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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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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未央》作者:楚馨姬绿 (1/5)

情之未央
作者:楚馨姬绿

第1章 庆生

"咚!咚!"

"咚!咚!"

二更天了,一片寂静里,打更人手中的更鼓声带着不绝于耳的回音飘荡在街道的上空。夜色愈见浓重,如重墨尽染于天地之间,街道两旁的屋舍也大都隐在浓浓的黑暗中,只有路南侧那一大片层层叠叠的屋檐下,仍隐隐泛着昏黄的灯光。

雪白的院墙,高耸的门楼,一眼望去数不过来的屋脊……无不昭示着这所宅院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门楼两旁挂着的灯笼上映出朱红色的"洛"字,而借着溶溶月色,大门上方的黑色匾额,"博远侯府"四个大字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正是乾国当朝一品威武大将军、战功赫赫的博远侯洛长钧的府第。

此时,侯府后堂的一间屋子里灯火通明,几名丫鬟仆役们战战兢兢地立在下首,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心里不断埋怨着那个惹出事端的小厮阿六。

"阿六,你把刚才没说完的话再说一遍。"

清雅优美的声音来自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女子,一袭剪裁合体的锦缎罗袍衬出她窈窕的身段,衣襟和袖口绣着的白色茉莉花好像散发出阵阵芳香。女子半低着头,一手用罗帕轻扫着衣襟上的点点水渍,动作平静细致得看不出一丝涟漪,好像刚才一怒之下掷了茶碗的人并不是她,她说话的声音也十分糅和,只是听在众人耳朵里,还是带着冰雪般的寒意,让人在仲春时节浑身还忍不住起了一层战栗。

叫做阿六的小厮正跪伏在屋子中央,看上去还是个不大的孩子,他双手伏地,额头也几乎贴在地板上,颤抖的声音透露出他此刻恐惧的心情,但他还是再次磕磕巴巴地坚持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夫人……奴……奴才想说,明日……明日是小世子五岁生辰,府里……府里是不是要摆宴庆……庆贺一下?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你说啊。"那女子抬起头来望着跪在下面、几乎缩成小小一团的阿六,只见她肌肤胜雪,眉目似画,顾盼生姿的眼波如翦翦春水,抬眸处光彩照人,在她面前,端的是万花失颜色,皓月退云间,如果不是脑后梳起的发髻显示出她已婚妇人的身份,那娇艳的容貌还仿佛待字闺中的少女,坊间称博远侯府洛夫人乃京城第一美女,果然不假!

不过一屋子的下人却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谁也不敢妄言妄动。侯爷常年戍边在外,府中上上下下都是夫人一人说了算,而且谁不知道侯爷对夫人情比金坚,百依百顺,而夫人的喜怒无常在府中又是出了名的。今天这个阿六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刚刚一开口话没说完,就已经惹得夫人摔了杯子,这会儿居然还敢乍着胆子继续说。他自己不知死活也就罢了,还累得大家也得陪着小心候在这里,眼见都快三更了还不得睡!

阿六不管一屋子的人都在腹诽他,跪在那里哆哆嗦嗦地继续说:"况且……小的那日听黄太傅府上的管家说,小世子入宫伴读的旨意就要下来了,这……这是喜事,当然要……要庆贺一下了,所以……"

"所以你觉得明日小世子的五岁生辰,府中该大宴宾客对吗?"洛夫人唇角含笑,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阿六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不再说话。

"好,你去把小世子带到这里来。"

听到洛夫人这句话,不仅阿六欣喜若狂,就连其他下人们也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夫人不喜欢小世子是府里公开的秘密,刚才阿六刚一提到"小世子的五岁生辰"夫人就变了脸色,现在竟会答应为小世子庆生吗?

阿六喜滋滋地奔了出去,不一会儿,和一个小男孩一起回到屋里。

男孩显然是在梦中被叫醒的,脸上犹带着困意,但周身却穿戴整齐,他走到洛夫人近前施了一礼,"母亲叫孩儿过来不知有什么事?"清脆的童音里透着几分怯意。自小他便被告知,不能叫"娘",只能叫"母亲",后来有了妹妹他才知道,"娘"是妹妹才能用的称呼。

"怎么,没事就不能叫世子过来跟前吗?"洛夫人的声音又冷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未央不敢!"男孩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在偌大的空地上,小小的身体更显单薄。

洛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缓缓说道:"明日即是世子五岁生辰,阿六不说我倒忘了,现在既然提起,不如明日府里摆下宴席为世子庆生,可好?"

听了这话,男孩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说话的声音也失了平稳,"未央……年纪尚幼,生辰不足挂耳,庆生之事更不敢……不敢……"他听错了吗?母亲竟要为他庆生?这是从他记事起就从未有过的。

"未央,你过来。"

母亲的声音似乎从未有过这般温柔,洛未央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上面那张美艳绝伦的脸,起身走了过去。

洛夫人看着儿子走到自己跟前,伸出手去抬起他的下巴,让他面对着自己,复杂的目光投在他的脸上。一样白皙细腻的肌肤,一样的轮廓五官,挺直的鼻子和线条优美的唇都如同自己的翻版,只有那双眼睛像极了那个人,结合了父母优点的他才五岁就如此俊美,可是这合二为一的俊美脸庞却如同一把火,灼得她心里痛不可当!

恍惚间,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一树梨花似锦,纷纷飘落的花瓣下某个模糊的背影,若有若无的清香笼罩在周围……是她的错吗?否则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错目间她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春天,那种痛,如影随形的痛,痛得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痛得咬破了唇角,一嘴血腥,身体的热度好像也随着这痛在慢慢流逝,她渐渐沉入一片黑暗中,以为再也不会醒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也是那个人带给她的!

在洛夫人心中,用"那个人"来称呼的只有两人,一个就是她的夫婿,博远侯洛长钧,而另一个只能埋得更深。

心中想着,手上的力度不由得越来越大,洛未央只觉得自己的下巴好像要被捏碎了,他强忍着,一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洛夫人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松开手,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了一部书过来,又叫人搬了一张矮几放在屋中空地上,几上置了文房四宝,再把那部书摆了。

"未央,今晚你就在这儿把这部书从头到尾抄录一遍,明日寅时我着人来查收,若做得好,咱们就大排宴席为你庆生,若是做得不好……"

洛未央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看矮几上那本约有半尺厚的书,再看看洛夫人,心下一片释然,是了,这冰冷的语调、这看向他的利剑般的眼神,才是他所熟悉的母亲,之前的温柔怕都是他的错觉吧,那样的温柔应该只属于妹妹未凡,又何曾给过自己?

见未央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洛夫人脸上已罩了一层寒霜,蓦地提高了声音:"怎么?世子对我的安排可是不满意吗?"听得众人心头都是一颤。

洛未央还未来得及答话,阿六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夫人,这书如此厚,一晚上怎能……"

"住嘴!"洛夫人转身怒喝道,"我在向世子问话,几时轮到你这奴才插嘴了?阿喜,给我掌他的嘴!"

"是!"另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上前来,抬手照着阿六脸上就是一个嘴巴,紧接着反手又是一下,正想再打,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快步跑来,挡在阿六身前,也对着洛夫人跪了下来:"母亲……母亲安排得是,孩儿这就开始抄录,阿六他不懂事,都是未央的错,求母亲饶过他这次!未央愿替他领罚。"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阿喜回头看向洛夫人,再怎么不讨夫人喜欢毕竟也是世子,是主子,他一个奴才怎么敢动手呢。

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洛夫人对阿喜摆了摆手,又对众人道:"好了,都下去吧。"又低头看未央:"世子起来罢,不是要开始抄录了么,再耽搁下去,恐怕就没几个时辰了。"说着以手抚额,脸上现出一丝疲态,"珠儿,扶我回房,闹了这大半日,我也乏了。"

未央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起身走到矮几跟前,盘膝坐下,拿起了笔,阿六在一旁开始研墨。

两个婢女在头前打着灯笼,洛夫人扶着贴身婢女珠儿的手缓缓向门外走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要跪着抄,字才写得好看!"


第2章 抄书
须臾之间,一屋子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洛未央和阿六主仆两个,一个跪在地上挺直了身板,一笔一划地抄着书,另一个捂着脸在一旁研墨。屋两旁的灯都熄了,只有案几前挑着的一盏仍旧亮着,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灯如豆,愈发衬得四周漆黑一片。
阿六一边研着墨,眼泪已经忍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滴在石砚中,倒省了水。未央抬头看了看他,也不说话,伸手用袖子替他抹眼泪,可是越抹越多,所幸便不抹了,低下头继续抄。
"公子,都是阿六不好,害得公子受苦,呜呜……"阿六终于哭出声来,要不是他说起了庆生的话头,也不会招惹夫人生气,让公子又受罚了。到府里半年多了,虽然他也大致明白夫人不喜欢小世子,但总也想不到竟至如此地步啊,娘对儿子怎么可能那么冷淡、那么……无情呢?自己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娘在世的时候对自己也是捧到手里怕摔着,含到嘴里怕化了,若不是公子的模样与夫人有七分相像,他恐怕真会以为夫人不是公子的亲娘呢!因为想到了自己的娘,阿六哭得更凶了。
未央放下手中的笔,对着阿六淡淡一笑,稚嫩的童音却有着大人般的沉稳,"阿六别哭,这事不怪你,你是为了我好啊,想为我庆生,未央心里高兴着呢!再说抄书算什么苦啊,以前……"未央住口不说,又揪了袖子给阿六擦脸。府里的下人们没有不怕夫人的,也因此没有人对他好,就连老管家安伯偶尔照顾他也是偷偷摸摸的,而且安伯太忙了,根本顾不上他,所以他唯一亲近的人只有阿六。
"公子,明天咱不摆宴庆生了,这书咱也不抄了,咱回房睡觉,行么?"阿六瞪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未央,说道。
不抄了?回房睡觉?到底是来府里时间不长,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未央心中暗想,阿六以为母亲仅仅是因为不想为他庆生才罚他的么?即使没有阿六提出的庆生这回事,她隔三差五也会找寻事端来罚他吧,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喜欢看到他吃苦。看到他痛,她的眼中就会露出满足的神情,也只有在处罚他的时候,她的目光才会落到他身上。既然如此那就罚吧,只要她肯注意到他,他吃再多的苦也愿意,不论她提出怎样的要求,他都会努力做到,不论她打他还是骂他,他也愿意忍着,只要她满意,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他是个好孩子,她会……喜欢他!
未央不再说话,低下头奋笔疾书,小小的脸庞上有着和他的年纪不相称的坚毅和隐忍。
也不知过了多久,膝盖跪在硬硬的地板上,已疼得麻木,握笔的手也开始抖个不停,眼睛一阵发花,根本看不清楚书上的字,脑袋也昏沉沉好像随时都要抵在桌案上,未央不得不停下笔,揉了揉眼睛,看看面前的书却还只翻过了四分之一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旁边的阿六早已伏在桌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在袖子上,手上仍握着墨,他也不过十一岁,也是个孩子。
阿六是新年的时候随博远侯洛长钧一起到府中的,他的父母家人都在战乱中死了,只余下他一人,洛长钧便将他带回家,做了洛未央的小跟班。在阿六之前,未央的身边没有固定的人,阿六来了之后,两人很快变得十分亲近,只是因为洛夫人不喜欢未央,所以阿六也没少跟着受罚。望了一眼阿六仍有些红肿的面颊,洛未央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不过很快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喜悦,因为阿六,他想到了爹爹,他知道爹爹是疼他、喜欢他的,每当爹爹回来家中小住,就是他最开心的日子,爹爹会亲自教他读书,指导他写字,还会带他出府玩……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了。未央想,就算为了爹爹,他也要努力讨母亲的欢心,因为他知道,母亲高兴,爹爹就高兴。
外面隐隐传来更鼓的声音,大约已经四更过了,到寅时至多还有一个时辰,这书恐怕是抄不完了。洛未央手中的动作机械而僵硬,毕竟他才只有五岁,撑到此时已是极限,他小小的身子越来越软,再也无法坚持着跪在案旁,最后终于躺倒在地板上。
天将亮,府中的粗使杂役们已开始打扫庭院了,管家安伯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踱着方步在院里四下查看、时不时交待事情,而是一路急走,来到昨晚未央受罚的大屋,推开门,就看到洛未央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躺在地板上,手里还握着笔,桌案的另一边,阿六也很没形象地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公子!公子!"安伯把未央从地上抱起来,小声在他耳旁唤着,怀中的小人儿却毫无反应,伸手又去推一旁的阿六,"阿六,快醒醒,天亮了!"
叫醒了阿六,嘱咐他带小世子回房间睡觉,安伯又唤人进来收拾了桌案,这才拿着未央抄好的一叠书稿,去洛夫人那里交差。
等了大半个时辰,洛夫人梳洗完毕从房中出来,安伯把书稿递上,诺诺道说小世子抄了有十分之七八,心下却有些忐忑,因为实际上抄了不过二分之一强的样子。
洛夫人接过书稿,看都不看就给了身旁的婢女,说了声"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便走出了月亮门,好像早已忘了昨晚的这回事。安伯只听到清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珠儿,你去厨房看看,凡儿昨儿晚上就嚷着想吃杏仁酪,我怕晚上吃太多甜东西不好,这会子你去看他们做了没有,若好了就直接送到凡儿房间来。"
看来罚抄书这件事算是平稳过去了,安伯心里踏实了一些,但接着又泛起一阵心酸,他实在想不通,夫人为什么会对两兄妹的态度差别这么大,一个连多看一眼都不愿,一个就如同心尖上的肉,含在口里怕化了。想当初他也曾偷偷对侯爷提起过,可侯爷思忖半晌,只说了句"男孩子从小吃点儿苦没什么,女孩子自然娇贵些,夫人也没什么恶意,随她吧"。主子都这么说了,他一个下人又能怎样呢?只是时常看着小世子受罚,心下不落忍罢了。
安伯远远跟在珠儿后面也去了厨房,小世子的早饭看来又泡汤了,他得去找些点心送过去,免得那孩子累了一晚,睡醒了还要饿肚子。

第3章 玉璧
洛未央是被一阵哭闹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发现睡在自己房里,怔忪半响,猛地想起了昨晚抄书的事情。他最终只抄了一半,不知道母亲看了会不会不满意,她……想着就要翻身下床,刚一动,两个膝盖就好像被刀剜过似的疼,他忍不住"嗳哟"一声又倒回了床上。
"公子,你醒了!"阿六见未央醒了,连忙端水进来帮他擦脸,又取了安伯送来的药酒涂在他红肿的膝上,笨手笨脚的动作弄得未央疼得只抽气。不待未央问起,阿六就絮絮叨叨地说安伯已向夫人交了差,夫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当然他也还没忘了庆生的事,噘着嘴抱怨安伯没有和夫人提起。
未央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阿六在说什么,他一边任阿六摆布着给他上药、换衣服,一边大嚼着安伯送来的糕饼,心思却早飞出了屋子,竖着耳朵听外面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哭闹声。
哭闹的人是只有三岁的洛未凡,她正闹着要母亲带她去街上玩,洛夫人在一旁柔声哄她,说今天外面热,不如等太阳下山了再去……未凡却不依,拼命哭嚷着,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许是被女儿闹得没办法了,就听洛夫人吩咐下人"备轿",看来是要出门了。
屋子里的洛未央听得一阵心痒难耐,他已经好久没有上街了,好想和母亲……一起去!可是母亲不会答应吧?他挣扎着,最终小孩子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还是占了上风,忍着膝盖的疼痛站起来,走出自己的小院。
洛夫人抱了女儿正从旁边的院子里出来,看到未央,未凡从母亲的肩上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不停挥舞着,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喊"哥哥,哥哥……"
也许是心情尚好,也许是不想再惹女儿哭闹,洛夫人竟没有阻止未凡"哥哥一起去"的要求,只是她抱着女儿坐进了轿子里,至于未央么,对不起,跟在后面走吧。
阿六也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看到小主人每走一步都疼得皱眉的样子,忍不住劝未央回去。未央根本不理他,整个人有着脱出樊笼的兴奋,来到外面,他的眼睛不够用地东看西看。妹妹未凡那粉嘟嘟的小脸时不时从轿窗处探出来找他,他对着她做个鬼脸,惹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一顶轿子,几个随从婢女,一个五六岁走路一瘸一拐的小男孩,一个愁眉苦脸的小厮……这个奇怪的队伍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尤其那小男孩还长得如此俊美。
轿子停在一间装潢典雅的银楼门前,戴着面纱的洛夫人起身出轿,一旁的珠儿抱过她手上的未凡。银楼老板显然是知道这些人的身份的,毕恭毕敬地将洛夫人迎到后面的雅间坐下,一面吩咐人送来新制的乌梅汤,一面陪笑道:"夫人有日子没来小店了,想是府中事务繁忙,小店最近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绞丝金镯和玉簪,夫人可要看下?还有……"
"不必了。"洛夫人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微微皱眉,道:"太酸了,再加些糖来,否则凡儿不喜欢。"
"是,是。"老板连忙答应着,命人换了。
看着女儿瞪着一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四下里瞧来瞧去,洛夫人眼底浮现出笑意,说道:"孙老板,镯子和玉簪就不必看了,我这次来是想给凡儿寻几件玉器玩,摆件也好,配饰也好,不拘什么,只要是适合小孩子的,便取些来我看看吧。"
"小人明白。"孙老板一面嘱咐伙计去办,一面还不失时机地奉承道:"小姐多日不见,越发出落得玉雪可爱,小人真怕店里的货色配不上呢。"
洛夫人脸上笑意更浓,看着女儿的目光满是宠溺。
在孙老板的吩咐下,很快有人托了一个大盘子上来,里面摆了很多玉制的挂件和玩物。洛夫人抱了女儿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一对玉镯、一副蚕豆耳坠、一个麒麟摆设和两个镂空玉佩,正要罢手,忽又看到一枚环形玉璧,约有寸许大小,质地和花纹虽普通,但颜色白润中透着淡青,朴拙中倒也透着几分雅致,而且未凡今天穿的衣服色泽极为搭配,不由拿起来对未凡笑道:"凡儿,这个喜欢吗?"未凡看了一眼,不置可否,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兀自拿着那玉麒麟摆弄不已。
"好了,这些都带上吧。"洛夫人吩咐珠儿把东西收了,起身告辞。
洛未央一直站在洛夫人身后,用极具羡慕的眼神看着托盘里那些可爱的挂件,不过他知道母亲是不会买给自己的,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从未送过任何一样东西给他,因此他也只能羡慕地盯着未凡脖子上挂着的精美玉佩。
一行人走出店外,正要上轿回府,忽听一声脆响,伴着珠儿"啊"的一声轻呼,吓了众人一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未凡一手拿着玉麒麟,另一手已抓过了那枚淡青色的玉璧,毕竟手小抓不牢靠,玉璧掉在地上,在青石上磕成了两半。
"奴婢该死!"珠儿慌得就要跪下,却因手上抱着未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洛夫人说了句,"算了,反正凡儿也不喜欢,碎就碎了。"
于是轿夫起轿,打道回府,众人谁也没发现,走在最后的洛未央偷偷拾起那断成两截的玉璧,藏在了怀里。
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宫里的仪仗队,好像是皇后娘娘带着太子外出进香回来。即便是博远侯府的轿子,遇上皇后娘娘的鸾仗也还是要先避在一旁的。众人垂首伫立路旁,没有人注意到凤辇内,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透过纱帘注视着人丛中的洛未央,此时洛未央正不断地摸索着藏在怀里的东西,小脸上带着渴望和不安的神情。
因着闷在轿子里等了片刻,午后的太阳又着实毒辣,虽是春日,仍免不了出了一身的汗,回府之后洛夫人便吩咐下人准备汤水沐浴,自己刚要领着未凡回房间,身后便传来洛未央怯怯的声音,"母亲……"她回过头,就见未央站在两步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小声道:"母亲,这个……未央可以留下吗?"正是那枚被摔断的玉璧。
"随你吧。"洛夫人不再多言,转身走了,浑身粘腻腻的感觉让她极不舒服,想赶紧洗个澡,所以暂时没空搭理这小鬼。
这天晚上,未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遍遍将那玉璧取出来看,他已找了丝线将两截玉璧捆好,再栓了绳子挂在脖子上,此时对着窗外的月光看去,玉璧莹润透明,散发出微微光芒,让他爱不释手。这是母亲买了——给他的,虽然一开始不是,但最终是,就当作是母亲送他庆生的礼物吧。
握着玉璧,洛未央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唇角尤自挂着笑。
洛未央五岁生辰过后的第三天,宫里派人前来传旨,着博远侯世子洛未央即日起入宫伴读。
奉昌八年,仲春,乾王朝皇宫的上书房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淡青色身影,坐在他旁边的两个男孩,分别是六岁的三皇子赫连无夜和五岁的四皇子赫连亦恒。

第4章 出游
弹指一挥间,已是匆匆十余载。
奉昌十九年。
又是盛夏,午后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地面上似着了火一般,热气蒸腾。京都往常最热闹的报国寺大街上此时也人迹寥寥,因为没有客人光顾,路旁的很多店铺都虚掩了门,多少也为阻挡一下外面的暑气,露天地里仅存的三两位小贩守着摊位或打盹、或闲聊,也都没什么精神。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似是有三两匹快马正朝这个方向奔来,大热天的,怎么还有人此时出行?有什么急事等不到太阳落山后吗?几个小贩不禁扭头望去,只见街道尽头一阵尘土飞扬,不多时,马蹄声已由远而近,三人三骑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瞬时便奔得远了,远望去马背上却是三位戴着斗笠的少年。
那三人纵马奔了一阵,已然出了城区到了近郊,放眼望去山峦隐约,树木郁郁葱葱,一派山野风光。跑在最前面的少年勒马站住,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一面四下里看着,然后用手指着前方的小路回头一笑,面容俊朗,英气逼人,"亦恒,未央,沿这条路一直走,再过了前方那片林子,大约就到了莽岩山的山脚下,看来我们这次偷偷出行还真是顺利呢!"
身后穿白袍的少年摘下斗笠扇着风,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微微喘息着说道:"这鬼天气快热死人了!三哥,咱们歇一下再走吧,要不是你说这会儿外面人少,便于我们行动,打死我也不这会儿出门!"一面说着,一面摘下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人已跳下马来,走到旁边的树荫下坐了。
"偏你这么娇气,早知道干脆不带你了!"先前那英俊少年轻哼了一声,语气里透着不满。
正在这时,从他们来的路上又有马蹄声传来,细听之下还有车驾的声音。
"糟了!有人追来了,亦恒,快上马!"少年脸色突变,对坐在树下的弟弟吼了一声,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三殿下!四殿下!公子!等等我们……"随着一声轻呼,一辆马车出现在几人面前,车帘一挑,两个人跳下车来,其中一位二十岁上下、身穿青布衣服的青年扔了几枚铜钱给车夫,然后拉着另一人跑了过来,身上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
待看清来人,马上的少年脸上紧张之色褪去,随之长呼了一口气,换了种无奈的表情看着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同伴——博远侯世子洛未央。
"阿六?未凡?你们怎么……"洛未央话未说完,已被一阵清脆如响铃般的声音打断。
"哥,你说话不算数!上次明明答应我带我出来玩,这次竟然又丢下我,和无夜哥哥、亦恒哥哥偷偷跑出来,要不是我去院子里摘茉莉花发现了你,又被你甩脱了!幸亏我反应快,拖了阿六一起来追你,总算是追上了。我告诉你,你休想让阿六送我回去啊,这次我说什么也要跟着你们!"洛未凡穿了一身粉黄色的衣裙,站在地上双手叉腰,因为又急又热,原本白净的小脸变得红彤彤的,乌黑的眸子瞪着哥哥,颇有些兴师问罪的味道。
洛未央不由得苦笑,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这个缠人的妹妹哄回去,他可不想让她一个小姑娘家在山里过夜。
正僵持着,阿六口中的"三殿下"——三皇子赫连无夜说话了:"未央,既然如此,就干脆一起去吧,有阿六在,还能帮忙照顾小凡,反正我们明日就回来了。"要是再在这里纠缠下去,没准宫里真的要来人追他们回去了。
"太好了!还是无夜哥哥最好!"未凡大喜,她终于可以加入这"三人帮"一起行动了!
洛未央已下了马,走过去帮妹妹擦汗,嘴里问道:"你偷偷溜出来,若是母亲发现你不见了,不仅我要遭殃,弄不好整个府里都鸡犬不宁,你呀,就知道自己高兴,不管别人死活!"
本以为提到母亲,未凡会有所顾忌,没想到她一脸得意地冲他做了个鬼脸,笑道:"哈哈,哥你还不知道吧,娘嫌城里太热,一早就出发去翠湖别院避暑了,大概要好几天才回来,我找了个理由没有随她一起去。娘不在家,我才敢溜出来找你们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己中午回家取东西的时候发现府里很安静,若非如此,自己也没那么容易脱身吧,未央暗想。既然母亲不在家,而且他们也只不过打算在山里住一晚,那么带上未凡应该问题不大。
意外事件解决完毕,几人准备出发,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五个人三匹马,怎么分配?
"未央,你和我共骑,阿六骑你的马。亦恒带着小凡。"赫连无夜,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大家按照他的吩咐上了马,一齐奔向右手方向的那条土路。
"三殿下,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啊?"阿六催马赶上走在最前面的无夜,问道。他在午睡中被小姐拖起来,迷迷糊糊中雇了辆车飞奔,此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去莽岩山,听说山里景色秀丽,气候宜人,在城里憋得久了,我们打算去散散心。"无夜答道,忽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阿六嘱咐:"你怎么又忘了,出来了照老规矩,称呼要改!"
阿六吐了吐舌头,应道:"三公子,奴才记下了。"
"这就对了!驾!"无夜说着挥了一鞭,身下的坐骑立时狂奔起来,他把马鞍让给了未央,自己直接跨坐在马背上,这会儿跑得快了,便觉有些不稳,两手只好紧紧搂住未央的腰,好在耳畔的风呼呼吹过,倒也不觉得怎么热。
赫连无夜的这匹坐骑是千里挑一的名驹,那年大湾国进贡来的所有马匹里,他一眼就相中了它,便求父皇赏了自己,此马通体黝黑乌亮,只有额前飘着一撮雪白的毛,让他想到了吊睛白额猛虎,于是干脆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吊睛"。
把头枕在未央的肩膀上,无夜又想起了他们初学骑马时的情形。
那是未央入宫伴读后的第二年,在书本上的课业之外,父皇终于答应他们可以开始学习骑射和武艺了。在师父的指导下,他们先是学着了解马的脾性以及辅具的使用,接着学习如何利用腰、背、腿的力量来控制马匹,掌握速度……初学阶段比较枯燥,没几天的功夫,他和未央就有些不耐烦了,急着想体验纵马狂奔的感觉,于是趁师父不注意,偷偷牵了马去演练场上试,结果马儿倒是奔了起来,却完全不受控制地越跑越快,不肯停下,吓得二人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敢撒手,要不是师父来得及时,结果不堪设想。为着这事,父皇把他俩臭骂了一顿,幸好母妃拦得紧,否则一顿打是逃不掉的,饶是如此,还被罚闭门思过三天、习字五十篇,只写得他手腕都快断了。
听无夜轻笑出声,前面的未央偏头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未央,你还记得我们瞒着师父偷偷去演练场骑马,结果停下不来的事吗?"
"当然记得,后来皇上罚我们写字,你最后的十篇还是我帮忙写的。"
"嘿嘿,当时我对你真是佩服得紧,五十篇字居然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写完了!"
那是因为母亲调教得好啊,未央沉默着,心里不禁想起了五岁生辰前的那个夜晚,空旷的屋子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埋首在昏黄的灯下……后来他奉旨入宫伴读,阿六替他高兴了好一阵,以为从此母亲对他的态度会有所改观,但实际上一切照旧,无论他读书多么刻苦、用心,无论是太傅的夸奖甚至是皇上的褒赞,都无法让母亲多看他一眼,更无法让她的眼神里多出哪怕一分对他的欢喜,尤其是知道和他一起读书的是燕贵妃的两个儿子,母亲似乎更加不高兴!倒是皇上和贵妃娘娘对他疼爱有加,无夜更是当他亲兄弟一般,总是缠着让他宿在宫里。

第5章 心事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赫连无夜用力紧了一下手臂,只觉怀里的人窄窄的腰身柔韧挺拔,抱着十分舒服,让他忍不住想更用力地贴上去。
"拜托,我快被你勒得断气了,放松一下好不好?你要是害怕掉下去,干脆换我坐后面好了。"从小在一起长大,私下里洛未央和两位皇子殿下的交往亲密而随意,说话也用不着拘礼,此刻他扭着身子抗议赫连无夜的"束缚",晃动之间长发随风飞舞,拂上紧贴在身后的无夜的面颊。
赫连无夜捞了一缕发丝绕在手指上玩弄,一面偷看未央的反应,只见他双眼微微眯起,注视着前方,汗珠顺着耳鬓淌下来,挂在腮上,原本白皙的皮肤经过了一个夏天已晒成淡褐色,倒令他过于俊美的脸多了些男人气。伸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指端那细腻的触感惹得无夜心里微微一动,不禁暗暗叹息,这少年怎可以如此魅惑人心,每每让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都会失了分寸!
十一年前,当年自己第一次在上书房见到他,那种惊艳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而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的美与日俱增,这种美已经不仅仅限于他的容貌,而从他周身的每个角落散发出来。
十余年的光阴,他们彼此看着对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脱了稚气,身型日渐挺拔。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他们彼此相交、相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但赫连无夜知道,未央的心里有一个最怕别人触碰的角落,那就是他的母亲。
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未央手臂上被抽打出的伤痕,他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询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却别过头去怎么也不肯说。结果旁边的亦恒不知深浅地大声嚷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未央他娘打的,因为他娘不喜欢她!"话音刚落,未央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冲过去和亦恒扭打在一起,口中大喊着"你胡说,我娘她喜欢我,她打我只是因为我惹她生气了!"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他眼中深深的痛楚和眼角闪烁的晶莹。从那时候起,他就暗下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来保护他,让他不再受伤,眼中不再有痛。
乾国男子十六岁行加冠礼,昭示成年,宫里亦按照祖制,皇子十六岁加冠封王,离宫外出建府。去年他受封为烨王,有了自己的府邸,随之而来的还有父皇赏赐的两名姬人。其实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曾偷偷跟着大皇兄去过京城里最有名的青楼"月香苑",初尝禁果。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收纳姬妾,他本该高兴才是,这说明他已经是大人了。但是为什么面对那两名如花似玉的美人,他却没有了太多的兴趣呢?那晚在房里,他抱着美人滚倒在床上,喘息中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绝美的容颜,却是洛未央的面孔。
难道在一起成长的岁月中,他对未央的那份呵护之情竟渐渐变了味道吗?这想法曾让赫连无夜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开始不断地搜罗美女,一时间烨王风流好色的名声在京城里广为流传,就连父皇都含蓄地告诫他"不可沉溺女色"。可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多么美丽的女子,都无法取代他心里的那张面孔!
还记得有一次入宫看望母妃,无夜故作轻松地问母亲,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情形?燕贵妃含笑答曰,喜欢一个人,就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无论怎样都开心,都愿意……"夜儿,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其实是说不清楚的,当你也喜欢上某个人,有了亲身体会的时候,才能明白。怎么?难道夜儿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不成?是哪家的姑娘?"燕贵妃打趣儿子。
喜欢的人……如果不是姑娘,是一位弱冠少年,行不行?赫连无夜在心里问道,母亲所说的那些感觉他都有,能带给他这样感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洛未央,除此之外面对他他还有着更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觉得所有的这些加在一起,早已超越了他理解中的兄弟情、朋友情。
就在几月前,未央也行了加冠礼,他们都是大人了,可是他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却始终不敢对他说出口。
一声长嘶,马儿前蹄抬起,速度骤减,耳畔传来哗哗的水声,将赫连无夜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抬眼望去,发现他们已穿过了那片树林,面前横着一条河流,河对岸就是山口了。
洛未央用手肘碰了碰身后的赫连无夜:"下去歇会儿吧,我们跑得太快了,亦恒和阿六都没跟上来,正好等等他们。"
两人下了马,在河边坐下,未央掬水洗了把脸,又取过水囊喝了两口,顺手递给无夜。无夜略一停顿,还是接过来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想着未央刚刚对嘴喝过,便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通过水囊传递过来,让他心里越发慌乱。好在未央背对着他,根本没发现他神色有异。
"热死了,亦恒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我先下去洗个澡。"未央说着已解了外袍,脱去上衣走进河里。
"哎,好舒服!无夜,干脆你也下来吧!"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未央冲着岸上招手。太阳已落到了他的身后,金色的眼光笼罩着他匀称修长的身体,晶莹的水珠四散开来,灿烂的光线中,少年仰身张开双臂,面带微笑,果真称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日月昭昭,俊美无俦。"
无夜只看得呆了,被未央兜头泼了一捧凉水才回过神来,不禁大是窘迫,连忙回身走开,嘴里大声说道:"你自己洗吧,我去溜溜马。"见鬼!要是再盯着他看下去,自己保不齐会做出什么,这家伙没事洗什么澡嘛,简直就是在引诱他!
明明是自己动了邪念,却偏偏要怪别人,无夜知道不讲理的人是自己。他真的不想再这么压抑下去了,最好能想个什么法子,让未央明白自己的心意,趁他现在对男女情事尚处于懵懂之中,一举将他拿下,免得将来有天他喜欢上别的女子,那就不太妙了。不知道这次外出游玩,他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一边胡思乱想着,无夜牵着马儿在河边草地上溜达了一圈,又缓缓走回来。
未央已上岸了,贴身的衬衣大概被他用来擦干身上的水,此时团成一团丢在旁边,他裸身穿着外袍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正一手捏着挂在胸前的玉璧,嘴里叼着草根,呆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无夜知道,那玉璧是未央母亲给他的,是他最为珍视的东西,每当他有如此举动,心中所想的恐怕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吧。他走过去默默在他旁边坐下,看似无意地用自己的肩膀抵着他,最近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渴望对他有更多的身体上的接触,是因为偷偷看了那些春宫图吗?知道了原来男人和男人也可以……
正想着要不要趁此机会对未央说些什么试探的话,马蹄声响,落在后面的两骑终于赶了上来,赫连无夜心里暗自叹气,有些无奈地听着亦恒和未凡七嘴八舌地抱怨他们跑得太快。
大家稍事休息后,淌过了不深的河水,沿着两旁长满茅草的小路进山了。
当晚他们借宿在山腹某农户家中,只说是京城官宦人家子弟,相约出来游山赏景的。那家中只有老夫妻二人,倒也不疑有他,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五人挤在一张土炕上,未凡在最里侧,然后是未央、无夜,亦恒和阿六。跑了大半天,几人都有些累了,开始还说笑聊天,不知不觉便都没了声音,只有无夜翻腾到子时过后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吃了农家煮的玉米粥和咸菜,倒觉得比家里厨房烹制的精致粥点可口得多。留了些碎银给老夫妻,又灌好水囊、装了干粮,几人开始了山中一日游。

第6章 迷路
莽岩山位于京城西郊,山虽不高,但延绵数十里,山上植被种类繁多,每到春季过后,先是漫山遍野的迎春、碧桃竞相开放,然后是梨花、杏花、海棠,到了五月,又有红灿灿的石榴花,远远望去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山间偶尔还有野兔、獐、鹿等出没,因此成为距离京城最近的游猎之地。
因为是第一次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于是在山里农户的指点下,无夜和未央几人先去了一处名为"龙骨洞"的地方。相传在百年前,这里暴雨倾盆引致山洪暴发,几十户人家眼见性命不保,危急时刻,天上一条白龙下凡,劈山开石,泄洪救人,雨过天晴后,白龙化身为一道金光隐于洞中,据说现在洞中还能看到披着银鳞的龙型巨石,龙骨洞由此得名。
他们一路说笑着,沿山道走了约一个时辰,才找到了那山洞。进去看时,里面却不过巴掌大小的地方,倒果然看到如巨龙盘卧似的一块大石,石上另有一层圆型的小石子,可能因含有特殊矿物,在暗处发出幽幽的光,恰如龙身上的鳞片一般。在巨龙石旁边的岩壁上,山里的人凿了一个小小的龛笼,里面奉有"白龙神"的牌位,龛前落着一层香灰,地下也摆着些供品之类。
"就这个啊?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神仙呢!"未凡撇着嘴不屑道。
"小凡,别乱说话,举头三尺有神灵,小心神仙听了找你麻烦。"未央轻斥道,自己毕恭毕敬地在牌位前一揖,这才转身出洞。
游过了龙骨洞,五人继续向山里行去,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山路上一片浓荫,他们路上也不疾驰,只是信马由缰,但见身旁草色青青,鸟鸣啾啾,不知名的野花一丛丛开得极是茂盛,花间还有蝴蝶飞舞,如此赏花观景,倒也自在,而且山里果然凉爽得多,走了这大半日,身上也不觉得热。
眼见旭日当空,已是正午,几人寻了块平坦的草地坐下歇息,吃了些干粮。未凡吵着要去看那"白龙神劈山泄洪而留下的一线天奇景",还有什么"虎跳崖"、"金蝉脱壳"……于是几人摸索着继续走。
一路走一路问,到了那"一线天奇景"已是红日西斜,仔细看时,原来竟是一道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狭窄缝隙,两旁是高耸的山石,的确犹如被人用利斧从中劈开,在缝隙处仰头上望,天空果然只余一线。
望望地上倾斜的树影,无夜对其他四人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打马往回返,否则城门关了就麻烦了。"
可是没想到进来容易出去难,本来他们就是一路问讯着才找到了这里,此时调头返回,哪儿都是一样的树丛,不小心便走了岔路。在山里兜兜转转了半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而且山里人歇息得早,这会儿都回家了,周遭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只有风吹过树木簌簌的声音。
赫连无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未凡也不敢再吵嚷,未央和亦恒皱着眉头回忆来时的路线,阿六苦着脸背着包袱跟在一旁,然而转到天色将晚,四周还是无尽的山林草木,根本辨不清方向。
太阳落山后再想找路更不容易,而且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去了,无夜当即决定在山里过一夜,第二天一早或许能遇到人,问了路再走,也好过现在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好在他们有水有粮,身上还背着弓箭,想来倒也无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一连失踪了两晚,回去之后该如何交待。
"没事,到时候在母妃跟前说几句软话,有母妃护着,父皇估计也不会把我们怎样,顶多在家里关上几天罢了。"赫连亦恒倒不担心,从未在野外过夜的他此时颇有些兴奋莫名。而且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无夜,那就是他出宫前留了个纸条,说自己去侯府寻未央玩耍,小住一日,第二天就回来。他想有了这张纸条,母妃可能就不会急着找他了。可是这会儿想想他又觉得自己太笨了,直接说去三哥府上住不就好了。所以他没敢告诉无夜,怕无夜埋怨自己给未央找麻烦。
如果不是夜里发生的小意外,事情也许像亦恒想得那样,无非被责骂一顿也就过去了。可惜偏偏事与愿违,越怕出事,越出事。
睡到半夜未凡醒了,她想要小解,毕竟姑娘家害羞,怕让哥哥们听见,于是便走得远了些,结果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竟一脚踩进了猎人设下的陷坑里,好在那坑不是很深,无夜等人听到她的呼救声,急忙找过来,七手八脚将她从坑里抱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才发现,未凡不但双手掌心和胳膊被坑底的乱石擦伤,脚踝也扭伤了,肿得老高。
洛未央知道,这下他有麻烦了。
随着天光大亮,果然如无夜所料,他们终于找到了人打听出山的道路,细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昨晚越走越岔,竟已从进山时的东南方向转到了东北。
未凡受了伤,回来的路上,未央坚持自己和未凡一骑,无夜只好和亦恒同乘,虽然心里有些不乐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因为绕了远,当他们五人最后飞奔到城门口的时候,时间还是过了正午。
刚一入城门,无夜和亦恒就被一队官兵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宫里的御前侍卫程礼。
"烨王殿下、四殿下,你们可回来!"程礼单膝跪下行了个礼,然后又起身对着洛未央一抱拳:"小侯爷。"
"程侍卫,本王想……"无夜本想把未央兄妹俩送回侯府,再和亦恒回宫向父皇解释,没想到程礼一把抓住他的马缰绳,不由分说地拽着就走,"二位殿下快跟小人回宫吧,圣上和贵妃娘娘都快急死了!"
"程侍卫,你等会儿!"无夜勒住马,心道你就算再着急,也容我打个招呼再往回拽啊。
催马走到未央身前,无夜有些担心地问道:"未央,你这么回去……没事吧?"
"我没事,你和亦恒快走吧,程侍卫还等着呢。"未央淡淡说道,心里却未免有些忐忑。他想,之前未凡说母亲去别院避暑,不会很快回来,那么这会儿应该还在别院,他和未凡现在回去也许能瞒过在山里过夜的事情,至于扭伤了脚,只好找个别的理由了。
程礼又寻了一匹马给亦恒,一群人拥着两位殿下走了。

第7章 家法
未央带着未凡,身后跟着阿六,三人穿小巷回到了侯府,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顺着府邸的西侧墙走到一株大槐树旁,看四下无人,未央抱着未凡纵身跃入了院内,再打开侧门让阿六牵马进来。这里距离未央住的小院不远,往来的人比较少,他以前还特地在院墙下堆了些石头,以便翻墙头用,后来练武学了轻功,翻墙进出就更容易了。
院里果然没有人,未央知道,只要母亲不在家,府里就少了一多半下人,他暗自希望没有人发现他和未凡一连"失踪"了两个晚上。
"阿六,你栓好了马之后去前院溜达一圈,我先送未凡回房,找些药给她上。"未央嘱咐了一声,抱着未凡出了自己的小院。没想到刚走到未凡的住处,迎面就看见母亲带了一群人正从里面出来!
洛夫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薄绸长裙,莲步轻移,身姿窈窕,乌黑的秀发高高绾起,插了一支珍珠发簪,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张精致的面孔依旧美艳动人,声音也依旧清雅婉约。
"世子这是去哪儿了?竟弄得满面风尘。"
措不及防的,未央抱着未凡立在当下,脸色微变,不知如何开口。
"娘,我和哥哥出去街上逛了逛。"未凡赶紧替哥哥解释,并示意未央放她下来,可她忘了自己扭伤了脚,刚踩在地上就疼得"嗳哟"一声,身子直着往前摔去。
还没等未央伸手去扶,洛夫人已抢上一步搂住了女儿,"凡儿,你怎么了?伤到哪儿了吗?"再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盛怒,扬起手,一个重重的耳光已打在未央脸上,"逆子,还不跪下!"
扶着未凡细细查看了一番,洛夫人发现女儿不仅脚踝肿了,手上和胳膊上还有几处擦伤,因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微微红肿,她越发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力气之大只打得未央身子一歪,嘴角淌下血来。
"好啊,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仅偷偷拐了凡儿出门,竟然还教凡儿说谎!出去逛街?逛街能逛到凡儿浑身是伤?她一个姑娘家,你居然敢教她一连两日夜不归宿?要是……要是……"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洛夫人直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喝道,"安伯,取家法来!看来我今天要是不好好教训教训这逆子,日后他指不定还能做出些什么来!"
看到夫人盛怒,安伯自然不敢违命,心中只盼公子待会儿能开口讨饶,说几句软话,兴许还能少受些苦。
"娘,不要!不要打哥哥!不关哥哥的事!"未凡抱住洛夫人的腿大哭起来,"是凡儿自己偷偷跑出去的,身上的伤也是凡儿自己摔的,真的!娘,不要动家法……"她却不知道,自己越是为哥哥求情,洛夫人听了就越生气。
"彩霞、彩凤,还不赶紧扶了小姐回房,让李先生来看看她的伤!"
洛夫人指使丫鬟带走了未凡,安伯也取了家法回来——一根足有两指粗的乌黑发亮的藤鞭。
跪在地上的未央见状默默解开上衣,褪到腰间,顺手拽下了挂在脖子上的玉璧,紧紧攥在掌中。自打见了母亲,他始终未曾开口。
洛夫人夺过藤鞭,刷地一下抽过来……
藤鞭如骤雨般落下,未央的身上很快布满了一道道鲜红的鞭痕,到后来已连成一片,上身几乎看不到完好的肌肤,血淌在腰间的衣服上,染红了一片,他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公子!"旁边有人大喊一声,直冲过来扑在未央身前,却是阿六,他拼命对洛夫人磕着头,哭道:"夫人,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带小姐出去的,要罚就奴才吧,不要打公子了!"
洛夫人柳眉竖起,冷笑道:"好啊,本来想教训完这个逆子,再来找你这奴才算账,既然你如此主动,就两个人一起教训!"说罢她挥鞭打向阿六,不料却被人紧紧攥住了鞭梢。
"母亲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未央一人的错,阿六一个奴才,打他别脏了您的手,就让未央一人领罚吧。"未央攥着鞭子,终于开了口,却是为阿六求情。
洛夫人眼中暴怒又涨,咬牙道:"好,好!真是忠仆义主!既如此我便成全你!"话音一落,未央松了手,那鞭子越发又快又狠地落在他身上。
"公子!"阿六伏地大哭。"不如我去找三殿下来……"
未央闻言大怒,嘶声喝道:"你敢!还不快滚!"头顶上的鞭子再次落下,竟向他脸上扫来,他下意识地闪了一下,结果从脖子到胸前又多了一条红痕,疼得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洛夫人声音冰冷,"很好,懂得搬救兵了!你以为烨王来了我就怕了?我在家里教育儿子,谁来了也没有用!"手中藤鞭挥舞,鞭鞭见血,未央再也控制不住,身形微颤,一只手不由得撑在了地上!
安伯实在看不下去了,跪下来哀求道:"夫人!夫人您歇歇手吧,公子他知错了!"又对未央道:"公子,你快说句话啊!"却见未央单手撑地,脸上大汗淋漓,紧闭着双眸,牙关死咬再不发一言。
直到未央终于晕了过去,洛夫人才扔下鞭子,转身去了未凡房里。
和阿六一起将未央扶回小院,安伯嘱道:"你先照看着公子,我去找李先生来。"
李先生名叫李青玉,外表看去年近半百,是侯爷府的医师,此时他正在未凡房里,未凡手臂上不过是轻微擦伤,没什么要紧,倒是脚踝的扭伤需要多休息些日子,一时半会儿最好不要下地走动。嘱咐完毕,又留下了药膏,李青玉正想离去,便在门外遇上了匆匆而来的安伯。
因在侯爷府做医师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李青玉对夫人与世子的关系早就了然于胸,为世子治伤对他来说更是家常便饭。尽管如此,当他来到未央房中,看到未央裸露的上身布满的鞭伤时,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安总管,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啊?惹得夫人竟下此狠手?"李青玉一面动手替未央清理伤处,一面问安伯。
"唉,说起来这次也是公子自己太不小心了!"安伯摇头叹道。
原来在未凡和阿六溜出府的当天下午,安伯就发现了,本以为他们在外面逛逛就会回来,谁想到竟一夜未归,而且未央也不见踪影。安伯估计可能是三人趁着夫人不在家跑出去玩了,有心替他们隐瞒,暗想只要第二天平安回来即可。结果到了第二日晚上掌灯时分,还是不见三人踪影,安伯便有些着急起来。偏偏这时候,宫里燕贵妃也着人来问烨王殿下和四殿下可曾来过府上?说是两位殿下也不见了!这下子安伯不敢再瞒着,只好派人连夜送信到翠湖别院,告诉了夫人。别的倒也罢了,听说未凡不见了,洛夫人哪里还沉得住,天将破晓就从别院赶回了府,派人四下寻找。
"找了大半日也没见人影,夫人便去小姐房中,看看可曾留下什么纸条信笺之类的,结果正好就碰上公子带着小姐回来!要说回来了也就罢了,偏偏小姐还……"
"偏偏小姐还受了伤,所以夫人一怒之下就动了手。"李青玉一手捋着颌下的长髯,微微点头,以夫人对小姐的娇宠,别说扭伤了脚,就是蚊子叮个包都恨不得让他去看看,也难怪世子这次被打成这样。

第8章 探病
细细擦净未央身上的血污,再涂上止血生肌的药膏,用白布一圈圈裹好,李青玉提笔写了个方子让阿六去抓药,说是散瘀化毒,防止外伤溃烂化脓。自己则洗了手,在床前的圆凳上坐了下来,看着仍紧闭双眼的未央,叹道:"虽然只是皮肉伤,但此时天气潮热,对伤口愈合极为不利,况且伤创面积过大,公子此次怕是要多将养些时日了!"说着看向安伯,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先生有何指教,但说无妨。"安伯道。
李青玉晒然一笑,道:"其实我本不该问,只是从不曾见过为娘的对儿子下这般重手,心中纳罕不已,不知安总管可知其一二?"世人都有好奇心,这李青玉的好奇心尤重,对夫人和世子的关系他纳罕已久,今天趁着只有他和安伯两人在,终于问了出来。他哪里知道,此乃是府中第一等谜题,就连安伯这样的老家人也不得而知。
果然,安伯摇了摇头,也是一脸困惑:"这个……老朽不知!想来大约是夫人望子成龙心切,未免管教得过于严厉了,咳咳……"这话说出来,安伯自己都不信。
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李青玉有些意犹未尽,又道:"若说望子成龙,我瞧夫人对小姐却又宠溺得过了,难道女孩儿家就不该管教么?"
安伯摇摇头,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什么。
李青玉还想再问,阿六推门而入,手上拎着几包药,"李先生,药买回来了!"安伯站起来,道:"李先生,你教阿六煎药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李青玉带阿六去厨房了,屋里安静下来,躺在床上的洛未央缓缓睁开双眼。其实他早就醒了,只不过不想说话,也不想看到任何人,所以一直闭眼躺着。刚才李青玉的问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下意识里很期待着安伯能说些什么,结果还是没有答案。
"从不曾见过为娘的对儿子下这般重手",这句话就如同一柄利刃从洛未央的心上划过,带来的痛甚至压过了身体上的痛!为什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果能知道答案,如果知道该怎么做,怕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闯,只要能让母亲高兴!小时候他总想着,只要自己什么都做到最好,总有一天会让母亲满意,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偶尔投过来的眼神中依然没有半分温度,那时候年纪小他不懂,只知道那样冰冷的目光让他害怕,现在大了反而明白,那冰冷中饱含着对他的厌恶和憎恨……母亲是恨他的,知道了这个事实,他还能奢求她会喜欢他、对他好吗?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都已不可能?
浓重的倦意袭来,夹杂着一阵阵晕眩,洛未央重新闭上眼睛,只觉全身燥热,伴着火烧火燎的疼痛,他喘息着,再次陷入昏迷中。
眼前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忽然,雾中隐约有白光闪烁,一位女子美丽的身影出现在光线中,渐渐走近,她明眸善睐,巧笑倩兮,一双美目温柔地看着自己,手上拿着一枚莹润无暇的玉璧:"未央,喜欢吗?"
"娘,喜欢……"他欢呼着伸出手去。玉璧拿在手里,带着对方的体温,暖着他的手,他的心。他贪婪地看着女子绝美的容颜和眼中闪动的喜悦光芒,痴痴地不肯错开眼睛。
手一松,玉璧叮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他大惊,抬头再看时,女子已转身背对着他。他哭着去拉她的袍袖:"娘……"然而回过身来的女子表情已变得冰冷,手中握着乌黑发亮的藤鞭……
瞬那间,铺天盖地的疼痛包围了他,眼前的影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模糊中感到有人翻动他的身子,然后周身又是一阵疼痛,接着,有什么东西送到他的嘴边,可他根本没有力气张开嘴,任凭温热的液体顺着唇边流下来。
"未央……未央……"耳边有人轻唤他的名字,声音很熟悉,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做不到。下一刻,一个软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轻轻抵开他紧咬的牙关,苦涩的液体涌入口中。
耳畔有人喊了一声,"殿下"……
洛未央沉沉睡去。
梦境中美丽的女子所带来的喜悦与现实中身体上的疼痛交替出现,终于,当女子再次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大喊了一声"娘!",猛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赫连无夜英俊又略带憔悴的面容,二人的视线甫一相对,无夜的眸中闪过一阵惊喜,"未央,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原来受伤当日未央便发起了高烧,人也昏迷不醒,连汤药都灌不进去。李青玉说这样下去十分凶险。阿六急得无法,偷偷跑去烨王府告诉了无夜。赫连无夜本来被皇上罚在府中闭门思过,听说未央伤重,愣是硬闯了出来。
"你……一直守在这里?"洛未央看着赫连无夜眼底的红丝,心下感动不已。
"何止守着啊,殿下还帮李先生一起为公子换药,汤药灌不进去,殿下还……还用嘴度给公子喝下,一连三天都是如此!"一旁的阿六快言快语。
想到昏迷中覆在唇上的柔软,未央的脸霎时变得通红,无夜却毫不在意,只是看着他笑,眼底的温柔恰如他一直渴望的那般,像是要淹没他,他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手指微动,忽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未央急忙扭头四下找寻。
"你在找这个吗?"无夜从他枕头下面摸出丝线缠绕的淡青色玉璧,递给他。昏迷中的洛未央手里始终攥着这枚玉璧,嘴里唯一吐出的字眼就是"娘",口吻却大不相同,有时带着喜悦,但更多的时候是痛苦,估计在梦境中也郁结难解,脸上挣扎的表情看得无夜心痛不已,如今他刚一醒来,又在找这枚玉璧。想了想,无夜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要把它摘下来?如果……"
未央知道无夜想说的是什么,玉璧是母亲"送"的,如果不摘,母亲看到了会不会手下留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当时就那么做了,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这玉璧,不想让她知道他竟如此珍视这乞求来的东西,更怕她在盛怒之下夺去他身上这仅有的、出自于她的东西。这复杂的想法,大概谁也无法理解吧。
见未央闭口不答,神情恍惚,无夜叹了口气,伸手拿过他攥在手中的玉璧,替他挂在脖子上。
"对了,小凡怎么样了?脚好些了没有?"未央换了个话题。
"听府上安总管说,在咱们回来的第二天,小凡就和洛夫人一起去翠湖别院了,不过李先生并没有跟去,所以我估计小凡的伤没什么大碍。"无夜道。
"哦。"未央点点头。说起来,自从前年入秋母亲买下了翠湖别院之后,每年倒有大半时间待在那边,也因此对他的"管教"略有松懈,若非如此,恐怕他这次也不会大着胆子应允未凡一同出游,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阿六拿着一卷白布和药膏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李青玉。
替未央号了回脉,李青玉言道热毒已退,基本没什么危险了,接下来就是养着,等伤口愈合就没事了。
赫连无夜帮李青玉一起替未央换药,他轻抚着未央脖子上的那道伤痕,恨声道:"洛夫人……下手也太重了!这一鞭差点儿替你毁了容!"
洛未央忍着痛牵动嘴角笑了笑,道:"毁便毁了,反正是男人,难道还指望凭容貌嫁个好夫婿不成?"
明知未央是在开玩笑,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赫连无夜也不管还有旁人在场,也用开玩笑的口吻道:"那可不成,小时候母妃常对我说,未央若生为女子,定叫父皇下旨赐我为妃,你若毁了容,可叫我娶谁去?"
"即如此,趁未央容貌尚在,便请烨王殿下不日即来下聘吧。"洛未央也随着无夜信口言道。
"此话当真?"赫连无夜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表情竟有几分认真起来。
未央赶紧扭过头去,道:"罢了罢了,可惜我并非女子,你还是莫要再胡言乱语了。要不,等未凡长大了给你做王妃吧。"
"若我喜欢的就是男子呢?"赫连无夜还不肯放过他。
洛未央"嗤"地一笑:"只闻说太子殿下好男风,却不知烨王殿下也有此好?难不成你府中那七八个姬妾都是做摆设用的?"
这二人你言我语,真假莫辨,阿六倒还没什么,李青玉听着却上了心,想到当时烨王殿下毫不犹豫地以嘴度药,他心里忍不住偷偷笑了。

第9章 出师
虽然洛未央的身体一向不错,但这次确实伤得狠了,再加上连续几天高热,水米未进,让他着实在床上躺了一阵子。等到他完全康复,京城里已是枫红遍野,草染霜华。
站在宫里的演武场上,赫连无夜不等未央走到近前,已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另一手伸过去掀开他的衣领,嘴里说道:"让我看看,真的都好了么?"
洛未央用力推开无夜,"王爷,拜托你注意点儿形象好不好,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况且师父还在一旁呢!"说着,对旁边一位身材高大、满面虬髯的汉子就要跪下行礼,被那汉子一把扶住,"小侯爷快别多礼!"
赫连无夜被未央抢白了两句,也不甚在意,反正他已经看到他脖子上的伤果然好了,只留下淡淡的一条痕迹,应该过不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了吧。
虬髯汉子名叫战英桐,大内第一高手,也是当今皇上身边的一等贴身侍卫,几年前受命做了无夜、亦恒和未央的武功师父。
洛未央四处看了看,道:"亦恒呢?怎么还没来?"
赫连无夜撇了撇嘴,"那家伙多半又起晚了,师父,要不我们别等他了。"
"也好。"战英桐拍了拍无夜和未央的肩膀,"你二人先走上一趟拳法我看看。"
"师父,我们是对练还是……"无夜问。
"对练吧,都拿出十分的精神来,不要有所顾忌,放心,有为师在旁边看着,谁也伤不了。"
应了一声,赫连无夜和洛未央都脱下外面的长袍,露出里面的劲装,一青一蓝两个身影很快斗在一起,渐渐分不清彼此,只觉劲风飒然,虎虎生威。
眼见洛未央一招"龙顶探珠",变拳为掌,向自己头顶拍来,赫连无夜偏身避过,左手在对方腋下一托,右手使出"纵横四海",两指瞬间向未央胸前戳去。不知是无夜变招奇速,还是未央伤重初愈,这一招他身形滑出,本该能够堪堪避过,不料却慢了半拍。就在手指已挨上未央衣服的刹那,无夜突然收手,纵身从他头顶跃过,心中暗想,每次过招都是未央从无顾忌,自己却往往在关键时刻下不了手,真不知是未央对他太过信任还是实心眼、太听师父的话!
"好,都停手!"战英桐上前分开二人。
不等师父开口,洛未央却抢先出言责怪起来:"你刚才怎么回事?师父都说要使全力,怎么你却中途收手?这样下去如何能有长进啊,还是王爷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对手?"
天啊,这人还真是不知好歹!自己不忍心下重手,生怕伤了他,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反过来怪自己。赫连无夜心里大呼冤枉,脸上却还得陪着笑,道:"我这不是因为你身上伤刚好,所以才有所顾忌嘛。"
"哼,"洛未央白了他一眼,拉开架势道:"再来!"
"好了,"战英桐上来解围,道:"拳脚就先练到这儿,下面试试剑法吧。"
战英桐所传授给他们的"飘摇剑"走的是奇妙诡异的路数,动之如风,剑影相随,舞起来看着飘逸出尘,身姿曼妙,招式却诡奇狠辣,往往令人猝不及防。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宛如繁弦急管,速度之快难以形容,一青一蓝的身影裹在刀光剑影之中,不过片刻已走了二三十招。洛未央身体纤瘦轻灵,这套剑法使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只逼得赫连无夜节节后退,此时无夜纵然想要手下容情也是不能了。
只听一声轻喝,紧接着当的一声响,白光闪过,赫连无夜手中的长剑被洛未央挑脱了手,冰冷的剑尖指着他的脖子,距咽喉不过半寸,甚至肌肤上都能感觉到那森森寒意。
只见洛未央眼眸微动,脸上带了一抹浅笑,低声对道:"虽然你并非伤重初愈,我也还是有所顾忌啊。"
无夜气结。
赫连亦恒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战英桐让三人从拳脚、剑法到轻功、内力甚至暗器都演练了一番,最后含笑说道:"从今天起,你们可以出师了。"
"出师?"三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
"对,"战英桐点点头,"你们三人跟随我习武已有九年,我自问已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绝无藏私,而你们因人而异也各有所长,比如未央的以剑法和轻功见长,无夜则内力浑厚,亦恒喜欢讨巧,暗器练得不错。不过,出师并不意味着你们现在就有多强,而是说需要教习的东西你们已学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对敌经验和历练等等,这些东西是要靠你们自己一点点去掌握的。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是这个道理,明白吗?"
道理是明白的,只不过觉得有些突然罢了,三人互相看看,再望向战英桐,眼中都流露出一丝不舍。
"哈哈哈,你们这是怎么了?我说出师的意思,就是不用每日都来找我报道,一招一式跟着我学而已,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每日在宫里当差,难道还能跑了不成?"一番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抬头看看天色,战英桐拍了拍三人的肩膀,"走吧,今天中午咱们师徒四人去外面大吃一顿,喝上两杯,你们如今都是男子汉了,如果我没记错,再过几个月四殿下也该出宫建府了吧?"
说到这个话题,赫连亦恒明显兴奋了许多,四个人一边聊着,一边出宫去了。
他们去了离皇宫不远的碧云楼。
碧云搂是京城数得着的大酒楼,以淮扬菜最为拿手,几人上了二楼,拣了一个靠窗的雅间坐了,点了枇杷虾、三丝燕菜、荷叶罐焖鸡、白烧四宝等几个这里的招牌菜,又要了一坛上好的竹叶青,边吃边聊起来。
"师父,父皇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曾闯荡江湖,不如给我们讲讲江湖上的见闻吧,也免得将来我们出去什么都不懂,丢了您老人家的脸面。"酒过三巡,赫连无夜笑道。
闻言,未央和亦恒的眼中也露出一丝期许。江湖,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总是带着神秘的诱惑力,一旦有机会,总想多了解一些。
战英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笑道:"呵呵,江湖?什么叫江湖?所谓一人一剑一江湖,江湖里的人快意恩仇,总喜欢说生亦何欢死何惧,听上去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可实际上江湖里不仅有英雄,也有小人,除了快意恩仇,更多的是血雨腥风,除了仗剑天涯,更多的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其中的复杂恐怕不是你们这些王侯公子所能够想象的!"
"师父乃大内第一高手,当年人在江湖必是意气风发,令恶人闻风丧胆吧?"赫连亦恒一脸仰慕地看着战英桐。
"哈哈,"战英桐又笑了,"四殿下,没有人初入江湖便能意气风发,行走江湖靠得更多的是人的头脑、品行,还有三分运气,否则即使武功再高,也容易碰壁,更何况恶人也有武功高强的啊!"停了一下,他又道:"其实我倒觉得,江湖中真正意义上的恶人并不多,人都有其善恶两面,很多事情,也并非用简单的好坏二字能分得清的。"
赫连无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听父皇说,师父你也是出身将门,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江湖上闯荡呢?"
"因为我和你们现在一样,对江湖两个字充满了好奇,还有向往,这大概是男人的一种本能吧,尤其是习武的男人。"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战英桐眯起双眼,好像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往昔的记忆,"那会儿我也不过像你们这般年纪,父亲常年驻守边关,母亲又去世得早,家中无人管我,于是闲来无事我便喜欢走南闯北。记得初时凭着手底下的功夫,我也曾颇风光了一阵,尤其是打败了素有'神指'之称的陈金飞之后,更有些飘飘然起来!结果很快便在微雨楼的手下吃了一次大亏,才让我真正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战英桐从回忆中抽出思绪,看着无夜等人,"你们以后若是出门在外,第一切记不可目空无人,招摇过市,凡事行个低调,才是做人的根本。"
"师父,你所说的微雨楼,可是昔年所谓'小楼弹微雨,高台舞细花'里面的微雨楼?"未央停住筷子,忽然问了一句。

第10章 江湖
战英桐点点头,"不错,四十多年前,突然崛起的微雨楼迅速成为江湖第一大帮派,下设三阁、五榭、十二亭,势利遍及大江南北。微雨楼楼主竟是一位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叫谭微雨,他出手狠辣,行事独断,以一手'危楼细雨'剑法和'飞雨'暗器名动江湖。"
"那么'高台舞细花'呢?"赫连亦恒问道。
"'高台舞细花'指的是素有武林第一世家之称的武家,和创立伊始就扬名江湖的微雨楼不同,武家有着过百年的基业,当年的家主名叫武丰碑,他的长子武细花据说武功比其父亲还要高,手中的一杆花锄就是他的兵刃,招式诡异莫测,还擅长用毒。武家所住的地方本叫高台山庄,因为他,江湖上又称之为细花台,原本的高台山庄反而没人叫了。
"武细花和谭微雨年纪相仿,又都是当年武林公认的顶尖高手,因为某件事俩人不打不相识,进而惺惺相惜,结拜为兄弟,微雨楼和细花台也因此关系交好,久而久之,便在江湖上留下了'小楼弹微雨,高台舞细花'这句话。"
"后来呢?"桌上的三个年轻人渐渐听得入了迷。
"后来……后来两人最终却都未落得个好下场!微雨楼行事亦正亦邪,在黑白两道都得罪了不少人,导致后来谭微雨在铜铃山一役遭仇家暗算,生死不明。至于武细花的死就更为奇特,有人说他误服了自己配置的毒药,也有人说他是死于亲生弟弟之手……总之一场大火把所有痕迹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任凭旁人去猜测罢了。"
"亲生弟弟毒死了哥哥?"洛未央喃喃喟叹,"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置血肉亲情于不顾,下此狠手吗?为什么……会这样?"
赫连无夜听了这话心里一动,抬眼看了看未央,果然见他神色落寞,已不复来时的欢喜,正想换个话题,战英桐却不知,自顾说了下去。
"这原因嘛,也是说法不一,不过到底都围绕着……"说到这里,战英桐突然住了口,似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赫连无夜和洛未央,才又继续说道:"总之,谭微雨和武细花死了之后,微雨楼和细花台都人才寥落,也渐渐没了消息。"说到这儿,他又有些奇怪地问道:"未央,你乃堂堂博远侯世子,怎么倒知道这些江湖上的旧事?"
洛未央淡淡一笑,道:"我没事喜欢去酒楼茶肆里闲坐,听那些贩夫走卒胡乱聊侃,其中也有一些江湖人士,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些。"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所谓堂堂博远侯世子,在家中的地位却还不如母亲身旁有头脸的亲随,与其在家中看那些势利下人的白眼和脸色,还不如躲出去来得清净。他给自己的酒杯再倒满了,仰头又干了。
无夜觉察有异,忙按住他的手劝道:"未央,你慢点儿喝,小心醉了!"
"没事!"未央推开他,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对战英桐道:"师父说了,今天我们出师,不醉不归,师父,我敬您老人家!"
几杯酒下肚,未央面色酡红,眼神也变得虚幻迷离,他一手搭上无夜的肩,凑到他耳根问道:"无夜,我们是好兄弟,如果有一天我做了错事,你会……杀了我吗?"
"你胡说什么呢!"无夜扭头看着这张因为距离太近而放大的俊颜,带着浓浓酒气的呼吸喷薄而出,微红而湿润的唇几乎触到他的耳朵上,撩拨着他脆弱的神经。想到未央生病时自己给他喂药的情形,无夜只觉心头一荡,几乎无法自持。他赶紧推开未央靠过来的身子,夺下他手里的酒杯,"别再喝了,你醉了!"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战英桐先站起身来,说自己晚上还要当值,这会儿喝了酒,要回去养养精神,又说自己还有东西送给他们三人,让他们过两日来自己府上小聚。
战英桐走后,亦恒也打算回宫去找母亲商量出宫建府的事宜。无夜挥挥手道:"你先走吧,我送未央回去。"
半拖半抱地将未央弄下楼,正想往侯府那边走,却见不远处有人急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站在他面前:"爷,可找着您了,赶紧随小的回府吧,圣驾到了!"
"什么?父皇来了?"赫连无夜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侍从高德,心想自己最近也没闯祸啊,父皇到他府上做什么?
"圣上听说爷今日出师,龙心大悦,特意到咱府上,说是要看看王爷您这几年都学了些什么本事。"
一番话听得无夜哭笑不得,心道这不是跟着瞎起哄嘛!
无夜产生怨气是有原因的。上次一起去莽岩山,他就想找机会试着向未央透露自己的心意,可是亦恒和未凡不离左右,后来又迷了路,只好不了了之;等到未央受伤他前去探望,虽然他半开玩笑地试探了几句,但旁边仍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说;眼下好容易等来了这个二人独处的机会,再借着几分酒意,他本来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说辞了,偏偏父皇又跳出来搅局!照这样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让未央明白自己的心意啊!
"阿德你先回去,告诉皇上本王随后就到,我得先把小侯爷送回家,你没看他喝成这样!"无夜找借口,不想半途而废。
"这……圣上都等了半天了……"高德很是为难。这时只听未央说道:"无夜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哪有让老子等儿子的,我没事,自己回去就行了。"
"就是,就是,"高德立刻随声附和,"小侯爷海量,怎么能就醉了,王爷您还是……"
"未央,你真的没事?要不我给你雇辆车?"赫连无夜四下看看,这里离侯府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似的,赶紧回去吧。"未央把他推到高德一边,冲他挥挥手,"行了,明日有空我再去找你。"说着转身径自走了。
打发了无夜,洛未央摇摇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毕竟有了几分酒意,他略低着头,一手抚额,竟没看见迎面来了一群人,好巧不巧地正和当中一位撞了个满怀。
"你这醉鬼找死吗?走路不看道?竟敢冲撞……"
"小福子!"一声轻斥,阻止了之前的骂骂咧咧,对面撞上的这人一把拽住未央的胳膊,将他拉到近前,待看到那张俊美的容颜,不由得笑了,"果然是你!"
洛未央闻声抬眼看去,不禁吓了一跳,酒立刻醒了大半,曲膝便要跪倒,"未央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赫连若朝伸出双手扶住洛未央,慵懒的声音里含着笑:"洛小侯不必多礼。"他扶起未央之后却不肯松手,一手握着他胳膊,另一手则揽在他腰间向里一带。
未央一来喝了酒,脚下虚浮,二来也没想到太子会做出这般举动,一不留神,竟被他牢牢搂进怀里。他挣了两下没挣开,心中便带了气,声音也沉了下来,"太子殿下请自重!"

第11章 太子
心心念念的人儿一朝在怀,被酒意侵染的脸庞更增妩媚之色,就连那略带薄怒的眼神都如此动人心魄,赫连若朝怎么舍得放手,不仅不放,还伸手捏住了未央的下巴,调笑道:"小侯爷醉了,不如让孤王送你回去可好?"
这人以为他是太子就可以当街为所欲为,羞辱自己吗?借着酒意,洛未央怒火上冲,挥手格开赫连若朝捏着自己下巴的手,高声道:"殿下若再不放手,休怪未央冒犯了!"一拆一挡,已用上了小擒拿手的招数。
赫连若朝"咦"了一声,不怒反笑,道:"好啊,孤还差点儿忘了,小侯爷乃是战都尉的高足,既然如此,我们就来比划比划,你若输了,就随孤回去如何?"
赫连若朝比赫连无夜大三岁,乃是袁皇后所出、当今皇上的嫡长子,从小却由太后抚养长大,深得太后欢心。他也曾自小拜师学武,但他人虽聪明机灵,怎奈缺少长性,因此所学技艺涉猎甚广,却都不够火候,也就仗着自家身份特殊,身边无人敢认真同他交手,反而让他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武功高强。
洛未央原本也不敢把赫连若朝怎么样,可是之前喝酒的时候心里已有些憋闷,又带了七分酒意,再被他这么一撩拨,头脑发热,怒火攻心,下手便有些不管不顾起来。
没过几招,赫连若朝便落了下风,他恼羞成怒,对手下的一群人一挥手,"一起上,注意别伤了他!"
见对方人多,洛未央也不敢恋战,他一脚踢飞某个侍卫砍过来的大刀,身子忽地拔起,就向圈外掠去。没想到那侍卫大刀脱手飞出,不偏不倚地从赫连若朝脸前擦过,刀柄撞上他的额角,立刻青紫了一片!
太子受了伤,对方的人也乱了阵脚,此时洛未央的酒早已醒了大半,知道这下自己又闯了祸,可眼下也没办法,还是脚底抹油,先溜回家再说吧。
一群人也顾不得跑了"元凶",陪着小心将太子殿下劝回了府中。
太子府。
冯姑姑把手里的紫黑色药盒交给婢女,连声催着赶紧去帮太子上药,一面又骂小福子等人,说他们这么多人跟在旁边,居然还能让殿下受伤,真是越来越不长进。冯姑姑本名冯蓉,是袁皇后当年的陪嫁丫鬟,一直没有嫁人,赫连若朝十六岁出宫,袁皇后指派她跟了出来,成为太子府的管家人,就连太子都要尊她一声"姑姑"。
奢华宽敞的寝室里,赫连若朝仰靠在椅子上,一把夺过婢女举着的铜镜,骂道:"都滚出去,笨手笨脚的,连上个药都弄不好,白吃饭的东西!把药放下孤自己来,没有孤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几名婢女连大气也不敢出,放下手里的药膏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赫连若朝又喊了一声:"都把嘴巴闭严了,这件事谁要是敢去太后跟前嚼舌头,孤定饶不了他!"
一手举着铜镜,一手蘸了些透明的药膏轻轻涂在额头上,顿时觉得疼痛减轻了不少,看来这大内特制的"清犀膏"果然是伤药中的极品,生肌止血、消痛化瘀,自己额上既没破损也未流血,不过略肿起一些罢了,用它还真是有点儿浪费呢。只是疼痛虽减,那青紫的颜色一时半会儿却褪不下去,看来这几日自己还是少进宫为妙,尤其不要让太后看见。
放下镜子,赫连若朝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刚才在大街上的偶遇,洛未央绝顶俊美的容颜,搂在怀里时柔韧的腰肢,还有指尖轻触到他下巴上那细滑紧致的肌肤……果然如自己想象中一样!若能将他压在身下,不知会是怎样一种销魂蚀骨的滋味……
闭上眼睛,赫连若朝躺在床上喃喃自语:"洛未央,你可知道,孤王我自从九岁那年在街上第一眼看到你之后,就再也忘不了了呢!"他的脑海中又想起十一年前和母后进香回来时在轿子里看到的那一幕,路边站了很多人,都垂首而立,只有那小小的人儿对周遭的一切好似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他一手揣在怀里,脸上带着无比强烈的艳羡与渴望,好像对某些事物求之不得,除此外还有些许的不安,那样复杂的神情出现在那样一张美丽的脸上,让他看了竟无比心疼,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他揽在怀里,把所有能给予的东西都给他!
后来回到宫里,赫连若朝总是能想起在路上的惊鸿一瞥,那张美丽的脸他总也忘不了。本以为萍水相逢,只不过是一面之缘,没想到一个多月之后,他竟在宫里遇见了他!才知道他原来是博远侯世子,名叫洛未央,被父皇选进宫伴读。
再次的相见让赫连若朝心里原有的模糊感觉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原以为会忘记的人也如同被刻在心里一般无法抹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想要宠爱他、保护他的感觉也渐渐升腾为强烈的占有欲,他渴望自己的世界里有他,渴望与他相融相交!从那以后,他开始嫉妒三弟和四弟,嫉妒他们能与他一起读书习武,嫉妒他们在一起时的亲密无间,而他偶尔在宫里遇上自己,却总是拘谨地行了礼就闪在一旁,从不曾抬头望上一眼!
出宫建府之后,赫连若朝开始明目张胆地喜欢漂亮的男孩子,府中的男宠最多时曾有十五六人之多,他把他们想象成是洛未央;他还偷偷带三弟去逛青楼,让他沉溺于那些美丽女子的肉体中,只因为他怕三弟也会像他一样,对身边那个纤尘不染的人儿产生绮念。
十余年来,赫连若朝心里一刻也不曾放下过,不仅放不下,对洛小侯的渴念还时时折磨得他发狂,可他是东宫太子,未央是博远侯世子,种种束缚下,他必须谨言慎行,尤其是当他又一次拒绝了母后要他娶妃的意思,太后一怒之下杀了他府中最得他欢心的男宠之后,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今日的偶遇无疑成了点燃他内心欲望的火捻,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兴奋不已,所以才故意不肯躲避直接撞了上去,待到在如此近的距离对上那张脸,他更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再也顾不得什么,就那么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为什么那个人连生气的样子也那么蛊惑人心,让他再也……不想控制对他的渴望!
一阵吵闹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赫连若朝的遐思,他皱起眉头喊道:"春柳,外面怎么回事!"
房门半开,身穿绿衣的婢女急忙跪下回道:"奴婢该死!奴婢已经说了殿下不许人打扰,可沐风公子他……"
话未说完,一个纤柔的身影已绕过春柳走进房中。
"殿下,沐风听说殿下受了伤,担心不已,所以才冒昧前来,殿下不会怪沐风吧?"说着话,人已跪伏在脚下,软绵绵的身子倚了上来。
赫连若朝撑起身子微微一笑,一手轻轻勾起那人的下巴,跪在门口的春柳见状立刻知趣地关门出去了。
"沐风,果然还是你惦记着孤王啊,你说,孤赏你点儿什么好呢?"赫连若朝恢复了一贯慵懒的语气,低头在那红唇上轻轻一吻。
沐风的身子又软了几分,半是呢喃半是喘息地说道:"沐风不要殿下的赏,只要殿下能允许沐风多陪在身边,沐风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跪在脚下的人儿星眸半闭,粉面含春,若是搁在以往,赫连若朝早已不客气地将他扔到自己床上,可是这会儿他却有些提不起兴致来。虽然沐风有着和那人相似的轮廓与下巴,这也是他最初宠爱他的原因,但在几个时辰前与那人有了"亲密接触"之后他才发现,赝品永远是赝品,只能用来欺骗自己,这么一想,便越发兴味索然。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沐风,赫连若朝再次无力地躺倒在大床上,对着层层叠叠的锦罗幔帐轻声说道:"洛未央,孤这次不会再放过你了,总有一天孤要得到你!"

第12章 太后
小心翼翼地躲避了两天,赫连若朝以为没事了,正想着是不是找个借口直接去博远侯府走上一遭的时候,太后宫中来人找他了。
额头的青紫褪了不少,但仔细看还是留有痕迹,走在去往紫鸾宫的路上,赫连若朝只能寄希望于太后的老眼昏花。
可是这希望在太后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破灭了。
"朝儿,你这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呃,这个……孙儿夜里不小心撞到了门框上,不妨事,已经好多了!"赫连若朝把之前应付父皇和母后的理由搬出来,祈祷能再次蒙混过关。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太后果然没有再多问,只是对太子身边的几个随从好一顿叮嘱,接着又道:"朝儿,皇祖母这次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关于大婚的事,你年纪也不小了,心中可有中意的姑娘?"
又是大婚!赫连若朝心下郁闷之极,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偏偏在这时,洛未央的身影又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连忙定了定心神,赔笑道:"皇祖母,孙儿只想勤学政务,能早些替父皇分忧,婚姻之事尚未想过,孙儿觉得再等两年也不晚。"
"嗯,"太后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难得你如此孝顺。不过国事虽然重要,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了,早日为我皇室诞下子嗣也是你身为太子的责任,莫非……"太后面容一整,沉声道:"莫非朝儿还惦着与那些妖孽混在一起?"
赫连若朝吓了一跳,他知道太后口中所说的"妖孽"自然是指自己养在府里的男宠,不由得有种被人窥破心事的感觉,立刻跪下回道:"孙儿不敢!之前是孙儿行事过于荒谬,惹皇祖母生气,自打上次皇祖母教训之后,孙儿再不敢了!"
"行了,起来罢。"太后似是很满意赫连若朝的表现,重又恢复了和蔼的表情,"朝儿,不是皇祖母非要苛责你,那些人你若喜欢,玩玩也就罢了,万万不可沉溺于此,须要记得将来你还要承继大统,怎能在这种事上落人口舌!"说到最后,口气又严厉起来。
"孙儿记下了!"
又随便聊了几句,太后便放他走了。
当晚回到太子府,赫连若朝做了一件让府中上下都惊愕不已的事情:他遣散了府中所有的男宠!
看来太子殿下终于要洗心革面了!
是夜,紫鸾宫里,小福子跪在太后面前报告了此事之后,用讨好的语气这样说。
"洗心革面?我看未必吧。"太后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面孔隐在灯火照耀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声音却冷得吓人,"那日还在街上对俊俏男子出言调笑,并大打出手,以致伤了额头,今日就肯洗心革面了?"
"这……奴才以为,正因为今日在宫中受到太后的教导,太子殿下才会有如此举动。"小福子努力揣摩着太后的心思,顺带拍马屁。
"哼!哀家的话能有这么大的作用倒好了!"太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置于案上。心中暗自揣摩,难不成太子肯这么做,是为了某个人吗?之前他弄些个妖孽养在府中,她反而不甚介意,男人好色是正常的,男色和女色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只要别真上了心!可是想当初自己杀了那个叫晚铮的人也只不过是让他有所收敛而已,如今他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一个不留吗?当然不可能,所以,他对大婚的事推脱再三,今日又遣散了家中的那些妖孽,难道是因为心里对某个人动了情?
想到太子竟会为了一个男人用心如此,太后只觉心内钝痛不已。不行!朝儿是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她对他寄予厚望,决不能允许那样的事再发生!那个人无论是谁,她都要想法子将之除去!哪怕朝儿仅仅是一时的迷惑也不行,有些事,必须要尽早扼杀……
目光遥遥看向远方,太后的声音平淡里透着些许疲惫,"小福子,你说太子之前在街上遇到的那人是博远侯洛长钧的儿子洛未央,可有听错?"
"回太后,确是如此,奴才当时听到太子殿下称其为'小侯爷',而且那人也自称'未央'。"
哦,洛未央……那孩子小时候在宫里伴读,自己倒见过一两面,的确品貌出众,如今长大了不知是怎生模样,难道果然是他把太子迷得神魂颠倒?太后心里默念着,然后挥挥手,"好了,你先回去吧,再有什么事尽早来报与哀家知道!"
太后想得没错,赫连若朝遣散府里的男宠的确是为了洛未央,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把真品弄到手,他对赝品们就没了兴趣,而且太后的那番话也多少让他有些顾忌,他以为这么做能让太后放宽心,哪想到反而起了相反的作用,可见姜还是老的辣。
小心翼翼蛰伏了几日,估摸着风头已过,赫连若朝又开始转心思,想着怎么才能再次见到洛未央,或者说,怎么才能和对方打上交道?结果他的点子还没想好,宫里又来人了。
这次是皇上有事找他。
十六岁出宫建府之后,皇上将朝廷隐在江湖中的力量天龙教交给赫连若朝来管理,不仅因为天龙教的教主冯秋是教太子武功的师父之一,还因为太子素来喜欢混迹江湖,搜罗各路高手为己所用。赫连若朝一直认为,江湖可算是庙堂之外一个无形的朝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互倾轧,不仅更复杂多变,也更凶险狠辣,为君王者若不能将江湖操控于掌中,那么虽无近忧必有远虑。被他网罗到麾下的那些各门派高手中,很多人都算是他挂名的师父,他知道江湖人士对师徒之义看得极重,这一重关系能很好地增加他们彼此间的信任,也因此,赫连若朝所学的武功很杂,可惜博而不精。
这次皇上交待赫连若朝的事情,便是和江湖有关。
"朝儿,微雨楼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皇宫里御书房内,当今天子赫连启开门见山地问坐在下首的儿子。
赫连若朝点点头,"儿臣听过,父皇所指的可是昔日武林高手谭微雨所创立的第一大帮教?"
"正是。朕最近听到有消息说,微雨楼的独门令牌'雨霖铃'重现江湖,而且是代表楼主身份的金令牌,于是江湖上人推测,谭微雨或许没有死,他隐匿多年,或许是为了恢复武功,然后重振微雨楼。想当年微雨楼亦正亦邪,随性而为,惹出了不少祸端,若是真的死灰复燃,对朝廷来说也真是个麻烦!"
"重振微雨楼?"赫连若朝皱眉道:"我听师父说,当年铜铃山一役,黑白两道十二大高手合力围攻谭微雨,最后虽然还是让他逃了,但他也受了极重的伤,万难活命。有人曾在药王山下发现了他的墓,但却没人见过他的尸首。退一步说,就算那墓是他为了掩人耳目造的,可他武功尽失,根本不可能恢复,就算他一直苟延生息,到如今也已年过花甲,怎么可能重振微雨楼呢?"
"所以朕才想派你去查探一下。"
两天后,太子殿下再次变身为"贺朝公子",带着几名随从离京去了江城——当年微雨楼总舵所在地,至于心中对洛小侯爷的念想,也只好暂时先放在一旁了。

第13章 跟踪
这天一大早,刚要溜出门去的洛小侯爷被烨王殿下堵在了自家府门口的台阶上。
"未央,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害得我每次都扑个空!问你府上的人,个个都说不知,连阿六都一问三摇头。要不是我今天特意起个大早,恐怕又是连你的人影也见不到!"烨王殿下气哼哼地兴师问罪。
"呃,无夜……那个……我……我发现一家新开的茶楼不错,所以……"唉,这是什么见鬼的理由嘛,他果然不善于撒谎!可是他也决不想告诉无夜,自己那天被太子殿下当街调戏,还动起手来误伤了太子,以至于这几天他不得不一早就躲出门去,天黑了才回来,生怕太子府的人来找他麻烦。好在风平浪静,看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陪着笑,未央拉起无夜就走,"走吧,我请你去喝茶,就当是赔罪好了。"反正已说了茶楼,干脆将错就错吧。
赫连无夜却不买账,站在那里不肯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洛未央,"我怎么不知道你又多了喝茶的嗜好?莫是那茶楼里有什么别的在勾着你的魂吧?"他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总是担心未央会喜欢上什么人,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
洛未央哪里知道对方这些拐弯抹角的心思,反而被说得一愣,"茶楼里除了喝茶,还能有什么别的?"
"怎么没有!比如在那里巧遇某位大家闺秀,她对你也一见倾心……"赫连无夜顺着自己的想象说下去,旁边的洛未央早已爆笑出声,"哈哈,烨王殿下,你的想象力真是令本公子佩服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看到美丽的女子就魂飞天外吗?"
嗯?怎么说着说着拐到自己身上了?无夜发现不妙,有点儿没打着狐狸反而惹了一身骚的感觉,他赶紧转了话头,"走吧,回去叫了亦恒一起去找师父,那天在酒楼,师父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们吗。"
他不说,洛未央还真把这事给忘了,当即便答应和无夜一起入宫。
想着亦恒也不会这么早起身,二人在路边一家小面馆坐下来吃早点。无意中一抬眼,洛未央发现在他们来时的胡同口,有个身影一闪就不见了,隐约中看去好像是个汉子,深秋时分的大清早,路上还没什么行人,这人一身劲装,行动鬼祟,想要干什么?
吃罢早点再上路,洛未央心里不禁留了意。
果然,凝神听去,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恰好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且从声音上判断,这人肯定是会功夫的!借着在路口拐弯的当,未央好似不经意地转头望去,正看到那人猛地顿住身形,装作向旁人问路的样子,眼光却还忍不住瞟过来。很显然,这人在跟踪他们!
难道是太子府的人来找自己麻烦?洛未央一边走一边寻思着,可是太子派来的人没理由这么偷偷摸摸啊,大张旗鼓地冲上来不就好了,自己躲还躲不及呢,难道太子还会怕他?但除了太子殿下,洛未央实在想不出自己还得罪了什么人。又或者这人是冲着无夜来的?可无夜身为皇子,京城里谁敢找他麻烦?看来这人胆子不小,难道无夜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也不太可能吧,除非是——风流债?!
这么一想,洛未央忍不住开始旁敲侧击地盘问起来。
这个话题让赫连无夜十分尴尬,他很不希望自己给未央留下好女色的印象,可是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又实在难以解释,有心干脆挑明心迹,但目前的环境实在不合适,虽说不一定要花前月下,但怎么也得让他找找感觉啊!
被逼问的急了,赫连无夜终于停下脚步,盯着洛未央狠狠说道:"告诉你,本王现在转了性,开始喜欢男人了!这下你满意了吧?不会再怀疑我强抢民女了吧?"说完甩着袖子走了,任未央再说什么,也不搭理他。
战英桐为弟子出师准备了三把宝剑,给未央的那柄名为湛云,给无夜的名为淬风,亦恒的则叫作青爵。这三把剑虽不是什么削金断玉的上古神器,但也均出自名家之手,算得上百里挑一。三人拿了爱不释手,少不了又下场较量一番。
一直待到吃过晚饭,三人才告辞出来。无夜有心随未央一道,却被亦恒缠着去看他正在修缮整理中的新府邸,推脱不开,只好不情不愿地去了。
洛未央独自回府。
秋日的黄昏有风吹过,树上的枯叶扑簌簌落了一地,还犹自在风里打着旋,似是不肯离去,路两旁的店家早早上了铺板,整条街看过去人行稀落,说不出的萧索,只有天边一抹残阳如血,凄美中透出些许浓烈。
走在窄巷里,洛未央又想起早晨向赫连无夜逼问有关"风流债"的事情,脸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尤其是他说"喜欢男人"时的那副表情,真让他忍俊不禁,而且不知为什么,自己听了这话竟有些莫名的欢喜,这感觉说不上来,但总之比听到他府里又多了一名姬妾要好得多!想到这儿,未央心中暗骂自己何时也变得婆妈起来,无夜喜欢女人还是男人,与自己何干?难不成他若喜欢了男人,还会……忽然间思绪急转,自己养伤时两人开玩笑的对话又在耳边响起——
"你若毁了容,可让我娶谁去?"
"趁未央容貌尚在,便请烨王殿下不日即来下聘吧。"
"此话当真?"
"罢了,可惜我并非女子……"
"若我喜欢的就是男子呢?"
这些话当时不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竟似句句若有所指,还有阿六所说的,无夜以唇度药给自己……似乎再次感觉到那种柔软覆上来,洛未央只觉得脸上腾起一片烧热,紧接着,往事一幕幕闪现在脑海中。
刚在上书房伴读,因为淘气自己第一次被先生打板子,无夜捧着他的手呜呜地哭;
八岁那年冬天,无夜和他去御膳房偷酒喝,结果两人都醉了,在一张榻上互相抱着睡了一晚;
因为捉虫子吓唬未凡,他被母亲罚两天不许吃饭,无夜用食盒装了七八种点心偷偷来府里看他;
看到他身上有伤,他说"等我出宫建府,你就搬来和我一起住,我决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说"别人都不喜欢你也没关系,我喜欢你,我会一直都喜欢你";
……
原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自己竟都记得如此清楚,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说话时的表情,他都记得!
就好像薄雾散去,原本笼在雾中的风景一点一点显现出来,温暖的感觉在心里慢慢晕开,进而流淌到四肢百骸,一些冰封已久的东西在这股暖意的冲击下渐渐复苏,这感觉是如此的美好,以至于独自走在昏暗小巷里的洛未央第一次有了因美好而想哭的冲动。

第14章 杀手
因为过于沉浸在内心的世界里,洛未央并未察觉,危险也在伺机而动。
天色越发昏暗了,幽深的小巷仿佛没有尽头,突然之间,身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让洛未央顿生警觉,右手已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可惜还是晚了,四名黑衣蒙面人将他团团围住!
一声龙吟,长剑出鞘,洛未央也不答话,剑锋疾走,一招"大漠孤烟"夹带着劲风已撩至右侧那人面前。他知道对方人多,自己必须抢得先机,否则就只有招架之功。而那四人显然是经过训练的,配合默契,联手向他攻来,竟招招不离他要害,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
自己何时竟惹下了这般难缠的对手?洛未央手上不敢松懈,心里却百思不得其解。
心念闪动间,双方手上已拆了七八招,黑衣人以四敌一,一时竟然占不到丝毫便宜。又打了片刻,其中的两个黑衣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忽然双双跃起,手中的宝剑分别攻到,上下一旋,竟将洛未央的湛云剑卷在当中动弹不得!洛未央只觉眼前寒芒一闪,第三人的剑已直逼他咽喉!电光火石之间,他手腕翻动,湛云剑突然反弹出去,竟在两柄剑之间刺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对面之人递出一招,身子借力腾起,避过了第三人那一剑。绕是如此,他也冒出了一身的冷汗,毕竟学武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与人性命相拼。
不管怎么说,自己总得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想要他的命吧?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
洛未央一边与四人缠斗,一边扬声说道:"几位大哥不知与小弟有什么冤仇,如此纠缠不休?或是受命而来?小弟自问并无害人之举,几位不要搞错了吧?"
听了他的话,那四人相互看看,手下也有半分迟疑,其中一人闷声道:"博远侯府洛未央可是你么?"
"正是在下。"
"那便没错了!"
这一来,四人出手更不含糊,但打到这会儿,此时的洛未央却比先前愈发放开,竟能不费力地应付四人。没奈何,四人只得频频使出两败俱伤的狠辣招数,不顾性命地一味强攻。洛未央却不敢硬拼,一时被迫得连连倒退,左肩也被划出一道血口,眼看要被逼进墙角。他初时本无意伤人,只求自保,但眼下看来若不出杀招,自己性命堪忧,想到此,手下再不容情,长剑盘旋疾进,速度立时快了一倍,竟似水银泻地,化作一团白色光影。
不消片刻,对方两人被他分别刺中了膝盖和小腿,反手再以一招"流霞似锦"划过另一人手腕,那人手中的长剑当即脱手而出。趁着余下的一人愣神的功夫,洛未央身形掠起,跃到了旁边的屋脊上,朗声道:"各位大哥,小弟恕不奉陪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去得远了。
留下四个黑衣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扶着膝盖站起,问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人:"大哥,我们怎么办?要不要追上去?"
"追个屁!就你这样,能追吗?再说,追上了又怎么样?"大哥没好气地答道。
另一人握着手腕,还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洛未央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原以为博远侯世子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纵然学过几天功夫也是充充样子罢了,没想竟如此厉害!倘若假以时日,恐怕……"说到后来,语气中不由流露出一丝钦佩。
"好啦,先回去交差吧,希望官公公不会怪罪下来。怎么样,你两个能走吗?"
四人两前两后,消失在黑暗中。
紫鸾宫东暖阁里,明灭的烛火微微跳动,隔着粉红色的灯纱散发出幽幽的光芒,不大的屋子只有两个人,当朝太后和她的心腹大太监官奴。此时太后坐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靠椅上,手里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景泰蓝香熏暖炉,眼帘微垂,看着立在下方的官奴。
"怎么?四个大人竟奈何不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阿奴,你真是越来越让哀家失望了!"语声平平,却带着慑人的压迫感。
"奴才该死!这次失手确实是奴才大意了,没想到那洛小侯爷功夫十分了得,派去的四个人竟被他伤了三个。"
"那上次的事情呢?你又怎么解释?别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哀家就会忘记,哀家还有多少个十年能等着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奴才回来交差?!"
官奴连连叩头,不敢再辨。
"好了,以前的事哀家也不想再追究了,哀家老了,没有精力顾那么多,但朝儿的事哀家绝不能放任不管!只是这次一击不成,再下手恐怕更不容易,得想个更稳妥的法子才行,而且最好不要留下什么痕迹。好在朝儿现不在京,还有时间从长计议。"
第二天一早,赫连无夜再次来到侯府,他现在一天见不到洛未央,人就觉得不舒服。
蹑手蹑脚走到未央住的小院,示意阿六不要声张,然后走过去,轻轻推开房门……未央果然在房里,而且居然——没穿上衣!从门口这里正好可以看见他裸着的背部,紧致的肌肉线条分明,从肩膀到腰部,划下柔美的弧线,随着胳膊的动作,肩下的蝴蝶骨若隐若现,光滑的皮肤在清晨的光线里泛着蜜色,看上去分外诱人。赫连无夜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动的声音,他刚想摸进去"突袭",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未央在……在上药、包扎!他受伤了?
脑子里想到了,行动也跟着做出,赫连无夜冲进屋里,站在未央面前,就看到未央左肩上有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好在并不深,也止了血,他刚才正是自己在上药。
"未央,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无夜抢过未央手上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上他的左肩,问道。
"呃……这是……"洛未央琢磨着想个什么措辞瞒过无夜,他昨晚回来怕惊动母亲,就没去找李青玉,今早才让阿六去拿了些金疮药过来,没想到被无夜撞了个正着。
"这是剑伤,你昨晚跟人交过手?是什么人?为什么动手?"赫连无夜一语道破,未央见瞒不过去了,只好一五一十地把昨晚在小巷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还包括早晨他曾发现有人跟踪的事情(无夜这才知道那天早晨未央逼问自己是否欠下"风流债"的原因),不过他却瞒下了太子曾在街上对自己无礼的事,因为从昨晚动手的过程来看,对方也不像是赫连若朝派来的,太子再怎么想要对付他,也不至于让人连下杀手,想要置他于死地。
"那究竟是什么人做的呢?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一直纠缠了两人很久,从未央的描述中看出,对方的武功路数很杂,他们对敌经验不多,很难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为了找到线索,后来洛未央又故意在晚上去那条偏僻的小巷里溜达了一番,然而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再发生。
事情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入湖中,突然起了涟漪,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时间一长,他们也就慢慢将此事放在了脑后。

第15章 种梅
这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早,也冷得多,进入腊月,每天都冻得人缩手缩脚,几场雪下过,更是寒意迫人,滴水成冰。
腊月十二是四皇子赫连亦恒的十六岁生辰,当晚皇宫内设筵庆贺。
御翔殿内灯火通明,四周夹墙内的炉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似是两个季节。
皇上赫连启端坐在大殿正中的位子上,他虽已年届不惑,但保养得很好,面容英挺,俊眉朗目,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透出几许威严,浑身上下有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雍容气度。
相比之下,坐在赫连启旁边的燕贵妃燕蕊就显得有些普通了,她身穿一件淡红色的云锦团花宫装,一头青丝绾成如意髻,上面压着两枚攒金红宝梅花簪,斜插一支小巧的金凤累丝单钗,耳上戴的是珍珠坠子,虽比日常装扮要华贵许多,但容貌却称不上十分美丽,充其量也就是清秀端庄罢了,倒是笑起来眉眼弯弯,让已不再年轻的她看起来仍有着少女般的娇憨姿态。
说起来,三皇子赫连无夜的相貌要像赫连启多一些,而四皇子亦恒则更像母亲燕贵妃,只是少了几分女子的柔媚,多了些男子气。
大殿两侧各有一排乌木小几,上面摆着美酒佳肴,坐在小几后面的众人随着皇上和娘娘的动作频频举杯,庆贺四皇子加冠封王。
坐在下手左侧第二个位子上的赫连亦恒——刚刚获封的衡王殿下此时正眯起双眼,举杯对着身旁的赫连无夜道:"三皇兄,今晚我们不醉不归!干!"
赫连无夜却不肯响应,笑道:"还不醉不归?我看现下你已经醉了,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还是让他们换些茶来吧。"
"不行!"亦恒伸手抓起无夜面前的酒杯硬塞进他手中,"谁说我——哦,谁说本王醉了?就是醉了也得喝,如今我行了加冠之礼,已是大人了,皇兄别总当我是小孩子,欺负我!"说着,自己先干了。
赫连无夜大笑:"我几时欺负你来着?衡王殿下,有母妃护着你,为兄岂敢啊!"
坐在上面的燕贵妃看着下面的两个儿子,再看看一旁的赫连启,脸上带着柔柔笑意,道:"陛下,恒儿这不服输的秉性,可真是像您啊。"
"呵呵,"赫连启也笑道,"那夜儿这宽厚大度的性子,倒是更像爱妃你多一些。"
"陛下谬赞了,妾身可不敢当。"燕贵妃笑着,眼中溢满柔情,她看着仍不停叫着要喝酒的赫连亦恒,柔声劝道:"恒儿,酒多伤身,还是适量的好,莫要再喝了。"说着命宫女撤去赫连亦恒的杯子,为他换上茶盏。
因为毕竟不是什么家国大事,所以这场夜宴的排场并不大,前来赴宴的也大都是皇亲国戚,见宴会的主角衡王殿下都收了杯,众人便知趣地告退,逐一散了。
"恒儿,今晚还是先住在宫里吧,外面刚下过雪,路不好走,过几日再出去你府上住也不迟。"燕贵妃看着走路有些不稳的儿子,又担心地说道:"要不要母妃多派两个人送你回去?"
赫连无夜揽住亦恒,道:"不用,我送四弟回去就好了,母妃不必担心。"
"也好。"
皇上和燕贵妃先走了,无夜让亦恒半靠在自己身上,拖着他向他所住的隆安宫走去,两名小太监在前面挑着灯笼,白色的雪地上投下一团昏黄的光影。
安顿好亦恒,赫连无夜带着自己的侍从出了宫,打道回府,快到家时,他心念一转,拨转马头进了另一条胡同。亦恒的衡王府就在这条街上,与他的烨王府不过两条街之隔,他打算过来告诉这里的管家一声,王爷今晚歇在宫里不回来了,免得府里一群下人还眼巴巴地等。
刚走到衡王府门口下马,就看到一个人从台阶上站起,手里还不知拿着什么东西,迎上来说了句"可算回来了!"却是洛未央。
"未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无夜吃惊地瞪着他。
"无夜?"洛未央也是一脸疑惑,"你来干嘛?亦恒呢?我来给他贺寿啊,这不,贺礼都带来了!"说着,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送。
赫连无夜仔细看时,却是一株不大的梅树,根上还包着土,洛未央解释道:"亦恒喜欢梅花,这是我从花市上无意中淘到的,是不可多得的腊梅品种,叫作'小朱砂',据说花开双瓣,外层粉艳,中间一点朱红,煞是好看。我想着种在亦恒新居的窗前,明年的这会儿我们再为他庆生,便可以月下赏梅,把酒言欢,岂不妙哉。"
"嗯,主意不错!看不出你倒有如此雅兴。不过亦恒喝多了几杯,母妃留他宿在宫里了,不如——"无夜眼珠一转,"不如我们进去替他把树种上吧,等他回来,看到一株新梅立在窗前,定会惊喜不已。"
不由分说,无夜拉起未央就往府里走,看门的见是烨王殿下和洛小侯爷,哪还敢问什么。
一把拉住未央的手,发觉入手冰凉,才想起他一直坐在门外等,赫连无夜不禁埋怨道:"你刚才怎么不去屋子里坐着,看冻得手冰凉!"说着两手握住,用力搓了几下。
"练武之人哪有那么娇气,身上不冷就行了,我原以为用不了多久他就回来了呢。"未央的手被无夜的手掌包围着,宽厚、有力、温暖的感觉同时从指端传来,心中那股异样的美好再次悄悄涌上,让他竟舍不得把手从他手中抽出,脸上也一阵阵发烫,好在是夜里,否则被他发现自己脸红了就糟了。
月色清幽,照得雪地里一片莹白,衬着红墙碧瓦,卷棚飞檐,景色十分优美。衡王府的下人们却没有心情赏景,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带着一肚子的不解看着小院里忙碌的二人,这烨王殿下和洛小侯爷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大晚上的竟跑到别人家院子里来种梅树!
寒冬腊月,地上冻得异常坚硬,饶是赫连无夜和洛未央两人,也费了些功夫才把那树种好。洛未央扔了锄头,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薄汗,道:"好了,先这样吧,闹了半宿也该走了,别扰得大家都不得睡。"
无夜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他拍拍手站直了身子,略一迟疑,还是跟着未央向外走去。
站在门口,无夜建议道:"这里离我那儿近,不如你随我回府住一晚吧,这会儿你回去了,恐怕房里冷得很。"
未央何尝不知道家里那些下人对自己的懈怠,反正他也习惯了,从不去在意。再说自从心中有了那种异样的感觉后,他单独面对无夜时总会觉得紧张,尤其不敢正视他的眼睛,现在听说要他和他回府住,心想还是算了。
胡乱找了一个理由拒绝了,洛未央摆摆手,转身走了。
无夜骑在马上,看着那消失在月夜中的颀长身影,脸上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在逃避什么吗?眼中的慌乱和微窘又是为了什么?之前拉着他的手为他取暖,他脸上那一抹可疑的红晕,不会是自己看错了吧?这个迟钝的家伙终于要开窍了吗?笑容在无夜的脸上慢慢扩大,那一刻他似乎闻到沁凉的空气里传来淡淡的梅香。

第16章 前奏
第二天又下了一场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连绵不断地飘落下来,不到半刻功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屋顶房檐一片白色,一眼望去好似琼楼玉宇。
烨王府里一片忙碌景象,管家高伯一边安排人扫雪,一边又找人将起好的采购清单送去后厨,快过年了,要准备的东西和要做的事情都很多,几乎忙得他晕头转向,而且因为身体过胖,他稍一忙碌就会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正想抓个人来帮忙,转身就看见自己的儿子高德从后院出来,身旁还跟着两个小厮,分别扛着大包袱。高伯立刻喊道:"阿德,你这是要去哪儿?抽空帮我……"
高伯话还没说完就被儿子打断,"爹,我现在忙着呢,没空,爷还在外面等着我呢。"说完又催那两个小厮,"你们俩快点儿,小心东西,别掉了!"
高伯摇摇头,挪动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又去忙活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高伯送宫里来的王公公出门,回头又看见儿子指挥着刚才那两个小厮扛着包袱从后院出来,不禁有些奇怪起来,"阿德,你这是要搬家啊还是做什么?王爷呢?一早晨就没看见他人影。"
"王爷在船上,东西也是王爷吩咐我搬过去的,哎呀爹,你忙你的吧,别跟着掺和我们的事了!"高德带着人又走了,留下高伯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船上?这冰天雪地的,王爷去船上干什么?"
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赫连无夜花大价钱买了一条画舫泊在京城东面的汤泉湖上,有时带着府上的姬妾去船上纳凉,有时也和亦恒、未央去那里饮酒对弈,湖面上明月高悬,画舫上丝竹声声,歌舞翩跹,自然是一番好享受。
只是那是在夏天,这会儿却是数九隆冬!
高德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又想起了哪一出,愣说今天晚上要住在船上,还自顾自嘟囔着什么"打铁要趁热"。这么冷的天,趁什么热啊?好在他对主子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也看得多了,主子怎么吩咐,他照做就是了。只是那船本是夏天游湖用的,冬天就泊在岸边,着专人看守,这会儿王爷却突然说要去住,别的不说,这被子褥子怎么也得多准备些,还有炭火炉,最好也生上十几个,此外那些零七八碎要用的物件也不能少,总之倒真像是搬家。
指挥着高德忙活了大半天,总算布置得差不多了,赫连无夜回府吃中饭。
高伯攒了一大堆事情等着请他的示下,这会儿好容易见到人,那能轻易放他走,从年前的挂桃符、驱邪除秽、祭天祭祖,到除夕的皇室家宴、预备朝贺之礼,以及年初一到初五需要参加的各种纳福迎新的庆典活动……大小事情无一不来问他。
赫连无夜很想直接甩给高伯一句"您老人家看着办吧",但他是皇子,有些事确实不能马虎,只好耐着性子逐一定夺。到后来,诸如府里还需要采办些什么东西、后院哪位姬妾又提出了什么额外要求,高伯也来问他,无夜可就没了那份耐心。
"好了好了,这些你就自己做主吧,头年怎么着,今年还怎么着就是了,额外的一律不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本王有事要出去了,今晚不回府里了。"赫连无夜说着,刚走到门口,就听高伯在他身后小声嘀咕,"若是早日娶了王妃,这些琐事不就用不着王爷来操心了吗?偏不肯听人劝。"
无夜心中暗笑,王妃?他早就想娶了,怎奈那人不开窍啊!如今总算见到了一丝希望,所以他才费尽心思做准备,只希望上天怜悯,能让他今日得偿所愿!
从府里出来,赫连无夜去了他和未央最常光顾的酒楼闵香居,点了八热四凉十二道菜,还有一坛好酒,吩咐酒家傍晚时分着人送到船上去。
见主子点的几样菜几乎都是洛小侯爷爱吃的,一直跟在一旁的高德此时终于有些醒过味来,脸上就多了几分暧昧的笑。对于主子的那点儿心思,从小跟在身边的高德看得一清二楚,他早就希望王爷别再闷着,看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雪从午后时分就停了,天却并未放晴,纵马踏着一地积雪,无夜来到了侯府。
洛夫人带着未凡又去了别院,诺大的府邸里没剩几个人,虽然在安伯的带领下也扫棚除雪,贴了崭新的窗纸、窗花,门楣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也换了新的,一眼望去鲜艳夺目,但比起烨王府里人来人往的红火景象,这里还是略嫌冷清了些,尤其听说侯爷今年要留在边关和将士们一起过年,不回京了,府里的人越发懈怠。
无夜熟门熟路,也不需人带领,径自往未央住的小院走去,却在两道门廊之间遇见了李青玉。
"见过烨王殿下。"李青玉拱手一礼,让在路旁,口中又道:"殿下可是来找世子?"
"怎么?未央他不在吗?"无夜停下脚步问道。
"世子在房里,昨儿回来得晚,受了些风寒,有些发热,这会儿刚吃了药睡下。"
"啊?病了?很严重吗?"无夜大急,心里哀呼,千万不要啊,我的小祖宗,我忙了半日道场,就为了你这尊真佛,你若病在床上,可真真坑苦了我!
赫连无夜的反应李青玉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又想笑,好歹忍住了,"殿下不必担心,世子其实也什么大碍,吃了药发发汗就好。我正要再去取两丸驱寒散湿的药来,殿下先进去略坐坐吧。"
进了屋,果然看见未央躺在床上,呼吸匀称,似是睡了。无夜也不去惊动他,随手拿了本书在桌前坐下。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无夜就见李青玉站在门口冲他招手。等他出来后,将一个粉白的瓷瓶递过来,道:"这是不才配置的'参苏丹',祛除体内风寒和……发汗,效果最好,晚饭过后可让世子服下,明日便无碍了。"
赫连无夜收了药,刚要回房,又被李青玉叫住,不禁问道:"李先生,还有事吗?"
见问,李青玉脸上浮起一个奇怪的表情,迟疑片刻,终于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东西,"这个……殿下大约早晚用得上。有些事情旁观者清,青玉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殿下与世子……"他住口不说,把东西往无夜手中一放,也不待无夜反应过来,转身便出了院子。
世子,烨王殿下,老朽真的是一番好意啊,哈哈,李青玉心中暗想道,如果没人推波助澜一下,你们还要推拖到几时呢?明明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再说,我不过也是做了一个医者的份内事,发汗不一定要靠药物,还可以靠……别的事情嘛,至于后来那个东西,世子(或者是烨王殿下?不过看样子可能性不大),我可完全是为了你好,所谓有备无患,到时候你们就会感谢我了。李青玉一边想着,一边捂着嘴发出吃吃的声音,笑得一脸奸诈。

第17章 雾湖
洛未央睁开眼睛,就看到书桌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头上玉冠束发,绛红色的锦袍下宽肩乍背,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正是烨王赫连无夜,此刻他略低着头,正看着手里的一本书。不期然地想起小时候,每当母亲哄未凡去睡觉,她总是哭嚷着说"娘你陪着凡儿,凡儿害怕,凡儿要一醒过来就看到娘!"
原来人在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是会感到害怕,总希望在睁开眼的霎那,就能看到那个认为能给自己带来安全的人。
有太多个夜晚,他也曾在梦魇中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睁眼却只看到漆黑一团的屋子,而"有人陪伴"即使对于儿时的他来说也太过奢求,所以从不曾感受过。
如今那桌前的那个身影却让洛未央一瞬间对未凡的话有了强烈的感同身受,"一醒过来就能看到……"这感觉真的很——幸福!即使那人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存在着,就足够了。
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未央坐起身来,本来因为听说父亲不能回来过年而沮丧的心情此时也好了很多。
听到动静,赫连无夜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身来,"醒了吗?"又走到近前探了探未央的额头,"还好,应该没事了。"他好像松了一口似的说道。
未央别开头去,"都说了我没那么娇气!"
"你还说,昨晚又是谁逞强了,结果今天就卧病在床,还嘴硬!"无夜说着,拿过床边的外衣替他披上。
未央穿衣下床,嘴里还反驳着:"什么'卧病在床',哪有那么严重,我现在好得不得了!"
"是么?既如此,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无夜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你睡了半日,也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二人并肩出了院子。
在府门口,未央看到无夜的"吊睛"拴在外面,不禁问道:"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很远么?还要骑马?"
"不很远,但也不算太近,你别牵马了,咱俩骑一匹。"无夜示意未央先上马,然后自己也跃上马背,坐在未央身后,这时,他又好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蒙住了未央的眼睛,"我们来做个游戏,等下你猜我们到了何处。"
未央但笑不语,由得他玩。
临近新年,街道上人来人往,无法纵马疾驰,如此缓行了多半个时辰,耳畔渐渐没有了嘈杂的声音,空气也变得越发清冽。无夜扶着未央一起跳下马来,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口中说道:"如何?可猜到了么?"
骑在马上七转八转,眼下这地方又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洛未央当然猜不出到了何处,不过当无夜拉着他向前迈上一步,脚下微微的晃动感让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可是一时又不敢确定,猜测着说道:"难道是……汤泉湖……船上?"不会吧?这大冷的天!
"哈哈,你还真聪明!"赫连无夜大笑着肯定了他的猜测,却拦住他想要取下帕子的手,"你先别急,再等等。"
被无夜牵着手一路往前走,到了舱里,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与外面的寒冷恍如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再被牵引着坐在软软的椅榻上,等除去眼睛上蒙着的帕子,洛未央就看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布置奢华的大房间里。这个画舫他夏天时曾来过,但此时舱里的布置与那时完全不同,四面的舷窗上垂着洒花软帘,角落里铜制的仙鹤香炉袅袅生烟,身前是一张宽宽的条案,条案对面放置着与几案同宽的椅榻,上面铺着秋香色的提花锦垫,想必和自己现下坐着的一样,此外还有琉璃屏风、书架、绣墩、手炉等,房内一应俱全。
再往里是一扇对开的雕花木门,半开着,隐约看到里面的乌木大床,绯红色的纱幔用铜钩勾起,
未央忍不住抚掌笑道:"王爷这是把自家的卧房给搬过来了,难不成要在这里长住,做个渔夫?"
这时,高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爷,闽香居的人来了。"
赫连无夜应道:"把东西送进来,然后你们都撤了吧。"
三个食盒和一坛酒送进房内,高德眼睛都没抬就退了出去,心里却喜不自胜,进门的一瞬间他早已看到,窗前坐着的俊美少年不是洛小侯爷又是谁!
在案上摆下酒菜,无夜端起酒杯送到未央面前,笑道:"眼下虽没有梅花可赏,但湖光月色,这景致也还入得小侯爷的眼么?"说着推开了旁边的一扇窗户。
但见暮色沉沉,薄薄的云层堆积在空中,远处隐约有一抹红霞,几乎已快消失不见,月亮却还没有升上来;平整的水面上积雪不见,倒笼着一层轻雾,湖心的水榭长廊、小桥飞架都隐在这雾中,只留下模糊的影子;长长的堤岸上枯树寒鸦,全不似春夏时分弱柳扶风的妩媚光景,但苍茫怅然的意境引人遐思……整个景色活脱脱一幅上好的水墨画。
"人都道'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雾湖',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洛未央忍不住由衷叹道
"那是自然!而且也只有上游引入温泉之水、终年不冻的汤泉湖,才能在冬日雪后呈现出这般美景吧。"赫连无夜面带得色地说道。
"也难怪殿下要住在船上,做一回渔翁了。"
无夜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在未央对面坐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直直地看着他,低缓却无比清晰地说道:"景色再好,也需有人共赏,只要此生身边有未央陪伴,无夜做什么也愿意!"
毫无意外地看到一抹红云飞上对面那人的双颊,握杯的手也轻轻一颤,半晌,低低回了一句,"王爷可是还没喝就醉了!"
藏在心里的话一旦说出了口,无夜顿觉轻松无比,也不在意未央的闪躲,心下明白不可逼得太紧,于是只与他喝酒吃菜,随便聊开了话题。
酒过三巡,在无夜的建议下,二人支起了棋盘,捉对厮杀起来。未央棋艺不佳,没一会儿,就被杀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捺下一粒黑子,又轻松占领了一片地盘,赫连无夜语带双关地说道:"这样下去,小侯爷迟早会输在本王手里。"
洛未央也不抬眼,举手落子,连起一道白色的防线,轻声道:"本公子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黑子似乎故意深入敌腹,"小侯爷不是惹不起,是不敢惹,其实走出这一步之后才知道也没什么可怕的。"
半晌无语。
无夜偷偷抬眼,只见未央神色飘忽,眼睛盯着棋盘,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手拈着旗子停在半空。
白子终于溃不成军,回天乏力。
赫连无夜含笑道:"再来一盘?"
洛未央推开棋盘,长身立起,"不了,我这人棋品不好——输不起。"说着起身走到舱外。
此时外面皓月东升,溶溶月色照着满湖清幽,刚刚的浓雾已散开了些,昏暗中,略嫌单薄的身影立在甲板上,双手拢在身后,淡青色的衣袂在夜风吹拂下猎猎舞动,整个人好似谪仙一般,泛着清冷、孤洁的光芒。
无夜走上前去,伸手从身后抱住那人,喃喃的声音伴着灼热的呼吸贴着耳畔响起,"未央,你不会输……未央,我是真心的——喜、欢、你!"说着,板过那人的身子,让他面对自己,"难道你不相信我?"

第18章 缠绵
"我——信。"低低的声音几不可闻,月光下少年绝美的面容如冰雕玉琢,只是眼睫低垂,挡住了眼里的表情。
他的回答让无夜大喜,正想再说什么,身前的人薄唇微启,又吐出两个字,"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无夜手臂用力,搂紧了那人,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另一手轻轻抬起那人的脸,"未央,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很久了很久了!从我第一次说'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哦不,从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喝醉了酒抱着你……或许更早,早到我在上书房第一眼看见你!曾经我不知道这喜欢意味着什么,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看着你说话,看着你笑,直到后来我……我有了女人,我才知道,原来我真正想要的人是你!我也曾惶恐、无措,身边的女人多了一个又一个,其实是我在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对你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而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同一个: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赫连无夜因语声急促而微喘着,他望着眼前无比熟悉、希望能永远这样看着的俊美容颜,指腹在脸颊上轻轻擦过,感受着那光滑细腻如丝缎般的触感,然后微微用力扳过,"未央,看着我,不要再躲避了!除非——你并不喜欢我?"话一出口,满意地看到对方眼中立刻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声音。
不过无夜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不需要对方再说什么,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让他禁锢已久的欲望有了抬头的趋势,眼看那温柔水润的唇就在咫尺,他脑子一热,直接便印了上去!
哪知就在两人的唇似碰非碰的当儿,未央却伸手用力格开无夜,挣出他的怀抱,脚下轻移,人已滑开了几步远,站在船舷边一脸慌乱地看着无夜。
无夜没料到未央会在这会儿手上用了二成力,他一个不防人被轻易推开,心里不由得微微着恼,只觉得我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又没有外人在,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莫非一切真的是我一厢情愿?
他却不知,自己乃是久经风月,对未央的心意虽然存了很久才说出来,但说出来之后自然而然就想有下一步举动。洛未央却不同,他于感情一事才初有体会,心里对无夜的感觉也是近期才有所自知。但知道归知道,亲昵之举却想都未想过,刚才那样面对面地被人搂在怀里已是破天荒第一次(太子调戏那次被他自动忽略了),更别说亲吻了,因此下意识地便想要逃开。
"未央,我待你一片真心,难道你当真对我毫无感觉吗?"赫连无夜皱眉问道。
"不是……"听出无夜声音里有一丝受伤的意味,洛未央终于不再沉默,急急否认,他轻咬了一下唇角,慌乱的眼神四下里躲闪着,"我……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说完这句话,清澈透白的面容已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终于听到了他亲口承认,无夜大大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柔和了许多,伸出手道:"好了……"
无夜本想说"好了,我们先回房",未央却以为他又要来抱自己,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向后踏出一大步,他本已站在了船舷上,这下一脚踏空,竟"扑通"一声跌进湖里。
赫连无夜想都没想,也一头扎进了水里。
一件本来很美好的事情,没想到竟落得如此狼狈。
拉着湿漉漉的那人走进船舱,无夜心里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一手抓过酒壶自己先猛灌了几口,又塞给未央,道,"快喝点儿酒御御寒!"汤泉湖的湖水虽然不冻,但在这等天气里跌下去泡一会儿滋味也不好受,自己内力深厚还好些,未央就……糟了,未央早晨还病了一场,这会儿恐怕……果然,旁边传来的喷嚏声印证了他的想法。
抓过桌上的布揉擦着未央湿漉漉的头发,无夜不容置疑地吼道:"快把湿衣服脱了,先去床上躺着,我去找件干衣服给你换上。"
这种情况下也容不得洛未央再多想,冰冷的衣物贴在身上,冻得他牙关微颤,趁着无夜去屏风后面的柜子里乱翻的当,他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好在舱里很暖和,无夜翻出一件单衣自己也换上,却见换下的湿衣服里滚出一个小瓶,正是下午李青玉给他的药,说是驱寒发汗,让他晚饭后给未央服下,暗想正好派上用场。
夜已深了,舱房里只余了床头一盏灯,洛未央面朝里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的一边,距离外侧的赫连无夜足足有两个人的距离。无夜知道他并未睡着,轻轻凑过去唤了一声,"未央?"
"嗯?"
"我……想抱着你,只是抱着,行么?"
良久,又是一声"嗯"。
无夜伸出手去,从后面揽住未央,只觉他身子一僵,但没有动,微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到他手上,他不敢动,只是搂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怀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接着竟转过了身子,昏暗的灯光下,无夜只见未央双颊飞红,眼眸合拢,似是睡着了,优美的唇微张着,呼吸里带着一丝酒气。
是因为喝多了酒吗?脸竟红成这样,无夜伸手抚过未央的面颊,有些热,手指再滑下,落到对方诱人的唇上,那柔软的触感顿时让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美色当前,又是喜欢到骨子里的人,怎么忍得住?
将手里的人又往怀里拉近几分,无夜不由自主地贴上去,心想就偷偷地亲一下,只要不弄醒他就好了。
只不过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一触上那柔软而微凉的唇瓣,无夜只觉心中轰的一下被点燃了,一直高涨的情欲立时占了上风,之前所做的苦苦努力全部付诸流水,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他要他!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噙住那人的唇,辗转吮吸……
在这种情况下未央不可能还睡着,但眼睛仍闭着,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推开无夜,相反,一双手竟主动拢了上来,唇半张着,身子也贴得更近,任凭赫连无夜吻得更深,灵活的舌探入口中,予取予夺。
也顾不得怀里的人怎会和刚才躲闪的情形判若两人,无夜已经被未央的反应弄得激动万分,他一手撑在他脑后,几近疯狂地啃咬吮吸着那柔软的唇,一手用力扯开了对方身上的单衣。
洛未央白皙的胸膛上还留着之前被施以家法时留下的淡淡痕迹,却丝毫无损于他的美丽,而且此时原本莹白如玉的肌肤下竟也泛起淡淡的粉红,显得越发诱人。无夜放开他的唇,沿着优美的脖颈上那道浅浅的印记一路吻了下去,待吻到胸前,身下的人忽然一颤,口中已呻吟出声。
"唔……"
在这样的声音的引诱下,无夜再也等不得了,翻身压住那人,分开他修长的双腿,火热的欲望已抵在那人的隐秘之处!忽然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跳下床去拿了一样东西回来,却是一个小盒。取了些盒中的药膏细细涂了,无夜喘息着握住自己,猛地腰身一挺,长驱直入!
"啊……"
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洛未央猛地挣开眼睛,眼神带着几分迷离涣散,他在无夜猛烈的撞击下皱紧了眉头,双手死命抓着身下的被单,紧紧咬住唇角,细碎的声音冲出口,"不……不要……好痛!唔……"
"放松……未央……让我来……爱你……"无夜被一波接一波的快感包围着,几乎无法自持,同时用手握住未央,随着进攻的节奏抚弄挑逗着。
从未经人事的洛未央哪能经受住如此强烈的刺激,声音立刻放大了许多,"唔……不……无夜,放……"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全身绷紧,急促声的喘息声再也不受控制地从唇畔溢出,"啊……该死!放开……啊……"
感觉到未央在自己手中喷薄跳跃的同时,无夜也挺身冲刺,伴着一声低吼,完全释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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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读者大大,这是某楚第一次写H,没什么新鲜词,也就是嗯嗯啊啊那些,大家凑合看吧~~~~~喜欢此文的大大们给个评、收个藏、点个击。。。某楚感激不尽^_^

第19章 喜欢
赫连无夜有些头疼,因为眼下的情形已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设计。
在带洛未央来此之前,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吐露心声,让两人——尤其是让未央面对并接受彼此的情意,当然,他也会有小小的私心乞求,比如抱一抱、亲一下之类的。
但是未央落水之后,一切就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握,先是他们都喝了太多的酒;其次是他们都换了单衣,躺在了同一床被子下面,不过直到这时他脑子里还是保留着最初的设想,以为不过是两人互相拥抱着,和衣而卧罢了;当然,最终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抑制力,在心爱的人面前,他完全经受不住哪怕一丁点的撩拨。撩拨!对,这才是最最关键的一点,为什么后来未央在床上竟然没有反抗、没有拒绝他呢?所以才导致了最终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结果!怎么会这样呢?之前在甲板上,他要亲他一下他都那么大反应,怎么之后在床上竟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想到未央主动攀过来的手臂,贴过来的身子和唇角泄出的呻吟,清醒过来的赫连无夜有着深深的困惑,这和那人一贯的自持与冷静相差太多了,难道仅仅是酒精的作用吗?那绯红的脸颊、沾染了情欲的胸膛和迷离的眼神,就好像吃了……
猛地,一个奇怪的表情跳入脑海中,李青玉!赫连无夜觉得自己终于找到问题的关键了,未央吃的酒菜没有问题,而且自己也吃了,唯一的区别就是未央最后服下了李青玉配制的丸药。联想到李青玉在给他药时奇怪的表情,还有那盒有着"特殊用途"的药膏,无夜终于可以肯定,李青玉肯定在配制的药里面混入了别的东西!
想到此,赫连无夜颇有些哭笑不得,这位侯府的医师还真是爱管闲事呢!不过好在他也没什么恶意,而且看样子对自己和未央的事是"全力支持"的。也好,等回去之后干脆大大方方地找他说个明白,嗯,趁机还得再要点儿别的药……未央是第一次,自己以前也没有……呃,这样的经验,昨夜弄得太猛,还是伤了他。
看了一眼旁边沉睡未醒的人,无夜心下有些歉然。
自打从船上回来,一直到整个新年期间,洛未央对赫连无夜避而不见,弄得亦恒以为他们俩人吵架了。去问未央,未央脸色冰得能冻死人,一言不发;去问无夜怎么得罪了人家,无夜一脸尴尬地挠头,问急了就说"小孩子不懂,别问了!"然后却反过来问他"未央最近心情如何?"
洛未央的心情乱成了一团糟。
那天晚上在船上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清醒的记忆只保留到他换了衣服,躺在床上,无夜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他也并未拒绝。再后来就有些模糊了,只觉得自己渐渐浑身发热,却又和生病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是一种无端的躁热,伴着无力、晕眩的感觉。再后来……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他恨不得能从脑子里删除掉!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主动逢迎、和男人抱在一起喘息呻吟的人会是自己?可是记忆也许可以回避,甚至删除,身体上留下的痕迹却没有办法除去,尖锐的痛和随后销魂蚀骨的快感交替冲击着他,让他根本无法忘记,甚至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颤抖。
第二天早晨,他完全无法面对这一切,只穿着单衣、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一口气奔回了家,幸好他还是从侧墙直接跃进自己的小院,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赫连无夜随后也跟着他回来,在一旁不停地赔礼、好话说了一摞,竟还不无担心地说要替他上药……他终于恼羞成怒,忍无可忍地将他赶了出去。
然后就是他找他,他躲他,直到今天。
今天是上元节,院墙外面爆竹声不绝于耳,偶尔还能听见人们恭贺新禧、相互问候的声音,到处都充满了欢闹、喜庆的气氛,府里却依旧一片沉闷。母亲和未凡只在除夕那天回来小住,过了初五便又去别院了。二个多月没见,未凡倒似长大了,而且身体看上去也强健了许多。
吃过晚饭,府里的人相约出去看花灯,未央没心思,打发阿六自己去了。
屋里没点灯,他坐在窗前仰头看着半空里一轮明月,不期然地又想起了那晚在船甲板上看到的月色,那时的月亮似乎没有这么圆、这么亮,而且被轻雾笼着,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却显得更加柔和妩媚,那淡淡洒下的月光,也不像今天这么强烈,晃得人头晕……
其实,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同的只是人的心境吧,就好像那人说的,"景色再好,也需有人共赏"!那晚他的身后有他,如今却只有对影成双。
从他最后一次来找他到现在已有快十天了,新年伊始,无论宫里还是烨王府里,都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应酬,所以他暂时也没空来搭理他了。想到此,洛未央心中忍不住有些落寞,从相识到现在,他们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现在在做什么?也去看花灯了吗?和什么人在一起?亦恒?还是他府里的姬妾?这个念头让洛未央在落寞的感觉之外又多了一股酸酸的滋味,他想赌气让自己别再想那个人,可是却——做不到。
思念是原谅的开端,当你开始思念一个人,就完全没有办法去恨他了,更何况,自己根本没有恨他的理由。恨他对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吗?可是自己当时完全没有拒绝,不是吗?尽管没有经验,但洛未央心里也明白,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而且无夜那么做,也是因为——他喜欢他。想到这儿,他只觉脸上一热,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好像下意识地要遮挡什么。
心里的思念一旦萌发,便如藤蔓般蔓延、滋长,攀爬到内心的每一个角落,和着这思念,洛未央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和无夜之间的情感,他知道当他在船上听到无夜的一番表白时,心里泛起的最大感受是喜悦,无以言表的喜悦!原来在他的内心里,是如此希望被他喜欢着,原来在希望他喜欢自己的同时,自己也喜欢着他!喜欢一个人、想要和他在一起,这种情感无关身份、性别,只是固执地存在了。
"我待你一片真心,难道你当真对我毫无感觉吗?"耳畔好像又听到那个人略带伤感的质问,洛未央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赫连无夜,我,也是喜欢你的!"黑暗中他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狭长的双眸澄澈无波,一如那晚的湖水般清幽。
既然喜欢,那么那样的事情,尽管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些难以启齿,但只要对方是他,便也可以接受了吧。
窗沿下有人发出一声轻叹,洛未央一惊,伸手在桌上一按,人已轻飘飘地掠了出去,反手一掌拍出,却在半途中收了力道。只见一个人从窗沿下站起来,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将他带进怀里,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包围上来。
"未央,我定不负你!"无夜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静静依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洛未央不想再挣扎,好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无夜,我们这样,算不算离经叛道?"
匝在他腰上的手臂又紧了紧,沙哑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在乎,哪怕就此沉沦,万劫不复,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美好的感觉再次填满胸口,满得好像要溢出来,洛未央闭上眼睛,任凭眼角湿热的感觉滑下,什么也不再说。

第20章 观灯
赫连若朝是年初三从江城回京的,回来后先去宫里向皇上汇报了此行打探出的一些消息,然后又去太后宫里问安,接下来回府应付各路官员前来拜贺新年……一直忙乱到正月十五,才算稍微消停了一些。
用罢晚饭,赫连若朝决定去外面逛逛,看看灯,散散心。因着过年,他换了一件大红色富贵团花锦袍,头上依旧是束发紫金冠,腰里系着金线结的长穗丝绦,下面缀了一方羊脂玉佩,看上去果然丰神俊朗,气度不俗。身前帮他整理衣服的小厮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嘴里大拍马屁:"像太子殿下这般潇洒出众的人物,果然再找不出第二个!"
赫连若朝"哼"了一声,心下倒也欢喜,随手丢了一个赤金馃子过去,"行了,自己去随意逛逛吧,不用跟着了。"
"奴才谢赏!"
一路往外走,脑子里却因为刚才小厮的话想起了另一个人,秀眉星眸,一点朱唇,比女子还要美上十分的面容却有着一般男子所不及的冷毅和坚韧,然后就是那淡淡的,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落寞气息,混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蛊惑人心,这样的人物,怕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想着今晚外面人多,赫连若朝也没有带太多随从,只让小福子和另两名侍卫远远跟了,一行人走到街上,渐渐融入到赏灯的人流中。
上元节闹花灯的习俗由来已久,传到今日已成为举国欢庆的盛大节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这一天晚上都相约外出赏灯,此外还有猜灯谜、放焰火,端的是热闹非凡。
走在街上,但见道路两旁荧光摇曳,霓彩缤纷,各色花灯有的繁奢华贵,有的精巧别致,也有的样式虽简单,却朴拙可爱,灯上所绘制的图案就更加名目繁多,火凤重生、画眉报春、鸳鸯戏水、松鹤延年……每只灯上还垂着与图案搭配的彩色流苏,随风起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越往前走越是人多,大有停滞不前的意思,原来前面已到了猜灯谜的地界,众人里里外外围拢在那些写有谜题的彩灯旁边,或凝神苦想,或嬉笑打趣,还有猜对了得着彩头的人欢快的笑声。
赫连若朝无意凑这个热闹,正想返身折回,半空里传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相携踏花归故里,犹见娇儿蝶绕膝,猜一味草药……可是香附子?"倒像是烨王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老者笑呵呵接道:"公子答对了!这个小香囊虽粗鄙,不过里面的香料味道倒也甘爽怡人,公子留着赏人吧。"
拥挤的人从里,两个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左面一人绛红色织锦长袍,玉冠束发,正是烨王赫连无夜,右面那人一袭淡青衣袍,翩翩若素,不是博远侯世子洛未央又是谁!两人走了几步,又在另一处花灯前停了下来。
不由自主地,赫连若朝也凑了过去,站在几人后面远远看着他们。只见赫连无夜转头对洛未央说了句什么,洛未央先是瞪了他一眼,继而又抿唇一笑,无夜抬手将一个红色的小香囊系到洛未央腰上,估计正是刚才得的彩头,洛未央好似不觉,唇角笑意却更浓了,赫连无夜又凑到洛未央的耳边一语,闻言,洛未央的脸上飞红一片,再狠狠瞪了赫连无夜一眼,转身即走。赫连无夜赶紧跟了上去,从后面拉住洛未央的手……
见那两人渐渐消失在人流当中,赫连若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铁青,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来,抄在身后的双手也紧紧攥成拳头。一直等在后面的小福子此时正好上前想劝他回去,走到近前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话也忘了说。倒是赫连若朝狠狠一摆袍袖,恨声道:"回府!"
若是换了旁人,刚才的那一幕倒也未必能看出什么异样,可是赫连若朝不同,一来他对洛未央关注已久,十分上心,对方的任何一点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刚才分明看到他对烨王的态度与以往有了不同;二来他之前同府里的男宠们厮混得久了,对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暧昧要比旁人敏感得多,即使一个眼神,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动作,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还有就是最近的半年多,烨王的表现也让他似乎有所觉察!
从街上回来,赫连若朝一头扎进太子府后院的小书房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刚才所见到的情形仍在他心头缭绕不去,那个人抿唇一笑的万种风华,竟是为了旁人而展现,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心头犹如火烧,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人抢回来!
仰头干了一杯酒,赫连若朝心中忿忿想道,好啊三弟,想不到你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枉我之前还以为你当真喜好女色,又煞费心思地从月香苑买了头牌花魁送到你府里,谁料到你竟藏着这样的心思,瞒得我好苦!不过你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了,一切才刚刚开始,谁能最后抱得美人归还不一定呢,哼哼,早晚有一天,孤要让那个人乖乖留在身边,你若不信,就走着瞧吧!
携手观灯,两情相悦,那晚在花灯下,赫连无夜将香囊送给未央,笑言是自己的"聘礼",然后又向洛未央讨要回礼,未央初时红了脸不理他,后来则将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回赠给他。赫连无夜知道这把匕首是洛未央十岁生辰时,洛长钧送的礼物,他一直带在身上,见他肯以如此重视的东西相赠,赫连无夜越发喜不自禁。
随后几天,赫连无夜几乎日日都一早来侯府报道,两人可算得上形影不离,唯一让他不满的就是赫连亦恒经常会很没眼力地掺和进来,也难怪,谁让他们之前本来一直就是"三人行"的。
只可惜,就连这样"三人行"的日子很快也不能保证了,因为洛夫人回府了。
正月末,洛夫人带着未凡回到了侯府,不为别的,只因为皇上的亲叔父——陈亲王病了。
侯府内只有少数的几个老人知道,洛夫人是陈亲王的义女。
说起来,关于洛夫人的出身在府中一直是讳莫如深,知道得最多也不过是:洛夫人闺名祁茉,乃边关将领之女,与洛将军两家是故交,洛夫人自小长在边关,后来其父兄皆战死沙场,其母悲痛之下病故,家道飘零,于是洛将军将她带回京城。圣上感念她父兄为国捐躯,于是让陈亲王收为义女,又亲口赐婚,嫁给了封为博远侯的洛将军。
此番陈亲王病重,身为义女的洛夫人自然要在床前尽些孝道。
洛未央从小就知道,母亲非常不喜欢无夜和亦恒,每次发现他和这两人在一起,不是立时沉了脸,就是找些理由来罚他,个中原因他也不清楚,当然更不敢问,所以不得不常常瞒着她和两人见面。
现在母亲回府,未央只好劝无夜暂时不要那么频繁地跑来找他,除了怕母亲生气,他心里还有另外一层隐忧,就是他和无夜的关系有了那样的变化,更怕被母亲看出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洛未央尽可能地留在家中,每日看书习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苦了烨王殿下,在这样的情形下和未央甫一分开,便颇有些相思难耐。

第21章 隔墙
这日,难得外面风和日丽,太阳暖暖地照着,未央捧了书本坐在小院里看,却见未凡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哥,我这儿有样东西给你。"未凡走到他跟前站定,她穿了件嫩黄色的衫子,俏生生的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容,手从背后伸出来,在他面前一晃。
未央已看到她手上拿着的是一封书信,信皮右下角画着一个玉冠图案,便知是无夜写来的。他也不急着拿,只说道:"小凡,你又趁母亲不在自己跑出去玩,待会儿再摔了、碰了,看我有几条命来陪你,你就当可怜可怜哥哥我不行么?"
未凡不满地撅起嘴,道:"哥,你这次真冤枉我了,我刚刚和娘一起去了陈亲王府,在那儿刚巧遇上了无夜哥哥,他偷偷让我把这个带给你的。哎,你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又都在一个城里住着,有什么事见面说不就行了,还写什么信,真是不嫌罗嗦。"
未央立刻红了脸,赶紧岔开话题,问道:"母亲也回来了吗?"
未凡摇摇头,"没有,娘还在陈王府陪着王妃说话呢,我嫌闷,找个了借口让阿喜先送我回来了。其实人家还不是惦着给你送信,可你还不领情,哼!不要的话就算了,我去还给无夜哥哥。"说着转身就走。
未央赶紧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笑道:"小凡,是哥错怪你了,哥给你赔礼。"说着便去拿那封信。哪知未凡左手一伸一屈,忽地挣脱了他的掌握,向后一跃已退开了三四丈远,右手扬起,手腕轻动,那封信竟带着一丝劲风平平向他飞来!
未央手疾眼快,一把抄过书信,心中的震动却非同小可,未凡自小体弱多病,从不曾听说母亲让她拜师习武,如今她露的这一手不仅招数奇妙,"飞信"那一下俨然是高明的暗器手法,只是火候尚浅罢了。
"小凡,你这是从哪儿学的功夫?母亲知道吗?"未央正容道。
未凡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又笑了,"呵呵,本来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结果倒叫你瞧破了,不过你知道了也没什么,只是别告诉娘。"
"小凡,你居然瞒着母亲习武?你师父是何许人?你可别……"未央疑惑地问。
未凡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袖,"哎呀,哥,你放心好了,我师父是娘的朋友,只不过娘一直不让我学武,师父偷偷教我的,所以才瞒着娘。其实我觉得娘大概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说破罢了,所以我就当她默许了。"说着又得意地一笑,"哥,以后我可再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了,出去玩断不会伤着,也就不会累你被娘责罚了,嘻嘻。"不等未央再问,她已转身跑出院子,嫩黄色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待未凡走了,未央这才取出信来看,一边看,脸上一边漾出笑容。
自从不能每日见面,他们互相写信已有些日子了,最早是无夜先写来,其实信里也没什么要事,无非是说这些天都做了什么,如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又想到他,等等,未央却看的津津有味,然后也依样葫芦,再写了回信过去。因无夜在信的落款和信皮上都画个玉冠,未央看了觉得好玩,便想也弄个什么图案来做自己的"徽记",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就干脆把一个"洛"字龙飞凤舞地签在信的末尾,最后一笔拖出去,甩上一道线条和几个墨点。
无夜看了打趣说,倒像是写了一半没写完,未央振振有词,说"未央"本来就是没有尽头的意思,这样岂不正好。
两个人信来信往,游戏做得倒也有趣,只是苦了高德和阿六两个,成了跑腿的信差。
陈亲王府。
三重仪门之后,便是坐北朝南五间开的正厅,皆雕梁画栋,壮丽轩昂。正厅东侧的耳房内,对窗摆着一张紫檀雕花方几,几上放着一尊描金琉璃鼎,另竖着一个美人觚,里面插着一把孔雀翎,几两旁各有一张紫檀雕花圈椅,上面铺着暗红色的锦垫。
洛夫人此时正坐在外侧的椅子上,一件月白色镶淡粉云纹窄身裙将她曼妙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对另外一张椅子上坐着的宫装贵妇温言劝慰。
宫装贵妇正是陈亲王妃,她拉着洛夫人的手叹道:"茉儿,王爷这几日身上越发不好,你几个哥哥又都分封在外,一时也没那么快回来,幸好还有你在,每日都来陪着我这老婆子,否则我这心里更是慌得不知该怎么处!茉儿,不如你今晚就留下来别走了,之前你住的屋子一直都没动,我已让丫头们收拾过了,你将就歇一晚,可好?"
洛夫人略一思忖,便答应了。
陈王妃显得很高兴,嘱洛夫人小坐片刻,自己要亲自去后厨布置,加两个洛夫人爱吃的菜。正这时,管家洪五急匆匆跑进来,禀道:"夫人,皇上和贵妃娘娘来了,已到正门外不远,您赶紧迎接圣驾!"
陈王妃一听,急忙站起身来,那边洛夫人也站起来,却说道:"母亲,茉儿还是回避了罢,先到后面房里小憩片刻,待王驾走了再出来陪母亲。"说着,也不等陈王妃答话,几步出了屋子,转过后院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陈王妃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皇上赫连启和燕贵妃来,也是探望一下陈亲王的病,除了陈亲王是皇上的亲叔叔,还有一层关系是:燕贵妃也是陈亲王的义女。
说了几句话,又进去内室看望了病榻上的皇叔,赫连启便要回宫,燕蕊却道:"皇上再陪义父坐一会儿吧,妾身倒想去后院少时住的地方走走,多时未来,心下一直念着。"
陈王妃忙道:"我陪娘娘去吧。"
"不用了,"燕贵妃柔声道:"母亲在这里陪着皇上和义父就好,蕊儿随便走走就回。"
"那……娘娘别耽搁太久……"
燕贵妃点点头,出去了。
赫连启又坐了一阵子,仍不见燕蕊回来,陈王妃要派人去请,赫连启摆手道:"还是朕去看看吧,多半她又在哪里触景伤怀了。"
摒退跟随的小太监,赫连启独自行过一旁的抄手游廊,穿过垂花月亮门,再往后,当地放着一架大理石雕的影壁墙,转过去便入了后院。这边静悄悄的,丫鬟仆役都不在,赫连启果然看到燕贵妃一个人坐在爬满枯藤的葡萄架下,正望着那院子发呆。
赫连启走过去揽住她双肩,"蕊儿,你又在想那些事了。"
"皇上,看到这里熟悉的景物,让蕊儿如何能不想?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
"可是这么久了,她却仍不能放下,这些年来她一直过得不开心!皇上,有时候妾身经常会想,当初我们那么做,是不是错了?"
"蕊儿,很多事情是分不清对错的,虽然当时朕的确是骗了她,故意让她以为……但那也是为了她好,你知道朕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是不可能……"
"妾身知道,"燕贵妃看着赫连启,眼中满是温柔,略显羞涩的笑容里还带着一丝孩子气,让她并不十分出色的容貌有种别样的魅力,继而又说道:"不过妾身还知道,皇上那么做,也是为了洛将军吧?"
赫连启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来,"不错,蕊儿你果然了解朕的心思。长钧对她用情太深,朕必须助他一臂之力,朕不想看着我朝第一大将军、战场上被称为'洛无敌'的他却为情丝所困,陷入低迷!"
"可是……"
燕贵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赫连启打断,"好了蕊儿,不要再想了,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们的儿女都这么大了,也许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糟。走吧,陈王妃还在前面等着呢,我们也该回宫了。"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院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良久,一声轻微的脆响从葡萄架旁边的屋子里传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第22章 小聚
尽管御医们用尽手段,各种名贵药材也吃了不少,但终究是天命有数,勉强支撑了一个多月后,陈亲王还是没能迎来生命的第二个春天。
奉昌二十年三月初二,陈亲王薨。
从陈亲王病情加重到薨逝以及随后的丧葬典期间,洛夫人的心情尤其糟糕,脾气也越发暴躁,尤其是对未央,动辄非打即骂,虽没有再请出家法,但往往两个耳光便让未央嘴角挂血,就连安伯都悄悄向李青玉抱怨,怎么夫人的手劲会这么大?李青玉则只有苦笑。对府里的下人们也是毫不留情,稍有不满就是一顿板子,弄得人人噤若寒蝉,就连未凡都收敛了性子,小心翼翼看她的脸色行事。
因为亲王薨逝,宫里传下口谕,京城内上到皇子王公大臣,下到百姓,禁止饮酒娱乐一个月。
外面没什么可消遣的,想见的人又见不到,赫连无夜只能每日闷在府中,度日如年。
闲来无事,功夫倒是练得勤了,吃过早饭开始打坐,一个时辰后,再练拳脚、剑法,半天下来无夜抹着汗走出园子,大声喊人打水洗澡,心道这天气说热就热了。
洗了澡,换了衣服,无夜坐下来看了两页书,又扔在一旁,在房里来回溜达着,显然是无聊得紧。
"爷,我陪您出去逛逛吧?"高德凑上来讨好。
"不去不去,外面也死气沉沉的,有什么意思?"无夜皱眉。
"那……爷去后院散散心?秋儿姑娘念着爷好些日子了,说新学了曲子,要吹给爷听听呢!"高德又建议道,脸上却带着坏笑。
无夜停下脚步瞪着高德,"你这奴才讨打是不是?敢拿爷来消遣!"上次他和未央在府里花园正说话,无意中遇上了他的姬妾秋儿,秋儿立刻含情脉脉地靠向他怀里,娇嗔着怎么好久不来自己房里,旁边的未央听了,当时就冷着脸转身走开,还说什么"不打扰"他了,害得他后来解释了半天,结果还被高德这家伙看见了!
"奴才不敢!"高德低下头,脸上笑容不减,"其实奴才的意思是,爷今天大可放纵一下,日子特殊,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下来的。"
"日子特殊?"
"今儿三月初九,是爷的生辰啊!"
被高德一提醒,无夜才想起来,陈王的丧葬大典弄得他竟忘了自己的生日。既然如此,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虚度呢,不如叫上亦恒一起去大吃一顿,再去城外走走,要是能……无夜刚一皱眉,高德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立刻又说道:"博远侯府的洛夫人今日一大早出门了!"
哈哈,如此太好了,那就不去骚扰亦恒了,直接去找了未央出来,两人小聚一番!无夜拍拍高德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很好,等爷回来了有赏!"
洛夫人果然不在家,赫连无夜也学着未央以往的样子,从侧墙的大槐树旁跃进院内,两人轻而易举地溜了出来。
虽然禁了些娱乐活动,但只限于勾栏赌坊和戏院等,还有酒楼里禁了唱曲的,不许卖酒,但是饭总是要吃的。
赫连无夜拉着洛未央来到闽香居,上了二楼雅间。
"未央,怎么几日不见,你好像又瘦了?"等菜的空当,无夜伸手捏捏他的肩膀,"看看,只剩下骨头了,待会儿多吃点儿!"本来他还想问问他嘴角的瘀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伤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人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别惹他不开心了。
未央看上去倒心情尚好,对无夜说他瘦了颇不以为然,笑道:"我怎么不觉得,难道要胖成你府里高伯那样才行?"
想到高伯那圆滚滚的身子,再想想未央的脸,无夜噗嗤一声笑了,"哈哈,你啊……我只不过是对你府里的厨子不放心。再说你这么瘦……"他压低了声音,语带戏谑,"我抱着会觉得硌手呢。"
未央红着脸瞪了无夜一眼,好在是在雅间里,不会被人听见,他不动声色地回击道:"不妨,殿下有什么秋儿、春儿之类伺候着,那样的软玉温香,想必抱在怀里舒服得紧。"
府里的女人是赫连无夜的软肋,尽管他一再对未央解释,说自己早就不再碰她们,给了银子让她们出府,只不过有些不愿意走的,也不能强逐出去,所以只能先养在府里罢了。未央也不是不信他的话,就是时不时地拿出来刺他两句,反正只要说起这个,无夜就尴尬万分,谁让他以前留下了风流好色的名声呢。
果然,无夜哼唧了两声,立刻转了话题,"未央,你知道前些日子皇上派太子出去做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关于太子的事情洛未央一向不愿多问,尤其是那次被扰之后。他也不打算告诉无夜太子对自己曾有过不规矩的举动,好在后来不了了之,就当是一次意外事件好了。
小二端上菜来,未央低头吃东西,掩饰自己有些不自然的神色。
"听说是为了微雨楼!"无夜自然不知道未央在想什么,有些神秘地说道。
"微雨楼?"洛未央动颜,"微雨楼不是早就销声匿迹了吗?"
"是啊,但是听说最近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江城及其周边的几个州镇都发现了微雨楼的独门令牌!江湖上还传言谭微雨没有死,要复出江湖,重振微雨楼!"
"哦……"未央皱起了眉头,他早就听说过微雨楼行事乖张,正邪莫辨,若传言是真的,恐怕江湖上又不得太平了。正想着,见伙计偷偷摸摸抱了个酒坛子进来,未央忙道:"不是不能饮酒吗?怎么……"无夜却伸手拿过,"不妨事,偷偷喝上两杯谁会知道!再说今日是我的生辰,父皇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过于苛责的。"
果然是王爷啊,未央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两人喝酒聊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待到日渐西斜,未央正想着是不是该回去了,就听门外一声喊:"好啊,两个人在这里吃独食,真不够意思!"门开处,赫连亦恒闪身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娇俏的影子。
"哥,无夜哥哥,你们果然在这儿!"未凡兴奋地喊着,几步迈到桌前老实不客气地坐下,又唤伙计再添两副杯筷来。"无夜哥哥,今儿是你生辰,咱们好不容易又聚齐了,正好热闹热闹!"
小二添了杯箸,未凡也不管别的,拿过杯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未央连忙制止,"小凡,你还小,不能喝酒!"
"不嘛,"未凡扭着身子不依,"你们总拿人家当小孩子看,人家今年都十五了!无夜哥哥,我记得那年太子殿下送你的那个美人也是十五岁呢!"
"啊?这个……"赫连无夜大窘,心想怎么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了?而且怕什么偏提什么!
好在未央的注意力仍在未凡身上,"小凡,若让母亲知道你喝酒,麻烦又大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最不喜欢女孩子喝酒,而且她近心绪不佳,小心她发脾气!"
这么一说,未凡虽然还有点儿不情愿,到底有所顾忌,也不敢再争辩,只是手握着杯子还不舍得放下。未央伸手来拿,结果一不小心,杯中的酒洒了几许,弄湿了未凡的前襟。
洛未央忙让她回去换衣服,又说道:"反正时候也不早了,咱们散了吧。"
"什么,还早着呢,我听说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美得很,正想大家喝完酒去看看呢,你却急着走,不行!"赫连无夜颇为不满
"就是的嘛,哥,最近闷死了,人家好容易才出来的!"未凡也抗议。
"可……"
"好了未央,咱们这就走,去田边溜达一圈就回来,保证你和小凡在日落前回府,行了吧?这里本王最大,本王说了算!"赫连无夜把王爷架子都端出来了。
"就是就是,我听三哥的!小凡你也是吧。"亦恒跟着附和,一旁的未凡当然是拼命点头。
洛未央无奈,只好和几个人一起下了楼。
刚一出酒楼门口,走在最前面的未凡就止了步子,慢慢缩了回来。
一辆熟悉的马车正停在酒楼门口的街道旁,洛夫人的贴身婢女彩霞站在车下,看见他们出来,赶紧对车里说了句什么。车帘掀开,洛夫人扶着彩霞的手下了车,她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四人,双手拢在身前,期期然施了一礼:"妾身见过烨王殿下、衡王殿下。"

第23章 责罚
赫连无夜一愣,正不知如何自处,洛夫人已走到未凡身旁,柔声道:"凡儿,刚刚娘回府,就远远看到你和衡王殿下出了门,娘不放心,一路跟随到这里,本想等你们饭毕接了你一起回去,怎么你刚上去没一会儿就下来了?可吃了饭没有?"
未凡也被母亲的言行弄得有点儿发蒙,自己私自溜出府,娘不但不责怪她,反而好言相询?只听洛夫人又道:"好了,凡儿,不早了,随娘回去吧。"
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看未央一眼。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未央和无夜、亦恒分手,也回到侯府,进到自己房中,刚松了一口气,门外就传来彩霞的声音:"公子,夫人请您到前厅问话呢。"他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果然,来到前厅,洛夫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未凡站在旁边,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襟,不时偷偷抬眼看一眼上面。
"陈亲王丧葬大典期间外出酗酒作乐,不仅如此,凡儿尚未年满十五,你竟带她在外面饮酒,世子如此做法,恐怕于国礼、家规,都有所不合吧?!"
洛未央不语,前一则有违'国礼'的错也就罢了,若当真追究,确实是他们欠妥;后一则……未凡并没有喝酒啊?转念一想又释然,母亲必是闻到了未凡衣服上酒水的味道,所以才这么说。他也不想解释什么了,反正她若要寻他的错,总是有理由的。
"娘你错怪哥哥了,凡儿没有……"未凡却急着想要替他辩解。
"凡儿闭嘴,等下再和你算帐!不要以为我宠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我曾三令五申不许你饮酒,你也当耳旁风是不是?"洛夫人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未凡也吓得不敢再说什么。
"世子可知错?"清雅的声音再次响起。
"未央知错!"双手握起,洛未央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罢了,至多不就是一顿鞭子么,他受得起。
"洛夫人,未央没有错,都是本王的错!"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竟是赫连无夜。
赫连无夜和未央在酒楼门口分手后,本想直接回王府,可是路上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还是从半路又折回侯府,走到前厅门口就听到了未央的话。
"洛夫人,出去喝酒是本王的提议,与未央无干,本王有违国礼,自会去找皇上领罚,还请洛夫人不要为难世子!"赫连无夜说着看向未央,目光里有着不舍与心痛,他不能再让他如此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身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这一次自己若不出面讲情,洛夫人说不定又要怎么责罚他!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
洛夫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心头却微震不已!烨王看向洛未央的眼神和表情在她看来是如此的熟悉,就好像十几年前的那一幕重演!当时那个人的眼中也汇集了这般深情、爱慕、不舍与心疼的目光,却是看向自己旁边的人,而自己站在一旁,一颗心早已冷到了底!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和她的儿子业已成人,与他相像的面容上再次出现了这样的神情,却是看向自己的儿子!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啊!
只是一瞬间,洛夫人已对赫连无夜与未央之间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同是男人又怎么样?赫连皇族的人是不会为了世俗眼光与看法压抑自身情感的,这一点她非常肯定。这个发现在她心里产生了微妙的反应,既然她的痛苦都是那两个人造成的,既然她没有办法改变事实,那么现在至少她能够做到一点,那就是让他们的儿子心痛!想到这里,洛夫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就好像多年来抑郁的心情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途径。
赫连无夜见洛夫人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总算是给自己面子,不会再继续追究,正想拉了未央退出,却听洛夫人徐徐说道:"殿下此言差矣!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提议出自何人,未央身为博远侯世子,知错而行,就该受到惩戒!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纵容了他。况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妾身以母亲的身份管教儿子,又何来'为难'之说?"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得赫连无夜哑口无言,却又不甘心未央受罚,只急得脸上汗都冒了出来。
洛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无声地笑了,又故意再加了一句,"男儿应敢作敢当,错便错了,难道还怕罚不成?!"说着不再理赫连无夜,目光转向未央,"知错而故意为之,本应重责,现看在烨王殿下求情的份上,罚你于香案前跪两个时辰,凝神思过,世子以为如何?"
"未央认罚。"
还好,只是跪上两个时辰而已,看来洛夫人还是留了些情面,无夜心头微微一松。只见洛夫人已着人立了香案,又对站在一旁的小厮阿喜耳语了两句,阿喜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阿喜带了几个人进来,每人都抱着两只大瓷坛,然后乒乒乓乓在香案前砸成碎片,铺成几寸厚的一层。
洛未央看着那些人的举动,心下渐渐了然,勾起嘴角惨然一笑,仅仅是跪两个时辰么?刚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看来果然没那么简单。
有人捧来了沙漏,洛夫人以眼神示意,只等未央上前跪好,便开始计时了。
"未央!"赫连无夜终于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大喊一声,拉住未央的手臂,不敢相信地指着那一地碎瓷颤声说道:"难道你要跪在……这上面?"
未央抽出手臂,自无夜进来后第一次看向他,眼中带着恳求,"殿下,你还是回去吧!这是未央的家事,殿下不便参与。"
洛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未央回身走到香案前,直直跪了下去。
薄薄的衣衫如何能挡住锋利的碎瓷,很快就有血色洇了出来,渐渐透过外衣,膝下已然殷红一片,而且那红色还在迅速扩大中。未央唇角紧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无夜看得心痛如绞,如果不是他引了未央出府、如果不是他非要喝酒……他忽然走上前,双膝一屈,就要也在那碎瓷上跪倒,口中说道:"既是我害了你,我便陪你一起!"
身子还未着地,掌风已扑到,未央一手用力将他推开,另一手在他腰侧一托一送,平平将他摔出了两丈远。因为手上动作,身子还跪着,膝下不免吃力,未央只痛得脸色发白,满脸是汗,却仍不忘对倒在地上的人大喊:"赫连无夜,你马上走!否则……否则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无夜眼眶都红了,从小到大,他知道未央吃了很多苦,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忍受如此酷刑,这比事后看到他身上的伤感觉更要痛上千百倍!偏偏自己还无能为力!
不敢再冒然上前,无夜知道未央会动手阻止自己,他走到未央身后跪下来,低下头,说出口的话几乎断不成句,"未央……求你了!求你让我留下来!我就在你后面……陪着你,好吗?"透明的液体滴落在青砖地面上,晕开一朵朵水漾的花。
洛未央闭上眼睛,叹气,声音小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何必!一个人痛难道还不够?非要两个人一起?"他知道无夜看到自己这样子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所以才赶他走。
"我说过我要保护你,既然现在我做不到,那么至少我要陪着你!我们要在一起,无论是苦、是甜、是悲、还是痛!"
看着下面身痛和心痛的两个人,洛夫人暗自满意地笑了,很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吧。

第24章 消息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四周绵绵重山环绕,繁茂的绿树浓荫之间,一面湖水碧波荡漾,湖边遍植杨柳,还夹着几株碧桃,苍翠之中跳跃着几抹艳丽的粉红,煞是好看。
湖边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而上,路的尽头便是一座小有规模的庄院,粉白的院墙内,把角立着一幢靛青琉璃瓦二层小楼,屋脊上蹲着脊兽,飞檐翘起,垂挂着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院墙正中的朱红大门紧闭着,门前两丈远的地方左右各有一株高大的白皮松,如护卫般高高耸立。
草色山光之间,只听马蹄声响,一名乌衣汉子眨眼间飞驰而至,他下马来到庄院紧闭的大门前,将马儿栓在树上,自己却并不上前,而是绕着院墙转圈。大约绕了有几十步,在一道窄门前站下,那门上爬满了地锦,又被墙外的杂草掩去了一半,不仔细看还真不易发现。乌衣汉子伸手在窄门上嘭嘭嘭敲了三下。
门开了一条缝,有人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乌衣汉子从身上掏出个东西一晃,门又开了一些,他侧身而入。
庄院内的景致又有不同,虽不是雕梁画栋,但古朴雅致,透着一股灵气,房前修竹漫舞,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乌衣汉子却没有资格闲逛赏景,他随着先前开门的那人七拐八拐,走了大约三五分钟,来到一幢小楼前站定。
"主上,那边有人来了,说有重要的消息回禀主上。"开门的人扬声对楼内说道。
"哦,让他进来吧。"清亮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时竟分辨不出说话的人是男是女。
乌衣汉子大步走进小楼,已有人上前来引了他,继续往里走,从外面看不出,这房楼内面积竟如此之大,走廊迂回往复,若没有人带着,真会迷了路也未可知。想到之前清亮的话音如在耳边徐徐响起,进来才知道其实人还在几重房内,这等内力果然惊人。乌衣汉子心里越发揣了小心。
走到一个挂着白色纱帘的门前,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人可是胡阁主么?进来吧。"
有人打起纱帘,乌衣汉子胡十二迈步进房,隐约中看到侧首坐着一人,身前又有一道绯色纱帘遮挡,看不清面貌,当下也不敢再细看,单膝跪倒:"雀山阁阁主胡十二见过主上。"
"罢了,坐下说话。"
有人搬过椅子来,胡十二说了声"谢主上",在椅上坐了下来。
"胡十二,你说有重要消息回禀,可是之前某家一直要你们查询的事情有了下落?"
"正是。"胡十二从怀里摸出一个三道彩漆封口的信笺,双手递上,"这是属下关于此事的结论,请主上过目。"
信笺送进帘内,端坐的那人打开信封只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呼。迅速看完纸上所写的,那人沉默片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清亮的声音里还是带了一丝微颤,"照你所说,那具骨骸的身份应该可以确认了?"
"从所处的位置、衣物的残片、兵器还有头骨上遗留的玉制发簪来看,确实是主上要找的人。只不过此人死去的时间太久,面目早已不可辨,所以……"
"嗯,某家知道了。"帘内之人沉吟着,那地方常年人迹罕至,而且自己之前给出了详细的方位地址,还有衣服、兵器和发簪这些东西,看来……师父确实早已不在人世了!想到此悲从中来,眼中莹光闪动,又问道:"你说之前因为发生了雪崩,石室被雪埋在了下面,所以一直才没有找到。那又焉知那人不是死于雪崩,而是被仇家所害呢?"
"回主上,属下等几人在那人的骸骨上发现了'千丝万缕'暗器,还有被这种兵器所伤的痕迹,而且后来我们也询问过当地人,最大的一次雪崩发生于三年前,与那人死去的时间不符。"
千丝万缕?!传说此物是皇宫大内某位高手苦心研制而成的独门武器,分为兵器和暗器两种,兵器看上去就是一束极细的精钢乌丝,一头有四个圆环,用时将圆环套在指上,软如拂尘,挥扫自如,若灌注了内力,又可坚硬如万千钢针,可劈可刺,平时此物束于腰间,不着痕迹;暗器则是一根根单独的细丝,每根寸许长,灌注了内力射出后打在人身上,可随经络血脉而行,当时不觉得怎样,过后伤人于无形。因为使用起来招数怪异,而且对使用者本身的内力修为要求极高,因此并没有流传开来,倒是听说禁宫内曾有人习练……
如果师父真的死于"千丝万缕",那么仇家最大的可能就是来自于宫内,而宫内和师父有嫌隙的人……银牙暗咬,"赫连启,你真的如此恨师父吗?明明已经心愿得偿,还要派人痛下杀手?"这番话并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打了个转。
"很好,这件事情也查了一年多,就先到此为止吧。嗯,上次我要你们顺便找的草药带来了吗?"
"带来了。"胡十二答应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承了上去。
"很好!胡阁主费心费力,某家定会记得的。"
胡十二一抱拳,"属下自当为主上分忧。"
命人带了胡十二下去休息,纱帘后的那人好像有些疲惫,对周围的人挥挥手道:"好了,你们也都下去吧,我要静一静。"
京都城外,淩水自西向东奔流而下,河岸边漫堤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一团团柳絮在艳阳里随风逐走,又纠结在河滩、草间,密密绒绒连成一片。
一匹浑身乌黑发亮的骏马此时正溜溜达达走在岸旁的草地里,额前一撮白毛看上去格外显眼,似是不满意这样的速度,很想能在这大好春光里纵情飞奔一阵,马儿时不时扬起头来打个响鼻,无奈缰绳牢牢攥在背上的人手里,它只能老老实实地迈着方步。
"无夜,我们下马走走吧,放吊睛自己去撒个欢,我看它再这样憋闷下去,保不齐会把我们俩人掀到地上。"马背上前面的一人对身后那人说道。
"可是你的腿……行吗?"
那日跪了两个时辰后,洛未央已完全无法站立,两条腿自膝盖以下鲜血淋漓,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有的碎瓷更深深刺入肉中,后来是李青玉用镊子一点点钳出来的,那情形无夜现在还不堪回想。
"没事,可以慢慢走。"洛未央声音恬淡,好像之前伤了的人不是他。
赫连无夜应了一声,自己率先跳下马,再伸手扶了未央下来,两人在草地上慢慢走着。马儿得了自由,一声嘶鸣,四蹄撒开跑了出去,转瞬间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影。
伸手在面前拂了一下,挡开那无处不在的柳絮,未央皱眉道:"怪道人说柳絮'轻薄无根随风舞,癫狂散状逐水流',这东西果然讨人厌的很!偏你非要这时候出来赏什么景。"
赫连无夜笑道:"其实我也很讨厌这东西,只是之前你在房里闷了二十多天,好容易能走走了,又趁着洛夫人不在家,所以我才带你出来透透气啊。"说着拉未央在树下的草地上坐了,生怕他走得久了吃不消。
揽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俊逸的五官在斑驳的光影中愈发生动,皮肤也白得近乎透明,几乎看不到血色,只有淡粉色的双唇让他看上去带有一丝温度。
赫连无夜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疼,为什么这个随性淡薄、与世无争的人总是会遇到不公平的对待?为什么上天要待他如此刻薄?出身公侯世家、原本应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他,为什么总要承受那么多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还有心里的痛。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变得强大、变得真正可以保护他,温暖他!

第25章 行刺
完全无意于身后人有着怎样的想法,洛未央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闭上眼睛,面容恬淡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一幅优美的画卷。
赫连无夜看着看着,心里不知不觉好像有小虫子在爬似的,他轻轻低下头,双唇触到未央耳后的肌肤,只觉他微微一动,身体有些僵硬,耳根立刻红了一片,不由心中暗笑,经过几次试探他已经发现,未央非常容易脸红,一句话、一个动作、轻轻的碰触,都可以让他马上变得面红耳赤。
慢慢试探着,吻上他的耳垂,舌尖在上面扫过,又轻轻咬了一下,感觉到他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却依然没有推开自己,无夜心里大喜。自从上次从船上回来之后,虽然终于逼得未央正视并默认了俩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对于身体的接触他还是有所抵触,最多也不过允许牵手、揽腰这样的举动发生,有一次他趁他睡着偷偷亲了他一下,他当时便醒了,之后两天没同他说话……现在终于禁令解除了吗?
赫连无夜的胆子又大了些,温热的唇从耳根再移到脖颈上,细细啃啮、吸吮,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滑过下巴……猛地,他左手用力扳过未央的肩膀,将他放倒在自己的臂弯里,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这次未央有反应了,他挣扎着想要推开无夜坐起身来,怎奈无夜抱得他死死的,力气霸道又强悍,他腿上的伤还未全好,用不上气力,一时被人压住,根本动弹不得。近在咫尺的脸和温热的气息让洛未央心里一阵慌乱,恍惚中他立刻闭上了双眼,只觉得一个湿润绵软的东西覆在自己唇上,先是浅尝轻试,继而慢慢变得疯狂,辗转吮吸着。唇上被咬了一下,他微微一痛,不由得张开双唇,对方灵动的舌尖立刻趁机探入,恣意横扫,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感觉……
未央的呼吸渐渐有些不畅,身子发软,向外推出去的手此时也不知是迎是拒,无力地攀在对方肩上,原本冰冷的唇也变得火热。
"咳……"几丈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过未央还是像被雷惊到似的,他重重咬了一口还在不停索取的那人,趁着对方吃痛将他一把推开,忍着腿上的伤痛纵身跃出了两尺开外。
其实赫连无夜也听到了那声轻咳,只不过反应没有未央那么激烈罢了。此时他抚着被咬疼的下唇,看了看脸上红得一塌糊涂的未央,这才把目光投向那个打扰了他"好事"的罪魁祸首,果不其然,高德一脸尴尬地站在那边,眼睛不知道要往哪里看。
"阿德……"还是无夜先开了口。
"呃……"高德这才敢转过头来,急道:"爷,皇上宣您进宫呢,说有要事!"
"要事?"无夜伸手在嘴里打了个唿哨,唤回吊睛,又问:"具体什么事皇上没说吗?"
"这个……"高德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处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昨晚宫里出事了,有刺客进宫行刺皇上!"
一听这话,赫连无夜和洛未央齐齐变了脸色。
"那皇上怎么样?有没有伤到?"无夜急忙问道。
"皇上似乎没事。"
"什么叫'似乎'!?"无夜咬牙切齿盯着高德。
还是一旁的洛未央说话了,"无夜,你还是赶紧进宫吧,具体情况恐怕高德也不清楚。"
"就是就是,"高德立刻点头,又适时补充道:"皇上还说,若见到小侯爷,也一并宣入宫。"
赫连无夜不再多说什么,拉着未央飞身上马,一路狂奔,向皇宫疾驰而去。不消片刻,二人来到禁宫大门前,守门的侍卫见到烨王和洛小侯爷,即刻放行,一直奔入二道仪门,他们这才下马。
"三殿下,小侯爷,皇上在御书房等着呢。"赫连启身边的大太监荣庆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一见到二人立刻带着往御书房走去。
"荣公公,父皇他没事吧?刺客抓到了没有?"无夜走得很急,几乎是一路小跑了,没等荣庆回话,他已经迈进了御书房的大门。
赫连启端坐在房中,虎目含威,面色凝重,他旁边还立着一个人,明黄色的外袍、头上束发紫金冠,正是太子赫连若朝,此时他的手里正摆弄着什么东西。
赫连无夜进来后匆匆行了礼,见皇上不像受了伤的样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洛未央随后而至,见到太子,他身形不由得一顿,不过立刻垂下眼帘,双膝跪倒:"洛未央见过皇上、太子殿下。"
"未央不必多礼。"赫连启说了一句,太子则满脸微笑,伸出手来扶起未央,"小侯爷快快请起。"趁着未央站起的当,手上暗暗用力,在他臂上捏了一下。
洛未央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又不能有所表示,只能尽量低下头站在一旁,好在无夜的注意力全在皇上那里,没有发现他的变化,就连那"肇事者"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兀自摆弄手里的东西。
"夜儿,未央,昨晚的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朕把你们找来,是希望你们能协助太子一起,查清楚这件事。"赫连启道。
"父皇,刺客抓到了吗?"赫连无夜忙问道。
赫连若朝哼了一声,接道:"抓到不就好了?我们现在就不用坐在这里揣摩了!那刺客既然敢只身潜入宫中行刺皇上,身手自然了得,昨夜他不仅从百多名侍卫的包围中全身而退,竟然还在最后出手伤了战都尉!"
"怎么?师父受伤了?"无夜和未央异口同声问道。
赫连启点点头,"是啊,要不是英桐来得及时,恐怕朕就……好在伤得不重,只是被暗器打中了肩膀。"
"喏,就是这东西。"赫连若朝把手中的东西抛向无夜。
赫连无夜接了,仔细看时,却是圆溜溜如水滴状的一个东西,只有拇指大小,看上去似是精钢打造,顶上光滑,底部是锋利的尖锥……这种暗器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师父说起过,不禁皱眉道:"这个是……"
"这东西名叫'飞雨',当年是微雨楼主的独门暗器,凭借出手力道的拿捏变化可在空中划出弧线,任意变幻方向,教对手防不胜防。除了谭微雨,听说他手下的几位阁主也曾用过,但打造起来却不容易,自从谭微雨销声匿迹后,'飞雨'便未在江湖上出现,不想昨夜的刺客竟是用它伤了战都尉。"
听了太子的一席话,赫连无夜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么说,谭微雨果然尚在人世?昨夜那人会是他吗?抑或是他的属从弟子之类?只是微雨楼虽一向不服朝廷管教,却也没撕破脸,这次为什么竟冒险入宫行刺?"
"所以朕才让朝儿彻查此事,刺客抓不抓得到反在其次,关键是要找出根由,才能防患于未然。"赫连启看了看无夜,再看看旁边一直低头不语的未央:"朕已经把这件事交给太子处理,夜儿和未央,你们算是朕派给太子的帮手吧,有什么问题也好互相有个商量。嗯,朕这就传下口谕,从今儿起,特许你们随意进出城门,无需令牌。"
又交待了几句,赫连启捂住嘴小声咳了两声,荣庆赶紧递上一杯参茶,赫连启呷了一口,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疲态,挥挥手道:"好了,你们去吧,有要紧的再来回禀朕,一般的事朝儿拿主意就行了。"
三人应了,一齐告退,走到门口,赫连无夜却被皇上叫住了,"夜儿,你母妃这两日身子也不太好,你去看看她吧。"
无夜答应了,在未央耳边悄悄说了句"牵了吊晴在两仪门等我,我去去就来。"这才跟着赫连启向后宫走去。

第26章 克制
从御书房出来,撑着走了一段距离,见周围没人,洛未央这才扶着墙站了下来,刚才随无夜进宫时先是策马狂奔,入宫后又一路小跑,到了御书房再一跪拜,他腿上的伤口有的崩裂开来,这会儿已是疼得发麻,掀开外衣下摆看了一眼,果然有片片血迹渗出来。
须知人在极度疲累或疼痛的时候,行动全凭一口气撑着,一旦停下来再要继续,没了那股气支撑,反而寸步难移。此刻洛未央便是如此,他扶墙歇了片刻,再要继续往前走,只觉两腿虚软竟没了半分力气,步子刚迈出,脚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身后忽然有人一把扶住了他,跟着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回转身看到一袭黄袍的太子殿下,洛未央眼里闪过不虞之色,虽说长长的通道里没有别人,但身处宫中,他也不能对太子出手,可是对方的右手却如铁钳般牢牢握在自己左臂上。
"未央无事,不劳太子费心。"冷冷说了一句,便要挣开那人的掌握,禁宫之地,又在御书房附近,即便是太子也不能硬拉住他不放吧。
可惜洛未央想错了,赫连若朝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已事先让身旁的小太监们在道路两头守着,不放人进来,此时他面带促狭,低声说道:"小侯爷大约是累了,不如随孤王回府歇息片刻,顺便也商讨一下有关刺客的问题,如何?"说着手上用力,两人之间的距离眼看越来越近。
洛未央心下大急,也顾不得那许多,右手一招"春风拂柳"便递到了赫连若朝胸前,接着左脚踢出,想迫对方撤身放手。洛未央攻得急,赫连若朝要想避开,也只得先放了手,只是他也没那么容易打发,回手一掌拍向未央踢过来的左腿。
若是放在平时,这一掌未央完全可以轻易避开,然后趁机脱身,偏偏这会儿他腿上有伤,灵活性大打折扣,小腿上被赫连若朝一掌拍实,疼得他忍不住哼了一声,人已斜着倒下去。
赫连若朝已然看到了洛未央裤腿上渗出的斑斑血迹,脸色一变,收了先前调笑的表情,抢过去扶起他,"你这伤……是怎么回事?"然后不由分说地打横将他抱起,"先回府再说!"
"你……放我下来!"洛未央还待挣扎,肋下一麻,已被点了穴道,紧接着哑穴也被点了。赫连若朝看也不看地抱着他往外走,嘴里咕哝了一句"受了伤还出手,这人真是……"
太子府,赫连若朝的寝室里,洛未央一动不动地平躺在那张大得不像话的红木金漆雕花大床上,他拼命想要冲开被点的穴道,怎奈赫连若朝点穴的手法很是怪异,内力冲在穴道上不仅无用,反而带来一阵阵酸痛,一会儿的功夫他已出了一身的汗,却还是连手指也动不了分毫。
"小侯爷不必费力了,孤王的点穴手法是西域印声大法师所传授的,中原能解开的人恐怕没有几个!"赫连若朝手里拿着一个紫黑色的圆盒走了进来,笑吟吟说道。
放下盒子,撩开未央身上的外袍,双手一用力,只听"嘶,嘶"两声,染满了血迹的长裤被从膝下撕开,露出同样血迹斑斑的绷带,再解开,腿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让赫连若朝看了倒抽了一口气,说出话来都有些结巴,"你这是……怎么……竟伤成这样?"
洛未央别过头去不理他,心道你明明点了我的哑穴,难道这会儿还指望我能回答你不成?
心念微转,再看到未央的神色,赫连若朝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这么多年了,洛夫人对世子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大家几乎都有所耳闻。只是听说归听说,今日真的见了,不免在叹渭之余更感到无法理解,这是她的亲生儿子啊,竟能下得了这般狠心?!这么一想,赫连若朝对眼前这人又多了几分心疼。他从紫黑色的药盒里挖出些透明的药膏,轻轻涂在伤口上,嘴里说道:"没事,这清犀膏治疗外伤有奇效,而且伤愈之后还不会留下疤痕,等下孤让他们再去讨几盒过来,你留着备用。"语声轻柔,就好像在哄孩子似的。
淡淡的药香在室内弥漫开来,整整一盒药膏都涂在未央腿上,赫连若朝又命人取了白布来,一点一点替他包扎好了。
看着明黄色的身影离开,洛未央心里感到一丝困惑,想到太子之前的表现,原以为他将自己掳到府中,必定是藏了什么龌龊念头,没想到他反而替自己上药,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还是因为看见自己受伤而起了恻隐之心?
清犀膏的药效中有些微麻醉、安神的作用,洛未央腿上用了太多,还没等他多转几个心思,便有些睁不开眼睛,到底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赫连若朝回到房里,身上已换了件淡紫色的便服,少了几分威仪,多了些风流倜傥的味道。他踱到床边,见未央躺在那里睡着了,只是眉尖轻蹙,似是睡得很不安稳。一手轻轻拂开他散在脸颊上的发丝,指端滑腻的触感便像磁石般吸引着赫连若朝不忍放开手去,手指沿着脸颊滑过下巴,勾勒出那人脸庞优美的线条,再从耳际滑到脖颈上,微微用力,衣领已被扯松,露出性感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偌大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床边纱幔重重,淡紫色的身影斜坐在那里,双肩微微起伏,脊背绷紧,似在竭力克制着什么,猛地,紫色人影从床边跃起,快步走到窗前站下,双手抄在身后,眼望窗外喃喃自语道:"洛未央,孤今日放过你,因为孤不想趁人之危,不过总有一天,孤会得到你!"
"殿下,烨王来了,现在正厅求见!"侍从在门外回禀道。
赫连若朝一愣,随即又释然,他抱着洛未央从皇宫一路出来,自然有不少人看见,赫连无夜找上门来要人也就不奇怪了。应了声"知道了",赫连若朝走到床边,替洛未央整理好衣服,又出手解了他的穴道,这才转身走出寝室。
前院正厅里,赫连无夜心急万分地等在那里。他从燕贵妃宫中出来后,在仪门却没找到未央,吊晴却还栓在那里,急忙四处询问,结果有几个小太监说,看见太子殿下抱着洛小侯爷出宫去了。
听到"抱着"一词,赫连无夜当时就有些急了,太子好男色早已是京城里公开的秘密,未央容貌俊美,难道太子果真不顾及身份对未央起了别样的心思吗?可是转念一想,以未央的身手,太子不见得能占了上风,又怎么会轻易被他"抱着"呢?
打马奔向太子府的路上,赫连无夜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到走进太子府,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暗暗希望不会是自己想得那样,未央毕竟是博远侯世子,太子应该有所顾忌,不会太出格,或许是有什么意外也未可知。
"三弟这么急着来找孤王,可是因为洛小侯爷?"赫连若朝面带微笑,慵懒的声音一语道破赫连无夜的心思。
"皇兄,未央他可是在你府上?"无夜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礼节,急忙问道。
"不错,"赫连若朝仍笑得一脸无害的样子,"孤这就带你去见小侯爷。"说着已起身头前带路。
见太子神色自若,不像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赫连无夜有些放下心来,暗道自己之前未免太小人之心了,他跟着赫连若朝一路往后院走,忍不住问道:"未央现在何处?为何不让他出来便好了?"
"他现在在孤寝室里睡着,许是还未醒呢。"
这句话听在无夜耳中,让他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疾走两步跟上赫连若朝,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皇兄!未央他怎会……"
赫连若朝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看无夜急得脸上已变了神色,这才微笑着说出未央腿上伤口裂开,他带他回府上药,而他昏睡只是因为清犀膏药效所至,不过最初他点了未央穴道一事自然闭口不提。
无夜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暗怪自己先前只为急着进宫,一时竟忘了未央腿上的伤。
跟着赫连若朝一前一后来到寝室,推门进去,就看到未央已经醒了,正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无夜赶忙几步跨上前去扶住他,"未央,都怪我不好,我太着急了,害得你……"未央腿上缠着厚厚的白布,屋里还飘着淡淡的药香,无夜对太子的话再无半点怀疑。
目光在眼前两人身上巡视了一番,紫衣的那人面带微笑,好像真的就是带他回来上药这么简单,蓝衣的那人一脸焦急与自责,完全没有别的想法,既然如此,自己也先不要挑明了吧,毕竟眼下这情形他也说不出什么。
未央心里想着,和无夜一起与太子作别。临出门的时候,果然有人又拿了两个紫黑色的盒子给他,无夜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治伤灵药清犀膏,看向太子的眼中又多了几分感激。

第27章 改变
清犀膏果然不愧是大内灵药,在家中养了几日,中间又换了一次药,未央腿上的伤便好得差不多了,即使偶尔动作大些也不会再裂开。
自打那天送他回来之后,赫连无夜也没有再来,听说燕贵妃的病刚刚有所好转,皇上却又龙体欠安,不知道是不是那晚受了惊吓所至。无夜和亦恒每日都早出晚归,一来入宫探病、陪伴母亲,二来也要协助太子打理一些政务,自然无法再像往常那般总是吃喝玩乐。
才过了立夏没几日,天气就热得人心烦,洛未央捧了本书坐在池塘边,似看非看。空气闷闷的,没有一丝风,池塘边的柳树也好像病了似的低垂着枝条,柳梢一动不动。园子里异常安静,前一刻还火辣辣的太阳这会儿被浓云遮了,连带着地上的树影也消失得没了踪影,只剩下灰白一片,了无生机。
池塘里的睡莲开了小小的一朵,是那种浅浅的黄色,中间的蕊则是明艳的嫩黄,衬着绿色的叶子,一副娇艳妩媚又含羞带怯的样子。除了睡莲,池塘的水面上海飘着些许细碎的浮萍,虽然也是绿绿的,但看上去却毫无美感,反而显得脏兮兮的,难怪为人所不喜。
看着睡莲旁边的点点浮萍,洛未央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感觉,好像那娇美的睡莲就是妹妹未凡,而旁边的浮萍就是他自己。人都道"浮萍漂泊本无根",他有根吗?他的根在侯府吗?这府中有谁会在乎他吗?除了父亲……可是父亲回来的日子越来越短,尤其是近几年,越来越找出各种理由留在边关不回来,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母亲不喜欢父亲,每当父亲回来,她不是装病躲在房里不出来,就是终日不肯说一句话,一个粗线条的男人、一个擅长在战场上行兵布阵的将军,又如何懂得怎么去哄女人?父亲找到了唯一的办法,那就是躲,既然不愿相见,便只有躲。
可是有人想到过他吗?父亲可以躲在边关,他呢?他躲去哪里?父母之间的恩怨他无从得知,但既然不喜欢又为何在一起,为何有了他,还有了未凡?为何独独任他像浮萍一般,找不到可以依傍的根?
坐在自家花园的池塘边,洛未央却觉得自己如寄人篱下的弃儿,虽然血缘上他是堂堂正正的博远侯世子,但是情感上他却一无所有。强烈的独孤感袭来,望着一池春水,心下却一片悲凉,他想,其实一个人生于这世上本就是孤独的,从思想到肉体,都是独立存在的,不过是被命运放在某个特定的地点上,与命运指定的人有了某种叫做"血缘"的关系,一旦情感不存在了,血缘关系所带来的还剩下什么?义务与责任吗?好像总有一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天色更阴了,乌云越积越厚,忽然平地里起了一阵凉风,柳枝齐齐随风摇摆,紧接着一记闷雷响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原本平整如镜面的池水霎时荡起万千涟漪。
未央身上的衣衫很快被雨水打湿了,他浑然未觉,仍旧呆呆望着水面,手里的书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
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撑在他头顶上,将他和伞外的雨帘密布隔成了两个世界,怔仲间,清雅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未央,下雨了怎么还不回房?"
洛未央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母亲?"
是母亲在唤他吗?从他记事起,母亲从来都叫他"世子"或者"小侯爷",语气里总带着说不出的生分和疏离,而刚刚,母亲竟唤了他的名字?!并且语带关切,态度温和!不仅如此,她还为他撑伞,脸上的表情虽然平淡,却不似往常那般冰冷……
由不敢相信到诧异,再从诧异到惊喜,而这惊喜又在瞬间变为狂喜,如一股激流在洛未央的胸中激荡,母亲,终于肯看顾他了吗?!
之前心中的悲凉此时已被这股狂喜的激流冲得七零八落,再不留一点痕迹,洛未央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眼中光芒熠熠,闪亮动人,整个脸庞上都似笼着一层柔和的光。
"公子,下雨啦!快……呃,夫人?"阿六举着一把油伞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待到看清眼前的情形,吓得呆住了,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真的是夫人……夫人替公子撑着伞!天啊,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阿六,你又跑去哪里了?还不快送公子回房!记得回去赶紧找件干衣服给公子换上,未央若是着凉了,我第一个拿你是问!"洛夫人的话虽然是在斥责阿六,不过听在未央耳中却不啻于天籁之音,他回味着母亲最初呼唤自己的瞬间,眼前好像仍是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其他的什么也不在了。随后,他像是踩在云朵里被阿六带回房间,又如同木偶一般被阿六摆布着换了衣服,一句话也不说,完完全全沉浸在强烈的幸福中。
还好,幸福虽然来得突然,却并非转瞬即逝,反而一直延续着:回到自己房中不久,厨房派人送来了姜汤,说是夫人吩咐送来给公子驱寒的;吃晚饭的时候,洛夫人亲自用调羹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在未央面前,虽然洛未央一向讨厌吃鸡鸭类的食物,但是这一次他甘之如饴,就好像捧着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第二天,依然如此。
侯府的上上下下都对洛夫人的改变感到惊讶万分,只不过都不敢表现出来,但一双双眼睛里不小心流露出的疑惑和猜度已暴露了他们的真实想法。洛夫人自己倒是一副什么都不曾改变的样子,美艳绝伦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无论说话做事,口吻态度都一如平常,对未央的关切也表现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十几年来一贯如此似的。然而看在众人眼中,却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诡异。
这天晚上,洛未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他一手紧握着挂在胸前的玉璧,脑子里想的全是昨日傍晚时分、母亲从别院回府之后对他的种种举动,她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仿佛刻在他的脑海中;她看向他时温和的目光与恬静的面容,虽然不像对未凡那样的宠溺,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甜香,也令他陶醉,为什么他以前从未发现呢?是因为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离她那么近么?所有的这一切他不停地在脑海中重温着,感觉自己就好像被厚厚的暖流一层层包裹住,这暖流慢慢形成一个温暖的壳,罩住他的心,让他沉溺其中,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想问……一切本该如此,母亲与儿子,不是吗?
借着床前的月光,未央看着手中的玉璧,那淡青色的玉质显得越发透明,虽然在这样的夜晚他曾这样看过它千万次,但今天的它竟格外的美。玉璧贴在胸前,微微的凉意透过衣衫沁到皮肤上,让他真实地感受着它,他阖上双眼,唇线在脸上画出优美一个的弧度,衬得他此刻容颜也格外的美,美得动人心魄。

第28章 药酒
洛夫人此次在府中小住了三日,洛未央也在幸福中沉浸了三日。三日来他忘记了一切烦恼,恨不得把每一刻都当作一个时辰来享用,好像要充分弥补自己十七年来缺失的所有来自母亲的爱。
第四天清早,吃过早饭后,洛夫人吩咐人备车,准备再次动身去翠湖别院,在等候的空当,她将未央唤到跟前细细嘱咐了一番,无非是注意身体、不可贪杯饮酒、有事情多与安伯商量等等,未了,她伸手敲了一下额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面吩咐彩霞去取什么东西,一面笑道:"看我这记性,难不成真是老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竟差点儿忘了。"
彩霞很快取了东西回来,却是一个青花瓷瓶,高约半尺有余,圆身细颈,瓶口用裹着红绸的软木塞塞着。
"这是一个朋友送的药酒,名曰'玉芙蓉'。"洛夫人命彩霞将瓷瓶放在桌上,对未央说道:"此酒是用十几味上好的名贵药材浸泡而成,五年才有一瓶,非常难得,有安神醒脑、舒筋活络等功效,无病之人每日小酌,也能强身健体。未央,听说前些日子皇上染恙,如今也不知是否大好了。我乃女眷,不好巴巴地进宫问候,不如你替我进宫去问候一下,顺便将这药酒送与皇上,权当我们侯府的一点心意。你看如何?"
"母亲放心,未央定会照母亲所说的做。"未央躬身答应。此刻洛夫人别说是让他进宫探视皇上,送一壶酒,就是让他去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如此甚好。未央果然已长大成人,以后侯爷不在家的时候,府中有未央主事,我这做母亲的也可放心了!"洛夫人浅笑盈盈,一席话说得未央恨不得把心掏给她。
就这样,未央跟在旁边将洛夫人一行送至府门外,一直看着车马走得没了踪影才转身回去。洛夫人虽然走了,但侯府剩下的那些杂役、小厮和婢女们对待未央的态度却有了变化,那眼神和表情终于有了些奴才对主子的模样。
未央顾不上这些,他现在想的是完成母亲交待他做的事情。
回到房里,将那青花瓷瓶捧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想去问问李青玉,是否知道这种名叫"玉芙蓉"的药酒,只听门外有人来报:"世子,烨王殿下来了。"态度恭谨异常。
"无夜,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寻你一道入宫呢。"洛未央笑着迎上去。
"入宫?入宫做什么?"几日没见,赫连无夜终于抽了个空子来到侯爷府,进门就觉得未央精神大好,笑颜逐开的样子十分少见,正想问他有什么喜事,目光就被他手里的青花瓷瓶吸引了去,"这是什么?"
听完洛未央的解释,赫连无夜点点头,暗想难怪未央心情不错,洛夫人居然平白无故转了心性,不仅对他和蔼可亲,还交待了事情让他做,只是宫中素来有规定,皇上的饮食必须出自御膳房,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律不允许从宫外送进去,难道洛夫人不知道吗?
"那怎么办?"洛未央本来是知道这规矩的,只是先前沉浸在母亲态度改变所带来的喜悦中,一时忘得干干净净,此时听无夜说起,不由得皱了眉。
"不如你随我进宫问候一声便了,这酒我看还是算了。"赫连无夜劝道。
洛未央咬了下唇不说话,脸上写满了懊恼,这次的事情不是责罚、也不是刁难,是母亲郑重嘱咐他做的,也许母亲也忘了那规矩呢,她本是一番好意,难道自己真的无法替她做到吗?
"无夜,能不能……呃,通融一下啊?我保证这酒不会有问题的,难道皇上还信不过我吗?"未央第一次对无夜提出逾越的要求。
看着未央充满乞求的眼光,无夜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想到博远侯是父皇的亲信,未央也深得父皇欢心,当然没什么信不过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想了想,说道:"未央,不如这样吧,我们先将药酒带到太医阁,让那里的太医们鉴别一下,如果他们认可此酒对父皇有益无害,我们再拿进宫里,反之……嗯,我想洛夫人也不会怪你的。你看如何?"
无夜的办法合情合理,未央点头答应了。
在太医阁,几位太医和专门为皇上诊病的御医们围着那瓶药酒一通品评,得出的结论是:此酒中含有人参、鹿茸、熊胆、雪莲、虎骨、灵芝、冬虫夏草等十几味名贵药材补品,所用的酒也是几十年的佳酿,经常饮用的确是有益无害。不过赫连无夜只说这酒是朋友送给自己的,并未告诉御医们要拿去给皇上,否则再怎么有益无害,那些老头子们也不会让二人做出违反宫规的事情,恐怕当场就给没收了也未可知。
有了太医们的保证,赫连无夜和洛未央都放了心。不过走在路上,无夜还是劝未央不要说出药酒是洛夫人让他送来的,毕竟她身为博远侯夫人、朝廷命妇,不该不懂宫规,就说是未央自己的意愿倒还好些。未央默许,反正事情算是做到了,怎么说也无妨吧。
在燕贵妃的祺芸宫里见到赫连启之后,无夜抢先跪下告罪,说自己违反宫规,允许未央带了药酒来进献给皇上,只因未央惦念皇上的病,心中焦虑,所以一时忘了宫里的规矩,又说了让御医们鉴定的事。
赫连启本就是个比较随意的人,一向对宫规什么的倒也不太放在心上,大多时候不过是碍着太后的面子才拘泥于礼,此时听了无夜的话,笑着让他起来,把酒收了,又赞了未央几句,二人留在宫里吃了晚饭才离开。
步出宫墙,但见落日余晖已尽,天边一抹残阳如血,街道两旁的房屋后有袅袅炊烟升起,空气里传来淡淡的饭菜香。
洛未央吸了一口气,笑道:"看来还是民间自由啊,想吃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也不用有十七八个规矩在那里等着。"
"你还说呢,今日我帮了你这个忙,为你坏了宫规,你可想好要怎么谢我?"赫连无夜凑到未央面前讨赏,他刚才晚饭时饮了两杯酒,此刻呼吸中还带着酒气,一双眼睛却晶亮。
洛未央别开脸道:"这人可真是小气,帮个忙还要谢礼。"
赫连无夜笑着,身子已斜斜倚过来,一手还搭上未央肩头,"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但是未央你的谢礼嘛,那就断不可少!"
知道这人在借酒装疯,未央扯开他的手,又向外推了一把,光天化日之下,他可不想和这人在大街上拉扯不清。哪知赫连无夜被他一推,竟真的向地上摔去,而且还脸朝下,眼看就要吃一嘴土!最后未央终是没忍住,在他离地面还有两寸时一把拉住他的腰带,将他带了回来。
这下无夜越发大胆,整个人挂在未央的手臂上,眼眸半闭,靠在他脸侧说道:"本王醉了,烦劳小侯爷送本王回府吧。"
虽然看到无夜嘴角挂着的邪邪笑意就知道这人在装醉,但未央还真拿他没办法,只好就这么半拖半抱地将他送回到府中,仍在他寝室的床上。
"好了,我走了。"洛未央说完转身便走,不料赫连无夜从后面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两人一起滚倒,接着就被无夜压到了身下。
"未央,我的谢礼呢?"无夜说着话人已贴了上来,先在未央耳朵上重重地咬了一下,未央刚要开口,就被对方的唇封住了。
带着酒气的吻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缠绵中还有几分霸道,逼得洛未央不得不回应,舌尖轻轻一触,他的身子便不由得轻颤,早已软了半边,此时就算无夜不压着他的手,恐怕他也无力推开他了。
未央被吻得浑身无力,头脑中也浑浑噩噩一片空白,身体中的欲望也在慢慢觉醒,无夜放开他的唇,含着他的耳珠呢喃道:"今晚别走了,留下来陪我。"说着,一手已扯开了他的腰带。
心里一个激灵,那晚在船上的一幕再次浮现出来,洛未央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无夜推开,跳下床转身就走,当然还没忘记抓过腰带重新系好。
剩下赫连无夜独自躺在床上苦笑,这会儿他身上已有了反应,这么被甩下当真难受得紧,还不能追出门去!如此无良的情人,下次还是小心挑逗为妙!
半响,房门被人推开一条小缝,高德贼兮兮地探进头来:"爷……要不我去后院叫秋儿过来?"
赫连无夜抓起一个枕头扔过去:"滚!"

第29章 师父
一连几日阴雨绵绵,不仅外面到处湿漉漉的,就连屋子里的空气也变得潮湿不堪,洛未央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看着檐下成串的水珠不断滴落,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都快要发霉了,可是阴沉沉的天空却没有一丁点儿放晴的意思,细丝织成的雨幕仍笼罩在天地间。
这样的天气,让人也只能闷在家里吧,那人——又在做什么?
洛未央有些恨自己,明明喜欢,却又在那样的时候不管不顾地逃开,既然逃开了,几日不见心里又想得紧,如此反反复复,简直不像个男人!其实他并不反感两人之间的亲昵举动,甚至那人火热的吻也让他心跳加速,热血沸腾,况且在船上,该发生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但,在船上那次他喝多了酒,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一切是在他混沌不清的状态下发生的,如今再让他神智清晰地接受被男人压在身下的事实,他下意识里还是想躲!
心里的这个结要如何打开呢?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个人会不会恼了他?洛未央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喜欢一个人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正想着要不要去烨王府溜达一趟,却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响起,并伴着拖沓的脚步声从大门处一直进到内院。他以为是无夜,细听之下发现不是,声音里夹杂着未凡银铃般的笑,看来是母亲回来了。
以往母亲回来总让洛未央感到紧张和忧郁,这次则完全不同,他既兴奋又开心,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
只可惜洛夫人并没有回来,是未凡带着一些仆从回来了。
见到哥哥,未凡也不管还在下着雨,从婢女的伞下冲出来跑到未央身边,笑道:"哥哥,你在家太好了,等我回房安置一下就过来寻你,凡儿有事要你帮忙哦。"
"好,"洛未央笑着用手抹去妹妹头发上的水珠,又犹豫着问道:"小凡,母亲怎么没回来?"
"娘说有事情要做。不过娘没回来,倒是……"未凡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黑亮的眼睛闪了两下,"还是等等再告诉你吧,我先回房了。"说罢拎着杏黄色的裙裾跑开了。
过不多时,未凡身边的婢女来请未央,说是小姐在后花园的假山旁等候。
后花园?洛未央看看窗外,虽然只是牛毛细雨,但到底还在下着,未凡让他去花园做什么?但他知道未凡说一不二的小姐脾气,也只能先过去看看。
假山旁,未凡头上梳了双鬟,没戴任何珠翠首饰,只用橘色的绸带扎了,身上也换了淡黄色的劲装,正站在那里巧笑倩兮地看着他。
"小凡,你这是……"后面的话还未出口,未凡已揉身欺上,手臂一伸向他肩上打来,口中娇笑道:"哥,你来陪我过上几招如何?"
事出突然,洛未央来不及反应,右肩上肩井穴已被未凡点中,力道虽然不大,却也足以让他右臂一阵酸麻。紧接着未凡身子滴溜溜一转,已绕到他背后,左肘微屈,向他肋下撞过来。见未凡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未央也顾不得再问,只得先打点精神,陪她一招一式地练下去。
二十几招一过,未凡毕竟是女孩子,年纪又小,力气已先跟不上了,手脚动作渐缓,呼吸也急促起来。未央瞅准她一个破绽,侧身托住她手腕,右手三根手指已捏在她脉门上,笑道:"好了,小凡,先歇一会儿罢。"
未凡"哼"了一声,也只好住手。她虽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哥哥,但败了心里总是不舒坦的,小嘴便撅得老高。
未央笑笑,拉着未凡在花园的小亭子里坐下来,用袖子抹了把脸,这才正色道:"小凡,其实你的功夫已经不错了,寻常三两个普通人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只不过练得时间还短,而且你年纪尚小,力气不够,又缺乏经验罢了。"
"是吗?"未凡脸上的不快一扫而光,笑意盈盈,"师父也是这么说。师父说要是有人肯陪我多练习,我会进益更快!所以我才要自己回来的,为的就是让过哥你陪我过招啊,娘被我磨得没办法,也只好答应啦。"
"小凡,你那师父到底是何人?"
"师父他……他就是师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门派,去年我和你们到山里玩,就是迷路那次,回来之后我和娘去了别院,那天晚上,师父到我房中找我,说要教我武功,还说练了武功之后我就不怕自己出门了。一开始我也不敢轻易信他,但他说他是娘早先的朋友,如今借住在别院,因为身份特殊,娘从不对人提起,别院里的人也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我后来相信他,是因为他知道很多有关娘的事情,而且第二天我还曾偷偷问娘,是不是有这样一个人住在别院,娘竟然没有否认,只让我别乱说,于是我就安心每晚和他学武了。"
"是这样……"洛未央沉吟着,又问:"那这人是男是女?"他虽这样问,但心想未凡既然说那人是母亲的旧友,那多半应该也是一名女子。
不料未凡却吐了吐舌头,摇头道:"师父他……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也不知道!因为他每晚来教我习武时总是穿着黑色夜行衣,还带着黑色面罩,我根本看不见他的样子,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也分不大清楚是男是女?"
老天!自己这妹妹的胆子还真大,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跟着人家习武习了近一年!未央暗自咂舌,又想好在母亲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或许以母亲的精明,也知道这人在教未凡习武吧,只是不愿点破罢了。这样一想才有些放心,只听未凡又说道:"哥,师父他……他这次答应跟我到府里指点呢……"
"真的吗?他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洛未央立刻站起身来。
"哎呀,哥,你别急嘛!师父他现在不在,他说晚上才会过来,来了之后再去房里找我……哟,雨停了!哥,我回去换件衣服,你陪我上街吧,我要买一把剑,师父说今晚要教我剑法呢!"
未凡蹦蹦跳跳地走了,未央也向自己的小院走去,一路想着未凡所说的那个师父,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呢?母亲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整个下午,未央都在琢磨关于未凡师父的事,他对未凡说自己要见见她师父,但未凡却说得先征求师父同意了才行,而一般情况下师父谁也不肯见。
就知道要见这个神秘人肯定是大费周章,忽然想到未凡说那人"晚上会过来",未央不禁心里一动,有了计策。
吃了晚饭回到房中,好容易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未央换了夜行衣偷偷溜出去,一路摸到了未凡住的院落,四下看了看,纵身跃到房前一棵高大的桂树上,树上枝繁叶茂,别说是黑夜,就是白天躲在上面也让人难以察觉。他藏好身子,目光不离院子里的房前屋后,只要有人偷偷潜来,必定会落入他的眼中。
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就在未央困意袭来,几乎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几声细微的响动划破黑夜的沉寂,让他猛地警醒过来。睁大眼睛往下看,果然见一个黑影从房后闪过,很快来到未凡的窗前,伸手在窗户上敲了两下,房门开了,那人却没进房,只见一个同样穿着黑色紧身衣的身影从房中走出来,身材娇小,正是未凡。那人对未凡点点头,两人竟一前一后往府外掠去。
洛未央略一迟疑,也悄悄跟在了后面。
那人和未凡越墙而出,又奔出了七八里,来到一片小树林里。未央随后而至,躲在几丈远的一棵树后面看着。但见那人果然是一身黑衣,头上戴了一个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身材不高,比之女子略嫌粗壮了些,说是男子却也不大像,果然雌雄莫辩。他先对未凡说了句什么,然后手腕一转,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提了一柄软剑。
月光下一道白光闪过,再看时,那人已陷入一团光影之中,随着他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洛未央只觉得劲风扑面,周遭的树木也好似被风吹过一般,发出哗哗的响声……终于,那人收了剑势站定,此时他身旁的树虽停止了摆动,但落叶犹自纷纷如雨般洒下,没过多久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未央看得心中惊疑不止。

第30章 怪病
一连几日,洛未央都偷偷跟在未凡和她师父后面,看他们在树林里练功。练功之后,那人将未凡送回府中,自己却并不留下,而是越墙而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未央跟了两次,但那人轻功甚高,他又怕惊动了对方,所以最后都被甩脱了。
没奈何只好再次跟未凡提出,想见见她师父,未凡却一口回绝:"师父说了,他谁也不见!"
未央的好奇心越发被勾起来了。这人好奇怪,既然是母亲的朋友,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既然他肯教未凡习武,又为什么不肯见自己呢?而且以这几日的观察来看,这人的武功恐怕比自己的师父战英桐还要略高一筹,尤其他的剑法,更是精妙绝伦,若他是隐姓埋名的江湖高手,不愿暴露行踪,但母亲从前乃是朝廷将官之女,如何会识得这样的人?还有就是,虽然完全看不到他的面貌,但这人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这人晚上到府里来,看似也是熟门熟路,难道他平日竟以某种身份隐在府中不成?护院?还是车夫?他曾在府里见过此人吗?
越想越奇怪,这天晚上,洛未央再次跟着那人出了府,暗想这次一定要查明他去了哪里,然后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出有关他身份的线索。因为怕像前两次那样被对方甩下,这次他不得不跟得紧了些。
在城中七绕八绕,拐过一个巷口之后未央却发现前面再次失了那人的踪迹,正在懊恼中,冷不防脑后被人狠狠劈了一记,当即便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还好,除了脖子后面隐隐作痛,别的没什么大碍。看来是那人发现了自己在跟踪他,所以隐蔽在拐角处下手劈晕了自己。眼下他只能先回去了,怪只怪自己技艺不精,与那人身手相差甚远。
但是……洛未央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嗯,在他被打晕的那一刹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是某种熟悉的、好像不久前还曾被他注意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揉着脑袋,一路上都在冥思苦想,可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二天,未凡告诉他,师父回别院了。
诶?难道是因为被自己惊动了吗?洛未央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昨晚那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仍然困惑着他,但是越想反而越没有头绪,就像苍茫大漠中的一点,明知道在那里,却怎么也找不到、抓不住。
太子那边派了人来,请洛小侯爷过府"商议要事"。
洛未央实在不愿意面对太子,尤其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要么带着一丝戏弄,要么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就好像野兽看到猎物那般。只是太子的旨意他不能违背,何况上次皇上还交待他协助太子查办有关刺客的事情,所以再不情愿他也得前往。
走进太子府大门便见到了赫连无夜的吊晴,洛未央心里这才踏实了不少,既然无夜也在,看来太子找他们确实是为了上次刺客的事情。
太子府,荣理堂,坐在上首身穿黄色衣袍的某人破天荒地竟没有对洛未央进行任何语言或行动上的骚扰,不知是碍着一旁烨王的面子,还是果然有要紧事。
"三弟,洛世子,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杀手组织,名叫'梨花错',你们可曾听说了?"赫连若朝慵懒的声音里透着少见的威仪。
赫连无夜和洛未央互望了一眼,都摇摇头。
"嗯,这也难怪,"赫连若朝继续说道,"听说这个组织的总部在江南一带,为首者乃是一名女子,自称'梨花宫主'。江湖上没有人见过梨花宫主的真面目,却有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传言,尤其是对待负心男子和采花大盗,更是决不容情,所以有人猜测,此人或许曾为情所伤。'梨花错'对外的生意就是杀人,只要有人给出足够的银两,他们什么人都敢杀。但有时他们也会因为自己的理由而杀人,比如最近轰动绍安的一桩血案,当地武林最大的帮派龙爪门门主在庆贺五十寿诞的当晚被杀,他的两个儿子也无一幸免,杀手离开的时候公然在墙上画下一朵梨花,也就是梨花错的标记,据说凡是他们自己留下标记的,就表明这案子与旁人无关。"
听了太子的介绍,赫连无夜皱眉道:"皇兄,莫非你认为上次闯入宫中的刺客与这杀手组织有关?可是那暗器明明是微雨楼的!"
"我知道,"赫连若朝道:"虽然现在并没有证据表明上次那刺客和'梨花错'有关,但从打探出的一些消息来看,我怀疑梨花错和微雨楼之间或许有什么关联,若是果真如此,就更加麻烦!"
"但无论微雨楼还是梨花错,按理说都和朝廷扯不上关系,为什么会入宫行刺皇上呢?难道'梨花错'是受命于人?又有什么人会与皇上有深仇大恨?"洛未央也忍不住说道。
"这就不好说了。"被未央一提醒,赫连若朝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还是他师父、天龙教教主冯秋几年前对他提起过,心里想着,嘴里便说了出来:"我曾听师父说起,昔日谭微雨和先皇之间,似是有些恩怨纠葛,但具体也不得而知,难道……"
赫连无夜的眉毛已拧成了一个结,自古江湖与庙堂之间,总是会产生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知这次的事情又是牵扯到哪些旧事?如此一代代纠缠不休,何时算是尽头?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眼见天色已晚,赫连若朝便留他们在府中吃晚饭。
无夜倒罢了,未央自是极力推却。正这时,小福子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附耳向太子说了句什么。
赫连若朝脸色微变,沉声道:"三弟,父皇的病又发作了,着我们快些进宫!"
赫连无夜一听也着了急,三人匆匆向外走去,路上无夜告诉未央,近两日皇上得了一种类似是哮喘的怪病,一旦发作就全身无力,气喘不已,但吃了御医们开的药却毫不见效,反而愈发严重!
出了大门,三人分道扬镳,太子与烨王打马奔向宫里,未央独自回府。
皇上的寝宫——圣德宫里,黑压压挤了一屋子人,太后、袁皇后、燕贵妃、岑妃、灵妃等都在,太子和烨王守在龙榻跟前,只有衡王赫连亦恒跟着御史曹大人去了外地办事,没有在。寝宫外间则跪了一地的御医,各个愁眉苦脸,噤若寒蝉。
赫连启佝着身子侧躺在床上,一手揪着胸前的衣服,正急促喘息着,脸色却憋得发紫,显得极为痛苦。
坐在一旁的袁皇后急得只会捏着帕子抹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燕贵妃还镇静些,一边劝慰太后,一边问赫连若朝:"殿下,怎么冯先生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莫非医圣他老人家不肯来么?"
太后重重"哼"了一声,道:"这些江湖庸医,原是信不得!若非情急,哀家也不肯让这样的人进宫为皇上诊治。"
赫连若朝却道:"皇祖母请放心,妙手医圣在江湖上名头极响,难得他此时正好在京城盘桓,师父与他素有交往,必能请他前来。"
正说着,外面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几名小太监伴着两位老者走了进来,左面身形魁梧的乃是天龙教教主冯秋,右面那人一袭白袍,颌下三缕长髯,看上去仙袂飘飘,正是人称妙手医圣的钟离白。
太后带着几位娘娘避到屏风后面,钟离白坐在床榻前为赫连启把脉,脸上神情自若,也看不出什么。
号过脉,又询问了具体的病情、症状,以及皇上的饮食情况,钟离白捻须沉吟半响,又向赫连若朝问道:"听太子殿下适才说,皇上这病每日发作,但吃了御医们开的药都不见好转?那么这几日里,可有能遏制症状的东西?"
这个问题让在座的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若有能遏制症状的东西,不就知道该如何医治了吗?又何须束手无策。
片刻的沉默之后,燕贵妃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先生,皇上吃了各种药都不见起色,唯有喝了'玉芙蓉'药酒之后,症状倒能减缓一二。"
"哦?"钟离白眼睛一亮,"既然如此,还请娘娘命人将那药酒取来,让老朽看一看。"
燕贵妃吩咐宫女去取,不一会儿,便拿了一个青花瓷瓶回来,交给钟离白。
钟离白取下瓶塞闻了闻,又倒了半盅,用指头蘸了送到嘴边舔了一下,点了点头,"敢问娘娘,这酒可是宫中自酿?还是……"
"此酒是洛小侯爷与烨王殿下一起送入宫中。"燕贵妃答道,又小声道:"妾身自知有违宫规,请太后责罚。"

第31章 中毒
"皇上并非生病,而是中了毒。"
钟离白此话一出口,众皆哗然。只听他继续说道:"致使皇上中毒的,是一种叫做乌明草的东西,此药草多长于西北苦寒之地,中原少有,用它煎水兑于酒中,令人完全分辨不出,饮后便可导致类似哮喘的症状,而且这毒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第一次发作后,如不再饮药酒,便会隔日、隔两日、三日再发作,以此类推,渐渐毒素自行排出,不用医治也就好了。但若发作一次后继续饮用药酒,药效反而会使症状减轻,但体内毒素累积,导致每日发作,而病人往往为了减轻痛苦,会继续喝下去,这样无异于饮鸩止渴。一个月之后,中毒者会每六个时辰发作一次,再过十五天,每三个时辰发作一次……到了每个时辰发作的时候,就随时有可能毒发身亡了。"
从钟离白让燕贵妃派人去取那药酒的时候,赫连无夜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虽然当时燕贵妃说那酒能减缓皇上的症状,但他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尤其是当燕贵妃说出那酒是未央送入宫中的,他心里的不安就更甚!
果不其然,听到钟离白说皇上是"中毒",又听了他的一席话,赫连无夜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毋庸置疑,导致皇上中毒的就是那瓶玉芙蓉酒,酒里被人下了乌明草!现在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这酒是未央送来的,怎么办?
旁人还未说什么,太后已经说话了,"兹事体大,传哀家的懿旨,派人速往博远侯府将洛未央拿了,押在大理寺听候处置!"此时太后心中反而窃喜,一直以来总想为了太子除去此人,却迟迟不能得手,如今有了这个理由,还怕他跑得了吗?
"皇祖母,洛小侯与孙儿情同手足,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此事必另有隐情,还望皇祖母明察!"赫连无夜忍不住闯入屏风后面,跪在太后脚下替未央求情,满脸恳切之色。
"嗯?"太后看了一眼无夜。她本以为太子会按捺不住来求情,不料却是烨王。这倒也不奇怪,洛未央从小和烨王一起长大,关系亲厚,他会为他求情也在情理之中。只要不是太子出面求情,她尚能容忍,不过那个洛未央她是不会放过的。
脸色一沉,道:"烨王明知宫规,仍听任他人将酒带入宫中,本身已是知错犯错,哀家罚你回府闭门思过,五日内不可踏出府门一步!"
"皇祖母……"无夜还想说什么,就听屏风外面传来太子的声音:"钟离先生,如今既已查明,那么请问此毒如何能解?"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是啊,现在最要紧的是为皇上解毒,惩治人犯等等事情,还是可以稍微缓一缓的吧。
钟离白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递给太子,"殿下,这是老朽所配置的丹药,皇上服下后能缓解此毒,由每日发作变为每三日发作一次,且症状减轻,如此可维持两个月,但皇上服下的毒素在体内积郁过多,要想根除只有一个办法。"
"请先生明示!"
钟离白手捋长髯,道:"根除体内乌明草的毒素,唯有复莲丹。大漠绝壁之上,长有一种奇特的莲花,此花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花开时日间为白色雪莲,到了晚上则变为红色血莲,因此人称复莲,果实名为复莲果,将新鲜复莲果榨汁后与晒干的复莲果磨粉混合,调配所制成的丹药便是复莲丹,能解百毒。"
"可是照先生所说,这复莲果已是极为难求之物,那复莲丹岂不更是难得,又如何能……"
"无妨,殿下莫急。"钟离白微微一笑,"西域兹琉国境内便有复莲生长,被奉为圣花,兹琉国在西域已传延数代,二三百年的时间,复莲丹虽为其国之至宝,唯有皇室可用,但想来必有留存。兹琉国和我国素有邦交,眼下若能派人到兹琉国,以重金求得一两颗,应该不成问题。不过……"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此去西域路途遥远,中途或有贼人出没,而且复莲丹乃解毒圣品,若被江湖人士得知求药一事,怕会引起一番争抢也未可知。所以这派去求药的人选殿下倒要慎重考虑。"
赫连若朝想了想,突然对着躺在龙塌上的赫连启双膝跪倒:"父皇,儿臣举荐洛小侯爷前去西域求药,待求来丹药,解了父皇所中的毒,再详查此事,发落他也不迟。"
此时赫连启症状已退,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能坐起身来。刚才他们的对话他也都听见了,他当然不相信洛未央会害自己,更不希望太后一怒之下杀了未央,而眼下最好的办法确实就如太子所说,让洛未央去西域求药。
"好,朕准了。"
屏风后的赫连无夜听到这里,也松了一口气。
"哀家不同意!"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洛未央乃待罪之身,岂能放他去千里之外,万一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皇祖母,孙儿愿与洛小侯一道去西域。"赫连若朝道。
"不行!皇上有病,身为太子要为皇上分忧,重任在肩,怎可以说走就走?朝儿,你糊涂了吗!"太后真的生气了。
"皇祖母,让夜儿和洛小侯一起去吧,夜儿保证绝无闪失,尽快把药拿回来。"
"母后,不如就让夜儿和未央同去吧,朕觉得没问题。别的事,等回来了再说也不迟。"
皇上都说话了,太后也不好再驳面子,只能答应下来。
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一屋子人该回宫的回宫,该退下的退下,冯秋陪着钟离白一路也走了。
看着太后也由宫女扶着向门外走去,赫连无夜跟在后面,鼓足勇气又问了一声:"皇祖母,那孙儿的五日禁足令……"
"罢了,回来再同你计较!"
"谢皇祖母!"
宫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而且还殃及自身,洛小侯爷却一无所知,此刻他躺在池塘旁边的青石凳上,脑子里还在想着白天太子所说的话。
杀手组织"梨花错"、微雨楼,这两者之间真的有关联吗?还有那个梨花错的梨花宫主,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她是美是丑、是老是少,都没有人知道,也是个神秘的人啊。
要说神秘之人,当然还有未凡的师父,不知怎的,未央总觉得这人非同一般,他武功高强,而且从他的身法和招式上都看不出来历,不知和梨花错、微雨楼有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他和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母亲一向重视未凡,如今竟允许他隐瞒身份教未凡习武,可见此人对母亲来说,身份绝非一般!
想到这儿,洛未央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母亲对父亲一直很冷淡,莫非她心里喜欢的是别人?这个神秘的人难道就是……啊,呸!呸!呸!未央猛地从石凳上坐起来,强迫自己立刻打消这个荒唐无稽的想法!再怎么说,母亲终归是母亲,尤其是她对自己的态度已然有了变化,不管那个神秘人到底是谁,都不会改变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如果神秘人真的和微雨楼或杀手组织有关系,将来万一出事会不会连累母亲?

第32章 任务
望着床上那人安静的睡颜,枕侧一把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被褥,竟是说不出的旖旎艳丽,赫连无夜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搁在以往,他多半会忍不住上去亲一口,但是眼下心情低落,什么香艳的想法也都没了。同时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昨晚忍住了没有来告诉他,否则他哪还能睡得这么安稳?
伸手推了推他的肩,"未央,未央,赶紧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抬手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唔……嗯?"洛未央发现了坐在床边的人,身子一动,下意识地向床里面缩了过去,"无夜?你怎么会在这里?"说完还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好像在检查什么似的。
赫连无夜哭笑不得,难道自己长得很像采花大盗么?怎么这人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啊,做情人做到这个份上,也够失败了!他没好气地抱起椅子上的衣服扔在那人身上,"快起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啊?能让王爷巴巴起个大早跑来找我?"洛未央穿衣下床,吩咐阿六打水洗漱,忽又想起了昨天的事,急忙问道,"难道是因为皇上的病?可是那也该去找御医啊?我又不会看病。"
"你不会看病,但是这事跟你有关系啊!"赫连无夜瞪了未央一眼,把皇上如何中毒、医圣钟离白说只有西域兹琉国的复莲丹能解、皇上命他们两人三日内出发,动身去西域求药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完了,无夜又有些后悔,以未央的脾气,这会儿告诉了他,他肯定会郁结在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恐怕在去西域来回的路上都不能释怀,还不如先不告诉他原因,等把药弄到手了再说。
果然,当听到皇上是因为喝了玉芙蓉酒而中毒,洛未央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待耐着性子听完无夜的话,他一把抓住无夜的肩膀,上来第一句就问:"那你有没有说这酒是我娘让我送进宫的?"
"我本来是想说的,但是还没来得及就……"
"你听我说,无夜,"洛未央脸色极其郑重地盯着赫连无夜,道,"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就让他们认为这酒是我送的就好了,千万别再把我娘牵扯进去,明白吗?"
"可是事实上明明如此啊,就算皇上的毒解了,恐怕也得追查到底,而且万一……"无夜想说万一他们没拿到复莲丹怎么办?万一兹琉国的国王不肯给呢?难道未央要把所有的罪责自己顶下来吗?
"没有什么万一,我们肯定能够拿到丹药,如果皇上追查起来,我就说酒是别人送的,是我自作主张一定要送进宫,至于这酒的来历,我会去我娘那里问个明白。总之,我不想让我娘牵扯进来。"洛未央心里又想到了那个借住在翠湖别院的神秘人,这酒难道是他送的?还教母亲送酒进宫?
明白未央心里的情结,无夜不再说什么,事到如今只有先想着如何把复莲丹拿到手再说,别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匆匆吃了早饭,未央去找安伯,只说皇上派自己和烨王去西域兹琉国办事,来回大约要一个多月,让他安排人送未凡去翠湖别院,顺便转告母亲。
和安伯一一交待完毕,未央准备回房收拾一下简单的行李,走在小院外的过道上,远远就看见无夜和李青玉正站在那儿说话,好像李青玉在向无夜解释什么,无夜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李青玉先看见未央过来,连忙躬身施了一礼,抬头看他时,眼神含笑,还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表情。
回到房中,未央忍不住问无夜:"你刚才和李先生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刚好遇到,随便聊了几句。哦,对了,你知道吗,李青玉竟然是医圣钟离白的师弟,是钟离白师父无药老人的关门弟子,刚才他出门就是去拜访钟离先生。"说到这里,赫连无夜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不敢相信,"真是难以想象,钟离先生老成持重,李青玉则总是嘻嘻哈哈像个老顽童,而且还……这两个人居然会是师兄弟?!未央,他到你们府里多久了,医术到底如何?"
洛未央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他对李青玉的来历也不甚了解,只知他是母亲找来的,因未凡自小多病,母亲说府上有位郎中会比较方便,"他来府里有五六年了,年逾半百性格却散漫无状,且并未听说他有家室,平日里除了喜好研究炮制各种药材外,就是与人喝酒闲谈,至于医术如何,府中一向也没什么疑难杂症,所以也看不出什么。"
"既然如此,李先生会不会也知道了皇上中毒和我们去西域求药的事?"洛未央又问。
赫连无夜摇摇头,"他并不知晓。宫中已下了禁言令,决不许任何人提到皇上中毒的事,至于我们去西域求药,更不能外泄,否则引来江湖人士争抢岂不麻烦?"
洛未央还想再问什么,一个娇俏的身影闪入房间,打断了二人之间的谈话,也让未央暂时忘了李青玉看向自己时那奇怪的表情。
进来的人是未凡,她拉着未央的衣袖道:"哥,安伯说你和无夜哥哥要去西域,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小凡在家别再任性,不要惹母亲生气,知道吗?"洛未央顿了一下,本来他还想叮嘱未凡,让她留意一下她那个神秘的师父,碍着无夜在,不好开口,目前他还不打算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况且未凡也不知道自己在暗中查探她师父,别再惊动了那人,还是先保持沉默吧。
未凡嘟着嘴不说话,又看看赫连无夜,好半天才不无向往地说道:"人家好想和你们一起去呢!听说西域大漠黄沙,戈壁险滩,风景十分独特,还听说那里的人眼睛是蓝色的,女子个个美貌动人,要是能去走上一遭,看一看,那该多好!"
"哈哈,"赫连无夜忍不住笑道:"小凡,你以为我们是去游山玩水啊?我们可是有正经事要做,这一路上未免风餐露宿,辛苦得很呢。再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总想着往外跑,要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也该收收心,在家和洛夫人学学针线女红之类,为将来说个好婆家做做准备。"
"赫-连-无-夜!"因为从小在一处玩,此时又没有外人在,未凡气极之下哪还顾什么身份地位,连名带姓对着无夜大喊一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不去便不去,有什么稀罕了!你又扯上那许多闲话做什么?本姑娘偏不学针线女红、偏不要找婆家,用你管么?哼!"说着眼珠一转,"什么有正经事要做,我看你是惦记着那些西域的美丽女子,想要讨几个回来做老婆才是真的!"
"好了小凡,不可这般无礼!"未央在一旁劝道。
"哥,明明是他先欺负我的!"未凡扭着身子跺着脚。
"好好好,是本王错了,本王在这里给洛小姐赔礼了,洛小姐莫怪!"无夜夸张地作了一揖,脸上还带着笑。
未凡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不是还在生气,狠狠剜了无夜一眼,转身跑出房去。
望着她的背影,赫连无夜无奈地摇摇头,"未央,你这个妹子真是被宠坏了,将来也不知什么人敢娶她!"
没人吭声,回身看,未央正在床边叠着几件衣服。左右无人,无夜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未央也不理他,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那些西域女子是否真如人们所说的那般美貌,倒要好好见识一下。"
无夜扑哧一声乐了,双臂紧紧匝住未央的腰,俯身在他耳边道:"再美貌的女子,在我眼中看来也不及你一分一毫……"两人之间的姿势太过暧昧,也不知是谁先撑不住了,腿上一软,双双栽倒在床上。
未央大窘,以为赫连无夜肯定又要趁机做些亲昵的举动,正犹豫着要不要挣开,不想对方却主动放开他,坐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走吧,我们出去买些用的东西,晚上还要去师父那里,师父说要为我们践行,顺便有些事情提点我们,毕竟这可算是我们第一次行走江湖。"
说也奇怪,以往每次无夜缠上来的时候,洛未央总是窘涩不已,甚至着恼,即使接受也十分勉强被动。如今无夜主动放开了他不再纠缠,他却又好像有些失落,似乎希望他再做些什么。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洛未央心里十分的不舒服,却又无法表现出来。
走在街上,未央神情冷淡,对无夜的询问和提议总是不置可否,就像一个在和大人赌气的孩子,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无夜却不和他计较,从始至终陪着笑,一副温顺谦恭的样子。

第33章 黄雀
这是一间在闹市里看上去很普通的赌馆,高大的门楼上挂着黑漆匾额,上书"龙门赌坊"四个大字。眼下正是赌馆开始上人的时候,门口几个伙计扯开嗓门大声招呼客人,院子里不时传出叮叮咚咚掷骰子的清脆响声和"买啦,买啦,买定请离手!"的吆喝声,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
"贺公子,您来啦,里边请!"随着伙计殷切的招呼声,身穿浅绯色衣服的年轻公子和他的贴身随从走进龙门赌坊,一位身材微胖,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立刻迎了上来,带着他们向里面走去。
越往后走,前面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周遭的环境和房屋布置也更加讲究,就好像是接待重要贵宾的精舍,就连往来间穿梭伺候的丫鬟小厮看上去都聪慧灵敏得多,不似前面那般五大三粗。
白墙红柱,曲廊相接,葱郁的翠竹掩映下,两个身穿红色衣裙的俏丫鬟正立在门前,其中一人打起门上挂的锦帘,年轻公子轻车熟路地走进屋里。
早有人奉上香茗,他捧起来呷了一口,又慢条斯理地放下,慵懒的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田老板,我要的人可都找来了?"
"回公子,已在廊下候着呢。"
"让他们进来。"
"是。"
胖男人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带了四个人进来。
"见过公子!"四人抱拳。
坐在屋里喝茶的年轻公子正是化名"贺朝"的当今太子殿下,而龙门赌坊则是天龙教在京城的秘密分舵,胖男人田崇是这里的主事。
进来那四人都是一样的打扮,说话声音中气十足,眼中精光四射,显然都是好手。赫连若朝面带微笑,手中折扇轻摇,目光从四人身上一一扫过,徐徐说道:"拈花手张挺、摧花手张立、云中鹤谢云、雾里流星关耀阳,嗯,果然都是教中一流高手,而且各有所长,你们四人联手,相信本公子的目的定能达到。"说着对站在他身后的小福子摆了摆手。小福子赶紧从袖中抽出两个不大的画轴,打开放在八仙桌上。
"画中左边这人名叫魏央,右边这人姓吴,吴夜,"赫连若朝指点着桌上的画像,继续说道:"他们会在今日午后动身,去西域兹琉国求取一件重要的东西,而你们的任务就是暗中跟随并保护他们,但是只要他二人能应付得了,你们就无须出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关键在回程,等到确认东西拿到了之后……"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交给站在第一位的拈花手张挺,压低了声音,"你们几人便如此这般……最好等到……还有,这药吃下去之后必须……可听明白了?"
"属下明白。"
"好。"赫连若朝点点头,看了小福子一眼,忽然又加重了语气说道:"这一路上盯着他们二人的恐怕不只是我们,还有其他人在,所以你们更要小心谨慎,绝不许出半点差错,尤其是在返回的时候,若有人要出手对他二人不利,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一律杀无赦,不用客气!懂了吗?"
"是。"
又详细交待了一些事情,挥手让张挺等四人出去,赫连若朝和田崇起身进了密室,留下小福子一人站在外屋,神情紧张地盯着密室的门。
良久,密室门开了,赫连若朝率先走出来,懒洋洋地说了句,"回府吧。"
一路上,小福子被太子殿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心里一阵阵发毛,暗暗祈祷事情千万不要像他想得那样,否则他的脑袋恐怕是要搬家了!
然而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垂手站在书房里,太子殿下一句"今儿的事你打算怎么跟太后说啊",让小福子抖动的双腿再也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殿下饶命!奴才知错了!殿下饶命!"
"小福子,你从十岁起被太后派来在孤身边伺候,到如今也有快十年了,孤一向待你不薄,拿你当个心腹,有什么事从来不避你,想不到……怪不得太后对孤这里的大小事情都了如指掌呢,原来是有你这么个贤内助,当初晚铮的死恐怕你也脱不了干系!"赫连若朝越说越生气,走过去狠狠一脚踢在小福子身上,小福子被踢得打了一个滚,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又跪在那儿拼命讨饶。
赫连若朝也不理他,继续说道:"孤今儿就明说了,孤就是喜欢洛小侯,无论怎样也要把他弄到手,谁也别想拦着!包括太后!这次太后不是已经布置了大内乌衣卫的高手在回程的路上截杀洛小侯吗?小福子,你待会儿就可以去太后宫里,把孤刚才做的都一五一十汇报给她老人家,孤就不信了,到时候看看究竟是哪一方更强!"
"奴才不敢!"小福子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可是……可是殿下……太后……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为了殿下着想啊!"
"哼,这个孤心里明白,只不过……"
只不过他对洛未央从第一眼看到起,就再也放不下,说是用情至深也好,强烈的占有欲也罢,他决不放手!他什么都可以听太后的,只有这一样不行,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他甚至已经想好,将来他登基为帝,便将洛未央纳入后宫做男妃!什么天理伦常?到时候只有他说了算,看哪个敢说个不字!
放缓了语气,赫连若朝看着脚下缩成一团的人,道:"小福子,你是想暴病身亡呢?还是想让孤再给你个机会?"
小福子立刻抓住这一线生机,扑过来抱住太子的腿大哭道:"殿下!殿下待陈福如再生父母,陈福此后必忠于殿下,绝不敢再有二心!殿下……"
"行了,起来罢。"赫连若朝又踢了他一脚,"这次孤且饶过你,以后太后那边再有什么动静,你该知道怎么做就行了。"
"奴才知道!"小福子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站了起来。太子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事到如今权衡利弊,只有马上转舵才能保住小命,况且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而太后垂垂老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两方比较,孰轻孰重他还是能看清的。
"要是让孤再发现你这奴才吃里扒外,孤就将隆兴街25号的陈家满门杀个鸡犬不留!"丢下恶狠狠的一句话,赫连若朝转身拂袖而去。
赫连若朝说得没错,盯上洛未央和赫连无夜的并不只是他,也不仅仅还有太后。
碧波湖畔,树木掩映下的庄院仍是大门紧闭,唯有角楼上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院内花木扶疏,造型别致的隔墙将不同建筑分隔开来,形成一个个独立又互相连接的小院落。
夜幕低垂,一弯残月挂在枝头,如女子纤巧秀丽的眉,虽美却没什么光亮,好在周围矮墙上嵌着的几盏纱灯已经点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洒满了整个小院。
院子里种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草,在晚间依然怒放着,花丛中站着一人,宽大的袍子掩去了身形,头发用木钗绾起,左手提着个竹篮,正在摘花,但见细长的手指上下翻飞,轻灵无比,不消片刻那些花儿竟已有大半到了他的篮子里。
看看摘得差不多了,那人住了手,拎着竹篮走出花丛,转身向院中的小楼走去,离开了纱灯的光线范围,他的面容隐在夜色中,完全看不清楚。
将手上的竹篮交给婢女,说了句"送去药房",那人沿着走廊一路往里,来到一间挂着白色纱帘的屋子。屋子里亮着灯,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女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容貌秀美,见那人进来,女子连忙站起身来,"主子。"
"可都布置好了?他们几时动身的?"那人问。
"主子放心,都布置好了。王元和钱老六午时刚过就动身了。"
"玉匣可交给他们了?"
"拿着呢,奴婢还特别叮嘱了一番。"
"很好,既如此,你明日也动身回去吧。"
"是,嗯……"女子答应着,仿佛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主子,最近天龙教的人不知为何好像在查我们,要不要……"
那人哼了一声,道:"天龙教?不过是朝廷的爪牙罢了,现在握在太子手里,黄口小儿,何足挂齿,你尽管回去,这边我自有安排。"

第34章 躁动
未时出了京城,打马一路往西,好在都是官道,能纵马疾驰,饶是如此,走走歇歇奔出了一百多里之后,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当最后一抹红霞慢慢从天际消失,暮色笼罩了大地,哒哒的马蹄声响踏碎一地寂静,一黑一白两骑进了小镇,黑马上端坐的蓝衣少年约摸十八九岁,穿着打扮虽看着普通,但剑眉朗目,英俊洒脱,举手投足气度不凡;白马上的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形纤瘦却又并非弱不禁风,穿一件淡青色的外衣,眉目如画,顾盼间风姿绰约,竟是谪仙般的人物。小镇上平日里往来的人虽不少,但像这两位这般风采的,却是头一回见,不由得纷纷注目。
两人在一间门面齐整的客栈前下了马,蓝衣少年抬头看看招牌,自语道:"悦来客栈,名字当真俗得紧,不过看着还干净,未央,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后面一句话显然是对身后那人说的。
这二人自然是烨王和洛小侯爷,他们此番出京去西域,轻装简从,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一来人少脚程更快,二来也减少旁人的注意,免得暴露身份行踪。如今天下太平,虽然也有鸡鸣狗盗之辈,但以他们的身手,就算对付二三流的武林中人也绰绰有余,所以倒也不用怕什么。
此时早有店伙计接过了马缰,自去喂马,二人走入店中,店掌柜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两位客官,可是要住店么?"
"正是,"赫连无夜站在柜台前四下打量着,"给我们收拾两间上房,再预备些饭菜送到房间来。"
"敢问客官贵姓?怎么称呼?"店掌柜打开登记簿。
"敝姓吴,吴夜,我这兄弟姓魏,魏央。"无夜说完,却见店掌柜一双眼睛还死死盯着未央,心下不快,重重咳了一声。
掌柜的这才回过神来,老脸一红,赶紧低下头去刷刷写了几笔,然后吩咐伙计带他们到二楼的房间。
屋子里地方不大,靠墙摆了一张床,窗下一个矮柜,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和四个木凳。赫连无夜胡乱洗了把脸,走到床前躺了下去,他一贯养尊处优,即使出门也很少像这样急着赶路,如今纵马跑了多半天,便觉有些累了。
洛未央却在凳子上坐了,也不说话,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伙计送了茶水和饭菜进来,一碟酱肉、一碟芫荽炒牛肚、一碟肉末豆腐,还有一碟青菜并两碗米饭。不知道是不是饿了,在京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无夜却对这小店里的简单菜肴大为赞赏,一时兴起,又吩咐伙计送一壶酒来。
见无夜管伙计要酒,未央本想阻止,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不仅如此,酒送来之后,他竟破天荒地主动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无夜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管与他对饮,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未央更不多说,无夜说上七八句他也不过应上一声,脸上表情淡淡的,他酒量浅,三两杯过后,白皙的肤色便因着酒精的作用染上一层粉红。
吃过晚饭,二人在灯下打开地图,确认了一下明天的路线行程,便已天近二更。
无夜打了个哈欠,见未央仍坐在桌前喝茶,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心中暗笑,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道:"天晚了,你还不去睡吗?或者你打算留下来——陪我?"语中调笑意味颇浓。
"你这人,就算出门在外也没半点正经!"未央脸又红了,嘴上说着"我回房了",身子却坐着不动。
赫连无夜在未央肩上拍了两下,转身走开,"嗯,回去早点儿歇着,明日还得早起赶路呢。"说着走到床前,扯开被子,竟是准备睡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接着是房门打开,又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无夜回头再看,凳子上果然空了,他脸上带着好笑的神情在床边坐下,想起那天上午李青玉对他说的一番话。
当时趁着未央不在,又恰好遇到外出归来的李青玉,想到之前他的"支持",无夜忍不住便把心里的一些困惑对他说了。听到无夜说未央与他虽有了肌肤之亲,也默许了他们的关系,但过后却还是对他的亲昵举动表示抗拒,李青玉笑着许了他四个字,"欲擒故纵"。
按照李青玉的说法,未央虽过了情感上的一关,但心理上的一关还没过,第一次只是因为喝了酒和药物的作用,接下来要想让他接受还需要一个过程,最好是让他自己认识到这并非什么不好的事,而是爱人之间情到浓时的自然流露,所以不能操之过急,你迫得越紧,他便越想逃开,相反,你若放开他,他反而会静下心来,渐渐感受到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
如今看来李青玉说的果然没错,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赫连无夜在这边窃喜不已,洛未央却气哼哼地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那人是转性了吗?还是因为有事在身而收了心?可是也不像啊,听他刚才说的话和那调笑的语气,仍是以前的无赖腔调。可是要放在以前,那人是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自己回房的,自己晚上故意喝了几杯酒,原本就是想壮壮胆子,万一那人纠缠不休,无法摆脱的话,便干脆——遂了他心愿!没想到他竟放了手,就好像自己绷紧了心弦准备着,却等来了一场空,这感觉让人忒不舒服!
可是无夜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被自己拒绝了太多次吗?会不会以后他都赌气不再"侵犯"自己了?这么一想,洛未央不知为何心下有些惶然,一手揪着被子,一手不由自主地抚到了自己唇上,不期然地想起被那人吻着的滋味,那柔软湿润的触感令他全身酸软无力,却有暖暖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来,就如同荡漾在温暖的水中,所有的痛苦与疲惫都随之消失,只被那温暖包围着,让他好想就此闭上双眼,沉沦……
小腹中有股热流滑过,身上莫名地觉得一阵阵燥热,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洛未央愕然发现这感觉有些熟悉,就好像在船上的那晚,而且他还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竟然起了变化!这让他吓了一跳,暗骂自己晚上不该喝酒。头脑中还在挣扎,手却依着身体的本能向下探去……
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未央用手在自己大腿内侧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哼了一声,却也成功扑灭了身体内正欲熊熊燃烧的火焰,然后他命令自己不许再想,马上睡觉!
就在赫连无夜和洛未央住进悦来客栈后不久,又有四位骑马的客人来到这里住店,他们对掌柜的说是茶叶商,去西边收款的。难得今天生意这么好,掌柜的笑得脸上开了花。
第二天一早,赫连无夜起来洗漱完毕,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本想等未央一起吃了早饭便上路,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他走到隔壁房门口侧耳听了听,屋里没动静,难道未央还没起床?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这家伙昨晚回房竟忘记闩门吗?无夜走进屋里,果然见未央还睡在床上,一时童心大起,摒住呼吸,蹑手蹑脚走过去,便想捏他鼻子。不料手刚伸到离那人脸两寸距离,只听仓啷一声,床上的人挺身坐起,放于枕下的剑已出鞘,明晃晃的剑锋架在了无夜的脖子上。
待看清床前站的人,洛未央放下手中的剑瞪大了眼睛:"无夜?你怎么总是偷偷摸摸跑到我房里来?"
"你还问我?"无夜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也不得不佩服未央的反应和身手,"你昨晚回房根本就没有闩门!再说,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起身?我若再不进来叫你,恐怕就得中午了。"
看了一眼窗外,天已大亮,想到昨晚自己的胡思乱想以及后来的情形、最终斗争了半天才睡着,未央送了个大大的白眼给无夜,心道都是你这家伙害的,现在却来怪我!只见无夜一脸暧昧地看着自己笑,眼光粘在自己身上不放,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衣襟大开,露出胸口一大片肌肤。
未央的脸瞬间又红到了脖子根,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下地,不由分说将无夜推出门外,"你快下去吃饭吧,我收拾好了就去找你。"
在楼下吃了早饭,又买了些干粮,无夜吩咐伙计牵马,准备上路。走出客栈大门的时候,无夜眼角撇到坐在角落一桌上的四个人似乎有意无意地总在看他们,不过四个人都是客商打扮,身上也没带着兵刃。回想起一路上未央惹来的那些"惊艳"目光,无夜又释然,暗道这一路还长着呢,是不是该让未央蒙上面纱?不过估计那人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第35章 救人
离开赤风镇,他们继续打马向西疾行,一口气奔出了百十里,才停下来稍作休息。
两天后他们到了奉川;然后是甘宁,接着是敕勒、河阴;过了河阴便是荔山,无夜自从在莽岩山迷路之后,对走山路有了心病,因此在荔山脚下便找了一位山民做向导,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他们翻过了荔山。
此后再往西走,迎面吹来的风便夹带了细细的沙粒,尤其是纵马疾驰的时候,打得脸生疼。一路上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在野外露宿。
好在除了条件艰苦,其他倒也太平无事,连半个毛贼的影子也没见到,让以为能够打上几架的赫连无夜竟有些失望。未央还好,只是越来越喜欢摆脸色给无夜看。
这一日,他们已到了伊盟城外。眼看天色尚早,今晚可以在城里投宿,于是二人倒不急着进城,在城外的一片草地上歇了下来。
放了马去吃草,赫连无夜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树,从怀里掏出地图仔细看着,一手沿着图上的细线不住比划着。
"过了伊盟城,再有半天就能到万霞关,出了关便是兹琉国境内了。"他瞟了一眼身旁未央这些日子以来愈见单薄的身子,不无担心地说道:"在路上一连走了十天,你还扛得住吗?这两天我看你脸色不好,可千万别生病了!"
洛未央也不看他,冷冷回道:"前日才染了风寒如今刚好的那人似乎是你呢,烨王殿下,没的为别人瞎操心!"不过嘴上虽这么说,无夜话里的担心他听了还是很受用的。
无夜似乎已经习惯了未央赌气似的说话态度,微微一笑,也不同他计较,继续看着地图,道:"按照我们目前的脚程看来,顶多再有两天就能到达兹琉国的国都哈灵了。"
未央这次倒没有再同他抬杠,仰身躺倒在草地上,夕阳照在脸上,他微微闭起双眼,皱着眉头,"是啊,你说,到时候兹琉国王能轻易把复莲丹拿出来么?"
无夜拍了拍腰里藏银票的地方,"一颗复莲丹换五十万两银子,他恐怕不会拒绝吧,万一他要是嫌少,多少钱咱们也出了,还怕他不拿出来!"
"但愿如此!"洛未央的口气却并未轻松多少。
两天后,他们果然顺利到达了兹琉国的国都哈灵,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赫连无夜有未卜先知之能,他的担心竟然应验了,洛未央果然病了。
刚进到哈灵城里,洛未央便差点儿一头栽下马来,幸亏无夜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扶住,后来干脆坐到他身后抱住他。随便找了家客栈住下之后,未央再也撑不住,先是呕吐不止,继而大汗淋漓、昏迷不醒。
无夜吓坏了,赶紧找了大夫来看,结果说是食物中毒,好在时间不长,没有太大问题。无夜听了懊悔不已,早知道中午就不该让他吃那种色泽鲜艳的果子,陪自己一起啃干馒头就好了。同时也庆幸自己态度坚决,没有在他的"引诱"下也吃上几个,否则现在两人一起躺倒,麻烦就大了。
大夫开了药方,无夜差了店伙计去帮忙买药,自己留下来照顾未央。他帮他换下弄脏的外衣,扶他躺好后,又坐在床边,拿手巾不停地替他擦汗。未央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会一次次呕吐,就连清水喝下去也马上会吐出来,到后来看那样子好像恨不得连五脏六腑也吐了出来才好。
好容易等到店伙计买药回来,无夜急着去煎药,不料伙计有些为难地说,药方里的一味"鱼脑石"跑了两家药店都没有,怕回来迟了老板骂,就不敢再耽搁,所以只好他自己再去别的药店买了。
无夜二话不说,拿了药方便跑到了街上。
还好他的运气不错,问到第二家药店,掌柜的便说有鱼脑石,只是前面柜子里的也卖完了,刚进的货在后面库房里,还没拆封。
"客官稍候,我这就去取。"掌柜的对未央说了一声,转身刚要走,就听从门口那里传来一声喊,"掌柜的,咱姑娘要买药!"
随着声音,两名少女已跨进店门走到了柜台前,看年纪都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其中一人穿着大红衣裙,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绣金边的坎肩,一头长发结成十几条小辫,坠了彩珠,身上也戴了许多饰物,光手腕上的银镯就有七八个;她旁边的少女则穿了一条蓝色的裙子,从服饰打扮看应是那红衣少女的丫鬟。
"哈鲁大叔,咱要买药。"红衣少女又说了一遍,把手中的药方递到柜台上,竟有四五张之多!
药店老板似是认识她们,神色举止很是恭敬,可巧店里的伙计都不在,他只好对未央抱歉地笑了笑,小声道:"这位客官,容我给她们抓了药先!"
赫连无夜没说什么,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上一会儿也不打紧。哪知道他耐着性子好容易等到老板将那四张药方的药都配齐了,以为终于可以去后面取鱼脑石了,不料那红衣少女像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了三张药方,往柜台上一放,"哈鲁大叔,还有呢。"自始至终,她好像没看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赫连无夜终于忍不住了,沉声提醒那掌柜的:"这位大叔,在下要的鱼脑石……"看那姑娘的样子,也不像家里有病人在等着,一下子抓这么多药,恐怕是回去配制别的用,他可不能再等了,未央还在客栈里躺着呢。
"呃,这个……"掌柜的显然有些为难,按理说无夜买药在先,的确应该先顾他,若前面柜台有货也好办,抬手取了便是,如今去后堂却要耽搁一下,他陪着笑试探性地对那少女道:"要不姑娘先坐坐,我去后堂为这位小哥取了鱼脑石就来。"
"怎么?还要去后堂?"红衣少女不答应了,"哈鲁大叔,咱可等不得,你还是先把咱这三张方子抓完了再去。"
"这位姑娘,你等不得难道别人就等得吗?且不说在下还是先一步来的。"赫连无夜看着红衣少女,脸上表情有些恼。
"哟,这位哥哥好凶的脾气,是从中原来的吧?怪不得不懂我们克孜人的规矩,不知道男人在外要让着女人吗?"红衣少女撇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无夜。此时无夜也看清了这少女的容貌,高鼻深目,肌肤胜雪,果然生得很美,配上大红色的衣裙,就好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若非急事自然可以让得,但在下朋友病着,急等回去煎药,这救人的事便不能等!"
"咱……咱抓药也是急用啊,你那朋友想来也没什么大碍,等上一刻又死不了……"红玫瑰也知道自己理亏,却又不肯低头,说出的话便有些刁蛮不讲理了。
赫连无夜被她的最后一句话惹怒了,"你这丫头怎的如此不讲道理!"要不是看对方是个姑娘,恐怕他就要挥拳而上了。
蓝衣少女也不干了,"喂,你吃了豹子胆,敢骂咱家姑娘!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眼看双方就要争执起来,掌柜的急得脸上冒汗,好在这时候店里一名伙计回来了,双方这才偃旗息鼓,各买各的药。
拎了纸包急忙往回赶,走了两条街却发现已找不到来时的路了,真是越渴越吃盐。这一片地带十分繁华,周围酒楼商铺林立,还有很多打把势卖艺的,克孜人、回鹘人、天竺人和中原人都有,极为混杂。
赫连无夜在一个算卦的老者面前停住脚打听了一下路,正要离开,便听不远处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天啊!救命——"他循声看去,真是巧,入眼处一红一蓝两个身影,正是刚才与他在药店里起争执的那两名少女。
只见人群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后退,很快就让出了一个圈子,只剩那两名少女还在当中,一动也不敢动。无夜这才看清,原来有位舞蛇的天竺人可能有事离开一会儿,而那放在地上的筐子不知被谁撞翻了,一条巨蟒从筐里游移出来,此时正盘踞在离那两名少女不过半尺远的地上,昂首吐着信子,好像随时要发起攻击!
再看那蓝衣少女紧紧搂着红衣少女,全身颤抖,看也不敢看那巨蟒,红衣少女胆子似乎稍大些,但也只是盯着巨蟒,死咬着下唇,生怕自己再叫出声来。这会儿她们若稍有动作,巨蟒很可能就会蹿上来。周围的人只是看着,谁也不敢动。
巨蟒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把头昂得更高,慢慢凑近两人……红衣少女脸色大变,幽蓝的眼眸中满是惊惧,身子也不由得微微轻颤。
突然之间,一道白光闪过,随着众人的惊呼,一把宝剑似是从天而降,刺中了蟒蛇的七寸,牢牢将它钉在地上,紧接着一个人影飞身而至,双手分别抱住两名少女,瞬间将她们带离了险境。
等到大家回过神来,出手救人的人已走得远了。
红衣少女站在那里,痴望着远处那矫健挺拔的背影,良久,又把目光转向还钉在巨蟒身上的宝剑。

第36章 求药
喝了几服药,在床上躺了两天,未央渐渐缓了过来,只是大夫说他肠胃还脆弱,最好先别食荤腥,只吃些白粥。本来一路上走得辛苦,好容易到了目的地,以为能好好休息将养一下,不想他又病了一场,什么东西也不能吃,如此几天下来,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了,精神也还好,只是人越发消瘦,让无夜心疼不已。
待洛未央终于不用再吃白粥之后,无夜四处求了些药膳偏方,想方设法给他进补,弄得未央说无夜像是在"养猪"。
"我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啊,谁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如果一切顺利还好,万一要是……还有回去的路上,也不一定像来的时候那么太平了,所以你不养胖点怎么对付得了。"无夜振振有词。
"我现在很好啊,身体完全没问题,难道人胖了身手也会变得更厉害吗?那你府里……"洛未央又想拿无夜府上的高伯说事,被赫连无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你看看你现在,瘦得一阵风能刮走,赶紧把这碗粥喝了!"
看着托盘里这碗配料复杂颜色可疑气味怪异的东西,洛未央眉毛跳了两下,"这……这里面都是什么啊?"
"猪脾、猪肚、桔皮、人参、枸杞……"赫连无夜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听得洛未央脸色越来越黑,绞尽脑汁要想个法子不吃那东西,他决定转移目标,"无夜,你今天不去集市寻你的剑了?"
那日无夜回来,一直挂在身上的淬风剑不见了,未央问起,他说是外出买药时,在路上为救人斩杀了一条巨蟒,结果走得匆忙,却忘记将宝剑从巨蟒身上取回。后来无夜连着几天回去找都没有找到。
"不去了,估计找不到了,等有机会我再买一把,师父要是知道我为了救人而丢了剑,大概也不会怪我。"无夜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他却撒了谎。
昨天他去寻的时候,已经有人告诉他,剑被一位穿红衣服的漂亮姑娘拿走了,他便想想等过几天抽个空子再去那药店一趟,药店掌柜似乎与那姑娘相识,若能打听到那姑娘的姓名住址,上门把剑讨回来就是了,自己出手救了她们,她们总不会继续刁蛮不讲理吧。
不过救人一事赫连无夜对未央含混带过,没有说自己救的是什么人,当初来西域之前未凡的话他还记得,这一路上未央又时不时耍性子,他可不想再因为自己救了个姑娘而多一个被揶揄的把柄。
未央到底没拗过无夜,还是皱着眉头被迫喝下了那碗粥。
进入六月,天气已十分炎热,好在西域气候与中原不同,白天虽然酷热难当,到了晚上却十分凉爽,不会让人热得睡不着觉。
头晚一宿无梦,次日清晨起来后,未央也觉得神清气爽,用完早饭回到房里,他用玉簪绾了发,又换了一件襟口和底摆绣有细云纹的浅色夏罗暗花外袍,,束了豆青色的腰带,越发衬得人姿容出世。
到底被坐在一旁的赫连无夜盯得红了脸,洛未央扔个白眼过去,"你总盯着我做什么?不是你说今天要去兹琉王宫求见国王,须得穿齐整一些么。"
赫连无夜微笑不语,他今日也是玉冠束发,绛紫罗袍,入宫觐见总要正式一些,给人留个好印象,办事也容易些。
骑马往王宫去的路上,洛未央的眉心又渐渐蹙了起来,他们从中原长途跋涉到此,便是为了今日一举,虽然兹琉和乾国素来交好,又听闻兹琉王贤明和善,想必不会为难他们,但是如今他们索取的毕竟不是寻常物品,万一被拒了呢?或者人家只要推脱说恰好没有了,难道他们还能搜查一番不成?偏偏这东西又是如此重要,且不说关系着皇上的安危,和自己的小命也有关连,甚至有可能株连九族,因此他志在必得……心里百转千回,脸上的表情自然也带了出来。
"未央,别担心,我们肯定能顺利把复莲丹弄到手。"赫连无夜看出了他的心思,出声安慰道。
洛未央不置可否。
赫连无夜又道:"你放心,那会儿我说的话,前两个都应验了,这第三个也会应验的!"
这下未央糊涂了,"什么话?什么应验了?"
"你忘了吗?"赫连无夜笑道,"咱们在伊盟城外的草地上休息,我说再有两日就能到哈灵,又担心你会生病,还说兹琉王不会拒绝拿出复莲丹,如今前两个可不都应验了,可见我有未卜先知之能,所以求药一事也必定能成!"
知道无夜是在宽慰自己,未央不想让他担心,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兹琉王宫位于哈灵城中心偏北,看上去虽不像乾国皇宫那样金碧辉煌,倒也称得上气势恢宏,宽阔的汉白玉台阶,高大方正的建筑,正中央的穹顶上镀有金箔,简洁洗练中流露出大气和奢华。
王宫内和外面看起来大不一样,大殿内竖着十数根高耸的石柱,顶部和底座雕满了花纹,四周墙上挂着图案精美的羊毛挂毯,地上也铺着猩红色的挑花毛毯,透出浓浓的异域风情,宫里的摆设多为琉璃制品,散发出的幽然光芒和金银等贵重金属不同,给人一种持重的温和感,此外那种半通透的视觉效果还带有一丝神秘。倒是国王的宝座上镶满了各种珠玉宝石,彰显出这个位置的尊贵超然。
兹琉王看上去五十多岁,胖胖的身子上套了一件黑底红色花纹的宽大袍子,头上缠着包头巾,正中央嵌着一块硕大的祖母绿。
宾主相见,先是一番寒暄,再随意聊了几句两国近况,便到了午饭时间,兹琉王自然是设宴款待。
两杯马奶酒过后,赫连无夜终于说明了来意。
兹琉王听后,微微沉吟片刻,唤了一名大臣上前,两人用本族语言商议了一番,这才对赫连无夜说道:"烨王殿下,乾国和我们兹琉世代交好,如今贵国皇族中有人被毒药所伤,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过复莲丹乃我兹琉圣药,极为珍贵,宫中也所余不多,所以只能让你带走一颗,至于价格嘛,需千两黄金,烨王以为如何?"
为了保险起见,当初钟离白建议最好能拿回两颗复莲丹,于是无夜又恳求了半天,但是兹琉王坚决不肯松口,意思就是自己也"存货不多了,要就只有一颗,你们看着办吧"。最终无夜没办法,只能答应下来,有一颗总比没有强,再说兹琉王也信誓旦旦地保证,复莲丹能解天下百毒,有一颗足以使人起死回生,只要自己和未央两人回程时加倍小心谨慎,别出岔子就行了。
原以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此事便大功告成,不料兹琉王又说,复莲丹由兹琉国的"梵昭圣主"炼制而成,也一向藏于梵昭宫的密室里,除了"圣主"本人,谁也没有权力取药,就连国王本人也不行,而且在取药之前,"圣主"还必须香汤沐浴,之后举行一个简单的祭拜仪式,才能进入密室。
"今日圣主恰好不在,回来怕也是晚上了,不如烨王殿下和洛小侯爷明日下午再来。"兹琉王仍是满脸笑容地说道,又盛情邀请他们搬到驿馆住,说那里离王宫更近,而且条件也更好。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办了,赫连无夜和洛未央道了谢,走出王宫,身边还有一位陪同的大臣跟着。
三人才走下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不远处就看到有几个人迎面走来,步履匆忙,不知有什么事要急着赶回来,为首的一人穿着大红色的衣裙,头上十几根小辫子和珠串随着身形晃动不止。
赫连无夜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正是那天先跟他起了争执、后来又被他救下的红衣少女吗?
少女越走越近,一旁的陪同大臣已弯腰鞠躬行礼,一手抚在胸前,"见过七公主。"
公主?这姑娘是兹琉国公主?
陪同大臣已经在一旁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们兹琉七公主,达娜公主;这是乾国三皇子烨王殿下、博远侯世子。"
"我们认识!"达娜公主站在赫连无夜面前含笑望着他,幽蓝的眼眸中满是喜悦,"昨日我听父王说,乾国三皇子要来觐见,便猜想会不会是你,所以今日才急忙赶回来,果然被我猜中了!"她话音清脆,神态爽朗自然,丝毫没有中原女子的扭捏和故作矜持,美丽的笑容在脸上绽放,看起来娇憨可亲。
无夜几时认识了兹琉七公主?自己怎么从没听他说起?洛未央正在狐疑,眼睛一瞥,已看到达娜公主挂在腰间的宝剑,虽然勉强配了一把剑鞘,但他还是从剑柄的花纹上一眼认出那正是无夜的淬风剑……
赫连无夜故作镇静地同达娜公主寒暄了几句,就借口还要去客栈搬家,匆匆逃开了。

第37章 迫婚
因为行李不多,他们很快就在驿馆安置下来,这里果然条件要好得多,房间里不仅配有专门的浴室,家具用品等也十分华美精致。
总算打发走了陪同的官员,赫连无夜有些心虚地在未央对面坐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喝口水吧,外面天热,我们晚上便在房间里吃饭好了,也尝尝这驿馆的厨子手艺如何。"
洛未央端起杯子只管喝茶,既不看他,也不说话,脸上表情倒是一片平静。不过无夜却知道,未央表面上看起来越平静,就代表他心里反而越生气。
事到如今只能是坦白从宽了,无夜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如何去药店买药,如何与达娜公主发生争执,后来又如何在街上救了她的事情,从头到尾述说了一遍。
"殿下不计前嫌,救人于危急之中,此等胸襟非常人能及,此等身手也令未央佩服!只是殿下的记性似乎变得不好了呢,过后却说救了一位市井中人。未央倒不知,美貌如斯的兹琉七公主竟能看起来如市井中人?"洛未央的话字字如针,刺得赫连无夜无处躲闪。
"未央,你听我解释,我当时确实不知道她是公主,救她自然也是出于本能。至于后来瞒着你,我是怕……怕你不高兴。"无夜忙着解释。
哪知听了这话,未央脸上怒意更浓,声音也高了几分,"殿下此言差矣!未央不才,也知道扶助弱小、救人性命乃是侠义之举,是个男人都不该袖手旁观!难道未央在殿下眼中是那不明道理之人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夜急得脸都红了,"只不过对方是个美貌姑娘,我怕你……"
无夜的意思未央当然懂,不由得也涨红了脸,但更多是因为生气,"赫连无夜!我洛未央堂堂七尺男儿,岂会如女子一般拈酸……"说到这儿他猛地住了嘴,跳起来几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我累了,殿下请便!"他却不想一想,其实这番言语和举动已有了几分拈酸吃醋的意味在里面。
无夜还待分说,已被未央拽住胳膊推出房去,又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未央兀自气恼不已,无夜不仅对他有所隐瞒,竟然还骗他,要不是今日和公主走了个面对面,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呢,而且看公主对他的熟络劲,那双幽蓝眼眸中散发出的热情似要将他融在其中……恐怕事情还不止他刚才说得那么简单吧。想到这里洛未央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生气无夜的隐瞒和欺骗,但酸酸的感觉也不是没有,毕竟对方是个美貌少女,又贵为公主,若是个普通人,自己恐怕也不会如此在意吧。又转念一想,要真是普通人,无夜大概也不会隐瞒了,这么说,莫非他心里……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未央才走出房门,脸上又恢复了平淡,无夜刚想说什么就被他打断了,"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
"未央,"无夜还是握住了他的手,"等明日拿到复莲丹,我再去找公主取回剑,咱们便即刻打马回京。"
"嗯。"
不用解释,也不想再纠缠,也许过了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一切不仅没有过去,反而又生出新的事端。
第二天吃过午饭,赫连无夜和洛未央顶着大毒太阳直奔王宫。
兹琉王仍坐在那张镶满宝石的王座上,满脸堆笑地看着赫连无夜,"哎呀烨王殿下,昨天殿下求取复莲丹一事,寡人见殿下急需,当即便答应下来,事后回宫才发觉,竟有件重要的事情忘记告诉殿下得知,寡人真是老糊涂了!"
赫连无夜和洛未央对望一眼,心中都暗道不妙。
"陛下请讲。"事到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事情是这样……"兹琉王清了清嗓子,道:"昨晚回宫后,梵昭圣主提醒寡人,复莲丹乃我兹琉圣药,历来为兹琉王室所独有,因此皇室祖制有约,复莲丹只能交与兹琉王室中人,不能交予外人。这……倒叫寡人为难了。"
这番话让赫连无夜和洛未央听在耳中,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两人都愣了。这不是明摆着当场反悔么?怎么过了一夜,就多出个什么"祖制"?
"陛下,就不能通融一下么?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夜确实急需复莲丹回去救人,陛下再与圣主商议商议?"
兹琉王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烨王殿下,不是寡人不肯帮忙,实在是祖制难违啊!"
"陛下……"赫连无夜忽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旁站的大臣们吓了一跳,有几名武将甚至把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大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
"咳,咳……这个……殿下莫急,"兹琉王假意咳了两声,语意一转,又道,"其实……这个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回转余地,只要烨王殿下肯……"
"陛下但讲莫防,只要是无夜能做到的,绝不推脱!"
听了这话,旁边的洛未央忍不住脸色微变,一言不发地盯着站在大殿中央的赫连无夜。
其实刚才兹琉王反悔的时候,未央已有了不好的感觉,再听到那条"复莲丹只能交给兹琉王室中人"的所谓祖制,心里更是明白了什么,只是当局者迷,无夜自己反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果然,兹琉王对无夜的反应非常满意,连连点头,"如此甚好,那寡人就明说了。寡人膝下六子一女,最小的女儿达娜,今年十六岁,尚未婚配,寡人听说烨王殿下也不曾娶得王妃,因此有意将达娜许配给烨王,两国结成秦晋之好,如此一来,烨王也算是我兹琉王室中人,寡人就将复莲丹送与烨王,分文不取。况且小女还曾承蒙烨王出手相救,你们二人也算有缘。烨王以为如何?"
赫连无夜怔住了,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去看洛未央,却见他低头坐在那儿,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烨王殿下,寡人这个提议……"见无夜不语,兹琉王又追问了一句。
"陛……陛下……这个……"赫连无夜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时无法作答。
"嗯?烨王也曾见过小女,莫非觉得她品貌配不上殿下么?"原以为如此好事,对方会一口应承,怎么还吭吭哧哧的,兹琉王有些不高兴了。
"不不,公主天人之姿,聪慧伶俐,是无夜配不上公主。"赶紧以退为进。
"烨王过谦了,"兹琉王缓和了神色,"烨王少年英雄,身手不凡,又一表人才,难怪小女仰慕不止……呃……"好像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兹琉王连忙含糊带过,又道,"既然烨王同意,我们就……"
"陛下!"无夜突然单膝跪倒,"陛下,婚姻大事,无夜不敢擅自做主,须得征求父皇同意才行。"
"这倒也是,那寡人就等你三天,待烨王与尊上商议后再定。不过联姻之事若是不成,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复莲丹恐怕就……"兹琉王的话里,多多少少还是带了点儿胁迫的意思。

第38章 圣主
从王宫回来的路上,洛未央绝口不提兹琉王迫婚一事,赫连无夜虽然知道未央心里不舒服,怎奈这事来得突然,在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走回了驿馆。
回到驿馆,洛未央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就要关门,无夜从后面伸手挡住,闪身也挤了进来。
"未央,你听我说……"
洛未央站住,不回头也不出声,等着听他说。
赫连无夜张了张口,又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可是他也不想两人再闷下去,事情既然发生了,总要想办法解决才是。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呢?要不,还是我来替殿下说吧。"洛未央终于转身,看着无夜的眼睛。"这事我早有预感,从昨天我看到公主看你的眼神,就知道她必定已经……喜欢上你!这也不奇怪,你们二人可谓不打不相识,随后殿下又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试想哪个少女会不动心?只是动心归动心,还得有人能做主才行,偏偏人家是一国公主,偏偏殿下有求于人,两下里一对应,议婚自然是水到渠成!"
"未央!你知道我心里……可如今……如今……到底怎么办才好?"赫连无夜犹如困兽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挥起拳头重重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还能怎么办?应允婚事,娶了公主,然后拿了复莲丹回乾国。"话说得平静无波,连洛未央自己都吃了一惊。
"决不!我心里喜欢的人只有你,谁也不娶!"赫连无夜低吼,猛地拉过未央,将他抵在墙上,狠狠吻了下去……
就好像压抑了太久终于得到了发泄,无夜紧紧抵住未央的身子,粗鲁地啃噬着他柔软的唇瓣,狠狠咬了半天,舌尖也迅速攻入对方领地,上下扫荡、纠缠、追逐,毫不客气地用力吸吮,他能感到身前的人微微战栗着,原本推拒的双手也渐渐无力地挂在自己肩头……只吻得两人都气喘吁吁,无夜还不肯放开,他放慢动作,细细地轻舔未央的唇,然后滑到他耳后、脖颈,继续舔咬亲吻,一手从他衣领后悄悄伸进去,抚摸着他背上细滑紧致的肌肤,心跳越来越快……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打断了无夜接下来的动作,他低声骂了一句,万分不情愿地放开未央,整了整衣服,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什么事?"
门外的人并非驿馆伙计,而是个陌生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封红色的请柬,见到无夜弯腰行了一礼,"烨王殿下,这是穆勒大人派小人送来的请柬,请烨王和小侯爷今晚到乌江阁一聚。"
穆勒大人就是昨日陪他们搬家到驿馆的那人,据说是专管外事、礼仪的官员,相当于乾国的礼部尚书。人家特意派人上门来请,自然不好不答应。
无夜让来人回复穆勒大人,说自己届时必到,来人欢欢喜喜地去了。
返身走回屋里,赫连无夜掂着手里的请柬,对未央道:"晚上去赴宴吧,顺便看看能不能从穆勒大人那儿打探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洛未央脸对着窗外,气哼哼地说道。
"为什么?难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无夜很奇怪,未央一向不是不顾大局之人。
"赫连无夜!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未央回过头来,恼怒地瞪着无夜,只见他双唇红肿不堪,而脖子上一个清晰的红印恐怕他自己还未发现,那样子既惹人垂怜又让人想笑。
"赫连无夜!你还敢笑!"洛小侯终于发飙了,跳起身一掌劈过来。
无夜闪身避开,连忙讨饶,"小侯爷饶命,我再不敢了!"他一把攥住未央挥过来的手腕,用力将他带到身前,换了一副正经神色,道:"未央,我们还是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事到如今,我看只有去偷药了!"
"不行!"洛未央一口否定了无夜的想法,"偷药是下下之策,且不说藏药的地方必定守卫森严,而我们现在连药放在什么地方都还不知道呢!"
"所以我才想去打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