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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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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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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眠再续笙歌梦》作者:却却(懒夫子修改版)

文案:同样姓孟,就因取名不同,就有了不同的命运。孟拿,懒得人神共愤,从繁华的京城孑然一身来到风景如画的悬空书院,在此做夫子,悬空书院以纪律森严,治学严谨著称,他要如何生存下去?孟劳,从小丧母,在悬空书院长大,学得一身好本领,成了书院的武术教习,他面目凶恶,勤劳质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当懒得出奇的孟夫子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两人的关系会走向何方?当生命到了尽头,要怎样深沉的爱才能不离不弃,生死相守?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悬空山,位于京城到江南的必经之地,地势险要,背临悬崖绝壁,山峰巍峨,绵延百里。

山中四季如春,云雾环绕,鸟鸣啾啾山涧潺潺,有无数处幽深碧潭。山中最著名的要算香

溪和青龙潭。此时正是桃李竞放的时节,悬空寺内外的千株桃花争相吐妍,把个悬空寺和旁边的悬空书院装扮得焕然一新,桃花百里飘香,连同空气中清新的树木芬芳,游人一入其中,皆是流连忘返,陶醉不知归路。香溪中落花逐水,花瓣载浮载沉,远远看去,整条流水如染桃红,加上溪边的碧草青苔,绿树参天,山顶林间的云雾蒸腾,蓬莱也不过如此。

翡翠王朝著名的佛门胜地悬空寺就深藏于苍山密林之间,香溪在寺前从容流过,近来与悬空寺同样闻名遐迩的悬空书院与寺院比邻而居,相得益彰。

禅院钟声袅袅,颂经声余音不绝,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安静下来。吱呀一声,那红漆大门开了,白眉白须的方丈一戒大师亲自送客出来,神态极其殷切,客人二十岁上下,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最特别的是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微微向上挑,如带春风。美中不足,他身体略显单薄,那宽大的青色棉袍在他身上显得十分突兀,衬得他瘦削的脸苍白憔悴,一派沧桑。

即使在禅院交代再三,方丈似乎仍不放心,殷殷叮嘱:"孟拿,你母亲既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算你的长辈,要对你负责!你听我的安排,在这里安心教书,不要调皮,不要再到外面流浪。你瞧瞧这两年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你母亲九泉之下怎能安心!"

孟拿满脸惨淡笑容,唯唯诺诺应下,躬身拜道:"大师,孟拿孑然一身而来,劳烦您为我打点一切,孟拿千恩万谢都难以表达感激之情,怎么能让大师枉费心力。大师,以后有不到之处还请随时指点,孟拿一定以悬空山为家,终此一生!"

看着那仿佛看透一切的苍凉笑容,方丈目光凝重,眉毛微颤,轻叹道:"孩子,你沿着左边的小路到悬空书院去,我已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你,希望你能住得习惯。书院里有大厨房,打钟时到厨房端饭菜回去吃就是,至于其他,书院除了自带小厮伺候的几个,夫子学生皆是自食其力,如果你实在不会做,我也可以先找人教教你。"

孟拿心头一酸,眼中水汽顿起,忙不迭摇头:"大师,不用了,晚辈能够应付!"

方丈捻须颔首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先去吧,有事尽管开口,过两天孩子们就要回来了,你赶紧熟悉一下环境。"

跟方丈告辞上路,孟拿沿着一路桃红而上,看到那清可见底的青龙潭,眼睛一亮,往潭边一块大石上一躺,闭目打起盹来。


"喂,起来!"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孟拿猛地惊醒,正对上一张宽阔的脸,那人浑身如涂了漆,黑得耀眼,双目有如铜铃,不怒自威,让人心里发寒,最可怕的是他左脸一道长长的疤痕,把本来的浓眉大眼高鼻组成的英伟形象破坏殆尽,如果不是天边彩霞灿烂,孟拿真以为自己遇到了山中的鬼煞。

那人见孟拿有些瑟缩,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退出两步,冷冷道:"这里是睡觉的地方吗,还不快走,我等了你好久了!"

孟拿看清他的身形,几乎一口气憋晕过去,只道那人的侍卫已是巨人,没想到真正的巨人藏在这深山之中,他见那人眉间霜气凝结,顿时醒悟过来,赔笑道:"在下孟拿,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甩手就走,那洪钟般的声音在山中回荡:"我叫孟劳,勤劳的劳,你最好赶快跟我回去,晚上山里毒虫野兽多,还有,你少跟我来文绉绉那套,小心我听得烦了一拳砸死你!"

孟拿目瞪口呆,提起脚步就追,孟劳走得飞快,他哪里追得上,跑得气喘吁吁还只能捕捉到他模糊的背影。上山的路有些陡,孟劳如履平地,轻轻松松上到半山腰,在悬空书院的大匾下站定,抱胸遥望着西天的霞光,仍是一脸寒霜。

良久,孟拿踉踉跄跄跟了上来,见他鄙夷的目光,心里一股无名之火冲出,暗骂一声"蛮子",调整呼吸,挺直了胸膛,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孟劳眉头一拧,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他,循着左边一条小路走入密林之中。这里坡势较缓,经过一片花开妖娆的桃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片整齐的屋舍依山而立,遥遥望去,整片建筑显得巍峨雄伟。远处,白头的天柱峰恍如羞答答的新娘,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屋舍边是大片竹林,竹子粗壮如擎天的柱,把这里层层遮掩,从苍翠欲滴的竹林间,桃红梨白隐约露出娇羞的笑脸,香溪水声如泣如诉,催响清歌万首,让人茫然若失。


走进竹林的小径,孟劳径直推开第一座院落的柴门,中间小院用青砖铺成地面,左边栽着一棵高大的桃树,现在正是满树桃花,桃花的一个大枝桠已伸到院外,桃花比外边所见略红,花瓣落了满园,如一层红红白白的地毯,院墙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水缸,缸里满满的水,映出天上一朵正优游而过的白云。正屋只有三间房,旁边搭着矮小的侧屋,靠着墙角整齐地堆着些干柴,从小小的侧门出去是个低矮的茅厕,周围全栽种着矮小的兰花草。

孟拿走了一圈,立刻喜欢上这个干净整洁的地方,客厅里就一桌两凳,还有一把宽大的躺椅,椅子是用竹子编成,竹色仍青,似乎刚刚做好。他累得眼冒金星,二话不说,把躺椅拖了出来,放在那桃树下,往上一缩又迷糊睡去。

孟劳还想为他介绍一下情况,在他屋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出来一看,气得两眼瞪得浑圆,一把抓起他大吼:"你这头猪,到底睡够没有!"

孟拿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抡起拳头就打,孟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横眉怒目道:"敢跟我动手,你活腻了!"

孟拿只觉得那只手似已断成两截,心中憋着一口气,紧咬住牙关,即使疼得冷汗直冒也不吭一声,只用目光化成刀子,一刀刀往他身上戳。孟劳见他没有惧意,似乎有些疑惑,松开他的衣领,把他的手拿到面前左瞧右看,孟拿哼了一声,见他不动粗,也没力气理他,又蜷成一团开始迷糊。

"怎么像根柴棍子!"孟劳攥着那细瘦的胳臂比来比去,自己的膀子都比他的腿粗,真不知道他怎么活过来的,他研究完手臂,抬头一看,孟拿竟又睡得口水直流,顿时哭笑不得,进屋子拿了床被子出来为他盖上,看着他苍白细嫩的脸,下意识地摸摸脸上的疤痕,轻叹一声,端了盆水钻进屋子打扫。

"别闹我,让我睡觉……"那人湿热的吻落在他脸颊,让他憎恶不已,却无力挣逃,孟拿轻声抗议,连眼睛都不愿睁开,翻身继续睡。

"大虎、小虎,不要调皮!"孟劳出来拿搬柴火,刚好看到两只大狗趴在孟拿身边舔他,

又好气又好笑,他家烟囱一冒烟,这两只狗肯定会来报到,真不知道书院那些伙夫是不是天天饿它们。

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孟拿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刚才竟然又梦见他,难道他已在

自己身上打下烙印,让他走到这一步还无法撇清。

他的惊恐不安里,似乎带着隐隐的绝望和不甘,孟劳有微微的心疼,听口音他是京城人士,京城繁华热闹,美女如云,他这个年纪正是风光的时候,实在没可能来到这幽僻之所。而且,他看起来娇生惯养,肯定出身不凡,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听空空大师说他不名一文,真不知他怎么熬过来的。

孟拿还在发呆,大虎小虎见孟劳不理他,摇着尾巴回头朝他扑来,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欢迎。孟拿惨叫一声,骨碌碌跌到地上,两只狗老实不客气地扑了上去,按在爪下又是一顿好舔。

孟劳哈哈大笑,"大虎小虎,给我过来!"两只狗这才放过孟拿,撒着欢跑到他脚边绕来绕去,孟劳蹲下去摸摸它们的头,抱了一捆柴火进去,两只狗紧紧跟进厨房,很快叼着骨头出来,以警惕的眼神看了坐在地上发呆的孟拿一眼,见他对骨头没有兴趣,这才安心趴在厨房门口美滋滋地啃起来。

孟拿自认倒霉,抹抹脸上的口水,慢腾腾挪到水缸边,舀了一勺出来洗脸,又慢腾腾挪到屋里。客厅里是简单的方桌和板凳,连椅子和字画都没有,左边那间门口还贴着已褪色的红福字,他探头进去一看,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家具上的红漆斑驳,看起来都已年代久远,却收拾得特别干净,到处都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工工整整,桌上的笔墨纸砚也摆得一丝不苟。

他深深呼吸,屋子里充满了桃花馥郁的香,还隐隐带着竹林清新的气息,比起那深深庭院里终年不断的名贵熏香,这里宛如蓬莱。

他突然爱上这个地方。

上下打量自己一眼,他打开柜子,随手拿出一件青色棉袍,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也懒得再找中衣裤子,把棉袍一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衣服大了许多,下摆已拖到地上。他把换下的衣服拎了出去,径直走进厨房,也不理会那蛮子惊诧的眼神,把衣服统统塞进灶膛。

火光渐渐把衣服吞没,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也被火包围,燃烧着,痛苦着,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全身焚灭,成为灰烬。

火,从来是一种仪式,自焚的凤凰,能浴火而舞,能死而重生,他静静看着衣服消失在火中,脸上笑容凄然,却灿烂得如山中漫天的桃花。

那一刻,孟劳握着锅铲呆若木鸡,心中似乎有什么正沉沉陷落。


孟拿慢慢踱出厨房,大虎小虎吃完骨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他微笑着,顺手摸了摸一只的头,两只狗一向欺软怕硬,见他示好,打蛇随棍上,四只狗爪全招呼到他身上,他全无防备,收势不及,被扑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孟劳眼疾手快,把他接到怀里,拧着眉道:"吃饭了!"

孟劳仍然不明白刚才心中的失落是所为何来,下意识地想排斥那莫名的情绪,看在孟拿眼里,他的一脸阴郁如同重重砸在他头顶,把他完全砸醒,且把刚才那不佳的记忆砸了出来,他瞪他一眼,挣开他的手臂,坐在高高的门槛上跟大虎小虎玩。

孟劳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闷闷地端了饭菜出来摆在饭桌上,也不去招呼他,自顾自坐下吃开了。大虎小虎兴奋起来,在桌边蹦来跳去,还站直了身子朝桌子上看,不过看来被孟劳教训过,都不敢把爪子搭上桌。

看着两个家伙猴急的样子,孟拿哈哈大笑,肚子不由得咕咕叫唤起来,孟劳突然松了口气,冷冷道:"笑什么笑,还不来吃饭!"

再装就不是孟拿了!孟拿笑嘻嘻地凑上去,虽然才两素一荤的简单菜式,几乎只是用油盐炒熟,那颜色味道却煞是喜人,他本来已经许久未吃过一顿安生饭,食指大动,很快就把一大碗饭吃了个底朝天,明明已吃饱,仍舍不得放筷子,拿个空碗眼巴巴地看着孟劳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吃了个精光。

吃这么少,难怪像根竹竿!孟劳默默想着怎么把他喂胖,一抬头,见他捧着个碗眼睛直直的,那神情跟旁边蹲着的两只狗实在如出一辙,心里暗暗好笑,拿他手里的碗筷去洗,因为他抓得死紧,第一次竟然没从他手里抢出来,那笑容再也憋不住,从眉梢眼角一层层漾开。

孟拿这才觉察出自己的失态,脑子里轰得一声,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他刚想叫嚣两句,心念一转,这蛮子虽然态度不好,做家务还挺有一套,以后得好好巴结,自己说不定就能偷懒,坐享其成。要论哄人,孟拿说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要不他也没办法从京城大老远混到悬空山来。

他那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就已是一脸笑容迷离的模样,"孟劳兄弟,我们真是有缘,同姓就不说了,连名字都差不多,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结拜如何?孟拿今年二十有二,不知道孟劳兄弟贵庚?"

孟劳颇有些意外,这么多年,书院里他算是第一个向他示好的,他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一股脑冲到头顶,兴奋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我……快二十了。"

孟拿颇有些尴尬,还好刚才留了一手,没叫孟大哥,这人长得这么老成,没想到比自己还小。可是,要他叫自己大哥只怕他不肯,他要叫他弟弟光想就是一身鸡皮疙瘩。

孟劳见他笑容慢慢退去,心头一冷,默默把碗筷收好,两只狗连忙跟上,他进厨房端了一盆骨头出来放在地上,把熬好的骨头汤盛出一碗凉着。早上方丈派人来通知,他那空屋子里要住进一个从京城来的夫子,他曾听书院厨房的熊师傅说过,京城人最讲究饮食,除了平时喜欢喝汤,煮面煮饺子都是用特别熬的汤配,他特意下山买了几块大骨头,肉剔下来炒菜,骨头熬汤,明天早上还可以下面给他吃。

要是能留住他该有多好,他以后就有伴了。

刚把碗洗好把洗澡水烧上,孟拿堵在厨房门口尴尬地笑:"孟兄弟,要你叫我大哥会不会委屈你,要不你随便怎么叫,别叫我大虎就行!"

原来他在为难这个,孟劳心头千斤大石落了地,左思右想,拿着烧火棍在灶膛里捅来捅去,终于笑出声来,"孟……孟孟,行吗?"

"不要啊!"孟拿惨叫一声,把大虎小虎吓得叼了骨头就跑,孟劳摸摸头,"那孟……孟子?"

孟拿瞠目结舌,如果没有看错,巨人脸上的表情,明明就可以称为腼腆,不过,那一脸凶相配上这腼腆笑容着实怪异。他终于没了脾气,靠着门哀嚎一声,"你叫我阿懒得了,我娘就这么叫的。"

"阿懒……"孟劳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把烧火棍收了,试了试水温,把水倒进隔壁小杂屋的大木桶里,闷头闷脑去拿了套新的衣裤和布帕出来,见他还在厨房里杵着,对着那锅香喷喷的骨头汤流口水,那样子越看越像大虎小虎,顿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随手把他拉进杂屋,手一伸就来为他解衣服。

"不!"孟拿吓得大叫一声,拼命挣脱开来,拔腿向外狂奔,孟劳气急败坏,猿臂一伸,拎小鸡般把他拎了回来,毫不客气地把他剥个精光扔进木桶里,见他还要往外扒,揪住他头发把他摁了下去。

难道自己还是逃不脱这种命运?孟拿只恨自己是个睁眼瞎,这么多年,漂亮的人大多不可信,还当面相凶恶如他或许会有好心肠,没想到重蹈覆辙,他只觉得疲惫至极,再也懒得思考,懒得挣扎,昏沉沉地随便他摆弄。

孟劳哪里为别人洗过澡,他照着洗大虎小虎的样子把他好一顿搓弄,洗得他几乎全身脱了层皮才放手。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大虎小虎洗完会活蹦乱跳地自己抖干净水,他洗完简直成了一滩稀泥,他无可奈何地脱下外衣包住他,已打虎归来的架势,把他往肩上一扛,迈着大步往他的屋里走。

只听一声巨响,孟拿的头撞在门框,又一声闷响,脚又撞到门,他疼得死去活来,连连哀唤,孟劳有些过意不去,把他从肩上抄下来,以手臂护住他的头,这才把他有惊无险地送到床上。

孟拿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闭上眼睛等待着加诸身上的一切,那带着青草香味的呼吸越来越近,他的心狂跳着,在那呼吸喷到脸上时,他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手掌,疼到心上。

孟劳还以为他被撞晕了,凑近扒开他眼皮看了看,又探了探他的脉,发现脉象有些诡异,心头一沉,把他囫囵塞进被子里,把他湿漉漉的长发一把揪住,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孟拿被他揪得头皮发麻,在心中不停祈祷,但愿这个蛮子手下留情,不要把自己折腾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在等待中备受煎熬,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那蛮人正蹲在火盆边全神贯注地生炭火,等炭火烧旺,他拍拍衣服起身,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等他离开,孟拿才发现自己住的并不是那家具陈旧简单的房间,这屋里的家具都是新漆的,床顶挂着红璎珞,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柔柔地拂着床顶上的戏水鸳鸯。被子也是新的,蓝底青花的布面虽然粗糙,被里的棉胎十分蓬松厚重,缩在被子里无比温暖。他紧紧闭上眼睛,在心里说,算了,别逃了,你还能活多久,难道想曝尸荒野,被野兽当成盘中餐。

很快,他又折回来,手里端着一碗骨头汤,孟拿连连哀叹,敢情这世上真没有白吃的东西,把他喂饱,只怕他的噩梦也要开始了。他把心一横,躲过他揪头发的魔爪,把送到嘴边的汤喝了个精光。

熊师傅果然没说错,京城人就是讲究些,孟劳心中暗暗欢喜,一巴掌下去,把他又按回

枕头上,走出去时昂首挺胸,面带笑容,如得胜归朝的将军。

孟拿这会整张脸火辣辣地疼,牙一咬,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院子里响起一阵水声,随后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柴扉吱呀一声关上的声音,之后,客厅大门砰地关上,那重重的脚步声渐渐逼到他床边,而后,一只厚厚茧子的大手抚在他额上,又用力一揪,把他的长发从枕头上揪了下来,用一块热热的东西垫住他的头,把他的被角掖了掖,那脚步声又缓缓远去,消失在隔壁房间。

大概只有母亲在世时为自己掖过被角,孟拿心中微微发疼,火光中,那人赤裸的后背如高峭陡直的山峰,山峰上,晶莹的露珠如血,如红烛泪。

他脑中的弦一松,沉沉坠入黑甜乡里。

第二天中午,孟劳经过四次打探后,终于忍无可忍,把蜷成一团,美梦正酣的家伙从被子里挖了出来,用早上改好的棉袍一裹,直接扛上肩膀,从房间到阳光下这短短的距离里,孟拿又磕到门框上两次,碰到墙上两次,疼痛难忍,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这个阿懒真的没叫错,孟劳从来都是天蒙蒙亮就起来挑水劈柴,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见过能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气得脸色铁青,把他扛出来扔在躺椅上,随手把帕子打湿,捉过他的脸狠狠擦了下去。

孟拿惨叫连连,他虽然清楚这蛮子的示好方式与众不同,对象是自己的话,这滋味实在不好受,昨天被他那样狠狠拍了一记,整张脸还在火辣辣地疼,更别提身上头上磕碰到的地方了,孟劳突然停了手,摸摸他脸上姹紫嫣红的颜色,闷闷说了句,"你这是怎么回事?"

孟拿翻了翻白眼,夺过他手里的帕子艰难地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水缸旁,对着水面一照,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里面什么时候出来一个猪头!

洗漱好,孟拿实在疼得受不住,瘫倒在躺椅上检查伤势,腿上三处淤青,手腕上一圈,肩膀似被人拆了下来,连抬手都疼,脸上更是全无感觉,因为已疼得麻木,这偷懒的代价也太大了,他不禁哀嚎起来。

"你在叫什么?"方丈推开虚掩的柴扉进来,笑吟吟道。

那笑容在看到孟拿的惨状后立刻消失,方丈大吼一声,"孟劳,你这个兔崽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孟劳端着碗面出来,满脸尴尬,低着头把面送到孟拿面前,讷讷地竟不知如何开口。

孟拿闻到香味,眼巴巴地盯住他手里的碗,孟劳就势一蹲,准备把面送到他手里,看到他手腕上的淤青,临时改变主意,夹了一筷子送到他嘴边,怯生生地迎向他的目光。

孟拿愣了片刻,立刻嘴巴大张,吃得稀里哗啦,山中寒气重,孟劳放了许多葱花和辣椒,他吃得鼻涕眼泪直流,却觉得浑身都舒服起来,方丈先是目瞪口呆,最后终于捻着须微笑起来。

一碗面很快见底,方丈笑道:"孟劳,你去禅院把我的棋盘和茶具拿来,我和孟夫子切磋切磋。"

孟劳应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搬了个大树墩进来给他坐,飞快地跑了出去。方丈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的尽头,捻了捻长须,沉吟道:"孟拿,实在对不住你,孟劳天生神力,下手不知轻重,你如果不想住这里,我为你另外安排。"

孟拿摸摸手腕,嘴角一扯,笑得龇牙咧嘴。

方丈见他低头不语,轻叹道:"孟劳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娘亲寡妇生子,受尽众人唾骂,他从小也跟着吃尽苦头。他因此性格孤僻,不知如何跟人相处,难免会举止不当。不过,他在这里帮了我们不少忙,特别是书院里所有学生都畏他如虎,没人敢在书院调皮捣蛋。"

孟拿扑哧笑出声来,那蛮子不说话时就是一脸煞气,要不是自己昨天睡觉起来还糊涂着,只怕也会被他吓得发抖,想起他眼中偶尔露出的腼腆和不知所措,他心头微微一动,轻笑道:"方丈大师,您就不用再为我费心,我以后就住这里。再说,他做的菜实在好吃,我还真舍不得走。"

方丈似乎松了口气,颔首笑道:"不光是做菜好吃,他本事还多着呢!他自小在寺里学武,武艺超群,十五岁时就打死一头猛虎,救下两个学生,十六岁就在书院里当武术教习,一个人管着众多学生还能应付自如,而且书院的重活几乎是他一手包办。"

他的表情,隐隐带着骄傲,又似乎有一丝化不开的柔情,那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得道高僧脸上的神情。

孟拿呆了呆,转念又想,那蛮子命还真苦,又要打虎,又要当教习,还得做重活,不该叫孟劳,一辈子受累,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在心里笑开了花。

孟劳跑得汗水淋淋回来,不但搬了茶具,连下棋的小桌都扛来了,他把桌子在桃树下摆上,方丈神色一凛,怒喝道:"孟劳,你把孟夫子打成这样,还不道歉!"

孟劳悚然一惊,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孟拿看着方丈凶神恶煞的样子,突然醒悟过来,他演这场戏,左右不过是想自己能留下来,让孟劳有人陪伴,他苦笑着拉了拉孟劳的衣袖,笑眯眯道:"算了,以后注意就是,我不要紧。"

孟劳浑身一震,憨笑着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脸,孟拿拧着眉头瞪他一眼,无奈地微笑。方丈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开始摆弄棋子,笑容满面道:"孟劳,你去泡壶茶来,我要跟孟夫子下棋。"


春日阳光正好,桃花随风翻飞着飘落,一会工夫,孟拿已落了满身嫣红,他也懒得去管,任凭花瓣从衣上簌簌而落。孟劳泡了茶来,搬了个树墩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看。

孟拿懒得动脑子,往往不经细想就落子,本来就棋艺平平,即使方丈有心相让,他仍是破绽百出,兵败如山倒。不但方丈连连假咳,提醒他注意,连孟劳也看不下去,眉头紧蹙,跃跃欲试地想指点一二。

孟拿又下错一子,落入方丈的重围之中,眼看要全军覆没,孟劳忍不住叹了口气,方丈狠狠瞪他一眼,"观棋不语!"他脖子一缩,反正不抱任何希望,干脆来拍打懒人身上的花瓣。

他瞄准一朵花一巴掌拍下去,孟拿始料不及,猛地扑到棋盘上,棋子散落一地,他头上立刻肿起一个大包。方丈气得抄起笤帚要打,孟劳不闪不避,嗫嚅道:"我只想给他拍掉花……"

孟拿哭笑不得,连忙拦在他面前,好说歹说才把方丈劝下,经他这么一搅合,棋自然下不成了,方丈一刻都不愿多呆,气呼呼地回去了,孟拿长叹一声,捂着额头往躺椅上一倒,眯着眼睛看向上方,透过那片热闹的桃红,万里碧空如洗,蓝得让人暗暗心惊,仿佛全部心神都被那蓝色占据,他长长吁了口气,突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实在对不住!"孟劳拿着一个白色瓷瓶过来,蹲在他身边想拽他起来,孟拿吓得缩成一团,孟劳尴尬地笑着收手,把瓷瓶打开送到他面前。

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草香味,孟拿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孟劳得到鼓励,连忙蹲了下来,在他脸上手上细细涂抹,一会竟把整瓶用完。一阵透心的凉意从皮肤钻入身体各个角落,孟拿手脚大开躺着,意识又渐渐模糊。

"真能睡,难怪叫阿懒!"孟劳嘟哝一声,温暖的阳光从树底花间一直传递到心头,他低声笑着,把钻进来凑热闹的大虎小虎轰走,轻手轻脚关上柴扉,又开始今天早晨的工作&mdash&mdash为他改做衣服。

他竟然真的愿意留下来,还为他拦下方丈的笤帚,一想到这些,他就禁不住心花朵朵,连平时最不喜欢做的针线活都做得有滋有味。母亲从来对他不闻不问,他很小就得自己打点一切,姐姐嫁得远远的,再也不肯回来,母亲积郁成疾,一年后就撒手而去,要不是方丈把他带到寺里,教他读书习武,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早就成了猛兽的一顿大餐。

除了方丈,他是第二个对他好的人,有了这个漂亮的男人,以后的日子肯定多姿多彩,他越想越得意,学着他的样子眯缝着眼睛看向苍穹,透过那片娇媚的粉红,天蓝得让人心头发紧。

"放过我吧……"从孟拿口中逸出低低的声音,孟劳连忙凑过去,发现他仍然未醒,额头起了层薄汗,眉头纠结,脸色愈显苍白,他犹豫着,一点一点把手挨近他的额头,生怕卤莽的自己又伤害他,刚擦了两下,孟拿微微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粲然一笑,又去和周公好一场厮杀。

"懒猪!"孟劳又好气又好笑,把最后几针缝完,开始准备晚上的大餐。


孟拿怔怔看着天边的如血残阳,前尘往事全涌了上来,顿时心如刀绞,不知不觉地挪动脚步,走出小院,沿着一条长满青苔的青石路径慢慢往上走。书院规划得非常好,从他住的地方到山顶,房屋两两一排,整齐划一,大小布局大致相同,都是白墙青瓦,竹林绿树环绕,墙头还有一抹艳丽的桃红翘首相望。


夫子和学生已到了大半,从房屋上空飘出炊烟缕缕,散落在山林间,仿佛瑶池胜景重现。他有些乏了,坐到路边一个树墩上喘气,大虎小虎追着两只鸡斜里冲出来,一看到他,做贼心虚般示威两声,扑了上来,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围着他摇头摆尾地打转。

他呵呵直笑,后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两只死狗,把我的鸡追到哪里去了,下次别让我见着你们!"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十五六岁少年,两人打了个照面,少年愣了片刻,嘿嘿笑道:"你是新来的吧,我叫乐乐,是跟我家少爷一起来的,你要不要到屋子里坐坐,我正在做饭,你正好可以跟我家少爷聊聊。"

远远看去,第一间的屋顶上空炊烟正浓,孟拿暗暗吞着口水,摇头笑道:"不用了,谢谢,我们正在做饭。"

"乐乐,你到底是追鸡还是想偷懒,饭都糊了!"从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喊,乐乐脖子一缩,逃也似地跑了。孟拿目送着他刚进门,一个脸色不郁的锦衣少年踱了出来,在他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终于冷冷开口,"你是什么人?"

孟拿笑而不答,慢腾腾起身往回走,大虎小虎嗖地窜到他前面几步,回头吐着舌头等他。少年目光如刀,似乎要在他背上戳出个窟窿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孟拿刚走到屋前,柴门轰地一声被人推开,孟劳急匆匆冲了出来,对他大吼,"你出去怎么不说一声,山里到处都是毒虫猛兽,你要碰上怎么办!"

孟拿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为避免还没死就成了聋子,他摆出最灿烂的笑容,过去拉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孟劳立刻偃旗息鼓,压底了声音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孟拿伸手一指,"才走到那个树墩就回来了。对了,书院怎么全是这种小屋子,学堂在哪里?"

孟劳学着他的样子伸手一指,"学堂建在后山,翻过山顶就是,我们这间离学堂最远。"

看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山顶,孟拿腿一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按照方丈的吩咐,第二天孟拿应该熟悉书院环境并准备授课,孟劳接到这个重大任务,兴致勃勃,起床时叫了一次,孟拿应了一声,开始做饭时他见那懒人还没动静,只好忍气吞声又叫了一次,孟拿又含糊着应了一声,等他把饭菜做好,孟拿还缩在被子里,眼看太阳已挂在屋檐,按他这种懒法,别说教学生,要是他不在,只怕他连大厨房的锅巴都捞不着,早晚得饿死。孟劳怒气冲天,揪着他的头发就把他拖下床,直接拖到水缸边,手一扬,把他扔了进去。

孟拿这回终于清醒,趴在缸沿连连咳着,浑身冻得直抖,孟劳把他拎出来,他又气又恨,一巴掌甩去,大喝道:"你怎么不淹死我算了,省得我活着受罪!"

孟劳生生挨了他一巴掌,眉头紧蹙,拽着他胳臂把他扔到躺椅上,把他的湿衣服扒下来,为他擦干头发和身体,又一件件为他套上衣服,瓮声瓮气道:"书院规矩很严,学生早上都要练武,夫子更要以身作则,没有好的身体,说什么都是白搭!"

孟拿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惨笑道:"我不当夫子了,省得坏了你们的规矩!"

孟劳一把揪住他湿漉漉的长发,喝道:"不准走!"

孟拿突然回头,扑上来把他的手拉向自己脖子,嘶吼道:"你杀了我,反正我活不长了,你反正力气大,随便一掐我就不用受罪了……"

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除了汩汩如泉的泪,更多的是压抑的痛苦和绝望,孟劳几乎停住呼吸,双手一紧,把他抱在怀里,笨拙地轻拍着他的背,喃喃道:"不哭,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都对你好!"

孟拿揪着他的前襟,哭得撕心裂肺。

母亲死后的这几年,不管受到怎样的屈辱,不管经过怎样的背叛和打击,他都咬着牙把泪憋了回去,只有这一次,这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那汹涌的痛排山倒海而来,他只想在这个温暖宽厚的胸膛,把所有放开,把所有放弃。

虽然他不够温柔,但不会把毒牙藏在笑容背后,他的生命既已到了尽头,能遇到一个这样纯净如婴儿的人,何尝不是他的福气。

孟劳后悔不迭,好不容易他肯留下来,自己还没开始就搞砸了,他脾气这么好,昨天被整得淤痕累累都只是一笑置之,他怎么能一错再错呢!

孟拿哭得累了,索性趴在他胸膛打起盹来,孟劳这回脾气全没了,老老实实地等他睡着,把他放在躺椅上,轻轻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把躺椅搬到阳光下。

叫他起床还是失败,孟劳抓了抓头,出去砍了几根粗粗的竹子,砍断破成一条一缕,细细编了把椅子,椅背编成背篓的形状,又编了根长长的藤条作为绑腰之用。

椅子做好,他得意地笑了笑,把孟拿抱到椅子上系好,带上几个包子,把他往背上一背就出门了。


大虎小虎远远看到他,兴奋地扑了上来,看到后面的孟拿,冲他叫了两声,追着他上蹦下跳,孟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得身体如在云端漂浮,而大虎小虎长长的红舌头上下晃动,着实恐怖,还当自己到了地府,当即吓得魂魄出窍,惨嚎一声,挣扎起来。

孟劳把椅子放了下来,摸摸他的头,嘿嘿笑道:"你先坐着,我背你上去!"

孟拿这才回过神来,顿时哭笑不得,摸着崭新的椅子,心里酸酸胀胀,不知如何开口。孟劳从椅子挂着的袋子里掏出两个包子塞到他手里,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把藤条系好,孟拿低头一看,发现他手上的几道血口,心头一疼,猛地抓住他的手,细细抚摸着,低声道:"回去上点药吧!"

他的手虽然冰凉,却奇迹般把恐怖的热度传到他的全身,孟劳全身火烧火燎,又不敢把热力的根源摔开,结结巴巴道:"不用……我习惯了……"

孟拿微微抬头,瞥见他僵硬的姿势和耳根可疑的红,心头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双眼一眯,露出一个惑人心神的笑容,低喃道:"听说口水可以解毒……"

话没说完,他已舔了下去。


孟劳闷头把他背好,一抬头,仿佛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黝黑的脸泛着微微的红。

天空的蔚蓝一如往昔,却有了不同的蕴涵,恍惚中,他不知道如何到的山顶,不知道如何进的学堂,更不知道迎面而来,又愕然闪避的人们到底是谁。

孟拿笑容灿烂,高高在上地对人们一一作揖,至于众人脸上的奇怪表情,他选择自动忽视。

他知道,孟劳面相凶恶,其实心地善良,勤恳老实,书院里人人畏他如虎,惟恐避之而不及,方丈只当有他在就能起震慑作用,却从未曾想到,他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需要众人的笑容,更需要友情的温暖。

他在心中长长叹息,暗自有了决定。

他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眼看生命到了尽头,也该为别人做些什么。也许,他会记得他的好,清明的时候,在他坟前烧了些香烛纸钱,让他在冥府的生活有个保障,不至于还得靠骗吃骗喝过日子。


孟拿心酸难耐,下意识地回头,轻轻揉着他的发,孟劳浑身一震,只觉得每块肌肉都僵硬起来,却没有说什么,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书院绿树成荫的土坪,径直走向学斋。

书院面积很大,几乎遍布整个后山,除了讲堂、学斋,藏书楼、校经堂、文庙等主体,还有专门的武术练习场,由孟劳为首,带领悬空寺的僧人在此教授武艺。

翡翠王朝科举制度已近完善,以分科考试甄选人才,学生按照特长,分科报考,分秀才、明经、开元礼、三传、史科、进士、童子科和明法、算学、书学等,还开了武举,以从平民中征召军事人才。书院招的都是十四到十九岁的学生,禀承因材施教的原则,把学生按程度或年纪分成不同的班,既进行全面性的知识修养的培养训练,又针对学生的特点,由他们主动提出或者由山长、堂长、夫子等推荐观察推荐课程。方丈和山长吕鸿蒙推崇自由的严谨中带适度自由的气氛,不主张死读书,因此书院历来的学生都是文武全才,深得朝廷重视,皇上玉奇朱笔一批,把悬空山周围百里的田地都划归书院和悬空寺所有。


学斋堂上,须发皆白的山长吕鸿蒙正在正厅和一个锦衣少年说话,孟拿瞥见他谦恭的神态,心头一紧,暗暗把所有认识的皇亲国戚高官之子都梳理一遍,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锦衣贵气少年的身份,干脆把脸皮撑厚,笑吟吟迎了上去,长揖到底,"孟拿拜见山长!"

吕鸿蒙见有人打扰,颇为不快,待正眼一看,不由得霍地起身迎来,笑容可掬道:"原来是孟夫子,幸会幸会!"

他正要伸手去拉,孟劳不知为何有些恼了,把孟拿拉了回来。吕鸿蒙尴尬不已,斜眼看着他的黑脸,蹙眉道:"孟劳,听说孟夫子和你同屋,你可要好生照看,下手别不知轻重!"

孟拿嘿嘿笑道:"多谢山长关心,也多谢书院如此安排,他对我照顾有加,孟拿深为感动,一定尽心尽力为书院效劳!"

吕鸿蒙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两人,孟劳被他夸奖,不觉喜上眉梢,下意识揽住他肩膀,孟拿又好气又好笑,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你哑了不成!"

孟劳满头雾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他,孟拿没了脾气,按住他的后颈,把他身子压了下去。

孟劳恍然大悟,连连鞠躬,"孟劳一定把他照看好!"

吕鸿蒙目瞪口呆,突然哈哈大笑,"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孟夫子,孟劳还请你多费心!"

孟拿但笑不语,把还在鞠躬的他拽了回来。


目送着孟劳护犊般把孟拿带走,吕鸿蒙笑容尽敛,叹息连连,一直冷眼看着的锦衣少年冷哼一声,"那人怎么能做夫子,我看书院是实在请不到人了吧!"

吕鸿蒙摇头道:"非也非也,言公子可知三年前名动天下的懒神仙?"

锦衣少年收敛了倨傲之色,神情有些激动,"你是说画百米卷轴《太平图》的那个懒神仙?"

吕鸿蒙轻叹道:"吕某也是刚从方丈那里得知,懒神仙家道中落,命运多舛,自《太平图》画成之后颠沛流离,沉寂至今,若能在悬空书院一展才能,也不枉方丈一片苦心!"

锦衣少年沉吟道:"若有玉言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吕鸿蒙目光微微闪动,长揖到底,肃然道:"多谢小皇子!"

在书院里走马观花,竟也磨蹭到傍晚才回来,把背上的椅子往院子里一放,孟劳这才发现那懒家伙的头又垂了下来,他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招呼过去,立刻又悔恨交加,连忙把他解下来抱在躺椅上,开始准备晚饭。

孟拿正在迷糊,几乎一下子被他打懵过去,恨得牙根发痒,想起今天他的悉心照顾,生生把这口气咽下,摇晃着起身,从房间抓了瓶药出来,又摇晃着走进厨房。

灶上挂着一盏油灯,灯火如豆,把孟劳的脸染得黑里透红,还带着荧荧光亮,孟劳正蹲着满头大汗地洗菜,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大手一挥道:"一边呆着,马上就有饭吃了!"

孟拿嘿嘿一笑,就势蹲在他身边,把他的手从盆子里抓出来,往自己身上擦了擦,掏出药抹了上去,还恶意地对着伤口吹仙气,一边眼角斜飞,观赏面前那人目瞪口呆的美景。

"还痛不痛?"见孟劳还没反应,他只好先开口。

孟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脖子都开始泛红。

他是指望不上了,孟拿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接替他的工作。他的手才沾到水,孟劳哎呀一声,一把捞了上来,就着微弱的灯光,凑到面前细细地看,越看越喜欢,伸出手一比,自己的手足足有他的两个大,怜惜之心顿起,当即起身,拎小鸡一般把他拎起,用最温柔的方式在他头上拍了一记,乐呵呵道:"别闹!"

话音未落,他随手一扔,孟拿轻飘飘飞出门,重重落在地上。

惨叫过后,孟拿咆哮声顿起,"呆子,我是想帮忙,你这个混蛋,简直不知好歹!"

孟劳满脸迷茫笑容,利索地把翠绿的青菜洗成腌菜。


捂着摔成两半的屁股哼哼唧唧坐下来,孟拿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反倒是始作俑者丝毫不觉,一边吃一边傻笑,想到得意处,竟扑哧一声,饭粒喷得满桌都是。

这叫人怎么吃嘛!孟拿把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拍,孟劳终于清醒过来,见他眉毛倒竖,狭长的眼睛怎么瞪都是含情脉脉的样子,心头真比喝了蜜还甜,不禁开始憧憬和这温柔美人以后的幸福生活,乐得嘴巴几乎挂到耳根。

打不过,骂不过,瞪他也没反应,孟拿顿时有些泄气,揪着他衣襟吼,因为底气不足,吼声竟有些委委屈屈的意味。

"你说,为什么刚才把我扔出来,我差点摔死知不知道!屁股摔得好疼啊!"

最后那一句,因为看到那瞪大的眼睛,孟拿底气全无,已经成了撒娇的口气。

孟劳恍然大悟,他生气原来是为了这个,自己果然又做错事了,他不是自己那帮皮厚的学生,怎么经得起摔。他脑子一热,只想赶快补救,捞起他放在膝上,顺手就把他的裤子扯了下来,一边用最轻柔的手法按摩,一边学他的样子吹仙气。

孟拿哭爹叫娘,满头冷汗,见没有反应,只得一口咬住自己的衣袖,惟恨爹娘给自己生了两半屁股。

月往日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孟拿就在一片混沌中被孟劳背到书院,一路上学生和夫子全都侧目而视,不过已不再惊讶,皆掩面窃笑,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冲两人打起招呼,孟劳虽有些不习惯,到底还是慢下脚步,以腼腆的笑容应对。


更衣沐浴,隆重拜祭过孔子后,学生在大讲堂集合,对所有夫子一一行礼,可怜的孟拿身子和眼皮同样撑不住,眼看要闹笑话,孟劳急中生智,大手一捞,把他提到身前,横揽着他从后门离开。山长和方丈不约而同低头,装作没看见。

夫子都在藏书楼的前坪备课休息,山长的安排用心良苦,藏书楼背靠山脊而建,环境清幽,前面是一道道长廊,宝顶飞檐,朱红色的明柱上人物花鸟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长廊上设着许多案几,笔墨纸砚齐全。在这里,夫子们既可以随时进行学术交流,进行热烈讨论,而且举头便是嶙峋怪石,目光所及,青山悠悠,飞瀑如白练,当天而挂,人如同在云海里游弋漂浮。

走进长廊,在孟劳背上的孟拿似乎听到隐隐的水声,眼睛微微睁开,见到远处那云海中的飞瀑,不禁失声叫道:"好美!"孟劳有些得意,把椅子放下,指着摆得整整齐齐的案几问:"阿懒,你想坐哪里?"

孟拿当然多走一步都不肯,扑到最近的案几上,撑着头看向远方,笑得迷茫。孟劳把椅子收到廊柱后,学着他的样子撑着头远眺。到底是在山里长大,他才看两眼就觉得无趣,觉得他那笑容煞是好看,鬼使神差捉过他的脸,想好好瞧个够,孟拿哈哈大笑,揪着他的脸皮,用力向两边扯,孟劳不甘示弱,只轻轻一拨,孟拿就化身蝴蝶,飞出长廊,重重掉在一片迎春花上。

孟劳吓得面无血色,飞扑过去,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孟拿揪着他的脸,恶狠狠道:"下次不准对我动手!"

孟劳见他还能吼人,笑得满脸灿烂花朵,回到案几前,他四处瞧了瞧,三下五除二把他腰带扯下来,把他捆在背上,孟拿反正拉扯不过,翻翻白眼,听天由命。孟劳狂奔进藏书楼,以非人的速度带他上上下下绕了一圈,回头道:"看完了?"

可怜孟拿眼前全是星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孟劳带他参观藏书楼的目的达到,到库房抱了套被褥出来,往那案几前一铺,把他解下放了上去,摸摸他的头,嘿嘿笑道:"我去厨房下面给你吃,你先休息。"

眼前无数个星星都在欢呼,孟拿头一歪,昏睡过去。


夫子们陆续回来,见地上这么早就横了个人,惊诧不已。原来这被褥是夫子中午小憩时所用,吕鸿蒙虽然开明,定的规矩并不少,晨起锻炼身体晚点卯,不得赌博喝酒,不得在山里乱走,下堂后一定要回藏书楼,藏书楼的书籍文具任夫子取用,好茶好菜任点。

他监督甚严,如违反规定超过三次,学生一概开除,夫子也是一视同仁,一概辞退。若被悬空书院赶出去,其他书院大多拒之门外,大家的前途尽毁,是以书院开办至今,敢以身试法的少之又少。

孟劳端着面回来,见众人围着孟拿指指戳戳,大吼一声,"滚开!"脚步如风而来,把面放在案几上,轻手轻脚把他从被子里捉了出来。

那声大吼把孟拿震得耳膜几乎爆裂,他环顾一周,发现大家纷纷闪避,皆面有愠色,心头一紧,抓住他的衣襟,深吸一口气,从丹田里发出一声怒吼,"你吼什么,还不快给大家道歉!"

众人愕然不已,孟劳冷哼一声,把面端到他眼前,瓮声瓮气道:"别闹,快吃!"

啪地一声,孟拿一掌把面打飞,孟劳保持着那端碗的姿势,目色渐渐发红,孟拿一不做二不休,把衣襟一扯,露出白晃晃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打啊,我等着!"

孟劳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脸憋得发紫。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远处两个夫子回头狂奔,赶着去搬救兵。孟拿叹了口气,捉过他的拳头一个个指头掰开,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别气了,是我不对,晚上回去你把我扔水缸里成不成?"

孟劳哼了一声,怔怔看着他的手,到底还是贪恋他的温柔,舍不得把手抽出来。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手,白皙柔软,一个茧子都无,手指细长,如刚拨开的笋尖尖,手掌几乎只有他的一半大,那冰凉的触感,在他心中牵出千万缕柔情。

他心口如堵上一块大石,突然有些后怕,如果刚才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他一拳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惊恐难安,有种砍下自己双手的冲动,害怕因为这双手悔恨终生!


孟拿见他沉默不语,拍拍的他的手背,径直走到众人面前,深深作了个长揖,满脸凄然道:"各位夫子,孟拿身染重疾,平时精神有些不济,有行为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其实不用他说,看他一脸苍白和羸弱的身体,再无知的人也看得出来。夫子们纷纷回礼,连道"保重"之类的话,却见后面那阎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孟拿身边,昂着头扫视一番,猛地鞠躬三次,闷闷道:"刚才对不住!"

众人眼珠子掉落一地,还是教书学的钱老夫子微笑着应了一声,"孟教习多礼了!"这才把沉闷的气氛冲走。等方丈和吕鸿蒙气喘吁吁赶来,见到的就是众夫子围坐一团,言笑晏晏的场面,而混乱的始作俑者,从不出现在这里的孟劳,正抓着孟拿的手左看右看,神情如好奇的孩童,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偷窥手的主人几眼,时而把手放在掌心,一根根指头,一条条纹路比较。

两人遥遥看着,相视而笑。


教书学的除了孟拿还有四位夫子,钱老夫子把他的课安排在上午和下午的最后,每天两堂,教的也是已有很好基础的学生。钱老夫子书画皆精,以工笔重彩画闻名,曾是宫廷的御用画师,作品内容以人物花鸟为主,工整细致,漂亮明丽,其画作被各地富豪显贵推崇,有千金难买之称。


孟拿虽然一派淡定,初次教学,还是心中忐忑,叫孟劳泡一壶浓茶,抖擞精神,从研究学生的画作入手,在心中理清授课方向。钱老夫子早早回来,自己拿着个杯子凑到他面前,孟拿连忙为他倒满,钱老夫子捻须颔首道:"孟夫子,《太平图》的第一卷,为何人藏山中,山隐雾里?"

孟拿笑道:"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说,人与天地万物原本相通,山水有灵,更有情,情意绵绵之时,人已自忘,已如微尘。"

钱老夫子放下茶杯,把那叠画作拿到眼前,沉吟道:"那第二卷为何积墨浑厚,笔纵飞舞,墨雨如切?"

"太平山千里崇山峻岭,如同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只有刀光剑影,铁马金戈,才能酣畅淋漓,不枉此生!"

"好一个英雄豪杰!"钱老夫子双手微震,朗声道,"那第三卷时,画者是否豪情顿失,斗志全丧?"

孟拿眸中光芒顿黯,远眺着飘忽而过的云雾,苦笑道:"幽径茅屋,灌木叠翠,山中人家载歌载舞欢庆丰收,画者画完,掷笔大笑,拂袖而去。他以为能取悦居高位者,让其能因惜才而手下留情,却忘了法不容情,自己倒成了众人的笑柄!"

钱老夫子目光一闪,不声不响撕起学生的画作,孟拿冷眼看着,也不去劝阻,幽幽道:"匠气有余,真性情不足,全部都是沉闷呆板,毫无内容,撕了也好!"

钱老夫子撕得更快,把碎屑扔进花丛,拍拍手道:"孟夫子可有主意?"

孟拿欠身一礼,含笑道:"多谢老前辈指教!孟拿已成竹在胸!"

钱老夫子长身而起,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走进学斋,孟拿环视一圈,把满腹不安强压下来。堂下规规矩矩坐着十多个白衣少年,一个个唇红齿白,风神俊朗,要是在三年前,他一定爱之甚笃,早和他们打成一片,那个热情满溢的年纪,本是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睥睨天下,却上演了一场如此荒谬的闹剧,终结了他所有的梦想,还有幸福。

他把钱老夫子殷殷嘱咐的开场白撇开,径直走到那有两面之缘的少年面前,粲然一笑道:"借你外裳一用!"

少年眼中本来满是期待,听他此话,脸上瞬间变成染坊,咬牙切齿道:"要我衣服做什么?"

孟拿眼角几欲飞进鬓旁,懒洋洋道:"借不借?"

少年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白衣脱下来,大庭广众下脱衣,他颇有些不自在,脸色愈发阴沉。孟拿把外裳拎起走到前面,展开挂在墙上,抓起狼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点到外裳的正中,勾勒出一叶扁舟和一个老翁垂钓的模样,在旁边淡淡描上几笔水纹,最后一笔落下,他微微一笑,毫不留恋地掷笔,长袖一挥,斜坐在椅上喝起茶来。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那外裳和他之间来回打量,只有那少年怒火冲天,脸涨得通红,死死地瞪着他,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个洞来。

良久,孟拿仍未得到任何反应,轻叹一声,长身而起,负手看着窗外的一树灼灼桃红,念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昼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的声音无比苍凉,仿佛能把人从山崖推落,下面寒潭碧波,水光迷离。

当他念出第一句,那少年脸上愤怒之色尽退,念出第二句,少年眼中光芒骤长,当他念出第三句,少年已霍地起身,念到第四句,少年脸色好似雨后初晴,阳光如新。

众人齐齐往那外裳看去,当脑中有诗,那果然就不是简单的几点墨迹,孟拿回头看着众人微蹙的眉,悄然一笑,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扑,意识渐渐模糊。

那少年凝视一阵,扭头一看,夫子趴在桌上,已然和周公下棋去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去找到在石凳上睡得正香的乐乐,拧了耳朵把他弄醒,嘿嘿笑道:"快去给我取件外裳,顺便叫孟教习来接人!"

乐乐拔腿就跑,连答应一声都忘了。


孟劳一直没歇着,从藏书楼出来,他安排好教习的僧人,带着大虎小虎在书院仔细巡查一圈,巡查主要是怕书院里藏着毒虫,山中毒虫猛兽多,虽有院墙阻挡,到底防不胜防。把草丛树木屋角石隙一一看过,两只狗赶紧到厨房报到,孟劳马不停蹄回到家,做好简单的饭菜,用食盒装好放在背篓,急匆匆地背上书院。

走到半路,乐乐气喘吁吁迎面跑来,拍着胸口道:"公子要你去接孟夫子!"

孟劳还当他出了什么事,急得脑子轰隆作响,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那间学斋大门紧闭,静得可以听到山间鸟鸣,与其他学斋的书声朗朗截然不同。孟劳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去,用身体把门撞开,抓起讲台上趴着的人拼命摇晃,大吼道:"你怎么啦?阿懒,快醒醒……"

大家哄堂大笑,孟劳已顾不上生气,扳过他的脸一寸寸检查,孟拿终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笨蛋,刚才被你摇晕了!"

孟劳嘿嘿直笑,捉过他的手,把满头冷汗热汗全部擦在他手上,众目睽睽,孟拿被男人这样抱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一热,冷着脸道:"出去等我!"

孟劳似乎被浇了瓢冷水,气呼呼地掉头就走,孟拿笑眯眯叫了声,"别忘了修门!"

孟劳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门,尴尬地摸摸脑袋,嗖地一声就跑没影了。


在藏书楼顶的观云轩吃过饭,孟拿表现出难得的热情,把碗筷一推就到处转。有了朝廷的鼎力支持,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令人咋舌,他在一个夫子的指引下来到珍藏字画的烟雨阁,找到不少古今名家名作,小小的烟雨阁记录了书画从古至今的发展史,其中的代表作品几乎全部囊括,《太平图》这里竟也有一副高手描摹之作,除了落笔间匠气颇重,那种逼真程度让他叹为观止。

不知不觉,孟劳来到他身后,指着墙上的《太平图》第二卷笑道:"我喜欢它!"

"为什么?"孟拿心里一动。

"我也不知道,它让我觉得很兴奋,男人就当如此,保家卫国,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厮杀,或者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才不枉此生!"

他的眸中有难以忽视的璀璨光芒,耀得孟拿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的面容生气勃勃,是孟拿从未曾见过的模样,坚毅、强势、百折不挠、无坚不催。

仿佛有千万根针刺在他心里,他强忍着胸口排山倒海的痛,轻柔道:"你是否已计划好自己的前途?"

孟劳赧然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想参加武举考试。山长和方丈也说过,我身材比人强壮,言语和相貌勉强过关,长垛、骑射、翘关(举重)这些简直易如反掌,我一定能考中,一定能当大将军!"

"大将军……"孟拿喃喃自语,却不知道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太平图》上千里崇山峻岭似乎在耻笑他,他也曾狂妄地奋笔疾书"醉卧沙场君莫笑",也曾立志以笔勾画万仞雄奇关山,也曾弹起箜篌,高唱"君不见,走马川,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乱石走……"

那些被生生扼杀的豪情,带着血腥的味道漫天而来,他似乎站在悬崖的边缘,只要一步,便能粉身碎骨。他茫然地伸手,想要抓住些支撑的东西,孟劳没有让他失望,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抓住,拖入怀里,以盟誓般的郑重道:"阿懒,不管我以后做什么,你都跟我一起好不好,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亲人,我实在不放心你!"

"呆子!"孟拿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也许他没实现的愿望,孟劳可以做到,他心中某个计划慢慢形成,摸摸他脖子,坏坏地笑着,踮起脚尖咬了下去。

他咬得并不痛,可是让人又酥又麻,浑身难受,孟劳完全没了脾气,见他踮起的脚有些抖,扣着他的腰把他提了上来,拍拍他的背嘟哝道:"你是不是属狗的,怎么喜欢咬人?"

"你不喜欢!"孟拿哼了一声。

孟劳面有苦色,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尴尬的姿势带着他出来,孟拿连忙收口,双手做支撑,趴在他肩膀看着夫子们微笑。众人看着两人怪异的动作,暗暗好笑,目送两人回到座位,继续喝茶聊天。

孟劳把被褥整理好,把他一股脑塞了进去,见里面没动静,吓得赶紧把他的头扒拉出来,才发现他又开始迷糊,又好气又好笑,又抓了他一只手来研究,一边听大家谈古论今,听到精彩处,还兴致勃勃插上几句。大家纷纷侧目而视,惊奇于他的博学广闻,原来看外表果然作不得数,他并不是靠一身蛮力吃饭,对世事一无所知。


下午是教习武术的时间,孟拿从藏书楼里找了一本《李卫公问对》揣在怀里,假托想锻炼身体,对钱老夫子告了假,优哉游哉来到教习场。孟劳正教大家射箭,上身脱得剩件对襟小褂,浑身热气蒸腾。他拉满了弓对准靶心,下盘如坠,腰挺得笔直,手臂上肌肉高高鼓起,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孟拿远远停下脚步,越看越欢喜,只听铮地一声,箭离弦而发,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在靶心摇晃,孟劳连发三矢,皆正中红心,丝毫无差。孟拿暗暗叫好,更坚定了决心,找了块大石坐下,把目光转向云雾袅绕的绵绵苍山,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孟劳做过示范,要学生轮流上来练习,一一纠正他们的动作,乐乐正在旁边心不在焉地跟一个僧人比划,远远瞧见树下的孟拿,蹦跳着跑过来叫住孟劳,朝他的方向指了指。孟劳喜上眉梢,交代一声就直冲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嘿嘿笑道:"阿懒,悬空山漂亮的地方多的是,有空我背你上山瞧瞧。"

孟拿头一歪,靠在身边那强劲的肩膀,捉过他的大手,细细描过他深浅的掌纹,孟劳吃吃直笑,"别闹,我还有事,你在这里乖乖呆着,我要人送些茶水来。"

孟拿斜了他一眼,眼角一勾,把个含嗔带怒的眼神发挥到了极至,孟劳只觉得自己心漏跳了几拍,耳根又热起来,嗫嚅道:"你这样不行的,书院纪律严明,你不能老混日子……"

从这个角度看去,孟拿把他胸膛不平静的起伏尽收眼底,微微一笑,双手虔诚地捧着他的手,把脸凑上去轻轻摩挲着,旁边这强壮的身体果然震了震,僵硬得似与大石连成一体,孟拿雀跃不已,在那宽厚的手掌里闭上眼睛,轻声道:"呆会送我去学斋,我累坏了!"

眼睁睁看着他抱着自己手臂睡去,孟劳叹了又叹,把他移到背上,用腰带捆好。一回到校场,乐乐笑呵呵迎了上来,"孟教习,夫子还真厉害,这一天随随便便就睡过去了。"

孟劳找个避风干燥的地方把他放下,用自己的衣服把他包得严严实实,赶紧回去教学生射箭。

乐乐趴在他身边左看右看,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他还这么年轻,没可能这么能睡的!"他捉住他的手腕把了会脉,苦恼地抓抓脑袋,"这是什么奇怪的脉象,怎么会若有若无,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他比着手指头算,"面色恍白,身体瘦弱,是典型的虚证,这个睡法,应是心肾阳衰,虚证就该进补,可到底怎么补呢?"他有些丧气,喃喃道:"早知道就好好跟爷爷学医,现在救人都救不了,好没用!"

他戳戳孟拿的胸膛,蹙眉道:"夫子,你可别真的睡死啊,阎王好不容易变好,你死了我们可就惨了!"

"呸呸呸!"他连啐自己几口,"乌鸦嘴,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死呢!"

他趴在他身边仔细瞧着他的眉眼,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听爷爷说墨国皇宫有种奇毒,可以让人昏昏欲睡,越睡时间越长,最后……"他已不敢再想下去,又把了回脉,正要扒开他衣服察看,孟劳把他拎起来丢到一旁,横了他一眼,把孟拿轻手轻脚裹好。

乐乐摔得半天都起不来,惨叫道:"我是在给他看病,好心没好报!"

孟劳哼了一声,"昨天我请大夫看过,说他身体太虚,多多进补就好!"

乐乐不屑地撇撇嘴,"才怪!说不定是中毒呢,我听爷爷说有种奇毒能让人渐渐睡死,他现在一天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只怕再过几个月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孟劳心神俱碎,猛扑过来,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提到手上,恶狠狠道:"你说真的?"

有关阎王的恐怖回忆全部涌了上来,乐乐吓得呜咽起来,"我不知道,你得问我爷爷……"

"你爷爷在哪?"孟劳眼睛暴凸,有如恶鬼。

乐乐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我爷爷云游四海去了。"

"孟劳,放开他!"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孟劳把手一松,怔怔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无数种情绪明灭着,最后似乎要烧灼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他犹豫着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声音因为压抑太多的惊涛骇浪而微微颤抖,"你说清楚,我一定会帮你!"

"呆子!"孟拿轻笑,"你别担心,我是中毒没错,可我吃过解药,只是现在余毒未清,你每天多弄些好吃的,我一定很快会好!"

孟劳犹疑地看着他,被他满脸的真诚笑容鼓惑,慢悠悠吐了口长气,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如有人一点一滴地把血挤干。

他低头默默走开,乐乐看着他瞬间佝偻的背影,轻声道:"你为何骗他?"

孟拿懒洋洋地向他招招手,乐乐乖乖地走过来,孟拿给他一个爆栗,"你难道想被他吓死?"

乐乐摸摸脑门,突然扑到他怀里,哽咽道:"夫子,你不要死,我叫爷爷来救你!"

孟拿轻轻拍着他的背,笑得眼中水光闪闪,"乐乐,别着急,我真的吃了一半解药,还能管你一年半载,你最好皮绷紧点,不要调皮,小心我要孟劳收拾你!"

乐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瘪着嘴恼恨地瞥他一眼,又钻进他怀里嗅来嗅去,啧啧称叹,"夫子身上真香……"

话没说完,后面冒出一只大手把他衣领一提,远远扔到花丛里,孟劳背着椅子回来,把衣服一层层折好垫在椅上,把他往椅上一放,瓮声瓮气道:"以后别乱跑,想去哪里先跟我说,每天上堂下堂我都去接送!"

孟拿笑容迷离,斜斜抱着椅背,在他宽阔的背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字,孟劳反手摸摸他的头,轻柔道:"别闹,坐好!"

孟拿拽住他的手,又把脸藏进他的手掌,轻笑道:"我刚才写什么?"

孟劳耳根红得发亮,猛地把手缩了回来,"两个大男人,说那个干什么,你放心,反正我不会丢下你!"

孟拿只觉一口郁闷之气堵到喉头,一拳砸了过去,只可惜他那软绵绵的拳头如同给他挠痒痒,孟劳回头瞥他一眼,咧嘴大笑,在山间小路上御风疾奔。


笑声和惨叫声随风远逝,在山谷里回荡着,如同嘹亮悠长的樵歌,最落寞处,总有千山万树喝彩,最凄苦时,却见人间最美丽的风景。

如果不是对孟劳有所了解,孟拿还以为他是在以进补为名,行谋杀之实,自从书院的庸医说他体虚,即使他借着乐乐的话说清真相,那蛮子仍充耳不闻,不但每天挖人参炖汤,连吕山长收藏已久的虎鞭酒都被他抄来给他进补。


于是,吃饭成了孟拿最痛苦的时间,他很佩服自己的勇气,毕竟,在两只铜铃大的眼睛注目下,还能从堆积如山的菜里扒拉出青菜和米饭,着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这天,吃饭时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大虎小虎对着门外一阵狂吠,乐乐大叫,"孟教习,是我们啊!"

孟拿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勤快,一溜烟跑去迎客,乐乐拉着于言进来,讪笑道:"孟夫子,我家少爷有事请教!

看着于言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孟拿了然于胸,第一天震住学生后,他每天讲些枯燥的古代名家名作,让大家积累知识。看来于言最先沉不住气,可是面皮又薄,还要乐乐拉着才来。

乐乐这几天和他们熟了,鼻翼扇了扇,直扑饭桌,哇哇大叫,"这么多好吃的,少爷,咱们真有口福!"

于言见孟拿笑吟吟看着自己,赧然地欠身一躬,听到孟劳在里面大吼,"这是我做给阿懒吃的!"顿时脸上升腾起一片红云,怒喝道:"乐乐,你这只馋猫,给我出来!"

乐乐笑眯眯地拿着只鸡腿出来,于言连忙拉到身边,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吃吃吃,你不怕补得鼻子流血!"

乐乐对他谄媚地笑,"少爷,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于言似乎颇为受用,把他压了压,头搁在他肩膀上看那门上那幅钟馗,皱眉道:"奇怪,这钟馗是用什么画的,细如风,健如钢,锐如针,画笔万难有如此功力。"

乐乐伸出油乎乎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夫子用手指头画的!"

于言狐疑地看他一眼,他把下巴一抬,信誓旦旦道:"真的,是我亲眼看见的,夫子还说画的是孟教习,你自己瞧瞧,把胡子留起来,孟教习就是这个德行!"

看到在门口铁塔般的孟劳,孟拿真想剪掉乐乐的长舌头,朝他尴尬地笑了笑,偷偷踩了乐乐一脚,乐乐自知失言,缩在于言怀里一声不吭,孟劳大手一挥,三人跑都不敢跑,把画撕下来扯个粉碎,砸在孟拿脚边,满脸阴沉地拿着背篓带大虎小虎离开。

直到他没了影子,木胎泥塑般的三人才回过神来,于言冷哼一声,"活该!"

乐乐肘了他一下,嗫嚅道:"孟夫子,对不起,我不该要你画钟馗驱鬼。"

孟拿苦笑道:"乐乐,你是一番好意,是我不该把他当作玩笑的对象。"他话题一转,"于言,你是不是来问为何我对你们的画不予置评,而且总不讲到重点?"

乐乐一跃而起,"是啊是啊,少爷他老是在家里念来念去,念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于言脸一热,把他一脚踹开,恶狠狠道:"回去洗干净,否则晚上不准上床!"

乐乐嘴巴一瘪,逃也似地走了。

孟拿慢腾腾走到柴扉前看着路的尽头,一字一顿道:"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便是有形的诗,能表达诗中所构筑,却永远难以言喻的感觉。"

于言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重重点头,"比如鸟飞绝、人踪灭、孤舟、寒江,空旷寂寥,萧条幽冷。"

"还有呢?"孟拿向他颔首微笑。

"请夫子不吝赐教!"于言肃容长揖到底。

孟拿负手稍退一步,正色道:"诗画结合其实只是表面,画是一种心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迁想妙得"。画者落笔则有,放笔则无,瞬间即成,瞬间即逝。纵情疏狂者,笔下山水皆狂,追名逐利者,笔下媚态横生,清幽雅致者,其色必淡,其山水云雾必清透,你可明白?"

于言沉默良久,再次长揖,"果然是懒神仙,《太平图》下笔如狂,不带人间烟火,学生受教了!"

孟拿如若未闻,怔怔看着远方,一脸凄然。

山中的天如孩子的脸,刚刚还晚霞灿烂,一会的工夫就下起雨来,孟劳淋得浑身湿漉漉的回来,见孟拿竟坐在门槛上睡过去,眉头一紧,把背篓里的草药拿出来晾在屋檐下,在院中痛快洗了个冷水澡,见他仍没有要醒的意思,叹了又叹,轻手轻脚把他抱起,孟拿微微睁开眼睛,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向他露出灿烂笑容,孟劳冷哼一声,"笑什么笑,别以为我还会上你当!"

被他重重扔在床上,孟拿醒了大半,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孟劳瓮声瓮气道:"你嫌我丑没关系,你当我面笑我骂我打我都行,别学那些人的龌龊行径,在背地里取笑我。你要吓唬鬼我一定乖乖摆好姿势给你画,你不要拐弯抹角,画了还不敢认!"

每一字每一句似重重砸在心上,孟拿悔恨交加,自己恃才傲物,一贯嬉笑怒骂,游戏人间,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也许正因为如此,所有亲人朋友才会如此憎恨自己。

他不怪心直口快的乐乐,是他自己从没真正尊重过孟劳,当他是呆子,蛮子,只知道理所当然压榨他的力气,享受他贴心的服务,却从不想付出。

更可恶的是,他还仍然保持那高高在上的心态,认为自己愿意和他做朋友,甚至愿意和他研究兵法,就是对他天大的恩德。

他却忘记,真正得到天大恩德的是自己。

孟劳有世间最纯净的灵魂,他只是想要个人相伴,并不是为奴为仆,一直以来,是他施舍温暖和关怀。

孟拿心头狂澜万丈,桀骜本性却令他不知如何开口,见孟劳摔袖子要走,脑子里轰地一声,扑上来抱住他的腰,孟劳被他吓了一跳,犹豫半晌,终于把手落在他头上,压低了声音道:"别这样,我不是真的生你气,我本来就丑,不怕别人说……"

孟拿捂住他的嘴,以无比虔诚的神情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唇,孟劳呆若木鸡,只感觉那熟悉又陌生的酥麻又开始冒出头来,耳朵滚烫,心狂跳不已,尴尬地捉住他的手,孟拿不依不饶,搂着他脖颈,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郑重道:"孟劳,你不丑,在我心目里,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真的!"孟劳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动听的话语,惊喜交加,嘴巴都合不拢了,竟没发现他的脸一点点贴近,最后,重重压在自己唇上,无比契合。

看着他睁得浑圆的眼睛,孟拿暗暗好笑,以无比的耐心在他唇上舔吸,直到那颜色变得艳红,才轻轻挑开他的嘴,以灵巧的舌试探,发现他的畏缩,他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粗野地勾住他的舌,带到自己嘴中轻柔吮吸,当他嘴角的津夜流出,他又和他一起纠缠着回到他的口腔,温柔地舔过他口中的每一个角落,最后重新和舌纠缠在一起,疯狂共舞。

两人喉头滚动着奇怪的声音,孟劳脑中轰隆作响,完全忘了身在何方,当孟拿胸膛起伏不停,试图抽身而退,他有些不满意那柔软的离开,猛地扣住他的后颈,学着他的样子,勾住他的舌,以拼命的架势吮吸舔弄。

这一仗,孟拿再次惨败而归。

不知喘了多久,孟拿才捂着胸口慢慢平复,他一掌拍在他胸膛,有气无力道:"呆子,你想憋死我么!"

孟劳笑容尴尬,心中满是欣喜和满足,他不敢看那狐狸般的眼睛,把被子拽到他身上盖好,转头欲走,却被拖住了手臂。他忐忑地回头,只见孟拿粲然一笑,又扑了上来。

孟拿这回学乖了,不敢和他正面作战,转而在他脖颈间细细舔弄轻咬,孟劳哪里受得住这种充满情欲的调逗,喘着粗气,双臂如铁,恨不得把他塞进身体。孟拿被箍得浑身生疼,只怕再亲下去骨头沫都不剩,一口含住他的耳垂,含糊不清地问:"要不要睡这里?"

孟劳已经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孟劳庞大的身躯往床上一躺,整张床就只剩下一个角落,他有些赧然,把身体尽量缩小,挨着床沿一动不动,如同僵硬的尸体。

孟拿笑得肠子打结,老实不客气地枕在他手臂,把冰凉的手贴在他胸膛,状若无意地拂在他胸前的突起上,孟劳浑身一震,双臂如锁,把他紧了又紧,孟拿呼吸不畅,几乎憋昏过去,恼恨地一口咬住眼前的小小果实,孟劳立刻松手,哭笑不得道:"都说我的个子大,两个人没法睡,你非不听!"

孟拿翻了翻白眼,在他怀里拱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笑道:"你别动,我们这样睡挺好,你还不用每天早上叠两床被子。"

他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呆子,今天被你折腾得没力气了,暂且放过你,明天等我养精蓄锐再来!"

孟劳哭笑不得,看着肩上的头,胸膛上的手,还有横跨过裆部的脚,他甚至可以感觉,那小细腿压的地方,有根物事正蠢蠢欲动,叹了一声,"你挺好,我可怎么办!"

有个近乎呓语的声音响起,"你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孟劳心头一动,抚着他的发,轻柔微笑。

那天,孟拿在他背上写下四个字"我喜欢你",这四个字,他已深深烙在心里,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句话,第一次,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他不需要考武举求取功名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因为,他也有人喜欢。

他甚至慌乱到失去应对的能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那留在背上的一条条灼热的痕迹,难道真的是他的告白?

感情,难道真的来得如此容易?

发展到这亲密的一步,是他从未敢奢望的事情,他看着身边美梦正酣,嘴角微勾的容颜,突然觉得人生很圆满,心里更满,满得那汹涌的液体几欲溢出。


"够不够啊!"当随心所欲的事情变成任务,孟拿当然没什么好脸色,即使画钟馗容易,那也得他一笔一笔趴在案几上画成,可怜他手指头都画痛了,而且,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养好精神,晚上好好对付他。

说句心里话,从京城离开已有两三个月,那种销魂滋味他想起来就心头发痒,恨不得把他抓到身上,好好肉搏一番。经过那人两年的调教,这身子早已习惯了男人的进入,久未得到滋润,他真觉得自己如一棵刚栽下的树苗,仰望着天空的毒日,因干涸而迅速枯萎。如果不是遇到孟劳,他干涸而死也就罢了,可他的呆子是多么美味,他要是放过对两个人都是损失。

那人折了他的羽翼,把桀骜不驯,肆意妄为的懒神仙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废物,那人得到了他,却并不见得有多欢喜,每当他在那人身下辗转承欢,他总能感受到那汹涌怒气,每一次狠狠冲刺,每一个噬咬般的吻,是发泄,更让人双双沉沦。

他知道那人恼恨的是什么,他驯服的过程太短暂,一定让那人少了许多乐趣。那人却忘了,失去展翅翱翔的天空,再好的猎鹰也只能做主人温驯的宠物。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会委屈自己,却也不会再留笑柄示人。


把最后一根张扬的胡子用指甲勾完,孟拿把画一扔,瘫软在地,连连哀嚎,"不画了,打死我都不画了!"

孟劳屁颠屁颠地跑来,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线,把画拿起来左看右看,端端正正贴到厨房门上。

环视一圈满院的钟馗,他洋洋自得道:"唔,阿懒就是厉害,把我画得这么威风,明天再要他多画几张贴到书院去,看谁敢调皮!"

孟拿暗暗好笑,奋力撑起上身,向他挥舞着黑爪子,"孟劳,过来!"

孟劳嘿嘿笑着端了盆水来,刚把那黑爪子放进水里,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脸,他"啊"了一声,口中立刻被塞入一个温软的东西,那东西在他口中肆虐一番后,立刻抽身而退,在他唇上舔了两下,得胜还朝。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似有千军万马奔腾,他埋头继续洗那黑手,闷闷道:"你要亲也看看地方,别老在书院偷亲我,让大家看到不好。"

孟拿哼了一声,"你不乐意?"

孟劳急了,"我没有不乐意,只是……"

孟拿笑眯眯地把脸凑到他面前,"只是什么?再废话下次再也不亲你!"

美色送上门来,岂有不收之理,孟劳无师自通,用湿淋淋的手捧住他的脸,唇重重落下。

双唇撞上,两人皆呆了呆,可惜孟劳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凭直觉吸了下去。

孟拿痛得眼中水气氤氲,知道再让他吸下去自己明天肯定得顶着个烈焰红唇,干脆嘴巴一张,主动引他进来,孟劳果然听话,在他口中好一顿捣腾,亲得孟拿只有进气没出气,瘫软在他怀中。

眼看今天的计划要夭折,孟拿急中生智,掐在他喉头,硬生生撑出一段距离,轻唤了声,"我要洗澡……"

他的话音未落,孟劳拔腿就跑,去后面抓了把翠绿的叶子跑进厨房,一会就顶着脸黑灰出来,咧嘴笑道:"火很旺,一会水就烧好了,你先吃喝碗汤好不好?"

"不要!"孟拿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已缩到案几下。

孟劳皱了皱眉,"我去潭子里洗澡,你要不要去瞧瞧?"

孟拿连忙从案几下爬出来,笑容灿烂地对他伸出双臂,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顿时把他变成煮熟了的虾子。

观赏过壮男出欲,孟拿忍住鼻血,回来抱住壮男大餐刚想开动,孟劳拎小鸡一般把他扔进浴桶,认命地泡在有淡淡薄荷清香的水中,孟拿连连喟叹,"孟劳,你真是天才,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不管,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孟劳哈哈大笑,用皂角为他洗好发,仔仔细细地闻过一遍,觉得每一根发上都有清新的香味才罢休。为他做这些事时,他有种奇怪的快乐和满足,似乎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都属于自己,他的感觉,也能传递到自己的心里。

因为孟劳一直在加热水,孟拿泡得舒服,连脚趾头都不想动了,眼睛半睁半闭挂在桶沿,他倒也没忘今天的计划,冲孟劳迷离地笑,那人说过,他这个样子最是惑人,孟劳这呆子肯定逃不掉,他设想着壮男疯狂地扑上来,把他压在身下,吻遍他全身,进入他身体的情景,美得浑身都轻飘飘的。

果不其然,孟劳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脸色顿时黑里透着红,他有些慌乱,顺手按上那诡异笑容,讷讷道:"笑什么笑,我没洗干净吗?"

孟拿一张脸被压成煎饼,鼻子差点缩了回去,痛得泪珠在眼眶里转了个来回,气呼呼地爬出来,披上衣服就走。孟劳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大手,狠狠打了一下,"每次都是你坏事!"

孟拿还以为他肯定会追来,把他压在床上一顿狂亲,没想到在被子里几乎憋晕过去都没等到人,他硬撑着酣战正欢的眼皮,以无比幽怨的声音大吼,"呆子,你在哪里?"

话音未落,孟劳一个闪身冲了进来,惊慌失措道:"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孟拿差点气晕过去,指着他鼻子咬牙切齿道:"你刚才一直在门口?"

孟劳如做错事的孩子,立正站好,诚实地点头。

孟拿手指开始发抖,"你你你忘了我刚才说什么,你你你为什么不进来,非要我撑不住叫你,你你你难道不想要我!"

孟劳如临死前得到大赦的囚犯,全忘了言语,只能以最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震惊和喜悦,以饿虎扑食之势,把他死死压在身下,从头开始,疯狂啃噬。

咚地一声,孟拿脑袋磕在床上,晕头转向地骂,"你慢点……"才开个头,他的话就淹没在热情澎湃的口舌纠缠里。

这亲吻热情如火,绵绵似春雨,从脸而下,一直到胸腹,到下体,到脚心,他身上灼起点点红痕,如娇艳的花开在茫茫旷野,寂寞着,疼痛着,却总是迎着风来的方向,笑容不减。

他从没想到真心的给予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反应,他的感觉跟着孟劳的唇在走,每一处,都是燎原的火,卷起冲天的火舌,扑向全身各个角落,他每个毛孔都在欢呼雀跃,每根头发都仿佛有生命般,顺着他插入的五指柔柔地流泻。


然而,他完全错估了形势,孟劳根本不得要领,抓着他的腿坚持不懈地啃,啃得他欲火熄了又灭,灭了又重燃,几上几下,把他调弄得差点崩溃。眼看着孟劳还有与腿持久作战的趋势,他只觉满脑子糨糊,不知哪来的力气,揪着他头发一把拽了上来。

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孟拿正拉扯他的腰带,孟劳收势不及,整个人压了下来,孟拿本就疲累交加,被他压出一口长气,两眼直翻白,差点昏过去。幸亏孟劳闪得快,把他解救出来,又是拍又是揉好一顿伺候。

孟拿把心一横,扒下他的裤子,定睛一看,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光想欢好,却忘了巨人的活儿肯定不会小,那人虽然也是高大威猛,那活儿算个中翘楚,比起孟劳还是小巫见大巫。

他的目光在那巨根和孟劳脸上打了几个来回,孟劳恨不得把手脚连同那巨根全数藏起,尴尬地笑着,突然明白即将赴刑场的犯人是何种心态。

孟拿脑子一热,从床边小抽屉翻出一个白色瓷瓶,把它塞在他手里,以舍生取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语气道:"给我涂多点,我就不信进不去!"

孟劳当然是个听话好学的好青年,自动自觉剥了个精光,把他抱在怀里,一边在他恶狠狠的眼神里磨练亲吻技术,一边把冰凉的伤药抹到他后庭。

因为孟劳老想争取主动,孟拿越教越烦躁,深深呼吸,打开自己的身体,跪在床上,揪着他下体浓密的毛发把他拉到身后,用杀人的目光看他一眼,阴森森道:"进来,别弄痛我,小心我一刀剁了你老二!"

孟劳头上冷汗淋漓,进不得退不得,干脆把眼一闭,做个快活鬼。刚推进一个头,孟拿就在哇哇大叫,"混蛋,你前世是牛啊,我那可不是田……"

孟劳哭笑不得,又欲罢不能,趁他骂得不亦乐乎,一狠心,把腰一挺,让整根都没入他的身体,他第一次有这样身体炸裂的感觉,屈身抱住他的腰,一边亲吻一边自动自觉地抽插起来。

惨叫几声后,孟拿喉中逸出奇怪的声音,似压抑太深的痛苦,似喷薄而出的欢喜,身后那人毫无章法的狂冲乱撞里,他却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

每一次,他都仿佛撞在他心里,要逼来他久违的热情,导出他积蓄的泪水,加上在背上慌乱却滚烫的吻,皮肤上留下的灼热痕迹,每一点每一滴,都昭示着同样的真相,他珍惜他,如同他珍视他一样。

同样无人替代,避无可避。

这是第一次,不用手的帮忙,那白浊的欲望很快便喷出来,孟拿腿一软,便被那健壮的手臂适时揽紧。孟劳双手如锁,紧紧扣住他的身体,似虔诚的信徒,以膜拜的感觉亲吻抽送。

孟拿心头如有重物落地,放心地把身体交给他处理,孟劳没有让他失望,见他瘫软下来,

急得手足无措,紧抱着他疯狂地进攻几下,一泄如注。

感觉到体内渐渐软下来的性器,孟拿突然有些恍惚,即使他缴械投降,那人总不肯放过他,非要把他弄到受不了求饶或者直接昏过去,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的强悍。那人却不知道,他从小就恨极了求人,每一次开口求饶,都让他恨不能杀了自己。

该还的终于还清,他已经不欠那人什么,并且可以永世不相见。他心头一轻,泪终于落

了下来。

意识模糊间,有双粗糙的手掌,在他脸上身上一遍遍抚摸,似乎,还有从未有过的轻吻

落在他的眉头唇上。

他仍然紧紧抱着那粗壮的手臂,梦里,笑得无比粲然。

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


孟劳和孟拿,这个特异的组合,成了书院独特的风景。和孟教习的勤快一样,孟夫子的懒人人皆知,全书院的夫子学生甚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孟劳家的阿懒"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下绝不坐着,有孟劳在绝不走路,更遑论泡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些重活。

"我家阿懒很勤快,昨天晚上还给我捶背!"孟劳笑得和他头上的紫薇花一样。天热了,睡觉的时候他家阿懒可真辛苦,每次脸上都汗涔涔的。晚上山里凉,倒还没什么影响,白天可就惨了,每天中午休息时他都要守他一会,为他摇蒲扇,让他睡得安稳。

夫子们面面相觑,窃笑不已,说孟劳为阿懒捶背没人不信,可反过来就没人能信了。一向谨严的钱夫子也从一本砖头厚的书里抬起头来,捻须笑道:"捶了几下?"

孟劳嘿嘿直笑,得意洋洋地比出两根指头,"两下!"

夫子们笑得跌了一地,连钱夫子手里的书也落到腿上,连连摇头,"你家阿懒还真是勤快!"

孟劳还想借此机会纠正大家对他家阿懒的偏见,刚一张嘴,一个拳头准备无误打来,他连忙捉住,凑到他面前笑吟吟道:"醒了吗,要不要喝口水?"

孟拿横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说来却是他自己的不是,昨天晚上为了拐到他的后庭开发权,他连哄带骗,终于让他点头。最后往那宽阔的身上一趴,他自己先泄了气,一条懒蛇和一条龙虽然体型相同,到底有着天壤之别,光爬到他背上,把架势摆好就费了他牛鼻子劲,想起等下还要拼命干活,他头皮发麻,身子一软,从他背上掉了下来,干脆安安心心躺好,享受他的周到服务。

孟劳莫名其妙被他呵斥,脸顿时垮了下来,朝夫子们抱拳告辞,孟拿叹了口气,高声叫道:"晚上我想吃面。"

孟劳猛一回头,正对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两道浓眉高高扬起,"那还不容易,你等着!"


走上厨房的碎石小径,方丈和吕山长正说说笑笑,迎面而来,孟劳连忙站到路边,恭恭敬敬地作揖,方丈颔首微笑,"孟劳,你前些日子拜托我的事情已有眉目了,神医乐游已经找到,他看到我的信,正往悬空山赶来。"

孟劳又惊又喜,深深拜道:"谢方丈!"

吕山长哈哈大笑,"有乐神医在,就是阎王亲自来拉人都不怕!孟劳,你这些天好好照看孟夫子,别让他累着,说实话,听说这事我还吓了一跳,孟夫子是个懒性子,更是个善良性子,怎么可能跟人结仇,还生生要害他性命。孟劳,你平时让着他一点,多哄哄他,让他在书院过得快活些。"

孟劳眉头拧了拧,正色道:"山长,我记住了!"

看来知道这一好消息的还不止两人,孟劳刚把面揉好,那有吃的就无处无在的乐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身上脸上全是黑灰,嘴角还留着大块黑屑,他看着大盆面,咽了咽口水,谄媚地笑道:"孟教习,你这是做面条还是饺子,我拿个好消息跟你换好不好?"

孟劳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把他的花猫脸颜色凑齐了,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笑道:"有事快说,晚上上我家吃面去,我家阿懒想吃。"

乐乐神神秘秘地凑近他耳朵,悄声道:"我听少爷说找着我爷爷了,他命人护送到悬空山来,还差两三天就到了!"

"太好了!"孟劳大掌一拍,乐乐登时矮了半截,等他苦着脸站起来,孟劳已经挥舞着两只白爪子跑去藏书楼,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乐乐一溜烟跑回家,刚在院中把脸洗净,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抬头一看,只见进来那老人发如杂草,衣衫褴褛,笑起来满脸尘土簌簌地落。他手中的瓢哐当落地,猛扑过去,抱着老人嚎啕大哭,"爷爷,你总算来了!"

乐游揪着发髻把他从怀里拖出来,笑眯眯道:"乖孙子,有吃的没?"

"除了吃你还会什么!"乐乐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张牙舞爪跳起来,"给你个烤红薯,呆会跟我蹭吃的去!"

乐游笑得长长的眉毛直抖,"我孙子就是厉害,到哪里都饿不着,你家主子呢?"

"上课!"乐乐没好气地回答,舀了瓢水劈头给他浇下,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洗洗,脏鬼,等下不要连累我一起挨骂!"

乐游哇哇直叫,左思右想,还是乖乖去洗澡换衣服,等他神清气爽地出现,乐乐正和两只狗玩得不亦乐乎,乐游眼中光芒骤长,大叫道:"狗肉!"

大虎小虎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警惕地退了两步,对着他一阵狂吠,乐乐抓起一只鞋子朝他扔去,咬牙切齿道:"这是书院的狗,孟教习带着巡查的!"

乐游摸摸脑袋,嘿嘿笑道:"孙子,这孟夫子是哪路神仙,出动这么多人找我?"

"还真被你说对了,他就叫懒神仙!"乐乐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交游广阔吗,难道连他也不认识?"

乐游没有中他的激将计,眉头微蹙,轻叹一声,弹了弹长长的眉毛,老着脸皮笑道:"乐乐,乖孙子,你刚才说到哪里蹭吃的啊?"

乐乐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嗷嗷怪叫:"就惦记吃!你把我扔给那阎王脸,一走就是几年,就没想过我会不会挨冻受饿,会不会被他欺负……"说着说着,他眼眶红了,蹲下去抱着膝,轻声抽泣。

乐游讪笑连连,"乖孙子,你这不是好好的吗,那孩子虽然身份尊贵,少言寡语,心地倒也不坏,要不我不可能放心让你伺候他。乖孙子,你陪他读完书,我一定带你云游四海,吃遍大江南北!"

乐乐抹着泪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乐游在后面吹胡子瞪眼,见两只狗虎视眈眈看着自己,吓得一个哆嗦,乖乖跟了上去。

真是百年难遇的奇观,看着以懒著称的孟夫子坚持讲完一堂课,连一向沉着冷静的于言也目瞪口呆,不过梆子一响,孟夫子原形毕露,如骨头从身体里抽走,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眼睛眯缝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堂下学生还没反应过来,虚掩的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整栋屋子都晃了晃,孟教习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大手一抓,把那团稀泥扛上肩膀,又火烧屁股般冲了出去。

于言脑子里灵光一闪,连书都顾不上了,拔腿就追。果不其然,刚翻过山顶,乐乐和一个瘦得似乎要随风飘走的白须老人一前一后往下走,乐乐已快到最前排孟劳家,那老人似乎怕踩死蚂蚁,还耷拉着脑袋在半路一步步挪。

而孟劳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老人,捂紧怀中软绵绵的男人,扑通跪倒在那老人面前。

于言停下脚步,遥遥看着这一幕,眼眶渐渐红了。

尾随着几人进了孟劳家,于言不禁呆住了,乐乐正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看天,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苍凉。他心头微微发疼,不顾自己身上的白衫,也坐到他身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手一揽,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膝上,轻轻摸着他鬓旁淡淡的绒毛。乐乐拼命睁着眼睛,生怕眼中的水溢出来,慢慢把脸贴上他胸膛,于言在心中轻叹了声,低头轻啄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乐乐浑身一震,脸上如两块胭脂一点点洇开,一直晕开到脖颈,在他怀里拱了拱,又猛地跳起来,嗷嗷怪叫:"少爷,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衣服洗干净,你怎能到处乱坐……"

"别嚷!我家阿懒睡着了!"孟劳从房间里钻出来,把乐乐拎进厨房,于言微笑着摇摇头,有了吃的那家伙应该什么都忘了,他慢腾腾踱进屋里,孟拿歪在用被子堆成的小山包里美梦正酣,乐游坐在床榻上,正死命拽自己为数不多的白头发,嘴里念念有词,"以毒攻毒行不行,毒死了怎么办,我孙子肯定会恨我一辈子,要不要死马当活马医算了……"

于言冷汗涔涔,假咳一声,"乐游,你好大的胆子!"

乐游抬头一看,作势要跪,于言连忙拽住他,低喝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乐游一脸皱纹全挤到一团,不知是哭是笑,"微臣只是听说过,没想到还真遇上,不知是他倒霉还是我走运……"

"废话少说!"于言恨不得把他的头打进脖子里,恶狠狠道,"孟夫子若有不测,灭你九族!"

这回乐游的脖子缩进去一截,陪着笑脸道:"殿下……"眼见于言那凛冽眼风又杀来,连忙改口,"少爷,你放心,微臣这神医之名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

其实,这时他在暗想,现在带乐乐逃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乐乐抱着根大骨头从厨房出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细细地啃,连骨头里的汤汁也吮得嗉嗉有声,把大虎小虎急得摇头摆尾地团团转。乐游跟着于言出来,身形一闪便扑了上去,边抢边骂,"臭小子,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有好吃的自己先吃!"

"别吵!"于言还在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只听平地一声惊雷,孟劳端着两碗面出来,乐游两眼放绿光,端过面就势往台阶上一坐,一口接一口吃得连气都不喘,孟劳把面送到于言手里,回头蹲在乐游身边,恳切道:"神医,我家阿懒要怎么治?"

乐游头也没抬,含糊不清道:"以毒攻毒!他吃的是眠蛇,以燕国火牢山上至毒的焰蛇制成,据说百条焰蛇能制一颗眠蛇,同时也只能制一颗解药,一个萝卜一个坑,别的蛇制出的解药不但没用,而且会加剧毒性。"他嫌说话费事,又闷头吃起来,孟劳催不得打不得,急得直喘粗气。

乐乐揪着他的胡子大叫:"你到底会不会治,不会治就走,我再也不认你这个爷爷!"

乐游抱着碗连连哀嚎,"会会会,太平山的地下寒潭里有种冰蛇,只有尾指粗,色如银练,浑身冰寒彻骨,比焰蛇还毒,捉上一百条回来连皮带骨熬成一碗喝下,就是千军万马也能毒他个片甲不留!"

乐乐气得两眼翻白,"滚蛋!我没有你这样的爷爷!"

于言双眉紧锁,把乐乐拉到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温言道:"听你爷爷把话说完。"

看着两人的亲密举动,乐游满脸不可置信,良久,长叹一声,"其实,我也没有把握,我曾偷偷潜入墨国皇宫,在藏书阁潜伏数月,博览墨国古籍。据古书所记载,天下只有一种毒物的毒性强过焰蛇,那就是太平山的冰蛇,以冰蛇为解药就是从此处得知。不过,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试过,虽然知道可行,到底能不能成功我也不知道。"

他捋起袖子擦了擦鼻子,讪笑道:"眠蛇制法繁复,久已失传,连墨国皇宫也未必找得到,这个懒神仙的运气还不是一般的好!你们放心,这眠蛇除了让人昏睡,也没什么痛苦,依我看,再过两个月他就能睡死过去,永远保持这种皮光肉滑的漂亮模样,埋到土里也不会变坏……"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爷爷!"在乐乐的咒骂声中,孟劳闪身进屋,在熟睡那人苍白的脸上印上一个告别的吻,迅速收拾好包袱,三两步走到柴扉,回头对众人深深鞠躬,昂首挺胸而去。

三人呆若木鸡,没人忍心挽留。

那墨黑眸子里的决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于言心中百感交集,对着他的背影,高高抱拳。

孟劳,一路珍重!

天边挂满彩霞,把整个悬空山编织进一幅金丝线压底的织锦中,山寺的钟声在山谷里久久回响,仿佛调皮的孩子,踩着山顶嶙峋巨石和参天的树木,蹦跳着闪进朦胧雾色。

孟拿摇晃着走出来,往门槛上一坐,靠着门框闭着眼哀叫,"我饿……"

只要他一叫嚷,孟劳就会屁颠屁颠跑来,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脸,或者把他摁到怀里揉揉脑袋。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时候,还会在他脸上唇上用力亲一口,然后用哄孩子般的温柔口气道:"别闹,菜马上好了。"

这一次,预想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他突然觉得周围气氛有些诡异,猛地睁开眼,方丈和乐游身披着灿烂霞光站在院中,笑容凄凉。

他心里咯噔一声,提不起劲来行礼,干脆眯缝着眼看向彩霞的方向,微微一笑道:"神医,不是我就要死了吧?"

乐乐如霜打的茄子,低着头一步步挪到他身边坐下,扯了扯他的袖子,哽咽道:"夫子,孟教习去太平山给你找解药去了。"

"笑话!"孟拿懒洋洋的神色顿敛,一脸惊惶,简直状若鬼魅。他霍地起身,以从未有过的迅猛身手扑上去揪住乐游的衣襟,大吼道:"你这庸医,眠蛇无药可解,你懂不懂,另外半颗解药是我眼睁睁看着被揉碎扔掉的,你把他骗到哪去了,还不快把他叫回来!"他突然松开乐游,匍匐在方丈面前,哽咽道:"大师,请赶快派人把孟劳找回来,别白费工夫了!"


方丈脸色凝重,"孟夫子,请稍安毋躁,孟劳早已出发,骑的是书院最好的马,现在绝对追不上了。孟夫子还是好好保重身体,等孟劳带解药回来吧!"

孟拿一寸寸从地上撑起来,推开方丈和乐乐搀扶的手,踉跄着回到门槛坐下,抬头望着如血残阳,喃喃道:"乐乐,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去找冰蛇?"

乐乐不忍看他那枯木死灰般的面容,讷讷道:"夫子,你别担心,孟教习从小在山里长大,而且在寺里习武多年,这件事难不倒他!"

乐游突然来了兴致,笑嘻嘻凑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知道冰蛇?"

孟拿横了他一眼,磔磔怪笑,"是我画的《太平图》,难道还不知道冰蛇?我可不会像你一样信口开河,把别人当猴耍。我问你,你见过冰蛇吗?我在太平山三年,寻访无数山民,冰蛇只是口耳相传下来的东西,连几个百岁老翁都没见过,你就能肯定真的有这玩意?"

乐游尴尬地笑着,一边往柴门退去,方丈长叹道:"乐先生,请随老衲到禅房休息,多年不见,乐先生跟老衲说说这些年的经历如何?"

"好说,好说!"乐游急不可待,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即使方丈和山长把消息封锁,孟劳求药的事情还是很快传开,孟拿再去学斋上课时,夫子和学生看他的目光,就都有了不同的内容,连平时从未说过话的夫子,也时常特意到他位置问候一番,碰上不认识的学生,皆敛容行礼,神情谦恭至极。厨房还为他开了小灶,在孟劳的灌输下,掌勺熊师傅对"我家阿懒"孟夫子的口味耳熟能详,倒也不用多费工夫。


孟拿却仍是那懒洋洋的性子,他拒绝山长要人接送的建议,每天囫囵睡醒便收拾一番往书院走,走走停停,往往到了书院已是最后一节课。学生们还发觉,他讲课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似乎有把所有才学倾囊而授的架势,脾气也不甚好,急起来戒尺一抓就打在书案上,有时候一天竟要打断五六把戒尺,每个人都胆战心惊,丝毫不敢分神。即使夫子伏在书案上小睡片刻,学斋里仍是鸦雀无声。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于言接到边关守将的密报,孟劳已进入太平山最东部的小兴山,沿着山脉向西搜索,打探消息的士兵在山中见过他,他餐风露宿,须发蓬乱,衣不蔽体,已如野人一般。

听于言激动地说完,孟拿出人意料地微笑,不置可否。第二天,他起了个绝早,一口气走到藏书楼,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踉跄着直奔烟雨阁,扑通跪倒在《太平图》下,目光焦灼地找到小兴山,身体一点一点软了下去。

钱老夫子跟在他身后进来,不忍多看一眼,正要把他扶走,孟拿突然哑着嗓子开口,"能不能给我笔墨纸砚,我要重画《太平图》!"

钱老夫子惊喜交加,立刻派人搬来书案,亲自挑选文房四宝,亲自磨墨。待一切准备妥当,孟拿展开宣纸,用纸镇压好,竟也不去拿狼毫,端着砚台就泼了下去。

墨在宣纸上迅速洇开,层层叠叠的山峰跃然纸上,孟拿拿起狼毫,点染勾勒,寥寥数笔就把山中的云雾和树木尽数绘出。这边墨迹未干,他顺手拉过一张宣纸,趁着纸在空中翩然欲飞,狼毫迅速点下,宛如一条潺潺的溪流从青山中逶迤而来。待纸落到地上,高高的山峰和嶙峋怪石由远及近而来,和溪流边的点点青草一起逼到眼前。

钱老夫子磨墨磨得汗流浃背,再看孟拿,虽已连续画了十来张,却仍是脸色惨白,眉目清冷。他屏心静气,手下越发细致,孟拿似乎颇为满意,看过砚台时,常常送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窗前斑驳的光影不知不觉到了正中,又渐渐偏移,从耀眼的金变成沉郁的红时,孟拿突然停了笔,眉头纠结如锁。他悬着腕斟酌良久,狼毫上余墨已凝成一滴,摇摇欲坠,钱老夫子正想提醒一句,却见他轻叹一声,在崎岖的山路上画下一个戴着斗笠的壮硕男子。

西方的悬崖峭壁上,斜斜长着一棵遒劲的松树,树根盘曲错节,如蜿蜒的龙身,树冠散开如盖,半轮红日在树顶挂着,似乎在以不可阻挡之势下坠,连松树都有不堪重负之感。

这个男子,正抬头望向西天,满脸粗硬的胡须遮盖了他的面貌,只剩下一双虎目怒睁,那眼神,似要把太阳摘下来吞入腹中。

孟拿大笑着掷笔而去,烟波阁外,夫子和学生挤得水泄不通,却都满面肃然,沉默不语。

见他出来,大家自动自觉分开两边,孟拿眸中无数情绪闪动着,怔怔无言,一路高高抱拳致意。

走出藏书楼,天色正美,半天飘渺半天红,正中却是一道柔和的白光,如同天开了眼,要救出罪孽深重且苦难深重的人们。

瀑布在那方轰隆作响,酸涩的山风把漫天水雾卷来,孟拿突然有些恍惚,猛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用最后的气力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混蛋老天,你要收就收我,把孟劳还回来,否则我要你们永远不得安生!"

月上中天,乐乐正守在孟拿床边打盹,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闪入,他吓得大叫一声,见方丈正笑微微地对他招手,拍拍胸膛道:"大师,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方丈轻笑道:"你先回去歇着,我看着就好!"

"这怎么使得!"乐乐哇哇大叫,方丈眉头一拧,二话不说,把他拎了出去。孟拿听到动静,轻轻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方丈连忙凑到他面前,抵住他胸口,把至阳的内力灌了进去,直到他脸上出了层薄汗才罢手离开。孟拿精神好了许多,这才想起自己画了一天《太平图》,一走出藏书楼就晕倒在地,肚子里还空空如也,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方丈已端了一大碗素菜粥过来,孟拿食指大动,几口就喝个底朝天,见方丈笑吟吟看着,心中五味杂陈,强笑道:"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孩子,你应该早些来。我答应过你母亲照顾你,你要我如何向她交代!"方丈痛心疾首道。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大师赐教!"孟拿豁出去了,冷冷道,"我母亲为何对一个叫"满牛"的人念念不忘?"

方丈浑身一震,沉默半晌,凄然笑道:"你不要误会你母亲,她吃了一辈子苦,还好早走几年,没有看到孟府落败,没有等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和我……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我父亲早亡,因为和你家沾亲带故,寡母带我在孟府寄住,除了府里的粗重活计,平常还做些针线贴补。你父亲看中她的美貌,千方百计逼娶,还诬赖寡母偷东西,把我们打了出来,寡母很快伤重不治,而她为筹钱帮我,只好屈从。"

"我那时年少无知,并不理解她的苦心,对她大发雷霆,不顾而去。因为势单力薄,无处申冤,我只好四处流浪,在悬空山下正好碰上师傅,他指引我遁入空门,并收我为徒。"

孟拿羞愧难当,沉默良久,沉吟道:"孟劳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果真是火眼金睛!实不相瞒,我刚入悬空寺时六根不净,难舍七情六欲,曾犯下一件错事,他就是我留下的孽种。"

"果然如此!"孟拿苦笑,"有你这个好父亲多年照拂,他倒也没受什么罪。"

方丈满脸尴尬,目光闪躲,低头不语。

孟拿突然拂衣而起,深深一拜,正色道:"请大师放心,孟拿自知时日无多,绝不会乱说话。还请大师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在我死后一把火烧个干净,把骨灰撒在这院子的桃树下。"

方丈终于释然,双手合十,长念一声"阿弥陀佛",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孟拿说了这么许多话,似乎极其困乏,哈欠打到一半,身体便软软往下滑,方丈作势要把掌心对住他心脉,他轻轻推开,半闭着眼睛强笑道:"大师,你的内力来之不易,别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能活到今天,特别能遇上孟劳,我已经很满足。"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失,声音近乎呓语,"我不行了,我只希望……死的时候……孟劳看不到……他会受不了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的身体本应静养,不能再耗费心神,多活动一刻便少活一刻啊!"乐游看着在屋檐下奋笔疾书的孟拿,忍不住深深叹息。

乐乐没有答话,噙着泪,赶着把一支新的墨条拿过去,对好水细细地磨。

画过《太平图》之后,孟拿的景况便一日不如一日,他又坚持着上了几日课,实在没办法挪动脚步了才罢休。乐游祖孙干脆住到他家里,到底人命关天,乐游也不敢轻慢,每天变着法子开续命的药方,孟拿初时不肯喝,被他拿银针出来吓唬一顿,想想比起死后成为全身千疮百孔的刺猬,喝药还是要死得好看一点,他这才拧着眉头,捏着鼻子,把那奇奇怪怪的黑汁灌下去。

也许是知道清醒的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只要有一丝清明,他就会挣扎着爬起来,趴在屋檐下的案几上,抓起画笔疯狂地作画。他画的东西很多,悬空山、悬空寺、书院、翠绿的竹林、墙头的灼灼桃花、大虎小虎,画得最多的,却是一个永远昂首向天的男子,他壮硕异常,有时怒发冲天,有时哈哈大笑,有时满脸髯须,只余虎目圆睁,有时面容整洁,英伟异常。

倦极了,他就趴在案几上,望着柴扉外的崎岖小路,默默进入梦乡,等到醒来,他又摸到画笔,把无望的生命用最浓的墨抒写。

仿佛整座山林像瞌睡中的一场梦,偶尔的虫声,是无意的呓语,喃喃又止。这样的午后,适合……死去。

已经两个半月了,孟拿清楚地记得,那天西天残阳如血,他一觉醒来,孟劳竟被那庸医哄走了,不告而别。

他没有办法不原谅他,没有办法不原谅所有人,爱过他的,伤害他的,是他们,成就了他圆满的一生。

死去,从此无撼。


靠着乐游的药苟延残喘到现在,他的良心备受熬煎,药材都极其珍贵,每一碗药,都能让一个贫苦人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方丈和他非亲非故,甚至可以说是夺妻杀母的仇人之子,这样的恩德,要他如何承受。

他心愿已了,相信孟劳回来会明白他的心意,好好地活下去。于是,三天前开始,他趁乐乐不备,把药偷偷倒进台阶边的兰花丛里。三天没有喝药,果然愈发困倦,第一天还能醒两个时辰,到了第二天,便只有午后阳气最盛的时候意识清楚一会,只是,连抬手的力气都丧失了。

即使是盛夏,午后的阳光仍让他觉得冷,他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遮掩下幻成七彩的颜色,有的比父亲砍头时喷出的血还红,有的比哥哥狰狞的脸色更青,有的比自己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栽下的菜苗还绿,有的比那人身上千金一匹的云彩缎还蓝……迷离中,阳光又幻成孟劳眼底的火焰,火焰燃起时,有暗香盈满自己心中。

是什么声音穿林过花而来,在他耳际低低徘徊,是那对黑翼蝴蝶的缱绻歌声,还是风的呜咽,溪流难舍的离情,他嘴角用力弯出一个弧度,用轻颤的手指摸到案上刚完成的一幅画,画上,孟劳一身戎装,笑容狂妄,一手按在腰间大刀上,一手挥舞在空中,似在指点江山,威风凛凛。

仿佛整个身体轻盈起来,随着阳光舞蹈,他看到母亲在向他招手,看到父亲垂头丧气地跟在母亲身后,看到披头散发的大娘,看到许多死去的亲人,甚至还有他小时候养死的狗……

他看到乐乐神色仓皇地跑来,张大了嘴巴大叫,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想劝他不要惊慌,他的亲人都来接他了,乐乐已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接着,乐游来了,用长长的银针扎进他的身体,方丈也来了,带着几个长眉白须的僧人,轮流用内力护住他心脉。

母亲泪水涟涟地看着他,轻柔道:"阿懒,回去吧,有人舍不得你。"

他又慢慢飘了回来,终于听到乐乐的哭声,许多人的叹息声,还有绵绵不断的颂经声。

七彩的阳光慢慢退去,天地又沉寂下来,偶有一片青的黄的叶子,旋转着落下,仿佛谁丢下的无字书。


"你们在干什么!"仿佛晴空里一声霹雳,忙碌的众人纷纷回头,看见大虎小虎正上蹦下跳,嗷嗷怪叫。这时,柴扉轰然倒下,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状若野人的男子冲了进来,把手中的袋子扔到乐游脚下,用嘶哑的声音吼道:"阿懒,我回来了!"

那一刻,地动山摇,日月变色,正在运功的方丈一口鲜血喷出,指着他有气无力地骂,"死小子,你想害死我!"

这一吼,孟拿脑中的混沌似被生生劈开,颤抖从手指开始,一直传到心中,又把千万句话齐齐逼到胸口,逼到喉头,口微微一张,便是澎湃的情绪奔腾翻涌。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场大梦醒后,却只剩低低的一声呻吟。

这一声,如同在死水里投下巨石,刹那间,波澜万顷。


里里外外的人们,有的痛哭失声,有的默然垂头不语,有的静静走开,有的茫然望向天空,感慨命运的恩悯。


乐游把银色的细蛇尽数倒入一个大锅,心中五味杂陈,喟叹不已,没想到世间果然有冰蛇,更没想到,为了自己牵挂的人,有人愿意以身试险。


等他燃起火,院子里突然一阵慌乱,乐乐冲进来大叫:"爷爷,孟教习晕倒了!"乐游连忙要乐乐看住火,出来一看,孟劳直挺挺躺在院子里,屋檐下的孟拿,正软绵绵靠在案几上,遥遥对他伸着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泪眼迷离。

他心头一酸,要众人远远让开,舀了一盆水蹲在他身边。即使行医多年,看到他浑身的伤口,他还是倒吸一口凉气,他全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有的伤口已和衣裳长到一起,他不得不把衣裳一条条剪开,把伤口重新清洗止血上药。不一会,院子里满是血水,腥臭冲天。

冰蛇是天下至毒,被咬上一口可以三步毙命,乐游战战兢兢剥开他重重绑起的小腿,在左腿赫然发现一大块青色腐肉,靠近膝盖处用布条绑得死紧,中间的齿痕已变得乌黑。看来他是有所防患,也找到治疗的办法,乐游松了口气,又在他胸前发现一条深深的爪痕,看来是什么猛兽留下的,幸运的是未伤及内脏,孟劳还用山中的草药简单地敷了一下,伤口并未恶化。

一路检查下来,乐游不觉已冷汗淋漓,待把伤口重新处理一遍,他终于长吁口气,一抬头,正对上孟拿惊恐的眼睛,强笑道:"别担心,他身体壮得很,死不了!"

孟拿脑中紧绷的弦一松,立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倾耳听,山林中虎啸风吟,亮蓝的阳光如杀人的剑,白晃晃的利刃穿胸,连骨头都在涩涩地疼。

孟劳几乎忘了自己遇到过什么,昼夜不停的奔波寻找,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张懒洋洋的笑脸,提醒他一件事,他在,那笑容就在,他若死了,那笑容将烟消云散。

要他如何舍得?

从一脸惨痛和无奈,到面对他时难以遮掩的微笑,他的阿懒好不容易从过去走出来,他如何舍得让这笑容消失。他甚至不敢想象,没有他温柔的阿懒,他要怎么面对漫长的夜与漫长的孤独。

太平山里的两个月,恍如一场噩梦,梦里有永远不能停歇的脚步,马蹄声碎,孤猿长啸,有猛虎嘶吼着扑来,那锋利的爪,抓得他鲜血飞溅。

梦里,隐居山中的鹤发老翁为他指点深谷里地下寒潭的位置,冰蛇惧火,他在黑暗的洞穴里呆了几天,直到能在黑暗中依稀辨物,才一步步走下寒潭,一下水,便只有一个感觉&mdash&mdash痛。

即使吃了寒潭边能治百毒的灵芝,冰蛇的毒牙,仍然让他苦不堪言,他只觉得痛,钻心的痛,从每一处伤口一丝丝发散,一直传到心头,痛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他一次一次地吐,吐得头昏眼花,却借助疼痛清醒,捉满百条时,他痛得再也无法忍受,一手抓在自己胸口的伤处,以痛止痛。

梦醒了,孟拿的脸就在面前,苍白如昔,美丽如昔,那一刻,所有的痛都已值得,他的阿懒,不会永远睡着,再不能醒。


两人默默相对,不知道目光纠缠了多久,孟劳的黑眸中有对方的担忧,孟拿的泪眼里有对方的释然,狂潮阵阵涌来,又吼叫着退去,剩下一泓静水,随着微风漾起涟漪。

这时,语言已是多余,风卷着浮云飘过,微微一笑,撒落几片绿叶,仿佛热情的信使,告诉他们,往事随风,旋身,红日喷薄处,便是天长地久。


孟劳终是忍不住,颤抖着伸手出去,孟拿一滴泪挂在睫毛,凑进那粗糙的掌心轻轻地蹭着,热泪落入掌心,牵扯起隐隐的痛。那些关于疼痛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孟劳轻哼一声,孟拿脸色骤然苍白,抱着他的手,全身不住发抖。孟劳从未见过他如此仓皇,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髯须飘动,十分诡异。

孟拿拧了拧眉,揪住他腮边的长须,朝他龇牙咧嘴地笑,回头拿出一把小刀,为他细细地刮脸,孟劳索性闭上眼,感受他温热而芬芳的呼吸。好不容易把一张俊脸清理出来,孟拿长吁口气,摸着他脸上熟悉的疤痕,轻轻地,用唇感应他真实的温度。

他画下点点滴滴的告别,却知道,自己有多难舍,每一笔下去,胸膛里都触及一个疼痛的名字,似青锋的寒芒,独自冰冷,寸寸无情。

孟劳带着满身伤痕回来,整整昏睡了三日,他整整陪伴了三日,也揪心了三日。他明白,自己的痛于他只是微末,甚至说出来都是笑话,他突然有些惶恐,自己只有一颗残破的心,要如何回应那深沉如海的感情。


刚刚清醒,孟劳身上仍提不起一丝力气,任凭他的阿懒温柔地吻,乖顺得如同孩童,孟拿吻了一气,突然拍了拍脑袋,一步步挪到厨房,哐当铿锵一气后,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粥出来,趴在他身边一点点喂,还不时停下来,轻轻为他擦嘴。孟劳不吃还好,两口下去,越吃越饿,嫌他喂得太慢,低咒一声,把碗抢过去咕咚几口就倒了个底朝天。孟拿保持着端碗的姿势,目瞪口呆看他吃完,刚想再去盛,孟劳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厨房,哇啦哇啦一阵大吼,"谁搞得乱七八糟的,不会做事别捣乱!"

孟拿瞧瞧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气得往门槛上一坐,托着下巴看天边的浮云。孟劳飞快地钻出来,扑上来把他拎起,在他胸口喉头一阵乱摸,急吼吼道:"喝了药没,有没有用?"


"没有用我还好好地被你拎!"孟拿暗骂不已,抡圆了拳头,瞥见他满身的伤痕,实在下不去手,张开双臂把他抱住,喃喃道:"我好了,谢谢你!"

孟劳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天啊,你真的好了,阿懒,我的阿懒……"他已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把他横抱起来,高高地抛向天空。

可怜孟拿本来就没几两重,加上大病初愈,瘦得已不成人形,被他卯足了力气一抛,就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一直飞,一直飞,眼睁睁地撞到屋檐,晕乎乎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孟劳是最闲不住的人,所以,当第二天孟劳背着椅子出现时,众人并没有惊讶,只是当椅子上包得密不透风的孟拿露出脸来时,几个年轻的夫子还是惊叫出来。

听到叫声,孟劳连忙把自家阿懒的脸囫囵塞到衣服里,尴尬地冲大家笑了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朗声道:"谢谢大家照顾我家阿懒!"

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这对苦命鸳鸯走过来,感慨不已,笑容满面地纷纷还礼,钱老夫子慢吞吞从远处走来,含笑对他点点头,坐到孟拿身边,定睛一看,呵呵笑道:"老天,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孟拿顶着个鼻青脸肿的猪头,本不想出来上课,稀里糊涂被孟劳从被子里抓出来,胡乱抹了把脸就塞到椅子上,一醒来,自己已在书院,心头那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干脆把蒙脸的衣服拉下来,一把扔到孟劳头上。

见他这阵仗,大家心里明白几分,纷纷掩面窃笑,钱老夫子干咳几声,又慢吞吞走进藏书楼。孟劳讪笑着搬出凉席铺下,把在椅子上捆得死紧的孟拿解下来,轻手轻脚挪到凉席上,又屁颠屁颠倒好茶水,上下打量他一番,觉得把他侍候好了,习惯地摸摸他的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一会,钱老夫子抱着一堆画出来,把书画组授课的几个夫子招呼过来,大家围坐在孟拿身边,钱老夫子一张张画传看,要大家给出意见。

原来,在孟拿离开这段时间,钱老夫子苦心琢磨了他所教授的内容,用启发引导的办法,让学生体会情境交融的意境,意在画外,情在景中,情景交融,意味深长。

钱老夫子前几天进行旬试,以"深山藏古寺"为题,要学生各作一幅画,表现此中的深意,画作刚刚收回来,他对其中几幅十分属意,专门来征求大家的意见,给予评分。

孟拿看过一遍,不置可否,斜斜靠在后面的案几,捞起被孟拿揉乱的一缕发,轻轻揉捻。钱老夫子瞥他一眼,知道他胸有成竹,也不说破,笑道:""深山藏古寺",应以"藏"为眼,大家可有主意?"

夫子们仿佛醍醐灌顶,连忙把直接画了寺庙的挑出,标为丙等,剩下的几幅钱老夫子一一摊开用纸镇压好,一幅幅开始讨论。

这时,孟劳托着一个蒸笼跑来,跑得浑身汗涔涔的,有个年轻的夫子远远打趣道:"孟教习,又给你家阿懒送什么好吃的?"

孟劳憨笑着把蒸笼放下,一揭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刚蒸好的肉包子,夫子们哪里忍得住这种诱惑,毫不客气,一涌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抢个精光。孟劳手忙脚乱抓到两个,连连吹着来到孟拿身边,见大家正忙着,有些不好意思,缩手缩脚地坐到书案后,连吹了几口,小心翼翼地送到孟拿嘴边。

孟拿见大家都眼睁睁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回头瞪他一眼,孟劳讪笑两声,把手缩了回来,钱老夫子大笑,"孟教习,你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光闻这香味老夫就流口水了。厚着脸皮问一句,包子还有么?"

孟劳忙不迭点头,嘿嘿直乐,"有,今天我做了好多,我家阿懒喜欢吃。"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个夫子大笑,"有你家阿懒在,连带我们也有口福,幸甚幸甚!"

孟拿鼻子一酸,低头装作看画,微笑道:""藏"之意,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能知其所在。你们看这一幅,无寺也无飞檐,只有一个和尚下山打水,含蓄而意境深远。但是,我更喜欢那一幅,同样无寺,长长的山路上,一个妇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对着前方叩拜,大家可知这个习俗,如果家中的亲人病了,为了求神保佑,其家人会从家中一路叩拜到寺里,一路行来,往往两膝额头双手都磨得血肉模糊,款款亲情,尽在这迢迢路途里。"

大家啧啧称叹,钱老夫子连忙在那幅叩拜图和和尚挑水图上标上甲等,其他标上乙等,捻须长叹,"情在画外,意在画中,果然难得,孟夫子,你的得意弟子真是不同凡响!"

"哦?"孟拿蹙眉道,"这画者是……"

"于言!"钱老夫子激赏不已,"真是人才难得,他不但各科都是甲等,而且为人低调,对夫子们谦恭有礼,以后定成大器!"

听到自己熟悉的人得到夸奖,孟劳也呵呵笑起来,看手里的包子冷了些,随手又递到孟拿嘴边,孟拿可能肚子也饿了,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见众人目光灼灼看着,脸皮挂不住,劈头夺过包子,低声道:"再去拿!"

孟劳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跑了,看着他的背影,孟拿不禁轻笑出声,钱老夫子笑吟吟道:"孟夫子,你这些天的画稿还是自己来整理吧,老夫实在不敢越俎代庖。"他捻须大笑,"那《太平图》,乃是老夫平生所见的绝世佳作,老夫已裱好收藏在烟波阁,至于其他画作,山长想要在藏书楼里专辟一室给大家欣赏,还请孟夫子定夺。"

孟拿赧然道:"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那些画作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随便处理就好。"

钱老夫子但笑不语,把学生的画一收,优哉悠哉踱进藏书楼,一会拿着自己整理的授课内容出来,要孟拿修正。孟拿十分钦佩他的认真态度,收起懒散性子,开始重新编订。

一会,孟劳又托着一蒸笼包子过来,拿了两个走到孟拿身后,吹了一气送到他嘴边,孟拿哼了一声,"你想撑死我么!忙你的去!"

"山长不让我干活!"孟劳就势坐下来,歪着脑袋看着他笑,仍坚持着把包子送到他嘴边,孟拿没奈何,小小咬了一口,轻声道:"真吃不下,没胃口!"

孟劳眉头拧了拧,三两口就把包子吃完了,咕咚咕咚把茶水喝光,到小厨房倒了些水来,顺便提着开水把大家的茶壶都灌满。见他又埋头写东西,百无聊赖,一头钻进藏书楼里,在一排排的书柜中钻来钻去,不住地喃喃自语,钱老夫子正巧看到,笑道:"你要找什么?"

孟劳摸摸脑袋,"我家阿懒胃口不好,我找食疗的书。"

钱老夫子走到一排书柜后,随手抽出一本递给他,沉吟道:"可惜乐神医走了,要不你还可以跟他请教。前两天我们闲谈时他说过,毒虽然解了,肠胃损伤并不是一年两年能好的,以后还得多多调养。"

"难怪,他什么都不想吃,真是为难死我了!"孟劳把书塞进怀里,正要告辞,钱老夫子一把抓住他,"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两人走到楼上的烟波阁,钱老夫子打开一个箱子,轻叹道:"这些是你走的时候孟夫子画的,我们也以为他不久于人世,全部拿来收在这里,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看到自家阿懒的心血,孟劳难掩激动,虔诚地跪在箱子旁,小心翼翼地一张张翻看,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已经忘却的疼痛一丝丝发散开来,疼得连手指都在颤抖。

他看到了无数的自己,昂首大笑的,沉思的,愤怒的,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耗尽所有激情,每一张里,他的眼睛都无比明亮,仿佛那人把所有光芒和火热都化进他凝滞的眼波里,沉于波底的,是那人的绝望。

他的阿懒,曾那么近地面对死亡,却满心都是他,提醒他,要坚强,要永远昂首对待生活。

风以多情的手势,撩动窗前一缕沉默的金黄,最后一幅,是他身着铠甲,手按大刀,威风凛凛的模样,他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恨不能冲去悬崖,对着崇山峻岭长啸。

他的阿懒,以这样的方式激励他,让他不要伤心,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郑重地收起所有画,把箱子关上。推开窗,他的阿懒仍在奋笔疾书,披着一身阳光,时而蹙眉,时而微笑,远处,流光飞舞,云霞似在热闹闹地烧,红艳艳地燃遍整个天空。

恍若隔世。
孟劳年轻力壮,身体恢复力惊人,加上乐游留下的良药,伤口很快就结痂了,经过两三天奇痒无比的煎熬,终于可以像往常一样,痛痛快快地泡潭子。

为他擦了几天药,孟拿的懒脾气又开始发作,凡事都撒手不管,一心一意地钻研兵书。从《孙子兵法》到《李卫公问对》,藏书楼所有的兵书他都已看完。他读得非常细,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策略都要斟酌良久,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满书院求教,从不以此为耻,好在书院的学风颇正,夫子们之间经常交流讨论,并无藏私之举,孟拿很快便整理出好几本厚厚的读书笔记,要孟劳逐字逐句看。

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形容孟劳一点不差,他从小宁可学武劈柴,也不肯乖乖呆在学堂上课,要不是方丈强压着他读书认字,只怕到如今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好在武举并不要求文试,方丈自己也是碰到书就犯迷糊,对他也不过于强求,只盼着他能在武举中夺取功名,不用自己的看顾也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孟劳万万没有想到,孟拿几本厚厚的读书笔记是为他所写,又是感动又是为难,硬着头皮看了两天。孟拿写得虽然直白,却如强效催眠药一样,一沾上就眼皮打架,他苦不堪言,一找到机会就偷溜出去,把个孟拿气得上窜下跳,只想掐死他了事。

八九月是学生放授衣假的时候,学生们大部分已经回家,不愿回去的学生绝大多数今年深冬要参加考试,吕山长亲自指导大家备考。

孟拿乐得清闲,回去正经监督起孟劳的课业,把个孟劳吓得头皮发麻,一看到他就如见到猫的老鼠。

放假第三天,孟拿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饿得眼前金星乱转,晕乎乎爬起来,摇摇晃晃摸到门槛上坐下,见到处都静悄悄的,心知那家伙又瞅空子跑了,气得眼前星星更多更亮,托着下巴看了会天,又热又饿,实在受不住,到水缸舀了瓢水一头浇下。

乐乐抱着个大西瓜进来,见他一身狼狈,笑呵呵道:"孟夫子,少爷要我送西瓜来,刚从潭子里捞出来,凉沁沁的呢!"

孟拿叹了口气,于言和乐乐一直以来对他照顾有加,他真有些难以承受之感。乐乐从厨房里拿出刀,随口道:"我刚才拿西瓜回来的时候碰到孟教习,他带着大虎小虎,说是要打野兔子,晚上给大家开开荤。我们这些天伙食真好,前两天那头野猪还没吃完呢!"

孟拿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把西瓜当孟劳的肉啃,乐乐见他吃得杀气腾腾,皱眉道:"孟夫子,西瓜味道不好吗?"

孟拿回过神来,连连点头称好,乐乐也高高兴兴坐在门槛一起吃,两人吃完西瓜,乐乐突然幽幽叹了一声,"少爷每天心事重重,现在都不大理我。孟夫子,你说他是不是嫌我除了吃什么都不懂?"

孟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吃吃笑道:"我倒有个好办法,试试他是不是嫌弃你。"

乐乐眼睛一亮,孟拿扯过他耳朵,"我们到寺里去,骗几顿斋饭吃。"


一会,孟拿和乐乐出现在悬空寺里,乐乐还背了个硕大的包袱,里面有点心,两人的换洗衣裳,孟拿的书,敢情是被孟拿骗来当苦力的。

孟拿先拜见过方丈,一本正经道:"近来母亲经常入梦,要孟拿积德行善,孟拿不知如何是好,想为寺里抄写经书,一来偿母亲心愿,二来谢方丈搭救之恩。"

方丈正是求之不得,把两人引入禅房歇下,沐浴更衣之后,亲自把两人带到藏经楼。乐乐还是孩子心性,磨好墨之后就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翻出一些武学秘籍比划,一边对孟拿吆喝,"我这个姿势好不好看,像不像武林高手?"

孟拿的母亲信佛,抄写佛经本是他过去经常做的事,他的一手好字也是因此练得。他边抄边默念着,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乐乐玩累了,蜷缩在他身边沉沉睡去,他含笑在他额上轻点一笔,把抄好的经卷整理好,一一装订成册。

一片静谧中,时间悄悄流逝,一转眼天已黑了,方丈带着两个小和尚送来斋饭,盘腿坐在一旁看两人吃完,沉吟道:"孟夫子,你看让孟劳参加今年的武举考试如何?"

即使做好准备,孟拿心里微微一颤,他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不愿意破坏这难得的宁静生活,不愿让他参加科考,甚至不愿让他离开自己半步。官场是个泥沼,陷下去便难以离开,孟劳没有办法和那些牛鬼蛇神斗法,到时候只能跌得满身伤痕,甚至葬送性命。

然而,这是孟劳的理想,也是方丈甚至书院众人的理想,如果孟劳成功,书院的名声将会天下传扬,更何况,孟劳本领超群,拿下武状元如探囊取物。

他强笑着点头,"大师有什么要交代的,孟拿一定做到!"

仿佛看到孟劳成为武状元的英姿,方丈眼中大放异彩,哈哈大笑,"无妨无妨,他最听你的话,你陪着他练习就能事半功倍。孟夫子,说句大话,只怕今年的文武状元都在悬空书院,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好好庆贺一番!"

乐乐突然轻叹一声,"当状元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方丈低咳一声,正色道:"只要是书院出来的学生,无论高低贵贱,都是难得的栋梁之才,这难道还不值得高兴!"

乐乐自知失言,缩头缩脑躲在孟拿身后,孟拿摸摸他的头,轻笑道:"请大师放心,孟拿一定陪他练好本事!"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声大吼,"阿懒,你在哪里?"

乐乐拊掌大笑,"这么快就找来了,孟教习真厉害!"

方丈眉头拧了拧,刚走到门口,孟劳就急匆匆跑来,两人差点撞上,方丈眼疾手快,见他来势汹汹,慌忙退出两步,气得吹胡子瞪眼。

孟劳眼里哪里还有别人,径直冲上来把孟拿双手抓住,一边摇晃着一边连连大吼,"出门怎么不说一声,急死我了!"

孟拿只感觉满天星星乱飞,气得一拳砸去,"放开!你哪次出门告诉过我!"

孟劳松了手,讪笑连连,识趣地不再说话,低眉顺眼地站到他身边。这时,于言气喘吁吁跑进来,往门口一站,冷冷地瞪住乐乐,乐乐见势不妙,飞一般扑了上去,拽着他的袖子谄媚地笑,于言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拉住他的手,对方丈微微一躬,扭头就走。


看着于言明显的占有欲,孟拿暗暗好笑,悄悄踢了孟劳一脚,"呆子,方丈让你参加今年的武举考试,有没有把握?"

孟劳惊喜交加,胸膛一挺,朗声道:"当然有!"他走到方丈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难掩激动之情,"谢方丈!"

方丈微微颔首,笑道:"你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准备,我要孟拿看着你,你以后要好好练习,不能给书院丢脸!"

孟劳大声回答:"明白!"大笑着跑到孟拿身边,把他扛上肩膀,飞快地跑入他今夜的悲惨时光。


因为兴奋,孟劳黝黑的脸隐隐发红,春情荡漾里,那条疤痕变得妖冶而张扬,平添了几许庭树飞花般的情调。

惆怅,朦胧,不可阻挡。

孟拿的笑容冬月般娇俏,有些慵懒,有些寒夜烟火般的迷离和美丽。对付不听话的家伙,只有一招,修理得他欲火焚身,让他以后都记住教训,要不然等他得寸进尺,那还了得!

挑眉,低头,把孟劳胸前的小小乳珠轻柔含住,小家伙已被蹂躏得红通通的,在昏黄的灯火里闪着媚惑的光芒。

一阵奇异的热流从胸前传递到全身各个角落,孟劳只觉得自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在春风催动下一层层地绽放。

渴望,全身都在渴望,渴望他温润的舌,渴望他幽穴里的紧窒和滚烫,更渴望覆上他身体,让他在自己身下疯狂叫喊。

他后悔不迭,早知要受这么长久的煎熬,刚刚就不会因为心怀愧疚,也因为怕自己的卤莽伤到他,而让他把双手缚住,这会可好,他成了猫爪下的老鼠,只盼着美人早点玩高兴了,给他一个痛快。

把乳珠吐出来,孟拿装作没看到他坚硬如铁的分身,顺着他硬邦邦的几块腹肌的轮廓舔过去,舔弄中,他摸摸自己一身排骨,妒忌之心顿起,恶意地轻咬着,孟劳浑身一震,腹部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孟拿差点把牙崩了,瞪了他一眼,孟劳一个激灵,连忙放松,苦着脸道:"阿懒,别闹了,上来吧!"

孟拿眼角弯了弯,斜斜飞个媚眼过去,俯身在他亢奋得微微颤抖的分身顶上舔了一下,舔去那透明的液体,孟劳发出阵阵闷吼,"阿懒,好舒服,快来吧……"

孟拿怎么可能这么快放过他,舔了舔他的分身,吧嗒吧嗒嘴巴,戏谑道:"味道还差点,我得加点料。"

于是,孟劳顶着一柱擎天,苦哈哈地看着他拿来一罐蜂蜜,眼睁睁地看着他用手指蘸着,涂到他正流泪不止的分身上。

"阿懒,别闹,我错了,我明天一定看书,再也不躲你……"孟劳心知肚明哪里惹到他,可惜认罪太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涂满整个分身,孟拿放好罐子,洗干净手,开始庞大的清理工程,清理当然是从根部开始,那饱胀的两个小球率先得到眷顾,蜂蜜真甜,孟拿越吃越上瘾,脸色如醺,目光如水。

舔、含、吸,十八般武艺还没用尽,孟劳已经开始低吼,"阿懒,我错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往东我绝不会向西……好舒服……我明天就看书,练武,一定要中武举,让你过上舒心日子……别吃了,我胀得发痛……我明天一定带你泡潭子……不要咬……"

敢情他已经头脑发昏,语无伦次了。

血液在身体里沸腾起来,向他接触的地方汇集,身体已经滚烫,更灼热的,是那硬邦邦的分身,只有猛烈的冲撞能慰藉,能纾解。


身体如在火上烤着,滋滋地冒着热气,轰地一声,孟劳眼前如同烟火炸开,一片恍惚,一看,分身软了一点,孟拿一脸白浊液体,正目瞪口呆地瞪住他的分身,一脸不敢置信。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孟劳尴尬地笑,"你松开绳子,我帮你洗洗。"

孟拿费了那么大工夫,自己也满身欲火腾腾,没想到他这么快丢盔弃甲,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抓起衣裳擦了擦脸,他横了那家伙一眼,继续埋头苦干,孟劳身强力壮,那物事自然也争气,他才刚刚含进嘴里,孟劳闷哼一声,腰挺了挺,分身又茁壮成长。


孟拿暗喜不已,连忙松口,开始转战他腹部形状明显的几块地方,心中在上与不上中挣扎。孟劳被折磨得浑身几欲爆裂,大吼一声,竟生生挣断绳索,恶虎扑食般把他压在身下。

之后,自然是天崩地裂,虎啸龙吟,孟劳身体里潜藏的热情喷薄而出,一次不够,两次仍然不停,三次时稍微休息一阵,第四次时,孟拿浑身已无知觉,只知道下意识地发出舒服的呻吟

窗外,天已微明。

傍晚,孟拿晕乎乎爬起来,发现自己仍光溜溜的,随便抄起件外裳披上,踉踉跄跄走出来,霞光万道中,门口那人高大的身躯更显伟岸英挺,他怔怔看着,心头涌出万般柔情,悄悄走过去伏在他背上,他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醺然欲醉,醉在温柔乡里。


孟劳回过头来,原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他小心翼翼地笑,"阿懒,早上我见你没醒,没敢吵你,自己去操场练箭了,你不会怪我吧?"

"唔……"孟拿随口答应一声,把他的书夺了下来抛在一旁,把他按坐在地席上,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睛看灿烂的云霞。

"阿懒,昨天我不是故意挣断绳子,我实在忍不住……"孟劳偷偷瞥了眼他的脸色,低头喃喃自语。

想起昨晚的激情时光,孟拿浑身燥热起来,连忙掩住他的嘴,看着他满脸嫣红,孟劳心头大石落地,偷偷舔了舔,嘿嘿直笑,"你的手真甜。"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孟拿心头敲起警钟,哀叫一声,"好饿……"

孟劳火烧屁股般起身,把他放下就往厨房冲,忙不迭道:"都是我害的,你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做好,你昨晚累坏了吧,呆会我多烧点热水给你泡澡。"

孟拿仰望着血红的天空,心头突然涌出一些奇特的情绪,是满足,是悲哀,是对未来的恐惧,是对幸福的渴望……

他没办法理清,也再不会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前他懒散,是因为自从母亲过世,他没有牵念的东西,现在不同,他和孟劳已经成为一体,生死相连。

他翻开案几上的《尉缭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书页里夹着一张张纸片,上面全写着几个大字"阿懒会生气",敢情那呆子把这几个字当作鞭策自己的动力了。

他合上书,慢悠悠起身洗脸漱口,喝了一杯孟劳煮的青草茶,刚想走进厨房瞧瞧,才到门口就听到孟劳的叫声,"别进来,马上就好!"

孟拿靠在门口吃吃直笑,"都是你惯的,你不在我难道去喝西北风吗?"

孟劳抹了把汗,头也没抬,"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呆子!"孟拿心里又酸又疼,轻笑道,"你马上要去考科举,考中了就要好好干,才能有出头之日,当上大将军。我又不能一直跟着你,你自己想想,在军队里拖着个男人像什么话!"

孟劳想都没想,斩钉截铁道:"如果没有你,我不做大将军也没关系。"

孟拿鼻子一酸,脑中浮现出许多张充满期待的脸,抄起门边的笤帚扔了过去,掉头就走。

再不回头,他将泪流满面。


孟劳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苦笑连连,把菜起锅,端出来放在案几上,把书和笔墨纸砚收到一旁,似做错事的孩子,低头闷闷道:"你先吃,我去烧水。"

孟拿心乱如麻,胃口全无,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趴在案几上看翠绿的竹林,孟劳烧好水出来,气呼呼地把他抓起来,见他一脸萧索,把到嘴边的吼声憋了回去,瓮声瓮气道:"我知道大家对我都寄予厚望,可如果没有你,我就是当上大将军也不快活,而且,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又把自己养得要死不活,你要我怎么放心!"

孟拿偎依在他胸膛,不发一言,孟劳不知为何生了气,用筷子用力戳着碗里的饭菜,闷闷道:"你以为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及时赶回来,你根本没打算活下去,你知不知道,我一想起你那个样子心里就痛,每次都做噩梦吓醒,看你还在身边我才能安心……"

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牢骚话感到羞愧,孟劳连忙住口,冷冷道:"赶紧吃饭,别想东想西,反正我已经认定你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撇下我!"

"别生气了,我跟你走就是。"孟拿强笑道,"不过,你不准对别人好,等你以后有权有势,巴结你的人一定很多,你会碰上比我更好的,你要是敢丢下我试试看!"

孟劳一张脸成了苦瓜,嘟哝道:"要我小命么,我连你都应付不过来……"

孟拿脸一红,一仰头,朝他的下巴狠狠咬了下去。


泡在有薄荷叶的水里就是舒服,孟拿躺在浴桶里,连指头都懒得动弹,眯缝着眼睛看着孟劳在自己身上忙上忙下,幸福得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

当然,忙上忙下指的是孟劳的全身按摩,可怜孟劳一遇到心上人的事脑子就成了糨糊,非但不怪他的戏弄,总觉得昨天晚上对心上人太粗暴,从头发开始伺候,折腾得浑身汗水淋漓,终于等到孟拿喊停,他长吁一口气,赶紧去院子里冲冷水。

孟拿斜靠着案几,摇着羽毛扇,优哉游哉看巨人出浴图,还不时出言指挥,"背没洗到,屁股再洗一遍,左边……中间……下面……"

孟劳憋了一肚子气,不时回头瞪他,孟拿浑然不觉,依旧故我,孟劳好不容易在他指导下洗完澡,连话都不想说,把煮好的青草茶往他面前用力一放,搬了躺椅出来横了上去,啷格里格唱起悬空山一带的艳情俚俗小曲。

听到那哥哥好妹妹俏,孟拿酸得牙疼,抓起一本书砸了过去,柴门应声推开,乐乐眼睁睁看着书飞过,砸中孟劳的头顶,哈哈大笑,"孟教习,又被教训了?"

孟劳瞪了他一眼,乖乖把书送回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为他摇扇子,乐乐又冲了出去,把于言拖了进来,乐呵呵道:"我家少爷带我来辞行,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于言眉头纠结,掀衣拜道:"多谢夫子教诲,学生感激不尽!"

孟拿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动,沉吟道:"于言,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于言强笑道:"多谢夫子,学生应付得来。"

孟拿深深看着一脸茫然的孟劳,轻笑道:"我有句话要送你,退一步海阔天空,世间事很奇妙,只要不放弃,总会有希望。"

孟劳这回听懂了,赧然笑着,把他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于言和乐乐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于言郑重道:"学生谨记在心,以后不知何时能重逢,还请夫子和孟教习保重!"

乐乐吃吃笑道:"孟教习,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喝个小酒如何?"

"你就惦记着吃!"孟劳嘿嘿直笑,顺手把孟拿的一丝乱发整理好,低声道,"你想喝什么酒?"

乐乐大叫道:"孟教习,我爷爷说过,夫子不能喝酒!"

孟劳尴尬地摸摸脑袋,孟拿在他手上轻拍一记,笑吟吟道:"呆子,快去准备,我不能喝你难道就戒酒!"

孟劳如蒙大赦,箭一般飞了出去。


于言起身,拉着乐乐在孟拿身边席地而坐,恭恭敬敬向他请教作画时遇到的问题,孟拿以无比的耐心一一回答,乐乐听两人谈了一阵,突然幽幽叹道:"真不想走,书院里过得真快活。"

看着他满脸失落,于言心头酸疼,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乐乐突然拊掌大笑,"少爷,爷爷说等你读完书就要带我去四处游玩,你既然已经读完书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于言脸色铁青,劈头给他一个爆栗,乐乐莫名其妙吃了一记,疼得泪在眼眶里直转,于言恶狠狠道:"你敢哭现在就给我回去!"

乐乐把泪憋了回去,红着眼睛偷偷斜他一眼,嘟哝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别老迁怒于我,我又没招你惹你……"

孟拿眼见于言的怒气已直冲头顶,连忙把乐乐拽了过来,捏捏他粉嘟嘟的脸蛋,附耳道:"去弄个西瓜来尝尝!"

乐乐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于言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幕里,在心头长叹一声,强笑道:"我还真倒霉,找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孟拿但笑不语,于言沉默半晌,突然开口,"夫子,学生在京城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个流言,说的人绘声绘色,如同亲眼所见。"他顿了顿,见孟拿脸色苍白,心有不忍,轻声道:"学生一定找出此人,严惩不怠!"

一阵寒意从心头传到全身,孟拿凄然一笑,"谢谢你的好意,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必追究,我以后不再露面就是!"

"你能逃一辈子吗?"于言变了脸色,冷冷地笑,"我收到风声,京城有人秘密在找你,还放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孟拿心念一转,脸色骤变,霍地起身,"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的事,别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不住!"

于言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孟拿,你难道以为悬空书院能保得住你?"

"我再说一遍,我已死过一回,其他事情与我再不相干!"孟拿眼中如有冰霜。

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于言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缓缓地坐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当空的明月,一片云悠然飞过,挡住那清冷的光,他心头怅然,轻叹道:"夫子,学生深负师恩,一定竭力卫护周全,还请夫子多多保重!"

孟劳沉重的脚步声在夜色里无比清晰,孟拿推开柴扉,遥遥对那方微笑,迎接这唯一能给他幸福的人。

那一些过往云烟从此消弭,遗落在时光的河流里,他曾蹒跚地走过一片幽暗荒芜的旷野,遗失羽翼,遗失希望,最后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体。

因为遇到那个给他灿烂阳光的人,他终于能再世为人,沧海桑田都已过去,还有什么放不下,放不开,他只要明天,两个人的明天。

他再也不会妄言生死,因为,他已不是一个人。

孟劳,我累了,歇会成不成?"马车里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孟劳开始深呼吸,自从上路后,他每天都要深呼吸好几次,没办法,这是唯一能平息怒气的办法。

本来阿懒抵死不来京城,他实在放心不下,使了个心计,临走那天晚上,狠狠在他身上征伐,阿懒当然受不住,一觉睡死过去,他收拾妥当,赶紧把人抱上马车,天蒙蒙亮就出发,阿懒睡到傍晚醒来,马车已走出老远。

还好他的阿懒脾气好,很快认清楚现实,安安心心吃饭睡觉兼折腾他,动不动就要歇息,他自知理亏,以从未有过的耐心招抚,实在太生气就找个地方大吼几声,回头继续应付他的阿懒。


悬空书院的吕山长考虑周到,已租下一个落魄商人府第,请好仆役,让书院所有的应考生在此歇息,还专门安排人在城门等候。两人磨磨蹭蹭到京城时已黄昏,接人的许夫子见到孟劳,以猛虎下山的速度扑了上来,哇哇大叫:"你们总算来了,都等你们好多天了!"

许夫子直接把他们领到那府第,一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过江之鲫,孟劳总算看到传说中的热闹景象,兴奋莫名,一双眼睛还不够看,一刻不停地指点给他的阿懒分享,谁知阿懒一进城就缩进马车,一觉睡到底,气得他耐性顿失,把他扛进去扔在床上,当然,是铺得软软的床上。


等他专心致志把阿懒洗得香喷喷的从浴池里捞出来,想要他陪着去逛逛,阿懒又开始嫌冷,缩在床上雷打不动,孟劳一气之下,冲到院子,对着那枯树一阵长啸,那真是风云变色,鬼哭狼嚎,仆役吓得四散逃窜,有的干脆直接拎包袱跑路,府里的管事刘夫子和考生们集体出动,好说歹说,一时热闹非凡。


原来,考生前些日子都陆续到齐,见到孟教习和孟夫子双双赶来,个个雀跃不已,因为,孟夫子在的时候,孟教习的手艺是出名的好,大家以后有口福了。


悬空书院管理甚严,进了府只能一心备考,除非拜访亲友,考生不得到处乱逛,衣食用度都由专人管理,考生吃了几天大锅饭菜,对京城美食早就垂涎三尺,可惜刘夫子在书院以"铁面"著称,就是探亲访友也要规定时间,一点都不容情。


孟劳没想到自己一声大吼有这等离奇的效果,当即在院中杵成人形木桩,孟拿半天等不到人,还以为他真丢下自己去逛,饿得前胸贴后背,气呼呼地走出来,见到院中的一团混乱和那表情无辜的巨人,立刻明白怎么回事,脑子里轰地一声,抄起一根笤帚朝他劈头盖脸打去,咬牙切齿道:"你杵在这里干嘛,等天上掉饼下来吃么,还不快给我做事去!"

众人呆若木鸡,这一顿笤帚的效果奇佳,仆役们根本不用再劝,一个个把包袱放回去继续做事,胆大的还遥遥冲孟劳做个鬼脸,报复他刚才的惊吓。


考生和夫子们自然如愿以偿,刘夫子见人来齐了,心情大好,亲自搬了坛好酒来,大家吃吃喝喝到了半夜才散,孟劳把喝醉的几个学生和夫子送回去,回来接他的阿懒,却见阿懒长身而立,在中庭枯树下仰望白茫茫的月亮,那颀长的背影单薄如昔,似乎承受不住那清冷月光。

孟劳心里一阵不舒服,脱下衣裳披在他身上,瓮声瓮气道:"看什么看,不会坐在里面等我么,冻病了怎么办!"

只要有孟劳在,孟拿就像全身骨头都被人拆了,软绵绵的站都站不住,只见他懒筋又发作了,往孟劳脖子上一挂,吃吃直笑,"好累啊!"

孟劳百般柔情涌上心头,把他打横抱起走进屋内,忙前忙后把他伺候好自己才爬上床,看到窝得正迷糊的爱人,气闷不已,硬生生把他从被子卷里掏出来,按进胸膛他专属的地方。

寂静的夜里,只要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也是一种幸福,孟拿心中百转千折,闷闷道:"孟劳,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想来是因为我在京城的事情未了,我一露面肯定就有大麻烦!"

孟劳悚然一惊,突然劈头给自己几巴掌,孟拿吓了一跳,扑上去捉住他的手,怒道:"你想干什么!"他悲从心起,抓起那大手打在自己脸上,哽咽道:"你打我吧,都是我不好,我贪生怕死,我不知廉耻……"

孟劳心头大恸,结结实实把他按进胸膛,嗫嚅道:"都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你是从京城逃出去的,还一门心思拐你来陪我,你别哭,我再也不敢了,考完我们就回去!"

"你为什么都不问?"孟拿有心坦白,狠下心肠,轻声道。

"问什么?"孟劳有点不明所以。

孟拿叹了又叹,惨笑道:"问我的过去,问我到底干过些什么龌龊事……"

"别这样!"孟劳慌慌张张捂住他的嘴,正色道,"阿懒,你听清楚,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在我心里,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不管你是不是很厉害的懒神仙,你只是我的阿懒,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孟拿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用四肢藤蔓般把他牢牢缠绕,那一瞬,他想把他嵌入他的身体,又或是把自己溶入他的血里肉里。

就这样拥抱纠缠,直到天荒地老。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学生们都在书房呆不住了,纷纷探头出来,刘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在孟教习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得巴巴来找唯一能制服孟教习的孟夫子。

传言果然不假,孟夫子果然懒得出奇,都日上三竿了还在跟周公下棋,他趁孟教习在专心致志工作,悄悄摸了进去,叫了三四声都没把懒夫子叫醒,只得动粗,把他猛摇晃几下弄醒,一见他睁开眼睛就哀唤,"孟夫子,你去管管孟教习吧,马上就要考试了,他在外面闹腾个没完,学生没法读书啊!"

孟拿虽然有些迷迷糊糊,刘夫子强调了三遍后,他还是听明白了,连忙道:"你先出去,我穿上衣裳就来!"

刘夫子这才发现他不着寸缕,睡眼迷蒙,发丝纷乱,有种说不出的风情,脸上一红,连忙退了出来,摸了摸怦怦直响的胸口,暗道:"难怪孟教习如此痴情,要是好这口,这种男人哪个不会动心!"

他做贼般缩到廊柱后,看到孟夫子披散着头发,衣服穿得松松垮垮,趿拉着鞋子慢腾腾走到院中,二话不说,照着孟教习的头顶打去,牛高马大的孟教习躲都不躲,乖乖让他打了几下,回头给他穿好衣裳,束好发,又蹲下来为他把鞋子套上。

刘夫子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连连为孟教习感到不值,谁知懒夫子还不肯领情,冷冷道:"一大早你吵什么吵,我还要睡觉哪!"

刘夫子突然松了口气,若是让孟教习知道自己去告状,只怕以后他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这时,他听到孟教习瓮声瓮气道:"我想做张舒服一点的躺椅给你晒太阳。"

刘夫子突然想起两人在悬空书院时遇到的那场劫难,心头酸痛不已,再也听不下去了,低头蹑手蹑脚地走开,把平静而甜蜜的两人世界还给他们。


悬空书院地位超然,连报名都优先统一进行,孟劳一来就只等三天后的考试,武试本没什么可准备的,自然乐得悠闲,一心一意绕着他的阿懒转,再也不提出去逛的事。

孟拿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京城,也是第一次来这么热闹的地方,如果不让他出去逛逛,只怕一辈子都会留着遗憾。所以,当于言和乐乐第二天晚上来访,请几位夫子一起出去喝酒,他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把个孟劳高兴得孩子一般,嘴巴从出门就没合拢过。


刘夫子不放心学生,甘愿留下来看着,于言和乐乐带着四人浩浩荡荡来到京城最著名的聚仙楼,于言考虑周全,带来两顶特制的黑色纱帽,自己和孟夫子各戴一顶,一路行来,除了路人看到巨人孟劳皆惊惧莫名,纷纷闪避外,倒也没什么是非。

聚仙楼在澄明湖边,在这里吃饭兼观看湖光山色乃是文人墨客至大的享受,夜色朦胧,湖边灯火连天,湖中波光粼粼,水风轻柔,带着飘渺的歌声而至,星欲坠,人如醺。

六人在聚仙楼最高的东风阁坐定,于言尚未开口,菜已一道道送了上来,于言脸色微变,对笑容满面的掌柜低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满脸的肉抖了抖,低声答道:"公子,这不是您哥哥安排的么?"

一直缠着孟拿叽叽喳喳的乐乐正好听到这句,浑身一震,悄悄走到于言身后,拉着他的手瑟瑟发抖,于言脸色发青,用力握住他的手,冷笑道:"既然我哥哥为我安排得如此周到,我何必推辞,掌柜的,你照着菜单多做三份,全部送到东街悬空书院学生住的陈府,让大家都感受一下我哥哥的热情!"

掌柜有些不敢置信,瞪圆了眼睛连连答应,圆滚滚的身体飞一般冲了出去。

看着八仙桌上盘子叠盘子几十个好菜,孟劳食指大动,率先下筷,连连称赞,孟拿见他吃得这么快活,第一次做起贤夫,频频为他夹菜,孟劳有些受宠若惊,越吃越开心,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线,风景也不顾不上看,目光全流连在他的阿懒脸上。

两个夫子见怪不怪,埋头苦吃,只有于言强颜欢笑和孟拿聊天,一贯视美食为生命的乐乐也不知怎么也没有胃口,除了面前的几样菜动了动,几乎都在喝茶发呆。

孟拿也是泥菩萨过河,不想多管别人的事,何况于言的事哪里是他管得了的,他故意岔开话题,询问于言的备考情况。

原来,由悬空书院统一举荐,于言也在此次进士科的考生之列,而且排名为首,空空大师和吕山长都信心满满,只等于言和孟劳拿回这科的文武状元,让悬空书院扬名天下。

于言心有旁骛,似乎不想多谈,见乐乐一个劲喝茶,心头窜出一股无名之火,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拿起自己的碗夹了一大碗菜放在他面前,乐乐鼻子一酸,泪珠在眼眶打了几个转,低头硬生生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弟弟,有客人来怎么不叫为兄来作陪,是不是看不起为兄!"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乐乐、于言和孟拿同时仓皇起身,于言飞快地瞥了孟拿一眼,见他已戴上纱帽,眉头一拧,把乐乐推向孟劳。

孟劳情知不妙,悚然一惊,连忙把他接到怀里,顺手把孟拿也拉了过来。

一个高大的白衣男子施施然走进来,虽然满面笑容,目光却如千年寒冰。细看之下,于言虽然单薄些许,气质却更显儒雅温和。

于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强笑道:"哥,谢谢你的招待,我来介绍一下,这四位都是悬空书院的夫子……"

"你就是孟劳?"于言的兄长颇为不敬地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地看着孟劳,眼角的余光在乐乐和孟拿身上扫过,眉头微微挑了挑,暧昧地笑:"艳福不浅嘛,小乐乐是我弟弟的心头肉,他连我这个哥哥都舍不得给,竟然随随便便往你怀里推,莫非你们是换着用的?"

他觉得自己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仰头大笑,孟劳气得浑身颤抖,手已握得骨节发白,却被乐乐和孟拿死死拉住,许夫子和教算学的莫老夫子见他说话实在难听,不约而同轻哼一声,莫老夫子对于言抱拳道:"多谢于公子相请,我们先告辞!"

许夫子拉住孟劳,莫老夫子拉上孟拿,绕过于言的兄长就往门口走,两个衙役打扮的男子突然横刀挡在他们面前,冷冷道:"此楼正在例行检查,谁也不准出去!"

"你不要欺人太甚!"于言大喝一声,逼到兄长面前。

"怎么,想对我动手么?"兄长眼神骤然凌厉,冷笑连连,"也对,你什么时候当我是你哥哥,我对你这么好,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跟你要个男宠你也不给,有朋友也偷偷摸摸见,生怕我坏你好事,说不定你下一步就在谋划怎么把我杀死,扫除唯一的障碍!"

于言额头青筋直跳,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兄长突然嘿嘿直笑,"小言,别生气,我们兄弟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今天趁着人多,你就陪陪我吧。"

于言看了看门口两个虎视眈眈的大汉,轻叹一声,放软了语气道:"哥,吃完饭就让他们走,成吗?"

兄长挥手让两人出去,哈哈大笑,"当然,小言,赶快叫客人入座吧!"


看着于言哀求的目光,大家心有不忍,面面相觑,回头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乐乐不敢靠近于言和他兄长,紧紧贴在孟劳身边,加上孟劳把他的阿懒护得死紧,三人几乎成了一体,看起来颇为怪异。

于言一坐下来便一个劲劝酒,只想快快打发这瘟神,却不料他不知为何对孟劳发生了浓厚兴趣,不住地举杯相邀,几杯下肚,他似乎已微醺,端着杯走向孟劳三人,满脸笑容道:"这位戴纱帽的公子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肯定是人间绝色,玉京敬你一杯,希望能一睹真容!"

此话一出,众人皆色变,乐乐如老鼠见了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于言,于言瞪他一眼,沉吟着开口,"哥,这是孟劳的爱人,身体不怎么好,孟劳爱之甚笃,很少让他见人,平时连我要看都不肯呢!"

为了证实他的话,孟劳霍地起身,把孟拿揽入怀里,瓮声瓮气道:"于大哥,我的阿懒不便见人!"

"阿懒!"玉京惊叫出声,眼中掠过一道诡异光芒,意味深长地看着孟拿,嘿嘿笑道,"这可是个好名字,说不定值一千两黄金呢!"

这回乐乐不抖了,换成孟拿全身发抖,孟劳心疼不已,一拍桌子,大喝道:"你说够了没有,你不要以为我怕你,要不是看在于言的面子,我早就一拳打死你!"

玉京正中下怀,大笑道:"你们听到了没有,有人要谋害太子!小言,你找的朋友果然厉害,看来我这条小命迟早要断送在你手里!"说话间,他骤然发难,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攻向孟劳,大家齐齐惊呼出声,孟劳左边有乐乐,怀里有孟拿,根本无从躲避,只得挥拳硬生生接下这招,化名于言的小皇子玉言身形一闪,正要去救,却见玉京一刀砍在孟劳手臂,趁其无法招架,大手一抓,把孟拿拎了起来,脚下一点,飞身而起,退到窗边,一把扯下他的纱帽。

"果然是你!"玉京狂笑不止,用血淋淋的刀挑起孟拿下巴,"你还是一点没变,难怪让皇叔神魂颠倒,惦念至今……"

孟拿双手死死握住,又悄然松开,迅速扫了众人一眼,见玉言垂手木然看着,眉头深锁,孟劳不顾手臂上的淋漓鲜血,虎视眈眈,作势要扑上来,心念顿转,大喝道:"太子殿下,小民甘愿领罪!"


无论如何,他要保住孟劳,不能让他多年辛苦功亏一篑。


来不及了,孟劳见他的阿懒受辱,天王老子也不管,怒吼着扑了上去,玉言暗道不妙,踢起一把椅子拦住他的去势,闪身攻了上去。

他深深知道,因他从小得到父皇的宠爱,太子生怕失去皇位,一直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表面上假惺惺关怀备至,暗中小动作不断。这次太子本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挑衅,甚至把悬空书院的学生一网打尽,从而让自己无法参加考试,失去再次邀宠的机会。

怪只怪他在四面楚歌的宫中憋得太久,怪只怪一时耳根发软,禁不住乐乐的软磨硬泡,怪只怪他没有清除身边的太子耳目,让他追随而至,怪只怪……


现在怪什么都已太迟,孟劳一脚踢飞椅子,怒吼向太子扑去,玉言截下他,大叫道:"不要冲动!他是太子……"

孟劳一拳砸来,他知其神力,不敢硬接,连忙闪身避开,回身一脚踢去,想阻断他的去路,谁知孟劳一个纵跳扑到太子面前,扭住他的手臂夺下刀,把孟拿护在怀里。

侍卫们蜂拥而入,说时迟那时快,太子嘴角掠过一抹得意的笑容,一拳攻向孟劳的肋下,趁他挥刀来守,腰一扭,把自己的胸膛送了上去。

太子只是以见红为目的,刀一入胸便迅速抽身,捂着胸口大叫,"来人,拿下刺客!"

孟劳握着滴血的刀,呆若木鸡。


看到太子胸膛的鲜红,孟拿自知孟劳大难临头,眼中突然一片赤红,骤然发难,夺过那把刀,朝太子猛扑过去。太子和小皇子的明争暗斗他早有耳闻,他宁可要玉言得到皇位,也不会让这混蛋太子得逞。

何况,孟劳若死,他不想独活。

太子目瞪口呆,在一阵晕眩中眼睁睁看着他逼近,说时迟那时快,孟劳率先反应过来,猿臂一伸,把他拎了起来,夺过他手里的刀,飞快地瞥了玉言一眼,把孟拿扔了过去。

玉言连忙把人接住,见他眼神已近疯狂,心头大恸,一个手刃砍在他脖颈,一抬头,侍卫已把孟劳团团围住,脖子上几把明晃晃的刀映得他脸色如冰。

太子刚想命人捉下孟拿,转念一想,自己已达到目的,何况孟拿是皇叔的人,还不如让皇叔和玉言去斗,自己置身事外,专心致志对付悬空山这帮小贼。他强压怒气,瞪得空气中仿佛火星四起。

玉言自知大势已去,毫不示弱,攥紧拳头瞪住太子,冷笑道:"恭喜大哥如愿以偿,小弟定当回报大哥今天这顿酒!"

太子让侍卫包扎伤口,笑得龇牙咧嘴,"小言,你还是太小,请酒的事就由大哥我来,咱们兄弟一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脸色一整,大喝道:"来人,把刺客和那两个夫子给本宫押进监牢,立刻派人去衙门调派人手,把东街悬空书院的人统统拿下,本宫怀疑他们和行刺一事有关!"

从头到尾,孟劳的目光都牢牢粘在他的阿懒脸上,如黑夜里的潮水,汹涌澎湃,满是哀伤。


玉言不忍再看,一手拉住乐乐,一手抱着孟拿,匆匆离去,把太子的得意笑声用锥子刺入心头。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要进宫面圣,先太子一步把所有人救下来。

玉言之母湘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因其向佛喜静,皇上在皇宫内特为她修建静思宫,与自己的寝宫相连,简直把后宫嫔妃视为无物,和湘妃过起甜蜜的夫妻生活。

只可惜天妒红颜,湘妃因生玉言落下痼疾,皇上求遍天下名医都未治好,玉言十岁时,湘妃灯尽油枯,吐血而亡,皇上悲痛难抑,一夜白头,渐渐不问朝政,在静思宫里整日打坐念经,和心上人做伴。

翡翠王朝能有今天的盛世局面,不能不说是皇上同母弟弟安王爷的功劳,可能是两人相伴长大,皇上对他十分放心,湘妃一死,便把所有国事家事全数交到他手中,从朝堂抽身,安王爷也不负所托,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让皇上过了多年的清闲日子。

玉言与母亲相貌有几分相似,皇上日日相对,怎能忍受,暗中派人把他送入悬空书院,让他学成回来参加科举,以证明自己的能力。

随着玉言一天天长大,皇上矛盾不已,私心里,他很想把最疼爱的小皇子推上皇位,可又不忍见他成为所有势力的目标。可是,如果不让他得到皇位,只怕别人以后同样不会放过他。

几个月前突然召回玉言,就是这种矛盾心情所致。几个月来,皇上亲自考试过玉言,对他各个方面都颇为满意,准备等他考完后让他参与国事,培植自己的势力,为登基做准备。


玉言直接进宫,让乐乐把孟拿安置下来,又派两个侍卫保护,自己径直奔向静思宫后殿,皇上在此设了佛堂,正在念经。

看到他跑得气喘吁吁而来,皇上拂然不悦道:"朕怎么教你的,做事切忌心浮气躁,而且,心里再急也不能现于表面,不能让你的对手找到弱点!"

他往玉言身后看了看,眉头紧蹙道:"你赶快把乐乐送走,他跟不了你一辈子,而且除了吃什么都不懂,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玉言先泄了气,远远跪了下来,用力咬了咬下唇,沉声道:"父皇,悬空书院的人全都被抓起来了!"

皇上大吃一惊,从蒲团上迅速起身走到他面前,玉言不等他开口询问,急急道:"太子趁儿臣宴请夫子,带了大队人马前去滋事,故意撞到孟教习的刀尖上,反诬他行刺,把悬空书院的学生和夫子全抓起来了!"

皇上脸色发青,一巴掌甩了过去,咬牙切齿道:"朕要你乖乖呆在宫里,你全当耳边风!朕告诉你,不光是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在外面虎视眈眈,就等着收拾你,朕苦心为你安排这条路,你偏偏沉不住气,后天就要考试,你过几天再见你那些狐朋狗友会怎样!"

玉言长长吸了口气,正色道:"父皇,儿臣那些不是狐朋狗友,他们都是儿臣的恩师!"

皇上冷笑连连:"好样的,出去一会就知道顶嘴了!你别管他们的事,安心准备考试,朕自有安排!还有,等你考完,最好不要给朕发现乐乐还在,否则朕会亲自替你处置!"

玉言只觉得一阵颤抖从心头一直传递到指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低头跪着不动,瞪着地上的青色方砖,把怒气和泪水强憋回去。

皇上悠悠叹了口气,"小言,别这么倔,你要知道,朕所做的都是为你。你别担心,朕即刻叫你皇叔来,要他亲自处理,把事情压下去,一定不会耽误大家的前程!"


语毕,他越过玉言径直走出佛堂,冷冷道:"朕的话你一定要记得,到时候莫怪朕心狠!"


听到脚步声远去,仿佛所有力气都被一丝丝抽离,玉言颓然坐倒,不停地喃喃自语,"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


乐乐从廊柱后闪身出来,一步步走到他身后,发疯般抱住他,咬着他的衣服低低呜咽,他似乎没有知觉,仍然在低喃,"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

孟拿慢慢睁开眼睛,怔怔看着床顶那颗鲜艳的红宝石,脑中灵光一闪,霍地起身,飞快地往外跑。

玉言和乐乐在门口卧榻上相拥而眠,听到响动,同时惊醒过来,一左一右把他拦了下来。

玉言沉吟着开口,"夫子,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目前的状况,说实话,孟劳我保不下。"他不敢看面前那一潭死水般的眸子,轻叹道:"甚至,我连乐乐都没办法留下。"

乐乐强笑,"皇上对懒神仙一直赞不绝口,看的佛经都是你的手笔,只要少爷要求,他一定会准你留在宫里的,有少爷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最后两句,他仍然是以往常那种信心满满的语气,带着骄傲,带着崇拜,带着欢喜,孟拿心头一酸,轻轻摸摸他的头,定定看向玉言,一字一顿道:"我的命是孟劳救回来的,他如果死了,我也会跟着去,你明白吗?"

"不要!"乐乐急得哭了起来,"孟夫子,孟教习不会肯的,他舍不得你……"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安王爷求见!"

三人皆变了脸色,玉言灵机一动,悄悄点在孟拿哑穴,把乐乐抓到面前,气急败坏道:"赶快把人藏起来,别慌张!"

乐乐藏好人出来,高大威猛的安王爷已到了门口,乐乐向来畏惧这个一脸冷酷,目光如刀的王爷,缩手缩脚站到玉言身后,没留神安王爷一进来就喝道:"乐乐,阿懒是什么人?"

吓得一个哆嗦,拔腿就跑。

玉言额头青筋直跳,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拖了回来,赔笑道:"皇叔,实在对不住,我这小家伙什么都不懂,胆子又小,都是我管教无方……"

"别绕弯子!"安王爷打断了他,"小言,我的事你应该也有耳闻,我收到风声,你从聚仙楼带走一个叫阿懒的男子,可否让我见见?"

不知怎地,乐乐突然想起离别时孟劳专注在孟拿脸上的眼神,心头一酸,挺直了胸膛道:"那人骗你的,我们不认识阿懒!"


"是么?"安王爷不怒反笑,"听说你们关系匪浅,果然不假,乐乐,你主子应该没教你说假话,该不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吧?"

玉言眉头一拧,冷笑道:"皇叔,多谢你替我管教,不过,有我在,小家伙应该不至于说谎!"

"好,很好!"安王爷大笑,"小言,藏就要藏好一点,最好一辈子都看着,连考试都不用去了!"


玉言反唇相讥,"我的东西我自然会看好,不会等丢了来后悔!"多年来,太子和安王爷一直走得很近,如果猜测不错,太子许多对付他的手段都出自这个冷血王爷之手,他十分忌恨,又不敢真正翻脸,一直隐忍不发,怕父皇和自己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只是,这一次只怕不能善了,太子算准他不肯交人,故意留下孟拿,要安王爷亲自来索要,两人一旦交恶,自己等于把安王爷推到太子阵营,前途更加凶险。


可是,他不能再退缩了,连乐乐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都敢为朋友出头,他如果再隐忍下去,不但乐乐看不起他,连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感觉到乐乐熟悉的崇拜眼神,他心头酸痛不已,习惯性地在乐乐头上敲了一记,乐乐呵呵直笑,旁若无人地拉着他的手摇来摇去,目光更加火热。


安王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太阳已快下山,如垂暮老人,把鬓发灰白的头搁在远山之上,仿佛和白茫茫的山顶连成一片,光芒惨淡。

安王府门口几盏大灯笼已经点起,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净,拴马柱上,狮子怒目圆睁,大张着嘴,似要吞噬一切。

街上所有的树都结满了白色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如招魂的纸钱,因是皇亲国戚居住之地,行人并不多,偶尔几个也行色匆匆,生怕惹祸上身。要知道,前些日子街上以游手好闲出名的王二懒经过这条街,就因为邻居在背后大叫一声"二懒",从王府里冲出几个侍卫,把叫人的邻居和他全打得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月,真是飞来横祸。


一个瘦削苍白的青袍男子拖曳着脚步从街那头走来,一步步走到安王府门口,呆呆看了一会那灯笼,长长叹了口气,眼一闭,扑通跪了下去。


太阳的脸很快就被远山遮蔽,一阵寒风铺天盖地而来,把树上的雪摇晃下来,雪雾中,天地成了一片苍茫的白,只剩下屋顶的黑色瑞兽桀骜不驯地高高耸立,睁着铜铃般的眼,俯视人间悲欢离合。

随后,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来,迅速把青袍男子裹上一层白色,他如精雕细刻的木胎泥塑,长长的睫毛上结着冰霜,如放大的泪滴,有着动人心魄的苍凉,和美丽。

王府内一个梅花飘香的院落,安王爷一身白色狐裘,在梅树下长身而立,一个壮若铁塔的黑衣侍卫悄声道:"王爷,懒公子已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只怕身体受不住啊!"

安王爷薄薄的唇抿成一线,怔怔道:"墨虎,那些消息是真是假?"

"悬空书院的夫子和学生人人皆知,懒公子这一年似乎颇不如意,甚至几乎丧命,是孟劳所救。"

"孟劳!"安王爷一拳砸到梅树上,砸得满树的雪和花簌簌地落,落得两人满身的红与白,墨虎深深拜道:"懒公子大病初愈,王爷您看……"


"算了!"安王爷轻叹一声,似乎在说服自己,把握紧的拳头松开,嘴角微微翘起,"是时候了,跟本王去瞧瞧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那青袍男子披着满身雪花,眼仍然紧闭,几成雕塑。

安王爷轻轻抬手,斥退随从,一步,两步,他越走越快,在门口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他只觉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目光如火,恨不得把那人烧成灰烬。

走到近前,他又怕面前的人只是幻象,猛地停住脚步,犹豫着,踌躇着,一步,两步,在那人面前站定,颤抖着,托起那人的下巴。

那人已面无人色,睫毛颤抖不停。

"阿懒,别来无恙!"安王爷终于笑出声来。

孟拿睫毛上的冰霜微微颤动,歪倒在地。

"玉言,我算看清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静思宫里,乐乐几近歇斯底里,对着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狂吼。

见他无动于衷,乐乐突然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痛哭,"少爷,求求你,孟教习把夫子当宝,一定舍不得他这么做,你去把他找回来,你这么厉害,而且皇上最宠你,一定有办法对付安王爷……"

玉言轻轻捂住他的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乐乐,我问你,是不是活着才有希望?"

乐乐愣了愣,重重点头,泪流得更急。

玉言长长叹息:"乐乐,我不是了不得的人物,如果不是父皇的保护,我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生在皇家,是世上最无可奈何之事,权势恩宠都是虚幻的东西,皇宫中暗无天日,大到朝堂之上,小到一次宴会,都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可明白?"

乐乐浑身一震,茫然地伸手,接住从他脸上落下的一颗液体。第一次,他心目天中神一样的少爷,流露出与他相同的情感。

他的泪,竟也滚烫如是。


玉言狠了心狠了目光狠狠地开口:"乐乐,反正你我主仆缘分已尽,我现在告诉你实话也没关系。昨天,我故意让孟拿听到安王爷的话,就是想和孟拿好好分析情势,逼他牺牲自己,成全我的前程。如果我当时就把他交出来,不但对悬空书院的人无法交差,全天下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我暗示他,天下能救孟劳的只有他一人,逼他出面到安王府谢罪,同时,我要他取悦讨好安王爷,拉拢过来为我以后的计划铺平道路,还有……"

啪地一声,乐乐看着自己发烫的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玉言微微一笑,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个计划算是一石三鸟,只要懒夫子能重新讨得安王爷欢心,悬空书院的学生受益匪浅,一定有多人能获得功名,我正好培植自己的势力,打败太子,登上皇位!"

"说完了吗?"乐乐眼中一片死寂,似乎从不认识这个人,冷笑着一步步退开,"小皇子,祝你成功,我告辞了!"

说完,他飞快地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凝视着他的背影,玉言笑容温柔,喃喃自语道:"还没说完……乐乐,你要保重,没有我在身边,你不要贪吃,不会有人给你揉肚子……"


从热腾腾的汤池出来,孟拿浑身通红,僵硬的手脚终于能微微活动,安王爷也是浑身赤裸,精壮的胸膛在灯火中似乎有着灼热光芒。

抄起一壶刚烫好的酒,安王爷揪住他的长发,含了一口对着嘴灌了过去,孟拿稍有推拒,便被他用力掐在后颈,一口滚烫的酒下肚,顿时呛得连连咳嗽,脸上烧起红霞。

看着他冷漠的眼神,安王爷目光渐渐凌厉,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不甘寂寞的贱货,一出门就勾搭到男人,他的东西是不是比我大,是不是比我厉害?"他突然磔磔怪笑,"你要是喜欢,到时候我把他的东西割下来泡酒,让你天天喝,天天能享受到!"

见孟拿张了张嘴,安王爷心头一紧,迫不及待地俯身凑到他面前,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心中顿觉无比失落,狠狠倒了一大口酒,又灌到他口中。

孟拿这次咳得更加厉害,许久之后还喘息不已,安王爷目光渐渐柔和,把他禁锢在自己胸膛,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似乎在自言自语,"阿懒,你为什么离开我,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如果喜欢,我也可以带你四处游玩,你如果不喜欢性事,我可以找别人。我知道你越来越懒得跟我说话,可这些年来,我有事只想跟你说,我知道,就算天下人都想杀我,你也下不了手。因为,无论你以狂妄掩饰,以懒惰掩饰,你的心都是最软的,软得让人心疼。"

孟拿撇过脸,轻声道:"王爷,求您饶孟劳一命,他真的是无辜的!"

安王爷脸色发青,冷笑连连:"我当然知道他是无辜的,那个蠢太子怎么想得出这种一箭双雕的苦肉计,不对,还有你,算是额外的惊喜!"

他的手慢慢摸上那单薄的身体,叹道:"怎么,那男人对你不好么,让你瘦成这样,你放心,只要你安心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的吻轻柔地落下,从孟拿的额头开始,一直往下延伸。

孟拿抬手制止,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王爷,请放过孟劳,我已死过一次,这条命是他救下,他如果死了,我决不独活!"


安王爷目光一冷,用力掐在他喉头,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我怎样!我不追究你逃跑之事,不追究你跟了别的男人,甚至把你唯一的亲人好生安排,力排众议让他入朝为官,重权在握,这样难道还不能弥补我对你的亏欠?"他顿了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亲贪赃枉法,死有余辜!"

孟拿惨笑连连,索性闭上双眼,既不挣扎也不出声,安王爷红了眼眶,大吼道:"你就认定我舍不得杀你,我成全你……"

那高壮惊人的墨虎匆匆进来,隔着帘幕道:"主子,孟浩求见!"

听到那个名字,孟拿微微颤抖,安王爷感觉到了,凑到他耳边冷笑道:"阿懒,除了那男人,这个世上还是有你在乎的人,何必跟荣华富贵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你当初来求我,不就是为了救下你的家人么,你再救他们一次如何?"

看到孟拿的泪水,安王爷十分得意,把他用狐裘裹好放到床上,自己穿好衣服出来,回头看了帘幕后床上那人影,突然觉得积压多年的郁闷之气烟消云散,心情豁然开朗。

孟浩是个瘦削斯文的中年男子,他犹豫着走入殿内,远远拜倒,朗声道:"参见王爷!"

安王爷哈哈大笑,"孟浩,你可知本王找你来所为何事?"

孟浩见他神情爽朗,悄悄松了口气,赔笑道:"下官不知,请王爷示下!"

"哥,我回来了!"帘幕后传来幽幽的一声轻叹,"没想到你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风光!"


孟浩突然变了脸色,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指着帘幕大叫,"鬼!有鬼啊!"安王爷心头一动,长身而起,冷冷道:"孟浩,你怎么知道你弟弟已死?"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敢肯定……"孟浩已经语无伦次,抖如筛糠。他目光一闪,突然膝行至安王爷面前,大声道:"王爷,下官有罪,下官不该隐瞒弟弟已死的事实,想凭借王爷对他的一点惦念得到好处。不过,孟拿真的已死,这个绝对是假的,说不定……说不定也是悬空书院派来的刺客,想把王爷和太子一起杀死,夺取天下!"

安王爷听出些端倪,心头剧痛不已,缓缓坐下,一句话在心头盘旋良久,终于冲出喉咙,"孟浩,眠蛇花了你多少银子?"

孟浩似抽走了骨头,匍匐在他的脚下,嚎啕大哭道:"王爷饶命,那只是奴才一时糊涂,听信我弟弟的挑拨,倾家荡产才弄到那眠蛇。王爷,奴才要是知道他想用眠蛇害您,您就是借奴才几百个胆子,奴才也万万不敢啊!"

安王爷看着帘幕后那人影,目光渐渐苍凉,幽幽地开口,"墨虎,我问你,阿懒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墨虎远远跪倒,满脸黯然,不发一言。


孟浩目色近赤,咬牙切齿道:"王爷,奴才知道,我弟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生母一死,他就脱离孟家,四处游荡,连父亲都不认,更别提我这个大娘生的兄长。后来他仗着自己成名,对孟家上下更是不理不睬,父亲和我去见他,他次次不冷不淡,简直把我们当讨饭的乞丐。后来孟家失势,他怕牵连到自己,赶紧找到王爷这棵大树,不知廉耻,甘心雌伏,简直丢尽孟家,丢尽我们男人的颜面!"

安王爷眼中突然泛起一层迷蒙水色,拳头一紧,把指甲尽数掐进掌心。

见王爷似在沉思,孟浩面有喜色,连连磕头,"王爷,您要是饶了奴才这次,奴才一定为您做牛做马,不,做最忠心的一条狗,报答王爷的大恩大德!别说是悬空书院,就是天下士子都杀了,奴才也一定为您办到!"

安王爷任由他磕头不停,霍地起身掀帘而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前,俯身把他拥在怀里,一点点吻去他脸上冰凉的泪,轻声道:"阿懒,你要我怎么做?"说话间,一颗滚烫的东西从眼中掉落,落在那苍白的脸上。

孟拿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怔怔看着他雾气氤氲的眼,犹豫着伸手,擦去那睫毛上的露珠,安王爷用力握住他的手,把脸在冰凉的掌心轻轻磨蹭,喃喃道:"阿懒,他交给你处置!"

孟拿用力摇头,深深看进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却斩钉截铁,"你认识的那人已经死了,我的命是孟劳的,其他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来人!"安王爷额头青筋暴跳,恶狠狠道,"把孟浩拖出去千刀万剐,肉全部喂狗!"

孟浩惨叫起来,"王爷,您不能听信那居心叵测的假东西之言,我弟弟真的死了,他吃的是眠蛇,是天下至毒的眠蛇!"

安王爷按捺不住,把孟拿抱起,一踢帘幕,气势汹汹站在孟浩面前。

当孟浩和怀里那人四目相接,孟浩脸色成了绝望的惨白,战栗着一步步退后,安王爷深深看着孟拿,目光无比怜惜,轻叹道:"孟浩,你做了他二十多年兄长,竟不如我了解他,他很懒,懒到不想杀人,你用眠蛇逼迫也没用。如果他想杀我,许多年前我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而且,这两年他和我一起生活,他只要一根簪钗就能置我于死地!"

他双臂如箍,把怀里的人几乎勒进肉里,一字一顿道:"孟浩,你们孟家上下全是蛇蝎心肠,你们坏事做尽,连自己的亲儿子亲弟弟都容不下,把他赶出家门。他孑然一身到处流浪,吃尽苦头,不但不怪罪,还处处为你,处处为孟家,没想到你非但不感恩,定要逼死他才罢休!你也算是脸皮奇厚,既要报仇,怎么不干脆冲本王来,为何还巴巴做本王的狗,荣华富贵你也享够,该还你的债了!"

孟浩几近疯狂,张牙舞爪地猛扑上来,凄厉地嘶吼道:"你怎么可能活着,眠蛇是天下至毒,解药我只给你一半,你应该早就死了……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要回来,我不忍心亲手杀你,你为什么还要坏我好事……"

安王爷一个利箭般的眼风扫过去,墨虎身形一变,抓起孟浩的手臂,直直地扔了出去,门外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叫,不过很快就销声匿迹。

北风呼啸而来,穿过屋檐时发出阵阵呜咽,如一首招魂的曲,催命的长调。

自始至终,孟拿白着一张脸,眼中一片冰冷。


僵硬过后,便是钻心的疼痛,孟拿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看到旁边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禁愣了半晌,咬着下唇缓慢地抬手,想越过他从床头拿水喝。

安王爷猛然惊醒,捉住他的手拖进怀里,端过杯送到他唇边,孟拿一口喝干,长长吁了口气,又咬住下唇,对抗那肆虐的痛。

安王爷心头一紧,扣住他的下巴让他松口,把自己的手指送了进去。孟拿撇开脸,冷冷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救不救人?"

安王爷忍住掐死他的冲动,长长吸了口气,轻柔道:"阿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孟拿浑身一震,前尘往事潮水般涌来,他在太平山流浪,遇上巡视边关的安王爷,两人一见如故,成日里饮酒作乐,四处游玩。他没想到的是,安王爷对他怀的是别的心思,一日借着几分酒意,竟想对他霸王硬上弓,他气愤不已,两人从此决裂。"

回到京城,他以《太平图》闻名天下,画到第三卷,孟父贪墨之事暴露,他舍不下亲情,画下《太平图》第三卷送入宫中,希望能保下孟家,谁知把持朝政的安王爷趁火打劫,逼他献身,否则就要株连九族。孟拿无可奈何,只得住进王府,把画笔完全搁置,成了一个废人。

透过朦胧的灯火,他仿佛看到烈日当头,黄沙滚滚,两人并辔驰骋,身后数骑云从。

历历在目的,只是浮生中的瞬间。

潮水渐渐退去,孟劳沉默坚忍的眼神如闪电,劈开了浓墨染就的天空。

几欲炸裂的痛排山倒海而来,孟拿猛地抓在他强壮的手臂,用全身的力气大吼:"欠你的我已经还完,现在我的命是孟劳的,他生,我生,他死,我决不苟活!"

安王爷不怒反笑,"好,我就让他死在你面前,让你断了这念头!"他狠狠压了下来,把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化成一个个噬咬般的吻,落在那惨白的脸,落在那瘦弱的胸膛,又沿着他一手即握的腰腹,落在他的下体,经过唇舌的开发,他握住自己坚硬如铁的性器,猛地进入那朝思暮想的密穴里。

他却再也听不到那久违的动人声音。清醒时,身下的人咬着唇,咬着自己手指,昏沉时,身下的人只呼喊着一个名字,一次次痛醒后,身下的人似失去知觉,仰望着帐顶,目光迷茫,如孤苦无依的孩童,魂魄尽散的行尸走肉。


越来越浓的沮丧和无力感把他重重包围,安王爷闷吼一声,把欲望射进那紧窒的地方,一点点放软了身体,伏在他身上细细地吻,吻上已干的泪痕,吻去淋漓的血,吻上那胸膛跳动的地方。

那一刻,他恨不得挖开这里,掏出那颗鲜红的心,祭奠自己多年无望的爱情。

他把脸轻轻贴上去,只有这里,才能让他感到生命的存在,他颓然闭上双眼,似乎怕惊醒他般,轻柔道:"你当年怎么不杀了我,你为何宁可默默去死也不杀了我,是不是对我还有一点感情?"

孟拿心中一恸,手指轻颤着,抹去他脸上冰凉的水,嘴轻轻一动,泄露出微弱的一声叹息,"我们……本来是知己……毕生难求……"


"知己……"安王爷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把他固执地按进怀里。

连日大雪后,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靛蓝的天空,亮白的阳光,冰凌晶莹透亮,在树上,在屋檐下反射出一张张笑脸。

安王爷迅速查明聚仙楼刺杀的真相,除了凶手孟劳,悬空书院的学生和夫子都放了出来,学生们才出监牢,休整一晚就立刻就进了考场。

那天晚上,玉言亲自出面给大家打气,让大家记得夫子们的教诲,不要计较这小小挫折,把考场当悬空书院的学斋,不急不躁,发挥出正常水平。

因为有皇上破天荒的过问,此次审卷评阅工作进行得特别迅速,悬空书院的学生考出了惊人的好成绩,参加文试者十之八九榜上有名,参加武试的五个学生也过关斩将,全部得到功名,不过与武状元失之交臂,大家引以为憾。

悬空书院的学生非但没有受飞来横祸的影响,反而憋足了力气,在这次考试中超水平发挥,令举国震撼,也使得悬空书院成了大家心目中的金字招牌。

扬眉吐气之时,大家更为孟劳的事情揪心不已,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门路的找门路。因此,除了进去时被打了一顿,孟劳后面并未吃到什么苦头,而且,皇上很快亲笔朱笔,刺杀太子的凶手孟劳斩立决,殿试后立刻执行。

久未理国事的皇上对这次的科考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大家纷纷猜测,是否其中有他所看重之人。殿试那天,答案揭晓,进士榜的头名赫然就是皇上最宠爱的小皇子玉言,他销声匿迹多年,原来藏身于悬空书院,学得一身本事,让亲者欢喜,仇者忧心忡忡。

殿试过后,皇上龙颜大悦,在静思宫设宴,召集群臣同乐,沉寂多年的静思宫又热闹起来,皇上一声令下,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特别栽培的花卉源源不断地送入静思宫各个角落,把冷清幽暗的宫殿装点得耳目一新。


群臣刚刚入座,满面笑容的皇上就拉着玉言出现,而且直接把他拉到上位,和他同案而坐。大家惊诧莫名,议论纷纷,要知道,皇上此举意味着小皇子地位超群,也就是说,皇上的继位之人已然选定。

见到此情此景,太子和两个皇子只觉大势已去,竟毫不掩饰地对小皇子怒目而视,安王爷心事重重,对所有的一切视若无睹,一落座就自顾自喝酒,似乎想尽快把自己灌醉了事。

小皇子玉言从头到尾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眉头紧蹙,不苟言笑,对臣子们的敬酒一概不理。

皇上越看越生气,几次示意,小皇子置若罔闻,只怔怔凝视着手中的夜光杯,仿佛欢宴与他毫无关系,皇上忍无可忍,夺过那夜光杯砸到地上,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玉言拳头紧握,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眉头骤然松开,霍地起身,众目睽睽下跪在皇上面前,大声道:"父皇,儿臣无能,无法承担社稷重任,自请贬谪海州,永世不回中土!"

群臣哗然,安王爷默默注视着玉言,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奇怪的光芒,不知是感慨还是惊讶。

"扶不起的阿斗!"皇上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抓起一个酒壶就朝他砸去,玉言不闪不避,酒壶重重砸到他额头,琥珀色的酒带着丝丝鲜红滴落在地,在猩红的地毯上很快绝了踪迹。

太子和两个皇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又惊又喜。太子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安王爷,却见他微微抬手,示意大家稍安毋躁,连忙缩缩脖子,把一肚子的话吞入腹中。

玉言一字一顿道:"多谢父皇的栽培和厚爱,儿臣不孝,以后不能侍奉左右,请父皇多多保重!"


皇上心念一转,只恨自己没早早杀掉孟劳那个祸根,让玉言存了营救之心,一步走错,全盘皆输。他原本想牺牲孟劳,安抚太子一党,争取时间让玉言走到人前,没想到玉言竟以此要挟,从考场一出来就和自己争执不休,执意要救孟劳,现在竟闹出这等丑剧,眼看所有努力功亏一篑,他怎能罢休!

"来人,把小皇子关到佛堂!"皇上冷笑,"朕会成全你的孝心,朕若不死,你就乖乖呆在佛堂,念经打坐,超度你亡母!"

他转身看着安王爷,咬牙切齿道:"皇弟,明天你亲自监斩,把头送回宫里,朕倒要看看这孟劳到底有何诡异,竟能让小皇子自毁前程!"


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众人皆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小皇子被带走,安王爷嘴角牵出一抹冷笑,朝太子微微颔首,太子会意,皇上一离开立刻跟住他的脚步,一前一后进了安王府。

阳光中,梅花在枝头鲜艳欲滴,两人在偏殿围炉而坐,一边赏梅一边喝酒,太子难掩兴奋,得意洋洋道:"小言果然还是年纪太小,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只小小地戳了他一下,他竟然就如此慌不择路,连自贬这种笨主意都想出来了,真是好笑!"


安王爷眉头一挑,看着窗外的梅花,愣怔无语。

"皇上没了想头,说不定很快就会退位,反正他不理朝政多年,在不在位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那傻弟弟也真可怜,要是皇上不肯退位,而且寿命很长,那岂不是以后要在佛堂呆到变成老怪物!等我继位,我是把他继续关在佛堂还是如他所愿贬到海州,这可真是伤脑筋的问题……"

太子正说得口沫飞溅,忘乎所以,身后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们说的是玉言吗?"

安王爷回过神来,脸色一沉,遥遥向他伸出手,孟拿视若无睹,远远跪了下来,一字一顿道:"太子殿下,请放过他们!"

瞥见安王爷脸色发青,太子促狭地笑道:"恭喜皇叔终于找回心上人!"

对安王爷的怒气浑然未觉,孟拿再次大声开口,"请放过他们!"

太子未置可否,含笑举杯,等着看好戏,虽然他不好男色,懒神仙的才华和风情却是世间少有,当年他以《太平图》名动天下,让他倾慕不已,只可惜安王爷很快下手,让这仙人般的人物成了王府中的一处点缀。

他仍然记得前两年懒神仙在王府中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那人都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斜倚阑干或者歪在卧榻上,衣裳半掩,胸前一片雪白和红莓若隐若现,而且总是似笑非笑,眼角唇角高高飞起,一个眼风扫过,竟能让人整个身体都酥酥麻麻,半天回不过神来。


出乎他的意料,安王爷竟然收敛怒容,专心致志察看旁边小炉上的酒,待酒煮好端来,他给太子和自己斟满,状若无意道:"太子,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雪?"

太子茫然道:"不会吧,天气不是挺好吗?"

"那就好,砍头就是要好天气,血从颈子里喷出来那会,只要有阳光,那血的颜色鲜艳无比,煞是好看!"安王爷凝视着窗外的梅花,目光冰冷。


孟拿冷得浑身颤抖,软软跌坐在地。

晴空万里,果然是好天气。

午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刑场走去,中间的囚车上是一个巨人般的大汉,身上血迹斑斑,怒发冲天,粗黑的髯须几乎遮蔽了整张脸,那铜铃大的眼睛精光四射。

一出监牢,他如置身事外,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搜索,见到熟悉的学生和夫子就咧嘴笑笑,那悠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去砍头,而是专门探亲访友。

悬空书院的学生和夫子跟了一路,嚎啕不止,有的竟当场昏厥。


刑场上的雪已扫尽,高高的监斩台上停着一顶八抬大轿,轿子正对着刑台,轿前垂着一副青色帘子,风过,掀起帘子一角,露出一幅缎面锦袍,纹饰无比贵气,轿中人的身份扑朔成谜。

因为犯人十分重要,安王爷亲自监斩,带领大队兵马先一步而来,在刑场周围重重设防,所有百姓都不得入内,更有甚者,监斩台下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御林军,把监斩台围得铁桶一般。

囚车怪异的辘轳声由远及近而来,轿子里的人目光停在刑场入口,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唯一的箭,便是心头如火的热情。

心有灵犀般,孟劳第一眼就看到监斩台上的轿子,心头激动莫名,顽皮地冲那方挤挤眼睛,张大了嘴巴无声地笑。等兵士把他从囚车里拉出来,他高高扬了扬锁住的双手,笑得髯须乱舞,发飞张扬。


就这样,隔着一层帘幕,两人无声地交流,安王爷收在眼底,火苗直窜,负手站到轿前,这才发现外面根本看不到轿内的情形,无计可施,压低声音道:"多看两眼,这可是你们最后一面!"

"谢谢!"从轿子里传来一个温柔甜腻的声音,如春风吹过杨柳,如乳燕盼来母亲。

在太平山下的小小边城,就是这个声音,让疲累交加的安王爷精神一震,从一堆蓬头垢面的人群中找到这双细长美丽的眼睛。

因为他,枯燥的边关之旅有了特别的意义,也成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声音就不复出现,是从他借酒装疯将他强压在身下,还是趁他上门相求报复他的反抗,命他脱光衣服跪在自己面前,表演将一支玉势塞进密穴里。

他折辱了才情绝世的懒神仙,却失去了一生唯一的知己。

是对?是错?

他只觉得阳光如针,刺得眼睛涩涩地疼,沉吟着开口,"阿懒,我喜欢你,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感觉?"

轿中人沉默半晌,以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子安,孟拿愿以来生相报!"


安王爷心中一片茫然,对面,那状若野人的大汉还在呵呵傻笑,森森白牙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心头一阵火起,抓起令牌砸在地上,大喝道:"行刑!"


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举起,明晃晃的一片光,刺得人连血在脉管流动都能感到钝痛,孟拿看了最后一眼那憨憨的笑容,微笑着闭上眼睛。

孟劳目光始终未离开那轿子,笑着笑着,他心头一阵抽痛,惊天动地大吼一声,"快救阿懒!"

安王爷浑身一震,猛然醒悟过来,一脚踢开轿帘。

阳光仓皇地挤入,绑在椅上的孟拿仍以一贯的姿势斜靠着,眼睛紧闭,嘴角含笑。

一条长长的血痕,在脖子上突兀地绽放,鲜血开成奇异的花朵,惨烈。美丽。

汩汩的血,染红了手腕上的绳索,染红了安王爷和孟劳的眼睛。


刽子手的刀正落下,安王爷把牙一咬,袖中箭化作一尾银蛇窜出。

刀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的孟劳丝毫没有感觉到害怕,也没有重生后的喜悦,一双虎目胶着在轿中那人身上,一声一声凄厉地嘶吼,重复地吼着一个名字,"阿懒,阿懒……"


"速请太子进宫!"安王爷点下孟拿身上几处大穴,冷冷对墨虎下令。接着,他斜了跪在孟拿身边的巨人一眼,把郁闷之气强吞下去,咬牙切齿道:"人交给你,如果他死了,你也别想活命!"

孟劳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以无比轻柔的手势,将止血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足足撒了一瓶罢手。包扎好伤口,他捉起孟拿的手,看着唯一的凶器&mdash&mdash尖利的指甲,喉头滚动着奇怪的声音,把指甲送到嘴边,细细地啃。

安王爷为之气结,自己早已为阿懒点穴止血,何必他多此一举,早知道刚才就不从墨虎身上搜药出来,让他多了个机会邀宠。

看着孟劳一脸虔诚,安王爷目光渐渐变冷,暗暗苦笑,自己已做好决定,何必再计较跟这个蛮人计较。他转头看向台下站得劲松一般的御林军,大手一挥,沉声道:"跟本王进宫!"

说完,他飞身而起,跃下监斩台,疾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步,强忍着回头的冲动,仰望着蓝天,哑着嗓子道:"不要让本王再看见你们!"

还有一句话,他留在心底,一转身,便永生永世不会再提起。

"阿懒,你不要忘记你的话,来生,我会换一种方式和你相逢,定会好好待你!"

这一世,木已成舟。


静思宫里,皇上长跪在蒲团上,对湘妃的牌位絮絮低语:"朕对不住你,没把言儿教好,不过你放心,朕不会让他如此逍遥,你最爱这孩子,朕就让他一辈子陪你!"

从软禁在佛堂开始,玉言脸上就再无表情,自始至终盘坐在蒲团上俯案抄写经文,倦了就在屋檐下走上一圈,困了就缩在角落的卧榻上睡一会,皇上和宦官宫女出出进进,仿佛已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皇上的话,他握笔的手微微一顿,继续蘸墨抄经,对着经卷无意识地默念,"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宫外人声顿起,凌乱的脚步声匆匆逼近,皇上霍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檐下,对着那方大吼,"朕说过多少次,这里不准喧哗,你们到底有没有长耳朵,来人,给朕统统拿下!"

"皇兄,是我!"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带太子来跟你商量一件事!"

太子从他身后闪出,不敢面对他的怒火,怯生生地笑着,"儿臣参见父皇!"

皇上怒气犹未平复,冷冷道:"朕要的人头呢?"

安王爷挥手摒退众人,温言道:"皇兄,我就是想同你商量这件事,刚才太子跟我认错,说那天只是他和小皇子的玩笑,没想到闹成这样。太子宅心仁厚,不想追究,请皇兄下旨免去孟劳一死!"

皇上眼角的余光瞥到玉言站在门口,一脸从容微笑,火冒三丈,怒斥道:"子安,你到底怎么办事的,那孟劳难道真是妖孽,连你也千方百计为他开脱!废话少说,今天不见到他的人头,你们就是抗旨!"

安王爷轻叹了一声,"皇兄,你不问朝政多年,何必再出头搅事。太子已经成人,可以接替你的位置,你还是继续吃斋念佛,陪你的湘妃去吧!"

皇上惊惧莫名,瞪着他连连退后,太子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帛书,跪下高高呈于头顶,声音有些颤抖,"请父皇过目!"

"反了,统统反了!"皇上踉跄着退到佛堂门口,拽着玉言的袖子大叫,"言儿,赶快把他们都杀了,朕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玉言犹豫半晌,慢吞吞走到太子面前,太子恐慌不已,连连退后,回头向安王爷投去求救的目光,安王爷看着玉言平静无波的眼神,心下了然,狠狠瞪了他一眼,太子仓皇地跌坐在地,战战兢兢道:"小言,别这样,我做了皇上就放你出去……"

玉言手一伸,太子吓得惨呼一声,挥拳相迎。玉言握住他的拳头,从他手里抢过那退位诏书,细细看了一遍,回头笑容灿烂地对皇上开口,"父皇,儿臣为您做决定吧!"

皇上顿觉大势已去,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最宠爱的小皇子从佛堂拿出玉玺,盖在那退位诏书之上。


太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

玉言把退位诏书塞到他手里,轻轻握了握,微笑道:"哥,我的恩师教过我,退一步海阔天空。而且,翡翠王朝皇家历朝历代,何时有过兄弟相残之事,安王爷辅佐父皇多年,大权在握,要做皇帝还轮得到你?"

安王爷感慨不已,默然微笑,轻轻拍了拍玉言的肩膀,无言地感谢他的理解。

玉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作个长揖,正色道:"请兄长和叔叔照顾父亲,玉言此次告辞离开,再不会入宫入朝!"

太子紧紧拉着他的手,脱口而出,"弟弟,不要这样,我封你做逍遥王爷,你想去哪都有人照应,玩累了就回来看看我们!"

玉言大笑,微微欠身道:"多谢兄长!"


皇上远远看着这一幕,突然老泪纵横,一步步走入佛堂,跪在牌位前泣不成声道:"湘儿,我错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还逼走了咱们的孩子,你不要怪我……"

听到低低一声呻吟,孟劳停下手里的活计,庞大的身躯箭一般射出,穿过庭院,穿过台阶,穿过摇晃的门,稳稳停在孟拿床边。

发觉这方的动静,远处的许夫子心跳加速,狂奔而来,到了门口却生生把迈进房间的脚收回,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这个时刻,实在不应该去打扰。


孟拿定定看着面前的人,目光有些茫然,孟劳急出一头大汗,指着自己的鼻子呜呜怪叫,既不敢大声吓到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孟拿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张了张嘴,只挤出两个字,"好丑!"

孟劳摸摸满脸的胡子,如做错事的孩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榻,又飞快地拍拍脑袋,风一般卷了出去。一会,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短刀,欢欢喜喜地跑回来,在孟拿眼前立正站好,坚定地指指自己的鼻子,表示绝对是孟劳真身,抓起一把胡子割了下去。

很快把脸清理出来,他洗了洗,送过来给孟拿看,委委屈屈道:"你一直不醒,我就老是忘记刮脸,你不能嫌弃我,你说过我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孟拿终于笑出声来,牵到伤口,眉头不觉紧了紧,怕他又大惊小怪,连忙松开。孟劳长长吁了口气,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抓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指甲,觉得有根长的有些碍眼,双手捧着送到嘴里,啃得光秃秃的才松开。

孟拿怔怔看着他,心头一阵揪疼,讷讷道:"呆子,你真的还活着?"

孟劳急了,本性难移,惊天动地地吼了起来,"我没死!"

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的许夫子一个哆嗦,差点从椅上掉下来,刚想叫孟劳别吓着病人,只听门轰地一声倒下,孟劳气势汹汹走出来,怀里抱着瘦得可怜的孟夫子。

看到孟劳那阵仗,许夫子底气有些不足,皱眉道:"孟教习,孟夫子还没好……"

他下面的话被孟劳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眼神吓了回去,孟劳把人放在躺椅上,赌气般扒下自己短袄,把胸膛腹部隔壁大腿拍得啪啪直响,恨恨道:"你自己瞧瞧,我哪里有事,我才不像你,动不动寻死觅活……"

他心头大恸,再也说不下去了,裸着上身喘着粗气走开。许夫子摇头叹息,"孟夫子,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年纪轻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孟拿微笑着闭上眼睛,冬日的阳光真暖,如那蛮子的怀抱,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许夫子还想再念叨几句,见孟劳提着一个硕大的桶走来,连忙住口,默默退到一旁,孟劳不知还在生什么气,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给阿懒洗澡你难道也想看!"

许夫子脸上一热,慌慌张张走出院子,恨恨道:"两个男人每天卿卿我我,真是有伤风化,也不怕带坏学生!"

话虽这样说,想到两人的经历,他还是心中不忍,看着撒满阳光的小院,默默许下自己的祝福。


拆下带着黑色污血的布,孟劳生怕弄疼他,硬憋着一口气,下手时几乎有些颤抖,孟拿暗暗好笑,故意呻吟一声,孟劳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眼珠几乎瞪掉下来。

玉言拿来的宫中药品果然有奇效,伤口已经结痂,长长的一道,在孟劳看来有些触目惊心。他恨得牙根发痒,闷头拧干帕子,从头到脚给他擦了一遍。孟拿终于破功,微笑着对他大张双臂,孟劳脑子里轰地一声,下一刻已经扑到他怀里,在他单薄的胸膛蹭来蹭去,如同一只刚找到主人的流浪狗。

对付孟劳,孟拿永远最有办法,他温柔地梳着那头乱发,贴在他耳边道:"还考不考科举?"

孟劳几乎把头摇成钟摆。

"以后怎么办,你拿主意吧!你要是喜欢热闹,我们就留在京城,我卖些字画就能过优裕的生活。"见他又开始学钟摆,孟拿轻笑,"你要是不喜欢,我们还是回悬空山教书,学生放假的时候再去各地游山玩水……"

不等他说完,孟劳欢呼一声,兴奋得忘乎所以,一手扣住他细瘦的腰身,一手垫住他的脖子,孩子一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还不时围着树打了几个圈圈。

玉言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靠在那月拱形门口,笑容满面。


孟拿哪里受得住这种刺激,可怜一颗心上蹦下跳,连叫都叫不出来,在心里骂了这个蛮子无数遍,最后还是孟劳看到门口的玉言,赧然地停下来,把孟拿放进躺椅,捞起衣裳穿上,乐呵呵地出声招呼。

玉言走到孟拿身边,孟拿正头晕目眩,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玉言忍俊不禁,"孟夫子,以后得严加管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孟拿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决定三天不跟那蛮子说话。

玉言瞥见孟劳脸又垮了下来,躬身拜道:"孟夫子,孟教习,学生是特意来辞行的,学生准备到各地游学,顺便找一个人。请两位多多保重,有空的话学生一定到悬空山探望大家!"

孟拿轻叹一声,世事真是变幻莫测,当初他和玉言商量营救办法时,本是抱着不成功便以身相殉的念头,从未料到会有云开雾散的这天,玉言更不会料到,安王爷会倒戈相向,最后帮了他们一把,一举定乾坤。

新皇登基,那个人一定更忙了,他一贯以国家大事为重,一生唯一的情动,唯一的执念全部用在自己身上,真不知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

细细一想,除了去王府求见那次的羞辱,一直以来,那人对他呵护有加,不管他如何冷淡,总是默默无闻地为他安置好家人,照顾朋友,而且,每天回到王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唱独角戏般絮絮跟他说话,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说到底,竟是他亏欠那人良多。

"人都走了,你还在想什么!"看着他一脸落寞,孟劳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做起事来一路巨响,半扇摇晃的门被踢飞了,拦路的凳子散了架,茶壶成了碎片,大木桶开始漏水……


孟拿愣了愣,刚幽幽叹了口气,一个碗就砸到面前地上四分五裂,孟劳害怕自己手下没轻重,不敢挨近他,远远地把八仙桌拍得震天响,"想事情能饱吗,叹气能饱吗,过来吃饭,你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难道真想做神仙!"

明明自己受伤不能吃东西,这家伙竟还有话说,孟拿一口浊气冲上胸口,看着一团狼藉的院子,闷哼一声,再次下决心,三天不跟蛮子说话!

孟劳见他不理不睬,饭也不想吃了,二话不说,扑进屋里拿了两个大包袱出来,风一般卷了出去,很快,院子门口响起马车清脆的铃铛声,孟拿还没反应过来,只看眼前黑影一闪,自己已腾空而起,刹那间就到了马车上。

等孟拿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出了城向南疾驰。又一次遇到这种劫人行径,他又好气又好笑,细细一看,马车原来早已收拾好,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被,水囊和食物一应俱全,车厢后方的隔层还放着一些书,是京城这几年新兴起来的画本,用图画的形式讲故事,短到精卫填海,夸父追日,长到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或者历史上著名战役,著名人物,孟拿随手一翻,气消了一大半,明知故问道:"呆子,你不是叫我吃饭吗,这是要去哪?"

孟劳瓮声瓮气道:"不吃,回家!"

孟拿抄起一本书朝他头上砸去,"你这人好没道理,我说过跟你走吗?"

"说过,刚才!"孟劳把书接住,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算了,不跟你争这个!"孟拿突然有种无力感,"你这么着急干嘛,我们还没跟大家告别!"

"我已经跟大家说过了,你伤一好我们就走,大家会理解的。再说,我不喜欢看一堆人送我!"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通,孟拿太阳穴隐隐作痛,干脆放弃沟通努力,躺在舒服的被子堆里看风景。孟劳许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见他眯缝着眼睛,目光飘忽,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心头咯噔一声,低头闷闷道:"你不要老想别人,不要老叹气,我心里堵得难受!"

孟拿呆楞半晌,一层层笑容如被春风催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被子幽幽长叹,"孟劳,我这么喜欢你,以后该怎么办呢,你肯定会欺负我……"

话音未落,孟劳一个饿虎扑食,连着被子一把抱起,嗷嗷怪叫,"阿懒,我不会,保证不会!"

"别动!"孟拿用一根手指勾住他下巴,轻柔地吻了上去,又慢慢加大力气,舔弄、轻噬、吮吸、摩挲……孟劳刚刚做过保证,当然十分乖顺,被他折腾得嘴唇红红肿肿,却自始至终不敢吭声,更不敢有什么动作。


享受过他久违的甜蜜,孟拿心情大好,最后在他脸颊印上一个奖励的吻,结束了这次惩罚,继续缩回被子堆里。孟劳舔了舔嘴唇,感受着刚才那销魂滋味,摸着脑袋呵呵直笑,"阿懒,是我不好,我不该乱吃醋,要是再有下次,你还这样罚我……"

从车厢里扔出一本书,把他白日做梦的呓语砸了回去。


远处,一个神情冷峻的锦衣男子伫立在高高的山冈,默默目送着马车远去。他的身后,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猛地跪拜道:"主子,现在追还来得及……"

男子轻轻抬手,制止了他下面的话,声音低沉得如同自言自语,"他跟了本王两年,本王听过的笑声还没有这一天的多……"

番外懒夫子锻炼记

"我家阿懒很忙!"孟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钱夫子的要求。

"忙什么?"为了看画本,钱老夫子豁出了张老脸,准备纠缠不休,不磨到一本决不罢休。

没办法,自从京城带回的画本传看开来,全书院夫子学生甚至悬空寺的僧人都成了画本迷,只可惜僧多粥少,几本很快就全看毛了。那天,懒夫子一时兴起,给孟劳画了厚厚一本《三国志》,编排和故事简直巧夺天工,把大家馋得口水横流,从此,催懒夫子的画本成了悬空书院的头等大事。

因为胡乱揽活,孟劳昨天晚上才被狠狠教训了一顿,虽然闹到最后,吃亏的还是阿懒,孟劳到底还是心有余悸,再不敢胡乱答应。

"到底忙什么?"钱老夫子见他开始抓耳挠腮,暗暗好笑,赶紧逼问,知道还差一步就能达到目的。要知道,懒夫子是个油条性子,水泼不进,孟劳却从来不会说谎,懒夫子最迁就孟劳,只要他答应下来,懒夫子肯定无法推脱。

"锻炼!"孟劳脑子里灵光一闪,嘿嘿直笑,"我家阿懒说现在身体越来越差,要努力锻炼,以后跟我一起出去游山玩水!"

钱老夫子捻须直笑,仿佛看到了明天这笨小子头上顶着满头包来上课。孟劳还当他相信了,连连自夸,赶紧告辞回家。

桃花开得正热闹,阿懒缩在孟劳特制的宽大椅子里,把脚高高搁起,摇来晃去,一边从椅子旁的双层小桌上端茶喝。面前突出的一块木板上,放着他新画的一本神话故事,孟劳就是聪明,知道他拿书拿得手酸,连这个也想到了。

只可惜,那个自动翻页机孟劳还没回来,他翻过身,眼巴巴盯住柴门,开始想今天的晚餐要吃什么。

刚刚在心里定下一个菜,沉重的脚步声已响在门口,阿懒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化成了水,软绵绵地趴在宽宽的椅子扶手上,惨叫连连,"孟劳,累死我了!"

即使这是每天都能听到的话,孟劳还是慌了手脚,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赶紧抱着他家没骨头的阿懒好一顿安慰。阿懒折腾完了,把画本拿到他眼皮底下,恶狠狠道:"拿好,这个月别接活了!"

"其实,我喜欢看打仗故事。"孟劳随手一翻,谄媚地笑,"上次那本〈三国志〉我就挺喜欢,还有〈孙子兵法〉,下次能不能多画点那种?"

"有的看还挑,白日做梦!"阿懒脾气一向不好,把画本往他头上一扔,缩进椅子里继续看桃花。孟劳自知理亏,赶紧亡羊补牢,嘿嘿笑道:"阿懒,今天钱老夫子又向我要画本,我骗他说你很忙,把事情给推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阿懒眼皮直跳,猛地坐起,咬牙切齿道:"你说我忙什么?"

孟劳吓了一跳,悄悄摆好逃跑的姿势,赔笑道:"我说你忙着锻炼身体……"

阿懒惨叫一声,一脚踩上椅子,以拼命的架势扑了上来,孟劳吓了一跳,当然不敢逃跑,张开双臂把他接个正着,阿懒揪住两只耳朵猛扯,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你胡诌什么,锻炼身体,亏你想得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这鬼悬空山都爬不上去!"

孟劳被拉得龇牙咧嘴,委委屈屈道:"你自己说的,学生放假的时候我们出去游山玩水,你这么瘦,到时候怎么办……"

阿懒戳戳他坚硬如铁的胸膛,自己先泄了气,病好之后,他的胃口一直不太好,孟劳每天变着法子做吃的,可就是身上长不出一点肉来,害得孟劳专门为他买的尺成了摆设。

垂头丧气缩回他的专用宝座,阿懒抄起画本砸过去,恶狠狠道:"要锻炼你去,别拉着我,要看什么自己画,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提,要游玩自己去,我走不动!"

孟劳闷闷不乐走进厨房,心情不好,下手自然不轻,只听厨房里好一阵哐当声,大虎小虎从柴门的缝隙里挤了进来,摇着尾巴在阿懒身边绕了几圈,直扑厨房。

很快,两只不会看脸色的笨狗夹着尾巴逃出来,冲厨房示威般嗷嗷叫了几声,听到孟劳的吼声,掉头就跑。


阿懒暗暗好笑,脱下鞋子,瞄准厨房门砸了过去,孟劳飞快地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鞋子,就势一蹲为他穿上,嘟哝道:"山里地气重,别受凉!"

把鞋子穿好,孟劳顺手在他腿上敲了敲,那次大雪天在王府外跪过后,他的阿懒落下了痛风的毛病,一变天就疼得浑身冒冷汗,疼在阿懒身上,更痛在他心里。回到悬空山,他采来草药,每天为他敷洗,总算有所缓解。


捶了几下,他眼睛一亮,呵呵直笑,"阿懒,以后我可以帮你锻炼,就像这样!"他把那柴棍一般的腿搬起来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力揉搓,搓得他腿发热才停手。

看着阿懒晶亮的眼睛,孟劳如等待父母表扬的孩童,眼巴巴地等着他开口,阿懒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刚才在干什么,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煮饭,糊了!"孟劳惨呼一声,箭一般射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懒夫子仰望着满树热烈的颜色,突然想起去年刚走进这个小院的情景,心头一疼,终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