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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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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紫(短篇)》作者:童茵
故事简介:
怀抱鸿志,赴京赶考的李士衡于大雨中避入那深幽庭院,
重重华艳牡丹如梦似幻,客居的魏紫,犹似牡丹高雅难攀。
然即便相知相交,满怀抱负的他亦不能懂那超然物外的冷然,
直到,那答案随着分离而揭露。
庄生晓梦迷蝴蝶……
梦似的逢遇、梦似的情境,
入世与超俗──
这相遇,当为恒久,抑仅是如梦一般?
第一章
携觞邀客绕朱阑,肠断残春送牡丹。
风雨数来留不得,离披将谢忍重看。
氛氲兰麝香初减,零落云霞色渐干。
借问少年能几许,不许推酒厌杯盘。
——《晚春送牡丹》李建勋
风沙沸沸,一头顶方巾,身袭白衫灰袍的李士衡仰头看向炙热如焰的天际,原是暮春三月,此时的阳光怎地毒辣的吓人?
初入城门,突地一阵大风吹来,扑得人满身尘沙,兜得一头灰。
他撇撇嘴,吐出口里的沙士,有些嫌恶地皱着眉,望向熙往人来的街市,繁华似锦,热闹非凡,贩子走是的吆喝声、街头卖艺的锣鼓响……个个精采的叫卖、绝活皆是令他啧啧称奇。
想他乃一介乡野书生,自苏州至洛阳,少说亦有千里之遥,若不是为了参加都城的试举,势必走不上这一遭。
李士衡睁大眼,像个野人村夫,好奇地朝四处浚巡,背着竹架书册走走停停,自城东到城西,不甚远的路程,却费了两个时辰。
见天色已晚,他拿出布囊秤了怦,这袋中的盘缠算算也不过才十两钱。
不如往外寻去,反正就他一个穷书生,一副落魄样,没钱没财的,还怕什么大盗强匪,随意找个寺院庙宇落脚便好,这等银两还是留待真有急需再使吧!
如此一想,便打消了打尖留宿的念头,他抿抿唇,想是买上两颗馒头充充饥,这才同店家小二讨买个吃食,不料一间之下,竟少不得要五文钱。
正踌躇间,小二已拿出用油纸包裹好的馒头,待在一旁用种莫名的目光瞧着他。
眼见没法,李士衡只有再多掏出两文钱放在摊开的大掌,牵起嘴角,一把抓起油包拥在胸前,毫不停留,拔起腿便急急地走了。
越走越急,他满头大汗地加紧脚步,俄后,竟不顾一切拔腿狂奔,跑了不知有多远,只觉胸口闷燥难过,一口气哽塞其中,咽不落喉,吐也吐不得。
脸色通红,汗水涔涔,他大力喘着气,双肩一颤一颤的,顿觉自个儿窝囊极了!
方才一双双疑猜鄙视目光教人难受,穷又如何?英雄不怕出身低,君王起于草莽间,好歹他也是个举人,虽称不上功名,可比起那些座落其间的锦衣学子,他腹中的才墨不见得少,到时戴着高红帽顶光耀门楣的神气,也不见得少了他。
似愤似怨,正恨骂不绝,低头胡走,竟不知觉来到一处荒郊处,他恍一怔,抬眼细看,四周没屋没人的,就一条羊肠小径直通而去,前方到头又是条东西岔口。
可叹的是,日落西山,无灯无火,他仅能靠着未落尽的余晖勉强识物,加上一早光想赶路进城,粒米未进,如今却又没个安身之所,饥肠碌碌不说,全身像是泄了气似的,手软脚软,满眼昏花,竟是一步都走不得了。
没法,无奈下,李士衡睁大眼,频把周遭给打量个透,背起沉重的书架,举步维艰往前蹒跚迈进。
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怪时运不济,一阵大风陡然迎面扑来,强劲的风儿宛如利刃刮的他面庞发疼,俄后轰隆一声巨响,不过半刻,竟哗啦啦的下起滂泊大雨来。
「哎呀!」他惊呼一声,连忙抬袖避雨。
豆大的雨撒在脸上、身上,有如针扎般刺疼。李士衡拱起背脊,手拢肩绳,顾不得发软的腿膀,大步奔走,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破庙也好、草棚也罢,只望先暂且寻个避雨之所。
不知走了多久,更不明白来到何方,等到李士衡惊觉,人已站在一处破屋前。
「叨扰了……有人么?」他拿手敲了敲残破的门板,朝屋内轻喊,竖耳倾听,只闻萧萧风声吹过,好半晌,仍无任何人迹动静。
他再问了次,依不见半点声响,便移步走进,轻悄的将屋内给巡了一回。
怪异的是,此屋外面残破不堪,显是间荒废的屋子,内里桌、椅器具,就连厨灶的锅碗瓢盆却是样样俱全,虽旧了些,可看似强稳坚固,想来都是好的。
如此一见,他更是越发疑惑了,若说是没人居住,不该是这般整齐才是,若然有人,瞧了半天,他却没见着一衣一物。歪着头,闲步走逛,猛抬头,荒凉的院落前竟开了簇簇茂盛的牡丹花。
只见园中,朵朵嫣红嫩绿,美不胜收,迎风摇曳宛如盈弱不堪,滴滴雨打瓣叶。
然,举凡丛丛花海,尤以一处娇艳非常,层层瓣儿,细瞧来,似有千数之多,最为奇特的是,其心蕊红艳如雷,向外淡去,渐成肉红,微风拂来,竟异紫纷呈,和其余牡丹比肩而论,含幽送媚,无情亦动人。
想着、瞧着,李士衡竟不知不觉的痴了,心神全被眼前的美景给吸引了过去。走上前,几乎是情不自禁,他抬手覆于红紫斑大的牡丹,唯恐无情风雨折煞其娇。
蓦地,一道略显低沉又特为清脆的嗓音自后方传出,温和日暖,如水拂面。
「甭忙,就是这么遮去,也不中用。」
闻声,李士衡唬了一跳,忙回首过去,便见身袭紫衫衣袍的人儿,手执紫竹伞,睁起一双亮如晨星的眸子,眉唇含笑,款款地朝他走来。
天阴的厉害,雨更是浙浙沥沥的下个不停,渐黄渐黑,魏紫默然无声地经过他旁,觑眼仔细打量了回,即把目光投回他覆手遮雨的紫牡丹上,淡笑道:「风雨残至,乃天之道、地之理,君何以多情遮挡?」
听得此话,李士衡不觉红了脸,一时间答不上话来,仅瞅向掌下的牡丹,却迟迟不肯收回那遮风避雨的手,仍伫立原地,任由大雨淋身。
瞧他这般,魏紫微睨了眼,淡淡眉峰似春拢地蹙起,心想他倒是个爱花、惜花的痴儿,拿自个儿的身,甘愿浸雨护花。
他装作不见的打阖了伞,似是说与他人,又似自语呢喃:「袅袅如风扶嫩柳,瞧这绿叶、瓣儿宽遭风雨摧残至此,可悲、可叹哪!」话语方落,他便弯身拾起落于土上的残花,将其堆成一处,自腰间的锦囊掏出一粒籽儿,就埋在残花底下。
李士衡不解,只管睁大眼,侧首觑看,这才瞧清来人的模样,心底不由大惊,真真是位翩翩佳公子。
仅见他身袭一件淡紫圆领袍衫,肤如白雪、肌似凝脂,两道柳眉似蹙非蹙,桃花样的脸蛋镶着一双杏眼儿,宜嗔又宜笑,顶上不以幞头系,反是随盘髻,任那头如瀑青丝流浪垂落,脚踏皂底麻鞋,横栏上不显眼处绣上朵朵暗紫牡丹,随风摇摆,波波花浪,和跟前牡丹一并瞧看,当真误为花中仙。
虽是宜男宜女像,可眼前的「花中仙」,偏是位铁铮铮的男儿郎。
没来由的,他竟感到有些失落,如此难画难描的美人儿怎料是个男儿身。
恍一怔,忽觉香气袭人,他努鼻袖闻,抬眼一看,不知何时已雨过天晴,受雨过后的牡丹个个散出浓郁馨香,充塞整座后院。
一时间,黄蜂、蝶儿飞来,盘旋不去,全围在花儿瓣上,显得特为喧腾热闹。
李士衡从未见过这般的「狂蜂浪蝶」,倒觉新奇,弯身低拾,竟学起他方才拾花堆埋的动作。
抿唇一笑,魏紫把袖一拂,天际霎时撒下片片落花,有红、有黄、有紫,宛如一道七彩,天雨过后,留下的是幽淡余香。
张嘴开合,李士衡很是诧异地揪着掌心里的片片花瓣,神情显出满满的疑惑,微侧首,想开口,可酌磨了半天,连串的话仍闷在喉中,吐出,彷佛火烧的烫口。
知晓他想问什么,魏紫仅浅笑了下,拿起紫竹伞,带着尽湿的衣衫,一拧身,旋及隐身入屋,始终无话。
留恋于娓娓隐没的身影,直过片刻,李士衡宛如南柯一梦醒,收回目光,睁睁的望着手里的花瓣,香气不去。
把拳一握,脸面发烫,他有些讪讪的,不觉抚上自个儿的胸口。
噗通……噗通……
一颗心震荡的厉害,那儿,似乎有些不同了。
==.== ==.== ==.==
夜凉如水,李士衡打叠好衣装包袱,收起桌案铺满的书册,把脖一伸,秀长凤目觑探内院。
见无人,他不由低声叹息,摇摇头,唇边温蔼的微笑透出几许失落。
扛起沉重的书架子,撩袍跨步,尚未通过门槛,心念神思的身影倏地立在眼前,手捧烛火,正一脸诧异地瞅着他。
「夜深了,公子赶路?」魏紫举起烛火来,向他脸上照一照,大包小包的,什么东西都揽在自个儿身上,再往内一探,瞧他带走的全是自己的东西,就是一草一花,半点儿不拾。
「嗯……嗯,对不住,我原以为这儿是个无主屋,这才闯了进来想暂歇几日,不知公子在此,真是叨扰了。」活像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的孩子,李士衡面露赧色地搔搔头,方才后院一面,猜道应是此屋的主人,可自个儿竟没招呼声就进来了,说什么,这礼上皆是过不去。
「说得上什么叨扰?」他轻笑着,径自入内把各处的烛火都给点亮,顿时灯火通明。他昂首环视一周,随将目光投在那张憨直的脸上,眨眼笑道:「公子说的不错,这儿的确是间无主屋。」
真是无主么?……李士衡有些迷惘、有些疑裁,偏头再把屋内的桌案、床铺全都打量了遍,简陋的陈设、器具看的出年久失修,可却又少了那么一点萧条之感。
似是看穿他,魏紫把眉一挑,笑凝结,清清冷冷:「就是有主,亦当如何?」
「若然有主,应当不可久留,此乃他人之处,岂可鸠占鹊巢?!」
他说的振振有词,面上十足认真,清朗的眉目纯朴、刚正,他不禁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你这人倒有趣。」他极微小声地说着,冷凝的面容再次展露笑颜,抬眼与李士衡的眼神一触,莞尔道:「真要细论,举凡天地万物,其主为己,岂是他人能『当家作主』的?」他刻意留句话尾,以笑作结。
迅速打了记回马枪,李士衡这一下,倒真被他问住,哑口无言了。
诸子百家、经史策论,他皆细细回想了遍,没一会儿,旋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释然一笑,他深深作了个长揖。「小弟受教了。」
魏紫「瞎」的一声,连忙跟著作揖,打趣道:「嗳嗳,快别这样,真是折煞我了。难准小弟合该我才是,怎么就被公子你给抢白去了。」
四目交接,两人相视一笑。
开了话头,彼此也就熟稔起来,便用最为世俗的方式,开始交换身份、家世……族繁不及备载等等。认识,全由这儿起先。
他,姓李名士衡,字勋,苏州人氏,今年二十有三,家居清贫,父母早逝,无兄无弟,姊妹远嫁,家中仅单剩他一人,无功无名,更无家室——连串的话,叨叨絮絮,这是他的坦诚,亦是魏紫对他的认识。
他,姓魏,单名紫,无字,洛阳人氏——仅仅如此,这是魏紫只愿吐露的,其余,他仅以笑付之。
「魏紫……」李士衡细细咀嚼,轻唤了声,再见他一身紫袍长衫,此名确实恰如其份。真心诚意,他有些腼腆地道:「真是个好名。」
「是么?」魏紫闻言只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然而他清楚的知道,「魏紫」这名,仅是人们擅取而来,无论喜欢与否,姓和名只是个方便叫唤的标记,但如现刻,他倒乐于接受。由他唤来,确实好听。
一时,寂静无声,两人就此对视,魏紫始终嗤着淡笑,温和如煦,仿是个无欲无求的淡泊之人。
那厢处之泰然,相较下,李士衡倒显得无措。他坐立难安,眼神浮动,有些不敢对视,尤其瞥见那抹似娇似媚却又清幽的微笑,他慌了,更痴了。
深吸一口长气,他鼓起勇气,启口唤:「魏兄……」突地一杯香气扑鼻热腾腾的茶递在他的眼前,只瞧魏紫仍是一贯的笑,说道:「夜冷,喝杯热茶去寒。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茶,就请李兄将就一下。」
「嗯……多谢。」胡里胡涂地接过茶碗,李士衡呆望杯内浮沉的朵朵嫩叶,细啜一口,双眼登时晶亮起来。
清香不涩,同甘生津,这分明是上好的茶,其中还带点淡淡的香气,似是花香,可要说是什么茶,他一时半刻也想不上来,只道味儿特别,不似一般茶种。
「好茶!不知这茶名为何?」
「有茶无名。」淡然一笑。
「不知……魏兄哪得来的?」
「天赐。」魏紫朝上指了指,补充道:「这是我捡拾园中残花落叶,混杂而成,一梗一叶,皆为大地所赐,亦是『无主』。」
怔愣了下,李士衡即会意过来,遂伏桌朗声大笑,口里频喊:「妙哉、妙哉!」
岂知那木桌一时支持不住,他又不曾留心提防,「碰」的一声巨响,落了个空,人就这样硬生生扑倒地面,胸口直直碰撞,猛遭重击,疼得他龇心裂肺,痛不堪言。
唉呀!这下倒真是乐极生悲了。
魏紫见状,赶忙上前搀扶挣扎爬起的李士衡,不想一双细长纤白的藕臂竟能扶起一大个人,带笑的面容霎时敛了下来,换上一脸担忧。
「怎不仔细留心些,摔疼了没有?」话里有着责骂,但不减的是,深切的关心。
这番关切的实心话听入李士衡的耳里,身体的疼似乎也消了大半。
小心异异地移个位置,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小啜一口,扑鼻的清香,不意让他忘却了疼痛。
「真谢你了,我还想,才正正经经的和你话长,就出了这么大的糗,怕你心里笑话我呢!」
「什么笑话?原来你心里想的我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是不是,魏兄你千万则误会,我原是想,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就连说个话、喝个水都能成这副模样,难得碰上像你这样的知心人,只怕仅说上了几句话,你日后便不肯理睬我了。」
「怎么说?」眉头紧皱,这下,倒换成魏紫不解他语里的意思了。
「说实在的,除了四书五经有法外,其它的,我倒真都没能。」垂下眉睫,他轻叹一声,微微苦笑道:「这世道,我见多了,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是个麻烦。」
「像李兄这样有什么不好?要我说,总比那些花面逢迎、假仁假意的要强,你又苦妄自菲薄?」数百年来,他阅人无数,尤其是常来到此居处的过路学子,不是心比天高、刚复自用,就是嘴里花巧之人,人心百态,他见过的可不比他少。
闻言一听,心底确是舒坦几分。奇异的是。什么话自他口中说来,如一道暖流,总能抚平心里的荆刺。
明明,他俩才初相识啊!而他吐出的宽慰,竟比从自个儿肺腑掏出的还肯切。
思及此,李士衡越发感慨,心想自己是何等有幸,穷途潦倒之际,还能碰上这样一个体己人,要是女子,必是位知心的解语花。
小觑那张如花儿般娇艳的脸蛋儿,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动心了。
「李兄怎么净瞅着我瞧?」以为是沾上了东西,魏紫拿手摸摸自个儿的脸庞,含笑正经的问道。
「啊——」猛然回神,李士衡是又羞又愧,一番心底话怎好拿出来说,只有拣些没紧要的,有些不知所云地道:「我、我是瞧你发上沾了几片瓣儿,像簪了朵花似的,倒也好看。只魏兄是为男子,我却说这样的话,一般人听了,肯定以为我将个男儿郎认作女娇娥,非生顿气不可——我口浑嘴拙,一些话没细想也就出口了,望魏兄多多海涵……」说到后,他已是满脸飞红,话声越显细微。
「我明白,李兄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吐出的话,必是实心的。」魏紫自然知晓话有隐瞒,可无伤大雅,也知那意思真要道出口,除是登徒浪子,像他这般尚富羞耻之人,是太过为难了。故他亦不以为意,仍拿手替他斟满杯尽的茶。
热烟袅袅,芳香四溢,处在殷勤的招呼相待,反倒是李士衡心有不安。
讪讪地,他沉吟了下,伸手接过,眼神飘乎不定,有些心虚。
其实,真正的话,更难以启口。他咬咬牙,喟叹一声,轻言道:「魏兄你实把我想得太好了,真话,我实是羞愧难言,这才拿些没紧要的充数于你……但是怎样的话,我也望你甭问了,否则我只怕要羞愤至死才使得。」
倒底是个老实人呵,也就如此,他才愿现身一会。魏紫摇头失笑,抬眼瞧他,缓缓地道:「那里这般严重,你不愿说,我不问就是了,也省得你寻死觅活的。」
「唉,是我失言了,就是你要捏着我的错儿,我也无话。」他把手拢进袖中,惭愧汗下,头垂得甚低,迟迟疑疑,一句话也说不全。
「这就是了,李兄又何必频拉拔着这错处,就此云淡风轻,不也好。」
一席话,说得李士衡更加垂首,无声无语,只管捧着斟满的热茶,一滴未沾。
「怎么?」微瞥眼,见他如此,魏紫刻意冷言冷语:「我不恼,你倒恼了?!」
「啊?不——」饶是误会,李士衡匆忙抬头,回避的双眸因而碰上炯炯目光。
「唬你的,瞧你认真。」魏紫嗔怪地睨了眼,媚眼如丝,在勾得他的注目后,反是正经言笑:「凡事放宽心,眼界自然开,老战战兢兢着,惟害无益。」
唉,这也是他的错处了。李士衡暗叹了口气,把忧愁写在眉宇间。
望定他忽显惆怅的面容,似苦似涩,魏紫略一思索,越性不开口,仅是睁着一双含娇带媚的水眸,把他的喜怒哀乐,紧紧纠结。
窗外枝叶,影影绰绰……
顷俄,眼波流转,目光最终投落渐燃渐尽的火红蜡烛。
什么都不提,魏紫勾起足以倾城的笑,同先前一般的温煦,缓缓地,柔声道:
「夜已深沉,李兄合该歇息了。」
闻者愕然,抬眼的同时,那抹如娇花般屡弱不堪一握的身影,已飘渺无踪。
何时离去,似风一般消散,无声无息,他全然不知。
留下的,仅是满室余香……和,遍地拾不全的花瓣。
终至,一宿无话。
第二章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劳为周与……手捧书卷,喃喃,李士衡仰首瞧看窗外翩翩飞舞于花心上的彩蝶,嘴里不停咀嚼着这两句话,念来似乎特为别有深意。
得了韵味,略一沉思,他遂罢下手中的书卷,抬起袖摆,取来一只白毫当场挥洒,斑斑墨迹,行文如流水,一笔一画即刻成句。
然而渲染的末途,仅有独蝶飞舞,孤寂却也凄美。
「这蝶儿真美,只可惜了无红花绿叶。」冷不防地,背后传来一道不低不亢的嗓音,十分舒服悦耳。
依然执着毫笔,李士衡赶忙回身,只见魏紫已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淡然却浓郁不去的幽香环伺其间,他带着旧有的笑容,目光飘向窗外的纷蝶繁花,喃语自问:「究是蝶恋花,抑是花留蝶?」
他的话,清脆单纯,隐隐的,掺杂几丝妩媚。
听得一愣,李士衡瞧着那仿是缥纱迷蒙的侧脸,高雅清俊,一身的紫衫衣袍更称得他宛如那株特为显眼遗世而独立的紫牡丹。
恍然间,他竟错了眼。牡丹似他,他似牡丹。
可花和人,怎同一般?
心底打个突,如同满地落花,他,当真是魂魄不全。
不敢言语,这等的话儿,他问不出口,只怕是笑话!
撇去满脑的胡想,李士衡将心思投放于适才的话上。
百般思索,终得一句,他笑了。
「究是蝶恋花、花留蝶,紧要硬?亦如庄周梦蝶,也未可分清哪!」
眼底清澈,一片澄然,无底的深沉,魏紫看得见那实心的真。
闻言,他也笑了。轻轻一晒,黑溜的眸,闪出意会明白。
「李兄说的是。另就孤蝶,恐怕是独寂,花儿好、蝶儿好,始终相伴,李兄何不多添上一笔?」
「有形之物,难描难画。」将窗外美景尽纳眼底,他调回目光,只把笔管搁。「现下群蝶蜂涌,繁花摇曳,形于前,我这毫末,是怎么也挥不下,就怕亵渎了生成的美。画里的形身,是无神魂的。」
「既是『分不清』,已无芥蒂,李兄又何需介怀?」轻声一笑,魏紫径自抬袖研墨,水砚厮磨,没一会儿,染得一片黑晕。
一声一句,无心的话,竟激得李士衡面红耳赤,那身太过悠然高超的气度、姿态,显得刺眼难挡。
甚至,令他难堪。
握紧拳,他硬咬牙,不肯好好瞧上一眼,胸口的郁气无处发,只有全神灌注毫笔上,大力挥洒。
什么芥蒂、介怀,他要,他便给!
带着赌气,李士衡添上一株盛开繁茂的紫牡丹,含笑迎风。
满腔激愤一发,似有所感,他瞥眼回望了立在身后的魏紫,原该罢手的笔锋,倒生起一股劲力,潇潇洒洒的多添了两字。
凑近一看,瞧似随意的笔画,竟把紫牡丹勾勒的如此神似,道是栩栩如生亦不足已。魏紫不由勾起唇角,眼底有着激赏,浅淡笑道:「有形有神,李兄才气溢发,适才的话未免显得过谦了。」恍见斑大的花儿旁,落了个刚健有力的墨迹,他只当是画,自不明白此为何物,方伸指比了比,不解地问道:「我瞧窗外的牡丹下,可没见着这东西?敢问李兄这画的是什么?」
「非画,是字。」有些惊异他目不识丁,李士衡难掩愕然地瞪大眼,没来由地,心底竟微微感到欣喜,可仅一瞬,随即暗斥自个儿这般无谓的想法。
识不识字,有何重要?若然有了见地,那他又与之前的那些贩夫走卒有何分别?不过也是假清高,最为可厌的。
瞧他眼带迷惑,仿是满腔疑问无处发似地频瞅着落上的「魏紫」两字看去,李士衡不觉好笑,拿起摆放一旁的毫笔,又另寻他处当场挥落。
这回,他特意写得忒大,直摆中央,一笔一画依着墨晕凝成一气。
「仔细点儿瞧,这是你的名哪!」他扬声招呼,眸中射出光采,换上的笑颜隐隐含着得意。
名?原来,他的名落于上头,是生成这副模样。魏紫移步走来,轻声自唤那题上的字,得了欢喜,遂接过字状,细细咀嚼,眉目弯成一轮明月。
笔锋浑厚有劲,虽他不识懵懂,却也能看清粗浅,定睛瞧来,倒真好看。
于此,自肺腑掏出的诚心,他不吝惜地赞赏道:「李兄果真非池中物。」
李士衡听了,不觉红了脸,暗暗审度魏紫声色,却不期然瞅入一双明眸如含糖似地笑,柔细温煦,面薄的双颊,是越发红润了。
这般毫不保留的称许,是满足了属于士人的傲气。
然,自得尽散,急涌而来的是羞赧的腼腆。李士衡搔搔头,有些无措地道:「魏兄谬赞了,要说开来,我也仅有此等的骄傲……」接而,他长嘘一叹,摆上个苦脸,便又开始自怨自艾起来。
并非矫揉造作,完全是士人的自谦自疚。深知这一点,魏紫很是清楚明白,只弄不懂人的百转心思,任何到了极致,似乎是可怕的。
就连得意,也禁不起一时半刻的停留,终要成了苦楚,才是它的归处。
单纯的喜、怒、哀、乐,彷佛是苛求。
因此,这才显得有趣。
矛盾交错,短短的数十年便在烦恼中度过,如轻舟摇摆,似水年华流去不归,免去寂寥,倒也成就一桩美事。
要细论,他是羡慕的,庸碌一生、不着边际的日子,他心所向往。
瞅着那俊逸却不悦凡俗的面容,魏紫勾起幽然的笑,贴近他,拿着一双真切的眸,直直映入黑不见影的深潭。他想见的,是他奔乱的心思。
忽地凑近,香气袭人,李士衡当真是大大地唬了一跳,心乱如麻,流转百样的纷扰,充份展现于惊魂未定的脸面。
一点一滴的,红润蔓延而上,他竟不抵不抗,任由纤细的指尖,顺着眼儿、鼻头、人中、薄唇……任凭游走。他气喘的厉害,心,更是乱无章序。
他要的,便是想瞧瞧这动人的七情六欲。眸光一亮,魏紫更加倾身望定,灼热的气息拂面,眨眨眼儿,不意成了另一番的柔媚。
慌了、痴了,李士衡受尽不经意的魅惑,那无心的举止,越发迷醉动人。
似如翩翩彩蝶,飞舞花间,为其迷醉。
他,甘醉于此。
忽缓忽急,轻微的呼气越发浓重不稳,李士衡起了眼,自营心猿意马起来,反手一抑,使力扶上纤弱如柳的腰间,紧紧的,把他搂住。
倾头靠于肩窝上,他静静的想,静静地感受怀里的温热,香气充塞鼻间,带着诱人的爱欲。
察觉迷乱的唐突,他却无法收手。
一切无以回头。
心思纠结,心比絮乱,明知克己复体的道理,仁者该是非礼勿动,可他仍是抵不住自个儿的「情不自禁」,现下所念所想,仅有怀理的知已。
他悄声一吁,紧抿薄唇溢出满足难言的叹息,昏昏然,淡淡的幽香渐为浓郁,他更加不舍放手。
「紫儿……」
恍然间,他迷茫地吐露自肺腑涌上来的名儿,听得魏紫一怔,连忙抬眼瞧他,脸上淹不住愕异。
紫儿?是在唤他么?何时他的「魏紫」竟简简单单的成了「紫儿」,这轻声的呼唤,是包含着多少的万缕情意、多少的情绻纠缠?
他想不真切,亦是猜不透,那双眸子仅明白映出迷惘困惑的娇颜。
原来,在他的眸中,他是生得此种模样啊……
心念一动,平静无波的思弦,渐渐动荡。
瞅视刚毅的脸庞,透进眸底的纯然,魏紫不由微勾唇角,静静地,不动。
「紫儿……」李士衡再次轻唤,气息舒缓却显得张惶,脸面泛起了连他自个儿也不知晓的浮云,拥搂的双手,不再那般紧了。
「嗯?」不明白地答应,魏紫好生疑惑,张起始终澄明的眸,眉唇含笑。
李士衡嗫嚅多时,如同先前一般,口里的话到了喉头,吐不出,惟有硬主咽下。他仍拿着一双眸,热切且激奋,澎湃的难以自抑。
七情六欲,万般不减。褪去纯然,魏紫见到的,是他的不安,也是期待。
有些惆怅,蓦地此刻,李士衡竟惴惴地不敢直视。
「紫儿……我、我可这么唤你么?」他说得战战兢兢,深怕一个矢言,就再也不见那抹如花笑靥。
费神臆测的模样令他憨气逼人,魏紫回以淡笑,不语,只用眼神示之。
四目交接,仅一瞬,情焰骤燃。
他瞧他的目光,不再一样了。
紧紧的,李士衡紧紧地揣住他的手,轻吻掌心,百般厮磨着,像是呈捧难求难得的珍宝,唇瓣颤颤,带得甜腻与暧昧频唤:「紫儿、紫儿……」
听得他的软语呢喃,魏紫突地变了脸色,目光深沉而悠远,静静地瞧那垂眼的侧脸,多情且平凡。
人类最为原始的情欲,他见着了。
浅浅的,魏紫露出一抹饶有深意的淡笑,就在那温热吐吶的气息直扑脸上的同时,侧首瞧向桌案上那碗从不让人在意的碗碟。
并非刻意,他轻启檀口,幽幽地道:「粥凉了……」转眼瞧神魂不全的男人,书生,直直映入昏醉的眸,「趁尚还温热时快喝了吧!冷凉入口,可是伤身哪。」
此话,迅速打乱迷茫沉醉的情怀,仿如一颗石子头入波心,散去满腔的柔情绵意,心魂终此得以拾全。
惊愕,他叹,他悲,他愁,无限凄沧辗转绯侧,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就连入眼底的盈盈笑颜,亦是惆怅。
千回百转,唯有幽幽一叹。李士衡有些怨怼投入他的眸,面对这样一个悠然超脱的笑容,心底激泛的万丈柔情,似是多余了。
更是,一种亵渎的痴缠。
可他非神仙,更非佛门僧侣——但僧,也同他一般,是为人哪!
如何称得上亵渎?
他不解自个儿怎会有这般的感觉,仅知晓,对魏紫而言,他的情似乎仅是无谓的拉扯纠缠。
就如现刻,他的目光只在身后。
他对他,那开不了口的话,他是否意会明白?
「粥冷了。」魏紫瞥眼瞅向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粥,多了些许的耽搁,不得不再出声提点。
李士衡怔愣愣的,跟着回头一瞧,不过五步之遥的木桌上,当真摆着一碗一碟。
何时摆上的?他全然无印像,跟前桌案,仍是一处的散乱。
轻轻松开,放去手里的温暖,李士衡依他所言的走了过去,捧起冷透的粥水,和着面上浮瓣,一一咕噜吞咽,涓滴不剩。
这样总行了吧?这样,他总肯瞧他了吧?
摆下吃尽的碗碟,李士衡负气地偏过头,得来的却是一抹灿烂的笑颜。
眉儿弯弯,眼儿弯弯,水光盈盈,璨璨晶亮。魏紫起杏桃似的水眸,洒了满脸勾魂摄魄的媚。
「好吃么?」
「这粥虽清淡有余,倒也芳香可口,真难为你替我做了上来,我却……」轻瞎一声,他便止住话,不再说了。
「李兄吃得惯便好,我原是想粥得趁热吃才好,温心暖胃不伤身,偏生拖了这段时辰,就是凉我也没法热着,还望李兄涵受。」
「屋内可还有吃食没有?」
魏紫默然不语,只装憨佯笑。
这样瞧来,是没有了。闪过一抹了然的眼神,李士衡沉吟了会儿,突地把拳一掌,咧嘴笑道:「我这儿还有几两银子,若是拣些米粮杂叶的买,倒还过得去。」抬眼轻笑,他唤的自然顺当,「紫儿,早膳用过了么?」
他食的是天地精华,渴饮日初露珠,凡间的一切五谷杂粮皆不沾取,这样……算是用过了么?魏紫微微点头,直笑答:「用过了。」
闻言一听,李士衡挑起了眉,紧紧揪结,偏使出个不悦的神色来,指了指吃尽的空碗,笑眼怒骂道:「什么空儿,竟拣在我不知的时候拿了东西吃,这碗端来的粥,不会正是那隔锅饭儿吧?!」
「李兄以为呢?」
隔锅饭好,冷粥也罢,他执着在意的是那猜不透的心底,可有他的容身之处?
半晌不应,李士衡仅拿着一双眼瞅着,好一会儿,摸摸娑娑的自怀里掏出个囊袋来,掂了掂,听得碰撞之声,不禁笑逐颜开。
「待我买回了,咱们晚膳得凑在一处吃,多少应个景,可不能自个儿约下了闷头吃尽,有人作陪总是热闹,就是些粗茶淡饭,也比往常更胜几分,可好?」口内虽是这么说,可心底却已是暗暗下了决定。
「都好。」虽他不吃人间膳食烟火,只一回「舍命陪君子」,倒也无妨。魏紫颔首淡笑,并无异议,诚如他所言,当真应景而已。
听得这话,李士衡仿是放下担忧地吁了一口长气,扎着沾满墨迹的双手,把掂在掌心的布囊小心异异地拢入袖中收好,心满意足地笑道:「如此,咱们可说定了。趁午时未过,我得赶着进城一趟,打点些东西,我想那隔锅饭应是没了,就是有,你先吃了罢,等回程我再买些饽饽来分着吃,就怕你吃不惯这些粗食。」
「哪有吃不吃得惯的道理,但凡李兄能吃的,我便能吃,你这样说岂不把我当作那只挑『玉食』的少爷公子了?」眨眨眼,他浅笑道:「你也甭忙,尽管拣你喜欢的,早先的东西还撑着,只多几捏子,也就完事了。」
「依君所言。那末,我就动身去了。」语毕,李士衡便打叠齐尽空的碗碟,顺势一并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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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一人来到洛阳大街,李士衡手捏着几枚铜币,游来落去,瞧了许多吃食,个个香味噗鼻令人垂涎,可就不知魏紫爱吃些什么?
一想及那温润如玉的面容,那身宛如修道人的气度,仿是不食人间之物,就是如此,买什么都难以挑拣。
搔搔头,他仰长脖梗,左右顾盼,终是买了些饽饽之类的通俗吃食,顺带了一盅水酒走上回程路。
刚出城门,李士衡只顾垂眼看着怀里,一个不留心竟和往来的人撞个正着。
「啊!」
周身华服的男子惊叫一声,恶狠狠地转过而来怒瞪一眼,见是个粗布穷酸的书生,便抡着拳,气呼呼朝他走来,颇有兴师问罪之势。
「你这眼睛是生到地上去了不成?要是撞伤了本少爷,你拿什么赔?!」
「对不住、对不住,确是在下错,望您大人大量,在下就此和您赔个不是。」
「赔?就一句话就想了事,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不知兄台有何高见,要怎么赔才作数?」他依旧好声好气的拱手示问。
「得!我瞧你也仅是个穷酸,只要你从我跨下钻过,趴在地上给本少爷磕个头,正正经经地赔罪便成了。」
这李士衡也不是个软脚,冷笑在心,斜着眼,欲洗耳恭听究竟还有什么后话。
「怎么?不愿?」轻蔑地睨了他一眼,赵卓不禁嘲哼道:「就是韩信吞得了跨下之辱,偏你不行?哼!不过是个穷书生,心比天高有什么用,一身的高风傲气是便给谁看?!要我是你,知晓自个儿没本事与人争,也甭在这儿作着异想天开的学,识时务者为俊杰,正经点同人下个气,这事也就完了。」
「是呀是呀……」众人点头称是,颇为赞同赵卓的意见,再瞧一身青衣皂靴的李士衡,眼神纷纷投以厌恶。
听得这样的话,真今李士衡为之气短,心底郁闷无处发,不由得垂下了头,浑身频频发颤,四面急涌而来的鄙睨宛如万针,直直扎入心扉。
果真是世风日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不分是非的事儿竟颠倒黑白成如此!李士衡见这般的情景,心中不住发恨,又碍着士人气度,只得咬牙隐忍。
「此等自取其辱的事儿,请恕在下做不来,若有不服,咱们大可上官府去,青天大老爷自有公断。」
「呦,想闹到官府去?你当你是哪根葱蒜?甭怪本少爷没提点,凭这样一桩芝麻绿豆般大小的事儿,怕是进不了门,未见到老太爷的面,早给人轰出来了。」赵卓把脸一扬,仍是施惠恩泽地好言劝道:「做人就该识相些,如此才得长命百岁。」
「君子不做违己事,若是苟且偷生,就是寿与天齐也仅是生不如死。」
此番言语等同于拐着弯暗骂他为小人。赵卓气得「呸」了一声,恨骂道:「你好大爷的!什么君子不君子,我就偏当你是食古不化的书呆,如今给你脸面你不要,我便只给你个厉害瞧瞧!」
话音方落,赵卓朝旁使了记眼色,三、四位粗壮汉子倏地自身后站了出来,个个摩拳擦掌,一脸凶煞,直把李士衡圈成一处。
见到如此阵仗,有再大的态心豹子胆也免不了让人起了阵哆嗦,他知晓自个儿是没法逃了,再者若就此畏惧退却,方才的义正辞严不就成了自掌嘴巴。李士衡又是恨,又是愧,一面暗悔话说得过满,一面咬牙强撑,凭着天生的一股傲气,硬是不甘示弱。
眼瞧他青白交错的脸面,赵卓把唇一扬,轻摇绢扇,很是得意地道:「这原是没什么大事,何苦闹得至此?本少爷也不是个无理之人
就教发善心再给你个机会挑拣,你依是不依?」
只见李士衡哼的一声,别过头去,瞧也不瞧。
看这情形,果真是天生的牛心古怪——强拗着!既然是他甘愿挨打,那也没啥好多说的了。赵卓冷冷一笑,把扇子给阖上,大汉们了然会意,便握起拳,使了三分力,直直落在李士衡身上。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经得了这番毒打,阵阵拳浪袭来,李士衡唯有屈身抱头,打在紧要处上,也仅不住闷哼几声,就算是疼痛难忍,强着一身傲骨,他亦不愿作声。
胡乱打了三四十下,似是够了,大伙儿纷纷停下手。以为已完事,他不禁睁开眼来看,却见赵卓走到跟前,一把提发仰头,不多言即挥掌落下。
倏地,只听霹啪几声,左右开弓,李士衡的脸上登时「开了果子铺」,一片烧红热烫,灼痛难当。
瞧他面目肿破,奋力要挣坐起来,赵卓大声朗笑,哪里肯让?遂又提脚往他不稳的腿膀重踹,直往烃骨处使劲,好来个落井下石,硬是把人给踏在泥水里。
气喘不停,经过这番折腾,李士衡早已没了气力,只有摊着如烂泥似的身子任凭加诸上来的苦痛,就连双眼,也睁开不得了。
「求不求饶?看你还嘴硬到什么时候!」赵卓说着,用脚尖往他腹部狠狠踹去,疼得李士衡面目扭曲,抱腹打滚,纵是如此,仍当真一句不吭。
「好样的!」赵卓呸了口唾沫,心中余气未散,却也不能再打,万一要是闹出了人命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儿。收回抬起的腿膀,斜睨着眼,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哼笑道:「今儿仅是丁点儿的教训,要有下回,若本少爷饶不饶得了你!」说完,便领着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围观看戏的众人亦作鸟兽散,独留奄奄一息的李士衡。
面侧泥地,衣衫零碎,买来的饽饽散落四处,打来的酒盅早已破碎洒满遍地,硬咬着泅血的唇瓣,他微微使力意欲挣挫,无奈遍身伤痕紫印,没一处完好,身里内外皆是疼痛难禁。
含着模糊不清的闷哼,眼前的景色再也瞧不真切,他努力撑开昏茫的双眸,忽地眼前一黑,竟昏厥了过去。
第三章
天阴的厉害,不消半刻,便浙浙沥沥的下起雨来。
萧萧风飒,更漏残声。
李士衡幽幽转醒,张眼望着顶上木梁,一时心神乍合,魂魄不定,竟不知自个儿现身处何处?
只见一抹纤细悠然的人影在眼前回荡,他伸手探去,截住了如梦似幻的紫衣,惊得那人猛然回身。
「醒了?如何,身子还疼么?」缓步走来,魏紫连往拿着烛火往他身上照看了回,脸上依旧是惯然的笑,却仍掩不住眼底的关切。
李士衡自然是认得那温煦的嗓音,心念一动,挣挫的想起身,才抬手,牵了伤处,已是疼得他气喘不停,冷汗直冒,竟连一声疼也喊不得。
魏紫见状,忙的上前搀扶,先让他坐起,再把覆于额上消热的白巾过过冷水,往他脸上四处皆擦拭了一遍,遇到乌肯受伤的黑晕,即放松力道,一点也没有触及伤口手里忙着,嘴里也不忘问道:「该是饿了吧?想吃些什么,我待会儿替你弄来。」
「对不住,倒累了你,不想打点些吃食的,没想……唉……」东西没买成,洒了一地,平白丢失了那些银子不说,倒惹得一身伤回来。
「说些什么白话,幸好都是些皮肉伤,静心休养几日便会好了。」再将他浑身的伤势细看一遭,魏紫若照实说,少不得要撤出更多的谎言来,只得斟酌地把话圆。「那大夫人好,给了一些家传的铁打损伤药,虽仅是外伤,可有的也开了口、破了皮,想来结痂时,最是痒得难受,等吃完了药,你脱下衣来,我替你擦擦去。」
一听要给他脱衣抹药,李士衡竟一时讪红了脸,猛一阵,险险撞翻搁在身旁的热粥。
「不、不用了,既是皮肉伤,就让它顺其自然吧!」双手紧抓着微敞的衣襟,双眉打成八字结,他发窘地笑拒。
「哪里使得,擦些药,好的快,也少受点罪,只怕你一时禁不住,拿手给抓得厉害。」
没细想他的心思,魏紫仅专心一意在那看似严重的伤处,不由拿手碰了碰成块鼓胀的青紫,心口一颤,没来由地揪结起来。
伤成这样,哪里只是皮肉痛?就怕内处瘀血未散,留下病根。他摇了摇头,把一旁剩余的粥食让他喝尽,也不理会他的窘态,只管自柜子中拿出一小瓶子。
「紫儿,你、你就别忙了,我这伤真的是不打紧……不然,就这么着吧!你先把药搁着,等会儿我自个儿来便成了。」
「成么?」
「成!当然成,总不能每件事都劳烦你,这一点小事,我还做得来。」李士衡点头如捣蒜,笑得很是勉强。
「可这伤处……」魏紫拿手轻轻碰了下他发肿的背部,抬眼瞧着他紧皱的脸,很是疑惑地问道:「这儿,你擦的来么?」
真真该死的疼!李士衡痛得整个身子直发颤,偏是咬牙硬忍住险些溢出的呻吟,可仍强撑一脸笑,口里依是执拗地说:「没……没打紧,那一点伤算不得什么,就是没抹这玩艺儿,终归会好的。」
魏紫凝视着他扭曲强捱的脸面,暗暗地叹了口气,探出手去,覆在他揪紧衣襟的掌背上,淡笑道:「又不是个女儿家,害臊什么?!」说着,便要使力敞开他的前襟,谁料那手更是揪得死紧,抬眼瞧去,李士衡的脸上已是一片潮红。
一句无心的狭促,真教李士衡羞得无地自容,想自个儿是位铁铮铮的男儿郎,本不该介意此等事,可魏紫就在眼前,这袒诚是怎么也不能相见啊!
臊红着脸,李士衡颇难以为情地偷觑注视着自己的魏紫,瞧他仍是一脸平常的浅笑,反倒是他放不开。
这情丝勾缠,怕是宜结不宜解了。
唉……悄声一叹,没奈何,李士衡也只有动手宽衣,解下染弥血迹泥沙污渍的内衬,露出略微白皙的膀肩,后头却显出一大片怵目惊心的瘀伤、血痕。
乍见满布于背面的累累伤痕,魏紫何曾见过这般,不禁倒抽了口凉气,秀眉微蹙,把手轻覆于上,抬起眼,语带不忍地问道:「还疼么?」
灵动的水眸投注在眼底,万分恳切,一句句的柔声问语,浮浮沉沉,宛如飘流于州河的一叶扁舟,可李士衡没听真,只把那担忧的面容,深刻地印在心版上。
四目交接,情焰骤燃。
视线纠结,和那情丝一般缠成一块儿,越扯越发紧密,难以克制的欲望,蠢蠢萌发的命李士衡难以克制,闻着环伺周身的清香,他的心,几乎再也承载不住满溢的情感。
蓦地,一抹如花的笑靥在他面前绽放,似牡丹的娇艳,亦有清莲的高雅脱俗。
「李兄?」
「啊……嗯……」他恍一怔,细了眼问道:「你唤我什么?」
「李……」此话换得魏紫一愣,还未说全,便惹来李士衡一个嗔怒的眼色。
他刻意扳起脸面,佯怒似地道:「咱们初识相敬如宾,倒还没话说,可今儿我唤了你紫儿,你却一般的生份,这就太不该了。」
「士衡,可以把衣襞给披上了。」魏紫唤得自然顺畅,一如往常,神色丝毫未变。他仰首望了望狂风吹打的窗外,眉头一阵紧缩,随即又舒放开来,转回关切的注目,浅浅笑道:「要是招了风,可不好。」
李士衡怔愣了下,环顾自个儿全身上下,当真洒了一身的粉,难掩讶异的瞪大眼,一边依言坡上单薄的外衣,一面瞧着他背身收纳药瓶的身影。
原来,心神恍惚间,魏紫已不知不觉地把药全给上好了,而他,只流连沉溺于合该是见惯的笑颜。
双颊窜起一股热气,他低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拉拢前襟,心口怦怦直跳,似要蹦出胸膛似地,除了屋外的风萧雨打,周身寂静非常,宛如只剩下跳得厉害的怦动声。
整顿间,他一个没注意,大力抬起臂膀,以为惊动了伤口,正皱眉等着锥心刺骨的剧痛袭来,谁想过了好一会子,他竟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奇,真是奇呀!李士衡难以置信地略动了下手臂,后越性使劲活络脖梗,痛觉全无,简直是完好如初。
他难掩兴奋把脸一昂,不及问出口,魏紫似明白他的心思,已先一步笑着解白道:「那大夫说了,这是瓶难得的金创药,效果奇快,专治瘀血未散,抹了上去,身子自然感到股热气流窜,大夫说这是药气,不打紧。只要通血顺气,伤自然不疼了。」
「你这出外一趟,到底是如何惹得一身的伤?幸得仅是皮肉,没伤及筋骨,否则就算是天仙妙药,也难以一试见效。」
提到这事,满腔无处可泄的怒气直直涌上,李士衡立即变了脸色,哼的一声,不住愤骂道:「那些撩鬼儿,尽是干些欺负人的勾当!」
一开了头,便上不住嘴,他滔滔不绝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包括赵卓等人如何的仗势欺人、围观的众人又是如何的不明是非,把他给辱没了、践踏了……全给说得清楚明白。
魏紫始终微笑以对,在旁安安静静地聆听他宣泄不满和感慨,并无二话。
末了,愤怒成了积郁,李士衡不禁长声叹道:「如今世风日下,净是花面逢迎者,天下何以为归?」
「天下之事,自天下人担当,你何必瞎操这个心?」相对于他的激愤,魏紫反是无谓的笑了笑,不甚明白凡人的百转心思。
「倘若人人自扫门前雪,这天下事岂是一人担当得起?今儿走了这一遭,我才是真正地明白了。」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唇畔泛出一丝幽幽苦笑:「想我十年寒窗,千恩万想的,无非期盼金榜题名,好光宗耀祖,说到底,汲汲求取的不过是名和利,比起俗人庸材,有什么不同,仅在于自命清高罢了,是最教真名士可厌的。」
「人之欲,本无不可。就如腥膻大吃大嚼,回味的仍是锦锈妙口,是好是坏,全仗一颗心。争名夺利,不过是凡事,心若虚谷,何须在意这些。」
他说得不错,也有几分道理,可自己仍难以释怀,回想过往,便心有所愧。
眉宇深陷成沟,李士衡吁叹了几回,将披上的外衣揭下,径自走到书案前,拿起读了不下数遍的书册,凝望着,许久又是一声叹息。
「真风流名士愁的是天下苍生,忧的是黎民百姓啊!而我,忧是的是哪桩,愁的又是哪桩?」
摊开书本,眼见句句字字仁义道德,言天下大治,越瞧,他越发虚汗,心中无限惆怅辗转不定。
突地,「啪」的一声,李士衡若有所悟地把书一阖,转面向他,慷慨激昂地道:「求取功名,非在名利,而是功在国家,利于社稷!」
如此,又有甚么意义呢?
「功又如何?名又如何?」不能苟同的神色浮上如花般的面容,魏紫把眉一皱,仅拿着眼瞧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用着世间最为平和却也不带着一丝情感的清冷言道:「金榜题名,当真如此重要?若然没了功名,就无利于国家社稷?你既有这般远大的抱负,尽管禀着信念放手,何必局限于科考功名?」
平淡的话语如针,刺疼了李士衡,彷如当头棒喝,脸面血色尽褪。
寒窗十年,日夜苦读长久弃守的信念即是考取功名,如今让魏紫给一语道破了,迷思不在,一时半刻间,教他是如何承担得住?
心底翻起前所未有的波涛,一阵阵,他乱了、他慌了。被逼急的狗也只有跳墙。
「你明白些什么?!」李士衡发狂似地大吼,重重地放下书册,发出极大的声响,面目狰狞地看着眼前宛似清高,一尘不惊的容颜,体认出相较而比的浅薄庸俗更加深了他的愤怒。拿手一指,他冲口而出:「不过就是个目不识丁的乡村野夫,你又懂得多少?」
话一脱口,李士衡随即意觉自个儿错了嘴,说重了话,可一切覆水难收。无意冲动的言语,最是伤人。
他惨白着脸,急急促促的,眼底涌出满满的不安,一会儿飘东,一会儿往西,就是不敢直视,心亦如眸,飘乎惊虚。
羞愧齐发,或许是心虚的缘故,他汗如雨下,滴落在漫无止尽的沉静里。
「紫儿,我……我……」嗫嚅半天,终不成一句,这无心之错,他更难以启齿。
笑容微敛,魏紫睁眼望定,对上李士衡的羞惭,脉脉无语,唇边隐含着浅淡、不自然的笑。
是呀,他是不懂,不明白,世间之物、人之情欲,要如何让不为花草的他了解?
草木本是无情物啊……
目光停驻在低垂的俊颜,窥得他的眼,探得命中依归,想着他的执着。
魏紫叹息。——不觉可笑,只为凡尘打滚的众生感到怜惜。
数百年来,看尽过往帆影,多少的文人骚客、士人学子,哪个不是胸怀大志,极欲一展身手。
成也,败也,人灭魂散,枯骨荒草留,终是过往云烟消,转眼回首空。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命苦短渺小,无法承载得了满腔如烈日似的抱负。
他等亦是众生,为何人往往看不透这样简单的道理?
兴许,聪明反被聪明误,越是自许,反扑归真却成了难事。
思前想后,魏紫正踌躇着该不该将此般自然的理同他道尽,可转念一想,悠悠忽忽的心,堵了口。
能说什么呢?他的心已去,留也留不住,再多的千言万语,都成了阻碍的绊石,这苦口的良药,他是怎么也咽不下。
如此,丢弃了,倒也一乾二净。
只是这心底,盈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甜的、苦的、酸的,涩的,全搅在一块儿,分也分不清。
啊,这心,非是平静无波,再也不安于室了。
魏紫不自觉得抚上胸口,彷佛感觉得到深处跳动的澎湃。
怦怦……怦怦……唉,到底是他的过错。
归于寂然的僵局,还得有人打破。见魏紫半晌不吭声,李士衡不禁发急,鼓起勇气抬眼定在那光采暗敛的容颜,忖夺于心。
「紫儿……」忍不住焦急,他轻唤。「是我的错,我真不该……」神色凝重,掩不住惊慌失措。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明白。」一句话未完,魏紫浅浅一笑,强把话头给接了过去。眸底显得迷茫缥缈,他仅站起身来,回首再次把他的神色气度仔细观瞧,静默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开口:「可我仅想和你说一句趸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话音甫落,垂下眉睫,遂径自离开。
留下的,仅是独自怔仲的李士衡。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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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接连几日却不见魏紫的踪影。
晨起,一碗微源的粥便搁在桌上,入夜,总有一只火烛相伴。
他没离开,仅是避不见面。
考期将近,李士衡是镇日册不离手,卷不离身地埋首苦读,已几日沾不得床,累了,也仅伏在桌案小憩养神。
可往往当他醒来,烛火已灭,背上总是覆着一件披衣,窗棂关得紧密,桌案上,砚里注水研墨……魏紫皆打理的有条不紊,万分整齐。
这份心意,他怎会不明白,自是感念,与其这般,他更希望魏紫能现身一会。
罢下手里的书册,李士衡走到桌旁,若着碗里的粥食,徒生许多感慨,先前那番不经意的话,确实是伤害了他。
说出口的话,如洒出去的水,也似这碗里的粥食,生米成粥,又如何挽回的了?
时候到了——
过了今夜,明日望别,不知相见是何年……
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人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可拿来等待,望眼欲穿,若是魏紫就这么一辈子不愿原谅,他于心何安?
毕竟,这过错是自个儿一手铸成的,他恼、他怨、他恨,亦是情有可原。
桌上的粥,凉透了。
他没吃,只把它搁着,拿起书本,又开始苦念。满脑子的花靥倩影,一句一句全成了他的模样。
鼻间,香气未散。
猛然一惊,李士衡倏地回头,便见魏紫手执一只紫竹伞,身袭紫衫长袍,眉目皆泛着慈祥温煦的笑意,动也不动地立于门外,一切犹似初识那般。
「紫儿!」李士衡心喜若狂的迎上前去,他却浅浅一笑,反身走至后院花台,于细雨绵绵弯身拿起一盆硕大的牡丹,款款地朝他步近。
笑靥轻浅,魏紫把花递与他,眉目弯成一轮新月,轻轻地,吐出世间最为柔和清亮的嗓音:「你可知这株牡丹唤作什么?」
李士衡随着他的目光,移至胸前绽放灿烂斑大的紫红牡丹,乍看之下,红艳如火,仔细瞧来,瓣末翻折,呈现异紫之色。
略微思索,他摇了摇头,却又喃喃:「魏紫……」抬眼瞧他,却被那双翦水明媚的杏眸给吸了心魂,印入心版。
「花儿本是浑然天成,原不该将之栽于这盆子里,可我想,你应当是喜欢的。」瞥见堆在一旁打叠好的包袱,魏紫不住问道:「明日,就要起程了?」
「嗳——」他轻吁一声,脸上满是无奈和紧张。
无奈的、慌的又是什么?媚眼一扫,魏紫自然明白他内心所想。他不愿走。
人有了羁绊,走不走都成了问题。可最终,他仍是要挑拣。
「再过一个月,便是京城会试,这几日已是担搁,再不走就迟了。想我日夜书册为伴,为的也就是这一天,我不愿抱憾终身,若这样没脸的回乡,倒不是怕父老们笑话……而是,我不能这么没头脸的苟且一生。」说到了后,颓丧的眼换得炯炯有神,「无论如何,我总得试上一试。」
说到底,不就为了那金榜的虚名。既然是他挑拣的,还能有甚么话说。
如此,他也不拦了。
「士衡,你既心意已决,就去吧!只这路途追远,你得好生看顾自己。」魏紫叨叨絮絮地提点,忽地想起什么,垂下眉睫来,唇边漾出一抹明媚灿烂的笑容,「你也晓得,我识不得几个大字,没法学那文人苦思拈来一则诗句赠与你,惟这株牡丹,当作是饯别。你若有心,每晨注入少许清水,也就罢了。」
听他提得「不识字」三字时,李士衡不免为之一凛,可觑眼瞧他神色自若如常,似非责难,亦非嘲弄,反倒殷殷切切地瞅着他怀里的紫牡丹,几句叮咛隐含无限的心意,均是一片真诚。
见花如见人,他懂了。
李士衡点点头,更加小心翼翼的护在怀中,因他的在乎而成了不可忽略的重视。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不得眠,费思量。
翌日清早,天还未亮,李士衡背起早已打叠好的行装,捧着牡丹,步出围篱,走走停停,亦步亦趋,频频回首再三顾盼,紧锁的眉宇直至眸中现出一只飘忽的身影。
不知是否他错眼,仅过一夜,那如花般明媚的容颜竟有些憔悴。
原来,昨夜浪得安宁的,不只他独身一人。思及此,心下略微窃喜,可见他面无光采,仿似失了生气的花儿,不再光采夺目,却另有惹人心怜的风姿。
一时间,李士衡不禁猛力扯住魏紫,十指交缠,双眸互视,织就一张情网。
欲别离,有点依依。
腹中满载千言万语,李士衡惟轻唤:「紫儿……」踌躇半晌,他抬起头迎向亮如晨星的水眸,细语道:「这些日子,多亏有你,若然我高中了,必来寻你。」
望定他坚决的面容,魏紫忽而笑了。他摇头道:「你若高中,还来寻我作甚么?」这种誓言,他不需耍——只因他的「失去」,便是他的「得到」。
「你别不信……要不,我给你起誓——」
「别,你就是起誓,又与我何干?真有心你便来寻我,倘若有缘,定会相见。」
「若是无缘呢?」情急下,他傻愣愣地反问道。
「这缘呢,是奇巧的,你我皆是红尘打滚的众生俗物,岂猜得来?有缘无缘,就让一切交由上天吧!」魏紫把目光调向他怀里的紫牡丹,随又瞅着他道:「天已大亮,你该走了。」
他催促着,满脸的笑容看不出离别的凄沧,反倒李士衡迟迟疑疑,眷恋不舍。
心底挣扎得紧,走?抑或不走?
想起科考、想起金榜、想起他的鸿图大志。
就算不愿,又有何奈?——叹息一声,挑起行囊,他还是走了。
只是心魂徘徊不去,十步一回眸,留恋再三。直至不见了那抹紫衫人影、不见了残屋深院、不见了令他魂牵梦萦的种种……他只好加快步伐,真正地别了。
只这一去,当真有再相见的一日?
他不晓得,兴许有,兴许……没有。低首瞅着怀里的紫牡丹,随风摇曳生姿,送来阵阵扑鼻清香。
唇角泛出浅淡的笑意。至少,他还有个依归。
第四章
起程后,一路上出乎意料的顺利,平日所需一个月的脚程,不过十来天,人便已到了京城。
会试着期,例定是三月初三。李士衡因来得有些早,便在城外一处寺院借居研读,过了十日,贡院大开,这才提着考篮,将平日所需的笔管、砚墨一一打点放进,甚至也将那盆紫牡丹给一并带在身旁,一同带入闱场。
一入三月,大地回春,百花齐放,可贡院闱场的号舍却是热气冲天,加上人多,熏得人头昏脑胀,幸得李士衡是苦惯的,尚还支持得住,两旁周围的公子哥儿们早是倒的倒,瘫的瘫,还未开考,已是两眼一翻让人给抬了出去。
此次贡举,分为一场三试,晋考进士者,则多加一试,共为三日四试。
李士衡亦择了士人所趋的进士应考,凝定心神,轻轻松松的过了第一、二试的帖经和墨义,接着而来的策问和诗赋才是及第的关键,若写得好,便取中有望,要是分了心神,只怕真「无颜见江东父老」。
是以,当试纸一下,他立刻用冷水洗了把脸,小啜了口茶,冥神静思一会儿,去除杂念后,这才翻过试题开始构思推敲,为怕有误,他又另行在卷后附有的草稿纸写份草稿,反复检点,大致无误后遂誊在试帖纸上,再仔细检点一回,即大功告成。
三日里全窝在那窄小的号舍,吃住拉撒全在卖场中,到了最后一场诗赋后,李士衡已然有点吃不消了,可仍得打起精神,誊补试卷,把那诗句再三于心暗诵,直至上堂交卷,待时辰到了,考官们一并放场出闱。
打叠好考篮,李士衡捧着紫牡丹刚步出号舍,跟前便围了一群同赴试的学子,其中一身穿皂色长衫的学子,一见着他,便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
「这位兄台,请留步。」一到跟前,他拱手作揖道:「在下元邵,远从安化前来应考,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一听是同乡,似乎也不那么生份,李士衡半惊半喜的拱手回道:「敝姓李,名为士衡二字,亦是从苏杭特来应考。」
「唉呀!我果然没看错,果真是同乡兄弟,其实老早一入试场,我便瞧着你眼熟,再听你说话的口音,心料应是同乡兄弟才是,他乡遇知故,也是一种难得的缘份哪!」话锋一转,他笑问道:「出场后,不知李兄可有打毡杂之约?」
「李某乃独身一人赴京应考,在这儿,哪儿会有什么赴会。」
「这么说,是没有了?」见他不好意思地点头,元邵大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正好,咱们这儿一群人,全是我的拜把交好,想赶试辛苦,出场后一同挑个酒楼馆子大吃大嚼,这帐呢,就先记着,待揭榜后谁榜上有名了,便让他付去,也算是一桩科考趣事。既李兄尚无约定,那么就卖我个面子,随咱们一道去,如何?」
既然都已开口相邀,若说不去,岂不是人不识抬举,又瞧他笑脸迎人,可见其一片真诚。略沉吟,李士衡遂欣然答应:「那李某则却之不恭了。」
吃吃喝喝一大顿,大伙儿谈笑风生,说天道地,好不快活逍遥。
酒过三巡后,已是掌灯时分,众人们在茶馆各自分道离去。李士衡含着几分醉意,跌跌撞撞地回到所暂居的寺院,天却蒙蒙亮了,还来不及宽衣,累得倒头就睡,也就忘了替紫牡丹浇上少许清水。
昏沉睡下,他张口一呼噜地,一觉醒来不知觉一日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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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黄榜一揭,全城无不哗然。
唐代科举,取士偏重明经、进士二科,尤以进士为最,因其及第难,通是百中取一,故士人间常有一句谚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而今李士衡竟以年少之姿,拔得头筹,为黄榜第一人,不得不让朝野上的百官们为之震惊。
一时间,李士衡的身价水涨船高,所经之处,恭贺声不断,更有高官爵爷纷纷主动交好,莫说其貌俊逸,白皙斯艾,浑身上下就是一股名士潇洒风范,惹得闺阁千金们心恋情迷。
这回,他可说是替自个儿争了一口气!
「恭喜、恭喜呀!李兄,这下你可是飞黄腾达,得以一展长才了。」同为榜上有名的元邵身袭深青袍衫,头顶一梁冠,拱着手,朝他同声道贺。
「好说,元兄亦是,黄榜居二,年少有才,难得呀!」
「嗳,咱们也甭互道来互道去的,一同贺喜呵!」元邵神秘兮兮地凑近,附耳问道:「对了,听大伙儿说,皇上有意将十三公主许给你,这下不仅是新科状元,还成了驸马都尉了,此消息可真?」
「唉——朝中耳语,岂可当真?李某亦尚无娶妻成家的打算。」
「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男女居处,乃人之大伦,又传那十三公主貌似天仙,清雅脱俗,如此才子佳人,当为天造地设的一对。」越说,越发为真了。元邵高兴地大力拍着他的肩,笑道:「总之,你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到时可别忘了发帖,同乡兄弟大喜,我定备是重金万两前去道贺。」
「元兄,你、你就别再笑话我了,这事还末可知呢!怕是言之过早了。」双颊酣热,李士衡频频挥手,可心底却是雀喜愉悦的。
他怎会不知元邵口中的十三公主有多貌美如花,只因这公主,他是见过的。在一回偶然下,于宫里的御花园,便见一位粉衫紫纱的女子游于牡丹花海,那神情、那样貌,皆与魏紫相似,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同一人。
正想出声叫唤,便听得一旁的宫女侍婢朝她行礼,口里唤着「公主」,那回眸一笑,行知拂柳之姿,在在吸引他的日光,本失望沉落的心,尤如火旺油炽。
再听席间流云,众人皆道此位十三公主不仅人美,脾性也好,可就是倔了些,生来即为天之骄女,难免眼高过顶、鄙睨于下,只要是她瞧不对眼的,休得再叙,这也是为何都已二八年华尚未婚配的缘故。
虽比起其它众千金,年龄是大了些,可配起他来,亦不是「齐大非偶」……不过这么想着,即听得太监高喊「上朝」,故暂罢心思,随众文武百官一同入殿。
果不期然,当真被元邵给料中了,这下子大小登科一并来,可真谓是双喜临门。
退朝后,容不得同侪们此起彼落的恭贺,李士衡许是被欢喜给冲昏了头,只觉脑胀昏沉,茫茫然地回到暂居的府邸,只一人闷头独坐房中。
想一个半月前,他还是个身无分文,教人看不起的穷酸书生,揭榜一过,他不仅一举中第,成了人人逢迎的对象,飞黄腾达,加官晋爵不说,又幸遇皇恩,得一貌美娇妻。
如此际遇,夫复何求啊!
这心情,可真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思及此,他不由得升起一股感叹,心底像打翻工五味瓶,错综复杂,难以言喻。
是苦?是乐?他自个儿也算不得准。
只知此刻的他,飘飘然的,如游于云端,却忽上忽下,没个安生。
溢出一声轻叹,李士衡收拾思绪,调回目光,不意瞥见摆于桌案上的紫牡丹,心头不由为之一震。
是了!他怎能忘了?见花如见人啊!
一见那株牡丹垂萎的模样,李士衡不住一阵心慌,也不待着人打水,自管起身出房舀些清水注入干涸已久的土壤。
滴滴水珠沾附瓣叶,日射偏西,紫红牡丹似是恢复生气,显的娇艳明媚,微风拂来,似嗔含笑,彷佛魏紫就在他跟前笑着。
想起那如花般的容颜、总是浮于唇边的笑花,种种一切,皆是不能不令他动心的回忆。入非太上,孰能忘情?
可叹的是,他和魏紫皆为男子,怎能共谱鸳鸯佳话?
如今皇上赐婚,将最疼爱的十三公主许配于他,圣命难违,又岂是可推辞的了?
唉,兴计魏紫说得不错,他俩人的缘份,怕是在别离的那一日,便断了。
纵使情厚真意,可缘薄天定,亦只有嗟呼上天造化弄人。
如此一想,他也就宽了心,将割舍不下的情,长埋于底。
心神鼎定,他打叠起精神,反手把花盆随意搁放在窗棂旁,双目闭上,细细地反复重温方才立于大殿那受人推崇的滋味。
悄悄地,唇色隐含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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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拜天地……夫妻交拜……礼成!」
一声高喊后,新娘让喜娘搀扶送进了洞房,而新郎倌正是笑得合不拢嘴的李士衡,拿着酒撙,一一向前来的宾客道谢。
由于是皇家大喜,自有许多文武高官前来祝贺,个个身穿简便的官服,其中官拜六品的元邵当真送来允诺的厚礼,一马当先地拦住李士衡,朗声大笑:「你瞧,我料的可没错,这驸马都尉除你之外,再无二人啦!」
「真谢元兄的金玉良言。」
「谢什么?!这是命中注定,岂是强求得来的,你若真要谢,就该谢天。」元邵曲指比了比上天,露出饶富兴味的笑。
「元兄所言极是!」说罢,李士衡立刻往外走出,当真昂首朝天拱手磕头重重地拜了三回。
「嗳嗳,不过是玩笑话,你怎么就当真了?」元邵见他拜起天地来了,不觉好笑,「好了!今儿是你大喜之日,兄弟我呢也闲话少说,你赶紧把这手里的水酒竭尽,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蹉跎啊!」
一听这话,李士衡不免愣住了,细瞧他一脸热切的模样,倒不像是玩笑。
「可这儿……」
「甭操这心,有我呢!」话音未终,元邵仅拍了拍他的肩,便走向前来参宴的宾客招呼寒喧,宛如自家兄弟似的。
如此,李士衡哪里还有推却之理,只好依言笑笑地退出花厅,径自漫步在小堂回廊上。
穿过拱门,不知怎地,他竟信步走至后院来。
夜深深,声悄悄,万籁寂静的后院花坛,百花依旧绽放。
此情此景,登时令他想起那洛阳城外,深幽庭院中,亦有相类相似的遍布繁花。
重重华艳牡丹如梦似幻,梦似的逢遇、梦似的情境……还有那最教人忘却不了、割舍不下的淡紫身影……
那日,似乎亦是同样的夜——
「若然我高中了,必来寻你。」
一声声,信誓旦旦的话不绝于耳,而今,他的承诺成了背誓。
一举中第时,他没差人报喜;飞黄腾达时,他亦没着人寻他。欢喜之际,他是彻底地拋之脑后,把他给遗忘了。
不该,不该啊——
仰首望月,他不由溢出一声心底所念所思的轻唤:
「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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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居二品的闲差职,纵观历朝,哪一位驸马都没有像他这般享有如此的高官厚禄。
得此荣恩,他是应该自得意满的。金榜题名、富贵权倾,所有的想望全都应允实现了。
可他老觉得,似乎有件重要的事儿,直在脑中打转着。
他百般思索,仍没个头绪,想不通,惟有皱眉,心神飘荡远方……飞向那遥不可及、深不可知的彼处,仿入无人之境。
目空一切后,李士衡的心底依旧杂乱无章。
一个念头没转完,便闻阵阵熏香扑鼻,门扉被人拉了开,打扮娇艳的十三公主进了房来。
「驸马,怎么了?瞧你唉声叹气的,究竟有什么大事惹得你这样烦心,你倒说出来,我听着呢!说不准还能给你出点主意。」
「没什么,兴许是我想多了。」
「想甚么呢?这样专注。」
「公主,您想,我到底是不个有福之人?」浮浮沉沉,没个安生,他索性把话给兜着问。
「当然!」她回答的极为肯定,娇艳如花的脸庞露出疑裁,似是不以为然地道:「你想想,功名、官位、妻妾、荣华,世人所想所要的名和利你全有了,凡事顺心顺意,怎不能说是有福之人?!」
就因太过顺遂,这才始终让他感到不对劲。
又是一声叹息。公主闻声,转头过来,唇角溅出轻蔑:「怎么?难不成你还不知足?」见他不语,她饶有深意地浅笑道:「那好,你倒说说想要什么?就凭你是本宫的驸马,哪有不能得的。」
李士衡自顾自地坐在那儿沉思,也不答应,公主只拿眼在他身上给打量了回,拥着披肩薄纱,款款地走近。
「驸马,你我是夫妻,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笑靥如花,她忽然自袖里拿出一只鹅黄布包,摊开呈现于前,俯在他的耳畔软语:「就不知这东西,是否你心底所想要的?」
睁眼细看,瞧清楚跟前的东西后,李士衡大惊失色,顾不得什么礼称,大喝道:「妳疯了!」他急忙用布巾包好,拿袖遮遮掩掩的,慌问:「这玉玺哪得来的?」
「你慌什么……」她娇嗔地睨了他一眼,「你细瞧瞧,这是假的。」不过就是个泥塑的小玩艺儿罢了!
「假的更不成!公主,您可晓得,此举等同于密谋造反啊!」
听得这话,公主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去,只当是好玩。不由得也慌了,不禁忙问:「那里做得这样的瞎猜,就是说咱们造反,总也要个证据才服人哪!」
「这就是证据了。」他指了指手里的烫手山竽,冷言道:「现刻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屡传荆王伙同李民宗族密谋造反,若无证据之际,您这锭玉玺即是证据啊!」
「可、可这是假的……」见事态严重,眼眶一红,她急得就快哭了出来。
「即便是假,亦作成真。有心人见了,哪论是真是假,凭这东西就是以陷人入罪,胡乱扣个乱党谋反!」心底猛然涌起一股不甚好的预感,李士衡苍白着脸,颤声问:「这究竟是哪拿得来的?」
「是元大人……」
——谁知这股恶寒,竟成真了。公主的一句话未完,忽闻门外传来如轰雷一般的拍门声,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急急逼近,接踵而来的是尖叫、求救,刀剑互砍厮杀不断。
门外,喧闹吵杂。李士衡把心一横,往门缝看去,只见一个个身着铠甲的朝廷禁军,那手持的刀剑逢人即毫不留情地挥落,所经之处,血流成河,而那带领众军将领为首的人,最是教他意想不到——元邵,曾以为是八拜之交,相知相惜的好兄弟。
哪来的痛心,甚至连思想的时间也没有。李士衡忙掩上窗门,强自屏息,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除了坐以待毙外,别无他法。
「驸马,咱们该怎么办?」躲在一旁打着哆嗦的公主早已哭花了脸,泪流满面地哀泣,大眼露出满满的恐惧。面对这样的生死关头,是人都会害怕。
还能怎么办?他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听着公主在旁自语自喃地说着要如何辩驳脱罪,像疯了似地又哭又笑,李士衡的脸上反倒苍凉安静,几分落寞,几分惆怅,或许还在渺茫中挣扎,可当大门被人撞开的同时,这一刻的希望又灭了。
真正地,烟、消、雾、散——
一闯进房,元邵立刻把往四周都给巡了一遭,弯身拿起跌落在李士衡脚边的假玉玺,装腔作态,用着一种悲悯的目光瞧他,轻轻地,如往常的和善语气说道:「李兄,罪证确凿,这回我可保不了你。」忽而,嘴角扬起一抹得意,他回头朝外大喊:「来人啊!将这两个叛国罪人拿下!」
纷乱的身影在眼前闪烁,李士衡自知无从抵抗,仅茫茫然地坐着,动也不动。耳边,似乎传来了公主哭喊绝望的咆哮。
吵杂片刻,伴随着一声微如抽丝的长吟,白帛染上点点瓣儿似的朱红,一切终归于平静。
他非是不能言语,只他不愿去细想,不愿睁开他的眼去目睹这已崩毁的世界。
是梦么?
不,不是梦,这身上的绳索扎得他发疼。那自骨子里透出的疼,是真非假。
恍一回神,他已遭人五花大绑,跪坐在候刑台上,满满人海围观。
「李士衡,行刑前,你可还有话说?」惊堂木一拍,元邵的脸面瞬忽变得严峻,双目闪着血腥狠绝的蓝光,再也不似往日的和善。
惟今之计,除了笑,还能如何?
是故,李士衡缓缓地抬起头来,笑的猖狂、笑的凄沧,笑到后竟成了嚎啕大哭,众人皆被他的无常给惊呆了,面面相觑,全都静默不语。
端坐堂上,元邵执笔一挥,即下了生死状,几乎是无迟疑地,双目盯着狂笑狂哭的人犯。
不加思索,把木板执落,「啪」地撞击地面,铿锵有声!
此令一下,已无可挽回。
「咚咚咚……」擂鼓响起,震破天际,激起全场澎湃沸腾。
忽地,李士衡朝天吼出一声爆喝:「老天爷——您瞧瞧,您瞧瞧我啊!我李士衡一生为官清廉,是您让我金榜题名,是您让我得享高官厚禄,从不做些没脸的事儿,是您给了我这一切,是您哪!我不服——」
声嘶力竭。铡刀,应声落下。
一生的戏,唱完了。
后来……
后来呢?——
「别在这挡路!」旁人动手使劲推了一把,直把他唤醒。
离魂乍合,一切种种如梦似幻。当真是梦境么?
李士衡眨眨眼,朝四周望走了回,大伙儿挑着扁担个个往城里走去,天色大亮,人潮渐渐地多了起来。
这里是……洛阳城外。
幸好是梦!——他轻叹,彷佛历劫归来,心有余悸。
和缓了青白脸色,李士衡忽觉有些不对,把头低垂,怀中的牡丹不知何时已泛枯萎,丛绿的大叶呈现一片褐黄,宛似蚕食鲸吞,就要直逼斑大灿烂的娇艳紫红。
定睛一看,可不得了。李士衡急的发慌,脸上滚下斗大的汗珠,忙止住脚步,反身拔腿就跑。
喘息声不断,可他没敢停歇,只怕略一担搁,这株紫牡丹当真就谢了。
急急复急急,微妙的紫红落人白云,形成一道彩霞,汗水挥洒,更做点点绵雨。
他明白了。一切的一切,他全明白了。
什么金榜题名、功成名就,黄土一坏,全都给湮灭了。虚虚实实,皆是红尘打滚俗事。
奔至荒屋前,似乎比离去前更为残破、萧条,可仍是一处废宅。
「紫儿,你在哪儿?」
眼看怀中的牡丹花瓣一一飘落,李士衡惊骇的把屋前屋后都给寻了遍,如无头苍蝇四处乱窜,直往那死胡同钻去。
「紫儿、紫儿……紫儿——」
一声、二声,频频叫唤,惊惧的脸慢慢转成迷惘,染上了灰败的苦涩——他,遍寻不获。
飞花满天,最后一瓣,落了。
伫立后院,本是丛丛花海,如今只剩凋零枯残,如梦似幻的情景,再也不得见。
他愣了,呆了。忽地狂风一卷,扬起阵阵沙尘,把一幅画轴吹覆残花荒土。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劳为周与?……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细语喃喃,李士衡不觉抚上画中牡丹,蝶儿翩翩环伺其间。蝶恋花,亦是花留蝶。
一瞬间,他了悟了。牡丹一谢,等同心魂飘散,听不见笑语呢喃,见不着如花容颜,这世上便再也没有「魏紫」的存在。
「不!」得此体认,宛如雷击,李士衡双脚一软,颓然地瘫跪在地,面容再无血色,和满地枯黄的落花一般,心亦随之凋零。
原来过往种种,是魏紫的心魂,成就他的海市蜃楼。
「你说的不错,功又如何、名又如何?繁华不过如梦;得又何欢、失又何愁?仅恰似南柯一梦……这道理,我该是清楚明白的不是?可这一场幻梦竟是你舍身换得……值得么……为了同我一般的伪君子……真是值得么——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痴了、傻了、狂了,李士衡扑向枯荒的泥地拿手奋力挖出深凹,捡拾遍地散落的瓣儿,一点一滴地,堆成花冢,用以泪水施浇浸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士衡始终不愿离去,作起了无数花坟,将一切种种,悄悄埋藏。
昼夜守候,痴痴恋恋。
人说,他疯,洛阳城外的一处探幽废宅,有个痴儿只把枯花种,不问流年度。
人笑,不问原由,只道如梦一般,冷眼旁观下,混成了茶余闲谈。
孰不知——花谢,梦灭……
完
后记
《魏紫》一文,所想表达的感觉类似于黄粱一梦,花谢,梦醒了,才知一切仅是虚幻。魏紫之名,是牡丹花种的品名,为牡丹花后,其型态模样大致就如文中所述,因此,才把他设定成宛如神人般高雅脱俗,可相较下,这书生就显得平庸凡俗许多,真不是个讨喜的角色。
基本上,我是对魏紫偏心的,越写,越觉得书生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或许大家会觉得整篇故事不够「有情」,只因我的出发点在于传奇色彩,日思夜想的就是怎样将故事写出传奇的味道来,把那乡野奇谭溶入故事中。倘若大家阅读后,有此感觉,那么我的想望便是达成了。虽是如此,情的因子仍不可忽略,一切仅为「道是无情却有情」。
说实在的,写到这里,我的脑子已成一片浆糊,故请大家原谅浆糊人的不知所云。
在此,感谢瓜姐的容忍,忍受我拖了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差点被劈);感谢希晨临危受命,在百忙之中抽空替我校稿、讨论;感谢老大在我有任何不懂不明白的地方,一一指导、提点我;感谢王子替我画了如此绝美的魏紫,当真把心目中所想的一一具体呈现。
当然,最感谢的是两极体的大家和购买这套书的朋友。再次说声——谢谢。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1/16 at 下午7:2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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