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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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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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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bg)》作者:格格巫 (2/2)

心想培养的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他真的长成后,她又觉得有些快了。

  她回头瞥他一眼:"见过二姑爷吗?"

  徐奉摇头,轻声询问:"刚才进来的时候,韩总管带着个瘦瘦的男人去了西面凉亭。会不会是二姑爷?"

  "说不好就是了。"

  锦绣不是担心洪秀才什么,她是担心纪老爷。一旦纪老爷碰见了洪秀才,可不就是一场祸。她一边念念者别让俩人对上,一边就听见了纪老爷的训斥。锦绣肩膀一松,脚一跺,真是咬牙切齿又不得发作。

  凉亭里就三个人,纪老爷盖着毯子坐在正前,韩总管打着一支大灯笼站在他身边,最角落里,瘦弱倔强的那个影子,就是洪秀才了。他一说话,肩膀就前后摇动,仿佛给自己的话语押韵脚一般。

  "听他说,他是把杭州城一个土霸王给惹着了,叫什么原的织户头子。煽动了那人手下的一半织户跟他去海上,还顺带着拐走了人家的四姨娘。人家不干了,四处找他算账。那天我在村头换鸡蛋,他就突然跑来了。说是被人追杀,要在我家躲两天。"

  "多少天前的事情?"

  "一月前了。瑞容走了没两天的时候。那时候他跟我说这事,我也不干啊。我就说你们纪家几百间大瓦房不住,干什么住我们家那两间土坯屋子。他说,他老婆抢了我老婆和孩子,那我就该挟持他老婆的相公——就是挟持他,这才公平。"

  "狗嘴吐不出象牙!"

  "原话是他说,我不过照猫画虎学一学。岳丈大人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况且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单是瑞峥向来和您不合,你不知道对你也未必不是好事情。这些日子听瑞峥说阳明先生,我也受益匪浅。我家母鸡被他吃再多我也愿意……"

  纪老爷嘴唇发青,手里的拐杖"嗡"的一声就砸过来

  洪秀才一看,转身就跑。

  他没跑几步就撞进了徐奉的怀里。锦绣从后面出来,拧着洪秀才的耳朵:"出了亭子往西,是太极阁。人说是祭拜天下父母的,你滚过去给我拜拜!"

  纪老爷见是锦绣,掀了毯子哆哆嗦嗦的要站起来:"锦绣,好孩子,我们家对不住你。"

  锦绣上来,扶着纪老爷慢慢坐回去,笑言:"我知道这事情。瑞峥和我见过的,老早就见了。他跟我说想来见您的,可是恐怕又惹您生气,才不敢露面。今日他也来宴上了,远远的看您身子好,就才走的。"

  "你甭诓我。"

  "我诓您做什么?诓了您,以后谁给我做主?一会儿您去问于夫人就知道了。不信,您问徐掌柜也成。"

  徐奉领会:"是是是,大少爷的船现在还在那几株大柳树后面拴着呢,他带着于家四公子,顺手牵走了城东李老爷的马。您看,带回散席了,是不是要赔给李家一匹,还是赔些礼金的好?"

  锦绣一愣,她没想到徐奉知道的这么多,然后再一想,觉得这样的事情倒更像瑞峥干的。于是就顺着吩咐道:"叫乔五回家去,把家里的那匹蒙古马送给李家,再好好跟人说说,是不会有事情的。大不了是一匹马。"回头又哄着纪老爷问:"爹,这么着,行么?"

  纪老爷脸上的欣慰之情掩饰不住,嘴里还一个劲的怪罪:"不孝子,牵家里的马不就是了,怎么牵了客人的马。"

  锦绣见他释怀,也顺着他说了两句。再关照纪老爷天冷当心着凉的话,就送他会屋里去了。又回头找了个老妈子去告知瑞容一声,说洪秀才在太极阁等她。

  一切都安顿好了,这才带着徐奉来了楼前席间就坐

  □在酒肉嘈杂中,有些饿却不能吃,有些疲倦却不能歇。她强撑着笑,觉得连嘴角也有些累。

  今年的新雪来势凶猛,纷纷扰扰从早下到了晚

  吃过了晚饭,妯娌三个都聚集到锦绣的屋子里来说话。她的屋子大,炉火旺,瑞棋平时最爱往这凑,今天瑞容也提着她的针线篮子来凑份子了。她对锦绣指指瑞棋,意思是要探探瑞棋的口风。

  锦绣仰在太师椅上,照旧是披盖着一件半旧的绿毯子,照旧是一杯铁观音捧在手心。她静静想了一会儿,瑞容缝衣服扯线的声音便急急的催促她。

  瑞棋生性敏感,看锦绣和瑞容来回的几个眼色就明白了那意思,只好低头佯装描花样子。

  瑞容见锦绣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好在于家几口人已经回去了,要不然,这场大雪可有够她们娘仨儿受的。"

  锦绣接过话:"是呢,她们受罪不说,少不了又要顺走咱们家几条好毛皮。"

  瑞容跺脚,锦绣不理:"小气就是小气,又不差咱们说她。给瑞棋挑婆家得挑好的,不能闭着眼睛乱夸一通,不是我说,于家四少爷不一定配得上咱们家瑞棋。"

  瑞容说道:"那可也不是,嫂子没见过,我小时候可是见过于仕铭的,那风度和学问跟瑞峥有三分像,是个可托付的人。"

  "我没见过就不行。除非他自己来提亲,叫我给从头到脚好好看过了,那才算。不然谁知道他现在什么模样,万一这些年长了麻子你们也不知道。"

  瑞容低头咬断线,怪嗲的朝地上呸了一声,那线头湿嗒嗒落地,她抬头朝瑞棋说:"你到是吱一声啊,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拿主意。"

  瑞棋抬头笑:"我听嫂子的!"

  "哼,我知道你们俩亲近,得了得了,我真是白忙活了。"

  锦绣看了,朝瑞棋使个眼色,瑞棋笑着去哄瑞容,姐妹俩一阵嬉闹。锦绣看着也跟着乐,乐着乐着,就想起了锦英。瞥一眼桌上那封程家来的信,琢磨着要抽些日子回家去看看了。

  已经十一月,她也不是那么忙了,吴掌柜从西安后她就得算年终的账目了,来年的事情也得操操心,在这之前她正好回趟家。想从杭州回来她还没回去过,是有些日子了。

  青朦朦的天光越发暗淡,桌子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招娣来剪了一剪子。锦绣有些乏了,瑞容便收拾了东西,拉着瑞棋走。锦绣没多留,外面雪没停,就叫招娣撑了伞送她们回屋。

  姐妹俩走了没一会儿,锦绣刚刚要躺下,就听见了门外有人一路跑来,接着是哐啷哐啷的砸门声。

  锦绣急忙起身,琢磨着是不是瑞容忘了什么布头线团

  拉开门,一阵凉风夹杂着白雪的香灌进屋子里。他那两条眉毛本是皱着的,随着她拉开门,他的眉眼就像拉一把折扇那样,次第打开,节节舒展了。

  他漆黑的眸子里反着雪光,亮晶晶的,样子颇为激动。

  "锦绣!"

  锦绣嘴唇微张,不知如何回答,冷风扑面过来,她适时的低头打了个喷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已经退到门外去了,给她掩好了门。

  "病还没有好?"他隔着门大声问,还掺着扑簌扑簌拍衣裳的声音,是在清那些雪花。

  "我没有生病啊。"

  "不是重风寒么?"

  "我身子一向很好的。"

  拍衣裳的声音停下来,然后听见他咬牙切齿的说:"老狐狸!又骗我!"

  "爹说的?"锦绣探身问道,瑞峥打开门进来,胸膛差点撞上她的脸。锦绣一愣,才想到自己这样没理由的傻站在门口有一阵子了。

  瑞峥抓起桌上没凉透的茶水咕噜咕噜喝了个够:"他怎么知道我在登州的?要知道,他常年说自己要病死了,我哪会信?但是这回说你要病死,还是头一回。我就且信一回,结果,"他啧啧嘴,"上当了。"

  "你是要气死你爹么?你到跟那洪秀才有的一拼。"

  他回头,看锦绣的样子,"你是要睡了?"

  "是。"

  "那你睡吧。"

  "那你出去啊。"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的无奈:"不,没人知道我回来,我在你屋子里呆一晚上,明天天一亮,就走了。"

  看锦绣没动,他又劝:"你睡你的,我一点都不吵。放心。"

  他为人就是这般不着调,什么离谱的事情在他那里都是吃饭喝水一样正常,锦绣早就知道,于是没再理他,自己睡去了。

  有男同行

  次日清晨,锦绣起的有些晚,见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想瑞峥已经回登州去了。于是她洗了脸,招娣来给她梳了头,便先去了账房。

  账房里无甚大事,她交代了些杂碎事情就出来。出来了就绕道去了纪老爷院子里,想说说这两天她要回程家小住的事情。

  因为常年煎药,他院子里到处都被熏成醇苦的汤药味道,任谁路过了,都不自觉的心事重重起来。今天锦绣隔着花架子,远远的就看见了几个丫头在偷笑,不免觉得怪异。她走近了,小丫头们都垂首请安,脸上还是忍唆不住。

  锦绣奇怪的往里面看去,见瑞峥正双手捏着耳垂,跪在门口。那模样像极了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犯了错,回家被罚跪。

  "散了!有什么好看的?"锦绣哄散了丫头们,便急急走到瑞峥跟前:"你不是去登州了么?怎么还没走?"

  瑞峥正要说话,一支松木拐杖从屋子里扔出来,"邦"的一声巨响,正中他的后脑勺,疼得瑞峥顿时呲牙咧嘴。

  锦绣看了不禁要抽一口冷风。

  纪老爷嘶哑的骂声传出来:"还走?走到哪里去!"

  锦绣赶忙进屋圆话:"爹,是我,锦绣!不是瑞峥走,是我要走,您听错了!"

  里面的声音缓和了许多:"锦绣啊,进来。"

  锦绣从门口拾起拐杖,走进来说道:"鲁中来了好几封信,说是家里挂念,叫我抽空回去看看。我确实有小半年没回去了,也该回去一趟。"

  纪老爷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接过了拐杖,喘了一会儿气,才又说:"他刚回来,你就要走,让人觉得你这是跟咱家里赌气呢?小两口是要王不见王么?"

  "瞧您!您还不知道家里的生意么?我不是这俩天正得空闲嘛,看您说的。"

  纪老爷白了锦绣一眼,一把老骨头靠在罗汉床上,不言语了。他才在赌气。人说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小孩,凡事都要哄。人到了白发的年纪,做出幼年的事情,锦绣想是不是有一天,她那顶天立地的父亲程津南也会这样?突然的。泪就在眼里打转。

  瑞峥把头探进来说道:"爹,我跟她一同去。"

  刚到手的拐杖,"嗡"地又抡了出去,吓得瑞峥急忙往门后躲,拐杖敲在了门槛上。纪老爷跳脚骂:"你出去?你出了这家门还能回来么?孽子!"

  瑞峥伸回头来嬉笑:"甭管我在哪,我要走您怎么着都拦不住我!我就是想让您安心么,让您如愿抱孙子么。"

  锦绣一愣:"不用了,瑞峥刚回来,还是陪您些日子的好。"

  纪老爷以为她害羞,他面露喜色,反而顺着瑞峥的意思说起来:"他陪我还是气我,我眼不见为净的好。况且瑞容母子在,我不怕闷。叫他跟你去吧,好歹他跟着你我放心,路上有个山贼什么的,他还都能对付呢。生意上,他是百无一用的,但是在山贼流氓堆里,他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怎么说着就扯上山贼了,锦绣一头雾水。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去把拿拐杖捡了回来,却再也不敢放到纪老爷跟前,只是远远的搁在了小屏风后面。

  几个衣裳箱子装好后,锦绣又叫招娣去取了几匹湖州丝绸来,预备带回程家去,她得好好谢谢她们家姚大娘才是。

  一切都安顿好了,锦绣回头问大少爷呢?

  乔五急得一头汗:"叫叫过了,老早,就就叫他了,我,我再去看看看。"

  "来了。"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去看,只见瑞峥肩膀上挂着衣裳,手里提着弓箭,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这不来了嘛,这天才五更呢,娘子。"

  "刚下了雪,路上难走,早些启程以防万一。"锦绣指指他手里的弓箭,"拿这个做什么?"

  瑞峥打了个哈欠,突然问乔五:"我的茶壶呢?"

  乔五把抱在怀里的一只裹着锦缎的盒子送上来:"这里这里。"

  瑞峥拿给锦绣:"送给你爹的。一套青瓷茶具,贵重着呢,我怕摔坏,你替我收着吧。"

  锦绣拿了,瑞峥就睡眼惺忪的往马车上爬,爬了一半才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锦绣说:"打兔子。"

  白茫茫的田间。远远地,有两驾阔气的马车停在小路上,几个家丁远远的来回小跑。天气冷,嘴里都吐出来一团团白气。

  积雪颇厚,雪白的兔子扑吐扑吐的晃动在雪中,一个披着白斗篷的男人悄悄走近,一片白色的伪装下,等兔子发现有危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男人已经近在咫尺。高过自身两倍的雪地里,灵活的兔子也只能笨拙的逃跑。

  相距不过两三丈,近的,瑞峥手里的箭头都可以直接戳兔子了。瑞峥想想,放下弓箭,卷起袖子,整个人扑进了雪里。

  黄铜手炉里,招娣又添了一次碳,递给锦绣。锦绣拿了手炉瑟瑟发抖,气呼呼的下了马车。

  田地里,瑞峥手里拎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腰上还拴了数十只死兔子,走起路来,整个人都晃晃悠悠的,颇费力气。

  他把那只活着的小兔子递到锦绣面前:"嘻,喜欢么?"

  锦绣铁青着脸哼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瑞峥也要跟着上去,又想到自己挂了一身血淋淋的死兔子,就在外面解起腰带来。

  锦绣掀了帘子冲着外面喊:"乔五!走!"

  "少奶奶……"

  "走!"

  锦绣动怒,没人敢再说,几个活络身体的下人迫不及待的上了马。乔五急急忙忙的解了一匹马留下,招娣从后面的马车里扔了一件毛皮毯子出来。

  一行人奔腾离去,溅起些碎雪。

  瑞峥守着雪地里的一堆兔子朝他们喊:"给我个麻袋啊!"

  远远的,只听"噗通"一声,随着马蹄溅起的碎雪落地,一匹光鲜的绸缎躺在了雪白的地上。

  还好,他有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掏了刀子,朝绸缎上一通划割,截一段长长的布,把兔子们通通扔进去,打个包袱,扔上马背。

  貂皮毯子一裹,小白兔一揣,风雪天里这么一策马狂奔,心里想的是当年于老四去塞外,大概也就这副行头罢了。

  被锦绣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瑞峥不觉得任何不愉快。他生来随行,乐得逍遥,一路上游山玩水,看见山间早开的梅花,白雪里点点鹅黄,不由得驻足痴迷了许久。

  中午,锦绣一行在一所小茶馆里将就吃了东西,又等了一会儿,也没见瑞峥赶上来。于是也没再多等,冬天天短,生怕黑了天不好赶路,大家稍作休整就又启程了。

  再走一个时辰,天色隐约暗下来。两个山头之间是蜿蜒小路,过了这两个山头,不出二三十里就是临淄。既要到程家的当口上了。

  这时候,山坡的林子里突然冲下了两个粗汉,一胖一瘦,手里拿着斧子,开口喊着打劫。

  太平盛世,真是少见劫财的,锦绣一行急忙停下来。

  那胖子把斧子往树上一砍,张口喊道:"大爷昨日输了一百两,今日没了买酒钱,你们看着办吧!"

  那赖哼哼的样子,明摆着是要一百两。

  平日里,锦绣出门做生意,怀里揣了几千两银票的时候也是有的,却没碰上过拦路打劫的。偏偏今日是两手空空走娘家,却真叫她遇上了。她跟乔五说一说,乔五就拿了半两碎银子上来求情。

  瘦子接过了碎银子,乔五以为这就算打发了,没想到刚一掉头,那胖子却伸手一把勾住了他,冰凉凉的斧子架上了乔五的脖子。

  招娣忍不住一声尖叫,捂了眼睛不敢看。两个马夫也生怕看见流血场面,吓得后退了几步,只留锦绣坐的马车在最前面。

  那瘦子接过乔五,叫胖子上前去。那胖子就隔着马车冲锦绣喊起来:"咱们虽是武夫,但也讲得起面子,你那几纹银子是要打发叫花子么?里面的爷们儿,有种出来说个明白话,要么就是瞧不起咱们兄弟!"

  马夫丫头都是太平人家出来的,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都愣着。乔五本想说话,无奈脖子上的利器挡着,大气不敢出。

  静了一会儿,马车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拿个凳子来,让我下车。"

  那瘦子一愣,知道里面是个女人。有小厮战战兢兢的拿了凳子,给锦绣踩着出了马车。

  "我家就是前头,门口有五棵槐树的宅子。听二位说话,咱们怕是老乡呢。"锦绣出了马车笑着,那落落大方的样子到叫那瘦子扭捏起来。

  胖子哼哧哼哧两声:"别跟咱兄弟套近乎,赶紧的,把你的金银细软拿出来。咱们看你是女人,就不跟你计较了。"

  "前面站着的是英雄好汉,我哪敢不给各位面子。当真是今日身上没有那么多银子……"

  胖子把斧子一抡,朝着乔五要砍,吓得锦绣也大惊失色。

  "给不给钱一句话!甭跟我说这有的没的。"胖子一脸横肉,面露凶色,"穿着绸缎衣裳,带着金银首饰,还说没有区区一百两?没有的话,就把你头上那闪光的东西都退下来,给大爷垫垫手!"说罢,胖子超锦绣走过来,伸手要拿她头上的钗环。

  "慢着",锦绣掩饰着心里的慌乱,后退几步,"大家彼此留个情面,以后再会也好说话。我娘家离这不远了,如果二位以礼相待,那我可以差人去取,我给你足银,你保我们完人,放了我这小管家。"

  "银子还没给,你到跟我要起人来了?"

  锦绣和那胖子逐句辩解,根本没有道理情面可讲。他们是土匪又不是书生,向来是蛮横凶狠的,怎么会跟锦绣讲理讲情面。

  胖子不耐烦的嘀咕了两句,还要上前,就听见后面有踏踏马蹄声,有人来了。瘦子携紧了乔五,胖子躲到树后,等来人一出现,就生扑上去。

  锦绣猜着是瑞峥,心里半喜半忧。盼着他来解救,也怕他拿吊儿郎当的性子不小心就被胖劫匪给伤找了。

  马蹄嘚嘚声近了,白雪茫茫间,一个人驾马奔来,披着黄夹棕的皮毛大衣,两边各挂着一个鲜亮的绸缎包袱,左边的包袱口出,伸出两个枝子,上头缀几粒新黄,似乎是一株梅花。

  瑞峥骑马从后来,看不见持刀的瘦劫匪,只见锦绣站在马车边等他。马跑的就更快了些,突然树后,就冲出来一个胖子,手抡斧子,呼呼生风。

  锦绣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一片空白的感觉,仿佛是在杭州绸缎店里遇到他的时候。

  瑞峥驾马打了个回旋,斧子还没抡出,胖子就被马前蹄撂了一脚,四仰八叉的倒地。瑞峥从马上跳下来,转身抽一支箭,拿箭头比划着那胖子的鼻子,骂道:"哪个道上的?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活腻了你了,死胖子!"

  披着的毛皮落地,露出他血迹斑斑的衣裳,那胖子看了,不禁脸色大变。

  "纪兄弟?"

  瑞峥回过头,发现了马车后面的瘦子,顿时乐开了:"王二哥!好久不见了!"他上前去打招呼,手里还不忘提拖着那胖子。

  "我听说兄弟你去登州了,今日怎么在这里遇见了?"

  瑞峥喘着气:"我陪我老婆回娘家。"

  瘦子看看锦绣,又问瑞峥:"那贤弟妹是……"

  瑞峥回头跟锦绣说道:"这是王二哥,柳泉的。"

  王二听闻,又羞又愧,扔了乔五就上来给锦绣行礼:"纪家弟妹有情有义,仗义为国,我王二真是敬佩的很。今日不知道是贤弟妹,多有冒犯,该死该死!"

  锦绣勉强一笑,不知该怎么说话。王二就又回头去跟瑞峥解释去了:"兄弟好身手啊。这是我侄子,傻嫩傻嫩的,今天我带他出来练练手。登州缺钱,我们爷俩筹钱来了,没想到碰见的竟是弟妹!得罪了!回头我得去你家赔礼去!"瑞峥听人家夸他,他乐呵呵的谦虚两句,两人说了会儿,眼见天黑了,也就分手告辞。

  锦绣默默的上了车,瑞峥在外面又跟招娣说两句也上来了。

  "吓着了么?放心吧,这片道上的人,是不要人命的。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受儒家影响,最讲究礼孝中庸,既凡有打劫的,也怕是学水泊梁山的,忠义为先,也不会伤女人。"他说着,招娣递了干净衣裳进来,瑞峥悉悉索索的开始换。

  "那青瓷茶具还喜欢么?"

  锦绣愣愣的点点头。

  瑞峥看她不做声,知道她定是吓着了,她虽在生意上风风火火,可哪里见过动刀枪的事情。于是他换了衣裳,只叫唤着身子乏,竟伸手揽着锦绣的肩,抵着她头呼呼睡去了。

  闺房听雪

  当夜到程家,程津南亲自出来接。

  他看见锦绣自然欣慰,再看见她身后的瑞峥,却着实的吃了一惊。瑞峥上来给岳父大人行了个大礼,程津南连忙扶了。

  "也不早些说你要回来,这么突然,我刚才才知道。委屈你们两口子今晚先将就,等明日再告诉姚姨娘她们,给你们摆桌酒席,接风洗尘。"

  因为瑞峥来,酒席是免不了的。

  程津南又问起路上好不好。怕他担心,锦绣哪会说遇上劫匪的事情,定是回答一切顺利。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起弟妹的情况。

  程津南叹了口气:"锦川好着呢,就是锦英。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这些日子犯了个嗜睡的毛病,每日都得睡到中午,叫起来吃饭,吃着吃着也能打盹。怪了。"

  "看过大夫了没有?"

  "自然看了。大夫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只说是或许身子乏,疲劳所致。你也知道,原来锦英是喜欢几个亲戚家的闺女玩耍的,但是这几天她天天窝在家里足不出户,除了睡就是睡,怎么会疲劳?"

  锦绣也觉得这事情奇怪:"她又睡下了?"

  "可不是。你回来好,她就听你的话,明日休息好了,去看看她吧。"

  锦绣答应着,父女俩个说着话就已经进了屋。桌子上摆了饭菜,中间还有只油酥鸡,说是将就,也是准备了一番的。

  瑞峥一路没说话,现在走上来,把他准备的礼拿给程津南。

  程津南见瑞峥备礼前来,很是欣喜,二话不说就收了。当着面打开来,竟是套秘瓷茶具。程家爱瓷是众所皆知的,程津南见了这个自然是爱不释手,急忙展示给锦绣看。

  锦绣看了一眼那秘瓷,然后就愣了。

  解了衣裳,摘了头钗,锦绣一个人独坐着□。门外响起说话声:"大小姐,大姑爷,梅花栽好了,是要搬进来吗?"

  锦绣回过神,随即披了件衣裳,说道:"搬进来吧。"

  张妈妈开了门,两个婆子抬了个陶土瓦盆进来,里面栽了一株开苞的腊梅,枝干婆娑曲折,零星的长了几颗黄色花苞。f

  婆子们抬着花盆进来,低着头眼睛却灰溜溜的往床上瞄。锦绣瞧见了,立马心冷了一下。瑞峥去乔五的屋子里睡去了,她这就她自己。早先瑞峥风流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程家上上下下都传闻大小姐不受夫婿的待见,今天叫她们亲眼见了夫妇不同房,明日还不定被碎嘴的说成什么样子。

  张妈妈没想到瑞峥不在屋子里,她瞧锦绣样子知道不妙,就赶紧变着法儿的圆场子:"姑爷方才吆喝着肚子疼,这回是不是出去……不知道严不严重。想必一会就回来,那不如我去找些药,等他回来吃一吃。"

  锦绣心里不痛快,也没做声,这下叫两个婆子更觉得这事情值得玩味。一屋子的女人,各想各的,张妈妈觉得还是快走的好,刚转过身,却看见瑞峥捂着肚子回来了。

  "哎吆吆,老妈妈可是救命恩人啊,快拿来快拿来。"

  张妈妈又惊又喜,说这就回去拿这就回去拿,就带着两个张望的婆子出门去。

  锦绣看他一眼,问:"怎么来了?"

  "正要睡了,想起来我那盆梅花八成要送到这屋子里来,就赶紧过来。幸好赶得及。"瑞峥直起腰来打了个哈欠,揽着她往床上去:"快一些,让那婆子回来看看好戏码。"

  他推她,给她掖好了被子,自己捞一个角随意一盖。

  等了一小会儿,蹭蹭的敲门声就响起来了,"大小姐,大姑爷,药拿来了。"

  "进来。"

  进来的婆子,是刚才那两个其中的一个。

  "搁桌子上罢。"瑞峥懒洋洋的说着,回头就抓了锦绣的头发来把玩着。卿卿我我,甜蜜无间的样子,叫旁人看了直脸红。

  婆子把药丸和蜜水放在桌上,就匆匆退了出去。

  瑞峥听着关门声,冲着锦绣痴痴笑,颇为得意。

  两人靠的近,呼吸的气息都绕在一起。锦绣抬头看他,只能看见两只大眼闪烁。她避开目光,觉得自己这样躺着有些尴尬,便扶着架子床的楠木横梁想坐起来。身子将将支起了一半,头皮一紧,又被扽了回去,才发现瑞峥手里还攥着她的发。

  他半仰着,一手支头,一手揪着头发,一副神态安然就等着她跌回来的模样。锦绣拿手敲他一记,把头发扽了出来。

  瑞峥再也憋不住,躺在床上笑翻了天。

  锦绣也忍不住乐,嘴里还嘟囔了句:"你早就知道!"

  你早就知道。

  这话说出来,她就乐不出来了。她眼前是这么一个捶胸大笑□不羁的公子哥,可她身后,又仿佛事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那王二说什么纪家弟妹有情有义,仗义为国;那日何乃之面前她摔碎的秘瓷茶盏……她神情凝重。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给了戚大人几艘船的?"

  瑞峥躺在床上停了笑,点点头:"整个登州都知道。"

  "那你也知道何乃之对我……"

  "锦绣。"他仰在床上,眼皮覆盖了大半的眼珠,眸子漆黑,锦绣却看不清他的视线所在。他出一口气,起了床,往桌上那梅花前走,"你喜欢这梅花么?"5

  锦绣张口,声音未出,他却又开口了:"这梅花枝干的虚实错落,老态与新芽同在,花苞若隐若现,人人都说病梅好。你眼里,这梅花,却是病态百出,似生似死,花朵也开放的不痛快,你是不喜欢的。你喜欢的却是葱郁茂盛的,大朵绽放的。"

  他撩拨着那梅花细小的花芽,"我看过的女人和你摸过的算盘珠子一般多。我比你自己更知道你的心意……"

  锦绣怔怔的盯着他,那一霎,她觉得自己可悲,然后又觉得还是幸福的,再想想,却还是可悲。几个念头,几个心思同时涌上来。

  她总以为他欠她,他有那么多的风流帐,她曾经怨他。可是,当她也欠他了,他却那么云淡风轻。

  她盘腿坐在床上,拥着被子,自己对自己笑。

  瑞峥看着锦绣,想起今晚进门的时候,程津南见到他,也有过这样的笑。

  的确,锦绣是像极了父亲的。

  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温暖,几乎想要跟她掏心窝子那般的好。可是冷不丁的,她就漠然了,仿佛谁也不认识一样,眼神远远的去了。

  程津南那样笑,是源于他少年时在孤苦贫穷中打拼成的坚韧与寂寞;源于他青年时在尔虞我诈中磨砺出的内敛与沉重。程津南在几十年的苦辣辛酸后,经常露出那样的笑。

  小时候的锦绣喜欢模仿父亲脸上那个与众不同的笑,她觉得那个笑容让父亲看起来那么遥远又熟悉。她想离父亲近一点再近一点。

  后来,锦绣便学会了那样的笑,再后来,那个笑容终于不再是模仿。

  只是,她并没有离父亲更近一点,反而离所有的人都更远了。

  锦绣把下巴顶在膝盖上,轻轻嗅闻她少女时代闺房的味道。在这里,她可以看见程家立业时候的那个倔强女儿,独来独往,风风火火,却始终一人。

  锦绣的笑,与父亲的同出一辙。她虽然没有父亲白手起家的苦,却有从少女时代开始的孤独,那孤独的苦至今不曾褪却。

  她生意上往来的男人太多,可她生命中过往的男人又太少。后来,有个叫何乃之的人,很轻易的撩动了她。

  她头发浓密,几粒珠子在头发里面若隐若现。瑞峥伸手去把它们挑了出来,又用手拢了拢她的头发。发丝扫在脖子上酥酥痒痒的,一直顺着脊梁往下,连背也觉得麻。生平,第一次有男人梳她的发。

  那两只大手把着她的腰,提起她来,锦绣哆嗦了一下站起来,满脸通红。

  瑞峥揽着她的腰,眉眼轻蹙,说:"瞧,不碰归不碰,我若碰你,岂不比他更让你脸红?"

  他那样认真,叫她觉得仿佛不认识了。

  锦绣愣在那里,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瑞峥盯着她眼睛,企图从里面找到他想要的。

  屋里静谧,屋外沙沙作响,仿佛又下起了雪。

  最终他也没有找到。

  他突然后退一步,举起袖子闻起来:"我身上臭不臭?"

  "啊?"

  瑞峥很认真的嗅他的衣裳:"嗯,臭了,又是打兔子又是爬山,不臭才怪。"他说着,离的锦绣远远的,生怕那衣裳上的味道会被她闻到一样。他在屋子中间站立了一会儿,想走,又没有走。最后,走到了窗子前面,打开来,大片的白,大片的黑。

  "又下雪了。"他说。

  "是么?"

  "是。"

  簌簌,簌簌,簌簌。

  只有雪的声音。

  他站在那里,心想如果她过来就好了,他们站在一起,看这些雪珠子落地,若是偶尔有一阵风吹起缕细细的雪沙到她脸上,她冷,那么他就会把她拥进怀里。名正言顺的把她拥进怀里。

  什么时候起,他想要一个女人,还要周折那么多个借口?

  "太晚了,你早些睡。"他说着,开门走了出去。

  出了门,他站在门廊拐角处往那窗子看。女人的影子闪过,两只戴蓝黄玉镯子的手伸出来,掩上了窗户,然后灯火也灭了。

  黑夜里,他靠在那柱子上,皱着眉。

  次日,瑞峥起了个早,偷偷溜回了锦绣的屋子。

  里面已经没人了,于是他钻进被窝又睡了个回笼觉,一直等到两个小丫头来打扫屋子,被他这床上的大活人吓了一跳,他才心满意足的睁开了眼。

  伸着懒腰起了床,出来院子里溜达。

  张妈妈见了,便赶紧上了问要不要吃早饭。瑞峥说好。张妈妈又问,是要去前面和老爷一起吃,还是备个小桌在着屋子里吃。

  瑞峥嫌她啰嗦,张望了张望,问她:"你们大小姐平日都在哪里吃?"

  "大小姐……都在书房吃。"

  瑞峥也要去书房,张妈妈觉得不好,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好,就随他去了。瑞峥去了书房,就知道怎么不好了。这哪里是适合吃饭的地方。

  清冷的摆着一张圆桌,一张书案,几只圈椅。桌上除了几本未沾字的账本,只有必备的笔墨纸砚,再也无他物。

  "大小姐没出阁的时候,这里还热闹些的。现在是冷清了。"张妈妈端了托盘放在圆桌上。

  "差不多。"瑞峥笑笑,"纪家,她也有个这样的书房。也是东西少的哟,像是住了个出家人一般。"

  张妈妈点头称是:"除了生意小姐不大关心别的,她自小就是这样。"

  瑞峥举起筷子,接上话说:"就是这样没趣……"

  张妈妈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听见,并不说话。瑞峥吃了饭,又问锦绣去了哪里,她才开口答话说是去姚姨娘那里了。

  "小孩子长的太快了,小半年不见,都能走了。"锦绣接过锦川,冲着姚姨娘说道。

  姚姨娘抿嘴笑着,一个劲的让锦绣坐床上。锦绣坐了,锦川就动个不停,锦绣便又站起来抱着他走,累得头上冒汗。

  "锦川,认得姐姐么?……还不会说话?"

  "还不会呢。会走的早,会说的却晚。"

  "不碍的。会说有什么用?会做才是本事。我们锦川,自小有骨气。"锦绣冲着锦川的耳朵,像是说悄悄话般。

  锦绣看他那眉眼里,七分是程家儿女的倔强,还有三分,倒像是姚姨娘的内敛心机。她心里说道,还是有心的好,没有心是要常常被人骗的。

  "锦川都这么大了,"锦绣在一把核桃木圈椅上坐下来,冲着姚姨娘说说笑笑间,就撇出了话:"叫我爹把你扶正吧。"

  姚姨娘愣了一会儿,又喜又惊。

  锦绣看她那模样,先开口,"甭说什么。没有那个女人想做小,你要说不,那还真是叫我看不起了。"

  "大小姐,……那我谢谢你吧。"

  "谢我什么?你觉得我一直都不愿你出头是么?不是我对你不好,也不是锦英故意跟你作对,你得知道,在你前头可是我们的亲娘。你不比我们姐妹大多少,换是你在我们的位置上,你也不愿已有人来代替自己的亲娘的是不是?"

  锦绣把锦川放下来,让他自己扶着鼓墩站着。

  "可锦川也是我弟弟,他是程家的唯一儿子。他若是庶出,将来大了心里难免有芥蒂。程家的儿子,得脊梁骨挺的直直的长大成人,得抗的起这份儿家业。"

  姚姨娘微微哽咽,狠狠的点了几个头。

  锦绣依然看着锦川,又说:"可惜,他长大,爹就老了。不能像我一样,能跟着爹走南闯北,能手把手的教。姨娘,……我总不能叫你娘亲的。"

  "别这样说……"

  "你要愿意,等他大一些,我请个师傅来教他,我那里有个很好的师傅。教他读书写字,行商做人。他愿意来纪家待些时日的话,我会亲自教他。"

  姚姨娘是生了七窍玲珑心的人,听完了锦绣这番话,才回味出来——程锦绣亲自教,程锦绣亲自管,等长大了——她儿子虽是她生的,可那性格想法却得是程锦绣的。

  可是,她不能一辈子给人做小。

  她咬着樱桃唇,蹙着柳叶眉,狠狠的下了决心。

  "有烦大姑娘了。"

  瑞峥绕过了池塘,进了姚姨娘的院子,正四处打量着,就被人吆喝了一声。他定睛一看,像是个婆子坐在干枯的架子底下纳鞋底。

  "婆婆,这是姚姨娘的院子么?"

  那婆婆的扫帚眉一挑,冲着瑞峥嚷嚷:"哪里来的小白脸!敢进咱们家的院子!快出去快出去!"

  瑞峥自觉从登州回来就变的又瘦又黑,眼下还被人叫做小白脸,是在觉得冤枉。

  "您别生气,我不是找姚姨娘的,我来找你们家的大小姐。"

  那女人把针线篮子一扔,气的翻白眼:"咱家的人,哪个也不能被你说脏了!你个风流小贼,老娘不发威你还上脸了是不是?"

  瑞峥也不气,眼珠子转一转,就笑嘻嘻的凑上来说道:"你手真白啊。"

  那女人听了就愣了。

  瑞峥勾着眼又说几句,她才明白过来这男人是在调戏自己。

  锦绣和姚姨娘听见动静出门来看,正巧赶上姚小巧拿着棒槌追着瑞峥满园子里跑。姚小巧看见锦绣,立马就扔了棒槌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起来。

  "大小姐啊,我可是把人丢尽了啊,年纪一大把了啊,还让没长毛的小崽子戏弄,我晚节不保啊——"

  瑞峥一看那架势,捂着肚子大笑不止。

  锦绣红着脸,悄悄在姚小巧耳边说了两句。姚小巧一听这是大姑爷,一口长气给咽进了肚子里,再也不好意思在锦绣面前哭了。

  "大娘,你看,我们真是对不住你了。算上上次还麻烦您亲自跑枣庄那事情一起,我给您带礼来了。"锦绣回头吩咐的了个小厮,跑去拿里。没一会儿,就抱了两匹丝绸回来。

  样子艳丽一些的给姚姨娘,样子沉稳一些的给姚小巧。姚家姐妹拿了礼,都不再说什么。锦绣再说些感谢话,就急忙揪了旁边那个笑不停的瑞峥往外走。

  "这婆子真是有趣的紧,别家可见不到的场面呢。"

  锦绣铁青着脸,没有理他。

  瑞峥一边想着:这真是那个没趣的程锦绣,一边又忍不住又上前来惹她:"那是谁啊?你们家的亲戚啊?"

  听这话,锦绣立住脚,冲他莞尔一笑:"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姚小巧。"

  一日,在杭州,瑞峥问她:"那姚小巧长得什么样子,高矮胖瘦的你形容一下。我不是负心,只是真地想不起来我曾跟她相好过。是在她嫁人前还是守寡后相好的?我不是故意负她的。"

  "她是鲁中出了名的瓜子西施。细柳眉,樱桃口,腼腆多情,乐善好施。是个可怜的风流佳人。"

  瑞峥呆在原地,现在他才知道当时招娣和锦绣是为什么笑。

  锦绣看他那表情就乐了,捂了嘴往前走去。

  先下她倒是有趣味了,他反而觉得还不如没趣的好。瑞峥气嘟嘟的跟上。

  "我爹和几个叔叔伯伯在大书房里下棋。有个叔叔听说你会打马吊牌,就找人寻了一副牌,要你教一教他。你去和他们乐一乐吧,晚上大家一起吃饭。"

  瑞峥没吭气,吊儿郎当的和锦绣走到池塘边的小路上,就自行拐弯数大书房了。锦绣又好气又好笑,顺着相反的路往锦英那里去了。

  晚上宴席上,瑞峥和一帮男宾进了屋才又见着锦绣。

  "玩的怎么样?"

  瑞峥打个哈欠:"挺好。赢了三两银子。"

  "你赢我爹的?"

  "不,你叔叔的,……那个,瘦皮猴似的那个。"

  锦绣瞪他一眼:"你赢他的钱作什么?你又不缺这几两银子。"

  "你叔叔就缺呀?我又不是存心的,把我逼到绝路非胡不行我才胡的。"

  "我四表叔小心眼着呢。"锦绣回头冲招娣招个手,"咱们带来的绸缎裁两丈给四表叔,待会儿散席了给,说是大姑爷送的。"

  招娣点点头就去了。

  锦绣一边盘算着拿回来的绸缎还能送几家人,一边被人拉着入了坐。坐下了,回头看瑞峥一脸丧气,才发现他另一边坐的是四表叔。

  都入了座,哪能起身去换。锦绣也没有做声,只跟家里的叔伯叙叙生意上的事情,偶尔也说说婆家的事情。

  瑞峥一人坐着无聊,夹了块黄瓜,拿筷子一个劲的捣。吃饱了饭,话还没结束,他就一个人溜了出去。

  锦绣没有理他。后来喝汤的时候,四表叔说这黄瓜沫海参汤味道不错。众位都没人搭话,锦绣疑惑着海参汤里哪来的黄瓜,突地瞥见瑞峥的位子前一片绿色水渍。立马借机起身,拿帕子盖住了。

  狭路相逢

  起了身在门口碰见张妈妈,锦绣问她二小姐起了么。

  "起了起了,大小姐走了一会儿她就起了。洗了脸本想见您来着,碰上您跟亲戚家的姐妹说话,就没打扰。眼下在东边的席上吃饭呢。"

  锦绣听了就打算去见见锦英。的5e388103a391daabe3de1d76a6739ccd

  出了这屋子,穿过画廊,往院子东面走去。正值日落的时辰,夕阳把薄薄的云彩照的如纱一般。院子里,几个亲戚家的姑娘嘻嘻笑着从屋子里跑出来又跑进去,都是和锦英一般大的年纪。

  仿佛几颗俏皮的青杏儿,在此情此景下,添了一点儿红,又多了一点儿甜,要熟了。

  锦绣想,锦英是该找婆家了。

  几个姑娘看见了,往画廊里招招手,叫姐姐。锦绣便走过去:"今天的宴席上倒是有什么呀,看把你们笑成这样。"

  "姐姐不知道呢,你家来了一个公子,会吟诗,会行酒令,还会武功呢。"

  "我家可没有这样的人物,只怕是别家的人,走错了大门喽。"

  几个妹妹嬉笑成一团,拥着锦绣往屋里去。里面早就上了灯,饭菜也上了两轮,姑婶们都在,锦英也在,大家都围着一个年轻公子笑得合不拢嘴。锦英看见锦绣立马收敛了。

  瑞峥正在讲他怎样在雪地里抓兔子,一张脸涨的红红的,怕是喝了不少。他回头看见锦绣,眯起了眼睛:"你们散席了?"

  "没有呢,我来这边看看。"

  瑞峥往锦绣那边走了几步,步子不稳当差点跌倒,锦绣上来搀了他。瑞峥拉着她朝在座的介绍:"这是贱内。"@

  这话一出口,本来高高兴兴的姐妹姑嫂们,就都笑不出来了。谁不认识程锦绣?只是都不晓得这就是纪瑞峥罢了。姐妹们在意的,是这风流倜傥的公子与那端正死板的锦绣配成了一对;姑嫂们在意的,是的眼前这风趣俊俏的人竟然一个花花丈夫。

  锦绣自然看出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异常,她看看那边低首坐着的锦英,既不来问好,连抬头给个眼色都没有。锦英有些怪异,但当着外人面子锦绣不能多说,只说了两句场面话。话还没完就听见瑞峥把头顶着她脖子嘟囔:"这酒后劲……大。"然后哗啦啦的,酒水汁汤搀着菜叶从他口里吐了出来,顺着锦绣的肩往下流。

  姐姐妹妹们四散开去,丫头婆子纷纷涌上来,拿着手帕盆碗收拾这污秽,外面的小厮也跑进来,忙着把瑞峥架开。瑞峥哪里肯,双手双脚齐上,猴着锦绣不撒手。他这一乱动,更把秽物动的到处都是。

  锦绣只得和瑞峥回屋去换衣裳。折腾了好一阵,才清理干净。

  瑞峥吐过了,也安静了,躺在床上迷糊过去了。丫头婆子收拾着了出门,锦绣换了干净的衣裳正准备出去,招娣就进来了。

  "席散了。大少奶奶安排的事情我都办好了,请放心。"

  锦绣正系了一半的扣子,听见说席散了便住了手。这个才想到这是在程家,万事有她爹呢,她省的张罗。

  "知道了,你早些歇息吧。"她把扣子松了,"看见二小姐了吗?"

  "二小姐像是回房了。"

  "她没说什么?"

  "没有。"

  锦绣叹口气,"没事情了,你回去歇着吧。"

  招娣望了望瑞峥答应了。锦绣看她低着头,关了门,脚步声远去了,才想到她是在担心瑞峥。

  她瑞峥翻了个身,支吾一声。

  "怎么了?"

  他闭着着眼嘟囔:"嘴里很臭。"

  锦绣哼笑一声,斟了杯茶递给他。瑞峥翻身起来咕噜咕噜的漱口,就着茶杯又吐了回去。锦绣伸手要接,他胳膊一沉就把茶杯搁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揽着锦绣的腰把她搂□。

  锦绣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已经被他的脸填满了。他离得近,粗重的喘着气,酒气喷到她的脸上。

  锦绣懵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火辣辣。

  他醉眼迷离,伸手捧起她的脸。

  这张脸,明明不是一张美丽的脸。他总觉得过于方正,可偏偏看久了却又离不了眼。

  眉,眼,是狼毫提点的,黑白分明,人说这样的女人最旺夫;鼻,口,是白云皴染的,□饱满,人说这样的女人最持家。

  "瑞峥?"锦绣有些惶恐的,眼里闪烁,仿佛噙着泪水。

  瑞峥哼哼一声,皱着眉头:"我难受得很,你得帮我。"

  锦绣一愣,随即感觉到他身上有个东西正抵着她的小腹,硬邦邦的。

  她嘴唇一哆嗦,泪水涌出来,猛地把他连人带被褥推下了床,揪着衣领跑出了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

  瑞峥躺在地上,看她逃走的背影。他想,他本不要这样的女人的,他要得是风流不羁的,是叛世离经的……

  他本是不要程锦绣这样的……

  捋了头发,整理了衣裳,踩着积雪到招娣的门前,叩响了门。

  里面还有灯火,招娣显然还没有睡下,她出来开了门,看见锦绣吃了一惊。赶忙进屋去拿了一件自己的斗篷给锦绣披着。

  "少奶奶,怎么不披件厚衣裳就出来了?"

  "瑞峥难受的厉害,我管不了他,你去看看罢。"

  锦绣话音未落,招娣撒腿就往瑞峥那里跑。开门进去,瑞峥还是躺在地上的,双眼看着屋顶,茫茫然。

  "少爷!"招娣摸他额头,掐他脉,正要回头问锦绣是怎么个经过,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门被锁了。

  "大少奶奶!"

  "你就当帮少奶奶一把,招娣。我不是事事都在行的,这事情……我不行。"

  锦绣放开锁头,回头走进雪地里。生平第一回,她觉得害怕。她从来没做过,她害怕。招娣是做过的,她不害怕。她想。她就这么含着泪,颤抖着,一个人在黑夜里游魂一样的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池塘边上。水都结了冰,冰都覆了一层雪,月亮低下反着莹莹白光。那光景显得荒凉。她就站在亭子里,白晃晃的雪里只有她黑黑的一片影子,那些荒凉就成了凄凉。

  站了会儿,觉着冷了,看见池塘前面是锦英的屋子。这时候怕是只有锦英能收留她罢?

  明明是冬天了,鼻尖还是忍不住的冒汗。怕粉脂脱落,锦英拿着香粉借着月光又擦了些。

  刚放下镜子,就听见石头敲打床棱的声音。不多不少,正好三下。这三下仿佛是救命良药一般,让她觉得安心不少。她打开了半扇门,一个人影迅速移了进来,把门关上。

  人影熟练的从床上那了被褥把它挂到窗户上,又床下掏了些破布条出来,塞严了门缝。锦英这才点了豆大的一点灯。

  "怎么才来?"

  何乃之松了衣领,在桌子前面坐了下来,脸色不是很好看,"程锦绣回来了?"

  锦英愣了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早上走的时候,看见你家马厩里停着纪家的马车。"的75fc093c0ee742f6dddaa13f

  "昨天夜里来的,姐夫也来了。"

  "纪瑞峥也来了?这下倒是热闹。"何乃之自己寻思了会,就恢复了往日的柔情。把锦英拉到腿上,亲昵了一阵子。

  "锦英,你可是我的人。"

  锦英听了,脸都红成了桃花,拿手锤他:"什么你的人。你又不去跟我爹提亲!"

  何乃之长叹一口气,推她下去,满脸苦闷:"若你爹答应我怎能不去提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处处都听你姐姐的话,你姐姐对我又……初见她,觉得她与你长的真是像,还以为她会如你一般善良,哪想到……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锦英拿手轻轻摇他:"不要再提了。我都觉得没脸见你了。她就是那样的人,做生意的手段狠辣的厉害,少有给人留后路的。我家从上到下没有不怕她的。你本不是生意人,我们好好的读书考功名就是了,何苦去趟那个浑水。"

  "你是莺莺,可我不是张生。我们也没有红娘,处处得靠自己。"

  锦英扭捏起来:"谁说你不是,你就是张生!"

  何乃之笑,又把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们走吧?"

  锦英被他的耳边风吹得酥麻麻的,软在他怀里问:"能走到哪里去?"

  "走到没人的地方去。没有程锦绣,没有程锦川,没有什么姚姨娘姚大娘,就我们两个。我没有钱,我不能给你富贵,可我能给你最大的关爱。锦英?"

  锦英两眼泪光,她是感动的,也是敢于疯狂的。

  两人相拥而泣。絮絮的又说了许多情话,说了将来两人世界要怎样安置之类之类。何乃之又讲了某处适合安身,等程锦绣一离开程家,两人就可去此地。说的锦英又是向往,又是垂泪的。

  不一会儿,何乃之就要走,锦英留他。

  "不怕我姐姐,昨夜里她也在的,也没什么事情。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

  "不成,那个纪瑞峥狡猾的很。我早走的好。这两天我不来了,你自己行事小心,不要被人看出异常。我若准备好了就来找你。"

  锦英挽留也留不住,只得恋恋不舍的送他走。

  熄了灯,何乃之摘了棉被,收了长布条,快速的出门,拐进了两个黑墙之间的狭道。接着脚下一顿,便再也迈不开步子。

  白亮的月光下,狭窄的黑墙之间,一个女人静静伫立。她看着他,皱着眉,月光下,脸上的细汗闪烁不定。双手习惯的交握在腹前,蓝黄玉镯子的光晕恍惚。

  恍如隔世。

  锦英关门的声音传来,何乃之才回过神,寻思该如何是好。

  鞋底摩擦积雪,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她侧身靠墙站着,让出路来。

  他愣了一下,并没说话,急匆匆的由她身前走了过去。

  月色尚好,天色尚未见亮,锦绣却再也不觉得冷了。

  锦绣趔趔跄跄的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屋里,坐下了。抬头看,却见瑞峥倚在门口,面无表情。

  她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半天才说了几个字出来:"你醒了。"说出来的话是气若游丝的,飘在空中。

  瑞峥看她六神无主的摸样,莫名其妙的生出一股子恨意。他从小就有女人缘,这些年他喜欢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却从来不曾恨过什么人。如今,看着他眼前的人,他竟也有些恨了。

  瑞峥拂袖离去,锦绣才又发现他的脚上竟是沾着雪花和湿泥的。突地想起他送来的那秘瓷,莫非是他知道何乃之在鲁中,他是在提醒她。

  他刚才去过哪里了?招娣呢?门怎么开了?

  锦绣突然醒过来。这个晚上真是什么事都赶在一起了,她得从头捋捋,她得想个对策出来。锦英,锦英可怎么办?锦英是真的喜欢他么?

  可惜,这不是她所擅长,这不是列了条目的账单,不是她拨拨算盘就知道那个利润更高的。这些事情,她看了想了,却很难明白原委,更无从下手。

  天色一点一点的明朗,眼里所见的事物也开始清晰起来。她想,那何乃之对锦英自然不是真心的,只要锦英能明白,这事情就很容易解决了。

  于是她定了主意去找锦英。

  程家门前的寂静也被打破。嘚嘚的马蹄由远既近,来的人在大门前下了马,把铜环敲的震天响。

  锦绣刚出了屋子,听见前面有嘈杂声便出来看。瑞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衣裳还是昨天的,没有换过,看样子并没有睡。听见前面吵,也跑出来看热闹。

  来的人是乔三,脸颊冻得通红,正被家丁们围住问缘由。

  "是济南来的。让他进来。"

  乔三看见锦绣和瑞峥,赶紧使手背摸了鼻涕迎上来:"大少爷,大少奶奶……"乔三声音哽咽,忍了一下才说出来:"老爷不行了。"

  瑞峥听了,扑哧一笑,没理乔三,揪着自己松垮的衣襟往回走,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他与程锦绣在一起,他爹没有理由骗他。锦绣赶上来,抓住他胳膊,只见瑞峥的脸色黯然,一言不发,嬉皮的样子再也做不出来

  "乔三,把马给少爷。"

  乔三慌忙把缰绳递到瑞峥面前,瑞峥看看锦绣,抓着缰绳跳上马,往济南的方向急奔去。

  程家上下都忙碌的起来,给锦绣一行生火煮饭,整理行李家什,准备马车。

  锦绣急匆匆的,顺着池塘来到锦英这里。还没到跟前,就看见乔五站在那里,锦绣上去问。乔五说是大少爷让来看着的,除了大少奶奶谁也不能进去,尤其是看见何公子不能进去,更不能让锦英小姐出来。

  锦绣体谅他道:"大冬天的,冻坏了?快回去歇着罢。"

  长长的一个大哈欠打完,乔五也是忍不住抱怨:"他占了了我的床,不让我我,在屋里呆着。我也没地方去……"

  锦绣听了,既笑瑞峥是小孩脾气,又打心里谢他想的周到,自己就没想到何乃之会去而又返。门口有两个老妈子出来拾掇,锦绣叫她们开了门,带乔五进去屋里,在外间给生个炉子让他暖着。见桌上有昨天的糕点水果,两人就都吃了些,吃了一会儿,老妈子就出来说二小姐醒了。

  锦绣想她是没睡,于是留乔五等着,她进去锦英的屋子。

  锦英洗过了脸,正在窗户前剪一株早开的兰花。十七八的女孩和娇嫩的花朵站在一起,是让人分不出那个更美一些的。

  "姐姐这么早?"

  "你也早。听爹说你最近嗜睡的,怎么今日起的这样早?"

  锦英手里的剪子颤了一下。她自小就怕锦绣的,她本还没睡下,听说她来就紧紧张张的起来了,哪里还记得自己那个嗜睡的病。眼下不知如何说,只是干笑。

  锦绣也不追究,走到她跟前捡起那朵早开的花,说道:"时候不对,开出来的定是坏掉的。太早了,不懂的挑时候。该剪。"

  锦英听了,脸色难看起来,手里攥着剪刀,转了个身往,床上坐着去了。

  "前一阵子去杭州,我答应你去打听那个何乃之……"锦绣装做不知情,走到锦英身边坐下来:"他舅舅私吞了纪家三万两银子,那银子存在他的茶叶店里,我把他的茶叶店挤垮了。他是为了一个□和人家大打出手,那女人叫佳娘,被他养在杭州……"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说的,跟我想的差不多。"

  锦英转过头来,略显得意。

  "锦英?"

  "我还知道你也喜欢乃之,你要他的茶叶店是因为他心里有我,你恼羞成怒了。"

  锦绣愣了,一时间不知道怎样解释。

  "锦绣,你长得是像我的,可是你毕竟不是我。乃之喜欢的是养在深闺的女人,不是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昨日我看见姐夫,觉得论人品长相他都是说的过去的。既然嫁了人,你就不老实守妇道好了,又何苦再挂念乃之呢?"锦英拉起锦绣的手劝慰,"我们这一路已经走的很辛苦了,钱财是身外之物,我们并不在意。你想要尽管拿去,但乃之心里有的只是我。只求你放我们一马……"

  "啪。"

  锦绣攥着拳,噙了泪,嘴唇直哆嗦,突然冲着锦英大吼:"你是谁啊?"

  声音清脆响亮,锦英捂着脸,睁大了眼睛。

  "你是谁啊?你是怎么了?"锦绣泪流满面,"我贪恋钱财?我程锦绣这些年不分黑天白夜的奔走生意倒是为了谁?我若不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你哪来的锦衣玉食胭脂水粉?我半生所得都留在程家供你吃喝,供你们享用,我出嫁可带走了几分?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何时不守妇道?你打听打听那何乃之又是个什么东西!是,我曾经以为何乃之是个好人,可我现在更知道他让我恶心。程锦英你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比我单纯……我从来不介意,我几年大好时光都给了生意我从未介意过。可现在,我后悔了。你让我后悔了。我与你同一个娘生,同一个爹养。别人怎样想我我都不在乎,可我亲妹妹不能这么想我。你不是我妹妹……"

  锦英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捂着耳朵,回过头去不理锦绣。

  乔五正在外面等着,看见锦绣满脸泪水,也不敢问。看见她跑出来,就小心翼翼的在后面跟着。一路跟到前院,马车都已经收拾好,招娣拿了个包袱给他,他三哥也在,他才知道纪家出了大事情。

  程津南来送行,看见锦绣满脸泪水自然问个缘由。

  父女窃窃私语,程津南听得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咬牙切齿的骂了句:"小蹄子,我打断她的腿!"说着就要动手,锦绣把他拉回来,又说了几句。程津南皱着眉应了。

  父女两个互相道了别,锦绣上了马车,乔五也赶紧过去,抓起马鞭正要抽,锦绣又探出来交待道:"就跟外面的人说是起水痘了,不能出门,也不能进人。找张妈妈看着。晚上也守上人,别让外人进去。这是说的过去的。"

  程津南阴着脸答应:"我自然懂。你不要挂心了,好好在纪家呆着,有事情稍个信回来。别委屈自己。"

  锦绣听了眼睛湿润,想起了许多事情,眼下只是点点头,说了声"哎"。

  程家大门拉开,两架马车奔跑出去,急匆匆赶往济南。

  23.生离死别(上)

  院子里人数不少,却已经不是往日的端药端水人来人往。由乔大主持着,早已将纪老爷买水沐浴,更换新衣,静躺着等命。

  丁眷们还有几个大夫都静静的垂手站立着或是脸色悲切,或是面无表情。只圈椅摆在院子里,太夫人坐在上面,和身后的个老嬷嬷起拨着念珠诵佛经。

  锦绣两夜没有合过眼,又是哭又是悲又是长途跋涉,眼睛红着,头发乱着,嗓子哑着。回纪家看到景象,无数处悲痛又次引发,忍不住垂泪。纪家里的人不知道程家变故,只道是为纪老爷伤痛,无人不觉得锦绣孝顺。纷纷上来劝是:总是病那么多年,熬到现在,也能是喜。

  锦绣边被劝着,边由婆子扶着来到屋外头。瑞峥就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倚靠着栏杆,仰头望着呆呆的出神。锦绣慢慢走到他面前,又站好会儿他才发觉。

  "瑞容和瑞棋在里头。"他双眼眯着,有些疑惑从里面流露出来。

  "进去吗?"

  "没有。"

  "怎么?"

  "我不知道。"罢,他把目光从锦绣身上移走,又继续望上看去,仿佛是企图在那里找到些答案。

  锦绣很想蹲下来些什么,可又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阵哭泣声传来,瑞容满脸泪水,被丫头搀着从屋里走出来。瑞棋跟在后面,出门看见锦绣头就钻进怀里,小声哽咽。锦绣忍不住也落泪,抱着瑞棋好阵劝。瑞容哭岔气儿,被扶着坐在板凳上直喘。

  一片悲悲戚戚的景象。

  接着乔大就从屋里面出来问少奶奶回来么。锦绣连忙放开瑞棋,进去看。

  屋子里暗的像是地窖样,丝太阳光透进来,照的尘灰团团乱窜。

  纪老爷躺在屋子的暗处,身上盖着棉被,只伸只手出来。本来就白,现在更白,手指瘦的像干草般。前几走的时候,他还是个老小孩,拿着拐杖仍来扔去的发脾气,今日再见,却已经是奄奄息。

  "爹。"

  "是锦绣么?"他的舌头已经老的不管用,声音从他嗓子眼里发出来,听着黏黏糊糊的。

  "是,爹。"

  纪老爷又静会儿,才颤巍巍的开口道:"……锦绣,……是纪家的贵人啊,们家的贵人。帮们家么多,只想最后在求样事情,盼着答应,就能合眼。"

  "爹,您说。"

  "瑞容啊。三个孩子里头,最疼是瑞容,最放纵的也是瑞容。瑞容像她娘当年一个样,善良的紧,也单纯的紧。……嫁洪秀才,是一生最不好过的事情……吃不饱穿不暖,洪秀才看着啊,那模样怎么着也不是个争气的人啊……怎么就那么倔。如今生了孩子,也回不了头了。她那儿子东怀,虽是姓洪,但毕竟是有咱们纪家一半的血,也承咱家的辈分。……将来不管有什么变故,可请拉着娘俩一把。锦绣啊……"

  锦绣头:"爹放心。只要锦绣穿的起绸缎,就不让瑞容母子穿布衣;只要锦绣吃的起白面米饭,就不让瑞容母子吃粗食糙粮。"

  眼角的泪掺着浊物溢出来,湿润纵横在他苍白老脸上的皱纹。

  "锦绣啊,谢谢,谢谢。我对不住你……"

  "哪能啊,没有对不住的,爹。"

  "我知道你是有怨的。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没能过上好日子。……瑞峥也是个好孩子,可惜,生错人家。从小啊……瑞峥就生性不羁,一会儿好道家老庄,一会儿又好阮籍嵇康,自打出生起就是和这个家对着干的。……早些年,要是顺着他,由着他去学老庄,学阳明先生,也没什么大不的。他不学生意也没什么大不的……可是偏偏就把他逼得离家不归。这些年,看人家儿孙满堂要多羡慕有多羡慕。儿子不回家,我空有些银子地契有什么用?……锦绣,我看的出他是喜欢你的,他喜欢的人虽多,可只有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锦绣,纪家不能没有后……你生个儿子出来,他是永远不能把你怎么着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心里酸,锦绣低着头不话。

  "……他呢?他来了么?"他艰难的睁开眼睛,期望的看。

  锦绣看他期盼的模样不忍心伤害,就撒谎:"就快,马上就来。我走在前面的。"

  "他以为我骗他是么?"

  "不,他信。这次他信。"

  "我,是不是活该啊……以前的时候精神头可好,却老骗他要死……骗到最后他不信,却真的要死……"纪老爷喃喃着,张着嘴,干瘪的舌头在口中间颤抖,似乎是哭,却没力气哭。

  "他真的来了,真的。"锦绣带着哭腔,生怕他撑不住,就想要起身去把瑞峥拉进来。回头,却见瑞峥早就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在那呆多久,只是低着头蹙着眉。

  锦绣过来,把他往前推把。瑞峥就在床头跪下来

  纪老爷又惊又喜,半没话。过好久,才颤抖着举起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他胸口狠狠的推了一把。

  瑞峥就晃晃,跟一尊不倒翁似的,晃了晃,就又晃回去。跪直,自始至终没句话。

  锦绣悄悄出去,叫他们两个独自呆着。

  近十年来的攻守、进退、两不相让。父子两个始终站在根竹杠的两头。如瑞峥所说的,至于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其实早就忘,只是游戏变成习惯,杠在两人之间,谁也不肯服输。

  到现在,在死亡面前,什么都无足轻重。面对着面,谁也没有话。千言万语也不过是父亲那苍老的手,伸出来,那么推。儿子晃晃,又晃回来,跪的庄重。

  静谧又阴暗的屋子里,时间踮手踮脚的溜走。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那躺着的父亲已经挂着微笑撒手人寰。

  瑞容从外面进来,看见父亲去世,声哀号晕过去。锦绣听见瑞容哭,急忙跑进来捂她的嘴。又叫几个人进来,把纪老爷抬到停尸板上,在口鼻上放少许新棉,见棉花丝纹不动。亲人和仆人们的哭喊声才破喉而出,时间,房顶几乎要被那哭喊掀掉。

  撕心裂肺的哭喊,让他如梦初醒——是真的走,真的。

  纷乱的悲切之中,瑞峥就那么动不动的跪着,双目空无物,他仿佛谁也不认识。锦绣在他身边并肩跪下,触碰他冰冷的手指,然后把它们攥进自己的手心里。

  账房里只有他人坐着,左首盏昏黄的油灯,更显得里冷冷清清。

  他提笔伏案,半没动。看上去很专注的样子,其实笔尖的墨已经干透,乱糟糟的分开叉。终于,攥着毛笔的手略微动动,他深吸口气,把枯黄的毛笔杆子搁回青花瓷的笔架上。

  徐奉松肩膀,头仰在椅子把上。

  面前的纸张上写着的是他些来对茶叶买卖的规划和想头,厚厚的摞纸,密密麻麻的。是个固执的人,既然不做,那就不会变。可他不是,他心比高,他无本无利的,他冒的起风险

  张雪白的宣纸上头,用蝇头正楷写着两个字,锦绣。比划细腻,写的小心翼翼。

  徐奉伸出只手来去抓那两个字,抓得手空。

  窗外,两个小厮急匆匆的走过去。

  "大少爷呢?"

  "还跪着呢,大少奶奶陪着呢。招娣姐姐交代下来的,拿些粥饭汤水过去……去厨房……"

  "中……"

  回来,日子定不好过,又是通的累。图什么,凭什么样为他们操劳?他看着都心疼。

  声音渐远,他想了想,站起来整衣衫出门去。

  从程家过来,到纪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待安放几筵香案,引魂灯,已经是深夜。瑞容晕过去好几回,由瑞棋和洪秀才陪着歇息去。

  锦绣挪动跪麻的双腿,问瑞峥要不要吃东西,哪怕喝些水也好。瑞峥不做声。他样跟泥塑样不话不动弹已经很久。低着头,背部微微弓起,脖子稍稍前倾,眼睛和眉毛蹙在起。

  他这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她看着是难过的。锦绣觉得,那是贪玩的孩子,天太黑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怜悯或者是慈悲,她从来都有那种照顾别人的性情,于是上前,把瑞峥拥入怀中,顺着他的背轻轻拍打。

  然后,从怀里传来小声的啜泣,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他伏在膝盖上痛哭流涕。

  门口的六十张雪白的纸钱,在黑夜里呼啦啦的作响。

  逝者如斯。

  他头抵在腿上呜咽,抱着她的腰,就像抱着他在世上仅剩的依靠。哭许久,他始终不肯抬起头来,不肯让看见他哭泣的模样,就那么着把头深埋到的小腹前,话语和喘息惹得她心里一阵阵热。

  锦绣只觉得精神恍惚,身体要虚脱般。瑞峥稍稍清醒后,就觉察她已经体力不支,要她回去休息。

  "我两天没睡,你不也是一样么?"

  "我惯了,你不行。回去休息,天亮了你还有事情要做,他们都指望你呢。"他赶她出去,"我自己要好好想想。"

  她何时见过他这般悲痛?不再多说,顺着他的意思。

  出门已经是东方见亮,锦绣借着光往自己的屋子那走,经过书房的时候隐约看见门口站着个人。

  青布直身,站在那里像是专门等她。

  锦绣扶着回廊走过来,眯着眼睛探问:"徐师傅么?"

  "大少奶奶。"

  "这么晚,还有事情么?"锦绣下台阶走到他跟前。

  徐奉张嘴刚要话,却见锦绣眉头紧锁,脸的疲倦。他几乎就要对她说甩了这里的烂摊子吧。可话到嘴里,就又变个样:"少奶奶般辛苦……明日里山人批书,买布裁衣的事情我为少奶奶打听好,如果少奶奶觉得成,明日里我就亲自去办,您可好好休息一番。"

  "你向来周到。"锦绣回头开书房的门,拿枚平时的小印给他,"棺木挑最好的沙木,不要怕花钱,把葬礼办的体面风光才是。你拿着这个,回头要拿银子就用它直接从账房里要。小事情不用自己亲自去办,别让乔家兄弟闲着就是。"

  徐奉看着那印章,说什么也不要:"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

  "家里的开支,能有多大岔子?切莫说岔子,你是我最体己的人,最得力的人,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拿着,我累了,不要再让我费口舌了。"

  锦绣皱着眉,把印塞进徐奉的怀里,两人出了门,锦绣把书房锁了,自行回厢房去。只剩下徐奉在门口呆呆站着。

  一枚家务用印,方正的翠绿蜡玉。他借着印底残留的印泥往手里印,两个小字赫然烙在他的手心——"锦绣"。

  红泥明艳,隶书端正。

  纪家向各家亲戚报丧,锦绣虽伤神伤气,也硬挺着操办葬礼。好在徐奉做事稳妥,有他在,锦绣真是省力许多。

  请个济南最有名气的阴阳先生来批书,定了大殓日子。隔天锦绣休息妥当起床,瑞棋已经在外面等好会儿。

  手里拿着张香烛杂物的明细单子举给锦绣看,锦绣瞄两眼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瑞棋努努嘴,指指下脚那枚红印问道:"是不是有它,就能管住咱家的所有钱?"

  瑞棋向来爱掺和家里的生意,不管是平日看见的账面,还是出门路过自己的铺子,都要问问,看看。锦绣也不拦着,既然喜欢,那就由去做。

  "五十两以下可取,以上就不成。"

  "别家的银子也是这么管着么?"

  "每家都不样,有的家使得是牌子,咱家祖上传下来的就是印。"

  瑞棋脸艳羡,抱着锦绣摇晃:"好嫂嫂,也叫我也管管行不行?"

  锦绣被闹的不可开交,训道:"这样的日子里,不要闹了。"

  瑞棋撇嘴,接着就垂泪:"他不疼我,我也不疼他。我自小没人管,只有嫂嫂管我。我一心只想和嫂嫂一个样,如今嫂嫂你也不疼我了是不是?"

  纪老爷最疼瑞容,接着是瑞峥,当真没在三丫头身上下过心思。锦绣心里清楚,看瑞棋的样子难过又得哄:"看你。这个是不能随便给的,要是人人都有份,那还不乱套?"

  "那徐掌柜怎么有呢?这个连吴掌柜的都没有。"

  锦绣不曾想过瑞棋倒是人小鬼大,倒也颇有几分心思,于是说给她听:"那不一样,这印给徐掌柜,我也不一定能留的住他,这印,就算不给吴掌柜使,吴掌柜也会一辈子呆在咱家里。懂么?"

  瑞棋恪醍懂,摇摇头。

  "……罢罢,改日叫人给你刻枚印,咱家十两以下的银子你可管,成么?"

  瑞棋擦泪,问道:"要是把十两银子管得好的,就能再管五十两是不是?"

  "是。"

  "那,五十两管得好,就能再管百两,再往后也能跟起出去做生意是不是?"

  锦绣一愣,然后摸着瑞棋的头道:"是。"

  门"吱呦"声,刚开缝隙,一只花瓶就砸到门上,碎生生摔成几瓣,瓷片溅落在地上。迈进门的婆子赶忙又把脚收回去,缩着脑袋走。

  "放我出去——我不吃——"

  "不吃就饿死你!"听那口气,站在外面的程津南像是已经不耐烦。

  "饿死我吧,饿死我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反正你疼的是锦川,疼的是锦绣,我算什么呀!"

  外面静会儿,然后才听见他恨恨的下令。

  "锁上!"

  "是,老爷。"

  门口传来铁链子碰撞的声音,程津南迈着步子气愤的走。

  锦英头发乱着,饿着肚子浑身没力气。却还是挣扎着起来,跑到门口踢两脚。明知道踢不开,只是出气罢。踢完,人也就瘫坐在地上。

  地上到处都是碎的花瓶和茶碗之类

  锦英看见那碎片,突然想,要不然就佯装用些东西割腕自尽好。等明天爹再来的时候,就装作自杀,看他放不放出去。这样想着,锦英心里又有希望。肚子咕噜咕噜叫两声,她饿的心慌,只好捂着肚子又躺下。

  太阳下落,天蒙蒙黑的时候,一个小丫头绕过门口站着的家丁,来到锦英屋子后面,敲敲窗子。

  躺在在地上的锦英,突然睁开眼睛,挣扎着走过来,掩饰不住的欣喜。

  压低声音冲窗子外面问道:"是回信了么?"

  "是,小姐。"小丫头从怀里掏出封信,从窗子的缝隙里塞进去。

  "他在哪呢?过的好不好?钱还够用么?"

  "何公子现在人在柳泉住着,他叫小姐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锦英欣慰着,把递进来的信收起来,又从怀里掏出自己写的信塞出去。小丫头在外面接。

  "小姐,纪家出事儿您知道么?"

  锦英打开何乃之的信正要看,哪有心情理会纪家的事情。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听说纪家老爷西去。这几天咱家也开始动静着,要去济南哭吊。"

  听到这,锦英心里才动。那小丫头又接着:"从咱家去济南,柳泉是必经之地……小姐。"

  当真?她觉得是连老都在帮她。

  "莺妹,你回去替问问乃之,问他还有没有钱,买不买的起马车……"锦英一顿,接着就把耳朵上的两颗珍珠摘下来,递出去,"叫他这两天务必买辆马车。"

  门口的家丁听见屋里有话声,敲敲门,问道:"小姐你在干什么?"

  "没死呢,问什么问!"

  锦英吆喝声,然后赶紧压低声音冲小丫头:"你先走吧,去把信给额送把话说了,后天再来找我。一定再来!"

  "小姐放心,我后天再来。"

  脚步声传来,是家丁往这边走过来。

  小丫头从怀里掏出张薄煎饼,从窗户缝里给锦英塞进去,然后急急忙忙的走掉。

  锦英见那煎饼,仿佛是看见燕窝鲍鱼,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24.生死离别(下)

  虽然里里外外琐碎的事情分了她一些精力去,但锦绣心里也是时时挂念着瑞峥的。

  瑞峥这些天都在太夫人那里诵经,这天锦绣处理好了丧俗事务,就来后面的佛堂看他。他诵经也好,参佛也好。总比他前几天不说话的好。瑞峥自小不喜父亲,家里理解他的人除了瑞容,也就是太夫人。

  像是要下雨,满园子常绿的松树被阴风吹的沙沙响,锦绣被嬷嬷领着进园子里去。

  这园子她不常来。新婚时候来这里敬过酒,瑞棋有一回藏在这里闹别扭她来找过,再就是每年过年来请个安,来的次数,是一只手就数的出来的。

  佛堂的大门常年敞开,远远的就看见太夫人盘腿坐在蒲团上诵经,攥着念珠敲木鱼。锦绣进去了就站在一旁等着她结束。

  "是锦绣罢?"

  "是我,奶奶。"

  "来找瑞峥?"

  "是,奶奶。"

  太夫人虽说已年过古稀,但常年修佛清心寡欲,所以身子还是硬朗的。她睁开眼睛,招招手让锦绣过去,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来。面对着面,太夫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笑了。

  "我从没仔细看过你的模样,今日好好瞧过了。等我有一天也撒手去了,也得经过你手。总得知道我有过你这么个孙媳妇儿才行。"

  锦绣急忙开口:"奶奶不要这样说。"

  "我不忌讳。死不死,是迟早的事,我也不大计较。只是我死了,你莫要办的这么隆重。我不好面子,也没有挂念,你就找个人在大明湖边上铲个坑,把我埋了就行。连棺木也莫要,知道么?"

  这太夫人行事向来有她的怪处,虽不合情理,锦绣听了也不敢违背,只能点头答应。

  见她答应,她就又闭上了眼睛。"去罢,瑞峥在这后面的草场。"说完,就又敲起了木鱼。

  锦绣点个头站起来告辞。

  走到了门口,那苍老的声音突然又响起:"你若不喜欢他,也不必将就,你若不愿再为纪家出力,也不必自责。纪家金贵了这么些年,要衰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你不能全都压在自己身上,纪家的人,尚有些骨气在。"

  锦绣愣在门口,回头去看她,她却还是闭着眼睛的,木鱼也未停下。"梆梆梆梆"声音密密麻麻的。她那个样子,叫锦绣想到:在纪家,瑞峥不像他爹,与瑞容也不大像,简直就是个天外来客。现在看来,原来瑞峥是有些像他这个奶奶的。

  要下雪了,乌云遮了阳光,佛堂人影都被抹上了一层青灰。

  锦绣站在佛堂门口,面对着菩萨底下的人,诚心诚意:"我是纪家的人,奶奶。"

  出了纪家的后门,又走了会儿,才看见瑞峥,

  他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面,那双大眼睛眯起来,让人看不见他的目光所指。衬着他前头那阴郁低洼的草场,衬着那乌云层叠的天空,他显得孤单了。他那么热闹的人,今时今日也变得孤单?

  锦绣叫了他一声,他就"哎"了一声。声音比平常的,还要轻柔一些,没有回头,他只拍拍自己身边的石头,叫锦绣过去坐。大冬天的,锦绣屁股一挨着那冰冷的石板,就打了个哆嗦。她看一眼瑞峥,瑞峥在出神,并没发觉她冷。她只好自己裹紧了毛皮坎肩,与他坐着一起发愣。

  天空的乌云一朵摞上一朵,仿佛波涛汹涌的海浪;雪化后,面前的白色草地上可以看见一块一块的枯草,那颜色发褐发黑,像是一个窟窿一个窟窿似的,要把人吞没。

  那青灰的光线中,天更远云更厚地更大,人的灵魂也容易跑的很远。

  现在,锦绣明明是和瑞峥并坐在家后面的一块青石板上,却让锦绣觉得两人仿佛穿过了无数山河,来到了塞外的荒原。除了天,除了地,就只有他和她。

  记起在大明湖上,瑞峥问她,愿意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吗?现在这一刻,锦绣觉得自己是在天涯,逐浪而行。说不上来的虚无和飘渺,除了眼前的男人,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

  她出了神。

  后来,云被风吹着走,有条缝隙透出了一点儿白,然后越来越白,最后,露了半个太阳出来。太阳一出,方才那个异样的世界便急促的回归了正常。

  那个虚无缥缈的塞外荒原,也不过是纪家后面的草场。

  "常听人说烟云烟云,原来是这样的云,叫做烟云。"瑞峥仰头说道,"瞬息万变。"

  锦绣听着,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只是想,原来阴天这种天气,是很容易让人觉得诡异的。她沉溺在刚才的世界中,一个之前她从未到达过的世界,给了她一瞬息的时间去游览。

  "释迦也好,老庄也罢,不过也是烟云,是一瞬息。我一直以为有信才活得轻松,但是,要信,也是不容易的。我这般嬉笑惯了的人很难虔诚。锦绣,你信什么?"

  锦绣回神。不解的看了他一会儿,才隐约明白。她冲他笑说,"我什么也不信,我只信我自己。"天涯太虚无,家族才是她的根。

  瑞峥也笑了,站起来看着锦绣,然后伸出手:"我们回家。"

  回家,他想他游戏人间数十年,是时候回家了。锦绣答应着,把手放在他手心里。她答应的那么轻易,他却觉得他这只手得来的真是不易,紧紧攥住了,生怕不见了。

  你不去浪迹天涯,我只能回家了。

  瑞峥牵着那只手往家里走去。

  按阴阳先生推算好的日子入殓,接着就要办哭吊。

  哭吊日,亲里朋友来的许多,几个近亲早早的就到。吴掌柜也停生意,匆匆从西安赶回来。

  反倒是程家的人是当才匆匆忙忙赶到。

  见了面,程津南先是对锦绣慰抚番。锦绣虽伤心,但向来是明智的,家里诸般事情还要安排。可是程津南却不大像平时严肃谨慎的模样。锦绣打量父亲的脸色,他竟显得焦急难耐。见他又是独身前来,锦绣心里凉,就料到几分,急切地问道:"锦英呢?"

  纪家的事情已经够多,程津南怕锦绣跟着操心,开始还是支吾不说。锦绣再追问,程津南知道她精明,自己再也瞒不住。

  "她跑了……"

  锦绣只觉得出身冷汗,浑身打颤:"怎么回事,爹,从头细细跟我说,说呀!"

  程津南摇着头,把事情大概出来:"泥走以后,我就关了她两日,跟人她出水痘,不能出门,不能见人。我叫人守在她屋外,不让她出来,想着,若是那姓何的敢再来,我就抓住给狠狠打一顿。结果,不但那姓何的自始至终没出现,反倒是锦英不吃不喝,跟我闹脾气。我宁愿饿死她,也不能放她出来!她闹了两天,这边的报丧就来,我就预备着过来哭吊。不知道是谁跟锦英说这事情,她跟我说她也要来,说话好好的,是要来看看姐姐。我想说她说来找你,找你总是好的,就带她过来见见你罢。于是她洗了脸,吃了饭,养足了精神,打了包袱,今天跟我来济南,我还当她是想开了。"程津南狠狠的骂道:"这个疯丫头啊,半路上跟我说要去小解,结果去半个时辰也没回来。我们去找,发现随身的丫头被堵了嘴困在树上,她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锦绣一边听,一边哭,这事情传了出去,谁还会娶锦英?她的一辈子岂不就这么就毁了?

  "找了吗?她跑不远的,她又不认识路!"

  "怎么不找,早一天我们就启程,为了找她在路上耽搁了一日,今日实在是不能再拖,只好留了人,我先过来,回头这边完了,我还得回去接着找。"程津南气的老泪纵横,锦绣也流着泪不知如何是好。

  瑞峥穿好麻衣不见锦绣,路找过来。远远看见父两人急躁哭泣,急忙过来问缘由。

  程津南本想着家丑不要外扬的好,但瑞峥不是别人,他久在绿林混,如果他知道不定还有什么好法子。于是就让锦绣把事情说了。

  瑞峥听明白的了,又问是在哪里丢的。

  "柳泉。"

  "哦。"

  瑞峥点点头没说别的。这些日子,他话本来就不多,现下也没有话说。

  程津南看瑞峥那样子也不像要出主意,气的直跺脚。锦绣安抚父亲,只得快些安排边完事情,让他早早退去,尽快去找锦英。

  晚上徐奉来报两的账。锦绣哭谢了一天,再加上锦英的事情已经是精疲力尽,哪有心思看那个。

  茫茫然翻两页,突然问徐奉:"徐师傅今年多大?"

  徐奉愣,拱手道:"虚岁二十五。"

  锦绣听觉得年纪也可以,回头看徐奉,剑眉清目方脸盘儿,细看看他生的也不赖,自己以前倒是没有注意到。

  徐奉被锦绣打量,脸早就红透,一听她问婚事,心里蹦蹦乱跳的很,语无伦次,不知如何好。

  "没立业,……不敢成家。"

  "胡说,人都先成家后立业的。你再不成家,当心以后打光棍。"锦绣强行打个趣。

  她心里有打算,觉得徐奉翅膀渐渐变硬,要留住他不如就跟他结个亲。原来的时候,以他的地位,是配不上大小姐锦英的。如今锦英这么一出走,再回来,人家愿不愿意要那还是回事呢。如果把锦英嫁给他那是好的,不论家世,单凭他的聪明胆子,他配锦英是绰绰有余。

  只是锦绣再往深里想想,又觉得不妥——他倒是太有聪明胆子。要是做程家婿,等将来父亲去世后,他难免在家业上干涉。他那翻精明能干,可不是年幼的锦川能罩得住的。

  "罢了,再说吧。原本有份亲要替你说的,现在还早。你呢,若是没有心上人就来找我,等孝期过了,我想法给你说一门亲去。"

  徐奉低着头没话,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出书房,回到自己屋里,怎么也坐不住,转身又回到书房前。想进去,到门口又抬不起手来敲门。来来回回几遍,突然里面的人影就动动。徐奉只好隐进黑暗处。

  夜色已深,锦绣出来锁书房的门,并没有回自己那院子里,反而转身是去西园。

  徐奉觉得奇怪,就悄悄的在后面路跟着。到西园的间厢房前头,看见里面是黑的,就"哐哐"砸两声。

  没人应声,又低低的叫声:"瑞峥,开门。"

  纪瑞峥?原来她和他一直是分房睡的?

  徐奉是第一回听见两个字还觉得高兴。在杭州就是分着的,如今回到纪家还是……他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

  远处,锦绣叫不开门,蹲在门口,像是在抽泣。他心里一阵心疼,不由自主的想走到跟前去。

  锦绣正啜泣着,突然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还以为是瑞峥。

  她来找他,是知道他与何乃之认识的时候不短,又有些黑白道上的朋友,不信他对事情没办法。=

  可是,样的日子里,他居然不在屋子里还带着还跑出去,真是让人生气。接着就又想起锦英那天的话,自己就委屈。她事事都尽心,却事事都不顺利。出了事,她向来都是一个人担待,一个人惯了,到如今要找个分担的人竟是那么难。她忍不住气的要流眼泪。

  "少奶奶。"

  "徐师傅。"那身影比瑞峥的瘦小些,锦绣急忙转过身去擦泪,不能叫自己的掌柜看见。她背着身,一边擦拭着,一边佯装平静:"徐师傅么晚还不睡啊。"

  话音还没有落,身后阵风动,就有人用两只胳膊圈住。

  "锦绣,跟我走。"他低声。

  锦绣一愣,猛地挣开,回头看清是徐奉,又难过,又尴尬,转身就走,要离得远远的。

  "锦绣!"

  他叫得大声响亮,几乎要把整个纪家的人都吵醒似的。锦绣站住,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直呼她的名字。怕人知道,她不敢再走。回过头,黑夜里他站在花架子底下,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锦绣,跟我走。"他呼唤她,请求她,小声的体谅她。

  面前个身白衣缟素的人,从他第一次见开始,他就低微的爱慕着。他怎么忍心再让她受到伤害?

  "这些天我算过茶叶的行情,打听朝廷里的情况,也看准好几个茶山。锦绣,它们比起绸缎棉布那其中的利润不是可以想象的。我相信,自古茶盐才是王道。我带你走,离开纪家,我们去江南定居,去徽州。上次去湖州路过那里,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宜茶宜林,有成群的生意人,谁也不会瞧不起做生意的。徽人还仗着先祖皇帝的余威世代不必服役纳税,我们在那里年事长,自然也受恩泽,对生意更是有利。"他老早就规划好,兴奋的与描述,畅想着将来是何等美妙。

  "徐师傅今日是喝酒么?早些睡吧。"她转身又要走,"回去好好睡晚,明日里,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你做你的掌柜,我还是我的少奶奶。"

  "锦绣!"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着分外的大,锦绣却没有再停留,逃也似的的往前走。

  "你不要给我说什么亲事,你也不要再呆在个苦难的地方!"徐奉从后面疾步追上来:"如今纪老爷已经不在人世,纪瑞峥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一无是处。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拴在这个家里?你明明可以活的更快乐,为什么你要甘心让他们拴着?为什么你甘心跟纪瑞峥去做那有名无实的夫妻?你日日悲哀,你为他们赚银子,供着上下百多号人庸人,可我不是,锦绣,我能比你赚更多的钱,能让你安逸的过日子,我来养你!"

  锦绣停下脚步来,站立在寂静的黑夜里,黑暗无边,看也看不到尽头。早已经肿痛的双眼里面,竟然还有些悲哀在蠢蠢欲动。她真的累,为什么世上所有的悲哀来折磨?让她连苟延残息之力都没有。

  见她站住,徐奉露出一丝笑,轻轻的扳过她的肩膀

  却见她回身一甩,"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的耳光清脆响亮。

  "你算哪根葱?"

  徐奉的笑与期盼并僵在脸上。

  "你从无所知到现在,我一手把你带起来。如今轮的到你来教育我怎样做生意?你养我?"

  徐奉异常认真,听了话竟然又重重的点了头。

  锦绣笑,似乎觉得可笑,指着他胸膛带着泪哈哈大笑:"你凭什么?你一个月月钱才几两?你凭什么起家?"

  "你。"他郑重地几乎要指发誓,"锦绣只要你跟我走,你就是我起家的资本!只要你信,我就能捧来金山银山给你!"

  他的野心让他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他以他的爱恋,给他的野心赋予誓言般的神圣。他等着,只要她答应,他就会带她远走高飞,给她幸福,只要她答应……

  他的期盼中,她终于启齿吐四个字。

  "我不稀罕。"

  她不稀罕。

  看着拂袖远去,他再也迈不开脚步去追。只是个人站在原处,泪水落下来。

  他的心几乎要被那四个字扯烂。

  他一生的野心和爱恋,全都被她践踏在脚下,发出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

  程锦绣。

  锦绣闩了门,再也支持不住,瘫倒下来。似乎是要崩溃,经受不起般紧密如暴雨样的摧残。纪瑞峥,你去哪了?

  ……

  那是她的心血,她一手调教起来的生意奇才。她以为他能再留几年,在她身边一直做她的左右臂的,如今是不可能了。

  他长的太快,他的野心和企图恣意生长,都已经不再的掌控之内。

  这样的人,是终究会走的。她本企图用最大的信任留他再多一些,却还是不能。只是不曾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她应该走么?她这一生是可悲的么?嫁一个不爱她的人,为家人忙前想后,她还受人闲话,连自己妹妹都不懂自己。她是可悲的罢,有足够的理由逃脱这里。可是,她是程锦绣啊,那个生来活在重担底下的程锦绣,叛逆和逃脱不是她能做的事情。她只会逆来顺受,这样悲哀的活下去。那重担是长在身上的一块臭肉,疼痛难忍,却此生此世都无法卸下。

  活的快乐?下一世吧,下一世再活的快乐,做个浪迹涯的女子,逍遥自在,快意恩仇。今世,她只是纪家的人。

  隔清晨,乔大来找锦绣,徐师傅突然辞别。

  是,太突然。锦绣只是应了声,没有再说别的。

  乔大与徐奉交好,本想再问问缘由,却看锦绣愁眉苦脸,眼圈红着,想必是操劳过度。遂把心里的话咽下去没再敢问。

  中午下起雪,招娣给锦绣在屋里摆小桌吃饭,正吃着,瑞峥就阵风似的突然闯进来。

  锦绣看他身上是密密麻麻的雪粒子,就回头吩咐招娣:"给他扫扫雪。从哪里来这是……"

  不待锦绣说完,瑞峥一把夺下她的筷子,就拽着人往外头走。他直接骑马进来的,马匹就在门口。

  "他一定是和你妹妹有暗号的,或者是有隐秘的书信来往。"

  "谁?"锦绣被他推攘着很不舒服。

  "何乃之。"

  锦绣听了这话呆了,任凭瑞峥打横抱起她上马。

  "我从柳泉找起,昨夜里在客栈里看见他们。今早上何乃之发觉了,正匆忙领着她往南走。我们得抓紧撵上。你妹妹不会骑马,坐着马车,很好找。"瑞峥上马,拽着缰绳喝声,马儿就嘚嘚窜出纪家。

  "我也不会骑马。"雪本来不大,可骑在马上急速奔跑起来就是另外回事,脸上刺拉拉的疼。

  瑞峥把往怀里揽一揽:"不是会赶马车吗?那差不多的。"

  锦绣忍着脸上的疼,不再做声,锦英在那等着呢。

  "我有朋友跟着他们,忍一会儿,我们定能赶上。"瑞峥用自己的皮毛大衣裹着她。

  25.情何以堪+游戏人间

  锦英私奔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她没想过这对家族名声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她想着自此之后,就算是与何乃之两人双宿双飞,心里就只有兴奋。

  从前几日起就阴天,一直也没有下下雪来。今日是终于下了,而且越下越大,现在已经是大朵大朵的,如没有弹开的棉花般飘飘荡荡的往下落。

  这样的气里自然是很难赶路的,走的艰难。马车吱呦吱呦,何乃之心里都是气,他什么时候赶过马车,真是落魄到这样的地步。

  车帘子撩开,何乃之的舅舅出来替他。

  何乃之不让,他舅舅就给他使个眼色。因为冷的缘故,他脸上的酒刺个个都泛着红,更显得样子凶狠。

  何乃之理会了,进了里面去。

  锦英看他满身的雪花赶紧来给他扫,扫净又体贴的把自己的棉衣撑开,让他也裹进里面去取暖。

  "冷么?看你冻得。咱们快到么?"

  "早呢,这么大风雪,怎么也得明天到。"何乃之脸色不悦,锦英只当他累,拱进他怀里没说话。

  何乃之劝他:"后悔是还来的急的,回程家去就没有这样飘离,也不必受苦。"

  "你怪我出来的突然么?"锦英抬头问,不等何乃之回答,就又把身后的包袱拿出来给他看:"才不突然呢,我想整整两天,东西都收拾好,你拿去。足足够咱们活一辈子的,你还觉得突然么?"

  何乃之捏这里面丁零当啷的金银首饰,勉强笑了。

  "以后别这样任性。"

  锦英撅着嘴,又忍不住笑出来:"那得,看你待我好不好。"

  何乃之还想再劝,掂量着那包袱里的细软,一时间,也想不到好的托词。还是犹豫了。

  突然他舅舅在外面吆喝两句,像是出什么事情。何乃之和锦英都探出头来问怎么。

  风雪声太大,他们这样摇摇摆摆的走在雪地里,等他们听见马蹄声,纪瑞峥的马离的很近。没多大会儿功夫,那马匹已经能就和马车并驾齐驱。

  他们三人全靠一匹马,是怎么也没有纪瑞峥的快。瑞峥拿鞭子往他们的马上一回抽,马就嘶鸣一声,停下来。马车停下来的太急,马车上的三个人都是一阵前后晃荡。

  锦绣满身的雪花,瑞峥扶她跳下马,她就猛跑到马车跟前扯开车门。何乃之和锦英正相拥着稳住身体,坐在马车角落里面

  看看何乃之,再看看锦英,真是荒谬。

  "程锦你英下来!"她带着她一贯的严厉。

  "不!"锦英也带着自己一贯的任性。

  "你毁了你自己你知不知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你下车,我只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锦绣软了几分。

  她面容憔悴,眼睛红肿,锦英看着有些心疼,也还是狠下心"哼"了一声,坐在马车里闭上眼睛不看锦绣。

  何乃之劝锦英下去,锦英也不下,狠狠的瞪他一眼,他也不敢再劝。

  锦绣站在雪地里,雪花盖的她满头满脸的都是,她气的不出话来。瑞峥过来拍拍她肩膀,给她弹着雪道:"再等会儿就好,官府的人自然会来把他们带走的。"

  锦英睁大眼睛:"我们又没犯法,你干什么找官府?"

  瑞峥撇撇嘴赖皮的:"我们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抓你的相好的,随便安个拐卖良家妇的罪名什么的,那还不就是几两银子的事情么?"

  锦英气的伸手要抓瑞峥,被何乃之拦住。只僵持会儿锦英就想到:哪怕瑞峥几句话是虚,但是逼急他们真做也是很可能的。姐姐的手段还能不知道?锦绣已经逼得乃之倾家荡产,断不能因为自己,再让锦绣把乃之送进牢里去。

  想这到,她仰着下巴问:"只说几句话?"

  锦绣忍住气,点头:"只说几句话。"

  "有话快说,我们还得赶路。"锦英气呼呼的下车。锦绣看何乃之一眼,便把她拖得远远的才开口。

  何乃之不放心的也下马车,往前走两步,被纪瑞峥给挡住。于是他斯文的退回来,只站在马车跟前。他是不愿意面对瑞峥的,今天这样面对面站着,似乎有些势不两立的味道。

  曾经,就算不是兄弟也是一起耍乐的朋友。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大都是高兴的,一起游玩,一起风流。如今却不一样,一个已经落魄,另一个依然阔绰如昔。这让他不甘,也觉得人世不公平。他明明是起早贪黑努力奋斗的那个,凭什么这个只知道玩乐的反倒比他得到的多?

  瑞峥看他一眼,笑笑就转过身去。人与人,就是这样可笑吧,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甩也甩不掉。最最痛苦的是朋友变成敌人,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下着大雪,姐妹两个在远处的路边争执着。姐姐拉扯着妹妹,妹妹把姐姐的手甩又甩,到什么把姐姐气急了,甩手一个耳光打上去。

  锦英愣了愣,捂着脸回头就跑。

  锦绣想是自己真的疲惫的没有耐心,后悔也来不及,追在后面再怎么也没用。

  锦英捂着脸吼道:"话说完了!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锦绣追过来,知道自己是让她彻底的恨了。气的朝车里喊:"好好,你走!你走就是!"

  话一出口,她想起什么又不甘心。在马车下面追上她。锦英要挣脱,又是一阵拉扯。最后锦英挣脱不掉,就背过去身不看锦绣。

  锦绣擦了泪水,喘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回头看看远处的何乃之,贴近锦英悄声道:"今日一走,前途难料。也许你再也不会见我,你恨不恨我无所谓,我程锦绣对得起地祖宗。你呢?程锦英?"

  锦英白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你走。我放你走。可是不管你回不回来,只一点你给我记好了:从你出生起,十八年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的生养之恩点滴未报。忠孝礼义四个字里头,礼义你是没有了,忠不忠自你己心里有数。只是'孝'字你若是不尽,你怎么生而为人?日后受了什么伤害,你的心爱死爱活是你的事情,但你那身皮囊是父母生父母养,那皮囊不能死。你得留着,回来尽一十八年孝道,还一十八年恩情,那肉身才生死随你。在这之前,你没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你知道么?"

  她觉得乃之对她不是真心是么?她觉得她不忠不孝是么?锦英听了招这话,不知怎么反驳好,气冲冲的,乃之难道会逼她去死不成?她脸上被巴掌打得生疼,一肚子恨意。

  "承蒙吉言。"锦英冷笑点头,甩了锦绣就往马车上走去。

  何乃之看回来,跟在后面问了些什么,又回头看看锦绣。两个人上马车。

  瑞峥讶异的问锦绣:"就这样?"

  "就这样吧。我不是咒她,不是。我也希望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兴许是我太悲观了……"锦绣脸额被冻的红红的,无奈的呜咽着。一身的孝衣未脱,在冰雪地里哭哭啼啼,她也是软弱的。出来的匆忙穿的单薄,瑞峥过来把自己的皮毛大衣披到她身上,上来抱住她。

  今看见姐妹两个相处,他心里想,也难怪锦英养成那样的性格。锦绣和程津南一直以来对锦英都是严厉教育,但也严厉不到哪里去,每每到最后却也都是心软,任由锦英去胡闹,无形中让她成了天不怕地不怕,天下我最大的性子。

  瑞峥想,将来他自己的孩子可不能被这样教育。

  抬头,看见前面的马车摇晃下,马夫抽好几鞭子马儿才跑动起来。

  "那个马夫,是个生手啊。"他笑。

  锦绣心只在锦英身上,根本没看眼那马夫。听了瑞峥的话,抬起头来看。正巧看见车帘子的角被拨开,里面的人见她抬头就赶紧放下帘子。

  忠孝礼仪?锦英扔帘子,"哼"了一声。哼是哼声,可是还也是忍不住的心慌,她真的是做错了么?若真如锦绣所的,她还真的是猪狗不如。她当然不是,不是,她只是为爱情逃避束缚才跑出来的,她没有不忠不孝,……顶多是欠缺礼仪罢。

  何乃之看她精神恍惚,问道:"这么舍不得?你后悔是么?你若后悔,是可以跟她回去的。我不勉强。毕竟你有那么好的前程,跟我的日子是很苦的。"

  "不!"锦英摇头,扑入他怀中坚定的,对自己说:"不!"

  何乃之拥着她面露难色。

  "事到如今,我真是不知道怎么了。如果真到了家,见了她,你若还是这样坚定,我也就由你去了。"

  锦英没听明白,却还是嘴硬:"我自然坚定。"

  因焦虑过度,那日又在风雪里吹许久,锦绣终于扛不住,病倒了。好在身子骨向好,发身汗,就退下烧来。累了,裹着被子卷着身子像个小孩一样,呼呼睡了过去。

  瑞峥吃了早饭过来看,见着她那个样子心里不禁一阵暖洋洋。想她在杭州的时候是多么精明,口齿伶俐又知人长短,把那些个茶叶老板们摆弄的团团转。可是一等面对自己的妹妹的时候,又是无能为力的。毕竟太亲,牵扯感情进来,她就不是那样精明,甚至是糊涂的。

  这样也好,他想,他总要有个用武之地。

  瑞峥站在床前,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转,回头看看四周没人,俯身去亲下她。还没亲着,就被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呛了一口,跌坐在椅子上。瑞峥皱着眉头,吐着气,一脸嫌弃的抹着嘴,怎么忘了她刚发过汗呢。

  罢了罢了。他暂时放弃这事情,想来日方长

  刚起身穿上自己那厚厚的狐皮斗篷,又换了皮靴子,招娣就进来了。

  "少爷要出门么?"她一边把水盆端到脸盆架上,一边问道。

  "是。"瑞峥蹬上靴子站起来,"那些老掌柜的都走了吗?"

  "走了,七日一过就走了。"

  "吴掌柜的来了?"

  "来。听人徐掌柜的走,许多事情都得吴掌柜上手。他每日都忙的厉害,早早的就过了来。"

  说起徐奉离开纪家事,瑞峥若有所思的哼哼两声,抓起马鞭就要出门。

  "好好的给她擦擦,臭死人了。"

  "是。"招娣低声答应着,拿布子在温水里浸湿。

  水不是很热,可天气冷的厉害。脸盆口团团水汽涌上来,让招娣的脸也蒙了层模糊的湿气。

  瑞峥从她身后走过,不禁停住脚。白色水雾里,桃花脸,杏仁眼,唇红齿白,他竟有留恋,怔怔不能动。伸出手去,捞了她后面的一缕头发在手心摩挲。

  招娣唤他一声少爷。

  瑞峥揉着的头发笑:"这般让人怜,那日,怎么就没有要呢?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他一向没有忌讳,说话只随自己的性子,没想太多。可招娣听了脸就腾的就红,紧紧咬嘴唇,牙齿下面渗出白色的印子。

  瑞峥见状连忙把那头发顺在胸前不敢再动,慌忙解释:"我对不住你一次,怎么能再对不住你第二次。别怕别怕,我是不会的。"

  招娣不说话,别过脸去,只是在水盆里使劲的搓洗着。

  "我不能委屈她,也不能委屈你。你放心,等丧期过了,我一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去。"他郑重的说道。

  "我知道的。我不图那些。我一直知道少爷是好人。少爷,能回家是好事。"

  她絮絮的说,背后却没有回应,瑞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招娣拿手背摸了泪,咽了咽口水。

  锦绣裹着被子,翻个身子侧面朝里,睫毛抖了抖,还是又合上了眼睛。

  招娣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要过来给她擦拭。

  三间毛坯屋,屋顶的稻草上堆着雪,仿佛不小心就压塌。墙角有个灶台,所以那墙有两个颜色:有半边儿是泥坯的黄,还有半边儿是灶烟的黑。

  看着起来确实寒碜。锦英站在毛坯屋前头的时候,还没想起来追问之前自己给何乃之那么多钱,怎么屋子还是这样的。她没有想问之前的那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只是想,这也没关系,她还带了钱来,总能盖一座好的房子。位置也不能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应当靠山面水才好。方才来的路上经过一个湖,那里的风景还不错。

  她还这样想着,替自己,也替何乃之话。

  可是进毛坯屋,当看见里面还有两个人的时候,她的脑袋才"轰"的下懵了。那些不好的预感是怎么也压不住,怎么骗自己也没有用了。

  "正说着呢,耐们就回来!"

  两个人正在笑着话打包袱,一个穿着粗布棉衣,一个穿着明衫艳裙。

  "何公子,耐来,我可就走咯,佳娘向来胆子小的唻,莫要佳娘寂寞吆!我相信你厉害喽,好好待她!"那个穿着鲜亮的人嘻嘻哈哈的跟乃之说话。那话不是本地话,那内容也不应是个好人家的女人说的。这些,但锦英还是隐约听得出来。

  那鲜亮女人跟何乃之告了个别,就直接背包袱出门上了马车,外面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想必是走了。

  锦英愣在原地。

  "里屋炕上说话,路上冻坏吧。"留下的那个女人过来拉他的手,如果,没听错,这女人被称作佳娘。

  锦英心里觉得不对劲极。惶恐的用眼神质问何乃之,何乃之却勉强笑了,没答话,直径走到门外。外面传来轻声的询问:"舅舅?饿了么?佳娘做了粥。"

  是佳娘,没错。这么熟悉的名字,她是在哪里听过的?

  锦英警惕着,被拉着进里间去。那女人要拉她上炕,她看看那黑黢黢的被子,站在原地没动。那女人笑了笑,又拿个铁棍般的东西熟练的捅捅炉子,火就轰隆隆的旺旺的烧起来。

  "以前的日子也不是这样的,但是能和乃之在起,这样的日子也是好的。"

  她和何乃之在一起,那她程锦英来,又是算什么?

  她擦擦手,又问锦英:"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锦英抬起头来,漆黑阴暗的屋子里,借着炉火的光,锦英才看清楚她的模样——细眼,薄唇,八字眉,笑起来温柔的像水。模样是漂亮风尘的,语气和动作却又是贤淑的。

  "你是谁?"

  "你叫我佳娘就好。"

  佳娘。

  锦英呆呆没话。她听过个名字,记起来,……是那个妓女。锦英的泪无声的流下来,原来,锦绣说的何乃之为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是真的!锦绣的所有的话都是真的?

  他欺骗她?他背叛她?

  ……

  骄傲的程锦英终于流出无声的眼泪。

  "妹妹别哭。我猜你也知道我是谁。"佳娘过来扶着她,叹口气,"早就说,不要去接你就是,你疯跑一阵,找不到他也就死心。我就知道是受不了的。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想的明白呢。怎么愿意过这种生活呢?可是乃之是好人,所以你传信出来要走的时候,他也还是去接了。要是真没良心的人,还不就把你晾在荒山野岭里不管么?他"

  佳娘一边说着,一边安抚锦英。

  锦英只是蹲在地上无声的啜泣。这个没人能容忍撒娇的地方,她才知道她错了,是真的错了……

  "程小姐你也是好人,他还是去接你了呀。我们也不忍心再骗你,有心跟你好好的说清楚。你别怪他,他是图了你一些钱财。我们如今落魄,他没有生计,我也不能再那样赚钱,想个下策出来不过是先度过这一段。没想到你这么痴情。好妹妹,你要是愿意留下,我是再愿意不过。我这样的人是不能生孩子的……肯赎我,肯养我,这样的男人我一辈子都跟定了。我不会走,程小姐也可以不走。"

  锦英突然跳起来,发疯的边骂边厮打:"是你,是你,你们合起伙来骗我,骗的我拿钱出来给你们花。他把我的钱都花在你身上!都赎你了,都养你了!凭什么凭什么,给我还回来!"

  她母狗一样的跳起来去抓佳娘的头发,佳娘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任凭锦英厮打。不动也不还手,头发被抓的散髻,脸上也有指甲印。

  何乃之听见里面的动静,跑进来拉开两个人。看见佳娘脸上的伤,急忙心疼的上去抚摸。

  锦英站在一边,看着何乃之那般心疼佳娘,多一眼也没看自己,心里受莫大的屈辱。

  "何乃之你怎么能样对我……你让我看不起你!"

  "我看的起!"佳娘把何乃之挡在身后:"你别骂他,你打我好了。他骗你的钱,是我给他支得招。"佳娘咬了嘴唇,冷笑道:"我做了一辈子的妓女,他做这一回算的了什么。他比我强多……我看的起他。"

  那两个字出来,何乃之连忙捂住佳娘的嘴。他万般疼惜,生怕她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是啊,锦英想,是啊。

  何乃之分明不是张生,分明不是梁山伯,她根本不是崔莺莺,傻傻的被人骗了。

  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罢。离开程家,骗父亲,骗姐姐,骗自己。

  她都做什么了?

  锦英迷茫茫的往外头走,刚拿起她的包袱,何乃之突然上来拦着,两人抓着包袱谁也不放手,惹得那些金银首饰在里面来回碰撞,叮铃咣啷的响。

  "锦英,我心里若不是喜欢你,就不会去柳泉接你,就不会带你来这里……"

  锦英看他手里紧抓着包袱,好奇的盯着何乃之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个好奇的孩童,那模样让何乃看之发怵。

  看够了,锦英才笑。锦绣就是样的,越是跟你生分,就越是尽力笑的真心。她学姐姐那样笑,学的不好,笑得吓人。

  "所以,我要为此多付银子是么?"

  何乃之一愣。

  锦英啧啧嘴:"你的情,值几个钱?"

  佳娘听了一哆嗦,何乃之看着锦英,半天,才伸手出去,甩了她一个耳光。

  从前,瑞峥是很想做个浪子的。在他浪荡的这些年里,既摘花采蜜,也广交朋友。他的那些朋友虽说不上是那种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的生死之交,但也是讲义气的。至少瑞峥本人是很讨人喜欢的,他有情义,而且出手阔绰,并且容易骗。最重要的是你骗了他他也不介意。云淡风轻的笑一笑,大家又是好朋友。这样的人,谁都想与他做朋友,从妓女到名士,从劫匪到官员。

  这天出了纪家,从早晨跑到中午,最后瑞峥在路边的一间小茶馆前面下了马。说是茶馆,其实是路边两三个草席搭起来的歇脚地儿。

  那里已经有三五个壮汉在等着,穿粗布衣裳,喝大碗酒,风尘仆仆。看见瑞峥来,其中一个瘦子上来迎接。

  "纪老弟,可对不住,那小子狡猾的厉害,拐了几个弯就把咱们给晃没了。"

  瑞峥听了有些失望,但也没不高兴,还是咧着嘴拍拍那瘦子的肩膀说道:"没事没事。王二哥也着实辛苦,大冬天的起黑摸早的跟着那三个人。辛苦辛苦!"回头朝倒茶的老头吆喝道:"来来来,喝酒钱我请了!"

  其他人听了就吆喝着举起酒碗敬他。

  纪瑞峥不着急,上回他看见那赶马车的人是侯掌柜无疑。他知道这里离是候掌柜的老家不远,他们八成就是在附近了。

  王二见瑞峥好说话,又笑眯眯的拉着瑞峥来坐解释。

  "咱们就跟到这附近,给跟没了。这里都是山,隐秘的很,稍稍跟的远了点就能给跟丢了。那小子看上去熟悉的很,马车虽然赶得不溜,可路可是走的溜。他要是没在这地方混过个一两月,那算我王二是个睁眼儿瞎!真格的了还,我还能看不住他?他一定在这有老窝!"

  瑞峥说是是是,王二哥是行家,不能让他给晃了。王二那胖侄子端着大碗来跟瑞峥对饮,几个人都凑过来说了说近日的状况。

  "有好几个晚上那老头都趁着那大姑娘睡着的时候,在她跟前转悠。眼睛里狠狠的放光啊,荒郊野岭的,这说下手就下手啊!"

  "是是是,真不是东西。我看就算那老的真下了手,那年轻的也不能把他咋地。毕竟是半个老子,舅舅舅舅的叫着。"

  "是这么回事儿么?我怎么觉得那老头是跟那姑娘有仇呢,像是要动手掏刀子似的。"旁边的大胡子说道。

  那胖子白他一眼:"去去去,那是深情,不是仇恨。目光都差不多,你分辨不出来,就别瞎掺和。"

  大胡子撇撇嘴,不再做声。瑞峥呵呵干笑两声,也不好说。

  胖子一口咬定是老头子起了色心。他摸摸下巴,小声问道:"其实,他下了手咱们一定得去拦着是不是?那你们说,那是干之前去拦着呢,还是完了事儿再去呢?"

  他叔叔朝他后脑勺上一巴掌:"什么之前之后的?当然是中间去。要有证据啊!没听人说捉奸要在床么?他没开始咱们去了,那老头不承认啊,那完事了再去,咱们就不叫英雄了!"

  胖子捂着脑袋,委屈的点头:"是是是。"

  王二回头问瑞峥:"那仨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啊,值得咱们这么跟着?"

  瑞峥听了刚才那番讨论,实在是不敢说是自己小姨子跟人私奔了。就打着哈哈说,那是他们纪家的一个掌柜,和他外甥合伙骗了纪家里一笔钱逃走了。自己又添油加醋的加了几个细节,说的跟评书似的惟妙惟肖,引得一群大汉扎成一小堆儿,听得全神贯注。

  正听着,又从西南来了一群人,六七个,那模样打扮也是混江湖的。两拨人互不认得,开始也是谁也不招谁。

  来的人下了马,另寻几个桌子坐下来要酒喝。茶馆老板委屈的说这是茶馆,哪里来的酒。

  "他们喝的不就是酒么?"

  "那是大爷们给了赏钱,咱们跑了三里地买过来的。大爷你们给赏钱,咱们就再跑一趟。"

  后来的这帮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显然是没有多少钱。只能都气呼呼的瞥了瑞峥他们一眼。

  那一群大汉都在听故事,谁也没注意着挑衅的眼神。只有瑞峥抑扬顿挫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

  听见那说书一般的声音,后来的这帮人群中,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站了起来,寻思了寻思,就冲着这堆大汉喊了声:"纪瑞峥!"

  "哎!"

  瑞峥抬起头,看见那少年就着实的给惊喜着了。

  "于老四!"

  于仕铭看见真的是他,就二话不说跑过来朝着瑞峥脸上就是一拳。瑞峥措不及防,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跟于仕铭同来的人,一看喝酒的是仇家,正好可以撒气,也都纷纷涌上来打。王二见有人欺负他纪兄弟自然也得上来帮忙。一时间小茶馆鸡飞狗跳,两伙人扭打在一起。

  瑞峥一拳回过去:"于老四,你干什么打我!"

  于仕铭扑上来,拖着瑞峥的脚,死都不放手:"他妈的你干什么!你自个儿偷偷跑回家去会媳妇,把我一个人丢到海上去!海船一开,我想跑都跑不了!天天的漂在水上,风吹雨打,吃不上香的喝不上辣的,满船全都是臭男人。你这般陷害我你还有脸问我!妈的,纪瑞峥,我今天不揍扁你我就不是个汉子!"

  瑞峥蹬他:"你水性那么好,留下来帮帮戚大人也是应该的!"

  于仕铭一个跃身就把瑞峥压在底下,恶狠狠的骂:"你他妈本事那么大!把什么小破船都划得跟龙舟似的漂亮,你怎么不帮?把我扔过去,你自己倒回家找媳妇儿去了!"

  瑞峥被压得脸都歪了,听了这话却偏偏得意的哼哼起来:"我有媳妇儿才回家找,你要有也让你回家找。你有么?"

  于仕铭听了更火大,翻过瑞峥来正要再打。揪着他衣领,却见他穿衣裳是从里白到外。

  见这,于仕铭的火气就"腾"的消失了,换下来一脸的悲伤:"我听说你爹过世了?"

  瑞峥的嬉皮的笑僵在脸上,两个人都顿时觉得情绪沉重。

  于老四松开他:"我听人家说了,这几日回来看看。节哀顺变。"

  "回来看什么?海上多好。我想去还去不成呢。"

  瑞峥躺在地上不起来,于仕铭伸出手来拉他,他也不接。

  于仕铭泄气的在他旁边坐下:"听说你爹去了,我这心里就恐慌起来,觉着,那也快轮到我爹了。我爹他老人家生平爱好不多,除了数钱就是拿着棍子冲我施家法。所以我早些回来,让老人家尽兴罢。"

  瑞峥听了,心里难过。想还是于老四精明,自己怎么就没有多回来一些日子呢,否则现在也不是这样遗憾。二人彼此会意的露出苦笑,瑞峥爬起来擦了血迹淤青,和于仕铭蹲在土里聊起了过往。

  于仕铭从南边的浙闽海岸上过来,说了船上的事情,也说了些风流的事情,最近那家的姑娘风头正劲,原先的那个姑娘已经色衰回老家了。

  王二肿着眼睛跌倒瑞峥身上,看了他们两人的和气样,一脸委屈的问:"二位倒是还打不打?你们不打,咱们还打么?"

  这年头,谁都能甩她个耳光是么?她姐姐打她也就罢了,她爹打她也就罢了,凭什么那骗她吃骗她喝骗她金银的人,也能理直气壮的打她?

  锦英疯魔了似的跑出那三间土坯房子,门口何乃之那猥琐的舅舅也恶狠狠的盯着她,连他也要打她么?

  她也怕,也难过,拿不了自己的包袱,就一个人晃晃荡荡的往回跑。她自幼长在闺阁,鲜少出门,凭着记忆,从何乃之那里跑出来跑到了那湖边她就迷路了。

  她累了,蹲在那里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她回去,回哪啊?回家么?她没有脸面了,回去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又没有带回金榜题名的郎君,她回去作什么?

  望着前面的湖,她不如一头扎进去,不了了之。

  下了几天的雪,那湖水本来就不大,眼下全结成了冰,她想跳下去,却连冰都踩不开。

  她真是没有用,锦英躺在湖面上,看着灰蒙蒙的天,心想,再来场大雪吧,能把她冻死也是好的。

  躺了许久,也没把她冻死,反倒是天要见晴了。

  连老天都不愿意帮她了。

  ……

  从你出生起,十八年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的生养之恩点滴未报。……你那身皮囊是父母生父母养,那皮囊不能死。你得留着,回来尽一十八年孝道,还一十八年恩情,那肉身才生死随你。在这之前,你没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

  她不孝,她是不孝,她从来没有孝顺过,总是让父亲生气。

  姐姐,你说的对……

  锦英恍然明白,她从那执拗中抽离出来,再想起锦绣的话,才体会到:姐姐料到了事情的结局,料到了她会走投无路……姐姐是在变着法的劝她不要轻生……不是骂她不忠不孝……不是骂她,是劝她……她才明白……

  她躺在冰上小声的啜泣。

  世上只有姐姐是宠她的,只有爹是对她好的。偶尔,那个姚姨娘也是会关心她的。她想弟弟了。

  "爹……姐姐……"她仰面朝天,嚎啕大哭。

  停了手,一片狼藉的茶舍里已经没有一片完整的桌椅,十几个汉子只好席地而坐,对酒畅饮,互相介绍。都说这就是不打不相识了,咱们汉子们就应该这么相识才叫汉子。

  热闹气氛中,于仕铭一边用脚撑着只有三个腿的桌子,一边伸一只手出去捣捣瑞峥。表情神秘兮兮的:"正有件奇事呢,你猜我刚才遇见了谁,我遇见佳娘了。"

  瑞峥一惊:"谁?"

  "早先和何乃之相好的那一个,何乃之迷她迷了好一阵子,还为此跟别人打了仗。是你出银子摆平的,你忘了。"于仕铭继续说道:"戚大人调往浙江,我跟着顺道去杭州玩了两天,听人说佳娘早就让何乃之赎身了,跟同何乃之回老家做妇人去了。正巧,我从南面来,前两天经过侯家庄,就看见她了!那侯家庄不就是何乃之的老家么?"

  瑞峥面露喜色,看来何乃之真是在附近了。

  于仕铭没往何乃之身上想太多,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抖包袱,一脸坏笑:"我碰见她的时候,她在村头买菜呢。那样子就一个妇人。我要是只看她可是不认得。但她旁边还有一人,光鲜亮丽,和之前的打扮一个模样。你猜是谁?"

  光鲜亮丽的不仅是那月华裙,连人也依旧是风流的。

  她站在纪家的正厅里,锦绣从里面出来,先看见的是她的背影,削肩,柳腰。身上裙子的颜色虽然看上去比原来的稍稍素淡了些,但是站在着满是白缟麻衣的纪家,还是显得眨眼。

  这个女人,锦绣怎么会不认得?

  待她转过身来,锦绣笑着迎到她跟前,却偏偏皱起了眉头问道:"这位是?"

  女人笑颜,娇美如花:"我是湘佩啊。咱们在杭州的时候见过面的。那时候耐坐在车上,头上还肿了个胞呢。"湘佩指着自己的额头比划道,语调欢快口音不变,叫人听了酥软。

  那可不是自己第一回见她,早在纪瑞峥杭州的宅子里,锦绣曾隔着窗子看了这女人好久,院子里也碰见过几回。湘佩风流,娇媚,两样都是自己不曾有的。

  锦绣做出思索的样子,想了会儿,然后才恍然大悟道:"哦,记得了。记得了。可不是么,见过的……你不是在杭州吗?怎么来济南了?"

  "我有个要好的姐姐,前半年嫁到了这里仔,我来看她喽,顺路也来看看瑞峥。"

  她来自然是找瑞挣的,还能找程锦绣不成?锦绣摆手让她坐下,那样子像是邻里间的两个妇人见了面一样,聊聊家常说说话。

  "找瑞峥啊,那真是不巧,瑞峥早上出去了。怕是今晚上也不一定能回来。"

  "晚上也不回来?难道他就留耐自己在家吗?"

  问的是那么无心,锦绣心里却一疼,转既笑道:"不论在哪里,他总是有很多朋友的。前几天家里大变故,他跟着闷了几天,今天出去透透气。既然你来了,多住几天,等他就是了。"

  "那真是麻烦你咯,锦绣。"湘佩听她这样说,就点头应了,预备去拿行李。

  "哦,你是不能住家里的。这可真是……"锦绣一看她站起来,也立马站了起来,看上去略略的尴尬,"你大老远来也不易,……只是你也看见了,我们家里正有事情,留你在这里也不方便……这两天还要有法师来诵经的……"

  湘佩听明白她的话了,于是拿行李的手又放了回去,只是别过脸去嘟囔了一句:"若是瑞峥在,他就一定会留的。"

  锦绣指指满屋还没撤去的挽纱,左右为难:"若是我爹在,就一定会扒了他的皮……烦请姑娘让他在天上心安了罢。"走上前来对湘佩说,"我可以派人带你去寻间客栈,你要是有其他能住的地方,也随你。"

  湘佩一想,她那句"其他住的地方"大约是指青楼了。

  "那麻烦少奶奶咯。"

  山间的土路上,瑞峥与于仕铭一行告别。

  彼此拍拍肩膀,说声珍重告辞,两人都少了些昔日无忧虑的嬉笑打闹。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了,也就开始往心里装事情了,也就多少稳重了些,多少,沉重了些。

  "替我向程锦绣问好。说我想见她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她在我心里可是大人物。"于仕铭说着,瑞峥拍了他一巴掌,把他推上了马。

  于仕铭上了马,突然又回头说:"也替我向瑞棋问好。"

  瑞峥听着这话有些不解,疑惑的看着于仕铭,于仕铭却不再多说,挥了马鞭和他那班兄弟往枣庄于家去了。

  他们奔腾在雪里,扬长而去,豪气冲天。夕阳下面,骏马和侠客的影子细长渐渐变得模糊。

  曾几何时,这是他那个浪子的梦。他一心想着有那么一天——逍遥,快活,一匹马一坛酒一把剑,行走天下无牵挂。

  无牵挂,才能行走天下。如今他牵挂的太多,那个浪子的梦也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单薄。

  他是纪家唯一的男人了,是个沉重的担子。瑞峥懊恼的伸个懒腰,心想,快点找到锦英吧,他想回家。

  迷途知返

  有了于仕铭的那番话,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明显。

  瑞峥又不傻,还反倒很机灵。第二天,他和王二一众在侯家庄附近转悠的时候,就在河面上找到了锦英。

  锦英已经冻得脸色发白,昏睡在冰层上,瑞峥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把她给裹了。王二又在附近找了个小客栈一并请了大夫,瑞峥就把锦英抱过去取暖。锦英模样漂亮,身段苗条,王二等众土匪沸沸扬扬的跟在瑞峥屁股后面,就盼着他抱不动锦英了,自个儿也抱一抱。

  锦英昏昏沉沉的,瑞峥把她安顿好,叫人生了火炉,喂了些水,又醮湿了面饼喂到她口中,她才迷迷糊糊挣开了眼。

  "你们又要劫我回去?我不走!"锦英挣扎。

  "是我们救了你!"王二邀功道。

  锦英没看他一眼,迷迷糊糊的只是自言自语。瑞峥摸摸锦英的额头,觉得热,想她是发烧了。

  "谁都能打我耳光,爹打我……姐姐打我……他也打我……我是没脸见人了……"锦英盯着瑞峥说:"是她要你来的,要来看我的好戏了是不是?……不,我不让她看见。"

  瑞峥拍着她叹气,不知道她说的是胡话还是清醒话。只是觉得这个小姨子到底还是任性惯了,凡事总是别人的错。

  正想着,锦英悄悄啜泣了,一头拱在瑞峥怀里:"你到底是骗我了,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人。我本是一心想对你好的,天涯海角都跟了你去,富贵贫贱不离不弃,不是说好的么……不是说好的么……你怎么这么绝情……"

  王二和他胖侄子看着瑞峥,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瑞峥大叫:"不是我!"

  王二知道瑞峥向来风流,撇着嘴不相信。

  锦英抱着瑞峥又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孝。姐姐……姐姐……你别恼我,你别恼……"

  ……王二这才相信了。

  瑞峥洗脱了冤屈,长处一口气。回头一看,满屋子挤得是人,气的往外赶,五大三粗的爷们儿们谁也不愿意出去。后来请的大夫来了,说是屋子里得亮堂,别让病人憋闷了,大家才恋恋不舍的出门去了。

  锦英生着病,于是当夜瑞峥就在那个小客栈里住了下来。客栈本身就是开在山脚,不大,就两三间房。王二他们虽想多看两眼那个漂亮小姐,但是也不能留下过夜。瑞峥许诺着,等来日一定替他们像戚大人引荐,他们兴高采烈的离开。

  自己不方便,瑞峥就花了几个钱,请老板娘照顾着锦英,自己不时的也过来看看。

  第二天早上,锦英吃过了药也休息足了,虽然还是有些热,但是神智总算是清醒的。瑞峥踏门进去,她就怯生生的喊了他一声"姐夫"。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

  "姐夫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一路跟着你啊,跟丢了一次,后来再找到的时候你已经躺在湖边了。"

  "你跟踪我门?"

  "自然。"

  锦英咬咬嘴唇,低声说道:"不是君子所为。"

  "何乃之君子,你再回去跟他呀!"

  锦英一听立马就泪眼汪汪,把脸埋了起来。锦英这样的人,要是大声的哭,那就是没事;一旦自己小声的哽咽,恐怕就是真委屈了。

  瑞峥本是无心,可经不住她哭,赶紧软下话来向她解释道:"之所以一路跟踪你们,是我确信何乃之不会对你好,他并不爱你。我与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很要好,早在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心上人。那人不是你。"

  她咬着嘴唇:"是佳娘。"

  "我想你也见过她了。他想骗你和他好也无非是想从你那里弄些钱。从头再来继续做生意也好,随意花花也罢。他既然已经赎了佳娘出来,又无处可藏,定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和你私奔,你出来了可不就看见佳娘了吗?你会干么?他现在不是以前,没有钱财找两个地方养两个女人。"

  锦英呆了呆,自言自语:"他现在有钱了。"

  她为了他,把自己的所有细软首饰都带了出来。她不爱钱,丢了也不觉得可惜。只是这样跑了出来,白白便宜了他。他自然是要拿那些钱去养那个叫佳娘的女人的。

  "他们早先住的那三间屋子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定是知道你回来后我回去找,所以搬走了。搬去了哪我也不想找了。毕竟我还不愿意撕破了脸和何乃之针锋相对。他已经落魄,你的那些钱只当给他些安家费罢了。"瑞峥说着,又询问锦英:"你也不要去找他了,你权当这事情没发生过,把她埋进肚子里,谁也不再提。你程家的声誉不能因他败坏了,你的前程也不能因他败坏了。"

  锦英点点头。

  她能怨谁呢,这番惆怅,她倒也不哭了。

  瑞峥又为她吃了药,关问了几句。他对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向来是和善体贴的。

  锦英望着瑞峥诸多感慨:"姐姐真好命,嫁给你这样的人。"

  "她好命?"瑞峥啧啧嘴巴,"你没吃过苦,你不知道她是怎样过来的。"

  锦英不信。

  她怎么会信呢?那是她的姐姐程锦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父亲都要看她的脸色。那么精明的女人,怎么会被人欺负?

  她不信。

  其实,只要她稍稍留意姐姐的情感,只要她注意听听那些个流言蜚语,她是不会注意不到的。可是她太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她对姐姐关心的太少。

  待着也是待着,瑞峥就开始给她讲一些故事,关于他和锦绣的。

  这些天的事情太多,她新病一场,再加上湘佩来济南,锦英没回家等等的一档子乱事,她晚上睡得少,就又犯了头疼病。这天正靠在罗汉床上打瞌睡,外面就说是谷盛堂的高老板来拜访了。她这才起身,草草的收拾了下衣裳就前往书房里来。

  "怎么今日是那股风把你吹来了?"话也是有气无力的话。

  "你跟我提起的事情,你自己倒忘了?"高老板向锦绣打过了招呼,自己就在一把官帽椅上坐下来。

  锦绣一拍脑袋,俯身从书案上找出一卷图纸,展放在了高老板面前。

  "这事情一直是我的一个掌柜管着的,如今他不在了,我一时间还真是顾不过来了。这不,差点给忘了。"

  "是徐掌柜吧?他是出什么事情了,说起来我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他母亲生病,他回家探亲去了。"锦绣随口应付道。

  "你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要顾前顾后的忙,节哀顺变,当心身子。"高老板看锦绣的双眼还微微红肿着,脸色苍白,于是他也叹口气,"过个几天就是年了,你们家要怎样置办?"

  锦绣在他对面坐下来,无精打采的:"还能怎么办?听家里人说是不能办了,冷冷清清的过去就算了。不就是个年么,过了年这生意还得做。省下些俗套礼节我也落得轻松。"

  高老板附和道:"这倒也是,快图个清净吧。"

  闲聊了一会儿,锦绣就伸手在他面前的图纸上指了两处:"这两块,建两个绸缎庄。"

  "这么大一爿地面?快赶上我的谷盛堂了,你这是要开饭庄还差不多。"高老板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我怎么敢抢你的买卖?"锦绣强打着精神说笑话,"这也好,等我这店做不下去了,大可倒卖了给你谷盛堂,你修整修整,再开两家饭庄好了,其中有家叫做盛谷堂吧,这名字听着就挺好。"

  高老板整个人往后一退:"我不要。你这是折煞我呢,你程锦绣的东西谁敢要,我要是敢要了,那你还能饶过我么?"

  "那你就给我好好的办就是了,总之是办好了有你的甜头,办不好你还能再开两家饭庄,不吃亏的。"锦绣摆摆手。

  高老板听了这话,忍不住就乐了。

  正说着,招娣进来了。

  "少奶奶,吴掌柜的来了。说是杭州来了信。"

  于是高老板就站起来告别:"那你忙吧,我把这图样子拿回去先给我那弟弟看看,回头就给你信儿。咱们一定明年开春就动工。"

  "辛苦你了。"

  "哪里,你坐,不用送了。"高老板把图纸叠进怀里,就出了门。在门口正碰见吴掌柜,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送走了高老板,吴掌柜的这才进来书房见锦绣。

  吴掌柜向来胖实,以前的时候再忙得不可开交,也是一副红光满面的派头。这两天却日渐憔悴了。一是纪老爷去世。两人二十几年来的交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的,如今有一个人先走了,剩下的那个不禁会觉得孤单,触景伤情;二是徐奉离开,少了一个人,他要处理的事物就成了两个人的。心累,身也累。

  "我尽快再找个人手顶上来。"锦绣见了也于心不忍,"韩总管要是不喝酒了,也叫他常回来看看你。"

  吴掌柜知道家里事情多人手少,也就应承着,说了两句话,就拿了信出来给锦绣。

  杭州方文相来的。拆开来,看完了,锦绣的手直打哆嗦。吴掌柜的问出了什么事情。锦绣压下不说,自己暗地里默算了下家里的银子。好在今年生意盈利颇大,足以应付目前的开销。

  "添六千两银子给方文相罢。莫再问了。"

  吴掌柜答应着出去办了。

  头疼欲裂,锦绣捂着头难受,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平摊在桌子上的信纸,懒洋洋的透露着无奈:徐奉从方文相那里取走了一尊白玉菩萨,以她的印为凭据。

  她一脚踢在桌子上,很不能将满腔的烦躁都发泄出来。他说要起家,她程锦绣就是她起家的资本。如今倒也真是了,真的就拿了她的东西发财去了。

  好你个徐奉。

  正在气头上,招娣又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大少爷回来了,还把二小姐接过来了。

  "瑞容不是在家里住着么?"

  "不是瑞容小姐,是锦英小姐。"

  锦绣一懵,踢开椅子就往外跑。

  出了书房,穿过回廊,锦英就和瑞峥远远的站在大门口的照壁前面。她身上披着瑞峥的白狐皮斗篷,看见锦绣过来就低下了头:"姐姐。"

  她知错了?是知错了罢?

  锦绣走到妹妹面前,看着她,想在自己万念俱灰的时候,上天总是给了她一线光明的。

  锦绣忍住心里的高兴,脸冷哼了一声,走过来伸手抓起锦英的手。被拽着她回廊里走,锦英一路趔趄却不敢顶嘴,只是顺着锦绣。

  锦绣进了自己的厢房,松开锦英,自己去打开她出嫁时候带来的那个箱子。从最底层托出了一个东西来,去掉白布,露出棕黑色的木牌,锦绣毕恭毕敬的把它立在了案子上。"先母程申氏之灵位"几个大字赫然亮在了锦英的面前。

  锦英愣了,她抬头看锦绣,锦绣的表情严厉之极。

  锦绣在灵位前跪下,双手合十,向灵位叩首。

  "母亲大人在上,锦绣不孝,不能替母亲管束妹妹。她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叫母亲蒙羞,叫程家蒙羞。今日她回来了,锦绣无能,身为长姐已经没脸再替母亲行管教的责任,更无权代父实行家法。母亲在天有灵,请告诉她,她该怎么做。"

  "姐姐……"

  "跪下!"锦绣喝道。

  锦英满脸泪水,扑通跪地,不敢多说。

  "三日之内不许出门。你若是再跑,休要认我这个姐姐!"

  锦绣站起来,板着脸,头也不回的出去。门被摔得哐啷响,有人过来,在外面上了锁。

  她独自一人跪在灵位前,明明是要哭的,却忍不住要露出开心来。她肯骂她,她反倒觉得安心了。她肯把她关起来,是她还认她这个妹妹的。

  从前,她最讨厌把她一个人留下,孤单又寂寞。她也最讨厌锦绣的刻板严厉。而今天,今天她却不觉得了讨厌了,只要锦绣肯训斥她,那就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她觉得心里觉得踏实。

  "姐姐,我回来了。"

  瑞峥跑了一天饿得发慌,从怀里摸出了个馒头来正啃着,锦绣就出来了。他走上前去正要关问几句,还没开口,锦绣一见他,就再也板不住脸,头拱进他怀里呜呜的哭了出来。哭了会就又笑了,笑了会儿又流了泪。

  瑞峥含着馒头张着双手僵在空中。

  然后,馒头从他手里滑落,他悄悄的用一根指头试探的去触碰她,仿佛她身上有刺。

  她是在依赖着他?

  是吧。瑞峥笑了,放心的双手交叉,用臂膀环抱着锦绣。他有一点受宠若惊,也有一点享受,他寻觅道嘴里那块尚未咀嚼的馒头,喜滋滋的吃起来,那味道香甜是前所未有的。接着又突就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凝重的闻了闻锦绣,还好味道是干净清爽的,他放心的拥着她哄。

  大白天的,家里的丫头婆子从门口走过,看见两个人这么无忌弹,就跟看见鬼似的。纷纷掩面,禁不住羞得脸红。

  谁为情种(上)

  过了些天,出了七七,锦绣也不用再操心家里的事情,就要亲自送锦英回家。瑞峥不放心于是也跟了来。

  在纪家的这些天里,锦英变得越来越安静。吃饭的时候叫她她就答应一声,问起她问题她就只答个是或者不是,再多的话就没有了。

  经历了这一劫,她就不再是原先那个雀鸟一般的女孩了,不再趴在锦绣的身上撒娇,不再哭着鼻子说谁谁谁欺负她……锦绣看着她那漂亮的面孔,心里有欣慰,也有些断断续续的伤感。

  一个女人,当肚子里装了很多的事情以后,就不再年轻快乐。她欣慰锦英长大了,同时也痛惜锦英失去了以前那清爽脆甜的快乐。

  田间的平坦土路上,马车轻轻的晃动。

  锦绣心里的悲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被颠簸出来,之前的欣慰被当前的痛给淹没。且哭且笑。

  她知道如今的锦英是理解她的。

  从前她怎么从来不跟锦英说自己的苦呢。一方面是那些苦不提就不觉得;一方面是她强硬惯了,从来不再别人面前露出弱点,哪怕面对的人是自己的妹妹。

  程家的人从来就是这样子的吧,锦绣太像父亲,只有不拘言笑,从不多说柔情的关心的话。她心里感谢瑞峥,当他说出她的苦,说出她的悲哀的时候,锦英能放下赌气,听话,跟她回家。

  温暖的,柔滑的手指伸过来,和她的交叉相握。锦绣回头去看身边的锦英,锦英看着姐姐甜甜的笑,把头靠在锦绣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锦英没有见过母亲,自小她是由姐姐带大。小时候她想起母亲的样子,就只能想到姐姐。儿时的相依为命在脑海里浮现,那些愧疚在她心里一阵一阵的翻涌,难以平息。好在她回来了,她来的及补偿这一切,补偿那些因为年轻,无知,和鲁莽而给家人造成的伤害。

  程家大厅里,程津南正襟危坐。

  锦英默默不语,不等父亲责骂就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程津南本是有一肚子的训斥,见锦英这样知错,反而骂不出来了。嘴唇动了动,哆嗦着吐出几个字来:"滚回屋里去,不准再出门。"

  看见这情形站在一边的瑞峥想站出来替锦英说几句,却被锦绣给拽住了。

  锦英也不做声,默默的起身就往自己的那里去。等锦英一出门,程津南的老泪才哗啦啦的流出来,锦绣叫了声爹,程津南也没回声。半天,他才回头哽咽着跟瑞峥道了个谢,就说旅途劳顿,叫他们夫妇俩去歇着。

  锦绣知道父亲情绪波动大不想被人看见,也就拉着瑞峥出去了。

  俩个人当夜在程家住下,第二日还得赶回济南。

  这天早晨锦绣起床就先往锦英那里去了一趟,见她通情达理,样子很好,锦绣就放下了心。嘱咐了两句,絮叨了一会儿,转眼就是晌午,锦绣就离开了锦英的屋子,往回走。

  路过池塘,远远的看见亭子里站着一个人。摇着折扇,迎风自言自语的笑。这样疯癫,可就只有纪瑞峥了。

  再走近一点,顺着他目光看去,才发现那池塘一角的冰被凿出了一个洞。冰层中间露出一点水面,两只肥大的白鹅被养在那小小的水窟窿里。

  冬天的晌午,阳光又暖又亮,那方小小的水面波光粼粼,白鹅也如玉无暇娇憨可爱。两只雪白绵长的颈相互缠绕,似是倾诉,似是爱抚。锦绣站在水边也不由得看的呆了,心神被它们白色的羽毛撩拨的暖融清亮。

  她抬头看瑞峥。

  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了把折扇。折扇在手里只推开一半,一动不动的放在胸前,想必是已经忘了摇。嘴角上扬,含着温情的笑。大眼睛,向来清澈,做坏事的时候双眼放光,被抓住的时候扮起无辜来也确实让人怜。眉毛是一字浓眉,微微的成八字状,所以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阴愁忧郁。好在,他是常常笑的。

  他是俊朗的罢,锦绣想。以前不觉得,只觉得他胖,十足的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可他后来瘦了,从杭州奔波到济南,又去了登州,再回来济南,几番周折确实是让他消瘦了。但他这般心无牵挂,不记昨日愁也不想明日忧,再心宽体胖起来也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里,锦秀倒想笑话自己了。早先她是讨厌他这种性格的,甚至是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百无一用,瞧不起他挥金如土,瞧不起他风流无常。现在想想,她对他的瞧不起,却也是因为他一生拥有的,也是她要不起的。她这些年,为了财富而生存着,从来不曾挥霍,她何尝不羡慕他那潇洒风流的生活?

  看着锦英变的寡言少语,她到愿意瑞峥能这样一生豁达。

  两只白鹅相依不动,仿佛是睡着了。池塘一角凿开的这方水,除了颜色略深之外,和那大片的冰没有什么不同。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水纹。冬天,连太阳也懒得移动,挂在天上不见变化。

  就是这样一个连时间都变的缓慢的季节里,却发生了很多变故,这些变故里他陪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经历,他忍受丧父之痛的时候她陪伴左右,她无力于妹妹的私奔的时候,他悄悄出面替她解决。

  她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哪怕不爱,都会跟他牵牵绊绊过一辈子的,何况是爱了呢?

  锦绣正看着瑞峥出神,瑞峥站在亭子里的身影却忽然震了一下,接着就飞快的跑出亭子,朝那两只白鹅扑过去。

  池塘边上,姚小巧正指使着一个小厮擒住一只白鹅。瑞峥这样突然从高处跳下来,落在她面前,着实的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姚小巧没忘记瑞峥调戏过她的事情,看他突然扑过来不禁吓得花容失色,拿着菜刀直对着瑞峥晃。

  瑞峥跳的猛,眼看着一把菜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大,大娘,你要作什么?"

  "我,我,老娘我正要宰鹅,你要再往前一步我连你也宰了!"

  "不要宰,大娘,这么漂亮的鹅为何要宰呢?"

  "我宰我的鹅,管你什么事情!"姚小巧一边儿说着一边促使那小厮快快抓鹅。

  那抓鹅的小厮认识面前的人是大姑爷,也就不听姚小巧的了。两手抓着鹅,没说走也没敢放下。白鹅在他手里嘎嘎的大声叫着。

  姚小巧气的跳脚,一瞥眼看见瑞峥背后锦绣正匆忙朝这里走过来,于是菜刀一扔,抱着白鹅大哭起来:"我辛辛苦苦啊——养的这白胖的鹅呀——我容易么我——我每天喂三顿呀——起早贪黑啊——好不容易养大了呀——又被这恶人抢呐——"

  锦绣听见姚小巧那高昂的唱词,就大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狠狠的白了瑞峥一眼,悄悄的说道:"为了这个又叫她哭,你也不嫌丢人。"瑞峥先是愣了一下,但看见姚小巧那阵势排场,又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来。

  姚小巧接着唱:"你个风流色鬼啊——先是对我图谋不轨喽——现在又打我这鹅的主意——你你——你连畜生也不放过呐——"

  瑞峥脸色大变,双手直哆嗦,很不能把扇子捏碎了。

  锦绣也腾的脸红了,生怕姚小巧还哭出什么话来,赶紧叫那小厮把鹅给姚小巧。

  一看是大小姐发话,那小厮自然就听了。

  锦绣话音一落,姚小巧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泪痕未干还对着锦绣笑语盈盈,说是姚姨娘突然想吃鹅,她今中午要做烧全鹅,大小姐你过来吃不吃。锦绣自然是推托了,说下午还要赶路,午饭将就着吃了,不去姨娘那里费周折了。姚小巧听了就笑眯眯带着菜刀走了。临走还翻了瑞峥一个白眼,翻的瑞峥脸都绿了。

  想是姚小巧哭闹的事儿传到了姚姨娘那里去,姚姨娘面子上过不去,就叫人又杀了只鹅送过来。

  当中午锦绣和瑞峥吃饭,那第一道菜烧全鹅端上来的时候,瑞峥几乎是要哭出来的。

  锦绣叹口气,瑞峥不吃,又怕浪费了,只好叫人把那只鹅给父亲送了过去。她安慰瑞峥道:"再相亲相爱,也不过是两只鹅罢了。想你平时吃的那么多只鹅,保不定里面也有这样恩爱的。难道你平日里吃的那些就该吃么?这两只能同月同日死,也算是缘分。"

  听她这样说,瑞峥就想,那他从此再也不吃鹅了还不成么?以后都不吃活物了还不成了么?但又一想,就算他从此食素,难道草木就没有情了么?他连草木都不吃了?……如此想下去,那他不要活了。再想想他平日里捕猎的乐趣,又觉得这悲伤比起他打兔子的快乐来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于是很快就释怀了,而且还想到刚才的鹅烤的是香脆焦黄的。

  瑞峥不好意思再叫人端回来,只是咽了口口水说道:"就当他们双双殉情了吧。"

  锦绣忍住笑。

  见他已经无事,锦绣又吃了几筷子菜,这才说道:"父亲的七七已经过了。有这么一个个客人,你要是想见的话,也能把她请到咱家里来了。"

  "是湘佩么?"瑞峥夹了大口的丝瓜,话在嘴里咕噜。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路上碰见于老四了,他告诉的,他叫我向你问好,说改日来拜访。"

  锦绣哼了声:"于家的人,不见也罢。"

  瑞峥知道是锦绣心里有偏见,他笑道:"跟他的母亲嫂子不同的。于老四可是大方的很,大方的一点都不像是于家的人,倒像是咱们家的人。他还向瑞棋问好,回头我跟瑞棋说说去,看她脸红不脸红。"

  瑞峥说着,不经意的,用肩膀轻轻撞了她的肩膀一下。锦绣就被撞得晃了晃,她端着碗,筷子上夹的菜掉落,油水晕染了桌布。

  他撞的,亲密而温柔,家常而随意。就好像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就好像在未来的日子里,这样的小动作会随时随处可见一样。

  锦绣的眼睛湿润。

  她的心像一口很深的井,他在那里面起了涟漪。因为深,因为窄,所以那涟漪不禁来的私密又愉悦。

  瑞峥使劲的扒了两口饭,问道:"湘佩现在住哪里?好些日子没见着了,她怎么会来济南?"

  锦绣低下头,一颗眼泪悄悄掉进碗里。她拿筷子戳了几下米饭,把眼泪拌着吃进肚里。

  她不爱都是一辈子,何况是爱了呢……

  将要过年了,路上街里一片喜庆的样子。偶尔还能听见零零碎碎的鞭炮声,是顽皮的孩童点来嬉闹罢。

  马车在客栈前面停下,老板认得乔家老五,一看是他赶着马车来,又看见那车上下来一个贵妇人,想那大约就是纪家的少奶奶了。客栈老板连忙低头哈腰的迎上来,把着锦绣往楼上引。

  把乔五留在外面,锦绣一个人蹭蹭蹭地上了二楼敲开了房间。

  湘佩刚刚睡醒,开门看见锦绣的时候脸上挂着睡觉时候压的褶子。"耐来找我?"说罢打了个哈欠,声音慵懒娇媚。

  "我来接你。瑞峥回来了。"与她一比,锦绣的声音竟显得粗哑。

  这话音一落,湘佩立马精神抖擞,满屋子翻箱倒柜起来。急急忙忙的开了胭脂香粉的盒子,慌慌张张的支上了镜子,涂脂抹粉忙碌个不停。

  看她涂抹,锦绣也没好意思问她洗过脸了么,后来看见用长指甲挑起一小块红艳艳的口脂往唇上抹,那口脂红地扎眼。她才说道:"我家刚办了白事,你莫要这么艳丽过去。"顿了顿又说,"哪怕是给瑞峥面子呢。"

  湘佩一听,眼珠子转了转,就只拿帕子在涂满口脂的唇上稍抿了抿。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使得那唇就少了明艳多了分柔美,显得镜中人更加的风流。涂脂抹粉,这是她的本事,湘佩颇自豪的冲镜子里的锦绣笑了笑。

  锦绣也笑笑,她向来不在意那种事情,脸蛋画的好又不能谈生意的时候多几分赢的把握。太漂亮的女人,是会吃亏的。

  她在一旁坐下闲聊起来:"你这次来济南,可有出去玩一玩?"

  "去了的,大明湖和趵突泉都去了的。"

  "好玩么?"

  "哎呦,耐知道,我在西湖呆惯了,见了别处的水就不觉得有多好喽。"湘佩摇摇头接着画眉,"就像那什么说的……锦绣耐知道有句诗叫做'除却巫山不是云,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听说过的。"

  "大体就是这句诗的意思咯。这诗是瑞峥顶顶喜欢的,说是情人当是如此的,此生一个,多了就没意思啦。"

  "可瑞峥这些年也不见得就你一个情人。他情人多了去了。"锦绣笑,笑得勉强。

  "自然,男人么,这么说说也就罢了仔,真正做的又有几个呢。何乃之算是一个吧,佳娘也算的上好命的。……瑞峥就不一样了,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但是,"湘佩想想又说:"我是他最长久的那一个。"

  "但是,"锦绣低头抬眉,嘴角一挑,"我是他唯一的妻。"

  湘佩描了一半的眉,手停在了当空。她从那黄晕晕的镜子里看锦绣,发现锦绣正在看她,两人一对视,湘佩就把目光收回去了。

  锦绣转开话头:"我听说过的,你那个叫佳娘的朋友被何乃之赎出来了?女人,总要嫁个人才是正经。再逍遥也有老的那一天。美人迟暮,是世上最可悲的事情。"锦绣从镜子里看湘佩,"还是嫁人妥当。你年纪也不小了……"

  镜中的一双柳叶眉不自觉的蹙起来,主人强迫自己舒一口气,笑一笑,那眉毛勉强平展了,她才又接着画那剩下的半条。

  "耐误会了,我来就是找瑞峥说说话的。他有些日子没来,我就是来看看他还好么,总不能老让他去找我,我也该来找他嘛。"

  "都是明白人,还这样嘴硬?"锦绣笑:"你现在不告诉我也不碍事,不过,这事情迟早要我点头。我不答应,他又怎么把你纳进来?"

  湘佩没说话,锦绣又慢慢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纪家跟别家可不一样,他纳妾,那银两还得从我这里拿。只要我不愿意,就没钱给家里别的女人卖水粉胭脂。"

  湘佩瞥了一眼自己跟前的那些瓶瓶罐罐,这些年她被瑞峥养着,这些东西,自然也是她程锦绣掏的钱买的。她手里那一支笔想要再画眉,却恐怕画的底气不足。

  这眉,是如何都画不好了。

  湘佩索性把笔搁下。

  "好么,你要撕破了脸皮也无妨。锦绣,不是就耐一个女人会靠自己赚钱仔。我们赚钱,不也是靠自己么?"她长叹一口气,"耐说的对,看着佳娘和乃之,我是艳羡啦,哪怕日子过的不富裕,但有个男人不嫌你老,对我们来说已经知足了。我不瞒耐,我是想着瑞峥最念旧情,他总会对我好的多一点。这么些年日了,他对我跟别人毕竟不一样的,他虽然有那么多女人,耐见他和谁这么长久过唻?还不就是我一个嘛。我最懂得他,我弹曲给他听;他也喜欢我,他写诗念给我听。他这人呢,最怕的就是人家拘束他,耐越拿这些礼教出来,他反倒越不听耐的。他自是有些骨气的呢。……锦绣,这些风情耐不会懂得。耐生意做的好,可耐不懂他。"

  明明有备而来,可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觉得痛了。锦绣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纪家的马车就停在底下。

  这是一场生意仗,她要做的谨慎,她得赢了这个女人。

  她琢磨着,细细的思量过了,才又缓缓的开口。

  "你说的是。我不懂他。我不会弹曲子唱小调,他也从来没写诗给我。甚至我从来都闹不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我不是你,即使那些诗文放到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你有你的情操,我也有我的责任。毕竟我是瑞峥明媒正娶进纪家的,是将来写进纪家宗谱的,我的所作要对的起纪家祖宗。比起这些来,会唱两个曲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锦绣说话向来是铿锵有力,湘佩回头看她,她就站在窗户前面,看见楼下马路上的人来人往,仿佛运筹帷幄。

  "我明白,他心里也是喜欢过你的,所以我才亲自来跟你说话。我不是容不得他纳小,纳进来了不过是在纪家再添一副碗筷,每年多裁些绸缎做衣裳。只是瑞峥凭什么娶你?大事上,瑞峥明白的很,他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既然你这么懂他的话,也就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好。你那样的出身一不给他长脸面,二不能给他生儿育女。他不是何乃之,没有妻室没有父母甚至连家产都没了,何乃之娶了佳娘那算是破管子破摔。瑞峥不一样。你要是为他好,就别拖累他。他在外头风流那归外头,真把人带进家里来了,让人笑话。纪家在济南有头有脸的,一大家子都给人看着呢。他不在乎,他的子孙会不在乎吗?你叫他的后人如何以祖宗为荣?如今他年岁已大,浪荡的年纪终究是过去了,是时候安定下来,添一双儿女。"

  锦绣回头,湘佩又把目光移回镜子里。

  "你能吗?湘佩,你的身子能为他续后么?"

  她不能。镜子明晃晃,照的她心虚。

  美人眼眸流转,美人面如桃花。可是谁知那桃花会娇艳多久?一个春天罢了。熬不过夏与秋,冬日里更无处寻芳踪。于是美人迟暮。

  锦绣清楚,这不是一次就能打发的了的事情,纠纠缠缠,也是半辈子。不如她拉紧了绳子,来牵制。

  "我不是来取闹的,我程锦绣向来讲道理。是,你说得对。你看,你也是靠自己赚钱的,由此说来,我们两个还都是生意人呢。两个生意人,就来谈一笔生意好了: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花钱赎你出来,只是你出来了,除了来纪家去哪里都是好的。若是没有路可走了,你也可以来找我,我替你谋一样生计。你若想一辈子自在,我把你养着也行。只要程家还兴旺,我就能保你个三四十年吃饭穿衣,老来不至于无依靠。这般,你当是找了一个靠山。如何?"

  湘佩不语。

  锦绣猜到她心动,遂走到她的镜前乘胜追击:"每月十两银子,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十年就是一千二百两。大户人家提个亲,大概也就是这个彩礼了。三十年那是三千六百两,你买下一家青楼都绰绰有余。钱给了你,你要怎么花,都行。"

  湘佩盯着锦绣细看,那张脸不曾用娇艳形容,至多是端庄郑重。

  两个女人的对峙。

  锦绣怎会惧怕她的目光,莞尔一笑,说道:"你心里明白,你嫁不进纪家。你打的算盘不过说就是找一个靠着的金山。我的钱比男人的更靠得住。"

  湘佩眼睛眯起来,笑了。

  男人眼里,湘佩一直是一个称职的红颜知己。最难得的是她洒脱,这样的女人毕竟喜欢让男人结交——倾吐心事之余,永不担心她缠着你。她不缠着你,兴许是她不珍惜你,兴许是她不珍惜自己。

  湘佩不珍惜别人,她是珍惜自己的。三十年,远远的超过了她容貌能维持的年数,足以让她在色衰之年维持生计。

  她不珍惜别人,更不会在乎锦绣。可是锦绣身上那一股魄力是她喜欢的。没有扑脂抹粉,没有珠步玉摇,讲究世事合理。当她双手背在身后,视线透过客栈的窗子看到很远地方的时候,她有点运筹帷幄的气概。那番气概,若是出现在一个俊秀挺拔的男子身上,是很容易降服一个女人的。可湘佩阅男人无数,有这样气概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

  今天她却从锦绣身上看见了。为此,她对锦绣有些欣赏。

  她想,反正她已经不珍惜男人了,不如留一点尊重给这个女人。

  "耐说的对。这买卖成了。"

  湘佩回过头去,舒心的画起了剩下的眉。镜子里,身后的女人也露出了笑。

  那女人也是美的,只是她的美不在于她素淡的脸庞,在于,她有一股慑人的气魄让她容颜永恒。

  "每月给你十两银子,逢年过节再多添一些也行。但是,附加两个条目,第一,这些银子,你只可从我杭州城西的绸缎店里取,不能去别的店,也不能取的太频繁,若是惹人闲话耽误了我做生意,你就别想从纪家拿走一文钱!第二,只可以瑞峥找你,你不能主动找他,若是再敢像今日般跑到家门口来……"锦绣凤眼一挑,没了笑,"要知道,程锦绣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湘佩尴尬的笑出声来,"就知道会有这些条件的。跟耐绕不了弯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我应着呢。"

  应了就好,是双赢的买卖。锦绣转身出门去。

  "马车在下面等着。"

  锦绣从客栈楼上下来,还没来的及上马车,就看见瑞峥骑马从街那头过来了。

  "不是从家里等着么?怎么出来了?"

  脱了孝衣,他今日穿了间灰蓝的袍子,鼻头被风皴的有点红。瑞峥从马上跳下来,顺手把缰绳交给店里的小二。

  "她去家里,怕不好。反正是来见我,我来叙叙旧也就好了。"瑞峥把锦绣的斗篷裹严实了,推她上马车,"外面冷,看样子还要下雪,你先回去。别等我。"

  他没有嬉笑,所以显得有些忧郁。她被推上马车,瑞峥冲他摆摆手,雪堆里有几只鲜红的鞭炮皮,他脚踩着进了客栈。

  她的心像是那鞭炮的皮,被踩得忐忑,疼痛。

  街道上来来往往置办年货的杂音中,她能清楚的听见楼上女人惊喜的笑声,娇憨慵懒,一口的吴侬软语。

  笑,是好的。比她向他哭好。

  锦绣叫了乔五一声,主仆二人驾车回了纪家。

  瑞峥回家后,没有提起过湘佩,也没听他说要出远门。

  约莫过了一月,杭州那边店里就有人去取了十两银子。

  每一笔生意,她都是赢家。

  谁为情种(下)

  春节过后,瑞峥出去游逛,回来的时候顺道从街上买了几盒点心。来到锦绣的书房找她,她却不在。想起是开年的时候,她大概还在账房里忙着开春的买卖。

  书房冷清,圆桌子上有两个青花碗合着,掀开来是尚还温热的饺子。还没吃饭呢,瑞峥想着,就叫人去了个小碟子来,他把带回来的点心给摆放了。等了会儿,锦绣没有回来,他就自己绕到了书架后面想抽本书来看,谁知到,本本都是账簿。无聊之极,又逛了一天,忍不住歪在一只官帽椅子上,打起了瞌睡。直到锦绣和乔大进来,才把他给吵醒了。

  "听闻你和徐奉是拜把兄弟?"

  醒来就听见"徐奉"两个字,瑞峥心里酸的,直翻白眼。他从书架方格子的空隙里看出去,只见锦绣在圆桌前坐下,打开了青花碗。她背着身,也不知道她注意到了那点心没有。他有些赌气,不预备出去,就想知道她会不会吃那点心。

  "是是是,徐大掌柜是咱们拜过把子的好兄弟,他人在家里显贵了,也不忘咱们,很照顾,很照顾。"乔大点头哈腰。

  "还嫌你们乔家兄弟六个不够多是不是?到处拜把子。"

  锦绣话说的刻薄,却挺合瑞峥的意,他在书架后面无声的笑。

  乔大冷不丁被泼了凉水,一张瘦脸瘪着,却也还是笑吟吟。

  "你和徐奉是怎样熟识起来的,从实给我招来,不许有半点虚假。"

  乔大生平最爱说话,听锦绣这样一说,就忙不迭的打开了话匣子,从他与徐奉睡一屋开始说起来。

  锦绣吃完了饭,喝了茶,歇了气,乔大这头还在口沫横飞,兄弟情谊比海深。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

  "那是那是,想要不是徐老弟肯帮忙,我现今怎么能做这西园的管事呢,这也是有福同享啊。"

  锦绣把椅子正了正,瑞峥恰巧能看见她三分侧影。见她头轻微上扬,冷笑了一声。

  "腊月初一,徐掌柜不告而别,带走我一枚信印。腊月十六,杭州方老板给我来了一封信,你可知道那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乔大一愣,摇头。

  锦绣直视乔大,眼神冷冽:"徐奉从他处取走一尊白玉菩萨,以我信印为凭据。"

  乔大腿一软,噗通就跪下了:"大少奶奶,我不知情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还有难同享么?"

  乔大嘴唇哆嗦:"这这这,……"

  "那尊白玉菩萨值白银六千两,你要替他还回来么?"

  "大少奶奶,您……明眼看人啊……我我……您把我卖了也就六两啊……我们乔家祖辈几代都为纪家鞍前马后,绝无二心!大少奶奶,您明断啊!"

  "忠心不二?"

  乔大指天发誓:"忠心不二!"

  锦绣点头,手指头敲打着椅背,似乎是想了些时候,"想做总管是不是?想取代了韩总管的位子?"

  "不敢了!少奶奶,我不敢想了……都是我胡乱想的……我今后……"

  "明日起,你就是纪家的总管。"

  乔大磕头的身子突然停住,脊梁僵硬,好久才敢抬起头来,只见锦绣笑,仿佛慈眉善目。

  "有件事,你帮我做成了,我就不计较徐奉的事,且圆你的心意,叫你做这总管。成么?"

  乔大愣了会儿,才喜从心出,把头磕的响:"谢少奶奶,谢少奶奶!什么事我都肯做,上刀山下火海绝不带一丁点儿犹豫的!"

  锦绣笑道:"吹牛皮谁都会,是真格的就得给我把事情办好了。"

  "大少奶奶放心!"乔大拍着干瘦的胸脯打包票,然后又询问道,"少奶奶要小的去办的,到底是个什么事情?……小的真的不知道徐掌柜人在哪里……哦,我知道,他有一个母亲,还在他那原先香油店附近住着……"

  "不是这档事。"锦绣摇头,"你要做的,是一件喜事。"

  乔大不解。

  锦绣低声说道:"我那个妹妹招娣,年纪也不小了,我想找个人让她嫁了。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你家五弟弟憨厚正直,与她又自小一起长大。不如撮合了!"您下载的文件由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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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大性子虽直,但也不至于太傻,他一辈子呆在纪家里,前后事情都明白。招娣幼时与少爷的事情,知情人不多,可他是其中之一。他一直以为招娣终究是要给大少爷做小的,却不知道原来程锦绣心里是这样打算的。

  他明白了,思量了一会儿。这程锦绣开得条件太诱人,他这辈子翻身也指在此事上了。他定得做成了。想他的弟弟们最听他的话,乔五就算是不喜欢招娣,只要他做大哥的开口,这事情老五就得听。可是至于那招娣,是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一把好手,大少奶奶底下,也就是她了。这个就不好办了,总不能硬抢了。

  锦绣知道他那点心事,遂细声的说了几句话。乔五点头听了。

  "成不成就是它了,我对不起她的,会补回给她的。"锦绣站起来,弹了弹衣裳,"家务事上,我离不了她,事情可切莫办砸了,要不然你也做不成这总管。"

  乔大连忙应口。

  锦绣账房那边的事情还没完,乔大走了后,锦绣又喝了一碗茶,也就出去了。

  过了会儿,瑞峥才回过神来。透过书架的方格,外面早已没有了人,青花碗里还剩了几个饺子。

  情场上,她是个笨拙的人,因这场子里的事情是没有公平称的,所以扬长避短,她只好把这些当成另外的一笔买卖来做。用些不算高尚的手段做成了一笔情感上的买卖。

  他从书架后面走出来,看桌上那碟点心,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动过。他有些失望,因她没有吃他买的东西失望,也因她与他心里想的不同而失望。

  她不是他心有灵犀的红颜知己,也不是他温柔体贴的青梅竹马,她是个生意人,只是碰巧成了他的妻,……碰巧让他动了真心。

  瑞峥拈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到了嘴边却不小心捏碎了,面粉沫子撒了一身。

  她想要的,会不择手段的得到,她眼里,利益交换是人间的第一法则,她把情场当生意场。

  她本就不是个清如水明如镜的人。

  乔大升了总管。

  正月十七这天,锦绣派乔五去乡下收两份租,乔大说是那边有纪家的老亲戚,纪家老爷仙去的时候就要过来的,正巧身子不硬朗没来的了。最近身子好了,便要过来,他五弟弟这趟过去,顺便也能把那老亲戚接来住两天。

  锦绣年轻也不知道这老亲戚是哪一个。

  招娣正给锦绣梳完了头还没有走,听见了,就跟锦绣说是纪家老爷的一个表妹妹。

  锦绣说,正巧,反正你也熟,又是个女眷,不如你去接了罢。

  地方就在济南边上,来去用不了一天,也不耽误事。招娣就答应着跟着乔五去了。

  这一去就是,两天。

  再回来的时候,招娣身上一件不知哪里来的衣裳,被乔五抱出了马车。

  纪家上下都猜测着这对孤男寡女在外头是怎么了。

  招娣发着烧,大夫瞧过了开了药,在床上静养。

  锦绣来看她,招娣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锦绣一再询问,她这才把原委给说了。

  "山地里雪化的晚,分不出是地还是湖,乔五一个不小心就把马车驾进了冰面上,冰裂了,车轱辘歪了进去,我摔进了水里,也不会游泳,多亏了乔五把我拉上来的。"

  "他把你摔进水里的,你还多亏他!这地租没要回来,人也没接回来,瞧他干的这点好事!"锦绣佯装生气,拉着招娣的手说,"放心,我给你出气,定好好的收拾他!只是你的衣裳呢……你这是穿了个什么衣裳回来?"

  招娣听锦绣这么一问,把脸都埋进了手心里,再抬起来的时候,竟是满脸的泪花。

  "外头冷死了,都是雪。我衣裳沾了水,冻得慌,人也发烧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在一个破庙里,升了火,被乔五抱着。"

  "那,衣裳……"

  "在那火上烤着。"

  锦绣腾的站起来,又坐下,压低了声音问:"你倒是光着身子让他抱着?"

  "乔五没烤过衣裳,我衣裳被烧坏了。第二天,他跑了十几里路,找了个村子,管乡亲借的衣裳。"

  "你光着身子叫他抱了一夜?"

  招娣不说话,猛地躺下,拿被子蒙住了头,只是嘤嘤的哭泣。

  锦绣隔着被子,气急败坏的说:"这事情传出去了,你就没得选了。"

  她站起来出门,在门口正巧碰上瑞峥也过来。

  "哭着呢,你不如等会儿再进去。"锦绣说道。

  瑞峥脸色不太好,低头看着锦绣的目光叫人发怵。锦绣身子一紧,想到些什么,还没开口,瑞峥就转身走了。

  锦绣从招娣那出来,直接去找了乔五。

  "你倒是真心喜欢她么?"

  锦绣开门见山,乔五听的满脸通红,晃着大脑袋,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事情,是我让你去做的。你做的不赖,我自有赏头。现在,抛去你哥哥的主意,我就想听个你的主意,你倒是喜欢不喜欢她?"

  乔五憨憨的想了会儿,就是使劲儿的点了点头。

  "朝她家提亲去吧。"锦绣想到瑞峥看她的眼神,心里一阵难过,她对乔五说,"越快越好。"

  纪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定了招娣跟是非跟着乔五了。许多婆子碎嘴猜测是两个人早就相好了,怕大少奶奶不同意,就趁这次出门私定了终身,生米煮成熟饭,让人不同意都不行了。

  招娣身体好了,又掩耳过了几日,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来找了锦绣。

  锦绣正在算账,她就支支吾吾的先问了衣食上头的事情,锦绣随口答应了。

  过了会儿,锦绣抬眼,招娣还在。

  "怎么?"

  招娣看看她又低下头:"少奶奶,我今年也快二十了,我想嫁人。"

  一不留神,就拨错了珠子,数乱了。锦绣索性住了手,冲招娣笑道:"好,你说,我就答应。"

  招娣低着头,抬眼瞄锦绣。

  锦绣嘴上笑着,眉眼间却绷得紧紧的,就等着她一句话。

  "少奶奶觉得……乔五好不好?"

  "好。"她放松了眉心,笑。

  于是招娣也笑,却笑的不够好,嘴角怎么也弯不上去,酸酸楚楚。

  她答应的太利落,招娣反而觉得不值了。心里被小刀一点一点的割,翻江倒海。

  "乔五好,我给你做主。"锦绣打断她,又回过头去理单子,"嫁妆我来给你备,定然不会亏待你。我像嫁妹妹一样的嫁你,瑞容有的你不会比她少。说实话,乔家最有头脑的,其实是乔五。你嫁给他,是他的福气。将来年岁再长一点,我就干干脆脆的把乔大的位子让给他。你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都是家里难得的人。"

  "谢少奶奶。"

  招娣从锦绣书房出来,过了拐角,泪就再也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掩着嘴,怕人听见,只得小声的哭。

  有人递了个帕子过来,招娣抬起头,竟是瑞峥站在眼前。瑞峥不是锦绣,招娣和他几乎是从小长大,他生性善良好说话。她怕锦绣,可不怕瑞峥,眼前对着瑞峥,她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不喜欢的时候,已经成了亲好几年的人,连圆房都要怕!等有了感情了又嫌我碍事了,恨不得快快打发了,好一个人独占你!两个人早痛痛快快的不就好了,何必让我们旁边的人不舒坦?"

  瑞峥静了好一会儿,缓缓问道:"我们两个都对不住你了是么?"

  招娣声音哽咽,抽泣了半日,方才抬起头来。眼前的男人是当年那快活的少年郎,是她自小就芳心暗许的风流公子,她瞧着他好一会儿,忍不住问他一句真心话。

  她问的郑重:"你当日说给我找个好婆家,这话可是真的么?"

  瑞峥真诚的点头,也答的郑重:"自然。"

  "你说,我要是看上了乔五,你替我做主好么?"招娣问他,眼睛直盯着他,生怕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他的表情。

  "好,"瑞峥说,"乔五是个好孩子,聪明,又憨厚。你嫁了他,他不会亏待你。"

  招娣仰着头看他,大颗的泪珠子潸然落下,挂在她尖尖的下巴颌上,在这个冬日里几乎要结成了冰溜子,冰凉刺骨。

  她狠狠的咽了口气:"好。少爷说好,我就嫁。"

  瑞峥眉毛轻蹙,叹了口气:"如此,我们两个对不住你了是么?"

  "不,不,怎么会,我怎么敢高攀。只是我,我疼,心里很疼。既然结果是如此,当初又何必许我一个高枝儿?让我想的多了,如今摔得浑身疼。"

  "她糊涂,这些事情上,她向来糊涂。好招娣,莫怪她,她连她自己心里有谁都不大清楚,又怎么会理解你?你要怪,就只怪我好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住你。"他眼睛漆黑,眼皮微微垂下仿佛不敢看她。

  "我不怪,不怪……"招娣喃喃的说,"少爷是好人。"

  瑞峥站在她对面,相隔不过一两尺,想伸手去触摸她,算是安抚呢,还算是怜悯呢,是他心里的愧疚。他终于还是没有动。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花厅前面,眼看着要日落,到了晚饭时间,院子里来往的人多了起来。招娣得走了,却又不肯走,心有不甘。

  最后,终于问了一句:"如果是湘佩,少爷会纳她进来么?"

  "不会。"

  他表情淡然且决绝。招娣听了,抹了泪珠,仿佛释怀。给瑞峥行个礼,就走开去忙碌了。

  瑞峥一夜未睡,天才刚亮,他便披了件衣裳出来了。随意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她的院子前。

  远远的,就看见她坐在花架子下面的木梁上。

  是起的早,还是与他一样昨夜未睡?

  雪未化。

  枯枝乱叶依然干巴巴的缠在木桩子上,锦绣随手扯了几根细细的枯藤下来。

  心道,这木梁本是无情的,你又何苦霸占了不撒手呢。接着又想,那大约是因为在意对方了。

  锦绣本来是不介意招娣的,她不介意,她明白,若是说有情义,那也是瑞峥对湘佩有情义。她不想让湘佩进这个家门就罢了,为什么连招娣她也不愿意了呢?那天,她还能推招娣去和瑞峥独处一室,现在,瑞峥轻轻撩招娣头发一下,她心里就发酸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他向来是怜香惜玉流连花丛的,他纳进湘佩来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她若是真的在意了,那以后的日子恐怕是很难过的——她挡不住他的那些相好们登门造访,也拦不住他出去寻欢作乐。

  湘佩走了,招娣也会嫁给乔五的。可是偏偏她心里酸酸楚楚,她觉得他太远,他喜欢的终究是漂泊不定的生活。她现下是一个妒妇,她就算是赶跑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也不见得他会停下来。

  如此,还不如不爱了呢。不爱,就可以不这么痛。

  瑞峥看见锦绣,就朝她这里走了过来。

  锦绣却也起了身,并没看见他,她朝更远的地方走了去。

  她一个人走着,一直出了门,走进了离佛堂很近的松树林里。那里没有人迹,脱落的松针铺了厚厚一地,上面又积满了雪,没人打扫。她一步一步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冰冷的碎雪进了鞋里她也不觉得。

  她踩在雪里的声音越发的清晰,"唦——咯吱、唦——咯吱……"

  瑞峥远远的跟在她身后,进了园子里,就看见她站在松树底下,愣愣的望着雪地出神。

  她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云肩,宝蓝的被子。

  早在杭州的绸缎庄里,他见了她,就对她说:"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

  于是,自从那时起,她的衣裳就只有蓝或者绿。

  这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到如今也没有想起来过。

  现在他站在她身后,只是觉得她是很好看的。她声音没有那么娇媚,她会做的事情大都没有情调,她甚至对感情,都是像处理一笔生意那样去算计。

  可是,他还是觉得她好。

  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唦——咯吱、唦——咯吱……"声音清晰坚定,她一定是听见了,却就是没有回头,只给他一个背看。

  那个背也让他看的舒坦,他义无反顾的走到她身后去。

  他呵出的气化成白雾,他走出的路化成歌谣。

  白雪皑皑,鹳雀惊恐四散,斜掠过枝头,拍落的碎雪纷纷扰扰,她后脑勺发髻上也沾了几点雪粒子。

  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他盯着她的后脑勺看,觉得自己的一生从未这么清晰分明过,他一生所追求的,其实不过眼前这么简单。——他一生喜欢过太多的女人,当繁花迷过眼睛,他想要与其过一辈子的,不过是眼前的这一个。那个不曾多看一眼的程锦绣。

  她不回头,他就从背后搂上她的腰,捧起她的耳。

  她也一动不动,她不敢动。那原本很酸的心,一瞬间变得很甜了,她来不及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心溶成话,浮到嘴里,流进她耳里,灌进她的五脏六腑和每一根头发,漫溢她整个身体和生命。

  她就那么站着,叫他捧着的耳朵灼热撩人。

  那话,比情诗浓,比誓言挚,比一生长。它们漫溢漫溢,漫溢。直到她盛不下,然后化成了泪挂上了脸颊。

  茫茫雪地里,他们就那么站着,没有尽头。长过了一生。

  只道故人

  八年后。

  清明节上头家里总是很忙碌的。他理应再抽一天过来,却偏偏是这天经过济南,心里便难以平静了。择日不如撞日,打点了一下,也就过来了。

  丫鬟是个小丫鬟,并不认的他。引他进花厅坐着,斟了茶就去叫人。

  他把夹在胳膊下的锦盒拿出来,在黄花梨木圆桌上放下,腾出手把衣裳上头的领子褶子都抹了抹。傍晚的光景,不时的滴着两滴雨。他印象里,仿佛每年的清明节都是下雨的。

  坐在这熟悉的厅堂里,很容易就想到了过往,不由得出了神。两个小儿追打着经过花厅,把他的想念打断了。

  两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样子,垂发总角,一个个头高些一个个头矮些。个高的看上去年龄稍微大些,显得的宽厚;矮的那个,又比较机灵。两个人的鼻头和脸蛋都被风皴得通红,裤脚上沾着的泥巴尚且湿漉漉的滴着水,恐怕是踩着泥洼过来的。两个人嬉闹着跑过花厅门口去,却遇上了什么人,又吓的倒了回来。一大一小互相坐着鬼脸,想必是撞上了不该撞的人。

  "干什么去了?"

  熟悉的斥责声,那个脚步的节奏也是熟悉的,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脚步声走近,他慌忙站了起来。尚未看见她的身影,她的步子却又在门口停下了,等了一会儿还没进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重新坐下。

  两个孩子再也不敢戏闹,只吓得背手贴墙站着。

  年纪小的那个小心翼翼的开口,朝门后的人说道:"背书……"

  "站在泥巴里头背的?"

  两个男孩看看脚,找不出托词,只好低着头认错。

  "锦川你也闹是不是?带着怀安四处跑,你再闹我叫你娘来接了你回鲁中去。"女人往前走了半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她半个身子。她伸手去点那个较大的男孩子的额头,腕上的蓝黄玉镯子就跟着晃了晃,"姚大娘这就来济南住两天,等她回去的时候,你也跟着回去罢。"

  男孩一脸苦相:"姐姐,我不敢了……"

  小一点的那个就赶紧抓着女人衣裳求,窗棱子间,她一节水蓝色绸缎的袖子被男孩来回拽着。

  "娘你不要叫他回去。舅舅喜欢吃咱们家的豌豆黄,回了家,他们家的姚奶奶总是和他抢。"

  "那还闹不闹?"

  "不闹……"

  "回书房,把先生留的文章抄十遍。抄不足不许出门。"

  两个男孩面面相窥,都不想去书房。

  小的那个撒娇般的哭了出来:"爹——爹怎么还不会来——"

  "去。"女人一跺脚,声音严厉低沉。

  见她生气,两人马上一通乱窜,跑没了影儿。

  "乔五回来了么?"她问身边的人。

  "还没呢,少爷不回他怎么敢回。"

  "气死人,瑞峥回来我跟他说,不许带着乔五出去乱逛了,什么人都能叫他带野了。"

  "看少奶奶说的,又不是干什么坏事,出去跑跑也不错。"

  她笑了一声,说:"罢了,你放心我就不操心了,回头有怨莫怨到我头上。再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不给我好脸色看,你叫我找谁去?"

  "您……真是的。可以后别再提了成不成。"

  "成!我还有客,你从厨房里拿些豌豆黄给锦川送去。过会儿姚大娘来了一准儿要往厨房里钻,这下子就是不回鲁中,锦川也吃不到了。"

  "是,这就去。"一个人妇人打扮的窈窕女子答应着,从门前走过去。

  他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纪家还有那个成家的女人是这样漂亮的。

  她一边迈进花厅,一边看着两个孩子跑去书房,直到看不见孩子了,她才把目光收回来看他。

  他早就站起来了。

  她看见他,一怔。随即笑了。

  "少奶奶好。"

  "徐师傅,真是很久不见了。"她依旧叫他徐师傅,他依旧毕恭毕敬的答应着。

  她叫徐奉坐下,又给他倒茶,徐奉也没让。

  锦绣变化不大,没胖也没瘦,也没觉得老。她是长了一张不易老的脸,早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过个十年八年也还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这脸是显得她要比实际年龄大,但对她来说也不见的亏,毕竟让人觉得稳重。

  "徐师傅你可是胖了。"

  徐奉点点头:"是是,也老了,前几天竟然长了几根白头发。"

  她本想问问他成家了没,妻儿可都好,却又碍着以前的那桩子事,问这些到显得尴尬。不如等着他自己说。

  徐奉看见刚才的小孩子,也是想问家里的事情。但又想起瑞峥当年是风流出了名的,不知现在如何,若还是那样,那万一一提起来她岂不是又伤心。于是,话到嘴里,却也还是没说。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就尴尬了片刻。

  还是锦绣先开口:"小孩子,都正是顽皮的时候。大的那个是我弟弟,锦川。小的那个,是我的孩子,叫怀安。"

  刚才没顾着看那孩子的模样,也不知道长的像不像她,于是他只是迎合着说:"这名字好,这名字好。"

  "我书读的不多,名字是瑞峥取得。这孩子是'怀'字辈,瑞峥说这字好,比'瑞'好,也比'锦'好。这字有个'心',且知道拒绝,将来是能明断是非的。再取个'安'字,只要将来有一房住处,有一个良妻,这一辈子只这两样,也能很快活了。"

  "少奶奶人善,孩子是会有福的。"

  "是个机灵鬼。"做母亲的,总是忍不住把孩子的一切放在嘴边。锦绣也不例外,说着,想着,笑着。徐奉觉得她模样没变,可性子却变了很多。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徐师傅呢?你母亲尚可好?是随你一起去江南了?"

  "好,还健壮。本是接她去徽州一段时日。可老母有风湿,受不了水汽,所以还是回来住了。"

  "老人还是愿意住在老地方。老家的草木都是有情的,不比别处。"

  "是。"

  该问问他妻室了,还是等他自己说?锦绣瞥一眼桌上的锦盒,细细长长,她猜得出里面的东西,却猜不透他的想法。若是他不自己说,那些话,还是不要问了。

  于是又一段静默,彼此无话。徐奉食指来回拨拉,转动着细滑的白瓷茶碗,里面蜜色的茶汁随着轻轻晃动。和他的心思一样晃动。

  "少奶奶还是喜白瓷?"

  "是呢。"

  "还是铁观音?"

  "是。"

  无话。

  屋里静静的,院子里却响起了嘈杂声。

  锦绣笑说:"是瑞峥回来了。"

  徐奉愣了愣,遂问道:"少爷方才是出门去了?"

  "今日扫墓,我们早回来了,他又留了些时候。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性子野,非要隔三差五的外出疯一疯才行。这不,又说好了端午节后要去海上,戚大人那里。"

  "是哦。我听说如今戚大人升指挥使了,在台州把倭寇打的落花流水的。真是大快人心,了不得了不得呀。"

  "准是罢。这事情你得跟瑞峥聊,我知道的不多。"

  "是是是。少奶奶向来离官政远远的,我不问这些。"

  他当年一直劝她疏通戚大人这条线,可她就是不理。她做生意是最保守最死板的的那一种。不像他,野心大。只因是当年太迷恋她,所以觉得她什么都是好的。等他走到今天这步以后再回头看她,才明白,其实她做生意,有时候是有些迂腐的。

  他想出了神,锦绣的话头打断了他:"谁说离官远啊,如今是身不由己,想离得远也不行了。还记得我们家的那个秀才妹夫么?"

  他抬起头来:"记得,洪相公洪秀才。"

  "瑞容算是有眼光的,就她那个相公那样子谁信他能出头啊,可是瑞容信啊。这不,洪秀才早几年中了进士,如今去了河南做了知府呢。"

  "当真?真是,真是没想到。"

  "就是,谁想的到。就他那熊样……"锦绣撇撇嘴,惹得徐奉也笑了起来。

  "我真不稀罕他那一官半职的,就盼着瑞容能带着孩子住的离我们近一些,她儿子同锦川怀安的年纪都相仿,若能在一起长大该多好。只不过是三个小子,若再有个女儿就好了。"说起孩子,锦绣总会多一些热络和絮叨。

  正说着,外面想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瑞棋跑了进来。她满脸通红还噘着嘴,看上去气呼呼的。

  "嫂子给我做主!"

  "做主啊,什么时候不做主了。"锦绣拉她过来,指着徐奉道:"咱家原来的徐师傅,你还记得罢?"她回头又冲着徐奉说:"家里余下的一点茶叶生意,瑞棋在管着。早年我就说过,迟早是不做这些了,只留着棉布就可以。所分量不大,也没这个心去争。只是她年纪小,日后徐师傅生意场上碰见了,多少让着她些。"

  "三小姐,这个自然,自然。"

  徐奉冲着瑞容点头。他早年见瑞棋,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再见,那打扮那气场,到像个年轻的程锦绣了。同样的端庄秀丽,只是比起锦绣来多了些浮躁,少了些稳重。

  瑞棋听了,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他:"徽州的徐大老板?当真是咱家原来的……"锦绣拉她一把,她才把话吞回去。

  "刚才要做主,什么事情?"

  瑞棋这才又想起来,立马又变出一脸的苦相来:"那于老四又来了!是瑞峥把他领回来的,这回不仅又带了一箱子礼,连帖子都带了来,说是要和我交换八字!嫂嫂……我不干!"

  是一档子家务事,锦绣向徐奉欠个身,拖着瑞棋去门口说话。姑嫂两个在门口说话声音虽小,却也不时的有几句飘进徐奉的耳朵里。

  "当年他母亲妹妹的来咱家提亲您不是还嫌弃来着么?现在怎么这么热乎了?"

  "那是因为于仕铭他自己没来,我没见着真人啊。如今见了,又不觉得哪里不好,脸上没有麻子,更没有缺胳膊断腿儿的,还挺实诚的送来帖子。你哥哥那会儿连自己来我家提亲都没有过,何况是送帖子?这你还不知足呐?要人家再送什么的好?你总这么别扭可不好,你敢说你不中意那于老四么?你也老大不小了,都过了年纪了,再不嫁人要等到什么时候?亏得人家于老四还要你!"

  "嫂子……那你看我哥他……"瑞棋拱在她身上撒娇,那语气声调分明是害臊了。锦绣被她叫得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罢了罢了,给你做主的,还能不管你么。你回屋里去等着,我这里说完了话就带着你过去。绝不让你哥哥羞你,还不成么?"

  "那你可快点啊。"

  "去吧,去吧。"锦绣把瑞棋往外推,又回来花厅,冲着徐奉无奈摊摊手。

  那个摊手的小动作,锦绣自己从来不察觉,但是徐奉注意到了。那是妇人们常有的动作,像是拍拍大腿,或者摊摊手,看似无奈的笑容中其实是满足。

  他想,现在的程锦绣是真的如意了吧?这般琐碎又幸福的生活。不用他给,她已经有了。

  锦绣坐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些客气话。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像是初冬时候结了薄冰的河面,两个人只敢小心翼翼的行走在河床上。

  瑞棋坐不住,在门口探了两回头。徐奉只得起身告辞。天已经蒙蒙黑,锦绣要留他吃饭,他执意不肯,还是走了。

  瑞峥和于仕铭在前面说了半天话也没等到瑞棋来,想她是来找锦绣了。于是他就一路溜达过来寻锦绣,这时候花厅里头已经没了人,却看见客人留在花梨木圆桌上的锦盒。他打开来,是一尊晶莹透亮的白玉菩萨。

  锦绣送徐奉出门,回来的时候,瑞峥就举着那锦盒对她撇嘴:"这个小掌柜,拿去了这么多年都不给利息的么?"

  锦绣接过来笑说:"别这么说,怎么还能叫他他小掌柜?还利息,你什么时候这么计较?"

  "只是听瑞棋说,他还欠着个印呢,也没还回来?"瑞峥伸手去拍打锦绣身上,"怎么,方才出门没打伞么?浑身潮呼呼的。"

  "雨不大了,不过是雨丝。"锦绣把锦盒交给个丫头去收了起来,又回头跟瑞峥说:"我信他的为人。既然当年我不去追究那东西,就是相信他能成大事,也相信他是知恩图报的。他若是还利息……如果将来怀安能在生意场上碰见他的话,他自然会把利息还到怀安身上。如果瑞棋能碰见的话,那自然也能还到瑞棋身上。"

  瑞峥听了,一歪头,眯起眼睛。

  锦绣明白他的意思,解释说:"我不是非要怀安将来接手咱家的生意,只是你看,如今瑞棋也要出嫁了,等我老了,咱家除了怀安也没有别人能接手了。"

  "怀安像我,我估计他大了是不愿意的。不如你再生个女儿好了,想她一定是愿意做生意的。要不然,就叫怀安将来娶媳妇儿只准娶会做生意的媳妇儿……啊!"

  锦绣狠狠地踹了瑞峥一下,红着脸走出了花厅。

  瑞峥抱着腿,呲牙咧嘴跟出来,朝她喊:"你往哪去?于老四在我书房。"

  锦绣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去找瑞棋。对了,相公。我们家姚大娘要来了。"

  一听这话,瑞峥肩膀一松,张着嘴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那是他命中的克星啊,每遇到她,瑞峥乐观的人生就总会出现一些很消极的状态。

  瑞峥伫立在门口,哭丧着,满脸愁容。愁的,连他那开始胖起来的脸蛋,这会儿也要消瘦下去了。

  细细的雨点里,传出来几丝孩童和大人的笑闹声。

  徐奉站在纪家大门外,巡视着那朱红的大门和灰黑的砖墙,它们似乎也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墙内明晃晃的灯光,照着几缕烧饭的白烟飘散在黑色的天幕上,在雨丝里显得别样温馨。

  他从怀里摸出那一枚小小的印。印章通体翠绿,原先在印底的旧印泥早就被他摩挲的干净,只有凹陷进去的阴文缝隙里还藏着点点暗红。隐约可辨别出那反写的两个隶书字体——锦绣。

  程锦绣。

  那个左右纪氏一门兴亡的程锦绣,那个让江南丝茶风云突变的程锦绣……那个带着他纵横商场,教会他从最卑微走到最耀眼的程锦绣。

  最初的时候,能跪在她的脚下亲吻着她踩过的泥土他也甘愿。

  到了后来,他连与她平起平坐也不能满足了。他要拥她入怀,他就得站的比她高。于是,他向上走,一步一步的想试图去接近她。他成了她当初预言的"天生生意人"。白手起家终成大业,他是她一手造就的传奇。

  可他走了进来,她却退了出去。她褪下了好斗,远离了硝烟,成为了她内心深处的妻子和母亲。他没有离她更近,反而离她更远了。

  他把印章收进袖子里。

  到如今,两人即便是携手站立,面前也隔了万水千山。

  天色渐黑,同行的掌柜来催他,说济宁的商会不能耽误了,近百个商户都在等着。老爷尽快走罢,恐晚上休息不好,明日生意就荒废了。

  徐奉点头答应着,坐进了那黑篷雨布的马车。

  连续两天的雨水没完没了,浇透了济南城的道路。车前的探路灯笼照出来的一小块黑亮黑亮的石板道,随着马蹄嘚嘚声,若隐若现。

  一如当年,他来的时候。

  徐奉放下了车帘子,马车一路朝前驶去。直到消失在黑夜里,再也不见。

  最终,他与她天各一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