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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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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夜雨》作者:薄荷夏夏 (2/2)

动,直到半月前才传来消息说皇帝御驾亲征要来此地,淮南郡中的百姓得闻此事才敢安心住下。
凤玉吟虽是帝王之身,一路上虽然有宫人随行照顾起居,然而这上阵打仗毕竟不同于宫中高床暖枕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于连日来的奔波,莫说是凤玉吟,纵使是营中日经锤炼的普通将士也不免力不从心。所以大军驻扎下来之后云日慕就马不停蹄地将凤玉吟送至淮南郡守府安顿下来。
刚一入府的凤玉吟并不急着休息,而是招来了当地的守城官员,与云日慕一起讨论龙井峡外的战局。云日慕在凤玉吟身边也待了不少时日,知道他一旦投入战局便与平日的凤玉吟判若两人。一个褪下黄袍披上战甲的凤玉吟对他的敌人绝不会讲什么仁义宽厚之道。
"陛下,眼下云家的叛军与我们只有一山之隔,只要他们穿过淮南郡外的这道龙井峡,那么就会与我军正面交锋。云家数日之前就已经赶到龙井峡,可是不知道为何至今都无其他动作,"
守城的费将军一边指着地图上云家行军的路线,一边向凤玉吟比划着两军对垒的战局。云日慕一直都没有出声,他只是皱着眉静静地盯着地图上两军的行军路线。凤玉吟貌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问道,"云将军以为如何?"
突然间听到凤玉吟唤起自己的名字,正神思恍惚的云日慕全然不在状态地胡乱应道,"臣以为云清珏是慑于陛下天威,不敢再向南进。龙井峡外是一马平川的塞外草原,云清珏的大军已经掌控了龙井峡外的大部分城池,再往南部纵深,大军疲累之际与我军正面交锋,势必溃不成军,所以属下……"
"云将军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二哥的?"
凤玉吟冷笑了一声,用手指轻轻扣了扣地图,"云清珏打着的旗号可是'清君侧',你以为他会甘于与朕二分天下?慑于天威这种话可不像个军人说出来的。"
他扣着桌面的声音让一时走神的云日慕立刻反应过来。方才云日慕只是随口应付,果然惹得凤玉吟大为不快。天知道如果凤玉吟知晓他刚才心中所想之事正是有关夕景华的,只怕就不是扣桌面警告的问题了,
云日慕正思索着如何解释之前的失态,"陛下,闻将军的加急文书,请陛下过目!"
他一说完就朝凤玉吟双手呈上信件,凤玉吟脸上突然间流露出一种让云日慕都为之心惊的笑容。这个笑容让他对那个与他只有一山之隔的二哥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情绪。
因为凤玉吟的笑容实在太自信,就像已然胜券在握了一样。
"闻将军信里所说何事?"
云日慕看到凤玉吟读完信后飞快地走回到地图前俯身查看,忍不住问道,"陛下早有退敌之策?"
正关注于地图的凤玉吟过了许久才抬起身,悠然地踱步走到一边坐下,"云将军刚才有一个词用得很对,过了龙井峡往北是一马平川的塞外草原,那么往南呢?"
云日慕一听这话,慌忙去看地图。端详了片刻才豁然开朗地大笑道,"陛下果然早已洞悉先机。云清珏之所以能在几月之内横扫龙井峡以北的数十座城池,倚仗的就是他旗下的铁甲骑兵,可是一入龙井峡往南进入山地,淮南郡周围群山环绕,密林丛生,善于奔骑的铁骑陷在这山地之中等于是自取灭亡!"
"朕当初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云清珏的大军靠近龙井峡,他从千里之外的北境一路打来,大军早已疲累不堪,必然会在龙井峡外驻扎休养,因为他也知道一入龙井峡,他的军队很可能会陷入苦战。而这个时候朕的大军已经日夜兼程从沐阳城赶到了淮南郡,早在朕发兵之前就已经经由三青山进入大鹓境内的西梁援军如今已经抵达龙井峡西侧,只要云清珏再有异动,两军前后包抄,必将他困死在这山地之中!"
凤玉吟说到西梁援军的时候,云日慕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后来细细一想,恐怕是安国侯楚归鸿已经交出了自己的军权。
没想到夕景华居然能逼他放弃经营多年的西梁国精兵……
他想起那一次与楚归鸿对坐一夜,那个男人对自己说过的话:永远不要对夕景华动心,因为这个人除了自己在意的,什么都可以舍弃。所以不要试图拿真心去打动他,他的心里没有地方容纳第二个人。
那个占据了他整颗心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云日慕小心看向凤玉吟,暗自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如果真的满心仇恨想要报复,杀了夕景华无疑是便宜了他。有些人,就是要活着折磨才最有意思。
那一日楚归鸿的话在云日慕的脑中盘旋了很久,直到那次听到夕景华在御书房外的那番话他才猛然明白过来,
死对夕景华这种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活着的人最怕的,就是与所爱之人相望不相亲,相思不相守,
原来楚归鸿当日告诉自己这些是在为他事后铺路。就算被夕景华夺取了一切严密监视起来,可是并不代表他输了。因为自己才是他埋在夕景华身边最后的杀招……
"云将军,云将军?"
凤玉吟唤了云日慕两声却见他一直没有应声,心中难免不悦。身边的淮南郡守见势赶忙推了云日慕一把,低声道,"云将军,你怎么了,陛下叫你呢,"
云日慕听到这话才猛然一惊,心虚地看向凤玉吟,"陛下请说,臣……"
"看样子云将军是连日奔波太累了才会频频对朕的话置若罔闻,也罢,今日天色已晚,众人散了各自休息去吧,"
在场的人谁都听得出凤玉吟话里带着怒气,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后目光全都落在今夜一直心不在焉的云日慕身上,谁料他当真在朝凤玉吟叩拜后便退至营房外,此时间营房外正是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映衬着此时屋内人的心情越发显得惨淡,
见到如此无礼的云日慕,凤玉吟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这次的出征虽然是云日慕请旨上阵,但是凤玉吟很清楚他这么选择实在是走投无路。在云家叛乱这件事上,如果他不明确自己的立场,那么日后没有云家的庞大是势力作为后盾,朝廷上又有夕景华时时提防,这种日子对云日慕来说必定是难熬之极。可是领兵上阵与自己兄弟厮杀这种损己利人的事,谁又会心甘情愿去做?
自己当初假意劝他退避也是得了夕景华的授意,试探他的态度。果然,云日慕这种从战场上走来的年轻将军对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自然是爱惜的,所以在战局未明之前,他绝不会跟随自己的兄长反叛朝廷。更何况云家的荣耀鲜少荫蔽到这个出生寒微的庶子身上,他又何必牺牲自己为他人做嫁衣?
想到这里,凤玉吟不禁有些感慨,风过尚且留痕,可是旧时的那些情意,终究是在朝廷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湮灭。他当初曾无不怀念地对云日慕说起少年时纵马山间彻夜不归的快意,那些真心话想必他也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吧,
"今夜的风真大,这不是才入秋么,怎会有如此秋风萧瑟之感?"
他缓步走到窗边,天色渐暗的窗外,遍地的残叶随风而起。天地间徒留一片昏黄,纵使没有多少寒意,却让人有种凉入心骨的意味,
"陛下有所不知,这龙井峡地处南北的分界线上,往北是一望无际的北方平原,终年朔风凛冽,气候严寒,幸而有龙井峡做为天然屏障挡住了北方刮来的寒风,然而这龙井峡形状如斛,前窄而后宽,北风自山谷北边进入,到了南边出峡口的地方便会如水库开闸一般,所以每年到了秋天的这个时候总有那么些天狂风不止,只要捱过去便也就没事了。"
淮南郡守小心翼翼地走到凤玉吟面前,伸手把被风吹开的窗合上。他世代都守在淮南郡里,虽然过得富足,却连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未曾经过,眼下朝廷大军入驻,皇帝身边随便一个武官的品级都高他许多,这让他如何能不惶恐。凤玉吟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老人,知道自己若再不去歇息,只怕他也必然不敢退下。
凤玉吟经过连日的赶路,自己也确实是疲累不堪,又看到众人精神不济,草草吩咐了几句之后就让他们全数退下,
在宫中的生活也算是旰食宵衣,但比起这个还是舒服多了。这是凤玉吟登基这么多年来难得的一次沾枕即眠,一夜无梦。

由于凤玉吟在宫中常常天光未明就要赶往御书房批阅奏章,常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即便再劳累都会早早醒来,守在他房外的宫人一看到房中透出灯火来就知道是他起身了,急急忙忙招呼郡守府中的下人打来热水供凤玉吟洗漱,
待他伺候完凤玉吟盥洗,刚要去唤人传早膳来就听见院外一阵喧闹,凤玉吟在桌前才坐定未多久,正是心烦气躁之时听到这吵闹的声音不禁恼道,"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宫人在凤玉吟身边多年,知道这皇帝每日起身之后都要在房里静坐片刻,倘若此时受到打扰必然大发雷霆。想到这个他不禁为院外吵闹之人担心起来,
"陛下,陛下!"
毫不知情地郡守一把推开院外的守卫直直冲进凤玉吟的房间里,宫人还来不及提醒他就见他扑地一声跪在地上,"陛下,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郡守此刻已经是急得满头是汗,哪里看得到宫人在对他连连眨眼。凤玉吟心里不快却也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压低声音道,"什么事,快说!"
"今早军营里传来消息说将士们不知何故都开始上吐下泻,有些严重的甚至面呈黑紫气息不继了,微臣恐怕这是中毒之象啊……"
跪在地上的郡守对着凤玉吟连连叩头,惶恐之至。大军就驻扎在淮南郡外,军中所需的粮草皆由他负责运送,现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追究起来自己大劫难逃。
"你先起来,随朕去看看再说。"
凤玉吟心中虽惊,可面上仍旧从容不迫。两军大战在即,现在军心不稳,要是连他都阵脚大乱,那就真是不战而败了。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昨夜的狂风已停,满院都是枯叶,连院中的池塘也被覆上厚厚一层,然而让凤玉吟惊惧的是那池塘中昨日还鲜活的红鲤一夜过后竟已经全部浮上水面,再无一丝生气。
众人正为此事恐慌不已之时,守城的士兵复闯入院内,对凤玉吟与郡守拜道,"陛下,大人,今早城中河道无故受污,鱼虾尽死,有人饮水之后也是腹痛不止,大夫皆苦无良方,城中如今正民愤四起,说……"
"说什么?!"
凤玉吟目光一冷,那官兵吓得哆嗦了一下,慌忙道,"说是天伐无道……"
"呵呵,天伐无道?"
听到这四个字,凤玉吟怒极反笑,"好一个天伐无道。云清珏,看来朕小看你了,原来你驻在龙井峡外不单是要休养生息,而是在坐等天时。"
郡守显然没有听懂凤玉吟的意思,但他听说城中河道被污,鱼虾尽死时先是惊惶地睁大了眼睛,继而又长长松口气,"还好还好,今日送与陛下所用之水皆取自冰窖,这总不会错了……"
凤玉吟听到他的话,立即问道,"城中有多少个冰窖?能取出多少净水?"
"这才立秋,去年所存的冰大大多已经用去,不过微臣知道城中一些富商家里还有余冰,应该还能凑出一些来,"
"好,你传朕口谕,全城范围收集存冰,同时全城通告,河道与水井中的水不得再饮,每家每户按人丁数领水,还有,把全城所有的大夫都召集到军营来,朕要见他们。"
他吩咐完这些就领着随从向军营赶去,剩下的郡守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提着毛笔记录的手一直在抖,他越来越感觉到这场仗正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在他身边等他部署的士兵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郡守手中的笔溘然一落,他笨拙地跑到池塘边,看着满池的死鱼良久才从发干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是风,是风啊……"

(三十八)
凤玉吟赶到军营的时候几乎满眼都是面带病色的士兵,有些严重的甚至已经奄奄一息,面露死色。整个军营里已经是乱成一团,忙着看顾伤病的云日慕正忙地焦头烂额,乍一眼看到凤玉吟赶来,赶紧抽身出来迎上凤玉吟,"陛下,眼下军营里都是伤病,也不知晓这病症从何而出,您还是先回城里去,免得……"
"无妨,朕此刻身在哪里都是一样。若朕所想无误,昨夜里云清珏是借着这场狂风将毒吹入城中,以至于城里城外的河道井水都无用。所以军营里这些露天存放的粮草也不能再用了……"
云日慕听了这话,整个人脸色都陡然大变。听凤玉吟这么一解释,他总算是明白过来,军营中戒备森严,这些士兵又是经他一手挑选,纵使这其中混入敌人的奸细也绝不可能一夜之间令整个军营的人不同程度地中毒。如果是云清珏借着那阵风投毒,那么这里发生的一切就有理可循了。
真是没想到,日防夜防,最后还是棋差一着。
"过会儿城里的大夫就会过来,你挑出一千个中毒不深的人出来,让他们先行诊治,朕恐怕过不了多久云清珏就会派兵来一探虚实。这一阵我们不能输了士气,所以朕要……"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云日慕明了他话中的意义之后,慌忙扑倒在地上,"若真要领兵对阵,也该是臣去,陛下万金之躯怎能如此涉嫌,况且只带一千人如何挡得住云清珏的铁马骑兵。"
"朕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你打断了,吩咐你的事只管照做,其他的朕自有分寸。现在军心不稳,你要留在这里稳定人心。至于城外的事,你不必担心。"
凤玉吟说完便凑到云日慕身边轻轻耳语了几句,云日慕起初面上还有异色,可是等听到凤玉吟说完之后,他心中就再无疑惑。领着大夫赶到军营里的淮南郡守一看到两人正在商议什么大事,不敢过去打扰,只能拉了一把那个伺候凤玉吟的宫人,讨好道,"陛下果然是不拘小节之人,难得见到有君王与自己的下臣如此亲近的……"
宫人只是敷衍地应了他一生,心里暗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侍郎大人,陛下跟他那才叫真的亲近。
云日慕听完凤玉吟的嘱咐后立即在军营里找出千余身强力壮的精兵,虽然他们也有中毒的征兆,但是比起那些躺在地上呻吟不止的人实在是好上许多了。此刻从营房里走出来的凤玉吟已经穿上了一身玄色铠甲,挎剑上马。即便是褪去了象征皇权的龙袍,这样的凤玉吟仍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王者的气派,
经过大夫的诊治,这些中毒较轻的士兵果然很快就将体内的剧毒排除一些,可是靠针灸治疗毕竟达不到解毒的效力。尤其是军营里那些中毒较深的人,短时期内要是无药可医,恐怕真会性命不保……
"陛下!"
巡视完这一千余整装待发的士兵之后,军营外负责巡山的卫兵就冲进营房来,凤玉吟望了他一眼,还未等他开口,就从容道,"是发现敌人了?"
凤玉吟的反应在卫兵预料之外,他顿了一顿,然后才慌张应声,"是,已经有一只骑兵穿过龙井峡向淮南城外袭来!"
"来得正好!"
凤玉吟大笑一声,转过头对云日慕道,"朕吩咐的事都办妥了?"
云日慕肃然点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云家的骑兵从龙井峡外抵达淮南郡城下时,早已列阵以待的一千人的军队在墙头下横向排开,城中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喊杀声就是龙井峡外也听得清清楚楚,领兵在前的副将摔众人冲出龙井峡时就远远看见淮南郡的城墙上旌旗蔽空,刀剑如林,
"将军,这淮南城里到底藏着多少兵力,怎么看上去好像……"
"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坐在站马上以铁甲覆面的男子轻轻一笑,拔剑直指阵中的凤玉吟。
城墙上焦急观战的云日慕望见骑兵团中有一人一马当先,率先冲到凤玉吟的阵前。那人手执长剑,一身重甲,身下所跨良驹四蹄如飞,高头骏马在阵前立做人势,一声嘶鸣竟是让阵中的战马惊惧不已,
"云清珏!你虽反叛于朕,但朕始终敬你曾为大鹓开疆拓土,拼死沙场。朕御驾亲征,本想与你公平一战,未想到你诡计在先,突袭在后。用兵如此,朕真替你汗颜!"
凤玉吟拔剑而出,同样直指敌首。而那马上的人听到他的话,却放肆大笑道,"古语有云,兵者,诡道也。我欲成大事,何必拘于小节。倒是你凤玉吟,在龙椅上坐了这么久,是不是连如何带兵打仗都忘了?想用这些东西来吓退我,真不知是该夸你天真,还是该骂你愚蠢!"
让话音刚落,城墙上的鼓声便如抖落天雷一般,鼓声越急,城中传出的吼声越大。仿佛是有千军万马欲破墙而出一般。云清珏轻轻抬头望了一眼,似乎是很不经意的一眼,但是城墙上握住旌旗的云日慕却感觉到他眼中的杀气是冲自己而来的。
果然,云清珏的下一个动作便是从马镫旁抽出箭来,凤玉吟看出他箭矢所指的方向正是城墙上的战旗,继而大吼一声,挥剑直杀向云清珏,
但就在他的剑举起落下的一刹那,淮南城周围的群战之中突然杀声震天,无数的旌旗从山间的密林中立起,空旷的山谷里刀剑声与人生交杂在一起,云清珏一瞬失神竟让急扑上来的凤玉吟一剑斩断了他手中的箭矢。列阵在后的士兵见主帅已动,纷纷举起兵器向对面的人叫阵,
"云清珏,之前天时于你有利,可是不要忘了,你整个人都踏在朕的疆土之上,论地利,论人和,朕处处在你上风。你拿什么与朕斗?!"
凤玉吟的剑在说话间已杀向云清珏,他的骑射剑法皆得名家相授,自然不俗,而云清珏常年征战在外,一身的武功也不示弱。两人相拼之下,刀戟相接的争鸣声连骏马都为之震颤,
"经过昨夜一场狂风,你城中民心已乱。若我猜得不错,这一千余人是你军营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士兵,我今日来,就是要看看你狼狈不堪的样子。说什么地利人和,城中百姓不是早就喊出'天伐无道'的口号了么?"
云清珏冷笑一声,举剑挡住凤玉吟的杀招,两剑瞬间撞出火花来,此时身后的城门忽而缓缓打开,城中身着重甲飞奔而出的千余骑兵如潮水一般迅速用来,城外的云家叛军其实早已为这漫山的吼杀声震得心神俱颤,若不是云清珏早有提醒这是凤玉吟的退兵之计,他们恐怕真要相信淮南城中藏兵万千。
但是此刻,好不容易在震天的吼声中稳住阵脚的骑兵乍一眼望见这只突如其来的精兵冲入战阵与那城墙下的一千余人聚在一起,不禁心生怀疑,渐有退意。
这一千余众的骑兵远在云清珏的意料之外。他心知那毒药的威力,凤玉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凑出这么多人来对阵。
"好一句'天伐无道',"
凤玉吟横眉怒道,"朕待天下人如何,天下人自有评说。谁是乱世妖孽,谁是救世英雄,日后汗青一笔,各有定论!"
他一语既出,提剑直刺云清珏脉门,与他武艺相当的云清珏也毫不闪避迎身上前,两剑相撞,各自推手一掌,皆打在对方的护心镜上,座下的战马受到这杀气的波及,也连连后退数步。云清珏趁凤玉吟的战马失控之际,一脚踏在马背上人如飞剑直夺要害。凤玉吟正要抵挡,只听到自己身后的城门里,一阵马蹄声纷沓而来,他还来不及转目就感觉到自己的腰身被人一揽,云清珏的剑被那白色的人影以一掌之力震开,云清珏震怒间脸色陡然僵硬,"你!"
从城门冲出之人稳稳当当停在凤玉吟的马背上,他从后面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搂住凤玉吟。昏黑的战场之上,他一身白衣显得尤为洒脱飘逸,令城墙上下的人都不禁为之惊艳,
"你……"
被云清珏那一掌震得一时内息大乱的凤玉吟全然顾不上自己的伤,只是痴然地望着眼前飘如惊鸿的白衣人。但没想到那人居然一指点在他的穴位上,突然袭来的困顿之感让他再无法支持,整个人立时软倒下去。白衣人将他小心抱住,接过手里的剑,对尚在震惊之中的云清珏道,"三日之后与君一战,"他说完,勒紧缰绳猛夹马肚,带着凤玉吟掉头回到城中。城外的大鹓士兵见状士气大增,而云清珏不敢恋战,慢慢退回到骑兵团中。副将不明缘由,问道,"将军,那人是谁?"
"是个了不得的江湖人,"
云清珏轻咳了一声,将自己的头盔取下。那张常年掩在头盔下的面孔居然是异常的俊丽纤细。他有一头曲卷的长发散在肩膀上,一双眼睛里傲气狷狂的神色愈发有种睥睨众生的感觉。
"那,今日该退,还是……"
"他约三日之后再战,说明昨夜那场毒风确实起了作用,城中已没有多少可战之兵。但是今日我们再缠斗下去,也必然讨不到好处。他方才有机会杀我,可是不杀,因为他要让凤玉吟在战场上打败我。也罢,凤玉吟得他相助,实在不易对付。"
云清珏挑眉欲笑,却感觉到胸口一窒。
"将军!"
副将看见他捂着嘴呕出一口血来,不由大惊。云清珏摆手示意他莫要慌张,"凤玉吟受我一掌,也伤得不清。我们今日两人算是战平。不过下次……"
他一把握紧手中的剑道,"下次再见,就是生死之战了。"

城外的所有人安全撤回到城里之后,淮南郡守就立即命人关上城门。云日慕从城墙上匆匆忙忙赶下来看到的就是一身白衣的夕景华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昏睡过去的凤玉吟从马上抱下来。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愣在一边的云日慕,对毕恭毕敬站在自己身边的郡守道,"陛下的住处在哪里?带我去。"
他在说着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神色是云日慕从未见过的温柔。他方才在城楼上看到起马飞奔而出的夕景华时,那种感觉绝非是一个震撼而已。他一直以为夕景华就是那种坐在书斋里品一壶香茗,墨染天下的人。可是今日的夕景华却犀利凌厉得让他觉得陌生。今日的夕景华每个眼神里都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杀意,唯独在面对凤玉吟时才会露出那种无奈又宠溺的表情,
"景华!"
在他身后忍不住喊出了声的云日慕看见夕景华停下脚步,用近乎冰冷的语气对他说道,"修大夫已经在研制解药,你去安排一下,调集城中所有的药材送到军营去,没有别的事情不要来打扰玉吟,我要为他疗伤。"
云日慕还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夕景华就抱着凤玉吟大步走开。当日他醒来时听说凤玉吟已领兵北上,虽然这件事之前凤玉吟已露出了一点口风,但是真当他去面对时,那种骤然间乱了心神不知所措的心情还是如此的强烈。那时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这副多病的身体,本该是由他代凤玉吟北上,结果居然因为一场大病让凤玉吟不声不响地一人独去,
他清楚自己应该相信凤玉吟的能力,应该努力克制自己去配合修冷秋的治疗,可是到了最后还是拖着病体连夜上路。他起初病重,只能躺在马车里修养,由修冷秋随行日日施针,后来身体好转,他便再不肯留在马车里,而是一个人骑马走山路日夜兼程,好不容易感到了南淮城,听到的却是凤玉吟居然带着一千名伤兵在城外与云清珏对阵。他让那一千名伤势较轻的骑兵留在城中候命,自己一个人带着根本不能上阵的伤兵在城外列阵。好在城中有云日慕做了安排,让那些存有气力的百姓跟在守兵后面山呼壮势,又命人埋伏在山里,一看到信号就举旗呼喊,这样才算是把云清珏的骑兵团喝住。
绝境之中能做出这样的布局,凤玉吟也算是深得兵法的精髓了。
可是,
他怎么能如此胡来?若是云清珏不是高傲过人,想与凤玉吟单独一战,若是那群骑兵团群涌而至,那么凤玉吟以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挡得住?
一想到凤怀璧对自己说起的凤玉吟的第二道圣旨,一想到他差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丢了性命,夕景华心里那种灭顶的恐惧就像一团火一样,烧得他整颗心都在痛……
他怎么能这么自私,这么罔顾自己的心情?
你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床榻上睡得并不安稳的凤玉吟因为胸口的伤皱了皱眉,想蜷起身换个舒服一点的睡姿,但是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人坐在自己的床边,刚一睁开眼,眼前就被一片黑色从头笼盖下来,他还没看清覆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谁,发干的双唇就被人狠狠咬住,
很疼,钻心的疼。他用力地推了一下,身上的人却发狠一样地按住他的肩膀。凤玉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喘息的声音,
很急促,又像是在竭力克制。这种喘息声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不由得伸出手抱紧了面前的人,
"哥,哥……"
又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遭,很高兴一梦醒来,你还在身边……

(三十九)


夕景华因为已经吩咐了下人不得闯入院中打扰,所以这原本就僻静而鲜有人至的庭院真算是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仿佛已被远远地隔在战乱之外,
"哥,你的身体没事了么,怎么会……"
被夕景华紧紧压在身下不能动弹的凤玉吟此时根本看不到夕景华面上的表情,若是他看到了,必然不会这般平静地与夕景华说话,
身处上位的人并未回应凤玉吟的话。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很突然地抓住凤玉吟的手腕,狠力压在枕头边,凤玉吟不明奇意,挣扎了一下才发现他脸色阴沉,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你……"
话还在嘴边未说完,夕景华就已经霸道地吻住凤玉吟,趁着凤玉吟来不及反应,舌尖已经探入他的口中,这突然而来的动作让凤玉吟措手不及,他本能的动作是要抵抗,可是抬头看到夕景华深沉如墨的眼睛之后便什么抵抗都一并放弃,只能仰起头尽量地配合他这"来势汹汹"的亲吻。
从前与夕景华亲近时也未见他像今日这样,明明只是一个吻,却好像要把他整个人生吞掉一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连舌尖都好像在刻意的挑逗中有些微微乏麻。他感觉到夕景华的异样,想叫醒他,可是怎么也推不开他,
"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夕景华对凤玉吟的话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伸手去解凤玉吟的腰带。陡然意识过来他要做什么的凤玉吟慌忙拉开他的手,"这不是在皇宫,别胡闹。"
"背着我一个人跑到战场上来的你,才是胡闹吧!"
忍到此时的火气因为凤玉吟这个细小的动作被一下点燃,头一次在凤玉吟面前如此失常性的夕景华掰开凤玉吟的手,毫不顾惜地一把扯开已经在拉扯间渐松的腰带,凤玉吟大惊失色地挣扎着要起身,可是一抬身就被触到胸口的伤,倒吸了一口冷汗直直倒回到床榻上。夕景华见他脸色一变,怎么可能不心疼,但是一想到他居然跟皇叔说什么在他死后为自己正名这种话,那一涌而上的心疼就立即被无明业火烧了干净。他索性将抽出腰带将凤玉吟的两只手紧紧缚在床头。凤玉吟哪里经历过这个,但又不敢大声说话引人过来,只能拼命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我……"
"放开?让你再跑出去送死么?带着一队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伤兵跑到城外去叫阵,你倒是厉害啊,"
"那是权宜之计,我……"
夕景华瞪视了凤玉吟一眼,半点都不犹豫地将挂在他身上几乎不能蔽体的衣衫褪下,抛在一边。此时正是天光大亮,房外的阳光照入房内,他已然□□的身体就沐在其中,这情景不禁让凤玉吟恼怒之余,更是羞耻万分。他盛怒之下,两只被绑住的手臂挣扎得更厉害,夕景华依旧冷眼旁观,毫不动容地解开自己的衣服,不消片刻,两人便已是裸呈相见。凤玉吟可以理解夕景华的愤怒,但是不能理解他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可是无论他怎么想挣脱,那腰带就好像越来越紧一样,加上他本来身上就带伤,要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地冷汗直下。
夕景华随手将自己束起的长发解开。丝丝缕缕的黑发散落在肩上,凤玉吟猛然想起那一日在病重的夕景华头上发现很多的白发,他大病初愈,又连日奔波,这身体,当真受得住么……
他的失神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而夕景华已经重新覆身在上,落在凤玉吟身上的光被遮去一些,可是他却看到夕景华白得近乎病态的后背已经消瘦不堪。真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有如此可怕的力气,居然可以从千军万马中纵马奔出,一掌将他与云清珏隔开。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在不到半月的时间里带着病体从沐阳城赶到淮南郡,然后回到自己身边……
"你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肯罢手,玉吟,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做才能把你绑在身边?你说啊!"
一直闷声不吭的夕景华忽然间抱着凤玉吟,埋首在他的发间连声质问。直到这时凤玉吟才发现夕景华全身都抖得很厉害。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用力地抱住凤玉吟,让两人的身体紧紧贴靠在一起,
"哥……"
心头一阵痛楚的凤玉吟沉默了好久都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区安慰他,末了,他只轻轻唤了他一声'哥',但似乎很多的话都已经包含其中。
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时间,为什么还不懂得珍惜。总以为是在为对方着想,却不知道自己才是对方最看重最不能失去的,
"你放开我,我不走,"
凤玉吟红着脸,晃了晃手臂,对夕景华示意道,"我真的不走,你相我。"
"被你骗惨了一次,当我还会上当?"
似乎感觉到凤玉吟已经从盛怒中平静下来不再抵抗,抬眼看见他又是满脸的歉意,夕景华撩起身前的一束头发勾在耳后,低头含住凤玉吟的乳首。他的牙尖游走其上,并无任何痛感,只会带起身体里一阵一阵翻涌而来的热浪,加上他的另一手早已执住凤玉吟的□□。此时正握在手中细细搓揉。他的力道恰到好处,没过多久炽热的□□便挺立起来,
"啊……"
绷紧了身体的凤玉吟受到这番挑弄,实在情难自矜,被束住的手紧紧陷在床褥中。夕景华趁机将他早已无力的双腿分开,用膝盖有意无意地顶着那私密处。凤玉吟与夕景华第一次欢好时未见他有这么多的花样,直到今日才知道他在这情事上如此熟练,花样百出,
"你,你……"
舌头打结的凤玉吟只顾得上张口喘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夕景华见他那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故意板起脸道,"难为你这皇帝在这事儿上倒像个雏儿,果然是那些妃子不合你口味么?"
随后夕景华满意地看到凤玉吟因为这话拧紧了眉头,就连忙讨了便宜又卖乖道,"难道不是?天下人都知道后宫佳丽三千,你又正值精壮之年,会不动心?"
凤玉吟正被他上下其手,如坠云端,云里雾里地听不清楚,但那句'动心'还是听得明白的。他此时间糊里糊涂却还知道摇头否认,夕景华见状大喜,心头的火气是消了一些,可是哪能这么容易放过凤玉吟。夕景华复压回他身上,从颈项到胸口一路吻下,然后停在他喉结处细细轻咬。凤玉吟欲念难纾,随着夕景华的牵引竟自己动起腰部。
"啊……啊……快,快放手……"
已经挺硬的玉柱被夕景华毫不客气地握住,凤玉吟只觉全身如火灼烧,只得向他服软。奇怪的是,比起两人的第一次,这一回没有春药的助兴,欲望反而更加高涨。夕景华眯起眼睛靠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只见已神智迷乱的凤玉吟像是一下子清明起来,咬着唇狠狠摇头道,"你休想!"
"果真不行么?"
夕景华不疾不徐地在他耳边呼出一口热息,咬住他通红的耳垂。凤玉吟全身燥热难当,偏偏夕景华又把持不放。可是要他答应那事,绝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哥哥便不客气了,玉吟,可别怪哥哥过分,你惹怒我在先,现在连这点补偿都不肯,如何让哥哥相信你的诚意?"
他说完这话,便将□□上渗出的白液涂在自己手指上。他把凤玉吟的双腿高高举起架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探入凤玉吟的体内,
"!!"
虽然已经有了第一次的经历,可是这种被侵入的疼痛还是让他煞白了脸,夕景华见他脸色不对,慌忙间以口渡气,将内力推入他体内抑制内伤,见他面色渐缓,夕景华闷笑了一声,仍是把那手指一根一根探入直到他的身体完全打开,
"玉吟,哥哥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你自己来,还是要哥哥亲自上?"
他的话不像是威胁,带着浓重的□□意味。凤玉吟干脆扭过脸不去看他。挨过这一阵,他还能有什么花样……
看来这别扭的弟弟永远不会乖乖地按自己的意思去做,
夕景华摇了摇头,握住自己早已挺硬的火热,急不可耐地推入到秘穴中去。凤玉吟再是毅力过人也熬不住这剧烈的痛感,他想向后退去,可夕景华已经按紧了他的腰,一步也不许他退。起初时夕景华的动作很轻很缓,只为能让他慢慢适应,而等起初的剧痛过去之后,凤玉吟的身体便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接纳起来。
"啊,啊……停,停下……"
"玉吟,放松一点……"
一边说着让人放松,自己腰下的动作却凶猛异常。直顶得凤玉吟承受不住,哆嗦着连一个字都说不清楚。
"玉吟,告诉哥哥,你喜欢么……"
理智什么的早已经灰飞烟灭的凤玉吟只能尽力伸直了双臂抱紧夕景华,耳边只剩下了呼吸声跟床栏摇晃的声音。心里的本能感觉催动着他去回应夕景华的话,
"喜,喜欢,我喜欢……啊啊……"
"我也最喜欢听你叫我哥哥,玉吟,叫我哥哥,快点……"
夕景华的催促声中,凤玉吟已经没有了拒绝的能力,那人的声音就是这世上最惑人心神的魔障,他甘愿深陷其中,甘愿为他豁出一切,
"哥,哥……"模糊的视线里,夕景华的笑容温柔如昔。他吻住凤玉吟的双唇,像要把他的叫着自己的声音吞入腹中。
起初的喘息到了后来就难以控制地变成了撩人的呻吟。闻得这惑人心神的声音,夕景华哪里还克制住自己,硬物内壁中来回的摩擦越见挺立胀痛,越是如此,想索取的便越多。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小心地没有让凤玉吟受到任何损伤。
大力的抽动和撞击让他感觉到心都快要停止跳动。被夕景华火热的□□贯穿的同时,自己的欲望却还被夕景华紧紧握在手中,
"放手啊……"
他痛呼了一声,身体猛的一震,夕景华见势扯开绑住他的腰带,将人抱住坐起。这种姿势之下,随着夕景华的动作,刺入身体的凶器只会越发深入,凤玉吟的手虽然已经自由,可是却不由自主地抱住夕景华的脖子,借着那点力毫无自觉地自己上下动作起来,
夕景华望着眼前半闭着眼深陷于欲海之中的人,忍不住朝着他的脸吻了下去。被夕景华松开的欲望倾泻而出,而夕景华也在凤玉吟的身体里释放了一次。浊液顺着两人□□的地方流出,凤玉吟这才发现这一场欢爱无形之中演变成是自己欲求不满,疯狂索取……
兴尽之后,两人皆是疲累不已,夕景华靠着凤玉吟的身体就势瘫倒下去。
"哥!"
凤玉吟见他靠在自己身上许久未动,吓得连忙叫他。几声之后夕景华才有气无力地应了他一声。凤玉吟当他是太过劳累,将人抱过来在床里侧安置好后就要起身,可是才经历那样的情事,他根本连站都站不稳,谁知此时夕景华一把拉住他,凤玉吟脚下一软又跌回到床上。夕景华拉住他,只说了两个字,"别走。"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色像极了当初在药庐里梦里神智不清时候说的那句话。当时,他骗了夕景华,他说他不会走,可是最后却一走了之。害得他千里迢迢追来,害得他大怒一场,结果,也算是连带着"害"了自己……
凤玉吟苦笑一声,重新在他身侧躺好,其实胸口还有些闷得难受,可是能这样与他同床共枕,两手相执,就真的已然满足得什么都可以忘记,
"咳咳……"
身边的夕景华连声咳了几下,凤玉吟吓得忙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毕竟这是大病初愈,先与人动武,又与自己……
"玉吟,"夕景华搂住凤玉吟的脖子,将身体慢慢靠过来,"我那天醒来听说你已经走了,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吗?"
凤玉吟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你心思古怪,我猜不到。"
"我想篡位,"
从夕景华口中说出的这四个字在寻常人听来无异于杀头之罪,可是面对着这大鹓国真正的天子,他却是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那样我可以把你一辈子囚禁在身边,任何时候都看得到你。也许你会恨我,但却不会无声无息地从我身边消失。"
"你真这么想?"
凤玉吟失笑,他们兄弟两个真算有默契。
"可是后来皇叔告诉我你的两道旨意之后,我起初很气,可是气完了,又觉得你傻。想拿大鹓的江山来栓住我,想得美。你若不在这世上,我也绝不会多活片刻。到了地府也是我缠着你,不让你喝孟婆汤,这样来生来世,还能跟你在一起。"
谁曾想过一向自持高傲的夕景华会像个孩子一样躺在自己弟弟怀中说着这种任意妄为的话。也许只有在他的面前,夕景华才会流露出这么多的少年心情。谁知道人到底有没有下一世,下下一世,能珍惜的,就只有眼前。凤玉吟抱紧了夕景华,想起他方才在自己耳边说起的话,不禁红了脸,小声道,"你当真想我……恩……做那事么……"
夕景华闻言,不觉喜道,"玉吟?"
"不愿意便算了,"
凤玉吟嘴上虽然逞强,行动上却先一步扯下床帘,挡住帘外的一室日光。随之暗下光线最终被彻底遮住,凤玉吟坐回到夕景华的身边,重新搂住他,日影横斜,其实一室的春光又能被遮去多少,
不过是一个欲擒故纵,一个欲盖弥彰,
夹杂着吟哦的喘息声从布帘之后渐次传出,人影相叠,颈项相交。原来,天下间最普通的幸福,有时也是要兜兜转转才能得到的……

天和二年,冬。
这一年冬天,地处北方的大鹓国帝都沐阳城下起了百年未遇的大雪。雪落三月不绝,入京的官道早已不能通行,驿道上人影稀落,鸟兽绝迹。
这兴许是风怀璧有生之年所见的最大的一场雪,他记得从他儿时起,沐阳城一到这个季节,必定是满城银装,雪落下的声音给这仿佛空城一般的帝都里带来唯一鲜活的气息。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他必定会换上寻常人家的衣服,带上两三侍卫前去城中最大的那家茶社坐上一坐,虽然品不到新茶,但依在临街的窗边看一看被这大雪覆盖了的沐阳城,似乎也颇为惬意,
一身平民打扮的风怀璧虽然早已过而立之年,不过在这养尊处优的凤氏贵族脸上找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他衣着虽普通,但走在街上仍是会招来一些人的侧目。毕竟是太过耀眼的人,即便是再寻常的打扮也还是会显出一些与众不同。
"王爷,听闻今年各地受灾严重,不少灾民都涌入京城,现在沐阳城里人流复杂,王爷天皇贵胄,还是不要在这种地方流连的好……"
一出王府的门,跟随在风怀璧身边的侍卫就一直劝他回府。风怀璧自小养在深宫,但毕竟不同于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怎么说也是当年随先皇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现在看他们这般紧张,心里甚是不快,根本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侍卫们见王爷面色不悦,都不敢再劝,只好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后面,
眼下的沐阳城中确实如他们所言,随处可见流落街头的异地难民,风怀璧见此情景,难免有些伤怀,早先他与先皇兄弟二人纵马沙场,为的就是守护大鹓江山,而今先皇已逝,朝中党政激烈,新帝初登大宝,尚不能稳住朝中众臣,眼下政局动荡又逢大灾,昔日的誓言犹在耳边,可转眼间就只剩下他一人独撑大局……
风怀璧在街心停了一停,这长街上不少衣衫褴褛的人幕天席地,就宿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他见此情景难免触景伤怀,叫来侍从回去报信,让府里开仓赈济。这一来,他原本品茗赏雪的兴致也荡然无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
可他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冬日里,他会遇上他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一个人。兴许他就是他红尘中避不开的劫,注定要为他所伤。
风怀璧走到他平日里常来的这家茶社楼下时,一身粗布褂子,蓬头垢面的他正因为寒冷裹着身子蹲在茶楼的窗栏下,也许就着窗里散出的热气能暖和一点,他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风怀璧以为他是冻僵了,忙伸出手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一拍,正聚精会神的他猛地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风怀璧。那双眼睛虽然不见得生得漂亮,脸上也因为沾满了污垢而看不清真正的样貌,但或许就是这乍然抬头的一眼,让风怀璧有种莫名的惊艳感,
也许是因为他看多了因为流离失所而万念俱灰的表情,所以现在突然看见这样一双不甘寂寞又透着清高骄傲的眼睛,顿时间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少年只是匆匆看了他一下,然后依旧低下头,风怀璧好奇地弯下腰想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厚厚的雪地上,他正握着一根树枝在画着一张棋盘。棋盘上的棋局风怀璧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一年前与侄儿凤玉吟在茶楼上博弈留下的残局。那时凤玉吟苦思不得其解,便对茶楼里的人开玩笑说谁能破解此局,那么四品以下的官员任他挑选。
这虽然是句玩笑,可对弈的双方毕竟是大鹓国的皇帝和王爷,纵使有人能破此局,但谁又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这岂不是表示自己的棋艺在皇帝和王爷之上?
所以这么多年来这残局一直无人可破。现在风怀璧突然间看到他在研究自己当日留下的难题,不免心生兴趣,便蹲在逗他道,"你可是想出破解之法了?"
少年认真地看着雪地上的棋盘,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一直过了很久,他在棋盘上比划了半天,然后才恍然道,"果然是好局,不过也非无法可解。只是奇怪这样一局棋在堂堂的大鹓国帝都之中都无人解得么?"
看来他还并不晓得其中内有乾坤。风怀璧笑笑,拍着他的肩头低沉着声音道,"你既有破解之法,何妨说来让我听听,"
少年怔了一怔,疑惑地转头望了望他,然后紧紧抿着嘴重新低下头。风怀璧一看便知他心中所想,便又打趣道,"不肯说?怕我偷师不成?这样,你我各画一个棋盘,我心中也早想好了如何破解棋局,不如我们就效仿古法,各画各的方法,看看你我所想是否一致,你看如何?"
听到风怀璧的话,少年开始还不以为意,但是看到他真的拣起树枝在地上画起棋盘的时候,掩藏在心里那股不服输的骄傲劲便又冒上来。结果,一个当朝权倾朝野的王爷,一个未来文名远播的大鹓状元居然就是在这样一个冬日的茶楼下,因着一盘棋而相识的。
那时的风怀璧抱着爱才的心态,得知他是上京赶考的举子,但因这场大雪耽误了脚程,又被沿途的灾民抢去了身上的细软和银两,所以才流落街头。知道这些后,风怀璧赏了他些银子,又为他安排了一处住所,让他不至于露宿街头。没想到第二年的春试中,这个叫孙昊阳的少年居然以一篇针砭时弊的策论拔得头筹,技惊四座。大殿之上,风怀璧就在群臣中看着当日落魄街头与他为着一盘棋争论不休的少年如今锦衣玉带屹立于大鹓国文士之首。没有了满面的污迹,风怀璧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清他的面孔。或许正是应了那句话,春风似少年。他就像一袭暖意芳菲的春风卷入大鹓国死寂阴沉的朝堂,让他第一次为如此眩目的人怦然心动。
琼林宴后,这个大鹓的状元爷亲自赶来王府拜谢风怀璧。风怀璧本来就不喜欢官场上的这些礼节的,更何况孙昊阳才刚入朝为官,倘若其他人得知他与王爷私交甚深,恐怕对他的名声也不大好。于是便好意谢绝了他的拜访。没想到的是这个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他喜欢收藏历朝历代的名家字画折扇,于是隔三差五就有人往王府里送些稀罕的古玩字画。起初风怀璧并不在意,直到有一日孙昊阳送来一把无署名的折扇,扇面上聊聊数笔,勾勒着当日茶楼下风怀璧一身素衣,立于风雪街头的画面。风怀璧从未想到,当日那么匆匆一面,在他的心里居然记得这么深刻。
折扇的另一面,是孙昊阳用娟秀清丽地字迹写下的两句诗:怀思终觉浅,有璧可成双。两句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可是在官场打拼这么多年的风怀璧岂会为这点小伎俩而蛊惑。况且他与孙昊阳又同为朝廷重臣,传出这样的事情始终是不好的。只是对方既然已经表明心迹,他若再态度暧昧,这事只会越拖越糟。
以风怀璧的王爷之尊,只要将这折扇呈上朝廷,那么孙昊阳必定是大劫难逃。但风怀璧毕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何况他对孙昊阳还存有好感。他至今都记得两人第一次在街头遇见时,那貌不起眼,像个乞丐一样的少年时如何认真地破解他的棋局,是如何用一种不服输的气魄抬起头直视他,
如果孙昊阳不是为权势地位而来,那就是他还不懂得什么是情爱,否则怎会对一个年长自己将近十岁的男人动心?
在这把折扇送来的第二天,王府里传信的侍卫便来到孙昊阳新置的府上。这个年轻的文臣似乎等这封信等了许久,一看到王府的侍从出现便匆匆忙忙地出来迎接。然而当他把信拆开看完之后,整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侍从看得出他必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否则怎会失魂落魄成这样。
风怀璧从侍从那里听说了孙昊阳的反应之后,心里虽然有些心疼,但该狠心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心软。想想过些日子等他的感情淡了,再好好与他谈一谈。大鹓国多的是才色双绝的女子,到时候以他王爷的身份必定能为孙昊阳说个好媒。他取得贤妻,日后再有子女膝下承欢,定会慢慢把这荒唐的感情给忘了……
然而风怀璧没有想到的是,孙昊阳收到这封信之后,居然每日在他府外等他。起初风怀璧闭门不见,做得很是决绝,可孙昊阳也似是与他卯上了一般,风怀璧不出来,他就不走。这个人最聪明的是他也知道自己每日到王府门前等风怀璧必然会招来话柄,所以他都是在王府的小门那里等。风怀璧喜欢侍弄花草,所以每天都会到后院,结果必然是日日都能看到孙昊阳。
如果说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还天天都让他看到。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有时遇上雨天,看见他可怜兮兮地撑着伞站在门外,风怀璧心里着实不忍,可是若真让他进了门,两人日后怎么办?

这一日风怀璧下朝之后,仍是习惯性地去后院。
从前他去后院里是为了那些宝贝花草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似乎每一日都是为着见他一面,人若见上了,才有心思去忙些别的。风怀璧清楚这种转变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人的情绪一旦失控,又怎是自己说收回就收回的呢,
但是这一次,风怀璧在后院里站了许久也未见孙昊阳出现,起初他也并不很在意,可是站得时间久了,心里就莫名地有些慌张。想到也许是他放弃了,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克制不了地有些失落。
可是,万一是遇上什么事了……
一想起这个,风怀璧便有些不安起来。他知道孙昊阳在沐阳城里并无朋友,他虽是状元及第,但现在仍赋闲在家,官场上的那些人都是见风使舵之徒,开始时因为得知他受过凤怀璧的恩惠而争先恐后地相继讨好他,但一个个都吃了闭门羹,败兴而回,自此便再无人去他府上拜会。况且以他的为人也不会去阿谀奉承。此时他不出现在这里,到底在忙什么……
风怀璧左思右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派出人借着请孙昊阳赏玩字画的名义去他府上走了一趟。结果他果然不在府上,至于他的去向,府上的下人也一概不知。只说有人送信来给他,孙昊阳一接到信便匆匆离开,只是离开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对,像是受了惊吓一样。
下人们把打探到的情况向风怀璧一一禀明,末了,那侍从把孙昊阳府上拖他带来的画卷呈给风怀璧。此刻他心情莫名地有些烦乱,哪还有心思看画,那画卷没有拿稳,斜斜地从凤怀璧手里滑落下去,摔在地上,凤怀璧忙地将画拾起来,展开一看,那画上正画着两个人,花墙之外,撑着油纸伞一身白衣的男子正与花墙内玄衣玉带的人相顾而笑。斜风细雨,花落无声,相顾无言的两个人影定格在画中,他知道他从未如此对孙昊阳笑过,
即便他心里如此深切地思念着这个人,可是每一次留给他的,都是背影。他甚至都来不及告诉他,他送来的每幅画他都很喜欢,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放下画卷的风怀璧骑着马冲出了王府。他只调动了王府里几个自己最贴身的护卫分散开来寻找孙昊阳的下落。听他府上人的描述,他应该是遇上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而身边又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人,
凤怀璧明白,也许他是这帝都里孙昊阳仅有的朋友。可惜连他也不给孙昊阳任何交谈和见面的机会,只是一味地把他推开。
"王爷,王爷……"
坐在路边茶寮里等消息的凤怀璧看见自己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侍从纵马奔来,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什么上下礼节,上前去把人拉住便问,"如何?可是找到他了?"
"属下打听到之前有些江湖人在民间四处查访孙大人的事情,看样子似乎是来者不善,依属下看,孙大人这次失踪恐怕和他们多少有点关系。"
"他一介书生,会与这些江湖人有什么牵连?"
他嘴上虽不在意,可心里却不这么想。他对孙昊阳的了解确实不多,两人真正算得上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这个人的身世背景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不管怎么说,要先找到他才行。若他真是惹上了那些目无法纪的江湖人,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了。
凤怀璧想到这一层,更忧心孙昊阳的安危,可寻人一事又不可惊动太多人,结果一行人在城里城外找了一日也毫无结果。风怀璧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孙昊阳只是寻常百姓,那么这件事大可当作江湖恩怨来看,可是现在孙昊阳已是朝廷命官之身,而这帮江湖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图谋不轨,这岂非是视天家威严如无物?
到了此时,就算他不愿意朝廷上传出什么不利于孙昊阳的谣言也不能不为他性命着想而求助于凤玉吟。当初孙昊阳荣登榜首之时就已经有人私下传言他是凤怀璧养在府上的谋士,此番入朝做官是得了风怀璧的隐蔽。当然这种传言自然是无稽之谈,可是对于孙昊阳而言,这种流言蜚语确实万万要不得的。
他还未得皇帝恩典就已背上了恶名,日后他在朝为官,必会被同僚所轻视。
凤怀璧夜间从外归来,心里一直琢磨着如何跟凤玉吟说明此事。照理说这人口失踪的案子本不当由他这王爷上报,届时凤玉吟追问起来,他该如何回他?他们两人平时表面上极少往来,现在突然这样热心起孙昊阳的事情,朝廷上的众臣又将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
在外累了一天,可是和衣躺在床上的凤怀璧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外面仍是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孙昊阳府上也是乱成了一团。他心烦意乱根本无心入睡,从床上起来之后便径自去了书房,把孙昊阳当初送来的字画,折扇拿出来看了很久。
这时,窗外忽然间闪过了什么,凤怀璧一步上前,推开窗户向外望了一望,但他的身体刚一探出去,就感觉到黑暗中一束寒光冲着自己直刺而来。凤怀璧自幼习武,功夫并不弱,他虽突遭袭击,但还击得也很迅速。黑暗中偷袭他的人似乎并不愿与他缠斗,格开他的掌风之后便将怀里一直抱着的人推到凤怀璧的面前。
凤怀璧抵挡不及,本能地用抱住黑衣人向自己推来的人。待他低头一看,那躺在自己怀里脸色惨白像是没了气息的人,不正是他苦寻不得的孙昊阳么……
"你!……"
凤怀璧话还没出口就被黑衣人迅速点住了穴道。凤怀璧只觉声音卡在喉咙里,稍一用力就火烧一样的疼。虽然心里震惊,不过凤怀璧面上仍保持镇静。他看着黑衣人把孙昊阳抱上床榻,然后将自己扶在椅子上坐好,继而才道,"他遭奸人追杀,此刻已无处容身,王爷在大鹓国位高权重,若是出手相助,定能保他周全。假使王爷心有不愿,我现在便可带他离开,一切全凭王爷定夺。"
说完,他便一指解开风怀璧的穴道。夜色之中,他转头看了一眼躺在自己床上毫无声息的孙昊阳,对黑衣人沉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私闯王府乃是杀头大罪,更何况你还敢出手伤我,你们将我大鹓国的王法置于何地……"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黑衣人以为是惊动了王府的侍卫,忙拔出腰间的长剑抵在凤怀璧的脖子上,但门外的人并未闯进来,凤怀璧知道是打探孙昊阳下落的人回来了。可笑他久寻不得的人此时就躺在他的身边,凤怀璧苦笑了一声,打算喝退门外的人,这时只听问外人道,"王爷,方才卑职回府途中,见孙大人府上火光冲天,怕是发生了大事,是否要派人前去看看?"
失火了?
凤怀璧飞快地看了看正用剑指着他的人,那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凤怀璧的心一沉,说不出的感觉涌上来。如果不是这黑衣人将孙昊阳送到王府来,那么此刻,孙昊阳只怕已经葬身火海了……
一时间风怀璧心乱如麻。他还不清楚是哪股势力在掌控着这一连串的杀人计划,所以他必须小心谨慎才能保住孙昊阳的性命,
"有些事我不便多说,等他醒来,请王爷自己问他。现在鬼门中人还在追杀我们,我在此地不宜久留,昊阳的事,就拜托王爷了。"
说完,黑衣人朝着凤怀璧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不知为何,见他向自己下跪,凤怀璧反而没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从这个尚未露脸的人眼中,看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冷冽的杀气,这种杀气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个人是为杀他而来的……

孙昊阳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周围浓重刺鼻的药物让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刚要起身就感觉胸口针刺着一样的疼,从外面进来侍候他的婢女碧云一看到他醒了赶忙走过来扶住他。孙昊阳还未缓过神来,目光还有些讷讷的,碧云小心伺候他躺好然后才笑道,"总算是醒了,也不枉费我们王府那么些好药材。"
"王府?"
刚躺下的孙昊阳听到这话猛地坐起来,结果又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话都说不完整。看见这大鹓国赫赫有名的才子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全不设防的表情,碧云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自然是王府,难不成你以为是在皇宫?"
"我……"
这碧云虽然在王府只是个侍女,但地位却不低,她儿时便入府做了凤怀璧的贴身丫鬟,这么多年王府里都知道王爷离不开他,有些人也猜测王爷也许会将她收入房中做个妾室,所以碧云说上去是下人,也抵得上王府的半个总管了。
"来,先把药喝了,待会我还要去王爷那里复命。还有这王府里你不能乱走,记得别给王爷添麻烦,还有……"
"你一下子说那么多,他怎么记得住,"
碧云的话还没说完,凤怀璧就从外面推门进来。他刚下朝回府就赶来这小院看孙昊阳,昨夜里孙昊阳的情形确实不好,若不是他王府里的药材吊着命,恐怕这孙昊阳就算保住一命,日后也有苦头要吃。重创他的人下手极狠,几乎是把他的五脏六腑都震伤了,幸好那黑衣人一直用真气为他疗伤,否则真可能撑不到王府就一命呜呼。
想到眼前这个人差一点就与自己阴阳相隔,凤怀璧心里不可说是不怕的。
"王,王爷……我怎么……"
看见突然出现的凤怀璧,碧云行礼之后很知趣地退出房门,躺在床上的孙昊阳挣扎着就要起来,凤怀璧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躺好,然后自己在床边坐下,端过刚送来的药就要喂他。孙昊阳一时间讶然不已,全不知该如何应付,诚惶诚恐地望着凤怀璧,"微臣不敢有劳王爷……"
"你已经折腾了本王一天一夜了,还在乎这个?把药喝了,身体养好,本王还有话要问你。"
凤怀璧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热心,一喂完药就立刻直起身背着手从床边走开。可是他一转身,孙昊阳便大喊一声,"王爷!"然后从后面紧紧抱住凤怀璧。他的手臂并没有多少力气,可是凤怀璧却感觉到他的两只手抖得很厉害,床边的药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凤怀璧见他这个样子,苦笑地摇头,然后掰开他的手臂,走到桌边坐下,"既然你现在就想说,那本王就听着,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本王说清楚了,不许再有隐瞒!"
面带病色的孙昊阳望着坐在不远处面色沉静的凤怀璧,蓦地有种说不出的辛酸感。方才他抱住凤怀璧的一刹那,想到的,不是那个送来他大鹓的西梁皇子嘱咐他的话,那个动作完全是在他们的计划之外的……
难道是自己真的对着凤怀璧失控了么……
被孙昊阳这样盯着看了许久,凤怀璧也颇有些不适,他将脸转向一边,索性不去看他。孙昊阳愣了许久才想起他们之前酝酿好的说辞,他垂下眼,一字一句道,"微臣之前确实对王爷有诸多隐瞒,微臣本不是应届试子,而是出自江湖。想必王爷是说过江湖上邪派之首'鬼门'的,微臣便是来自那里。后因微臣不满本门宗主的所作所为,想脱离'鬼门',但江湖规矩,一入鬼门,便生生世世不得离开。可微臣实在不愿受控于这些江湖人,便想到投效大鹓朝廷,另谋出路。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还是被他们找到,还要劳烦王爷费神,微臣……"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已经有些气喘,原本没有血色的脸上因为连番的咳嗽而有些发红,样子实在狼狈。凤怀璧心中不忍,便挥手打断他,"你不必再说了,既然你已入朝为官,就是我大鹓的臣子。之前的事你隐瞒不说本王也不去追究,你在府上好生养病便是了。"
"王爷!"
看到凤怀璧面无表情地就要离开,孙昊阳突然想到了什么,扶着床就要去追,谁知身体软弱无力,脚刚一落地就软倒下去,原本急着离开的凤怀璧忙折回来,一把抱起他,面带怒色道,"你干什么?摔伤没有?让我看看……"
"我知道王爷怨我当初不肯坦言相告,但微臣之后的所为,全是真心想与王爷结交,绝没有其他念想。微臣以为离开鬼门就可以重新开始,从来没有想过要在王爷这里讨得什么隐蔽保全残生。况且王爷有恩于微臣,若有害于王爷事,便是要微臣一死也绝不会做。"
被凤怀璧抱在怀中的孙昊阳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有种不知名的痛感。这些说辞都是他与燕归鸿早就说好的,可是现在对着这个人说出来,明明是在演戏却好像真的动了情一样。
他之前日日在王府外等着凤怀璧见他一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日日的观望竟真的让这个英挺不凡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从一开始的奉命行事,到了后来一见不到就心烦意乱,孙昊阳知道从这个人第一次走到自己面前,抓着他的手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画着棋盘开始,他们的计划就已经乱了……
他渐渐地开始依恋起这个人,不自觉地想念起他的样子,不自觉地开始每日为他画像。如果凤怀璧去过他的书房就会发现,那里的墙上全是他的画像。
这些都是他与燕归鸿计划之外的。
"好了好了,本王没有怪你,你不要多心。过些日子本王就会上奏朝廷,让皇上给你府上多派些人手,实在不行,本王府上的侍卫也可让你调用……"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孙昊阳突然间挣开凤怀璧的手臂,他揽住面前人的颈项,伸直了身体抬起头,只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他的吻也好像是在水面轻轻拂过的风一样,在风怀璧的双唇上只停留了片刻便匆忙离开。
凤怀璧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竟忘了要推开,这个完全不带欲望的吻就像面前这个青涩秀气的少年文官一样,纯净得让人有些失神。他想起,沐阳城里冬日落下的雪,也是这个味道,纯粹,干净,可是让人打从心底里喜欢……
"……"
还在等着凤怀璧发火的孙昊阳没想到的是凤怀璧的下一个动作不是怒气冲冲地走开,而是把他抱得更紧,他的手指夹住孙昊阳瘦削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王爷…唔…"
不同于孙昊阳那样的吻,突然低下头封住他呼吸的凤怀璧像是掠夺一样,毫不费力地就撬开孙昊阳的牙关,然后挑弄着他口中温软的舌尖,这毫无前兆的动作让孙昊阳一时失去了自主的意识,只会一味地仰起头迎合着风怀璧,
他的手紧紧扣住凤怀璧的后背,像个溺水的人那样,呼吸,意志,乃至于生命都在这样疯狂的纠缠中融化以至于消弭,
原来他这么喜欢凤怀璧,喜欢到情愿死在他这样霸道的温柔里……

每一年的春试过后,大鹓皇室便会以狩猎之名大宴群臣,广施圣恩。每年这个时候的大鹓国褪尽了长达五六个月寒冬的阴翳,正是春风明媚的好时节。朝中百官皆着华服,引弓长射,以期博得皇上的青睐。而主持这次狩猎大会的人,正是大鹓国的四王爷风怀璧。
自那日之后,凤怀璧就一直把孙昊阳留在王府里养伤,由于担心会引来鬼门中人的追杀,为了更好的保护孙昊阳,凤怀璧便代他向凤玉吟上书恳求辞官养病。当时凤玉吟对此事也颇觉不解,但见凤怀璧不愿多说,但也隐约提及了两人之间的事情。以凤玉吟的聪明,怎会看不出这个皇叔的心思。看到皇叔这个样子,他不由地想起自己对凤玉锦的感情,将心比心,也就没有逼迫凤怀璧。
这样一来,孙昊阳一事便被秘密地压下。而那一日后,凤怀璧因为狩猎大典一事而忙地不可开交,陷在皇宫脱不开身,每日只能由他贴身的小厮入宫向他汇报孙昊阳的近况。
想起自己那日险些动情乱性,若非顾及孙昊阳重伤未愈,只怕已是被掀红浪,做尽荒唐之事了。他本也不是耽于情事之人,只是不知为何那一日竟是难以控制。
想到这里,凤怀璧不禁叹了口气,今日就是狩猎大典,忙完此事,他总算可以回府歇息,虽然每日都有人送来他的消息,但不亲眼见到始终是无法放心的。看见他一脸不快,一直坐在他身边的凤玉吟多少是能猜出原因的。他低下身对满腹心事地凤怀璧道,"皇叔心情不好,不如也和众大臣一起,去打猎散散心吧。"
凤怀璧此际正有些心不在焉,也就随口应承了他,全不在状态地就骑上马往树林里奔去。侍从们都紧紧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离开。无奈凤怀璧的良驹四蹄如飞,任他们如何追赶还是被甩在了后面。
他骑着马一路进了密林,这林子猎物不少,可凤怀璧心不在此,自然有些兴致缺缺,反而是他身后一直追着他的侍从像是有点不屈不挠的感觉,凤怀璧开始时并未多注意到,直到林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他都没有发现这个人有什么异样。
"你不必再跟着本王了,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头也不回地勒紧缰绳,使劲夹住马肚,那马突然受惊,顿时立做人势,接着就朝树林深处冲去。而那随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用余光看了凤怀璧一眼。
看身后的人仍是不肯回头,凤怀璧不由有些心烦意乱,他刚要开口,只见那人突然从马上跃起,凤怀璧本能地抽剑自卫,但当望清那人的面孔后,他这一剑便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
"怎么是你!"
从后面的马上一个纵身坐上凤怀璧坐骑的孙昊阳此时是一身王府侍卫的打扮,没有了从前的文弱和书生气,多了几分英姿不凡的气概。凤怀璧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毫无准备地就让他上了马,好被他一把夺取了缰绳。孙昊阳从后面圈住他,没等他做出反应便拉着马跑起来,
"怎么不能是我?今日圣上在围场大宴群臣,我既然在朝为官,理当出席,王爷何故多次一问?"
伤势渐愈的孙昊阳一改当日在王府里病弱的模样,笑得既有几分孩子气,又似乎有些狡诈。凤怀璧虽说平日里习练武功,看上去比孙昊阳不知强壮多少,可其实两人身材相当,此时孙昊阳这样坐在凤怀璧身后两人共骑一马看上去也并不别扭。
然而强势惯了的凤怀璧很不适应这个姿势,他俯下身拍了拍马脖子,示意它停下。这马在凤怀璧身边养了多年,颇识人性,纵使它不排斥孙昊阳的驾驭,但对凤怀璧还是绝对服从的。马慢慢停定之后,凤怀璧便挥开孙昊阳的手,从马上下来。
看着这王爷负手走远,孙昊阳赶紧追上去,刚要说什么,凤怀璧便打断了他道,"你内伤未愈,跑到围场来干什么?本王不是说过今日便回府么,你怎么……"
责备的话还未说完,孙昊阳已上前一步,一手扶住凤怀璧的腰,然后紧紧吻住他,这动作来的太过突然,凤怀璧几乎被他压得整个人向后倒去。孙昊阳借机想将吻更深入一步,岂料凤怀璧一掌推到他胸口上,正好触动了还未痊愈的痛处,孙昊阳顿时有种冷汗直下的感觉,手也不由松开。凤怀璧借势托住他的身体,竟然就此反客为主,
"王爷……"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全不将自己的身份,本王的身份看在眼里,这里是皇家围场,岂能造次!"
凤怀璧本也不是真的动怒,但他明白对自己对孙昊阳实在不能太过纵容。毕竟两人身份特殊,尤其是他,贵为大鹓国的四王爷,当今圣上的皇叔,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引起朝政的混乱。何况他不能葬送了孙昊阳的前途,他看得出这个人是可塑之才,万万不能因为感情之事而耽误了前程。
"王爷与我数日未见,可就没有半分想念么?我在王府里养病,实在闷得紧,这才扮作王府的侍从进了围场,又见王爷面有忧色,放心不下便暗中跟来。方才实在是情难自禁,冒犯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他前半截的话说得似是情意绵绵,到了后半截又突然生疏起来,凤怀璧听在耳中颇不自在,他松开托住孙昊阳的手,走到一边道,"本王没有怪你,只是你行事太过鲁莽,这里虽然是皇家围场,可林中不乏山禽野兽,你这样贸然前来,实在是太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
"听王爷这话我才放下心来。"
凤怀璧感觉到身体的热度从后背传来,孙昊阳伸出手抱住他,幽幽道,"先前一直怕王爷只是心血来潮,随口敷衍,现在看来,王爷对我是真心真意的。那我便再不须顾忌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凤怀璧并未回头,但孙昊阳放开了他。身后有几声清微的响声,像是衣袂摩擦的声音,凤怀璧愣了一下,突然感觉到手腕被抓住,他一回头,看到的便是已褪去外衫的孙昊阳笑着望他,
"你……"
乍一眼看到孙昊阳的身体,凤怀璧就算再经验丰富也禁不住有些心神荡漾。那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美得夺目的身体本来就是一个致命的诱惑,更何况他还那么主动地贴过来,情意满怀地送上自己的吻。凤怀璧来不及躲开,只觉全身立刻就热了起来,
"那日在王府中未尽之事便在今日了了吧……"
孙昊阳淡淡一笑,像是故意为挑起他的欲望而做出的媚意,他勾住凤怀璧的颈项,仅隔着单衣的雪白身体半遮半露,凤怀璧最后一丝理智的情感也在瞬间散去,他抱住孙昊阳,把他狠狠压在地上,
像他们第一次拥吻那样,凤怀璧其实并不太懂得温存,可是他知道要珍惜身下的人。因为他很爱他。
"王爷……"在□□的催动下慢慢扭动起来的孙昊阳刚要说什么,忽而间痛苦地扭过头,凤怀璧见状一惊,顾不上自己身下欲火膨胀,忙扶住他,小心地为他顺气,"怎么了,可是还痛么?"
"不,没事,王爷不必管那些……"
孙昊阳勉强地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容,凤怀璧看得实在心酸,竟是许久没有动作。孙昊阳此时衣衫大敞,又见凤怀璧低头不语,自己也大为尴尬,便拢紧了衣服想起身。凤怀璧此时却把他拉到怀里,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孙昊阳原本失望的面孔上,欢喜之色一闪而过,
他紧紧握住凤怀璧的手,恍惚间有种相执到老的感觉。即便这是他的错觉,可是,在心里想着,仍然很幸福。
至于之后的事,当然是凤怀璧无论如何也不愿让第三个知道的……


(四十)
从凤玉吟房里轻声合门而出的夕景华刚一回头就看到院外探头探脑的风月轩在往院子里张望。她一看到夕景华走出来就急急忙忙迎上去,拉着他左后打量了一番,然后虎下来没好气道,"修大夫已经说了你不能再动真气,你怎么就不知道听劝。刚才城外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再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好啦好啦,我心里有数,"
夕景华虽然面带倦色,可是心情却异常的好,即便是被满脸怒气的风月轩抱怨也还是笑呵呵地不做反驳。看见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想必是在凤玉吟那里得了什么'好处',风月轩心不禁有些酸酸的,可是又不便明说就直扯着他的衣袖,拉到一边对他咬耳朵,"你果真没事么,修大夫说……"
"冷秋他最喜欢小题大做,你又不是不知道。"
夕景华毫不在意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不着痕迹地把话叉到一边,"我让他们守着院子,你怎么进来的?一点规矩也没有。"
以她风月轩的轻功,莫说是这淮南郡守府,纵使是大鹓的皇宫内院还不是一样来去自如。一听夕景华这话就知道他是故意对自己的话避而不答。风月轩见他对自己的身体这般不上心,又恨又气。难道天底下就只有他凤玉吟的命值钱?为了他就能连自己的身体都罔顾么?
"修大夫的药还能支撑几日?到时候药力一过,你就……"
"不要再说了!"
夕景华面色一沉,立刻喝止她道,"这些事以后再说,眼下最关键的是……"
"就算从此以后武功尽失也没有关系吗?"
望着夕景华转身欲走的背影,风月轩几乎是急得跳脚,"你是堂堂鬼门的宗主,为什么要为他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已经抢了你的天下,害死了你的母亲,你还要为了他变成废人吗?鬼门中那么多弟兄,我们与你那么多年的情意,都比不上一个凤玉吟?"
"够了!"
夕景华怒极,抬起一掌就要打在风月轩的脸上。可是那倔强的女子竟也是毫无退避的意思,只是一动不动地直直盯着他,像定要从他口中逼出个答案来一样,
那一巴掌,他终究是舍不得打下去的。
"我已经打算放弃宗主之位,你说得没错,像我这样,日后是无法在江湖上走动的。这样也好,没有那么多包袱,我就能一心一意守着他。"
夕景华说着,将抬起的手轻轻放下。那日醒来之后因为听说凤玉吟已经启程北上,为了不耽误赶路的时辰,他逼着修冷秋用金针刺入身体中天突、巨阙等几处要穴,并辅以鬼门的秘法,以此来促进身体的恢复。然而,这样做的代价是一旦金针的效力失去作用,那么身体必然也大受损伤,届时不但内力尽失,连心脉也会受创。
带病这么多年他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的一身内力顶着,也许他早已不在人世,这次冒险行事也是抱着拼死一试的决心,修冷秋钻研这种疗法多年,就是为了彻底根治他的病。尝试了那么多次都失败之后,修冷秋本已决心绝不再用,没想到这最后一次,却是由夕景华亲自来试。
"景华,你就当为你自己想想好不好。现在人你已经看到了,困局你也帮他解了,等修大夫研制出解药,你就跟我们回去……"
从夕景华身后冲过来抱住他的风月轩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央求道,"不要再说不做宗主这种话,我……"
风月轩跟随在夕景华身边这么多年,她心里存着怎样的情意夕景华怎会看不明白。这个表面上看来无拘无束大大咧咧的女子其实也早已被自己伤得很深了。每次对她的试探都假意敷衍的自己,其实才是最无情的那个人吧。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挣脱她的手臂好言劝她,"还不到生离死别的时候,你看你哭的,哪里还像我平日里认识的风月轩。来,快点擦擦,"他说着从怀里摸出汗巾递到风月轩的手上。风月轩伸手欲接,愣了片刻却紧紧握住了夕景华的手,"他始终是你的弟弟,又是大鹓的皇帝,日后总要留有子嗣继承王位。你一心一意待他,可他能保证不去碰别的女人么?就算他爱你至深,可是他毕竟身在庙堂,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听到风月轩的这些话,夕景华不禁皱眉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被他这一问,风月轩立即露出了窘色,支吾了半天才把修冷秋给招出来。夕景华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一拍风月轩的肩膀,笑道,"你们的好意我都明白。这不是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么?我今早运功后并无不适的感觉,说不定冷秋的疗法真的有效,兴许我因祸得福,一身的病就此好了。"
风月轩无心与他说笑,仍是哀怨地望着夕景华不肯放手。而此时,夕景华忽然间感觉到什么,他立即对风月轩施以眼色,示意她前去一看。风月轩了然地点点头,身如急电般一纵而出,她身法极轻,几乎连树上栖息的鸟雀都没有惊起。但等她赶到远外一看,院墙下只有一只褐黄色的懒猫半闭着眼似睡非睡。她见状轻轻落下,走到那只猫的身边。虽然她脚步无声,可是那猫却极其敏锐,还未等她走近就怪叫一声蹿到花坛里去了。风月轩见此情景便回头对院中的夕景华摆摆手,可是夕景华紧锁的眉头并未展开。
那一股深重的愁色让风月轩暗暗心惊……

因为内伤被夕景华严格禁足的凤玉吟在屋中躺了不到半日就实在待不下去要出来走走。他心里惦念着城里的毒患,而且夕景华的身体看上去似乎也并未全好,最麻烦的就是诡计多端的云清珏。虽然已经约好三日后决战,可是这个人向来不按套路出牌,所以即便战期延后,城中的守备仍不能放松。
凤玉吟按着发疼的额头没走出去两步就有些气喘不已。浑身上下如被车碾过一般,可是深究下去又能怪谁?他活这么大,也许从来都没有像今日这么疯狂过吧,
扶着墙勉强又往前走了几步,想起此刻自己身体不适的原因凤玉吟还是禁不住红了脸。此时间,长廊的尽头处修冷秋正抱着一堆药草走过,恰好看到行动不便的凤玉吟,蓦地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两人之前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决定为了夕景华还是各退一步。修冷秋冷眼打量了他一番,凤玉吟自然是感觉得到他那目光里没有多少善意,于是站直了身体,强压下身上的不适感。天生的骄傲让他决不能在这外人面前示弱。
"陛下身上的内伤想必已经无恙了吧,"
两人对视了片刻,修冷秋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解药我已经研制地大差不大,陛下可以放心。"
他的态度虽然不敬,可是凤玉吟也没有端出君王架子来打压他的意思。所以在听完这些话后,他很有气量地表示了感谢,然后等他把正题引出来,
修冷秋会这样郑重其事地跑到自己面前来,一定是有事要对自己说。而两人之间唯一的纽带就是夕景华,所以他要说的事一定与夕景华有关,
其他的他可以不顾,可是事关于他,凤玉吟如何能不紧张?
"宗主来时身体还未痊愈,方才又在城外动了真气,不宜太过操劳,你们大鹓国的事自己解决就好,不要老是拿来烦他。"
修冷秋停了停,终究没有把夕景华会武功尽失的事情说出来。其实让他知道又能如何,一切都已经不能挽回。而且他也已经打定了主意,战事结束后就算要用骗的用逼的也要把夕景华带走。让他留在凤玉吟的身边,根本是在害他夭寿。
原本以为修冷秋会把凤玉吟的事据实相告,没想到还是说得不明不白。身体还未痊愈,那到底伤得如何,有无性命之忧?方才动了真气,是不是病情又恶化了?凤玉吟心里这一连串的疑问还来不及问就看到走廊上云日慕匆忙走来。修冷秋望了一眼,无心再与凤玉吟纠缠什么,草草行了一礼就从凤玉吟的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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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大夫!"
凤玉吟委实不放心夕景华的身体,但又深知自己去逼问那个病人,得到的答案一定是不疼不痒的几句宽慰自己的话。他宁可现在接受最残酷的事实,也不要夕景华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遇险,
"陛下如果珍惜宗主的话,就请保重你自己。天底下能伤到他的人,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头也不回的修冷秋抛下了这几句话给凤玉吟之后就消失在长廊尽头。他的话里没有明确地说明夕景华的病情,可是凤玉吟的心里却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陛下,"
一脸关切之色的云日慕快步走到凤玉吟的身边,见他起色尚佳,便好像松了一口气般,露出轻松地神色,"见到陛下无恙,微臣就放心了。经此一役,日后就算陛下拿刀架在微尘的脖子上,微臣也绝不会再让陛下只身犯险。"
凤玉吟听了他的话,只是淡淡一笑,摆手道,"朕与云清珏之间必有一战。今日不过是练兵罢了,况且朕交代你的事你也做得很好,所以也不必太过自责了。"
他一说完这话,就看见自己身侧的云日慕像是轻轻地故作掩饰地叹了口气,神情又有些游离,凤玉吟不明缘由,便关心道,"你怎么了,是有心事?"
本来想说这些日子以来云日慕看上去都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看他似乎不愿明说也就没有逼问他。但是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两人独处,凤玉吟是真的很想知道他反常的原因。毕竟领兵在外,尤其是他身为主帅,若不能一心一意对敌,这对整只军队而言都是十分危险的,
"微臣只是,只是……"
云日慕言辞闪烁地犹豫了片刻,最后才咬咬牙,把话说了出来,"微臣有罪,微臣有负陛下期望,微臣……"
他捏紧了腰间的长剑,一步跨到凤玉吟的面前跪下道,"微臣今日在城楼上见到自己的二哥,虽然他现在已是叛国罪人,可是毕竟是微臣的至亲,看到他与陛下相杀,微臣实在是……"
"于心不忍?"
凤玉吟道,"朕原以为你当初请旨上阵之时便已考虑清楚自己的立场,没想到原来你还不曾放下。"
不敢抬起头去看凤玉吟的云日慕一直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姿势,"微臣并非不能放下,陛下待微臣有知遇之恩,如今云家一家已然没落,但陛下不计前嫌,临危授命,只此一份恩情,微臣也当结草衔环相报。如今二哥他倒行逆施,起兵叛乱,微臣身为一军之帅,当以大鹓安危为重,以江山社稷为先,今日纵使是要微臣大义灭亲,亲手以杀之,也绝不敢有丝毫犹豫。"
凤玉吟起先时听到这话,面上并无太多波动,可是他一说到大义灭亲之时,凤玉吟的脸色就陡然惨淡下来,
这句话,似乎十年前就有人在他耳边说过,
江山为重,社稷为重,所以,他要从优柔寡断的凤玉锦手中夺得王位。他的母妃,要他不择手段成为大鹓的天子。
那个帝王的宝座原先并不属于他,是他用卑鄙的手段,从凤玉锦的手上抢来的……
"陛下?你怎么了?"
望着一瞬失神的凤玉吟,云日慕似乎隐隐动了动嘴角。那其实是个很隐秘的笑容,可是心神已乱的凤玉吟恰恰没有注意到那个细微的表情,
"微臣曾听说陛下很重兄弟感情,从前那个被废的皇子如今在宫中也深得陛下照顾。微臣如今已是孑然一身,兄弟姊妹非死即叛,如此天伦之乐,只怕有生之年也无缘得享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颇为沉重,可是每一个字都准准地敲在凤玉吟的痛处上。他停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回过神来得时候,只喃喃自语一般呢喃了一声,"朕负他的,此生又何以为报……"

(四十一)
凤玉吟同云日慕赶回军营之时,夕景华正在同守军将领讨论战局。他乍一看到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营帐里心里还真有些说不出的别扭感觉。守城的将军见夕景华直直地盯着凤玉吟发呆,心道他这京城里来得官儿怎么如此大胆,见了皇上也不行礼,还毫不避讳地直视圣颜。他刚要来着夕景华跪下就看到凤玉吟不在乎地摆摆手,然后径自走到地图前,对夕景华道,"可是有退敌之策了?"
听到皇上问话,将军先夕景华一步抢道,"确有一计,但不知可行与否。"
这将军世代驻守在淮南郡里,虽然说淮南郡民丰物阜,然而毕竟远离京城,他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离开淮南郡,得见天颜。没想到一场叛乱却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所以如今大鹓国的天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自然是要拼劲全力来表现自己。哪知道凤玉吟似乎并未听到他的话,仍是毫无所动地对夕景华说道,"你给朕讲讲地图上的标示都是什么含义,"
那将军无不失望地退到一边,正巧看到云日慕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这正并肩站在地图前的两人。他无意间瞥见那双眼睛,不由地有些惊惶。毕竟是长年征战沙场之人,对这样凌厉的杀气最为敏锐。只是,这云将军为何在看向皇上的时候会流露出这种眼神来……
夕景华得了凤玉吟的令,走到地图前,向高处一指,"陛下请看,龙井峡地处于南北的分界线上,北方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大漠,南方是连绵不断地山地茂林,可以说,由南向北的唯一通道,就是这条狭窄迂长的峡谷,"
他说着,用朱红色的毛笔在地图上深深画下一道,凤玉吟点点头,眉头深锁,"不错,云清珏手中的军队以骑兵为主,他们要想继续南下,不可能选择两旁的山路,只有可能经过中间的峡谷。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可是你想过没有,西梁的精兵虽然守住了北面的出口,然而,西梁军队多以步兵组成,云清珏的部队一旦向北撤离,西梁人未必挡得住他们的骑兵。到时候他们退至北方,养精蓄锐卷土重来,我大鹓岂不是后患无穷?"
"倘若,在这里筑起一道屏障呢?"
夕景华当着众人的面,全然不避讳地握住凤玉吟的手,在地图上横向一指,"就在这里,筑一道屏障,你看如何?"
将军大惊失色地望着夕景华不但在凤玉吟面前全无礼节,更直呼'你我',这样无礼的臣子怎么有命活到今日?
"那个地方不是……"
突然反应过来的云日慕快步向前走到地图边上,细细一看,果然没错,"这是通往北境的第一道关,但这里也是云清珏大军驻扎的地方。你说在这里筑起一道防御工事,这,这怎么可能?"
"常理来看,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然而,也并非无法可循。日后一旦夺取此地,那么无异于掐断叛军的供给,断其退路。并且有此地作为屏障,西梁的步兵也无须畏惧于骑兵的突袭。届时两路人马将叛军围困于龙井峡之中就犹如瓮中捉鳖,取胜势必易如反掌。"
夕景华的话刚一说完,云日慕就不客气地反问道,"说得容易。若是叛军的主力死守城中,以我们眼下的兵力,根本没有十成的把握迫他们的入龙井峡。只要他们死守,我们也无法可想。淮南郡虽然富足,可要长期供养这么一只数量庞大的军队,这对大鹓而言,绝对是有害无利的……"
他一言既毕,环顾四周,夕景华与凤玉吟皆已缄口不语,而那守城的将军似是还未明白他的话,正皱眉苦思。云日慕的目光最后落在沉默的夕景华身上,他从前对夕景华的话一向信服,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大加驳斥,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夕景华竟然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云日慕不免有些报复性的快感,便又无不嘲讽地追问了一句,"侍郎大人,你倒是说说看,所谓的有法可循是个什么法?"
夕景华显然听出了云日慕话里藏刀,他正要开口说明,只觉得胸中一阵窒闷,不由掩口咳嗽起来。他这一咳,凤玉吟当下变了脸色,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又不宜与夕景华太过亲密,只好道,"看来爱卿身体抱恙,实在不便太过操劳。朕看还是先行回去休息,有什么事等身体好了再说。"
"陛下,臣从京城赶来,四王爷有些事拖臣交付陛下,所以臣请陛下移驾寒舍,臣当亲手将四王爷之书信呈上。"
"好,朕随你走这一趟。"
早已心领神会的凤玉吟对夕景华点点头,对云日慕嘱咐了几句后就随夕景华步出营房。守军将领疑惑地看着这行为怪异的主仆二人,刚想去问云日慕就被他此刻的神色吓住,
"云,云将军……"
将领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云日慕这才回过神,匆匆忙忙将脸上的不悦掩饰下去。疑心重重地向夕景华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凤玉吟与夕景华在众人的侧目下穿行而过,经过之前的那一战,军营中很多的将士都已经知道夕景华这号人物,如今亲眼看到他,尤其是在这硝烟未散浓雾锁眉的军营中,他一身素净的白犹如踏月而来,不染纤尘。这样的风姿似乎也只有贵为天子的凤玉吟才配与他并立。
"宗主……"
站在人群中痴然凝望的风月轩在嘴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她旋过身,实不忍再看下去。却不知道那军营的屋檐下,已有一人悄悄盯着她看了许久.
对身边的注视毫不关心的夕景华在走到无人的地方,就猛一把拉住凤玉吟的手,栖身上前,"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我真想如现在这样牵着你的人,让他们所有人的都知道你不仅是大鹓的皇帝,还是我夕景华最爱的人,可惜……"
似只是一句无心的笑谈,凤玉吟却紧张地攥紧了夕景华的手,"我不会让你一辈子都背着这个假身份,哥。"
凤玉吟的话让夕景华颇为一惊,他伸手无不珍惜地抚着凤玉吟的面孔,"若是恢复了身份却不能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爱你,我愿意一辈子只做夕景华。你知道的,这些虚名我根本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被凤玉吟突然打断的夕景华隐约感觉到凤玉吟的异样,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肃然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
不愿夕景华再追问下去的凤玉吟话锋一转,"现在不说这些。你方才在军营里不肯明说,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什么退敌的方法,但是不愿当着云日慕的面说出来?"
凤玉吟这个样子坐实了夕景华心里的疑问,这个弟弟必然是心里藏着事情不肯对自己说。可是两人既然已经坦诚相待了,有什么事情又是自己不能知道的?夕景华虽然表面上看来温文尔雅斯文有礼,可是心里的独占欲却是强得可怕,尤其在凤玉吟的事情上。此刻若不是战事当前,他肯定不会让凤玉吟这么把自己糊弄过去,
想到这个,夕景华又禁不住看了凤玉吟两眼。那人表面上倒是装得镇定自若,只是在他这个善于伪装的高手面前,即便只是一点点的不自然都是能看出破绽来的,
"也好,有什么事情等解决了云家再说。"
他这句话说给凤玉吟听的同时也全劝说自己此时不要太钻牛角尖以至于误了凤玉吟的大事。
"要攻破重兵把守的关卡对大鹓的军队而言,不可谓不难,但是,这对于我们这种江湖人来说,就绝对不是什么难题了。"
夕景华说着,提起桌上的一只笔,点了些墨,在雪白的宣纸上画道,"龙井峡两面环山,只有中间一条通道,我们能想到的,云清珏必然也能想到。他之所以到目前为止都不出兵攻打淮南郡,也是对驻守在这里的大鹓军队有所畏戒。所以,我们要逼他进入龙井峡,必须在两头下功夫。"
他将简易地图上一头一尾的地方圈出,"在这里,是叛军的粮草所在地,也就是北境的第一关,而这里,是龙井峡的出口,如果我在这里放一把火……"
凤玉吟的眼前一亮,赶忙道,"在这里放火,无异于断其后路,到时候就算云清珏还想拖延时间,可是粮草不济,定然军心大乱。"
"不错,"
夕景华继续道,"但是,还有一种可能,他会就此撤离,弃城北上。如果这样,我们虽然先胜一成,但是不算完胜。云清珏不除,贻害不浅。"
"你的意思是……"
凤玉吟盯着地图上窄窄的山道,疑惑地抬起头去看夕景华,却见他忽然间闭口不语。凤玉吟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要诱敌深入。把云清珏引入峡谷,然后放火……"
"这个办法虽好,但是要冒险,而且……"
"而且这个冒险的人,必须是我,对不对?"
看见夕景华为难地表情,凤玉吟却蓦地笑了出来,"对云清珏最有吸引力的,无外乎是我这个大鹓的天子,如果那一日领兵入山谷的人是我,那么就算是冒险一试,云清珏也必定是出兵追击。届时,你们鬼门的人在关中放火烧毁粮草,趁乱将西梁人引入关中,然后再紧闭城门,如此一来,云家陷在山谷里进退两难。此时大鹓的军队再从南部的出口进入山谷,叛军的骑兵在山谷中犹如困兽,势必不能发挥威力。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凤玉吟所说的话,与夕景华所想几乎不差分毫。可是正因为凤玉吟领会了他的意思,所以夕景华才更加不安。他放下手中的比,拉住凤玉吟,不忍道,"也许这个不是最好的方法,我再想想,或者还有更好的……"
"两军交战,总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可是兵家大忌。我领兵多年,未必输给你这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才子。老实说,你这个诱敌深入的法子我之前也想过,只是最后放火烧粮断其后路的主意,我一直没有物色到可靠的人选,所以始终不敢冒然提出这个方法。但是现在既然你带来了鬼门的人助我,那么这个法子就可以施行了。"
凤玉吟将另一只手覆在夕景华的手上,转过身将他拉到更靠近自己的地方,"告诉我,这整个计划里,你把自己置于哪一环上?"
"自然是与你一起!"
"不行,"
果然如他所料,夕景华是要与自己一起冲到最前线去。这怎么可以?难道他想拖着这带病的身体上阵血拼么?这种事,凤玉吟绝对不允许发生。
"为何不行,我心意已决……"
"哥,你如此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明白。我去诱敌,自然是孤身深入最好。云清珏可不是莽夫,任你一骗就会上钩。他之前在你手上败过一次,对你定然是多加防范。所以那天你与云日慕一起留在山谷外等我。你不是一直对云日慕不放心么,正好你盯住他,免得他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坏了我的大事。"
凤玉吟说话间握住夕景华的手,展开他的掌心,低头轻轻吻了吻。虽然只是一个浅浅的,几乎不着痕迹的吻,但对于夕景华来说,也实在太难得了。然而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面前表现出难得的镇定自若,他冷哼了一声,却舍不得收回自己的手。其实凤玉吟的话也算是一下子点醒了他,比起前方的战场,身边这个云日慕也是不能不防的。他这次来,可不单是要解决云清珏,而是帮凤玉吟把整个云家一个不留地铲除。
"你不说话,是答应了?"
过了许久都不回话的夕景华搂着凤玉吟的腰,将身体贴在他的胸前,无不眷恋地抱紧了他,"答应可以,让白风羽跟着,有他保护我才放心。还有,我把话说到前面,这场仗的胜负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一旦你有危险,就算是要破坏整盘计划,我都会赶到你的身边去。"

(四十二)
夜里一场秋风才过,紧接着又是秋雨萧瑟,加上前方的战局未明,整个淮南郡都弥漫在一种秋意悲凉的氛围中。从前热闹非常的夜市如今也只剩下巡防的官兵在来回走动,偶尔有一两家酒馆还点着微弱的灯火,稀稀落落地坐着偷闲出来讨酒喝的军爷。
"小二,再给我拿酒来。"
酒馆外冷雨湿檐,连带着酒气都是冷的。暗淡的灯光里,酒保昏然欲睡,只有墙角里寂寞的人影还在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倒酒喝酒的动作,
"小二!小二!"
泼辣的女子叫嚷了半天仍不见有人来应,不觉火气大盛,拍案而起就要骂人,此时,一只握着酒瓶的手落在了她的面前,她先是一愣,酒气朦胧地向那人看了一眼。对方只是耸肩笑笑,礼貌地问道,"可以搭个桌么?"
女子柳眉一动,抢过他手里的酒,兀自灌了一口。那年轻的将军满面笑容地在她对面坐下,拿过一只酒杯,为自己浅浅地斟上半小杯,然后举杯敬她,"风姑娘,一人独饮岂不寂寞?你我既然都是伤心人,何不同醉一场?"
抱着酒坛喝个痛快的风月轩显然不愿去搭理这个突然地闯入者。她心情不加不愿多说,而且之前夕景华也嘱咐过她,要与这个姓云的将军保持距离。虽然她不晓得其中缘由,但也知道这个云日慕并非善类,所以现在看到他借故请自己喝酒,定然是不会有什么好事,
"风姑娘在这里喝闷酒,可是因为夕景华?"
对面的云日慕并不在意地兀自将酒喝尽,然后按住风月轩欲再次举起的酒坛,"照理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为何姑娘对我如此不屑一顾?"
"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月轩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起身就走。云日慕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他嗤笑一声,在风月轩身后喊道,"你与我都是为景华的事忧心,为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的风月轩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外走出。因为夕景华这个名字已经像个咒语一样牢牢地困住了她,让她甘心为此付出一切。她虽然理智上排斥面前这个人,可是打心眼里却希望听他继续说下去,
云日慕见风月轩停下脚步,暗自一笑,走到她的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风月轩撇了他一眼,心道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也就转身重新坐下。此时间酒馆里已经是人去楼空,从梦中被掌柜叫醒的店小二满脸赔着小心地请他们二位离开,云日慕从怀中摸出一碇银子,起初小二还推拒不肯接受,但最后到底是起了贪心,连连道谢后嘱咐他们可以晚半个时辰打烊。云日慕满意地点点头,望着小二渐渐走远,他才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
"我知道你为什么事情不平,景华他当初贵为皇子,本该坐拥天下,如今却沦为凤玉吟身边区区四品文士,成为他的堂下之臣受他差遣。如此境遇,莫说是你,就是我也为景华叫屈。"
云日慕此时说话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是风月轩还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情绪的激动。这一句其实也正说在了风月轩的心头上,她刚要出声附和,又想起夕景华对自己的叮嘱,便沉默下去,不再应声。云日慕没想到她如此小心,苦笑一声,又道,"景华定然是气我当初劝他推翻旧政,重夺王位,所以视我为敌人。唉,当初那个与我在三青山上彻夜长谈,心怀天下的夕景华为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深陷于情网之中不可自拔的痴人?"
"你劝宗主重夺君位?你不是凤玉吟身边最得意的臣子么?"
好歹诓她开口说了话,云日慕心中得意,趁机道,"我生母就是被凤家人害死的,这杀母之仇我怎敢忘?景华当初仍效力于西梁,我与他偶尔相识,听他提起自己的身世,感怀颇多,同时我又敬佩他的为人,欣赏他的文采,所以与他结为知教,相约共谋大事。你想,若非是极亲密的关系,他怎会把自己的身世坦然相告?只是没想到他入了大鹓之后,竟被凤玉吟迷惑,完全忘记了我们当初所约之事,只一心一意与凤玉吟相好。我怨他英雄气短,便力劝他放弃这段孽缘,更一时激动说要杀了凤玉吟断他的念想。当时我只是无心之失,未想让景华就此怨恨于我,如今再想与他回到从前那样,已是不可能了……"
说到伤情处,云日慕倒真是有几番真情流露,可是这番话中本来就真假掺半,话到最后,他自己也有些亦幻亦真,真假难辨。仿佛真是触到了痛处才感慨良多。风月轩起初对他还不信任,可是现在见他在自己面前举杯消愁,满眼的哀绝之色,不禁为之动容。她心一软,说起话来也温柔不少,"云将军也无须太过伤心,宗主他本来就无心于王位,当初回到大鹓也只是想要报复凤玉吟一人而已,可是他这么多年里始终不曾放弃幼时对凤玉吟的迷恋,纵使当年凤玉吟狠心害他贬入冷宫,险些死于宫人手中,可是,他一直都说对这弟弟终究下不了手。宗主并不是懦弱之人,偏偏是在凤玉吟这件事上一直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最后才演变成今日这种局面。我也为他心痛,可是又无法劝他回头,这才苦闷不已,跑来喝酒解闷。"
这下子云日慕算是彻底弄清楚夕景华的身份了。他当初躲在院外无意间听见夕景华与风月轩的对话,真真是惊诧不已,他一度以为夕景华是当年先帝流落民间的私生子,没想到他原来就是十年前因为落井案而贬入冷宫的大皇子凤玉锦!
如此一来,宫里那个疯疯癫癫的痴儿,岂不就是个冒牌货?
云日慕思及此处,明眸一转,俨然已有了主意。他轻轻拍了拍风月轩的手,好言道,"景华他现在误入迷途,我只担心他日凤玉吟坐稳龙椅,会像今日对待云家一样加害景华。到时候他全无还手之力,岂不危险?"
"他,他真忍心对宗主下手?宗主为他付出那么多,他若做出这恩将仇报之事,岂不是禽兽不如?"
风月轩的声音陡然喑哑起来,她对夕景华能不能夺回王位根本不关心,她所在乎的,就只有夕景华这个人而已。她甚至从来都不承认夕景华就是凤玉锦这个事实。
在她的心目中,夕景华是一个干干净净没有着任何背景的江湖人。他是那种应该活在山野林泉之间幽然抚琴吹箫之人,而不是背着一身沉重的使命困死在宫墙里的可怜人。
"哼,当初云家为大鹓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又如何?我的妹妹惨死宫中,大哥受困牢中生死不明,二哥与凤玉吟对阵在外,迟早也是一个死字。今日我与至亲死战沙场,他日凤玉吟一道圣旨,再大的功勋也一样是死。世事多无情,半点不由人。我不怕死,但我不甘心就这么死在这里,死在一个小人手中!"
"你对我说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
风月轩的心底是认同云日慕的,可是她天生的机警让她不得不对眼前这个人保持警戒。因为她已经从云日慕的话里听出了杀机,很浓很重的杀机,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请你与我一起,助景华重新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天下,皇位,包括凤玉吟欠他的命!"
云日慕一鼓作气把心里的话尽数到处,说完时不禁酣畅淋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方法,既能报复夕景华的负心,更可以让夺走夕景华的人生不如死,
求之不得的爱,最后只能以恨来结束。夕景华,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宗主根本志不在此,你这么做,只会惹他不快。况且,我也不愿宗主为庙堂之事劳心,这件事,我不会帮你的。"
风月轩面色一冷,起身就要走。她巴不得夕景华早日与她一起离开这纷扰之地,怎么还会去做那种把他往火坑里推的事情?
云日慕没想到风月轩听完自己的话居然是这个反应,但他慌乱之际思路反而愈发明晰,见风月轩就要走开,他急中生智,忙道,"风姑娘,景华他生来就非寻常之人,若是埋没于山野之间,岂不白白辜负他一身才华,况且,景华现在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日后能不能自保尚不能肯定,如果凤玉吟真的忘恩负义不念兄弟之情,凭你们的力量能保护得了他么?不错,你们江湖人确实个个身怀绝技,武功不俗,可是你们挡得住凤玉吟手下的千军万马?他到底是帝王之身,想杀什么人对他来说实在太容易了,况且他如今已经知道景华的身份,更清楚如果景华的身份一旦公开,那么依照我大鹓的祖制,理当由长子即位。你觉得凤玉吟会留这么一个威胁自己王位的人留在身边吗?"
风月轩闻言,不禁大有认同之感,可是之前看到凤玉吟为夕景华的病屈尊绛贵端汤喂药,实在也不像云日慕所说的那般阴险狡诈。况且自己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凤玉吟受到什么伤害,最痛苦的人莫过于夕景华。她与他之前虽然注定只能是主仆朋友之情,可她也不想看夕景华为谁伤心难过,
说到底,她自己也是跳不出着红尘之外……
"景华如今是鬼门宗主,手中掌握大半的武林势力,凤玉吟怎能不倚仗于他?可是日后,我是说,万一景华他离开了鬼门,或者是大权旁落,你觉得那时候凤玉吟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景华吗?帝王无情啊,我真为景华担忧……"
云日慕话藏玄机,果然风月轩在他的暗示之下,陡然间想起夕景华对自己说想离开鬼门一心一意守在凤玉吟身边。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有此打算,就是日后如果他内力尽失,鬼门中一些早有异心之人肯定会趁趁机大做文章。早先他以宗主身份入大鹓为官已经引来不少非议,现在又调集鬼门中人助凤玉吟平乱,这接连的几件事情在鬼门中震荡不小,云日慕有句话确实说对了,夕景华现在的处境比凤玉吟危险得多。
"你说的这些,我会考虑的,等我想好了,会再来找你。"
心慌意乱的风月轩再也坐不下去。今日与云日慕一番交谈几乎把她心里所有的不安都引了出来。她从前认为夕景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他当初一入鬼门就受到老宗主的赏识,武功学识无一不精,甚至连一向冷情倨傲的修冷秋都甘愿追随于他。他在短短数年之间荡平鬼门所有分立的派系,使之成为真正独大武林的江湖势力。
她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这样的一个人会再无力支持下去,会终日缠绵病榻,了此一生……
"风姑娘,你能考虑的时间并不多了。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我们是景华的朋友,理当为他打算。而且要扳倒凤玉吟,我们就一定要把握住这次他领兵在外的机会,否则等他回到京城,一切就晚了。"
临行前,云日慕重重地拍了一下风月轩的肩膀,像是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其实这个决心早在夕景华与他坦诚一切之后,他就一直等着有那么一天,夕景华会为自己所说的谎,所设的骗局付出代价。

风月轩从小酒馆回到营房的时候,正经过夕景华的房前,房中灯火未熄,两个人影落在纸窗上,似乎还在讨论战事。风月轩在那窗前站了许久,直到修冷秋从她的背后突然碰了她一下,她才从烦乱的思绪里挣扎着回过神,
"修,修大夫……"
"满身的酒气,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在修冷秋眼中,风月轩始终都还是那个什么事也不会放在心上,恪酢醍懂的小丫头。只是,近来连她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修冷秋一直知道她对夕景华怀有不一样的感情,他也曾试图劝她放弃。可是感情上的事情,谁又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呢,
"修大夫,你告诉我,宗主的身体是不是再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那样了?"
风月轩刚一开口,修冷秋就忙得捂上她的嘴,面色阴沉地把她从夕景华的门口拉开。房里的人听到声响便推窗张望,正看到修冷秋拉着风月轩打算离开。夕景华疑惑道,"这么晚了怎么都不去休息?"
修冷秋怕风月轩多嘴,慌忙应声,"我叫这丫头去熬药,结果她居然偷懒跑出去喝酒,我这正要教训她,宗主你们有事不必管我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扯着人往院外走。风月轩分明不愿意,可是回头看看站在夕景华身后的凤玉吟,又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得任由着修冷秋把她拉走。
"你方才太没有分寸了!"
修冷秋把风月轩赶到无人的地方才出声怒斥她,"宗主不是吩咐过不许再提这件事了么,你还嫌他现在不够烦,还想让他再多操心吗?"
"让他操心的可不是我,是屋子里那个人!"
头一遭如此顶撞修冷秋的风月轩索性豁出去一般,心里一股脑儿的话全都倒了出来,"宗主本来好好的,一到大鹓就祸事不断,谁害的?那个害人精到底有什么好,宗主那样一个人物,怎么就栽在他手上了,我为宗主不值,不行吗?宗主本来应该是大鹓的天子,应该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可是现在呢,现在他什么样子?凤玉吟坐那个龙椅怎么就能坐得安心……"
"啪——!"
话还未说尽,修冷秋的一巴掌已经毫不客气地甩在风月轩的脸上。他不比夕景华心里对风月轩还存着愧疚,所以不忍下手。听了这些话的修冷秋已经气得脸都绿了,出手更是一点都没控制。硬生生把风月轩俏白的半张脸打得通红,
"你为宗主不值?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要跑过去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凤玉吟听吗?还是打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鬼门的宗主很快就要变成没有武功的废人?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承认夕景华是你的宗主,就把刚才那些话全部吞到肚子里,一句话都不许再提。尤其是什么王位,什么皇帝的话,统统不许再说。如果再有下次,我绝不姑息!"
风月轩在鬼门中的地位虽然不高,但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师傅,是待自己如亲人的修冷秋?为什么连他现在都站在凤玉吟那一边?
"我看你今天是酒喝得太多了,回去把我的话好好想想,然后睡一觉把今天的事,忘了吧。"
修冷秋的心里到底是疼惜她的,可是今天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失常,这种话一旦说出去,不要说夕景华要为难,连整个鬼门都会跟着倒霉。王位一事,自古以来引起多少血雨腥风,多少至亲手足至爱友人因这一张龙椅斗得你死我活天昏地暗。不错,眼下是夕景华自愿退避,将天下拱手相让,可是这种话,说出去有几个人会信?
现在的夕景华已经无法承受再经历一次当年那样的惨事了……


(四十三)
两日后的淮南郡外,浩浩荡荡的大军从北门鱼贯而出。今日的天空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碧空如洗,秋风浩荡,颇让人有几分壮怀激烈的感慨。然而,身后的战鼓雷响,冲破云霄的吼声已预示了今天不会是一个秋意畅爽的日子。眼前的龙井峡满山爽红,尤其是在这青空之下,尤显得绚烂如画。骑在龙骧马上的凤玉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耸立入云的石城和城墙下整装待发的军队,与他并行的夕景华此时也是一身白色战甲。褪去了几分书生意气,这样打扮的夕景华看上去不显丝毫病态,反而有些英姿飒踏的感觉。而骑马从后面紧随而上的云日慕也不似前几日那般意志颓丧,他原本就神采奕奕的眼中,此刻更是带有几分壮志满怀的得意。此刻,凤玉吟□□的骏马迎风长嘶,立做人势,随着这一声嘶鸣,身后的千军万马也爆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
"出发!"
纵马在前的凤玉吟一手将腰间长剑抽出,银色的剑刃映照着日光,寒芒出鞘,杀机已现。他猛夹马肚,勒紧缰绳向那天险之地奔去……

"将军!"
安坐于军帐中的青衣男子才放下手中的茶盏就看到副将闯入,他斜靠在太师椅上,捻起一段落在肩上的碎发,悠然道,"如何?他们出发了么?"
"如将军所料,大队的人马已穿过龙井峡向北面而来,再过半个时辰应该就会出峡谷,"
"好,再探。"
云清珏秀气的双眉微微勾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像是个不易察觉的笑容。他长相俊美,但也不失男子的英气。虽然脸上常常挂着笑容,但是熟识他的人都知道这笑容里,绝对没有多少善意。
"你打算坐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从屏风里走出的一袭黑袍的男人负手立在云清珏的背后,他的面孔被挡在暗处,只有委地的长发露出衣袍外。他的声音并不苍老,听起来也就与云清珏一般大小,可是他全身上下的散出的那种气质却阴郁得让人觉得压抑,
"你急什么,答应了这次帮你除去夕景华,帮你坐上鬼门宗主的位子我就一定会做到。不过,我大哥那件事,你也要抓紧时间。我不希望节外生枝。"
黑袍男子冷笑一声,旋身面向云清珏,"比起凤家的那对兄弟,你也真谓是冷血到了极点。他毕竟是你大哥,当真要赶尽杀绝?"
"百里先生,我可没有凤玉吟那么大的度量,让一个随时可能夺位的人活在自己眼皮底下。说到底,他不死,纵使我打下天下,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而已。凤玉锦到现在都不杀他就是想借他埋个后招,到时候我若夺得大鹓江山,他再把云清潇推出来,天下人的眼睛就都会盯着我,让我一刻都坐不稳龙椅。"
云清珏在说到云清潇的时候,语气里有那么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当初劝云清潇入京稳住凤玉吟时就已经想好了他会有怎样的结局。可是他在凤玉吟拿下云清潇之后始终听不到斩决的消息,现在想来才明白,夕景华是故意为之。他要逼自己亲手解决云清潇,他是要云家人自相残杀。
战场上已经有一个云日慕与他争锋相对,京城里还有个生死不明的云清潇随时可能出现与他争夺到手的江山。他不甘心,他云清珏想要的,谁都不能抢走!
"你狠,你真狠。"
一向自认为辣手无情的男子都不由出口称赞道,"看起来你确实有帝王之心。无心无情才能成为不世出的千古帝王,云清珏,我等着看你的结局。"
云清珏闻言,狂笑一声,"好!我要你好好看看天下江山如何尽入我手!"
他说完,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身来,一身宽大的青衫被营帐外的秋风拂起,他临风而立,接来将士双手呈上的酒壶,仰面一饮而尽。
此时营帐外已列阵站好的众将士见到云清珏走出来,皆举起手上的刀剑长矛高呼。云清珏在这震慑寰土的呼声中仿佛已经听到了自己日后身披龙袍登临天下时万臣山呼万岁的声音,
这个天下,本来就该能者居之,凤玉吟,成王败寇就在今日一战了!
他眼里寒光流过,一抬手,几个黑衣人在士兵的推搡中走到营帐外。这是不久前在关内发现欲放火烧粮的鬼门奸细,当时他们是被那个百里先生一眼认出当场捉住。现在,云清珏就要用他们来祭旗,他要把这几个人的首级挂在关外让凤玉锦看清楚,看仔细,也好让他败得心服口服!

军队从险峭的两山之间穿过,因为山谷狭窄,有些地方只能容几人通过,所以大军在这山谷里行进得极其缓慢。骑在马上的凤玉吟回头看了看蜿蜒在自己身后的千军万马,又掉头看向不远处的出口,山间鸟兽四散而逃,苍鹰悬在峭拔的崖上悲鸣不绝,这番景象让人不觉有些不安。凤玉吟率领的骑兵在步兵之前,人数也有限,所以最快走完山谷,果然龙井峡百里之外就能望见北境第一关与之遥遥相对。关外星罗棋布的哨岗都是在云清珏占领此地之后设置的,当第一支骑兵冲出峡谷之后,距离龙井峡最近的哨岗上就已经燃起了烈烈狼烟,浓黑的烟雾瞬间从第一个哨岗蔓延开来,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凤玉吟意识到什么,正要向身后蛇行的军队下令之时,只听见不远处爆出一片喊杀声,山岗下掩藏在草木中的伏兵入凭空而降出现在凤玉吟的眼前,
他们并不是云清珏旗下那只最强大的骑兵团,从他们手中所持的兵器就能看出来这些人只是云清珏南下沿途俘虏的民兵。他让这些人埋伏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可是由不得凤玉吟多想,这些手握短刃的士兵已经向自己冲来。他身后尚有大半的军队留在山谷中,眼下能与之作战的就只有自己率领的这支骑兵。一直留在凤玉吟身边保护他安全的白风羽策马上前,护在凤玉吟的身前,"陛下,云清珏的大军还未出现,是不是暂时退避,等大军走出山谷再说?"
"不,冲过去。"
面对着这只战斗力并不强但人数却惊人的军队,凤玉吟朝自己身后的骑兵举剑示意。战马早已经被这喊杀声所惊动,顿时间纷乱的马蹄踏在地上声如擂鼓,与前方的人声混杂在一起,得令的弓箭手引弓长射,密集似雨的箭矢直射而出,势不可挡,冲在最前方的人阵被箭雨压制住只能后退,而骑兵团也趁机向前移动,转瞬之间抵挡不住骑兵冲杀的人阵破出了一个缺口,而凤玉吟得了这一线破绽,领兵撞开更多挡在身前的士兵。然而此时还困在山谷中的云日慕却已是大惊失色,
因为人墙在被撞开之后又迅速聚合在一起。就好像是专门为骑兵团开了一道门一样。此时间堵在山谷前的人阵向着山谷入口处迅速涌来,而仍在山谷中徐行的大鹓步兵正是兵力最分散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冲出人墙的围堵,
"我们中计了!"
云日慕对身边镇定自若的夕景华大吼了一声,拔剑就要冲上前去,夕景华却按住他的肩膀,从容道,"无妨,我们就在这里等。"
"等?"
云日慕不可置信地盯着夕景华平静的面孔,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但是没有,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不自然。仿佛凤玉吟的生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是漠然地坐在马上,朝着领兵的将领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
"你……"
"到了这种时候如果云清珏再不出现,戏就唱不下去了,"
夕景华的语气里虽然带着淡淡的倦怠之色,可是目光却犀利得可怕。云日慕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依夕景华的性子怎么还坐得住?
不过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云日慕极隐秘地一笑,转而望向夕景华身边的风月轩。两人的目光像是不经意间对上,然后又匆匆分开。夕景华虽然感觉到云日慕的神色有异,可是他怎么想得到与之默契相对的,居然是自己身边之人,
他已经竭力在保持镇定了,天知道在凤玉吟冲出人阵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如同被狠狠揪了一下,说不痛是绝对不可能的。
玉吟,要平安回来,哥哥在这里等你……

自凤玉吟领兵冲出之后整支的大鹓军队被人墙分割开,山谷中的步兵已经停下行进的脚步,而山麓间震耳的马蹄声从不远处的关口中传来,大队的骑兵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领头之人一身褐色的战甲,手持长剑迎面而来。久居关中的大鹓骑兵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庞大而精悍的骑兵团了。也许正是有这样一直军队驻守在大鹓的北方才能挡得住蛮夷的铁蹄和屠刀。
"凤玉吟!我们又见面了。"
望着坐拥如此一支战力强大军队的云清珏,凤玉吟虽然面色不善,却也不至于惊慌失措。他坐在马上,与云清珏正面相对,两人在气魄上不相上下,所以即使在兵力上远逊于云清珏的骑兵,可是大鹓的这支兵团也丝毫没有露出败象。面对这支虎狼之师,刚刚从人阵中杀出的骑兵反而有些越战越勇的势头。看着凤玉吟身后斗志旺盛的军队,云清珏无不嘲弄地笑道,"凤玉吟,你就拿这种军队来与我对阵么?当初你横扫西梁北境的那支军队到哪里去了?是躲在山谷里不敢出来么?"
他话里尽是讥诮之意,分明就是在鄙薄凤玉吟用兵不当致使主力受困,自己只身犯险深入敌营。凤玉吟望着他一脸的得意,摇首笑道,"难得你死到临头还能谈笑风生,云清珏,你犯上作乱,逆天而行,今日朕就要用你的血祭我大鹓枉死你刀下的忠魂!"
他话一说完,一马当先朝云清珏冲去。云清珏身后一万余人的精锐铁骑见势包围上来,而只着轻甲的大鹓骑兵瞬时聚拢,如一支利剑直插对方的阵心。
两军之间,云清珏与凤玉吟已缠斗在一起,而白风羽则是紧紧盯住云清珏身后那身影如鬼魅一般的黑衣长袍男子。
"我座下有上万精兵,而你突围出来的仅千余人,装备战力皆逊色于我,你如何与我斗?况且你派入关内的奸细已被我找出,此刻他们的首级正挂在城墙上,也许不久之后你就能与他们做个伴了。"
听到这话,凤玉吟不由一惊。随即他很快地恢复了常态,脸色也由震惊慢慢缓和过来,
"用兵在巧而不在多,不到最后,你怎知道朕的这骑兵挡不挡得住你?"
凤玉吟轻松一笑,以剑刃抵住云清珏的攻击。此时间黑袍人也已攻向白风羽,他出招诡异,而且掌风带毒,幸得白风羽武功不凡,虽被他抢占了先机,但也总算是与他战个不相上下。周围的两队骑兵,重甲骑兵战斗力虽强但灵活性不大,所以在轻骑兵齐力攻向一处之时,他们尚能防御得住,可是一旦轻骑兵四散开来冲破他们的阵势,那么被分隔开的重骑兵其实就很容易被逐个击破,
"狂妄之人,今日我绝不能再留你性命!"
看到一直引以为豪的重甲骑兵居然被凤玉吟的军队冲得支离破碎,云清珏心惊之余,杀意更盛。他一招招毫不容情地刺向凤玉吟的要害处,阴毒而且致命。
速攻的战术开始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利用了重甲骑兵行动不便的劣势让轻骑兵取得了一定的主动权,然而时间一久,这支精锐的重骑兵最终适应了轻骑兵的攻击方式,所以阵势更加严密起来,他们攻击力强,人数又多,所以冲杀起来完全不是轻骑兵可以相抗的。
眼看着仅千余人的骑兵团被反包围之后,凤玉吟引马欲退,但云清珏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这个机会。他紧随其后不让凤玉吟有丝毫的喘息,白风羽见凤玉吟遇险,飞身上前营救,谁知那黑袍人一掌袭来,白风羽慌忙之间抬手相迎却忘了他掌中带毒,被他一击而中,几乎从马背上落下。凤玉吟见势双手撑于马上,两足在马镫上借力一蹬,整个人纵身跃起,飞扑到白风羽身边,稳稳地接住他落在马上。
"陛下!"
生死之际没想到凤玉吟会奋不顾身地赶来搭救自己,白风羽心中一热,却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他还来不及出手只听见凤玉吟竭力压低声音啊一句,这才发现那只冷箭直中凤玉吟的肩膀。他不由大怒,一把抱住凤玉吟,抽出他的剑就要迎敌,哪料到凤玉吟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个字,
"撤。"
为什么?
白风羽不解,可他也不多问。眼下轻骑兵已经损失过半,凤玉吟又受了箭伤,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紧紧把人护好之后掉转马头向山谷方向疾奔而去,
"陛下,要撑住!"
被按住的伤口仍不时有血涌出,凤玉吟面色有些发白,可是他的眼中没有一点战败的失落,反而是嘴边还露出了一点笑意来,
"朕的伤无妨,他们可追来了?"
"云清珏现在就在马后不远处,看来这次他势必不会放过我们。"
白风羽心里紧张,一方面因为凤玉吟的伤,一方面又担心山谷里的人不能及时冲出挡住云清珏。
这时候,山谷中突然间升起一道刺目的亮光。这是军队里常常用于作战的信号烟火。白风羽不解地盯着那道光,须臾之间,他怀中的凤玉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的意思,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回头看了一眼尚在追赶自己的云清潇,无不得意地一笑。他将肩头的箭猛然拔出,鲜血溅落在战甲上,而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白风羽虽然不明其意,可是看到这样的凤玉吟,他似乎也安下心来了……


(四十四)
白风羽一鼓作气带着凤玉吟直冲回去,眼看着龙井峡的入口处就在眼前,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云清珏不知何故突然停了下来。白风羽不解地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城墙里浓烟密布,号角声与冲杀的吼声都隐约可以听闻,白风羽陡然间明白了凤玉吟那句话的含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确实如此。
"陛下,那是……"
"凤玉吟!!!"
云清珏盯着那几乎被黑烟所笼罩的城池,突然间爆出一声怒吼。这与平日里他一贯从容优雅的作风截然不同。此时的他双目已然充血,像是怒到了极点,他身后的重甲骑兵本来也因为城中失火这件事而心惊不已,但是听到了他的吼声之后,好像是猛然间反应过来了一样,纷纷怒视而来。
如此一支犹如受伤猛兽的军队,凤玉吟绝无意与之相拼。他此刻身上已经带伤,跟随他骑兵也已经损失殆尽,靠着白风羽一人护驾才能撑到这里。这真可谓是他领兵这么久以来打得最狼狈的一场仗,
可是如果不狼狈,如何引得这精明如狐狸一般的人上当?
"还撑得住么?"
马后入洪水似的骑兵汹涌而来,似乎瞬间就能把他们二人湮灭。凤玉吟抱紧马脖子,示意白风羽不必顾及他的安危,专心驭马即可。现在的他们其实就等于是曝露在发怒野兽的利爪前,稍一分神就有可能被撕得粉身碎骨,
"将军,军营失火,我们的粮草都储存在那里,不回去恐怕……"
"大鹓国的皇帝就在前面,我们捉了他,还愁没有粮草么。他已经负伤在身,又无力反击,我们与他咫尺之遥,只要……"
两边的副将一人一句说得云清珏满心烦闷。他如何不知道此刻粮草被烧对将士们士气的影响,可是眼下如果他掉转马头会去也未必来得及抢救。相较而言,如果他现在拿下了凤玉吟,就等于是得到了大鹓的天下。
可是,他心里同时也很清楚,这是凤玉吟的诱敌之计,为的就是要把他的大军引入山谷。龙井峡前窄后宽,呈戽斗状,北面的出口固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南面呢,周围的山地对骑兵不利,何况那里恐怕早已经设好了伏兵等着他。可是此时撤退已是绝不可能,能做的,就只有迎头向前!
只要能抓住凤玉吟,何愁淮南郡里的大军不降。
想到这个,云清珏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凤玉吟,整个人都好似燃起了杀意一般,此刻他已经无暇去指责黑袍人的疏忽以至于军营受袭,粮草被毁。眼下他想做的,就是抓住面前这个令他陷入困境进退两难的人,然后狠狠折磨,以泄心头之恨,
这一仗对于凤玉吟和云清珏这两个向来都是在战场上覆雨翻云谈笑自若的人来说,无疑都是从未有过的惨烈。
相逐之人此时已迫近山口,然而令云清珏意想不到的是,原本应该守在山口前的军队却已然涣散,现在突然看见有骑兵团向山口冲来,第一个反应不是配合云清珏挡住凤玉吟,而是本能地向四周散开,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挡住他!"
见到此情景的云清珏已全然顾不上自己的风度,朝着那些惊慌失措地士兵怒喝道,"后退者,杀无赦!"
随着云清珏的这声怒吼,跟随在他身后的重甲骑兵已经挥刀斩向四散奔逃的士兵,副官见状,不由叫道,"将军,不可啊,如此一来,军心必乱!"
这个时候的山谷中,原本浩浩荡荡入长龙一般的大鹓军队早不知道退到什么地方,只有一两个负伤的士兵从山谷里趔趄着逃回来。云清珏看到他们这个样子,立刻明白过来,必然是山谷里的大军突然撤退,而这些有勇无谋的蠢货以为可以趁胜追击所以忘记了他的嘱咐进入山谷,结果必然是遭到伏兵的围杀,所以心在才如惊弓之鸟一般乱成一团,
而这种混乱无意间给策马跑入山谷的白风羽制造了脱身的机会。原本按照云清珏的计划,人阵挡在山谷前,与自己的骑兵两相配合,定然可以将凤玉吟赶尽杀绝,可是没想到夕景华居然以退为进,撤走了大军引得山口前的守兵误以为是他们不敌败退,
不过,
云清珏望着眼前那景象,脑中忽而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这样不计后果地追入山谷,与之前这些中计的士兵有什么区别?求胜心切却反而误中圈套。原来这次夕景华这次就是算准他会因为前来叫阵的是凤玉吟而倾巢出动以求速胜。其实留在山谷里的大军只是一个幌子,只不过是装出一个假象来让他以为自己的战术成功了。所有表面上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把城中的大军引出然后放火烧粮让他们再无后路。连凤玉吟都只不过是整个布局上的一个马前卒而已,
突然间领悟到这一点的云清珏在山谷前停下了马。四周围铁骑纷沓的声音传入耳中,可他的心却一下子安静下来,
没有了之前急于求成的焦躁,现在的云清珏才感觉到脑中一片清明。
"将士们身上所带的粮草足够用几天?"
"最多两日。"
副官见他到了这个关口上云清珏反而愈发镇定,不由急道,"将军,我们还追不追?"
"不能入山谷。"
云清珏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所有人都留在原地,不可再向前一步。擅入山谷者,杀。"
山谷中,白风羽已带着凤玉吟杀出了一条血路。这些已经斗志消弭的士兵哪里是他的敌手。到了此刻,山谷外骑兵的马蹄声已经渐渐稀落,白风羽才缓了口气,慢慢对坐在自己身前捂着伤口面色淡定的凤玉吟道,"原来陛下这伤,是做给云清珏看的。"
"不错,不受他一箭,不把自己弄得如此落魄,他怎会相信朕确实是到了绝境,怎会轻易领兵离城,他的大军如果留在城中不动,纵使鬼门偷袭成功,一旦他们发现立即撤回,我们也是功亏一篑。"
说话间,凤玉吟虽然还能勉强保持笑容,可是这箭伤确实不轻,加上颠簸了这么久,血流又快,他渐渐有点难以支持,就靠在白风羽肩上想歇一歇。山谷行至出口处豁然开朗,等在这里的大鹓军队一见他们归来,便都欢呼起来。
站在军队最前面的夕景华听闻之前的战况早就五内如焚,若不是与凤玉吟约好,他真恨不得一个人冲出山谷去。现在见他回来,哪里还按捺得住,未等白风羽将让人放下他就先一步上前扶住了已经面色发白的凤玉吟,
"什么都别说,让冷秋先看看伤势。"
虽然之前的计划里就有受伤这一环,可是现在真的看到他肩上的箭伤还是禁不住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夕景华顾不得面前还有那么多人看着,抱住凤玉吟就要往回走。看到他这紧张地样子,凤玉吟不禁笑道,"不过是皮外伤,又有战甲护着,真的无事。"
他还想强作欢颜,结果被夕景华一记眼神回瞪过去只好作罢。在马上望着这两人的云日慕悄然转到风月轩的身边,两人互望了一眼,彼此已是心照不宣了。

一回到城中,郡守见凤玉吟带伤而回立刻被吓得魂不附体,六神无主,最后还是夕景华叫来了修冷秋为他诊治滞后确定并未伤筋动骨郡守才慢慢缓过神来。这大鹓皇帝要是在他所辖地区内出了什么意外,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不过说来是皮外伤,血却还是流了不少的。夕景华看到他黑色盔甲上斑斑的血迹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可是除了心疼之外,那颗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握住凤玉吟恢复体温的手才算是彻底地落下。
好容易将一干闲人都打发了出去,夕景华又找了个借口好在凤玉吟房里留下。人才一走,夕景华就立刻走到凤玉吟的床前,小心揭开他的外衣端详他已经包扎上药的伤口。箭矢的力量被铁甲挡去了不少,除了失血之外确实算不上严重。不过看到凤玉吟因为一天的征战而露出倦色,夕景华便强硬地'下令'道,"今晚好好休息,别跟我说你一点都不累,我知道你这几夜都没合眼,就算躺在床上也睡不安稳,不要否认,我看得出来。"
他连着一口气说得对方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凤玉吟失笑地望着眼前难得一脸严肃不容他拒绝的夕景华,头一次在这个哥哥身上看到了点做兄长的威严,他还真是有些不太适应,
"你笑什么?"
夕景华捏紧了凤玉吟的手,觉得他的笑里似乎大有深意。而凤玉吟只是默不吭声地摇摇头,颇为顺从地往床里让了一让,在床边为夕景华腾出一个位置来。
大战之后忽然间归于平静的两个人这样对面坐着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在山谷里看到凤玉吟率军冲出人阵的一刹那,夕景华就为自己想好了两种结局。如果凤玉吟不回来,他会带着剩下的这支部队冲出山谷与云清珏血拼一场,纵使不能灭敌,他也会跟云清珏同归于尽。如果凤玉吟平安归来,他绝不会让他再一次孤军奋战。不过他再想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不过他的借口多有说服力,
即便他能劝服自己去相信凤玉吟的实力,可是在他无法忘记就在不久前凤玉吟脱离自己视线的一瞬间,他的整颗心就像是被什么剜空了,虚虚晃晃地不能着地。
大概,在他的心里,无论怎样强大的凤玉吟都始终是从前那个脱离不了自己保护的弟弟。
不再多说什么的夕景华在凤玉吟的身边躺好,其实两人这样并肩躺着的机会并不太多,就算有过温存,也只有极少的时间够他来回味与凤玉吟在一起的快乐。所以每一次躺在凤玉吟枕边的时候,他都很珍惜很小心,唯恐是个握不住的梦,一碰就碎。
"睡了吗?"
"没,睡不着,心里有事放不下。"
凤玉吟的确是累极了,所以回话的时候都是合着眼睛的。
夕景华轻声翻过身,撑起手肘望着凤玉吟的侧脸。他们两个明明是兄弟,长相上凤玉吟却占了太多优势,不像他,不管是五官还是面部的轮廓都生得没有一点帝王气。或许从前父皇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即便清楚他是遭人陷害,也还是毫不留情地把他送进了冷宫,
那个精明过人的父亲在这杀机暗涌的后宫中浸淫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可笑当初的自己还奢望着他能顾念夫妻之情放过自己的母亲。现在想来,他跟凤玉吟都不过是被操纵的棋子而已,不同的是他或许比凤玉吟更幸运一点,
"睡不着让哥哥来帮你,"
夕景华说着,伸手就要去点凤玉吟的穴道,没想到这一次凤玉吟居然身手利索地挡了下来,他索性睁开眼,扭过头看着一脸讶然的夕景华,"别闹,我一会儿还要去军营,可不能睡过头。"
"军营里多的是管事的,你这皇帝已经算是身先士卒了,还不让你歇歇么,"
"真能歇下来,我也恨不得在床上睡他个三天三夜。只是云清珏不好对付,我怕再生事端。"
想到战场上那个领着万人骑兵追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凤玉吟禁不住拧紧了眉头,"他现在被困在山谷外,不可能坐以待毙,你说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夕景华的手掌已经轻轻合上在的双眼上,略微有些冰凉而带着药味的手掌遮住了凤玉吟的视线,可是他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的双唇上落下了一个浅淡的吻。长发落入他的衣领内,有些轻微的痒。他忍不住笑出来,想抓下那只遮在自己眼前的手。夕景华在他耳边淡淡道,"什么都别想,就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凤玉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半个时辰?"
"好,"
夕景华的指腹在凤玉吟的面上滑过,不舍得放开,又怕吵醒他,他只好把手放下,重新在他身边躺好,
要能永远这样,多好……

(四十五 上)

入夜,龙井峡外连成一线的哨岗自关口被攻破之后就由攻入关内的西梁人来把守,如此也是为了紧密监视云家叛军的一举一动,之前夕景华派出的不少鬼门弟子也仍留在关内,协助守城。当初夕景华没有告知他们其他人的行踪以免其中有人被俘之时将同伴供出。所以云清珏事先捉住了几个却仍旧没能化解危机。
这时间的龙井峡外夜色如墨,除却哨岗上的几点星火,其余尽失一片漆黑。刚换完岗的西梁士兵经过了白日里的一场苦战也已经疲累不堪,加上首战告捷,心中自然是松懈了不少,如今又身在异乡,难免生出一些抱怨来。
哨岗里仅留有守夜的卫兵,余人都各自消遣去了。此时一串马蹄声从军营外传来,守军们都是训练有素的老兵,自然听得出这马蹄轻快,绝不是云家的重甲骑兵。虽然如此,可他们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一队人马刚在军营外停下就拦住。守军的将领站在高高的哨岗上向下挥了挥火把,示意来人自报身份。这队人中领头的朝上作揖行礼道,"在下云将军旗下,奉命入城巡夜,"
高处的将领举着火把看了看,那人果真是一身大鹓将领的打扮,身后所率领的骑兵也都身穿大鹓特有的轻甲。那西梁的将领见势就要放人入城,他身边的副将赶忙提醒道,"上头说了,要入城得有大鹓皇帝的亲笔书函为证。况且前方战事不明,他们趁夜前来,难保不是敌人假扮,还是小心为上。"
这一语让那将领果然小心起来,他从哨岗上走下来,带着一群守兵围上那队人。他们对大鹓军队并不熟悉,所以自然问不出所以然来。末了,盘问了半天也听不出什么破绽,将领只得道,"各位,没有你们大鹓皇帝的亲笔书函,在下难以放各位通行,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好在对方也是个识体之人,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刻意为难,便道,"叛军白日里已经被陛下打退,我们从龙井峡一路赶到这儿也是为追击逃兵,结果出来匆忙,反倒是忘了这些规矩。也罢,我们不入城也行,只是我们的侍郎大人要我们带着这个信物来接走鬼门的各位英雄,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说到鬼门,这个将军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是指白日里他们攻城时里应外合的那些江湖人。眼下他们都在城中的军营里休息,将军看他们个个豪爽不凡也都深为佩服,现在提到他们,不禁恭敬起来,
"好,好,你们在这里等等,我把这信物送进去交与他们。"
将领小心翼翼地结果那鬼门的令牌,匆匆忙忙往城里赶去。黑暗里,这队人中有一人始终掩面藏在暗处,他虽然也是一身轻甲,可是面孔却被黑巾遮挡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沁寒可怕地眼睛,

凤玉吟果真睡不到半个时辰就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反而是夕景华在喝完风月轩送来的药汤之后昏昏沉沉地提不起精神,说是那药汤里被修冷秋加了几味安神的药草所以一喝下去人就昏昏欲睡。凤玉吟本来就心疼他操心伤神,现在正好,免得自己再费唇舌劝他休息,于是就没有叫醒他一人独自去了军营,
一直留在那里与诸位将领讨论局势的云日慕一见凤玉吟走进,慌忙起身去迎,凤玉吟到了这会儿也不在乎这点礼节,招呼了人一起走到行军图前,眼下两军对阵,优劣已是再明显不过。被围困的云家叛军真真是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这种局面下,即使凤玉吟不再出兵,两军就这么耗下去也足能让云清珏的军队彻底垮掉,
只不过云清珏绝对不是那种会坐以待毙的人,到了这种关头,只怕他拼死也会做出最后的抵抗。只是不知道他是打算继续向南深入,还是打算往北撤,
"陛下,臣认为既然我们已经占尽优势就没有必要再耗损兵力与他正面交锋。只要等他最后的粮草耗尽,那时再出兵收拾残局,可把消耗降低至最少。"
凤玉吟听了这话,并不表态。他转过头有意无意地向云日慕问道,"你觉得呢?"
"臣以为大军士气正盛,何不一鼓作气拿下逆贼?陛下离京多日,实不宜再拖延耽搁,所以臣觉得……"
"陛下!陛下"
正在说话间,军营外的卫守兵突然间破门而入,守城的将领一看到是自己的手下如此没有规矩,刚要开口训斥,只见他一脸慌张地扑到在凤玉吟的脚下,气喘吁吁地奉上一样东西,
"这个是……"
凤玉吟仔细端详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这个令牌是自己曾经在夕景华身上见到过的。他似乎说过这样东西是鬼门身份的象征,现在怎会出现在这里?
"陛下,叛,叛军传来消息说,如果不打开北境关口的城门放他们离开,就,就隔半个时辰砍下一个鬼门弟子的首级……"
"你说什么?!"
凤玉吟脸色陡然一沉,军营里的其他人都不知晓夕景华与鬼门的关系,所以现在看到凤玉吟因为此事而面色大变,不由都暗暗心惊。只有云日慕似乎想到了点什么,他走到凤玉吟身边,拿过那令牌看了一看,对前来报信的守兵道,"这消息可确凿?他们怎么会捉到鬼门的人,还拿他们来要挟我们?陛下,臣以为大可不必理会。"
"他们现在何处?"
凤玉吟竭力保持镇定,可声音仍是不免有些颤抖。这些鬼门中人与大鹓的士兵不同,自己已经让夕景华卷入这场是非了,如果再连累他门下的这些弟兄,日后夕景华在鬼门中岂不是更难立身?
"就在峡谷外,在山上的哨岗正好能看得见。"
"好,朕知道了。"
扶着桌子摇晃着坐下地凤玉吟对站在一边的云日慕吩咐道,"夕景华身边有几个鬼门弟子,你带他们去认认,看看是不是鬼门的人,如果是……"
"陛下,那些鬼门弟子不过是江湖宵小,何必在乎他们性命。云清珏借故拖延,我们可不能中计啊!"
郡守才说了一句,就被凤玉吟毫不客气地从中打断,"闭嘴!朕做什么心里很清楚,这件事,不容多说。"
云日慕暗自一笑,看来夕景华果然是凤玉吟的死穴。这件事牵扯到鬼门的身上,对他多少有点影响。云清珏这次真是走了步好棋。只是他究竟是怎么捉住那些鬼门弟子的?那些江湖人个个身手不凡,能让他这样按在砧板上待宰也实属不易了。

云日慕得了凤玉吟的令,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去找风月轩。这会儿她正在夕景华的房里,一听到这消息也霎时间六神无主起来。修冷秋又不在身边,夕景华尚在昏睡,她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云日慕身上,
"凤玉吟到底打算怎么办,万一那逆贼真的动起手来,岂不是……"
一边跟着云日慕往山岗上赶一边追问的风月轩真恨不得多出一双脚来。她自小在鬼门长大,对鬼门的感情可见一斑。原本她就反对把鬼门卷进朝廷中来,只是一直顾及着夕景华才没有直言反对,现在一听遇到了这事,心里对凤玉吟的怨恨就更深了一层,
"凤玉吟的意思嘛,当然是以国事为重。你也知道,身为帝王有些事是无可奈何的。"
云日慕故作无奈地叹口气,"当然,以我与景华的交情,自然不会放手不管。不过这件事,你先暂时不要跟景华说,凤玉吟那里估计也会瞒着他。他现在身体抱恙,实在不适合再动怒伤神,我能帮的,就尽量帮你一些。能保住些人总是好的,不过我也有我的难处,毕竟,凤玉吟是皇上……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你们鬼门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风月轩此时心慌意乱,什么主意也没有,听他这么一问便把实话和盘托出。云日慕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夕景华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他心里恨得要命,表面上仍然是和和气气地,风月轩现在对他诸多依赖,他也索性扮起好人来,柔声劝道,"如果凤玉吟真的执意出兵,单凭我一个人是不可能阻止得了的。况且现在他身边的人都赞成出兵,所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明白,我都知道。"
风月轩狠狠捏紧了拳头,"他们都会说以大局为重,可是,我们江湖人的命就不是命么?"
说到痛处,风月轩不禁有些咬牙切齿。云日慕趁机道,"对了,我日前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你说的那封可以证明景华皇子身份的信能找得到么?"
"我已飞鸽传信回去,近日就会有消息了。"
"好,我估计王爷们也应该都在来淮南郡的路上。到时候,你要听我安排把景华带走,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去办,到那一天我真要看看凤玉吟面对诸位王爷的质问和如山的铁证还要如何辩驳!这当年加害景华夺他皇位之人,如今也该付出代价了!"


经过风月轩的辨认,确定了那几个被云清珏抓做人质的人的确出自鬼门,而且与她还算得上是旧识。进一步证明这个事实之后,军营里的人都在等凤玉吟做最后的决定。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凤玉吟之前也有过明确的表态要保住这些人,所以众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
人是必然要去救的,可是要答应云清珏的条件无异于纵虎归山。结果就在众人讨论无果的之时,云清珏已砍下了第一个人的首级令人送进军营来。此时风月轩与云日慕正从外赶回来,正好看到这血腥的一幕,风月轩一时大受刺激,竟控制不住地冲进营房里与凤玉吟对峙。凤玉吟不欲与她多做争辩,只是耐着性子让她出去,可是眼见同伴惨死又看到凤玉吟如此无动于衷的风月轩更加确信了云日慕的话,以为他真的是要见死不救执意出兵。原本她是不愿就此罢休的,可是看到一边的云日慕对自己悄然摇头示意,又想起两人之前在军营外的谈话,面对凤玉吟这冷山一样的态度,她只得恨恨地撂下几句狠话然后摔门而出。
营房里的诸人都为风月轩这出格的反应捏了一把汗,凤玉吟虽然没有当场治她的罪,可也是气得不轻。本来他就为鬼门的这件事烦心不已,现在风月轩就跑来明目张胆地指摘他罔顾他人性命,要不是看在夕景华的面上,他绝对会把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投进大牢里关上个十天半月让她收敛收敛性子。
云日慕幸灾乐祸地看着凤玉吟气白的脸,临了还不忘故意问一句,"这件事与侍郎大人毕竟有关,当真要瞒着他不成?万一营救不成功,侍郎大人要是因此心怀芥蒂岂不是得不偿失?"
凤玉吟现在最恨的就是别人把夕景华牵扯进这件事来。原本朝廷上的人对夕景华的身份多有猜忌,现在若是把他鬼门宗主的身份公诸于世,还不知朝廷上那些老古董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朕的话不需要重复第二遍,谁都不许拿这件事去烦他,否则后果你们是知道的!"
盛怒中的凤玉吟缓缓环视了周围一圈,众将军都噤若寒蝉地不敢抬头,只有云日慕一人似笑非笑地毫无惧色。然而烦心的事今夜却是一件接着一件,城外的云清珏还未解决,京城里四王爷凤怀璧又有急信传来。侍卫捧着这信件闯进营房时,凤玉吟正与云日慕在研究如何突围救人,那信接到手上还没来得及拆开就被放在了一边。云日慕心里陡然间有个预感跳过,于是趁着凤玉吟分神之际将那信偷偷藏在袖中。按他的想法来猜,这信里无外乎写的是几位王爷离开京城赶往淮南郡的事,
当初先皇驾崩,几位老王爷争权夺势,唯有凤怀璧一人力挺凤玉吟稳住大局。结果凤玉吟亲政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削弱几位老王爷的实权,让他们渐渐远离朝政,只封赏了一些有名无实的名头给他们。比起这些锋芒毕露的野心家,凤怀璧就显得聪明了许多,在凤玉吟大张旗鼓整顿朝政之时他避其风头辞官在家,近来又深得凤玉吟重用,几位老王爷见此情景自然心有不甘。所以云日慕这次就是要借着几位老王爷对凤玉吟的新仇旧恨把他从那个九五之尊的皇位上拉下来,
大鹓世代以孝治天下,所以历代即位的多为长子,除非皇长子犯有不赦之罪或者像疯掉的"凤玉锦"那样确实没有能力治理天下,其余情况下皇位的人选多为皇长子。所以说,如果各位王爷知道宫中疯了十年的凤玉锦乃是假冒之人,那么十年前那宗公案现在翻出来重审的话,恐怕一切都会大不一样了吧,
云日慕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之后,竟有些不自觉地期待起到那一日凤玉吟站在各位王爷面前哑口无言无从辩驳的样子,还有到时候夕景华得知事情始末却为时已晚的悔恨模样,
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令所爱之人一无所有的罪魁祸首,这种感觉,会有多痛呢?
他今日才发现,早就被夕景华的无情伤害至麻木的心原来对仇恨是这么渴望。
"云将军,这次朕要你去与云清珏正面交涉,拖延时间,你可办得到?"
脑中那种疯狂报复的快感还没有过去,突然间听到凤玉吟对自己说话,云日慕一时还没听清楚就胡乱应了声。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凤玉吟已与身边的白凤羽商议偷袭救人的办法。云日慕深悔自己应得匆忙,可是转念一想,好在今夜只是交涉,并未要他与云清珏真的对决。虽然他们兄弟之间并无感情,然而若是真的相杀起来,他日后难保不会背负杀兄的罪名而遭人唾弃,
而这些,都是拜夕景华与凤玉吟所赐。当初的他全心付出,换来的是夕景华满口的谎言。他也曾幻想与夕景华重修旧好,远离这些恩怨是非,可是那人心里永远只有凤玉吟一人。既然你伤我在先,现在也合该遭到报应。
那日夕景华的那句一生一世还在耳边萦绕不去。云日慕的眼中除却被燃起的仇恨,已再不剩下什么,
再过几日,只要再熬过这几日,凤玉吟,等你失去一切的时候,不要怨恨别人,要恨,就恨你的好哥哥吧。


(四十六)
今夜风势很急,处于谷地之中的淮南郡则更是有种凄风悲旋于顶的感觉。星子寥落,让人分外有种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云清珏目光冷清地望了一眼被强按在地上的鬼门弟子,对身边的黑袍人嗤笑道,"倘若凤玉吟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你我今日可能都要葬身此地,你当真一点不怕?"
"怕?"
黑袍人面部的表情虽然被遮住,可是他的双肩很夸张地耸动了一下,像是在竭力忍住不笑一样,"凤玉吟是什么人我可不清楚,不过夕景华这个伪君子倒是绝不会置他们于不顾。你想想看,若是他们意见不合,于我们而言,是福不是祸。"
萧飒的风声里,黑袍人的话幽幽然如一声寒意逼人的冷笑灌进耳中,连云清珏这样素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都不禁周身一颤。
"将军……"
正上下端详这个黑袍人的云清珏被身边的副将一下子唤回了神,骑兵们手中的长火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明灭不定,地上斜长的影子被拉得扭曲起来。云清珏本能地举目向山口处望去,一线人影在幽暗的山谷中蛇行而出,火光落在对方的面孔上,那是一张与他截然不同看不出任何血缘关系的面孔。甚至有时他看到这个与自己同一血脉却陌生得几乎没有交集的男人都会感觉到种莫名的恨意,
"二哥!"
云日慕的这一声'二哥'委实在云清珏的意料之外。可是细细想来,这一声已经不知晚来了多少年,如今正两人兵戎相见之时,他却突然认起亲来,这实在是讽刺得让人觉得想笑。
"凤玉吟人呢,他让你来的?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云清珏说着话的当儿从马上下来,走到跪在地上挣扎不得的鬼门弟子面前。云日慕虽然被他说得面上难堪,但此时又不便发作,只得暗暗忍下。云清珏头也不抬,几乎是不屑去看他一眼,他径自将自己的佩剑抽出,抵在那鬼门弟子的脖子上。云日慕心头一惊,刚要喝止他,只见那寒刃逆着光在眼前一晃,浓稠的血腥味从他的剑下弥漫开,而云清珏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仿佛那笑容是刻在脸上的,任何的死亡在他的眼中都稀松平常,
"你!"
在战场上看惯生死的人到了这会儿反而是被云清珏这举动惊得愣住。看见那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直直倒下去,没有任何的挣扎,连死都是静默无声的,云日慕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怒视云清珏,
"你只不过是要我们放你一条生路,何必多伤无辜?"
"无辜?"云清珏一手抚着剑刃上沾染的血色,一边斜目看向云日慕,"你这样的人也配说无辜这两个字?你跟随凤玉吟多年,所杀的人还少么?在战场上你会因为对方与你无冤无仇而放过他?"
云清珏的目光里带着寒夜的光,森然得染着一抹幽蓝,而负手站在他身侧的那黑袍人则更像一缕幽魂,无声无息的,周身都笼在一种让人说不出的诡异氛围中。这是云日慕第一次与云清珏正面对阵,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这个在边地苦守了多年的男人身上有着怎样让人畏惧的杀气,
"对,也许你说得对,"
云日慕在与云清珏对视的同时,余光还是忍不住瞟向那已死的鬼门弟子。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人平静的面孔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似乎完全不像已死之人。即使在他的首级被取下丢在自己面前时,这张年轻的脸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有时候短暂得都来不及回味痛苦。
云日慕默然地盯着云清珏看了许久,然后在嘴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列阵在后的士兵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手势,
连云清珏都没想到在这种局面下,他会选择进攻!
"云将军,陛下有令……"
跟在云日慕身边的副官刚一开口,云日慕手中的剑就迎面刺向他的面门。毫无准备的一击,等他反应过来时,已仰面摔落马下,
"乱军心者,杀!"
豁出去的一句话,云日慕蓦地大笑一声,猛夹马肚朝着云清珏直冲而去。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尚未准备完全的云清珏急急后退数步。慌乱之际他飞身上马,迎着云日慕杀来的剑光出手抵挡,
"你罔顾圣命,纵使退敌一样是死!"
"错!只要提着你的人头回去,高官厚禄必如囊中之物。我何乐而不为?"
状似疯狂的云日慕虽然功夫不敌云清珏,可是他全然不顾后果的攻击让云清珏也一时不能适应,让他逼退几步之后,正要反击,云日慕的杀招又至,
"你奉我为上,日后事成,天下江山与你共享又何妨?"
一线血珠从云日慕战甲中蹦出,落在云清珏的脸上。他的剑挑开了云日慕的头盔,几乎是迎面砍去。云日慕险险偏头避过,可是仍然被他挑断了发带。散乱的长发在剑光中飞散开来,云清珏冷笑一声,手中缰绳一紧,骏马长长嘶鸣一声,两只前蹄高高抬起,云日慕身处下风,眼看着就要被这马蹄踩上。此时云清珏身后的重甲骑兵蜂拥而上,落在战圈中的大鹓众将士除却护甲盾牌再无其他防具蔽身。
"云日慕,最后再给你个机会,现在投诚,可饶你一命。"
云清珏的话还没说完,战圈中的屠杀已然开始,震耳的喊杀声刺破天穹,高擎着火把的骑兵如鬼神一般撞向战圈中四下躲避的人。云日慕一人骑马立在其中,手中的利刃已在云清珏的剑下钝得不堪一用,
"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骑兵部队?"
云日慕在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点调侃和不屑的意味。云清珏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站在火光中立于生死边缘的男人,"如何?不够杀你么?"
"不是。"
云日慕摇首笑道,"只是不够称雄天下。"
他话音一落,云清珏就感觉到自己身畔几道急速而过的黑影如风穿过,他还来不及回头就听到凤玉吟熟悉得让人切齿的笑声,
那笑声太过自信,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已然落败,
原来凤玉吟是拿这些步兵做盾,现在这些步兵咬住了自己的骑兵,他的轻骑就可以趁势突围而出!
不过,哪有这么容易!
云清珏一反应过来就立即丢下面前的云日慕,返身急扑凤玉吟。
黑夜中,骏马上一袭黑衣的凤玉吟领着一队骑兵快速移动开来。而云清珏的后营中同样冲出一队这样的骑兵紧紧跟在凤玉吟的身后。他们有着一样的打扮,一样的武器。看到这一幕的凤玉吟终于明白过来,因为来不及给白日里在战场上阵亡的大鹓骑兵收尸,因而方便了云清珏借这套行头去骗取西梁守军的信任。好在他们事先有过约定,不见到自己的亲笔书信绝不打开城门,否则此刻只怕北关又要落在云清珏的手中了……
"凤玉吟,调虎离山之计你到底要用几次?"
两队人追逐之际,凤玉吟忽而调转马头,反身一箭,直射云清珏。这一箭原本该是用上十成的力气,奈何凤玉吟白日受伤,如今带伤上阵,勉强射出这一箭,不失准头却劲力不足,云清珏将这迎面一箭一剑劈开之后,得意笑道,"凤玉吟,你真要废了自己那只手臂么?"
凤玉吟一箭射出只觉肩膀酸疼不堪,又见云清珏紧追不舍,他立时纵马疾走,跟在他身后的骑兵都渐渐被追上。刀刃撕裂血肉的声音刺入耳中,凤玉吟忍痛直走,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被身后屠杀的场面骇住,
"陛下!"
刀戟相杀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战局中,忽有人声清晰传来。
凤玉吟按住自己受伤的肩膀急急转头向后看去。
他等这一声,等得太久了。
云清珏闻声,突然呆立当场。
几道黑色的人影几乎是从他的顶上飞过,惊骇莫名的重甲骑兵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孔就看到那几道人影定定落在前方骑兵的马背上,
此刻正是白风羽带着白家族人将围困阵中的鬼门中人逐一救出。白家举世无双的轻功岂是徒有虚名?云清珏的两队人马,一队与云日慕缠斗,一队被凤玉吟的马队拉离战局,剩下守在原地的兵马所剩无几,又如何能挡住忽然杀至的白家众人,
"快追!"
云清珏再如何算计也没想到凤玉吟会为救出鬼门众人不计代价。战局一侧的大鹓步兵已几乎被骑兵屠杀殆尽,云日慕也身受重伤,而凤玉吟的骑兵也是不堪重用。
仅仅为了这几个江湖人,他居然拼命到这个地步?
云清珏怒喝一声,不欲再放凤玉吟离开。眼看着他直直向北关奔去,云清珏清楚一旦他进入北关,那么自己就再无胜算。到时候军队粮草耗尽,等待他的,就只有惨败的命运,
"云将军,稍安勿躁。"
黑袍人身形似鬼地飘到云清珏的身边,他按住云清珏勒紧马缰的手,低声道,"随他们去吧,让他们走。"
"你什么意思?!方才你为何不挡住他们?放他们走?他们一入城,我们必死无疑!"
"不,"
黑袍人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烈风吹开了他的黑袍,委地的长发纷扬而起,他露出一张极年轻俊美的面孔,"好戏还在后头。"


在北方的风沙中历练出来的良驹自然不可能追不上这些南方暖风滋润出的温畜。但是大出凤玉吟意料的是他们在黑暗中朝着北关城门奔去的一路上,身后的马蹄声渐次稀落,到了最后竟是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陛下,我们甩掉他们了。"
一直小心跟在凤玉吟身后保护他周全的白风羽在小心确认了云清珏的骑兵消失在夜色中之后才追上凤玉吟,与他并排而行,
"这倒不像是他的作风……"
凤玉吟显然并未因此而高兴起来,依他对云清珏的了解,这次的营救已经是他可以反败为胜的最后机会,他怎么会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放掉?除非……
这时候,坐在凤玉吟身后的鬼门弟子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凤玉吟虽然自己也是肩伤未愈痛楚难挡,可是听到他这一声低吟便不无关切道,"再忍一忍,马上就入关了……"
若不是白风羽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从前在朝堂上如斯冷漠的一个人居然会对一个与自己从不相识的江湖人如此关心。但他很快就领悟过来,凤玉吟此举,正是为了夕景华。他这么拼着命去救回这些鬼门弟子就是不愿夕景华再因自己的事卷进另一场江湖是非里,
陛下……
白风羽心中狠狠一痛,心中的那番苦涩自是无从说起。自那一日眼看着夕景华在自己面前全然不掩饰对凤玉吟的一片深情他就应该有这个觉悟,眼前的这个人,只会属于那个他在心里守护了十年的哥哥。别的人,也许根本连插足的余地都没有吧,
"呃……"
白风羽正失神间蓦地听到自己身后的人也开始犹如窒息一般剧烈地喘息,紧接着其余人也渐次开始出现异状。凤玉吟见势不对,扯了一把手中的缰绳将马停下,靠在他身后的人周身一软便向马下滑去,凤玉吟一把揽住他的身体,扶住他靠着马坐下,
"怎么回事?"
凤玉吟虽然不懂医术,可是这些人都面色铁青,手足发寒,几乎已经丧失了神志,这种情况委实太不寻常。白风羽见状立马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好,然后快步走到凤玉吟面前,执起一人的手细细探了探脉。
"怎样,可是伤得很重?"
凤玉吟看他许久不言,忍不住开口问他。而白风羽只是拧紧了眉头沉默不语。四周被白氏族人搀扶着走过来的鬼门弟子大多也已经神志迷惘。白风羽只感觉到面前这人脉细微弱,似有似无,一时之间想不出解救的方法,只得将自己的内力灌入他的体内。结果受他的内力的影响,那人果然慢慢转醒,面色亦有好转。凤玉吟见这招有效,也要一试,白风羽忙阻止道,"陛下有伤在身,不宜再动内力。这些人我们暂可应付,只要捱住这一阵,等入了关自然有大夫来医治他们。"
"云清珏此人向来出手狠毒,他身边那个无端冒出来的黑衣人也非善类。朕只怕这其中另有蹊跷。"
凤玉吟双眉不展,满面忧色地端详着因为白风羽的内力而慢慢转好的鬼门弟子。他这次出征在云清珏的手上吃了不少亏,所以现在一说起这个人,心里既是恨,但又难免不生出点佩服来。
这个人若不是心思太大,日后必成一代名将。只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他终是选择了背叛。
"陛下,臣也觉得此事不同寻常,所以我们还是早些回城再做打算。况且陛下身上的伤也实在不宜再拖。"
说到这肩伤,原本因为战局紧张他几乎都要忘了,现在被白风羽提起反而是有些隐隐作痛。方才射向云清珏的那一箭恐怕把早上的伤口又撕裂了,现在虽然有盔甲护着,可是还是能感觉到半边的肩膀有种湿漉漉的感觉,恐怕是流了不少的血。
因为担心云清珏的骑兵随时可能追上来,所以众人不敢再耽搁太久,匆匆为他们疗伤之后就又重新上马北去,
"陛下,前面就是北关的哨岗,我们就快到了。"
在黑暗中奔走了许久,终于在不远处的地方看到了清晰地火光,白风羽一直悬着的心直到此时才慢慢落下。这一仗他们打得险而又险,尤其是凤玉吟,等同于在刀尖上又走了一圈。好在现在算是有惊无险,众人都平安归来,
凤玉吟望着那哨岗,也稍稍安了点心。只是此时却越发想念起自己离开时还昏睡未醒的夕景华,不知道自己来不来得及在他醒来之前赶回去。不然恐怕又有另一场狂风暴雨等着自己吧,
想想那个人的脾气,凤玉吟虽然有些后怕心里却也是甜的。原来心里有了一个记挂的人之后是这种感觉……
"陛下,小心!!"
就在他分心想着夕景华之际,只听到白风羽忽而一声大吼,他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白风羽一把抱住撞下马去,
眼前一瞬昏暗,但是骏马惨烈的嘶鸣声仍在耳边回荡,滚落地上的两个人皆是抬头看去,凤玉吟的那匹坐骑此刻已在那鬼门弟子的刀下生生砍成了两段,飞溅的血从凤玉吟的眼前划过,他震惊之余,不禁大怒,"你们疯了不成!"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很清楚地看到持刀向自己走来的鬼门弟子眼中闪过一缕幽然如鬼火般的光。那撮小小的火焰在他们没有神采的双目中跳动不已。白风羽看到这情景,立即对众人喝道,"是蛊术!他们已受人控制,必杀死我们才会罢休!大家小心!"
白风羽边说着边拉住凤玉吟向后急掠了数步,凤玉吟猛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对白风羽沉声道,"可是无救了?"
答案其实在他问出口之时就已经明了。对方以秘术控制人的心神,定然也能通过这些人的眼睛监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也许云清珏就是要看看这些人在凤玉吟眼中到底有多重要所以才一直没有动手,
他们确实很重要,可是……
一天一夜的作战已经让凤玉吟疲惫不堪,此时,他摇晃了一下身体,合上眼对白风羽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动手吧。"
刹那间交织在一起的刀光淹没了凤玉吟的视线,他感觉到肩膀上的伤似乎又痛了几分。连眼前的人影都模糊起来……

"玉吟————!"
桌案上的烛火猛然一晃,从床上豁地坐起的人惊魂未定犹如还在梦中。夕景华一身的冷汗经夜风一吹,大有些不胜寒意之感。他坐起粗粗地喘了几口气之后才恢复了神智。周围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味,似乎在提醒着他方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个梦而已,
"宗主,你醒了!"
听到声响的风月轩一进屋就看到怔怔出神的夕景华呆坐在床上,她以为宗主又有什么不妥,慌忙走来为他探脉。夕景华却二话不说,紧紧抓住她的手,"玉吟呢?"
风月轩脸上的笑容溘然僵住,几乎难以控制地推开了夕景华,转身走开。夕景华见她不说,心里更急。梦里凤玉吟受困敌群的景象还在眼前,他甚至能感觉到这梦里的血腥味都是真的,
心一下子就被勒得痛不可挡,
这一场噩梦把夕景华好不容易恢复的气力又抽走了一般。他一身的冷汗,走下床来脚步还有些虚软,风月轩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又气又恨地冲上去扶住他。夕景华勉强一笑,笑容里尽是苦楚,
堂堂一个鬼门的宗主,缘何落到这个下场……
"玉吟可是还在军营里议事?你这就扶我去找他……"
"还找什么?他一早就带兵走了,说是要跟云家一决死战呢!我们鬼门的人还在云清珏手里,他也不管不顾,这种人到底哪里值得你如此牺牲?!"
风月轩想起那些还未救出的鬼门弟子,一时心急口快,不受控制地说出了实话。夕景华闻言,稍微有了些血色的脸瞬间惨白下去,他一直手臂撑在桌上,几乎站不稳脚,
"你说,你说玉吟他……"

(四十七)
听风月轩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清不楚地说了一遍之后,夕景华在房里哪还坐得住,顾不上风月轩的劝阻执意就要去军营。风月轩一时间拦不住他,气得恨不能点了穴把他绑在床上。就在两人争执不下之时,郡守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夕景华心急之下没有控制住力道,将风月轩推得险些摔倒,郡守出身书香世家,平日里一言一行都持以君子之礼,现在看到夕景华对个姑娘家如此粗鲁,不由在心里鄙薄了一番。奈何他官位在自己之上,不能顶撞冒犯,只能闷气地向他作揖行礼。夕景华正忧心前方的战事,不耐地朝他挥挥手,连声道,"玉……陛,陛下他回来了没有?前方战况如何,可有死伤?我……咳咳……"
他一时间说话说得太急,又因情绪波动太大,一时间胸闷难忍,话还没说完就咳嗽不止。风月轩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就算再有怨愤此刻也消弭无踪了。她一手抚着夕景华的后背一手端来温水让他润喉。夕景华对她歉意地笑笑,喝下了水之后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郡守始终垂着头,偶尔用余光瞥了这二人几眼,心里就更加不屑,
"具体情况我们边走边说,我这就去军营看看,你去召集好城中所有军队在校场等我。"
"侍郎大人这是要……"
郡守顿了顿,挡在原地没有让开。
"陛下临走前下的旨意让侍郎大人留在房中休息,哪里也不要去……"
"什么意思?"
夕景华望着郡守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声音陡然间提高道,
"他凭什么这么做?!"
本来就因为凤玉吟独自一人行动的事大为恼火的夕景华还未听完郡守的话就怒喝一声打断道,"这算什么,软禁么?"
郡守全没想到夕景华居然会是这种反应。他居然敢如此毫不掩饰地表示对皇帝的不满,难道他眼中就全没一点君臣礼数么?他大惊之下忙出口道,"侍郎大人,怎可如此无礼,皇上他……"
夕景华被风月轩不轻不重地拉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是心里的那团火现下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来,尤其是看到郡守哆哆嗦嗦地挡在自己面前,夕景华想起那个不久前还在自己耳边答应得好好的人一转眼竟又背着自己涉险,夕景华狠狠一捏拳头,竟是猛地一下砸在郡守旁边的木门上。
他这一下用的是蛮力,木门应声即碎,可是他的手背上也顿时见血。这猝不及防的一砸让郡守目瞪口呆。他小心抬头看向夕景华的时候,居然在他脸上看到了与凤玉吟极为相似的怒色,
郡守木讷地揉了揉眼睛,还想确认那是自己的错觉。夕景华已不耐烦地将他推到一边,径直向军营走去。郡守突然想起凤玉吟临走时的嘱咐,颤颤地跟上去还想再劝,谁知眼前的夕景华再无平日里文人斯文,他拽住郡守的前襟,大力往自己面前一扯,郡守失措之下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夕景华就势靠在他的耳边,语气里尽是威胁道,"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赔我?这罪你担得起么?"
郡守闻言,整个人惊颤不已。夕景华冷哼了一声松开手转头即走。风月轩也不曾见过这样大失常性的夕景华,被吓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是好。她无不同情地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发愣的郡守,慌慌忙忙地跑开跟赶上夕景华的脚步,
"宗主,你现在去军营也没用啊,云将军他们都在城外,城中无人领兵,你去了也是徒劳啊。"
"谁说无人领兵?"
夕景华脚下走得很快,加上心里有气,所以一直在剧烈地喘息。风月轩在他身边多年,深知此时越劝只会引得他火气越大。可是就放任着他如此胡来么?根本已经是病体难支的人了,还要勉强自己去做什么?
"宗主,你别开玩笑,你……"
夕景华的画外音风月轩一下子就领会出来。可是,就用这种身体去领兵作战?这与自杀何异?
"你去叫冷秋过来一趟,我有事找他。"
"你找他做什么?"
风月轩心中一紧,半月前在药庐里发生的事又浮上眼前。她眼见着修冷秋的金针一根一根刺入夕景华的身体,那种揪心的感觉现在又袭上心头。她紧紧抓住夕景华的手,几乎就要给他跪下,
"现在前方战况未明,你好歹等传来消息再说。兴许他们打了胜仗,根本不需要你就救援呢,兴许……"
"你知不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北关固若金汤,你告诉我云清珏是怎么捉住他们挟为人质的?我在来之前嘱咐过他们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离开北关,如果不是他们自愿出城,云清珏怎么捉得到他们?前几日冷秋就跟我说过,云清珏所下的毒不同寻常,与鬼门中的百里一族所研制的蛊毒相似,那时候我就怀疑云清珏身边有我鬼门的人在暗中助他,现在我已经可以确定,这件事必然与百里家的那个小鬼脱不了干系。可是玉吟他对此还一无所知,百里家的人擅长秘术,我只要一想到他们可能会拿那种东西来对付玉吟我就一阵发寒,你让我如何还安得下心来?"
夕景华的话在风月轩的耳边轰然一声炸开。

在鬼门中如果说除了夕景华还能让风月轩感到畏惧的,无疑就是这个出自百里家的神秘后人。他与修冷秋一样精研毒术,可是与之不同的是修冷秋往往是以毒制毒,而他的毒,却融合了苗疆的蛊术,相较于致人死命的毒药,落在他手中的人往往会被控制心神成为不折不扣的活死人。鬼门虽然在江湖正派眼中是邪门歪道,可是也对这种害人的秘术多有忌讳,因而百里家在鬼门中一直颇受压制。而百里家这一代的唯一传人百里胤则更是为人阴沉鲜少与人往来,其行事作风更为诡秘,所以算得上半个同修的风月轩对这个用毒的高手向来是敬而远之。可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出现在大鹓,还站在云清珏的那一方对抗夕景华。他此举究竟是什么用心?
"百里家到了这一代人丁稀零,只剩下百里胤这一个后人,大抵是他们觉得我们鬼门多年来慢待了他们,心有怨恨在所难免。只是这个百里胤素来并不热心于名利上的事,这次怎么也会出山相助于云清珏……"
夕景华自言自语着已走出了后院,他忧心百里胤的事情,脚下越走越快。本来他的力气就尚未彻底恢复,现在一来没走两步就气喘不已。夕景华恨透了这不争气的身体,可是又不得不停下片刻缓口气。风月轩看着他心酸不已,正要去扶他,哪知此时刚从战场上赶回来的云日慕快她一步走到夕景华的面前,小心扶住他道,"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四处走动了,战场上的事有我们处理就好。"
两人自从闹僵之后,见面总没有几句好话,现在云日慕突然出现在夕景华的面前还表现得如此关切,这绝对在夕景华的料想之内。若在平时他定然会半点不犹豫地推开这个人,可是今日的夕景华因为凤玉吟的事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这么多,他望了一眼云日慕盔甲上已风干的血渍,急忙道,"他人呢,回来没有?有没有损伤?"
"陛下带着一队骑兵绕开了叛军的主力,向北关去了。我回城之时尚未得到任何消息。不过一切都按陛下的计划进行,所以……"
"还没确保他的安全你怎敢独自回城?!连自己主子都护不好,他留你何用?!"
因为看到云日慕安然回来而稍稍有些放下的心此时又猛地提起,夕景华登时间目光森冷,出口自然是没有一句好话。风月轩看到云日慕因为夕景华的话而低头不语,心里不禁为他叫屈。她才刚要开口为云日慕说几句好话,只见云日慕朝她苦笑着摇摇头。夕景华的训斥之语还在耳边,风月轩复想起那日云日慕对自己说起与夕景华过去的种种的情意,自然对他又多出一些同命相怜的感慨,
难道在夕景华的心里,除了凤玉吟,其余人的真心就可以弃如敝履么?
"景华,你别急,我,我让人再去看看,陛下他……"
"不必了,你既然已经负伤,就在城中好好修养吧,玉吟的事,不劳你操心了。"
夕景华用力拂开云日慕挽住自己的手臂,勉力站直身体就要向军营方向走去。风月轩望见尴尬的云日慕脸上尽是痛苦之色,知道他伤得也不轻,忙快步走过去想帮他查看伤势,可是云日慕只是倦怠地对她摆手,示意她去把夕景华追回来,"他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上战场,你去劝劝他,兴许他会听你的话。没能把人带回来确实是我的失职,他怪我,我无话可说……"
说完,他又怅然地叹了口气,摇摇晃晃跌坐在石凳上,"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只希望有一日能与他回到从前那样。他现在恨也好,怨也罢,我知道日后他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宗主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你为他做的,他定然会感觉到!"
受云日慕这番话的影响,风月轩只觉得内心激荡不已。她与云日慕眼下正在做的事如果让夕景华知道,只怕真会一怒之下杀了他们,可是云日慕有句话说在了关键处,失去了鬼门的保护,一个武功尽失的夕景华如果真的面对恩将仇报的凤玉吟能有什么自保能力?云家的下场就在眼前,鬼门弟子为他鞍前马后身先士卒换来的又是什么?今夜的拼杀他若能救回人也就罢了,怕只怕到时候这些人也成为他保住皇位的牺牲品。
"宗主!"
风月轩思及此处,正欲提足追上夕景华。这时修冷秋恰巧走来,看到咳嗽不止的夕景华,他疾步走来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塞在夕景华的口中,继而抵住他的手掌为他渡气。夕景华这才面色稍缓,恢复些精神。待他看清来人之后,一把握住修冷秋的手,"解药研制出来没有,那毒……"
"确实是百里胤的蛊毒,好在他们是借风力将毒药吹进城中,份量并不太重,所以中毒之人不至于被控制心神。宗主,你不在房中休息,又跑出来做什么?"
修冷秋说到这里,终于发现院中人的神色都有些异样,可是夕景华不等他多说就接口道,"冷秋,用金针帮我刺穴。"
夕景华此言一出,修冷秋骤然明白过来,他上下打量了夕景华一番,冷笑道,"你想干什么?上战场么?我告诉你,那法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用了,有我在,你休想再做出这种自伤身体的事!"
他一说完就怒气冲冲地甩开夕景华的手,旋即转过身背向他,"你若拿宗主的身份压我,我只有一死抗命。"
"若是拿朋友的身份求你呢?"
"朋友之间不说'求'字,你要我为你赴汤蹈火,我亦没有二话。可是要我再用这双手伤你,抱歉,我做不到。"
修冷秋长长呼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向院外直直走去。夕景华面色惨白地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他的话,
平日里的巧舌如簧到了这会儿真正是口拙了。夕景华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强逼下去,修冷秋那性子倔起来与他不相上下。
仔细想想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只顾及到凤玉吟却忽略了身边这帮与他出生入死的朋友。一再地严令相逼让修冷秋不得不向他低头,如今想来,他为人何尝不是残忍,何尝不是自私?
"将军,侍郎大人……"
院外一声惊呼让正满心矛盾的夕景华如梦初醒,那跑进来的侍卫一脸的喜色对云日慕与夕景华道,"北关哨岗燃烟了,陛下已经平安入城!"
在出发之前,凤玉吟曾嘱咐他们一旦他与白风羽平安进入北关城,就会点燃哨岗的烟火以示安全。现在哨岗的烟火已亮,证明他们已经脱险。
夕景华听到这话,原本黯淡的眼睛油然一亮,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前来报信之人,一再确认,"果真如此,他,他没事了?"
"陛,陛下走时是这么说的……说看到哨岗燃烟就说明没事了……"
侍卫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这个带着病色的侍郎大人,好像自己此时若是说错一句话,他就真的可能就此倒下。
得到了最后的确认之后,夕景华一直紧绷的心才慢慢松下来。整个人向后软倒了一下,风月轩飞身上前将他稳稳接住。而夕景华对她勉强一笑,风月轩握上他的手时才发现他的掌心尽是冷汗,指甲陷入掌心的血印赫然可见。
他方才究竟是有多难才能一直撑到现在……

"看来,我们又失败了。"
在黑夜中骑马而前的男子似带笑声地对身边长袍翻飞面色如铁的云清珏道,"这次是我低估了白家,没想到这样也能让他们逃脱。也不知该说是大鹓的皇帝命太好,还是说天注定你坐不上那龙椅。"
"百里胤,我若失败,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显然已经动怒但还在强忍怒火的云清珏拉紧了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在猎猎风中急急停住脚步,"不过看你这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莫非是早有良策?"
"良策不敢说,就怕将军冒不起这险。"
百里胤仍然是连头带面裹在黑色长袍中,唯有那双森冷的眼睛如星石冰光,璀然生寒。
"我连自己的哥哥都赔出去了,还有什么输不起的?"
云清珏哈哈一笑,笑声里尽是嘲讽之意,"我与凤玉吟开战至今,托你的福,我可是一直被动挨打,未有一场胜仗。你打算让我就这么败下去?"
"将军,你看今夜星月无光,云遮雾掩,这是大凶之相,杀伐之相啊。"
云清珏无心与他争论这玄门义理,自放走了凤玉吟之后,百里胤就拉着他一路往北关走。他们两人骑马走到了这里也并未发现什么异象,云清珏实在不知道百里胤在玩什么花招,不免有些不耐。这时,百里胤突然停下马,徒步走出几丈远,云清珏骑在马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看什么?"
百里胤手中的火把在浓密的草丛里扫过,一具满身伤痕的尸体惊现眼前,
"这是……"
那人的打扮云清珏认得出来。已死之人正是鬼门弟子。而就在他的周围的地方也横躺着不少具尸首,也都是满身的伤痕,但不尽是鬼门弟子。另外的那些人一身白衣,似乎是之前与白风羽一起前来劫人的白氏中人,
"怎么回事?"
百里胤低沉着声音笑道,"将军,命人把这些鬼门弟子的尸首送回淮南城去,让夕景华好好看看。就告诉他们,这些人的死,都是凤玉吟执意出兵所至。"


(四十八)

"你这么做,是要他们内乱?"
在这样的夜色中看到这些死状恐怖凄惨的尸首,连云清珏都不免有些胆寒,可是百里胤却只是一直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态度,仿佛一切都在他计算之内一样。
生和死在他的眼里,似乎并无什么分别。亦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个毫无感情的怪物。
"只是不想夕景华太得意,看到这些尸首,大概能让他伤心个不少天吧。不过想让他对凤玉吟起异心,难。"
百里胤边说边俯身去检查那些散落在周围的白氏族人的尸首,这些人的身上布满血痕,应该是一直拼到了最后才倒下。百里胤想到这里,不禁勾起嘴角,眉梢微微一翘,"看来白氏也是损失惨重,突围出去的也就只有白风羽跟凤玉吟两个人而已。这么说来我的尸人倒也不是那么没用。"
"尸人?"
云清珏在口中反复琢磨了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词之后,心中颇有疑虑道,"你说的这个尸人……"
"将军不在江湖中行走,对这些秘术自然了解不深。方才我在鬼门弟子的身上种下了一种蛊毒,使他们成为只受我一人控制的傀儡。这些人中蛊之后会彻底丧失本性,不断地杀戮,直到力竭而亡。你看,以白氏一族的武功来看,在武林中实属上乘,与尸人相拼之后不过只是略胜一筹。将军,你说这些人如果用于布阵打仗,会如何?"
百里胤的话玄机暗含,可是不用他点破,云清珏已然心中有数。他脸上的笑容霎时掩去,转而蒙上一层阴翳,百里胤见他久不开口,疑惑地向他望去。云清珏正望着地上的尸身出神地想着什么,继而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百里胤似乎看出了他这一连串动作背后暗含的深意,然后极隐秘地一笑,"将军可是觉得于心不忍?"
"此法一旦使用,会有什么后果?"
"我方才说了,此蛊种在活人身上之后,此人便再无神智,其实已与死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会谨守你的命令,一直为你战至气力耗尽而亡。此间无论他们受到怎样的攻击都不会后退,可以说,一支万人的军队绝对可以凭借此蛊攻城略地无往不胜。"
百里胤说着将掩在黑袍中的手伸出,在云清珏的面前慢慢展开手掌,一只黑色的百足虫就爬在他的掌心上,此物样貌奇丑,但周身却带着一股幽然的药香,云清珏眉心一紧,满脸厌恶的转过头。百里胤只是无所谓地勾出手指逗弄它,那丑物慢慢爬上百里胤细长的手指,然后停在他的指腹上一口咬下去。百里胤的手指上立即崩出血珠来,蛊虫贪婪地将那鲜血吸进,黑色的身体居然隐隐泛出些红光来。云清珏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百里胤莞尔道,"这些小虫都是我以自己的血养成,我尚未出世之际,父亲为了培养出百里家最厉害的后人,所以一直逼着母亲服食各种蛊毒,而我因而一降生就满身是毒,而母亲也因此气血耗尽而亡。所以你可以放心,天底下还没有人能破解我所种下的蛊毒,就算是鬼门里最厉害的大夫也不行。"
曾经的那些深痛的旧事即便只是听着都令人变色,而亲口诉说之人却好像在讲着一段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经历一般。百里胤这种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态度让一向冷血无心的云清珏都不禁喟然,"从前你说我的那番话我现在原封不动还你,论起无情,我甘拜下风。"
"将军,倘使你与我一样孑然一身,你就会知道无人可爱只能无情。"
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耽搁的百里胤毫无兴致地对云清珏挥挥手,暗示他不要再追问。云清珏难得在这个行事诡异的男子脸上看到这样毫无掩饰的孤独,又想到他方才所说的话,心里竟是多了些说不出的同情。不过,百里胤要的可不是他的同情,而是他的决定,
"我刚才看到将军在军前杀人的样子,我以为将军与我是同样的人。没想到将军原来并非铁石心肠,到底是有放不下的东西吧。"
云清珏苦笑一声,举目北望,"我为此牺牲得已经够多了,现在连他们也保不住要一并赔进去?他们都曾与我一起浴血千里九死一生。我许过他们的荣华富贵还未实现,你现在却要我对他们下手……"
"将军曾说过只为有一日能君临天下,任何的代价都远付出。眼下我们已经败到不可再败的境地,如果将军再不做决断,也许明日天一亮,城中大军就会冲出,到时候,将军还有胜算么?"
一句君临天下说来何等潇洒风流,可是这句话的背后究竟要有多少代价要付出?
今夜星子凋零,云遮雾掩,正是杀伐之相。
云清珏想起百里胤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仿佛又嗅到了那沙场之上喧嚣的飞尘与溅起的血浪,
"我,不想输,"
他慢慢闭目,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天地渺远,百里胤远远看着云清珏纵马跑远的身影,仿佛一瞬之间淹没在苍茫的夜色中,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他明明是自语,可是手边那只黑色的百足虫却像是突然兴奋起来了似的,绽放出妖异的红光……

北关内,马蹄声彻夜不绝,自白风羽与凤玉吟入关之后,城里的军队均已进入了备战状态。城外向龙井峡方向延伸的哨岗已是灯火通明,早已入眠的士兵都已起身应战,而城中心的军营里,白风羽正在营外来回焦急徘徊。
之前与鬼门弟子的一场厮杀,可谓是白风羽从未遇过的惨烈。那些已受控制的尸人没有痛感,也不知闪躲,力气大得惊人,出招也快,如果不是白氏族人武艺超群,恐怕此刻躺在城外等着收尸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胜虽是胜了,可是代价却是惊人的。他带来救人的族人为了掩护他们入关几乎都已丧命于城外,连凤玉吟也因为流血过多几乎陷入昏迷。军医解开他的盔甲时,他的半个肩膀几乎都已经被血染透,身上又有些发热,情况并不乐观,现下军医正在为凤玉吟医治,也不知道那肩伤究竟严重到何种地步,
白风羽自己也是一身的伤,可是现在要他安心休息他如何做得到?能克制住不冲进营房已是难得。
"白大人,白大人,皇上召你问话……"
正在院中急得心烦意乱的白风羽听到营房里的军医叫到自己,整个人就像是突然来了精神,忙不迭地就往营房里走,军医原本还担心他的伤,现在看到他这样,似乎还是退开一步让他先去见了皇上比较好。
大步走入营房的白风羽一眼就看到倚坐在床边脸色发白的凤玉吟,房里召来伺候的小人都被屏退,此时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房里烛光幽暗,连带着让凤玉吟的表情一并黯淡了去。白风羽见到这个样子的凤玉吟,一时之间只觉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脚下一软,跪倒在凤玉吟的床边,
"陛下……"
从来都没有像今日这样惊涛骇浪般经历的白风羽险些忍不住就要握住凤玉吟的手,可他到底是自小受惯了训诫的人,知道这种逾礼之事是做不得的,况且,凤玉吟大概也不会容忍夕景华之外的人碰他吧,
这个人到底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天下间能够让他这样不顾生死的,就只有一个夕景华。
"朕的伤并无大碍,你不要太担心。"
好不容易对白风羽挤出一丝笑容的凤玉吟刚要起身就因为肩头的剧痛拧紧了眉头,白风羽慌忙起身去扶他,凤玉吟看到他仍穿着来时的那件血衣,似乎伤口也未处理,不禁问道,"怎么还不把自己的伤治治,这样怎么行……"
"臣这不过是皮外之伤,不需劳烦军医前来,臣自己就可以处理。"
白风羽没想到两人经历了这一番生死之后竟意外地得到凤玉吟的关心,大喜之下哪里还会感觉到身上的疼,只是大喜过后思及那些死在城外的族人,白风羽的心又不免一沉。凤玉吟何等心思之人,怎会看不出白风羽心中所想。这次的营救原本就是冒险一试,没想到最后仍是功亏一篑,让云清珏倒打一耙。白白牺牲了这些白氏中人,鬼门弟子也都未救回。像今日这样的惨败在此之前是凤玉吟从未有过的,果然是他小看了云清珏了么?
"你说朕是不是很没用?"
凤玉吟看了一眼跪在床边垂头不语的白风羽,心里委实堵得难受。这些鬼门弟子之前都算是为大鹓出过力,尽过心,是夕景华顶着压力带来助他一臂之力的。可是现在却横死城外,连为他们入殓都做不到,还有那些白氏族人……
"陛下已经是尽力而为,为君者能为臣子做到这个份上,真的已是极不容易了。臣……"
"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会怪朕吧,"
烛光的阴影中,凤玉吟的影子落在帐帘上,白风羽看到那个影子在火光中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听到一声声长长叹息,
"就算你不怪朕,朕也没办法原谅自己啊……"

从不曾在人前露出过这种神色的凤玉吟让白风羽暗自心疼不已。可是仗已经打到了这个份上,现在已不是退却和自责的时候。他已经见识过这些尸人的厉害,现在最担心的是云清珏会把这种秘术用在他的骑兵身上,若真是如此,就算北关城门紧闭,也未必挡得住这些没有神智的尸人。
两人此时皆是满心忧思,交谈不到几句就都沉默下来。白风羽见凤玉吟始终是精神不济,不敢久留打扰他休息,正要离开之时却看到凤玉吟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城中的守备不可松懈,朕休息片刻就好,待会儿你陪朕到军营里看看,朕怕……"
"守城的事陛下可放心交给微臣,臣定不负所望。只是希望陛下万勿再伤己身,想必陛下也不原侍郎大人担心吧,"
白风羽深知他心性要强极少服输,尤其是在这种关头,自己的劝说兴许对他来说一点作用也不起,可是他这个身体状态实在是不宜再动,现在就算是要白风羽冒犯圣体他也绝不会让凤玉吟再踏出这房间一步,
他提起夕景华时,果然看到凤玉吟紧绷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动摇的神色。凤玉吟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白风羽的身上,但似乎收进眼底的,又不是他。白风羽心中一恸,不忍地转过眼。凤玉吟心中另有所思,好像透过白风羽看到了另一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神思一阵恍惚之后,不禁连声苦笑,"看到朕这副凄惨的模样,大概他又会大发雷霆了吧。你说得也有道理,已经落魄至此,再勉强上阵不过徒增负担罢了。朕只管在这里好好休养,你先出去吧。"
话里透出的无限苍凉也同样勾起了白风羽族人被杀的痛苦回忆。一时间涩然无声,再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来。
若两人都不是有担当之人,这心里的苦倒也不至于如此之深如此之重。奈何不久前杀戮的景象还在眼前久久不曾消散,城外的阴云也压顶而来。凤玉吟说是留在房中休养,可白风羽却很清楚,此刻,又有谁能真的安下心来睡上一觉?
白风羽从房间里悄声退出之后,候在门外的守军将领一看到他就慌忙迎上来,白风羽看他神色慌张,知道必然有大事发生。可是顾忌到房内的凤玉吟,他还是镇定地向那将领示意出门再说。将领担忧地向房内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点点头,然后随着白风羽轻步走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方才前哨来报,说发现叛军正在向北关进发。速度快得惊人,我方才入城之时就看到前哨烽烟又起,恐怕是,叛军已经开始进攻了。"
"怎么可能?不会这么快的……"
白风羽听到这话,一时间不能相信,可是看到守将的脸色便知道这事绝无虚假。守将恐怕也是猜到了他这个反应,连忙补充道,"更令人费解的是这支骑兵现在居然舍弃了座骑,完全是徒步行进。但是行进速度之快实在惊人,我征战多年,还未曾经过哪支部队有这样的行动能力。"
"没想到他真的用了那个……"
守将的这些话一下子点醒了白风羽。如果他们的行动是人力所不能及的,那么只有一只解释,就是云清珏真的使用了蛊毒,将整支军队的人都做成了尸人。
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决心来打这场仗,难道真是不死不休么?
白风羽只要一想起方才与鬼门弟子拼死厮杀的场面,就由不地一阵心寒。没想到这么快,方才的那场噩梦又要在北关外重演。
谈话间压抑得让人感觉透不过气的氛围骤然间被城外震天的吼声击破,白风羽与那将领讶然惊惧地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同时向军营外冲去,
漆黑的夜色被映照地火光通透,兵荒马乱的城池中,列阵疾走的军队在城门处来回穿梭,站在城墙上的白风羽愣愣地望着脚底赤炎焚空的战场,恍惚地感觉到一颗心,沉到了最底下……

(四十九)
死一般静谧的淮南郡军营中,十余具残破的尸首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伤口的血早已干结,凝成一块一块褐色的血斑,军营里静默无声,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随着这突然而来的死亡一并消失。如石雕一样端坐着的夕景华从这些尸首被抬进来之时就一直没有再开口。连一向多话的风月轩也在这惨烈一幕面前如遭雷击,沉默得一言不发。
但是她的目光却一刻都没有从夕景华的身上移开,那种对凤玉吟深深的怨恨裹挟着对夕景华的不满,毫不掩蔽地投过去。好像在这一刻什么心底长久一来的压抑与痛苦都成了无言的对望,
她要夕景华给一个答复,
只要他一句话,究竟是要凤玉吟,还是要他们这些一起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景华……"
难熬的沉默中,云日慕动了动僵硬的嘴角,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话到嘴边都无言以继。他能劝什么?告诉夕景华凤玉吟曾经力排众议执意犯险救人?还是说凤玉吟不顾鬼门众人死活坚持出兵与云清珏一战?
这些话无论真假,现在说来都没有意义了。因为结果已经摆在眼前,凤玉吟的计划失败了,他没能救出一个人,他让这些立下大功的鬼门中人全部死在了战场上,
这种时候夕景华心里可有很难过很失望,或者是很后悔?
为他付出了这么多,最后换来的确是这样惨淡的结局。
云日慕惨然一笑,悄然退到风月轩的身边。这个一直被他戏耍于五指之间的傻丫头不久前才把当年夕景华进入鬼门时所携带的那封留着凤玉锦母妃私章的信件送到自己的手上。有了这封信,他足以在诸位王爷的面前证明夕景华的身份,更可以使众位王爷相信当年的'落井案'是凤玉吟母子设计陷害凤玉锦的毒计。而且,要让宫里那个假冒的凤玉锦现出真身也很容易,只要验出他并无皇家血脉就足以证明这么多年中一直是凤玉吟暗中操作令真正的凤玉锦不能回到宫中恢复身份。所有的说辞早已经在云日慕的心中酝酿了很久,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凤玉吟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在此之前,他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场变故,第一个逼着夕景华做出选择的人竟然不是自己。
"宗主,你要去哪里?"
风月轩沙哑的声音把正在沉思中的云日慕唤了回来,他看见夕景华从座椅上缓缓起身,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连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可是在场的人中没有人去扶他,连风月轩都没有。兴许连她都是憋着这口气要逼夕景华放弃凤玉吟吧,
"去军营,明日一早就是决战,我们不能在这里白白耽误时间。"
夕景华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云日慕不可置信地盯着夕景华向外移动的背影,还未出一声就听到风月轩对他怒吼道,"你心里就只有他!你是我们的宗主啊,兄弟们战死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难道只有凤玉吟的尸体摆在你面前你才会有反应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身边有了一个凤玉吟就对我们不管不顾了?"她一边说一边冲到夕景华的身边,两只手像钳子一般死死地抓住夕景华的胳膊,"你醒醒吧,不是凤玉吟他们就不会死,是他害死了所有人。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卖命?像他这样的人才应该去死,他才应该去死!"
"住口!"
一直不言不语的夕景华此刻对风月轩的话终于做出了回应。那僵硬了许久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让云日慕陌生的怒色,这样的怒色冰冷得让人发怵,似乎是带着凌厉的杀气一样胁迫着盛怒中的风月轩不敢再吐出一个字。
他用力挣脱风月轩的两只手,对着怒目的风月轩低吼道,
"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说这种咒他去死的话,我不会原谅你第二次!"
冷得冻人心肺的目光从风月轩和云日慕的面前扫过,好像是连带着他在内一并威胁。云日慕被他的眼神看得有点心虚,不得不低下头避开锋芒。他看到风月轩藏在袖中的手一直在抖,抖得那么厉害,几乎已经到了难以克制的地步。
"这件事,我会向他问清楚,也会给鬼门一个交代。事情的责任在我,是我这个宗主没有保护好他们,别的话,不要再提。"
夕景华说着就从风月轩身边走过,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走出去两步之后,他的身体狠狠地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风月轩却因为他在自己耳边留下的话,惊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日追究起来,我愿一死谢罪。"


轻声说着这句话的夕景华面上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可正因为如此才更令风月轩心惊。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夕景华的一时戏言,更不是他的一时冲动。他这样泰然处之的表情显然说明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夕景华一旦决定的事,其他人又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他的话你就信,那我们算什么……"
风月轩仍是不甘心地追问一句,可是得到的只是夕景华渐行渐远的一道背影。魑魅一般的迷夜像是要将人一口吞进,风月轩拼尽力气大喊了一声夕景华的名字,然后周身一晃,跌坐在地上。
声如泣血的叫喊已经再唤不回夕景华。他这一次走得似乎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决。也许没有人知道这决然的身影下掩藏着怎样痛苦矛盾的表情。风月轩质问他的话其实他在心里也问过自己无数次,他对凤玉吟真能做到毫无怀疑全然信任么?他不能,他很明白自己不能。
已经被无情背叛过一次的人很难再将相信全然托出。可是夕景华亦明白,无论凤玉吟的回答是什么,自己都不会放弃他。他要的根本不是夕景华的一个回答,而是自己的一个决定。
他从前也不清楚自己能为凤玉吟做到何种地步,可是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这天下间,除了凤玉吟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他可以为凤玉吟背弃所有人,只换他与自己一生执手,相携天涯。
玉吟,现在的你,可是也在等着我的回答?
夕景华低笑一声,那笑声如一声悲叹在烈风中回旋,然后溘然消散。西风如吼,他临风而立,白色的衣袍随风而展,似欲乘风而去。掩在衣袖中的手慢慢伸出,掌心中,几枚金针在这风烈如刀的夜中黯然无光。夕景华的嘴角轻而又轻地弯起,从容不迫地一笑。
修冷秋若是知道自己从他那里偷师学来这刺穴的针法,会不会当场跟自己翻脸呢。不过那些事,还是等他有命回来再说吧,
虽然是第一次亲手为自己扎针,但早已在心中将修冷秋的每一个动作记得一丝不差的夕景华熟练得像个老手。随着那熟悉的剧痛游走全身,身体里最后的气力散入四肢百骸,夕景华喉头一阵腥甜,压制不住的那股四窜的内力令他心头一痛,一股血腥味冲口而出。然而,等夕景华将嘴角的血迹擦去之后,重新站直身体的夕景华就再看不出一点病态。仿佛片刻之前那个病骨支离的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他风华依旧,仍是当初那个长立于不败之地谈笑风生的鬼门宗主,
重新恢复血色的脸上满是傲然自负,夕景华拂袖间,衣袂翻飞,笑颜渐展,从军营里追出的云日慕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人,像是一瞬间回到了两人三青山上初识的那一日,林月斜落,他一支玉箫,一撇轻笑,奏一曲关山满月,离人悲歌。那是云日慕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因为那是夕景华给他的第一个笑容,
他曾一度以为这是自己毕生所求,黄泉碧落都愿随他而去。他一腔真情尽数交付,却不知他心挚爱另有其人。
大抵真是造化弄人吧,
云日慕自嘲地摇首苦笑,而站在他面前的夕景华已举足大步走远,他身法之快令云日慕惊诧不已。莫非这才是鬼门宗主夕景华该有的风姿?不是安坐于琴室一隅调弦弄曲的风流才子,亦不是与他月下对酒情意拳拳的西梁谋士。
"景华,你去哪里?"
慌忙中的一握,云日慕紧紧拉住夕景华的衣袖,"你去哪里……"
"北关。"夕景华不着痕迹地挣开云日慕的手,"去结束这场战争,带他回来。"
简明的回答让云日慕一时间找不到回应的话来,他痴然地望着眼前这个凌厉逼人的男子,好像那些书生的文气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个人为何能将自己掩藏得如此之好?
"你不能去。我不会让你领兵的。"
云日慕第一次在夕景华的面前感觉到这种气势逼人的压迫感,但是他没有退让。面对态度强硬的夕景华他其实是有足够的赢面的。他手握帅印,这军营中除了凤玉吟之外,再无人可凌驾于他之上,
"你没有资格命令我,云将军。"
夕景华淡然瞥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纸信笺递到云日慕的面前。云日慕正要展开一看,城墙上的守兵突然高声喊道,"北关的飞鸽急信!北关告急!"
城墙下的两个人闻声皆惊,可是夕景华却没有云日慕料想中那般惊慌失措,他脸上的异色一闪而过之后,云日慕看见他用眼神示意自己把信看完,可是云日慕的目光一落到那信上的落款处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信的末尾处,赫然印着一枚玺印。这封等同于圣旨一般的信件握在夕景华手中,几乎就是说现在的夕景华权力之大足以调配自己的整支军队!凤玉吟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难道说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自己?所谓的授以帅印委以重任不过就是一句谎话!
"将军可看清楚了,这信乃是陛下亲笔所书。"夕景华面色冷如清月,"既然我深得陛下信任,自当为君倾力。现在北关告急,我命你调集全城兵马,立即随我出城救驾。"
云日慕惊立当场,久久都未出一声。夕景华负手从他身侧走过,不屑看他一眼。过了不知多久,城头上战鼓声震得他头痛欲裂,他才回过神来。可是满心的愤怒已无处可说,夕景华现在的身份等若凤玉吟亲临。也就是说,其实他手中早已没有实权,一切都要受控于夕景华与凤玉吟,
这个事实让云日慕立时惊出一身的冷汗。他自认为已掩藏得极好,近日来的几场仗都是拼尽全力,绝没有半点不忠的表现,没想到凤玉吟仍是对他毫无信任。
云日慕的这个反应是在夕景华的预料之内的,这封凤玉吟几日前留给他的亲笔书函本不该这么早就拿出来示人。然而现在,北关受困,凤玉吟身陷险境,他身边的人又对凤玉吟多有敌意,夕景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信任任何一个人会全心全力去保护凤玉吟。这一次北关受袭,时间上快得有些不同寻常。照理说,双方夜间刚经历一场大战,现在正应该是休养生息之时,可是云清珏却在大军尚未恢复元气的时候向北关进攻,这么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云清珏不是个会冲动行事的人,他这么做,定然是有这么做的理由和把握,
北关城内屯有西梁精兵,外有城墙掩护,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力攻下北关?
夕景华一面在心里飞快地思索,一面已走到校场之上。集结在这里的军队因为听闻了北关被围的事情都震动不小。早间的那场小小的胜利令军营中士气陡增,所以到了这会儿听说云清珏反扑北关,个个都摩拳擦掌,想要趁着这场稳赢不输的仗谋得个军功回去衣锦还乡。
正是摸准了他们的心思,夕景华才敢在大煞了云日慕的威风之后毅然决定亲自领兵上阵。
此时间,天边微露曙色,露寒沾衣,凄霜遍地,校场周围燃起的长火将每个人面上的表情映照的鲜明起来,从营房里再次走出的夕景华已经穿上一身银色的铠甲,他倒提长锋走到军队的最前方。而在军队的某一侧,风月轩与修冷秋正冷眼望向这里。不用夕景华多做解释,修冷秋一眼就看出夕景华到底是怎么从重病中迅速恢复的。天下间,除了用金针刺穴,将身体里最后的劲力逼出别无他法,
他何时偷学的刺穴手法修冷秋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死死盯住那站得高高在上神采非凡的男子,气得一双手一直在抖,
"我这个做大夫的整日里劳心劳力为他保命,他却好,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已经失望之极的风月轩动了动双唇,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声苦笑来。她从前是多么希望能再次看到夕景华完好无恙地走到自己面前,可是没想到真的看到时,确实在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场面中,
夕景华已无回头之路了。
这两个深谙医道之人心里都很了然,那样的身体经过两次的金针刺穴,是绝难恢复如初的。就算是保命,恐怕也难……
"你随他去吧,生也好,死也好,都随他的愿。"
修冷秋临了,终于是不忍心再去看夕景华一眼。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夕景华只是昙花一现,等最绚烂的时刻过去了,等待他的,是最无情的凋谢,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风月轩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眼前,鬼门弟子惨死的画面就在眼前。她秀气的双眉紧紧一簇,然后,唇边一滴血沿着牙尖咬下的血痕一线落下,
血珠怦然落地,碎在尘埃里。她嘴边,泛出一丝干冷的笑容。

(五十)
夕景华的大军从淮南郡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就穿过龙井峡。野地里夜风四起,肃杀之气弥漫而来,不远处的北关正沉陷火海之中,城门外数十处的哨岗里尸骨如山,灼热的空气里血腥味令人作呕。夕景华骑在马上向北望去,城外的死寂与城中的杀喊声两相对比,真真叫人心惊,
"玉吟……"
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北关了,没想到仍是迟了一步。夕景华看到此情此景,不禁一阵心悸,马蹄已经尽量避开地上的尸首,然而仍是溅起了一片血浪。他勒紧马缰,竭力克制住胸口中的剧痛。
"小心!"
随着身后人的一声惊叫,早已燃得焦黑的哨台应声而倒,轰然一声在夕景华面前不远的地方摔了粉碎。台上火势蔓延,烧着了地上的人,顿时间如天倾火势,浓黑的烟漫过夕景华的双眼,他猛地一蹬马镫,一人策马直直向北关城门冲去。
被眼前鏖战过后的惨景所震惊的大军在久久的沉默过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啸天怒吼,浩浩汤汤的军队随即跟在夕景华的身后如洪水一般涌向北关城,
前方的数十座哨岗已然陷落,那么城里呢……
不敢往下再想的夕景华隐隐听见城头战鼓如雷,刀戟拼杀之声不绝于耳,像极了那一日他只身闯入淮南城时听到的鼓声,峻切,悲凉,秋意凛冽。
北关的城门早已被攻破,烈火焚烧的痕迹随处可见,更远的地方,重重人影在幽暗的火光里如皮影一般不那么真实。夕景华纵马拔剑,踏着一地的血泥杀入战阵,
从北关的南门涌入的大军一瞬间就冲到了内城外,也就在这里,逐渐将包围圈缩小的尸人就是在此处遇到了最顽固的反抗,他们从城外一直杀到这里,已经都负了伤,可是并没有丝毫痛感的尸人在完成任务之前是绝对不会停下的。彼此间的拉锯战也只不过是在消耗北关的兵力,而叛军的数量几乎没有任何减少。夕景华在看到双发厮杀之后,面色乌紫浑身浴血的人无论被利刃如何攻击都没有丝毫闪躲,而且有的人分明已经折断了手脚却还在向前挺进,仿佛那伤根本不在他身上一样,
夕景华起初还深觉不解,可是当他用自己手里的剑刺穿其中一人的身体时,那人脸上木然的表情让他一下子想到了答案,
是尸人!
从前在鬼门时他见识过百里胤控制的尸人,那种夺取活人神智,控制他们成为杀人工具的恐怖秘术曾一度是鬼门中的禁忌。没想到今日在大鹓国的战场上,竟还会看到有人使用!
夕景华因为曾经亲眼见过所以严令鬼门弟子不得使用这种秘术,如今这妖法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想而知此时夕景华心里的怒火。他大喝一声,一剑劈去,那刚刚倒下的士兵便眨眼间身首异处,但他仍旧长立不倒,依然保持着举刀杀敌的姿势。夕景华的座骑扬蹄长嘶,朝他的身上狠狠踏去,那尸身立时倒下,全身碎散成一堆模糊的血肉。
冲到内城外的大军一时间也被这些尸人的攻势吓,直到看见夕景华一剑劈下敌人首级才得知其中玄机,可是以他们的身手想要效仿何其之难。且不论尸人本身战力之强,成为尸人之后就更为勇猛,两军相杀之后他们才发现想要取敌首级绝非易事,
"殿下!大殿下!"
在城中抗敌的白风羽在夕景华冲进城门的一刹那就看到了他,可是他那时无暇分神,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来,冲到夕景华的身边来。周围杀退的尸人再次向他聚拢,而内城的西,南两面城门已经几乎快要被攻破,如果内城失守,那么北关就会失去最后一道屏障。从外涌来的大鹓兵马虽然可以暂时压制住这些发了疯的尸人,可是时间一久定然也与城外的守军一样成为尸人的刀下亡魂。
"上马!"
夕景华朝着马下的白风羽一伸手,"玉吟在什么地方?带我见他!"
他话音刚落,白风羽已拉住他的手,一脚踢翻围上来的尸人,"陛下还在军营里,那里有重兵把守,不会有事的……"
饶是白风羽这样的高手在经历了这么久的激战之后也渐渐露出疲态。他的肩上腿上都已经见红,想必也是受了不轻的伤。夕景华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更加急切地想要见到凤玉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旧伤好些了没有……
"大殿下,你的身体无事了么?"
坐在夕景华身后的白风羽因为此时靠得很近,所以能感觉到夕景华气息不稳,时强时弱。方才他看到夕景华一人独闯进来时就已经惊讶不已。他记得自己离开淮南郡的时候,夕景华似乎还在病着,现在不过是几个时辰未见,他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不要分心!"
夕景华听出白风羽话里的弦外之音,立即打断道,"不过是连夜赶路有些倦了,是玉吟他大惊小怪。"
他说完,还毫不在意地转头对白风羽笑道,"我这个鬼门宗主可不是白当的。"
虽然夕景华神情自若,可是白风羽却不能真正放下心来。这兄弟两个人是什么脾气他太清楚了,一个两个都是要强的主儿,
马蹄飞转,踏出一条血路来。被撞开的尸人一波又一波地围上来,马背上的白风羽挥剑退敌,漫天的血雨落在夕景华银色的铠甲上,黏腻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下,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尽湿,可是没有温度的血在这样的秋夜里只会越发让人觉得阴寒,
"咳……"
喉间冲出的腥甜被夕景华生生咽回去,他张开嘴用力呼吸了几下,想冲淡口中的血味,可是一张口,冷风直灌入身体让他周身一寒,
"大殿下,你真的没事?"
问完这句话的白风羽等了许久也未听到夕景华开口,此时,如飞的马蹄渐渐放慢,夕景华的眼前一身玄色泥金长衣的人握剑而立,夜色如墨,他长发随意挽起,再不似朝堂上那般肃然不可靠近。马上的人看到他,身体轻轻一震,他低下头,小声喘息了一下,然后在嘴角处弯出一个很美的弧线,
杀伐声似已远去,他直直坐在马上望着远处的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似曾相识的影子与眼前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分花拂柳的少年从繁华深处向自己直直走来,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唤上自己一声'哥'……
夕景华的视线模糊下去,他不甘心地睁大眼睛,还想把眼前的人再看清楚一点。可是,不管再怎么用尽力气去看,那个影子终于还是在夜色里黯淡下去……
他猛一抬掌就向自己刺入金针的胸口处拍去,白风羽大叫了一声,一手隔开他的掌,"不可!"
这一声惊呼让受困军营中的凤玉吟蓦然一惊,他望着营房里跪了一地的下人,怒而拂袖走到窗前,营外交战已有数个时辰,他却只能坐在这里等消息。
方才又莫名地一阵心慌意乱,凤玉吟不耐地看了看挡在自己面前的闻将军,突然抬起一脚将人狠狠踹开,闻将军身体一歪,随即又扑上来死死抱住凤玉吟的腿,"陛下龙体违和,万不可再涉险地!陛下若执意要去,就请先从微臣尸体上踏过!"
"你!"
凤玉吟正要发作,只见营外报信的士兵跌跌撞撞跑进来,他心急战事,顾不上与闻将军纠缠,朝着那两人大步走去。那两人见到凤玉吟双双给他跪下,凤玉吟上前扶住这两人,急道,"前方战况如何?"
那两人却并未直接回答,相互对视了一眼,凤玉吟左右看了一下,催促道,"还不快说,朕……"
那个'朕'字还没说完,只见这两人一掌一剑朝着凤玉吟的胸口直袭而来,他大惊之下抬手去挡,那剑险险从他手臂划过,割破了衣袖的一角,然而那一掌,确实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的胸口上……
"唔……"
仿佛整个胸口都被震碎了一样,急退了数步凤玉吟呕出一口血来,摇摇晃晃的身体颓然倒下。
"陛下!!"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等营中的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从黑暗中走出的两人已退去了身上的伪装,
一身黑衣的百里胤急掌劈开闻将军等人,他掌风带毒,众人受他一击不禁掩面后退。而云清珏则是趁机疾步掠向凤玉吟,两指按住他的要穴,凤玉吟本来已经震伤了内脏,现在又被他重手点穴,一时间气血不继。然而就在这种时候神智却是分外清晰的,他在即将倒地之时,拔出腰间的匕首冷不防向急欲擒住他的云清珏一剑刺去,云清珏头一偏,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拉到自己面前,
"陛下,胜负已定了。"
他说此话时,凤玉吟已经意识渐失。可是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感觉到自己的膝下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疼得他几乎咬碎满口的银牙,

"殿下,你现在觉得如何?"
匆匆为夕景华运功疗伤的白风羽见他脸色好转才敢收功。白风羽功力深厚过人,所习得的内功心法又属至阳,所以对夕景华的内伤很是有效。可是就在为他疗伤的时候,白风羽也感觉到夕景华的身体那不寻常的紊乱气息,转而想到他方才欲自伤来唤醒意识,这似乎与他从前在江湖上听闻的一种秘术相似。
"我好多了,多谢。"
夕景华勉强撑起身体,还要策马前行。白风羽无奈地摇摇头,抢过他手里的马缰,"殿下,你可是用金针刺穴之法强制提升内力压制病势?"
被白风羽一语点中的夕景华本还想敷衍过去,可是看到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只得故作轻松道,"大夫说这也算是疗法之一……"
"如此伤身的法子算是什么疗法,这大夫莫非是庸医不成?"
白风羽脸色一沉,执起夕景华的手腕,小心一探,登时整个人都震惊了,"殿下,你这身体怎么损伤到了这种地步!"
白风羽的一句'庸医'让夕景华忍痛笑出,那个向来恃才傲物的修冷秋若是听到他这么形容自己,只怕非得把他扎成个刺猬不可吧……
"我尚且撑得住,你听我说,这些尸人不易对付,如果是近身攻击寻常士兵很难挡住。再这么打下去,只怕我们的人再多也经不住他们屠杀。现在将内城四面的城门关上,然后让所有弓箭手上城墙,有多少箭就射多少,他们虽然不惧痛亦无意识,可是仍然还是活人,只要气竭血干一样会死。我们多拖一些时辰,胜得机会就多一成。"
"可是殿下,现在关闭城门,那城外的那些……"
夕景华无奈摇头,"顾不上了,能撤多少是多少,记住,一定要快!我担心云清珏就混在这些尸人中,再不行动,恐怕又会生变!"
这法子自夕景华口中说出的时候,白风羽几乎不能相信这是夕景华想出来的。如此一来,等于说是城外与叛军搏杀的大鹓士兵一样要死。关闭城门等于是断绝他们的生路,然而,夕景华的话却不无道理,尸人根本不是普通士兵应付得了的,再这样消耗下去,尸人入了内城,只怕整个北关里的人都要陪葬,
"我懂你的意思,我这就让他们撤回来!"
白风羽现在心里就算有再多的不忍也只能压在心里,城外已经是血流成河,这样的一场仗已经注定了就算是胜,也胜得惨淡。可是走到这个地步,不单是北关,整个大鹓也已经到了输不起的地步,
这次纵然平乱成功,可是凤玉吟带兵还朝之后,还要面对朝廷上民间里多大的压力他现在只是想想都觉得恐怖。
目送白风羽离开之后,夕景华又强自运功提起精神向军营方向奔去。他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只想马上就见到凤玉吟。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两人的这一次见面,却是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军营通向内城南门的路已经被持刀守在军营外的士兵让开,此时的云清珏正一手扣在凤玉吟的脖颈上,一手握剑自卫,而百里胤则是悠然负手跟在他的身后。闻将军因为忌惮他会再对凤玉吟不利,所以一直不敢出手。
方才他两掌同出,按在凤玉吟膝盖上的时候,闻将军几乎吓得瘫软在地上。那一瞬间他几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每一声都犹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开。旁边若不是有人扶着他,只怕他真会直接跪下求云清珏放过凤玉吟,
圣体受到如此损伤,他这个负责看顾的人只怕也难逃一死。现在云清珏提出要他准备一匹快马,打开北门放他们安然离开。此时非同小可,闻将军岂敢自作主张,奈何白风羽至今未归,眼下能做决定的只有他一人,
答应,或者不答应……
云清珏不屑地催促道,"闻大人,我还记得你当年在战场上作风何等果断,怎么到了这会儿倒婆婆妈妈起来?"
他冷笑之际,扣住凤玉吟的手又重了几分。由于凤玉吟的膝盖骨几乎已经被那两掌击碎,所以他现在根本无法站立,全靠云清珏从身后抱着他才能勉强支撑得住。好在他已被那阵剧痛彻底痛晕过去,否则要他清醒地面对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怕更是生不如死。
"切莫再伤陛下,你要走,走便是,走便是……"
眼看着凤玉吟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闻将军不敢不退。可是他转念一想,城外的叛军士气正盛,何以云清珏现在却如此急于脱身?
难道他打算放弃城里的这些人?
闻将军低首思量之际,营外马蹄声至。众人不约而同为那突然闯进的人让开一条道来。而云清珏则在看清来人之后,笑得更为猖狂道,"夕景华,我等你很久了。如果你不来,就算我杀了他,又有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只见百里胤突然间出手将他护在身后,云清珏起初不解,但在看到暗处缓步走来的夕景华之后,竟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他从前只听说夕景华这个人文采出众机智过人,可从未想过这样一个病痨的身上居然还会带着这么可怕的杀气,
云清珏看见夕景华一双赤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手中昏迷未醒的凤玉吟,好像那眼神就如剑一样直直捅进心窝。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听见百里胤苦笑道,"你这次真算是惹毛他了。我告诉你,夕景华的武功,绝对在你我二人之上,不想死得太惨的话,抓紧你手里的人,要是让他抢了回去,鬼门里多了去的酷刑在等着你我。"
他得了百里胤的意,更加不敢小看夕景华。那人虽是只身闯来,可是比起千军万马来却是要可怕得多。
"你伤了他,还想全身而退?"
平日里连发怒都显柔和的夕景华现在的声音阴冷得有些近乎残酷。他手里的剑跟盔甲上都沾着血迹,整个人又如受伤的猛兽一般,随时可能冲上来与人搏杀,所以这样的夕景华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胆战心惊,
他方才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一些军营的事,急得连马也顾不上骑,一路上全以轻功追来。他在心里做好了万般准备,可是真正等看到了才知道情况如此严峻。
"不过是强弩之末,夕景华,你的身体早在孙昊阳叛逃之时就已经开始衰弱,现在的你还有力气来救人么?恐怕跟他也差不多了吧,与其在这里与我们缠斗,不如放我们离开。这样也省些时间来为他看看那两条废掉的腿还有不有的医。"
百里胤哈哈一笑,抬起一只手臂挡在云清珏的身后。他看到夕景华的目光略有些迟疑地移动到凤玉吟的那双腿上,就在那一刹那,他飞身上前,黑色长袖如泼墨一般挥出,
"你们,罪无可恕!!!"
暴怒之下的夕景华面对百里胤的攻击完全不躲不避,他迎身向前,身法之快让百里胤完全看不到他如何出招,只能感觉到那剑锋在自己周身闪电一般划过,他急急避开几剑,可是等停下的时候,全身上下已经尽是伤口。暗红的血顺着黑色的长袍留下,百里胤诡秘地笑笑,沾着自己的带毒的血将那蛊虫朝夕景华身上尽数撒去,
寒意毕现的长剑在红光之中舞出最后一道极尽耀眼的蓝光,百里胤被那刺目的剑光晃得几乎看不清人影,他掩面躲避的时候,只感觉到身边有人疾步掠过,
"小心!"
声未至,人已到。被夕景华的剑法惊得呆立当场的云清珏正欲举剑退敌,可是怀里的人已经被先一步夺取。他心里大喊一声遭了,只见夕景华的极寒地面孔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胸口猛然一痛,那一剑,直直刺进他的身体,然而,不是要命的一剑。
他想起百里胤的话,鬼门里有数之不尽的酷刑在等着他们……
云清珏心里一片惨淡,举目去看夕景华,只看到他抱着凤玉吟后退数步,然后脚步一软,抱着人重重摔在地上。闻将军见势立马带人包围上来,百里胤与云清珏皆已负伤,不能再战,他朝围上来的众人挥出一把烟雾,然后架着云清珏纵深掠出高墙……
耳边喧闹的人声都已经远了,只有怀里的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在夕景华的耳边反复。他伸出手想去抚摸凤玉吟的面孔,可是看到自己一手的血又愣愣地停下。耳边闹哄哄的全是声音,视线也开始模糊,身体里急速流走的真气让他周身发寒……
"咳……"
一口血冲出喉咙,他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手臂一颤,差点就抱不住凤玉吟。偏偏是这个时候,凤玉吟被握住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他如梦初醒一样,痴痴地望着面前拼命挤出笑容的人,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再见面,物是人非……
"穿成这样……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动了动嘴角,想笑,眼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凤玉吟困难地把手抬起一点,身体一动,连带着受创的双腿剧痛不已。他疼得脸色急变,冷汗如雨。其实,不止是双腿,内伤也在断断续续地发作。
抬起的手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冰冷的手掌覆盖着他的手背。借着那点力,他碰到了夕景华的面孔。
怀里那只被击碎的玉箫颓然落下,摔在尘土里。夕景华颤抖着手把那支断箫拿起。碧色染血,这一次连重新结合的机会也没有了。凤玉吟怔怔地望着那箫,笑容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夕景华重新把他抱紧,
"别怕,哥哥在这里,别怕……"
幼时常常被挂在嘴边的耳语隔了十年的时间再次听到,感觉却是一样的熟悉。从前相依相靠的时光又回到眼前。不知是被谁从中截取了那十年,他恍惚间又回到□□处,
"哥哥不会放手的……"
他安心地点点头,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握紧那只手,然后他感觉那只手的主人沉沉地靠在自己的身上,再没有说任何话。
"哥……"
十年前他摔落井中,也是在一片黑暗里拼命叫着凤玉锦,那只手垂在井边死死地拉住他,似是要与他骨肉相连一般,
不放手,不要放手……
哪怕就此死去也好,至少能与你在一起。
就在他安然合上眼睛的一刹那,身体上的重量突然间消失。他来不及睁开眼,拉着他的那只手就被狠狠甩开,
"陛下!!"
冲上来的闻将军看到凤玉吟挣扎着要起来,而夕景华则是被风月轩猛然拉开,原本就已经力竭的两个人就这样被远远分开,甚至连反抗都不能,
"哥!"
双腿如钉在地上一样不能移动移动的凤玉吟推开拦住自己的闻将军,身体一个前倾,重重摔回地上,而风月轩目光冷冷地盯着他,毫不动容地扶着夕景华向外走去,
"玉吟……"
重伤之身的夕景华仍惦着凤玉吟不肯就此离开,风月轩强行点住他的穴道,将人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融进了晨雾中去……


"将军,侍郎大人不是吩咐我们绕过南门直接入内城接应皇上么,为何我们要在这里停下?"
云日慕的副官在望见内城东门的火光之后,对一早入城就停在这里不再向内进发的云日慕急道,"如今东门正在交战,闻大人那里是叛军进攻的重点,我们正好应该趁着这个机会立即入城救人才是!"
听到这话毫无所动地云日慕只是冷笑道,"身为主帅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跟随我多年,应该很清楚我的能力。怎么到了这会儿不仅对个书生的话言听计从,还质疑起我来?"
副将被他这么一说,吓得哪里还敢再多嘴,他们身后所领的这支军队中大多数人都是云家的旧部,多年来一直追随云日慕,可以说是唯他命是从。在从淮南郡出发之前,夕景华特地将这支亲兵调给云日慕,让他绕开主战场速速入内城接应凤玉吟。一来是看重这支军队战斗力强,二来也是方便云日慕指挥。可是云日慕在带领这支军队入城之后,确实如夕景华吩咐的那般绕开了南门,直接向西门挺进。可是,就在双方开战之后,这支队伍就一直停在这里再没有动过,
部下们虽然好奇却也不便多问,而云日慕此时间也是面上是装得镇定泰然,心里却一直是忐忑不安的。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入城是因为他很清楚,云清珏如今是孤注一掷要往北逃,他的这支军队很有可能在北关全军覆没,可是这些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的,如果他能够成功脱身,那么一旦让他召回四散各地的旧部,卷土重来就指日可待。因而眼下他会不计一切代价进攻,而如果他想把损失降到最低的话,城中的凤玉吟就一定是他的主要目标。这么说来,倘若自己的军队冲入内城救出凤玉吟的话,那么自己的这支亲兵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云日慕心里很清楚,云家在朝廷上已无地位,现在虽然几位王爷都与他同一战线,但是日后逼宫成功的话,凤玉吟退位,接下来即位的这个人,如果不是夕景华必然是凤怀璧。
这两个凤家人一旦得势都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在这种时候他必须要为自己积蓄实力,这样就算哪日他们真的对自己动起手来,自己也绝不会处于任人鱼肉的地位。
所以,这一仗,他选择作壁上观。等交战双方两败俱伤的时候自己再入城救人也不迟……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是出人意表的。云日慕的如意算盘还未打响就看到城南混战的人潮向城东涌来,尚不明缘由的云日慕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吼声裂云而出,他坐在高头骏马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前方发生何事?"
受惊的军队虽然距离南门的战场仍有些距离,可是依然能够感觉到那股摄人的杀气迎面而来,被云日慕派去探明情况的士兵不消片刻便匆匆忙忙策马回来,
"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内城南门门已经关上,被挡在城外的叛军久攻不下,正在向我们这个方向聚拢!"
"你说什么?!"
大惊之余的云日慕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然而黑暗中密集的人流却在眼前愈发清楚。事实由不得他不信,他不久前在城外已经看到了大战之后的惨象,他绝不想自己的亲兵也遭到同样的屠戮,
"去东门 快撤!"
慌不择路的云日慕无奈之下只能下令军队向东撤离,但是叛军的移动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而边挡边退的大鹓军队在于云日慕汇合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留在内城外的人多数抵挡不住尸人的进攻,而平日里训练有素的云家亲兵虽然战斗力极强,可是遇上这种近身搏斗的拼杀,已然是身处下风,
面对如此凶悍的军队,云日慕不敢与之缠斗,只一味向东撤去,然而叛军追击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们逃离的速度。转眼之间云日慕便陷入包围之中。此时就算他不想一战也是不能了。而更令他心惊的是,南面的城门也在缓缓闭合,换言之,如果他不能脱身,恐怕也是难逃一死。
一想到城外那些死状可怖的尸体,云日慕不禁心中一紧,他现在也顾不上什么大将风仪,只一心想着尽快撤回内城。身后那些穷追不舍的尸人出手既快又狠,寻常人在他们手上抵不过十招就毙命当场,但好在尚且有人拖住这些尸人,让云日慕有足够的时间逃离战场。他的快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像是困兽的垂死挣扎,在尸人的攻击下支离破碎的军队中哀嚎声此起彼伏,云日慕几乎不敢回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头,必定会被那惨景骇住。
马蹄疾驰间,苍茫的雾气从天边弥漫而来,而倒映在城墙上扭曲的人影依旧没有散去,云日慕眼看着东门就在眼前,咫尺之遥,近在手边一般,
最后的一线生机,他面上喜色渐露,可是,就在他快要接近之际,城门吱呀一声,缓慢而喑哑的声音一瞬间击溃了云日慕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
"不!!"
城门上仍留有人影,然而城门下却是一片阴暗。他朝着城楼上的人拼命挥手,叫喊的声音却被淹没在身后的喊杀声中,
在看到城门闭合的一刹那,,他想起了在出发前夕景华指着桌上北关城的地图微微露出的笑容,
他说,云将军,此次你领兵从东门而入,务必要救出陛下。大鹓国的生死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了……
可是他没有按照事先的计划行事。如果他在第一时间从东门冲入内城,那么现在,绝不会是这个下场……
当时夕景华对他说的一番话,原来是他最后的生机。他应该想到,夕景华不会那么放心地把凤玉吟的性命交到自己的手上,他从来都不曾相信过自己,
他这么安排,难道是一早就想到,自己不会冒险去救凤玉吟?
想明白了这最后一层的玄机,云日慕顿时有种想失声大笑的冲动。任自己算来算去,最后仍是参不透他的玲珑心思。走到今日这个局面,究竟是谁中了谁的局?
自己千般小心,万般部署,却独独轻忽了夕景华的厉害。自己明明就应该想到,云家一夜倾覆,两位兄长举兵叛乱,如此危亡之际凤玉吟授他以帅印,不仅是想借自己除去云清珏,更是要借云清珏除去自己。
云家虽灭,可是在朝廷上树大根深,凤玉吟之所以一直没有对自己动手,是要先稳住朝廷上那些从前云家的追随者。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在云家这件事上操之过急必然引起朝政不稳。所以他一开始没有明刀明枪地对自己下手,而是要借战乱,让自己无声无息地死在战场上……
背靠城门的云日慕知道现在不管自己如何敲打城门也不会有人为自己打开一条生路。而那些没有意识的尸人正在自己的面前一刀一刀地砍杀着那些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无路可逃了,
背后冰冷的城门里,凌乱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他看到城头火光突起,森森然地一排弓箭直直对着城下混战的人,
其实那些对于云日慕来说,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比起这些残忍无情的尸人,从前那个靠在自己怀中谈笑低语的男人,才是真正令人害怕的人吧,
一直没有出鞘的剑无声无息地被云日慕拔出,随着尸人的逼近,他已经感觉到那种寂灭一般的死亡正在靠近自己,
其实,是自己亲手扼断了生路,可是活下去的人,又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云日慕低低一笑,王爷们,就快要到了吧……
城头上燃火的箭矢已经对准了城下疯了一样四处砍杀的尸人。云日慕感觉到自己被绝望紧紧勒住了呼吸。他心有不甘,他还没有看到夕景华与凤玉吟凄惨的模样……
"云将军!!"
欲举剑自尽的云日慕在合上眼睛的同时听见城头上一声大喝。已经被浓烟迷住了双眼的云日慕茫然地看着城头上跳下纵身跳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应他的话就感觉整个人被带着凌空而起,
天底下精绝至此的轻功,也就只有出生白氏一族的白风羽才可能拥有。犹如噩梦未醒的云日慕木讷地望着这个将自己带离火海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将军,你怎么还留在城外,殿下不是说早安排你入城了么?"
安排?是啊,
云日慕才一落地,脚步还有些踉跄。生生死死就在眼前颠了个个儿。他差点就跟下面的人一样,葬身火海了……
"云将军,你觉得怎样,是受伤了么?"
毫不知情的白风羽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突然插入打破了夕景华的计划。他甚至有些庆幸如果不是自己正在东门指挥弓箭手,那么今日云日慕就必死无疑了。
"侍郎大人呢,他在哪里?"
阴冷的声音像是从地府深渊传出一样,白风羽疑惑地看着云日慕面上的惊惧之色褪尽后慢慢浮出的笑容。而云日慕只是轻轻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走近城墙向下张望了一眼,
夕景华要的不仅是他的命,而是要把整个云家都葬送在这场战争里啊,
他想到这个,嘴边的笑登时染上了一抹凄厉之色。
"侍郎大人已经入城去见陛下了,这会儿应该还留在军营里,云将军你……"
果然与他预料无二。夕景华嘴上说是信任他,把凤玉吟的性命全权交付,其实心里则是半分也不信他!
夕景华啊,饶是你料事如神,也还是得承认世事如棋。今日我不死,他日就是你与凤玉吟还债之日!
云日慕冷笑一声,拖着疲累不堪的身体从城墙上缓缓走下。身后,整个北关的外城被火光照得通透。人心,到底能经得出几次灼烧和折磨呢?
这场游戏,我输得太惨了,不能再输了……

(五十二)
凤玉吟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十多天后。北关外包围而来的叛军终究没有冲破最后一道防线,在数日的攻防战中,这些尸人的气力渐渐耗尽,攻势减弱之后北关中蛰伏多日的大军破门而出,将这些已经没有战斗力的尸人绞杀殆尽,然而直到最后都没有寻到云清珏与百里胤两人,
而这些事,凤玉吟都不曾亲身经历,只能从白风羽的口中得知。
他醒来时,身上的内伤已经算是大好,可是那双腿,却依旧没有什么知觉。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白风羽把几日来的战况一一说给他听,但这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心里最想问的那个人,不敢问,宁愿在心里相信他是无事的。最怕那层真相被戳破,连个盼头也没有……
那一日与夕景华分开的情景一直在他的梦里反反复复纠缠不去。梦的尽头处,夕景华站在他碰不到的地方,一步一步带着笑走远。他拼命地叫着,想要追过去,可是脚步沉重,总也追不上他。凤玉吟看见那双满是鲜血的手在自己面前划落,那个男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如烟而散,一点痕迹都找不回来……
于是在昏迷中一再地徘徊在噩梦中,往往一身冷汗却寻不到噩梦的出口。
心里的恐惧感太真实了。就像那一天他们突然被分开时,心被勒痛的感觉。
明明说好了不要放手的……
"陛下,陛下?"
床上的人又一次陷入梦魇的时候,白风羽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停下要说的话,小心地坐在他床边握住他的手,
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和你如此亲近。虽然你心里容不下他以外的人一丝一毫……
想起在另一间营房里足足半月都未踏出房门的夕景华,白风羽的手轻轻地颤了一下。他之前已经无数次地想去探望夕景华,可是都被毫不客气地赶在门外。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夕景华,可是从那一日他的脉象看来,夕景华的身体已经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这次又因为云清珏的事拼尽了内力,结果可想而知。当时他虽然不在场,可是单单从闻将军那里听说来的片段就足以令他震动,
望着床上沉沉睡去的人,白风羽无声地摇了摇头,握住的手舍不得放开,可是他也知道,能把他从噩梦里唤醒的人,永远不会是自己。
营房里昏沉的烛火在风中忽明忽暗,死一样的静默让人难捱。白风羽放下凤玉吟的手,站直了身体打算离开这屋子到外面去透一口气。连日来他一直陪在凤玉吟的身边,分明听见他在梦里一直叫着夕景华,可是醒来却不见他询问一句。白风羽清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然而他无从劝起,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夕景华的近况。现在的凤玉吟已经经不起任何谎言的瞒骗,他不愿给他一个虚伪的假象再让他承受更深的打击,
"王爷,王爷,你们不能进去……"
白风羽正要出门,突然就听到军营外侍从的叫嚷声。他一个愣神,推门而出,赫然看到院落中几位老王爷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面前那个痴傻的'凤玉锦'正瑟瑟发抖地蜷在地上。白风羽刚要上前问明缘由,只见二王爷一步上前对他挥手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不必在这里伺候了,让人都撤了吧。"
白风羽听这语气,心里的疑问又深了几分。几位王爷怎么突然从京城赶来,而且还是几个人一起出现在这里。最古怪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带来'凤玉锦'?看这个势头,像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几位王爷恕罪,皇上他此刻还在病中,实在不宜打扰,请几位王爷……"
他话还没说完,二王爷便不耐烦地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将白风羽围住,"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本王自然有分寸,无需你多言。"
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虽然鬓发已斑,可是风采犹在。在面对白风羽时,凤家皇族的威严表现得淋漓尽致,白风羽知道这次数位王爷同时出现绝对没无好事,自己现在退开,危险的就是凤玉吟,所以现在他绝对不能退,不能退!
"白风羽,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二王爷冷冷抛去了一记不屑的眼神,侍卫们得他授意,纷纷抽出佩剑向白风羽逼近。其实以白风羽的武功,要撂倒这些普通侍卫易如反掌,可是现在他尚不知几位王爷的来意,擅自动手恐怕会对凤玉吟更加不利。
"风羽,让他们进来吧,"
双方僵持之时,营房里忽而传出凤玉吟的声音。一如他从前那样冷冽而不带感情。白风羽讶然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房里的人似是知道他的用意一样,又道,"他们千里迢迢赶来见朕,必然事出有因,请几位皇叔进来吧。"
房门被打开时,凤玉吟已经起身,侍从们扶他在桌边做好。他病的久了,脸色还不太好,可是穿上平日里那身玄色的长袍之后,整个人也精神了一些,全不像方才在床上那般虚弱。
几位王爷在路上也听说了凤玉吟重兵受伤的事,以为他必然下场凄惨,可是现在一看,除了脸上有些倦色以外,凤玉吟和平日里坐在朝堂上根本毫无区别。
见到凤玉吟,几位王爷也不行礼,而是极无礼地将吓得面无人色的'凤玉锦'推到凤玉吟的面前。那个虽然无知却也晓得害怕的人重重地摔落在凤玉吟的脚下,如果不是他此时行动不便,他定然会去扶起这个相伴他十年之久的'哥哥',尽管他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可是在他眼中,这个人,也算得上半个哥哥吧……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看到'凤玉锦'时,凤玉吟已经隐隐感觉到下面即将发生的事。几位老王爷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这里,身边又带着凤玉锦,一副要逼宫的架势,看样子是得了什么风吹草动,又要拿长子继位一事来找他麻烦。
"什么意思,凤玉吟,本王倒想问问你什么意思。"
二王爷双眉一扬,将袖中的一纸信笺丢在凤玉吟的面前,"这是十年前贵妃娘娘的亲笔书函,信上说了什么要本王一一念给你听么?"
信笺落在地上,凤玉吟不为所动地坐着,看也不看一眼,"那就有劳二皇叔给朕念来听听了,朕倒想知道你又在哪里听了闲言闲语就敢跑到朕的面前放肆!"
那纸信笺坐实了凤玉吟的猜想。夕景华的真实身份被他们发现了……
"凤玉吟,你何必故作镇定,信上写的什么你会不知道?"
二王爷边说,边拉着地上的凤玉锦,他一手抓着凤玉锦散乱的长发,一手握着匕首抵在他的颈边,锋利的匕首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鲜红的血从中渗出,看得人触目惊心。白风羽见状就要上前阻止却被凤玉吟以眼神制止,
"二皇叔,朕最后问你一句,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凤玉吟的手紧紧按在木椅上,强行按下心头的怒火,"朕希望你想清楚下面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硬撑么,凤玉吟。这个贱民身体里根本没有凤家的血脉,早在十年前你为了夺位,谋害大皇子凤玉锦,令他不得已逃亡宫外,你为避人耳目,找来这个替身让他装疯卖傻十年之久。你用意何在,难道要要我明说么?你根本是蓄意夺位,罪同乱臣贼子,若是云家叛乱当死,那么你也一样要死!"
趾高气昂的二王爷把凤玉锦重新推回到凤玉吟的身边,这次他牢牢抱住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怜人,像从前一样把他揽在怀里小心安慰。十年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习惯把这个人当作真正的哥哥来爱,来保护。他十年前不曾勇敢地站在凤玉锦面前为他挡去那些无妄之灾,可是现在,他会用尽全力来守护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望见凤玉吟如此小心地把'凤玉锦'护在自己怀里,二王爷不禁嗤笑一声,"凤玉吟,你可真会做戏。你不承认也行,我们大可以滴血认亲,让所有都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凤玉锦。来人,去把侍郎大人请过来……"
"你敢!"
听到他说夕景华,凤玉吟猛一拍桌子,几乎就要站起来。白风羽心惊地看到他重伤的双腿狠狠一颤,剧痛走遍全身。凤玉吟脸色稍一变,随即又立刻恢复过来,
他的拳头藏在袖中捏得死紧,只怕下一刻就会痛得晕过去。
"你敢去打扰他,休怪朕不留情面!"
"凤玉吟,这么说你是心虚了?"
步步紧逼的二王爷毫不畏惧地走到凤玉吟的面前,他此刻正是居高临下正视凤玉吟,头一次在这个侄儿面前有种大权在握的优越感,
然而这种优越感并不能持续太久的时间,因为凤玉吟接下来的话就足以让他们不言以对。
"当年朕的太子之位乃是父皇所封,众位王爷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今你们质疑朕的王位来路不正,莫非是对父皇的决定有所不满么?你们说这个凤玉锦是假,朕为何不能说你们这所谓的亲笔书函是假?天下之大,什么奇人都有,朕为何不能怀疑你们这是在伪造证据,蓄意挑起事端?况且朕与皇兄乃是天皇贵胄,万金之体,你们说要滴血认亲就是冒犯圣体。朕记得本朝律例中对你们今日的行为所定的罪行,足以处以车裂之刑!"
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二王爷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愣了愣,还想找出什么反驳之词,凤玉吟却抢先一步,又道,"不过朕知道皇叔此举,定然是受人挑唆,不是真心为之。朕现在给你个机会,你告诉朕,这些荒谬之词到底出自谁人之口,朕可以保证,今日你们冲撞一事暂可不予计较。"
被凤玉吟的一番话唬住的二王爷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后面不敢说话的各位王爷,大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不过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可能轻易罢手。他向后又退了两步,重新挺直了身体,大声道,"皇室血脉轻忽不得,既然有谣言传出,你身为一国之君,理当出面澄清。如此闪烁其词,避而不谈,岂非心中有鬼?凤玉吟,你身为国君我们冒犯不得,可是你忘了,先皇驾崩之时曾赐予我们几位王爷特权,若是国君有失德之处,我们可废君重立。你扪心自问,可有失德之处?云家叛乱,你集全国之兵力北上平乱,结果一战之后,死伤大半,国库亏空,而且战后这数万兵丁的孤儿寡妇如何安置?倘不是你针对云家,绝不至于惹来如此之大的祸事,现在大鹓国上下又因皇室血统一事传得流言遍地,动荡不安。这种种作为,岂非失德?"
"


二王爷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似是全然不将君臣礼节放在眼里。凤玉吟已经隐忍多时,现在看到二王爷得寸进尺,越发放肆,就算是他再大的度量也不由恼火起来。二王爷终于看到凤玉吟露出忍无可忍的表情,心里好不得意了一阵。毕竟要把深谙帝王之道的凤玉吟逼到当场变色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那么二皇叔你告诉朕,这个龙椅换你来坐,你当如何?你说朕平乱是失德,那么放任云家在朝廷中做大势力而不闻不问?"
二王爷自以为身处上风,所以应起凤玉吟的话来也是毫不含糊,丝毫没有察觉到凤玉吟这话里另含杀机。"若本王说,历朝历代的党派之争都是无可避免的,强行镇压势必影响朝纲,拿这次云家叛乱的事情来说,如果不是你急于求成,云家兄弟绝不会这么快举兵起义。你本可以怀柔手段安抚云家,完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说到底,是你对局势把握不准才会引来战祸。再说你亲政时日不长就急着削藩揽权,专断独行,朝中不服者甚多,如此治国,怎能不乱?"
凤玉吟耐心听二王爷把话说完后,原本已经泛出些怒色的面孔上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他端起桌边的茶,浅浅呷了一口,
"皇叔这般深思熟虑倒是让朕汗颜了,不如,朕这个皇帝让二皇叔来做如何?"
他这一句话说得颇为悠然,仿佛寻常人家的说笑一样,可是听到这话,在场的所有王爷都是笑不出来了。他这一句话看似戏言,可是谁敢应承?就是来势汹汹的二王爷也不敢接这个话头,
凤玉吟言毕,环顾了周围一圈,然后捻起一块糕点送到'凤玉锦'的嘴边。那痴儿显然是受了惊吓,呆呆地望着凤玉吟手中的糕点,又转头畏惧地望了一下面目板滞的二王爷,整个人颤栗地抖了一下,接到手里的糕点顷刻落在地上,摔了粉碎,
"别怕,有朕在,没事的。"
他安慰地握了握凤玉锦的手,在转脸看向诸位王爷的同时,脸上温和的笑容霎时间消失无踪,"怎么,二皇叔为何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言辞凿凿地说朕失德么,既然父皇予你们特权,准你们废帝立新,那你们还犹豫什么?把朕的罪名一条一条列出来然后昭告天下便是,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北关逼朕认罪?二皇叔,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当真以为朕不知道?朕登基之时你几次三番刁难,继而削藩之时又欲抗旨不尊,现在更荒谬到怀疑朕的皇兄不是皇族中人,朕从前念及你们是族中长辈,能忍则忍,然而如今既然你是觊觎朕的皇位,那此事必定不能善了!你嘴上说是为皇兄的事而来,大鹓国中谁都知道朕的皇兄因病成疯十年之久,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战乱之际跑到朕的面前旧事重提,如果说你不是乘人之危想落井下石,朕实在找不到别的话来解释。说到底,血统一事根本是个幌子,是你想借此机会犯上作乱,篡夺皇位!"
凤玉吟的一席话不知不觉中就把这个想用血统一事欲盖弥彰的二王爷拉进了漩涡的中心。
"你……你……本王何曾觊觎过你的王位,你,你这是欲加之罪,本王绝不会承认的!"
二王爷一时间被问得语塞,他此次前来北关自然是有自己的私心,之前云日慕书信给他时就告诉他真正的凤玉锦就是一直待在凤玉吟身边的西梁降臣,这个文弱的书生二王爷也曾有耳闻,知道他一向体弱多病,一身的文人气,比起向来雷厉风行一言九鼎的凤玉吟,自然这个从小就柔弱的哥哥要容易控制得多。况且,凤玉吟这次离京将生杀大权都交给了凤怀璧,显然是不愿他们这些长辈插手朝政。如果他们在京中有什么异动必然会硬起凤怀璧的注意,到时候不但不能废帝,恐怕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难保。之所以不远千里赶到北关成城,就是要趁凤玉吟大伤元气之时杀他个猝不及防。而且倘若就像云日慕心中所言,这次能把凤玉吟从皇位上拉下来,然后扶植凤玉锦登上皇位,不但能抑制凤怀璧的权力,还能夺回他们当初因削藩而丧失的地位。
"你不承认?"凤玉吟干笑了一声,让二王爷不禁毛骨悚然,"不是怀有谋逆之心,你何故携同诸位王爷前来逼宫?不是另有所图,你何故对朕皇兄身世的谣言如此热心?朕所言是欲加之罪还是证据确凿,皇叔你心里会不清楚么?"
末了,凤玉吟一把抓住二王爷手中的匕首,按在自己的手腕上,刀刃几乎陷入肉中,二王爷震惊之余,听到凤玉吟幽幽道,"你想滴血认亲,朕大可随你的愿,不过,待真相大白之后,这后果皇叔承担得起吗?还是说,诸位皇叔觉得法不责众,所以有恃无恐呢?"
他说完,匕首又深了几分,眼看着就要割破血肉,白风羽在一边看着,只恨不能冲上来将这些咄咄逼人的王爷杀个痛快。
"陛下,老臣知罪,老臣知罪,"
不等凤玉吟手腕的血滴落地上,众位王爷中已经有人颤巍巍地给他跪下,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二王爷本来还想强撑,可是没想到这些终日饱食无忧的老王爷居然这么经不起吓,凤玉吟才一发狠就一个个软了骨头再不敢坚持。
"你们!"
气得直跺脚的二王爷怒瞪着躲在凤玉吟身后的凤玉锦,那傻子被他一瞪,吓得登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抓紧了凤玉吟的衣服,把身体往他后面缩,二王爷气急败坏,冲他吼道,"你说,你自己说,十年前你从哪里来,生母何人,谁把你带进宫来的,明明只是个贱民,只要一验血亲就能知晓了,只要……"
他说着,疯了一样扑向凤玉吟,抓住他受伤的手腕就要取血,白风羽见势知道不能再沉默,他飞身上前,一掌直劈二王爷的脉门,二王爷一时不察,只觉得眼前一黑,重重摔在地上,白风羽再以一指点住他的要穴,令他不能动弹。余人看到这种情景,惊惶之余更是连连叩首不敢抬头。二王爷既已捉住,白风羽丢下人慌忙握住凤玉吟的手,对外大声喊道,"来人,快去把修大夫请来!"
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的凤玉锦吓得马上大哭起来,凤玉吟此时脸色惨白可仍是耐心哄他,白风羽苦笑着望着这'兄弟'二人,转而回头对各位吓破了胆的王爷道,"既然诸位王爷已然认罪,那么就委屈各位王爷先去大牢里住上几日了。待陛下好生休养之后再做定夺……"
"不必了,"
凤玉吟打断白风羽的话,对众人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各位皇叔不过是一时识人不明,受了蒙蔽,都放了吧。至于他,"
他说着,瞥了一眼晕死过去的二王爷,"先行收押,待朕休息过后再慢慢审问。"

(五十三)
修冷秋赶到营房的时候,凤玉吟正坐在床边哄着受惊过度的凤玉锦,他手腕上的血已经止住,可是脸上仍有些掩饰不了的虚弱。本来就是重伤未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惊涛骇浪,人怎么可能还撑得住?
凤玉锦全不知情地紧紧攥住凤玉吟的衣袖,好像很怕他会随时离开,他不太会说话,只能含含糊糊地喊出凤玉吟的名字,可是听到他模糊不清的声音凤玉吟仍是笑得很开心,宠溺地摸着他的发顶,俨然如亲人一般,
彼此间无知地相偎了十年之久,其间的感情想必是深的吧。
修冷秋站在营房门口轻轻咳了一声,凤玉吟抬起头朝他招手示意进来。此时的修冷秋满怀心事,尤其在看到这副模样的凤玉吟之后,有些话就真的不知如何说起了,
"还好,伤口不深,不过你现在身体不比从前,自己还是要小心调理,"
一边开着药方一边嘱咐毕恭毕敬站在身边的白风羽。他们从前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只是匆匆忙忙的一眼,可是印象里这个男人似乎该是那种卓然而立傲骨凌人的人,却未想他原来也有这样俯首低眉的时候,
替凤玉吟小心诊治了伤口之后,修冷秋又仔细看过他膝盖的伤势,白风羽一直很紧张凤玉吟的腿伤,现在看到修冷秋一直愁眉不展,心里更是着急,连声向他询问伤势。修冷秋原本是不愿搭理他的,可是看到他那副心急如焚的样子,难得地软了心,宽慰了他几句。可是白风羽却听得出来,这些话里刻意隐瞒了什么。大夫不肯明说的,难道是凤玉吟的腿伤真的严重到不能医治?
原本白风羽还想从修冷秋口中探出点实情来,可是凤玉吟却不等他开口就命他退下,白风羽无奈之下只能合门离开。坐在房中低首把玩手中金针的修冷秋等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后才又开口直接道,
"你是不是想问宗主的情况?"
被点中心事的凤玉吟正位睡熟的凤玉锦合上被子,听到修冷秋的话,手上顿了一顿,许久之后才点头承认,"朕不想听假话,你可以据实以告么?"
"其实与其关心宗主,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这双腿。我方才劝他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假的。"
"朕听得出来。你不太会说谎,跟你们宗主比起来,差太多了。"
凤玉吟嘴边扯出一点笑意,可是苦涩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法维持。他不是那种豁达到一切听天由命的人,不可能对即将失去一双腿这种事实无动于衷。可是,心里有再多苦,他还能对谁说,他甚至不敢这个样子去见夕景华,
如果他知道这双腿因为云清珏的两掌可能就此废掉,他会怎样?
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夕景华,却没想到频出状况的自己却成了夕景华最大的拖累。
不是他,也许夕景华还是那个逍遥世间,无欲无求的江湖人。不必经历那么多凶险,也不用为自己一再忧心伤身,
可是这么想着,又会有许多的不甘心。
"这腿,也不是不能医,只是……"
"说说他吧,其他的朕不想多听。"
凤玉吟厌倦地打断了修冷秋的话,他将面孔转向帘帐中睡得平静无声的凤玉锦,第一次有种累到想要逃离的感觉,
"宗主直到今日都未完全清醒过来,可是中途有一次他睁开眼,抓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不要让玉吟知道。我认识他有十年了,我熟悉他的一切甚至可以说远超过你,可是他的心我始终看不透。凤玉吟,你看得透么?"
他看得透么?
凤玉吟无意识地伸手按住手臂上那道十年前的疤痕。没有那么痛了,可是一直横在心里。也许心底最深的地方,始终无法完全摆脱那种愧疚吧。因而觉得夕景华的爱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可是又贪婪地不想放开,
他想补偿,想要比夕景华付出更多的感情来弥补这道旧伤。然而这些决心往往又是苍白无力的,事情演变到了最后,欠债累累的仍是他自己。
"多余的话我对你说来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只能跟你说,他病得很重,重到连我都无能为力。我日日为他施针吊命,但也只是延缓他的痛苦而已。有时候死是件很容易的事,对吧。至少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死比活着要容易得多。"
一个死字,说得凤玉吟背上冷汗涔涔。
"他不会死的……他……"
"就是为了你这句话,他才拼命撑着最后一口气。你对他来说,是命里逃不开的劫。但是,也许反之亦然。凤玉吟,我有个方法能救他,可是,救完了他,你或许就再也不能见他了。"
始终注视着凤玉吟的修冷秋最后终于露出了一点痛苦之色,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胸中还是闷得难受。因为他从凤玉吟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让他觉得悲哀的执着,
与夕景华太过相似的执着,飞蛾扑火的表情。
"宗主他奇经八脉皆已受损,血气干涸,但如果用嫡亲之人的血,以血换血,兴许能救他一条命。可是这么做,换血之人难逃一死。"
修冷秋飞快地把话说完之后,得到的是凤玉吟一阵的沉默。
"事成之后,你会把他带去哪里?"
"离开大鹓,永不回来。"
"那他,可会忘了朕?"
"宗主如果知道是你拿命来救他,势必痛苦一生。等他醒来,我会帮他消去所有的记忆,关于你的,大鹓的,他都不会记得。"
冷漠的声音维持到了最后也慢慢开始颤抖,可是此时的凤玉吟却满意地笑了出来,
"好,朕信你。"
不能相见,不如相忘。只当这世上,从未有过凤玉吟……


北关城,地牢。
因为终年隔绝阳光而幽暗潮湿的牢房里呛人的霉味四处弥漫。由于之前的叛乱,地牢里的犯人不是趁乱逃走就是被捉去充作兵丁,所以此时的地牢中除了不久前送来的二王爷凤岳弘之外再无其他人。
牢中因为湿气太重,所以连火照出的光都显得死气沉沉。端坐在牢房里闭目养神的凤岳弘在听到牢房外传来的开锁声时,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牢房外脚步声渐近,他从草铺上站起身来,弹去衣上的灰尘,缓步踱向阴森森的走廊,在木栏边停下脚步,
"微臣方才听闻二王爷在皇上面前做了场好戏啊,"
已经退去战甲的云日慕举着火把笑意满面地走到凤岳弘的面前。他一身素净简单的长袍,没有了战场上的戾气,笑起来还带着点少年轻狂的恣肆之态。但无论他的笑容看上去如何的不谙世事,凤岳弘也绝对不会轻看他。
从云日慕给他送来的第一封信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在云家覆灭后看似孤立无援的年轻将军日后若不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那必然是自己要小心提防的敌人。
"怎么,云将军这是赶来看戏么?"
立在黑暗中的凤岳弘扬眉一笑,与不久前在凤玉吟面前失态疯癫的凤岳弘判若两人。云日慕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脸玩味的表情,一路上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二王爷这一招叫什么?投石问路?"
凤岳弘哈哈笑道,"看来本王与云将军的默契不减啊。本王这块石头投下去之后,你猜结果如何?"
"王爷身在牢中却仍是春风满面,微臣想王爷必然是问到了想要的答案了吧。"
云日慕面上一派于己无关的神色,心里却早已是窃喜不已。他早该知道这些在后宫斗争中浸淫了多年的老狐狸们怎么可能被凤玉吟一唬就吓破了胆。况且事关帝位,这些汲汲于权力地位的皇族中人更是不可能临阵退缩,
"凤玉吟还是缺了那么点定力啊。有些事越想掩饰就暴露得越彻底,他想以退为进,逼诸位王爷放弃滴血验亲,我们就顺他的意思,让他先得意几天。云将军,这北关城里的大军你还是要抓紧时间撤走,本王可是在牢里等着你的好消息啊。"
凤岳弘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神色与之前他在凤玉吟面前露出的那种得意大有不同。他阴鸷的眼神深处暗藏一线杀机,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云日慕小心偷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畏惧感,
"对了,凤玉锦那里怎么样,他的病有起色了吗?本王从京城带来的药都给他送去了?"
"送是送了,只是……"
云日慕顿了顿,故意叹了口气,"王爷应该知道吧,他们兄弟两个人,确实有些……"
"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情爱之事譬如朝露,比起万人之上的权力地位实在不足一提。凤家出生的人,有几个能真正摆脱那张龙椅的桎梏?凤玉锦也一样,当真是清心无欲别无所求,当初他又为何回到大鹓来?"
云日慕听着这番话,心里暗暗苦笑,夕景华对凤玉吟的用情之深,恐怕真要他拿整个天下来换一个凤玉吟,他都不会犹豫,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云日慕没有把心里的忧虑直接说出来,而是对凤岳弘婉转道,"大殿下愿不愿坐这个龙椅微臣是不清楚,不过,有件事微臣说出来,王爷必定会有兴趣的。"
"哦?"
凤岳弘修长的双眉微微一挑,显然是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不妨说来听听。"
"微臣知道想要凤玉吟乖乖滴血验亲绝非易事,可是,微臣听闻大殿下他现在病势沉重,须嫡亲之人的血做药引方能医治。纵观这北关城中,除了凤玉吟,谁还有这个本事去救大殿下?王爷难道不觉得这是天赐的机会么?"
"此话当真?"
云日慕的话引得凤岳弘眼中精光一闪,但他生性多疑,又不免多问一句,"你从何处得知,这消息确切么?"
想起下午时在营房外遇到的那个傻丫头,云日慕不禁得意一笑,"将这消息告知微臣的,正是当初那个为我们拿到王妃亲笔书函之人。她与大殿下颇有渊源,所以微臣认为,她的话大可不必怀疑。"
"果真如此的话,那本王便可省去不少心思。现在只需静候等凤玉锦醒来,到时候,真假皇子的案子定然会震动朝野的。本王倒想看看那时凤怀璧还怎么保得住凤玉吟这个皇帝!"
殊途同归的两个人就在这幽暗的牢房无声地相视一笑……

(五十四)
千里江山黯淡中,总是悲秋意(注)
一场大战之后的北关更显萧瑟,城外焚烧尸骸的浓烟遮蔽了整个北关城三天三夜才散,此间一直遵循修冷秋医嘱以药浴调理身体的凤玉吟整日里除了待在夕景华的房中便再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先前一直避而不见是怕夕景华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又会动怒伤身,可是现在这点担忧也成了多余。因为这个一直躺在床上全无声息的人始终没有睁开眼。
其实不只是他,要强的夕景华也不愿凤玉吟看到自己气息奄奄的惨样吧。想起与他在三青山上第一次遇见,这个看似容易驯服的文人在战败之后直直地撞向自己手中的利剑,那是他头一遭如此鲜明地感觉到心惊肉跳的震撼。然后是将他强行带回宫中,逼着病中的他在自己面前吃下整整一桌的饭菜,看见他趴在桌上痛得直不起腰的样子,自己却并没有得到什么施虐的快感,反而是破天荒地抱起了他,在他昏睡的时候偷偷盯着他看了许久。那时尚不知真相的自己也曾疑惑为何会在这个人身上找到与当年的凤玉锦相似的影子,自己一边推拒这种感觉,一边却不可自拔地陷入他精心设计好的温柔中去。
直到有一日他得知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了这个在自己总是恭顺但又偶尔会不知进退出手冒犯的男人正是自己当年背叛之人,惶惑之间,他把爱错当成了恨,想逼着自己对他狠心,却到底拗不过他一声声迫人的追问,挡不住他全心相付的一片深情。
他说很喜欢听自己叫他哥哥,可是这个称谓自己却不能堂堂正正地给他。
连个身份都无法交还给他的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他如此迷恋?
"玉吟……"
床上的人呻吟一般的声音让出神的凤玉吟立时来了精神,他紧张地抓住夕景华的手,等着他下一刻睁开眼睛的动作。可是几日下来已经习惯了在失望与希望间徘徊跌宕的他在又一次看到夕景华昏沉睡去之后仍是有种心被揪痛的感觉,
修冷秋已经很清楚地告诉过他,眼下的夕景华是不可能恢复神智的,无论是他的体力还是意识都已经脆弱到了极点。换言之,倘若哪一日凤玉吟真的看到清清楚楚醒来的夕景华,那么也就是说他的身体是确实到了药石枉然的地步,
回光返照那个词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凤玉吟的心上。他每日盼着夕景华醒来,可是又怕见到他醒来。他怕夕景华撑不到自己内伤痊愈的那一日,那时就算自己费尽心血也换不回他的一条命,
"就容我自私一次可好?这次,换我来救你,"
已经无法传入夕景华耳中的话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凤玉吟慢慢抚过夕景华瘦削苍白的脸,触到他时,这个身体冰冷得让人吃惊。凤玉吟靠在他的枕边,感觉到那微薄到随时可能断绝的呼吸萦绕在自己的鼻息间,靠得这么近,却还是觉得遥远,
他的吻在夕景华的额头,眼角,鼻梁上蜻蜓点水一样扫过,最后落在没有血色的唇上。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他吻住时,两个人之间火热得让人无法拒绝的温度。怎么一转眼,他连回应自己都不能了?
眼前靠得极近的人安静得没有任何动作,抱在怀里时才能感觉到身体轻微的起伏。凤玉吟用力抱紧了他,不想错过他身体的任何一丝反应,
将尽的生命里仅存的这点时间,他想把自己能给出的,全都给他……

"陛下这个样子,我不放心离开。修大夫,大殿下他当真有的医?"
无声无息站在门外的白风羽满是担忧地看了看与他并肩而立的修冷秋。之前凤玉吟屏退了所有人交给他一封信,说是要他亲自带回京城交给凤怀璧。至于信里的内容,凤玉吟没有多说,白风羽也不能多问。可是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感觉。觉得自己这么一走,有些事就会悄然发生,
修冷秋这几日因为替凤玉吟看诊的缘故,与白风羽经常碰面。修冷秋知道白风羽的整颗心都扑在凤玉吟的身上,所以硬是把自己折腾得日日神思恍惚,憔悴不已。修冷秋一个人照顾两个病人已经是疲于应付,风月轩那丫头在凤玉吟搬来夕景华房间后就天天避而不见,这时候要是白风羽再病倒,只怕修冷秋这号称鬼门第一的神医也是要欲哭无泪了。
好在这个白风羽很快就要赶回京城去。要是再让他整日整日跟在自己后面手忙脚乱帮倒忙,修冷秋自己都会疯的。
不过,难得官场上走下来的人生得这般正直的心肠。虽是笨了一些,听话不得要领,深情错付又不肯回头。
修冷秋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哼了一声,"若是信不过我,还请我来做什么?不放心就把你家主子领回去,我们各管各的,谁也别怨谁。"
几日下来在修冷秋面前尽遭责骂的白风羽早已经是没了脾气。他武功虽然高出修冷秋不知多少,可是嘴上的功夫,那委实只有受气的份。好在他能忍能捱,忘得也快,
"修大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再有变数,陛下他现在这样,已经承受不起了。"
一时不慎又戳中修冷秋痛处的白风羽看见他脸色一变,知道不好,沉下心等着受他数落。奇怪的是这次修冷秋居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目光幽幽地盯着房里的人愣了许久,
"你放心走吧,这里有我看着,总不会再出事的。"
他说得一阵心虚,不敢正眼去看白风羽。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怕被他看久了自己早已决定的事又要动摇,
若是他回来却再也看不到凤玉吟了,一定会恨死他这个'庸医'吧。在他心里,到底是凤玉吟重要过夕景华的。
人人都有私心。他自己也有。


白风羽离开北关之后,凤玉吟因为夕景华的病也无心情去盘查凤岳弘,城里的大小事宜全权交予云日慕来处理。而这期间'凤玉锦'也被云日慕严密监视起来。毕竟这是能够指认凤玉吟的最有力证人,
在修冷秋的照料之下,凤玉吟的内伤基本上已痊愈,这段时间里夕景华的病情也并未加重,几位老王爷知趣地没有再兴风作浪。那一日他虽然发狠将凤岳弘拿下,可是凤玉吟心里很清楚,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自己跟几个王爷硬碰硬卯上,那么在朝廷上必然会引起不小的关注。到时候他再想保住夕景华不卷入朝廷中的明争暗斗中已是不可能。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活到那一天,
近日来,越临近换血之日,脑中便越发清明起来。很多原先想不明白看不透彻的事情好像一下子就顿悟了。二王爷这纸印有王妃私章的书函从何而来?照理说这信关系到夕景华的身世,应该是被鬼门严密保护起来才对,怎会落入凤岳弘手中?
还有,几位王爷同时离京,凤怀璧不肯能毫无所觉。可是事先自己却没有接到任何关于此事的消息。这绝不像是凤怀璧这种人会犯的错误,
从前理不清的线索,现在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其实也不是无迹可寻的。只是那时,自己是无心去想,而有人却是刻意经营。
不过,现在想明白了又能怎样。世事多变,虽说最不易把握的是人心,但也不可否认有时人心也是最不易变的,
十年等候,现在是该我还你的时候了,哥。
凤玉吟淡淡一笑,小心执住夕景华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着。
"哗————!"
隔壁营房里突然间传来的一阵打砸声让凤玉吟陡然一惊,那是凤玉锦的房间!
"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到营房外跑来跑去的侍卫,凤玉吟略微一皱眉头,将夕景华的手放下掖好被子后,撑着双拐就要起身,房外伺候的下人见此情景就要进来扶他,谁知被他狠狠一瞪吓得全都把手缩了回去。营房外的侍卫一看是皇上慌忙行礼让道。凤玉锦的房中嘟嘟囔囔地走出两个侍卫打扮的人,一人额上还受了伤,另一人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凤玉吟往房中看了一眼,房中的瓶瓶罐罐打碎了不少,而凤玉锦一望见凤玉锦的脸就笑得有如孩童一样跑过来,抱住他的腰撒娇,
"这是怎么回事?"
不悦的眼神从在场每个人脸上扫过之后落在凤玉锦身上的却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温柔。他轻轻拍了拍凤玉锦后背安慰了他几句,那从房中'逃'出来的人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可是当着皇上的面前哪里还敢叫苦,只能默默忍着。凤玉吟巡视了周围一圈,这才发现这营房外多出了许多人看守,他心知这是云日慕所为,亦知道他为何如此。原本应该大发雷霆的凤玉吟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里的人都撤了,他是朕的皇兄,不是犯人,你们这样看着算什么?"
"可是,云将军……"
为首的人还想强辩几句,可是当他看到凤玉吟慢慢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那些云日慕吩咐过的话哪里还说得出来。正在这当儿,云日慕也正赶到此处,看见凤玉吟也在场时倒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恭敬和敬畏,他直直地走过来,对凤玉吟草草行了礼,"陛下伤势未愈,怎么不留在房中休息?可是下人们照顾得不周?"
"你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
他强压怒意,冷笑一声,对他下令道,"让你的人离开这里,朕看着心烦。"
云日慕愣了刹那,脸上镇定的笑容依然如故。凤玉吟厌烦地转过脸,只去看凤玉锦一人。这痴儿全不知道自己这一通脾气引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只是自顾自地埋首在凤玉吟的怀中,勾起手指把玩他垂下的鬓发。云日慕面带鄙夷地看向凤玉锦,然后施施然地对身边人道,"都听到陛下的话没有,陛下需要静养,你们都退到院外,没有陛下的允许谁也不许踏进半步。"
虽然一直身在夕景华的房中,可是北关城中的人事的调动凤玉吟还是感觉得到的,当初那些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卫如今都已被云日慕调走,连闻将军也不见踪影。现在这些守在营房外的侍卫,是几位王爷府中的亲卫。
得了云日慕命令的侍卫从营房外陆陆续续退出,营房外顿时间只剩下他们三人。凤玉吟扶着凤玉锦的肩膀,尽量不让身体的重量压在两条受伤的腿上。虽然这段时日的疗养对他腿伤的恢复也大有好处,可是站得久了仍是剧痛难当。此时云日慕与他靠得很近,所以看得见他额上的虚汗。没想到从前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战神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今日,
想到这个,他心中大感爽快。只要再等几日,等到凤玉吟为夕景华换血之时……
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男人并未发现凤玉吟正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凤玉吟已扶住凤玉锦转身离开。云日慕望着他的背影,隐约想起他从前拉着自己说起两人少年时策马上山彻夜不归的旧时,他说得很动情,像被往事淹没了一样。那一刹那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其实那些旧得不能追回的少年情怀,如今再来追忆又有何用。是你抢走了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恨与爱都麻木了,一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小慕,"
站在门外思绪纷乱的云日慕忽然间听到这个陌生得已经被遗忘的称呼,心间一颤,不知如何应他。凤玉吟则是面色泰然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轻轻道了一声,"小心一点。"
小心?
小心什么?
云日慕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但凤玉吟脸上的笑容如风掠过,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留下的他苦思了良久依旧一无所获。

(五十五)
天和四年,八月十九,白露。
缠绵了半月的秋雨终于洗尽了这座血城中弥漫不去的血腥味,碧空如洗,鸿雁南去,沉寂许久的北关城里,因着这场雨而半月未出的人就有如蛰伏的冬虫,倾巢而出。
没有了战争的阴霾,谁的日子都要回复如常。没有什么痛苦是不能忘记的,只有秉持着这个念头,日子才能熬下去。
院中,石子路被雨水洗得光亮如新,斑驳的阳光虽寒却照得人心头一暖。凤玉吟举手望去,阳光似乎透过掌心,刺入眼中。他的视线一阵发白,有些抵挡不住的晕眩,
"哥,今日天气很好,是个好日子。"
院中安眠在竹椅上的夕景华病得泛白的脸因着这一道日光竟显出了些血色,凤玉吟为他把退至腰际的软被盖好,轻叹一声,
"还好你撑到了今日,还好……"
他身后,脚步轻响。这是修冷秋一贯的步调。又缓又轻,总是不慌不忙的,和他骂起人来时的狠劲毫不相似,
"可准备好了?"
他从背后走来,握住凤玉吟的手腕,捻起手指为他最后探了一次脉。他脉象平稳,修冷秋能感觉到这个年轻的身体里滚热的鲜血如何流动,然而这一切,很快就要在他的手中断绝,
换血救人,这是他从前从未想过的方法。杀一人去救一人,与其如此,不如不救。正是因为如此,他从来不去翻阅那本鬼门世代相传的医典,只是因为那本书中记载着各种取命救人的方法。可是事到临头,他终是找不到一个说服自己看着夕景华在眼前断气的理由,
"你可恨过我?"
他幽然地望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你毕竟是一国之君……"
"还记得我让白风羽带走的那封信么,信里是我身为大鹓帝王下达的最后一道圣旨。我已将王位传给了四皇叔。身为一国之君确实有很多事情不能任性而为,可是身为凤玉吟,我可以为自己做选择。"
凤玉吟满足地摩挲着端在怀里的那双没有温度的手,对修冷秋缓缓道,"你答应过,事后绝不让他想起我,绝不让他痛苦。"
"是。"
修冷秋肃然地点点头。凤玉吟端详了他许久,终于放下心来。

房中竹帘已下,这一日的好天气尽数被隔在了房外,床榻上凤玉吟与夕景华盘腿而坐,修冷秋从药包里取出银色竹柄的小刀,在烛火上烤热之后,缓步走到床边。
刀刃上的温度透过手心传入心底,被划破的地方,鲜红的血顺着手掌滴落。凤玉吟最后看了一眼夕景华,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手心上,
照着修冷秋所教的方法,将自己的血气渡入夕景华的体内……
桌案上的烛火猛地一摇,修冷秋身形一晃,险些跌坐下去。
宗主……
那个安然合眼的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所有关于凤玉吟的记忆都会被抹去,
他一生的挚爱,就会在今日先他一步而去。再多的誓言最终页不过是记忆空白处一点点的疼痛……
时间冗长得到不了尽头,天地间寂灭得只剩下烛火跳动时蜡油滴落的声音。
"砰——!"
清晰的一声巨响,修冷秋从座上猛然起身。同一时刻,他看到凤玉吟也因这一声撞门的巨响稍稍一分神,
"快,快运气!"
他惊骇之余全然顾不上外面闯进的大队人马。这种时候最忌打扰,他明明吩咐了院外的人守好院子,怎么还会放人进来?!
"凤玉吟,事到如今你还还敢不承认这人是大殿下凤玉锦么?"
领着诸位王爷重新出现在凤玉吟面前的凤岳弘一进屋就看到床榻上正在换血的两人,他心头大喜,朝着凤玉吟直冲过去。修冷秋未免他伤害两人,匆忙撤开抵在凤玉吟背上的手掌,一步拦在凤岳弘的面前,
"出去!"
他面色如铁,袖中带毒的银针已是蓄势待发。可是这时凤玉吟忽而抚着胸口急呕一口血来。他刚一睁开眼,先看的不是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而是依旧未醒的夕景华,
手掌上温热的血涌出,他顾不上痛楚,慌乱之间去探夕景华的鼻息。
"哼,本王问你话,你为何不回?"
手指触在夕景华鼻下的一瞬间,凤玉吟脸色骤然冷凝,他的手抬在半空中,一时间颤抖得不可自已。
这下子连云日慕也看出了问题,他推开凤岳弘,人才冲到床榻边就已然呆住。
"哥……"
浑然忘却身边之人的凤玉吟试探地喊了一声。无人应声。
屋子里,呼吸声都一并消失。他感觉到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自己的脖子,像要把他生生掐死一样,
"哥!!————"
天地间,那一声似是来自无间地狱的叫喊撕裂了众人面上麻木的面具,凤玉吟猛一抬身,想向夕景华再靠近一点,可是他忘了那一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而凤岳弘更是在他起身的一刹那出手扯住了凤玉吟那只尚在流血的手,
他出手的同时,修冷秋袖间银光一闪,几枚带毒的银针应声飞出直袭凤岳弘的面门。他一手抓着凤玉吟不便闪躲,情急之下竟想用凤玉吟的身体来挡那几枚银针。可是待他看向凤玉吟的时候,他已经是血红着一双眼睛怒视自己,
"凤……"
名字还未出口,凤岳弘就感觉到原本尽受自己掌控的凤玉吟一掌拍在床榻上,借力起身朝自己直扑而来。在他眼中,凤岳弘看到自己脸上难掩的恐惧,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全然失控的凤玉吟状若疯狂,将凤岳弘扑倒在地上之后,一手紧紧扼在他的脖子上,另一手如急电直下,凤岳弘惊惶之下大力挣扎,这一拳空打在地上,凤岳弘清楚地听到耳边地面碎裂的声音……
"疯,疯了,快抓住他……"
他话音刚落,修冷秋已一针刺入他颈后的要穴,继而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凤玉吟面上凶恶的表情渐渐散去,茫然无物的眸子里渐渐浮出了一丝绝望的悲哀,
凤岳弘好不容易从鬼门关上转回来,才缓了一口气就抓起已经失神的凤玉吟,举起他沾满鲜血的手,对云日慕道,"去把那个'凤玉锦'带过来,滴血验亲。"
他说完,转身又去抓住夕景华垂在身侧手……
"别碰我。"
清清楚楚的一个声音在每个人耳边炸开,连凤玉吟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都略略有了些反应,
凤岳弘环顾了一下四周,警觉地靠过去。这一次,他听清楚了那个人话,也看清楚了他脸上的表情,
清淡的一丝微笑从他嘴角边慢慢化开,床上闭目多时的人,缓慢地,睁开了眼。
"我说,别碰我。"
言毕,屋外又是一声巨响,一袭水色的人影急掠进来,一掌推出,云日慕拔剑欲挡,然而在那掌力面前,他只能感觉到天昏地暗的一片,不仅是他,凤岳弘的亲卫皆被这一掌震退数步。他站稳之后,胸口一阵剧痛,一口朱红当即涌出。那个人影在夕景华床边落定,伸出一只手拉起夕景华,
犹未回神的凤玉吟木讷地看着床上的他推开挡在床边的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眼中迷迷茫茫的一片水汽,还未看清就被人紧紧抱住,
"没事了,别怕,哥哥在这里。"
那声音,远得一点都不真实。可是拥抱却是暖的,手中撕裂的伤口也依旧疼痛。这,不是在梦里。

夕景华的那一声'哥哥'声音虽小,可是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二王爷凤岳弘。他原本被突然醒来的夕景华惊得一时懵住,又被这水色长衫摇扇浅笑的男子一身高绝的武功震慑,原本准备好的说辞这下子竟有些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幸好夕景华的这一现身,恰恰好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这倒是让凤岳弘有点措手不及,
"你果然是当年的大皇子凤玉锦!"
如获至宝的凤岳弘边说着边就向夕景华走去,可是没走两步就被那面上始终带笑的风流公子挡了去,"这位,恩,王爷是吧,我劝你一句,现在靠近夕景华可是很危险的,最好趁着他现在还算镇定,带着你的人从这里离开,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折扇轻摇的男子玩世不恭的表情让凤岳弘很不舒服,他推开那只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语气不善道,"本王这是在处理皇族的家务事,岂容你们这些江湖人插手。"
"是么,"
他闻言,悠然转过身让出一条来,"我好意相劝,不领情便罢,"
凤岳弘不屑地从鼻间哼了一声,他刚要靠过身去扶起夕景华就听到地上的人冷冷道,"玉锦与二皇叔十年未见,才一见面就摆这么大的排场,玉锦可消受不起。"
夕景华的话说得恭敬,可是语气里没有一点善意。凤岳弘自然听得出话中带刺,伸出的手尴尬地在半空中停了一停,末了,只好把手收回袖中,干咳了一声,笑道,"大殿下身份特殊,本王自然是要尽力保护,免得再有人对殿下不利。殿下千金之躯,本王怎敢疏忽。"
"千金之躯?"
夕景华转过头,看了凤岳弘一眼,指了指凤玉吟身上的血迹,"二皇叔连皇上的身体都敢冒犯,又怎么会把我这小小一个皇子放在眼中。"
他一面说话,一面当着众人的面将凤玉吟打横抱起,凤玉吟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可因为人还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神思恍惚,挣扎起来也无力。夕景华对怀里的人柔声道,"先让冷秋看看你手上的伤,这里的事交给哥哥处理便好。"
"我要听解释,"
凤玉吟脸上的异色慢慢褪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难掩的怒色。夕景华头疼地摇摇头,心道这次恐怕真不是安抚个一两日就能了事了,
"这事我日后慢慢解释给你听,"
夕景华说着便对修冷秋使了个眼色,修冷秋虽然也是被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他尚算清醒,马上走过来为凤玉吟止血包扎。夕景华恋恋不舍地松开凤玉吟的手,继而旋身走向凤岳弘,"玉锦敢问一句,二皇叔如此兴师动众赶来北关城,究竟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王位一事!"
凤岳弘的脸上掠过一丝急切之色,他原本是急于表明自己的忠心,可是看到夕景华对凤玉吟深情若此,不禁又有些疑惑起来。难道这万里江山,就真比不上这个曾经害得他飘零江湖的仇人?
"二皇叔的话,玉锦不明白。"
夕景华不慌不忙地走到凤岳弘的面前,两人身形相若,但凤岳弘却感觉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他有种不得不去俯首仰望的错觉。他心中不解,这个文弱的书生何时练出这么凌厉的眼神来,只看了一眼就让人有种心虚惶恐之感,
他从前在凤玉吟面前都未曾体味过这等滋味,何故这个刚从病中捡回一条命的凤玉锦身上竟带着与先皇相似的魄力?
"大鹓国自太祖立国以来便立下规矩,历代王位须由长子继承,当年先皇不知殿下为人所害,将王位误传,现在既然大殿下平安归来,凤玉吟理当归还王位!"
凤岳弘一字一句,说得杀气沉沉。他不怀好意地看向凤玉吟,继续道,"当年若不是他让人假冒大殿下,先皇怎会被那痴儿所惑,认为大殿下无力继承王位。归根究底,是凤玉吟居心叵测,篡夺皇位。况且皇室血统不容错乱,他将一个贱民留在宫中,就是犯了皇族大忌,单此一点就足以定他乱国之罪。"
夕景华听着凤岳弘的话一直没有开口反驳,他只是似笑非笑,好像是听得入了神,凤岳弘见状,心里安稳了一些,连忙把袖中藏着的那封书函递给夕景华,"幸而大殿下的身世,贵妃娘娘已经在信中说得清清楚楚,将来回到京城,只要将这信物呈上,大殿下的身份就可昭告天下,届时新帝登基,本王必定身先士卒为殿下尽忠效力。"
抢在各位王爷之前表明心迹的凤岳弘心里暗自得意,而其他的几位王爷也不甘其后,纷纷开口应和。在一边看戏一般的男子折扇一展,本是想挡住嘴边的笑却没想到实在是难以克制,竟当着众人的面哈哈笑出声来,
凤岳弘正说得声情并茂,突然被这人打断,怒不可遏,立马起身呵斥,"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他怒目圆瞪的样子在男子眼中甚为滑稽,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丝毫起不到什么威慑的作用,只能引得他笑得更为放肆而已,
"苏情,笑够了吧,"
夕景华跟着凤岳弘后面也瞪了苏情一眼,不过那眼神里分明不是威胁,而是捉黠味十足的怂恿。
一看夕景华站在自己这边,凤岳弘喜不自禁,大有种胜利在望的自得,然而夕景华的下一个动作就无疑把他打入了谷底。他看到夕景华轻轻接过那封信,然后,一点一点在他面前撕了个粉碎……
"你!"
大惊失色的凤岳弘飞身去夺,夕景华并不躲闪,随手将一手的纸屑抛在他的面前,"过了这么久的东西还能被二皇叔找出来,看来玉锦真是让二皇叔费心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提足从面如死灰的凤岳弘面前走过去,直直走向云日慕,"这些日子你也得意得够了吧,云将军?"
这一声让他陡然间想起那一日凤玉吟突然转过头对他说了一句;小心一点。那句听不出缘由的话原来真的是暗含杀机的……
(五十六)
"凤玉锦你什么意思?当真要护着他不成?"
在宫中争名逐利了半辈子的凤岳弘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地上的碎屑。他不明白,别人争得血流成河的王位怎么在夕景华的眼中如此不值一提?他不相信,这绝不可能,
他在做戏?不想在凤玉吟面前撕破脸皮?
还是……
"我的意思正如皇叔看到的一般。"
夕景华笑得很是坦然,没有丝毫矫饰的意思。凤岳弘终于明白过来了,凤玉锦是跟他来真的。
他不要天下,只要凤玉吟。
"哈哈,你这么想保住他?凤玉锦你太天真了,就算你毁了这信物又如何,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个冒牌货也还在我手里,整个北关城也已经在云日慕的掌握之中,你们就如瓮中之鳖,无处可逃。本王会将这皇室丑闻公诸天下,本王……"
"二皇叔,你又错了。"
"本王何错之有?"
盛怒之下的凤岳弘脸色猝变,全然没有了所谓的皇室风范。
"你没有那个机会将真相公诸天下。因为你们中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要死。"
一个死字从夕景华口中陡然间蹦出,云日慕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头升起,这时候他的侍卫从门外跑进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云日慕还未听完就脸色刷地一片惨白,
"怎么可能?!我不是让你们看紧他,怎会让他跑掉?"
此时云日慕就算再定力过人也不免心惊胆颤。一直被关在房中紧密监视的'凤玉锦'居然会凭空消失?
"废物!"
他反手一巴掌将那侍卫打翻在地,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向突然发怒的云日慕,只有夕景华与苏情默契地一笑,苏情这张如玉俊脸本来就桃花运极旺,现在一笑就更是有种美得惊心的感觉。他凑到夕景华身边打趣,"那个小傻瓜可真不容易装,好在我晓得犒劳自己……"他说着,目光便不自主地向凤玉吟身上撇去。夕景华脸色陡然一变,笑得阴森森道,"你哪只手碰了他,我就剁你哪只手。"
听了两人的对话,云日慕这才想起那天自己赶来营房,一向乖顺的凤玉锦竟然破天荒地对两个前来送饭的侍卫发了大脾气,不仅不肯吃饭,还砸伤了其中一人。那时候被砸伤的那人一脸是血,像是已经晕厥,被另一人扶着从自己身边走过,难道是那时……
"在我们鬼门中,苏情宗主的易容术独步天下,无人可比。你们何等有幸能亲眼所见。"
夕景华说得不紧不慢,一派全局在握的模样,"对了,二皇叔不久前派人在城外埋伏白风羽,应该是截下他手里的那封信了吧,"
"你又知道?"
凤岳弘手心发寒,隐隐有些虚脱之感,
"那信上可是说要四皇叔即刻发兵北上救驾?"
一语中的,凤岳弘茫然点头,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对,我让白风羽送去的信上写的并不是这个。"
一直沉默的凤玉吟沉声打断。夕景华转头对他一笑,示意他安心,"你放心,那封信现在已安然送到京城,我想四皇叔现在应该已经看到了。"
这一说,云日慕恍然大悟,他们又错了!那日在城外截下的根本不是白风羽,而是这个苏情!他那张脸不但易容的与白风羽一模一样,而且连武功招数也半分不差,所以连他都能糊弄过去。
"二皇叔收到那封信心里一定很得意吧。可惜,你肖想了一辈子的王位最后并不落在你我手中。玉吟的那封信里真正写的是将王位禅让于四皇叔,还有就是……"
他故意顿了一顿,引得凤岳弘心慌不已。
"二皇叔,德嘉十五年,先皇病重之时,北方蛮王南下侵扰,先皇命你负责后方粮草运送,结果你延误数月之久,以至北方十州尽落敌手,可有这事?"
听到夕景华旧事重提,凤岳弘不禁瞪大了眼睛,擦着汗否认道,"那年时逢大旱,南方粮草未至京城,本王……"
"错,那一次你拖延后方的供给是因为你与蛮王私下交易,以北方十州换他万匹良驹。"
凤玉吟目光灼灼,说得毫不含糊,"那时父皇病重,你以为可以趁机作乱,没想到四皇叔一人领兵北上将南下的蛮族打退。"
"而你跟蛮王通信来往的证据就藏在你书房南面墙上那幅山水图后面暗阁的第一层。第二层上是你近年来强占京城外万亩良田的地契,而第三层嘛,"
夕景华缓步走到云日慕跟前,笑道,"是你跟云将军这些日子以来的通信,信上字字句句说出来都是杀头的大罪,二皇叔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么?"
夕景华说到这里,凤岳弘已经瘫软在地上不能动弹。他木然地望着惊骇万状的云日慕,痴痴傻笑。夕景华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凤岳弘,他穿过这不住颤抖的两人,走到后面几位王爷的身前,"三皇叔,天和二年玉吟尚未亲政,你正在南方治理河道,修堤防洪,然而天和二年夏天,南方突发洪水,冲毁城镇良田不计其数,损失之大骇人听闻,敢问,朝廷拨给三皇叔的官银都用在哪里了?"
"本,本王……"
过往的罪行被一一数落出的三王爷簌簌直抖,无言以继。夕景华又道,"三皇叔要是有冤,就去跟新帝喊吧。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提醒你,当年与你沆瀣一气勾结成奸的几位朝廷大员已经被送往京城,三皇叔不妨与他们叙一叙旧情啊。"
夕景华说完,站在三王爷后面的七王爷也已经腿上发软,眼前发黑了。这些隐秘之极的旧事被夕景华一一提起,说得好像是他亲身经历一样。凤玉吟在一边小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低估了你们鬼门,这些我都找不出的证据居然全被你捏在手中。"
"也不尽然,若不是你的信上写明了四皇叔调查的方向,我也没那么快从鬼门调来历年的卷宗助你。"
知道凤玉吟气自己诸多隐瞒,忍不住就出言讨好,结果对上的还是凤玉吟一张冷得让人发怵的面孔。夕景华苦不堪言,真想立即解决了眼前的麻烦找个地方好好解开凤玉吟的心结。
"剩下的,我想我不必再多说各位皇叔心里也很清楚。当初玉吟为保我身世,所以才一直妥协容忍,但是今日,各位皇叔逼我们至此,那也休怪我无情了!"
他一语毕,只见屋中寒光凛冽,各位王爷带来的亲卫已抽刀向前,而门外包围住营房的士兵也欲冲进房来。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云日慕强作镇定,一声令下,众人包围而上。
"苏情!"
早料到他们会拼死一搏的夕景华返身抱起不能行动的凤玉吟,大喝之后,那持扇的风流公子眼中笑意尽失,他寒眸流光,立在众人面前,长衫无风自动,让众人有种不能靠近的压力,
"抓住他们!快!"
被逼到绝境的凤岳弘只能赔上最有的赌注,他的吼声引来营房外埋伏的弓箭手,然而,在凤岳弘听到他们放箭的声音之前,他最先听到的是营房外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幸好赶上,不然真是一场恶斗。"
苏情说得兴奋不已,似是并不知道自己陷入敌群中一样。夕景华则是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怀里的人,平时的巧舌如簧到了今日却是用不上了。他到底是把凤玉吟骗惨了,不单是骗得他把大鹓江山拱手让人,还害得他之前日日自责痛苦不已。
这时候房外如鬼影一样杀至的鬼门弟子正是当日孙昊阳与楚归鸿苦求不得的鬼门精英力量。这些人不同于寻常的鬼门弟子,他们专司暗杀,心狠手辣,出手无情,行动全凭三支宗主令。当初的孙昊阳不知缘由,一直以为夺了夕景华的那一支就可成事。
"夕景华!"
被人群远远隔开的云日慕望着欲走的夕景华,竟不要命地直冲上来。他很清楚,那些信件落入凤怀璧的手中他必死无疑。之前他从北关城的激战里捡回一命,以为这一次可以完全击败夕景华,没有想到直到最后,功败垂成,他终究难逃一死,
既然要死,为何不与他拼个同归于尽?
这个他爱入骨髓,却也恨入心骨的男人。
即便此刻,他的眼中也还是只有凤玉吟一人……
举起的剑还没来得及落下,苏情的掌风已经再度袭来。云日慕心知不敌,却没有躲开。嘴角未干的血与再度涌出的混合在了一起,他跪倒在地,剑,直插入地中,
决意不再回头的夕景华终于停下了脚步,整个人震了震。凤玉吟感觉得到他的异样,也听得见身后渐次传来的呼喊声,
云日慕,这个与他少年相识,一起征战沙场的男人,在最后一刻倒在了他们面前。
"回头看看他吧,"
凤玉吟困倦的声音在夕景华耳边响起。然而他只是沉默地摇摇头,
不必了。今生今世,我只看你一人……

自与云清珏一战后便沉寂下来的北关城第二次燃起了烽烟,城中埋伏的大军重新冲入战场,只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并不是云清珏的铁骑精兵,而是来自江湖的这支神秘杀手组织。杀手的刀光映着这一日的朗朗晴空,
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杀戮的日子,
护在夕景华身边的苏情对上这些寻常士兵打得好不无聊,甚至有点哈欠连连,夕景华当然知道让他赶来北关实在是大材小用,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一封告急书信召来的居然是这三宗主之一,
苏情的突然出现让夕景华左右揣测了许久,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必然是这难伺候的另两个宗主又吵架了,苏情呕气不肯回去,这才跑来投靠自己,却不料一不小心降格成了夕景华的打手,
被重兵包围的北关城里厮杀声连成一片,夕景华这一方虽然是以寡敌众,然而却不露败象,可是长此以往消耗下去绝非好事。夕景华身处战阵之中,眼观四方,指挥若定,凤玉吟虽然暗恨自己双腿被废连累众人,可是看到夕景华现在这个看定风云的样子,这些日子一直拢在心上的阴霾总算是退了去,
他是怨夕景华如此瞒他骗他,但是比起方才以为夕景华魂归九天时一瞬间的心魄破散,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他紧紧抱着自己,心里真正又能怨他多少?
他是宁愿受骗也不要夕景华真的出事的……

越来越多的人向此处围来,保护在夕景华周围的鬼门弟子将战圈拉开一些即刻又被逼退,他们被围在城中,脱身不易。苏情与修冷秋互看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这个时候必须要冲出一个缺口来,否则久战之下,再强的人也会疲乏。
"你去还是我去?"
苏情回头向夕景华看去,"我去。你好好保护他们。"
"宗主!"
修冷秋猛一把拉住他,"我武功远不及宗主,恐怕无法照应他们两人。我去!"
"喂……"
苏情还来不及拉住他,只见修冷秋已一步纵身人群,他袖中的金针瞬间将挡在眼前的一排人击倒,苏情趁机一掌分开人群,夕景华紧跟而上,身后的战圈又骤然缩小。他不敢耽搁片刻,抱紧凤玉吟大步向前,
"你的内力……"
凤玉吟终于发现了异样,夕景华这样的高手怎么可能走这么点路就气喘吁吁?
"脱身再说。"
被问到关键处夕景华含糊不语,想就此敷衍过去。可是凤玉吟目光如炬,盯得他心里虚汗直冒,
凤玉吟摸透了夕景华的心性,他不愿正面回答就足以坐实自己心中猜想的答案。难怪之前一直没见他出手,原来是没了内力……
他觉得整颗心像是被刺了一下,毫无意识地伸出手抓紧夕景华的手。夕景华原本正全心迎敌,突然感到手上一紧,忙低头去看凤玉吟,那人也恰恰抬头望着他。
"没事的,真的,"
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还想再安慰什么时只听到苏情大喊了一声。夕景华连忙应声,苏情一步跃回他的身边,指着城门外攒动的人影和翻卷的大鹓旗道,"那个是不是你的人?"
"什么……他们……"
不明所以的夕景华摇头否认,"不,四皇叔不可能动作这么快。"
"是闻将军。"
凤玉吟道,"原来他一直守在北关城外没有离开。"
这对于夕景华而言无疑是件惊天喜事,有闻将军护驾,他们必可安全脱身……

一径山道上,湿红的丹枫铺满山径,山间云蒸霞蔚,似是不知去路。
马蹄轻响,纷沓而来,风中装饰在车顶四角的风铃随风而荡,一声一声没入这远山云海之中,
年年霜红到此时,丹枫似锦,秋水长天,
马车上,笑语未绝,人影如画,
"说到冷秋,这次真是被你吓得不轻。不过你也真是好本事,连他都瞒过了。"
尚算得上宽敞的马车里,红泥火炉上,温酒慢炖,酒香四起。苏情懒懒地靠在窗边,一手摇扇,一手持酒,笑得好不惬意。坐在一侧的夕景华则是十指轻捏凤玉吟受伤的膝盖,每个动作都十分谨慎,唯恐弄疼他一样。而凤玉吟则是合眼假寐,毫不客气地享受着夕景华尽心尽力的'伺候'。
"哪里,你当我这个宗主平日里都是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么?"
夕景华待做完手里的事才慢慢道,"其实冷秋之前想出的金针刺穴之法并非无效,我在第一次施针之后并未全部逼出全身的潜力,反而是第二次,冷秋以为不可再施针的这一次,我因为担心玉吟所以强行催动内力,原本是必死无疑,可是中途白风羽以他的纯阳内力为我疗伤,未想就是这一次将我全身散乱的真气凝在一起。保住了心脉,事后我并非重伤不醒,而是日夜以龟息之法自我疗伤,奈何这种疗伤之法在施用时人的血流呼吸都会变慢,就好像是人病入膏肓一样,纵使是冷秋这样的神医也无法诊出原因。"
"这个龟息大法……"
苏情眸子一转,心领神会。夕景华继续笑道,"这个龟息大法在施用时,人只是看上去全无声息,其实周围的声音仍能入耳,人也还是神智清醒的。所以每日夜里我都是等玉吟睡去之后才部署行动。我重伤未愈,太早醒来反而让二皇叔有机可趁,索性拖他几日,等一切准备就绪再醒来。况且,当我知道玉吟愿换血救我,更为我舍弃帝王之位,我就更加不能立刻醒来了。"
其实心底多少有点私念,不愿他做天下人的皇帝,只愿他做自己的凤玉吟。
"可怜了他日日为你伤情伤心,你老实说听到他说起那些体己的话,有没有做梦都笑醒?"
苏情看着夕景华一脸得意,按不住心里的一丝嫉妒,作势就要与他打闹起来。夕景华稍稍挡了几招就捂着胸口喘息不止,苏情哪里还会受骗,一语点破道,"你那点小伎俩骗他们还行,还想骗我,你那内力根本就是……"
"嘘……"
夕景华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可是这已是来不及了,凤玉吟双眼睁开,一双凤目寒意凛凛地盯住眼前这还在打闹的两个人,
"你们全当我是死的么?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还不快说?"
苏情知道这下闯大祸了,三步并两步地跳到马车外,那马夫看见他行色匆匆地拉开自己,十分不解道,"宗主,怎么啦?"
"还能怎么,就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咯,"
他神色古怪地对那马夫眨眨眼,马夫依旧迷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笨啊,"
苏情暧昧地凑到马夫耳边低语了几句,马夫的脸蹭地一下子红了个透。他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宗主他不是这种人啊……"
"他就是这种人。"
苏情笃定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林中凉风穿过,落叶也摇情,他举目望去,天色如水,鸿雁留影,
这一路南去,兴许能赶上江南的春日吧,只是不知这一去,又该是怎样一番天地……
(尾声)
天和四年冬,大鹓皇帝凤玉吟一纸诏书退位让贤,次年初春,凤怀璧登基称帝,这一年史城'万庆元年'。同年春,以二王爷凤岳弘为首的皇族势力在朝廷上被顷刻荡空,几位王爷皆因不同罪名被先后处斩亦或是发配边疆。盘踞在大鹓朝廷多年的云家势力在三子云日慕战死之后也不复存在,
万庆元年冬,凤怀璧迎娶宰相之女,后加封为皇后。一页历史翻过,史官笔下那个消失在战乱中的传奇皇帝终究成了一点古旧的墨迹,
他曾说,功过是非,日后汗青一笔,自有评说。然而现在,对他来说,那点淡薄的记载又有何意义。与其困死牢中,不如放舟五湖,逍遥四海,与所爱之人琴箫相伴,携手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