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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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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相为隐》作者:曲水老师 (2/2)
送到嘴唇边儿上,"就这样胡老幺家里都天天烧香,要是熟人还不得把他吓死?"妇人吐了瓜子皮,"哦,胡老幺就是那个把死人挖出来的人。最开始村长说人就是他杀的,把他吓得要死;后来才听说有家属把那人领走了,根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跑过来的。"
方驰好奇:"那他还怕什么?"
"闹鬼呗。"妇人神神秘秘地凑近了方驰,"就这阵儿,闹得可凶了。我们村儿前前后后一算计,就是从那死人挖出来以后开始的;你是从外面来的,别也被那死鬼给缠上了。"
方驰不禁嗤之以鼻:"闹什么鬼。"
"诶,你别不信。"妇人抱紧了鹅,瓜子也不嗑了,压低了声儿数落方驰,"我们村儿里有个半仙儿去算过啦,这人是冤死的。"
方驰狐疑地看那妇人一眼。
"胡老幺在山上当护林员,挖死人的前几天见过来埋尸体的人。"妇人一脸专注,"就那天晚上,县城里一半儿的警察都放出来折腾,我大表姐她们住在县城的都知道!你说大晚上的能折腾什么呀?"那妇人又压低了声儿,"还有,胡老幺看见埋人的人开的车啦,就是那种,又大又黑的,电视剧里不老演的么?"妇人想了想,"……是官车。"
方驰一惊:"胡老幺没跟警察说?"
"他敢说么?"妇人又嗑起了瓜子,"这事儿说不清楚啊,市上有人专门过来录供了,一辆警车,还有一辆,就是那种官车。"
36 念想
"从今往后倒是再也看不见你了……以后也没人陪着我提防何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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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瑨宁靠在沙发扶手上认真研究移民材料,何穆端着水果盘路过的时候心里忽而难受了一下,走过去拥着他:"宁宁,打算去哪儿呢?"
"还在想,各方面讯息太多。"何瑨宁在何穆怀里找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靠好,"刚刚看了加拿大,投资移民要八十万加。"
"八十万加就八十万加吧。"何穆叹了口气,揉揉何瑨宁的脑袋,"你不是还能出去读书么?找个法学院申请个学位什么的。"
"我哪儿申请得上。"何瑨宁笑着看何穆一眼,"投资移民过去了以后生活比较有保障;再说要靠读书出国得等到年底,我怕来不及。"
何穆用干燥的唇摩挲着何瑨宁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点儿宠溺:"来得及。"
何瑨宁抓着何穆的手继续看移民材料,忽而转头问他:"何穆,那你怎么出去?"
"我怎么出去啊?"何穆失笑,"找个由头到温哥华去考察,下飞机找个小旅馆儿躲起来,不回来了。"
"净瞎说。"何瑨宁白了何穆一眼,转身靠好没搭理他了。
何瑨宁在何穆怀里沉默了一会儿,合了资料夹回头看:"何穆,你要是不走我就不走。"
何穆把下巴抵在何瑨宁脑袋上,说话间透着浓浓的鼻音:"别任性,我是公务人员,出国不容易,你先出去了,我等个一两年再过来。"
"要一两年?"何瑨宁皱着眉头问。
"我尽量快,再说一起走也太打眼。"何穆手臂收了手,把何瑨宁搂得更紧了点儿,"到时候你别再那边给我乱勾搭人就行。"
何瑨宁瞪他一眼,嗔了一下:"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勾搭谁?"
何穆笑了:"同性婚姻在加拿大不是合法么?别到时候等我巴巴地跑过去你都嫁人了。"
"我嫁谁呢?嫁个假洋鬼子?"何瑨宁用手肘拐了何穆一下,眼神儿里倒是突然有了股念想,"何穆,到加拿大咱们就能结婚了!"
何瑨宁看着何穆,突然间神采奕奕。
何穆闭上眼睛亲亲他:"别傻,我是你叔叔呢。"
"……哦。"何瑨宁呆呆应了一声儿,突然觉得有点儿伤心。
"瞧你难过得这样儿,"何穆又笑了,伸手去捏捏何瑨宁的脸颊,"不就是一张纸么,咱不稀罕。"
何瑨宁跟何穆交叠着十指,半晌慢慢逼出一句:"……我稀罕。"
何穆亲着他的颈窝:"我知道你稀罕。"他停了停,痴笑了一下,"我们不是夫妻,但我们俩的名字不是一样能刻在同一块儿墓碑上么?"
何瑨宁心口一紧,扭头看看何穆,双唇往前凑了凑,犹犹豫豫地就亲上去了。
何穆有点儿颠,揪住何瑨宁的头发凶猛回应。
何穆在性事上一向沉默寡言,剥开何瑨宁的衣服就开始疯狂掠夺。何穆难得在大白天碰他,今天不晓得是受了什么刺激,□得格外用力;何瑨宁觉得自己一定是又出血了,尾椎骨在沙发扶手上抵得难受。何瑨宁勾着何穆的颈项,十指发了狠地掐他,丝丝见血。
何瑨宁说何穆,多用点劲儿,我就喜欢你这样。
何穆喘着气说,叔老啦,别折腾我。
何瑨宁差点儿就哭了,使劲儿掐何穆说你不是我叔,你是何穆!以后谁再跟我说你是我叔我跟谁急!你再敢说,老子掐死你!
方驰在山里转悠了一圈,天都黑了,他搭着石岔村白天的最后一班区间车回了草枨县城;县客运中心早关门了,第二天是周末,方驰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下来。
方驰躺在床上翻手机,突然觉得害怕了。
方驰去找胡健喜时身上带着检察官证,像模像样地敲开胡家的门去"调查取证";胡健喜一见官证就怕了,想说点儿什么也被胡家媳妇儿拉着扯着没让说。方驰觉得一阵郁闷,把胡健喜拉出了天井递烟,顺手在口袋里给手机设下了自动录音,说胡老幺,我不代表政府,我代表我自己来跟你问这事儿,不让你跟我录口供,你就跟我说实话吧。
胡健喜老实巴交地搓着烟,皱着眉看方驰:"方检察官,不是我不配合……我是真,真记不住那车长什么样子了。"
"车牌号呢?"方驰看胡健喜,"一两个字母也行。"
"没注意看……而且好像那车没牌儿。"胡健喜想了想,"好像挂牌子的那地方给糊上了。"
"真的?"方驰警觉了一下。
胡健喜急忙摇头:"没,没细看……"
方驰吸了口气,压低了声儿凑过去:"是不是……一辆别克?"
"别,别克是什么?"胡健喜皱眉抬眼看方驰。
"就是……"方驰想了想,"就是你看到那车屁股上,是不是一个圆圈儿里有三个小盾牌?梭子形的,红白蓝三个色儿。"
"小盾牌?"胡健喜伸出手指在门板上比划了几下,"是不是……就这样的?"
方驰一挑眉毛:"就是这样。"
"那就是了。"胡健喜扯扯衣角,"我以前看过这车,在电视上。"
"那后来上你们村儿录口供的是不是这车?"方驰眼神闪烁。
胡健喜急忙摇头:"方检察官,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本来就记不太清楚。"
方驰抿抿嘴:"像么?"
"好像……像,又好像……不像。"胡健喜畏畏缩缩地看着方驰,"您,您知道,官车都那样儿……那,那天一起来的还有警车呢……"
方驰心里一沉,打发好胡健喜转身走了。
苏略死在告诉自己要去勒索何瑨宁的第二天,当天晚上草枨县出动一半警力扫黄打非,凶手开着黑别克到山林去埋尸体;将近一个礼拜以后尸体被人发现,市局亲自派人前往草枨县取证,三天之内找到刘肇青父母,当天火化。而临沧警方根据姚厦的口供精确地找出尸体后,从凫州送往云南的STR图谱无法吻合。
其实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是,何穆的车也是黑别克;头天方驰经过市公安局大院时大概瞄了瞄,觉得何局长的轮胎似乎是新换的。
方驰摸着自己存了录音的手机,缩在被窝里打了个寒战,不愿意去想了。
方驰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醒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动静吵醒了还是被尿憋的。他在床上翻了一阵儿,还是觉得有几分尿意,于是掀了被子下床找厕所。
方驰在马桶前面站了一会儿,象征性地尿了几滴出来,忽而觉得自己屋里有响动,急忙提好裤子跑回床边,还没来得及开灯就看到自己房间的窗户大开,窗外的树影子一阵儿乱摇。
"有,有贼啊——"方驰扯开嗓子大喊,几步跑到窗户边上去看,这儿是三楼,刚刚那贼早没影儿了。
方驰一阵气急败坏,转身回床边上套好了长裤下楼去投诉。
旅馆里有三四间客房的人被方驰惊动了起来,大堂经理忙不迭地过来赔礼道歉,整层楼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下,没见丢什么东西;方驰自己看了看自己的物件,发现手机没了。
爬了三层楼,就为偷方驰一个手机?方驰阴鸷着脸,觉得事情不妙。
经理以为方驰不高兴,好话又说了一箩筐,方驰挥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关了灯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握着旅馆里的一个木制衣架,打算今儿晚上不睡了。
方驰干瞪着眼睛坐到天亮,衣架子都快被他捏软了,安然无恙。
方检察官熬红了眼,心里郁闷,结了帐走人了。
方驰回到凫州新买了个手机,回到检察院安心工作,不折腾姚厦的案子了。
方驰当然想立功,想立功都想疯了;可他不敢对这案子下手,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他是有野心,但也知道怎么明哲保身。当初方驰被廖党生从事务所里赶出来的时候,苏略下午就跑来帮着他收拾东西,方驰礼节性地说了声谢谢,说苏略你回头劝劝廖主任,我把他授权委托书给弄丢了,他这会儿指不定还在生气。
苏略抓着文件夹盯方驰,说方驰你傻呀,你跟了何瑨宁这么久,连这点儿门道都觉不出来?
方驰一愣,说怎么了?
苏略啧了一声儿,声调软绵绵的像是在调情:"想开你的是何瑨宁,扯着廖党生当挡箭牌呢。廖党生那么细心个人,怎么会把授权委托书混在销毁文件里交给你?"
方驰皱了皱眉,没说话。
苏略伸出食指戳戳他眉心:"怎么了?"
方驰淡淡然一笑:"没什么。"
"你不生气?"苏略凑过来问他。
方驰摞好文件:"何瑨宁……我惹不起。"
"……你这人!"苏略像是不高兴地拍了拍手站起来,扭着腰枝往旁边办公桌上一靠,抱着膀子看旁处,"啧,从今往后倒是再也看不见你了……以后也没人陪着我提防何瑨宁。"
方驰倒是抬了头:"你要提防何瑨宁?"
"啊。"苏略一低头,目光就跟方驰对上了。
"我这儿倒是有点儿东西。"方驰笑了笑。
苏略眼神儿亮了,蹲下来侧脸望着他:"什么东西?"
37 秣马厉兵
"明天上午伺候方检察官上路,我得找个不在场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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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驰在第二个周末一早去了趟凤凰山。
苏略的骨灰一度被人从刘肇青的坟里给扒了出来,没检验出个什么名堂,又赶上STR显示临沧凤凰窝那一具白骨似乎不是刘肇青本人,于是苏略又这么被当成刘胖子给埋进去了。
方驰不晓得苏略生前都喜欢吃些什么,在市内胡乱买了些水果点心,偷偷尝了一下觉得做工还不错,像是以前去塞上江南时常吃的味道;于是一并打包好了给苏略拎上山。
草枨县弃尸的案子在凫州像是彻底没人过问了,前两天方驰往临沧的兄弟检察院打电话打听了一下,凤凰窝村口挖出来的白骨似乎也没有多少进展;自从两桩命案搅成一锅粥后,好像就再也没有被理出头绪的迹象。
方驰蹲在墓碑前面对着"刘肇青"三个字发了一阵儿呆,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他站起来,摸着粗糙的石碑,心里说,苏略,你这人就是命不好。
比术业他比不过廖党生,比城府他比不过何穆,比恶毒他比不过何瑨宁,比分寸他连方驰都不如;苏略就仗着有那么一幅好皮囊,一心一意地想在红尘里折腾出点儿什么好处,最后倒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苏略唯一一次得手,似乎就是顺利把廖党生这只王八给拐上了床,廖党生被他迷惑了几天,见了沈弼也照样一脚把他给蹬了;方驰不知道苏略被甩那会儿他到底伤心过没有,他可能早就不晓得自己的真心被扔在哪儿了。
苏略最大的优点倒是孝顺,可孝顺让他丢了命。
方驰盯着墓碑,觉得苏略不算是个好人,但也坏不到哪儿去。他心说,沉冤得雪你是别指望我了,我也帮不了你,从今往后我年年到你坟前来留一炷香,就算是对你的一份心了。
方驰抬头看看天,只觉得日光刺眼,照得他有点儿想哭。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最后拂过苏略坟前的墓碑,下山了。
墓园子里一向人少,方驰往山下走了几步,总觉得后面有个人老跟着他,他心里一毛,绕着半山腰走了一大圈,觉得那人还是在他身后。
方驰下意识地又去看看太阳,心说见他娘的鬼了,青天白日的,莫非真撞上邪了?
方驰不敢回头看,绕了一圈还是绕回苏略墓前面。他抓着墓碑,牙帮子紧紧咬了一下,说苏略,我平时怎么待你你心里清楚,别在这时候跟我捣乱。
他念叨了一通,觉得心里踏实了,才又下山。
方驰出了墓园坐上区间班车,似乎没瞧见什么异样,心里也跟着宽了一宽。他闭上眼睛在车里假寐了一会儿,又睁开时瞄到班车后面跟着一辆普蓝色的小车,起初没怎么在意,后来那小车一路跟着开到了市区,亦步亦趋地一直吊在班车后面,不见有超车的迹象。
方驰心说别乱想,你就是想多了。
方驰下了班车,拦了辆出租回家。他上出租特意神经质地看了看后面,发现那辆普蓝色的小轿车还在后面,停靠在街沿边上,转弯灯一闪一闪。
方驰心里紧了一下,手搭着车门一时没有动作;这时出租车前座上的司机笑吟吟转过来问他:"小哥,您要去哪儿?"
方驰一甩车门,转身就跑。
"喂,小哥,小哥!我不拒载!你去哪儿?"出租车司机在车里纳闷儿地身处脑袋来喊。
方驰没空搭理司机,撒脚丫子往街边的小巷子里跑。他余光瞄见从那辆普蓝色小车下来两个年轻人,像是没事儿一样结伴朝着方驰步入的小巷靠近;等到钻进巷子后,便循着方驰开始跟进。
方驰没头没脑地在小巷子里乱闯,从北四横街跑到北二,心口狂跳。他觉得自己完了;从在草枨县手机被偷那会儿开始,方驰就觉得自己是被人盯上了。他觉得自己万万不该去擅自调阅草枨弃尸的案子,更不该鬼迷心窍地跑到草枨县去录音。他不该去惦记苏略,苏略是死是活关他屁事。
现在一切都晚了。
方驰心惊胆战地一路狂奔,跑出北二巷子口时突然看到路边站着个巡逻的交警。
方驰顾不上其他,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交警同志!"
那小交警被他吓了一跳:"哟,怎么了这位先生?"
"有人追我!"方驰紧揪着那人,"后……后面!"
那交警疑惑地往北二巷子深处看了看:"没人啊。"
方驰怆然回头,见身后的幽暗巷子里果然空无一人。
——魔怔了?
"您没事儿吧?"交警好心地看着他。
"没,没事儿。"方驰神经质地松开交警,喃喃地说,"那什么……谢谢了。"
"哦,不用谢。"交警奇怪地看了方驰一眼,跨上摩托车走了。
方驰双手插兜又往大马路上挪动了几步,炽热的骄阳仿佛带了点儿人气,他又看看后面,终于觉得不那么害怕了,这才慢慢沿着马路牙子往家的方向走。
方驰知道刚刚绝对不是自己多虑,要不是误打误撞地揪住了个小交警,他这会儿没准已经站在奈何桥上见苏略去了。方驰走在大街上浑身发冷,他觉得上午在凤凰山墓园子里明明更容易下手,不晓得那些个年轻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一直跟着他;他甚至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家那叔侄俩再怎么只手遮天,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地跑到大街上来放冷枪。
难不成何穆涉黑?方驰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他忽而又抖上了。
方驰在太阳底下把自己暴晒了一会儿,抽了根儿烟,恶狠狠下了个决心。
周末晚上,何家叔侄俩围在沙发边上看电视时江秉宪给何穆去了条短信。
何瑨宁这会儿已经向移民中介交了中介费和相关手续,整天患得患失地窝在家里研究出国事宜,这会儿听了江秉宪的名字心里就跟被猫爪子狠狠挠过了一样,支起上半身问何穆:"他又要干什么?"
何穆瞄了眼手机:"明天上午,约我喝个茶。"
"别去。"何瑨宁脱口而出,"别去见江秉宪,那人太危险。"
"现在主动权在他手上,保不齐又有什么事儿。"何穆拍拍何瑨宁的脑袋,"就去喝个茶,不会有事儿。"
何瑨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一直手捉住何穆:"他要是逼着你做什么缺德事儿,少给我答应。"
何穆笑着看看他:"我知道。"
"……我这会儿就要出国啦。"何瑨宁低头摩挲着从中介那儿拿回来的移民手册,说话间不由带上了点儿鼻音,"何穆,我得在那边等你,我不想你这会儿出事儿。"
何穆伸手摸摸他的耳廓,眼神无限溺爱:"不会的。"
何瑨宁在何穆手上抓了抓,把他手指头扯到嘴边又吸又咬,折腾一阵儿,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了点儿。
何瑨宁发觉自己现在有点儿离不开何穆,不是肉欲上,而是心理上;不过何瑨宁天生肤浅得很,心理上有什么需要一并都要由肢体语言表达出来。何穆在这方面头脑简单,倒觉得这小侄子一天到晚都在勾引他上床。最近叔侄两之间□翻滚,入夜之后迷乱之极;何穆边耸动边说何瑨宁你这个妖精,何瑨宁抓着何穆,说我就是妖精,只有你压上我的时候我才觉得心里踏实,你信不信?
苏略他爸的案子前几天刚刚开庭一审,当庭宣判的是死缓;刑案上诉不加刑,算是个比较好的结局。何瑨宁在苏略墓前说得信誓旦旦,回来也没在这事儿上面尽多少心,一是不想,二是不敢;自从出了江秉宪的事儿以后,何瑨宁整个人极度心虚,生怕自己的生活又跟姓苏的那一家扯上了什么关系,引人怀疑。何瑨宁怀疑苏老爹死缓的事儿何穆曾经背着他去法检系统关照过,以消除他的一点儿负罪感。对此何瑨宁也没敢直接问,就是这几天偷偷对何穆又好了点儿,关了灯被子一蒙,乖顺浪荡得很。
"你们约在几点?"何瑨宁抬起头笑了笑,"从茶楼出来我带你去个地儿,城东新开的一家粤菜馆,大师傅手艺挺霸道。"
何穆又看看手机:"约在十一点,午饭是赶不上了,咱们晚上去吃粤菜。"
"也行。"何瑨宁点点头,挺舒心地合上移民手册蜷进何穆怀里。
何穆搂着何瑨宁,嘴唇在他发丝上若有若无地碰触了好几下,伸手插进裤兜里,悄悄把自己的手机给摁关机了。
江秉宪的短信里还有一句话,何穆没让何瑨宁知道。
——"明天上午伺候方检察官上路,我得找个不在场证明。"
38 枪
"下他的枪。"
========================================================
十一点,江秉宪如约而至。
何穆坐在上回那家日式黑店里,指甲盖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
江秉宪扶着桌面坐下,笑吟吟看何穆一眼:"何局长,您还带着枪?"
何穆皮笑肉不笑:"防身。"
"我猜您也会带。"江秉宪把自己腰上的手枪也卸了下来,跟上次一样一一拆好放在桌面上,"不过你那把是公用佩枪,您就算带来了也不能用,何必呢。"
何穆眉毛一挑,心说这姓江的狐狸还真他娘的精明。
江秉宪拆好了弹匣一笑:"我昨天晚上才发短信约你,大周末的你没法儿上局里提枪,我一猜就知道你会带佩枪来。"他又慢条斯理地去翻酒水单,"我以前是觉得你们警察威风,现在才晓得也就那么回事儿;平时腰杆上挂着枪倒是觉得耀武扬威的,遇上个什么情况也不敢随便开枪,枪号都登记着呢。"
何穆怏怏一笑:"可不是。"
江秉宪漫不经心翻过酒水单:"今儿你倒是放心,这枪你用不上。"
何穆抬腕看了看表:"方驰上路是在什么时候?"
"再等一会儿,可能就十一二点。"江秉宪跟着看了看时间,"方驰前阵子刚查完了刘肇青的案子,我是毛佑安的代理人,这时候得避避嫌。"
"我知道。"何穆点点头。
"再来,也是想见你一面。"江秉宪微微一笑,笑得何穆突然觉得眉心一阵抽搐。
"毛老板跟我说,上次他跟令侄见面的时候,令侄专门强调不能杀方驰。"江秉宪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手,"我一听倒是为难得很。"
何穆抿了口茶,眼皮子垂了垂:"他这人,心是软了些。"
江秉宪不由嗤笑:"以前那会儿我可没觉得。"
何穆垂眉把茶杯往桌上放出了声响,不说话了。
"啧啧,别生气。"江秉抬了抬下巴,"我觉得你对你这个侄子倒是比对自己还爱护。"
"舐犊之情而已。"何穆抬眼看了看江秉宪,"瑨宁还小,人前绷着个老谋深算的面子,里里外外都得靠人操心。"何穆说着不由走了个神,"我就是叫他别那么折腾,年轻人没个年轻人的样子;这回他算是吃了个教训,等这茬过了之后就移民出国,好好儿休养生息。"
"那敢情好,不然我看着小何都觉得累。"江秉宪笑笑,忽而转了头看看和室外,"小梁,饭前的消毒毛巾怎么还没递上来?我跟何局长都坐这儿老半天了。"
何穆看看时间:"吃饭还早,不急。"
"不行,这帮小子得催着来,不然他们能一直拖到晚上。"江秉宪话音刚落,就看见两个小青年端着消毒毛巾迈进来了。
何穆依稀记得上回来的时候服务生都是些瘦瘦小小的女人,这回来了两个男的,不由多看了两眼。
"把毛巾给何局长递上。"江秉宪笑吟吟地提示服务生。
何穆一笑,欣欣然伸手去接毛巾,湿热的触觉尚未到手,只觉得口鼻间猛地一堵,一阵极刺激的气息凶猛袭来。何穆瞪着眼看着两个新进入和室的年轻人摁着自己用毛巾捂住口鼻,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下他的枪。"江秉宪阴鸷地对着两个年轻人下了命令。
小槐花巷的拆迁案子还有一个礼拜开庭,廖党生这几天天天不沾家,每次何瑨宁一回事务所都能看见廖大状趴在自己办公室辛勤耕耘的身影,跟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倒是相去甚远。
行政诉讼向来黑幕重重,不靠关系是败诉,靠关系是和解;想赢也可以,法理就得一边倒,代理词必须要强悍到让审监庭都羞愧的地步。廖党生讼棍当了这么多年,和稀泥转空子挑毛病可以,一扯到辩论上脑袋都快生锈了;这回的收官之作居然是个行政官司,生生耗去了廖大状半条老命。
何瑨宁估摸着小槐花的宣判就在这个月,等他把移民手续置办齐了就出省找个地界躲起来逍遥几个月;看廖党生这劲头,得罪范正海这一关他何瑨宁是躲不过了,索性早死早超生。
廖大状这德行要是放在早几个月前,何瑨宁早就觉得不可理喻了;但是这事儿搁在当下,何瑨宁觉得他廖党生爱怎么糊涂就怎么糊涂去吧。
人活一世,谁没个糊涂的时候;想当初,他自个儿不也糊涂过么。
何瑨宁忽而想起那天在沈弼家,沈法官一脸神圣地捉着自己念法学生誓词——沈弼这孩子也还糊涂着呢;何瑨宁摸摸鼻子,眼睛突然就酸起来——人生在世,难得糊涂,真好。
廖党生见了何瑨宁,一张疲惫的脸逐渐舒展开来:"小何,礼拜天也来事务所?"
"办公室里还放着些要紧东西,这不要出去了早点儿过来收拾收拾。"何瑨宁进了办公室坐在他对面,"你不也礼拜天耗在这儿么,那么拼命,敢情他沈弼还给你发工资?"
"他不给我发工资。"廖党生大概是真的累,揉揉太阳穴,也不油腔滑调了,兀自端了杯热茶放到嘴边,呷了一口看看何瑨宁,"你是真要移民了?"
"啊,中介费保证金都交了,再等一阵儿就走。"何瑨宁跟着不客气地从廖党生办公桌上抓茶叶冲水,"我保证金不够,有一笔还是何娓妮帮我出的,还瞒着我爸妈;现在何穆何娓妮都在帮我想词儿,怎么跟家里人说。我们家老派,出个国就跟生离死别似的。"
廖党生一抬眼皮:"你姐姐舍得放你出去?"
"我跟她说我是去自费留学的。"何瑨宁低了头吹茶叶,脸上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愧疚,"你知道,我说什么她都信。"
廖党生放了茶杯,前倾着身子低声儿问何瑨宁:"小何你跟我照实说,这回你在凫州到底是惹什么事儿了,连何穆都罩不住你?"
何瑨宁痞头痞脑地咧嘴一笑:"老廖,当初我叫你别插手小槐花巷的案子,你又不听。"
"别拿这事儿来糊弄我。"廖党生摆摆手,"这案子范正海跟你之间还隔着一层,要是单纯为这事儿,一个何穆就能挡下来。"廖党生摸着下巴想了想,忽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难不成是你跟何穆闹掰了?"
"你他妈胡说什么呢?!"何瑨宁吓了一跳,看着姓廖的似乎没往别的方面想,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儿。他抿了口茶,又往廖党生桌上瞄了几眼,心头一阵发堵。
"老廖,你好好儿折腾这案子。"何瑨宁虚无缥缈地一笑,"我也想看你赢。"
"真的?"廖党生开怀一笑,伸出手去刮了刮何瑨宁的鼻子,"你小子瞎说,我看最不想我赢的人就他妈是你。"
何瑨宁不爽地打掉廖党生的手,扯扯嘴角:"专心做你的案子。"
廖党生抠抠头皮,双肘有些倦怠地撑在桌面上,望着何瑨宁唏嘘了一句:"你真要走,我还有点儿舍不得。"
何瑨宁不屑看他一眼:"我还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东西是舍不得的。"
廖党生尴尬地嘿嘿一笑,傻乐着看何瑨宁:"我年轻时候也这么想来着,现在不一样了。"他说着就有点儿酸楚,"小何,我现在看着你就像看着年轻时候的我。"
"放屁,你年轻时候一副民工相。"何瑨宁恶狠狠地说道。
"有些事儿是要上了年纪才能懂的。"廖党生胡撸着头发,"算啦,我也不跟你说这些,反正你马上就要移民了,你英语又不好,过去了也没本事当律师,安安生生的做个买卖人,多好。"廖大状笑得一脸慈爱,"要是你逢年过节的给我寄个明信片,也不枉我们曾经亲戚一场。"
何瑨宁白他一眼:"你也知道我们曾经亲戚一场。"
廖党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两位亦师亦友亦仇人的律师沉默着在主任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极微妙的情绪在飘动,何瑨宁想说点儿什么来打破这种沉默,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见窗外某一处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什么事儿?"廖党生扭头看窗户。
何瑨宁一脸茫然地跟着看窗外,没有头绪。
又是"砰"地一声。
廖党生不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啊呀呀呀——"
"哇——"
"啊——"
"怎么了?"何瑨宁跟着廖党生起身走到了窗边,从二十几层的高楼上往下俯瞰。
楼下隔了一条街的地方一片人头攒动,街道大乱。
何瑨宁跟廖党生疑惑地对视了一眼,继续观望。
六七分钟后,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两三个医生护士跳下车来,片刻之后又抬了张白布盖着的担架上车。
"对面那条街,好像出命案了。"廖党生敲着窗户玻璃下了结论,"枪击。"
39 围捕
"大包围,晚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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凫州闹市区青天白日地出了枪击案,不出一天就全省哗然。
何瑨宁下楼去看的时候街道已经封锁了。新闻上没说死者姓名,何瑨宁打开电视看了一眼本地快讯,主播说遇害者姓方,男,二十四岁,公务员,当场毙命;凶手携枪在逃,市公安局提醒广大市民近期内注意出行安全。
——还能有谁?
何瑨宁都颠了,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后才给何穆打电话,没人接。何瑨宁猜他这时候多半在开什么部署会,没工夫跟何瑨宁转播实况。
何娓妮打电话过来,说看新闻了么,你们那律所附近出枪击案啦,就今儿中午;你这几天没事儿少去所里,那边乱得很。
何瑨宁说我知道,顿了顿又问,你联系上何穆了么?他怎么说?
——嗐,这时候哪儿还联系得上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现在公安局是最忙的时候,我打他电话一直打不通。何娓妮说道,这事儿社会影响恶劣得很,省上肯定限期破案。
何瑨宁点头,说那是肯定的。
——反正你顾好自己。何娓妮叮嘱道,现在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回头我还得提醒爸妈这两天少出门。
何瑨宁应了几声儿,把电话给挂了。
何瑨宁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心慌了。
何瑨宁中午刚从事务所大厦出来的时候,大楼收发室说有他的一封私人信件,何瑨宁接过来一看是个打印信封,以为又是哪家商场的促销广告,随手折好了塞进包里。
刚刚何瑨宁把信封拆开来看了,里面是一张打印稿,言简意赅:
华海、美乐案的录音都在我这里,80万现金见面赎。——驰。
何瑨宁手一抖,差点儿就把信给撕了。
信不可能是方驰写的,不可能——美乐公司的案子他何瑨宁压根儿就没录过音,更不可能流落到方驰的手里;就算真是方驰,这会儿对何瑨宁来说也没什么威慑力了
可这种信件在这时候寄上门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何瑨宁头皮一紧,觉得自己懵了;他一向八面玲珑,最穷途末路的时候也知道应该往哪边投靠,难得有对事态把握不住的时候。
但是这会儿,他是真的懵了。
按照何瑨宁疑神疑鬼的思维模式,方驰死在谁手上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桩命案过于轰动,公安厅一定随时跟进;上头一重视,方驰的根根底底就必须得全盘挖出来;方驰跟苏略这臭小子沆瀣一气,家里指不定会有多少根何瑨宁的小辫子。何瑨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胃都抽筋了,但凡凫州城里悄末声儿地死个人,何穆想要做点儿手脚,遮遮掩掩地说不定也就过去了;但方驰死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人证物证全在,省上市上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想出一点儿差错都难。
何瑨宁不怕蚊子咬,大晚上地杵在阳台上对月沉思。他把这事儿又前前后后地过了一遍,一开始觉得是江秉宪那帮人对方驰下的手,后来又觉得不像——江秉宪也算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明目张胆地干这么一票简直可以说是愚蠢。
何况何瑨宁说过别杀方驰,毛佑安答应过他,何穆也答应过他的。
他不想再惹事儿了。
——那给自己写信的人又会是谁呢?
何瑨宁抽完了半包烟,还是觉得心里乱得很。他忽然想马上出走,非洲,北极,香格里拉,哪儿远就去哪儿;拉上何穆,扛上钱,甩开了膀子大踏步,撒欢打滚,无理取闹,想多放肆就多放肆。
何瑨宁疲惫地把烟灰缸端了进屋,颓然地想,早知道当初毕了业就留校,安安静静泡在图书馆神游世界,该有多好。
这一晚上何穆没有回来,何瑨宁猜想着他是不是加班去了。城东粤菜馆的席位何瑨宁是提前订好了的,晚上八点的时候打电话过去取消了。何瑨宁一个人在家里洗了澡又看了会儿书,忽而觉得有些想念何穆,拉了灯抱着何穆的枕头独自睡了。
何瑨宁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起床,低血压严重,一摇一晃地摸到厨房去接水喝。
何瑨宁倚着门框缓了一会儿,觉得浑身舒坦了,伸着懒腰想去开电视看看枪击案新动向;他刚一摸到遥控器,客厅边上的电话就响了。
何瑨宁蹭过去接电话,看了来电是何娓妮,不由又懒散了几分:"姐啊,什么事儿?"
"你还不知道?"何娓妮声音里透着焦灼,"何穆叔叔被抓了!"
"啊?"何瑨宁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呆滞地发出了一声单音。
"昨天那个枪击案,说他是凶手。"何娓妮说话间带着啜泣,"说是昨天晚上连夜潜逃啦,爷爷这会儿刚知道,血压一高送医院了。你……你想点儿办法吧!"
何瑨宁继续呆滞了一两秒,觉得天旋地转,好像自己也马上要倒下了。
凫州这两年歌舞升平的,百姓们争相把时光蹉跎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难得出什么大事儿。方驰的枪击案一出,第二天各大报纸马上就登了,说公安局长涉嫌闹事枪击案,现场弹道铁证如山。
要是搁平时,凫州城里的记者们不会吃饱了撑的跑去大面积曝光一桩刑案。出版集团虽然吵吵着要履行舆论监督权,但官人们说了这样会影响法官断案的公正性,没看见国外神圣的陪审团们都被拉去隔离了么?咱国内没这个条件,不能隔离法官,所以干脆隔离你们。
但这回的闹市枪击案不一样,受害人喋血街头,两枪毙命,满大街成百上千个现场目击证人,犹如决堤的洪水堵也堵不住,整座城跟着人心惶惶;对此司法上有个专业术语,叫做"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一如当年的马加爵,现在的陈水扁。省公安厅连夜发了红头文件下来批示,要安定民心,迅速侦破,全程务必做到公平公正公开。
于是凫州大小媒体就上赶着跑去公开了。
于是事情就彻底闹大了。
何穆是当天晚上在城郊一家小旅馆里现身的。旅店老板傍晚时分打电话给110说他们那儿来了个客人没有身份证,入店登记的时候老板瞄到这人腰杆上别着枪。
"我,我们怀疑他就是中午那个在城里开枪的坏人。"小老板握着话筒急促地说。
市刑队是董亚曦接到的命令,他在房间里焦躁地转悠了两圈儿,狠了心提起内部呼叫,喊了刘立志和石嘉文一块儿来办公室。
枪击案子各方面都盯得紧,刑队三四个小时就弄完了所有的检验勘察报告。侦破枪击案头等大事就是查枪弹来源,董亚曦没联系上何局长,自己循着科班思路指挥下面做事儿。这种枪杀一般都用的是野枪野弹,要么就是各种公用枪报废了以后流入黑市的;董亚曦把弹壳送到鉴定中心后又叫人调了历年报废手枪登记簿和近五年来涉及枪杀的刑案案底,寻思着能从这条道上找出点儿什么线索来。
弹壳鉴定很快就有了答案:枪和子弹均未报废,子弹来源于现任何局长的公用佩枪。
董亚曦傻了。
110指挥中心主任不是何穆的人,也不知道枪击案子的进展,通知了刑队就马上调车要往郊外赶。
刘立志跟指挥中心联系,说队上有专门的负责人,不用从别的地方调人;情况已经了解,我们马上就到。
主任说好。
刘立志放了电话看看董亚曦,又看看石嘉文,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老板偷偷报的案,说那个客人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要住下来。"董亚曦讪讪交代说。
"万一真的是局长……?"石嘉文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不可能。"刘立志瞪他一眼。
"弹壳的报告都出来了。"董亚曦烦躁地抓抓头发,重重坐下,"就算人不是他杀的,丢失枪支不报的责任肯定在他身上。"
"……局长手机打不通。"石嘉文放了电话。
董亚曦一抬眼:"别忙了,我打了一下午都没打通。"他担惊受怕地看了看眼前的两位同事,"……会不会真的……?"
石嘉文挑挑眉,没说话。枪击案的街口录像他是看过的,犯罪人打了两枪就往小巷子里跑;看不清楚脸,但衣服外套都眼熟,分明就是局长的日常装扮;刚刚旅店老板所描述的住客特征,也基本上和局长相似。
董亚曦抬手看看表:"带上枪,我们三个都去。"说完去勾旁边衣帽架上的警帽。
"见到局长怎么办?"石嘉文跟着起身整装。
"大包围,晚收网。"刘立志瞪他一眼,咔嚓上膛,"能放就放,等人跑了再对着天上开几枪——哪个年生入的队,还他娘的用我教?"
40 栽赃
"何局长,二选一,很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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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穆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江秉宪。
何穆觉得喉头痉挛并且恶心想吐,知道这是使用了乙醚的后遗症。
何穆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标准间里;江秉宪就站在床前,身后是两个从居酒屋带出来的年轻人。
何穆心头火起,抬脚想下床给姓江的脸上揍上一拳。何穆刚朝床边上挪动了一下,忽而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何穆皱眉注视着江秉宪。
"局部浸润,"江秉宪脸上笑嘻嘻地,"还有一点点肌肉松弛剂。"
何穆低头用力抬脚,抬不起来。
"何局长,别这样。"江秉宪笑着按住了他,"肌肉松弛剂过量了可是会死人的,我们也不想老是给您注射。"
何穆飞快地去摸自己左肋,枪早就不见了。他一抬头,看见自己的佩枪放在对面的镜台上,弹匣子已经被卸了下来,子弹一颗一颗摆在桌面上。
何穆闭了闭眼,转头看向江秉宪:"你用我的枪干了什么?"
江秉宪和蔼地在何穆床头蹲下了,单手靠着床沿边儿,眼中倒是饱含深情:"没干什么,送方驰上路了。"
"你……"何穆下半身不能动,挥臂就给了江秉宪一个拳头;江秉宪猝不及防,被何穆揍得差点儿飞了出去。他狼狈地摸摸已经痛木了的鼻子,果然抹出了一道血痕。
江秉宪恶毒地看了何穆一眼,擦干鼻血又正了正眼镜,忽而阴森森地笑了:"你现在就是打死我,方驰还是你杀的。"
何穆皱眉:"我没有。"
"你没有,"江秉宪又亲亲热热地靠过来,"那人是我们杀的?"
何穆冷笑:"你说呢?"
江秉宪扶了扶眼镜,笑得温柔极了:"我们为什么要杀方检察官呢?因为他刚刚着手调查了草枨县山林弃尸的案子;草枨县的弃尸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埋在凤凰山公墓里的骨灰根本就不是刘肇青;那凤凰山上埋的到底是谁呢?"他极轻极轻地伸手摸了摸何穆的脸颊,"……啧啧,是苏略。"
何穆不耐烦打掉江秉宪的手:"那又怎么样?"
"那您可得好好儿想想。"江秉宪收回手,鼻子疼得厉害,鼻音也跟着重了起来,"如果方驰不是你杀的,你要犯一个丢失枪支不报罪,窝藏包庇罪,徇私枉法罪;何瑨宁是故意杀人罪,毛佑安是故意杀人罪;我……啧,好像还是故意杀人罪。"
何穆嘴角抽动了一下。
"如果方驰是你杀的,"江秉宪一动不动地盯着何穆,"就只有你一个人是杀人罪,其他人都没事儿。"江秉宪说完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是你死还是我活,你自己想一下吧。"他又顿了顿,"当然了,我死不死可能跟你没关系,但是我死何瑨宁就死,我活何瑨宁就活。"
"何局长,二选一,很简单的。"江秉宪如沐春风。
何穆额上不由青筋暴起,他死盯着江秉宪,冷冷迸出一句话:"我真,他,妈,不该让你们来对付方驰。"
"可不是,毛老板那天可头疼了,本来以为换了样本就应该没事儿了,谁知道您回过头来还差使上了。"江秉宪矫揉造作地皱起眉头笑了笑,"何局长,我们可是良民,杀人放火的事儿做多了良心疼。万一哪天上头又开始惦记方检察官的案子,您倒是没后顾之忧了,我们怎么办?后患无穷哪。"江秉宪说完凑在何穆耳朵边上轻轻呢喃一句,"何局长……坏事儿要少做啊。"
何穆眉毛挑了一下,没说话。
江秉宪隐隐笑着轻缓起身,带着两个随从就要往外走,迈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前几天我们的人用方驰的名字给你侄子寄了封勒索信,你的杀人动机倒是很充分的。"
何穆面无表情:"还真是劳烦您。"
"哪儿的话。"江秉宪欣然一笑,"麻醉再等半小时就消,我们帮您报了警了,不用谢。"
何穆脸上肌肉很狰狞地抽搐了一下:"江秉宪,毛佑安是不是因为当年我击毙郭一臣的事儿在记恨我?"
江秉宪沉吟了一下,随即笑了:"何局长,你现在说这些真没意思。"
何穆目光有些凶悍,恶狠狠瞪着江秉宪出门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
江秉宪扣上门的一瞬间,何穆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心头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情绪在翻涌。
"宁宁……"
何瑨宁先到医院去晃了一圈儿,强打精神把爷爷给安抚了一阵。他是何家唯一的执业律师,是平日里跟何穆走得最近的人;大难当头,他得显得有主心骨。
何老爷子躺在病床上挂水,何穆他妈在旁边都要哭了;何娓妮拽着何瑨宁,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何瑨宁站都快要站不稳了,攀着何娓妮的肩膀笑着说,是误会,这中间肯定有误会;别着急,回头我就上一趟市局,把这事儿给弄清楚。
"我怕你一个人不顶用。"何娓妮哭丧着脸,"我得问问江律师,他大小是个博导,关键时候比你知道的多。"
何瑨宁七窍生烟:"他知道个屁!"
"怎么了?"何娓妮愕然。
"没什么。"何瑨宁怏怏拂袖而去,"以后离那个姓江的远点儿。"
何瑨宁独自一人走出医院大门,心头一股无名火涨得老高;室外淫雨霏霏,何瑨宁急匆匆走了几步,不留神一个脚滑就栽倒在地上,左手手骨强硬触地,新伤旧伤一齐发作,钻心般地疼痛。何瑨宁不知道爬起来,傻愣愣在潮湿的地面上坐了一会儿,眼角忽而就泛上了泪花。
他想起前天晚上江秉宪约何穆出门喝茶,他慢慢觉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
何瑨宁拼命捂住嘴,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可他觉得他忍不住了,他伤心,他得哭。
"先,先生,您怎么了?"有个小护士打着伞跑过来问他,一脸疑惑。
"我,我……"何瑨宁抬起头,一串泪花尚来不及收回,已经扑簌簌地滚出来了;他哽了哽,对着小护士展颜一笑:"我没事儿,牵到旧伤了,给疼的。"
董亚曦带着人扑往城郊时选了条远路走,一路上交通秩序混乱,到处都在堵车。董亚曦坐在后排领导座儿上把胳膊伸出窗外抽烟,漫不经心得很,回头看见一个小青年在不停地上膛退膛,不由看得心头火起,丢了烟蒂就开始骂:"哪个支队的?!都他妈给老子安静点儿!"
刘立志在旁边暗暗掐了掐他:"……别那么明显。"
董亚曦不爽地哼哼:"子弹给我退膛,到了现场别随便开枪。想死得心慌了。"
小青年畏缩地把枪给退了膛,别好枪不做声了。
董亚曦听不见声响了,这才烦躁地又摸出一根烟来点,打火机拨了半天点不着,最后还是刘立志心好,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来帮着他把烟给点上了。
"老刘,我怕真是局长。"刘立志凑过来点烟的时候董亚曦咬着过滤嘴含含混混地说。
刘立志垂眉收回打火机:"没准儿真是。"
董亚曦急了,拉住老刘:"局长他……他不坏。"
"我知道。"刘立志胡乱撸了把脸,"我跟局长什么交情你知道,跟了他小十年,叫我帮他挡子弹都行。"他说着看看董亚曦,声音又不自觉地压低了点儿,"可这事儿……晚下手留空子就是极限了,"刘立志认真地说,"咱……咱是警察啊!"
董亚曦吞了吞口水,不做声了。
一路上停停走走,几辆警车最后还是到了城郊旅馆。
董亚曦下命令:"警报都给我拉上,越大声儿越好!"
刘立志不由瞪了他一眼,张罗着让下面的人搞埋伏去了。
董亚曦张牙舞爪地举着枪,叫人把旅馆前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自己带上一小撮精英分子,上后门围堵去了。
董亚曦把枪别在后腰上,蹲在后门又开始抽烟。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旅店老板指认的那个房间,又害怕又期待;他希望从那儿爬出来的压根儿就不是何穆,好让他一枪给崩了,一了百了。
一干警察声势浩大地把小旅馆围了二十多分钟,战略战术上都不正确。董亚曦见部下们有点儿骚动了,自己心里也纳闷儿,抽出枪来从后门儿溜进旅馆。
刘立志一把拖住他:"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董亚曦皱眉甩开老刘,兀自进去了。
"你他妈找死。"刘立志恶狠狠骂了一句,上了膛也跟着溜进去了。
老板提供的房号是319,董亚曦上了三楼就开始踹门,一连串踹开了三四个房间,吓跑了一对儿偷情的野鸳鸯,一路来到319门口。
董亚曦觉得自己已经把功夫做实在了,抬脚踹开了319的客房门。
何穆很安静地坐在床上,对面镜台上就是佩枪。
"……局长……?"董亚曦冲进去就愣住了,半晌憋出几个字,"你……你走啊!"
"你们来了。"何穆脸上没有表情,"那就带我走吧。"
41 曝
"亲爷爷,活祖宗,我求求您别再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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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驰在死亡前几个小时去找了范正海。范正海送走了方驰,跟他老婆话没说上几句就听见枪响了;范正海哆嗦了一下,回头就跟自家老婆下命令:
"把刚刚方驰送来的信和资料全给烧了。"
范正海照常上下班,果然第二天就有警察找上门来了。
范正海五十擦边儿的年纪,两鬓微微有些白,早年间玉树临风,临到老了精神还是矍铄得很。警察进来时范庭长正在看审理报告,见了两个大盖帽心里紧了一下,随即从自己办公桌后面起身热情伸出右手:"警察同志,你们幸苦了。"
两位警察也笑得客气:"不幸苦不幸苦。范庭长,这回主要就是来向您询问一下方驰检察官生前的一些情况。"
范正海欣然点头:"这我理解,方驰死前最后来见的人就是我。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警察们笑嘻嘻地铺开纸笔,和和气气开始询问:"那范庭长,方驰最后一次跟您见面都说了些什么?"
范正海慢慢摘下眼镜,慢慢折好,慢慢放进眼镜盒;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地做周全了,这才缓缓看向两位警察:"小方来找我,是为了反映一些基层法官的徇私枉法情况。"
"嗯,您说。"警察一边埋头记录一边示意。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范正海盈盈笑着,"这事儿好像是这样,小方以前当过一阵子律师助理,当时就知道了不少下面的情况;现在小方当了检察官,觉悟也高了些,就想把以前知道的情况揭发出来。"他说着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们知道,这事儿得罪人。"
"是,是得罪人。"旁边的警察附和。
"所以小方心里还是有个坎儿,过不去。"范正海咧嘴笑了,"我跟小方以前因为工作见过几面,他大概是觉得跟我比较投缘,这回就上门来找我商量了。"范正海放了茶杯,"我就跟他说,邪不压正,鼓励他要大胆揭露,勇于斗争。"
"是,就是要勇于斗争。"做记录的警察边写边说,"那他跟您说了什么具体情况没有?"
"这倒是没有。"范正海笑着摇头,"人家还在做思想斗争,我怎么好问。"
"也是。"警察点点头,下笔又写了一行字。
"诶,也帮不了你们什么。"范正海靠在座椅上叹了口气,"方驰是个好孩子,这案子就劳烦你们了。"
"没有,您的证言很有用。"警察愉快地站起来,"范庭长,麻烦您过来签个字。"
"好好好。"范正海态度极配合,大笔一挥就把名給签好了。
"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他再度伸出右手去跟对方握手。
"好的,谢谢配合。范庭长您忙您的,我们走了。"警察们笑嘻嘻道了别,转身离去了。
范正海深吸一口气,全身放松地跌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
"日他娘的,吓死老子了。"
他惊魂不定了一阵儿,终于静下心来,稳稳神给漕浦的基层法院打电话:"小槐花巷有个拆迁的案子……诶,能缓就缓嘛。现在上面风声紧,秉公办案最要紧,就这样。"
何瑨宁眼神憔悴,精气神倒还壮实得很,眼看着走路都在抖了,还一摇一晃地要开车去警局看何穆。
何娓妮怕他一个人出事儿,忙不迭地跟着何瑨宁一块儿去了。何娓妮心细,没让何瑨宁开车,叫他上车上坐好,自己揣好了几叠现金朝着旬阳大道进发。
一路上何瑨宁没说话,靠窗咬着嘴唇想心事。何娓妮没问他,但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这回何穆的事儿跟自己弟弟脱不了干系。
何穆跟何瑨宁之间从来都不清不楚的。
何娓妮从来没问过,也不敢去问这事儿;叔侄两在她面前眉来眼去的她只能当没看见。何瑨宁上大学的时候似乎就有这个苗头,何娓妮当做是同学间的流言,没重视,也没跟父母说。甚至后来何穆跟何瑨宁搬到一块儿去住了她也没多想,一直到后来她有回上何瑨宁家的时候在卧房里闻到一股很刺鼻的咸腥味,才突然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何娓妮是结过婚的人,对房事并不陌生,那种精
液特有的又咸又腥又带着浓郁男性荷尔蒙味道的气息显然只能在性事之后才能产生;屋子里两个大老爷们儿可能觉不出来,女性对这味道可是敏感得很。
当时何瑨宁穿着睡衣倚在床上说是想睡觉,何穆趿着拖鞋跑出来给何娓妮端果盘,两个人的表情倒还都挺镇定;但何娓妮跑去关怀何瑨宁时床头上还掉着几团皱巴巴的卫生纸,她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何娓妮有点儿畏缩,她不是不能接受,而是不敢去面对这事儿。
——现在,何娓妮觉得这似乎是该自己去面对的时候了。
何瑨宁带着签了一半的授权委托书,思绪转得飞快;律师是有权提前介入刑事侦查程序的,他虽然不是刑辩,但在何穆的事儿上他比谁都要适合。
何瑨宁刚刚问过何娓妮,才知道江秉宪这畜生今天一早就上飞机到斯德哥尔摩仲裁院观摩学习去了,顺便去欧洲讲学三个月;行程是几个月前就定好了的,整套安排天衣无缝。
何娓妮对江秉宪的一切丝毫不知情,还说要不要发邮件上江律师那儿给咨询一下;何瑨宁抿着嘴唇不做声,心头无名火起。
姐弟俩到了警局,何穆还被关在临时羁押室里。何瑨宁跟何娓妮带着钱去找了董亚曦和刘立志,上上下下都是熟人,没一个敢收何家的钱。董亚曦说小何你别慌,我们不会送局长去看守所,他在警局蹲小号。
何瑨宁哽了一下,眼神儿犀利:"让我见他,我现在是他律师。"
董亚曦退了一步:"我先去找何局。"
何瑨宁刚想追过去,手臂就被一边的刘立志给拉住了:"小何,你不合适。"
何瑨宁一挑眉毛:"什么叫我不合适?"
刘立志把何瑨宁拉到了一边,压低嗓门儿跟他嘀咕:"你知道这案子是怎么回事儿么?"
"怎么回事儿?"何瑨宁皱皱眉。
"方驰手上有你以前跟法官勾结的视听资料,还打算上范正海家去告发,何局灭的口。"刘立志一脸严肃,"再深究下去你就是当事人,没资格给他代理。"
"我……"何瑨宁一时语塞,大脑飞速地转了十七八个弯儿,愤恨到了极致,"我操!"
"何局这是想保住你呢。"刘立志又把他扯远了点儿,"别不懂事儿了,回去吧,局长的事儿我们知道想办法。"
"你让我见他!作为家属我也得见他!"何瑨宁阴森森冲着刘立志吼。
"娓妮姐,何局长说了要见你。"董亚曦急匆匆跑过来,转头跟刘立志使了个眼色,"老刘,你先带小何到小会议室去休息。"
何瑨宁一看这阵仗不对劲儿:"干什么?"
董亚曦赶紧拽着何娓妮:"娓妮姐,我带你过去。"
何娓妮一阵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何瑨宁几眼,还是跟着董亚曦走了。
刘立志大力拖着何瑨宁往一边走:"走吧小何,听哥的话,先上小会议室里去待着。"
何瑨宁见这架势是不让自己去见何穆,刘立志的力气又大得很,何瑨宁当下就慌了,一边挣扎一边低吼,冲着刘立志怒目圆瞪:"刘立志你他妈的你干什么?!里面被关着的可是何穆!"
"我知道是何局。"刘立志扭着他往小会议室的方向拖,"就因为是何局才不让你进去,听话!"
何瑨宁拧不过老刘,脸色狰狞,边走边骂:"刘立志!我告诉你……你你你,你他妈迟早有一天要后悔!"
"别蹦了,再折腾连苏略的事儿一块儿曝光。"刘立志恶狠狠瞪了何瑨宁一眼。
何瑨宁当下就不动了。
"当初在草枨县我们跟着你一块儿扫的黄打的非,半夜三更地就你一个人拉肚子,回头局长还连夜扑过去了;你他妈当我傻啊?"刘立志低声向着何瑨宁,"亲爷爷,活祖宗,我求求您别再折腾了;你这时候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待着就是给咱局长积德了。"
"我,我没,没……"何瑨宁一句话没说完,心口突然就发起堵来。
"光是这回的枪击案,没准儿还是能争取个死缓;你要是真把草枨县那堆破事儿扯进来……咱,咱局长可能就真要死了。"刘立志哽了哽,低着头把何瑨宁拽进小会议室了。
42 生死门
"我得活着回去见我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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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娓妮带着何瑨宁回了家,二话不说就把何瑨宁给软禁起来了。
何瑨宁咬牙切齿地看着何娓妮给自己家门窗上锁,指甲盖儿快把自己掌心掐出血印子来:"姐,我不到处乱跑,你告诉我何穆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何娓妮沉默着放下手里的锁,几步走到何瑨宁面前,安静了几秒,忽而抬手反手就往何瑨宁脸上扔了两个大耳刮子。
何瑨宁狼狈地捂着脸,无话可说。
何娓妮打完人,眉头一皱就哭了;她颓然坐在沙发上,捂着口鼻,兀自让泪水四溢。她不再年轻了,连哭都失去了梨花带雨的美态;她额上有一根一根的青筋暴起,整个上半身随着抽泣而剧烈抖动。
"姐……"何瑨宁柔声去揽她肩膀。
何娓妮抚开何瑨宁的手背,不哭了。
"你这两天,就在家里,不要出去。"何娓妮抹干了泪水看看弟弟,"叔叔那边我去想办法,看能不能留得一条命在。"她擤擤鼻子,"你马上要出国留学了,好好儿准备,去了那边争取留下来……但凡叔叔被判个死缓,转无期以后我们家再想办法让他保外就医,送出国是迟早的事儿……你要是在那边,也能有个照应……"
何瑨宁心里一沉,想抬起来去触摸何娓妮的手又放下了。
"董亚曦他们上方驰家搜查的时候已经帮你把从前的视听资料都销毁了,警方找范正海询问时范庭长一句不是都没说,叔叔的案子暂时扯不到你身上来。"何娓妮起身,"宁宁,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要是你这会儿再出去折腾,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何娓妮憔悴地挽了挽头发,"这几天注意身体,我定时过来送饭……我走了。"
何瑨宁呆滞地目送着何娓妮出门,听见她把大门给反锁了,疲惫而缓慢地下楼。
真相有四层,这是何瑨宁被何娓妮软禁了一下午后独自思考出来的结果。
第一层是实情——何瑨宁为灭口而杀了苏略,何穆帮忙隐匿,安排顶尸,最后又因为方驰被江秉宪嫁祸。
第二层是刘立志自己琢磨出的实情——何瑨宁早些时候因为灭口而杀了苏略,何穆帮忙隐匿,安排顶尸;现在方驰又上门勒索,何穆为了帮何瑨宁除清后患,动手杀了方驰。
第三层是何穆被捕后的供述,也是何穆对何娓妮的说辞——方驰在给何瑨宁当助理时搜集了大量贪腐证据,方驰当上检察官以后靠这些证据来敲诈何瑨宁,何穆为了何瑨宁而灭口。
第四层是董亚曦刘立志他们为了保全何穆,也是为保全何瑨宁而向公安厅递交的案情——方驰因为要揭发一些司法腐败事宜而被何穆灭了口,方驰生前曾经有向范正海揭发的念头,终究没有说出口;警方在方驰家中暂时没有发现相关证据,何穆对此也拒不供认。
知道真相的人极少,何穆、江秉宪和毛佑安肯定死也不会说;何瑨宁不晓得方驰到底知道了多少,但是方驰临死前去找过范正海。
何瑨宁把膝盖骨捏得发青,他知道范正海可能是唯一能说出真相的人,但那王八在被警察询问时一个字儿都没有提,很明显是在明哲保身。方驰也许早就察觉到自己有性命之忧,想抓住范正海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是很显然他挑错了人。
范正海在苏略的事情上被何瑨宁软绵绵捅了一刀,在小槐花巷的案子上又不声不响吃了闷亏,心里头想把他姓何的拖出来千刀万剐都是正常的;但姓范的犯不着在枪击案的事儿上出头,这一下牵扯到的势力太多,搞不好日后难混。何穆横竖是个死刑犯,他倒了何瑨宁也跟着完了,不用花费他范正海一兵一卒。
范正海的利益集团现在只需要在枪击案的事儿上退一步,在小槐花巷的案子上再退一步,忍过了这一时就是风平浪静,身后就是海阔天空。
何瑨宁几乎是想死了,他用钢笔在白纸上画了无数条线,一个线索一个线索地反复推敲,每一条都是死路。
第一层真相——何穆丢失枪支不报罪、窝藏包庇罪、徇私枉法罪,何瑨宁故意杀人罪。
第二层真相——何穆故意杀人罪,何瑨宁故意杀人罪。
第三层真相——何穆故意杀人罪,何瑨宁行贿罪、伪证罪。
第四层真相——何穆故意杀人罪;何娓妮用钱捞成死缓,两年后转无期,再五年之内保外就医,秘密出国。
无论怎么选择,何穆的牢狱之灾是一定的。除了最后一条路,何瑨宁跟何穆几乎没有同时存活下来的机会;家里要是同时有两个人出事,何娓妮捞不过来。
何瑨宁有些绝望地合眼斜躺在沙发上。
"江秉宪,你太他娘的狠了。"
何穆的枪击案板上钉钉,没几天就能移送审查起诉。
董亚曦扣着何穆的卷宗,想拖完侦查期限;公安厅催得厉害,董亚曦壮着胆子往上面打听,问头头们的意见是死立决还是死缓,结果四方不应,董亚曦碰了一鼻子灰。
董亚曦知道闹市枪击案的恶劣程度,他是真担心何穆会死。何穆进了班房异常爽快,一时间该招的全部都招了,董亚曦边看笔录边想哭,心说何局,您这不是在给自己寻死路么。
董亚曦跟刘立志不一样,刘立志是片儿警出身,从最基层干起,升到市刑警队以后才归何穆管,顶多就是个心腹;董亚曦是何穆还在团省委的时候就跟着他,忠心耿耿了十多年,是心腹中的心腹。董亚曦性子太直,官场上得罪不少人,一直得不到重用,只有何穆肯用他;刘立志说上回他肯为了何穆挡子弹,董亚曦心说你用哪儿挡?你用背挡,老子能用脑袋挡。
眼看着就要审查起诉,董亚曦有点儿难过,提着酒菜上临时羁押室跟何局长谈心去了。
董亚曦过去的时候何穆正在小单间儿里就着光看报纸,表情恬淡得很,脸上不见什么憔悴的表情,见了董亚曦来就是微笑。
何穆在警局里一向不苟言笑,颇有活阎王风范;董亚曦难得见何局长这么诡异的笑容,有点儿怵地坐下来:"何局,你笑什么?"
何穆没说话,目光有意无意瞄了瞄董亚曦背后的两个小警察。
董亚曦心眼儿转得比耗子还快,随之转过身去大骂:"没看见老子跟局长喝酒呢,不知道避讳一下?平时畜生惯了,这时候装他妈什么假正经!"
两个小警察挺委屈地一抖,听听话话地出去了。
何穆看见两人出去,一下子就不笑了。
"您说。"董亚曦压低了声儿靠近何穆。
何穆垂眉专心倒酒,嘴唇一张一翕:"明天把我押送到城西看守所。"
"不……不能啊!"董亚曦一愣,"何,何局……你又不是不知道,城西看守所是个什么地方……"
"警车走到桂安桥,我说我内急,你们就停了车放我下来,我一个人戴着手铐到琵琶河边上去小解。"何穆盯着董亚曦。
"……然,然后呢?"董亚曦吞了吞口水。
"然后我就跳河了。"何穆嘬了一口酒,"你们中间没一个人会水,只能朝着河里开了几枪,但是不知道我中枪没有。刑队下午开始组织打捞,但是没捞到人。"何穆慢慢瞄董亚曦一眼,"隔了三四天,你们在琵琶河下游捞起来一具浮尸,就是我。"
董亚曦听完没看何穆,低头沉思了半天。
"我在被押送过程中手里一直藏着根铁丝。"何穆继续说,"我用铁丝撬开手铐跳河,跳河之前铁丝跟手铐都扔在了岸上,这是我蓄谋逃跑的证据。"
董亚曦吸了吸鼻子,双肘撑在了膝头上,手掌不停地拨弄着发茬子。他知道这事儿是有风险的,押送何穆的几个人都要绝对可靠,而且放完何穆之后所有人肯定都会被或多或少地降职,被降几级还不知道。
但是这么做能救何穆的命。
董亚曦沉寂了半晌,终于一抬脑袋,眼神儿清晰地望着何穆:"浮尸是谁?"
何穆抿抿嘴:"不知道,这要看你。"
董亚曦一摸脑袋:"知道了,我上城西看守所拉一个死刑犯出来。"
何穆松了口气,半晌吐出几个字:"谢谢你,兄弟。"
董亚曦摇摇头:"我们之间不兴说这个。"末了顿了顿,有些心忧地看向何穆,"何局,你在上头……有后路吧?"
何穆一笑:"这我知道。"
董亚曦舒了口气:"那就好。"
"没找到我的尸体之前你们要常规监视我家人和我的交际圈,因为我有回去接触他们的可能性。"何穆冷静地交代,说到最后顿了一顿,"……别跟我家里人说我还活着,监视的人会看出端倪。"
"知道。"董亚曦点点头,"我们争取以最快速度检查尸体然后火化,把案子结死。等所有程序都结束了,你也就能回家了。"
"当然要回去。"何穆不由展颜一笑,"我得活着回去见我侄子。"
董亚曦注视着何穆,不禁被他脸上的幸福所感染,也跟着轻轻地笑了起来。
43 出逃
"宁宁,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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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何穆转往城西看守所的人有四个——董亚曦、刘立志、石嘉文,还有一个跟了董亚曦五六年的小司机,一个个打满了精神,大清早浩浩荡荡冲进临时羁押室里把何穆给押出来了。
董亚曦从自己家里捯饬了一套便装,一顶帽子,再跟刘立志他们几个一块儿拼了五千块钱装在一个小信封里,东西一齐收拾在警车后座上,麻利儿地上路了。
路上何穆坐在车位上用小铁丝捅手铐的锁眼,董亚曦见了说何局你捅什么,又没真把您给拷上。
"公安厅要是有人来查这事儿,见了手铐上没痕迹肯定得说事儿。"何穆瞟他一眼,"还有这铁丝尖儿,得有个磨损迹象。"
石嘉文笑呵呵凑过去:"何局,您还真专业。"
"行了别讽刺我。"何穆拍他后脑勺一下,语气里有点儿歉意,"这回真是对不住你们了。"
"哪儿的话。"刘立志从前排扭过头来说,"何局,咱们是哥们儿。"
何穆轻轻地一笑,闭上眼睛靠在后座儿上开始养神了。
警车开到了桂安桥,桥下是汹涌的琵琶河水。董亚曦拉着何穆下了警车,眼睛里还有几分舍不得:"何局,从今往后我们就算是见不到你了。"
"再见到我就惨了。"何穆回过头笑笑。
"从桂安桥往西走半个多小时就是荞马区,你到街上去打个野的往乡镇上走,到了乡镇上再坐长途大巴。"刘立志边说边把装着钱的信封塞给何穆,"别往琵琶河下游方向走,我们搜的时候会搜到那儿。"
"知道。"何穆简单地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几个老部下的手,"大恩不言谢。"
"何局你别这么说。"石嘉文抿抿嘴,"快走吧,拖久了别人会怀疑。"
何穆转身,有力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着西北方向走去了。
何穆在身后听见董亚曦他们对着琵琶河水开枪的声音,四个人一共打了三枪。刘立志还像模像样地配合着枪声儿大吼了一句:"站住,别跑!"
何穆忽而觉得舒心了一下,嘴角上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豹子一般沿着道路飞跑起来;前面是马荞区,他知道只要他离开了这个市辖区,他就自由了。
他再也不是公安局长,甚至也不是何穆;他从此就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自然人。苏略、方驰、刘肇青、江秉宪,这一切都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他可以偷渡到俄罗斯,到东南亚,去找个身份重新开始。何瑨宁说过要移民加拿大,他可以换个身份换个国籍跟他一块儿去,在那里他们永远不再是叔侄,他们能光明正大地结婚,光明正大地相爱。
何穆一路奔跑,城郊清新的风和植物气息不停扑打在他脸上,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少年。他在疾驰中想起许多早年的往事,想起风华正茂的何穆和稚气未脱的何瑨宁;他开始想念十年前那个一笑就习惯性皱眉的少年,那个总拿一副好奇眼神注视他的少年,那个叉腰对所有人宣示着要当法学泰斗的少年。
何穆觉得自己像是有一身的劲儿没处宣泄,心口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宁宁,我回来了!"
廖党生知道何家出大事儿了,没为难何瑨宁按时来上班,由着他在家里被软禁。
何瑨宁在家里前思后想,头发都快想白了,没想出什么好辄来。他缩在房间里见天地收拾出国行李,几个大箱子满上了又倒空,倒空了又满上;何瑨宁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折腾什么,他觉得何穆马上就要放出来了,马上就要跟着他一块儿移民加拿大,他得提前把东西都置备好,不然何穆这人脾气重,寻不着东西要骂人。
他下意识地会去想,要是当初杀了苏略直接去自首,仰仗着何穆跟自己的关系,至多是个防卫过当转故意杀人,到牢里蹲个三到五年,兴许也就出来了;何穆也不会进去。
何瑨宁把箱子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四回之后,蹲在地上哭了。
何瑨宁被何娓妮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廖党生常常打电话过来关怀,何瑨宁听不得他的声音,一看是廖大状的来电就统统挂掉。廖党生碰了几次壁也就乖觉了,只有邬红梅算是比较执着。邬红梅前一阵儿是不理何瑨宁的,这下子何家出了事儿,邬红梅也跟着着急,一天到晚没事儿就往何瑨宁家打骚扰电话。
何瑨宁心里魔怔,跟邬红梅在电话里也一块儿魔怔起来。邬红梅只晓得何瑨宁这阵子心里不痛快,业障深得很,捧着电话栖栖遑遑地就开始给何瑨宁念大悲咒;何瑨宁六根不清净,听来听去只会南无菩提夜娑婆诃。邬红梅倒是在电话那头念得起劲儿,何瑨宁心里一个凄凉,举着电话就说红梅,下辈子我要是不喜欢男人了,我就上门儿来娶你。
邬红梅磕巴了几声儿就把电话给挂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打来过。
何瑨宁盯着自家座机一阵阴郁,心说难得有个能跟我说上话的伴儿,怎么又被我自己给断送了呢。
何瑨宁从网上给自己下了套大悲咒,天天放给自己听。楼上的猫对此很有意见,自从何瑨宁开始放经文以后就再也不顺着空调外挂机跳下来找他要吃的了。
何瑨宁看着在别家窗台上摇曳生姿的猫尾巴,心说你们都不来就算了,老子不稀罕。
何瑨宁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只觉得自己的血性都要被磨光了。
何娓妮最近一次送饭过来的时候带着她的私人小秘书,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主儿。何瑨宁一看这阵仗不对劲儿,脸色还没来得及变就被那小青年连拖带拽地弄进屋子里反锁住;何瑨宁气疯了一个劲儿在屋子里踹门:"何娓妮!你好歹是我姐,你他妈想干什么?!"
何娓妮在外一声不吭,何瑨宁听到外面一阵搬东西的动静,何娓妮领着小青年在他房子里进进出出了好几回,最后是那小秘书沉默着把何瑨宁的房门一开,放下饭盒就要走。
何瑨宁凶神恶煞地扯住小秘书:"小褚,我姐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褚赔笑:"瑨宁,对不住,这也是娓妮姐的意思,我就是个拿钱打工的。"
何瑨宁被关了一个多礼拜,之前一直在阴郁,到了这个点儿上终于整个人都暴躁了,挥手就直接抽了小褚一个耳光:"你他妈跟我说!"
小褚不笑了,捂着脸溜边儿走。
"回来!"何瑨宁惶恐地拽住他,"怎么回事儿?!"
小褚一皱眉:"娓妮姐是为你好。"说完奋力甩开何瑨宁,惶惶地出门了。
何瑨宁冲上去要堵门,晚了一步,脑袋被撞了;气急败坏去扭门的时候,外面的小褚正在拿着钥匙反锁。
何瑨宁狂怒着踢了铁门一脚,顾不上疼,又一瘸一拐地红着眼冲到阳台上对着楼下何娓妮的车子怒吼:
"何娓妮!你他妈非法拘禁!"
一时间整个小区都是何瑨宁的声儿。
何瑨宁居高临下,隔着铁花栏杆见何娓妮木着脸坐在副驾上没搭理他。何瑨宁眉毛都快扭成一团,一个闪神忽而发现楼底下一直停着的一辆银灰色海马不见了。
何瑨宁没顾上去看何娓妮,盯着原先停海马的那一小块儿地方,心下突然一沉。
何瑨宁被软禁着的这几天一直守着电视电脑看,刚开始方驰的枪击案在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这两天就只剩议论,没见有新的文章报道;何瑨宁凭着职业敏感就觉得这事儿不好,八成是警方那边已经开始封锁消息了。这时候何瑨宁家楼底下就突然冒出一辆银灰色小海马,日夜兼程地停在同一个地方,车头正好对着何瑨宁家的小阳台;何瑨宁晚上关了客厅大吊灯偷偷摸摸潜出来看,曾经在后半夜看到海马车里有烟头在一明一灭。
何瑨宁知道市局刑队里有一辆没上白牌的海马,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辆;在那海马不眠不休地停了几个昼夜之后,何瑨宁不得不估摸着这车就是公安局开来监视自个儿的。警方会监视嫌疑人家属,最大的可能就是嫌疑人在逃,警方需要在嫌犯可能出现的地方守株待兔。
何瑨宁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有点儿激动。他上了瘾似地一天出阳台看那小海马六七回,为的就是确认一下何穆是不是还在逃。
在逃,至少说明何穆尚有一丝生机。何瑨宁前思后想,觉得似乎何穆逃出来会是个最好的结果;何穆在刑队里有董亚曦这几个心腹,真想逃不是逃不出来。
那辆海马仿佛就是何瑨宁生的希望,但是这会儿海马开走了。
何瑨宁心头一紧,觉得窒息得慌。他冲回去看刚刚何娓妮到底动了自己家什么东西,竟发现家里原本搁着座机电话的地儿被拔得只剩一条线,何娓妮二话不说把他家的电视和电脑统统搬走了。
何瑨宁木木然站在空荡荡的电脑桌前,手指在桌沿边儿上抠得直发白;他忽而深切地觉得,何穆八成是要完了。
44 继续出逃
"让开,我是住户,我要出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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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亚曦上城西看守所里寻了个年龄体格跟何穆差不多的犯人,默默地带出来提审。
刘立志眉毛有些不忍地皱了一下,跟董亚曦沉默着对峙了几秒钟,还是讪讪开口:"要弄伤痕的赶紧,这人身上不能有死后伤。"
"知道。"董亚曦一甩烟蒂,转身进审讯室去了。
石嘉文在桂安桥底下拉了两大桶河水回来,董亚曦叫人把河水往大盆子里一倒,摁住犯人的脑袋就往水里淹。
刘立志在审讯室门口烦躁地抽烟,等那犯人渐渐消停了,这才走进去帮忙剥衣服换衣服。
"鉴定中心那边儿,你打好招呼了么?"刘立志问他。
"打好了。"董亚曦阴沉着脸,"到时候让家属来签个字,弄好了直接去火化。"
"让娓妮姐来签字,别叫小何。"刘立志看他一眼,"小何可能认得出来,保不齐又要出什么岔子。"
"再过几天都泡烂了,谁还认得出来?"董亚曦疑惑地看老刘一眼。
"难说。"刘立志干脆地下了结论,不再说话了。
何瑨宁把何娓妮塞给他的盒饭扒了几口,蹲在衣柜前面开始划拉自家的床单。
何瑨宁把自己家里能扯的大幅布匹都扯了出来,用裁纸刀划成条拧成绳,结结实实地弄出一条长绳子来。
阳台上锁着铁花,何瑨宁前前后后把自己家侦察了一遍,只有浴室里有个半米见方的小气窗,他要是有心出去,从那儿也不是不可以。
何瑨宁边划床单手边抖,心里倒是冷静得很。何穆一定是出大事儿了,不然何娓妮不会这么大动干戈地隔绝自己与外界的联系。何瑨宁觉得自己一定得想个法子先跑出去,他得知道外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然后再做进步一的打算。
顶好就只是何穆又被抓回去了,受些皮肉之苦是肯定的,至少还留得住一条命在。
最糟就是何穆死了,还是在追捕的时候当场击毙;何瑨宁知道他们市局向来喜欢搞这个名堂,但凡是闹得大了点儿的刑案嫌疑人,一律能击毙就击毙。早年间凫州市局五年内当场击毙了四个,闹得最大的就是在小西厢围剿流亡毒枭郭一臣的时候,何瑨宁见验明正身的照片上那毒枭被打得脑浆横流,开枪的下的是狠手,一点儿救活的余地都没留。
验明照是内部资料,何瑨宁看得有些不忍,看了何穆几眼倒也没问为什么要做到这么绝。
有些嫌疑犯一旦处在一个重要位置,死亡就不仅仅是正义的呼声了;身上牵扯太多利益的人,黑白两道都想让他死,所以与其让他在司法程序里再多捅出几个篓子,还不如在这人没落网之前就一枪给个痛快。
何瑨宁系好绳结后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何穆的心腹是心腹,但这会儿何穆失了势,保不齐心腹们就会掉转枪口反补一枪。再说何穆算是年纪轻轻爬到正局级位置,官场上上下下盯着他的人多着呢。
何瑨宁胆子一横,栓好了长绳往楼下扔。时值半夜,楼下的小区幽幽暗暗像个大黑洞;何瑨宁踩着凳子颤颤巍巍爬到浴室小气窗上,紧紧攥着绳子咬了牙往下摸索。他前思后想,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扳回一局的筹码了,但至少这时候不想被蒙在鼓里。
何瑨宁抓着绳子的手稍稍有些抖,又往下爬了几米后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觉着自己拧的绳子像是不够坚韧,不知道能不能支撑自己顺利爬到一楼。何瑨宁悬在六楼的时候拽着绳子稍微荡了一下,想荡到六楼一家住户的空调外挂机上去,顺路就能踩着外墙水管往下爬;小区水管虽然是PPR,但绝对比自家拧的麻花绳子结实多了。
何瑨宁先是荡了一下,没荡上去,小腿腓骨倒是被外挂机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何瑨宁两眼直冒泪花儿,觉得上面拴着浴室水龙头的麻花绳像是松了松,自己整个人似乎是往下滑了几公分。
何瑨宁一阵心慌,看看下面离地尚有十多二十米,着着实实是害怕起来。何瑨宁腿长,这时候费力伸出一只脚去勾那搁置空调外挂机的铁架子,想先把自个儿给勾过去再说。
何瑨宁使出吃奶的劲儿伸出脚去点到了铁架子,刚想勾住时不知是平衡没掌握好还是上头的绳子又松了一截,何瑨宁整个身子忽而晃悠一下,左腿保持着伸出的姿势向那户人家的阳台撞了过去,直接踢落了人家搁在阳台上的一个小花盆。
何瑨宁被疼得不由得低吼了一声儿,随即飞快地咬住嘴唇。这时候何瑨宁整个人还跟树叶一样无依无靠地在半空中晃荡,看到这家人的起居室照明灯已经亮了起来,显然是已经把人家给惊动了。
小花盆从六楼落地在午夜寂静的小区里算是一声巨响,何瑨宁挺绝望地发现对面移动单元楼里的两户灯也跟着亮了起来。
小区保安室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眼看着保安们就要提着应急灯跑出来了。
何瑨宁一急,顾不得麻花绳儿结实不结实,蹭蹭蹭几下连爬带溜地把自己放到二楼。最后麻花绳儿长度不够,何瑨宁落地心切,一闭眼就松了手往下跳,最后是屁股着地,踉踉跄跄地起身在地上摔了两下,这才撒开脚丫子朝着小区后门狂跑。
何瑨宁余光瞄见小区的保安正提着大灯莫名其妙地朝着掉花盆的地方赶,一面跑一面心说自己还真是个倒霉催的,在自己家地盘上都还得跑得这么遮遮掩掩。何瑨宁晓得何娓妮肯定给小区的保安塞了钱,自己这一跑何娓妮铁定得第一时间就知道。
何瑨宁没朝着小区后门跑几步,后边赶到的保安似乎发现了那条从何瑨宁家小气窗上蜿蜒而下的自编麻花绳儿,一时搞不清是何种状况,紧张地捏着对讲机吼:
"各大门注意!有小偷!有小偷!"
何瑨宁哭笑不得,提着气儿就要冲出后门。后门那两个保安听了对讲机里的呼声如临大敌,提着截假警棍跑出来拦截:"站住!干什么的?!"
何瑨宁心一横,叉腰大喊:"让开,我是住户,我要出门儿!"
两个保安一看还真是住户,不好说什么,一头雾水地放何瑨宁走了。
何瑨宁听到后门的保安用对讲机跟同事联系:"后门刚出去一个住户,尚未发现小偷,尚未发现小偷。"
何瑨宁心里一慌,趁着夜色正浓飞快地跑出去了。
时值半夜十一二点,何瑨宁没地方买报纸,鬼头鬼脑地行走了几条街,一个多礼拜没出来见人,只觉得大街上汹涌的霓虹都可怕起来。
何瑨宁爬出家门时身上带着大量现金和信用卡,走了三四条街后找了家三星宾馆开房住下,吩咐总台的姑娘过会儿给他送几分当天的本地报纸上来,晨报晚报商报经济报都要。
他用总台的电话给董亚曦和刘立志都打了电话。董亚曦手机占线,刘立志二话不说直接问他现在在哪儿;何瑨宁火冒三丈,捂着电话听筒怒吼:"刘立志,你他妈是不是白跟了何穆这么多年?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要这样儿瞒我?!"
刘立志按捺着心智:"瑨宁你冷静点儿,没出什么大事儿,刚刚你姐打电话来说你跑了,你别做傻事儿。"
何瑨宁死拧着眉毛,心都揪紧了:"何……何穆怎么了?"
刘立志沉吟一下:"他……他没事儿。"
何瑨宁哽了哽,没作声儿。
刘立志刚说了这话就有些后悔,想着在电话里明目张胆地说这些有点儿不安全,稳稳神飞快对着电话补回去:"不管他现在出什么事儿,你得冷静,别在外面乱跑。"
何瑨宁一抖,咔嚓把电话给挂了。
他知道刘立志这么含含混混地一顿和稀泥,何穆就是真出事儿了。
何瑨宁黑着脸上到宾馆房间开电视,把宾馆里二十几个卫星台全部翻遍了,这会儿电视里不是连续剧就是午夜剧场,何瑨宁翻了半天没看上本地新闻,脸上神色难看得很。
何瑨宁在房间里转悠了好几圈,没见楼下总台的姑娘送报纸上来。他眉毛一挑,盘算着要是宾馆再不来人他就自个儿上外面找家网吧自己查去。
房门外不多时就响起敲门声,何瑨宁只当是总台的姑娘送报纸上来了。他目光刚往门口瞟了瞟,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外面的人就堂而皇之地拿着宾馆钥匙把自己的门儿给开开了。
何瑨宁一惊,条件反射性地从床沿边儿上一跃而起。
进门的是董亚曦,身后呼啦啦跟着两个虎皮大汉。
何瑨宁一愣,指着董亚曦的鼻子直跳脚:"董亚曦,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
董亚曦神情怪异地捉住何瑨宁:"行了瑨宁,赶紧地回家吧,别在外面闹腾了。"
何瑨宁死死盯着他:"你说,你说何穆是不是……是不是……"
董亚曦张张嘴,被后面的一个二级警司抢先了一步:"何律师,你要节哀啊。"
何瑨宁瞳仁兀地放大了一下,忽而将董亚曦放开了。
"好,好……"他茫然地点点头,缓缓地抬起手背,不由拭下一滴泪来。
45 海誓山盟
"宁宁,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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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穆被押往看守所途中逃跑又溺水身亡的消息几天后在凫州城里像炸弹一样又轰动起来,凫州的大小媒体在沉寂了一阵儿之后又纷纷开始沸腾。
整个何家都颠了,除了何瑨宁。何娓妮第一时间冲回何瑨宁家里把一切能得到消息的东西全给搬走了,她知道这叔侄俩是什么情分,她怕何瑨宁做傻事儿。
认尸那天董亚曦专门开车到何娓妮家门口接她去警局签的字,何娓妮没见过泡烂了的浮尸,一见着何穆的那身儿衣服腿就软了;董亚曦在后面扶了她一把,塞过一支笔说,娓妮姐你还是早点儿把字签给了,这人我们是做过采样化验的,是……是何局。
何娓妮眼睛一黑,差点儿就要倒下去。董亚曦抿抿唇,拉着何娓妮把手印儿给摁了。
董亚曦拿着家属签字,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他在何娓妮面前板着脸,心说何家要是再熬两天,这就算是解脱了。
他胡撸了一下头发,转身开始捯饬自己降职的事儿;何穆在押解途中逃走,他董亚曦算是首当其冲受牵连。
何穆是董亚曦最大的靠山,这会儿何穆失了势,他自己还失了个大职;一朝天子一朝臣,董亚曦晓得自己今后在警局里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这回"何穆"的浮尸从琵琶河里被打捞出来,他董亚曦彻底成了台风中心眼,最受瞩目也最安静;反正整个市局都知道他姓董的在仕途上就算是夭折了,董亚曦这几天手头没活儿,正好清闲地跟着下面110到处巡逻。
董亚曦死不正经地靠在巡逻车副驾上梗着脖子抽烟,他觉得值。
这天晚上董亚曦先是接了个何娓妮的电话,电话里语气慌慌张张又有气无力,说小董,瑨宁他跑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我……
董亚曦头皮一紧,当着一警车的局外人愣了几秒,随即问道:"娓妮姐,瑨宁他……他是不是知道何局的事儿了?"
"不晓得……"何娓妮急得团团转,"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他跟何穆叔叔……"何娓妮不由哽了一下,"家、家里这几天已经够乱的了……我真,真不敢……我……"何娓妮是真急了。
董亚曦觉得自己脑仁儿疼了一下,他是听不得女人家放这个腔调的,就像是孙悟空遇上了紧箍咒,一听就不自在。董亚曦不由结巴了两下,说娓妮姐你别急,我一定找人把何瑨宁给找出来。
何娓妮就要哭了:"小董,我知道这会儿何穆叔叔不在了,但是你们得记着他的情……"
"娓,娓妮,你别这么说。"董亚曦干巴巴地答着,心里咒骂着何瑨宁,又不好说破真相,回头瞪了瞪一车的愣头青,"我知道了,明儿我就把人交到你手上。"
董亚曦打电话回局里跟刘立志通了气,知道何瑨宁刚刚给姓刘的去了个电话,刘立志放下电话就滥用职权把号码给锁定了,告诉董亚曦人在建宁宾馆。董亚曦眉头一皱自己爬上驾驶座儿,警车挂在四档上压过双实线直接调转车头朝着建宁宾馆扑过去。
董亚曦把车加进了五档,一路煽着油门,旁边的两个小警司战战兢兢发问:"董,董队……这回是出什么任务?"
董亚曦想了一下,随口瞎编:"没出任务。何局的侄子知道了这次的事儿,这会儿正失踪。"
副驾上的警司一了然:"诶,原来是这样。"
后面的警司附和道:"就是何律师吧,我知道,他在业界挺靠着何局的,这回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董亚曦不爽地撇了撇嘴,心里忽而又真慌了起来,何家的人一直不知道真相,他怕何瑨宁真想不开。
何瑨宁跟着董亚曦上车时整个人的表情很木,董亚曦身后两名警司一直紧随其后,董亚曦找不着机会暗示何瑨宁,只在把他交给何娓妮时含糊了一句,说何局一直挂记着家里的人,你们别做傻事儿。
何瑨宁绽开双唇笑了笑,把董亚曦吓了一跳。他左看右看何瑨宁像是没问题了,这才带着两名警司离开。
三天。董亚曦算了算时间,何穆的死讯传出去已经三天了,最多再过一个礼拜,何穆一定会回去的。
何娓妮手上还拽着何瑨宁花几个小时拧出来的麻花绳儿,她站在何瑨宁旁边,觉得有点儿怕这个沉默的弟弟;何瑨宁这会儿跟平时不太一样。
"姐……"何瑨宁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给我报纸,我想看看。"
何娓妮心里头一酸:"宁宁,"她声音颤动了几下,拉着何瑨宁不由呜咽了,"我都没敢跟你们说……我没敢跟爷爷奶奶说,我怕他们看新闻了……宁宁,我早知道了,他失踪的时候小董就告诉我了……我没敢跟你们说……宁宁,我……"
"……姐……"何瑨宁机械地叫着何娓妮。
何娓妮抽了几下:"……我打算让叔叔在后天下葬,到时候一起出来拜祭吧。"
"我不去!"何瑨宁恨恨说道,忽而就嚎啕了,"……你把何穆还给我。"
何娓妮没说话,背过身去抹眼泪了。
何娓妮在何瑨宁的小区里待到将近凌晨,安顿着浑浑噩噩的何瑨宁在自己床上躺下来了,这才又挽着头发出了门。
何娓妮坐在自己车上寥寥草草地补好了妆,发动车子继续在凫州城里奔波。她晓得这时候自己就是何家的主心骨,没有丝毫的理由可以倒下。
何瑨宁难受,就让他恣意地难受一阵;她扶着方向盘黯然想,天下怎么会有过不去的坎儿。
何瑨宁在床上躺了两个多小时,望着天花板好像正一点一点地朝着自己压下来;他觉得他是绝望了,彻底绝望了。
平日里他觉得绝望的时候就会跑去捣腾他那几箱子出国的行李,这会儿他是真绝望了,连捣腾箱子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拼命回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见何穆是个什么情形了。何瑨宁那段时间日子过得闲散,见天地赖床,他只记得何穆好像是安安静静地起床去洗了个澡,背上枪,抓抓他的脑袋,然后就走了。
何穆走之前的头一个晚上叔侄俩还一块儿蜷在沙发上畅谈人生来着,说要杀到加拿大去当地主,开个国产拖拉机到地里去看小麦,看玉米;趁着地广人稀还能钻进庄稼地里色
情一番,翻云覆雨,天人合一。
何穆低着脑袋吃吃吃闷笑,何瑨宁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他后腰,让何穆当时就摁住他天人合一了一番。
何穆不怎么爱笑,跟他做 爱的时候都喜欢紧皱着眉。何瑨宁喜欢在何穆□的时候把他的眉间抚开,让何穆的脸带上些许愉悦。
何瑨宁知道何穆愉悦得很,可他就是不爱说。印象中何穆好像从来没真正说过自己喜欢何瑨宁,一次都没有。每回情到浓时何穆的常见台词就是"宁宁,亲我";他不敢说喜欢他,就像他始终都觉得他是他侄子。
何瑨宁闭上眼睛默默触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好像是何穆在触摸他。何瑨宁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没有哭;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儿地方是空落落的,想哭也哭不出来了。
何瑨宁看了看时间,清晨六点十分,凫州的朝霞在东方天际涂抹成一片橙黄。
他往自己脸上撸了几把,让自己有点儿精神,起身到浴室去放热水。
他走到书房去,在笔筒里抽了把裁纸刀。
他回到浴室去脱衣服,非常安静。
他从前在电视里看过无数男男女女割脉,都喜欢把自己浸在浴缸里;他以为这是图好看,后来何穆派来照顾他的那个法医跟自己说,割脉的人泡进浴缸是为了防止伤口凝固,在温水中更容易放血;而且人体随着失血过多会体温下降感觉寒冷,泡在温水中能够比较舒服地死去。
法医还说,割腕的人之所以死亡率不高,是因为人们大多没有割到合适的深度。动脉血管在皮下隐藏相对较深,一般将腕部皮肤割到八至十五毫米而不及时止血的人,必死无疑。
何瑨宁躺进浴缸,小心翼翼地试了一刀。疼。
他皱了皱眉,咬牙割下去第二刀。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伤口,觉得似乎有十五毫米了。
他安心了,将手浸到温水里。
他开始东歪西倒地唱歌: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何瑨宁五音不全地胡乱哼哼着,觉得非常愉快。
他忽而想起自己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十七岁的何穆放了寒假回来看小侄子。
何穆把何瑨宁高举过顶,说宁宁,来亲叔叔一个。
何瑨宁想都没想,吧唧就在自家叔叔嘴唇上口水滴答地亲了一记,咧嘴傻笑:叔叔也亲我一个。
何穆木鸡似地楞在原地。
那是何瑨宁的初吻,何穆的初吻,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他闭上眼,在温热的池水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
他感到安详,彻底的安详。
他说他再也不当律师了,他要坐在图书馆里神游世界。
他说他向往有那么一个地方,能让他拉上何穆,扛上钱,甩开了膀子大踏步,撒欢打滚,无理取闹,想多放肆就多放肆。
他觉得他好像找到那个地方了。
他觉得奈何桥上站着他的何穆。
他心里想,愿来世生而成为男女一双,同船共渡,结发相好。
他嘴角挂着笑,安静沉稳地睡过去了。
终于他再也听不到那句话:
"宁宁,我回来了。"
(同居相为隐·何瑨宁卷·完)
1 回归
"不可能不是他,他叫穆怀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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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婉婉在台前擦完了杯子,回头寻不见自家男人,皱着眉头往后院里扫视了一圈儿,只看到廖党生拎了张报纸坐在太师椅上晒太阳。
曾婉婉跟廖党生不算太熟,但至少还晓得这男人是自家大财主,上去语气也跟着客气了几分:"廖老板,看见我们家老贾上哪儿去了么?"
廖党生放下报纸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啊,今儿一大清早就没人了。"
曾婉婉抿抿唇,心说自家老贾呆头呆脑的,大半天不见会上哪儿去呢。她想了一会儿,忽而问廖党生:"小沈要回来了,老贾这是不是上机场接他去了?"
廖党生一下子来劲儿了,语气里透着几分恼怒:"弼弼要回来了?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曾婉婉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心说原来你不知道,沈弼躲你还真是躲得紧。
廖党生不干了,摔了报纸下地起身,麻利儿地披好了外套,抓起黄花梨案上的车钥匙就往前厅走:"中午我不回店里吃饭了,一会儿我叫老贾带着沈弼的行李先回来,你们俩自己解决。"
"……诶。"曾婉婉讪讪应了一声儿,看着廖党生那脸色像是有点儿不高兴,又不晓得他在不高兴什么。曾婉婉一路惴惴不安地把廖党生送出茶馆,回头就看到邬红梅在店里翘着脚问她:"怎么了廖党生这是?"
"还能怎么?"曾婉婉一挽头发坐下了,"小沈今儿从崖北学习回来,没跟他说。"
邬红梅笑嘻嘻剥着花生米:"正常么。"
"什么正常?你以为廖老板是为了谁给咱们开的店?"曾婉婉一瘪嘴,跟着邬红梅开始剥花生。
曾婉婉跟贾乐这两口子开的店,以前叫灰城酒吧,这会儿叫灰城茶馆儿。廖党生说了,你们那酒吧里百分之八十的客人都在喝茶,端着个什么酒吧不酒吧的架子,赶紧地给我把名字改回茶馆儿,听着亲切。
廖党生当年帮曾婉婉两口子把小槐花巷的拆迁官司给打赢了,酒吧被保留了下来,但小槐花隔壁要盖商品房是迟早的事儿。廖党生城南城北地巡视了一圈儿,跟贾老板说你们这儿好好跟开发商签个安置补偿协议,还是搬走算了,不然就算你们坚守阵地,今后你们这一圈儿全是工地,多影响生意。
贾乐耳朵根子硬,不晓得为什么就是听廖党生的,回头跟自家老婆合计了一下,于是就拍板了。
新的灰城在南一环内,店面比原先大了两三倍;曾婉婉两口子钱不够,廖党生二话不说就把股给入了,财大气粗地把灰城装潢了一遍,选了个良辰吉日正式开张。这会儿廖党生不当大状了,见天地守在自家茶馆儿里蹭茶喝。廖党生给灰城注册了个饮食类公司,法人代表交给贾乐,自己是大股东,还兼任法律顾问;两年下来把灰城折腾得像模像样的,眼看着就有开分店的架势。
邬红梅专心剥着花生米,八卦兮兮地凑近曾婉婉:"我觉得小沈有时候对老廖也不错。"
"哪儿不错?我还不知道?"曾婉婉看她一眼,"一两年了也没见小沈对人家笑一下啊。"
"那是人前,你知道他人后笑没笑?"邬红梅塞了颗花生在嘴里,"……他们这种人吧,不容易,"她忽闪了一下眼睛,"小沈这是做给别人看呢。"
"……这孩子。"曾婉婉温柔地笑了一下,"我们又不嫌他。"
邬红梅咧开嘴跟着一乐,忽而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接着就不笑了。
曾婉婉倒是继续剥着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说起来,朝歌,你结婚帖子什么时候发?上回我看见你爸爸在银杏南亭订酒席呢,你这边儿怎么还不准备?"
邬红梅回了神,嘿嘿笑着抓了抓头皮:"嗐,我又不管这些事儿,我只管嫁人;嫁完了,我爸的心事儿也就了了。"
贾乐帮沈弼拖着行李箱往机场外面走,沈弼边走边问,廖党生呢,没告诉他我今天回来吧?
贾乐说没告诉没告诉,今儿一大早我从店里溜出来的,跟老廖连个照面都没打。
沈弼说哦,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紧了紧外套跟着贾乐往外走。
贾乐拖着箱子又走了几步,忽然在大厅门口看到廖党生。
"老贾,你来接沈弼?"廖党生笑嘻嘻地从贾乐背后硬把沈弼给拽了过来,专心看着他,"弼弼,你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儿。"
沈弼抿抿嘴,话也不多说一句。
贾乐看看廖党生又看看沈弼,心里发怵,权衡再三之后扶了扶眼镜看廖党生:"老廖,你来了就好了,婉婉急着叫我回去进货。那什么,你们俩先聊,我先走一步。"
廖党生嬉皮笑脸目送着贾先生远去,回头就把沈弼的手给抓上了。
沈弼跟着他走了几步,手在下面不停地扭:"干什么,大庭广众的。"
廖党生把他的手紧了紧,低声问他:"你就不想我?"
沈弼一扭头,不说话了。
廖党生拽着沈弼上了自己的车,车门一关就原形毕露。他向着沈弼一个猛扑,两只手不由分说地就往沈弼衣服里窜:"弼弼,你他妈想死我了!"
沈弼被廖党生扑得后脑勺撞在了车窗上,一阵头晕目眩。廖党生身上浓郁的气息不停往他鼻孔里钻,沈弼当下腰身就放软了点儿,伸手揪着廖党生的头发:"你……你轻点儿。"
廖党生大力搂着沈弼的后腰,嘴唇在他下颚上蹭。沈弼咯咯一乐,低头在他额头上轻啄了一下,把廖党生彻底给激活了。廖党生煽情看了沈弼一眼,一只手扣住他后脑勺,眼神迷离地吻上了沈弼的唇。
沈弼很受用,双手拽着廖党生的衬衣领子很小心也很努力地在回应;两个人一口气分开了三四个月,说不想那简直是胡扯。
廖党生呼吸急促,粗糙的手掌隔着层布料拂过沈弼的小腹,一点一点朝着□进发。沈弼调整了一下姿势,终究是觉得不好意思,伸手扯住了廖党生:"……这儿,这儿不好吧?"
廖党生哼哧哧拱着沈弼的颈窝:"又得等到晚上?"
沈弼玩儿着廖党生的头发:"……那就晚上嘛。"
廖党生抬起头,恶狠狠问:"这是你说的,要是晚上你又不干怎么办?"
沈弼急了:"又,又不是我不想……"说完就脸红了,声音压低了下去,"你每次弄那么大动静,贾先生他们会发现的。"
廖党生哭笑不得:"贾先生他们早发现了。"
沈弼一脸不信:"你胡扯!"
廖党生不跟他争辩,有点儿留恋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爬起来准备开车。
沈弼整了整衣领子,坐在副驾驶上安生了一会儿,忽而想起一个见闻,转头去看廖党生:"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廖党生专心开车,没去看沈弼。
"我在崖北见到何穆了。"沈弼专心地说。
"……何穆?"廖党生吓了一跳,"何……老何不是死了么?"
"我们那法官学习班开班的第一天,学校就把我们拖到崖北一家洗浴中心去接待,我那时候瞄了一眼他们的老板,差点儿没把我给吓死。"沈弼看廖党生,"我就没见过这么像的人。"
"可能也就是长得像。"廖党生安慰沈弼,"长得像的人多了。"
"又像何穆又像何瑨宁又像何娓妮的人你觉得多么?"沈弼一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递给廖党生,"这是那家洗浴中心的酬宾卡片,你看看老板的名字。"沈弼停了一下,"不可能不是他,他叫穆怀瑨。"
廖党生终于愣了一下。
沈弼抬头:"你说当年何穆在风口浪尖儿上刚好跳河死了,可能么?他是局长,押送他的都是他的老部下。"
廖党生皱皱眉,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沈弼的脑袋:"别乱想。"说罢又顿了顿,"就算真是他又怎么了?当年在闹市开枪射杀方驰的人,还指不定是谁呢。"
2 旧情
"弼弼,你……你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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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城茶馆儿再往上几层就是商品房,廖党生一伙一口气给霸占了三套,一套是贾乐两口子住,一套是廖党生自己住,还有一套是沈弼住。
廖党生跟沈弼两年前住的那栋楼上楼下的房子,这两年随着城市旧房改造也要拆了;当时沈弼看着贾先生家的房子便宜,乐呵呵地也跟着在贾乐楼上买了一套,谁知道沈弼刚把首付款缴清,廖党生也跟着住到了自家对门儿。
"你不是有好几套房子了么?"沈弼瞪廖党生。
"我是灰城老板,我得看店。"廖党生振振有词,"现在灰城就是我的营生,我不住这儿我住哪儿?"
沈弼脸上翻白眼儿,晚上还是由着廖党生嬉皮笑脸地往自己家床上爬。廖党生在床上办事儿动静大,四只床腿儿摇得吱吱响,沈弼每回欲仙欲死的时候都得掐他肩膀:"廖、廖、廖党生,你轻点儿……下面是贾、贾先生他们……"
廖党生心里郁闷,大被一蒙耕耘不止:"谁敢瞎说,老子撕烂他的嘴!"
沈弼这时候大脑供氧不足,喘了几口之后就由着廖党生胡来了。
沈弼在房事之后挺安静,喜欢抱着廖党生的膀子睡觉,表情极安详。廖党生第一次抱着沈弼滚床单还是他们俩还住上下楼的时候,那会儿灰城酒吧的胜诉书刚下来,一大圈儿人都跟着高兴,当天晚上就在老灰城里摆了五六桌庆功宴。廖党生心术不正,想趁着胜诉的劲头晚上回去跟沈弼好好儿亲热亲热,那天晚上他拉着沈弼不准他喝酒,沈弼说为什么,廖党生说叫你别喝就别喝,哪儿那么多废话。
沈弼挺不高兴,庆功宴完了之后廖党生把清醒的沈弼拽上车弄回家了。廖党生进了门儿搂住沈弼:我他妈傻呀?今儿晚上要是让你喝了酒,赶明儿你肯定说我酒后占你便宜。
沈弼水眸一瞪:没喝酒你也是占我便宜。
廖党生流氓了,边说话边解袖扣:我还就是占你便宜了,怎么地吧?
沈弼脖子一昂,英勇就义了。
两个人从门口一路摸爬滚打到床上——真正的摸爬滚打,廖党生伸手去抽他皮带的时候沈弼畏缩了一下,手指头紧紧揪着廖党生:"你……你一会儿轻点儿。"
廖党生迟疑了一下:"弼弼,你……你第一次?"
沈弼一皱眉,扭头不看他了。
廖党生心里一震,嘴上答应着,身上就开始神勇了。沈弼是真的第一次,进进出出的脸上都是汗,泪花儿都快被疼出来了。廖党生心疼他,抽了几下就不动了;完事儿后沈弼难得主动地来亲了亲他,抱着他的膀子睡过去了。
那一晚上廖党生没睡着,他注视着沈弼沉静的睡脸,忽而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眼前这人狠狠地震了一下;这种感觉是从前何娓妮和苏略都没有给他带来过的。他忽而觉得愧疚了,对何娓妮,对苏略,也是对沈弼。
廖党生在床上静静躺到后半夜,嘴唇凑过去在沈弼鼻尖上轻轻碰触了一下;沈弼不耐烦地吧唧了几下嘴,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贾乐最近换了个福建的茶商,对方说要在灰城内部弄点儿广告位,需要重新签合同。廖党生说你们先谈,合同我来拟,回头就上自己在新月花园的那套故居里找范本去了。
新月花园那套房子是廖党生还跟苏略相好着的时候住的地方,中间租出去了几回,这会儿又空上了。苏略这几年一直没有音讯,毕竟是曾经在一张床上睡过的人,廖党生心里头其实是挺挂念的,不过这心思他没敢在沈弼面前透露。何娓妮还好,苏略简直是沈弼心中的一块儿雷区,一提就会翻脸;廖党生自知理亏,这两年直当是没有苏略这个人。
但是一回到这儿来,关于苏略的种种便又涌上来了。
廖党生曾经仔细琢磨过自己跟苏略相好的那几年,说不上是迷恋还是真的爱,但喜欢是一定的。何瑨宁还活着的时候经常抬着下巴跟自己说苏略压根儿就不喜欢你,那小妖精想着你的钱跟地位呢。对此廖党生打死不承认,他对苏略是动过心的,他不乐意去相信这么个人对自己打的是歪主意;再说苏略家倒台前的钱和地位都有,犯不着上他廖党生这儿来索取。
苏略从出现,到相好,到消失,对于廖党生来说都是一个谜。
廖党生掏出钥匙去开书房写字台抽屉的锁,他记得以前这儿放过一些早期的合同资料,或许对这次的合同有用。
廖党生拉开抽屉翻了点儿旧合同出来,忽而看到抽屉下面还压着自己以前的移动硬盘,心说之前好像往移硬里拷过电子档,这回带回去翻翻,还能直接在电子档上修改。
旧房子里没放电脑,廖党生揣上移动硬盘走了。
晚上廖党生回茶馆儿楼上开电脑,适逢沈弼拎过来两斤新上市的樱桃;廖党生跟沈弼腻乎了会儿,沈弼洗好了樱桃上他这儿来一块儿吃。
廖党生能揩油就揩油,搂着沈弼浏览硬盘。一点开就看到里面的旧合同不少,廖党生挺兴奋,拖着鼠标一路往下拉;沈弼嘴里嚼着樱桃,跟着廖党生一块儿往下面看,忽而就在下面一个图片文件夹的缩略图上瞄到了苏略的笑脸。
沈弼一愣,整个后背的毛都给炸起来了。
廖党生也跟着一愣,下意识就去看沈弼。
沈弼眼睛都不眨一下,扔了手上的樱桃就从廖党生怀里跳出来了。
"弼弼,不是……"廖党生伸手去抓他。
沈弼决绝地甩开廖党生的手,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廖党生在书房里愣了一下,听见沈弼凶神恶煞摔门的声音。
廖党生起身转了一会儿,知道这时候过去肯定得碰一鼻子灰。他转过身来又去看电脑,心说不能啊,虽然这是自己以前用的硬盘,但他从来没有往硬盘里存苏略照片儿的习惯啊。
廖党生一肚子憋屈,纳闷儿地回头又看了看那硬盘里的东西,发现还有不少党生所当年的财务报表和前几年的新片儿,他忽而反应过来——这是苏略的移动硬盘。
以前两个人好着的时候廖党生买移硬买了一对儿,他跟苏略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廖党生带回来的这个是苏略的,而他自己的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廖党生有点儿委屈,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寻思着能想点儿什么辄出来。
廖党生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突然发现苏略的移动硬盘里有个叫"何瑨宁"的文件夹。廖党生抿抿唇,想都没想就点进去了。
沈弼第二天照常去上班。他平时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今天就更严肃了。
庭上的小书记员问他:沈法官,您心情不好?
沈弼硬咧出一个笑容:没有,我心情好得很。
小书记员被他这笑容吓了一跳,点点头转身走了。
沈弼气定神闲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喝茶,茶杯茶盖儿被他弄得咔咔响;他写完了学习报告上厕所里去解决内急的时候顺便照了照镜子,沈弼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不比苏略长得丑。
沈弼眉头皱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差点儿就有些狰狞。
沈弼保持着风度,慢悠悠地又从厕所里出来了。
对于苏略,沈弼其实是知之甚少的;不是廖党生不跟他提,而是沈弼压根儿就不让廖党生提。苏略是沈弼心里的一道坎儿,他自己迈不过去,也不让廖党生迈过去。但是沈弼在意,非常在意,而且这种在意还不能表现出来;沈弼这人看着清清淡淡,骨子里其实闷骚得要死,真要让姓廖的知道自己这么可劲儿地含糊他,他早八百年就去跳崖了。
沈弼回到办公室刚一坐定,副庭长就窜进来大手一挥:"小沈,有活儿干啦!"
沈弼一抬头:"嗯?"
副庭长扔给他两宗卷:"月空侯的二审,肥缺啊。你刚刚从法官班学习回来,手上空,张庭说了让你来接手。"
"肥缺?"沈弼呆呆接过卷宗,并不喜欢这个形容词,他大概翻了一下,娱乐会所的股权转让纠纷。
"刚刚立案,合议庭都还没组。"副庭长咧嘴一笑,"主审是你,另外两个人你自己找,要是没主意庭上就给你随便指派了。"
沈弼头也没抬:"那就指派吧,我跟谁组庭都行。"
副庭长假意推脱了一下:"啧,对待工作伙伴都这么随便,小沈你啊……"说完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得,那我就让张庭指派去了。"他嘿嘿笑着拍拍沈弼的肩膀,"反正你是主审,大头!"
沈弼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目送着副庭长远去了。
沈弼静下心来阅卷,忽而在一审正卷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第三人代理律师……江……秉……宪……?"沈弼慢悠悠把授权委托书给读了出来。
"江导?"沈弼眼神儿里亮了一下,捧着卷宗不知不觉地咧嘴笑了。
3 旧事
"毛佑安成立月空侯前绰号'三猫儿',为原云南大毒枭郭一臣之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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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弼把月空侯的一审卷宗过了一遍,上庭里领了合议庭名单,签好告知合议庭成员通知书就让下面的小书记员去送达。
沈弼抄送时写到江秉宪的名字,心里不由又乐了一下,飞快地抄完交给发文登记员。
沈弼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愉悦了。
江秉宪是沈弼大学时候的老师。江秉宪是博导,本来鲜少在本科生面前露面,但那年教育部出了规定,说博导教授们必须腾出一定时间给本科生上课,江秉宪上学院里领了门本科商法,刚好就是沈弼他们那一级。
江秉宪讲课有一手,但就是上课不积极,隔三岔五地迟到早退,弄得学生们很有意见;沈弼是班长,当仁不让地要去沟通。沈弼给江秉宪打电话反映群众呼声,江秉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的心情我理解,我这不是忙么。
沈弼义正词严:江导,您的本职是老师。
江秉宪被沈弼给逗乐了,说这位同学,你得空到我们家来一趟,我有任务分配给你。
沈弼心眼儿实在,傻不愣登地就上门儿去了。
沈弼到了江秉宪家,江导二话不说扔给沈弼几大本商事法律理论,一篇比一篇诘屈聱牙;沈弼懵了,江秉宪咧嘴一笑:"你回去好好儿钻研钻研,帮我把教学课件做出来,我保证不迟到早退。"
沈弼不知道江秉宪在逗他玩儿,呆呆抱着几本大部头,一咬牙就答应了。
沈弼把江秉宪给的书抱回宿舍去,从此以后就忙着起早贪黑地做课件;沈弼跟同届的学生一样一天没接触过商法,连票据行为是什么都搞不懂,这下就要系统理论地给学生们做课件了。江秉宪本来以为沈弼没这么大能耐,把这孩子打发走之后该吃的吃该玩儿的玩儿,该迟到早退还是迟到早退;谁晓得过了一个多礼拜,沈弼愣是把往后一个月的教学课件给江秉宪交上来了。
江秉宪有点儿震惊,从此就不迟到早退了。沈弼在恢复正常教学后傻愣愣地跑去问江秉宪,说江导,你怎么不用我给您做的课件?
江秉宪不耐烦一挥手:你自己看你做的是什么东西,狗屁不通的,我好意思拿去上课么?
沈弼说那,那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跟我说,我回去改。
江秉宪盯着沈弼那对黑幽幽的眸子,说不用了,你挺有天赋,得空上我这儿来多看看书吧。
沈弼说好,从此以后还真就没事儿往江秉宪家里学海徜徉去了。
沈弼看书安静,不费事儿。江秉宪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也不赶他,每次沈弼来了就帮他倒一杯咖啡,自己上一边去做自己的事儿。
江秉宪家的写字台背对着大书柜,沈弼每回看书的时候就正对着江秉宪的后脑勺。
沈弼觉得江导的后脑勺挺好看的;沈弼到后来经常看着看着书就盯着江秉宪的后脑勺发神,但这事儿他没敢跟江秉宪说。他有点儿怕,他怕自己是真喜欢上江秉宪了。
沈弼知道自己性取向异于常人,但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也不许别人提起。他小时候就长得媚气水灵,这在乡下是十分不受欢迎的;他小时候爱笑,一笑起来就像狐媚子,被村里一大群孩子联合排挤,说他是娘娘腔,还硬说他喜欢谁谁谁家的公子,于是那家的公子就有事儿没事儿地带头朝他扔石头。
沈弼小时候被打怕了,上了初中就不敢随便乱笑,也不敢多看哪个男生几眼,他怕别人又说他喜欢男人。沈弼那时候跟一群女生玩在一块儿,女生们都不嫌弃他,见天地跟他谈心事儿,说班里这个男生挺好那个男生不错;傻愣愣的沈弼是女生堆里唯一的异性,于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女孩儿们恋爱的狗头军师。沈弼跟着女孩子们观察班里几个小帅哥们的一颦一笑,渐渐地觉得自己也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沈弼有点儿慌,他觉得小时候那帮举着石头块儿追赶他的野小子们竟然一语成谶,真让他喜欢上了男孩儿。
喜欢同性是沈弼心里一个巨大又沉重的秘密,他小心翼翼将这个秘密埋藏了十多年,不肯漏给任何人看;即使有人知道了,他也只当别人都不知道。
对于沈弼来说,江秉宪是高高在上的,他也许喜欢,但是永远够不着,也不愿意去够;而廖党生是以一种肆意妄为的形态硬闯进他心里的,要是廖党生不帮他捅破那层纸,他可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廖党生是特别的,他珍视;江秉宪也是特别的,他景仰。
沈弼知道江秉宪鲜少在外面代理官司,这回的诉讼他虽然是第三人,但也算是一只脚趟进来了。沈弼按着卷宗边缘写阅卷笔录,一点点理清思路。一审原告叫魏博军,月空侯会所原来的大股东之一;被告叫李又波,城南另外一家酒楼的老板。案情大概是魏博军想从月空侯退股,转手把所持股份卖给了李又波,但是后来魏博军又说股权转让是在李又波的威胁下进行的,主张转让无效。江秉宪的当事人毛佑安是月空侯的老板,作为第三人站出来说要收回股权。
案子的关键在于当初那份股权转让合同,弄明白真伪之后断案并不难。沈弼费神翻了翻原告一审时候的代理词,发现魏博军言辞十分激烈,一口一个黑社会组织;沈弼一皱眉,心说国内还没形成黑社会呢,再说要让沈弼相信江秉宪涉黑,不可能。
沈弼挑着眉毛仔细扫了一审代理词几眼,忽然在文书间看到一个戏称——"三猫儿。"
沈弼停下了,倒回去认真看那段话:
"毛佑安成立月空侯前绰号'三猫儿',为原云南大毒枭郭一臣之走狗,从商后仍与凫州地下势力勾结密切。毛、李二人以股权转让之名,行拉帮结派之实,危害我方合法利益,证据确凿,请人民法院明查。"
原告律师行文铿锵,让沈弼心中紧缩了一下。"三猫儿"这名字他知道,当年凫州警方围剿小西厢的时候新闻里有说过,大意是将贩毒团伙名单一一拉出来示众,打头的就那几个:郭一臣、三猫儿、严顺斌……"三猫儿"这名字不伦不类,让他记了很久。后来方驰当上检察官以后跟他在中院里打过几次照面,聊到工作的事儿也提过这个名字,说是他最近可能会立一项大功,把在小西厢漏网的三猫儿重新栓回法网。
沈弼由方驰猛地想起何穆,不由全身一抖。
沈弼看看表离下班还早,合了卷宗就朝着刑庭走去。
沈弼连着两三天不搭理廖党生,廖老板苦水没地方吐,见天地泡在茶馆儿里调戏邬红梅。
邬红梅跟廖党生一样是个闲人,这阵子要结婚了也没个嫁人的迹象,婚事全扔给夫家和父母,自己一个人继续在外面游手好闲。
廖党生闷闷不乐地坐在邬红梅边儿上敲核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教训她,说你好歹也是个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新媳妇儿的样子,说贤惠不贤惠,说体贴不体贴,头发也不说留一留,贴脑门儿上跟弥勒佛似的;你那夫家到底长什么样子,我们一个茶馆儿的人都没见过。
邬红梅瞪着天花板想了半天:"啧,记……记不住了。"
廖党生拿核桃仁儿扔她:"什么记性,你又不是包办买卖婚姻,连自家男人长什么样儿都记不住?"
邬红梅挠挠头:"什么样儿?还不就是跟你一样,一个鼻子一张嘴,眼珠子比你大点儿,一脸老实相。"
廖党生把核桃塞进嘴里,心不在焉地附和:"老实点儿好。"
邬红梅皱眉毛:"他太老实了,我跟他没话说。"
廖党生一侧头:"何瑨宁就不老实,你跟他不也没话说?"
邬红梅一愣,手上剥核桃的动作停了停,眼睛里就有眼泪花子涌上来。
"姑奶奶!"廖党生急忙去哄她,"我错了我错了,不该提他,咱不想他了啊。"
邬红梅不高兴地摸了摸眼睛:"我没想他。"
"行行,你不想。"廖党生随口附和,心里想着要怎么转移话题。
邬红梅讪讪盯着廖党生:"……要是何穆还活着,何瑨宁也不会死。"
廖党生不以为然:"何瑨宁自杀不一定是因为何穆。"
"怎么不是因为何穆?"邬红梅凑近了看他,"他跟何穆,那什么……"
"那什么?"廖党生不解地看着邬红梅。
"你不知道?"邬红梅一愣,"小沈没跟你说?"
廖党生跟着愣了,何瑨宁跟何穆是怎么回事儿他一向是放在心里偷偷猜的,谁晓得邬红梅突然间就把这事儿给捅了出来。再说沈弼一向乖顺得很,怎么会突然对这些风流轶事感兴趣?
廖党生神经质地皱了皱眉,默默看邬红梅一眼。
"知道何穆为什么会杀人么?"邬红梅压低了声儿,"被杀的那人手上有何瑨宁当律师时候勾结法官的证据,何穆为这事儿帮他灭的口。"
廖党生头皮一紧,不做声地看着邬红梅。
"何穆被抓的那几天何瑨宁天天让我给他念大悲咒,都快魔怔了。"邬红梅低眉抓抓脑袋,"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这是前阵子小沈向他同学上市局打听的。别的不知道,但这事儿应该是真的。"
廖党生忽而想起崖北的那个穆怀瑨,低着脑袋不说话了。
4 端倪
"他何穆又不是傻子,为了这么点儿破事儿在闹市区开枪,可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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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党生带着贾乐跟福建的茶商签完了合同,时间正是下午六点过。廖党生估摸着这时候沈弼该从中院下班回来了,回头把自己那张太师椅搬到茶馆儿门口等沈弼。
廖党生觉得沈弼像猫儿一样,得靠哄,还得旷日持久地哄。
廖党生在灰城门口守着贾乐跟几个中年人下了几局围棋,等来一辆银色新君威。
廖党生像弹簧一样猛然跳起来,走了几步,站在屋檐的阴影里死盯着离自己数十步之遥的那辆车。
沈弼从副驾驶上开了门下来,温温和和朝着车里一笑,胳膊搭着车门一时没有要撒手的迹象。
廖党生几步迈过去,稳稳抓住沈弼的手,笑得极为讲究:"弼弼,你这就下班了?也没说让我上中院去接你。"
沈弼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廖党生扭头向着车里一笑:"江律师,今儿麻烦您了。"
江秉宪礼貌摇头:"我上中院办案子,也是顺路。"
廖党生不置可否地眯眼笑了一下。
"那我走了。"江秉宪给了个优雅的回眸,打转方向盘把车给开走了。
廖党生看着新君威远去,手里拽着沈弼不放。
沈弼一个劲儿扭:"廖党生你放开我!"
廖党生拖着他往灰城楼上走:"跟我回去。"
沈弼杵在原地,怒目而视:"廖党生!"
廖党生没工夫听沈弼鬼吼,使足了劲儿硬把沈弼给拖上楼了。
以贾乐为首,灰城茶馆儿的一干民间诗人们全看见这一过程了,不由得面面相觑。贾乐抿了口茶,手臂一挥:"管他的,下棋!"
诗人们纷纷埋头下棋。
沈弼这下是彻底没人管了。
沈弼被廖党生磕磕绊绊地拽进屋子里,一关门儿就坐地上了。沈弼红着眼,指着廖党生咬牙切齿:"你!你……刚刚贾先生他们都看见了!"
廖党生龇牙咧嘴瞪回去:"看见怎么了?"
"你……你……"沈弼一急,头一扭泪花儿就上来了。
"祖宗,"廖党生蹲在他旁边儿,粗声粗气地,"哦,我拖你上来你怕被人看见,你跟那姓江的一块儿回来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这不一样,"沈弼抬眼瞪他,"你无理取闹。"
"那你说,你跟那姓江的都干什么去了?"廖党生挪动了几步,凑得离沈弼稍微近了点儿。
"我手上有他案子,他过来办案的时候顺便送我回来怎么了?"沈弼理直气壮。
沈弼不说还好,一说廖党生七窍生烟:"你好意思,你学过法官职业道德么?什么叫不主动接触当事人你知道么?你平时不老说自己刚直不阿么,这会儿怎么就阿了?"
沈弼晓得自己理亏了点儿,皱眉反驳回去:"……他是我老师。"
廖党生低头哼哼:"你就是喜欢人家。"
沈弼低吼:"我没,没喜欢他。"
廖党生有些暴躁了:"你不喜欢他你喜欢谁。"
沈弼一双圆眼睛死死盯着廖党生,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廖党生跟他对峙了一会儿,讪讪站起来,拉了门要放沈弼出去。他低眉顺眼地,哼哧哧一挥手:"……得,我早知道你喜欢那个姓江的。我是比不上他,我就是你一个床伴儿,也见不得光;你爱找谁找谁去。"
沈弼慢慢儿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门把手像是要回自己屋里去;他临转身的时候嘴唇哆嗦了几下,要迈出门儿时终于对着廖党生爆发了:"你……你还藏着苏略的照片儿呢!你连歉都没跟我道,我说过你一句什么不是没有?"
沈弼这一嗓子音量太大,廖党生估摸着楼底下整间茶馆儿都听见了,急忙把他拉回自己家:"弼弼,你……你小声点儿。"
沈弼恨恨甩开廖党生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了。
廖党生看着沈弼一副可怜样儿,心里一下子就软了,讪讪挨过去抓他的手,低声下气地解释:"那什么,那不是我移动硬盘,是以前苏略的……跟我的一样,我带回来的时候弄错了。"
沈弼没搭理他,半晌才小声冒出一句:"……那你还不是跟他用一样的移动硬盘。"
廖党生见他这样像是有点儿消气了,心里估摸着该这个时候转移点儿话题;廖党生刚要有动作,门口就有人叩门了。廖党生开门见来人是邬红梅和曾婉婉,两个女人神色复杂地站在门口,愣了半天是曾婉婉先开口:"廖,廖老板,刚才……是听见您二位吵架了?"
沈弼在廖党生身后急急辩解:"我们没吵。"
廖党生也跟着解释:"没吵……弼弼跟我闹情绪呢。"
沈弼瞪了廖党生一眼,不说话了。
曾婉婉了然一笑:"行,没吵就好,刚刚那声儿我还以为……"
"没有没有,"廖党生一本正经,"沈弼吊嗓子呢刚刚。"
曾婉婉不由乐了一下,笑嘻嘻看了沈弼一眼,拉着邬红梅走了。
廖党生回过头来看沈弼,见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好啊,这、这下都知道了!"沈弼重重坐回沙发上,冲着廖党生发作。
廖党生心猿意马地过去搂沈弼:"……还不都是你自己吼的。"
沈弼翻了个白眼儿,伸手就把廖党生推开了。
廖党生尴尬地自己挠了挠发茬子,坐在沈弼旁边儿看他:"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下面的人都厚道,又不说我们什么。"
"……我知道。"沈弼低头拨弄着靠枕穗子,"我就是,就是……"
"得。"廖党生没让沈弼说下去,大力摁住沈弼的脑袋揉了揉,沈弼没吭声儿,靠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这两人就算是和好了。
廖党生搂着沈弼捏了一会儿,忽而想起一个事儿,不由侧了侧脑袋:"弼弼,你知道何家那叔侄俩的事儿?"
沈弼没抬头:"崖北那个穆怀瑨,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廖党生抬眼瞄他,粗声粗气:"我是说何穆跟何瑨宁的关系。"
沈弼这下明白过来了,不由眼神儿晶亮地反问回去:"你就不知道?"
廖党生语塞,半晌叹了口气:"何瑨宁眼睛里压根儿就藏不住事儿,我带他那么久,能不知道?"又想了想,"……不然何穆一死何瑨宁也不会跟着就自杀。"
沈弼沉默了一阵儿,磕磕巴巴望向廖党生:"我以前就觉得,咱,咱们这种……本来就挺不容易的。"他垂了垂脑袋,"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何瑨宁的,你别笑。"
廖党生没笑,抬手用力揽了揽他肩膀。
"我就想,要是这俩人能熬过来,说不定咱,咱们这种……也能熬过来。"沈弼说着不由抬手挠了挠眼眶,"诶,我真傻。"
廖党生心里一暖,手臂紧了紧,下巴搁在沈弼脑袋上:"咱不用熬。"
沈弼似笑非笑地抿抿嘴唇,两个人靠在一起腻乎了会儿,沈弼忽而又起了话头:"老廖,这回我是真觉得何穆没死。"
廖党生沉默了一下,他忽而想起那个标着"何瑨宁"字样的文件夹,心头不由一紧:"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苏略那硬盘里有个文件夹,装的全是何瑨宁以前偷偷录的行贿证据,我都不知道有这些东西。"他见沈弼皱了皱眉,便接着往下说,"方驰的枪击案不就是何穆为何瑨宁起的事儿么,方驰跟苏略同在一家律所,你说方驰手上捏着的东西会是什么?"
沈弼静静看廖党生一眼:"……方驰手上的证据就是苏略移动硬盘里那些视听资料。"
廖党生闭目思考了一下:"有些事儿我怕说了你又不高兴。但是苏略失踪好几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偏偏手上又有那些东西,你觉得会是谁干的?"他面目阴沉地又想了想,"律师行贿顶天了蹲个三五年牢房,他何穆又不是傻子,为了这么点儿破事儿在闹市区开枪,可能么?"
沈弼一皱眉,眼神儿不由定住了。他吸了口气,下意识抓住廖党生袖口:"方驰临死前……倒是调查过一桩命案。"
廖党生一惊,有些不安地看了沈弼一眼。
"死者叫刘肇青,命案线索是方驰公诉的一个死刑犯供出来的,说是刘肇青的骸骨埋在云南,后来云南警方根据供词在临沧挖了具骸骨出来,从地点到死亡方式都跟犯人的供词一模一样,但是凫州这边提供的样本鉴定出来却显示那具骸骨不是刘肇青本人。"沈弼垂着眼睫毛慢慢回忆,"凫州这边已经有一个刘肇青的墓,尸体正好是云南那边挖出骸骨前几个星期才找到的,是在草枨县郊外发现的一具弃尸;算起来,还正好是苏略失踪的时间。"
廖党生心头一震,见沈弼眼神里闪烁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刘肇青墓里的骨灰无法鉴定,方驰死前一个星期去调了草枨弃尸的验尸报告来看,一个礼拜之后就死了。"
廖党生靠在沙发上没有搭话,他隐约感觉苏略是死了,他有那么一点儿难受。
沈弼没有让廖党生搭话的意思,兀自静静地说下去:"方驰审问的那个死刑犯指认的凶手叫三猫儿,后来改名叫毛佑安。毛佑安当年是云南一个大毒枭的头号心腹,那老大落网时毛佑安死里逃生保了条命出来。当年给毛佑安辩护的人……就是江秉宪。"
沈弼说完木木然将一张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掌心里,不说话了。
房间里亲亲热热搂着的两个人忽而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一时间都沉默了。
5 卡
"竭诚欢迎您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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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弼从崖北回来的时候带回了那个洗浴中心的酬宾卡,这天沈弼大清早到中院去上班,廖党生起了心思在家里把那张酬宾卡找出来研究。
沈弼因为照片的事儿跟廖党生别扭了两天,最近不别扭了,又安生得诡异;廖党生知道他心里装着事儿,平时跟他插科打诨的,也没明摆到桌面上来谈。
就像沈弼心里容不得苏略,他廖党生心里也是容不得江秉宪的;只不过老廖心胸稍微宽广点儿,没把情绪摆在脸上,心里头倒是真想抽他姓江的几个大耳刮子。廖党生前半辈子阅人无数,瞅着江秉宪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心里就不舒服;他一早就觉得江秉宪有问题,而且问题大了去了。
廖党生这两天在家里没事儿就研究当年方驰的案子,不是他闲得发慌,而是苏略和江秉宪这两个人很诡异地搅在一件事里了,他不得不在意。廖党生不晓得自己希不希望苏略已经死了,苏略像是他一段没有完结的过往,他需要给自己的过往画一个句号。
崖北那个洗浴中心的酬宾卡片是浅蓝色,没有什么太奢华的设计,正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印花,写着公司简介和各种各样的酬宾消费套餐,背面则是各个分店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廖党生盯着正面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将卡片翻转过来,见后面印了四五家分店地址。
上面的几家都在崖北或者崖北的市辖区,独独最后一家,大刺刺地印着"凫州分店"。
凫州分店后面还打了个括号,写着"筹备中";廖党生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一下,见后面的预定地址是"凫州市凤凰大道西一段"。
廖党生不由抖了一下。凫州的凤凰大道已经在三环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开设第三产业的商业价值,西段靠着凤凰山,方圆几百米只有一个标志性建筑——凤凰山公墓。
廖党生紧紧皱了一下眉,他知道何瑨宁自杀后就葬在凤凰山上,印这卡片的人铁定就是何穆。
"凫州市凤凰大道西一段"下面紧接着就是一行"竭诚欢迎您的光临",廖党生面无表情地收好了卡片,喝了口茶,扣好了袖扣就准备去光临。
月空侯股权纠纷案的告知合议庭成员通知书已经送达到各方当事人手上了,沈弼这两年在业界声名远播,是民二庭里出了名的硬骨头;李又波那边的律师杜豪本来就是不想打这个官司的,一看又是沈弼的主审,眉毛都快挑进发际线里去了。李又波剔着牙,说没有不偷腥的猫,你先上中院去转悠转悠,摸清楚这法官喜欢什么玩意儿,反正咱有的是钱,不就一小法官么,顺毛捋,慢慢儿哄;实在不行,咱手上还抓着毛佑安的小辫子呢,怕个屌。
杜豪把一审时候的证据又重新打印了一份,换了几张单证顺序,打着提交新证据的旗号就上中院民二庭去了。
沈弼这几天刚刚从崖北法官培训班学习回来,手上工作少得很,别人写阅卷笔录的时候他就见天地琢磨手上仅有的那个月空侯股权纠纷案子。股权案子本身并不复杂,让沈弼脑仁儿疼的是江秉宪和三猫儿的涉黑问题。沈弼就月空侯的案子上一审法院去找主审法官谈了几次,那基层主审跟沈弼也算是老相识,开口就说这案子水深,叫沈弼能和解就和解,非要判也得悠着点儿判;沈弼被凫州司法界熏陶了几年,知道那基层主审暗示的是个什么意思,没多表态就回来了。
沈弼翻着卷宗发愣,觉得江秉宪这三个字头回让他有那么一丁点儿毛骨悚然;他这几天把当年三猫儿的刘肇青的姚厦的方驰的何穆的所有刑事卷宗都翻了个遍,只觉得有一些极可怕的蛛丝马迹正在自己脑海里成型。
沈弼没敢把这事儿跟任何人说,他自己偷偷做了份阅卷笔录,写完了订进一张空白卷壳里压在办公桌抽屉最下面;他觉得这么写完了自己的良心似乎就会稍微安定一些。
沈弼确实是跟几年前不一样了,几年前的他是朵白莲花儿,超凡脱俗得恨不得不食人间烟火;现在的沈弼还是朵白莲花儿,只不过他自己知道白莲花这玩意儿首先得在淤泥里立住脚,然后才是长出来,亭亭而立睥睨四方。
这些处事方法有些是廖党生教给他的,有些是他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这天上午沈弼在自个儿办公室收了杜豪送过来的证据,寒暄一阵见杜豪还不肯走,笑眯眯望着自己像是想拉家常。沈弼这两年场面见得多了,也不急着赶人,顺手递了个一次性纸杯过去,问还有什么事儿。
杜豪借着喝茶的当口跟沈弼瞎扯了一会儿,没觉出沈弼身上有什么破绽,心下郁闷得很。眼看着一杯茶喝完就得走人,杜豪忽而想起了个茬,说沈法官,月空侯跟咱们公司是早就想强强联合的,毛老板名下有个小饭店,前一年就转了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给李老板。
沈弼温温和和顶回去:"这是另案,跟本案关系不大。"
杜豪心里不痛快,脸上还得堆着笑:"诶,我这不就是一说么。沈法官您也知道,毛李二位在城南都是响当当的大老板,一旦合成一家生意得有多好,这案子就是那个姓魏的在中间挑事儿。"
沈弼端着茶杯没说话,心里惦记起魏博军在一审中的代理词:"毛、李二人以股权转让之名,行拉帮结派之实,危害我方合法利益。"
杜豪趁着沈弼发愣还在扯话题:"……那小旅馆上个月被李老板重新装修过,靠着郊区卧龙湖,山清水秀的,沈法官您空了还能去度个假。"
沈弼礼节性地笑了笑:"等这案子结了,我倒是可以去看看。"
杜豪抓住这个话头,从包里东翻西找地就掏出一张VIP卡来,笑盈盈从桌面上朝着沈弼的方向推了过去:"不急不急,我这儿正好有张卡,您什么时候去都行。"
沈弼默默盯着办公桌上的VIP卡,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倒是不由不痛快地皱了下眉。
杜豪掏出的那张卡后面老长一道磁条,沈弼一看就知道是折现卡;卡面儿上金光闪闪的两颗双白金标志,估计里面没个一万也有八千。杜豪算是个行贿老手,大大方方把手一挥,当着沈弼瞪眼说瞎话:"沈法官您别误会,这就是个过了期的打折卡,没啥油水,我就是给您指个地儿。"
沈弼同办公室一个小书记员听了这话不由往这边看了看,也不知道看出什么门道来没有,只盯了几眼就拿着一叠送达回执上院办盖章去了。
沈弼不由有些尴尬,坐在自己椅子上垂着眉毛没吭声儿。杜豪把白金卡推得离他极近,沈弼一低头就看清楚了卡上的旅馆地址:"凫州市卧龙湖区艮雅路55号,滨湖花园酒店。"
沈弼突然有点儿激动,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杜豪长于察言观色,又把折现卡往沈弼那头给推了推。
沈弼没收卡,抬起眼皮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儿看杜豪:"对了,我阅卷的时候看到这回的第三人代理是江秉宪,都是老熟人,什么事儿非要对簿公堂呢,要不我张罗着把这案子给和解一下?"
杜豪笑了:"那敢情好——您跟江律师认识?"
"认识,以前就是我老师。"沈弼不紧不慢地笑笑,"多熟的关系。"
"是是是,我们都熟,江律师以前还在滨湖花园持股。"杜豪舒心一笑,"要不我怎么说这案子就是魏博军在中间捣鬼呢,你看毛李两家这生意做得,合并不是迟早的事儿嘛。"
沈弼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桌上的贵宾卡:"哦,那这么说滨湖花园以前还是江律师的产业?"
"差不多,钱是毛老板的钱,股份划在老江名下,去年才转到李老板手上的。"杜豪一笑,目光就直直盯着桌上的卡。
沈弼没让杜豪失望,伸手收了白金卡就往自己抽屉里扔:"行,我知道了,要是没事儿的话你就回去吧。"
杜豪一乐,点头哈腰地走了。杜律师走出中院大门儿时眼睛乐得只剩一条缝,他觉得自己这官司应该是要赢了,他心说业界不是传言这姓沈的小青年难搞么,今儿还真被自己给搞下来了。
沈弼送走了杜豪后抿着嘴唇在自己办公室里盯着白金卡发愣,右手五只手指挨个儿在桌面上敲打,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何穆在枪击案案发后被捕,就是在这家滨湖花园酒店。
6 墓
"我就说那年的年生不好,何穆的枪击案也差不多在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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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党生趁着沈弼去上班的空当,跟曾婉婉交代了一声有事儿,一个人开着车直奔凤凰山公墓去了。
何瑨宁的墓穴在凤凰山半山腰上,整座坟高大落拓,被何娓妮弄得豪华非常;唯独墓碑上刻字刻得简短,连个像样的墓志铭也没有,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何瑨宁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下面就是直系血亲和同胞兄弟姐妹落款。廖党生仔细看了看,碑上没刻何穆的名字。
墓碑正中间是何瑨宁的遗像,那照片廖党生倒是很熟悉,因为是何瑨宁从本科毕业以后就一直用到死的的免冠证件照。照片上的何瑨宁还微微透出点儿稚气,瞪着一双桃花眼,两片薄唇紧紧地抿着,眉宇间那股子一本正经的神态倒是有点儿像何穆年轻时候。
廖党生放了束白菊花在何瑨宁墓前的石供案上,终于觉出了点儿难过。
他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整座墓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他又来回在墓碑前后转了一圈儿,也没觉得有什么隐秘。
廖党生纳闷儿地在墓前蹲了下来,一手扶着石供案,心说何穆,你他妈不会是在忽悠老子吧?抬头又看看墓碑上的何瑨宁,心说小何,你要是不高兴了别怪我不敬,你叔叔自个儿在那儿瞎指挥呢。
廖党生盯着供案看了半天,忽而心里一个激灵,把手伸进供案下面摸索起来。
石供案下面又凉又干,间或分布着几张蜘蛛网,摸得廖党生心里一阵发毛。他指甲盖儿在供案下面抠了几下,终于在石供案左上角摸到一层紧紧倒贴在石板上的防水油纸。
廖党生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被人揪了一下。他又把身子蹲得矮了点儿,小心翼翼地去撕那层油纸。
廖党生蹲在地上连抠带扯地撕了五六分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累,总之脑门儿上莫名其妙地冒了几排汗。他把扯出来的油纸摊在供案上,一层层小心地剥开,见最里面是个中号牛皮纸信封,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只是封得很完好。
廖党生心一横,哗啦一下把信封撕开了。
信封里有一张旧的记忆卡,廖党生这会儿没法儿看,先塞进包里了。
除了记忆卡还有一个小信封,上面印着"凫州奥倍信息安全科技有限公司"的大logo,廖党生没听说过这个公司,一路拆了信封看内容。
小信封里是几张短信电话清单,廖党生光看着前面的几张数字符号没看出什么名堂,目光就直接跳到了后面的文字信息部分——
"明天上午伺候方检察官上路,我得找个不在场证明。"
廖党生心里一紧,突然觉得惶惶起来;他飞快地折好电话清单,瞅了瞅四下无人,收拾了东西迅速离开。
月空侯二审开庭在即,几位代理人朝着中院一个比一个跑得勤快;江秉宪这几天也抽了空往中院走了几趟,来时依然是文质彬彬的一张笑脸,把沈弼笑得如沐春风。
沈弼沐完了春风,忽而从骨子里发出一阵寒来。
股权纠纷案子里第三人代理掺和得少,沈弼跟江秉宪没什么法理上的要事儿要讲,两人坐在一块儿叙了叙旧,沈弼抱着陶瓷茶杯清清淡淡问江秉宪:"江导,我记得前两年你还在给一家速冻公司当顾问,怎么这会儿又打理起会所的生意来了?"
江秉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又不像你是铁饭碗,合同到期了东家总是要换的;只不过从前太平点儿,没有出庭的案子。"
沈弼笑得一脸惋惜:"诶,这么说你没在速冻厂领工资了,我还指望这回五一上你这儿来讹点儿吃食。"
江秉宪看他:"你想要吃食还不容易,非要跟我那儿巴巴地要两袋包子水饺?"
沈弼憨笑:"我这人就好这口,你没在那儿就算了。"说罢理理额发,"你什么时候不干的,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连我都不知道。"
"本来就是小事儿。"江秉宪笑笑,"也有个一两年了。"
沈弼没说话,垂下眼睫毛抿了口茶,瞄了桌上的卷宗一眼:"李又波那边想和解,你的当事人怎么看?"
江秉宪慢慢玩儿着沙发扶手:"小沈,你也知道,要是这事儿能和解,我的当事人何必一直跟到二审?"
"这我知道,就是问问。"沈弼一笑,"主要是前几天李又波的律师来过,说你们之前还合作过一个旅馆生意,好像双方也挺愉快的。"他说着去敲了敲桌上的红头文件,隐隐带了点儿官腔,"你也知道现在政府提倡法官居中调解办案嘛,我这也是为你们好。"
江秉宪想了想,唇边不由扯出一点嗤笑来:"我就知道杜豪要说滨湖花园的事儿。"
沈弼前倾身子,表示愿意倾听。
"当初李又波那边搞了份我们的空白合同自己把滨湖花园弄到他们名下了,毛老板当年跟他们交情还行,拿了钱没说什么也就随着他去了,两边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恶化的。"江秉宪摸摸额角,"你要是不信,改天我还能把当年的合同带过来给你看看,不用专业鉴定都能看出来是先印后文。"
"这样啊,"沈弼扯着笑容看了看江秉宪,眼神儿明亮,"毛老板还真是大度。"
江秉宪回他一个诡异的笑容,不说话了。
沈弼无聊地玩了玩手上的签字笔,随口问道:"李又波的空白合同是什么时候拟的?要是没过起诉时效……你们反悔还来得及。"
"正好两年前的合同,这会儿早过时效了。"江秉宪笑笑,"也没什么,这回的案子焦点不在这儿。"
"哦,那就是前年的四月。"沈弼木木然地点点头,"我就说那年的年生不好,何穆的枪击案也差不多在那时候。"
江秉宪挑挑眉,没什么表情。他忽而觉出自己这学生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语调软绵绵地居然带出一股子杀气,叫他怎么听怎么不舒服。江秉宪执教以来零零碎碎带过十几届的学生,有在基层当副院长的,有直接进中央当秘书的;发达之初无一不是这个开头。江秉宪隐隐觉得沈弼这书呆子的脑瓜像是被什么人突然敲开了个洞,一下子锋芒毕露起来。
7 争吵
"那你也要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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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娓妮一身华服莅临灰城茶馆儿来给廖党生送结婚帖子,掏出喜帖时左手中指上硕大一颗蓝宝石戒指闪得廖党生眼睛疼。
"姑奶奶,知道您这会儿有钱,犯不着这么显摆吧?"廖党生作势去挡何娓妮订婚戒指的那道蓝光,一双豆子眼眯得快看不见了。
"你少跟我在这儿装穷,你是什么家底子我还能不知道?"何娓妮伸出食指戳了廖党生脑门儿一下,咯咯笑了。
何娓妮这回要嫁的男人是个姓林,凫州市的政法委副书记,从理论上来讲是个没钱但有势的主儿;但林书记麾下拥簇甚众,一来二去钱自然也是不缺的。廖党生在讼棍时期算是林书记的追随者之一,从良后犯不着往老林那儿送钱了,两个人又开始惺惺相惜起来,隔三岔五地约在一起打麻将。说起来林书记跟何娓妮这喜事儿算是有廖党生一大半的功劳;廖党生金盆洗手之后在沈弼的调教下善心泛滥,见天寻思着修补点儿自己年轻时候的罪孽,一年前陪着老林搓麻的时候老林感慨了一下空闺寂寞,顺带着又夸了何娓妮几下,说这女子贤惠坚强,很是不得了,廖党生回头一琢磨,找个由头把何娓妮约出来跟老林在一块儿吃了顿饭,自己吃到一半就退场,等这俩大龄青年沟通去了。
何娓妮这几年专心捞钱,没工夫搭理老林,架不住老林是个情种,一把老骨头了还天天开车守在何娓妮家楼底下接送。有一回何娓妮腿疼,老林硬撑着要背,何娓妮别扭了半天让他背了,谁知到老林刚走几步就把腰给闪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何娓妮木着脸提了水果去老林家看病人,老林不由分说拉着何娓妮的手就把婚给求了。何娓妮一开始没答应,后头半年老林断断续续求了七八次,廖党生还厚着脸皮过去帮忙求了一次,何娓妮被轰炸得疲倦了以后,一不留神就答应了。
廖党生说你能结婚我挺高兴,真的,我就希望你从今往后别再记恨我。
何娓妮笑着翻了个白眼儿,说我哪儿有那个闲工夫来记恨你。
廖党生挺乐呵,靠在太师椅上一阵憨笑。
何娓妮末了抓给廖党生一把喜糖,挽上手包就准备走。
廖党生看了看这时候周围没人,低声问了句:"侄女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何穆能回来吧?"
何娓妮愣了一下,笑吟吟转身:"你说什么?"
"……何穆。"廖党生抿了抿嘴,半晌又吐出两个单字,"……崖北。"
何娓妮身体震了一下,两手抓着手袋皱眉看向廖党生,并不说话。
廖党生看何娓妮这反应,不由站了起来:"有些东西我要给你看,娓妮,跟我上楼。"
沈弼下了班回家,手上拎了个软塑料文件袋正在往灰城楼上走,正巧碰到廖党生扶着何娓妮从楼梯间上下来。
沈弼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跟何娓妮打了个招呼。
何娓妮勉勉强强笑了一下,带着红红的眼圈儿走过去了。
沈弼有些不爽,回头见廖党生竖起食指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快步跟上何娓妮。
沈弼抱起膀子站在原地瞧着这两个人究竟要搞什么名堂,见廖党生低头像是跟她商量了一阵,揽了揽何娓妮的肩膀送她上车了。
沈弼一挑眉毛,提着公文包自己上楼了。
五分钟以后廖党生跟上来,搂住沈弼一顿亲:"弼弼,回来了?"
沈弼沉着脸想事儿,轻轻推开老廖:"回来了,你刚刚不是看见了么。"
廖党生碰了一鼻子灰,哼哼着去含沈弼的耳朵:"何娓妮来送跟老林结婚的帖子,你也知道这事儿。"
沈弼的耳朵比较敏感,这一下被廖党生咬得有点儿心神不宁,急急忙忙往一边躲:"哦,她要结婚了,送帖子的时候上你这儿来哭?"
廖党生一愣,扶正沈弼:"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
沈弼闷闷看老廖一眼:"我没想成哪回事儿。"说完,扔下廖党生一个人在沙发上自己进屋换衣服去了。
廖党生坐在沙发上挠头发,不知道怎么跟沈弼说这事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说最好。廖党生打定了主意刚要起身去安抚沈弼,忽而一侧头瞄见了沈弼下班带回家的透明文件袋,一张滨湖花园酒店的双白金VIP贵宾卡赫然夹在最上面。
廖党生觉得自己的神经像是被谁猛地刺激了一下,抓起文件袋就去找沈弼:"弼弼,这张滨湖花园的卡是谁给你的?"
沈弼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啊?"
廖党生没说话,直接把贵宾卡递到他面前。
沈弼眉毛一皱:"廖党生,你翻我东西。"
廖党生哭笑不得:"我没翻,你自个儿摆在桌面上的。"
沈弼不高兴:"一个律师给的。"
"江秉宪?"廖党生眼睛眯了一下,"沈弼,你也有今天。"
"不是江秉宪。"沈弼飞快把白金卡夺过来,砰一下把房间门给关了。
"你开门儿!"廖党生执着地在外面扭着门把手,"沈弼我告诉你,你趁早给我把这卡还回去,姓江的那人你碰不得。"
沈弼在里面半天没动静,廖党生气得想踹门,但刚暴躁起来沈弼就从里面一下子把门给打开了,目光如炬盯着廖党生:"你怎么知道这事儿跟江秉宪有关系?"
廖党生一皱眉:"弼弼,你听我话把这卡弄回去再说。"
沈弼递出白金卡:"真不是江秉宪给的,这酒店现在归在一个叫李又波的人名下。"他见廖党生表情茫然了一下,"两年前何穆在滨湖花园被抓后,这个叫李又波的弄了个空白签章合同把滨湖的股份全划到了自己名下,毛佑安跟江秉宪那边哼都没哼一声儿,你说是怎么回事儿?"
廖党生盯着沈弼,眉间突然舒展开来;他沉吟一下,缓缓看向沈弼:"弼弼,这事儿你知道多少?"
沈弼柔声反问:"那你也要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多少?"
8 李又波
"一个破律师有什么好怕的,离了姓毛的他还是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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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又波在自家会所里搂着小妞风流快活的时候,会所经理过来耳语了两句,说杜豪打电话过来,让李又波抽空去一趟滨湖花园那边。
李又波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想了想,掐了把身边小妞的大腿,觉得这事儿有戏,精神抖擞地就招呼着司机上路了。
滨湖花园酒店是李又波这两年才起的新名儿,从前这地界是在毛佑安的手下,那时候政府还没对卧龙湖周边进行旧房改造,出了这小旅馆就是菜花儿田,人迹罕至得很。
毛佑安开这家小旅馆是他自己还叫三猫儿时候的事儿了。那会儿毛佑安刚刚从深牢大狱里放出来,弄得整个凫州地下势力很是轰动;三猫儿毕竟是当年郭老大身边的心腹,当年叱咤风云的那一批狠角色死的死逃的逃,整个小西南也就只剩下三猫儿这种元老级的人物。郭一臣和邱羽山的年代对于凫州地下势力来说是个传说,很多后生们并未亲眼见识过,只是从自家老大那里虚虚实实地听说过;死无对证的故事总是会被后人越描越黑的,郭一臣就是个例证。凫州的后生里流传着这位前辈神乎其神的英勇事迹,说郭一臣横扫黑白两道,烧杀淫掠称霸小西南十多年,有一支私人武装,跟某位高官喝过血酒;说郭一臣被围剿时负隅顽抗了五六个小时,血洗小西厢,流尽最后一滴血时才睁眼倒下。
在这些似魔似幻的故事里,三猫儿总是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三猫儿是一直跟在郭一臣身边并且最终活到现在的人,他的出狱对于整个凫州黑道来说无疑是个重磅炸弹。李又波那会儿还是个小愣头青,手底下带着七八个小啰啰在城南一带收小商小贩的保护费,见天琢磨着要怎么在凫州黑道上出人头地。在三猫儿的事情上李又波算是比较高瞻远瞩,他知道这会儿三猫儿就是凫州上一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后一张王牌,这人的名字远比当下得势大哥有号召力;只要三猫儿一出狱,不管啰啰们乐意不乐意,凫州地下势力搞不好就会重新洗牌。
三猫儿出了狱想从良,李又波第一个不答应。不过那时候凫州还没他李又波这号人物,不答应的声音是从当时的老大胡歪脖子那儿传出来的;凫州黑道缺一个德高望重的泰斗级人物,三猫儿已经爬上神坛了,这辈子就甭想再下来。
三猫儿在一干后生们的鼎力支持下开起了月空侯,名字也正式改成了毛佑安。李又波那几年没皮没脸地巴结毛佑安,巴结来了一个城郊小旅馆的15%股权,折成现也就几万块钱;李又波没觉得吃亏,他觉得自个儿总算是在凫州黑道上插进去一脚了,他觉得这事儿挺光荣的。
李又波突然发迹是在这两年,道上的传言是姓李的深受泰斗赏识,毛老板亲自把滨湖花园交给了李又波打理,姓李的在外面惹是生非也有毛老板在后面照应;道上更玄的说法是,毛佑安认了李又波当干弟弟,要把他培养成自个儿的接班人,李又波在短短两年里就俨然成了凫州黑道的一号人物。
杜豪把这些小道消息翻给李又波听,李又波又得意又不屑,他说杜豪,你说那姓毛的凭什么就变成我干哥哥了,凭什么啊?
李又波觉得毛佑安被凫州黑道的那帮二百五们捧得太高了;在李又波心目中,毛佑安这人阴沉又多疑,年轻时候或许还称得上是心狠手辣,但怎么瞅着怎么不像是个号令群雄的主儿。李又波觉得只要后生们胆子够肥,毛佑安是很好掌控的,需要忌惮的是毛佑安身边那个神秘兮兮的江秉宪。
李又波在两年前狠狠玩儿了一票,把整个滨湖花园都变成了自己的私产,这种张狂的自信源自于这个小人物偷听到的一段对话;江秉宪得意洋洋从旅馆319房间走出来时正看到李又波傻不愣登地蹲在房门口抽烟,江秉宪下意识地给了李又波一脚,李又波在地上滚了半圈儿后拽住江秉宪的裤脚,说江哥,我什么也没听到,真的。
江秉宪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就走过去了。
大半个小时之后何穆在滨湖花园落网,李又波倚在厨房窗台上看着这位局长被人带上车,脸上阴晴不定。
半个多月以后何穆的死讯传遍整个凫州城,李又波这时候起了个心眼儿,到处打听何穆在上头有什么靠山;后来是一个蹲过看守所的兄弟跟他说,何穆以前上看守所里来保过人,就那一次,开着车亲自过来,据说保的是个官宦子弟。
李又波琢磨着这是谁家的官宦子弟,那兄弟隐约记得被保的人姓夏,进来就把同室的人给痛殴了一顿,后来被打的人出来想寻仇,一打听才知道这人上崖北去了。
李又波颠儿颠儿地上网去查崖北市的市委书记,知道那人刚好姓夏,心里便有了谱——何穆在外头是有靠山的,他吃饱了撑的才会去跳河溺死。
知道这一层之后,李又波就胆儿肥多了。何穆是不会放过毛佑安跟江秉宪的,毛佑安倒台是迟早的事儿;自己想要在凫州混出个名堂,顶好就是把毛佑安给扒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
李又波鸠占鹊巢的第一步走得挺险恶,毛佑安大概是知道李又波偷听的事儿,对侵占股权的反应很是隐忍;李又波知道江秉宪倒是很想一枪崩了自己的,但毛佑安主张和气生财,把这事儿给压下来了。
毛佑安自个儿在神坛上待得久了,一心惦记着要下来;正好李又波上赶着要往上爬,他觉得自己顺便成全成全也不是坏事。殊不知李又波是白眼儿狼型的,过了河就惦记着要拆桥;这会儿李又波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干脆就赶尽杀绝。
李又波赶到滨湖花园时杜豪一脸喜气地坐在大堂里抽烟,李又波抽了他一下:"早他妈跟你说了别在老子大堂里抽烟,仔细回头把老子真皮沙发给烫坏了。"
杜豪掐了烟头,拍拍裤子上的烟灰站起来:"得,真烫坏了我照价赔给你。"
李又波一边拉着杜豪一边狐疑盯着这人,小声问:"这回的事儿真有这么喜庆?"
杜豪一笑:"你过来看,看了就知道了。"
李又波抿了抿嘴,没说话,跟着杜豪上楼去了。
滨湖花园最上面两层是李又波新装修出来的VIP豪华套房,杜豪把李又波拉到其中一间空房的阳台上:"就这儿。"
李又波捡起地上的大信封,抽出来看是几张电话短信清单,他看了几眼,又看看杜豪,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谁的?"李又波皱着眉毛问。
"不知道,这间套房这两天都没人住,今天打扫的时候发现的。"杜豪凑近看了看,"这他妈都是些命根子啊。"
李又波激动地有点儿手抖了:"杜,杜豪,你说这是真的假的?"
"管他是真的假的,咱又不拿这个上法院。"杜豪目光诡异,"咱们把这单子往毛佑安办公桌上一放,你说毛佑安有什么反应?"
李又波笑了:"准备撤回上诉,咱们根毛老板约个时间慢慢儿私了。"
杜豪细细把清单折回信封里:"毛佑安的钱好骗,得提防江秉宪。"
李又波不耐烦去点烟:"一个破律师有什么好怕的,离了姓毛的他还是个屁;找一个弟兄放个冷枪直接毙了,他死了也省得毛佑安蹦跶。"
杜豪侧着脸看他一眼:"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成,"李又波吐了口烟,"江秉宪除了毛佑安是没什么后台的,这两年毛佑安吃饭做事儿都靠着他,两个人中间随便死一个都混不下去。"说完看看杜豪,咧嘴一笑,"再说咱现在手里有东西,真要闹起来毛佑安是会弃卒保车的,咱怕个屌。"
9 合作愉快
"何穆,你他娘的王八蛋,扔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老子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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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党生大清早地从滨湖花园酒店摸回家里想睡回笼觉,沈弼叩叩叩地来敲门:"你昨儿晚上上哪儿去了,今天何娓妮结婚你到底去不去?"
廖党生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突然想起了这茬,蹭蹭蹭套上长裤去开门儿,随口就扯了个谎:"没去哪儿,从北京回来一朋友,昨儿晚上陪喝酒去了。"
"少喝点儿。"沈弼边进门边念叨他,"你肝硬化才有点儿起色,没事儿又去喝什么酒。"
廖党生挠着头发进浴室洗脸:"啤酒,就两瓶儿,我知道分寸。"说完湿着脸探出个头来,脸上还有点儿迷茫,"诶,今儿何娓妮结婚,我还得喝。"
沈弼倚在玄关白他一眼:"哪个脑袋被门夹了的会来敬你。"
"别人不敬我可以,我得去敬人家。"廖党生低头拨弄着毛巾,表情有点儿不自在,"这是礼数……从前是我对不住人家。"
沈弼抿抿嘴,抱起膀子不说话了。
"你都穿戴好了?"廖党生撇沈弼一眼,伸出手指了指,"诶,你把鞋换一双深色点儿的还好看些。"
沈弼低头看自己的脚,没觉出有什么不妥,看了半天回廖党生一句:"……人家结婚,我穿那么好看干什么。"
廖党生大刺刺走出来:"反正大家都知道这事儿,你总得找个机会穿出去给人瞧瞧。"
"你瞎说什么。"沈弼不高兴地看了廖党生一眼,别别扭扭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廖党生半个小时以后收拾妥当了出门,沈弼换了双黑鞋跟着上了车;廖党生往他脚上瞥了瞥,不由笑了。
"……你笑什么。"沈弼表情不爽,边系安全带边问。
"没什么。"廖党生回正视线,发动车子滑出了车库。
沈弼坐在车上沉默了一阵儿,忽而发话:"老廖,我觉得我还是得去滨湖花园看看。"
廖党生不由笑了一下:"你去滨湖花园干什么,何穆当年那事儿要是真有什么证据也留不到现在。再说你手上拿着滨湖花园的白金卡,收卡那会儿还能说是碍于情势,这会儿何必上赶着过去给李又波落口实。"
出什么事儿有我担着,犯不着你这小身板儿往枪口上撞;廖党生咽下了后半句话,心不在焉地继续驾驶。
沈弼玩了玩自己外套上的拉链,皱皱眉头没说话。
"再说,"廖党生面无表情,"我觉得月空侯这案子要撤诉,你犯不着往里面趟。"
沈弼警觉地看廖党生一眼:"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廖党生直视前方,微微修了修方向盘,"月空侯股权纠纷原被告双方是李又波和魏博军,但角力的其实是李又波和毛佑安;这案子说穿了不就是狗咬狗么。魏博军是挺书生的一个人,不晓得其中的门道才起的诉。但凡李又波或者毛佑安在里面暗箱操作一下,只要把魏博军摆平了,撤诉是迟早的事儿。"
沈弼侧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是觉得有道理,理了理额发就不说话了。又过了半晌,沈弼忽而忿忿开口:"我觉得江秉宪……"
"江秉宪你能对付么?"廖党生看他一眼。
沈弼哑然了,咬咬唇把头别向一边:"我心里头不舒服。"
廖党生不由失笑:"弼弼,你得习惯,你不舒服的事儿还多。"说完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
沈弼侧侧头,吸了口气便继续沉默起来。
廖党生抿抿唇,觉得自己编得似乎也没什么破绽,唇角不觉抽动了一下,抬眼见着洲际酒店要到了,这才打了灯靠边停车。
何娓妮穿着红缎暗织大团花掐金边旗袍站在门口迎客,脸上的笑容熠熠生辉。
廖党生递了厚厚的红包过去,何娓妮接过来瞄了廖党生身边的沈弼一眼,侧首看看自己前夫;两个人对视一阵儿,倒是有点儿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弼很是不安,一直站在离廖党生有大约一百五十公分远的地方,点头冲何娓妮笑了笑,怎么笑怎么拘谨。
"小沈,里面坐。"何娓妮做了个手势,唇角往上微微挑了挑。
沈弼咧嘴笑了笑,高高兴兴往酒店里面去了。
何娓妮摸了摸鼻子,回头看廖党生一眼:"你这小情儿怎么跟个娃娃一样。"
"诶……"廖党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是个娃娃。"走了几步又折回去,"何穆来了么?"
何娓妮瞪廖党生一眼:"他怎么可能在这儿。"
廖党生挠挠自己的眉毛:"我还有事儿跟他说。"
"……吃完饭。"何娓妮眼神儿一飘,"你上一趟碧渊小区,我那儿有套小户型。"
廖党生笑了一下,没接话就跟着前头的沈弼进酒店了。
何娓妮的婚宴结束是在下午三点,几十桌亲戚好友们转战包房打麻将坐等晚上闹洞房;廖党生找到老林跟何娓妮道别了几句,拖着沈弼就走了。
廖党生把方向盘往灰城的方向打,轻描淡写地跟沈弼交代一句还要去陪那个北京回来的老朋友,把沈弼送回家之后调了车头就往碧渊小区开。
何娓妮那套小户型买得挺早,早到连廖党生都去过。廖党生到了碧渊小区熟门熟路地找到三单元十六号,敲开门果然见到了何穆。
廖党生在门口愣了一下,忽而有点儿像是见了鬼。
何穆没怎么变,至多说是老了点儿,两鬓过早地有些白;不过何穆眼睛还跟从前一样很是有神,整个人很低调地站在那里,沉默又威严。
廖党生张张嘴:"……哟,老何。"
何穆一笑,一张脸变得生动起来,透出点儿愉悦:"老廖,你来了。"
廖党生伸出手去触了触何穆的手臂,摸到了实体才猛地拍了一下:"何穆,你他娘的王八蛋,扔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老子收拾!"
何穆笑了一下,稍稍显出点儿疲惫:"得,我欠你一个人情。进来吧。"
廖党生边换拖鞋边念叨:"也别说人情,那姓江的就是一畜生。"说罢深深看向何穆,"我就是收拾了一畜生。"
何穆拉上门,用脚帮着廖党生把皮鞋归置到鞋柜边儿上,低着头显出几分漫不经心:"我还怕你不上心……苏略也死了。"
廖党生坐在沙发上干笑:"老何你别逼着我说,何瑨宁也死了。"
何穆有点儿恍惚:"他是死了。"说着挠了挠泛白的鬓角,表情透出些木然,"其实我那时候要是早回家两三天……"
廖党生赶紧凑过去拍他:"老何,你也别钻牛角尖,那什么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何穆垂眉一笑,走到餐桌旁给自己和廖党生倒了两杯红酒,眼神儿里空旷得很:"我倒不觉得我有什么后福。"
廖党生干笑:"别瞎说,会有的。"
何穆递了杯红酒给他:"那为我的后福干个杯。"他举着酒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老廖你也没亏,就算为了你们家沈弼,这摊子你早晚也得收拾。"
廖党生会心莞尔了一下,接过杯子,刚要碰杯时听到何穆身上的手机响。
"等一下。"何穆端着杯子去看手机,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二十来秒,忽而一咧嘴,无声地大笑起来。
"怎么了?"廖党生挺好奇地凑过去看。
"江秉宪死了,就在刚刚。"何穆举杯,目光里带着点儿若有若无的激动,"老廖,谢谢你,合作愉快。"
廖党生不由跟着一笑,举杯回应:"咱不说这个,合作愉快。"
10 终
"穆怀瑨,你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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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弼礼拜一去中院上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李又波主动撤诉了。
沈弼狐疑地盯着撤诉书,心说廖党生这老讼棍有些时候还真的是料事如神。
同合议庭的其他两个法官看了撤诉书心里挺不痛快,月空侯的案子一飞,意味着快到口的肥肉也跟着飞了;当事人撤诉法官是可以想法设法驳回的,但架不住月空侯的案子瞧起来很是内幕重重,整个合议庭不爽了一阵儿后,一致通过同意撤诉。
沈弼挑着眉毛打完了裁定书,心中也跟着不爽。他倒不是惦记着飞走的肥肉,他是惦记江秉宪毛佑安背后那摊子破事儿;江秉宪是他长期以来的精神偶像,这会儿自己的偶像轰隆一声儿拦腰倒了,他难过得想哭。
沈弼觉得这种郁闷是不能让老廖看见的,于是他一个人瞎想着这事儿阴沉到天亮;他自己跟自己怄气。有时候沈弼觉着自己会突然疯狂起来,冒出个稀奇古怪的想法要把江秉宪毁个彻底;他常常阴鸷鸷地端详着手上那张金光闪闪的白金卡,琢磨着能不能到李又波跟前去告江秉宪一状,让这两帮势力狗咬狗地厮杀个彻底。
沈弼浑然不觉自己是那种,爱与恨都要发挥到极致才肯罢休的偏执型人格。
对此老廖像是瞧出了点儿端倪,他琢磨着沈弼这孩子头脑向来简单得很,觉得世界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晓得中间还有个暧昧地带叫做灰色;沈弼这两年在廖讼棍的调教下倒是变得稍微圆滑了些,一旦遇到大是大非还是坚定得很。为此廖党生很是脑仁儿疼,只能站在后面严加看管,怕这小二百五突然哪天就从根正苗红的好青年转而闯出什么惊天大祸来了。
沈弼出好了裁定书找不到书记员,屋前屋后地转悠了一圈儿之后只得自个儿上院办去盖章。坐在院办负责盖章的小青年跟沈弼是同一个法学院出身,年资上长了他几级,每回见了面都挺有话聊。
这回盖章小青年见了沈弼表情有点儿惊悚,说小沈你听说没有,咱师大法学院有个博导前天晚上出车祸死了。
沈弼说不知道,罢了看那小青年一眼,问你怎么知道的。
小青年回头去寻报纸:"旬阳大道西段上跟东风大卡对撞,头天早报的社会新闻都出了,说死者是师大法学院的教授。我就估摸着说不定是熟人,上学院里一打听才知道是那个江博导。"说着就找到了头天的报纸,"就是那个教民商法的,你应该知道吧?"
沈弼一愣,将信将疑地接过报纸,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小青年指着报纸感慨:"我就说他那车怎么会突然往双实线那边变道,结果一看交警鉴定果然是酒后驾车。所以说喝酒误事儿。"
沈弼木木然盯着社会新闻上的车祸照片,一群围观群众中间摆着辆引擎盖掀起的新君威;报纸上说,东风大卡撞完人之后就逃逸了。
沈弼神经质地一笑,抬眼看了看小青年:"诶,你看这卡车还逃逸。"
小青年跟着笑:"肯定是怕事儿呗,其实那司机留下来也没什么,酒后驾车又压双实线,死者负全责。"
沈弼折好报纸,自言自语似笑非笑地呢喃一句:"……那他还逃逸。"
小青年帮沈弼盖好了院章,递了裁定书过来:"诶,不管怎么说,命最重要。小沈,你以后要是开车也小心点儿。"
"嗯。"沈弼接过裁定书,不带什么表情地走了。
沈弼回家时廖党生正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打连连看。
沈弼凑过去盯着屏幕:"好玩儿么?"
廖党生一松鼠标,搂过沈弼起腻:"玩儿久了还是觉得挺好玩儿的。"
沈弼习惯性地推了推老廖,在他边儿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抿抿嘴开始问话:"廖党生。"
廖党生一听沈弼喊他名儿就觉得不对劲儿,带着些戒备侧过头去:"弼弼,怎么了?"
沈弼看看他:"何穆回来了吧?"
"啊?"廖党生装傻。
沈弼有些烦乱地胡撸了下头发:"老廖,江秉宪出车祸死了。"
"哦。"廖党生移开笔记本,专心对付沈弼,"……这我知道,昨儿看的报纸。那什么,我就是考虑到……那什么,就没跟你说。"
沈弼不高兴地踹了廖党生一脚:"你肯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廖党生作委屈状:"我什么事儿瞒着你?"
沈弼又气又急:"我,我怎么知道!"
廖党生乐了,沈弼气了一会儿,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无理取闹,半晌又转向廖党生:"何娓妮结婚,何穆是很有可能回来的……月空侯的二审又正在风口浪尖儿上,我是真觉得没这么巧。"
"哦,是何穆让江秉宪去酒后驾车,还压双实线?"廖党生腻乎着凑过去。
沈弼皱皱眉,似乎觉得也对。
廖党生乘胜追击,过去抚了抚沈弼紧皱的眉头:"得,就你忧国忧民,行了吧?江秉宪怎么死不管咱们的事儿,再说了……这不是报应么?"
沈弼呆着脸坐在廖党生怀里想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自个儿默默爬下沙发去寻报纸了。
"你干什么?"廖党生怕沈弼又要整什么妖蛾子,急忙撑起身子密切关注。
"我找昨天的早报,你这儿肯定有。"沈弼头也不回,"我给何穆寄过去。"
廖党生愣了一下,终究是笑了:"行,你寄,我帮你投邮局。"
礼拜三,何穆收拾了行李准备走。
何娓妮跟老林这几天打着度蜜月的旗号深入简出,不怎么理外面的事儿。何穆走的时候何娓妮说要送,廖党生说你们送什么,在火车站一被人看见就完蛋了;我不一样,反正别人见了我跟何穆在一块儿就当是眼花。
廖党生帮何穆从黄牛贩子那儿买了张到崖北的火车票,开着自己的旧宝马送何穆上火车站。何穆带了个鸭舌帽和墨镜,对着挡光板下面的小镜子正在整理仪容。
"行了,别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廖党生忍不住伸手帮何穆合上挡光板,"这会儿跟两年前不一样,在凫州老林是你侄女婿,别把自个儿还弄得跟个逃犯似的。"
何穆牵动了一下嘴角,眼睛隐藏在墨镜背后不知道在看哪儿:"扯淡,我不本来就是一逃犯么。"
"得,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大爷的逃犯。"廖党生笑笑,停好了车从置物箱里翻东西,"对了老何,有个东西给你。"
何穆把头扭过来:"什么东西?"
"我小情儿给你的情书。"廖党生挤眉弄眼。
何穆接过信封顺势朝廖党生脑门儿上抽了一下,廖党生揉揉额头端正态度:"好好好,你自己看。"
沈弼在信封壳子上写的收信人姓名是穆怀瑨,何穆看到这个名字稍微迟疑了一下,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径直把信封给撕开了。
信封里只有一张剪报,时间在三天前,内容是凫州旬阳大道西段上的一起恶性车祸。
何穆拿着剪报沉吟片刻,抬眼去看廖党生:"这就是你小情儿对我的爱意?"
"他觉得你看了这个会高兴。"廖党生不由失笑,"弼弼这人心思简单。"
"不简单也不会这么容易被你糊弄过去。"何穆低头慢慢收好简报,"我到了崖北就给他回信。"
"你少勾引人家啊我告诉你。"廖党生敲了何穆一下,"回头寄个明信片表示你人确实在崖北,差不多就得了啊。"
何穆说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自己家媳妇儿得自己管。
廖党生嘿嘿一乐说这我知道,我们家沈弼挺好哄。
何穆说你就记着吧,江秉宪这事儿是个坎儿,你兹要是不趁早给他说清楚,但凡有一天他觉出门道来了,家底子都能给你掀翻。
廖党生抠抠脑袋:"我没做什么,就是往滨湖花园扔了封信;那什么,还是从楼上扔的,神仙都查不到我这儿来。要出事儿,估计还是从老林身上出。"
"老林就是打电话关照了下车祸结果处理,政法委跟交警队关系远,真要查查不到他名下来。"何穆皱眉叹了一句,"不过我本来是不想把他卷进来……"
"得得,是我多事儿。"廖党生随口附和,边偷眼瞄着老何,隐隐觉出那么点儿可怕来。他晓得何穆是什么都知道的,他觉得何穆是在下一盘棋,不管是他还是李又波都是何穆手上攥着的棋子儿。
何穆几年前就阴沉,这会儿便更阴沉了。
何穆沉默着没出声儿,不知道是想回避这问题还是真的在权衡大局,半晌才提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交警四分局归刘立志管,这人比你想象得精。"
"啧,那还真是便宜了李又波那小王八蛋。"廖党生一咂嘴,"撞了人没人管,还有交警帮忙撇清责任。"
何穆无声地笑了一下,开门下车。
廖党生没多言语,跟着下车到后备箱去搬行李:"何大爷,您给搭把手,这玩意儿不是我要带上火车。"
何穆依言转到车屁股后面,单手提了提箱子,停了一下,换了双手:"过来帮我扶着。"
廖党生上去帮着拖了一下:"不重嘛。"
何穆似笑非笑:"我老得比较快。"
"瞎说。"廖党生拍了拍他的背,"老何你这身板儿挺好。"
何穆没搭话,兀自挠了挠自己额头上的抬头纹;廖党生就着晨光看了看,竟依稀觉得这人是真的老了。
何穆抬腕看看表,说诶,我得走了,回去代我跟娓妮还有老林道个别。
廖党生说好。
何穆说我在崖北待着不能常回来,你跟娓妮他们没事儿多帮我去看看何瑨宁。
廖党生说好。
何穆想了想,说你跟何瑨宁说,我在崖北没别人。
廖党生心里头忽而被何穆煽呼得有点儿酸,说老何你他妈的王八蛋,这话你怎么不自个儿跟他说去?
何穆停了半天,把手指伸进墨镜里低头挠了挠眼角:
"他有勇气为我去死,但是我没有。"
廖党生上前去猛拍了何穆一下:"你他妈的瞎说什么,你得好好儿活。"
何穆抿抿唇,做了个挥别的手势,拖着箱子转身走了。
廖党生有点儿愣,站了半天后,对着渐行渐远的何穆吼了一嗓子:"穆怀瑨,你得活着!"
何穆侧首像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一张脸隐藏在墨镜背后看不清表情;他抬手挥了挥,终于没有回头,慢慢地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了。
(全文完)
曲水老师
二〇〇九年七月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9 at 下午10:42: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 by Unknown - 4/1/10 08:58
何瑨宁卷 的结局太虐了
不过文是不可否认的一级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