因此你只看得到她,看不到其他魂魄。如今两散的魂魄归元,不整也只是能见到些阴魂鬼物而已,没有大碍。"

  我心里嘀咕,这么一来,以后我岂不是常常能撞见鬼?
  "不过你也不必过虑,以左师之能,补全你的灵魂当非难事。"顾戌笑道。
  我抬眼看了看陈麒,一副强忍着坏笑的表情,怕是根本不想给我补,说不定还会说些"这样你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我和我的世界了,有什么不好"之类的废话。
  至于一直在旁边难得没嘲讽几句的陈麟此时也是好整以暇的看热闹神态,不知为何,让我有一种一切尚未结束的不安感。

  果然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从方才顾戌为我解释的时候起,原本明朗的天就在逐渐变暗,现在已经阴的一塌糊涂了。整个房间又像是被一团黑雾笼罩了一般,除了眼前的三个人,其他的根本看不清。这让我想起了地府,还有李寡妇死的时候,无常来收她灵魂的情形。
  就在此时,骤然一阵怪异的敲门声响起,着实吓了我一跳。
  更令人发寒的是,这敲门声不是来自大门,而是来自里屋的。

  怪声再次响起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绷紧了。
  那不是在敲门。
  那是敲棺材板的声音。
  我有些紧张的看了看陈麒,他径直向里屋走去,简直像是去给访客开门一样稀松平常。
  心里也就跟着踏实下来。
  "小沫,走。"
  陈麟叫了我一声,偏偏头,示意我也跟着,自己和顾戌当先跟了过去。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打声从陈麒的小屋里传出来,来不及细想,我也匆忙赶了过去。

  刚一踏进里屋就感觉气氛不对。原本点着烛台的房间此时完全笼罩在黑色的浓雾中,看不清烛光是明是灭。反倒是地上的那些鬼画符一般的圈圈线线正微微散发着蓝绿色的幽冥之光,虽然看不见,但大概墙壁上的纹理也是如此,简直就像启动了一个巨大的符阵。
  门在身后无声的合上,一只手从浓雾中伸出来,握住了我的手,十指交扣。
  熟悉的温度与触感,让我心安下来。

  棺材里的东西已经停止了敲击,只是不时发出些喀啦喀啦的响声,最后砰的一声巨响,我猜是棺材盖终于打开了。和刚才一样,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一些浓雾,在幽光隐约中我看到有一个人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身子先是佝偻着,然后慢悠悠的直起来,脸正对上我的。随着这个人的出现,雾渐渐的散去了,烛光也透了出来,却变成了和地上符阵一般的蓝光。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两只眼睛的位置更是两个黑乎乎的空洞。
  看清了那张脸的我"啊"的小声叫了出来。与此同时,那个人也开了口:"赵小沫!你他妈的没死啊?"
  我反骂道:"武博华,你他妈的想吓死我啊?"

  来的人正是被李寡妇死前挖了双目的小警察武博华。确切的说,是武博华的灵魂。这个刚刚工作了一年就殉职的倒霉家伙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死而缠身什么怨恨,反倒是对死后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真让人想不通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怎么来的。
  此时的情形亦是如此,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他,丝毫不改话痨习性,拉着我就是一大篇。
  "我跟你说小沫,我跟最近死的人全碰头了,就跟下边见着你内回,后来你不是让陈麟给扽(den四声)走了吗,那儿聚了一大帮人你还记得吧。是内帮管事的正讨论怎么处理我呢,就我,杨队,还内叫蒋明薇的姑娘,我们仨不特殊情况嘛。结果后来还是给我们跟他们都给算一类里去了,噢对了,"他说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话,又转头问陈麟,"他们说你那儿有一什么本儿?说是本上内些人的情况现在都应该有了……"
  "废话等会再说,"陈麒突然出声打断他,"说说你怎么过来的。"
  一听这个武博华又来了精神:"离我进轮回还有个几年么不是,我就问看界门内老头我能不能趁鬼月上来瞅瞅,他丫不让,非说我死时间太短了什么魂魄没完全脱离成型呢,说我上来有散了的危险,叭啦叭啦跟我白话一大堆,我这好说歹说,说我一朋友有非见不可的人,丫内脑袋死轴死轴的,就是不让。后来我就灵光一现,把陈麒跟陈麟给搬出来了,丫一听立马乖乖放我过来了,哈哈。"
  我扑嗤一笑,心想好嘛,一听是顶头上司罩着的人,谁敢不放啊。果然陈麟和顾戌跟我也是差不多的表情,再看陈麒,脸拉得比刚才还长,揽在我肩上的手又紧了一紧。
  "什么朋友有非见不可的人?"陈麒黑着脸,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盯着武博华的身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何时又一个人从棺材里直起了身子。

  那人抬起头来的一刻我愣住了,他看到被陈麒紧紧搂着的我,也愣住了。
  半晌,我才喊出他的名字。
  "学辉哥!?"

第四十章
  四十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跟武博华一起出现的另一个人,竟是高学辉。

  "小沫,她内时候真说对了……记得吗?她说我对你……"
  那一天正午时分,僻静无风,在那条有着蔽日树冠的小街上,他这样对我说。在他生命的前几分钟,用灵魂给我的表白。
  原来那些我原以为遗失了,尘封了,掩埋掉了的记忆在脑海中是如此的鲜明。
  可我从没想过我还能够再一次见到他,像这样面对面的。

  "陈麟,把他俩送回去。"陈麒突然语气不善的开口,"哪来的回哪去,没死满一年就上来,想魂飞魄散我帮你。"
  陈麟两手往胸前一抱,双眼看着天花板:"我不管,要送你送。"
  陈麟的话一出口我都替他暗暗捏了把汗,他倒是一点不为所动。我忍不住插口:"陈麒,要不就让他们等会再回去吧,我猜这屋里的法阵就是保护他们魂魄的,不会有事的吧……"
  话刚出口我就发现说错了。果然陈麒修美的长眉瞬间拧成了一团,用我难以形容的冰冷表情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甩下一句"随你们的便",就转身摔门出去了。
  我正想追出去,陈麟的声音飘过来:"甭管他,你追不上。"
  想想陈麒的个性,一定不会为让我去追他而离开,既然摔门而出,肯定出去就不见人了。我只好垂头丧气的转回身,正对上高学辉毫无遮掩的目光,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

  "这二位想必就是……"不知何时,顾戌站到了武博华和高学辉身边,端详一番后,点头道:"果然如此,左师他老人家好手段啊。"
  "什么意思?"陈麟问道。
  "右师近来,没有查阅过轮回簿吧?"顾戌故弄玄虚的说,"那上面,应当是多了一些内容的。"
  陈麟闻言,一摊手,手中多了一本和陈麒的生死簿极其相似的册子,淡白色半透明的书页上看不清楚写了些什么。只见陈麟一边翻看一边瞪大了眼睛,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末了,啪的一声合上册子,惊道:"这怎么回事?"
  "什么什么?是不是写着我名字呢?"武博华抢上前去想看,但陈麟一合手,轮回簿便不见了。
  "正是。不但有你,所有大井胡同内枉死的人,名字都更新在了上面。"顾戌道。

  我突然想起,在最后与青婴独处时,她曾给我看了她的记忆,其中她看到的生死簿上,大井胡同那些人的记录都十分奇怪。陈麒曾经告诉过我,生死簿是记载人每一世出生于死亡时辰的书簿,因此每个名字下面,只有生与死两个时间。有极少数特殊的人,例如顾戌,则只有一个生辰。
  但是我看到的这些人的名字下面,却有两条死亡时间的记录,第一条是我不知道的,第二条是他们被青婴杀死的时间。而第一条的时间下面,划了一道红线,那道红线,是无法轮回的死魂的象征。
  既然无法轮回,那为什么现在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陈麟的轮回簿上?!

  "人的死亡如若与生死簿上所记录的时间不符,就无法载入轮回簿。轮回簿上无名,则既便是完整的魂魄也无法进入轮回,重生转世,这种情形之下只得任其于幽冥鬼界中流放,直至最终魂限之时,残散为死魂。"顾戌为我解释道。
  我感到自己略微捕捉到了些什么,却不能将他们组织到一起,转眼看陈麟似乎吃惊不小,表情像是僵在了脸上:"你想说他们都是不转魂?"
  顾戌刚点了点头,还没说话,陈麟甩下一句:"顾戌,跟我下去一趟!"就迈进了棺材。
  顾戌用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对我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也随着陈麟不见了踪影,昏暗的房间里倾时只剩下我和两个已死之人。

  不转魂。
  我咀嚼着这三个字的含义,不解的看向高学辉。他刚要开口,却被武博华抢了先:"我可不是昂!我是特例……"
  "小武杨队长,还有……薇薇,他们本来不应该死的。"高学辉苦笑道,"小武跟杨队长是被牵连进来的,至于薇薇……是自杀。"
  什么?!
  "自杀?!"我心里一震,难道……
  高学辉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哎。因为我跟她说,我喜欢上你了。"

  高学辉的话一出口,原本已经坐在棺材盖上的武博华咕咚一声掉了下来。
  "我,我先回去了!我上来其实是找陈麟来的,顺便看看你小子,既然他自个儿又下去了而且你丫也没死那我就回去了,你们俩慢聊!"话说完,这个冒冒失失的小警察就掀开棺盖逃也似的钻了进去,没了声息。

  我和高学辉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同时笑了出来。多亏这一笑,原本凝重的气氛被冲淡不少,我索性搬回棺材盖,也坐到了上边。
  "学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习惯性的挠挠后脑勺:"其实具体我也说不清楚,都是——呃,死了之后才明白的。怎么跟你说呢,你知道轮回是怎么回事不?"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顾戌和陈麒都大致跟我提过,但我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嗯,地府鬼界吧就好比一加工厂,人死了灵魂就进去回收再加工,然后继续投放市场,而且还是全自动流水线,这过程呢它就叫轮回。"
  这个形象的比喻让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道:"但有的灵魂零件不全不能再利用了,就被厂家召回,可修复的还能回到轮回里,不能修复的就集中填埋处理了,对吧。"
  我所指的,正是魂魄不完整的死魂。高学辉拍手道:"挺灵啊脑子。不过还有一类,就是我们了。"
  "不转魂?"
  "嗯。陈麒掌管生死,他让谁几点几分死谁就得内个时候死,早死晚死都不好使,因为那样的话陈麟那儿就会出bug,就没法回到全自动流水线上,结果就成了不转魂。"他的语气渐渐认真起来,"11院儿,不对,不光11院,所有让青婴的诅咒给搞死的人,全是不转魂。"
  想到生死簿上那个神秘的二重死亡时间,我脱口而出:"也就是说你们死两回,就是为了更新死亡时间,正确回到轮回?!"
  "可以这么说吧。"高学辉忽然一笑,"能多活一次真好,不然就不会遇到你了。"

  突然的温柔让还在组织逻辑的我有些措手不及,木然不知该怎样回答。
  "小武问我们谁想跟他上来一趟的时候都没人言语,都怕丢了这来之不易的轮回的机会。只有我跟他说,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小沫,真想像以前一样,在你冷的时候抱抱你。"他说,"但我已经没有体温了。"
  被高学辉冰冷的双臂圈住的时候,我眼睛有些潮湿。虽然我们距离如此之近,但此时此刻,他与我相隔的是生与死。
  才一发呆,高学辉突然猛的放开了我,准确说像是被谁拉开的。随即棺材盖被掀开,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被扔了进去。
  棺盖砰的扣上,里面没有了声息。
  站在我眼前的,是怒容满脸的陈麒,说真的,我从没见过他动这么大的气。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

  我从来没见过陈麒动这么大的气。
  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清清淡淡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脸上一向很平静,说话也没什么语气。现在我面前的他仍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表情,但我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是真的动了气。
  看着他深深骤起的眉头,我很想去抹平,可那双颠倒众生的细眸里透出的刻骨寒意却让我犹豫了,我甚至觉得,也许这才是幽冥地府中执掌世间芸芸万物生杀大权的人该有的眼神。

  "陈麒……啊!"愣愣的看了他半天,才一开口,就被他狠狠推了一把,脚跟卡在棺材边缘没有站稳,坐倒在了棺材边,后背磕的生疼。陈麒跟着抓住我的手按在了棺材上,自己也俯身压下来,把我禁锢在他身前。一连串的动作带起的风把烛火吹灭了几根,剩下的也在明灭个不停,映在他眼里仿佛一团冰冷的火一样闪烁着,却又阴气沉沉。
  就算刚才是我说错了话,也不用这样对我吧!
  想要挣开,却被压得更紧了,我不满的哼了一声:"陈麒你疯了吧?"
  "你是谁的人?"陈麒咬着牙问我。
  "什么谁的……"
  手被放开,继而下巴又被他捏住,冷脸几乎要贴在我脸上:"我问你呢,你是谁的人?"

  瞬间我明白了他如此生气的原因,他知道高学辉对我有意思,看来是误会了我们。不知道我和学辉哥独处的情形他看到多少,但最后那个拥抱想必就是理由了。想到这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陈麒,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快放开我!"
  话音刚落,我就被他手一带按倒在了地上,毫无温柔可言的动作让我的肩膀和手臂都一阵疼痛,这彻底激怒了我,他居然还居高临下的附在我耳边低声重复:"知不知道你是谁的人?"
  "老子谁的人也不是!"我怒道,"老子就是自己的人!放手!混蛋,你TMD放开我!你……"话未竟,被一个粗暴的吻堵回了口中。

  陈麒的吻总像是带着魔力一般,可以让我在任何情况下平静下来。
  脑海中晃晃悠悠的划过某一天的情景,在他的车里,我也被他逼的破口大骂,连内容都很相似:你TMD快放开老子。
  不由又有些好笑了。
  第一次真正去爱一个人的话,即便是拥有生死两界、千年阅历的他,也会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情的吧。无法遮掩而被旁人一览无余的温柔也罢,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占有欲也罢,难以抑制而灼伤到所爱之人的愤怒也罢。
  吻上来的时候或许是强硬的,然而他终究是珍稀我的,连唇舌间的绞缠都带着怜爱,即便在余怒未消的时刻。我闭上眼,不知道何时被放开的手臂搭在了他腰间,感觉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的被解开,有点犹豫,有点笨拙。

  呼吸又开始有些吃劲了,可我不想停。难道即使是他也无法摆脱生与死的制限,可以有呼吸有心跳有体温,却不能摒去与生俱来的亡灵的阴气?
  大脑在自身最脆弱的部位被他握住的一刻停摆了,取而代之的是口中溢出的无意识的喘息。在他轻轻的抚弄下,原本已经挺立起来的东西变得更加敏感起来,让我有种全身血液倒灌的感觉。
  "陈麒……"
  "现在知道你是谁的了吗?"
  "老子……谁的也不是!"
  嘴硬的下场就是,光裸的左腿被陈麒一把抬起搭在了肩膀上。他的动作明显已柔和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来回触碰着我两腿之间的敏感部位,另一只手还在□着前端的茎体。一阵一阵过电般的酥麻感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让我无法控制的轻吟出声。
  "你是谁的?"
  "打死……我也不说……啊……"
  那根折磨了我半天的手指终于埋进了身体里,禁锢着前端的另一只手动作也猛然加快,随着他的动作我一阵痉挛,整个人仰倒在地板上。他的动作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边用细碎的吻安抚着我,一边小心翼翼的探寻着我体内的敏感点。

  渐渐我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力气被什么吞噬掉了,明明体内的欲望还像火一样燃烧着,身体却异常的疲惫,呼吸越来越急促,也分不清是由于隐忍着呻吟,还是被他过重的阴气所影响了。他的手指伸入第三根时,我甚至连叫都已叫不出来,身体依旧是敏感的,扩张的痛楚、含带的巨大快感,都让我感到几乎要炸开了,可意识却在变得模糊,连陈麒被□染上微红的双颊都有些看不太清。
  "难受吗?"察觉到异常的陈麒停了下来,我也慢慢找回了神智,只是勾住他的脖子,摇了摇头。
  能感到他心跳的猛烈,甚至有汗水从他额头上渗出来,我知道,他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却还是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只是怕伤害我。
  缓了片刻,我轻声道:"赶紧告诉我,我是谁的啊。"
  只一呆,他便抽出了手指,将我抱起来翻转过身体,撑在棺材上。我两手扣在棺盖边缘,闭上双眼,感觉他从背后拥着我,慢慢将他自己的欲望埋进了我体内。
  有一点疼,有一点发冷,虽然在我体内□着的东西滚烫的几乎能融化掉我,但还是有阴寒的幽冥之气渗透进来。为这个我深爱的男人,就算永世做一个不转之魂,我也心甘情愿。

  最后一根蜡烛终于还是熄灭了。整个屋子再次沉入了一团漆黑,只听到陈麒的喘息和我控制不住的小声呻吟。渐渐的我的呻吟声也弱了下去,如我第一次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天一般,感官终于失去了作用,最后的记忆是他叫着我的名字,挺入了我身体的最深处。阴冷之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刹那沁入魂魄的温热。
  再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沫沫……我爱你。"
  身为男人,我以为男人在高(HX)潮时后说出的任何话都可以等同于放屁。但意识的末尾陈麒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还是轻轻翘起了嘴角。

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

  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陈麒正趴在我的枕头旁边,盯着我的脸看。
  我慌忙先抹抹眼角,又抹抹下巴,然后不解的瞪着他。
  陈麒笑起来:"你还和原来一样,睡觉的时候非得抓着我手。"
  原来?
  我脸上一红,难道我才住进他家的时候,睡觉时就抓着他的手吗?
  "去洗个澡,我知道你有好多话想问,等会路上说。"他起身递给我一条浴巾,又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水流沿着腰流过大腿内侧,能看到不甚明显的红痕。下半身尤其是体内还有轻微的充胀感,每每移动都能感觉得到,昨天的种种又攀回我脑海里。
  并未觉得难堪,反倒有一种幸福油然而生,感觉那是一场劫后余生的□。原本离死只一步之遥,稍不留神或许就成为了填补青婴亡灵的一抹残魂,而现在我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可以和我所爱的人尽鱼水之欢。
  虽然我所爱的这个人实在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深呼吸了几下,不知道为什么,经历昨天的激情之后我的身体却没有异常。不过想到那个闷骚的男人一定会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些"因为我的精华补了你所亏的阳气"之类的回答,我就打消了去问他的念头。

  思路重新放回昨天顾戌和高学辉对我说的内容上。
  不转魂,所有与青婴相关而丧命的人都是不转魂。也就是说他们重新降生在阳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是理论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但事实上他们却出现了,并且又死掉了,而正是因为这第二次的死亡使他们的时辰吻合了生死簿上的记载,从而顺理成章的纳入轮回簿,得到了转世的机会。
  为什么会这样?
  想来想去,理由都只有一个,能做到这些的,也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掌管生与死的陈麒。
  "左师他老人家好手段啊。"
  顾戌好像这么说过。越想越觉得,难道这一切都是陈麒一手所为吗?

  顶着浴巾走出浴室,陈麒已经等在门口,接过我头上的浴巾慢悠悠的替我擦起头发来。透过头发的缝隙看到他的表情,很认真,很清静,甚至可以说是享受,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一样,又好像这么做能让他感到满足。
  我也默默闭起眼睛。两个多月没打理,头发好像有点长了。
  "走,带你回趟大井胡同你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的想法就这么被他轻易看穿。

  车停下的时候,我看着眼前红漆的大门目瞪口呆,车都忘了下,趴在玻璃上半天没说出话。原本应当是一片废墟的11院,此刻竟成了清代府邸旧址,整条大井胡同与几个月前迥然不同,没有公厕,没有杂乱的建筑——不,确切的说,根本就没有11院。
  我看着那些陌生的店铺,一时间满脑子混乱,问及经营者,没有一个人知道所谓大井胡同的传说。
  "丰叔,11号是谁家啊?"被我问懵了的纪念品店老板伸着脖子问隔壁的老人。
  "哪儿TM有11号啊……哦,是不是内纪念馆啊?就内什么贝勒别府旧址还什么玩意儿的……你没事儿学听(xiao二声,听轻声,打听的意思)这干嘛。"
  "这不我有人问么。哎,小伙子哪儿人啊?来北京玩啊……"
  我哪还有心情听两个老北京神侃,又拦下了几个人问,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整条胡同走下来,大部分四合院都已作商业用,只有几个院里还有居民居住,也是井井有条对外开放的旅游四合院。
  回到陈麒车里,我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切都不存在?都是幻觉?
  "别忙问,去公安局看看吧。"陈麒掉了个头,看着后视镜里的我说。

  公安局大门口,我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陈麟。见到陈麒,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倒是陈麒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边的工作清理完啦?"
  "……完了。"
  "那就行,要道歉的话找个地方请我俩喝茶吧。"
  很少见到陈麒心情这么好的样子,恐怕是难得捉弄了一次陈麟才笑得这么开心。我不禁一阵恶寒,这个男人冰冷的表面下真不知藏了多少坏水。

  坐在档案室里我终于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真相。
  大井胡同11院,原本是这个胡同里最大的一座宅子,也就是贝勒府的别苑,是青婴生前的住处。而青婴利用禁术散魂后,尸体就交托贴身丫环迟暮沉进了院外井底,她以一魂一魄入地,无法转世,而分散的魂魄却自行结合误入了轮回,也就成了我。凭陈麒兄弟两人之力都没能找到她散失的魂魄,想来就是因为谁也想象不到这样的灵魂竟能进入轮回吧。
  在我出生之前青婴寻找她散失的残魂虽然未果,但至少灵魂与她同处幽冥一界。我出生后,回阳的灵魂与她阴阳相隔,使她残存的一魂一魄不足以支持她的存在而迅速衰灭下去。因此在陈麒的帮助下,青婴开始效仿当初那个老乞丐,依靠散魂之术积攒怨气,维持自己魂魄不灭。
  她所散的,就是23年来大井胡同内20多人的命魂了。
  只是陈麒欺骗了她,欺骗了所有人。
  这20多人,全都是陈麒还入阳世的不转之魂,也就是说,是陈麒赋予了他们这第二次的生命,以一个完美的假象。于是大井胡同像沉入了镜中的另一个世界一般有了与现实截然不符的记忆,11院,诅咒,死去的人,专案组,以及相关联的一切一切。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借此机会更新这些不转魂在生死簿上的死亡时间,从而将他们送回轮回。这样一来,青婴可以不必殃及阳世无辜之人,陈麒嘱咐青婴将他们的名字钉在厕所墙上,也是为了便于修改生死簿。
  至于陈麒的私心,我想就是因为我了吧。
  "我们可以操纵灵魂生死,但没法左右活人的意志,"陈麟颓然替他哥哥解释道,"要不是她跟她俩孩子的血脉吸引,你不会回这是非之地,更没法跟她内部分魂魄合二为一。所以陈麒你丫个混蛋把内俩小鬼崽子也放上去了对吧!害我还得专门收一趟……"
  陈麒摊了摊手:"不就多跑一趟的事么。"
  "你丫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想复活青婴变成想成全小沫的?"
  "从青婴求我放她孩子还阳开始吧,我突然发现这么一来沫沫不就能跟我们扯上关系了吗,以前居然没想到。"
  我和陈麟对视了一眼,以同样无语的表情。

  没有大井胡同,没有那些惨案,一切仅仅是一场生的假象,和死的真实。
  只是原本不该死的老杨和武博华,因为根本不存在的事件送了命,这让陈麟在公安局里没少下功夫解决,不过凭借他的能力,事情总算有了合理的收场。

  肖蕊完全失去了这一段的记忆,但是却对超自然现象的案件兴趣倍增,听说前不久局里已经通过她的申请,与陈麟和另外几名警察一起成立了专门小组,利用工作闲暇时间专门处理那些耸人听闻的灵异案件。

  高学辉和所有鬼巷诅咒的死者都将先后回到轮回里,等待迎接他们新的开始。

  我呢,则苦恼的拾回书本,准备来年考研……不过在这之前年底我一定要回家一趟,看看我那几乎失去了亲生儿子的老妈。
  至于陈麒,他还有他的工作,在阳世,他是个偶尔兼职了一次家庭教师的大学语言学教授,在阴间,他依然拥有执掌生死的至高地位,与陈麟并为核心之左右,维持着阴阳两界的交互运转。当然,还是免不了偶尔欺负一下他那个别扭的弟弟,与他们接触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现陈麒有这个喜好,这次之所以瞒着陈麟悄悄进行他的计划,最大的理由居然是"想看看他知道真相之后脸色得有多难看",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不由得万分同情起陈麟来……

  "对了,为什么生死簿上赵小沫有生无死?"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出于好奇追问了他好久,他才告诉我答案——
  "你死后会轮回,会把我忘掉,我还得从头找你,还得等你长大,然后没几十年又得重复……好歹我也是掌管生死的,作个小弊不是什么大事吧……"
  "那我岂不是跟顾戌一样老成妖怪了?"
  "魂魄经常吸收麒麟精元你就可以永葆青春了。"
  "……喂,你干吗,你摸哪!?陈麒你丫个淫棍!——"

  =FIN=
  2009.12.18 东京时间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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