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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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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仙·入魔》皂鹰追黑雕
成仙·入魔 BY 皂鹰追黑雕
文案
"你为什么总喜欢走在我的后面?"
"因为这样可以看到你的影子啊!"
"影子?"
"嗯,影子。"
"你喜欢别人的影子?"
"喜欢,非常喜欢。因为有光的地方才有影子。以前那里没有光,没有影,有的只是一片黑,死一般的纯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睁着眼睛。"
"傻瓜,你不用看着影子。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光。"
"没关系,你会带我走到有光的地方。所以,我只要看着你的影子就够了。"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尚安 ┃ 配角:童墨,卫离 ┃ 其它:
01
"捉妖啦,捉妖啦!周员外家又有人来捉妖啦!大家快去看呐……"
二十啷当的庄稼汉沿街急行狂奔,底气十足的吼叫声直冲云霄。小镇一贯的宁静祥和就这样被彻底打破。原本在屋内躲着正午毒辣日头的居民兴奋地涌到青石板路上,向着镇西一片红砖绿瓦的大宅子疾步赶去。
性急的男娃们更是连跑带跳,跌跌撞撞没少碰着人或物。跟在身后的小媳妇老大妈们又少不得急急唤道:"石头娃,慢点儿,别摔着……""哎哟大鹏,带着点你弟弟,看着脚下……"
小镇上唯一一家酒馆内有着唯一一桌客人。人影成双,柳絮绕碧草。风尘仆仆的男人点了两碗牛肉面,抵肘而坐。
脸孔冲着大门的白衣男子身形较小,头上带着顶帷帽。原本盖住肩头的皂纱半撩开,露出了光洁白皙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双唇。
相比之下,坐在他右手边的绿衣男子高出半头有余。他束发成髻,一根漆黑发亮的藤簪压住了两条葱青绳带和及腰乌发。目若朗星,若不细看,一定难以注意到潭眸中刻意掩盖住的精光和那对接近黑色的深紫色瞳珠。
仿佛没有注意到街上的骚动,绿衣男子目不斜视地挑起些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白衣男子则放下了手里的竹筷,抬头注视着街上的人群。半透明的皂纱掩不住两道雀跃的目光。
见镇民成群结队从店门口快速经过,白衣男子压低了声音,将脸侧向右方,道:"喂,有妖怪……"
绿衣男子置若罔闻,将最后一块牛肉放进嘴里细品。
白衣男子不弃不馁,继续游说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如此山明水秀的地方竟会孕育出妖怪来?"
绿衣男子依然故我,端起海碗开始喝面汤。
白衣男子暗自咬牙,伸脚轻轻踹了一下,见对方终于冷冷扫了自己一眼,立刻展颜微笑道:"我们就在外面看一眼,绝对不会生事。好不好?"
如同听到了什么戏言,绿衣男子"嗤"地冷笑一声,转头对着酒馆老板说道:"店家,算账。"
老板苦于店内有人,无法脱身,只得伸长了脖子向镇西方向张望,心里恨不能肋生双翅,直接飞去周员外家。忽闻有人唤结账,顿时觉得来了精神。他将早已默算了十来遍的数目报出,盼着赶紧收了面钱好闭店看热闹去。
就在绿衣男子伸手掏钱的档口,白衣男子突然将皂纱全都撩到了帽檐上,冲着老板宛然问道:"店家,我听这镇上是乎有妖孽出没。敢问是怎么回事?"
"哦,你问……这个啊!"老板抬头望向白衣人,心头忍不住"咯噔"了一下。乖乖个隆地洞,都说孙家媳妇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俏娘子,但和眼前这人比起来,简直就是乌鸦对凤凰。
白若脂玉的脸上嵌着对清澈的凤目。单就这两只眼睛,就够人瞧上个半晌。再配着那鼻子,那嘴唇,凑一起比年画里的仙宫娘娘还美上三分。如果掩盖住脖子上凸起的喉结,让他去装扮元宵灯会上的凌波仙女,准保"艳压群芳",为镇子赢得个头筹。
老板在衣服上擦了擦冒汗的掌心,将绿衣男子递来的铜板收下。顺便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客官,是这么回事。大概两个月前,镇西周员外家的公子突染恶疾,据说是吃不下任何的东西,吃什么吐什么。白天像根霜打的茄子,蔫儿了吧唧;晚上不睡觉,趴在床头嘶嘶乱叫。特别是黎明时分,最能闹腾,搅得整个周宅鸡飞狗跳。周员外把附近甚至隔壁镇上的大夫都请来了,也不见有人能治这怪病。
"后来有人传周宅里闹妖怪,说是周公子就是被那妖怪缠上了才会这样。周员外不知怎的就信了这话,三天两头去请和尚道士尼姑巫婆来降妖。开坛做法,敲锣打鼓的真没少忙活。一来二去倒也安生过这么一两天,但一旦再度闹起来,就变本加厉地折腾。连上房揭瓦,下地刨墙都见识过了……"
老板讲得兴起,忍不住连比带划,看得白衣男子双眼愈发晶亮有神。他忍不住插嘴问道:"要说妖怪会闹人,大家应该避开才是。可是我看怎么好像所有人都不害怕,反而齐齐凑去看热闹。这又存了什么说法?"
老板听白衣男子这么问,"嘿嘿"低笑了两声,道:"客官,有道是富家无好人,穷家存善心。这周家是我们这一带家当最多的,大街上十家店面里就有四家是周家的产业。他祖上几代要是没喝穷人的血,不吃穷人的肉,哪能攒下这么多的家业?所以周家一出事,镇上九成九的人都背着那家人偷乐。
"而且那妖怪只是在本宅里闹腾,从来不伤旁人,大家都说这是周家阴损事干多了,老天爷终于开眼降下的惩罚。再加上众高人开坛做法,总免不了要求周员外布施乡里,好给周公子积福。这不,才过了上半个月,我就领过四回糕点了。因此一听说周家又请人捉妖,大家高兴得跟赶集差不离,生怕去晚了没东西分。"
白衣男子还欲开口,一直沉默不语的绿衣男子突然抢过了话头问道:"店家,这镇上可有客栈?"
"有,有。"老板指了指外面,点头答道,"离这里百步就有客栈,也是镇上唯一的一家。不过你们现在过去一定没人招呼,我刚看到客栈老板和小二都奔周家大宅去了。"
白衣男子闻言,脸上立刻笑开了花。他冲着绿衣男子一扬下巴,道:"看吧,情势逼人。横竖都是等,还不如去那里看热闹解闷。"
绿衣男子漠视掉对方挑衅的表情,转身踏出了店门。看清他移动的方位,白衣男子连忙大步紧随其后,向着镇西周府行去。
等二人赶到的时候,下马桩附近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上百人,几乎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交头接耳的话题大都是"今天请的哪里的高人?""还没发吃的吗?""估计这次还是悬……"有些大人小孩甚至爬到了左近的大榕树上,手搭凉棚向圈子中心张望。
绿衣男子远远望见黑压压的一片,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兴致阑珊地站在树荫下,目送一袭染了尘土的白衣在人群中左突右闪,终于挤到了中心圈。
周宅背山面湖,朱红大门外有一大片空地。今天的祭台就摆放在空地的东南方位。有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举着把木剑正在凌空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祭台前摆着张雕花木床,床上躺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两眼无神,双颊凹陷,姜黄的脸上隐隐泛着黑气。眼看烈日当头,他却裹着冬日里穿的毡裘。厚重的外衣更凸现了孱弱之势。道士身后十步之遥站着个五旬左右的男子,左右各伴着两位家丁。看衣着和相貌,这位长者应该就是这一带的首富周员外。
只听得道士一声断喝,原本摆放在床沿上的几张黄纸竟然无火自焚,引来围观者的一阵唏嘘。接着道士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个如荷包大小的布袋,将里面一些白色颗粒洒在了三个床脚的边上,唯独留下了东南方位。布置妥当后,他又回到祭台前,将桌上的几张黄符纸插在木剑上点燃。
就见符纸变成灰烬的那一瞬间,原本死气沉沉的周公子突然蹦跳了起来,弯肘屈膝跪在床上。只见他发辫倒竖,瞠目龇牙,嘴里还不断发出尖锐的叫声。那声音如同锥子一般,从四面八方钻入了围观者的脑中,让人觉得头痛不已。大家不约而同地举手掩耳,有些孩子甚至当场哭了起来。部分胆小的镇民开始往回跑。
见状,凑得极近的白衣男子眼神闪烁,喃喃自语了一声"好妖孽"!
站在树荫下的绿衣男子则微微眯了眯双眼,目光锁定在空出的东南方位。
道士见到此变化,不服输地冷哼几下,又从怀中取出一张颜色陈旧的符纸。符纸上的字迹呈暗红色,似乎是用鲜血书成。等到这张符纸也燃尽,床上的周公子叫声更锐,额角和颈项上的青筋根根爆出,唇边开始滴淌血珠。他目光凶狠地盯着道士,蹙眉瞪眼,十指弯曲,一副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的模样。
正当道士面露得意之色,突然一道白光从周公子的口中射出,以破竹之势飞向对方面门。道士猝不及防,大叫之后应声而倒,整个人压上了祭台,将祭台上的火烛全部拂到了地上。几乎是同一时刻,周公子也倒在了床上,如同僵死一般纹丝不动。
众人被这一变故吓了一跳,整个周宅前竟然鸦雀无声。突然有人眼尖地发现祭台上有大量鲜血流淌,很快就顺着桌脚流向了地面,顿时惊恐高喊道:"杀人啦,妖怪杀人啦……"
已存了恐惧之心的镇民听见死了人,立刻开始往四下逃窜。眨眼间周府外就乱作了一团。哭闹声、呼喊声和踩踏声伴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将人们的心弦绷到了极点。周员外一看闹出了人命,连儿子都顾不上,连忙呼喝家丁关门落锁。只一会儿的功夫,原本人头济济的周府外就只剩下道士的尸体,凌乱的祭台和无人敢接近的周公子。
02
虽说出了人命案子,但生意总还是要做的。而且从容貌上看,穿白袍的俊美可亲,穿绿袍的英气逼人。正所谓面由心生,应该不会是什么邪门歪道。所以客栈老板尽管心里害怕,巴不得关门大吉,可看在银子的份上,他还是拿出了纸笔让前来投宿的两位旅人登记姓名和籍贯。
见到白衣人写下卫离和卫尚安两个名字,老板便随口问道:"两位同姓啊,是兄弟吗?看着似乎不太像。"
白衣的卫离放下笔,将登记名册递给老板道:"店家好眼力。因为不是同一个娘亲生所,因此我与舍弟的面貌相差很多。"
老板闻言,顿时将一对小眼睛瞪得浑圆,对着两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才略显尴尬地笑道:"呵呵,原来你才是哥哥。"说完他收起了名册,取了房门钥匙,将两人引去了客房。
将两人带入房间,临走时,老板好心关照道:"两位卫公子,有件事我想你们可能不清楚。不瞒你们说,这镇上有妖怪出没,晚上两位还是早点安歇的好,不要随意溜达,以免有失。"
卫离边应承着点头边接过了钥匙,等老板转身后却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站其身侧的卫尚安见后,便提醒道:"有人好像说过绝对不会生事。"
卫离侧头,笑得如同狡猾的狐狸,"方才看热闹的时候我的确很安分。可没人说过会一直很安分……"
卫尚安早就断定这人不会做个真正的良民,所以也没打算再纠缠。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逐渐西移的红日,口中看似随意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成了我哥哥?"
听他质问,卫离略带委屈地答道:"上上次我说我们是父子,结果就让人足足盯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我们离店,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再上次我说是你叔叔,也同样被人打量许久。后来我想,凭我们现在的外貌,果然还是称兄道弟比较合适。只是,你若不中意,下次就由你来解释我们的关系好了,反正给我什么样身份都无所谓。"
卫尚安听他这么说,不置一言地转身拉开了房门。卫离见状,立刻殷勤地说道:"好好休息,回头我去叫你。"
云遮银盘星无辉,风憩树静影不回。夜露高悬恐惊石,家犬屏息拒相随。
更夫沿着墙角根儿蹑行,抓着梆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猛然间,面前似乎有人影晃过。等他再一眨眼,街面上仍是死一般的寂静,就连一向吵人的虫叫声也听不到丝毫。更夫抬手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珠,如同被人追赶般向家跑去。
周府门外已经恢复成往日宽敞干净的模样,谁也看不出这里曾死过一个人。或许只有某几条的石缝还记得白天道士鲜血的滋味。
卫离抬眼望着周宅的上空,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角,道:"果然是白天伤得太重了吗?竟然设起结界保护自己。可惜……喂,你可别让我失望,止步在这小小的结界之外!"
站在他身边的卫尚安慢慢瞥了他一眼,伸手凌空一划,两人面前立刻旋出了一团透明的气流。卫离感觉到周围无声无影的变换,再度点点头,"嗯,有进步。你的灵刀手比上个月强了不少。但如果再……"
卫尚安早就听够了这人的啰嗦,不耐烦地打断了卫离的夸赞,"别多话,这缺口很快就会消失。"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气流之内。卫离连忙噤声跟了上去。他坚信如果真等到缺口复原,卫尚安绝对会以太麻烦为借口,就此打道回府。
两人翻墙而入,也不需投石问路,只要循着妖气最重的地方,就能找到周家公子的栖身之所。通过半掩的窗户,卫离小心翼翼地向里面张望。有过一面之缘的木床已经被搬进了屋子,周公子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样亢奋,而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床上。看他面如紫金,只怕是道士那张用蛇王鲜血书成的咒符起了莫大的作用。
眼看四下无人,卫离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躺在床上的周公子听见有异动,立刻翻身而起,面露慌色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此时,卫离他们才发现,这位周公子的一双眼睛竟然是金色的。
跟着踏入房间,卫尚安上下打量了一番,知道凭对方现在的状态,已经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就顺手关上房门并靠在了门板上。房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异味,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虽然不如卫尚安的反应剧烈,卫离也是吸了吸鼻子,这才道:"听闻雪姬狐是所有妖怪中歌声最动听的,也是最不喜欢踏足尘嚣的。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小镇上邂逅。真不知算不算我等有缘?"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识得我的真身?"
要不是卫离心里有准备,冷不丁听见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发出如同豆蔻年华的少女声音,还真是会被吓得不轻。
卫离伸出食指,轻轻摇了摇,道:"这有何难?你灵台气息白中带红,说明是个狐妖。而夜间眸呈赤金,就只有生活在岐山深处的雪姬狐一族会有这样的特征。只是,我没想到,原本可以让上天都听得垂泪成雨的歌声,用来御敌也一样有效。更出乎意料的是,你已经到达了凝气成冰的修为。以此杀人,果然不留一丝痕迹。"
附在周公子身上的雪姬狐听到卫离这么说,惊恐地倒退了半步。她将已经长出兽趾的手掌横在胸前,摆出了如临大敌的姿态,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看到我的灵台气息?你来这里存了什么目的?"
卫离撇撇嘴,语带不满地答道:"谣传雪姬狐曾是仙界辰帝座前灵兽,只因在寿宴上得罪了镜后才会被贬到人间。我满以为你们的祖先好歹也算是在仙界呆过,总能比地上的那些见多识广。不曾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果然传言不可尽信。只是能看到灵台气息就把你吓成这样,如果我说我们是来打劫的,你会不会怕得跳到床上去?"
"打劫?"雪姬狐瞪大了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你要来打劫我?"
卫离一撩长袍坐到了离自己最近的圆凳上,微笑着点头后温文儒雅地答道:"正是。鄙姓卫,单名离。四海为家,专做打劫仙鬼妖魔的买卖。不论是上古的灵器、千年的宝物,还是仙家兵器、魔家利刃,只要不是凡人能用的东西,都可能成为我们的心头之好。"
卫离话音刚落,就听房内有人小声哼了一下,忙改口道:"啊,抱歉,口快说错了。是我的心头之好才对。"说完,他回头冲着卫尚安微微一点头,以口型问道:"满意了?"
雪姬狐活了四百多年,打劫的自然没少见。但专挑仙鬼妖魔下手的,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她像是人类见到了妖怪般,再度仔细打量起房内的两人。
虽说面前的白袍男子言语荒诞、行为嚣张,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只是后面那个……
雪姬狐的目光从卫离的身上滑向卫尚安。虽然对方半张脸藏在了门板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和表情。但野兽天生的警觉告诉她,这个恐怕才是最难对付的。
正当她这么想着,卫尚安和卫离对了一眼后抬眸看了看。雪姬狐顿时感到脊背上的毛孔全部收拢,一种压迫感由心头漫向了四肢百骸,令她浑身不寒而栗。她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试探着问道:"你说你们是来打劫的。到底是看上了何物?只要是这府邸里有的,尽管拿去。我绝不会插手阻止。"
卫离听她如此说,冷不防嗤笑了一声,"你好像没听清楚我刚才的话,我对那些俗物没兴趣。要的就是奇珍异宝。"
"可是,我只是附身在这个凡人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你口中的奇珍异宝。"雪姬狐倍感不解。
"别这么说。"卫离再度微笑。雪姬狐觉得此刻对方的表情像极了市侩的商人,心中警铃大作。
"我知道你身上没有,可是你一定知道那东西的下落,这就够了。听闻你家祖先下来的时候,带着一根曾属于仙界的玉笛,是也不是?"
"你!"雪姬狐听他提起此物,瞳孔顿时收缩成纺锤状,"你胆敢窥探我们的镇族之宝,活得不耐烦了吗?"
"哈哈!"卫离干笑两声后神色骤变。他冷下脸来,声量不高却口吻严肃地呵斥道:"连族群都快被人灭了,你还有脸说那是你们的镇族之宝?就算那玉笛是你们的镇族之宝又如何?有,却保不住,更丢人。"
听卫离这么说,雪姬狐顿时面如死灰。她颤抖着双唇,双眼死死盯住了卫离,咬牙切齿地问道:"这件事你又是从何处听说?莫非,你和那东西是一伙的?"
03
"那东西?原来你连对手是什么都没搞清楚。"这回轮到卫离觉得吃惊,"不久前我收到风声,说是近三个月来岐山上不太平。很多落户在那里的妖怪生灵惨遭杀戮,能活着出来的不多。还以为你这族好歹也在岐山居住了上千年,能比那些人丁单薄道行低微的族群多了解些,没想到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对方来头还真不小。"
卫离念叨完,转头问道:"怎么办,要不我们直接去趟岐山?来看欲晓事实,还是得靠自己的眼睛。而且既然很多妖怪被杀,必然会有不少利于修炼的法器或者宝物失了主人。倘若错过那么些好东西,我定会寝食难安,死也不瞑目。"话到最后,卫离仿佛已经看到了满山珍宝蒙尘绝世,心中头大叹惋惜。
卫尚安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询问,睁眼看了看他"痛心疾首"的样子,懒散答道:"随你!"旋即又再度百无聊赖地合目不语。
雪姬狐听两人言下之意似乎是要北上岐山,顿时一个想法跃上心头。她紧咬下唇衡量了一番,突然踏上前来,道:"我能不能和你们做笔买卖?"
"买卖?"卫离听到这两个字,噌地转过头来,双眼烁烁放光,"什么样的买卖?你且说说,若能和我们心意,定当为之。"
惊于对方身上毫不掩饰的贾风,雪姬狐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蠢事。但一回想起族人惨死的情景,又再度恨意焚身,心中的怒火无法熄灭。于是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此去岐山,你们若能灭了那东西,为我族人报仇,我就将上代族长从紫庭带出的那管玉笛双手奉上,以示酬谢。"
"此话当成?"卫离一下子站起身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早听说雪姬狐一族外表柔弱,性格却倔强异常,不然也不会因在镜后寿宴上拒绝献艺而被逐出璇庭。想要从她们嘴里套出玉笛的下落,定要花上一番手脚。而且日下好像就硕果仅存眼前这么一只,倘若卫尚安一不小心下手狠了,将对方逼问致死,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如此峰回路转的一幕,怎叫他不喜出望外?
雪姬狐用力点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所言非虚。
卫离见她神情坚定,不像是权宜之计以求脱身,就立刻答应道:"成交。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能不能从这人的身子里出来?被你附身那么久,他阴阳失衡,人气匮乏,灵台三灯已灭两盏,剩下那盏也是萤火如豆,离死不远矣。天那么热,我可不想带着个尸体上路,很臭的。"
"行,一切依你所言。"
日出东隅,天晴云淡,周府上下哭声一片,闻者催泪。只是这其中究竟会有几人是真心为早逝的周公子痛哭流涕,便不得而知。
周员外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却在悲伤之余暗自松了口气。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道士在自家门口被儿子杀死,愁得他一夜未能安枕,不知该如何善后才是。如今儿子双腿一蹬,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自己身体还尚算精猛,半年前又新添了二位如夫人,想要再生个儿子出来给自己养老送终,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卫离和卫尚安本打算如平常人般安静离开客栈,却不料还是在结账时被上下打量了个通透。不过这次的根源倒不在他们自己身上,要怪就得怪平地里冒出的那位"丫鬟"太过惹眼。
娇声脆耳如流莺,蜂腰环臂似垂柳。鲛绡半掩透酥胸,巧笑盈盈泛秋波。但凡是个男人,如能见到这等风情的女子,哪怕是个天阉儿,也会对佳人多瞧上几眼。偏偏雪姬狐还梳着分髾髻,燕尾垂肩,摆明了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如此透着成熟韵味的黄花闺女,不让凡夫俗子们瞪落了眼珠子才怪。
卫离见了雪姬狐这身打扮,用一根手指转着毡帽,轻轻摇头道:"我说,你就打算这样同我们上路?"
雪姬狐眨眨眼,眸中柔得能滴下水来,"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卫离含笑不答,倒是他身旁的卫尚安不耐其烦地说了句,"有麻烦,你自己解决。"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雪姬狐望着已经启程的两人,提裙角跟了上去,"喂,说啊,会有什么麻烦?"
道边树枝上的翠鸟展翅振羽,飞向一碧如洗的高空。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伴着渐行渐远的三人向着北方行去。
白天赶路,夜间投宿,几日下来把不习惯炎热气候的雪姬狐累得够呛。而且在出发的第二天,她就明白了卫尚安说的麻烦所指何事。每日里她都要打发掉好几批前来搭讪的登徒浪子。虽说赶走区区几个凡人不费什么力气,日复一日的骚扰却让她肝火上冒,恨不能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飞蝇逐一拍死于掌下。
但凡有这等情景出现,身为同行的卫离就是一副饶有趣味的表情袖手在侧,有时还会对前来调戏的膏梁子弟品头论足。而卫尚安则是满脸的漠不关心,仿佛任何东西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致。只有某天,一个不开眼的纨绔子竟然想要对卫离动手动脚,卫尚安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见对方如同一片破叶,划出个曲线,飞落于百步之外,生死不明。
这样难熬的行程过了十来天,三人终于到达了岐山脚下。
倚天峭山远,流云烟波寒。岐山高耸入云,闭月遮日,一眼望不到峰顶,是最为出名的异灵聚集之所。定居在这里的鬼怪大都看上了岐山路窄地偏,罕有人际,能够不受打扰地安心修行。因此出没于岐山的生灵在本性上也都不喜打斗。
仰头凝视昔日的家园,安静躺在众人眼前的岐山仍萦绕在祥和无争的氛围下。要不是亲身经历过那几天的杀戮,雪姬狐做梦也想不到整座山峦已经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妖兽坟墓。凌乱的尸体残骸,充满整个鼻腔的血腥味加上族人临死前绝望的嘶吼编织成记忆深处的梦魇,久久不能忘却。
"好脏!"卫离神情厌恶地看着白雪皑皑的半山腰,头一次在雪姬狐的面前皱起了眉头。
"嗯,是很脏。"一直寡言的卫尚安难得主动开口附和,"到处都是饱含愤恨的怨灵,把这山本身干净的灵气都掩盖住了。"
"如何?要不要现在进山?"卫离侧首看着卫尚安。看情形,岐山里的状况恐怕比他们预计中的更糟。
卫尚安收回视线,望向雪姬狐,"那东西通常什么时辰出来?"
"晚上。每一次它都是在晚上出现,横扫岐山。不仅动作迅猛,手法也极其残忍。我和那东西有过两次照面,竟连它的长相都没能看清楚。只知道它体型硕大,有着九牛二虎之力。"
"知道了!"卫尚安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山脚。
雪姬狐见状,暗起惊诧,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抬臂阻拦道:"等等。你现在不进山吗?既然那东西喜欢在夜间出没,说明白天打斗可能是它的软肋。为何不趁着旭日当空,去找它的老窝?说不定会事半功倍。"
雪姬狐越说越觉得自己想得周到,可卫尚安却如同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往左边踏了半步,绕开了挡路的雪姬狐,继续向着远离岐山的方向前进。被彻底忽视的雪姬狐还欲上前劝说,就听走了过来的卫离说道:"别担心。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它有着什么样的本领,只要对上,小安就会取胜。"
雪姬狐实难明白卫离如此的自信来自何处,可记起当初卫尚安留给自己的压迫感,满腹的狐疑却又说不出口。于是,她轻声问道:"真的?"
卫离毫不犹豫地点头,"真的。这些年来,小安从没让我失望过。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如此。"
对方坚定的眼神安抚了雪姬狐一直焦躁不安的情绪。她长长叹了口气,虽然知道不会得到答案却仍忍不住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你们身上我感觉不到妖气。没有仙气,没有魔气,也应该不属于仙魔两界。但若说你们是正常的凡人我是绝不会相信的。活了这么久,真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生灵。"
见雪姬狐再度提到这个问题,卫离灵动地眨了眨眼睛,答道:"我是谁,小安是谁?这问题真有那么重要?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其实你只需清楚一件事,在打败那东西得到玉笛之前,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看着一前一后远离的背影,雪姬狐耳边不断回响着卫离的话。突然间,她露出了释然的笑颜,飞快跟了上去。
没错,只要能帮着自己报仇,谁是谁,又有什么关系?现下他们正同仇敌忾,足矣!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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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夜风习习,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木将天上唯一的光亮阻断于树顶。偶有萤虫掠过,很快便隐入了林间,眼前再度成为伸手不见五指。独自踏着厚及脚面的落叶缓慢前行,卫尚安庆幸没有带上爱唠叨的卫离一起进入岐山。如果有他同行,一旦看到周围尽是妖怪的残臂断肢,空气中弥漫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必会抱怨到自己耳朵生茧。
多年前卫尚安曾和卫离一同踏足此地。他记忆中的岐山,时不时就能见到道行低微的妖兽在林间穿梭嬉戏。而现下走了大半个时辰,除了周围的树木没有太大的变化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妖兽活动的痕迹。这等凄凉的光景与记忆中的岐山相比,何止是天壤之别!
想当初因为这座山本身的气息如同峰顶万年不化的冰雪般干净纯洁,卫离还曾意图久居于此。再看眼前,被残害的妖兽化成了怨灵盘踞于山谷内,将山脉气息原本的走势破坏殆尽。长此以往,怨气积存加重,此处定出煞妖。
人有善恶之差,妖亦分贤、煞。前者达到一定修为之后,便可自行决定将来入仙界,或则入魔界,换地再续修炼,最终达成成仙或入魔的心愿。人间之妖九成九都是贤妖。贤妖忌人,大都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习性过活。
而从凶地恶域孕育而出的煞妖却是一大灾祸。煞妖出世,天下必乱。见仙诛仙,遇魔杀魔。仙魔尚且会遭到残杀,更别提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
卫尚安虽不太关心周遭变故,但卫离曾千叮万嘱,一旦发现何处可能成为煞妖的育地,定要尽快告之。早些改变气息走势才是重中之重。按卫离的话来说,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倘若仙、魔、人三界具毁,那他还有什么可玩的?
正当卫尚安考虑着要不要先行回去通告此地状况,突然一股劲风从身后袭来。不及细想,卫尚安纵身一跃,向左前方腾出十步之遥,堪堪避到劲风边缘处。乌发和衣袖随风势乱舞,紧绷的肢体防范着可能到来的追击。
果然,还未等他站稳,第二道劲风如影随行般逼到面前。卫尚安左手快速推出,口中念念有词,将凝于掌心的灵气化成了一道无影的气墙,把这次偷袭成功挡下。安静的林间瞬间回荡起霹雳破天似的巨响,震耳欲聋。
由于两股力量皆是强而迅猛,周边百步可及的树木几乎全部横腰折裂。轰然倒下的断枝在地上形成了纵横交错的障碍。同样受到冲击的树叶如同漫天飞雪,从卫尚安的头顶盘旋飘落。
穿过扬尘,卫尚安看见不远处一根如自己小臂粗细的绳状物贴合着地面无声潜行,只几眨眼的功夫便游弋到了自己的脚下。
望见"绳子"试图暗中卷向自己的脚踝,卫尚安将早已握在右手中的长鞭抖动了起来,长鞭如同长了双目一样,灵巧地裹上了"绳子"。"绳子"惊觉自身被卷,立刻大力扭动,想要摆脱束缚。卫尚安见状,骤然发力,两脚前后分立,和那根"绳子"较上了蛮劲。
"绳子"几次加劲,将长鞭拉过去一些;卫尚安便随之增力,把长鞭又拽了回来。如此拉扯之下,长鞭和"绳子"均被绷得笔直。双方成了势均力敌之势。
多番较量后,卫尚安发现"绳子"并不如自己估计的那般坚固,细韧的长鞭竟开始往"绳子"里内嵌。
与此同时,只听黑暗处传来饱含痛苦的怒吼,"绳子"突然加力后撤,比方才的猛劲强了不止一倍。猝不及防的卫尚安觉得脚下不稳,整个人就开始向前跌跌撞撞。踉跄几步之后,卫尚安生怕有失,果断地抖开了长鞭。"绳子"嗖的一声,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消失在黑暗中。
没等卫尚安匀过口气,就觉得脚下地面微颤,耳边不断传来树木折断的声响。不一会儿,他便看到一个体型硕大的东西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了过来。等到近前卫尚安定睛细看,站在自己不远处恨不得能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是个长了八只兽爪的巨蟒。
这蛇头大如斗,顶端长着一个血红的肉瘤。身上的蛇鳞呈藏蓝色,每一片看着都似乎比自己的手掌大出一些。它的八个爪子细长尖锐,指甲泛着淡淡的银光。相比之下,一对蛇眼倒是微小同豆。若不是卫尚安看得仔细,那蛇有眸而且带珠,定会以为对方是个妖兽蒙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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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蛇见到手持长鞭的卫尚安,原本琥珀色的小眼顿时变得血红,嘴里还不断喷出粗重的气息。它虎视眈眈地打量一番后,猛然间连声怪叫着冲上前来,对着卫尚安的前胸就是一抓。指尖带出的腥风让卫尚安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对于这样单刀直入的正面攻击,卫尚安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他微微一侧身便躲了开去,与此同时挥舞起长鞭反攻向对方。大蛇似乎没料到敌人的动作会如此迅猛,避闪不及下脑门正中一击。长鞭上的密集的倒刺扎入了它头顶凸起的肉瘤。
紧接着卫尚安手腕稍抖,长鞭啪的一声又撤回了到他的身旁。就在同一时刻,肉瘤开始淌出腥臭的鲜血来。再看大蛇是又痛又急,爪子把地上刨出了几个土坑,惨叫声响彻云霄。两次败于下风后,它不再贸然上前,而是在卫尚安周围团团乱转。
卫尚安全神戒备地看着大蛇的动静,见它又是一抓拍来,便依旧闪身躲避。只是,没想到在爪子挥到的同时,耳边竟传来嘶嘶的破空声。
卫尚安心中暗惊,瞬即展身向半空跃起。只见十几片蛇麟从他的脚底下划过,离着最近的一片甚至划破了他的鞋底。然而卫尚安万没料到,看似莽撞的对手实则却是狡猾之辈。刚才的一爪和等同暗器的蛇麟都只是逼他踏入圈套的诡诈之计。
没能等到他从空中安稳落下,一条比他腰围更粗的蛇尾就以犁庭扫闾之势横扫而至。见状卫尚安挥动手中长鞭,希望能如同方才一样,牵制住蛇尾。不想蛇尾上的鳞片坚硬如铁,加之他用力过猛,长鞭竟被弹了开去,就此脱离了掌控。
明白自己已经无法躲闪,卫尚安只得眼睁睁看着蛇尾缠上了双腿,旋即便是腰部和手臂。最后大蛇摆动尾巴,把他狠狠甩向地面。凸起的断枝和石棱划破了长袍,在卫尚安身上刻出数道深浅不一的红痕。
大蛇一击得手后,立刻来回挥动尾巴,如抓到活鼠的猫儿,逗弄着被掌握于股掌间的猎物。被绞得难以动弹的卫尚安像是个断了引线的木偶,从左侧摔倒右侧,又从地面上摔倒树根边。见到鲜血沿着卫尚安的脸庞流到颈项,大蛇吐着受伤的红信,发出了类似嘶哑的低笑声……
只是,当大蛇发现卫尚安不同于其他妖兽或者凡人,从头到尾都没发出过一丝痛苦的呻吟时,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它停止了摆动,把卫尚安举到空中,使劲收紧尾部,希望能听到这人临死前惨烈的求饶。
正当大蛇期待着卫尚安全身骨头发出断裂的声响时,一道刺眼的光芒毫无预兆地从它的尾部射出。原本卷成团的蛇尾旋即断成数节,浓稠的血液从伤口处急速喷出。可能是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大蛇竟一时没有反应。等到断经裂骨的痛意传来,它顿时哀嚎了起来。
摆脱掉桎梏的卫尚安翻身跃出,纵身跳到了离着最近的树枝上。他抬手擦了擦因为淌下的血珠而有些朦胧的左眼,静静看着大蛇的身体在地上扭曲弹跳,如同被放到灶台上的活鱼,垂死挣扎着。
可是还没等到血流成河的场面出现,大蛇的伤口竟然渐渐自动愈合。卫尚安冷冷地轻哼了一声,翻身下树捡起地上的长鞭,一扬手向着大蛇头部的肉瘤和双眼袭去。大蛇正痛得昏天黑地,根本无法躲闪。只见长鞭回拉时,带出的血珠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曲线,点点滴滴掉落于方才的血泊中。
顿失光明的大蛇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便发疯似地冲向方才卫尚安站立的地方。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见到对方拼命的狠劲,卫尚安也不敢托大轻敌。
虽然他以最快的速度构出一个结界罩住全身,并同时跳跃躲闪,但对方的形体实在太过庞大,加之这次大蛇是使足了全身的气力,躲闪不及的卫尚安像是离弦的羽箭,一下子撞到一丈多远的大树上。而大蛇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身体撞向了另一方的山壁。就听得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经历过几千年风霜雪雨的山壁竟然塌了一部分,将大蛇大半个身体都埋在了碎石断岩之下。
若不是大蛇拼死一撞有些失了准头,卫尚安真不知自己会伤成什么样子。当背部碰到粗壮树干的那一瞬,他就觉得眼前发黑,旋即人事不省。等到卫尚安再度睁开双眼,发现胸口气血不停翻腾,几欲作呕。而岐山上却早已恢复了安静,就连方才山壁开裂所扬出的尘沙也都落到了地面上。
卫尚安轻轻按住胸口,握紧长鞭后一步步走到石堆前。大蛇身下的土地和部分石块已经被血液染红,然而那个凶神恶煞再也不能再威胁到任何生灵。那些碎石正好形成了一个坟墓。
正当卫尚安长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看到石堆下有东西正发出淡淡的光芒。
出于好奇,卫尚安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将石头扒开后,发现原来光芒是来自于大蛇的伤口处。于是他信手一挥,用灵刀手将尸体切开些,一颗如鸡蛋般大小的圆珠便出现在他的眼前。等到卫尚安想要将珠子取出时,方才察觉到尸体内并不只有一颗珠子,在蛇身里竟还藏了一把短剑,而那颗珠子正是嵌在了剑柄的顶端。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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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剑柄,卫尚安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剑从尸体内整个儿抽了出来。漆黑的剑身只有一尺来长,却有半尺多宽。剑柄上不仅嵌了颗珠子,靠近剑身的地方摸着似乎还有凹凸的花纹。卫尚安走到月光撒落处,凑近端详后发现上面雕刻着一只收翼的老鹰。虽然是从尸体内取出的,但剑身干净异常,未见粘粘一丝的血肉。
卫尚安举剑临空挥舞了几下,感觉这剑外形虽小,分量却不轻。用手指轻弹剑身,只听到沉闷的声音,远不如一般铁剑来得清脆,更不能与那些民间的利刃相提并论。好奇之下他便找了棵如手腕粗细的树木试剑。
只听得"咚"的一声,卫尚安挥剑砍去,除了树叶被震落几片外,树干甚至树皮均毫发未伤。见状卫尚安心中一动,用指腹摸了摸剑锋。果不出其所料,此剑尚不曾开刃,难怪比豁牙锯齿的柴斧还要钝。
就在卫尚安诧异那条大蛇为何会把这样的废剑藏于体内之际,草丛里突然传来细弱的唰唰声。其实这动静并不大,但在这万物寂静的岐山间却很容易让人察觉。卫尚安将剑揣入怀中,手持长鞭摆出了迎敌的姿态,全神贯注地看着几步外的艾蒿轻微摆动。
等了一会儿,从野草丛内钻出个瘠瘦的身影。卫尚安看着那身影慢慢走到自己脚边,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放下,然后用脑袋蹭了蹭自己沾满灰尘和鲜血的鞋子,旋时又用细柔的声线叫了声:"喵!"
见到这只只有自己巴掌大的小猫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卫尚安就有些发愣。方才打斗的紧张情绪尚未在体内完全散去,这时若再遇上个旗鼓相当的敌手,他倒是能应付自如。然而对方出乎意料的幼弱体态和明显示好的举动让卫尚安一时扭转不过心情来。于是下意识间,卫尚安向后面退了半步。
小猫见卫尚安离自己远了"很多",微微侧头看了看,仿佛是衡量一番后再度迈上几步,冲着卫尚安轻叫了一声"喵"。
此刻卫尚安注意到,那只小猫一开始放在自己脚边的正是原本插在自己发髻里的木簪。见到簪子,卫尚安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残衣乱发。
一边整理衣衫,卫尚安的心中烦恼不已。要是就这等模样回去,铁定会被卫离唠叨至耳朵生茧。据说,这长袍是某人鸡鸣晨起,走了五里多地赶早集买的。发簪看着不起眼,好歹也值一两八十贯……
"小安,终于……"卫尚安最不想听到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卫离和雪姬狐人随声至,飞快出现在他的面前。见到卫尚安的脸上满是血污,雪姬狐就是一惊。她失声叫道:"喂,你没事吧?这伤是……"
话未说完,大蛇半露的尸体落入了雪姬狐的视线。她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卫尚安,听到卫尚安回答道"死了。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雪姬狐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慢慢靠近了尸体。
一丝让她恨之入骨的气味混杂在浓重的血腥中飘到鼻下。突然间,雪姬狐怒火冲天地大叫了声"混蛋"后,对着尸体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看着雪姬狐像是疯了般咒骂着殴打尸体,而眼泪却汹涌滚落,卫离心中暗自叹息着收回了视线。他对着卫尚安的脚下努了努嘴,满是好奇地问道:"哪来的?"
卫尚安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小猫似乎是被雪姬狐的疯狂举动吓到,躲到了自己的双脚间用前爪扒住了一只鞋跟,身体还不停打颤。
"不知道。"卫尚安摇摇头,又一次往边上撤了一步。不想那只小猫竟然又自动跟了过去,仍然依偎到他的脚边。
"嗯……"卫离饶有兴趣地蹲下身体,仔细观察起这只平地冒出的不速之客。
这猫儿全身墨色,连一根杂毛都找不到,一双眼睛更是黑得发亮。湿漉漉的眼眶内仿佛盛满盈盈碧水,让人觉得楚楚可怜。在它的眉心有道暗红色的痕迹,既像是伤疤,又像是胎记。
在卫离目不转睛的时候,小猫也同样注视着卫离。可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它也对着卫离轻叫了一声"喵"!
卫离面带惊喜地站起身来,视线不断在卫尚安和小猫间徘徊,最后他噗嗤笑了一声,对着卫尚安眨了下眼睛道:"你说,这个猫妖会不会也是因为你杀了那个怪物,帮它报了仇,所以才会缠着你,打算将来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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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卫离毫无凭据的猜测,卫尚安只是轻哼了一声后便不置一词。那一厢,大蛇已经被雪姬狐撕打得面目全非,怕是只有"碎尸万段"才能准确诠释它的下场。
雪姬狐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后,这才稍事平静。她抬手拭干了脸上的泪痕,红着双眼对卫离说道:"多谢!既然你们做到了承诺,那我也定会言而有信。给半柱香的时间,容我去取笛子来。"说完一个闪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
眼看没了外人,卫离收起满脸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踱至那堆碎肉边,声音低沉却语气严厉地说道:"我好像对你提过很多次,不要用那个力量除妖。一来,你尚不能完全驾驭。如若失控,后果必险;二则,一旦被天上的那群得知,定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卫尚安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卫离的背影,淡淡答道:"我记得。只不过比起遵守你的训告,我更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听卫尚安如是说,卫离满腹惊诧地转过身来望着他,"死?怎么会这样?能将你逼到此等田地的妖兽绝不会是泛泛之辈。而据我所知,这几年内人间从未有如此道行高深的妖兽出世?还是你最近总是在外奔波,疏于练习,实力退步了?"
卫尚安转身看向大蛇的碎尸,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当然没听说过。因为交手的时候,我看不到它的灵台气息。"
"看不到灵台气息?"卫离闻言更为震诧。他连忙蹲下,谨小慎微地观测着尸体。片刻后方才若有所思地颔首呢喃道:"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东西是从天上下来的。只是,究竟会属于哪一方?"
"只要不会天崩地裂,是哪边的人都于我们无关。"卫尚安走到卫离身边,从怀里掏出短剑递到他面前,"从尸体里找到的,你认识吗?"
一听说是从大蛇体内取出的东西,卫离双眸奕奕生辉,顿时来了精神。他兴趣盎然地拿过剑来,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就连鹰雕上的纹路都研究了好一阵,到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特别是发现剑身没有开刃时,他也同卫尚安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地摸了几下锋口。
见卫离恨不能将短剑一劈为二来摆弄,卫尚安忍不住提醒道:"行了,怎么说这剑都已经在你手里,要寻其根源等回去也不迟。现如今,斟酌下该如何才能调整岐山的气息走势才是正经。这里聚集的怨气和怨灵实在太多。要等出了煞妖,一切便晚了。"
卫离心中暗怪他破坏了自己的兴致,在将短剑递回的同时瞪了卫尚安一眼。然后从怀里取出朵黄金制成的莲花置于掌心,口中开始默念有词。只见原本紧紧闭合的金莲如白昙夜放般慢慢张开了九片花瓣。与此同时,两人的身边开始旋起一个个小旋风。
将眼内布满灵力,卫尚安看到每个旋风的中央都是团光晕,且颜色纷乱不同。旋风由弱变强,从岐山各处汇集到两人的周围;再由强到弱,最终消失于金莲的花心内。随着旋风数目的增加,花瓣逐渐发黑。等到整朵金莲完全变成墨莲,卫离急忙停止了念咒。而那些还来不及吸纳的旋风瞬间消失于空中。
他微蹙眉心,把莲花重新纳入怀中,叹息道:"真没想到死了这么多妖兽。能带走超度的也就一部分,剩下的端看他们自身的造化。能放开心结顺利转世最好。若是不能,就只得生生世世困于这岐山内,谁也帮不了了。"
正说着雪姬狐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眨眼间,卫离脸上阴郁转晴,眉开眼笑地接过了玉笛,"嗯,言行若一,果然是笔好买卖。下次若还有需要我们出力的就尽管开口。万世金字招牌,保证童叟无欺。"
雪姬狐抿唇盯着卫离手里的玉笛,神情复杂地说道:"我可没有第二件镇族宝物来做交换了。"
"无妨。"卫离心满意足地将玉笛插于腰间,"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若是回头客,定有惠利。"
"走吧。"卫尚安见万事大定,催促着卫离离开。可就当他刚提脚走出两步后,又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方才的那个黑猫如影子般紧随其后,看样子还真是打算和他们一同归去。
卫离捏住了猫儿脖颈后的软皮,举到雪姬狐面前问道:"你认不认识这幼妖?"
雪姬狐摇头答道:"不认识。岐山上的妖兽虽未过千,却也有八百余众。我怎么可能一一相识?我刚看它紧挨着卫尚安,还以为是你们旧识。"
小猫似乎是被捏得极不舒服,挥动着短小的四爪不断挣扎。一盼到卫离松手,它立刻蹦到了卫尚安的脚边,仰头望着卫尚安。那神情仿佛是在恳求对方的允许,允许自己跟随相伴。
06
重霄云上,鹤鸣九空,紫气升腾,霞光万丈。有雪岩玉石搭建而成的珠庭傲立天之极南,雄盛只得仰视之。信步宫阙之内,但见放眼一目纯白,静穆唯丝竹入耳。随意停至一处便能看见,脚边殷红蔷薇迎风怒放,甜香满溢唇边。
只是,又有谁会料到,这满城的蔷薇并不是为了装点而栽种。庄重的宫殿之下埋葬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魔物。有人将他们的鲜血嵌入了每一道石缝中,结成了巨大的结界,让魔道不得肆意侵入。蔷薇的浓郁香气便是掩盖住永不消散的血腥味的最好利器。
这里是仙界的帝宫,是仙界最高统治者辰帝的起居之所。每一个辰帝出生时都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在他们登殿继位之后,那些名字便不会再被提及。渐渐的,所有人都会忘记辰帝的名字,包括他们自己。
后花园内血色蔷薇如火如荼,却不能取悦如今仙界最有权利的那一个。自从一千五百年前,上代辰帝为寻找一颗蕴藏了天地间最强大灵力的承源宝珠而下落不明后,其子虽及时继位,但因其年幼无法理事,整个仙界都在镜后的掌控之下。
这位曾经母仪仙界的皇后,眼下打算逐渐放手政务的太后神情慈祥地漫步于曲桥上,随手撒下些鱼食,逗得满池锦鲢争相逐食。在她半步之后伴着位身着蓝色祥云绣袍的男子。此人面如冠玉,眸色墨绿,乌发及膝,腰挺似松,动若流水行云,静若磐石孤峰。
"赤熙,听说辰帝最近脾气有些急暴,时常大发雷霆。可有此事?"镜后拍了拍掌中碎屑,随口问道。
被称作赤熙的男子忙躬身答道:"辰帝刚着手处理仙界政务,诸事待悉,又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以服众下,有些烦躁在所难免。想必过一阵子便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了。镜后无须多虑。"
镜后闻言,微微颔首道:"嗯,知上进求成效是好的,但一切不能操之过急。你身为帝师,定要时时敦促,欲速则不达。"
"下臣谨遵镜后教诲。"
跪拜镜后,赤熙穿庭过廊,来到辰帝居住的紫阳殿。还没等踏入书房,他便听到细物砸落地面的动静伴着怒吼声从半开的窗棂里飘了出来,"滚,都是些废物!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你们还回来干什么?全给我滚出去!"
赤熙站到不起眼的墙隅,蹙眉看着几个低等小官从书房急急退了出来,其中有一个还差点被门槛绊倒。等到众人散去,他方才转入书房。
一地的碎瓷和散落的书册笔砚昭示了它们的主人情绪恶劣。可就当那位衣着华贵,眉宇间尚存一丝稚气的君王见到赤熙的一霎那,满脸的气愤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则是惊讶和局促不安。
"老师,你,你不是让母后唤过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辰帝暗恨自己方才为了掩人耳目,驱走了门口守卫,以至于赤熙都进了房也没人通传知会。
赤熙看着这个慌忙从书案后站起身,疾步走到面前的大男孩,恭谨地行了君臣之礼,而后答道:"帝尊,你这可是在责怪下臣来得不是时候?"
"当然不是!"辰帝见赤熙这么说,心里不觉有些委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巴不得你一直陪着我才好。"
故意忽略掉对方孩子气的抱怨,赤熙垂眸环视着凌乱不堪的书房,心中则不断回想着方才与镜后的对话,最终不由暗自叹了口气。见到这人无奈又乏力的神情,辰帝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刮了一掌,脸上火辣辣地痛。他低下头来,轻声道:"老师,下次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庭训,不可妄嗔,不可乱语,绝不会再乱发脾气。"
赤熙见到辰帝诚意认错,心中甚感欢喜,唇边也浮现出一抹安慰的笑意,"帝尊,这些不是光说便能做到的,你要时刻铭记在心才是。这次姑且算了,如若再犯,可别怪下臣要上禀镜后……"
辰帝见赤熙展颜,立刻上前抱住了他,雀跃道:"我就知道老师最疼我了!"
赤熙惊于辰帝的荒唐行径,连忙用力挣扎,口中并不断轻责道:"帝尊,快放手。这样太不雅了。让人看到会有蜚语的……"
高出他半头有余辰帝故意收紧了双臂,曲着身体将头靠到赤熙的胸前,赌气道:"哼,有何不雅?当初不是说好了,我小的时候你抱我。等我比你高了,就是我抱你。从小你就教我要信守承诺,怎么到头来自己却是言行不一?我不管,我就是要抱。看谁能奈我何!"
赤熙闻言,顿时哭笑不得。没想到辰帝还真把当初随性说的戏言看做了允诺。虽然不经传唤,不会有旁人闯入,但万一传了出去,实在有伤体面。所以他忙找了话题,想要避开这尴尬的场面,"帝尊,你还没告诉我,今天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有什么是下臣能帮你分忧的?"
辰帝听他问到了骨节关键,知道今天是隐瞒不下去了。他踌躇半天后才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赤熙,道:"老师,告诉你可以。只是,你要先应承我,不能生气。"
见到辰帝神色犹豫,赤熙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也不知这位少爷究竟瞒了他多久,希望万事还有回还的余地。于是他整了整表情,严肃答道:"说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辰帝又思量了一会儿,这才诺诺开口道:"不久前有人来报,说库房内的鹰扬不见了。"辰帝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赤熙,生怕错过这人脸上细微的变化。
"诶?"赤熙似乎是没听到辰帝的话,神色不异地问了一声。
辰帝一看便知道赤熙定是不能接受这件事。两人靠得如此近,断不会发生"听不清"这样的情形,于是慌忙安慰道:"老师,你别担心。我己经派了很多人前去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下落的……老师,你要去哪里啊?等我!"
来不及听完辰帝的敷衍搪塞,赤熙顾不上君臣有别,一把推开了他,冲出了书房。辰帝大惊失色地尾随而出,发足狂追。两人也顾不上宫殿中众多诧异探究的眼神,一前一后来到了库房门口。
推开库房沉重的大门,正对赤熙的一个木架上空空如也。原本立于架上长达千年的鹰扬剑果然没了踪影,连剑鞘也不翼而飞。见到此情此景,赤熙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气力,身体前后晃动了几下,靠在了门板上。他目光涣散地呢喃道:"没了,什么都没了。留不住,为什么连剑都留不住?这究竟是为什么……"
辰帝从没见过赤熙如此失常,顿时慌得没了主意。赤熙喜欢那剑自己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在得知鹰扬失踪后,瞒着他派人四处打探。怕的便是赤熙知道之后,会伤心不已。而如今看来,赤熙对那剑又何止是喜欢这么简单。
辰帝上前搀扶着赤熙靠在自己肩上,迭声说道:"老师,你别这样。我,我这就去把剑寻回来,老师,信我……"
赤熙将脸转向辰帝,见到对方满目的焦急,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立刻由迷茫变成清明。他连忙站直了身体,低头垂眉道:"帝尊言重了。是下臣太过激动,以致行径放肆,还望帝尊原谅才是。"
"老师,你……"辰帝被赤熙的态度激得无名火起,一把捏住了他的肩头,恨恨道,"你这是在怪我,怪我连这么个小东西都看不住吗?你说啊!"
赤熙全身都感受到辰帝的气恼,慌忙抬头辩解道:"不是的,帝尊,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辰帝踏上一步,双方的鼻尖只有一指的距离。两道紊乱的呼吸混到一起,在两人间来回飘荡。
直面着辰帝眼底不容忽视的愠怒,以及自然而然散发而出的帝威,赤熙哑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那把剑承载的过往,是整个天庭,更是他心底最不能触碰的秘密。即便说了,眼前的少帝怎会懂,又如何能懂?
辰帝见到他满腹心事却无法明言的痛苦,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残忍。他不忍心地放开了赤熙的双肩,转过头去慢慢抚平了呼吸,轻声道:"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老师。"
留下承诺,辰帝用力一甩衣袖,飞快离开了库房,独留下赤熙五味参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天之极北的一座巍峨黑色宫殿内,一位头顶双龙戏珠金冠的男子踱到窗棂前,推开了雕花木窗。他举目眺望向宫殿最高的玲珑塔尖,轻声叹道:"已经一千年了吗?你,究竟在哪里?"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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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一骑,踏沙千里。朦胧烟雨如丝滑落,渗入了每一方础石,将整片大地浸透得似露珠般莹润晶亮。原本路面上大大小小的坑洼已经被积水抹平,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人非一般的"惊喜"。
卫尚安扬手凌空抽了下马匹,从鞭子上甩出的水珠迅速在地面上砸出数个涟纹。雨滴不断顺着斗笠和蓑衣的边缘下淌,落到已经紧贴于皮肤的黑毛上后,令站在卫尚安身旁的小东西不断哆嗦。猛然间,左边的车轮下沉了些,跳起的泥水溅脏了车厢侧面的遮尘布。
由于马匹前行的速度很快,这样的低洼倒还不至于留住匆忙的脚步,却让车身有了大幅度的倾斜。卫尚安经验老到地稳住了马车,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某只快要从湿透的车板上滑到边缘的小东西,头也不回地丢向后方。
就见一小团黑影飞快穿过已经变了颜色的车帘布,闪入了车厢之内。在一个不大的碰撞声响起的同时,就听有人愤怒抱怨道:"卫尚安,你疯了不成?我的七彩琉璃盏啊……"
紧接着,布帘被大力掀起,险些当场脱离车厢。卫离单手拖着个出现裂痕的灯盏,怒气冲冲地爬到卫尚安身边,愤愤道:"看看你干的好事!这可是新买的,整整五两银子,五两银子!"
卫尚安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不咸不淡回答道:"有人说过会看好它的。"
听卫尚安提到此事,卫离顿时哑口结舌。他半张着嘴,独自拧眉瞪眼地哼唧了一会儿后,突然阴阴笑了两声。虽说卫尚安早已习惯这人性情多变,却还是被他诡异的笑容吓了一跳,背脊上不由自主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卫离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轻松地一甩手。那个方才还被他视若珍宝的七彩琉璃盏就如同草芥般落到了马车身后,碎成数片后被满地泥泞和积水掩埋。
再看卫离,他毫不在乎淅沥的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衣衫,晃晃悠悠地凑到卫尚安的耳边,轻声细语道:"虽然你整天绷着张臭脸,连眼角都不愿看一看小黑。但我猜,其实你心里还是挺喜欢这小东西的吧,不然也不会每天晚上给它拆骨弄鱼吃。我说的对不对,小安?"
对于卫离的臆测,卫尚安连答复的兴头都没有,依旧面无表情地赶着马车。在他看来卫离完全是因为独自在车厢里呆久了,闲得发慌想找人聊天,这才胡思乱想掰了这番话出来。
自己之所以会照顾小黑完全是因为某人的再度食言。说起此事也怪自己太愚蠢,一个懒到连自身衣衫都不愿清洗的人,自己竟然会指望对方能照料一个活物!又偏巧那个古怪的妖兽总能找到机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晃悠,不管是饿了、渴了还是困了都会冲着自己喵喵叫唤。既然不能一掌劈死那猫,倒不如满足了小东西的愿望以求片刻安静……
卫离见卫尚安神色不变,便又凑近了些,嘴唇几乎碰到了卫尚安的耳廓,锲而不舍地唠叨道:"昨晚丑时我曾醒来一次,发现小黑没在我房里,于是就出门寻了一圈,也不见它在客栈的廊庭里,便又回去了。今儿清早,我看见它跟着你出了屋门,是不是昨晚它又跑你床上去了?如果没记错,歇息前你曾大张旗鼓地设了结界防止一切妖魔鬼怪的'侵扰'吧,这回如何又放它进门了?若还说你不心疼它,不愿见它沾了夜露易得病才打开了结界,怕是只有那些蠢死的鬼才信得了你!"
正当卫离话音刚落,马车的右轮似乎搁到了一快石头,车身紧跟着弹跳了一下。卫离不备有此变故,身子倾斜后撞到了车厢框,痛得他差点没落下泪来。只见他"哎呀"迭声惨叫着,连忙用手按住后脑勺,用力搓揉,口中还不依不饶道:"卫尚安,有理说理,有法说法。长本事的你就明刀明枪着来,少使小手段出阴招。"
见卫尚安仍不愿搭理自己,卫离只得等疼痛退去些,轻声冷哼了一下退回车厢内。在转身的一霎那,他并没错过卫尚安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
坐稳当后,卫离一把将正企图爬出车厢的黑猫提了起来,也不在乎这小家伙早已全身湿透,将其温柔地抱入怀内,轻挠它下巴上的软肉。见到小黑乖乖地闭目享受,卫离忍俊不已。他低头凑到猫儿的耳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知道吗,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这么笑过了。小东西,带着你一起上路果然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说,将来我们还能看到他多少生动的表情,嗯?我真的很期待。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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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终于能下来走走了。再这么坐下去,我的老胳膊老腿都要成石头了。"卫离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地说道。
及时赶回住地也让卫尚安长出了一口气。卫离怀里的那朵黑色金莲困住了上百只怨灵,每天他们都在削弱金莲本身的结界。倘若被他们挣脱而出并变成嗜杀的恶灵,想必第一批被攻击的对象便是他和卫离。
"小安,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先带小黑回家吧。"卫离从车厢里取出短剑和玉笛,对着欲与其同行的卫尚安如是说道。
拐上一条通往半山腰的小径,卫离刚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微笑道:"差点忘了,小安。如果你愿意,帮小黑洗个澡吧,它身上的毛都快成土色了。我很期待回家后能见到个名副其实的'小黑'。"
交代完这事,卫离没敢等卫尚安做出任何抱怨或者反对的表情,便立刻转身,步履轻快地向高处走去。青花山的半山腰上有间残旧的寺庙。庙里的主持是个名叫信远的禅师。因为地处偏隅,即便是初一十五,这里也鲜有善男信女前来上香。
卫离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紧闭的庙门,等门楣上落下的灰尘慢慢散尽后这才走了进去。踏着一块块刻着莲花图案的青石,他飞快绕到了后厢的唯一一间禅房门口。禅房的房门紧合,四下里安静无声。正当卫离犹豫着是否要推门而入的时候,从里面传出个苍老的声音:"进来吧,我在等你!"
听到这话,卫离面带笑容地推开了禅房门。禅房内的陈设很简陋,除了一张木床外,便只有一张方桌和一对木椅。看成色似乎都是用了几十年的旧家具。一个须发皆白的和尚盘坐在床上,神情和蔼地看着被推开的房门。
如同到了自己家一般,卫离驾轻就熟地撩长袍坐到离床比较近的木椅上,将怀里的金莲、短剑和玉笛全都呈到了桌上,旋即问道:"来的时候还在担心你正处于'坐夏'期间,没想到今年结束得还挺早。"
信远微微笑道:"其实尚未结束,是我中断的。因为我想多积攒点时间,为你再做些什么。"
听他话中暗扣它意,卫离不由就是一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信远观察了一番,轻轻叹息道:"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信远笑得更为慈祥,脸上折出了数不清的皱纹,"不快了,从你我第一次见面算起,我们已经做了四十三年又九个月的邻居。"
"呵呵。"卫离轻笑着摇头,"真没想到,这样的事竟你还能记着。我却忘记很久了。"
信远点点头,道:"如若换做别人,想必定也和我一样会算得如此仔细。毕竟一个认识了四十多年的朋友,却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也。"
卫离一挑眉毛,抖了抖衣袖道:"是吗?我也有很多搞不清弄不明的,却从未觉得那是憾事。有缘能知晓的时候定会知道,急不得亦求不得。"
"如此说来,原来是你我缘分未到。"信远释然颔首,边说边张望着门口。久不见动静后,他不免有些诧异,"怎么不见小安,他没你一起回来?"
提到卫尚安的行踪,卫离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温柔,"他回家安置个小东西去了。你也知道这里有结界,妖兽和鬼怪都进不来。"
"噢?"信远闻言好奇不已,"你一向不带活物回来,是什么妖怪竟能让你破了这惯例?"
卫离笑得既奸诈又欣慰,轻轻道:"一个或许能让小安有所改变的妖怪。"
信远没有继续询问,他只是深有感触地叹道:"我还记得二十年前你抱着尚是婴孩的小安回来,他躺在你怀里一动不动,安静得如同陷入了沉睡中。半个月后,当我头一次见到他的眼神,我便知道要带大这么个孩子,一定很不容易。相信天下除了你,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
听到信远提到往事,卫离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门边,望着青花山不高的山峰,低声说道:"你说的没错。只是看着小安越来越强,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信远了然唏嘘道:"这便好,这便最好。"
卫离走回桌边,将桌上的几件东西递给了信远,"我要走了,小安和小黑在家等我。这次需要超度的妖兽比较多,不过我信你定能妥善处理。短剑和玉笛是从妖怪手里夺来的。还是按老规矩来,帮我净化掉上面或多或少的邪气。再有,那个摄魂铃你放柴房了吧,我把它取走。"
说完来这里的目的,卫离转身离开禅房。快要踏出房门的时候,他顿住了脚步,半转身对已经开始合眸诵经的信远道:"如果,二十年后你还觉得那是件憾事,说不定我会告诉你答案。只是,你切记定要再问我一次。否则,怕是连我自己也要忘了。"
08
相对于比较平缓的东侧,青花山西侧的山势陡峭,只存一条羊肠小径直通山尖。每当雨过天晴,山石间尚未流逝的水气便会徐徐上扬,形成淡雾薄霭,笼罩于峰巅崖畔,将满目的绿树粉蕊遮挡于轻纱鲛绡之下。此时整座青花山便化身为待字闺中的豆蔻少女,含羞带怯却婷婷诱人。
如若返程的途中用鞍辕代步,卫尚安总会将马车安置于山脚下的石洞中,便于过一阵子去镇上的集市出售。这次亦不例外。
将车驾藏匿妥当后,卫尚安踩着长至脚踝的杂草顺势而上。轻薄的水烟因为他的步履而缓缓流动着。卫尚安深吸了口气,几近贪婪地汲取着周围成熟野果所散发出的香甜。
"又到这个季节了。"卫尚安轻声呢喃,不愿打破这满山的清谧。
紧随其后的小黑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即便是自己被树根绊碍,被杂草阻挡也不敢出声,仅是想方设法不让自己跟丢。可惜卫尚安身高腿长,他跨一步,小黑便需要用四五步才能紧随。随着地势渐高,高出小黑视线的野草也成倍增加。眼看着前面的背影愈行愈小,小黑不由着慌了起来。
正当它急得想要出声呼唤的时候,一对熟悉的脚尖出现于眼前。卫尚安微蹙眉头,将小黑提起高举过肩,同时口中轻责道:"跟不上为什么不出声?害我还要回头找你。"
小黑心中暗生委屈,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然后它不断晃悠着四条腿,试图扑进卫尚安的怀里。
虽然小黑整日里都像水蛭般盯着卫尚安,他却似乎从未正视过它。这是两者认识近十天以来,四目第一次平行相对。
直到此刻卫尚安才发现,小黑的猫眼和它的毛色相同,黝黑中带着不知名的光泽,清晰地倒影出自己的五官轮廓。纺锤型的瞳孔好像在慢慢变大,让整个猫脸看上去竟有了人类的楚楚可怜。对着如初生婴孩般的纯洁眼神,卫尚安突然觉得将这个小家伙带回来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它和青花山给他的感觉很般配。
于是,卫尚安破天荒头一遭对着小黑展露出微笑,顺势把它放到臂弯内,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没有了大蛇的占山为王,摆脱掉过多怨灵的盘踞侵染,岐山再度回复成往日的祥和。虽说逝去的生灵不会重生,但留下的那些仍旧努力活着。所以当岐山来了两名陌生人时,已成惊弓之鸟的幸存妖兽不约而同地躲藏到了暗处。不过仍有些好奇且大胆的妖兽从藏身处投出了观测的目光。
年纪稍轻的访客身着合体的丝缎长袍,佩玉带金的装扮让人不由猜测着这是哪家的福贵公子前来寻静探幽。伴在他身边的看着年长些。虽不如前者衣饰张扬,却也没能全部掩盖住那股不经意间流露而出的久居人上的气度,让人不敢等闲视之。
这两人似乎没注意到岐山的异常,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年轻人一甩衣袖,原本崩塌的山岩竟像是经历了千年风化,迅速变成尘末四散开去,独留下原本压盖于乱石下的另一部分残骸。年纪稍大的那人弓腰屈身,不厌其烦地翻看着所有繁枝细节。
"老师,如何?能知道是谁杀了剑鞘吗?"辰帝见赤熙的表情逐渐凝重,不由担忧地问道。本以为有了剑鞘的下落,找到鹰扬便不费吹灰之力。可哪想,凶猛的剑鞘竟被人斩杀于岐山之上。其腹中的短剑却不见了踪影。
赤熙直起身体,皱眉答道:"仅凭这些残碎的尸体想要推断出是谁下的手很困难,所以我心里只有个猜测——盗走鹰扬剑的十之八九是魔界的人。"
听说可能有魔界的人插手,辰帝顿时有些慌神,"老师,你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难不成你认为这整件事都与魔界有关?如果是这样,他们是如何打破结界进入仙宫?又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将鹰扬和剑鞘一起带到人界?"
见辰帝额角见汗,赤熙忙宽慰道:"帝尊莫急。这还只是我的猜测,不能当真。当年镜后之所以将这条虺王化成剑鞘就是因其凶猛好斗,是保护鹰扬的上佳人选。而且就算在仙界,想要轻易降伏它的也不足十人,所以我很难想象出人间会有这样的能人,能将虺王杀死并全身而退。我看不如这样,我们找山里的妖兽问个究竟,或许便可得到答案。"
"好,我去找些妖兽来,老师你尽管问就是。"听说不用再盯着这堆丑陋的碎尸,辰帝立刻闪身离开。辰帝看似年少,但毕竟也是仙界的帝尊,能力非比寻常,不一会儿便手到擒来好几只。
可惜当天就连雪姬狐都没看到卫尚安是如何出手的,更何况是些毫无瓜葛的旁人。那几只妖兽虽屈服辰帝的淫威,却也只能说出虺王当初如何残害他人。见从岐山得不到什么消息,辰帝和赤熙只得失望离去。
按赤熙的本意是想要先回仙界,而后再做打算。但辰帝不愿无功而返,非要在人界寻觅够了才肯作罢。赤熙扭不过他,只得伴随。两人边走边打听,行了半个月后来到一个城镇。
正巧这天是集市,大街上车成行人成团,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仙界一向讲究以静育心,除了有庆典宴席外,很少能见到如此热闹的场景出现。第一次来到人间的辰帝露出了孩子的本性,差点没把两个眼睛都看花了。而赤熙则是面无表情地紧随其左右,看着似乎心情不愉。
辰帝很快就发现了赤熙的情绪,却百思不得其解老师的薄怒究竟来自何处。所以他试探着问道:"老师,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老师不快了?"
赤熙见辰帝开了口,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帝尊,下到人间前我曾说过,繁华三千界的确是比仙宫要热闹。可是这里到处都是贪婪低俗的人类,他们的繁衍导致各国间掠疆拓土、战乱不息,甚至已经影响到了妖兽们的修炼。而且戏乐是上位者最要不得的陋习。你看看你现在,恨不得能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如若让镜后知道了,定会有重罚伺候。到时候我这帝师也难辞其咎……"
赤熙越说越生气,声音不觉渐渐响了起来。可就当他训斥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话头。与此同时,脸色由气血攻心的大红变为大吃一惊后的苍白,倒把用心聆听他庭训的辰帝吓了一大跳。
"老师,你,你怎么了?"辰帝见他脸色很差,像极了当初听到鹰扬失踪时的表情,不由担心地急急问道。
赤熙愣了一下,猛地转身看向方才于他们擦肩而过的两人。和他们背道而行的也是两位男子,一高一矮。因为只能看见个背影,所以也辨不出年纪老少,相貌俊丑。由于路上人声鼎沸,赤熙只能断断续续地见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道:"小安……梨花膏……很香……"
09
"老师?你……"见赤熙完全听不到自己说话,辰帝便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左顾右看之后,却没发现什么特别出众的东西。于是他再度将灵力输入双眼,但目光所及的依旧是方才赤熙口中贪婪低俗的人类。每个人的灵台都亮着三盏灯。唯一的区别只是灯火明暗的程度不同。
百思不得其解的辰帝不得不伸手轻推了推赤熙。赤熙如大梦初醒般僵直了一息,这才道:"帝尊,唤我何事?"
辰帝对赤熙的反应十分不满,语气中不觉带上了一丝的嫉妒,"你问我何事?该我问你发生了何事才对!方才还好好说话来着,怎么乍然间就不言语了?你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竟让你如此着迷?"
赤熙听他问及,脸上再度呈现出一时的失神。他举目望着两道背影消失的方向,低语道:"我只是,以为看到了一位故人。那人的气息,好像,真的好像!"
"故人?"辰帝听见赤熙竟会有朋友在人间,顿时好奇万分。他连忙垫起脚掌,第三次四下张望,"在哪里?他长什么样子?"
赤熙眼神呆滞,却不经意露出了嘲讽的表情,"别找了,哪里都找不到。一个被神形俱灭,永远不能轮回的人又能上哪里去找?"
当这些话飘入辰帝耳朵的时候,他惊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在他小时候就曾听说,不论对仙还是魔来说,"神形俱灭"真可谓是最残忍的结局。虽然仙魔不在人间的六道轮回之内,却也有着另一道轮回之所。
天上两界十分讲究出身等级。在人间修炼的妖兽永远只能成为低等的仙或魔,但从第七道轮回而出的妖兽转世时便可以直接呆在仙界或魔界,并且生来就是贵胄,成年后也是高官显赫,一呼百应之流。
可一旦真身的灵台被彻底毁坏,那么别说是投胎转世,就连这一世的尸骨都会灰飞烟灭,一切化为乌有。所以,仙魔宁可被打落人界从头修炼,也不愿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辰帝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你的故人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落到这等田地?"
"啊,什么?谁犯错了?"赤熙迷茫转过脸来,望着辰帝。见到辰帝眼中的惧色,他方才惊觉自己方才的喃喃自语都被这人给听了去,他慌忙警告道:"帝尊,我刚才只是胡言乱语来着,别当真。"
辰帝见他又拿自己当孩子哄骗,心里大不乐意。他憋了憋嘴,轻哼道:"什么胡言乱语,我明明听见你……"
"闭嘴!"赤熙暴喝着打断了辰帝的话,引来周遭很多好奇探究的目光。眼看怒色慢慢飘上了辰帝的眉眼,赤熙心中暗道糟糕,连忙换上了略显和蔼的表情道:"帝尊,走了这么久,歇息一下可好?你看,这里有个酒肆,我们进去用点吃食吧。我记得你一直对前日里喝的醍醐赞口不绝,不如今天就再饮些欢伯,以解找不到鹰扬的烦愁?"
心知肚明这是赤熙顾左右而言他,辰帝却没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和这人朝夕相对上千年,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帝师的脾气秉性。兹是赤熙不愿说的事,即便用剑尖顶着他的喉咙,也休想让他吐出一个字来。所以辰帝乖乖跟着赤熙踏进了路边的一个酒肆。
因为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大集市。虽说尚未日至正午,酒肆里却已没了空桌。见到座无虚席的大堂,连一向爱热闹的辰帝都不由自主露出了些许不满,更别提是爱好清净的赤熙。
小二见来了客人,立刻迎上前去,笑着半哈腰道:"二位爷,今儿小店里光顾的客人有些多。眼下已经没有空桌了,要不您二位和别人拼个桌子,您看行吗?"
"什么!你要我和这些人同桌吃饭!你想害我吃不下东西是不是?"辰帝看着那些喝得起兴,大声呼喝猜拳;说得带劲,满嘴唾沫横飞的客人,差点没一掌打死那个提议的店小二。赤熙发现因为辰帝的这句话,有不少人开始用挑衅的目光打量他们两个,便暗中拉了拉辰帝的袖摆,提醒他注意场合语气。
辰帝轻甩了下衣袖,憋着气环视着店堂。然后他指着二楼一间屏风隔断说道:"那里不是空着嘛,我们坐那里!"
店小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立刻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赔上了更为灿烂的笑意,打着商量的口吻道:"回二位爷,那里有客人定下了。要是您二位不愿搭桌,不如坐边上等等。若有客人结账,我利马给您安排,您看行吗?"
赤熙见实在找不到空地儿,便打算另觅一家酒肆。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辰帝断然回绝道,"不行。从来都是别人等我,何曾有我等他人之理?他们也配!既然那里空着,我就要去坐,酒肆里不就是讲究先来后到的规矩?谁让你的那位客人不早些出现,活该没座!"
说着辰帝便要举步上楼,店小二见状慌忙张臂阻挡,并不断劝道:"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为难我们这些伺候人的。您这会儿上去了,回头客人要是来了,我们没法交代啊。他们昨天就给了定金了。诶,爷,您别乱闯啊……"
其他店小二和掌柜见辰帝欲强行登楼,也上来帮忙劝说拦阻,大堂和二楼所有客人都开始将视线放在了他们身上。辰帝看这么多人要逆他的意,心中愈发上火。眼见连赤熙都劝不住了,就听从店门口传来个含笑的声音,"店家,今天好热闹啊!我要的酒可到了?"
众人抬眼一看,大门口站着三名男子。为首一人天庭饱满,浓眉俊目。肩宽腰窄,身挺如松。他手上轻摇一把烫金竹骨纸扇,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尽显一派风流从容的气度。
站着他身后的两人衣着相似,皆是虎背熊腰,身量魁梧,双眼精光四射,让人不敢亲近。左边那人脸上有道深红色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了下巴,看着好不慎人。要是深夜猛见这张脸,胆小之流定会吓个半死。
掌柜见到这三人,立刻像是遇上了救星一般冲了过去,如获重释地笑道:"三位爷来啦,桌子备下多时了,就等几位爷光顾。快请快请,楼上请。"
为首那人满意颔首,抬步向楼梯走去。辰帝见这架势,立刻猜测到这三人定是包下那张空桌的客人。所以他横跨到这行人的面前,飞快地扫视一番后问道:"楼上那桌子是你预定的?花了多少银子?我出双倍价钱,你们把桌子让给我。"
听辰帝的口气如此傲慢无礼,掌柜和店小二都在心里倒抽了口冷气。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三人应该不好惹。如果这两批人在店里起了争执,那最倒霉的还是他们。哎哟我的爷们,可千万别打起来啊!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走在后面的两名听完辰帝的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面带刀疤的那人更是将手掌紧握成拳,口中轻蔑地冷哼一声,身体也做出了上前的趋势。
眼看着冲突一触即发,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为首那人一抬手臂,阻止了手下人的行为。他半眯着眼,饶有趣味地将辰帝和走到其身后的赤熙好好打量了几个来回,突然朗声笑道:"当然可以。这桌子的确是我们包下的,你若喜欢,让给你就是。出来行走四海,到哪儿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别提什么钱了,显得生分。就算是你我交个朋友,如何?"
此言一出,不光是他身后两人,就连辰帝和赤熙也是一愣。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件事竟会弭患于无形,以至于掌柜和店小二仲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招呼辰帝和赤熙上楼入座。
将辰帝的洋洋得意和赤熙的疑色牢记于脑中,为首男子对着两人的背影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竟然放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人间。镜后,你究竟打了什么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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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后面的两人听见他如是说,立刻惊得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面带刀疤那人才缓过神,暗自用眼角的余光向四周观测了一番,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主人,莫非,刚才上楼的两人里有南边的那个小子?"
领头男子转头看了看问话那人,微笑不语,旋即将视线再度投向了已经落座的辰帝和赤熙。正巧此时有客人结账走人,店小二麻利收拾完桌子,将这三人请了过去。等着店小二去取酒菜的当口,还是那个带刀疤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机会难得,不如让我去抓了他们!"
"抓他们?"男子冷笑一声,"何用?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能帮我找回我想要的?"
刀疤男子满以为自己的点子不错,所以听他这么问话就是一愣,"主人,有了那小子,我们就可以拿其性命去要挟镜后,逼她交出整个仙界。这样您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仙魔两界,成为正真的帝王。您也不需要四处颠簸,寻觅麒麟玉的下落。"
这一回男子连口都不愿开,只是自顾自转头看向窗外。
桌上第三位男子举起店小二端上的罂盎,给每人斟上了一杯,同时说道:"方辟,这件事没你想得这么简单。即便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对方好歹也是仙界的君王,他的身份便注定了其灵力会在你我之上。想要降伏并活捉他不是个容易的活儿。一旦引起大范围的骚动,很难说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大群仙界帝卫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此一来,鹿死谁手可就在两说之间了。
"而镜后,那个掌握着仙界实权的女人,她和你以前见过的妇人之辈大不相同。对于一个永远把仙界放在首位的统治者,即便辰帝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也不会用整个仙界换取他的性命。
"相反,若将她惹急了,下令大举进攻魔界,我们可真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主人的手里没有能够调动四大军队的麒麟玉兵符,试问我们该拿什么去抵挡?现下的魔界可谓是一盘散沙。不然主人也不会忍了千年之久。难道你打算到时候一人敌千军?亦或干脆行刺魔界四位长老,将所有兵权揽获在手?"
这人方言毕,那个被他们称为主人的男子,魔界第一统治者武君赞许地颔首道:"趋宕,你真不愧为魔界第一军师,看事情果然透彻。"
趋宕听武君对自己称赞,忙略弯腰低头道:"谢主人谬赞。不过,话虽如此,白白放过辰帝却也太过可惜。而且对于能令辰帝亲入人界的理由,小人也是万分好奇。不如我们派人跟着他们一探究竟,以谋后动。主人觉得可行否?"
"嗯,正合我意。你去安排,凡事需谨慎,切不可打草惊蛇。"
就在武君、趋宕和方辟商量着如何应对邂逅的辰帝时,楼上的赤熙却因为一杯水酒而在心中激起了轩然大波。
将辰帝和赤熙引到二楼,虽然掌柜的心里不待见这桌客人,但谁也不会和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呼喝要用好酒好菜,却只字不问价钱的辰帝在他看来就是只活蹦乱跳的"大水鱼"。所以他把今日刚送到的好酒配上店内最贵的菜色全部端了上来,盘盘碟碟摆放了一桌。店小二拿起陶制罂盎,给两人都斟上了满满一杯。
随着酒水的流动,一股香甜的果香慢慢散发而出,充盈到每个人的鼻腔内。辰帝深深吸了口气,胸中方才积压的怒意和烦躁竟一扫而空。他面带愉色地小酌了一口,立刻赞道:"嗯,口感清爽,幽香绵长,果然是好酒。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酒味好像淡了些。"
店小二一听,忙道:"爷,这酒入口味淡,但后劲很足。您可别被它给骗了。"
"这酒叫什么?"
"回爷的话,这酒是我们当地的特产,也只有我们店里有卖。因为它刚入口的感觉比较清淡,所以掌柜给取了个名叫'千杯不醉'。两位爷慢用,有事再召唤小的。"
赤熙见辰帝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便又给他斟满,并柔声提醒道:"方才你也听到了,这酒后劲足,切勿贪杯。醉酒易误事。"
"我知道。"辰帝笑着回答,"诶老师,你怎么不喝?这酒的味道真是很好,比我们那里的醇酿可口多了,你试试吧。一杯不会醉的。"
赤熙见辰帝如此欢喜,不愿拂了他的兴头,便端起杯子沾了沾唇。辰帝见状,立刻开怀地仰脖痛饮,却不料耳边传来了一阵器物落地而碎的动静。
只见前一瞬还面色如常的赤熙嘴唇发白,双眼瞪着如铜铃般硕大,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颤着,而他的一双手更是抖如筛糠。方才被他握在指间的酒杯成了几片碎陶,静静躺在木地板上,淌出的酒水逐渐渗入了地面的细缝。
辰帝见状既惊又忧,他一把抓住了赤熙颤巍巍的双手。记忆中始终温暖柔软的双掌冷得像是永不会落化的冰雕,连原本粉色的指甲盖都褪去了血色。
"老……"未等辰帝开口,赤熙挣脱开自己的右手,一把夺过了桌上的酒器,往辰帝的杯中倒了一些。洒出的酒水淋湿了他衣袖上的莲花刺绣,将原本银白的花瓣染上了极淡雅的青色。
仿佛经过了上千年的等待,赤熙终将那杯酒抵到了唇边。不敢大口痛饮,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小心品呷。随着酒逐渐变少,赤熙的表情愈发显得古怪。等到他将这杯酒全部饮尽,辰帝觉得自己似乎在他的眼角见到了一滴泪光。
赤熙合目深吸了口气,然后大声唤道:"小二!"
店小二听见召唤,小跑着来到楼上,点头哈腰道:"二位爷,找小的有什么事吗?"
赤熙稳了稳心神,道:"你刚才说这酒是你们这里的特产。我且问你,谁是酿酒的人?"
"哦,您问这个啊。离镇子不远有座青花山,那里的后山住着姓卫的叔侄俩,这酒就是他们酿的。每年秋天他们便会将酿好的酒送来我们酒肆。"
"姓卫的叔侄?他们长什么样子?"
"这个……"店小二挠挠头,想了想道,"那位侄子小的见过,身量高挑,长得是一表人才,就是看着不太容易亲近。至于叔叔长什么样子还小的还真不知道。听掌柜的说,叔叔第一次来送酒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小的还不在店里帮忙。两年后就是那位侄子来送货。所以小的从未见过那位叔叔。"
"原来是这样。"赤熙沉吟了一下,接着问道,"小二,能不能麻烦你指下道路,我想去拜访这户人家。"
等店小二说完前去青花山的路,赤熙急急结了账,带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辰帝形色匆忙地离开了酒肆。在他们踏出门口的一瞬间,趋宕暗中对武君施了个礼,抬脚跟了出去。武君含笑举起了面前的"千杯不醉",浅抿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酒。"
按着店小二的指示,赤熙沿着几乎看不出有人烟踏至痕迹的小径,来到了青花山后山的山腰。在跨过了数道小溪和沟渠之后,一座红泥绿瓦的宅子出现在他和辰帝的眼前。
等两人走到已有些斑驳的大门口后,赤熙竟不如刚才着急,看着门上的铜环发起愣来。辰帝紧抿着双唇站在他身侧,视线却从没离开过赤熙。
过了好一会儿,赤熙的眼中逐渐流露出决然的神情,抬手拍响了大门。
没多久,从里面传出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玉雕般无暇的脸孔出现在赤熙和辰帝的面前。那人见到门口的访客,先是一愣,旋即莞尔而笑道:"请问二位找谁?"
11
赤熙见到应门之人如此俊美,也是有点出乎意料。可待他细细看了卫离一息后,却又显出些许失望,"主人家,冒昧打搅了。请问,镇上有个酒肆售卖的'千杯不醉'可是出自阁下之手?"
闻得眼前两人是为"千杯不醉"而来,卫离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小的精光。他保持着唇边的笑容不变,点头道:"是啊。那的确是家里酿制的水酒。"
"真是你亲手做的?"赤熙像是心存不甘,踏上了一步逼问道。
卫离见他气势咄咄,难免心生不愉。他慢慢收回了些笑意,同时暗中将门稍微合上了些,道:"当然是我亲手酿的,有什么问题吗?"
察觉到卫离毫不掩饰的反感,赤熙才发现自己眼下的行径未免有些莽撞和失礼。他忙退后些,语带歉意地解释道:"抱歉,在下孟浪了。我等并无恶意,只是在酒肆里喝了阁下酿制的醇香佳酿后很是喜欢,所以这才问店小二要了地址,前来拜访。想看看能否再购买些带着上路。"
"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两位要失望而归了。今年的酒已经全部卖给那个酒肆,我想你们还是去镇上买吧。"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令人叹憾。打搅多时实在是失礼,万望阁下谅解。我等这便告辞。"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赤熙也不愿过多纠缠,爽快地作揖辞别。
缓缓走下半山,赤熙昂首望向早已看不到任何痕迹的宅子,轻问道:"帝尊,你什么都不想问吗?"
始终不言不语伴在他身边的辰帝转到他的面前,将青花山挡在了自己的身后,道:"老师,如果你不愿说,我绝不会逼问。"
赤熙收回视线,像是自嘲般抽搐了嘴角,道:"说,我想说,为什么不说?帝尊,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舅舅?"
"舅舅?"辰帝垂首想了想,道,"你是不是说那个和你并称为'仙界双贤'的焜烨童子?我只记得他的名字,但其他的就完全没印象。说真的,有时候我会怀疑,仙庭里是否真曾有过这么个人。"
赤熙闻言,忍不住嗟叹道:"这不奇怪。焜烨虽生于第七轮回道,却一直对仙界没什么好感。他总说,整个仙庭看着是白色的,却比其他地方更污浊。而且自从上代辰帝失踪,你幼年继位,旋尔镜后掌权,他更是对你母后,也就是他姐姐辛辣的统治手段颇多微词。屡次劝诫不成后,本就喜欢独来独往的他便不顾镜后的反对,擅自搬到仙庭东南方的一片果林里隐居。
"我记得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迷上了酿制果酒。每次去林间探望,总能见到他忙碌于各个瓮坛之间。焜烨他从小聪慧过人,即便没有旁人指点,他也在很短的时间内无师自通,酿出了仙界最清醇的美酒,取名'无相'。只要喝过'无相'的人就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沁入心扉的醉香……"
赤熙说到此处,眸中现出了辰帝从未见过的痴迷,仿佛他的唇喉间仍滑动着那种令他无法忘怀的"无相",看得辰帝心中就是一紧。这样的赤熙让他愈发欲罢不能,然而令他妒意重生的是,此刻赤熙的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方才的那些话与其说是赤熙说给自己听的,倒不如说是他在独自回忆。
自从记事起,眼前这人就是自己最为亲近的帝师。刚开始,他确是将对方当成了师长甚至是叔父来尊敬。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赤熙的感情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每一天睁开眼,他最想见到的人便是赤熙。只要赤熙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自己就会变得莫名焦躁不安。而这人温柔的笑容,就是安抚自己情绪的最佳良药。哪怕只是见到赤熙的一片衣角,也能令他感到欣喜。
然而,随着两人相处日子的积累,赤熙有时候会表现得心不在焉。特别是当其独处的时候,赤熙总是呈现出若有所思的状态。而每每此刻,这人脸上的表情便是自已最不愿见到的痛苦之色。
遇到这种情形出现,藏于暗处的他便恨不得冲到赤熙的面前,亲手将其眉间的皱折抚平,但每一次都在举步之前忍住了。他游游走走惶惑不安,生怕自己如果真这么做了,赤熙极有可能一恼之下绝裾而去……
望着逐渐吐露心事的赤熙,辰帝不断告诫自己要惩忿窒欲。十之八九这是他此世唯一的机会,去触摸对方沉眠已久的记忆,岂能错过!所以他耐着性子继续问道:"既然舅舅酿制的'无相'是这等美味,为何我在仙庭内从未听说过?"
赤熙听到这问题,突然将双掌紧握成拳,但很快就又放了开去,他竭力掩饰着烙印于四肢百骸的哀伤,轻声道:"因为从头到尾焜烨仅酿了一壶'无相'。我有幸分得一杯后那酒就被他珍藏了起来,说是等到懂这酒的人出现,他才会让'无相'重见天日。再后来……再后来酿酒的人不在了,你又上哪里去找壶相同的'无相'来?"
"不在了?"辰帝突然忆及小时候曾听母后说过,他的这位舅舅在一次与魔界的鏖战中身亡,而且在那场战祸里仙界还损失掉了近五成的兵力,令母后在以后的千年岁月里始终过得提心吊胆,生怕魔界会趁虚而入。不过幸好历代已逝的辰帝保佑,自从他登基以来,魔界和仙界之间一直相安无事。
"老师,我记得我这位舅舅在千年前便已英年早逝。可你喝完那酒后这般激动,莫不是认为'千杯不醉'正是他酿制的?要果真如此,不如多派些人手前去探访,一查究竟可好?"
听到辰帝如是说,赤熙情不自禁得颤抖了一下。他半仰着头,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用了。当初你舅舅死得那么干脆,又怎么可能还侥幸活着?其实我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只是来之前曾想着,若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该多好。只可惜……"
见到赤熙被失望落寞的情绪萦绕着,辰帝的心里不免也是五味参杂。他上前握住了赤熙的手,斩钉截铁道:"老师,我们走,离开这里,回天庭去。"
对于辰帝突如其来的决定有些吃惊,不过赤熙对其愿意回家还是很满意的。他和蔼地反握着辰帝宽大的双掌,道:"好。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目送着辰帝和赤熙消失在门外的拐角,卫离如神游四海般一直收不回视线。卫尚安从屋里走出来,见卫离手把着门,而屋外却没有任何人,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大白天发什么楞?刚才是什么人叫门?"
卫离耸了耸肩头,道:"没什么,不过是两个上山看景问道的。我指明了下山的路,他们就离开了。"
卫尚安听没特别的事,便随口应了一声,同时拿起门边上的一个竹篓背上,准备出门。经过卫离身边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道:"酒瓮我已经清洗干净,回头你拿干布再拭一遍就行。还有,梨花膏调好了放桌上,趁热喝。我走了。"
卫离半歪着头,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对于卫尚安的话没做反应。卫尚安早就习惯这人有时会充呆发愣,也就没等他答话,便踏出了大门。可刚走几步,却见听卫离在后面急急唤他。
卫尚安转过身,见到卫离站到了大门外,神色间竟有种发自五内的犹豫,"小安,今年你少摘点青果,够酿我们自己喝的酒就行。"
闻言卫尚安不由皱起了眉头,"以前不是你说的,为了不让人起疑我们的营生,所以每年都酿酒去卖吗?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
卫离走到卫尚安面前,一字一顿道:"如果说,我只是想独霸你酿的酒而已。这理由够吗?"
卫尚安盯着卫离的双眸,却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真正情绪。于是他提了提肩上的竹篓,轻声答应道:"好。"
12
将采摘回来的青果选出个头硕大外表无伤疤的清洗干净,然后用细纱白布擦拭掉水珠,再一个挨一个放进酒瓮内,加上自制的酒麴和从山涧挑来的甘泉水,最后将瓮口封严实。望着明年唯一的一瓮千杯不醉,卫尚安的眼前不期然闪现出卫离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知道卫离定是有事瞒着自己。住这里好呆也有二十来年,他从未见过有游客来后山赏玩。而且下上山的路仅一条,又何须他人指点?但是只要卫离不开口,他便不会去揭穿。流年若水虚日如箭,两人似乎一直遵从着这样的共处方式且相安无事。所以卫尚安绝不愿率先去打破融洽的生活。
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珠,卫尚安深深呼了口气,慢慢将上卷的衣袖放下。从他背着果子回到家中开始,金玲晃动的声音始终在他的脚边萦绕。自打卫离将摄魂铃挂到了小黑的脖子上,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清脆的铃声。因为小黑喜欢在晚上挨着自己安歇,有时候卫尚安甚至觉得在梦里都有铃声回荡在自己的耳畔。
如若换成是他人,哪怕铃声再悦耳,也定会在几天后觉得不堪其扰。但卫尚安只是在头两日里听得心烦意乱了些,随后便对其置之不闻。对他如此的反应,卫离流露出些许的失望,然后翻翻白眼说了四个字:没心没肺。
对于卫离这番评价,卫尚安不恼之余反还觉得很贴切。因为自懂事起,他似乎就对周遭的人或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即便卫离是将他一手带大的亲人,有些时候他对卫离也会有种形同路人的陌生感,仿佛他们本不应该生活在一起,只是出于某种变故,两人才会朝夕相处如此之久。
卫尚安记得自己曾有过唯一的一次,思量着他和卫离的关系。那是因为他七岁时第一次见到有人病死在他的面前,也是他头一回知晓,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都是要死的。所以当他在医馆门口见到痛哭流涕的家人时,他曾暗中自问,如果有一天卫离也像那位耄耋老者一样,重病而去的话,他还能不能这样无动于衷?
那一天他彻夜未眠,却没能得出答案来。从此以后,他便放弃了去考虑将来,不愿去询问事情的起因经过,更不关意其结果,很多时候卫离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而他的心境也慢慢平静到激不起任何波澜。或许在旁人眼里,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有些异端,但卫尚安自己却觉得很自然惬意,且很快习以为常。
刚开始的时候,卫离见他如此听话,可说是欣喜万分,整天搂住他,笑得一脸得意,并经常夸赞道:"还是我的小安最乖。"但没过多久,他的独善其身就引起了卫离的不快和担忧。结果在他九岁这年春天的某日,卫离决定带着他出门四处游历,并做起了打劫妖怪的买卖。
于是在东奔西颠的日子里,卫尚安学会了如何从灵台气息的颜色分辨出有着凡人外貌的鬼、妖、仙魔;学会了如何利用以前每个月盈月缺之夜卫离在自己头顶灌输进体内的灵力,令自己眼尖似鹰,身轻胜羽,力大如虎,以便降伏强大的对手;学会了如何快速掌握卫离教给他的各种武斗技巧,尽量避免在打斗中受伤。
对于他优于常人的快速成长,卫离并没有表现出一般为人师表的欣慰或是引以为傲。十二岁之前,卫尚安总会弄得自己伤痕累累,而卫离却是笑意晏然。随着能让自己流血的妖怪日渐稀少,卫离的反应也愈发古怪。很多次,卫离都在战斗结束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叹口气,这才将战利品纳入怀中。
所以,卫尚安没有告诉卫离,四年前,他体内的灵力已经强大到能分辨出仙魔的区别——仙的灵台气息是白色的,魔的灵台气息是黑色的。并非像卫离告诉自己的"看不到";三年前,他已经掌握了如何控制那招极具威力却被卫离禁止使用的杀手锏——天兆;两年半前的某一日,他看到了卫离灵台的气息,于是他明白了卫离不会轻易死去;同一天,他设法看到了自身灵台上的三盏灯……
"喵!"脚背上的瘙痒感打断了卫尚安难得的回忆。他将蹭着自己鞋面的小黑抱起来放到了臂弯中,带着它一起走出了酒窖。
时入孟冬,白天渐短。老天爷也像是逐步添上了厚衣。臃肿的身躯每日都压低些,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将天地间的距离缩小了好几丈。
卫离穿着四季不变的薄衫长袍,将一头乌发全都散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下品酒。细脂净玉盏内盛着的正是今年剩下的"千杯不醉"。见到卫尚安和小黑一同出现,卫离晃了晃手中的玉液,道:"过来歇歇,陪我喝一杯。"
看到卫离脚边躺着几个空荡荡的罂盎,卫尚安忍不住暗自皱了皱眉。卫离贪杯,酒量却很糟糕。偏巧这人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很难让人察觉出其实他已经不堪再饮。虽说他酒品不算太差,大醉时倒头就睡,但总会在宿醉后的第二天像个没得到烟花爆竹的孩子般折腾人,而且每每要闹得卫尚安无可奈何,他方才称心如意。
卫尚安坐到卫离身边,接过他递给自己的杯子微微晃动。雪白的杯壁、淡青色的琼浆、杯底几道若隐若现的细纹,酒液旋荡起来构成了变换的图案,美得令人心醉。卫尚安怀着难得一现的情逸致欣赏着手里的酒液,闻着不断溢出的酒香。直到杯壁的温度和他手指几乎相同,他这才仰脖将酒倒入口中。微凉的液体经过喉间滑入腹内,带出奇妙的舒爽感。
卫离端着酒盏看着卫尚安,见他将酒喝完,不由笑道:"终于学会该何如品尝好酒了?以前你喝酒就和牛嚼牡丹一样,真是浪费了那许多香蚁天禄。这样喝是不是味道好了很多?"
卫尚安将酒盏放到廊檐的地板上,将唇上的湿意抿干,道:"没什么差别,还是那股味道。"
见他仍是不解风情,卫离无计可施地轻哼了一声,想要继续给自己斟酒。不料罂盎却被一只手给夺了过去。
"别再喝了,你快醉了。"
卫离见酒器易主,立刻双眼圆瞪。他整个人趴到了卫尚安的身上,试图去够对方高举过头的罂盎,"臭小子,人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是吧,没事竟对我管头管脚。快把酒还给我,小时候教你要尊老爱幼,怎么全忘了……"
卫尚安哪能让他得逞,往日里卫离总是高兴了才会小酌几杯,而今天卫离的眼神明显不带丝毫欢愉的成分。虽然不知道他在烦恼什么,但有道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如若任由他胡来,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所以卫尚安将拿着酒器的手臂完全伸直,另一手去扶卫离的肩头,"你今晚休想再饮。全身都是酒气,臭死了!"
正当两人为一瓶酒而争执不下,继而差点"动武"的时候,卫尚安的心里突然生起个奇怪的感觉。似乎风中传来了异样的讯息,直接打中了他的心脏,令他为之抽搐了一下。
卫尚安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他停止了全身的动作,不解地体会着心头的诡变。出其意料的是,卫离竟也在同一时刻僵直了身体,满目悲伤地望向卫尚安。见到卫尚安流露出迷惑,卫离暗自叹了口气,坐正了身体。
夜空上的镰刀银钩已经升至中天,眼看再过半个时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却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到旭日东升的一刻。
卫离唇边带着卫尚安从未见过的笑意,让他觉得秋风愈发萧瑟。只听得卫离用深沉又凝重的声音说道:"去吧,去送他一程。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想他一定会想在临走前和你道别。"
13
推开斑驳残旧的木门,卫尚安借着清浅的月光踏入了庙宇。令他略感诧异的是今天门上没有积灰掉落,地面上也几乎一尘不染,青石板上雕刻的莲花像是被甘泉酥雨涤淌过般亭亭玉立。看情形似乎是有人知道今天会有访客,事先将整个庭院都清扫干净了。
耳边万籁俱寂,夜虫因为天气变冷而躲到了地下保暖。卫尚安放低了脚步声,慢慢走到了寺庙的后厢。禅房里亮着橙黄色的灯火,让人不觉感到一丝暖意。当卫尚安将手掌贴到门板上的一霎那,房门自动打开了。一位鹤发童颜的和尚盘坐于床头。见到卫尚安进入,他宽慰地笑道,"小安,许久不见,你的灵力似乎又有进步。"
卫尚安难得恭谦地行了礼,站到了信远的身边。虽然信远看着气色红润,但在卫尚安的眼里,他已逐渐现出回光返照之相。
信远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开始自言自语,"记得你在这里住的最长的一段日子就是卫离带你回来的头十天,之后你便不常出现在庙内了。在你睁开眼睛前,我真担心你活不下来。不过幸好一切都很顺利,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小安,很高兴这辈子能认识你,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重逢……"
信远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而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慈祥的笑意。卫尚安望着他的遗容,心中久久无法平静。第一次面对熟人故去,那感觉像是被人用力按住了胸口,闷闷得透不过气来。
卫尚安没有计算自己究竟呆立了几个时辰,直到耳边响起个温柔的声音,轻轻抚慰着他的情绪,"据说人死后的第七天晚上是回魂夜。亡魂会从阴司回来,看自己生前故居最后一眼。虽然我不清楚是否真会如此,但如果还有话想对亡者说,那会是唯一的机会。"
卫尚安转动着僵直的身躯,发现几缕曙光已经透过窗棂泻入了房内,并在地上落成了金色的斑点。卫离站在光影错落的范围内,脸上也印着旭日的辉痕,明暗交汇间让人看不清他精致的五官。
小黑见卫尚安看向这里,便从卫离的脚边走了过去,仰头回望着卫尚安。难能可贵的是,今天它从踏入房门起就没有胡乱叫唤。卫尚安甚至觉得那对猫眼化成了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宁静得让人直想去扰乱那一池碧水。
见到卫离和小黑,卫尚安总觉得周围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却又不说不清道不明。升腾而起的疑云盘旋于心头,迟迟不能消散……
今天是信远逝去的第七天,也是卫离口中的回魂夜。其实早在信远与世长辞的翌日下午,卫尚安就将其遗体瘗埋在山庙后能望见青花山峰顶的平地上。而庙内并没有设置灵堂,甚至连牌位也没有摆放。禅房的方桌上只是陈列着信远生前用过的念珠和几本经书,再有便是他最后帮着驱邪的玉笛和短剑。
夜阑云静,斯人未眠。摇摆不定的灯火总是在一段时间后劈啪跳响。听到这声音,卫尚安就会举起一旁的剪刀将顶上发黑的灯芯剪断,以便让房内保持同等的亮度。眼看灯芯逐渐变短,卫尚安开始怀疑回魂夜的说法。或许人死后除了怨鬼之外根本不会在人间游荡,毕竟能够顺利投胎转世又何尝不是件幸运的事?
夜风不知从何处带来清扬的钟声,飘渺的,虚幻的,轻摇而至,只在耳边停留一瞬后又微旋而去。一阵接一阵,一浪跟一浪,似斗翻的水纹,沉沉浮浮间令人双眼渐重,只愿深眠其内……
突然灯火又一次明灭,轻小的劈啪声将卫尚安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在睁大双眼的那一瞬间,卫尚安立刻明白了方才自己竟差点落入陷阱。他怒不可遏地打开禅房木门,大踏步走到庭院中,厉声喝道:"是谁藏头露尾地耍手段?卑鄙,出来!"
卫尚安话音刚落,空中立刻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紧接着一个长相狰狞的男子从暗处走进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那"人"的整张脸几乎都被一对眼睛占据,薄薄的唇间有两个细长的犬齿伸了出来。十个手指又尖又长,与其说是人手倒不如说是兽爪更为贴切。
男人用破鼓烂锣般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嘿嘿,本想兵不刃血做个了结,可惜有人不领情,不愿乖乖睡觉。没法子,看来今晚注定有人要死在这庙里。"
卫尚安从这人一出现便开始观测对方的灵台气息。听他口出狂言后,卫尚安轻声冷哼了一下却不敢在脑中出现任何藐视的情绪。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天终是萦绕在他心头的怪异感是什么——七天前他见到了小黑出现在庙里,也就是说,随着信远的辞世,一直保护着寺庙不受妖怪侵袭的结界,消失了!
历年来卫尚安和卫离从其他妖怪手里夺来的宝物法器全都存在了信远的这间破庙里。所以对天底下喜于修炼的妖怪来说,这里无疑就是座巨大的宝山。现在保护的结界荡然无存,对宝物垂涎三尺的妖怪必定会蜂拥而至。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对手找上门,所以今夜卫尚安并没有带着惯用的长鞭。而刚才对方的趁虚而入乃至差点得手,令卫尚安丝毫不敢小窥他的实力。
于是卫尚安暗中将灵力集中于右掌,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全身,哪怕是个细微的颤抖,都不敢错过。只见夜袭者嘿嘿低笑了几声后出其不意地从嘴里吐出很多白丝,每一束以白驹过隙的速度向卫尚安四肢袭来。卫尚安忙矮身一跃,躲开了最先袭来的几束白丝。
白丝失去了原来的目标,全都击中了禅房墙壁,将石头垒砌而成的厚壁打出了几个大洞。一时间壁裂瓦碎,尘灰四起,眨眼间整间屋子就坍塌了半边。
借助嘶嘶破空声分辨位置,卫尚安挥动灵刀手,想要回身砍断从背后跟至的白丝。哪想白丝韧性十足,灵刀手砍下后非但伤不了它分毫,右掌还差点被白丝缠上。反击不成,卫尚安只得再退。因为禅房前的庭院并不宽敞,四处游走的白丝几乎延伸到了各个角落。吃惊之余,卫尚安只得闪身跃进了半塌的禅房内。
房内的家具几乎都被压在倒下的断垣之下,地上尽是些破碎的瓦砾和木块。卫尚安凭记忆搜索着整间房间,希望能找到个御敌的武器。就在他四下环顾之际,几束白丝纷随而至,卫尚安左突右闪的同时捡起身边一根断裂的木料挥舞,想要先抑制住其攻势,以便再定后招。
哪知木料被白丝缠上后,立刻冒出黑烟,旋即变成了粉末。看到这一情况,卫尚安肯定,那些白丝上定是带有剧毒。这下子他更不敢贸然行事。
越来越多的白丝不但霸占了整个前庭,更有将禅房也一并吞没的趋势。卫尚安见形势危急,不得不再度启用卫离明令禁止他使用的"天兆"。他将体内缓缓流动的气息加强,把平时蛰伏的灵力从四肢百骸飞速集中于胸口。当冷热两股气息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后,卫尚安感到浑身的毛孔似乎都打开了,体内的灵力有种喷薄欲出的趋势。
夜袭者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他警惕地察觉到卫尚安灵力的变化,所有白丝顿了顿后不再紧逼,而是上下晃动着,如探出的触须,虎视眈眈地盯住了卫尚安。
就在卫尚安右手凝气成团,打算打出天兆的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小子,让我来帮你一把。"
14
听到耳边突如其来的呼唤,绕是卫尚安胆识过人,也被吓得不轻。他心神一慌之下差点将掌心的气团就此打了出去。再看夜袭的那个妖怪,似乎完全没听到这个声音,仍是谨慎地站在十几步之外,注视着卫尚安。可能是慑于他体内灵力的变化,妖怪始终没有再举进攻。
于是卫尚安稳住了手里的天兆,向四周打量着寻找说话之人。然而双目所及之处除了残破的屋舍和家具之外,就只有无数的白丝在空中精神抖擞地摆动着。
正当卫尚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的时候,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笨蛋,你踅摸什么呢?往下看……"
这一回卫尚安可算是断了定庙内确有第三人出现,而且就在自己的左近。他依着声音指示的方向向脚边望去。碎砺断梁中有个小小的光点正明灭跳跃着。卫尚安定睛细瞧,发出亮光的东西并不陌生,正是那柄短剑上的珠子。
"看到了还不把我拿起来,还等着别人再攻击你呐!"
在卫尚安望见短剑的那一刻,这句话便钻入了他的耳道,仿佛对方早已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而虎视在侧的妖怪也明显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所以事到如今,卫尚安早就没了考虑的余地。于是他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一面提防着对手的偷袭,缓缓蹲下身,一面用左手将短剑从废墟中抽了出来。
在卫尚安的手指碰到剑柄的同时,顶端的珠子便不再发光。其而代之的是一股气息如涓涓细流般迅速侵入他的指尖肌肤,并沿着整个手臂上升,最后直接窜入了卫尚安的脑中。顿时,卫尚安的脑海中闪现出很多连续的画面,耳边那个苍老的声音不断解释着他所见到的虚像。直看得卫尚安眼花缭乱,缺少防备之下险些又着了对手的道。
原来那夜袭者见到卫尚安眼神有异,便趁机挥动白丝缠向他的脚踝和手腕。卫尚安眼角瞥见这轮攻势时慌忙舞动了手里的短剑,将周身都笼在了剑气所形成的防护网下。白丝碰到快速旋转的短剑,非但没能顺利缠绕上剑身,反倒更象是两硬相撞后弱势的一方,咚咚几声连响后被弹了开去,每一束都无精打采地垂到了地上,呈现出一派败兵之相。
见事情有了峰回路转的突变,夜袭者轻声"咦"了一下后将白丝后撤了几步,而卫尚安的脸上则不觉露出了惊喜之色。他举起短剑,语气中带着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激动,问道:"你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回答他的声音立刻从剑柄的鹰嘴中飘出,这一次连夜袭的妖怪也听得一清二楚,"难道你的师长没教过你,想要弄清事实真相,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身经历一次?我就在你的手里,试试不就知道了!还是说,你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听到这柄剑对自己用上了激将法,卫尚安忍不住意气奋发地大笑了起来,"好,就依你所言。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
夜袭的妖怪突然听见有声音横空出世并和卫尚安交谈,惊得脸色大变。他挥动白丝探向空中各个方位,同时嘶声叫嚣道:"谁,是谁在说话?给爷爷滚出来!"
再看卫尚安,他按着方才所见所闻,将短剑交于右手,并把原本用来凝成天兆的灵力全部集中到了掌心。强大的灵力如开闸的潮水般奔腾狂泻,以卫尚安想不到的速度流入了剑柄,连他体内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了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短小的剑身开始发亮。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由剑柄的根部开始,沿着剑身伸展的方向从其两边呈现出两个半透明的气团。当两边的气团延伸出短剑的两倍之长,最终在顶端缩小合拢之时,整个气团便化成了锋刃和剑尖盖在剑身上。而剑柄上雕刻的老鹰不知何时竟张开了宽大的翅膀,一双鹰眼也变得炯炯有神,堪比活物。
卫尚安惊喜交加地挥动了一下短剑,发现气团和剑身接合得天衣无缝,仿佛这才是短剑与生俱来的样子。在剑身被挥动的同时,从剑柄的鹰嘴里发出了猛禽高昂飞扬的叫声。
站在卫尚安对面的妖怪见到他手里挥舞的兵器,吓得噔噔噔连退了四五步,嘴里还结巴地叫道:"鹰扬!这是魔剑鹰扬!难道你就是魔界的忌晏大人?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看你都只是个凡人……"
卫尚安见他似乎被吓得语无伦次,不免有些意外。不过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眼前这家伙打发掉才是。他听对方的口气,似乎自己手里的这把剑大有来头,想必其威力也不会逊色于自己以前所见过的武器。所以他一跃上前,举剑向着那妖怪拦腰横扫了过去。
夜袭者好像是被这平地里冒出的魔剑给吓破了胆。见剑锋袭来竟然不知该如何闪避,左摇右摆之后胸口直接撞到了剑尖上。没听到任何的声音,鹰扬剑如切豆腐一样刺进了他的心脏,而且贯穿了整个身体,从背后露出了大部分剑身。
大量黑色的血液从身体的破洞处喷出体外,来不及躲闪的卫尚安立刻被溅了满头满脸。而妖怪的喉头咯咯响了两声,手脚抽搐几下后就彻底没了动静。
卫尚安见敌手这么轻易就死在了剑下,松口气之余也忍不住对这把所谓的魔剑刮目相看。他抽回短剑后,发现原本环绕在短剑上的气团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而前面还大张着翅膀的老鹰也慢慢收回了羽翼,再度变成死气沉沉的雕刻装饰。
卫尚安难得倍感新奇地挥动恢复原貌的短剑,发现远不如方才轻盈顺手。指弹剑身后,仍是传出沉闷的声响。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断不敢相信,方才削金断玉的利刃和眼下的废铁是同一把剑。
从快要完全倒塌的禅房中抢出玉笛,卫尚安怀揣着短剑走向后山。刚踏出庙门没多远,他便遇上了听见房屋倒塌的巨响而急赶过来的卫离和小黑。对于满身血污灰头土脸的卫尚安,卫离表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不过在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前,他先将卫尚安踢进了山涧里。并放话说,兹要是卫尚安的头发上沾有一粒沙砾,就不让他回屋睡觉。所以等到卫离大发慈悲离开卫尚安房间的时候,东方已经开始发白。
高床软枕的舒适和从骨缝里冒出的酸软无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卫尚安没料到使用"鹰扬"竟会有这样的后果。所以当他沾到床褥的没多久,整个人就逐渐陷入了混沌的状态。唯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一件他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小黑又来分享他的床铺,而且靠在自己肩窝里的小东西很温暖。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太过疲累的原因,卫尚安睡得很不踏实。虽然他闭着双目,可眼前总会闪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断断续续的内容看着仿若毫无关联,但总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卫尚安被这些"侵扰"逐渐逼回到清醒的阶段。然而就在他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胸口处似乎被压了些重物,憋得他差点没透过气来。
卫尚安转动了几圈眼珠后,终于张开了眼睛。猛然间,一个黑色的圆球物跃入了他的视线。待他定睛细瞧后,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压在他胸口的是一个人,一个肤若凝脂的人。更令卫尚安惶恐的是,那人身无片衣,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身边,头枕着的正是自己的胸口。
15
见到床上这个不明身份的"裸男",卫尚安吃惊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使劲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翻身将其压制到自己身下。等两人的鼻尖间只有一掌距离时,卫尚安才稍稍稳下心神,去观察对方的五官。
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孔上天庭饱满,一对眉毛不算很粗却非常整齐。因为还合着眼,所以卫尚安发现对方的睫毛浓密且弯翘着。挺秀的鼻子下两片粉唇微微开启,约莫能见到里面白瓷般的牙齿。最与众不同的是,这人的眉心间有道细长的疤痕,颜色清浅却轮廓分明。
因为卫尚安"粗鲁"的动作,那人羽扇般的睫毛颤抖了起来,似乎也是准备从睡梦中苏醒。当他睁开眼睛的一霎那,卫尚安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两颗落入凡间的流星。
可惜对方姣好的外貌丝毫没能打消卫尚安心中的戒备和敌意,他加重了手里的力度,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床上?"
那人一脸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不加掩饰的纯洁反应让人不由联想到了初生的小鹿。看着他露出如坠五里雾中的表情,卫尚安觉得背后有些湿黏——是方才惊心时冒出的冷汗。他后怕的是自己不但被人摸上了床,而且还同塌而眠了这么久却毫不察觉。倘若这人想要取他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痛!"陌生而又悦耳的声音撩拨着卫尚安的情绪。他非但没有为对方的蹙眉而松开手掌,反倒是继续加大了力量。指尖下原本透着些许粉红的肌肤全都褪去了血色。
可还没等他有机会问第二句话,从房门口不期然飘进来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卫尚安,若是下次你再要和人同床共枕,麻烦事先知会我一下。免得被我误闯误入搅了好事,大家都觉得尴尬!"
闻言卫尚安立刻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僵硬地立在半敞开的房门前。此刻卫离的脸色正由白转青,双眸中里还迸发出令人胆颤的古怪眼神,死死盯着床上发丝纠缠,姿态暧昧的两人。
卫尚安不明白卫离的无名怒火究竟来自何方,更惊讶于卫离说话竟然如此夹枪带棒,看来想要忽视掉从他身上透出的丝丝怒意并不容易。况且被人如此误会实在不是件令人惬意的事情,所以卫尚安不得不解释道:"我不认识这人,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知道是否真是这句话安抚了卫离的情绪,只见他深吸了口气后,脸色逐渐变缓,旋即大踏步走进房间,从藤箱从拿出两件半旧的长袍丢到了床边,冷冷道:"先把衣服穿上再说。光着身子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你们不嫌丢人,我倒怕看多了张针眼。"
经卫离提醒,卫尚安这才发现他和那个不明身份的裸男所处的境地极不雅观。先不说对方赤条条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自己身下,好像十分享受的样子。就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方才翻身制敌的动作过猛,睡觉时一直随意挂在肩上的亵衣早就松了系绳,看着完全是一副大畅门户、随君赏鉴的模样。
似乎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受伤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那些日子,他从未在卫离的面前袒胸露背过。所以卫尚安倍感窘困地松开了那人,抓起长袍飞速穿戴整齐,站到了床下。
再看床上那人,呆呆看着卫尚安穿完衣服,这才坐起身来。可他并不伸手去拿床沿上的长袍,仍旧透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打量着房内的陈设和站着床边的两人。
卫离见他丝毫没有离床的意图,忍不住嘲讽道:"有什么可看的!这房子你住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不会是变了个外貌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说知道自己以后再没机会分享这床,多赖一会儿是一会儿?"
听卫离这么一说,卫尚安立刻猜到了床上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那人。要说卫尚安认不出变为人形后的小黑也算情有可原。因为只不过睡了几个时辰而已,小黑改变的不止是外貌,就连他灵台气息的颜色都和以前大相径庭。当卫尚安看到现如今气息的颜色时,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小黑是天上下来的。
卫尚安按耐住心里的微澜,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自己掩饰成低等的妖兽来接近我们,耍着别人玩很开心吗?"
"我是谁?"小黑微微垂首,低声呢喃着这句话,仿佛这是个很难答复的问题。只见他皱着眉,苦思冥想了很久后方才抬起头来,道:"我,好像有很多名字,可我能记得的就只有一个——童墨。还有,什么是'将自己掩饰成低等妖兽'?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你们是谁?我认识你们吗?"
听到小黑如此作答,卫离和卫尚安均是一愣。什么叫只记得一个名字?难道真是被卫离言中,他完全不记得其他事了?而且就算是他不记得以前的事物,为何竟会不认识方才还睡在一张床上的人……
这怎么可能!心怀震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对方,四目交汇间流露而出的都是对小黑胡语的不信任。然而转头再看小黑坦荡无垢的表情,两人又忍不住否定了自己方才下的定论。倘若此刻小黑是在撒谎,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有城府之人。
一时间有种诡异的气氛逐渐笼弥漫于整个房内。
卫尚安二度看了看卫离,发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小黑的身上。那态势似乎是巴不得在小黑的胸口上开个洞,好渗入其内心,验证一下他是否在做戏。
三人沉寂了许久,久到卫尚安以为人生早已停止在小黑说完话的那一刻时,卫离突然就开了口,"不管你所言是真是假,也不管你意欲何为,总之先把衣服穿上。我去外面等着。"
很明显,卫离最后那句是说给卫尚安听的。所以等卫离转身出了房门,卫尚安也后脚跟了出来。
屋外一轮银钩已经爬上了半山腰,并试图穿越淡淡的云烟,向着夜空最高处逐步移动。卫离站在廊檐下,半仰着头,沉思不语。卫尚安站到他背后一步之遥,回想着方才发现的一切。同是因为小黑的变异受惊,卫离的反应实在有些过激。虽然是很细微的感觉,但卫尚安发现卫离的怒气里似乎隐含了其他的情绪……
知道卫尚安正站在自己身后,所以卫离自然而然开口道:"你信他?"
卫尚安极认真地考虑了一番后,答道:"我信。"
听卫尚安这么说,卫离缓缓收回视线,低垂下眼帘,五味参杂地扯动了嘴角,苦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其实,虽然很不甘心这么说,但直觉告诉我他没撒谎。呵,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竟会产生这样的信任感还真是奇怪的反应。小安,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幼稚了?"
"我不这么认为。与其说我信他,不如说,我并不在乎他说是究竟是不是真话。我不觉得凭他的力量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闹出什么有危害的事来。"
"哎?"卫离有些仲愣,他转身看着脸色平静,口吻中充满自信的卫尚安,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正当这时候,从屋内走出个和卫尚安身量相差不多,长相清秀的人来,"请问,有没有稍短些的衣服?这件衣袖太长了。"
卫离看见小黑的双手全部掩盖在宽大的衣袖之下,轻叹了口气,"你先将就一下,过几天再去镇上替你量身合适的。你,你叫童墨是吧。你说你记不得其他事了,那么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我吗?"童墨的眼中再度闪现出迷惘的神色。他在卫离和卫尚安之间来回望了几次,这才道,"我的确忘记了很多事情,可除了'童墨'这个名字外我还记得我有个心愿——我要找一个人。"
"找人?找什么人?"
"找一个叫焜烨的人。"
16
"焜烨?好奇怪的名字。"卫尚安低声嘀咕着,错过了卫离听到这个名字后闪烁不定的眼神,"这个焜烨是什么人?"
"什么人?"童墨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总觉得他应该和我有很深厚的关系,所以一定要找到他。"
"那你知道去哪里找吗?"这回发问的是卫离。但回答他的仍是似是而非的答案,"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才说要去找。"
见童墨一问三不知,卫尚安忍不住皱起了眉宇,"天大地大,过客千万。你什么线索都没有,要怎么去找你所说的人?总不能真是去海里捞针吧。"
童墨微微向一侧歪了歪脑袋,搜肠刮肚地回忆了足有半顿饭的时间,这才幽幽开口道:"我也明白这很难,只是,这是我醒来后唯一想做的事。其实若要提到线索,也不是全无蛛丝马迹。虽然脑海中的记忆一片空白,但有个地方给我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让我觉得似乎只要到了那里,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听童墨总算是说出了些有用的东西,卫尚安忍不住问道,"噢,是什么地方?"
"老风池。我记得应该是这个地名。"
"老风池?"卫尚安手托下巴,将这几年踏过的千山万水在脑海中搜索了一次,始终没有找到这个地名,"那是哪里的地名?"
"具体的方位我并不知道,但是隐隐觉得向西走的话,八成就可以找到。"
"也就是说,你要边走边去找了。"卫尚安轻声自言自语说道。
"不是'你',是我们才对。"保持了一段时间沉默的卫离像是决定了什么,突然打断了卫尚安的话头,"我对那个令你念念不忘的焜烨十分感兴趣。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要和你通行。"
在站在他身边的卫尚安不觉为这主张而讶然。虽然卫离经常说类似的话,但这次的情绪明显不同。以前不管猎物是什么,卫离总带着欢愉的心情去寻觅,比起结果,他似乎更享受整个夺取的过程。而这一次卫尚安觉得,与其说是他感兴趣,倒不如说卫离决定的背后有自己着不明就里的淡淡的恨意和惆怅……
在卫离擅自扬言要和童墨一起出发去找人后,他们便忙于准备出行的行李。如同往常一样,关于那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卫离只字不提,所以卫尚安也是片句不问,而童墨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发呆。
偶尔经过廊檐下,瞥见不断愣神望天的童墨,卫尚安总会产生个奇怪的念头——这人出现在他们的身边绝不是什么巧合,仿佛冥冥间有个无形的手掌,正推动着各人命运的车轮,不断前进、交汇,最后分道扬镳。
这天下午,卫尚安带着给童墨做的两件长袍从镇上的裁缝铺往青花山走去。在经过东侧入山的岔口时,他遥见三个人正徘徊在路口,并不断向高处的山峰张望着。出于本能,卫尚安往另外一条路上走去。但是其中一个衣着看着最华贵的人像是背后张了眼睛一样,突然转过身高声叫道:"这位兄台请留步,请问这山上是不是有间寺庙?"
听见那人叫他,卫尚安也只得停了下来。他点点头,答道:"沿这条路上山,脚程快的话半柱香的时间就能见到你说的寺庙了。"
"再等等。"见到卫尚安说完就想离开,那人再度叫住了他,"请问那寺庙里供奉的是哪家的菩萨,灵验不灵验?"
卫尚安认真看了看那三人,淡淡道:"我不知道,你自己上山去看吧。"
那人面带友善的笑容,疾步走到卫尚安的面前,三度拦下了欲要离去的他,"兄台,怎么看你都是本地人吧。既如此,怎么可能会不清那间寺庙的情况?在下没什么恶意,就是想事先了解一下那里供奉的菩萨,万一是保佑姻缘的,我等就不用废什么气力去爬如此高的山了。"
卫尚安见他屡次阻碍自己,忍不住暗中皱了皱眉,"如果你们只是为了去上香的话,那就不用上去了。那间寺庙的上任主持已经圆寂,目前没人打理,想必到了那里也会吃闭门羹。镇上还有别家寺庙,你们去那里吧。"
那人听卫尚安这么说,将手里的折扇收拢,作揖致谢道:"多谢这位兄台告知实情。兄台,我见你仪表堂堂,想必定是人中龙凤,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等荣幸,和兄台你交个朋友?"
"不必了。"卫尚安向左边跨出一步,绕过了那人。可是仅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站在十几步远的另外两人闪到了卫尚安的面前,各人伸出一只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其中脸上带着刀疤那人更是凶神恶煞地说道:"站住。我家主人看上你想和你交朋友那就是你的福气,别不识好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虽然对方的口气和行径傲慢无礼,卫尚安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冷冷看着面前两只手,盘算着不动武而平安离开的可能。见到卫尚安的冷静,站住他面前的另外一人忍不住在心里生出些许好感。要知道方辟不但长相慎人,方才更是放出了几成杀气想要威慑住这人。倘若对面站着的是一般的凡人,就算是不至于吓得跪地求饶,至少身体也会做出害怕的反应。
然而卫尚安非但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就连衣袖也不曾摆动丝毫,可见他的内心正如同他表现的那样稳如泰山。
"住手,方辟。"武君低喝一声,打破了逐渐滑向危险的对持,"不得无礼,让他走。"
"是,主人。"方辟和趋宕恭谦应和,闪身让出了道路。而后卫尚安头也不回地向后山走去。
等到卫尚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趋宕低头问道:"主人,容小人斗胆问一句,你方才想留下那人,可是那人有什么问题吗?"
武君"啪"地一丝打开了折扇,望着卫尚安离开的方向,眼神闪烁道:"你们有谁注意到那人灵台三灯了?"
趋宕和方辟互相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道:"小人没注意。"
"也难怪。在你们看来所有凡人灵台灯光只有一个区别,点亮的和阴灭的。不过在我眼里,那些灯的颜色其实是有差别的。越是能力强大的人,其颜色越漂亮。而那人灵台灯上摇曳的火焰,那层亮光妖艳得让人忍不住想亲手毁了他。"
"既然是这样,主人,让我去把他抓回来。"
"不必。好玩的游戏要亲自参与才有意思。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找'鹰扬'的下落,等我搞清了这山上前几天为何会出现'鹰扬'的波动后,再找那人也不迟。"
武君带着趋宕和方辟两人拾阶而上,很快就来到了信远身前居住的寺院。果然如同卫尚安所言,寺庙的大门上挂着个硕大的铜锁。不过对这三人来说,这个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他们一一穿过墙壁,进入寺庙的内部进行勘察。
站在后厢的废墟之前,武君冷下了眼神,狠狠捏住了折扇。只听得"咔嚓"数声,烫金竹骨纸扇如豆腐般轻易断成了几节,"忌晏,我那与世无争的可爱弟弟啊,你到底想带着'鹰扬'躲到什么时候去!"
"主人,莫非……忌晏大人他,曾在这里出现?"
武君轻蔑地瞥了眼问话的方辟,冷冷道:"哼,这里残存的'鹰扬'的波动异常得很,明显是它吸食到了新鲜血液后的反应。能够让那柄天下第一魔剑出鞘伤人的,除了忌晏外就没有第二个了,不是他使用了'鹰扬'又会是谁!"
17
"主人,既然是忌晏大人重现人间,这不是件好事嘛!这样主人就能得到麒麟玉兵符,调动魔界四大军队了。"提到麒麟玉兵符,方辟的语气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兴奋。
站在一旁沉思不语的趋宕眼看着武君的脸色愈发不愉,忍不住解释道:"只怕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千年之前,忌晏大人曾答应过主人,他会将前武君赐予他的魔剑鹰扬和麒麟玉兵符交给主人,并放弃魔界治军大元帅的地位后彻底离开魔界。然而就在约定递接兵符的前一天,忌晏大人却带着两件宝物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雌伏,谁保证趋宕大人他不会改变初衷?如果他的心意未变,又为何这么久也不来寻找主人,履行千年前的诺言?所以,方辟,主人现在担心的正是趋宕大人会不认前账,出尔反尔。那样的话,不但主人的王位会受到威胁,就连整个魔界也会陷入危机。"
方辟听完趋宕的分析,经不住冒出一身冷汗。他吞了吞口水,道:"既如此,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不用那么害怕。"武君望着那堆废墟,自信满满道,"以前因为查不到丝毫的线索,所以才会陷入束手无策。现如今鹰扬又开始活动,想要查到其下落已非难事。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我就不信,每一次都会与其失之交臂!"
除了随身携带的摄魂铃外,卫离将以前几年间抢夺的宝物全都封存于青花山阴麓的山洞里,并在洞口布下了结界以策安全。随后他便招呼卫尚安和童墨一起踏上了西行之路。因为不放心童墨和卫离单独相处,卫尚安一改往常驾车的习惯,从市集上买了三匹骏马作为他们的代步工具。
甫一见到鞍缰齐备的马匹,童墨像是孩童第一次接触陌生的事物般既害怕又好奇。他犹豫着伸出手,小心翼翼抚摸起马的鬃毛。马儿微微转过头,用宽厚的舌头舔舐他的掌心,引得童墨一阵轻笑。那笑声像是阳春三月的拂面暖风,轻轻撩拨着聆听者的心弦,演绎出令人迷醉的绕梁旋音。
可是,当童墨驾轻就熟地翻身上马,继而扬鞭疾奔到所有人前面时,卫尚安又为其娴熟的骑术所惊撼,从而更是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是故作懵懂抑或是天性使然,卫尚安不觉为童墨的真实面孔所困惑。
同行的卫离似乎对童墨前后相悖的表现并不感到吃惊。他总是与童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不近不远处冷眼观测着童墨,仿佛是想将这人从里到外看个透彻。有时候卫离眼中会闪现出一丝对童墨的熟悉,令卫尚安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两人以前可能相识。
于是,这一行三人以旁观者无从想象的纠葛关系进行着看似渺无希望的寻人之旅。
从青花山出发晨迎朝晖送落照,途中兹是经过有人居住的地方,童墨就会停下来询问关于"老风池"的线索。但任凭他们如何打探,却根本没人听说过这个地方。每每童墨听到路人回答他"不详"或者"没听说过"时,失望的神情总会盘踞在他的眉宇间,让人觉得他下一刻便会放弃了。但总是让人意外的是,短约半个时辰,长则一个时辰,卫尚安便又能在他的眸中见到坚韧不拔的光芒,仿佛就算是踏遍碧落黄泉,他也要找到那个地方。
这一日,他们三人策马来到一个商铺林立的城镇。尚未入镇,卫尚安就觉得这个地方比其他各处都要寒冷些。镇外五里左右尚能见到殷红丹枫烂漫于山头道边,但踏入门楼后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还带着叶子的树木或花草;镇上的楼楹屋桷更是透露出丝丝阴凝冰坚的感觉,让人觉得如坠冰窖。
街道上来往行人不算少,来来回回也有撞到肩膀的情形出现。但除了明显能分辨出旅人身份的过客外,似乎人人都是僵着脸,呆滞的目光不由让人觉臆测着,是不是每个镇民出行前都会带上统一的人皮面具。
即便是街边的小贩,也不见他们有高声叫卖的举动。偶有镇民购物,买卖双方均只用最简洁的词语来对话,根本看不到讨价还价或者货比三家的事情发生。对外来者而言,整个镇子安静得有些过分。
这样的反常还不至于对卫离和卫尚安起什么作用,但显然童墨很不适应镇上的怪异气氛。他不断用手按着额角,试图抵抗着持续加重的头痛。
见到童墨流露出痛苦之色,连打听"老风池"的精神都没了,卫离他们便打算加鞭赶去下一个城镇再做歇息。但当他们抬眼望天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变为落霞满目。眼见来不及赶去别地投宿,三人只好找了间看上去比较舒适的客栈住下。
走进客栈大门,没有人很热情地上来招呼卫离他们。掌柜和店小二像是完全没看到有客人光顾一样,忙着各自手里的活儿,甚至连头也不曾抬一下。卫离和卫尚安对视了一眼,自行走到柜台前,由卫离负责开口问道:"请问还有空房间吗?"
"天字号一晚一百五十文,地字号一晚八十文,通铺一晚二十五文。饭钱另计。"掌柜依旧没有抬眼看他们,专心于手里写着的账簿。
"我们想要三间单间,住一晚,地字号的就行。掌柜的,能再便宜点吗?"
"地字号一晚八十文,三间两百四十文,先付钱后住店。"
掌柜用毫无起伏的音调精确精算着房租,常年在外奔波的卫离和卫尚安再度用眼神相互示意一番,微微笑后如数付了房钱。
店小二面无表情地将三人领至房间,然后也不询问他们的意见就径直离开了。卫离目送着店小二的背影消失于走廊的拐角,对着同样感到诧异的卫尚安道:"有什么想法?"
卫尚安答道:"很古怪。"
"嗯。走南闯北这些年,还真没见过待客如此冷淡的店家。这镇上不止一家客栈,难道他们就不怕客人拂袖而去?"
"不如,换一家?"
"不用了。一路上你又不是没看见,这里所有的商家都是同一个德行。我估摸着倘若真有什么内情,换一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既来之则安之。而且……"卫离侧身看了看已经倒在床上,间或轻微呻吟的童墨,接着道,"他的情况这么遭,能不能撑到下一家客栈尚未可知,一动不如一静吧。"
随着卫离的视线,卫尚安也转过头望向童墨。见到对方俊秀的脸孔上透着深深的痛楚,卫尚安觉得体内似乎有根硬韧的丝线紧紧绞住了他的心脏,愈收愈牢,隐隐抽痛,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按住自己的心口,舒解自身的不适。
"他,这是怎么了?"
卫离本是眼睛定定地看着卫尚安,却在发现他挂上了眉间锁后不忍心地别开了视线。当听见卫尚安问他话时,他这才转过脸来,道:"我不知道。可能是他不习惯这样长途跋涉,累着了。就先让他这么歇着吧。我饿了,想去大堂里点些吃食。你去不去?"
"我?眼下还不饿,你先去吧。我想留在这里看着童墨,以防万一。"
卫离扫了眼床上那人,淡淡道:"随你。"然后便踏出了房门。
卫尚安慢慢走到童墨的床边,蹲下身替他把被子抖开后盖上。这时方才一直闭着眼睛的童墨半睁开眼,轻声道:"我没事,你去吃点东西吧。"
卫尚安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却不想碰了一掌的冷汗。见状卫尚安眉间的川字又加深了些,低下头凑到童墨的耳边柔和问道:"你这是旧疾还是新病?怎么发作得如此厉害?"
童墨无力地闭上眼,道:"我也不清楚。从进了这镇子后我就感到好像有个虫子在脑子里爬来爬去。它爬到哪里,哪里就痛得如针扎刀削一样。再这么下去,我觉得我的头肯定会裂开。"
听完他的叙述,卫尚安想了想,起身从包袱里拿出个牛皮水囊。水囊里装了些从青花山带出来的"千杯不醉"。卫尚安回到床头,轻柔地将童墨扶起,旋即将水囊抵到了他的嘴边,道:"喝了它,或许能让你好受些。"
童墨半仰着头看了看卫尚安,随后听话地将酒全都喝入肚中。果然如卫尚安所言,清醇的酒香逐步驱散了脑部的疼痛,从丹田处升腾而起的热意将周身的不适都蒸出了体外。童墨渐渐舒展开了眉眼,靠在卫尚安的怀中坠入了梦想。
卫尚安半搂着童墨,让他倚在自己的胸口休息。那样的姿势他做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犹豫。等到童墨完全熟睡后,他这才小心翼翼将他放平,然后伸展着有些发麻的手臂,打算出门去找点东西吃。
打开房门后,门槛外侧一碗早已没了热气的面条跃入了他的眼帘。卫尚安端起冰冷的瓷碗,熟悉的抽痛不期然再度涌上心间,令他迷茫。
屋外,百物噤声,夜露微寒。唯独影人匿身廊下,久久不愿离散。
18
在回到自己房间之前,卫尚安停在了卫离的门口。好像从这次旅行开始,他俩就没怎么好好交流过。这是卫尚安记事以来,从没发生过的。虽然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早就习惯了卫离在耳边呱噪,卫尚安总觉得两人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所以卫尚安打算进去和他说会儿话。
卫尚安轻轻拍了拍门,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应答。他伸手推了下,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房内空无一人,包袱放在床上还没整理,显然卫离还没怎么在房里呆过。卫尚安看了眼后退出了房间,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今晚云淡风轻,硕大的银盘高悬夜空,月光剪水,将一切照得清晰透彻。卫尚安回到房间后,很快就感到了深深的睡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尚安听见耳边似乎有小飞虫不断来回盘旋。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哪想声音越来越响,简直像是一群飞虫充满了整个房间,薨薨声不绝于耳。
被炒得彻底不能安睡,卫尚安不得不睁开了眼睛。带着余睡,卫尚安发现原来并不是他的幻听,房间的窗户纸上确实围飞着一大群的黑影,在窗扉的接缝处已经有不少飞虫钻了进来,盘旋于房间木梁的四周。
虫子见到卫尚安从床上坐了起来后,竟像是受人指使一样,齐齐向他的面部飞来。卫尚安连忙从床上跃身而起,并同时挥出灵刀手,将大部分的飞虫斩杀于掌下。被劈成两半的尸体纷纷落到被褥上,有些残骸的腿部还在抽搐。
剩下的飞虫见到卫尚安出手后,在他的头顶犹豫着飞翔了一会后,和不断从门缝和窗棂隙间加入的新力量一起再度冲向卫尚安。卫尚安眯了眯眼,将灵到手的力量发挥到五成,掌风过处,尸横遍野。上千只飞虫如同飞蛾扑火般不断从空中掉落,将地上铺上了一层"黑沙"。
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房内的飞虫,卫尚安立刻打开了房门,迎面而来的仍是那些令人讨厌的小东西。不过因为数量不比房内的,卫尚安只用了两掌,就歼灭了全部敌人。他奔到侧面卫离的房间,发现房门已经打开了,门口堆积了一堆飞虫的残肢碎尸。
卫离喘着粗气,对着卫尚安微微一点头,两人疾步向童墨的房间跑去。童墨的房门紧紧闭合着,内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死气森森的感觉让卫离的心为之一沉。卫尚安在卫离的示意下,用灵刀手劈开了房门,透过碎裂的房门,两双眼睛将空荡荡的房间尽收眼底。果然如两人猜测的那样,原本病倒在床的童墨竟不知所踪。
卫离沉吟了一会儿,对着卫尚安微微一点头,两人立刻跃上墙头,站在高处向四周眺望。今夜月色极亮,将客栈周围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而清冷银光下正发生的事情令经历过各种风浪的卫离和卫尚安也不由大惊失色。
童墨喘着粗气站在客栈外的街道上,一手扶着墙,一手摆出了戒备的姿势。他的双掌长出了一寸来长的尖锐细爪,看着像极了猫的爪子。爪尖上有血珠不断滴淌。
在他的身边围住了许多的镇民,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武器,大都是些生活用具或者是路边捡来的石块。镇民扬起手里的菜刀、镰刀或者是木棍石块向着人群中心的童墨逼了过去。在童墨的脚边躺着几个受伤的镇民,几乎每一个都能用血人来形容。但从他们不带任何痛苦神色的表情来看,似乎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根本不是长在他们的身上。
卫尚安对卫离说了声"你留在这里"后,几个纵身就来到了童墨的身边。童墨原本全靠精神支撑着,见到卫尚安挡在自己身前时,他的眼神顿时散乱了起来。憋着的一口气松了之后,童墨一下子靠到了墙壁,身体沿着墙壁快速下滑,坐到了地上。
眼角的余光观测到童墨的溃退后,卫尚安微微侧过身,焦急问道:"喂,你还好吧?"
"唔……"童墨用手按住了额角,死死咬住了下唇,硬是从齿缝见吐出几个字来,"没……我,没事……"
见到童墨一脸剥肤之痛的表情,卫尚安忍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头,看来他必须要尽快结束战斗,将童墨送到卫离的身边,让卫离好好检查才行。
卫尚安将一小部分灵力集聚掌上,对着冲上来的几个镇民砍了下去。因为不知道这些人攻击童墨的原因,所以卫尚安下手都留了分寸。攻击的部位不是肩膀就是脚踝,只要让他们再不能拿着武器或者不能再走动就行。
只是出乎卫尚安意料的时,当那些镇民倒在地上后,非但没有停止进攻,竟然都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继续冲向卫尚安和童墨,那些站不起来的人甚至借用下巴、肩膀,匍匐着向他们靠近。
"切!这些人都疯了不成?"对着越逼越近的镇民卫尚安冷嗤了一声,将手掌的灵力又增加了两成。这一下围攻上来的人可就真正遭了殃。因为卫尚安不再手下留情,所以几乎每一个均是在受到攻击后昏迷倒地。
随着地上的"挺尸"越来越多,卫尚安的气息也渐渐变粗。出掌要控制好分寸,不能将平民真正格杀,还要眼观六路,一边看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一边注意童墨的身体变化,绕是卫尚安能力强于凡人,时间一久也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就在卫尚安因这些无休止的恼人攻击而肝火上冒的当口,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细细的话语,"小安,不用手下留情了,他们都已经是死人。"
什么?
卫尚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连忙抬头向对面的客栈望去。卫离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跃下了墙头,他的脚边躺着个镇民的尸体,尸体的周围还死了几个方才攻击过他和自己的小飞虫。那人的头颅被劈成了两半,整个脑袋的内部空荡荡的,丝毫不见有殷红的鲜血或者是白色的脑浆留出。
见到此等惊悚的景象,卫尚安约莫估计到这些镇民的身上定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想通了这一点,他索性从腰间抽出长鞭,退到童墨的身边,将皮鞭舞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所有进入鞭风范围内的人或物全都抽打了出去。
顿时断肢碎肉不断掉落到地上,有些镇民被震出很高,落到地上后发出的"扑哧"声就像是肥壮的毛毛虫被人一脚踩扁的动静,有些人的内脏直接从破裂的腹部落了出来,散落一地。
一时间,卫尚安和童墨的面前血流成河,只是不论是受伤的还是当场断气的全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呻吟或惨叫,整个街上笼罩在血腥又诡秘的气氛下,令卫离看着忍不住竖起了周身的汗毛。
原本离着卫尚安较远的镇民完全不顾前面已经尸体成堆,踏着满地的血泊和碎尸继续扑向长鞭舞动的地方。等到半柱香后卫尚安收回长鞭时,原本漆黑的鞭子上挂满了血珠和肉屑,甚至有几节手指插入了皮鞭的接缝处。虽然被皮鞭保护着,卫尚安和童墨的身上没怎么溅到血滴,但他们两人的鞋底却被染成了黑红色。
卫尚安看了看手里的鞭子,皱着眉将它丢到了那堆尸体上。与此同时他方发现,似乎从自己挥舞长鞭开始,身后的童墨再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心惊之余卫尚安立刻转身,发现童墨歪着头,靠在墙上仿佛睡着了。
卫尚安看到童墨微微起伏的胸膛后这才送了口气。他蹲下身体将童墨扶正,并伸手撩开了披散到童墨脸上的散发。只是当童墨惨白色的脸孔全部露出来的时候,卫尚安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童墨的眉心原本有道粉色的疤痕,若是不细看,一般不容易发现。但现在这道疤痕消失了,在童墨脸部相同的位置上,有个竖长的眼睛张开了一道细缝。卫尚安在细缝里约莫能见到一部分乌黑的眼珠,以及它周围血红色的"眼白"。
正当卫尚安为童墨的变化而睖睖睁睁时,就听卫离急切地大声吼叫了以来:"小安,快离开他身边,危险!"
19
卫离的人影只比他的声音晚了几眨眼的功夫,在卫尚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纵身来到两人的身边,一把将卫尚安拉到了十几步之外。卫离的十指紧紧捏住了卫尚安的手臂,甚至让卫尚安感到了几分疼痛。
等两人远离童墨足够远后,卫离这才松了口气。他放缓了表情,对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卫尚安道:"你等在这里,我不叫你,你千万别靠上去。"说完他就想走回童墨的身边。哪想刚一提脚,卫尚安便眼疾手快地反握住了他的手腕,道:"你说危险,不让我靠近,却为何自己还去?"
察觉到卫尚安的语气中透露着丝丝关切,卫离忍不住露出了最近难得一见的笑颜,他轻轻拍了拍卫尚安的手背,安抚道:"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听卫离说得恳切,卫尚安便松开了手,任由他屏息凝神,向安静躺于街边的童墨走了过去。卫离将童墨的身体扶正后细细观察着那第三只眼睛的变化。当他看见眼睛只睁开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程度时,可算是长长出了口气,旋即从怀里掏出"摄魂铃"挂到了童墨的脖子上。
然后就见卫离用左手握住了自己右手的手腕,并以右掌罩住了整个摄魂铃。或许在他人眼里这样的举动并没什么,但双眼布满灵力的卫尚安知道,卫离正以摄魂铃为媒介,用自己体内的两种灵力压制着童墨体内的妖力。
与此同时,卫尚安还发现童墨体内妖力的流势极其紊乱,而且颜色也渐渐变深。这表明童墨的妖力正在逐步变强。卫尚安从没见过任何一只妖怪的妖力能增加得如此迅猛。这已经违反了妖怪修行的规律。所以卫尚安左思右想之下,只得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童墨早就超越了妖怪的阶段,而他平时则是一直封印着体内的灵力。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卫离终于收回了手掌。他抬手擦了擦额头滑落的汗珠,双腿一软后坐到了地上。方才的压制消耗了他体内近七成的力量,疲其累程度并不亚于和人大动一场干戈。
此刻东方微微露白,但黎明前的光照反而不如夜间明亮。站着远处的卫尚安看不清卫离和童墨的变化,几次犹豫之后终是忍不住靠到了两人的左近。见到卫离精疲力竭的样子,卫尚安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他搀扶到了墙边坐下,他自己则是坐在了卫离和童墨的中间。
卫离闭着眼,顺势靠到了卫尚安的肩头。伴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他用带着倦意的声音懒散道:"好像很久都没体会过这样的劳乏了。"
卫尚安低低"嗯"了一声,"从九年前起,你就不曾出过手。"
听到卫尚安将自己懈怠的时间记得那么清楚,卫离情不自禁轻笑出声,"是啊。你的本事胜我百倍,我又何必逞强?万一帮了倒忙,岂不是又要遭人怨怼?"
说完这句话后,卫离和卫尚安如同心有灵犀般同时陷入了沉默。等了好一会儿,还是由卫尚安打破了僵局,"那这一次呢?"
听见卫尚安还是将话题绕回了童墨身上,卫离手指颤抖了一下后,睁开了眼睛。他坐直了身体,移到了卫尚安的正前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企图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在两人相视无言的同时,卫离的头缓慢地向着卫尚安笔直靠了过去。渐渐的,粗细不同的两道呼吸带着相似的味道融为了一体,密不可分。
直到两人的鼻尖几乎顶到了一起,卫尚安也不曾眨一下眼睛。借着这几乎没有距离的对视,卫离在卫尚安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喷到脸上的热气将卫离熏得有些醉意朦胧,他突然意识到这样其实根本就看不清卫尚安脸上变化的神色。于是卫离向后撤了撤,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到四掌左右,这才淡淡道:"这一次?使用摄魂铃必须要精确控制好输入的灵力。若是灵力少了,很可能会被对方体内的力量反扑,使自己受到重创;倘要多了,会将对方直接置于死地,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现在的小安尚不具备这种掌控的能力。所以我才会决定亲自来做。"
感觉到卫离回答得轻描淡写,卫尚安挑了挑眉角,口气温软道:"就这些?"
卫离浅笑着,却不见眉目间蕴含有丝毫的喜悦,"我知道事到如今再说不认识他,只怕连三岁的孩子也骗不过。是,我以前的确见过童墨,但也只是一面之缘,对他并不熟稔,所以才会在岐山上没认出变化为小黑的他。"
"那你,知道他正在寻找的真相吗?"
卫尚安的问题令卫离的眼神闪烁不定,好一会儿他才犹豫着答道:"我,只知道一部分,并不完整,因此也没打算说出来。毕竟失去的记忆是他的过往,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自己找回来,对他而言就毫无意义了。"
说完这些,卫离直愣愣看着卫尚安,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的变化。哪知卫尚安像是听完个陌生人的故事般,"嗯"着点点头,道:"说与不说全在你,这不重要。比起童墨的身份,我更想知道,眼下这些镇民究竟是怎么了?听你先前的话,应该是已经探得其中的玄机,现在可以说了吧。"
卫尚安自动转换了话题,令卫离心里落下了一大块石头。说真的,若是卫尚安再执意追问到底,有些话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启齿。所以卫离赶忙指着地上一具尸体道:"你把这人的脑袋切开,估计就能真相大白了。"
卫尚安依言将那人的头颅劈成了两半,从一对空壳内竟然飞出十几只小飞虫来。卫尚安看见那些面熟的飞虫高旋升空后眨眼间便消失不见,旋即明白了个中究里。他看了看安详熟睡的童墨,回想到童墨曾说过的症状,不由担忧道:"难道说,他的脑子里也正是钻进了那些东西,才会变得如此异常?"
卫离的猜测与卫尚安不谋而合,因此也是愁眉不展,"应该是这个原因才会让他这么难受。看那些镇民的表现,估计脑袋里的东西被虫子吃完后,就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知疼痛,不知疲累,任人摆布。"
"那些虫,有办法弄出来吗?除了劈开他的脑袋之外。"
卫离抿唇思索了一番,道:"小安,你还记不记得昨晚那些小飞虫攻击我们的时候好像很有计划和战略的样子。而且刚才飞走的十几只和我先前漏掉的几只都是消失于同一个方位。我怀疑在镇子不远的地方,有着大妖怪在操纵这些飞虫。"
"好,既如此,我们就去抄了它们的老窝!"
20
不放心将昏迷不醒的童墨留住死人堆里,卫尚安不得不背着他去寻找大妖怪的下落。卫离从镇民的脑中捉出一只虫子,以灵力捻成根无形的细线绑在飞虫的身上,紧随着"引路人"追踪出了镇子。
镇子东缘两三里远处有个浓郁的矮树林。林间树木参差,停僮葱翠。即便已入初冬,亦有盎然的墨绿窄叶挂于枝头。只是,这林中弥漫着的怪异味道令某些人不得不驻足却步。
卫离站于林边,用愁怨满腹的口吻道:"小安,你说是不是天底下的妖怪都不喜欢沐浴更衣?难道他们不知道,狐臭除了有熏晕对手的功效外还会将自己的匿身之处完全暴露给他人?"
卫尚安正忙着在童墨的身边布置结界,以策安全。听见卫离言下颇多鄙蔑,他的唇边不由自主旋出个个小小的弧度。也难怪卫离会这么阴阳怪气地嘲诮,打从半里外他们就用不上飞虫带路,因为从林间散发出来的腥臭味扑鼻而至,比什么指示都管用。
当然,除了卫离和卫尚安之外,凡人并不能嗅不到这样的妖味,所以这里才会隐而不露。
确定即使有人路过,也不会看到靠在树根边的童墨,卫尚安捏了捏怀里的鹰扬,来到卫离的身边。在镇上他已经把长鞭丢了,一时间找不到趁手兵器的卫尚安马上想到了那柄魔剑。说实话,他对鹰扬斩妖的能力一直念念不忘,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再见一次鹰扬的神通。
"那你进去吗?如若不愿,我一人也能办妥。"看着卫离一脸的嫌弃,卫尚安轻声问道。按以前的惯例,卫离对这样"脏"的地方向来是退避三尺,于是卫尚安做好了独自入林的准备。
哪曾想卫离听卫尚安这么问,竟面容严肃地摇了摇头道:"不,这次我和你一起进去。"
见到卫尚安眼中有一丝的惊诧,卫离眉眼一弯,温莹指尖对着他胸口藏着鹰扬的地方,含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很想亲眼看看,能被你称赞的剑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两人一前一后差了约有两三步的距离,慢慢踏入了矮树林。地上积攒的落叶隐隐散发出腐朽的味道,但几乎都被妖味给掩盖住了,只有当脚踩上去的时候,才会被带出些痕迹。
顺着空中妖味的指引,卫离和卫尚安小心翼翼向着气味最厚重的地方靠过去,与其一起加重的还有丝丝从地面上冒出的热意。等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后,卫离觉得身上汗湿重衫,环顾周围竟是有虚像摇曳,热不可挡。
卫离抬手用衣袖擦了擦从额边留下的细汗,一瞥眼正瞧见一滴汗珠从卫尚安后脖颈滑入衣领内。他紧走几步赶到卫尚安身畔,抬手将其脸边的晶莹轻轻逝去。卫尚安转头看了看那双满是温柔的明眸,道:"难怪镇上会比别处寒冷,估计地热都被吸纳到此处了。"
卫离赞同颔首道:"嗯,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天地走势、山峦地貌的妖怪已近入道级别,再多等些时日,估计就能成仙或入魔。目前我们尚未真正遇上过如此强大的妖怪,千万小心。"
两人复又前行,没走出多远就见到周围突然多了许多的小飞虫。再度见到这些"稔友",卫离轻轻笑道:"看来接近正主儿了。"
此时地面上的温度反倒是降了下来,树根边盛开着点点妍彩,加上温柔拂面的暖风,竟有种春色撩人的错觉。只可惜空中那股腥臭破坏了这良辰美景,让人不觉为珠零玉碎所叹惋。不过更让卫离和卫尚安在意的是,一直指引着他们前进路线的妖味在这一区域内变得均匀,不论往那个方向走,气息的浓度都差不多,
正当他们为失去追踪线索而苦恼的时候,猛然间一棵粗壮的大树在他们眼前"嘭"的一声裂成了左右两半,从裂开的树干里探出一对像是剪刀状的触手,带着卫离和卫尚安熟悉的腥风,向两人的脖项袭来。
眼见触手锋利的指尖离着自己越来越近,卫尚安单手抱住了卫离的腰,脚尖一点后,跃到了十几步外的矮树上。他将卫离放在最结实的树枝根部,飞快说了句"别下来"后,自己跳到了地上,同时从怀里抽出了鹰扬。
触手没触碰到目标,立刻又收了回去。与此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裂树中飘了出来,"哼,能摸到这里来的也不算普通角色,不露面未免太小窥你们。就让我们面对面比个高下好了。"
话音刚落,身随影至。就见从树干里蹦出个比卫尚安高出半个身体的黑影,以离弦飞羽之势飞扑向卫尚安。卫尚安在口中轻嗤了一声,将灵力输入剑柄。一瞬间,由强大灵力形成的剑锋如华贵的外衣包裹住了剑身,整柄魔剑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树上的卫离见到卫尚安手里腐朽变神奇的魔剑,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这时就见疾风划过地面,把树上的绿叶和底下的缤纷都带到了半空中。漫天花叶似雨如烟纷纷坠落,遮挡住了卫离部分的视线。
卫离眯了眯眼,耐心等着眼前慢慢变为清晰。好一会儿,他终于看清了冲向卫尚安的妖怪。那是个长着个女人脸的硕大螳螂,它的一个前足已经残缺不齐,切口处不断流出深绿色的液体,流淌到地上。沾到汁液的植物立刻变为了黑色,而地上有着半截被斩落的前足。不过有些令人意外的是,原本断裂的前足渐渐又长出被切断的部分,不用多时,伤口恢复如初。
于是,螳螂挥舞着强而有力的前足,怪叫着挥向卫尚安。卫尚安双手握住鹰扬,以霸王举鼎之势挥剑挡住了螳螂的再度进攻。顺手一拉,一只前足又一次被鹰扬砍断。但很快,再生的前足又一次引来了螳螂自信的狂笑,"砍吧,砍吧,我倒要看你举着这把巨剑能坚持多久!"
卫尚安见对方气焰嚣张,完全是有恃无恐的样子,忍不住暗暗皱起了眉。虽然鹰扬并没有看着那般沉重,但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何时才能将对方彻底解决?更重要的是,不知林外的童墨还能等他多久……
卫尚安深吸了口气,抢在对方出手之前迅速进招,将鹰扬舞得虎虎生风,或刺、或撩、或砍或挑,几乎是同一时刻,对着螳螂全身上下一百二十八个地方攻了过去。
因为身体比较庞大,螳螂周身有好几处地方都被鹰扬击中,腥绿的液体激飞四溅,他们身边的所有植物都为之遭殃。卫尚安攻完这轮,一个翻身退出好几步,在远处冷眼看着螳螂身上的伤口又奇迹般地开始复原。
这一次,他没有等到对方痊愈便又调整了呼吸再度攻上。这一次剑尖变成了暴雨,劈头盖脑落向螳螂。螳螂见到这轮摧枯拉朽之势的攻击,边躲闪边讥讽道:"没用的。就算你再进攻一百次也杀不了我,我……"
螳螂的话骤然停顿,它瞪足了一对铜铃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卫尚安。从它的唇边慢慢淌下一串绿色的血珠,每一滴都溅到了鹰扬的剑锋上,冒出股股细小的青烟。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里?"螳螂狰狞着整张脸,仍不不敢相信,卫尚安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身体上唯一的致命之处——位于腹部的心脏。
卫尚安冷着双眼,将鹰扬又往前送了几寸,剑尖从螳螂的背部刺了出来。此刻他方才答道:"教你一件事,面对别人的攻击,千万别太过在意自己的弱点。"
还没来得及听完卫尚安的话,螳螂全身抽搐了几下,整个身体慢慢向地上倾斜。卫尚安连忙扒回鹰扬,闪身让开几步,任由对方的尸体轰然倒在地上。
卫离见到战役就此完结,立刻从树上轻盈落下,走到螳螂的尸体边踢了一脚。确定对方确已命赴黄泉,卫离半是赌气地说道:"我说小安,你也不留下个活口,我都没来得及问它该怎么收回童墨体内的虫子。"
卫尚安将鹰扬上的灵力收回,若无其事地放回怀里,随即道:"你明知道我要出招却没出声阻止,显然就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我说得没错吧!"
"切,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果然两人间太过了解,就会缺少某些乐趣。"
卫尚安听卫离这么"抱怨",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卫离立刻发现了他的变化,连忙停下说笑,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事,回去吧。"
回到童墨藏身之处,童墨仍在沉睡。不过在他的衣领上有一滩浅绿色的液渍。卫离见到这滩污渍,放心地松了口气。就在卫尚安和螳螂对战的过程中他发现,一旦螳螂的身体受到攻击而受伤后,周围的虫子就会死掉一批,变成淡绿色的液体落到地上。
很显然,那只螳螂就是以这些虫子作为自身治伤的能量。螳螂死后,在他们周围所有的虫子也随之消灭。而事实也正如卫离所料,侵蚀童墨脑子的虫子成为了绿水一滩。
夜幕低垂,湛蓝夜空中繁星点点闪耀,将镰刀弯月的光芒全都夺了过来。有一人悄然无声来到螳螂命毕处,弯下腰将一物置于地上。接着如泉水击石,雨打薄玉般的笑声于林间响起,"这么久没见面,就不想和老朋友说说话吗?"
21
那人话音刚落,就听一个苍老却雄壮有力的嗓音随之响起,"哼,果然是你。前些日子当我在那小子的体内察觉到那股熟悉灵力的时候就在纳闷,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从你身上把力量给夺走?没想到原来他竟是你豢养的小东西!"
卫离无声轻笑,满面欢喜地看着一团黑气从鹰扬的剑柄上袅袅升腾,片刻后化作须发皆白却精神奕奕的老者,如峻峰挺松般伫立于眼前。
老者上下打量了卫离好久,长嗟叹惋道:"你变了好多!"
卫离斜眼瞥了眼他脚下的鹰扬,道:"你不也是!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上次小安从妖怪肚子里把你拿出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会是你。若不是他将剑身变化后的样子告诉我,我也不会联想到你的身上。这些年,你的外貌变得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哼!"老者听卫离提到这事,顿时变为吹胡子瞪眼,火冒三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靠着他人灵力的浸润才能一直保持铁剑的实体。可惜自从两位初帝辞世后,我就再也没遇上过像样的勇士。
以前魔界倒是有过位皇子的灵力比较和我心意,可惜他的性格过于软弱,做朋友行,做侍主就差一些。至于剩下的,不是些眼高手低的废物,就是群狡诈卑鄙的小人。这样的人,怎配做我的主人?我宁可将自己的剑身全都消磨殆尽,也不会向这些人展翼。"
听完老者的抱怨,卫离边畅怀大笑边摇头,道:"我说,你还是那副宁折不弯的臭脾气。这样不好,很容易吃亏的。"
老者"嘿嘿"淡笑两声,捋着垂到胸口的雪白长髯道:"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倒是你,所做作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记得你的性子看似随和,好像很容易相处,实则最是冷漠、喜怒无常,而且将世间一切视为儿戏,不管当时如何热衷欢喜,一旦失去兴趣后便不会再看第二眼。所以我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有了长期饲养宠物的习惯?"
"宠物……吗?"卫离半低下头,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喃喃自语道。
老者见卫离如此,不觉换上了正儿八经的表情,严肃道:"作为老朋友,有些话我想应该要说出来才不枉相交一场。我能看出来,那孩子的灵台上虽然有着三盏明灯,但却只是种高深的障眼法。而事实上,他是个死人。我没说错吧?"
听见老者点破卫尚安身上的秘密,卫离的眼中掠过数道精光,笑言:"你果然宝刀未老,眼光好毒。"
老者见他不否认,忍不住抖动了几下长长的眉毛,蹙额道:"看那孩子的样子,应该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夭折投胎,但你却硬将旁的魂魄塞入了他的体内,而且用自己的灵力养护他长大,将他变得非人非鬼。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贪玩我是知道的,但这次真是做得有些过头了。那孩子错过了命数里的转世,将被永远排斥在人类的六道轮回之外,当然也不可能进入魔道或仙界。一个三界都容不下的东西,未免太可怜。"
"哈,容不下?容不下又怎样?难道超出三界的定律就没有任何容身之处了?我偏不信这个邪。"卫离冷笑着,眼中充满了桀骜和挑衅,"这二十年来小安非人、非鬼、非妖、非魔、非仙,不是照样过得很快乐!不管是谁,想要将自己归属于已有的种群,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孤单,梦想着找人相伴;再是因为太过弱小,祈求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而小安和他们全然不同,他每天都在变强,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寻求保护。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然你也不会在那天晚上出声相助,教他使用你的方法;至于寂寞,这点更不用为他担心。因为这世上还有我存在,我会一直陪着他,小安的身边有我就够了!"
见到卫离熠熠生辉的双眼如利刃般投向远方,老者竟像是得到安慰般莞然道:"其实,你还是没怎么变。"
"呵呵。"卫离缓下了表情,笑道,"应该说,我们都没变。"
"啊,是啊。"老者抬起头,望着逐渐西垂的新月,长叹道,"终究,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既然你的态度如此坚决,我也懒得废话。是幸是劫,全看那孩子的造化好了。天快亮了,我还是喜欢在大白天睡觉。今晚就这样吧。对了,我好像……忘记你的名字了!"
卫离闻言就是一愣,旋即"噗嗤"轻笑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吧,说实话,我也想不起你叫什么,就当扯平算了。"
"哈哈哈,你总是不肯吃亏!"
老者的声音随着他逐渐变淡的身体快速消失于林间。直到黑气完全收回剑柄后,卫离才慢慢收回了笑意。他若有所思地缓步走到鹰扬边,将它举到面前,轻手拂去了剑身上的尘土,这才向着驻扎的地方踱了回去……
由于不方便带着个毫无知觉的人上路,天色暗淡之后卫离和卫尚安不得不决定在矮树林里过一晚上。卫尚安生了堆篝火,让昏睡不醒的童墨紧挨着热源依靠在树干上。自己也选了温暖的地方合眼假寐。半个时辰前,卫离带着鹰扬一言不发地离开。卫尚安没有追问卫离要去哪里,因为他知道卫离肯定会回来。
耳边依旧是风打树叶的声响,半尺来长的野草顺势压低了身躯,将自己更贴近大地的脸庞。卫尚安紧了紧身上的单衣,让脑子沉浸在一片空白中。没有任何人打搅,也不用去考虑什么,只是休憩。至于时刻防范着可能发生的偷袭,已是渗入骨血的本能,不再需要思维的指挥。所以此刻正是他最中意的光景。
突然身畔细微的呻吟打破了周围有声的宁静,卫尚安迅速睁开眼,果不其然看见童墨的睫毛抖动着,须臾眼帘上扬,盈盈云潭撩拨开蒸腾的雾气,终于露出了原本的波光。
"醒了?"卫尚安边询问边在心中赞叹着卫离的料事如神——他们的确不用再在这个地方过上第三夜。
"嗯……"童墨揉着微微透出酸痛的脖子,如梦初醒地望向四周。见到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童墨低头沉思了一番,却始终想不起自己头痛欲裂后所发生的事来。他抬眼看着卫尚安,没等开口,就听卫尚安说道:"没什么重要的,想不起来的话就算了。好好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童墨仿若不怎么在意卫尚安的话,弯曲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对黑眸眼直直看着跳跃的火焰,低声呢喃道:"我,好像作了个梦。前半部分简直就是个噩梦,我深陷于死一般的纯黑。在梦里没有光,没有影,有的只是漆黑一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睁着眼睛,那感觉像极了我见到你以前过的生活。"
见到童墨有些异常,卫尚安没敢出声打搅他的自语。他静静坐到童墨的左近,尽量避免自己挡住火焰的光线。哪知童墨侧首看了看后,竟自动向他身后的阴影处靠了过去,将半个身体都藏进了影子里。卫尚安好奇着童墨的举动,转头问道:"你不是觉得黑暗是噩梦吗?为何还要躲到我的身后,在前面才能看到光。"
童墨摇摇头,用卫尚安从未见过的认真答道:"有光的地方才有影子。在梦的后半部分,我一直追着某个人的影子。他不断向前走,不管我如何加快步伐,就是赶不到他的面前,也见不到他的模样。
而且我俩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了,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那样喜欢看着别人的影子。我能求你一件事吗?倘若我真是想不起以前的过往,能不能就这样看着你的背影过下去?"
童墨的眼中有团摇曳的火光,闪耀的,柔和的,仿佛能将世间万物都融化在这对深邃的明眸中。卫尚安觉得眼前这人的内心似乎正在改变着什么。就在他考虑着是否要答应童墨的祈求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篝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响起,"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想起所有的事情。"
卫尚安和童墨不约而同转头,只见卫离手捏鹰扬,从树林深处缓步而出。明灭的光芒在他的脸上形成了变换的阴影,如同他眼中荡漾的波澜,让人难以捉摸。
22
卫尚安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自从几日前的晚上,卫离回了童墨那句话后,这两人就再也没有和对方说过一个字。即便是同桌用膳,他们也是分坐于卫尚安的左右两边,举箸进食时皆半垂眼帘,只注意着桌上的碗碟,绝不抬脸看旁人一眼。
发现平时就沉默少语的童墨一整天说不到三句话,卫尚安并不感到诧异。但对于整日里闲不下来,没事都喜欢扯上半天的卫离竟然也如此寡言,这让卫尚安不得不为之称奇。暗地里他观察了卫离很久,见到的始终是种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一切如常。
这日傍晚,三人行至个不大的村庄。因为早已过了收割的季节,村边的田头上只剩下残根蒿菜,其余便是光瘠一片,四下里也不见有人影出没,偶有几只准备着过冬存粮的乌鸦从头顶飞过,"呱呱"的叫声让人更感凄凉。
村里没有专门的客栈,所以卫尚安等人只好找了户看着比较宽裕的人家借宿。这家的主人姓翁,虽说是村里的首富,人丁却不怎么兴旺。堂上除了位梨眉艾发的老者外,就只有几位侍仆同住在宅子里。当卫离说明他们的来意后,主人家非常好客地将三人迎进了大门。
夜幕低垂,北风萧瑟,翁老汉命仆从在客厅内拢上了火盆取暖,并邀请卫离三人同席用饭。见主人盛意拳拳,连卫尚安都觉得不便推脱,他们只好分坐在方桌的三面,举箸用饭。可能是常年孤寂独居的缘故,这位翁老汉见到外人后十分健谈,席间妙语连珠,话语不断。
卫尚安和童墨本就不善言辞,面对能说善道者只有做听客的份。好在卫离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和老者攀谈倡言。两人你来我往,聊的都是天南地北下的趣闻轶事,欢声笑语始终飘荡在厅堂之上。望见唇边一直带着笑意的卫离,卫尚安的内心不觉倍感轻松。这样的卫离才他是最熟悉,也是自己最喜欢见到的样子。
筵近尾声,翁老汉几乎将卫离引为了忘年知交,他听闻卫离是做"奇宝珍器"买卖的商人,立刻兴奋道:"卫老弟,我这里是穷乡僻壤,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不过祖上倒是传下个神奇的宝贝,可算得上神物一件。卫老弟可有兴致一观?"
终究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间还改不过来。所以当卫离听闻这样的地方还能藏有"神物",不免也来了趣味。他撩袍起身,随着翁老汉出了厅堂。卫尚安见状,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童墨目送三人两前一后离开了饭桌,犹豫了几息,终是追着卫尚安的背影,和他们一起去看那个"传家宝"。
四人分做三批,错落来到一间不加门锁的房间前。推开两扇幕门后,翁老汉率先走了进去。卫尚安发现屋内十分黯淡。因为四周的墙壁上没有窗户,所以要完全靠着手里的蜡烛,众人才能看清房间里的陈设。
屋里可算是空空如也,只有正对着房门的墙边摆放着一个不大的木箱。看箱子的木质和磨损度,应该是用了很多年的旧货。翁老汉靠近箱子后,随手打开了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纯白的酒盎。看其材质似乎是上好的脂玉。
翁老汉小心翼翼地将酒盎放到阖上的箱盖上,对着一直站在门口的卫离招招手,道:"卫老弟,来看看我这能化清水为美酒的宝物。"
听到翁老汉如此介绍这个貌不惊人的酒盎,卫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凑到最近处细细端详。翁老汉见卫离的脸上浮现出几许质疑,笑眯眯捋了捋胡须,高声吩咐下人端来一碗清澈的井水,倒入了酒盎内。
众人在房内静静等待,忽然卫尚安隐约觉得,鼻尖下似乎飘过了一丝淡淡的异味。他有些惊讶地望向身边的卫离,果不其然发现对方的眼中也闪动着诧异的波澜。不过多时,那股味道越来越浓。房内四人均被这凭空而出的浮蚁醇香熏得有些微醉了。
翁老汉自豪地给每人都斟了一小杯酒,旋即举杯道:"来吧,试试这杯中物。这可是天底下最甘醇的佳酿,我保证你们喝了之后一辈子也忘不了它的美味。"
带着满腹疑窦,卫尚安和卫离对视着将杯中的液体倒入唇间。当冰冷的酒水滑入腹中的时候,卫离和卫尚安心里都升腾了一个想法——这酒和"千杯不醉"太相似了。唯一的区别就是,卫尚安酿制的"千杯不醉"稍显清淡。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童墨突然轻声呢喃道:"这酒,好像在哪里喝过……"
因为房内太过安静,这低声的私语立刻被翁老汉听了去。他好奇地"哦"了一声,跨到童墨面前问道:"这位小哥,你在何处喝过这酒?"
童墨皱起了剑眉,抿唇回味着方才的琼浆,复又思量了一番,摇头道:"嗯,好像也不太一样。可能是我记错了。"
老翁老汉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满是自信地答道:"我就说嘛,天底下怎可能找出和它一般美味的酒来!"
"主人家所言极是。此酒应该属于神仙所品才对,我等能偷沾上一小杯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卫离将酒杯交还给家仆,迭声附和道,"但不知如此神奇的酒盎是从何处得来的?翁老爷可方便祥告吗?"
"当然可以。"翁老汉边说边将酒壶放回了木箱内,"据家中长辈所言,这是祖辈某人在一个灵峰宝谷内觅得的。话说那位祖先趁着春色出门踏青,在附近一山明水秀处看见两位俊美异常的年轻儿郎在桃树下赏花弄笛。祖先见那两人长得均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便想要与其搭讪。可当祖先还没来得及上前,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吹落的粉瓣迷了祖先的视线。
等他能看清眼前的景物后,方才树下二人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这个酒盎还静静躺在树荫地下,而且祖先很肯定那时耳边有人在说话,大意是他可以把酒盎拿走。于是祖先就将它带了回来。后来也不知是谁发现了这酒壶能把清水变成醇酒的秘密,因此酒壶就被当成传家宝传了下来。"
听翁老汉叙述的往事这般有趣,卫离忍不住有些喜形于色,他大笑着拍了拍翁老汉的肩头,边走向门口边调侃道:"如此传奇的邂逅,真真是羡煞旁人。说不定贵祖先遇上的正是两位神仙,而这酒盎也是仙庭之物,故而会有这样的能力。不过翁老爷,此等好宝物还是匿藏得深些才是。这样的房间只怕是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
"呵呵,卫老弟,我果然没看错人。"翁老汉和卫离并肩走出了房间,等卫尚安和童墨也闪身出来后,老者又将房门带上。
"不过你放心吧,这酒盎它自己认主人。以前被宵小之辈盗走过好几次,但没过多久它又会重新出现在这宅子里。所以很久以来,家里从不担心有人会打它的主意。"
听闻酒盎竟像是有生命一般,能自我决定去留,卫离和卫尚安忍不住啧啧称奇。童墨若有所思地站立了一会儿,轻声叹道:"或许它留住这里,是为了等待什么人吧……"
"嗯,这位小哥说的也再不是不可能。想当初祖先在'老风池'将酒盎带回来后,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风中有叹息的声音。可能那就是酒盎所发出的吧。"翁老汉正唏嘘不已,一侧身却发现其余三人的表情都是古怪得很。
最正常的就是卫尚安,他除了微蹙眉宇外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卫离和童墨表现得很是激动,脸上的惊色连瞎子都能看出来。尤其是童墨,一对黝黑发亮的眼睛几乎瞪成了脱眶。他上前一把握住了翁老汉的手,颤抖着声音问道:"翁老爷,你,你刚刚有说'老风池'是不是?不是我听错,是不是?"
翁老汉被他吓了一跳,好半响才回答道:"是,是啊。"
"那,翁老爷,'老风池'究竟在哪里,能告诉我吗?"
"这个……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提到"老风池"翁老汉竟一改爽朗的脾气,显得有些犹豫。
童墨见翁老汉欲言又止,不觉起了疑心。他想了想后,决定将自己失去部分记忆的事和盘托出,当然关于他是妖怪的事还是隐瞒了下来。
翁老汉听完童墨的叙述,沉默了一会,叹息道:"原来是这样。孩子啊,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那里不是普通人可以踏足的啊!"
23
童墨听翁老汉如此说,不由疑问道:"翁老爷,你方才曾言道,贵祖先是在山明水秀的地方捡到那酒盎的。为何现在又说'老风池'不是常人能踏足的地方?"
"哎,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坐下慢慢聊。"翁老汉将三人又带回了厅堂,待等众人落座后便把前因后果详尽叙来。
原来翁家住在这里已愈千年,而这个酒盎传到他的手里也已经是二十二代。据说千年之前,"老风池"这个山谷外侧群峰环抱,谷内幽潭常碧,百花争艳,万物欣容,确实是个山灵水清的好地方。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自从一次震天裂地的旱雷降临,将方圆五里之内的植物全部焚毁,整片沃土变成焦黑一片之后,那里就成了当地人不愿靠近的"鬼域"。
即便是大白天,走到谷口附近就能听见风中有哀哀凄凄的哭喊声,痛苦挣扎的呻吟声,闻者无不毛骨悚然。最令人害怕的是,那场天灾过后,即便是晴空万里,谷中也会时不时电闪雷鸣,不论是什么生物,一旦被雷电击中后必成黑灰。
村里曾有不少知情人眼馋翁家的宝贝,想要去谷内碰碰运气。但十之八九均是有去无回。接二连三地出了意外后,当地人便把"老风池"改称为"夺命谷",所以村里就只有翁家还保留着最初的叫法。
说到此处,像是为了让聆听者好好领会"夺命谷"的恐怖之处,翁老汉停下了话头,端起几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长长喘了口气后这才接着道:"小哥,我也算虚长你几岁,见过的人事自也是多些。你就听我的劝,别去那个地方,不值得,真的是不值啊!看你不过二十,即便忘记了以前的事,撑不过才十几年的回忆。但你还能有好几个十几年能活,何必白白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断送掉自己的性命。"
童墨听完翁老汉语重心长的奉劝,慢慢垂下头,沉默不语。其他三人都将视线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整个厅堂内寂寥无声,静得仿佛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好半天,压抑的气氛才随着童墨的抬首而改变。卫离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听着童墨说道:"翁老爷,谢谢你的忠告。只是,那些记忆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重要。如若不找回来,于我而言,生有何欢,死亦何求?站立于苍茫天地间,还能有什么意义?"
"哎,这位小哥,你太执着了。"翁老汉听完童墨的话,禁不住长嗟叹惋,"也罢,既然你去意坚定,那我便把'老风池'的准确位置告诉你。只是你到了那里后,定要多加小心。"
"翁老爷放心,龙潭虎穴也未必能奈我何。我是去寻找线索的,绝不会白白送死。"
入夜,卫尚安躺在柔软的床上,辗转不能成寐。明天日出,他们将前往翁老汉所说的"老风池"。眼看着童墨的事情将要水落石出,卫尚安却觉得自己从没如此心烦气躁过。
多年来浪荡漂泊的生活而养成的敏锐让他隐隐觉得,"老风池"将是个不祥之地。不单是因为翁老汉口中的危险重重,更多的缘故是他预感到身边的种种可能会在踏足此谷后而改变。有变就会有所失,而自己一直没有可失之物。舍不掉的又怎能失去?
披上外衣,信步来到庭院,不期然发现有人在廊下独酌。身边空空如也的三个酒盎证明了这人呆在这里已不是一时半会儿。卫尚安见到那人用迷离的眼神瞪着自己,高举着酒盏邀请他共饮时,忍不住皱起了眉宇。他两三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了酒盏。琥珀色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衣袖,也浸润了带有光泽的指甲。
卫离不满手里的东西被夺走,前晃后摆地站起身来,半噘着湿润的双唇,口齿不清地说道:"小安你好凶,把我的手臂都拉痛了。快把酒盏还给我,否则我定不轻饶你。"
卫离威胁的口吻听着很蛮横,但却被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泻光了底气。眼看着卫离就将栽倒于地,卫尚安忙在他腰间一带,让这人靠到了自己的胸前。顿时湿热的酒气喷到了他的胸口,让卫尚安体内的烦躁更甚。
"你醉了,我送你回房。"卫尚安将酒盏放到廊下的栏杆上,单手将卫离懒散的身体扶正,口气不善地说道。
"我不,凭什么我要听你的话!"卫离瞪着双视线涣散的晶眸,赌气拒绝道。
见卫离表现得像是闹别扭的孩子,卫尚安不由有些气恼,"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去'老风池',是凶是险尚不知道,你没事在这里胡闹什么?"
像是没想到卫尚安会对着自己发火,被他吼了一嗓子的卫离有些仲愣,抓着卫尚安衣襟的双手也情不自禁松了开去。其实莫说是卫离,就连卫尚安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忿然。说出去的话自然收不会来,一时间又找不到何时的话语来缓和气氛,两人就这么对望沉默着,四个眼睛内盛满的全是对方的身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幽幽长叹打破了无声的对持。卫离侧着头,一改方才的张狂,用两人都能听清的音量,呢喃道:"怎么就只知道说我,不懂得自省?可别告诉你这时候出房是来如厕的。"
被卫离反将了一军,卫尚安的脑中立刻蹦出了好几个驳斥的理由。但当他看清了卫离脸上落寞的神色后,却又将那些话全都吞了下回去。他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放缓了口吻柔声问道:"你这几天究竟怎么了,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只得你独自一人承受的?"
卫离别开了脸,躲着两道仿若能直达心底的视线,咬着唇角沉思了许久,方才含糊道:"你,为什么要将最后的'千杯不醉'都给了别人?"
听到卫离提到这事,卫尚安睁大了双眼不知该如何应答才是。憋了好半天他才啼笑皆非地问道:"你如此生气竟只是为了那些酒而已?"
卫尚安上扬的尾音将卫离的目光成功转回到他的身上。但令卫尚安愈发诧异的是,听完自己的话后卫离的脸上有种磨牙切齿的恨意。恍惚间卫尚安甚至担心,卫离是否会张口从自己身上咬下块肉去,好用来抵偿那些被童墨喝掉的"千杯不醉"。
卫离半眯着眼运了会儿气,冷笑着附和道:"是啊,正是为了那些酒。难道你不清楚我是个小肚鸡肠之人?是属于我的东西绝不愿让给别人分毫。既然你已知道我生气的原因,打算如何补偿我?死活那些酒他是吐不出来的,不如你就帮我盗了翁家的酒盎,反正从那个酒盎里倒出的酒和'千杯不醉'的味道相近,我将就一下便是。"
"你……"卫尚安算是明白了卫离这是在和自己怄气。若是平日里他定会一走了之,等卫离气头过去就会相安无事。只是此事怎么说自己也有理亏的地方,所以卫尚安耐住了性子,好声好气劝道:"家里还酿了一整坛的'千杯不醉',待等明年开坛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沾全都归你就是了。今年的那些,就这么算了好不好?"
卫离见卫尚安说得情真意切,像是把自己的话当了真,不觉有种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面的无力感。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将头紧紧靠到了卫尚安的胸口,低语道:"小安,这样就好,面对有些问题我宁愿你笨一些,迟钝些。这样才是我的小安。你不用去想太过复杂的事,留给我来处理就可以了……"
不知道是不是卫离喝了酒的关系,卫尚安觉得他的脸很烧,胸膛被紧贴的地方不断有热意传来,甚至烫到了他的心脏。
这样的亲密让卫尚安有些窘迫,他甚至没听清卫离呢喃的是什么。等他回过神来,胸前那人竟已酣然入睡。低头见到卫离唇边含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卫尚安也情不自禁展颜。他慢慢半蹲下身,并同时动作轻缓地将卫离移到自己的背上,将他送回了客房。
也许是解开了困惑多时的心结,卫尚安再度躺回床上后立刻坠入了梦乡,直至鸡鸣方才转醒。
24
笠日清晨,卫离等人告别了翁老汉,向着村子西面十里远的"老风池"进发。一路上童墨始终紧抿着唇,扬鞭催马赶在了头里。卫离和卫尚安被他焦急的心情感染,也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马蹄践踏着凝着白霜的艾草,翻起了不少泥土,在他们的身后形成了一道模糊不清的小路。
只是当他们计算着即将到达"老风池"的时候,童墨的速度却不觉慢了下来。他渐渐落到了卫尚安的马侧,脸上布满了忐忑不安,并时不时用眼角瞥着卫尚安。卫离发现了童墨的举动后,扯了扯嘴角,口中高喝一声"驾……",旋即跑到了领先的位置。
卫尚安记得昨夜翁老汉曾告诉他们,"老风池"的谷口有一对大而浑圆的山石,伫立成犄角之势,构筑出一道界碑。两块石头无论大小还是外形都仿若孪生兄弟,所以只要看见就定能分辨出"老风池"的地界。一旦穿过这个标鹄,便要多加谨慎。
现如今他见卫离竟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心中顿时起急。卫尚安狠狠抽了坐骑一鞭,逼着马匹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追赶着卫离的马尾,同时顶着耳边呼啸滑过的寒风,大声呼唤道:"别莽撞行事,这里已经是'老风池'的范围了。"
卫离又向前跑了一会儿,这才让马匹收了奔跑,只在前方缓辔而行。卫尚安赶上后一把拉住了卫离坐骑的缰绳,沉声道:"你又怎么了?只这么会儿功夫,就把翁老爷的告诫都忘了不成?"
卫离白了眼有些气急的卫尚安,淡淡道:"我若不加鞭,只怕有人会在谷口徘徊良久。明明都快到了,反倒磨蹭起来,真不懂有什么好犹豫的。"
卫尚安听卫离话里话外嘲讽的对象都是童墨,不觉暗中摇了摇头。想当初坚持要带"小黑"回家的是这人,现如今对童墨左右看不顺眼的也是这人,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何只是换了个模样,卫离的态度就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
"喂,他人呢?不会是真的没胆量进来吧?"卫离发现卫尚安的身后毫无人影,便向着自己进来的山径张望着,可等了一会儿后依旧没有动静,不禁诧异了起来。他算准了如若自己带头冲进谷内,卫尚安定会相随而至。看童墨的总是缠着卫尚安的样子,八成也会跟着进来。却不想他和卫尚安等了这些时候,竟还不见童墨出现,就连马蹄声也听不到分毫。
听卫离如此询问,卫尚安不由也奇怪了起来。方才还见童墨走在自己身侧,就算他没有紧随着自己,照时辰来计也该出现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老风池内并不安全,卫尚安难免有些担心。他调转过马头,对卫离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说完,卫离也夹了夹马肚,和卫尚安又绕回了原路。没走出多远,他们便在来路上发现了两条岔道。因为路口较小,快跑掠过的卫离和卫尚安都没发现。而童墨的坐骑正徘徊在三岔路口,马背上空无一人。
两人抬眼望向周围,入目的尽是些烧焦的树根和从中间碎开的巨石,地上仅有的几根杂草也因为冬季的到来而变得枯黄,随风而靡。许多从周围山壁上落下的山岩足有两人高,横生错落地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荒瘠的景象和翁老汉口中的"山明水秀"有着天壤之别。
卫离和卫尚安跳下了坐骑,在只有沙土的路口查看了一番,却没能找出童墨究竟踏上了哪条岔路。贴着地面疾走的山风将所有的痕迹都抹去了。于是两人便决定分头去找,并且言明,不管是否找到,半柱香后定要回到这个路口汇合。
卫尚安将马匹留在了路口,踏着有些硌脚的沙石走上了左边的鼪鼯之径。因为不少石块都带有锋利的棱角,一不小心就会戳痛脚底;加之路面宽窄不齐,最拥挤的地方卫尚安只得侧身而过,所以他前进的速度并不是很快。
越过硕石的遮掩,卫尚安发现山谷内的土地坑堑连亘,部分低凹处甚至有老百姓打水的水井那么宽,从土壤的颜色上明显能看出有些临近或是错叠的坑渠不是同段时间内形成的。回想起翁老汉言及的旱雷,卫尚安约莫猜到了会出现此等地貌的原因。
行了不一会儿,眼前有块巨大的山石挡住了去路。卫尚安本欲纵身跃到了石头顶端眺望,但尝试了好几次后均因为石块太高,表面又无下足的落脚点而以失败告终。正当他估计着童墨是否有能力越过这硕石继续向"老风池"深处走去的时候,突然头顶上起了激变。
目视可及的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驰云走。厚实的友风子雨将本就不太光亮的金辉全部包裹了起来,周围顿时陷入了浓重的黑暗中。
只听得一阵霹雳震地,银蛇乱舞,整个山谷随着几道从天际急速降临的怒龙晃动了数下。在经过一声破耳巨响和刺目白光后,原本在卫尚安面前傲然而立的巨石被击碎成了过万块小石砺,向四周崩散,有些以电光石火的速度冲着卫尚安打来。
卫尚安一边掩住了自己的面门,一边借助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的丝丝金线,以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迅猛动作躲开了所有的飞石。当落到较为平缓的石面上后,卫尚安稍微松了口气。抬头望去,似乎"老风池"的天空都被旱雷洗劫了个遍,闪电总出现在不能预料的角落,断岩击石:难怪翁老汉会说这里很危险,如若是寻常百姓踏进,真是凶多吉少……
卫尚安刚想到这里,突然从体内传来一阵揪心裂肺的疼痛,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自己的心脏上捅了一刀,令猝不及防的卫尚安痛得半蹲到了地上。卫尚安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渐渐散去不适的让一个名字直接窜入了他的思绪中。
卫离!
想到孤身前往另一条小径上的卫离,卫尚安不由心急如焚。他用最快的速度向着三岔路口极速跑去,心中不断祈求着那人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只是当卫尚安拐上卫离踏过的岔道没多久,见到想景象却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卫离半躺在地上,面对着卫尚安的左肩血肉模糊,整个身体似乎是因为伤口的痛楚而微微发颤。在卫离的正面有个两人多高的四脚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向卫离逐渐逼近。从怪兽唇边滴下的口水落到地面后立刻融化了石块和沙土,在地面上留下了点点密集的黑色小洞。
眼看卫离离着背后的山壁只有半掌的距离,退无可退;而那个怪兽的右前爪带着黝黑的锋利指甲,向着卫离的胸口抓了过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卫尚安立刻本能地一纵身,挡在了卫离和怪兽中间,旋即身影毫不停留地随手一捞,抓住了卫离的腰带后,将他带出了怪兽攻击的范围。怪兽的指甲堪堪擦着卫尚安的背部划过,爪子的最前端不但划破了卫尚安的衣服,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血痕。
施展出全身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把卫离带到安全的地方,卫尚安将他轻柔放到了地上,急急问道:"没事吧?"
卫离惨白着俊脸,咬唇点点头,豆大的汗珠旋即从他的额角滑落。触及卫离肩部深可见骨的伤口,汹涌的怒火从卫尚安的胸膛内燃腾。他寒着脸将怀里的"鹰扬"抽了出来,在它变成巨剑的同时,以鹰撮霆击之势挥剑劈向了怪兽的脖颈。
"鹰扬"愤怒的声音吞噬了卫离的惊呼,为此卫尚安没能听到卫离在他身后发出的喝止。但当卫尚安和怪兽间的距离缩小到能看清一切细节的时候,卫尚安的动作却僵硬了一息。他奋力将"鹰扬"的进攻扭转到怪兽身上非致命的地方,在对方的前腿上留下了一道不算太深的剑伤。
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汹涌喷出,怪兽痛苦的嘶吼掩盖不住卫尚安心中滔天的惊诧。他双手紧紧握住了"鹰扬"的剑柄,生怕一个手颤剑便会掉落。
这头怪兽有着类似豹子的长相,短鼻箭齿,目光凶狠,在它双眼的中间还有只竖生的眼睛。它的第三只眼睛像是充满了怨怼和恶意,赤红如滴血的眼球让人悚然后怕。
然而让卫尚安最为在意的并不是怪兽凶猛的长相,在怪兽的脖颈上挂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从遇上"虫怪"起,就一直戴在童墨身上的摄魂铃,现在正随着怪兽的晃动发出清脆又微弱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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笠日清晨,卫离等人告别了翁老汉,向着村子西面十里远的"老风池"进发。一路上童墨始终紧抿着唇,扬鞭催马赶在了头里。卫离和卫尚安被他焦急的心情感染,也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马蹄践踏着凝着白霜的艾草,翻起了不少泥土,在他们的身后形成了一道模糊不清的小路。
只是当他们计算着即将到达"老风池"的时候,童墨的速度却不觉慢了下来。他渐渐落到了卫尚安的马侧,脸上布满了忐忑不安,并时不时用眼角瞥着卫尚安。卫离发现了童墨的举动后,扯了扯嘴角,口中高喝一声"驾……",旋即跑到了领先的位置。
卫尚安记得昨夜翁老汉曾告诉他们,"老风池"的谷口有一对大而浑圆的山石,伫立成犄角之势,构筑出一道界碑。两块石头无论大小还是外形都仿若孪生兄弟,所以只要看见就定能分辨出"老风池"的地界。一旦穿过这个标鹄,便要多加谨慎。
现如今他见卫离竟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心中顿时起急。卫尚安狠狠抽了坐骑一鞭,逼着马匹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追赶着卫离的马尾,同时顶着耳边呼啸滑过的寒风,大声呼唤道:"别莽撞行事,这里已经是'老风池'的范围了。"
卫离又向前跑了一会儿,这才让马匹收了奔跑,只在前方缓辔而行。卫尚安赶上后一把拉住了卫离坐骑的缰绳,沉声道:"你又怎么了?只这么会儿功夫,就把翁老爷的告诫都忘了不成?"
卫离白了眼有些气急的卫尚安,淡淡道:"我若不加鞭,只怕有人会在谷口徘徊良久。明明都快到了,反倒磨蹭起来,真不懂有什么好犹豫的。"
卫尚安听卫离话里话外嘲讽的对象都是童墨,不觉暗中摇了摇头。想当初坚持要带"小黑"回家的是这人,现如今对童墨左右看不顺眼的也是这人,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何只是换了个模样,卫离的态度就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
"喂,他人呢?不会是真的没胆量进来吧?"卫离发现卫尚安的身后毫无人影,便向着自己进来的山径张望着,可等了一会儿后依旧没有动静,不禁诧异了起来。他算准了如若自己带头冲进谷内,卫尚安定会相随而至。看童墨的总是缠着卫尚安的样子,八成也会跟着进来。却不想他和卫尚安等了这些时候,竟还不见童墨出现,就连马蹄声也听不到分毫。
听卫离如此询问,卫尚安不由也奇怪了起来。方才还见童墨走在自己身侧,就算他没有紧随着自己,照时辰来计也该出现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老风池内并不安全,卫尚安难免有些担心。他调转过马头,对卫离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说完,卫离也夹了夹马肚,和卫尚安又绕回了原路。没走出多远,他们便在来路上发现了两条岔道。因为路口较小,快跑掠过的卫离和卫尚安都没发现。而童墨的坐骑正徘徊在三岔路口,马背上空无一人。
两人抬眼望向周围,入目的尽是些烧焦的树根和从中间碎开的巨石,地上仅有的几根杂草也因为冬季的到来而变得枯黄,随风而靡。许多从周围山壁上落下的山岩足有两人高,横生错落地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荒瘠的景象和翁老汉口中的"山明水秀"有着天壤之别。
卫离和卫尚安跳下了坐骑,在只有沙土的路口查看了一番,却没能找出童墨究竟踏上了哪条岔路。贴着地面疾走的山风将所有的痕迹都抹去了。于是两人便决定分头去找,并且言明,不管是否找到,半柱香后定要回到这个路口汇合。
卫尚安将马匹留在了路口,踏着有些硌脚的沙石走上了左边的鼪鼯之径。因为不少石块都带有锋利的棱角,一不小心就会戳痛脚底;加之路面宽窄不齐,最拥挤的地方卫尚安只得侧身而过,所以他前进的速度并不是很快。
越过硕石的遮掩,卫尚安发现山谷内的土地坑堑连亘,部分低凹处甚至有老百姓打水的水井那么宽,从土壤的颜色上明显能看出有些临近或是错叠的坑渠不是同段时间内形成的。回想起翁老汉言及的旱雷,卫尚安约莫猜到了会出现此等地貌的原因。
行了不一会儿,眼前有块巨大的山石挡住了去路。卫尚安本欲纵身跃到了石头顶端眺望,但尝试了好几次后均因为石块太高,表面又无下足的落脚点而以失败告终。正当他估计着童墨是否有能力越过这硕石继续向"老风池"深处走去的时候,突然头顶上起了激变。
目视可及的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驰云走。厚实的友风子雨将本就不太光亮的金辉全部包裹了起来,周围顿时陷入了浓重的黑暗中。
只听得一阵霹雳震地,银蛇乱舞,整个山谷随着几道从天际急速降临的怒龙晃动了数下。在经过一声破耳巨响和刺目白光后,原本在卫尚安面前傲然而立的巨石被击碎成了过万块小石砺,向四周崩散,有些以电光石火的速度冲着卫尚安打来。
卫尚安一边掩住了自己的面门,一边借助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的丝丝金线,以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迅猛动作躲开了所有的飞石。当落到较为平缓的石面上后,卫尚安稍微松了口气。抬头望去,似乎"老风池"的天空都被旱雷洗劫了个遍,闪电总出现在不能预料的角落,断岩击石:难怪翁老汉会说这里很危险,如若是寻常百姓踏进,真是凶多吉少……
卫尚安刚想到这里,突然从体内传来一阵揪心裂肺的疼痛,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自己的心脏上捅了一刀,令猝不及防的卫尚安痛得半蹲到了地上。卫尚安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渐渐散去不适的让一个名字直接窜入了他的思绪中。
卫离!
想到孤身前往另一条小径上的卫离,卫尚安不由心急如焚。他用最快的速度向着三岔路口极速跑去,心中不断祈求着那人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只是当卫尚安拐上卫离踏过的岔道没多久,见到想景象却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卫离半躺在地上,面对着卫尚安的左肩血肉模糊,整个身体似乎是因为伤口的痛楚而微微发颤。在卫离的正面有个两人多高的四脚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向卫离逐渐逼近。从怪兽唇边滴下的口水落到地面后立刻融化了石块和沙土,在地面上留下了点点密集的黑色小洞。
眼看卫离离着背后的山壁只有半掌的距离,退无可退;而那个怪兽的右前爪带着黝黑的锋利指甲,向着卫离的胸口抓了过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卫尚安立刻本能地一纵身,挡在了卫离和怪兽中间,旋即身影毫不停留地随手一捞,抓住了卫离的腰带后,将他带出了怪兽攻击的范围。怪兽的指甲堪堪擦着卫尚安的背部划过,爪子的最前端不但划破了卫尚安的衣服,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血痕。
施展出全身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把卫离带到安全的地方,卫尚安将他轻柔放到了地上,急急问道:"没事吧?"
卫离惨白着俊脸,咬唇点点头,豆大的汗珠旋即从他的额角滑落。触及卫离肩部深可见骨的伤口,汹涌的怒火从卫尚安的胸膛内燃腾。他寒着脸将怀里的"鹰扬"抽了出来,在它变成巨剑的同时,以鹰撮霆击之势挥剑劈向了怪兽的脖颈。
"鹰扬"愤怒的声音吞噬了卫离的惊呼,为此卫尚安没能听到卫离在他身后发出的喝止。但当卫尚安和怪兽间的距离缩小到能看清一切细节的时候,卫尚安的动作却僵硬了一息。他奋力将"鹰扬"的进攻扭转到怪兽身上非致命的地方,在对方的前腿上留下了一道不算太深的剑伤。
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汹涌喷出,怪兽痛苦的嘶吼掩盖不住卫尚安心中滔天的惊诧。他双手紧紧握住了"鹰扬"的剑柄,生怕一个手颤剑便会掉落。
这头怪兽有着类似豹子的长相,短鼻箭齿,目光凶狠,在它双眼的中间还有只竖生的眼睛。它的第三只眼睛像是充满了怨怼和恶意,赤红如滴血的眼球让人悚然后怕。
然而让卫尚安最为在意的并不是怪兽凶猛的长相,在怪兽的脖颈上挂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从遇上"虫怪"起,就一直戴在童墨身上的摄魂铃,现在正随着怪兽的晃动发出清脆又微弱的声响。
25
见到卫尚安发现了怪兽的特别,卫离忍住了伤痛,大声呼唤道:"小安,不要伤他。否则,你会后悔……"
听见卫离如是说,卫尚安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站在自己眼前容貌狰狞并对卫离痛下毒手的不是旁人,正是和他们一路同行至此的童墨。只是他不明白,在和童墨分开的这段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变化,令平日里温柔安静的童墨变成了如此暴躁残忍的怪兽?
猛然间,天空中再度打下道霹雳,咆哮的雷声将卫尚安的耳朵震得生痛。对面的怪兽像是被雷声所刺激,三只眼内都迸发出愤怒的光芒,前爪轮流刨地,将地上的沙土扬成了一团呛人的灰云,笼罩住了它自己和卫尚安。
微眯双眼,卫尚安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仅仅是如此对视着,他就能清楚感到从童墨身上发出的迫人杀气。那种身体每个部位都能体会到的刺骨气息困得卫尚安有些难以动弹,似乎只要自己稍有举动,童墨锋锐的爪尖便会刺穿他的胸膛。一颗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卫尚安却已经感觉不到。
就在卫尚安倍感压力的关键时刻,卫离的点播不期然再度飘至了他的耳边,"小安,不要使用鹰扬。童墨的身上有摄魂铃,你将'天兆'的力量从摄魂铃打入他的体内,就能令他恢复神智。快……"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卫尚安顿时从心间升腾起了无限的自信和勇气,令紧绷到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了不少。他知道卫离若是没有八成的把握就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胡言乱语。虽然不是十足的胜算,也有尝试的价值。
八成,足矣!
卫尚安迅速丢开了鹰扬,将体内的两股里灵力融汇到一处,扬掌向童墨的胸口袭去。童墨虽然没有了人类的外貌,但防御的本能明显没有退化。他向一边侧身,避开了卫尚安的掌风,并同时挥动右爪,扫向了卫尚安的左肩。
指尖还没挥到,一股腥风已经逼到了卫尚安的鼻尖。迫不得已之下,卫尚安只能往右边跳开几步,退到了安全距离的范围内。童墨一招失手,似乎变得更为恼怒,他嘶声力竭地愤吼着,摇摆着小山般的庞大身躯,扑向了卫尚安。
卫尚安见他来势凶猛,暗自咬了咬牙关,不避反进,不顾童墨的爪尖在自己胸前划出了四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忍着痛贴近了对方,将摄魂铃整个按在了自己的掌下,旋即开始把体内构成"天兆"的灵力传递到了童墨的体内。
挂在童墨脖颈上的摄魂铃不晃自响,同时有强烈的金色光芒从卫尚安的指缝见射出,将卫尚安的面孔照得透亮。摄魂铃发出的光芒愈耀眼,童墨的叫声就愈凄惨。等到光芒亮到就连一旁观战的卫离都难以直视的时候,童墨的声音却是低了下来。
而他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全身的兽毛逐渐变细变短。嘴里的獠牙慢慢收缩了回去,有了以前贝齿的雏形。最让卫离在意的是,原本血红的第三眸逐步淡去,而且张开的幅度也在变小,似乎是即将闭上的眼睛。
飞快从手掌上泻出的灵力连带着将卫尚安的精力和体力也带出了体外。随着灵力奔腾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流失的影响也越来越明显。卫尚安开始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绪都被抽走。整个身体沉重到几乎要栽倒的地步。
当发现自己的手掌抖如筛糠,几乎快要按不住摄魂铃之时,卫尚安暗中咬住了嘴唇,以疼痛和鲜血刺激自己保持住最后的清醒:如若自己在这般命悬一线的关头倒下,那后果定会不堪设想……
等到童墨完全变回原来的人类模样后,卫离总算是松了口气。此刻肩上的疼痛像是完全发作了出来,难以忍耐的呻吟不由溢出了唇间。
在彻底失去神智之前,卫尚安看到童墨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然而那双深邃的明眸中却盛满了晶莹的液滴。如此痛苦的泪水卫尚安生平第一次见到,分明是温润的水珠却比锋利的宝剑更能直击心灵深处。
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思考,那些泪水背后所隐藏的究竟是怎样伤感的故事……
翁老汉的家里又来了一批客人。当翁老汉见到奄奄一息的卫尚安时,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心中不断惋惜着: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几个时辰之后就只能靠旁人背着才能回到这里,果然是世事无常。
凛冽的冷风贯穿了整个庭院,童墨闭着双眼,寸步不离地守在卫尚安的房门外。他的脸上苍白一片,双手紧握成拳,身体不停颤抖着,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只听得"吱嘎"一声,紧闭了近两个时辰的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听见动静,童墨立刻睁开了眼睛,细小的水滴从急速晃动的睫毛上飞扬了出去。见到满是疲惫的卫离带着冰冷的神情出现在自己面前,童墨的眸中也似装满了冬夜银月的光辉,清澈却透着让人瑟瑟发抖的气息。
两个人,四只眼就这样分毫不让地对持着,周围的一切都因为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敌意更加寒森。突然一个细不可闻的"咔嚓"打破了庭院中暗潮汹涌的气氛,枯枝上最后一片残叶就这样被北风扯下了枝头。
童墨暗中咬了咬牙,走到卫离面前只两掌远的地方,沉声道:"是你吧?千年之前,老风池内,在我耳边承诺着,你说你会救焜烨,会将他拉出神形俱灭的深渊,会将他重新送回我的面前。那个信誓旦旦,让我从万念俱灰的绝地中重新燃起满腔希望的人,是你吧?"
卫离看着脸色越来越赤红,声音逐渐放大的童墨,深深吸了口气。他抚平了心中的涟漪,认真答道:"不错,当年那个人正是我。"
虽然早就猜到了真相,但听到卫离亲口承认,童墨还是不免激动难已,双唇也止不住地抖动了起来。好半天他才颤着声,带着千年的祈求,问道:"那么,尚安……尚安他,是不是……是不是,他?"
卫离抿了抿唇,道:"对。小安就是我用当年焜烨残余的星点魂魄养护而成的转世。"
26
面对卫离如此干脆利落的答复,一种不详的预感不期然飘上了童墨的心头。他狠狠瞪着卫离,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即是这样,你为何不早些言明?看着我东奔西走四处,找寻一个近在咫尺之人,很好玩是不是?"
"近在咫尺之人?"卫离轻轻冷笑了一声道,"我说童墨,有件事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承认,小安本人的灵魂的确是借助了别人魂魄的一丁点灰烬所形成。但是小安就是小安,他不是你要找的焜烨。不论是外貌还是内在,他和你所倾慕的那个叫焜烨的没有任何共同点。既然小安从头到尾都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又有什么需要说明的!"
"你……"童墨从没想过卫离会如此强词夺理,一时间倒被噎得无言以对。什么不一样的人,明明方才他还说卫尚安正是焜烨的转世,不过才是吸口气的功夫,竟能如此颠倒黑白,这叫人如何能接受得了!
"卫离,你不觉得自己如此反口很无耻吗?你都承认尚安是焜烨的转世,又怎可混淆视听?既然你当初言辞灼灼说能让他重生,能让他重新回答我身边,就不该出尔反尔。我要你把他还给我!"
看着童墨有些气急败坏,卫离倒是愈发显得冷静,他慢走几步凑到了童墨的跟前,轻描淡写道:"小东西,依我看来,你的记忆并没有因为再度遭遇到雷击而全部恢复啊!倒转千年,在你几乎完全失去理智,将围剿你的仙界帝卫残杀殆尽之际,我曾在你的耳边说过两句话事关焜烨,其一'你是不是想要那个舍命救你之人复活',其二'那么,让我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你看,从一开始我就不曾答应过,会将什么人还给你。更何况,我从不认为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安就是当年替你挡下所有'九阙归一阵'内所有致命霹雳的焜烨。"
听见卫离这般解释,童墨这才想起,当初卫离确实没有亲口说过,一旦救回焜烨之后究竟会怎样。只是那时他曾问过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救命恩人",问他为什么要出声相助。而得到的答案便是,"我见过仙魔的君王同仇敌忾,联手制服煞妖;也见过仙魔的引领者兵戎相见,恨不得将对方置诸死地;所以我很想看看,愿意为一个魔而沦落到灰飞烟灭结局的仙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所以童墨才不会预料到,经过了千年的星辰流转、时光飞逝,整件事竟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看着面前这人眼中闪烁着的光芒,童墨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猛然间,一个念头如白驹过隙般在他的脑海中穿越而过。
童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怀疑道:"难道你,你也喜欢上了焜烨?"
或许是被童墨如此敏感的思绪和单刀直入的问话所震撼,卫离脸上的表情竟有一息的仲愣。他抿了抿唇,缓和的神情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坚定,道:"我不认识你心心念念的焜烨,所以更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对于小安,我绝对不会放手,仅此而已!"
从卫离的字里行间童墨不仅感受到了对方的决心,更多的则是对方眸中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敌意和自信。不由自主的,童墨方才的怒气和震惊被卫离强大的气势所压迫,手掌上逐渐冒出了点点冷汗。
"卫离,不管你如何狡辩,尚安和焜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你的本事大到无人可敌的地步,也不能斩断这样的联系。只有他的体内还有焜烨的存在,迟早会变回我所熟悉的那人。"
"是吗?"卫离面露讥讽嗤笑着道,"也许很多事只要有决心坚持下去便会成功。只是童墨,你可知道人间有个词语叫'自不量力'。从岐山算起,你和小安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即便是你道出了'焜烨'这个名字,你可曾发现小安对其表现出任何的熟悉感?亦或有一丝在意你的存在?没有,完全没有。可见他的脑海里根本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当然你可以等,等上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千年,等着你认识的焜烨再度回到你的身边。但我可以保证,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小安。小安现在的身体是凡人,永远跳不出生老病死的循环,他没你这么多的时间可以挥霍在无聊的琐事上。况且……"
言及此处,卫离的声音不觉渐渐低了下来。他像是被什么事困扰着,沉默了几瞬,这才接着道:"况且,他究竟还能活多久,连我也不能断定。"
"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尚安他……"童墨见卫离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惴惴不安得问道。
卫离看了看童墨,侧身让开了些,童墨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顾不得再和卫离计较什么,迅速推开了紧闭的房门,心情忐忑地冲到了卫尚安的床边。
卫尚安的上身赤裸着,棉被只盖到了他的腰间,所以童墨很容易便见到了他胸口那几道被自己抓破的伤口,而且他的肩头还有几道较浅的伤痕。那四道伤口周围的皮肉外翻红肿,并不断渗出墨绿色的脓血。肩上的伤痕,虽不及胸口的触目惊心,但也冒着同色的血珠。
再看卫尚安的表情,原本略带小麦色的脸孔上双颊绯红,嘴唇干涩到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豁口,但他的额头却不断冒出颗颗汗珠。顺着鬓角留下的液滴已经打湿了枕头上靠近耳廓的部分,从紧咬的牙关间露出的断续呻吟如同重重的鼓槌,每一次都击打在童墨心头最不堪摧残的角落。
"虽然你爪子上的毒素对仙或魔没有什么害处,但是小安这具凡人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了。因为是直接渗入血液中,所以我用尽了方法也只能去除一小部分。遗留在他体内的毒素正在吞噬他的灵力和生命。在高烧和疼痛的折磨下,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童墨,你口口声声想要让小安回到你的身边,可是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给他带来的究竟是什么?上一世,焜烨因为保护你而死;而这一世,小安又因为你徘徊在鬼门关边。难道这就是你等了千年想要得到的结果?"
卫离阴阳顿挫的声音像是最后的利刃,将童墨心房中最后的支柱彻底摧毁。一颗颗滚烫的泪珠从他的眼眶中飞速滑落,锥心刺痛令他全身抖如筛糠。当初焜烨血肉模糊的景象仿佛再度浮现到了眼前,鼻腔内也似乎又充满了那股令他不断翻腾作呕的血腥味。地狱般的梦魇像是没有尽头,时时刻刻都纠缠着他,至死方休。
童墨禁不住伸手抱住了自己双臂,视线涣散地看着床上辗转的卫尚安,踉跄倒退着呢喃道:"是我吗?都是因为我吗?怎么会这样?我从没想多要伤害你,焜烨!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你为我受伤,为什么又是这样的结局?我已经放弃了魔界的一切,想要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仙界的人还不愿放过我?我只是武君的儿子,从没做过任何伤害仙界的事,为什么要伏击我?我只想和焜烨在一起,究竟有什么错……"
童墨神情恍惚地踢翻了一个凳子,又撞到了房门,不断发出乒乓声,但是这些动静都没能将他从情绪崩溃的边缘拉回来。豆大的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从迷茫的双眸间滑落,砸到地上后洇成点点浑圆,旋即消失不见。
看着几近癫狂的童墨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卫离合着双眼,长长出了口气。他迅速坐到床边,掌心贴到了卫尚安最深的一道伤口上,脸上的神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而谨慎。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一团黑烟从伤口处慢慢弥漫开来,几乎将卫离的手掌给吞没。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黑烟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收,逐渐淡去。等到周围再看不到丝毫的黑烟,卫离这才收回手掌,顺手拭了拭额头的细汗,然后从怀里掏出颗丹药塞入了卫尚安的唇间。
从黑烟出现的那一瞬起,卫尚安脸上痛不欲生的神情便开始渐趋平静,紧紧锁到一处的剑眉也变得舒缓。在丹药完全融化于唇舌间后,卫尚安轻轻呻吟了一声,竟颤着睫毛,睁开了双眼。
卫离坐到他的枕边,把视线尚不能完全清晰的卫尚安轻柔搂到了怀中,旋即单手将汗湿的枕头换成了一个干爽的,同时温柔说道:"醒了?伤口要完全愈合还需要点时候,在这之前别乱动,好好修养便是。"
"卫……离?"因为失血过多,卫尚安的眼前模糊一片,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沼泽,想挥手撩开眼前的迷雾,却丝毫不能动弹。不安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头脑。当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卫尚安觉得有道金光穿过了厚实的烟云,令他平静了下来。
"嗯,我在。"卫离伸出手,用柔软的掌心紧紧贴住了卫尚安冰冷的手背,在他耳畔低声道,"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感受着手背和身后透出的热度,卫尚安又一次陷入了沉睡。这一次不再伴着疼痛和不适,所以卫尚安的唇角轻轻上扬,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祥和。卫离看着如此放松的卫尚安,微蹙的眉宇却始终不能松开。
房内两道粗重不一的呼吸间,参杂着一个透出苦涩情绪的声音,"小安,如果你知道了真相后,会不会怪我?小安……"
27
卫离探出手插入发丝间,任由卫尚安鬓角的湿意润泽了自己的指甲。他欲罢不能地端详着怀中人恬静的睡容,觉得自己的心境从没像此时一样,平静如鼓皮的湖面下有暗流汹涌不安。
曾几何时,他也梦想过自己能够和卫尚安如此独处,两人间紧密得容不下任何缝隙。可当这一瞬间真正来临时,卫离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插了进来。即便他用尽了全身的解数,也不能将两人间的障碍扫除。无能为力的孱弱感令他生平头一遭品尝到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滋味。
"你不觉得这么做有点以大欺小?"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冷不丁从床尾鹰扬的体内飘出,怪责的口吻中竟蕴藏着淡淡的怜惜,"好歹也和那小子相处过一段日子,见他简简单单就被你骗倒,还真是有些为他抱不平。"
卫离没有抬头,伸手将有些滑落的被子轻轻拉高了些,小声道:"若看不过眼,你大可去告诉他,小安的毒我全都解了,而且就在他走了之后。方才之所以会那么说,就只是为了让他感到内疚后自行离开。"
"哎,你明知道我不是真的想为那小子出头,又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卫离淡笑着,用下巴摩挲着卫尚安的发心,柔声呢喃道:"你若是想说,小安只是一介凡人,不值得我为他付出这么多,那就省了吧。我说过,对小安,我绝不放手。没人能从我的身边把他夺走,就算是死亡也不行。"
"你,果然没改倔脾气。但愿将来你不会后悔……"
渐轻的叹息消失于房内,卫离将手臂又收拢了些,闭上眼聆听着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对他而言,每一次强而有力的脉动像是春草破土而出的动静,仿若蝴蝶晃动彩翼的声音,带着希望,缠着妖娆。若是能永远听着这样的音律入眠,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甘之如饴。
童墨一步一踉跄地冲出了翁老汉的家,在望不到尽头的土路上完全没有思绪地胡乱蹒跚着。天地之大,似乎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容身处,也没有可以倾诉之人。老天爷像是跟他开了个峰回路转的大玩笑,所有的事情都在兜兜转转了许多年之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
从小就在上一代武君强势的鞭策下成长,天生善良性情温和的童墨却鬼使神差地能令鹰扬展开双翼,并因此成为了魔界的治军大元帅。若不是他年纪尚幼,想必那个令很多人都虎视眈眈的王位都会是他的囊中物。
可是,当所有的臣民都向他投来赞美和尊敬的眼神时,没人知道那位躬谦接过麒麟玉兵符的大元帅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无谓的争斗和牺牲。所以当童墨化作凡人来到"老风池"左近散心,进而遇上了一个相见恨晚的"凡人"时,千百年来从未向旁人敞开的心田间便种下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焜烨。
从不关心仙界的童墨并不知道眼前这位俊美异常且善解人意的"凡人"竟会是敌方阵营的双贤之一。因而当成千上万的仙界帝卫埋伏于"老风池",摆下"九阙归一阵"欲将其置诸死地的时候,童墨几乎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杀气给惊呆了。绝望之余,他不免对焜烨与自己的邂逅和相知起了怀疑。幸好不消片刻,焜烨带着满身的震怒和慌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将种种揣测和猜忌震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就当童墨以为自己终将如愿以偿之际,上苍便开始惩罚他的不信任——将这世上唯一懂他怜他护他的焜烨彻底夺走。
童墨的记忆在看见焜烨身体逐渐燃为灰烬的时候有了短暂的空白。等他再度恢复神智时,眼前已然残骸满地,血流成河。在他耳边飘荡着的是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舒缓,似有着千般魔力,令他沉迷不拔……
当这些记忆又一次从脑海深处跃到了最醒目刺眼的地方,童墨方才发现,原来早在千年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焜烨。只是他不愿承认,不愿面对,所以才会带着满心的憧憬将自己封印在了岐山之下,用一室黑暗来掩盖住奢望的脆弱。
只是,梦终究是梦,即便做梦人的愿望强烈到可以换天变地的程度,梦也不会变成现实,它甚至比夜放的优昙更禁不起光芒的照耀。当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梦便醒了。
强烈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向童墨侵袭了过来。他想要放声呼唤,想要呼唤那个曾经给过自己温暖和柔情的名字,但所有的声音却在溢出唇间的那一刻化作了无声的哽咽。此时此刻,童墨情不自禁地想回到以前沉眠的地方。虽然那里只有死一般的黑暗,但至少还有希望陪着他一起等候煎熬……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略带威严的声音不期然从头上砸了下来。
童墨听见声音后伸手揉了揉双眼,抬头向四周望去。不知何时,他竟跌跌撞撞回到了"老风池"的地界。而方才发话询问自己的是个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佩剑带刀的威严护卫。
"我,是什么人,吗?"童墨无意识地重复了一次,不自觉又陷入了混沌:似乎不久之前也曾有人这么问他,只是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却已记不清楚。
男子见童墨神色涣散,语气怠慢,似乎完全没把自己的问话放在眼里,不觉有些生气地眯了眯眼。可当他看清楚童墨的气息后,眸中瞬间闪过了惊诧。他对着身后的护卫努了努嘴,两名护卫立刻趁着童墨还未回神之际,上前将他压在了地上。
童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得终于恢复了神智,他挣扎着想要从别人的压制下脱离出来,奈何对方似乎是个中老手,不管是禁锢角度还是力度都掌握得非常到位。不论童墨如何反抗,就是不能摆脱将他双臂紧紧压制在背后的梏桎,"放开,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见已成阶下囚的童墨在地上奋力抵抗却无法如愿的狼狈,沙砾污浊了他的鬓发,白皙的脸孔上甚至划出了道道血丝,为首的男子略显得意地冷笑了一番,对着护卫道:"小心看着他等在这里,我一个进去就行了。"
"遵命。"
年轻男子左摇右闪地试图接近"老风池"的中心,但半途中落下的霹雳仍是将他挡在了半途上,"哼,这里果然是不祥之地。都过了这么就了,'九阙归一阵'的余威还没散尽,难怪老师和母后都瞒着我。"
辰帝衡量了一番后,又退回了方才的地方。此时童墨早就被护卫打晕在地,动弹不能。辰帝看了看这意外的"战利品",神气十足道:"把他带上,我要好好审问审问,这个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28
回到仙庭,辰帝命人将尚未苏醒的童墨关进了帝宫北苑的地下牢房内,并吩咐没有他的命令和信物,谁都不能接触童墨。将守卫安排妥当后,辰帝像是个能够独霸心爱玩物的孩子,兴冲冲返回了自己的寝宫。
当他踏入书房的时候,不期然发现赤熙冷着张俊脸,正在房内等他。在赤熙手边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盏茶。茶盖和茶杯没有合在一处,从茶杯的开口处已经见不到丝毫热气。
辰帝猛然对上赤熙犀利的眼神,心中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他忙笑意满盈地走了过去,乖巧问道:"老师,你在等我吗?是不是有什么事?"
赤熙细细盯着辰帝看了一会,淡淡道:"帝尊,你去哪里了?跑了这一头的大汗。半个时辰前,我问遍了宫里所有当值执事官,都说不曾接到你要出行的预知,仿佛整个仙庭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堂堂辰帝的去向,这似乎是有违宫规的吧。或许,下次我还是直接去问镜后比较妥当?"
明白赤熙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着急,在听见他明显带着威胁口吻的冷言冷语后,辰帝不怒反乐,心中甚至还泛起了丝丝甜意。
他命侍者又给两人端来了两杯热茶,坐到了赤熙身边后说道:"老师,我只是在这里闷得发慌,所以才决定离宫随意走走。因为不想事后让母后又训导我贪逸忘政,就没有告诉任何人。老师,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莽撞行事。出门的时候,我带上了守卫中最骁勇善战的青耀和白流以策安全,老师你莫要担虑太多。"
赤熙目不转睛地看着辰帝,丝毫不敢错过对方的表情变化。虽然他心里知道,辰帝已非当年那个四处惹祸,整天需要自己善后的顽皮稚童。但赤熙总觉得,在骨子里辰帝容易冲动,做事不顾后果的秉性仍未改变。
而且此从上次寻觅鹰扬未果返宫之后,辰帝似乎对千年前"老风池"一役起了莫大的兴趣。这让赤熙有些坐立不安。在他心头萦绕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倘若辰帝再纠缠到这事件里的话,仙界会因此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将辰帝若无其事的神情尽收眼底,赤熙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他指着桌上一些尚未批复的提案,道:"辰帝,既然玩过了就该安心处理事务了吧。这些是今天必须要解决的急件,手脚快些的话,在晚膳前应该能做完。"
见赤熙自己岔开了话题,辰帝的心里一百个乐意。他乖乖坐到了几案前,开始认真批阅奏折。赤熙也坐到了隔壁的几案前,帮着辰帝一起处理。君臣合力之下,十几件奏折很快便解决了。晚膳时分,辰帝并没有一如既往地缠着赤熙,要求他留下一起用膳。虽然注意到辰帝的神色中带着些难以掩饰的兴奋,赤熙却没有追问,只是简单拜别后离开了书房。
心里惦记着牢房内的童墨,辰帝匆匆用过晚膳后,立刻换了身不起眼的衣饰,孤身来到了关押童墨的北苑。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亲自参与审问犯人,因此辰帝的心中充满了雀跃和新奇感,脚下不觉也轻快了许多。见到青耀和白流恪尽职守地守卫在门口,辰帝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在这两人的陪同下闪身进了地牢。
点燃牢房内的灯火后,三人看见童墨还是如先前一样,昏迷不醒地躺在地面上。四周墙壁散发出的冰冷潮湿令辰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青耀和白流将童墨架到了十字柱前捆绑结实,旋即青耀伸出食指,在童墨的眉心间点了点。不消片刻,就见童墨的眼珠在紧合的眼帘下转了几圈,最终他恢复了神智。
"唔……"童墨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甚至脖子都被牢牢禁锢着,除了手指之外似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动弹。突然一阵疼痛从心脏的位置扩展了开去,很快便蔓延到了全身上下。刚刚清晰的视线因为这阵莫名的疼痛再度模糊了起来,童墨忍不住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呵呵,很不好受是不是?"辰帝见到童墨脸部的抽搐后,轻笑道,"这里的墙壁里存在着某些东西,会对魔形成不能消弭的伤害。呆的时间越久,伤害就越深,直到魔死亡为止。可是,如果你能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便放你回去,如何?"
童墨努力将注意力从周身刺骨的疼痛中集中到说话人的身上。等他看清了辰帝三人脸上期待的表情后,立刻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你们仙所谓的威逼手段吗?哈,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如果只是面对如此小小困境就会随意屈服,魔们怎么还配成为你等永远不能战胜的对手!"
见童墨完全不顾自身的处境,辰帝更是来了兴致,"嗯,没想到你长得一副柔弱善欺的样子,性格倒是倔强得很。没关系,既然有人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就不客气了。青耀,动手吧。"
"是。"
青耀领命后从怀中取出根细长的皮鞭,手腕一抖,长鞭立刻带出丝丝劲风,在童墨的身上划出了道道血痕。因为青耀眼准手稳,几乎每一鞭都落到了能产生最大限度疼痛感的地方。而且两次挥鞭之间有着短暂且规律的停顿,这样可以令疼痛感如同汹涌的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清楚又不间断地摧残着童墨的感官。
"啊……"
当长鞭第一次袭来时,童墨从没经历过的痛感如飞驰的羽箭,瞬间射入了大脑中央处,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敌人面前泄露了真实的反应后,立刻死死咬住了嘴唇,再也不愿吐出一个音节。很快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滑落,混合着伤口冒出的鲜血,浸湿了逐渐残破的衣衫。
只是这些痛楚非但没能让童墨妥协,反而点燃了他眸中愤怒的火焰。和童墨如此的眼神对视着,辰帝不觉有了种错觉,倘若他眼中的怒意真能化作熊熊烈焰的话,只怕整座仙宫都会燃之殆尽。
青耀抽打了约莫数百鞭,童墨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伤口处均是皮肉外翻,有些甚至隐约露出了里面的白骨。
见到童墨原先清澈倔强的眼神变得混沌涣散,青耀收起了皮鞭,对着辰帝道:"帝尊,这魔口很严实,要不要换个方法?"
辰帝皱眉看了看几近昏迷的童墨,轻哼了几下,道:"今天时辰不早了,就先这样吧,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留着明天接着玩。而且如果等他失去了意识,什么刑罚都是徒劳。你们两人在这里换班守着,切不可走漏风声。"
"臣,遵旨。"
卫尚安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三夜,这才从沉眠中悠悠转醒。他依靠在床头,吞咽着卫离亲手送到唇边的药粥。似乎已经有好几年的光景,他没吃过卫离熬制的东西。所以这一次卫尚安吃得很认真,认真到可称的上是全神贯注的地步。
见到卫尚安慢悠悠吞下了最后一口药粥,卫离面带温柔的笑容,替他将唇边的残渍擦干净。这时卫尚安像是发现了什么,轻轻蹙了蹙眉,道:"怎么不见童墨,他没事了吧?我记得昏迷前见到他已经恢复成人的样子了。他会变成怪兽,是不是因为老风池的雷电?"
"嗯。"卫离料到卫尚安终是会问起这件事,所以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说辞,"老风池的雷击虽然令他失去了自身控制,变成了不分敌我的狂暴模样,但同样也让他想起了以前的往事。所以他已经明白了焜烨的真正下落,独自一人离开了。"
卫尚安听完卫离的叙述,静默着没有说话。卫离定睛看了他一会,柔声道:"你舍不得他走?"
卫尚安抬起头,微微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在我昏迷的时候不告而别。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卫离微笑着将丹药塞进了卫尚安的嘴里,同时将手里的茶杯递到了他的手里,道:"想要了解一个人可不是三天十天便能做到的。我们和他相处不过才数月,其中大半时间他都是以小黑的模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怕还不好下断言吧。"
卫尚安看着卫离,下意识间将嘴里的丹药吞下,抿了抿唇,道:"或许,是这样吧。"
说完这句话后,房里的两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寂。虽然嘴上没说,但卫尚安的心里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是他错过的。过了一会儿,卫离突然凑近到卫尚安的面前,轻轻道:"小安,我们回家好不好?回青花山去。"
卫离的声音低沉柔软,充满诱惑,瞬间便安抚了卫尚安暗蕴不安的心绪,也让他想起了那个始终能令自己感觉到温暖惬意的归处。于是,卫尚安毫不犹豫地颔首应允。
那一霎那,卫离的笑容嫣然动人,见者终身难忘!
29
好容易等到早朝结束,辰帝换完朝服后立刻脚下生风般来到了北苑,欲要再度逼问童墨。可就在他踏入北苑大门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背后突然响起,将辰帝的魂魄惊到了九霄云外。
"恕臣斗胆,敢问帝尊可否方便给臣个示下:散朝后你放着今日的功课不做,反到这荒凉寂静的北苑来,莫不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急待处理吗?"
"老,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赤熙沉着脸出现在本不应出现的地方,辰帝的舌头立刻像是打了几个死结,说话结巴了起来。
发现辰帝神色有异,赤熙更是觉得这里头定有古怪。回想到辰帝过往种种,他生怕对方又闯出什么祸来,于是便进一步逼问道:"臣见帝尊行色匆匆,担忧是有要事发生,所以便尾随其后,想助你一臂之力。不过看帝尊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并不期望有人相协。还是说,这北苑里有些不可告人之处,是不能让臣知道的?"
无须多问,辰帝便明白赤熙定是害怕自己又行差踏错,才会跟踪自己。一想到自己在赤熙的心中仍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辰帝就耐不住脾气了。他赌气般地低哼了一声,道:"老师,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我不再是那个整天只知道给你添麻烦的娃娃了。既然你今天跟来了,我也不再瞒你。是,这里的确藏了个秘密。我本打算等事情有了眉目后再告诉你,不过现在说也没什么大碍。昨天出宫我去人间走了一趟,带回来一个魔,将他关押于北苑内。"
"什么,魔!你抓了只魔回来?"听辰帝道出实情,赤熙大惊失色。想那昨日辰帝不过是随意走走,便在人间抓了个魔,这未免也太巧了。难道说现在的人间已沦落到魔物当道的地步?
"是啊。我看气息的颜色就知道他是个魔。因为考虑到我们和魔道势不两立,能削弱他们一分的力量也算有利无害,就把对方抓了回来。但是那魔的嘴很硬,始终不肯告诉我他的身份,所以我才将他关押到了北苑,方便随时提审。"
赤熙静静听辰帝解释一切,脸色缓和了不少。他皱着眉,不容他人拒绝道:"带我去看看那个魔。虽说这里的庭院对魔有抑制作用,但始终不能令人放心。最好还是将犯人转押到专设的大牢内比较妥当。"
见赤熙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辰帝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命青耀打开了地牢的大门,一马当先走在了头里。很快他们就见到了一直被捆绑在十字柱上的童墨。
经过了昨天的那场鞭打和周围结界的侵蚀,童墨的灵力已经被消磨去了大半。鬓发散乱的他低垂着头颅,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被染成绛红色的衣衫有些僵硬,挂在满是伤痕的躯体上令人望而生怜。
一直以来赤熙只担当文官,从未上过战场,所以能直面如此惨景的机会少之又少。他自打见到只剩下半条命的童墨后,原本就皱着的眉宇锁得更牢。
辰帝见赤熙面色不好,便劝道:"老师,这里潮湿阴冷,你还是回去吧。等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也回去了,不会呆太久。"
"不!"赤熙摇摇头,道,"你问吧,我想在旁边看着。"
赤熙坚决的态度让辰帝没好意思接着赶他走,于是辰帝使了个眼色,命青耀上前将昏迷的童墨弄醒。可就在童墨呻吟着抬起头来的时候,赤熙突然瞪大了双眼,两道炽热的目光仿佛是恨不能在童墨的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辰帝发现了赤熙的异样后,忙问:"老师,你,你怎么了?是不是这魔有不对劲的地方?"
赤熙没有搭理辰帝,他疾步走到童墨的面前,用力将散挡在童墨脸上的乱发拨开,几乎是将自己的脸凑到了童墨的鼻尖上,把童墨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扫视了好几遍。没过多久,就听见赤熙的喉头发出了几声"咯咯"的动静,接着他用一种令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怎么会是你?"
因为失血和结界的双重折磨,已经令童墨视线模糊,脑中不断嗡嗡作响,混沌不清。但当赤熙的声音飘过耳廓的时候,童墨像是当头棒喝般颤抖了几下。他努力将全身的气力都用来看清面前那人。不消片刻,童墨用类似赤熙的口吻,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怎么会是你!"
见两人分明是旧识的样子,辰帝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将赤熙拉到了一旁,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师,你认识这魔?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在老风池附近抓到他的,你知道他去老风池的目的吗?"
可能是心情过于激动,赤熙竟没有对辰帝前往老风池的缘故多加追问。他只是冷冷哼了几下,再度走到童墨的面前,一把捏住了童墨的下巴,道:"你竟然还有脸再去老风池!是不是觉得当年他的下场还不够悲凉,连最后一块净土也不肯留给他?"
"呸!"童墨淬了赤熙一口血水,将积压了许久的怒火全都吼了出来,"别以为已过了千年,你就可以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当年若不是你去告发了他和我交好之事,根本不会有接下来的那场惨剧发生,他也不会落得魂飞魄散的结局。
"他对你推心置腹,把实话都告诉了你,想着你终是会守口如瓶。却不料最后在背后捅了他一刀的正是你这位'最值得信赖'的好友。真说到害了他的人,除了你之外就不会再有第二个。
"净土,哈,说的倒好听。原本风光秀丽的老风池早就被你们给破坏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有净土可言?你怂恿镜后摆下了'九阙归一阵',欲将我除之而后快,老风池内万世不散的雷电就是他对你永不消退的愤怒和憎恨……"
"够了够了,你给我闭嘴!"赤熙一反平日里冷静沉着的姿态,用力掐住了童墨的双肩,几近疯狂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并高声呵斥着打断了童墨,"我是为了他好才会将此事告诉了镜后。我若不说,他便会跟你离去。他是镜后的亲生弟弟,是仙界万人敬仰的双贤之一。他这样的身份怎能和你厮混到一处?倘真由他走了,你让镜后情何以堪?你让仙界情何以堪?你让我情何以堪?"
赤熙最后的那句话对童墨没造成什么影响,但却给旁观的辰帝当头浇下一盆数九寒天里的冷水来。
从对赤熙动心后不久,他便猜测着赤熙的心里是否已有了不能忘却的人。随着千年之前老风池一事渐渐浮出水面,辰帝更是确定了这一想法。只是他曾希望过,不论是谁都好,盘踞在赤熙内心深处的那个人千万别是自己素未谋面的舅舅——焜烨。
因为,活着的人永远也不能替代早就死亡的人!
而如今赤熙的所言所行,无疑给出了最好的证明。这让辰帝觉得他和赤熙之间顿时竖起了一道高不可越的墙壁,没有尽头可盼,没有缝隙可钻,这一生他永远也不能打破这道厚厚的阻碍,踏入自己向往的地方……
辰帝浑浑噩噩想着自己和赤熙的关系,丝毫没发现在自己魂不守舍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光芒四射、庄严不可亲近的女人。
从镜后出人意料地踏入了地牢,阻止了赤熙的放浪行为后,地牢里的气氛瞬间压抑了不少,紧张的感觉几乎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上。青耀和白流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即便是冷汗顺着额角不断流下,他们也不敢抬手擦一擦。
镜后狠狠瞪了眼明显受了巨大打击,患得患失的辰帝,然后对着退到一旁,身体仍是止不住轻颤的赤熙冷哼了一声,口气严厉道:"赤熙,你太令我失望了。这就是你为人师表的样子吗?"
旋即,她看了看同样有些惊诧的童墨,缓和了脸色环视着噤若寒蝉的众人,道:"我要有话要单独和这位忌晏大人说,都给我出去侯着!"
30
众人听到镜后的话后,均不敢表现出丝毫反驳的意思,缄默着鱼贯而出。这期间镜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满身狼狈的童墨,而童墨也是毫不退让地反瞪着镜后,不愿对这位仙界实际统治者所散发出的王者气势露出丝毫胆怯。
两人就这样无言对视了一阵子,镜后突然眯了眯眼,轻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能让冷情冷性的焜烨痴迷到放弃自己的地位、名声、亲人、友谊,甘心离开这里的魔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所以今天能够见到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你,我的心中竟然还有小小的喜悦。"
童墨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接受镜后任何程度的敌意。但对方的这番话却令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与魔道对峙了近万年的女子这一刻心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童墨的默不作声显然在镜后的意料之内,她神色自若地踏上前去,用手指将童墨的脸孔轻轻抬了起来,"你,还真不像个魔!"
不愧为是亲姐弟,凑到了近处细看后,童墨发现镜后的眉目间和焜烨有着不少相似的地方。细细寻觅着焜烨的影子,童墨没有察觉道自己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那张深刻于心底的容貌,慢慢和眼前的女人重叠了起来。情不自禁地,他的眼中渐渐溢出了泪光。
只是,假的终究不能成为真的。镜后突然变得犀利的目光将童墨柔软的心房再度刺痛。他暗中痛骂了自己一声愚蠢,也随着镜后的变化而冷下了表情。
"听说这一代的武君虽是你的亲哥哥,但和你关系却不怎么好。你最好期待自己在他的心里还有些分量,不然你是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
听完镜后的威胁,童墨竟轻轻笑了。只是那种笑容让人感到无比的心痛和酸涩,就连经历过万般风浪,心若磐石的镜后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奢望活着离开吗?早在千年之前我就应该死了,早在千年之前我就已经死了。所以事到如今,无论你们打算怎么做,我都不会在乎。"
切身感受到童墨生不如死的绝望,镜后神色古怪地看了他许久,方才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这么些年来,我实在是高估了魔界的实力,起码你们并不是值得我整日防备的劲敌。因为以上任武君的眼光所挑选出来的治军大元帅竟是个只懂得风花雪月,完全没有责任感的蠢才,可见武君他根本不懂用人之道,其本身十之八九也是一庸才。如此的魔界,何足畏惧?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见镜后出言侮辱自己的先父,童墨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高喝了一声"住口",眸中再度燃起了怒火。
镜后对他这样的反应很是满意,她微笑着点点头,神情愉悦地大叫了一声:"来人。"守在门外的辰帝立刻带着赤熙及其守卫推门而入,低头问道:"母后,有什么吩咐吗?"
"去给武君送个信,告诉他魔界的治军大元帅忌晏大人在我们手里。想要换回他,让武君自己估量着办。"
"儿臣这就派人去办。"
决定要回青花山后,卫离便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再作耽搁。他套了辆马车,让卫尚安躺在里面养伤,自己则扬鞭当起了车把式。一路行来,虽然朝行晚宿,卫尚安倒是恢复得很快。等走了半截回程后,表面的伤口已基本痊愈。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毒素留在体内过久的缘故,卫尚安的体力尚未恢复到平日里的水平。每每见到卫尚安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的样子,卫离总忍不住把视线游离开去,暗地里将双手紧握成拳,两道姣好的眉毛紧紧蹙到了一处,只是他的脸上却不曾流露出后悔的神情。
这一日,卫离和卫尚安踏上了一条回家的必经小道,因为路面狭窄所以马车前进的速度很慢。卫离见路况不好,索性丢开了鞭子,任由马匹慢慢前行。他自己则是掏出了藏在怀里的瓜子,坐到了卫尚安的身边,悠闲地磕了起来。
卫尚安一直靠在车厢上假寐,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便低声道:"你不看着,会翻车的。"卫离白了他一眼,回道:"你傻啦,这路也就车厢的宽度,想翻也得有回旋的地方才……"
卫离话音未落,突然间卫尚安觉得整个车厢剧烈晃动了起来,只不过一息的间隔,他面对的车壁上就出现了一个大洞,碎裂的木块飞溅到进了车厢各处。卫尚安一见形势不妙,立刻护住了自己和卫离的要害,抱着他的腰身,从正面跃出了马车。
两人站定后,发现他们乘坐的马车已被人从外部打成了上百块的碎片,拉车的黄骠马因为受惊,扬蹄嘶叫了一声后,拖着剩下的车辕飞奔而去。在尘土四扬的路面上站着三个人,为首那位见到卫尚安和卫离的身影从车厢里出来后,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没想到竟然是你?"
卫离定睛看了看对面三人,心中不觉一沉。听见对方的自言自语,他诧异地看了看身边的卫尚安,压低了音量问道:"小安,你认识他们?"
卫尚安冷冷扫视了对方几眼,答曰:"不认识。"
自从追查到鹰扬的下落后,武君的心中一直期待着与弟弟童墨相遇。他很想知道,千年之前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从小便言出必行的童墨有了第一次的不告而别。当他终于追上的鹰扬移动的气息后,他的心中可谓既紧张又兴奋。只是出人意料的是,从马车里出来的人里根本就没有童墨,更让武君意外的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尚安也在马车里。
当听见卫尚安直接否认了他们的邂逅后,武君的心中竟燃起了一丝无名的怒火,仿佛卫尚安的漠视是他所遇到过的最大的羞辱。所以武君冷下了脸,色严神厉道:"很好。既是这样,我们还是开门见山来得爽快。你们身上是不是带着把剑,剑柄上雕刻着一只老鹰?"
闻得武君提到了鹰扬,卫尚安的目光不由游离到了卫离的身上。自从他受伤后,鹰扬便一直由卫离保管着。卫离听对方果然是冲着鹰扬而来,就直接从怀里将鹰扬掏了出来,向对方扬了扬,道:"你说的,可是这柄剑?"
见到阔别了千年之久的鹰扬,跟在武君身后的趋宕和方辟顿时高兴得双眼放光。想他们几度来到人间追查,终于在这里有了结果,而且对方看来也不是什么强敌,凭他们的实力要夺回鹰扬简直就是易如反掌,这怎能叫人不欣喜若狂?
卫离将这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不觉生出了些许蔑视。他看了看尚算神情自若的武君,然后转过头对着蹙眉的卫尚安柔声吩咐着,"小安,你身体还没痊愈,今天不用出手了。我一个人就能将他们打发掉,你且留着气力,待会儿和我一起坚持走到下个城镇就行。"
见卫离自信满满的样子,卫尚安慢慢放缓了表情,点点头退了半步,在卫离的身后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卫离将鹰扬随手挥动了几下,神情轻松地说道:"都亮出真东西了,我就没打算藏着掖着。想要这剑,可以。反正他本来就没有固定的主人,能者得之。只是,能不能拿到手,端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31
"命?"武君冷笑着敲了敲手里的折扇,"我从来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的能力。"
面对武君傲气十足的模样,卫离眨了几下眼后突然爆笑出声。他非但夸张得几乎笑弯了腰,眉宇间更是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几许轻蔑的态度。
见卫离笑得有些过头,而对面三双眼睛里迸射出的怒火化作了千万把利刃刺了过来,卫尚安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示意他给对方留些面子。虽然他不知道卫离打算用什么方法渡过这个难关,但如若真是动起手来,以自己这边的实力,想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所以眼下还是不要摸太多的虎须为妙。
卫离收到暗示后,用眼神安抚了下卫尚安,然后将手里的鹰扬放到了脚边,道:"你若真有能力,早在很久之前,这鹰扬就应该是你的囊中物了。现在再来放大话,不是存心让人笑掉大牙?也罢,既然你如此自信,那就让这剑自己来判断要不要跟你走。"
卫离话音刚落,就见一团淡淡的黑雾从剑柄上冒了出来。虽然鹰扬本就是魔道之物,但是一行中除了武君外,其他人从未见过其真身。所以当一个须发如雪精神抖擞的老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方辟和趋宕一时间都愣得不能言语。
而武君却对卫离的身份起了疑窦。要知道,当初上代武君可是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能令鹰扬露出了本来面目,而卫离随随便便就唤出了鹰扬,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老者现身后也不管边上有无旁人,吹胡瞪眼地冲着卫离抱怨道:"这大白天的叫我出来干吗?我正忙着睡觉呢,没多大功夫打理你,有话快说!"
卫离轻笑着伸出手指,指着武君等人道:"有人叫嚣着想要做你的主人,对你来说这可是头等大事,我不敢擅自妄为,所以才把你叫醒,让你自己个儿定夺,免得将来有人责怪我越厨代庖,又闹别扭。"
"哦?谁那么大口气要做我主人?"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老者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对面呆若木鸡的三人,旋即低低嗤笑了一声,道,"哈,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这一代的武君。话说,我以前看你小子就不怎么顺眼,所以才会选了你弟弟。怎么,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呐?"
说到此处,老者半眯起眼,将武君上下细细看了几遍,接着道:"可惜,多年不见你还是没多少长进。哼哼,别说我现在看上了别家的娃,就算没有,也不会挑你当我主人。没事回你的魔道称王称帝去,少在我面前晃悠,碍眼得很!"
"住口,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武君的面前大放厥词!是不是活腻味了?"见老者的言辞间对武君非但没有尊重,甚至还带着轻视的态度,方辟忍不住火地大声喝叱着打断了他的话头。
方辟的话当然不可能产生任何的威慑力,就见老者抖了抖眉毛,满脸不屑道:"娃娃口气不小啊,牙张齐了没?跟我面前张狂,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别以为个头大些就能慎人。"
老者正说着,众人就隐隐觉得四周多了些"嘶嘶"声,还没等大家弄明白那是什么动静,只听如鹰翔云霄的破空声不绝于耳,紧接着趋宕大叫了声方辟的名字。众人忙转头看他,发现方辟的身上凭空多出了几道血口子,最严重的地方伤口足有一寸多长。
方辟本人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受了伤,等他注意到大家都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自己后,他这才地头查看有何不妥之处,见到身上竟不断流出鲜血,他气得怒目横眉,闷哼后立刻抡起了拳头,哇哇大叫着冲向了老者。
可还没等他靠近,就见他急急冲来的庞大身躯像是撞上了什么遮挡物,"嘭"的一声被震退了好几步。再看老者,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竖起小手指,开始陶耳朵。武君和趋宕见到此情此景,均是吃惊不小。方才的一个回合不见对方有任何动静,便已分出了高下,只怕若不是老者手下留情,方辟身上的伤口绝不会只出现无关紧要之处。因此没等方辟晃悠着站稳,武君便连忙出声喝止他的鲁莽。
老者见武君等人气而不言,便知道已经达到了震慑的目的,他打了个哈欠,顺了顺自己的长髯,道:"我说武君,事到如今你可别说我以大欺小。掰指头算算,我也在魔道呆过数万年,绝没有和你反目成仇的意图。但是,你想做我的主人却是万万不能。我不乐意的事儿谁也逼不得,所以就算真是落到了你手里,我也不会展翼。到时候你面子上挂不住,我也活得不自在,何必令大家难受?今儿个这事我看就这么算了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跟着这俩走我们的独木桥,成吗?"
见老者半是威胁半是商量的口吻,武君明白这是对方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心里话,就真要动起真格来,就凭对方刚才展现出的强大灵力,鹿死谁手还不好断言。而且鹰扬剑从来都是魔道众人喜爱的圣物,容不得有半点损伤。有着这层顾忌,自己这方也不敢对老者下什么杀手,不然他要担的罪名可就大了。不说其他,光是那几个长老的唠叨就能把他给逼疯。
只是,要他就这样看着苦苦寻找了千年之久的鹰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未免太气人不过。所以武君轻哼了一声,道:"鹰扬一向是魔界人才能持有,如果就这样随便交给外人,岂不是会让全天下都耻笑我的无能?"
"嘿,你小子可真够啰嗦的。"老者挠了挠头发,思索了几息道,"放心吧,若要细细算起来,他们俩是半个魔道的人,不丢你的脸。"
此言一出,四邻皆惊。
武君等人都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卫离和卫尚安;而卫尚安也是万般诧异地将视线转到了卫离的身上;被众人注视着的卫离则是轻轻蹙眉后旋即放松了表情,满不在乎地低语了一声:"真多事"。
见到此等状况,武君将卫离和老者审视许久,神色凝重地问道:"此言当真?我怎么看他们的灵台上都亮着三盏明灯,分明是凡人之身,你有何凭证说他们是魔道的人?"
"哼,少见过怪!"老者显然不高兴自己的话被人质疑,他不堪其烦地摆摆手,道,"我说是就是,你爱信不信。再要啰嗦,我生起气来,大不了打一架来定胜负好了。"
武君见老者神情自若,全然没有撒谎的迹象,而卫离也不曾出声反驳,似乎是默认了这个事实,这让他竟有了一丝的动摇。半信半疑之间,武君再度将目光无意识地滑向了卫尚安。当卫尚安英挺的五官跃入视线的一霎那,武君突然回想起他们初遇时,对方摇曳瑰丽的灵台灯火令自己久久移不开视线。
猛然间,武君的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念头来: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武君缄默着斟酌了一番,随后正色道:"既然鹰扬前辈本人说明他们是魔道的人,我姑且就信了你们这一回。只是,有件事你们必须说清楚,你们究竟是从何处得到鹰扬剑的?这剑本是我弟弟童墨所有,千年之前他突然消失于魔道,我寻访很久也不见他的下落。本以为找到了鹰扬便能得到他的行踪,却不料鹰扬已经换了主人。所以,如果你们曾在某处和他相遇过,我希望你们能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听到童墨的名字,卫尚安的心湖中泛起了微微涟漪,他有些失神地望向卫离,不期然见到卫离的眼神也是闪烁不定。就听卫离淡淡道:"这剑我们是在岐山里捡到的。至于你说的童墨,我们的确见过,但也仅限于知道这人而已,并没有什么深交。至于他现在的去向我们也不了解,你还是上别处去打听吧。"
武君见这次终是落得个无功而返的下场,不由暗中紧紧握住了衣袖里的拳头,但脸上却没露出丝毫愤懑的神色。他礼貌地目送卫离和卫尚安拿起地上的鹰扬转身离开。等到卫尚安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之内后,武君捏着冒出血珠的掌心,冷冷呢喃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记住我是谁!"
32
进入寒冬腊月后,青花山附近终年不见飘雪,但雨水却不少。每隔数十日便会有类似于绣花针鼻般大小的细雨带着彻骨冰凉,从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淅淅沥沥落于枝头房檐,给人间添上晶莹清澈的外衣。
加鞭赶了三四天,卫离和卫尚安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眺望着后山的小径,卫离将记忆中的红砖绿瓦在眼前勾勒出家的轮廓,继而觉察到自己的发肤中充盈着丝丝暖意。
像是在尽情享受即将回到家里的兴奋,卫离走得缓慢且悠闲,他甚至好心情地站在山路上,欣赏了一会儿从树叶尖上滴下的水珠。卫尚安一手打着油伞,步履轻盈地跟随在他身侧,眼含温柔看着卫离的一举一动,直到雨水将两人的鞋面都打湿,他才出声催促卫离快点回家。
等两人走到能望见自家大门的地方时,不期然发现门口有个颜如珠玉的女子正在雨中静候。见到卫离和卫尚安出现,那女子的脸上立刻荡漾出炫目的浅笑秀靥,不知不觉间将她头顶上一方昏暗的天空点亮了三分。
见到这位天香绝色,卫离先是发愣,下一息立刻浮现出商人市侩贪婪的眼神,贼兮兮地笑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守候在别人家的大门外,想来必有所求。雪姬大人,有什么是我等可以为你效劳的?但说无妨。"
雪姬狐听卫离这么说,笑得更为嫣然。她用甜而不腻的声音答道:"什么事都逃不过你那双漂亮迷人的眼睛。你俩去哪里了?我在雨中等了近一天,这鬼天气,冻得脚趾都快掉了。快开门让我进去暖暖。"
"呵呵。"明知道对方是在撒娇说谎,但卫离却没有当面点破。他摆出了极其好客的态度,热情邀请雪姬狐踏进了属于他和卫尚安的家。
把玩着手里不断冒出冉冉热气的茶盏,卫离含笑望着从进来后就来回欣赏客厅内的摆设,却始终不敢和自己对视的雪姬狐。对方总在无意间整理鬓角的碎发或者摆弄衣角和袖口,随意聊些看似热闹,实则无关紧要的话题。
卫尚安将雪姬狐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耐着性子倾听她和卫离之间不咸不淡的谈话。直到雪姬狐再也找不到可聊的内容,她不得不坐到了卫离的身边,几次欲言又止后,斟酌着词句道:"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但是如果你们愿意帮这忙的话,我和我的族人,乃至整个岐山的妖兽们都会感激不尽。"
卫离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单边眉毛,淡笑道:"哦,何事这么严重?先把你此行的目的说来听听。至于我们能不能办到那是后话。"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我希望你们能把上次拿走的玉笛还给我。"
说完这些,雪姬狐屏气凝神地观察着卫离的反应。就见卫离的稍稍眯了下双眼,神色自若道:"你要那玉笛何用?总不会是因为你的族人不满你失了镇族之宝,让你不得不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想办法再夺回去吧。"
"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察觉到卫离的话中有了一丝敌意,雪姬狐慌忙辩解道,"我想要回玉笛是为了整个岐山着想。几天之后,天上的仙界和魔道间将会发动一场大战,而岐山正处在战场边缘的正下方。即便不是中心地带,到时候也会有不少仙魔的亡灵陨落到岐山。想必你还没忘记吧,几个月前岐山遭受了洗劫,到处都是怨灵和游魂,污染着岐山干净的灵气。岐山已经承受不起更多带着怨气和恨意的亡灵,而那支玉笛有净化怨灵的功力。所以,我这才不得不食言想要拿回它,以便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净化那些亡灵。"
当雪姬狐说到一半的时候,卫离已经因她的话而动容。等雪姬狐道完了来龙去脉,卫离忍不住深深蹙起了双眉,忧色浮现于明眸之间。
几次把握紧的拳头松开,旋即再握紧,卫离神情凝重问道:"据我所知,虽然心中暗存睚眦,但仙界和魔道相安无事已愈千年,究竟是什么样的矛盾令他们又欲打破这样的平衡,重燃战火?"
"我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听说仙界好像俘获了魔道统治君王——武君的亲弟弟,因此魔道四长老都支持武君动用武力令仙界屈服,然后借此救出那个叫童墨的魔。"
当雪姬狐吐出这个名字的那一瞬,卫离立刻转动视线,将注意力放到了卫尚安的身上。与其朝夕相处了二十年之久,卫离没有过错卫尚安眼角的细小跳动以及指间的微颤。
房内三人对视着沉默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卫离轻轻舒了口气,道:"等着,我这就去将玉笛取来。"
雪姬狐没料到卫离竟会如此好说话,所以直到卫离离开了房间,她这才反应过来事情正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发展。顿时她高兴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且开始在房内踱步等待。
卫尚安并没有注意到卫离身影消失不见,他只是半垂着眼帘,如同老僧入定般沉思了一番,随后抬起头来,看着有些心焦的雪姬狐,低声问道:"你说的那个童墨,是什么时候被仙界抓到的?"
"啊,你说什么?"心不在焉的雪姬狐没有听清卫尚安的话,等到卫尚安重复了一次后,她面露难色答曰:"老实说,这件事的起因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没掌握确切的消息。我只是肯定一旦仙界和魔道排兵布阵完毕,一场鏖战在所难免。我只期望,不会有太多的无辜妖兽卷入战祸里。"
认真听着雪姬狐述说的每一个字,卫尚安忍不住微微仰头,阖上了双眼,于是两人又再度陷入了一片沉寂。不多时,卫离回到了客厅,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支从仙庭来到人间的玉笛。
雪姬狐端正了自己的表情,甚至迅速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和鬓发,这才慎重地双手接过了卫离递过来的玉笛。
卫离收起了经常在人前表现出来的轻佻,正色沉声道:"记住,这玉笛要用在最适合它的地方。"言及此处,他顿了顿,然后接着道:"其实我倒是希望从此以后,你能将它看成一管普通的乐器,而不是什么仙家宝物。"
感受到卫离隐含于这话背后的心意,雪姬狐轻叹了一声,"如真能如你所说,实乃天下之大幸。"
目送雪姬狐带着玉笛向山下走去,卫尚安开始清扫许久没有居住的房间、庭院、柴房,给水缸加满山泉,去市集买回些蔬菜,取出地窖里储藏的肉食,点火做饭。等到他和卫离围坐于桌边举箸用餐时,已是玉兔东升时分。
这期间,卫尚安没有说过一个字。而卫离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完全没有开口的迹象。即便是比邻而坐,两人像是心有灵犀般,四道目光没有丝毫的接触,仿佛他们都被眼前的饭菜吸引住,没有余力来注意周遭。
这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入夜,卫离整理着这次出行的账目,而卫尚安则坐在一旁,随意翻着本从市集上买回的诗集,房间内安静到只听见两道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将最后一页纸合上,卫尚安抬眼看向卫离。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卫离飞快放下了秋毫,抬起头来回望着卫尚安。当看到卫尚安眼中的神采后,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这一次,无论我说什么,也劝不了你,对不对?"
卫尚安抿了抿唇,道:"我只是不想见到他身陷险境。很显然,他的那位哥哥并不具备逼着整个仙界就范的能力。"
听出卫尚安对武君并无好感,卫离同意地点点头。猛然间,他站起身来,走向房门口。在即将越过门槛的一刹那,卫离突然开口问道:"如果被抓的人不是童墨,你还会这么做吗?"
像是不愿听到卫尚安的回答,卫离丢下这个问题后便飞快闪身离开了。一时间理不清心中情绪的卫尚安只能失神地望着大开的木门,思绪凌乱,缄默无语。
当卫离再度出现在卫尚安视线之内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把鹰扬。
33
卫离缓缓走到卫尚安面前,将鹰扬放到他半握的掌中,低声道:"目前的仙庭是依靠强大的结界来抵御魔的入侵。虽然你不是魔,但肉体凡胎终究不适合仙庭的环境,所以或多或少会受到点影响。万一遇上需要动武的情况,切记要把自己原本的实力打上三成折扣,不可冒险犯危,尽量以退为主才是。"
听卫离的字里行间虽是关切殷殷,却完全没有同行的意思,卫尚安不禁脱口而出道:"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
仿若生平第一次相遇,亦如此生最终的分离,卫离目不转睛地看着卫尚安许久,久到眼前深邃的五官变得有些模糊,他这才轻摇着头颅,道:"不去了,我想留在这里等你回家。"
当卫离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卫尚安觉得对方的眼睛中似乎有层雾霭状的东西掠过,只是当他再度定睛细瞧之际,映入眼帘的又只剩下两汪深不见底的晶潭。碧幽潭水有让甘愿人溺死其中亦不可自拔的魔性。
卫离带着卫尚安走出自家大门,将鹰扬从剑上召唤了出来。老者现身后立刻一把拉过了卫离,压低了声音道:"你真放心让他独自去仙庭?万一回不来可怎么办?"
淡如远山的笑容中有着一丝的无可奈何,卫离心卷狂潮却眼神坚定,"能不能回来,全看他自己。而且既然拦不住,不如放手一搏。再者,你难道愿意袖手旁观,仙魔两道为了这么件琐事而开战?别忘记,战便是祸!"
卫离说话的音量不高却字字千钧。特别是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老者的喉头急速滑动了几下,须臾过后不得不长嗟叹惋道:"都是些不争气的东西!"
言毕,老者用手指抵着唇间用力吹气,顿时一阵轻扬的啸声如利刃出鞘,瞬间划破长空。卫尚安好奇着老者的举动,仿照卫离的样子昂首向着东边高处望去。不多时只闻得天际响起和前一声类似的啸声,一个巨大的影音眨眼间出现于东方深处。
黑影风电掣地向青花山的方向移动,只在几息后卫尚安便看清了它的真面目。那是个张着个吊睛白虎头颅墨黑鹰隼躯体的怪物。等到这个怪物降落到面前,卫尚安才发现对方足有一座小山那么硕大。当它张开翅膀,能够毫不费力地将他们的家整个包围起来。
见到这头巨鹰,老者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和蔼笑容,他甚至伸出了没有实体的手掌,轻轻梳理着巨鹰的羽毛。再看巨鹰就像是个乖巧的孩子,低下头来磨蹭着老者虚幻的身体,嘴里还发出类似猫儿撒娇般的喵喵声。
"呵呵,小鹰,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粘人。"老者和巨鹰叙完了旧,对着卫尚安招招手,道,"小子,过来,和你的坐骑打个招呼。要想去仙庭,就要先让他认同你。否则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可能畅游天地间的。"
像是完全能听懂老者的话,还没等卫尚安有所反应,巨鹰便立刻掉转头来,瞪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仔细打量起卫尚安来。感受到两道几乎能透视到内心深处的视线,卫尚安心头略震后马上平静了下来,坦然接受巨鹰犀利的眼神在身上扫视。
约莫半盏茶过后,巨鹰仰天低吼了一声。老者闻得这动静后,哈哈大笑了几声,旋即捋着雪白长髯消失于卫尚安的面前,而卫离则面露欣喜地点点头,双眼中迸射出了赞许的目光。虽然卫尚安不了解这声虎啸代表着什么,但他隐隐觉得里面仿佛蕴含着欢愉的情绪。
巨鹰晃着身体走到卫尚安的面前,低下堪比磨盘大小的脑袋,张开嘴露出了锋利的剑齿,向着卫尚安的腰间伸去。从巨鹰的虎目中读到了一丝示好的意图,卫尚安挺立如苍松劲柏岿然不动,看着虎头在自己的胸前蹭了几下。然后巨鹰转过身蜷起鹰爪,将整个胸部全都趴到了地上。
正当卫尚安揣测着这头巨鹰是否在示意让自己坐上去的时候,突听身边卫离低低唤了声"小安"。还没等他将整个身体转正,不期然两片薄薄的嘴唇竟贴到了他的嘴边,卫离的五官顿时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耳边轰然作响,卫尚安觉得脑海中空白一片,所有的理智都震到了九霄云外。而一贯静无波澜的心湖中央竟有小小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不到一息的功夫,就变成了惊涛骇浪,翻滚汹涌,席卷了五脏六腑的每一分每一寸,令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卫离的双唇柔而湿润,冰冷的触感里带着清馨的气息,像极了雨后青花山的味道,这也正视是卫尚安最喜欢的味道。轻如烟淡如雾的触感若有似无,像是透明的蝉翼,美丽但不堪久握。感觉到卫离的双手伸到了自己的背部施压,卫尚安试图控制僵硬到可谓是呆若木鸡的躯体,可惜一切已经事违人愿。
卫离粗重的呼吸直接钻入了鼻孔,这令卫尚安觉得自己憋闷到必须要张开嘴才能顺利喘息。可就在他张开嘴的那一霎那,一颗温润的圆珠从对方微启的唇间推顶了过来。还不及反应,珠子就顺着紧紧缠绵着的部分滚到了自己的口中,紧随其后的便是卫离灵巧舞动的软舌。
卫尚安明显觉得当对方的舌头触碰到了自己的唇齿后,轻轻颤抖了起来,就连钳制住自己身体的双臂也止不住地战栗。等到圆珠顺利消失于口中,卫离停顿了一息,旋即退出了卫尚安的唇间,收回双臂后眼带温柔地望着他。
"这珠子比我的命还重要,断不能有任何损伤,记住了?"
卫离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着卫尚安从未领略过的媚惑。伴着这样的声音,他回味着方才的厮磨,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尖,舔舐了自己的双唇。不知道是不是腹内珠子作祟,卫尚安觉得有股子热气从丹田的部分爆裂开来,并沿着身体的脉络迅速扩散到了四肢百骸,甚至连耳尖上都感觉到了那股力量的澎湃。
所以直到卫离再度叮咛了一次,卫尚安这才从刚才的"惊悚"中回过神来。他用力地点点头,想要摆脱体内无名的躁动,同时死死抿住了双唇,生怕在这样的情形下会口不择言,说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话来。
卫离似乎对卫尚安的表现非常满意,他眉眼含笑着伸出手来,将卫尚安略显凌乱的衣襟整理妥帖,旋即再度抬眼俘获了卫尚安犹自紊乱的眼神,"早去早回,莫忘记,我在家里等你!"
34
如果说卫尚安刚坐到巨鹰身上时还有些心猿意马的话,那么等到巨鹰振翅腾空之后,他便不得不集中起了所有的精力,来应对从未经历过的身体变化。巨鹰前进的速度让卫尚安必须压低了上肢紧贴鹰背,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以防从高空摔落下去。
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脸上的皮肉早就没有了感觉,仿佛自己的整张脸都被已经劲风给吹走。胸口像是压上了块巨大的磐石,单是吸一口气也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
即便是张大了嘴想要帮助顺利吸气也无济于事,只因灌进口中的疾风化作了锐利的飞刀,千尖万仞都刻印在脆弱的喉咙上,令整个喉部产生了撕裂般的疼痛,同时比冰水更冷的寒风以想象不到的速度带走了身体的热量。这种情况下,卫尚安不得不紧紧阖上了双唇。
没过多久,他便觉得胸口窒息到隐隐发痛的程度,整个人像是泡在了数九寒潭中,全身都有僵直发硬的迹象。
就在卫尚安觉得自己快要成为深秋的枯叶,就这样随风而逝之际,一股温暖的气息由内而外慢慢笼罩住了周身,让骤然失温的身体逐渐恢复了知觉。他试着转动了一下脖颈,不期然瞥见自己的身上果真围绕着一层薄雾。
淡到几乎辨不出颜色的雾气和散在身边的云雾浑然融为了一体。若非近在咫尺,根本不能发现它的存在。但就是这层比鲛绡还要轻透上三分的雾气,如同厚实的棉衣紧紧拥裹着卫尚安的每一寸肌肤。虽然身边的气流急速飞过,也不能将其吹散。
有了这层防护,卫尚安的身体终于能活动自如。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巨鹰的脖子,扬起头向着四周望去。层层叠叠的絮云遮挡住了周遭的一切,入眼的景物除了苍白便是云淡处偶尔凸现的黑影。还未及分辨是何物,便立刻滑到了身后百步之遥。
翱翔了约莫一炷香左右,卫尚安隐隐觉得前方似乎有光亮出现,身边朦胧的景物也逐渐变得轮廓清晰。不知道是否因为人间的高峦耸立入天际,亦或天上也有群山乱峰,卫尚安发现巨鹰正穿梭在数不尽的山峰间,有时候鹰翅的顶端堪堪擦过峰顶,带落不少碎石滚下云端。
因为很快就看不到落石的影子,卫尚安不清楚这些落石会不会直直砸到人间。如果真是如此,他希望不要伤到人间的生灵才是。
等到四周的山峰逐渐变得稀少,一座巍峨的宫殿慢慢占据了他所有视线。明明是纯白如雪的建筑,却给卫尚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在那耀目的白色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污秽。
巨鹰停在离宫殿不远的稀疏树林里,笔直挺立的树木正好遮挡住了巨鹰庞大的身躯。不用任何人说明,卫尚安也猜到了那座宫殿就是仙庭。他用力握了握怀里的鹰扬,悄无声息地向宫殿的高墙蹑行。
或许是仙庭里的"神仙"对于所谓的结界信心十足,直到卫尚安的手触摸到宫殿的墙壁,他没遇上任何的守卫。所以,卫尚安不怎么费力就从两人高的墙头翻进了宫殿内部。
当卫尚安踏上宫内地面的一刹那,心头猛然一震,某种奇怪的感觉正慢慢扩散开去,灵魂深处仿佛有东西开始蠢蠢欲动。在恍惚间,卫尚安觉得自己曾经来过此处。只是当他认真搜索所有记忆后,却寻不到任何关于此地的蛛丝马迹。于是,卫尚安轻轻甩了甩头,撇开了脑海中不可名状的熟悉感,半猫着腰向宫殿深处潜行。
可能因为仙庭高悬于九霄云端,卫尚安发现头顶上无星无月,目光所及之处漆黑一片,雄伟的殿堂呈现出没有生气的灰白,仿若巨兽口中的利齿,时刻准备着将一切吞噬殆尽。
突然一豆昏黄的灯火从远处晃悠着靠了过来,卫尚安闪身躲到了拐角处,等灯火靠近后他立刻如闪电般出手,制服了路过他面前的一名宫廷侍从。
侍从从未想过竟会有人能够偷入被层层结界护卫住的仙庭,所以只一招就被卫尚安制服于掌下,惊恐之余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见状,卫尚安连对方的嘴都没捂住,直接将他拖到了更为僻静之处。
冷眼看着侍卫的身体抖如筛糠,卫尚安单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边加劲边低声逼问道:"被你们抓住那个魔,现在关在哪里?"
侍卫满脸惊恐,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道,"好,好像在,在东南面的'禁地'里。"
"禁地?"
"是,是片果林。但,但是不许随便踏足……"
"多谢!"话音刚落,卫尚安便以一下重锤刀手,将这名侍卫击晕,旋即封住了他嘴并困住了四肢,绑到了左近一株大树的背后。安置妥当后,他抬眼辨了辨方向,纵身向东南方蹑行而去。
正当卫尚安在前方一片冷烟寒雾中看到影影绰绰的树影时,鼻尖下忽然飘过一股沁心的香甜。虽然只是一息的停留,但卫尚安立刻就分辨出,那气味和青花山上野果的气息有着九成相似。回想到巨鹰腾空的一刹那,自己回首望见卫离身单影独吊站在大门口,月黯星稀催人归的情绪瞬间撞入了他的脑中。
片刻后,他微微仰头,平复下心头的些许焦急,疾步穿过了果林最外围的树木。
加紧步伐的卫尚安始终不忘记将全部神经绷到死紧,连呼吸都带上了十二分的小心。略显湿漉的地面上树木盘根错节,但和青花山有所不同的是,目光所及处几乎看不到落叶或着小石砺的踪影。
如此的"一尘不染"昭示着这里经常有人打扫,加之方才侍从口中所言"禁地"一词,卫尚安不由自主地猜测到,这里可能隐藏着仙庭极为重要的秘密。
行不多时,卫尚安在林间一片开阔地上发现了一座不算很大的建筑物。虽说离着仍有百步之遥,但从开启的窗户间可以隐约看到,屋内有烛火明灭,而且偶尔晃动的黑影说明有人正在走动。于是,卫尚安不得不顿下身行,查看四下里的情况。令他有些诧异的是,房子的周围静谧无声,似乎没有任何的守卫。
莫非,这间屋子并不是关押童墨的地方?
带着疑问,卫尚安像是阵微风般轻轻贴到了窗棂下的墙壁上。还没等他站稳,一个低沉男子的声音就从里面飘了出来,"我只问你一句,焜烨,他是不是真的已经魂飞魄散,无处可觅?"
正当卫尚安觉得"焜烨"这名字很耳熟的时候,紧接着飘出的声音令他精神大振,眸子顿时亮了几分。只听得第二个声音有些软绵无力,似乎说话人精神不济,"哼,当时你不也在亲眼看到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这话过后,屋内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毫无声息的情况逼着卫尚安必须耐着性子,等着有人再度开口才好有所举动。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且磨人,好容易听到声幽幽的叹息,卫尚安觉得仿佛已经过了足足一柱香的时辰。
"是吗?可我总觉得他似乎仍活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等着有一天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惊喜!哈,说得好听。别告诉我,你因为太过内疚当年的背叛,所以得了臆想症。"
"背叛?哼,我从不认为那是对他的背叛,只是那样的结局是任何人事先都没预料到的。如果……"
听两人似乎起了争执,卫尚安借着对话声不断提高的机会,悄悄探出头去,向房内张望。
不大的屋子里家俬俱全,而且所有器具都是用紫竹制成,这令卫尚安对此间屋子的主人有了莫名好感。对持的双方一是童墨,另一个也是个相貌俊美的成年男子。除此之外,屋里再也没有其他人。
然而让卫尚安迷惑不解的是,童墨竟没有遭到任何束缚,而是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看着完全不是阶下囚的模样。
35
赤熙站在床边,冷眼看着躺在床上的童墨。虽然他确信现下对方不能动弹,但从童墨晶亮双眸中迸发出的恨意仍令他浑身不自在。
现在细细回想起来,他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自从发现童墨还活在这世间起,脑海中总有个声音在不断回荡——焜烨没事,他还活着。
而且数日来屡次相对,自己每每在他面前提到焜烨时,童墨的过激反应不像是和至爱之人阴阳两隔,反而充斥着得不到而心存嫉妒的迁怒。于是,今天趁着辰帝去巡视军队尚未回宫之际,他悄然独自溜到这里,期望能从童墨的身上得到一些证据。在赤熙的眼里,哪怕只能得到些蛛丝马迹,也能成为治愈内心深度溃烂伤口的良药。
就在他和童墨再度争持不下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童墨的表情骤然变了。不但中断了说话,双眼更是像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直直瞪向了自己的身后。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彻骨的寒气从脖颈的地方传来,还没等自己有所察觉,透明的剑身便驾到了左肩上。紧接着就是一阵微微的刺痛,那感觉应该是有利器刺入了肌肤后造成的伤痛。
"别出声,否则我不保证你能活着离开这里。"
冷冷的话语从身后飘进了耳道,赤熙的指尖抽搐了一下后,整个人便不敢再肆意妄为。
其实打从卫尚安悄然翻入窗户起,童墨便看到了他。只是童墨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在这样的境遇下与其重逢,所以太大的震撼令他一度以为是自己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直到卫尚安将鹰扬架到了赤熙的脖子上,童墨这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乡,更不是因为每时每刻的挂怀而造成的幻境。
千年之后,焜烨回到了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仙宫,不为其他,只因自己被困于此地,如同十世之前老风池内,在自己最为无助和彷徨的时刻!
这样的想法瞬间溢满了童墨的脑海,情绪的高涨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何方。所以,在他毫不自查的境况下,一个备受仙庭瞩目的名字就这样脱口而出。
虽然身体受制于人,赤熙从未停止过盘算该如何摆脱眼下的险境,他不相信有魔能安全摸到这片果林内,却不被任何人察觉。所以他迅速平复下方才的震惊,静待脱身的时机。
只是当他捕捉到童墨那声细若蚊蝇飞旋的呼唤时,全身上下骤然僵化如石。然而短暂的平静总会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仅一息之间,赤熙就颤抖得堪比寒风中挂于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违背本意却难以自抑。
自打童墨幻化成人形,卫尚安慢慢熟悉了那个被他念念不忘的名字。只是,他没有料到,当眼前这个仙听到"焜烨"二字后,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赤熙身体打颤的程度令卫尚安不得不将鹰扬从他脖子边上移开几分。
他不能让赤熙在这种境况下白白死去。虽然不怎么喜欢要挟别人,但在这找不到任何帮手的仙庭里,手上有个人质代表着多一份全身而退的希望。
赤熙用力握掌成拳,仍是止不住全身莫名的颤抖,如同千年来不能停止对焜烨的思慕,他甚至不用镜子都可以想象出,此时此刻自己的衣袖正化作层层涟漪,摇摆晃动。
察觉赤熙有转身的意图,卫尚安立刻再度出声道:"别动,我还不想你死在这里。这对大家都好。"
童墨目不转睛地看着赤熙,估算着这人下一个动作。因为能清晰地看到卫尚安每一个表情变化,所以他清楚倘若赤熙妄动的话,卫尚安绝不会手下留情。理不清究竟是什么缘故,童墨非常不愿看到赤熙就这样死在卫尚安的手里。
房内气息的流动仿佛伴着卫尚安话语的结束而停滞,赤熙逐渐停止了颤抖,显得异常冷静。三道粗重不一的呼吸混杂在一起,令童墨的心情又莫名紧张了几分。他觉得似乎有细汗从额角淌下,流经的肌肤有些发痒。然而苦于无法动弹,也只得听之任之。
突然赤熙轻声说道:"虽然离着宫殿有些距离,但这林子仍在仙庭范围之内。你持剑而入,分明就是刺客。武君坐卧塌边,岂有你等宵小容身之处?我是臣,忠君而亡实乃本分。不管你来这里所为何事,如若我豁出性命呼叫,定会有护卫赶来。到时候就算你肋生双翼,也飞不出重重包围。所以别以为你用剑相逼,便是占了上风。"
听赤熙这么说,卫尚安眯了眯双眼,但握剑的姿势仍是纹丝不动,连喘息的粗细都没有什么变化。
赤熙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又接着道:"我说这么多,只是要你明白,眼下你并没占多大优势。只是,假使你能答应和我面对面说话,我便投桃报李,应承在你离开这里之前绝不会呼救,也不会干涉你的任何举动,你意下如何?"
赤熙说完这些,心情忐忑地等待着卫尚安的答复。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今天定要见到背后那人的模样,否则相信自己死也不会瞑目。他甚至暗中下了决定,一旦卫尚安拒绝站到自己的面前,那么就算落得个一剑穿喉的下场,他也会毅然决然地转身。
幸好事情并没有赤熙预期得那么糟糕,用最快的速度将眼前的形势衡量一番后。卫尚安一边用剑尖抵住了赤熙的颈部要害,一边动作缓慢地移到了他的面前。
衣衫细小的摩擦声传入了赤熙的耳朵,他尽力控制着心中的激荡,将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随着一个高挑挺拔的人影慢慢跃入眼帘,赤熙终于得偿所愿。
俊朗的五官,冷静的眼神,深邃的眸中有不言而喻的敌意。握着剑柄的手臂沉稳有力,即便是腾空而指,也不见剑尖有丁点摇摆。单薄的长衫勾勒出美好的身形。只是简单地举剑站在那里,便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给人以压迫和威胁。
虽然眼前这人没有当年焜烨空灵飘渺的气度,两者的五官也几乎找不到一丝相似的地方,但赤熙却和童墨一样,只消一眼便知道卫尚安是焜烨的转世。对他们而言,哪怕焜烨转世再多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童墨见到赤熙的眼中逐渐有了异样的光芒,心头像是悬上了千钧巨石,沉重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当初由于打击过大,他根本没时间去考虑卫离、卫尚安和自己之间的恩怨情仇。在被关押的这些天里,他反反复复斟酌着这个心结,特别是当听说仙魔两界即将开战的时候,他从心底里希望卫尚安不要牵扯进来。
如果可能,就让卫尚安顶着凡人的身份,平淡安稳地过完这辈子便是最好。然而如今赤熙认出了卫尚安的身份,这就注定了,卫尚安将会又一次纠缠到仙魔两道的纠葛中来。难道这一世,焜烨还是没能逃脱掉凄惨的命运?
眼前这人很是古怪——卫尚安和赤熙对视一会儿后如是作想。看对方眼中荡漾着的激动,似乎不像是想到了什么脱身之计,倒仿若见到了一个阔别多年的稔友。在赤熙的身上找不到丝毫的敌意和戒备,这便是让卫尚安最为在意之处。
莫不是,有什么陷阱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卫尚安不觉因为赤熙的反应迷惑不解。
36
感觉眼前两人间的气氛渐趋异样,虽然明知卫尚安不可能认出赤熙,童墨还是忍不住开口打破了一室的沉寂,"卫尚安,你飞跃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可是为了救我?"
"是。"虽然回答慢了几息,卫尚安的声音如同既往,沉稳而清冽。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赤熙身上,不敢有丝毫松懈。
"既如此,别管那个仙了。在我头顶和脚底各有一块玉石,上面有禁咒,令我不能动弹。你帮我把石头移走,我就能恢复自由,随时能同你离开。"
卫尚安听他这么说,心中暗自不悦。他觉得童墨似乎把眼前的问题看得太简单。虽说对方有过承诺,但对于素未谋面的人,怎可轻信到随便移开剑锋的程度?更何况他们还处于敌持的状态,对方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就范。除非……
像是看穿了卫尚安所虑,童墨有些神色古怪地看着赤熙,说出的话里明显带着三分蔑视,"放心,现在就算你要当场杀了他,他也绝不会有怨言,更不用说是担忧他会招来救兵。"
赤熙像是没听出童墨言辞中的讽刺,竟然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道:"他说的没有错。你去救他吧。我向一直保佑着仙庭安危的第一代武君威严强大的英魂发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绝不叛你。否则定叫我死于你青锋之下。请你,信我!"
见到对方的眸中似乎闪动着盈盈水光,卫尚安越来越搞不清这人的心思。经历了这么些年漂泊杀戮的日子,他已经能分辨出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心。在那人的身上,他非但见不到丝毫的敌意,反而有种坦然相处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在他脑海中不断化作三个字——相信他。
于是,生平第一次,卫尚安在敌人近在咫尺的情况下收起了武器,将双方拉回了势均力敌的状态,更精确来说,是对自己不利的形势。
卫尚安没敢用背对着赤熙,只是侧着身开始寻找童墨所说的玉石。不消片刻,他便将两块雕刻着罕见花纹的石头从两头的床架上抠了下来。当玉石被剥离的一瞬间,卫尚安发现童墨的表情立刻轻松了不少。但几乎也是同一时刻,他的身上开始冒出血珠,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衣衫。
发现卫尚安的眼底浮现出惊色和担忧,一直缄默看着他的赤熙急忙解释道:"那是他前几天受的伤,与你无关。原本有玉石构建出的结界禁锢着,他身体内部的循环基本处于停滞状态,所以他才能在仙庭范围内存活这么多天。既然你现在打破了小结界,整个仙庭对他造成的影响就会成倍增加。以他目前的状况,是撑不了多久的,你越快带他离开,对他越好。"
赤熙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向卫尚安说明眼下危急的状况,可没等他说完,卫尚安已经察觉到童墨脸部的皮肉开始抽搐,慢慢呈现出痛苦之色,方才还一直清明的眼神也变得涣散,因此他不得不相信了赤熙的话。
卫尚安把鹰扬交于左手,用右臂将童墨从床上架了起来,准备带着童墨逃离此处。万幸的是此刻童墨的神志还算清醒,在卫尚安的帮助下,能够自行走动。当两人搀扶着走出屋子的时候,卫尚安发现原本立而不动赤熙竟然也跟着他们走了出来。
顿时,刚刚建立起来的些许信任化为乌有。卫尚安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鹰扬,声音低沉道:"你方才曾答应我绝不乱动,莫非现在就要反悔不成?虽说还带着一个人,但我坚信自己能够一击得手,此剑的锋利你已亲身试过,奉劝你最好三思而行。"
赤熙感受到卫尚安对自己仍有戒备,倍感失落之余仍不忘柔声浅笑道:"我是仙庭帝师,虽不敢狂言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至上,但也有点权势。眼下辰帝出巡未归,所以这仙宫之内还没有不听我命令的守备。若是让我跟着,一旦和护卫撞上,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既能节约时间,也免得再惊动其他人。你意下如何?"
面对赤熙的真诚和恳切,卫尚安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正当他思量着要不要带上赤熙的时候,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他身上的童墨吃力说道:"我……信他。带上……不会有事。"
听童墨再度强调了对赤熙的信任,卫尚安便不再斟酌。他让赤熙在前面带路,自己一手执剑,一手半扶半抱着童墨,向林外匆匆行去。
当他们走出几十步,赤熙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身面对着宫廷的方位,抿唇皱眉,似乎是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几息之后,赤熙神色逐渐变得惊恐不安。卫尚安发现他行为有异,便也停了下来。静心后卫尚安发现耳边似乎飘过了一阵悦耳的琴音。音律急切且激烈,阴阳顿挫间仿佛有什么暗隐其内。
听到这阵嘈嘈切切的琴音,赤熙焦急地握住了鹰扬的剑锋,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手掌上瞬间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道:"你摸到这片林子之前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人?这种琴音是仙庭被入侵时的示警,我不认为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魔或者人会凑巧到选择同一时刻进入仙庭!"
言及此处,赤熙顿住了话头,神情有些诧异,仿若他想到了什么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微末节,旋即他放缓了口气,低声道:"或者,你正和某些人联手……"
听闻仙庭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卫尚安除了有一刹那的震惊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从决定来这里搭救童墨开始,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能悄然无声地离开仙庭,那是最好。倘若被人发现,就算是不能发挥全部的实力,他也会放手一搏。
因为,没人能够阻止他回家。
所以卫尚安立刻答道:"我没有和人联手的习惯。不过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想躲也躲不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照单全收便可。"
见卫尚安完全没把宫廷守卫放在眼里,赤熙心中更加忧急。就是有通天彻底的本事,想要护着一个连走路都需要他人搀扶的童墨离开此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仅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细细的密汗。
于是赤熙看了看同样变得紧张的童墨,道:"我来扶着你,一旦遇上侍卫他还能全力御敌,好不好?"
童墨略一衡量,发现赤熙说得很有道理,便立刻答应。三人飞快换过了位置,由卫尚安在前头领路,小心翼翼摸向林外。
赤熙趁着童墨将头靠在自己肩膀的机会,压低了声音悄语道:"如果真遇上有人挡道,你记得一定要站直了身子,然后用手掐住我的喉颈,装出挟持我的样子,记住了?"
童墨不敢置信地侧首看了看赤熙,旋即了然道:"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他既然来救我,我就绝不会让他白费心机。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和他一起逃出去。"
斩钉截铁说完这些,童墨将目光转回到卫尚安硬朗的背影上,虽然林间光线黯淡,但他仍能清楚看到卫尚安握着鹰扬的手稳如磐石,脚步轻盈却不带丝毫的凌乱。顿时,童墨觉得,今晚他定能平安离开这里。
正当他如此想着,突然觉得远处似乎有弓响箭飞的动静,还没等他来得及眨眼,一只羽箭就从林间暗处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飞了过来。
只听得"扑"的轻响,尖锐的箭头夹带着撼天破日之势扎进了胸口,并从背后刺了出来。顿时,殷红的鲜血顺着露出背部的剑身流淌到了箭尖,点点滴滴化作红梅赤薇,落于芳草萋萋的树根边。
当摇晃的身体摔倒在地上的同时,林间响起了撕心裂肺的痛呼:"不——"
37
赤熙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几下后,自口中冒出大量的鲜血。从他背部刺出的羽箭因为地面的触碰,又从他的前胸退出一些。冰冷的羽箭粘连着皮肉,随着赤熙粗重的呼吸轻颤。血液顺着殷红的箭身自伤口处涌了出来,很快就将赤熙的衣衫浸湿,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
童墨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摇晃着蹲到了赤熙身边,轻轻握住了箭身,感受着它的微颤,仿佛这样便能挽留住赤熙不断流逝的生命力。可是,抖动的幅度却以他料想不到的程度急剧变小。赤熙的鲜血无声流淌到地上,将童墨的鞋子染上了生的颜色,而他本人却即将走到死的边缘。
童墨用力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下心底的激荡,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弓弦的响动他也曾察觉,可是因为射来的速度过快,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避开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当箭头离着只有七八步远的时候,童墨已经对即将到来的伤痛,甚至死亡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当飞箭刺中肉体的瞬间,给了童墨雷霆一击的并不是敌方的偷袭,而是赤熙奋力将他推开,自己却含无防备地曝露于飞箭前进的路线上这个变化。
此时,赤熙已经听不清童墨的问题,他用尽全力转动眼珠,试图寻找卫尚安的身影。但是涣散的视线已经令他看不清任何事物。收入眼帘的除了模糊的轮廓外,就只有覆盖在所有轮廓上越来越浓重的黑暗。
意识到自己将再也见不到卫尚安,赤熙觉得自己体内某个地方比肢体更快失去知觉。正当他即将坠入永久黑暗之际,恍惚间察觉一股力量从丹田处慢慢升腾而上,并游走于四肢百骸间。
在这股外力的帮助下,赤熙觉得眼前清晰了些。一霎那,他便看到卫尚安的脸孔近在咫尺,对方神色不再是面沉似水,他甚至觉得卫尚安的眸中闪动着几许感动,几许悲伤……
此生,再无憾事!
卫尚安发现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人正往他们所处的方位靠拢,看情形双方撞上在所难免,便想要提醒身后的童墨和赤熙。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又猛然察觉风中有利器飞驰的动静。还没等他来得及出声示警,赤熙便应声中箭,旋即倒在了血泊中。
见状卫尚安急忙上前查看,发现羽箭似乎正中赤熙的心脏。虽说对于凡人而言,仙魔妖鬼都是亘古不坏之身,但在挟带着强大灵力的飞羽面前,仙魔所拥有的,也不过是蝼蚁之躯罢了。而现在的赤熙,显然撑不过几息。
见到赤熙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的鲜血呛到,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卫尚安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从丹田输入了一些灵力给他,希望能帮助赤熙再支撑片刻,哪怕只够说出最后的夙愿。事与愿违的是,赤熙眼神清明了一些,未及吐露只字片语,便永远阖上了眼帘。
在赤熙真正逝去之前,卫尚安发现他的嘴角挂上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让卫尚安感到了一丝欣慰。所以当他被辰帝已一把推开,旋尔看到五步之内已经布满了仙庭侍卫的时候,卫尚安没有为方才停下脚步救助赤熙而后悔。他只是将童墨护到了身后,用力握住了鹰扬,在体内展开了"天兆",蓄势待发面对周遭所有敌人。
辰帝从未想过自己的帝师会挺身而出,完全不顾自己生死,去保护一个魔,特别是一个昨天他还恨之入骨的魔。所以,当他刚刚回到宫廷,得知有人闯入了仙庭,欲要搭救童墨,匆匆赶去林间的途中,看到入侵者挟持着赤熙,离自己不过几十步远之际,他便当机立断地拿过身边侍卫的弓箭,以最快的动作射向了控制着赤熙行动的人。
所以当看见到赤熙才是那个倒于自己射出的羽箭之下的人时,辰帝觉得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唯一能见到的就只有赤熙的身体前后晃动着,慢慢倒在了地上,然后所有的画面都停顿于赤熙被羽箭当胸穿透的那一刻。
等到辰帝恢复意识的时候,他觉得耳边似乎有人大吼了一声,那声音很像是自己的喉咙所发出的喊叫。
辰帝悲恸的呼唤彻于整个仙庭,甚至将身边枝头的孤叶震落。他不顾身边侍卫的阻住,以最快的速度向赤熙的尸体冲了过去。没看清抱着赤熙的究竟是何谁,辰帝只是用力推开了阻碍他触碰赤熙的绊脚石,旋即把赤熙轻轻搂到了怀里。
双臂中的身体一如以往,柔软温暖。只是停止呼吸的胸膛内,再也听不到能令自己沉醉的心跳。桃花色的双唇被殷红的鲜血掩盖住了原本的粉嫩。辰帝缓缓伸出手,微颤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擦拭着污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在唇上留下伤痕。
只是,不论他怎么努力,就算将自己的衣袖都弄脏,刺目的红色仍是附着在赤熙的唇上。黏稠的鲜血像是在嗤笑着自己的无能,昭示着他也找不回记忆中的颜色。
过了一会儿,不知从何处落下的水珠滴到了赤熙的唇上。一颗两颗,冲淡了赤熙脸上的血污。辰帝记得那次和他一起去人间寻找鹰扬,曾见过类似的晶莹从天上落下。记得赤熙当时说,那是整个天地在为人间的各种劫难困苦而悲伤,希望能借助纯洁无垢的水珠抚慰凡人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痛。
只是,赤熙忘了告诉自己,原来仙庭境内也会下雨,而这雨滴竟是如此苦涩……
见到辰帝的衣着,特别是头顶上华贵的紫金冠,卫尚安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再看周围所有的仙庭侍卫,似乎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有些人甚至连手里的武器都垂了下来。所以跪在卫尚安面前的辰帝可谓全身处处有破绽且无人保护。若是按照卫尚安以前的作风,绝对会在众人不设防的间隙趁虚而入,将辰帝挟持到手。
但不知为何,卫尚安发现自己根本不想这么做。他甚至不愿在此刻去打搅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男子。望见辰帝在自己面前无声流泪,紧紧抱着赤熙发抖,恍惚间卫尚安竟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童墨静静看着辰帝跪到赤熙面前,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要趁着这机会突围出去。但当他无意间见到卫尚安的眼神中有着不可名状的波动时,他便知道,想要在此刻突袭已无希望。于是趁着卫尚安没有回神,他伸出手悄悄握住了对方不持剑的手。
卫尚安的掌心干燥温暖,指尖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冰冷。当童墨握住这只手的时候,卫尚安竟回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这样的回应,童墨有些惊喜地看了看卫尚安。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卫尚安的眸中似乎只有悲痛欲绝的辰帝和带着清浅笑容的赤熙。
"咔嚓"一声轻响,不知是谁手里的兵器碰到了树干,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每一个在场的人。辰帝乍然抬起头来,眸中充满了血丝,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地瞪向了卫尚安和童墨。
卫尚安眯了眯眼,手里的鹰扬不期然发出了一声高昂浑厚的长啸。有些侍卫因为靠得很近,当这声啸叫刺入他们耳道的时候,竟让他们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以至于啸声散尽后,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辰帝将赤熙小心翼翼置于地上,摇晃着站直了身体,轻颤着手掌,慢慢抽出腰间佩剑,口吻冰冷且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命令,"我要活的!"
感受着辰帝眼中滔天的恨意,童墨经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暗中告诫自己,今晚,就算真的逃不出去,也不能落到对方的手里。当年自己可以引发全身的灵力,将近五成的仙庭侍卫击毙。那么今夜亦可如此。而且这一次不会再有第二个卫离前来阻止自己,只要卫尚安能够安全离开,即便油尽灯枯也值得。
38
面对恨意喷薄欲出的辰帝,卫尚安用一种"你很无能"的蔑视眼神,不断挑衅着对方已经不堪刺激的情绪。虽说这么做有些残忍,但在敌我力量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如果不逼着辰帝"热血沸腾"到妄图亲手抓住"贼人"的话,那么自己和童墨就休想逃出这重重围堵。
果然事情如卫尚安期望的那样,年轻气盛的辰帝经不住撩拨,从紧闭的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谁都不要插手!"说完便以雷霆万钧之势举剑向卫尚安扑了过来。
然而正当卫尚安庆幸对方至少有三处破绽可以让自己攻击的时候,突然从林外传来一个沉稳而悦耳的声音,硬是将辰帝前冲的身影顿在了卫尚安面前三步之遥。旋即,原本立于辰帝身后的众侍卫如潮水般迅速向两旁闪躲,从中间空出一条两人多宽的通道来。
在昏黄色琉璃宫灯的指引下,一位雍容华贵女子从暗处缓缓行来。见到女子的身影,周围的侍卫全都低垂了手里的武器,弯下腰来恭谨行礼。众人中只有辰帝还是一脸暴怒未平,整个人呈现出跃跃欲动的样子。
女子走上前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赤熙尸体,然后瞪了眼辰帝,旋即将视线定格在了卫尚安和童墨的身上。
听出了说话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对方缓缓靠近的当口,童墨下意识地移动了位置,将卫尚安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卫尚安发现他的意图后,虽是心存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只可惜,这么做还是阻挡不了镜后两道灼灼的目光。
将卫尚安上下扫视了许久,镜后脸上一直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仅眉宇间呈现出些许慈爱,连眸中都染上了难得一见的温柔。她微微侧身,对着周遭众侍卫命令道:"全都给我退出这片林子。辰帝,你也下去吧!"
"这怎么可以,母后!"辰帝听镜后如此吩咐,顿时起急。虽然他不敢太过放肆,压低了音量抗议,但仍可以听出字里行间所隐藏的愤怒和恨怼,"这人太危险,如果只留下母后一人,我绝不放心。请让我带领侍卫在此保护!"
"不用。"见辰帝当众驳斥自己,镜后也来了脾气。她收起了方才昙花一现的柔情,冷下脸色道:"我自有分寸。还是说,你已经长大到不用听我话的地步了?"
"我……"辰帝见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想到镜后往日的脾气和作风,只得压制住心中的暴怒,用力跺了跺地面,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抱起赤熙的尸身,领着一众侍卫离开了林子。
确定闲杂人等都退出了林间,镜后裙摆微摇,莲步款款靠近了童墨和卫尚安,低声叹道:"我从没想过你还活着,更没想到你会偷入仙庭,与我等拔剑相向。不过,不管你相不相信,看到你生气蓬勃站在这里,我很高兴。"
童墨见镜后已经发现了卫尚安的秘密,知道自己欲要保护卫尚安远离仙界和魔道的想法已成白昼夜露,于是他蹙眉没有言语,思量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化。卫尚安则是一脸茫然得看着面色慈祥友善的镜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手里鹰扬的剑尖从未垂低过一分。
发现卫尚安对自己的话丝毫没有反应,镜后不免觉得有些挫败,以为对方还在因为千年前老风池一役而气恼自己。但很快她就察觉到卫尚安的气息颜色有些异样。
虽然从魂魄上很容易认出对方是当年的焜烨,但卫尚安灵台上灯火的颜色却是五彩缤纷的。摇曳的光芒不时变幻出各种瑰丽的色泽,更有点点流萤于火焰中跳跃闪烁。如此的灯火绚于目,惑于心,让旁观者恨不能伸出手,亲自去感受它的温度和美艳。
对镜后而言,这颜色不管是仙还是魔,都不曾见过。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搭救这个魔?"带着满腹疑问,镜后忍不住开口问道。眼前这位既是"焜烨"又非自己亲弟弟的凡人,实在引起了仙界幕后统治者的极大兴趣。
见镜后发问的对象是自己,卫尚安向旁跨了半步,和童墨稍稍换了个位置,直面于镜后道:"我是人。至于来救他……不过是不愿见到仙魔开战。如果能将一触即发的战祸消弭于无形,便是最好不过。而且,因为相处过一段日子,对他的印象不算坏。所以,他欠我一个告别。"
卫尚安言毕后,童墨的身体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而镜后的眼睛随即也亮了几分。面对着坦然自若的卫尚安,她淡淡笑了,"很庆幸我没认错人,虽是历经千年,不管容貌如何,你待人处世的方式果然没怎么变,也从来不会辱没双贤之称。其实关于这场战争……"
镜后说到此处,突然停住了话头,旋即望向了有些摇摇欲坠的童墨,复又续言,"真没想到你这魔界兵马统帅当得如此不得人心。明知你已是仙界阶下囚,而这一代武君非但不顾你的生死,还大张旗鼓地举兵压境,好似巴不得让我们动手杀了你才好。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会让你平安离开这里吗?"
童墨听镜后话带讥讽,虽想出言反驳,却硬生生忍了下来。现在不如前几日,自己能不顾一切地做个口舌之争。如今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目睹卫尚安平安离开这里,而镜后就是那最为关键的一个扣。
童墨非常清楚,在这个硕大的仙庭内,她的寥寥数语会比锋利的鹰扬更管用。
见童墨欲言又止的样子,镜后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分。其实自己方才那番话的用意,就是想试探着童墨对焜烨的感情。当然盛怒之下,她错失了好好了解这对恋人的机会,此时此刻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弟弟,镜后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沧桑感。加之对仙界来说,现在扣下童墨,除了拿他祭旗之外别无大用,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以补千年来的遗憾。
于是,镜后摆出了一贯的严肃表情,道:"童墨,让我放你走,可以!只是,有个条件。你必须想办法让魔道退兵。"
镜后的话像是夏日里突然降下的暴雨,即让人措手不及,又令童墨和卫尚安感到了丝丝舒爽。如果真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再好不过。
因而童墨立刻急切答复道:"行,这件事我能办到。虽说我不知道哥哥他究竟用什么方法说动了四大长老出兵围攻,但是我手里有着代表兵权的麒麟玉兵符。魔界一直有认符不认人的规定,只要我以统帅的身份下达命令,所有的魔都不敢违抗,否则他们的下场会极其惨痛。自魔道开世以来,还没有一人敢做如此忤逆之事。所以相信我,只要放我回去,就一定能令魔界退兵。"
见童墨口气急迫,就差要指天明誓以表信心,镜后不由暗自默默笑了。她点点头,道:"我信你会全力以赴,毕竟你不会让他失望,不是吗?"
听出镜后的弦外之音,童墨用力点了点头。这一瞬,他觉得眼前这为能令全仙界都噤若寒蝉的威严女子其实也有着鲜为人知的温柔。
跟随镜后走出果林,卫尚安发现有三层侍卫拉满了弓箭,尖指林间等在外围,辰帝怒目横眉伫立其中,而赤熙的尸身被安置于不远处,底下铺着洁白无暇的白布。
镜后见到如此阵仗,立刻轻哼一下,沈声道:"所有人都把手里的兵器放下,闪开道路,让这两人离开。"
辰帝做梦也没想到镜后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至于当他听到几声兵刃落地的声音,才惊觉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幻。顿时,如雷的暴喝响彻于仙庭上空,"我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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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答应!"辰帝气急败坏道,"先不说这魔是对方武君的亲弟弟,得之不易。杀了他是我们仙界威慑魔道、一展雄威的好机会。单说这凡人,不但擅闯仙庭,更是累及帝师送命。如果我们就这样放他离去,岂不是要被整个天下耻笑无能?为了仙庭的威信和颜面,母后你要三思啊!"
见辰帝对卫尚安终是咬牙切齿状,镜后心中暗自叹惜,脸上却不得不保持着淡然。她语重心长道:"辰帝,我正是考虑到仙庭,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杀了这魔,只能激起魔道众军更为高昂的斗志,哀兵易胜,于我等非常不利;放他们离去,便有了让魔道退兵的希望。试想如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打发走压境的大军,何乐而不为?"
"母后,那些犯境的魔军自由我去驱逐,不劳母后挂心。我就不信凭仙界的数万兵卒,还斗不过魔道的庸碌之辈。"
镜后发现辰帝根本没把魔道四军放在眼里,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忍不住当着众侍卫的面,冷声斥责起他来,"哼,仅凭你这狂妄自大的口气,还未上阵就已经输了对方三分。要是赤熙……总之,我是不会把仙界的精锐交予你手的,我不想培养了千年,尚未恢复十成元气的仙界军队毁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上。此事我心意已决,无须再议。所有人都给我退开,违令者,杀无赦!"
"母后!你怎么能一意孤行!"见镜后不听从自己的劝阻,辰帝顿时急红了眼,一时冲动之余竟嘶声力竭对着镜后质问,并提剑向镜后冲了过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想将自己的母亲挑于剑下方能罢休。
镜后见状,气得金钗微颤,她单手打出道气流袭向辰帝下肢。辰帝不设防备,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几乎是同一时刻,镜后向着周围有些仲愣的侍卫命令道:"还不快把这个目无尊长的东西给我带下去!"
听见镜后说话,众侍卫这才七手八脚将辰帝架住,也顾不得他如何反对,一左一右把他带离了现场。
望着辰帝不断挣扎的背影及其丝毫不服气的抗议,镜后不由长嗟轻叹道:"傻孩子,你以为杀了他,赤熙在九泉之下真会感激你吗……"
目送辰帝远去,琢磨着方才那场母子之争,卫尚安不得不对镜后此举的用意产生了怀疑。这人为了放童墨和自己离去,竟全然不顾自己孩子的情绪和颜面,难道就只是为了消弭战祸那么简单?还是说,魔军的压境真让眼前这位端庄女子起了深刻的怯意?
就在卫尚安思量的时候,镜后转过身,对他和童墨说道:"你们现在离开不会再有人阻拦。只是,莫忘记我们的约定。否则我定会加倍讨还。"
"放心,我一定言而有信。"童墨见最大的阻碍也去了,巴不得尽快离开此处。他任由卫尚安半搀半抱,疾步离开了仙庭。
离着白色的巍峨宫殿愈是遥远,童墨觉得身上愈是有气力。等他见到停在远处的巨鹰时,体力已经恢复了五成,起码不用再依靠于卫尚安的身上。于是,他直起身来,试着揉了揉前几天一直被禁锢的身体各处关节,发现肢体的力量尚不足动武外,并带有小小的酸软,其他已无大碍,就连原本冒出血珠的伤口也开始渐渐愈合。
卫尚安也看出童墨的身体开始恢复,很是高兴。原本他担心以童墨的身体,要趴匐于鹰背上不掉下去会有些困难,现在看来这已不是什么问题,所以便催促童墨赶快启程。
谁料想童墨并不急于离开此处,而是静静斟酌了一番,然后道:"我本想和你同行,只是方才答应镜后要劝说魔军退兵,所以你我还是分头行动吧。"
闻言,卫尚安先是蹙眉不语,旋即展眉道:"你一个人去,有把握吗?"
察觉卫尚安语存关切,童墨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他用力点点头,道:"有,只要你把鹰扬剑上的那颗圆珠给我即可。"
听童墨说得蹊跷,卫尚安半信半疑将鹰扬递给了他。只见童墨将左手张开成爪,整个握住了剑柄顶端的圆珠,口中默念有词。不消片刻,圆珠隐隐发出幽幽绿光,并同时开始变化形状──从原本的圆润无棱变成为一只有头有脚的玉麒麟。
等到玉麒麟的身上变化出片片细致的鳞甲,就听见"咯啪"一声作响,它从剑柄上掉了下来,然后被童墨藏入了怀中。然后童墨将鹰扬又还给了卫尚安,"好了,有了这道兵符,我便又是魔道的治军大元帅。全军上下都必须听我号令。所以我现在要赶去军前,你……"
其实,童墨的心中非常希望卫尚安能与自己同行,但想到魔道不是很欢迎凡人,而自己方才又说了要分道扬镳的话,所以他立刻顿了顿,转了内容道:"你还是尽快回去人间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靠什么支撑着来到这里,但呆久了总是有害。"
卫尚安见他胸有成竹,心中又记挂着卫离,便颔首应允,骑上了巨鹰腾空而去。望着卫尚安瞬间缩成了黑点的背影,童墨久久凝视着不能移开目光……
再度穿梭于奇峰乱石,云帆雾霭,卫尚安已无心思去侧目已经看过一次的风景。虽然巨鹰的速度已称得上是风驰电掣,但对卫尚安来说,还是慢了些。要不是不知道该如何驱赶,卫尚安定会让巨鹰"快马加鞭",好早些回到青花山。
等到巨鹰靠近了青花山,旭日已从隅夷处跃至了山头。金色的晨晖将整个山峦染得珠壁交辉,尽态极妍。巨鹰扇动羽翼,落于院落的外面。还没等跳下鹰背,卫尚安就看见卫离穿着单薄的长衫,迎风立于院门外。
飞快跃到地面,卫尚安发现地上有些浅薄的积水,看情形应该是在他不在人间的时候,山里又下了场冬雨。顾不上鞋面上溅到了星点淤泥,卫尚安快行几步来到卫离的面前。
卫离的长袍好像昨夜自己离开时穿着的那身,只是有些地方和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从脚面起至约莫膝盖的地方,布料的颜色看着比其他地方要深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天上回到人间不太习惯,说不清道不明的,卫尚安就觉得胸口隐隐有些作痛。那痛意丝丝缕缕,缠住了热情跳动的某处,捆得他有些胸闷气短,呼吸不顺。
于是乎,卫尚安伸出手臂,将那个对着自己盈盈浅笑的人搂到了怀里。哪曾想,胸前冰冷的躯体让卫尚安禁不住连打了两个寒战,也带出了他的无名怒气。卫尚安收紧了手臂,沈声问道:"下雨天不回家呆着,站这里好玩吗?"
听见卫尚安动怒,卫离噗嗤笑了。闷闷的笑声从紧贴的脸颊直接传入了心间,逗得卫尚安的满腔火气却没了发泄的渠道。
卫离挪了挪脑袋,在对方宽阔的胸膛上找到个最为舒适的位置靠着,旋尔慵懒说道:"小安,背我回去吧。"
"哼!"卫尚安用鼻孔吹了一气,道,"仅几步就进家了,你不会懒成这样了吧。"
卫离低低叹了一声,拼命汲取着卫尚安身上的暖意,似睡非睡道:"脚,麻了!"
当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滑出唇间的那一瞬,卫尚安的身体忍不住又颤抖了一下。他无言转身,让卫离完全靠到了自己的背上,等确定背稳妥之后这才慢慢向着自家大门行去。
而卫离,则是带着唇边抑制不住的笑意,静静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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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关,卫离和卫尚安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不久前伴随童墨同行、被武君拦阻、夜入仙庭、纠缠于仙魔间的恩怨,诸般种种似乎都成了昨日黄花,被凛冽的北风吹得连根须都不见。
今天是除夕前的最后一个大集市,卫离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所以他一大早便拖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卫尚安,一猛子扎入熙熙攘攘的市集里,兴奋地挑选起过年用品来。等到卫尚安的怀里塞满了窗花、对联、爆竹、膏糖等琐碎细物,卫尚安的脸色比阴沉的天空更为难看。
卫离看他的臭脸便知道差不多该转回头了。只是,当他们悠闲地回到家门口时,不期然见到一位贵气十足的女子伫立于山道尽头,翘首以盼。见到两人转出山道,女子露出了恬和笑容,点头示意问安。
望着这人的身影,卫尚安皱了皱眉,没有言语。卫离则是仲愣一下后,满带笑容地迎了上去,"天气如此寒冷阴沉,这位妇人却独自一人候于寒舍门外,不知有何急事?"
镜后对着卫离上下打量许久,神色平静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我不信你会不知我是谁,以及我来这里的目的。"
"呵呵,既然镜后如此直接,那我们也就免了诸多俗套吧。不管怎么说,过门是客,请入草堂一叙,可好?"卫离上前推开了大门,旋即一摆右臂,做出个主让客行的姿势,笑意晏晏看着镜后。只是他犀利的眼神却给人针芒在背的压迫感。
感受到卫离目光中的挑衅,镜后整了整衣袖,恭谦有礼地笑了笑,然后气度雍容地迈出了莲步。在卫离等人尚未回来之前,镜后已经察觉到这宅子的周围有结界护卫,低等的妖兽根本无法靠近。不过这还难不倒她,所以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跨进了院门。
落座于客厅,卫尚安没料到镜后第一句话竟是对着自己说的。而且问的内容令他很是诧异。
"你,灵台灯火的颜色怎么变了?是身体抱恙吗?"
卫尚安仔细想了想,除了从天庭回来将珠子还给卫离后,立刻沉睡了三天三夜外,自己似乎一切如常,并未察觉身上有任何不妥。难道说是旁观者清?
见卫尚安并不答话,镜后也没有继续追问。她将目光转向了卫离,道:"老实说,我派人暗中查访你们已有一段日子,来人回报说你俩同住一宅之内,以叔侄相称。我本就估计这些应该都是哄骗凡人的说辞,其目的就是想要掩盖什么秘密。今天看见你本人,我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定——你果然不是凡人。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还有,你和焜烨是什么关系?"
卫离听对方又是一个对自己身份极有的人,不由淡笑着摇了摇头,"镜后,我还以为你掌管天庭近千年,能和旁者有所不同,谁料也是不能免俗,可惜了。其实我的身份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我不会是仙界的敌人。"
"喔,这么说来,你不是魔界的人咯?"镜后视线紧逼着卫离,不肯错过脸上任何的变化,看架势似乎是要将他看个透彻才肯作罢。
卫离早就习惯了被人如此打量,所以只是神情坦然地接着道:"至于焜烨,我说过很多次,我和他没关系。小安是小安,他是他。镜后,莫要忘记,千年前你弟弟焜烨正是在你面前魂消魄散的,此事可没人拿假象糊弄你。所以,别见到个相似的就过来认亲。亲戚这关系,除了有血统渊源外,更应该有别的感情来维持。这,可不是你想要就能拿得回去的。"
卫离的话绵里藏针,辣劲十足,正戳在镜后心中最深的伤疤上。只见镜后的双颊飘过两片淡粉的红晕,脸上果然有些绷不住了。
于是她忍不住垂首轻咳了几声,以缓和眼下的尴尬场面,同时不断思量着眼前的事态:很明显卫离知道当年那事的来龙去脉。这也难怪,既然他们和童墨熟稔,想必早已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切。
不过卫离越是否认,镜后就越是相信,眼前这位英挺的青年男子的确和自己的弟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眼看从卫离那里套不到什么,镜后又转过脸来,问道:"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因为在天庭的相助,卫尚安对镜后有着些许好感,所以他看了看卫离,见对方没有反对便立刻点头应允,领着镜后来到了客厅外的前院里。
镜后回身看了看,发现卫离已经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便压低了音量说道:"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卫尚安看了眼故作神秘的镜后,口气平淡道:"你指'我是那位焜烨转世'这事吗?"
"原来你知道,那为何在上次在天庭你要装出和我素不相识的样子?莫非你还在怪责姐姐当年的行为?"
见镜后有些激动,卫尚安不由皱了皱眉,"我并不蠢,虽然从没有人和我正式谈论过我的前世,但从不少人的态度里,我能感受到一些东西。天庭一夜,原本有很多问题都令我费解。直到方才听你和卫离说的话,我才参透了其中的道理。想必你和那位在林中死掉的仙都认定了我是焜烨,才会对我百般保护吧。"
"原来是这样。"闻得卫尚安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旧怨,镜后心中窃喜,她上前用双掌握住了卫尚安的手道,"既然如此,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姐姐吗?"
镜后的手心温热带汗,让卫尚安觉得很不自在,所以他飞快抽回了自己的手,退后了半步道:"镜后,我想方才卫离的话你也听见了。焜烨是焜烨,我是我。就算我是他的转世,那又如何?掐指细算,你也只不过是我上一世的姐姐。
"虽然你是仙,这样事对你而言可能是稀松平常。但我却是一介凡夫俗子,所以在我眼里,我俩根本不该有重逢的一天,更谈不上相认。如果今日你正是为此而来,那就请回吧,恕我不能遂你心愿,抱歉。"
"你……"镜后完全没料到卫尚安知道了自身的秘密后竟会如此平静,更想不到的是他一口拒绝了自己的要求,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因此,镜后有些木鸡般地看着卫尚安,好一会儿才返过神来。她幽幽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变了模样,你愈发显得冷情冷性了。也罢,来之前我也猜到不会诸事顺心,权当大家给点时间互相考虑好了。那今天我就先走了。"
镜后说完,便转身向大门方向走去,哪知刚跨出几步,她又被卫尚安叫住了。镜后以为能有峰回路转的变化,便立刻转过身来。不想见到的却是卫尚安欲言又止的表情。
卫尚安抿唇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把话全都说开了,"你,以后还是别来这里了。虽然卫离表面上没说,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乐意见到仙界或者魔道的人,也不愿再有什么牵扯。如果能让我们过回以前的平淡日子,我会感激不尽。"
当卫尚安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将所有心里话都说完,镜后觉得自己头一次体会到了人间冬季的寒风是如此彻骨,能让人从心里感到丝丝冰冷。几乎是同一时刻,镜后猛然间明白了卫离说的"小安是小安,他是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的确,眼前这人不再是自己的弟弟。当年,就和自己争执得再激烈,焜烨也不会说出这样令她心痛的话来。
想通了这一层纠葛,镜后发现自己竟没有方才那样伤心。她放柔了表情,再度将卫尚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旋尔带着莫名轻松的心情,离开了宅子。
送走了镜后,卫尚安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回到了客厅。厅内空无一人,看样子卫离趁着他和镜后说话的时候,不知转到家中哪个角落去了。
当卫尚安路过厨房的时候,看见卫离脸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正举着刀对准了案板上一条鱼直运气。就在卫离手起刀落,将要把鱼一切为二的时候,卫尚安及时阻止了他。
真要让卫离下了这一刀,鱼肚子的苦胆必破无疑!
卫离不防菜刀被一把夺去,整个人差点栽倒在案板上。等他直起身来,立刻瞪着眼冲着卫尚安道:"小安你干嘛,没事跑过来打搅我做饭。躲开躲开,没看我正忙着!"
卫尚安冷哼了一声,拿过鱼来三下五除二便开膛破肚去腮刮磷,里外都收拾了干净。然后他难得像是炫耀自己的成果般,有些得意地看向卫离。
俗不知,这一眼,硬是将卫离的表情深深打入了卫尚安的魂魄里。很多年以后,当沧海桑田变迁,春花秋月轮换,白昼黑夜更迭,在卫尚安的心中,始终记得那一瞬卫离长身玉立于灶台边,唇边带笑,眼中却闪动着清澈晶莹的水雾,玉润冰洁不可方物。
41
不带丝毫生气的灰白岩石堆砌成高耸入云的峰峦,尖锐的棱角张牙舞爪地守卫在每一寸角落,随时准备着撕咬擅闯者的皮肉。阴郁的天空摇摇欲坠地挂在峰巅,看着像是断了主梁的房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
从元日一直挂到除夕的朔风是这里的常客,总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卷走散落在地面上的细小砂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要风势稍有变化,整个乱石杂峰地区就会飘荡起鬼哭狼嚎般的怪声,闻者无不毛骨悚然,避之不及。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缘故,在这传说中的日落之处,别说是飞禽走兽,就连蒿草苔藓都找不到一分一厘。
"该死,这什么鬼地方,连条路也没有!"辰帝用力扯过再度被岩棱勾破的衣摆,咬牙切齿地抱怨道。虽然从仙庭的一本禁书上得知,虞渊是片不毛之地,但他真没预料到,这里连个一人宽的小径都没有。
而且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踏入这方土地的那一刻,体内的灵力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根本不能腾空而行。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如同个毫无本事的凡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峦海深处走去。
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座挡道的灰岩山,辰帝踩着快凸出的石块想要翻过山头,不料脚下摇晃了几下后,只听"咕隆隆"连续数声外加惨叫,他又一次和几块根基不稳的岩石从山巅附近掉落到山脚。
"唔……"辰帝用力按住了传来剧烈疼痛的肩膀,靠着深深的呼吸来抚平心中的挫败感和肉体上的创伤。要是时光倒流一个月,辰帝绝对会因为这样的伤口而趁机撒娇,以博得那人溺爱的表情。
然而如今一切都已不同,能让他感到温暖的那人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脑海中铭刻的笑容变成了永恒的记忆,而令自己痛彻心扉的罪魁祸首仍逍遥自在地存活于天地之间。偏偏自己的母亲还下了死命令,但凡是仙界的人都不能去打搅对方,更妄谈"报仇"二字……
历历在目的过往像是烧红的铁钉,一根根径直插入辰帝的心头,带出一股皮肉烧黑的焦臭味。辰帝用力吞咽下诸般种种,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擦了擦额头的血汗,硬是将自己的下唇咬下一块皮肉,第三次向着山峰进发。
等到辰帝颤抖着小腿站在山顶一方不大的平地上时,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损不堪。原本净亮的青蓝色被染得斑驳陆离,黄的土黑的泥红的血,点点都是旅途的艰辛。
辰帝手打凉棚向下方鸟瞰,只见群峰环抱的中间有个深不见底的山谷,看着约莫比整个仙庭的宫殿还要大些。大量的热气从漆黑的谷中冒出,将远处的景物蒸腾成了摇摆不定的虚像。
正当辰帝努力搜寻着此行的标的物时,就听头顶上隆隆作响。虽不是打雷的动静,却也震得他心神慌乱,眼眊耳聩,腿上发软后差一点栽下山来。慌忙稳住身形,辰帝抬头望去,刹那间一个红彤彤的巨大火球从他头顶飞过。猎猎狂风遒,辰帝的衣袖和下摆如翻飞的蝶舞,有种快要脱身而去的错觉。
火球夹带着热量和劲风,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山谷内。在一阵地动山摇之后,辰帝发现火球的亮度逐渐暗了下来,周围原本升腾而起的热气也随着这一变化而减弱。直到火球化成了一个中心还隐隐发红的巨硕蛋黄,四周的景物也逐渐被黑暗所笼罩。
辰帝见到这个火球就确定自己的确没找错地方。他向着火球西面仔细搜索,果然在约莫三丈远的地方见到了一点闪闪发亮的光点。那光点明灭不定,银白色的焯辉和火球强而刺目的红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见到这豆萤火,辰帝欣喜若狂,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滑下了山峰,并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这光点旁仔细查看。发亮的是半颗雪白无暇的明珠,珠子嵌在石头内,类似文字的花纹篆刻于明珠周围,组成了施咒的阵法。即便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所有的花纹依旧清晰如新。
辰帝伸出手指,缓慢而有力地摩挲着石头上的凹缝。与此同时,酸楚混合着喜悦冲进了双眼,旋尔化作咸涩的水滴,洇入石面,"老师,我终于能帮你报仇了。那些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喃喃自语了片刻,辰帝单手平摊成掌,覆到了明珠上。然后闭目凝神运气,把全身的灵力几乎都汇集到了掌心上。一时间白色的气团从手中冉冉冒出,将明珠的光泽全部吞噬。只是,除此之外,明珠就再也没有其他变化。
正当辰帝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打开这个结界的时候,只闻得耳边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听见动静辰帝连忙收回灵力,低头细看。他惊奇地发现明珠已经碎成了几块。原本刻于石头上的纹路如同被石头吸收了一样,瞬间消失不见。
紧接着,比方才火球撞入山谷更为剧烈的晃动传遍了虞渊地区。众多山石从高处砸落,激荡起刺鼻的尘土和飞屑。大地裂开了数道纵横交错的大豁口,似乎是想把整个人间吞没。辰帝已经无法站立在地面上,他双膝跪倒,四肢着地看着周遭的惊天巨变。
突然从地低下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几座连绵的山峰像是羸弱的杂草,被人从地下连根拔除。倒下的山石大都跌入了豁口内,但却听不到石头落地的回响。
须臾,几团浓重的黑雾从乱石碎岩中迅速喷出,在升腾到半空后汇集到了一处。随着黑雾的体积越来越大,从其中央传来低沉而又得意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我竟然还能出世。这真是苍天有眼啊!舍源,你压在我头上三万多年,令我生不如死,这笔账我们该好好算算了!"
辰帝听见这个声音,就知道那图黑气就是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被第一代辰帝和武君联手禁锢的煞妖,也是迄今为止唯一有能力横扫仙、魔、人三界的煞妖"玄寿"。
辰帝直起身,拉了拉身上残破的长袍,仰头大声道:"玄寿,我知道你已经被困在这里三万八千六百多年,再过一万年左右你就会彻底消失于世。倘若没有外力的帮助,仅凭你自己是不可能从此地逃出去的。而今天正是我打破结界将你放了出来,算起来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论情论理你都该答谢于我。"
玄寿从黑雾中伸出个硕大无比的狗头,晃了晃两根斜插入云的犄角,斜眼打量辰帝一番,旋即嘿嘿笑道:"小子,你想我怎么答谢你?"
"很简单,你只要帮我去杀了一个凡人就行。"
"凡人?"玄寿再度看了看辰帝,"你看着应该是天上的吧,怎么会连个小小的凡人都摆不平?"
辰帝被玄寿问得有口难言,他握紧了拳头抑制住心中的翻腾的恨意和不甘,沉声道:"这与你无关,你只要将那人碎尸万段就行。还是说,你被关了这么些年,连个凡人都不敢杀了?"
"哈哈哈哈!"玄寿再度仰天大笑,"娃娃,你不用使什么激将法。虽然我喜欢仗势欺人,从不管他人死活,但我绝对是个恩怨分明的妖怪。既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人情我一定回还。来来来,看着我的眼睛,让我来瞧瞧你的仇人究竟是谁!"
听玄寿愿意出手相助,辰帝当然不会拒绝。可就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玄寿视线的一霎那,辰帝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插入了一把钢刀,疼痛欲裂。他"啊"地呼喊了一声,顾不得手臂受伤,双手抱头跪到了地上。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辰帝已经痛得在地上打滚,玄寿这才收回视线,淡淡道:"原来是这样。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你就安心去死吧!"
"什么?"还没等辰帝明白玄寿言下之意,他立刻觉得体内的灵力以飞瀑直落的速度急速泻出了体外。再看玄寿则是张开了嘴,将从他身上冒出的白雾全都吸食了过去。随着灵力的流逝,辰帝的身体越来越干瘪,很快就瘫倒在地。就在他油尽灯枯之前,辰帝硬是从唇间挤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这么……"
可惜没能挺到玄寿回答,辰帝就变成了一堆白骨。只有从挂在尸骨外的衣衫上,还能依稀辨认出他的身份。
玄寿吧砸几下双唇,阴阴笑道:"蠢娃娃,我都说了我喜欢恩怨分明。今日之恩我自会报答。但你似乎忘记了一件大事,你的祖先正是令我受尽折磨的元凶之一,既然你送上门来,我岂有放过之理?是不是啊,辰帝大人?"
玄寿有恃无恐的笑声咥咥然直入云霄,震得整个天空都颤了三颤。天界和人间终在避开了三万八千六百多年后,陷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
42
"哐当"一声巨响,将卫尚安从浅睡中惊醒。确定这动静是从卫离房间传来的,他立刻跳下床,连手边的外袍都没来得及拿,就急忙冲到了卫离的房门口。自从昨晚两人闲聊时卫离突然倒下,卫尚安就像是被栓到了爆竹的引线上,紧张得手心冒汗,坐卧不宁。生怕一不小心,对方就会再出现什么异样。
虽说那之后,卫离很快就醒了过来,并反复解释他一切安好,却仍不能让卫尚安完全放心。卫尚安甚至在卫离熄灯安寝之后,在起房门口驻留了很久,直到确定卫离已经平稳入睡,他这才返回自己的房间。
卫尚安用力推开房门,差点把两扇木门都推歪了。只见房内原本立在桌边的圆凳横躺于地,卫离一手拿着茶壶,一手端着茶杯,呈倒水的模样。桌上还有些洒出来的茶水。
见到卫尚安气急败坏地冲进房,卫离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他讪讪笑了两声,道:"我,口渴了,想倒点水喝。吵醒你了?"
见到卫离无恙,卫尚安暗自松了口气。他缓缓上前接过了茶壶和茶杯捏了捏,然后轻轻说道:"凉了,我去做些新的。"没等卫离答话,他便带着东西跨出了房门。
途径走廊,卫尚安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方才行得匆忙,他丝毫没注意到,此时天上竟飘着轻薄的雪花。白透的飞絮柔弱轻扬,从黑灰的云端纷纷洒落,似乐舞的精灵,如回旋的落红,只在不经意间便铺满了整个庭院楼阁,将家里的草木都点缀成琼枝玉花。
猛然间卫尚安的心头涌现出一股冲动,他将茶壶和茶盏全都交予左手,旋即伸出右掌,接住了几片从面前飘过的雪片。六角形的纯白瞬间便化为了晶莹的水滴,汇聚到掌心中央。轻轻摆了摆手,水滴便跟着一起摇晃,放大了掌心的纹路。
望着掌中那滴无根水,卫尚安不由皱起了眉宇。青花山冬季多雨阴冷,几乎终年不见降雪。而且即便是今年比往年寒了些,要下雪也该是早些日子里的事才对。眼下三九都过了,为何还会降下这等碎鳞乱甲?
突然感觉身上一重,卫尚安立刻回头。只见卫离正站在他的身后,一对墨色双眸中带着星点光泽,隐约倒影出自己的轮廓。再看自己的肩膀,上面披着的正是自己原本挂在房内的厚棉衣。
卫离看了看卫尚安掌心中的雪水,又看了看卫尚安不展的双眉,低声道:"你也觉得奇怪是吗?其实,还有一个地方让我疑惑。你说,现在该是什么时辰了?"
经卫离这样提醒,卫尚安顿时醒悟过来。虽然他们都是随性之人,家中没有什么计时用具,但每天的作息终是相差无几。感觉到自己腹中空空如也,卫尚安觉得现在起码到了卯时。只是,放眼四下仍是漆黑如夜。刹那间,卫尚安明白了卫离的言下之意。
太阳,丝毫没有升起的迹象。
"是不是天上又出什么事了?"卫尚安低声自语,想到互为死敌的仙魔两界,他始终觉得战乱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
"有如此剧烈的异常,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但应该不会是仙界或魔道所为。仅凭他们现下的实力,还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来。只是……"卫离像是想到了什么,瞬间收了话题,低头不语。等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接着道:"先姑且等等再论。说不定只是你我感觉有误,现在时辰尚早,过一会就能见到旭日了。"
虽然卫尚安觉得卫离这话有些自欺欺人,但在还不知晓任何事实的情况下,等待的确是最好的应对之策。所以卫尚安拿着茶壶茶盏,继续向厨房走去。而卫离则是转回了自己的房间,从柜子中将鹰扬取了出来。
不一会,老者再度出现在卫离的面前。他神情忧虑地捋了捋长髯,道:"人间有诸多异样,你说是会不会那东西又出世了?"
听到鹰扬提及自己最担心的事,卫离握紧了拳头,又迅速放开,无奈叹息道:"如果真是因为那东西,那我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交予重托的第一代辰帝和武君?"
"你……其实,这话我早就想问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既然今天说到这事上,我就顺嘴问了吧。你为什么会离开隅谷?我记得当时你曾允诺过,煞妖不死,你绝不会踏出阵眼半步。"
见鹰扬终于还是把这问题说出了口,卫离不由苦笑了一下,"原因吗,其实很简单。那地方实在是太寂寞了,连呼出的气息都像冰一样冷……"
见到卫离的眉宇间流露出极大的痛苦,鹰扬忍不住安慰道:"罢了罢了,往事已逝。说不定事实并不如我们预料的那么糟糕。毕竟没有他人相助,那东西就别想出来。现如今,知道隅谷的人已经没几个,谁会吃饱了没事干,去冒天下之大不为?一会儿我让小鹰上天去查探下动静。万一真是老天不开眼,让那东西出了世,想来最先受到影响的定是仙魔两道。"
卫尚安张罗完两人的早点,抬眼望了望依旧黑灰的天空后,点亮了厅堂里的蜡烛。用饭时,卫离明显有点心不在焉,卫尚安自己也有些食不知味。等两人都放下竹筷,他们心有灵犀地对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的交流,让卫离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小安,如果你发现我曾有过一个重大的过错,你会怎么办?"
卫尚安蹙眉想了想,道:"那错,还能弥补吗?"
"或许,还能。"
"那就行。我会帮你弥补,不惜代价。"
听见卫尚安这么说,卫离顿时眸中闪亮,他有些不能相信地追问了一句,"那个过错可能会祸及天下苍生,你真的能不在乎这些而帮我?"
卫尚安定睛望着卫离,发现对方的眼中跳跃着急切的光芒。于是他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一下,端起后走出了客厅。在即将转过走廊拐角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无声呼出一口闷气,语气间不经意流露出些许不满:"其实,你根本不用问我这些。"
虽然卫尚安的答案早已猜到,甚至连他的薄怒都在意料之中,卫离还是不由自主想要看到那人最真是的表现。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面对一切噩耗的勇气。
因为没了太阳做标示,卫离和卫尚安已经分不清眼下已是什么时辰。红泪流连烛影摇,等到卫尚安换上第三根蜡烛的时候,就听大门外有鹰隼的长啸声。
听见熟悉的叫声,卫离和卫尚安不约而同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飞快跑到了大门外。
全身皂黑的巨鹰在绕着青花山的山顶盘旋了几圈,见到人影晃动,它立刻俯冲到门前的空地上,扇动着翅膀扬起了足有三丈高的尘土。
等到眼前的扬尘平静下来,卫离突然惊呼了一声——巨鹰了背上驮着一个人。童墨满身是血、遍体鳞伤地趴在巨鹰背上。可能是听到了卫离的惊呼声,童墨用力勉强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等他吐出一个字来,便又立刻昏了过去。
见状卫尚安一个箭步飞身上前,伸出双臂接住了将快要滑落到地上的童墨。
43
童墨不愧是魔道王族,身体不似凡人那么娇弱。虽说被卫尚安抱进屋子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但服食了卫离的丹药后,没几个时辰便恢复了精神。他睁开眼头一件事就是找卫尚安,想要借鹰扬一用。
卫离抿唇摇摇头,道:"以你的实力只能发挥出鹰扬两成的能力,我想这样应该是不够的吧。"
明白卫离说的都是事实,童墨心中既失落又不甘。的确,仅用他的灵力根本不能将鹰扬的实力发挥到淋漓尽致,但是他又不愿将卫尚安卷入天上仙魔的纷争。想到那个在魔道内肆虐,如入无人之境的狗妖,童墨忍不住从心底升腾起一种惧怕的感觉,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见到童墨紧握的拳头轻微颤抖着,卫离隐约猜到魔道经历了什么变故。只是,他还需要知道确切的消息。所以卫离单手抵住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奈叹息了一下,道:"说吧,魔道究竟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竟让你这位大统帅落得如此狼狈的境遇?"
随着卫离的问话,童墨脑海中再度浮现出狗妖闯入魔道宫殿后的景象。当他带着侍卫冲进战局的时候,原本迎战的那些同袍大都已经断了气息。随便走一步就会踩到散落在地上的残肢断躯,黏稠的血浆粘住了鞋底,抬脚后鞋底和地面间甚至能拉出半尺来长的黏线。
身如小山的狗妖夹带着摧枯拉朽之势,一踢腿一摆尾就将围上去的侍卫如蝼蚁般打落,旋即他再前脚一踏,就将躺在地上的伤者的内脏从身体的缺口中踩了出来。喷溅而出的鲜血浸透了周围侍卫的战衣,也染红了童墨的双眼。
他见狗妖身形巨硕,估摸着很难照顾到细微之处,便举着一把青龙刀从狗妖的身侧冲了上去。童墨一矮身体,灵巧地钻到了狗牙的腹下。见头顶上毛绒绒一片,似乎没有什么保护,心中暗喜,连忙借助前冲之势,将手中钢刀用力刺向上方。
哪只狗妖的腹部看似柔软,实则坚如盔甲。童墨的刀尖抵到了皮肤后,竟再也进不得半分。眼看偷袭不得手,童墨立刻撤回了钢刀,同时想着后招。可就在他蓄势待发的一霎那,头顶上原本笼罩的阴影不见了。
原来狗妖发现腹下有人后,马上直起了身体。他见到童墨提刀立于身下,哈哈大笑了一声,"你以为钻到我肚子底下就会有便宜可捡吗?"
发现自己形迹败露,童墨第一反应就是要退开些。但比他行动更快的是狗妖的巨掌。就在童墨翻身打滚的同时,狗妖的前掌刮出阵阵腥风,将童墨一巴掌打出三丈之遥。
如枯枝落叶般飞出,童墨连续穿透数道宫殿的断墙,这才落到地上。这番冲击只震得他双眼发花,五内翻腾,差点没咳出几口血来。再看狗妖身边,为了阻止其紧追迫害,侍卫们舍命相阻,地上又多了十来具尸体。
正当童墨以刀支地站起身来,欲要再度上前的时候,耳畔突然听到一阵鹰啸。只见一只比狗妖小上半个身躯的黑鹰从天而降,落到了童墨的面前。童墨见到这头老鹰,心中泛起阵阵惊喜,"小鹰,你怎么来了?是卫尚安让你来的?"老鹰明显听懂了童墨的问话,轻叫一声以示回答。
几乎是同一时刻,有人在童墨的背后推了一把,并大声说道:"去,找卫尚安借鹰扬剑。我们等你回来!"
童墨当然知道说这话的人是谁,他抬眼看了看盔甲束身的武君,再看了看刀枪不入的狗妖,忍着身体的伤痛,咬牙爬上了鹰背。等到巨鹰腾空而起后,童墨向下望去,他所能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武君高喝一声,带着四位长老和二百余名侍卫冲向了狗妖……
童墨用寥寥数语将经过讲完,听得卫离忍不住阖上了双眼。其实,当听说进攻魔道的是只巨型狗妖时,他就知道,经此一役魔道恐怕是要全军覆灭了。
"卫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请看在你也算是半个魔族的份上,把鹰扬借给我。就算不能发挥十成威力,我也要替那些死去的将士们报仇。"童墨的手指紧紧扭住了被面,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看着卫离。
卫离半侧过头,避开了童墨太过火热的注视,婉转说道:"小鹰带着你下来费了些时间,再加上你昏迷了这些时辰,想必一切都已成定局。所以这件事你就先别操心了,等伤势痊愈再议也不迟。相信我,那只狗妖最想杀的人不只是你们魔道。在没完成报仇之前,他是不会消失的。"
"你……认识他?"童墨听卫离的字里行间透露着对狗妖的了解,心中大为震惊。
卫离似乎很不满意"认识"这等说法,他皱了皱眉,旋尔长嗟一声,不言不语地离开了房间。
来到客厅,老者面带焦虑,正在厅堂内飘来荡去,看得卫离更为烦躁。见到卫离出现,老者立刻迎上前来,语速极快地说道:"整个魔道宫殿被玄寿夷为了平地,四大军团损失惨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武君侥幸保命逃离。仙界虽有强大的结界护卫,但也好不到那里去,侍卫死了十之六七。据说镜后只是受了点轻伤,但辰帝下落不明。"
"什么?他连仙界也攻破了?"连连噩耗惊得卫离手脚发凉,背后冒出层层冷汗来。他真没想到玄寿的速度竟如此迅猛,接连袭击了仙魔两道,看来此番来势汹汹的玄寿会比上一次更难对付。
"依我之见,玄寿之所以能这么快恢复灵力,估计和没了踪影的太阳有关。想当年不正是因为上了太阳内所蕴含的天地精华,才会被武君和辰帝追杀的!"
卫离赞同地点点头,道:"不错。想来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巨大灵力的来源。不过,即便强如玄寿,想要完全将太阳的能量融合进身体,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那个过程不但需要时间,更需要他集中精神以对付太阳的反噬。我猜这也是他犁庭扫穴突袭仙魔两道的重要原因,好除掉后顾之忧,然后再找个清净之所专心修炼。"
"嗯嗯!"老者捋了捋长髯,附和道,"既是这样,那我们就有机会,再度将他打败。"
"呵,话虽不差,但想要做到又谈何容易?"卫离苦笑的一声,"当初可是辰帝和武君联手,外加你我相协,这才将玄寿困在了阵中。可你看看现在天上的两方,哪还有能挑得起大任的主心骨?"
"天上没有,地上有不就行了!横竖当年武君的朝天戟已废,这世上再也寻不到第二件能与我并驾齐驱的兵刃来,有一人持剑,足矣!"
卫离垂下头,抿唇想了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小安,我不忍让他出战。现在的他,没有胜算。与其白白送死,不如让他苟且活着,至少我心里有个安慰。"
"不可能。你以为他知道了真相后还会坐得住?先不论他和仙魔两道的前情,单就是牵扯到了你,他就绝不会坐视不理。再则,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没有了太阳的照耀,不出三个月,整个儿人间就会冻成个冰坨子。你让他到何处去苟安?"
听见老者不断将自己不愿面对的事实摆到眼前,卫离心烦意乱地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姑且先让我静静。和玄寿交手也不是第一次,我一定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至少要让小安活下去,这就够了。"
44
童墨呆呆躺在床上,心里始终无法平静。床幔上细碎的莲花花瓣化成了同伴的血珠,点点滴滴落入了他的眼底……
"你没事吧?"卫尚安拿着瓷瓶,立在床头担忧问道。他站在这里已有一段时间,可童墨丝毫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只是双目失神地看着上方。他从没见过童墨如此没有生气的表情,就好此刻像躺在床上的只是个死人。
童墨慢慢转过眼睛,看了几息后,这才认出说话的人是谁。他疲惫地阖上了眼睛,道:"嗯,还好。"
见他双唇恢复了点血色,卫尚安将童墨扶起靠在床头,打开了手里的药瓶,倒出几颗药丸来放到了他的掌心。童墨根本没看手里的药丸是红是白,就直接放进了嘴里,旋即接过卫尚安递来的茶水,仰脖送下。
伸手拿回茶盏的同时,卫尚安轻声说道:"武君,没事。"
顿时,童墨像是濒临死亡时呈现出了回光返照,迅速直起了脊背,原本如一潭腐水般的双眸此刻晶亮似火,热得发烫。他前倾着身体连续吞了好几次口水,这才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其他人……"
卫尚安半垂眼帘,想了想,道:"魔宫,平了。"
当这简单的四个字从卫尚安唇间滑出的那一刻,童墨的身体僵得像是石雕一般,就连呼吸也停止了。好一会儿他才瘫到了床头,大力地喘息着。卫尚安望着丝毫流不出眼泪的童墨,狠狠心,转身离开了房间。
转过拐角,卫尚安发现卫离正站在廊下,抬头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此刻天上的雪已经停了,但屋外冷得让人发颤,整个人间像是落入了冰窖,散发不出星点温暖。卫尚安半低着头,从卫离背后悄然经过,不期然他听见卫离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着,"他就快崩溃了,又何必雪上加霜?"
卫尚安顿下了脚步,抬起头看着前方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道:"迟早都会知道,又何必瞒着?而且,知道痛总比变成只会喘息的尸体好太多。"等了几息见卫离没再说话,卫尚安便接着向前走去。
转身看着卫尚安的背影逐渐没入走廊尽头的阴暗处,卫离心潮翻涌却又无处可泄:小安,终究我还是没能教会你,什么是真正的生离死别!
童墨瞪大了双眼,信守着不再落泪的誓言。房内孤影明灭,身边谁来谁走,他已无力再去关注。所以直到卫离附在他耳边呼唤数声,他这才慢慢转过脸来,无声望着对方。
卫离发现童墨的脸上平静得见不到一丝情绪,心中不由就是一惊:这孩子,莫不是真超过了能承受的底线了?
但等卫离又多看了几眼后,发现童墨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虽然他仍是纹丝不动地靠在床头,但在其眼眸深处跳跃着不熄的火种,一种令人不敢轻视的火种。
因为见过太多万念俱灰的眼神,卫离可以断定,既然闪烁着如此坚强的光泽,那么只要给他机会,童墨便会将这火种燃成熊熊烈焰,烧尽他想毁灭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他自己。
猛然间卫离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眼前这名少年,所以说话的语气中带上了不自觉的试探,"你,能找到你哥哥吗?我想见见他。"
"见他?"童墨迷茫地呢喃了一声,突然迅速坐直了身体,急切问道,"是要商量怎么对付那只狗妖吗?能,我能找到他。我现在就去。"
童墨用力掀开被子,带出的劲风将两人的衣摆吹得舞动了一下。卫离默默注视着童墨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没说什么"你还需要休息"之类的话,因为他心里明如铜镜,眼下谁也阻止不了童墨急欲复仇的念头。
虽然有着相同的躯体,以前那位如雪峰融泉的少年只怕是已被亡者的鲜血和尸体湮灭了。
不用沙漏计时过了千余年,卫离第一次感到很不自在。童墨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小鹰也被鹰扬打发出去办事,但总不见有任何消息传回。虽然卫离和卫尚安都逐渐感到了饥饿,却没人愿意去张罗饭菜。
等待终究是这世上最折磨人的东西。有人等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能等来愿望实现的那一刻。
"来了。"
听见大门外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卫尚安不由自主握紧了鹰扬的剑柄。但转念后又放了开去。若是狗妖来袭,就凭他巨如高山的身躯,想要如此蹑手蹑脚应该是不可能的。
院门被人急切推开,转入卫离和卫尚安视线的不是武君,而是一脸憔悴的镜后。她的一对杏核眼有些红肿,看着似乎是大哭了一场,鬓发间原本插着的翠玉凤钗不见了,一身罗裙虽说整齐,但裙边上沾了不少泥渍。
回想起不久前他还和风姿绰约,光鲜亮丽的镜后面对面站在同一个地方说话,卫离不得不暗叹一声:时过境迁。
镜后借着客厅内通明的灯火,细细看了看卫尚安的气色。见对方仍是英气勃发,不觉倍感安慰。对于她来说,这无疑是过去的十二个时辰内最值得庆幸的消息。
"看来仙界也难以幸免。"卫离开门见山道,"其他的无需多言。我就想知道,镜后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镜后有些颓废地坐在卫尚安身旁,缓慢转动着手腕上的金线龙凤镯,即像是在回答卫离的问题,又像是在独自思考般轻声说道:"还能怎样?宫殿坍塌,尸横遍野,历代辰帝传承下来的东西几乎全都毁于一旦。若说我不想报仇那是假话,但仙庭侍卫活下来的不过四成,有些还带着致命的伤势,不能妄动。当初人马齐备都顶不住狗妖一个时辰的进攻,现在只剩些伤兵残军,我还能怎么办?"
"如果我说,我有治那狗妖的法子,你愿不愿和我合作?"
"什么?"镜后听见卫离如是说,就像是见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之事,激动地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微摆动的衣袖昭示出此刻她的心湖有多么汹涌翻滚。
"此话当真?"
卫离颔首作答,然后微微转过视线,两道目光紧紧锁定在卫尚安同样惊异的脸孔上,"我若撒谎,就罚我来生来世再见不到最想见的人。"
卫尚安发现卫离看着自己,眼神中似乎闪动着许多似曾相识的意蕴,心脏不由猛地大跳了一下。相同的感觉以前也曾有过,只是往日里都是淡淡的,轻得似羽,薄得如雾,一转身便寻不到痕迹。而这一次却像是原本空无一物的轴卷上被人涂上了浓墨重彩的图画,无论谁见了都会铭刻于心。
感受到卫离这句誓言中饱含的信心和倔强,镜后悬了一整天的担忧终于有了放松的机会。但她很快就想到一个问题,"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卫离有些不舍地收回注视,看了看屋外无尽的黑暗,然后不容拒绝地说道:"我要你,和魔道合作,再摆九阙归一阵。"
"你……"镜后被卫离这个看似极其荒诞不羁的要求震得无言以对。她抿唇蹙眉想了很久,这才闷闷憋出一句话来,"先不说仙魔两界的新仇旧怨,就算是我答应了,难道你能保证武君会答应如此奇怪的要求?"
"镜后,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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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见这句话,全都向着说话人所站立的放向望去。只见武君和童墨从黑暗中慢慢走到了烛火能够照耀到的地方。旧人重逢,别有一番滋味。武君依然风度翩翩,眼角隐藏的疲累无损于他英挺的相貌。只是左边空荡荡的衣袖随风摆舞,让人不免觉得有些许遗憾。
"如果你让童墨找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联手对付那只狗妖的话,那么不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面对数道疑问的目光,武君的表情坦荡且坚毅。似乎经历了这场巨变后,有所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
面对这样的武君,卫离不由心生赞许。或许从此刻开始,他才变成了魔道真正的统治者。所以卫离嘴角含笑,对着武君点头示意,然后又回望向镜后,道:"如何?"
见老敌手如此干脆,不管是为了个人颜面还是为了仙庭着想,事态都不容镜后再推诿或者拒绝。所以她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要借助这样的动作,来帮着自己下最后的决心。
卫离满意颔首,摊开右掌,口中默念有词。很快,一副类似于阵型图的悬空模型出现在大家的眼前。镜后看了那图形才几息,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这,这不是九阙归一阵的阵型图?你,怎么会有这个?"
卫离点点头,淡淡回答道:"你说的不错,但也不是很正确。这的确是九阙归一阵的阵型图,却不是你当初在老风池摆下的那个。其实原本的九阙归一阵有着可供逃生的生门,只不过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这个是我改动过的九阙归一阵,里面已经没了生门。一道生门就代表失少有两成的攻击力被浪费,要对付狗妖玄寿就必须倾尽全力,不能给他留下任何反扑的机会。"
听完卫离的解释,众人的心情可谓是百味参杂,竟一时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卫尚安最是了解卫离,跟着他走南闯北十几年,从没见过卫离为了打倒敌人而做过如此充足的准备。九阙归一阵的余威他曾在老风池见识过,而当时不够完善的阵型还能留下如此巨大的威力,可见没了生门的九阙归一阵的能量将会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镜后呆呆看着卫离呈现出的阵型图,惊叹到无言以对的地步。要知道九阙归一阵因为发动起来比较麻烦,在对战中并不实用,所以一直是仙界的秘密。光是卫离能说出阵型的名字就已经令她吃惊不小,现在再看着这个改良过的九阙归一阵,镜后不得不再度揣测起卫离的身份来。
如果这人不是卫尚安的朋友,而是站在魔道那一方,那么他将是仙界最可怕的敌人。
听闻当年令自己永远失去焜烨的九阙归一阵竟然有可以逃生的生门,童墨就像是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整个人痛得连手指都动不得分毫。想当年要是他和焜烨这一秘密的话,那么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同。
望着现在一脸平静,如同贴身护卫般站在卫离身边的卫尚安,童墨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将那人的心脏掰开,看看里面是否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前世的记忆,没有一丝当年的情意。
九阙归一阵这名字武君曾从童墨的嘴里听说,对于能将仙魔都消灭到魂飞魄散,无法转世的阵法他有着无比浓厚的兴趣,一直寻找着一探究竟的机会。如今亲眼看到卫离展示的阵型图以及听完那些解释后,武君不得不赞叹者卫离的聪慧。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真正和卫离为敌。
卫离很清楚自己抛出这个阵型图后,会在众人心中造成怎样的冲击。所以他耐心等着大家将心绪稍事平复,这才接着道:"其实九阙归一阵的原理是指借助九个护阵阵眼的灵力,改变阵心处天地灵力的运转,以雷电的状态释放出天地间蕴含的力量,将身处阵心的人或物彻底摧毁。
"如果护阵灵力越强,引来的雷电也会越强,所以这一次希望仙魔两道能够联手,将手下人分配到各个阵眼处,协同发力,将玄寿置于死地。关于这一点,镜后,武君,你们有什么异议吗?"
镜后和武君难得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下,又同时摇了摇头。
随后镜后提出了心里的疑问,"卫离,你的计划是不是有个大疏漏?九阙归一阵虽然威力强大,但发动起来需要一定的时间,当年我们是事先埋伏在老风池,等着童墨出现,即便如此将阵发动起来也花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我不认为那只狗妖会乖乖踏入我们的埋伏,更不会听话得站在那里等我们攻击。而且雷电一旦击中了一个灵力巨大的目标后,其能量也会被大幅度消耗,如果击中的是和狗妖对战之人,那么剩于的能量绝对不够困住他,更别说是将他消灭,到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这问题我当然考虑过。引诱玄寿入翁的方法很简单,我手里有他眼下最想要的东西。至于让他留在阵心的方法,只要有个对手缠着他,不让他出阵就行。"
听到武君这么说,镜后、武君和童墨均是表现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在他们看来,卫离一定是没见识过那个狗妖的厉害,所以才会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来。这世上到哪里去找能和狗妖对持长达一盏茶之久的人来?
卫离无视于他们眼中的怀疑,转头看着卫尚安,沉声问道:"小安,如果我让你去缠着玄寿,你愿意吗?"
"你疯了吗?"
"不行!"
还没等卫尚安回答,一男一女两道惊呼就应声而出。先不说现在的卫尚安有没有能力对付那只狗妖,经历过当年老风池一役,童墨和镜后非常清楚阵心的破坏力有多强,如果在缠斗中被雷电击中的话,身为仙的焜烨都难以抵抗,更何况是区区一介凡人的卫尚安!这岂不等同于螳臂当车?
卫离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其人两人的抗议,再度认真问道:"小安,你愿意吗?"
望着卫离眸中自己的剪影,卫尚安发现脑中不知为何,竟闪过了不久前卫离问过自己的那句话。直到此刻,卫尚安似乎有些明白了当时卫离的用意。所以他抿着唇,带着无比坚定的神情,缓慢但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卫尚安的承诺令卫离的脸色更为凝重,其实在他心里有个细微的声音在不断重复着:"不要答应,不要答应,我没有十成的把握能铲除玄寿……"
只是,眼前的情势容不得这样的声音变大变响,正如卫离以前告诉过卫尚安的那样:煞妖出世,天下俱毁。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有人都必须冒险,包括卫离自己。
"卫尚安,你考虑清楚了?九阙归一阵的攻击力绝对会超出你的想象,万一……"镜后见卫尚安答应得如此迅速,不由为他的轻率而焦虑。即便眼前这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弟弟,她也绝不愿见到当年的惨剧在自己的眼前再次演绎。
童墨站在镜后对面,轻颤着握紧的拳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当他看到卫尚安点头的一刹那,他就明白,现在的卫尚安可以为卫离做任何事,哪怕是去白白送死。
一切,犹如当年!一切,迥异当年!
46
将镜后的劝诫尽收心底,卫离半低下头,脸上不觉露出了外人难以理解的笑容:就这样吧!或许在自己擅自决定离开老风池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就已经成了定局。
谁,也不能改变。
"镜后,武君,童墨,或许在你们看来,对上玄寿,谁都没有胜算,即便是最有资格舞动鹰扬的小安。你们想的没错,仅凭眼前的小安,估计连三五招都未必能挡下,更别提是能和对方周旋上一盏茶的时间。所以,所以我们要帮他。"
见卫离还有后招,童墨情不自禁向前踏了半步,问道:"帮他?怎么帮?"
卫离垂首不言,将一只手放在心口,不消片刻,有绚丽的光芒从卫离的指缝间泄了出来。那光芒不断变化着七彩之色,将原本厅堂内五根烛火的亮度全都掩盖住了。让人看后非但不觉得刺目,反而有种旷如浩海的温柔。
镜后见到这光芒,立刻觉得十分眼熟。当她第一次见到卫尚安的时候,他的灵台上就闪耀着这样的光芒。
卫离摊开手掌,一颗浑圆的明珠出现在众人眼前。看到这颗珠子,卫尚安忍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吞落它时的情景,心中充满柔情的同时,脸上飘过了难得一现的红晕。
"其实,今天找你们来,除了要说服仙、魔两道联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我想要你们身上部分灵力,为卫尚安所用。"
"这是?"看着这颗美艳的圆珠,武君竟忍不住产生了想要占为己有的想法。
卫离将明珠递到众人面前,郑重其事道:"这是可以帮助小安在短时间内成倍增加灵力的工具。只要你们将自身的灵力输入到珠子内,再转送给小安就行。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给出去的灵力是不能拿回来的。一旦决定后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你们三人,意下如何?"
能帮到卫尚安,童墨自然是愿意。只是这样的方法可以说是闻所未闻,难道效果真如卫离说的那么好?只怕卫离还有很多事情在瞒着他们。
所以童墨皱着眉沉吟道:"要我给出灵力没问题,但是他毕竟是肉体凡胎,一下子能承受这么多他人的灵力吗?而且我们仙、魔有别,灵力相冲,混在一起后会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
"仙魔灵力一黑一白,一热一冷,的确相冲。只是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这珠子之所以能发出比任何东西都璀璨的光芒,就是因为它里面既有仙的灵力,又有魔的灵力。纯净的白,完全的黑,互溶互换,相辅相成,才能形成比仙或魔更为强大的力量,也才能成为当年唯一足够封印煞妖的力量。"
"等等,你说它有能够封印煞妖的力量,莫非,莫非它就是……"看着卫离掌心的明珠,一个大胆而又荒诞的想法不期然闯入了镜后的脑海。
卫离知道,事到如今不再有所隐瞒才对大家都好。所以他点点头道:"你猜的没错,这颗就是仙魔两道都想要得到的承源珠。正确来说,是半颗承源珠。另外半颗还在封印玄寿的隅谷里。只是,现在玄寿跑了出来,想来那半颗也被外人破坏,难以寻到了吧。"
卫离全然不理会其他人的感受,用平淡无奇的语调将这颗珠子的来历娓娓道来,仿佛在他手里捧着的只是花些银子就能买到的普通珍珠,而不是千万年来,让仙、魔两道趋之若鹜,蕴含着天地间最大灵力的珍宝。
"承源珠,这颗竟然就是承源珠。魔道找了它几千年,没想到竟然会在藏匿在这样的地方。"武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事实,连声自语叹息的同时,慢慢走上前去,想要触摸卫离手里的承源珠。
猛然间,两道冰冷的目光,带着令人窒息的威胁感,将武君从迷乱的情绪中刺醒。如尖刀般的视线,从武君的双瞳直达脑海。等到武君反应过来自己意欲何为时,发现卫尚安正站在卫离的面前,将承源珠挡在了身后,而自己的背上已不觉冒出了薄薄的冷汗。
不得已,武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问道:"既然这是承源珠,看来我们的胜算就多了一些。卫离,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将自己的灵力转送给卫尚安?"
将武君的贪婪尽收眼底,卫离在暗中嗤笑了一下,表面上依旧淡定说道:"将右手的食指抵住承源珠,不论发生什么,记住要放松身体,不要反抗就行。其他的就交给承源珠来处理吧。"
卫离边说,边走移动到了众人中间,将承源珠放到合适的高度。镜后、武君和童墨一起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到了承源珠的表面。
当接触到的那一瞬,温暖润滑的感觉立刻从指尖传了过来。等了一会儿,镜后他们就发现自己的体内的灵力像是缓缓流淌的小溪般,从指尖溜出。虽然是灵力外输,但基本上没什么强烈的感觉。正当大家这样想着的时候,猛然间灵力泻出的的速度和数量突然激增了好几倍。
那感觉就像是原本有着坚固堤坝的江河骤然被炸开了个大缺口,澎湃而动的江水从缺口处以飞流泄洪的态势汹涌喷出。因为灵力的高速消耗,镜后等人开始觉得头晕目眩,大家都不自觉地想要收回手指。但万万没料到的是,每个人的手指都像是被黏在了承源珠的表面,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要知道灵力不光是仙魔用来战斗的能量,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源泉。倘若就这样被全部抽走,不管是镜后还是武君,都会立刻油尽灯枯而亡。所以武君见不能中断灵力的外输,不由着急地大叫了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卫离,你想就这样将我们抽干吗?放开!"
卫离脸色凝重地注意着承源珠光泽的细微变化,根本没把武君的抗议放在心上。他知道灵力被如此大幅度抽走后,会对提供者造成什么样的危害,但是这也算是破釜沈舟的方法,容不得有任何的退缩。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卫离大喝一声,几乎是同一时刻,就见承源珠发出了极其耀眼的七彩光泽,几乎将周遭的一切都吞没在光芒内。
再看童墨,整个人像是遭受了强劲的打击,一下子横飞了出去,撞到门板后落砸到了地上;而武君则是毫无人色地连着退了四五步,一下子瘫坐到了客厅里的椅子上;镜后的状态也不比武君强多少,左摇右摆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形,背靠着厅内的柱子用力喘着粗气。
卫离等着承源珠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这才大出了口气,道:"好了,我有事要先处理,你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我回来。"
卫离吩咐完,也不等众人答话,便一手捧着珠子,一手牵着卫尚安离开了客厅。
两人来到卫尚安的房间,卫离命卫尚安在床上躺好,然后蹲在床头,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鬓角,柔声说道:"小安,我要把承源珠内以前就存在的初代武君和辰帝的灵力,以及刚才从三人体内吸收的灵力全都溶入你的体内。
"这个过程你可能不会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只是我没有完全的把握,你的肉体能接受如此大量的灵力。万一你的身体接受不了,你将会在昏迷中直接死去。你……"
卫离的话被卫尚安坚毅的眼神打断,于是他了然地笑了笑,然后双手捧着承源珠,伸到了卫尚安的胸前。卫离逐渐将双手向两边分开,承源珠并按常理那般直接落到卫尚安的身上,而是缓慢地向下沈淀。眼看碰到了卫尚安的胸前,承源珠并未就此停下,而是穿透了卫尚安的胸膛,直接隐入了他的体内。
在承源珠进入体内的过程中,卫尚安觉得眼皮越来,等到焕彩的光芒完全消失,卫尚安终于陷入了深深的沉睡。见状,卫离双掌下翻,重叠着压倒了卫尚安的胸口,开始帮助卫尚安吸收如天高似海阔的灵力……
47
卫离和卫尚安离开后,房内三人各自为阵,缄默不语,迅速调息着体内翻涌的灵力。武君用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不断观察着同样鬓角冒出虚汗的镜后。他斟酌再三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镜后,你信那个卫离?"
镜后用眼角瞥了一眼满脸疲惫的武君,轻声嗤了一下道:"你刚来的时候口气不是挺坚定的?这会儿不就是要了点你的灵力嘛,怎么这么快就动摇了?"
武君早就料到自己这么问会被镜后借机嘲笑,所以他无所谓地摊开手道:"我只是为了大家着想,我总觉得那个卫离隐瞒了什么东西。老实说,他说的方法能不能消灭狗妖还是个未知数。总觉得这样就给出这么多灵力,有些不牢靠。"
"就算卫离隐瞒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不能和他人分享的秘密,这世上不存在完全透明的人。我对他背后的故事没什么兴趣,我只知道,目前他提出的方法是胜算最大的一种。除非你有别的更具说服力的计划,否则就算是孤注一掷,我也会照着卫离所说的去做。而且……"
镜后说到此处,忍不住侧头看了看躺在门边,一言不发的童墨,这才接着道:"武君,与其于探究他人内心的秘密,不如管管你眼前的弟弟比较好。怎么说,他也是魔道的治军大元帅,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应该和大量灵力的丧失没什么关系吧。还是说,卫离连他的心一起带走了?"
武君随着镜后的话看向了童墨。自从跌落在门口后,童墨便一直半低着头,双眼无神地望着着面前一方青砖发呆,仿佛周遭的一切已与他无关。
似乎是感应到四道紧迫的目光,童墨抬起眼睑,回视了两人后又不自觉地别了开去,躲避着探究的注视。
看见童墨从四肢百骸里透出的悲伤和绝望,武君本想对着他说些什么,以便缓和眼下的局面。但左思右想之下,发现自己和他竟是无言可对。虽然从小在同一宫殿下长大,但武君始终对这位比自己出类拔萃的弟弟了解甚少,以至于童墨失踪后他连个确切可寻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飘然而去的卫离独自一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他环顾了下几人的气色,赞许地说道:"都不愧是王家出身,恢复得很快。玄寿吞了太阳,才获得了袭击你们的力量,但他想要将太阳里蕴含的能量全部收为己用还需要时间。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尽快做好准备。如果能够行动自如了,就请诸位立刻赶去'老风池'布阵吧。
"那里有着上一次摆阵的余威,可以好好利用。至于其他的交给我和小安处理便可。小安现在需要安静,无法与你们同行。但我保证等两个时辰之后,他定能赶去老风池。你们意下如何?"
听完卫离的计划,镜后颔首道:"好!既然眼下时间有限,那就分头行事。"说完她便转身率先离开了客厅。武君见状,自是不甘落后的跟了上去。自打卫离进来后,童墨就没正眼看过他一次。所以在武君跨出木门之后,童墨也半低着头,走在了武君的身边。
可就当童墨刚跨出两步,他突然像是被什么给阻止了。跨出的脚悬在半空,整个人顿住了前行的趋势。只见他飞快转头,回望起明亮的客厅大门。橘黄色的灯火给人温暖和舒适的感觉,卫离长身玉立的影子射到了靠近木门的一面白墙上,不见有丝毫晃动。
武君走了几步,发现身边没了人,不由回头问道:"怎么不走了?有事?"
童墨收回视线,疾步走到武君身边,轻声道:"没事,走吧。"
卫尚安从沉睡中睁开眼睛,虽然此时房内毫无烛火,但他发现自己的眸中像是在多了两盏明灯,整个房间都尽收眼底。同时体内有股涌动的暖流,让他觉得身轻如燕,通体舒畅。伸出手来回握了几次拳头,似乎有蓬勃的力量从指尖冒出……
一阵轻如猫行的脚步声打搅了卫尚安醒来后的沉思。脚步声在门口停下。见到卫尚安眼角尚存着惊叹,卫离莞尔一笑,柔声说道:"感觉好吗?"
卫尚安凌空劈了一章,呼呼而生的掌风竟将房内的方桌如豆腐般切成了两半。随着破损的桌子倒塌在地上,卫尚安一挺身,从床上轻跃到了地上,"从没觉得自己的状态像现在这样好!"
卫离缓步靠近卫尚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伸出手来开始帮他整理有着褶皱的衣衫,"我将整个承源珠融入了你的体内,所以你现在已经超越了凡人生死的界限。因为你的灵力里混合了其他仙魔的灵力,正确来说你既不能算仙,也不能算魔……"
卫离说及此处,不由自主顿了顿,随意自嘲地笑了笑,接着道:"因此,你不用依附于任何一道。你就是你,我的小安。"
将卫尚安的穿戴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卫离抬起头,对上了两道混杂着多种情绪的视线。受到无言的诱惑,卫离情不自禁将手伸到了卫尚安的脑后,微微使劲后,将卫尚安的脸孔向自己的头颅压了过来。
很快,四片温度不同的唇瓣胶着到了一起,卫离全然不过对方身体的僵硬,用力吸允着,碾磨着,纠缠着,仿佛想把卫尚安整个吞下去。
直到两人都面红耳赤,呼吸紊乱到几乎难以透气的地步,卫离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卫尚安。对方眼底激荡着狂乱的情潮,卫离从近在咫尺的双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心痛和不甘。
深深喘息了几下,卫离一面抚平心里的波涛,一面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记住,一定要平安回来!"
卫尚安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双唇,粗着嗓子问道:"你会一直等我,是不是?"
听见卫尚安这么问,哧哧笑了两声,将头枕到了他的肩头,幽幽说道:"放心,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卫尚安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卫离的腰肢,像是回应更像是承诺,平静而又坚定说道:"好!"
感受到卫尚安这个字里蕴含了什么样的感情,卫离安心乐意地长叹了一声,道:"你该走了,他们在等你。记住,对我来说,天底下只有你的命最重要。如果你也像我在乎你一样,在乎我的感受,那么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活下去!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我走了!"
卫离和卫尚安比肩而行,两人都希望从房间到大门的路能够永远这样走下去,但两人不约而同没有说出这层意思来。终于,当眼前变得开阔后,两人听见巨鹰声带欣喜地长啸了一声,然后它蹲下一只脚,等着有人爬上它的背。
望着巨鹰载着卫尚安冲向天空,很快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卫离仍是昂着头,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脖颈觉得有些酸痛,卫离方才慢慢低下头,对着空无一物的眼前说道:"没想到你竟然一直等在门外,等很久了?"
一个冷淡的声音从渺无人影的暗色中朗朗响起:"难道不是你让我等他离开后才出现的?"
听见对方的口气中似乎有些敌意,卫离了然笑了笑,道:"啊,我忘了。只要提到他的名字,你就会有足够的耐心。是不是,童墨?"
坐在巨鹰的背上,风驰电掣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卫尚安就来到了"老风池"的地界。在两块形如界碑的"孪生石"之前,镜后和武君分立两旁,不断向着卫尚安出现的方向眺望。见到卫尚安的身影如期出现,两人心里悬着的担心算是落了一半。
镜后移莲步,摆褶裙,最先迎了上去,挡在了卫尚安的面前。虽然卫尚安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但镜后觉得此刻的他非但已经超越了凡人的范畴,甚至比任何的仙或魔具有更为强大的力量。灵台上七彩绚烂的光辉如极品碧玉所发出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感受它的温润。
于是镜后逐渐明白,卫离的自信从何而来。
"我们准备好了,你,进去后千万要小心。"
卫尚安对着镜后和武君分别点头示意,踏着稳健的步伐迈入了"老风池"。望着卫尚安宽阔的背影慢慢消失于乱石之间,武君忍不住再度自语道:"仅凭一个人一把剑,真能降服那狗妖吗?"
镜后听见武君的呢喃,下意识就想要回答,可最终还是没能张口。或许这问题也一直困扰着她自己,只是她始终拒绝问出口。事到如今,除了相信卫离和卫尚安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再度踏入"老风池"卫尚安仍不免为此处的地貌而惊叹。不期然想到翁老汉的叙述,再望着眼前似乎是新添的几个坑洼,卫尚安在不知不觉间对以前山清水秀的"老风池"产生了些许兴趣。如果自己早出生几年,是不是就能有幸目睹当年的幽谷碧泉?
按照心中所记的阵图,卫尚安盘算着自己脚下的地方离着阵中已经不远。于是他摊开左掌,阖目念咒,不一会就在掌心形成了一个明亮的光团。那光芒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就将眼前的无垠黑暗划出一道大豁口,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亮出这个光团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突然从高空中砸下一声满含愤怒的吼叫,"承源,我终于找到你了,今天不将你粉身碎骨,难消我心头只恨,纳命来!"
还没等最后一个字落地,卫尚安就觉得一股强势的阴风迎面袭来,风中似乎夹带着硬物割破气流的动静。出于本能,卫尚安腾身一跃,避开了阴风前进的路线。匆匆闪避的途中,卫尚安发现风中果然有着数十枚类似飞镖的石块,锋利的突尖足以穿透自己身体上任何的部位。
卫尚安刚站稳,从见不到一丝光亮的天上跳下一只巨大无比的狗妖。虽然听镜后他们说过玄寿体型巨大,但当敌人真正站在面前的时候,卫尚安才察觉到自己有多渺小。光是玄寿一只脚掌的厚度就和自己的身量差不多高。方才那一落之后,四个尖硬的爪子如同四把大刀,在地面上抠出了四个直径约莫一尺的凹坑。
玄寿底下小山般的头颅,用一双带着凶狠眼神的狗眼看了看卫尚安,旋即有些奇怪地说道:"嗯?你不是承源,你是谁?为什么能发出和他一样的光芒?"
玄寿的嗓门大如惊涛拍岸,震得卫尚安的耳根隐隐发痛。他冷哼一声作为回答,一抖手里的鹰扬,挥剑向玄寿的一条前腿砍了过去。见到卫尚安先发攻势,玄寿轻蔑地大笑几声,眼中饱含的神情足能将人冻成冰雕,挥爪迎上了卫尚安的进攻。
卫尚安正想亲身感受玄寿的力量,对方划破气流的爪尖正中他下怀。于是卫尚安全力挥出了鹰扬,和玄寿来了个正面交锋。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剑身撞上狗爪,硬是碰出了满眼的火星。
如狂潮汹涌般的力量从剑身逼了过来,卫尚安双手握柄,挺腰沈腿,脚面立刻下陷到和土地平行。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没能顶住玄寿的蛮力。开始发颤的双臂越来越重,脚下不小心短力后,卫尚安一下子被玄寿扇出半丈远,落到地上连续滚了三四圈才卸去受到的冲击。
青花山上,冷风咧咧,翻卷的衣摆不断发出轻微的劈啪声。飞扬的发丝吹拂到脸上,模糊了各人的表情。
感受到卫离的话绵里藏针,童墨心中顿起烦闷却又无从发泄。卫离说的一点没错,临出门前当他突然听到卫离那句"快去快回,有些关于小安的事要告诉你。"时,他巴不得立刻就能撬开卫离的嘴巴。以至于出得宅门后,他不顾武君和镜后打量探究的怪异眼神,硬是留着了大门外等候。
直到见到卫尚安腾空离开之前,童魔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在结界中沈眠的日子,不能听,不能看,不能思考,脑海中回荡的永远是卫离的那句"那么,让我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你叫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不想回答卫离的明知故问,童墨当下就扯开了话头。
"嗤,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做这样无聊的事,跟我来吧。"说完,卫离转身走在前面,童魔见状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同等距离,不急不缓地向前山走去。
"这是?"见到卫离停在一间全新的寺庙门外,童魔不觉倍感眼熟。
卫离伸手摸了摸还没上漆的木门,忍不住流露出温柔的笑容,与方才同童魔对话时判若两人。随后他轻轻推开了木门。门轴因为没有上油,发出了轻微的"吱嘎"声。院落里的青砖有些带着莲花刻纹,大部分还有裂缝,余下的那些一看就知道是后铺上去的。
"这里你曾来过,只不过当初的你不是这个模样罢了。"卫离的声音清冽且空灵,被寒风一吹,童魔几乎快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卫离言辞间仿佛带着些许不悦,但更多的则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卫离推开几天前才铺上瓦片的新房,对着空无一物的四壁无声莞尔。那一瞬间直觉告诉了童墨,只怕此刻的卫离根本不是在和自己对话,而是陷入了无限的回忆。
"其实小安是在这里出世的。虽然房子有些不同了,但我还记得当时他躺在那边的床上,睁开眼后既不哭也不笑,只是瞪着双水汪汪的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和信远。那模样真是乖巧极了。
"青花镇以前并不如现在热闹,愿意帮个单身男子喂养孩子的少之又少。为了能给他找到个合适的奶娘,我就只好抱着他去隔壁镇里住了一年。等到小安开始姗姗学步,我这才搬回了后山。山里清净悠闲,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什么人,便于我在那里教小安一些防身的本事。
"看着小安一天比一天茁壮,我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拿了那些灵魂的碎片后不早点给他找个合适的肉体转世,而是在人间玩闹好几百年,这才静下心来好好养护他。如果当时我一心一意帮助小安转世,说不定现在我俩已经相处了好几世,也说不定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因此而改变。
"更让我觉得难以接受的是,随着小安的长大,他脑海中对仙宫对你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每每见他露出与年岁不符的成熟,我总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他。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不假时日他一定会回去寻找过往。而我,不过是有恩于他的一名过客罢了。
"这样的认知让我心烦意乱,寝食难安。我舍不得小安,舍不得一个我亲手带大,宠爱得犹如自己性命的孩子就这样离我而去。于是在小安长到九岁时,我做了一个决定──将他上一世的记忆从他的脑中全部抽出,让他彻底忘了你们。"
49
"你,你说什么?"听到卫离说出了最大的秘密,童墨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惊讶得张口结舌,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卫离很不满意被人突然打断,蹙眉扫了眼面部僵硬如石的童墨,随后继续说道:"其实记忆很像是寒潭里的砂石。一旦最大块的石头被人搬走后,原本一些细小的沙砾就会趁机浮出水面。所以突然间小安就掌握了酿制'千杯不醉'的方法。我见这些小事无关轻重,便没再抽取。
后来仙界的人因为那酒找上门,我这才惊觉,原来对小安一点也松懈不得,于是就打算不再售卖佳酿。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其实你已经到了我们的身边。而且我发现,即便没了记忆,相较于其他人,小安对你仍是很特别。这点对我而言可谓是如芒在背,倍感头痛。等到你被抓,小安立刻提出想要冒险去救你,我就知道,不论我如何阻挠,也割不断你们之间的联系。"
说到此处,卫离慢慢转过身,直视着强忍悲愤的童墨,用平静到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问道:"童墨,在知道了所有秘密之后,你恨我吗?"
童墨咬牙切齿地等着卫离,硬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来,"我不该恨你吗?"
卫离了然莞尔,脸上的笑容恬淡安详,却让童墨感到无比诡异。
"是啊,我真是傻了,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卫离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铃铛,举高到两人视线的水平位置,"还记得这'摄魂铃'吗?当你还是小黑的时候,你一直带着它。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是一时兴起,才会想到在小黑的脖子上挂了它。直到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我方然领悟,原来冥冥中一切早有注定,谁也改变不了。"
卫离神情轻松地摆了摆手,摄魂铃随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动听的铃声在屋内回荡,令童墨不由想起了当初伴在卫尚安身边的那几个月。
"当初抽出了小安的记忆,我本打算立刻毁掉。但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地保留了下来。因为生怕丢失,就直接打入了这颗金玲里。所以,你看,一切是不是早就注定了?注定了你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注定了我不能陪着小安到最后,注定了小安会取回前一世的记忆,注定了小安最终还会回到你的身边……"
卫离边说边晃动着金玲,富有节奏的铃声不断诱惑着童墨。他如同被人操控了一般,一步步靠近卫离,慢慢抬起双臂,合掌成兜,伸到了金玲的正下方。卫离的笑容因为童墨的靠近而愈发灿烂,等到他松开手指,金玲落到童墨手里时,卫离的脸上露出了媚惑众生的欢颜。似乎眼前的一切他十分满意。
他小心凑到童墨的耳边,用最委婉轻柔的声音说道:"让小安亲手把金玲劈开,这样他就能取回上一世的记忆,万事终究要走到原来的正途。你看,这样就皆大欢喜了,对不对?你的一切将会取代我的所有,你重为小安的至宝,而我将被小安彻底遗忘。"
童墨原本像是毫无意识的人偶,卫离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可当卫离后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将童墨从混沌的状态中彻底惊醒。
思维猛然回归清晰的同时,童墨却惊恐地发现眼前的卫离开始变得异常可怕。
原本白皙的肌肤显得了无血色,与其说是变得更百,倒不如说是卫离整个人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精致的五官渐渐被黑暗吞没,仿佛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在眼前消失不见。
童墨心中大骇,忍不住伸手想要握住了卫离的肩膀。可是令他更为意料不到的是,自己的手掌竟然穿透了卫离的身体,手掌上传来的感觉只有四个字──空无一物。
卫离侧头看了看童墨伸入自己肩膀的手掌,笑得欢喜万分,"呵呵,很奇怪吗?别害怕,这是正常的过程。我本就是半颗承源珠,现在真身已经融入了小安的体内,这具幻化而成的人形当然不可能再存于这世上。啊,我都忘记了,其实我根本就是和小安永远在一起了,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可是,童墨,好奇怪,为什么我还会觉得这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消失在天地间?童墨,你能告诉我原因吗?诶,小安呢,小安去哪里了?他不是应该时时刻刻伴着我的吗?我想见他,我想见他最后一面,我好想……"
童墨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难以动弹,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卫离的脸上挂着最美艳的笑容,却有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每一颗都敲打进了童墨灵魂的最深处。
在卫离整个人变为透明的同时,从他身体最边角的地方有点点萤光飘出。每一点光亮都似乎饱含着卫离的过往,如同受到指引般,前赴后继地飘出了门外,飞向无垠的天空。
等到最后一点萤光也在空中消失,金玲因为童墨的手指变得僵硬而跌落在地。清脆的铃声再度响起,童墨难以抑制的怒吼旋即冲破九霄。
"卫离,你个混蛋!你就这样消失,尚安知道后,你让他该怎么办?混蛋,你是我见过最混蛋的家伙。卫离,你回来啊!什么取代你的一切,我不要你的施舍,你快点回来啊。我不会退缩,我情愿和你正正当当争尚安,也不要变成现在这样,卫离……"
老风池内,酣战渐激。
卫尚安滚翻在地,胸中翻腾的血液从嘴角溢出。他张口吐掉口嘴里的血水,第二次挥剑而上。玄寿蔑笑着抬起前爪,如同拍臭虫般拍向卫尚安。谁知那只是卫尚安的佯攻,见玄寿拍来,他立刻腾身跃起,出其不意地落到了玄寿的爪子上面。
玄寿浓密的短毛给了卫尚安最好的落脚点,他稳住身形,还没等玄寿反应过来,立刻用鹰扬刺向对方的爪子。不愧是加注了众人灵力的利刃,原本刀枪不入的玄寿竟被鹰扬刺出个大窟窿来,喷出的鲜血足有一间屋子那么高。
玄寿受伤,顿时气恼地连声吠叫,想用另一个爪子将卫尚安拨弄下来。卫尚安一击得手,早就防备着他这招,见又一爪袭来,他算准时机,抽剑退身,动作轻盈地落到地上。玄寿因为心怀怒火,用力过猛,一时间收不住后竟直接打到了自己的伤口。顿时,伤口崩裂,鲜血成倍喷出,将他自己两个前爪的短毛全部浸湿。
卫尚安趁着玄寿惊魂未定,立刻挥剑再劈,在玄寿受伤的前爪上再添裂口。这一次卫尚安用上了十成气力,剑锋直入白骨,差点将玄寿的整个前爪都砍断。但正因如此,鹰扬被卡在了骨头的裂缝里,在卫尚安试图拔出鹰扬的时候,玄寿因为吃痛,嗷嗷大叫的同时胡乱挥动受伤的前爪。卫尚安冷不防剑柄脱手,被爪子带出的劲风扇出很远,落到了一块巨石的顶端。鹰扬因为离开了卫尚安,瞬间变为了原来短剑的模样,毫不费力地从玄寿的伤口掉了出来。
玄寿因为轻敌而吃了大亏,顿时恼羞成怒。他裂开大嘴,露出獠牙,冲着卫尚安大喝道:"臭小子,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卫尚安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到鹰扬掉落的地方,计算着自己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取回那剑。可惜玄寿没能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形如巨峰的躯体跃起后以扑向了卫尚安。要是被他击中,还真是能把卫尚安压成万段。
卫尚安双脚一蹬,纵身冲向高空。从刚才他就发现,现在的自己可谓比羽毛还轻,只要他想,就这样跃入仙庭也不是什么难事。最令他满意的是,玄寿因为这一跳,离着鹰扬远了很多。于是卫尚安在空中挺腰扭身,连续变换姿势,在避开了玄寿的同时,落到了自己最期望的达到的地方──鹰扬就躺在他的脚边。
可就在当卫尚安捡起鹰扬的时候,不觉身边劲风袭耳,玄寿竟以卫尚安想不到的速度再次扑了过来。这一次卫尚安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闪避,眼看玄寿的爪尖离着他的身体只有三尺远,突然一条银龙划破天空,飞快击落的白光将玄寿和卫尚安刺得睁不开眼。
出于本能,玄寿顾不得袭击卫尚安,向旁边退开。等到他再度睁开眼睛,卫尚安又将鹰扬变成了一把巨剑,而在他的面前多了个和自己肩膀差不多宽的深坑。
卫尚安见到这道白光,心中不由一喜──九阙归一阵,开始了。
50
"这该死的雷,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当第三度被落下的惊雷打断进攻,玄寿怒不可遏地向着漆黑的天空喷出个火球,顿时赤红的火焰映亮了整个老风池。但也就是几眨眼的功夫,夺目的光明便骤然熄灭,只留下能吞噬万物的黑暗,依旧统治着天地之间。
趁着玄寿向老天发难的同时,卫尚安用剑尖支地,半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落下第一道雷开始,他的眼前就会时不时闪出奇怪的画面,仿佛冥冥中有谁他的眼前点明了下一个雷电落下的地点,这样一来卫尚安就有时间反应躲避。
但也正是因为这些虚像不分场合不分急缓地出现,卫尚安分心之下,好几次都被玄寿的爪子扫到,身上出现了几十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最凶险的一个从他的左前腹穿透到了侧身。虽然卫尚安早就利用灵力封住伤口,奈何有些实在是太深太大,流出的鲜血非但染红了他的衣衫,甚至连鞋袜里也有湿漉漉的感觉。
卫尚安甩了甩有些模糊的视线,盘算着约莫还需四分之一柱香的时辰,才能等来雷霆万钧的一击。只是不断滴淌的鲜血带走的不仅仅是蓄积的力量,卫尚安发现鹰扬上的剑锋越来越短,原本尖锐的剑尖已经退变成浑圆,很难刺入玄寿厚实的皮肉。
玄寿出够了闷气,低头看了看摇摇欲坠的卫尚安,不由暗自咋舌。老实说,除了初代辰帝和武君之外,他还没遇上这么难缠的角色。虽说他被封印了这么些年,大部分灵力被消磨光了,但从他轻而易举就将仙宫和魔宫夷为平地来看,灵力退化的又何止是自己!
眼前这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敌手,看着很像是刚刚成仙或入魔的妖怪,却有着绚烂无比的灵台颜色。刚开始自己还以为他就是承源,但细看之下,他和承源又有着细微的差别,似乎比承源的颜色更为美艳。
但也就是这个原因,令玄寿看卫尚安非常不顺眼。太美的东西就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摧毁。
玄寿跛着一条半残的前腿,趁着卫尚安半低着头,一下子蹿到了他的背后,想要来个出其不意。可惜卫尚安两道视线牢牢锁住了玄寿的动作,在他转到自己身后的那一瞬间腾空一跃,挥动鹰扬,向身行未稳的玄寿刺了过去,目标就是对方的双目。
玄寿惊则思变,庞大的身躯硬是在为落地之前扭偏了些,一摆腰身,一条形如巨蟒的尾巴向着卫尚安的腰间扫了过来。就在两个回合之前,卫尚安的前胸堪堪避开同一种进攻,但带出的劲风仍让他觉得气血翻涌,所以深知其威力的卫尚安连忙收住架势,将灵力运至下肢,凌空蹬了一脚,向上腾出一丈有余,正好避开这一攻击。
从之前的交手中,玄寿已经察觉到卫尚安身轻如燕,动作灵巧,总是能及时地避开自己的攻击,即便是能打到对方,其效果也差强人意。所以他在甩出尾巴的同时,还折过身来,对着卫尚安的退路喷出个硕大的火球,想要将卫尚安烧死。
火球带着万马奔腾的气势向着卫尚安冲了过去,卫尚安见已经没有机会躲避,便咬了咬牙,将全身九成九的灵力全都灌输到左掌上,凑出了一个盾牌状的结界,试图将火球档在外面。当火球撞上结界后,只听得砰然巨响,卫尚安的眼前瞬间雪白一片,耳道充斥着嗡嗡声,似乎有两只飞虫在他的耳蜗内盘旋。身体因为强烈的冲击没了知觉,卫尚安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握住鹰扬。
倒是体内的血液被加热到了沸腾的地步,奔腾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所有的伤口上附着的灵力都被震碎,没了阻碍的血液如涌泉般喷泻而出,
玄寿见卫尚安被撞击后的热浪震出很远,便打算飞身跟上好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但就在他暗生得意之际,一不留神踩进了原先雷击造成的大坑内,只听得"嘎嗒"一声,玄寿那条被卫尚安劈出伤口的前腿彻底折断。这下子痛得玄寿嗷嗷乱吠,惨叫声远播万里,整个人间似乎都随之颤了几颤。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玄寿痛得想要满地打滚的时候,突然天降雷电,狂舞的银龙从高空直直劈落,打中了玄寿的一条后腿。顿时玄寿的身上腾起半丈高的火焰来,皮肉发焦的味道迅速弥漫,令人五内翻腾,及欲作呕。
火势顺着玄寿的短毛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飞快蔓延,不过几息的功夫,玄寿的全身全部蹿出了赤红的火苗。玄寿见状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在地上胡乱翻滚,不小心再度跌入了雷电造成的深坑中。
好容易才将身上的火焰熄灭,玄寿才发现自己半个身体陷在了口小腹大的坑内。因为后腿严重受伤,所以他一时间很难爬出来。正当玄寿苦恼着该如何脱身之际,卫尚安看准时机,高喝一声的同时,尽全身之力,举剑向着玄寿没有受伤的另一条前腿砍了过去。
玄寿感受到鹰扬的剑压,想要避开已是不能。只见手起剑落,血泉喷射,形如小山的前腿被鹰扬齐根劈断。锥心刺痛让玄寿赤红了双眼,不顾一切地挣扎了起来。顿时尘土飞扬,地面剧颤,坑边的土地因为玄寿的晃动裂开了豁口。
这样一来,卫尚安甚至连站都站不稳,自也难以乘胜追击。玄寿见有机会恢复自由,顾不得后腿有伤,用力一瞪,跃出了坑洞。巨大的身躯跌落于地,扬起的尘土笼罩住了整个老风池。
经过这一回合,玄寿终于察觉到这个地方似乎暗蕴杀机,那一道道奇怪的雷电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心生胆怯的玄寿见事态不妙,打算留住青山,以备后招。所以他昂首打探了下四周,试图找个合适的方位撤离。
几乎是同一时刻,卫尚安的眼前忽然闪现出又一个虚像,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巨硕雷电从天而落,几乎将整个人间一分为二。卫尚安瞬间意识到,这就应该是"九阙归一阵"最具威力的一击。而落雷的地点正是玄寿现在站立的地方。
所以当卫尚安察觉到玄寿有要溜之大吉的意图时,急得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将体内所有残余的灵力灌注至鹰扬内,令鹰扬化成了前所未见的巨阙,飞身向玄寿的腰部刺了过去。
剑柄上的老鹰双眸中闪烁着灼灼金光,鹰喙发出的声音完全是愤怒的咆哮,剑压化成了千针万刃,夹带着猎猎劲风袭至玄寿背后。玄寿听到动静,转身一看,不禁被卫尚安身上破釜沈舟般的士气震慑,一时间竟是忘记了闪避。
"啊……"
玄寿的惨叫声还未及传出老风池的地界,一道照亮了半个人间的惊雷就从空中劈了下来。"!"的一声巨响,震动的气浪将老风池周围所有布阵的大部分仙魔推出了半里多地,离着最近的那些肝胆破裂,当场死亡。
镜后从远处望着老风池的冲天大火,惊惶得无言以对。就算站在一里远的地方,她都能感受到汹涌的热浪滚滚而至,只需待上喝口茶的功夫便会汗湿重衫,想来那火光的中心足够熔化任何东西……
这场火烧了足足十二个时辰,将人间大部分的江河都蒸发殆尽。镜后牵挂着阵中的卫尚安,见火势有变小的趋势后,连忙靠近想要一看究竟。
老风池内火焰渐渐汇拢到一起,形成个足够二十人环抱的火球后,徐徐上升。等到赤红的火球变成一个金盘挂于万里长空之际,暖意拂面,光明终于重返大地。
镜后不顾众人反对,踏着依旧灼热的焦土,四下顺找着卫尚安的身影。虽然她心知,在这样的烈焰下就算是她自己也难以幸免,但她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哪怕要刨开每一寸土地,哪怕是只能找到些残碎的灰烬,她也要寻出些关于卫尚安的东西来。
所以,当镜后见到安然躺在地上的卫尚安时,竟仲愣到不顾形象地长大了嘴,却喉头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窝里不断翻涌的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滴溅在地上后瞬间化作一缕白烟。
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镜后像是发疯般,跌跌撞撞奔到卫尚安的身边,一把将昏迷不醒的他搂到了怀里,"卫尚安,卫尚安,你醒醒,醒醒啊……"
在镜后连声呼唤中,卫尚安的眼球转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脸上挂着泪珠却欣喜若狂的镜后,卫尚安忍不住轻轻皱眉,用嘶哑不堪的嗓子问道:"卫……离呢?"
听见卫尚安这样问,镜后不免有些诧异,"卫离?他不是在青花山等你吗?"
"不……是。"卫尚安吃力地摇摇头,"我方才……见到他,在白光……里,他好像……好像……很伤心……"
卫尚安的话令镜后更加迷糊。但因为在外围把守着"九阙归一阵",她可以断言在玄寿出现之后,没有任何活的生物进入过老风池。所以镜后不由认为,可能是因为战斗太过凶险,以至于卫尚安出现了幻觉。
看着卫尚安的眼神逐渐涣散,镜后柔声安慰道:"别乱想了,卫离在家里等你。我这就送你回去。好好闭上眼休息。要是让他见到你这样狼狈,还不知该心痛成什么样呐!"
镜后的劝慰抚平了卫尚安心中的不安,在阖上双眼的同时,他的心中不断回荡着一个声音:当雷电落下,周遭被刺目的白光吞噬的瞬间,那个由金色萤火构成的人影绝对不是卫离;卫离从没在自己面前落泪,所以那个悲伤欲绝的人影绝对不是卫离;卫离最怕寂寞,从来舍不得离开自己,所以那个一闪而逝,连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的人影对绝不是卫离。
卫离在家,在等他回去。所以他一定要回家,一定要……
尾声
童墨伸出手探向前方,指尖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看似空无一物地方却有着他难以逾越的壁垒。咫尺天涯,如此的距离又岂止是自己走到大门的两三步?
"怎么,他还设着结界,不肯出来见你?"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童墨纷乱的思绪。
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童墨落寞转身,见到一身便装的镜后正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眉宇间掩不住担忧和失望。
"嗯,已经三个月了,山上的青花开了又谢。可他却……"言及此处,童墨抿住了双唇,不忍再说。
从卫尚安从重伤昏迷中清醒后,所有人都期望事情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事与愿违的是,当卫尚安得知卫离彻底消失在世上时,整个人竟痛苦到全身抽搐,所有的伤口再度迸裂出血,惨白的脸上双唇紧闭,喉头滚动却不肯吐出一个字来。
镜后迈上一步,和童墨比肩而立,低低的叹息令童墨的心绪更为烦躁。
"哎,这孩子,就算他把自己一辈子都困在结界里,又能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注定无法挽回,他这样折磨自己,旁人看了岂不是又添愁虑!"
"呵呵。"童墨苦涩一笑,在明朗的初夏里竟让人感到了深秋的萧瑟,"我想,不管我们如何烦恼,如何担心,只怕是他都顾不上了。以他现在的能力,除非能坦然面对卫离离开的事实,撤掉结界自己走出来。否则还真有可能一辈子都守着这间宅子不出来。"
镜后听童墨如是说,眼光落到了童墨的腰间。在他的腰上挂着个金色的铃铛。因为铃身裂成了两半,再也发不出悦耳的声响。但童墨仍是将它当成了至宝,始终不离其身。
想到这铃铛曾经蕴含的秘密,镜后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想来卫离是估计到他难以接受这件事,才会在铃铛里下了咒语吧。只可惜……"
"只可惜卫离仍旧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这世上已经没有一种法术能令他忘记卫离,就算卫离本人也做不到。"
见童墨神情坦荡地说出这等话来,镜后不由一愣。她在童墨的脸上审视许久,带着试探的口吻问道:"你很不甘心是吗?如果不是当年卫离的小人之举,只怕这一切都会不同。"
童墨的视线痴缠着熟悉的宅子,微微摇头,"不,你错了。原本我以为等他取回了上一世的记忆,想起了我和他从前的情分,就算还会因卫离而伤,心中的痛楚总是会淡去些。但事实摆在眼前,让我不得不相信,事情早就不是我期望的那样。
"当年的焜烨可以为我献出生命,这一世的卫尚安却已将卫离刻入了生命。卫离一走,他便去了半条命,只怕剩下的那半条也只是为了思念卫离而存在。所以,虽然我一败涂地却是心服口服。"
镜后听童墨似乎已经放下了对卫尚安的感情,心中不由一动,她小心翼翼观察了童墨一会儿,试探道:"如果我说,我可能有方法找回卫离,你,会怎么想?"
"你说什么?"童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心中的惊诧一露无疑。
镜后从怀里取出本薄薄的书册,看封面微微泛黄,连书角也有些卷翘,应该是年代久远且没有妥善保管所致。
"这本是初代辰帝留下的手札,里面记载了些逆天的法术以及当初辰帝与武君联手,如何封印狗妖的战事。因为此书里记载的法术太过凶险,被列为了禁书而长期束之高阁,要不是这次狗妖突然来袭,仙宫倒塌,有人从残垣断壁内找到了这书,我都快忘记它了。
"昨天我随手翻了翻,发现里面记载着如何将别的灵魂转入凡人躯体的方法,只是这需要强大的灵力作为媒介,而且被法术反噬的可能性也很高。我想八成当初卫离就是用了这个方法救了焜烨。我知道狗妖以前是被封印在日落的隅谷之内,结界的中心放置的正是承源珠。而之前你曾提到,卫离说过他自己是半颗承源珠所幻化而成。所以我在想,那里是不是还能找到些承源珠的蛛丝马迹,让卫离能够重回他的身边。"
发现镜后将书抵到了自己的手边,童魔半低着头,轻声问道:"为什么给我?"
镜后见童魔没有接手的意思,便直接牵过他的手,放入掌心,"取回记忆后,小安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一次,我想让你做决定。"
童魔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书的封面,唇角含笑,眸中却满溢着悲凉和无奈,"我第一次看见焜烨的时候,他正在吹笛。一曲未完,天上有五彩祥云汇聚,虹霓双呈远挂峰顶,林间百鸟和鸣,群兽伏地跪拜,错季花卉竞相吐蕊争艳,映衬着白衣无垢的焜烨,让我毕生难忘。你说,那支曲子,这一世,我还有机会再听一次吗?"
镜后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转身,走下了青花山。即便不用亲眼看见,镜后也猜到了童魔的决定。以这三人的性格,总要有人退出。作为旁观者,唯一能做的就是给退出者留出个不被打搅的空间,好让他慢慢舔舐伤口。
一年,十年,百年……伤再深,痛再猛,碾碎成末,燃烧化灰,撒上土,垒上砖,便再也看不见,谁也碰不到。
如此就好,如此甚好,如此最好!
青花山的前峰上有座年逾五百年的古刹,名曰定心寺。寺外青瓦白墙,翠鸟清啼,碧竹遮霞,苍柏环绕。寺内有金身佛像一座,人称承源大师。虽不知此佛出身来历,但却有求必应,远近闻名。四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喜欢上这里来跪拜。寺院门口的青石台阶因为被踩得太多,已经整修过不下十次。
照理说,青花山前面如此热闹,后山也应是熙攘不休。但几乎所有来寺庙里进香的人都知道,青花山的后山去不得。一来那里没有什么可以拾阶而上的道路,二来后山的山势比较奇怪,不管怎么走,都到不了半山腰,只是在山脚下打转。
有人曾试着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两条腿都走细了,到头来发现自己呆的地方离着半山腰还有几丈远。目视可及之处却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打那之后,香客们之间便开始流出一种传闻,后山里住着神仙,因为不喜凡人打搅,便设下了结障,以图清净……
月明星稀,秋风习习。微凉如水的夜晚,鸟歇虫眠,山中寂寥无声,悠然恬静。童墨在大门口支上了一方几案,摆放好杯盘箸碟,从宅子里抱出一个泥封的坛子放在地上。随后慢慢踱步至空地边的崖壁,举目向西边眺望。
"哇,你都准备好了啊!"一个磬鸣玉击的声音突然从醉人的夜色中响起,打断了童墨的思绪。童墨微笑着转身,柔声道:"你迟到了三天,我还以为你今年不会来了呐!"
"嘻嘻,我怎么可能不来?不过是些琐事耽搁了。"雪姬狐望着那个泥封的坛子,情不自禁地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双唇,"岂不说答应了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就说你这'千杯不醉'吧,我可是天天都惦念着,就盼着今日能够一醉方休。先别说这个,听我吹曲吧,看看是不是有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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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姬狐说着从怀里抽出了一管玉笛,抵着唇瓣吹了起来。瞬间,如流水潺潺似莺啼嘤嘤的乐音充盈了整个空地,跳跃的音律在银色的月辉下飞舞,一不小心被晚风吹散后又聚集到另一处,嬉笑打闹。
当最后一个乐音从笛间溢出,雪姬狐有些神情紧张地看着童墨。童墨温柔笑了笑,眸中的晶亮堪比天上银盘,"不错,比去年好了很多。"
虽然得到了赞许,但雪姬狐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的意味,她咬了咬绯唇,心有不甘道:"可惜还是比不上当年那曲,是吗?"
听雪姬狐又一次提了相同的问题,童墨无奈莞尔。他不想说些违心的话,所以便劝道:"你是你,他是他,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雪姬狐听到童墨如是说,用力摇着头道:"那怎么行。当年我从卫尚安的手里接过曲谱的时候,就下了保证,一定会让你再次听到相同的笛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这一族向来言而有信。今年不行那就再练,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见雪姬狐如此坚持,童墨转过身,望着月亮逐渐移动的方位,轻声叹道:"是啊,我们有的是时间。"
感受到童墨无意中流露出的落寞,雪姬狐忍不住在心里幽幽叹息。相比与六百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名男子时,他的眼角已经蕴下了太多的风霜,原本清澈如雪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深沉。如同被冻结的湖泊,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
这样的童墨会让人心痛到情不自禁地想要去靠近,想要去触摸。只是,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好了,曲子听完,该开坛了吧。"童墨收回视线,自行转开话头。虽然时过境迁,很多伤痕已被岁月抚平,平整得连疤痕都不曾留下。但若不小心碰到当初受伤的地方,似乎还是会隐约泛痛。果然还是自己的修为不够吗?
雪姬狐一听说有酒喝,顿时金色的眸中烁烁放光。她也不和童墨客套,自己拍开了封口,小心翼翼到了一杯出来。刹那间清雅的酒香飘过鼻尖,就连唇齿间都充满了那股香甜的味道。
雪姬狐拿起酒杯,小口呷着,时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惹得童墨一阵大笑,"瞧你那紧张的模样,又不是只让你喝这一杯。放心吧,你的曲子进步了,我的酿酒技术也有所长进。今年出了十坛好酒,足够我们痛饮到天明的。"
"太好了,来,干杯!"
当冰冷晨露滴落到的脸颊上,被"千杯不醉"放倒而呼呼大睡的雪姬狐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直起身来深深伸了个懒腰。一低头,见到童墨仍是酣睡未醒,雪姬狐蹑手蹑脚地取过滑落到一边的长衫,替童墨轻轻盖上,随后便离开了青花山。
今天是青花镇一月一度的集市,自从定心寺被民间誉为第一禅院之后,青花镇更为繁华。别说是主街上人头攒动,就连一些小巷里也支上了摊位,吃用俱全,好不热闹。
雪姬狐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不时被路边的小玩意儿所吸引。见到有售卖发簪梳子的摊位,她立刻挤了过去。就在她举着两个银簪犹豫不决时,心头突然冒出了奇怪的感觉,似乎背后正有什么熟人经过。
于是,她立刻放下东西回到道路的中央,向四处眺望。纷乱的背影交叠出现,风中不期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小安……梨花膏……很香……"
(全文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09/22 at 下午5:2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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