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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侍读传》作者:无幽(古代,历史文,完结)
文案
系碎金笺的修正版。
本故事中的许多人物都是历史上有据可查的,但是除了太子之外,我都没有从正面去描写。
出身书香门第,名为君子祥瑞。生就是聪慧可爱的膏梁子弟,却偏偏见到了那个深居重重宫门之后的少年储君。是要不顾一切抓紧他,还是做他翼下的风送他冲入九宵?
莫名其妙贪恋起了那个温暖少年,尚未登基的明孝宗面临这生命当中最艰难最痛苦、最饱受内心挣扎却又是最甜蜜幸福的时光。是爱江山,还是更爱美人?
因起
梅者,岁寒而知其质。傲立枝头,孤芳自赏,纵使支离而落,也不肯改。独送暗香,蜡黄娇嫩,与泥大异。
胡州一地,曾有陆姓大儒,名崇儒,号静山,自号溺尘子。只是此人多年怀才不遇,及至天顺八年大比做了探花郎,方才名达天下。
成化二年,陆静山因考绩优异,遂调任京师。此后,自左而右,自下而上,陆静山拾阶而上。任礼部侍郎一职,为其一生之顶峰。
陆静山为人清淡,虽做得礼部侍郎,也不惹眼。
同僚多只晓得他少既父母均亡。妻王氏,乃氏族之后。有姬妾数人。嫡子,栎,字君瑞。小庶子四岁,天生聪颖。庶子虽长,然命中无寿,五岁夭亡。是故,陆家三代只留得一个命根子。
除去那些,同僚也听说他嫡子:周岁能言,三岁能颂,五岁能辩,八岁能诗。天资稍许出色,一手锦绣文章却精进非常。
众人只道他是家学渊源,因着酸葡萄的心思,倒也不着意。又曾听闻陆君瑞六岁时,有和尚予他批命。
那和尚执笔起来,统共批了四句打油诗,道是:
"六载相伴君莫忘,瑞雪洁净凝软芳。年年冬寒魂不去,暗香袭远路遥长?"
据说因那命批得奇怪,当时众人看了许久,皆不解其中意味。再问那和尚,和尚旦笑不语,不过片时,便匆匆告辞而去。众人眼见留他不住,只好捐了些金帛出来,全当添了香油钱。
这算得一桩奇闻,自有好事者事后拿来作茶余饭后的消遣来说。倒是陆静山官场上的同僚偶尔用它取笑陆静山,都说他家是受了和尚愚弄。陆静山听了,只是一笑了之。
陆静山生平挚友极少,往日结交的不过是些文人骚客、官场同僚,大家一同吃酒赏景,间或酸腐文章做做,便是度日。惟独一个东静郡王,来必倒履相迎。两人相处,博弈联诗、文章论政,若吃酒吃得酒性上来,焚琴煮鹤的孟浪事体也能做出来。
第一回:冰山一角宫闱诡异 端倪丝丝人间污秽
成化年间,宫中万贵妃得圣眷极深。皇后王氏曲意逢迎,方得保皇后之位。其骄横跋扈可见一斑。可惜万贵妃亲子早亡,为人又善妒,不知因此害死了多少宫娥。太子亲母纪氏,因怕万贵妃加害,产子不报。故而朱佑樘直到六岁才与成化帝相认。帝大喜过望之余便立了他做太子,正位东宫。万贵妃此时早已过了育龄,自然气恼,也不知道她心底究竟是在打的什么主意,竟一反往常,放纵成化帝自去寻欢。只几年功夫,宫里头的皇子渐多。
君瑞十岁,聪慧伶俐京师有名。仁寿宫太子身边缺长侍,东静郡王因是作保,举他成事。成化帝闻其早慧,召试君瑞,喜而抱至膝上,当殿'赐同进士出身',封下东宫侍读,特许他入宫伴太子起居,长住仁寿宫。
是时,太子朱佑樘年十二。
只是小太子因幼年旧事成得个阴沉性子,戒心极重。幸而七岁之后由笃信佛教的周太后养育,才不至太过分。
君瑞并不知道那些宫闱秘事。一味还是在家娇养的脾气,虽说生来乖巧,却自有左强的性子藏在骨子里。
不过入宫二日,便在头回跟着太子觐见万贵妃时,被她从骨头里挑了刺出来。
原是桩小事。万贵妃拿它来做文章,实在是存心寻个契机给君瑞来个下马威,叫他看清形势,也好将来伺机收服他留在太子身边做个细作。
看官们大抵是要问了:"宫中多少椒娥阿监,为何却要个初入宫闱的娃娃来当细作?"
这便要说那太子的手段了。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事,竟吓得仁寿宫里上上下下都不敢在外头乱说话,身边就跟围着铁桶似得,半些风也不露。
只是往日在仁寿宫外太子都是个和顺恭谨的样子,万贵妃只道都是周太后的意思,故而也不愿细究,只是在背地里暗骂那老太后难对付。
这回仁寿里新进了个人,又不是什么一般的侍从,贵妃心里就盘算了要拿他当个棋子。原想着这陆栎不过是个十岁孩子,拿些糖果哄哄他也就成了。却不想见了他,这孩子竟一副大人的样子,乖觉知理,哄他他也不领情。贵妃见如此不成,便使出威吓的手段来。谁知他面上虽然恭敬,却道:"今日娘娘整治君瑞,是娘娘之威,若今日娘娘放过君瑞,是娘娘之仁。是仁、是威,全在娘娘一念之间。"好个不吃软也不吃硬的人!
君瑞这性子弄得万贵妃心里大怒。看了一旁垂眼不语的太子,万贵妃想:这么个材料竟有个软弱和顺的主子,算是废了。便是璞玉......量也磨不出光来。
如此一想,倒气消了些。决意另想法子在太子身边安细作。心里主意定了,那万贵妃却故意问太子:"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语气和顺,答贵妃:"此人身有逆骨。娘娘处置他,是他的福气。"
君瑞在仁寿宫中初见太子,见他头上带着翼善冠,赤袍,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一。玉带、靴,皆以皮为之。衬得面如冠玉,清秀高贵。只道他是个人品出色的人物,又看他寡言少语、神态冷淡,便更觉得太子稳重。不由就有了几分敬慕之心。
谁想他此刻任由自己被打,非但不出声求情,还说得如此轻巧。这事儿落在君瑞眼里,顿觉大失所望。故而虽被人按在一旁廷杖,他心里却憋屈得紧。
自己往日在家,父亲治家十分明白,对是对、错是错,绝对不混淆。如今自己做了侍读,从没挨过家法的,反被人不明不白打了板子。单挨了板子也就罢了,只是君瑞自小爱书,通读史书。时常仰慕那些明君贤臣,总想着自己也有一日能辅佐明主,共谋大业。如今看堂堂皇家,恣意妄为,太子又是非不分,不禁暗叹。
到底不过十岁,闷声不吭挨了十五板子,君瑞早痛得身上汗如浆出,晕厥了过去。自然,也没看见太子眼底闪过的一丝激赏。
挨完了打,两个小太监听招呼,将君瑞抬回太子寝宫内院儿的偏阁里。因都想着他是个不得器重的小人物,所以也不睬他,自关了门去了。
君瑞素日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今儿生生挨了一顿好打,已是不妥。待送回房中,又无人理会,替他上药,让他进些饭食休养。及至夜里,果然就发了高烧。
正烧得恍恍惚惚间,只觉身上忽冷忽热。
忽然又有人来,抬了他去。有个声音道:"不许叫他死了。"
醒转过来时,君瑞只见自己正趴在偏阁自己床榻之上。被褥竟全换过了最是松软的,极尽奢华。帐里似有淡淡熏香。
忽然间又觉自个儿身上似有火烧,尽然是那棍伤的疼痛。稍稍一动,更觉燥热,只是身上被褥层层,裹得死紧。不一会儿,汗水竟将身上的单衣浸湿。
挣动间,有人来。见到君瑞,忙唤道:"人来,陆大人醒了。"
立时就有许多宫人过来,围住君瑞,将他抱了出来,到了个桶边,七手八脚地将他洗了个干净,再换上干净衣裳,又送回原处。原来只片刻,那被褥又换了新的了。
君瑞甚是疑惑,本以为自己是要死的了,又看见这天上人间的境况,只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问那些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却无人答他。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其间,又有太医来看,只说是病渐好,问他,也不多言。
转眼半月而过,君瑞自觉身子是早好了的,只是不知是为何总觉得平日里身上偏乏,使不出力来。自以为是伤得太过的原由,也就不去深究。到底是孩子心性,原本半月里无人同他说话,自己捧着几本书,还能乖乖研读。近来身上渐好,就坐不住了。
这日悄悄潜了出来,自个儿在院子里顽。怎知才跑了一会儿,身子便受不住,自觉乏得经不住了,便寻了一处朝阳的假山,眠了下去。身上暖洋洋的,谁料还未曾睡着,便有双手推搡了起来。
"你是哪个宫里的小黄门?"有个尖细的嗓音叫唤道。睁开眼,只见一个小太监并两个年纪稍大的少年正看着自己,吵醒他的,正是那个小太监。
其中一个锦衣少年拉开身前的太监,凑上来问道:"皇兄宫里的人,我都认得,你是哪个?怎在我皇兄的寝宫里头?"那少年颜色平平,却自有一种贵气在身。君瑞不答反问:"你又是谁?"那少年一愣,随即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宫里的主子原来都不认得么?"小太监在一旁道:"这是四皇子,还不请安!"
君瑞心下自忖:"这是皇四,想必正是邵妃娘娘的皇子。"一袭白色内衫,天气渐凉。有风来,君瑞便不由自主哆嗦一下。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应答。
那朱佑杭究竟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见他久也不答话便渐渐不耐了起来。又见他傍着山石,骨架纤细,于是心中便起了玩笑的念头,开口调侃道:"小东西,舌头竟被猫咬了么?"语罢,便伸手要去摸他的脸。
其实这位皇子早就想这么做了。先前他就觉得君瑞的小脸儿娇嫩得仿佛吹弹得破,很想摸上这么一把,瞧瞧究竟会不会滴出水来。
君瑞见他举止,不觉猛一缩脖子,要往后退,无奈身后有山石阻着,进退维谷,渐渐倒似是要把自个儿给嵌进石头里去了。
陆君瑞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家中又常常被当做个命根子来疼。如今被个年纪不过六七岁的娃娃百般戏弄,不由火自心中起。因此那不随和的左强性子一上来,终是忍不住"啪"地一声,打开了朱佑杭的毛手。
怎料那朱佑杭自幼是看惯他父皇与后宫女子调情的,故而也不以为然,笑嘻嘻又凑了上去。
陆君瑞几时见过如此无赖之人,于是又气又怕,竟把一张粉脸给涨得通红。
朱佑杭见此光景,不觉越发欢喜,忍不住悄悄捏了他一双小手几下,趁着君瑞不备,偷了口软香。
他原本是奉了他母妃之命来办事,只道是个无趣的差使,却不曾想到竟在此处碰见了陆栎这等样貌出挑的人,便犯了毛病,忍不住上前摸一把暖玉,偷个软香,倒真有几分狂蜂浪蝶的摸样。
朱佑杭这等偷香窃玉的行径,身边之人是早已见惯了的。只是这仁寿宫里还有一尊大佛--皇太后,故而此刻随从见主子竟在此处胡闹,不仅觉得颜面无光,更是心惊肉跳。
君瑞正暗自思忖脱身之法,忽然听得有冷笑声来,那声儿到有几分熟悉。方一细看,才见是个身着红袍的少年。你道他是何人?正是皇三太子朱佑樘。
朱佑樘兀自立在当处,冷眼瞧了这里,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虽说太子在宫外素来是和顺软弱的样子,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四皇子朱佑杭偏偏就有些畏惧他这位皇兄。如今见他神色不善就更慌了几分,又见自个左右跪了一地,口中皆道:"太子金安。"自觉气势更弱,于是也不敢多说,只得瞧了他的脸色,怯懦道:"皇兄......"
见朱佑樘竟不搭理他,只有一双利眼仿佛漫不经心似地瞥向朱佑杭捏着君瑞的双手。佑杭蓦然一惊,忙松了手,退到一旁立好,一时间竟连头也不敢抬。
见状,君瑞心中不觉诧异万分,也不敢相问。耳中只听得那朱佑杭咕哝道:"皇兄......是母妃的意思......。"
话还未曾说得完全,只听那朱佑樘冷笑一声:"邵妃是叫杭弟来调戏本宫侍读的么?这倒奇了。"
"皇兄误会了,是母妃要我给皇兄送个人来。母妃知道皇兄对侍读陆栎不满,因而举荐个人给皇兄。"
朱佑杭急忙从背后拉过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来,"此人皇兄是见过的,是窦太傅的幼子窦元宗,就是小字长卿的那一个。"
君瑞眼角余光里瞧见那窦长卿却是一脸不甘愿的模样,被朱佑杭轻轻推搡了一下,方才曲膝跪下,一头磕在青石板上,行了大礼,口中道:"窦元宗请太子安。"
谁想那太子并不理睬他,细细端详了片刻,忽然冲君瑞招手道:"你来。"
君瑞不想那太子反冲着他来,蓦然一惊,不觉脱口道:"不要。"
太子因而面色又一沉,左右知道不好,忙去将君瑞拉了过来。
太子也不多话,只轻吐一语:"掌嘴。"
窦元宗本是邵妃的表外侄,因父亲要帮着自个表妹,故受命来探探太子的底细,若真可留下,还得充个细作。他原不想趟这夺宫的混水,乐在观望。只是父亲逼得紧,迫不得以才允了下来。心想太子不过和自己一般大小,平日里定是娇宠惯了的,同他这外堂弟也没什么两样。又听宫里人都说,太子性子软弱和顺,更是看他不起。以为随便应付过去,这事就算罢了。
今日听得数声脆响,倒叫他不由将脖子一缩。人未细看,却先叫太子的气势给压了下来。偷偷抬眼看去,还未曾见到太子的容貌,眼中就见那娇弱可爱的童生软了下去,晕在地上。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五指红印清晰可见。
回过神来,又见太子神情阴郁,唇角尚带一丝冷笑。心下立时知道这定是太子杀鸡敬猴,却不知怎地,心中竟出了几分惊惧来。
朱佑樘转头去看佑杭,见他一脸不忍,知他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自觉做得过了。却不曾表露,反淡然道:"四弟,父皇已定了侍读的人选。不敢有劳邵妃娘娘挂心。"
那朱佑杭向来与这位皇兄相处不适,今日见他忽然改了原先和顺软弱的性子,阴着脸发落下人,只觉胆寒,因而早想走了。此刻见他无接纳窦元宗之意,便也不愿再多留片刻,匆匆告辞便转身而去。
窦元宗少即爱书,通读典史。因而小小年纪便自有主见。如今见太子比那朱佑杭不知好了多少,又见他应对得宜,深谙宫闱之道,想必那些说他软弱和顺的话,都是太子平日韬光养晦的结果。忽然想起书中故事,一时间只觉热血沸腾,心中竟起了追随之意。因碍着朱佑杭当面,不好表露心迹,于是也只得跟在那朱佑杭的身后,讪讪而去。
不相干的走了,却留下君瑞已有些忌惮的太子一个。君瑞面上肿着红痕,眼里含着泪花,委委屈屈,也不敢做声。
太子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那笑真是说不出的随和,晃得太子好似是个善才童子一样:"陆侍读还是起来说话吧。"
这话也随和,却听得君瑞浑身一阵哆嗦,他还未曾忘记方才自己面前这位储君的阴晴不定呢,怎还敢以为太子是最随和友善的!
"侍读心里定是恼恨本宫了。"见君瑞依然直挺挺跪在地下,太子复又微微一笑。
"君瑞不敢。"
朱佑樘于是一叹:"还说没有。只是你可知道,那日实在并非是本宫不肯求情,你既然已是东宫侍读,自己人总须得照应几分。可那日你做得太过,犯了万贵妃慈威。侍读,不是本宫对你不满。只是在宫中,若万贵妃对你不满,那是谁都保不住你的。你可明白了?"话说到此,他忽然又以一种分外失落的语气说道,"身为宫中人,有些东西,你总是要懂的。"
听到此处,君瑞心中大是讶异。太子竟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是非不分?只是悉心教导自己么?
想到这些,君瑞目光平和了许多。朱佑樘见他如此,知道已成了一半。因而伸手挽了君瑞的胳膊,亲自将他扶起,又轻拍君瑞的肩膀道:"那些暂且不提它了,你在宫里住的日子长了,自然就能学会。听闻陆侍读旧日在家时,唤作'君瑞',取'君子祥瑞'之意。......此名甚好,日后本宫也如此唤你。本宫以后当同你一处读写、游戏,只当是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
君瑞才多大?此时见那朱佑樘面目亲切,又言语恳切,不禁心中大感暖意,答道:"蒙殿下不弃,君瑞记下了。"
到底不过一个十岁娃儿,又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平日里多与街邻童子玩耍。虽因通读诗书颇有些见识,言行举止似个小大人,心底却天真。哪里知道这太子朱佑樘前后截然不同的作为,显示了他不单只比自己年长两岁,更因自小长于这险恶内宫,早已经是生得惯使计谋,心存百转回肠。
他因见君瑞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又有着左强性子,虽说言行举止都十分乖巧可人,却还年幼。这一类人,一旦收服,一生都不会背主。于是心想:万贵妃一心想着废黜储君,日后若想成事儿,身边没个心腹总不好,不若收了此人,也是个助力。
然,那朱佑樘却仍不满,复又开口道:"君瑞你是父皇指给本宫的人,本宫不单只为与你做个兄弟。前些日子虽委屈了你,可你要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本宫终有一日将成一代令主,重整朝纲,鸿图天下。"言语气势,犹如鸿雁凌空,竟有一飞冲天之势。如今成化帝开始宠信佛道,任用奸佞,而朝廷的重要官吏也腐败至极,百姓中竟"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说法,国政紊乱。君瑞自幼便仰慕书中英雄建树,对此早有"治国、平天下"之念。此时此刻听得太子此语,如遇知音、不由为之倾倒。
正自热血沸腾,一心要追随于他,忽听那太子又将话锋一转,声色俱厉道:"但本宫有话说在前头。本宫虽引你为兄弟。若你有一日对不起本宫,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这一番话又抚又镇,偏还恩威并施。
君瑞忙道:"殿下放心,君瑞此后定当为殿下尽忠,决不反悔。"
见君瑞神色凝重,朱佑樘心知,今后若有人想要君瑞背叛,已是很难的了。
次日,陆君瑞便随朱佑樘前去上早课,两人举止颇是亲密。君瑞由此搬入了太子寝宫内室,与太子同行同止,同榻同卧。但凡上头赏下了什么东西,朱佑樘取了两份来,一份如众人所料予了他的乳兄弟朋少安,另一份,必属陆栎。
太子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众人皆知,却无人能解。因而便有流言蜚语四起,传言太子耽迷娈童。
这实在都是胡言。
太子有心收君瑞为心腹,只是戒心太重,倒不能轻易与君瑞亲近。可笑的是,他平日神态冰冷漠然,偶尔对君瑞施些小恩小惠的,确实比镇日同君瑞亲密相处来得有效验。日子长了,君瑞竟对他生了一股子又敬又畏的心思出来。好象病梅,虽然丰姿傲骨尤存,却因为枝条被铁丝缠了强行弯出雅致姿态来,反而失了原先天生的灵气。
宫中与君瑞最是要好的,是那服侍他起居的内十二监里头一个小小少监。此人姓余,名嘉。起先不过是内十二监一个尚膳小黄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忽然就得了太子的眼缘,一气升做了个少监,成了太子身边第一号得意人。却又不知是个什么因由,要他伺候太子时,若太子跟前得了空,便得来照应君瑞。
太子素来厌弃眼前有人,若是君瑞陪着他,他倒还能忍受。因是,这余嘉一日里陪着君瑞的时候多。况且他又比君瑞大个几岁,时候长了,竟把君瑞当作弟弟来待。君瑞也曾因好奇问过余嘉家事,只知道他有个母亲在宫外不远住着。虽说族里还有不少亲戚,只是自己家里除了母亲,便再没什么人了。君瑞也问他:既然是家里独苗,怎么就入了宫?
余嘉轻轻一叹,道:"嘉入此宫闱时已满十岁。实在是老娘病得厉害,族里人非但不肯接济,连家里一顶破瓦房,他们也觊觎着,都等着她伸了腿,他们好占房。那个冬天极冷,京城里到处都是积雪,冻得连鸟都找不着吃食。大人不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也没那种眼看着老娘病在床上却没东西给她吃的感觉。嘉心里不好受。还是远房一个叔叔知会了宫里招人的事儿,才让咱们有了活路。但老娘是不肯的。她二十五守寡,总说要养大独儿,给余家延续香火,九泉之下才对得起爹。所以嘉此身头一回骗她,就是骗她,嘉是到京城大官儿的府里做长工,签的是三十年的卖身契。就是现在,她还不知道,余家唯一的儿子已经净身做了老公。"余嘉说这伤心事的时候,未掉下一滴泪来。只是以他比男人略显阴柔的嗓音淡淡叙述着,"大人知道净身吗?那可真疼啊。净身房有一股子恶心的气味,嘉一进去就闻着了。一个大木桶子里头,鲜血淋漓的。行刀的人,顾不得擦刀上的血,就急着骟下一个。人都跟畜生一样被糟践。有的熬不过去,刀下去不久,就死了。那些死人都被扔上板车,运出宫去。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嘉命硬,挺了过来。在破板床上躺了十天,才算成了。而那些四五天里流血发烧死了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可挺过来了又怎样,在这宫里,没个依仗,连那些不算人的老公公也变着法作践新来的。呀,嘉怎么跟您说起这码子事儿了,没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这些话究竟是不是污了君瑞的耳朵,君瑞心里明白。但余嘉已不想再说了,他把被角给君瑞掖好,便要告退。君瑞看他躬身退至门栏前,忽然扬声问他:"余嘉,你恨不恨那些老公公?"
余嘉抬首:"不恨。"
"这是为何?"
"大人不知道。那些老人失势是常有的事儿,若几时病弱了,走不出门。活活饿死的,也有许多。紫禁城太大了,宫里太监老公太多。谁能想得起一只起不了床的蝼蚁?"
君瑞长了这么大,学的都是诗书礼仪、孔孟之道,行的是君子之为。家中殷实,父母疼爱。一双眼睛,见的都是天底下最干净、最慈爱仁厚的。但从这一刻起,君瑞知道世上原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单纯洁净。
太子为他破开的,是宫争惨烈的冰山一角;而余嘉告诉他的,却是人间乌烟瘴气的丝丝端倪。
第二回:试拜兄北雪偏斗诗 无言语皇子避恶霸
寒风凛冽,京畿道上,雪积了有寸许,车马过时"嘎吱"有声。半天里,鹅毛大雪依旧下得紧,一场大雪几乎弥天。
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沿着官道几乎很难看见行人。
胡州地界。
碑石上头蒙了一层厚雪,碑上最后一个"界"字已有一半没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是胡州地头了。"一辆马车过时,车帘稍掀,内有一人微微探出头来瞧了那块碑石一眼,不多时又缩了回去。
于是,车走得更快了起来。
胡州城是南下必经之地,又因此地有间婆云茶楼,历来就有许多行商与文人墨客汇聚于此。
胡州城共有四道城门,分立东南西北。北门名曰:朝阳门。有颂圣之意。
婆云茶楼便离这北门不远,相传乃是徽宗年间的老店子了。因其茶香千里,曾有过几代皇帝下临。
老店子里本来生意极多,今日逢着大雪,人到底稀少了些。只有几个当地熟客自命风流,执意要在此间烹茶赏雪,吟诗作对。
座上有个书生,此人姓陈名允,字松坡,乃是个此次大比落第的秀才。为人和善,又文思敏捷,颇有几分急才,因而人缘也不错。虽这回落了第寄居在此,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慕名文人相邀。
此地却也有个妙人,名曰:"六窍公子"。盖取其"唯一窍不通"之意,本来的名字倒已经记不得了。偏生此人又无自知之明,总以为自己道德文章皆高人一筹,为此还生出不少笑话来。因而逢着文期酒会,此人也是必邀的,众人觉得若座中无此人,失色不少。
这回赏雪,六窍公子自然也是来的。方上了二楼雅座,便缠上了那陈允:"松坡。小弟此番做了几篇文章,只等松坡细细品评一番,也好教学相长。"
陈允接过文来,细细看了一番,开口正要评它。忽听得楼下茶保一声拉长调子"来--客--罗。"
众人一惊,纷纷自楼上探出头去张望。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到了,竟教茶保这般殷勤。
只见个腰里别着配刀的莽汉子一脚踏了进来,手里白灿灿的打赏了茶保,因见上下众人皆直愣愣地瞧者自个儿,两眼一瞪:"瞧甚?没见过活人么!"
一旁茶保见了,哈腰道:"爷且消消火,里头坐。"那汉子瞪他:"少给爷打屁!拣个'清净雅致'的座儿伺候了。"
茶保平日里这类人也见多了,自然也不生气,笑笑诺了,正要领那汉子进来。忽听那汉子身后有人"扑哧"一笑:"你这奴才,早叫你多读些书的。如今在外头尽扫我的脸面,只亏你还记得'清净雅致'这词儿,也不枉君瑞的嘱咐了。"
众人寻声看去,见个浑身裹着雪裘的少年正立在门前。那少年说着便在檐下跺了跺脚,抖去一身残雪,这才退下裘衣交与一旁侍从,踏了进来。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身石青袍子,生得英俊不凡,威严尊贵。
"主子教训的是,您请。"方才的汉子此时却作小伏低的,恭恭敬敬让在一旁。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止了步子,向后头望了一眼。众人见他气宇轩昂,于是不免定睛细看。
须臾间,见个素衣少年也进了来。身后侍从替他拍了身上残雪,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明。素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顾盼之间风流动人,却身材挺拔,英气勃勃,一双手插在个毛皮筒子里头,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先进来的少年随手替他摘了筒子交了下人,忽然皱眉道:"君瑞,你捂了这半日,怎地双手还是这般冰凉?"
君瑞因而嘻嘻一笑:"只消阿兄赏口茶吃,小弟便得救了。"
说罢,两人齐齐一笑,臂挽臂上雅座而来。
见两人坐在角落自顾自说笑,众人也不再留意。因而那六窍公子又缠着陈允评他的文章。陈允无奈,道:"这篇文章可比'石榴花',当真是'一字一个中,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六窍公子闻此评价喜不自胜,众人错愕。那陈允莞尔一笑道:"本人字字出于肺腑,决无托大之意。"
座中有人得悟,皆暗笑。
陈允正自偷笑,忽见角落里君瑞也抿嘴而笑,便上前作揖问道:"幸得相会于此楼中,不知两位公子贵姓、台甫?"
君瑞依然在笑,一旁石青袍子的少年歪了他一眼,起身回礼:"免贵姓黄,字木堂,蓬居通州。这是舍弟木乐。舍弟无理,倒叫足下见笑了。"
原来竟是太子朱佑樘同着君瑞两人白龙鱼服,出京公干。
陈允微微一笑:"不知道木乐公子是在笑些什么?"
君瑞立了起来,道:"只兴你独自偷欢么?"这话有些刺意,陈允不知这是从何而来,却也不恼。
君瑞见他温水脾性,于是蓦地收起了一身尖刺,学他微微一笑:"公子讽他,未免过了一些。"
见旁的几人此时依旧不解,君瑞道:"这位公子是说他的文章,似'石榴花'中看不中用,'一字一个中'乃是'不中'的意思。......"
"那'字字珠玑'又如何呢?"六窍公子见他忽然支吾起来,急忙问道。
"足下自个儿不也说了,是'字字猪鸡'么?"君瑞笑得直打跌,"阿兄,我说的是不是。这位仁兄真是好文采呢。"
陈允一听,顿时大笑:"木乐公子真是聪颖!不才陈松坡,有幸结识二位,不知两位可否过桌一叙。"
北方文人素来豁达,于是众人欣然将两桌一并。
陈允见君瑞他们的茶水尚未上来,便问道:"木堂公子,不知道两位......"
话未尽,忽然有人道:"诸公好兴致!"
寻声看去,只见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也上了二楼来。
见众人回首看他,那白衣少年微微道了个万福,领着身后抱琴童子上前几步,笑道:"今日早起,闻得列位在此地闲聚,煮茶吟雪。如此雅事,怎也不叫上奴家?"
君瑞听那少年竟以"奴家"自称,不觉脊背之上一阵发凉。不由偏脸去看身边人的脸色,见他脸上不露声色,忽又听得众人一阵哄笑:"雪离公子平素'千呼万唤'不出来,今日定是知道松坡老兄到了胡州,又在这席上露了脸,方才肯来见见咱们这些俗人。"
语毕,又有个玄衣男子出头,笑道:"正是正是,'北雪'老弟平素连我冯于的面子都不肯赏光,今日亭神兄倒是好福气了,见了尊面一回。"
话说到此,君瑞才知道,这真是群英聚会。冯于乃是江东名士,亭神此人姓汪,号称"湖南第一人",雪离公子定然就是文坛上人称"南松北雪"的佟雪离,而这陈允......
君瑞不禁侧首去看,见他温文尔雅,又得佟雪离如此重视,知道他便是"南松"陈松坡无疑。
既知道这雪离公子是"北雪"佟雪离,君瑞对他自称"奴家"倒也不见怪了。
传说这佟雪离乃是个相公底子。十一岁时,遇陈松坡偶在街上卖字,品评一番,那陈松坡竟将他引为知音,因爱他才华便倾囊将他赎了出来。
其后,那佟雪离同那陈允结拜为异姓兄弟。凭一手好琴教授达官显贵的千金以筹巨资,不久便在两人相遇之地居住下来,将自家宅子命曰:音庐。
那陈松坡却不是本地之人,因而一年之中只得数月滞留此地。
不想那佟雪离天资聪颖,只几年才学便可与他比肩,故而天下文坛才有了"南松北雪"之名。
如今见众人对那佟雪离的身世竟无半点芥蒂,君瑞不觉心生钦佩。
那陈允见众人玩笑,别过脸,轻咳了一声。众人却又是一阵哄笑,将那佟雪离拉到他身旁坐下,于是陈允更是尴尬,涨红了一张脸,呐呐道:"离弟来得巧,方才兄长新结识了两位朋友。"
雪离见青衣少年与君瑞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瞧着自己,也不生气,笑道:"今日正是远客驾临的好日子。奴家贱名佟雪离,两位有礼了。"
语毕,着童儿焚香摆琴,又转头去看众人:"君子咏诗,岂可无琴?今日难得稀客齐聚,不如就由奴家起调,按胡笳十八拍的样子如何?"
众人笑道:"正是此话!如今有君操琴,尚缺枝冷花,折他一枝来,权当彩头。"
忽然又听冯于插话道:"冯于这里先讨个饶,就不必死按格律了罢。"
众人因而大笑:"你这'江东名士'也不知道是哪里混来的。也罢,不过搏它一乐,今日不单是便宜你了,大伙儿都得了好处。雪离公子向来刁钻,吾等哪里是对手,只望不至续得难看便很是不错的了。"
君瑞到此时方瞧出几分味道来,又见身边之人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因而出声道:"阿兄与我乃是浮梁商贾,列位莫见怪,今日就容我二人'坐山观虎'。"
那佟雪离本不在意此二人,此时见君瑞出声,也不作答,只挑了弦,默默而拨。调方起,只觉清冽,歌曰:
--红泥火炉绿蚁酒,美人泪湿软云袖。
鹧鸪踏遍离人血,落红化泥飞雁绝。
方听到此,闻者无不恻然,知道这是那佟雪离的心声。冯于轻咳一声,道:"就由不才来续吟:
--巧手描眉点绛唇,旧人青衫荆钗横。
六朝金粉今安在?丈夫醉笑看啼痕。
汪亭神却自笑他:"你这是什么调调?怀才不遇也不必拉着闺怨的话来泄恨吧。咱们这是赏雪,你倒弄得凄凄惨惨。"
冯于干干脆脆自罚了一碗茶水,斜吊起眼:"我作的不好,就看亭神老兄的了。"他知这汪亭神虽说人称"湖南第一人",却并非为他文采出众,只是人品是有目共睹的高洁,他自然不服。汪亭神哪里知道他这心思,只是听他语气尖锐,还道是自己说得过分,心下也有些歉疚,忽然就想了自己家中夫人起来,多月未归,念她甚深,于是道:
--恨听樵鼓撕绢帕,却强欢笑诉离情。
冯于大叹:"不善不善,这不是比我又怨恨了几分?"
汪亭神歪了他一眼,续吟道:
--不见山崩海未枯,愿看天长共与君。
六窍公子突然出声插道:"我也有了。"
--半墙冰玉半墙雪,劳散香枝竟折腰。
诗句只说了一半,顿时四下狂笑,君瑞险些喘不过气来。
冯于笑得差点掉下椅子来,乃指着那六窍公子大笑道:"今日服了阁下了!旁的也就罢了,这'半墙冰玉'同'半墙雪'有什么分别?"说着,也不知怎地,椅子竟向后翻了过去,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于是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佟雪离及到此时,不由将那琴一推,笑道:"六窍公子好本事,竟破了这一局。这状元梅是必属阁下的了。"
原来那佟雪离竟是故意设的局,并非是要人扭转乾坤,而是要人来破他的凄迷之调。
说到此处,忽然一叹,回首目光悠悠瞧了陈允:"松坡依然不肯轻易赐教。奴家告辞了。"
见佟雪离毫不留恋转身离去,陈允因而也是一叹,道:"你竟不知我心意,怎不教我心灰意懒?"
言罢,黯然而去。
可惜好端端一场文期酒会竟为此二人弄得不欢而散。
文人本就随性至极,此刻见松雪二人不欢而散,于是皆觉无趣,不禁倒有了几分黯然。
冯于依着窗棂哈哈一笑:"有道是:'傲松盘山青四季,瑞雪压枝寒一宿。'列位何需如此沮丧,此二人相会历来极似'参商'二星,东升西落不见彼此。今日一会已是诸公奇遇。"
"冯公此话说的正是,现下松雪二人不在,况今日正逢着大雪,新春刚过。咱们倒不如来说些趣闻,也映个景。按个来,哪个要是说不出来,咱们就罚他碗茶,如何?"众人缓过神来,点头道,"可惜此处乃是婆云茶楼,不宜饮酒,不然咱们倒可浮一大白。"
汪亭神端起茶碗,沉吟了片刻,道:"不如由在下起个头。......苏州有位大夫,名气颇大,因好酒贪杯,几次误用大药,致人于死。后来他因酒病辞世。有人送来一幅集唐诗句子: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横联也妙,乃是--'一将功成'。"
众人听罢,皆笑,因指着他道:"咱们竟不知道汪公也是个会打趣儿的主儿,只这一条,咱们都该罚上一碗茶水。"
冯于因道:"说到这类事体,在下倒有一问请教各位了。"
"冯公何需如此客气,只望别刁难了咱们才好!"雪须老人抬手捻了捻自个儿胡尖,笑道。
"今见在座诸公想酒久矣,倒令冯于有此一想"冯于面露狡诘之色,道:" 不知唐时酒价如何?"
众人瞠目结舌,惟有君瑞莞尔。冯于因而转头看他,众人只听得君瑞笑道:"每升三十钱。"
见冯于一呆,君瑞从容答道:"在下尝读杜工部诗曰:
蚤来就饮一斗酒,
恰有三百青铜钱。
由此可知,唐时酒价每升三十钱。"
见众人眼神诧异,君瑞心中不觉思绪万千。他自六岁起,便有"神童"之称,到了十岁,父母爱若至宝,整日逗弄他玩耍,也不许他多看书,生怕他看坏了身子。谁想十岁之后进得宫去,竟命比草贱。不想民间还有人为自己惋惜万分,因而心下便有了几分凄楚。
不由转头去看一旁白龙鱼服的太子,却见他脸色有些阴霾,不禁心中一紧。
朱佑樘见君瑞一脸惊怕,自觉失态。于是勉强一笑,站了起来,道:"诸公兴致如此高昂,在下也来凑个趣儿。"
众人惊觉这人此刻威仪毕现,不由皆凝神听他细言,朱佑樘却不紧不慢道:"近来陕西、山西闹了饥荒,饿殍遍地。已出了争食'两脚羊'的旷古奇事,诸公难道不知道么?"
众人自是知道那"两脚羊"指的乃是人,是说人肉鲜美如羊的意思。今见这少年神情自若,侃侃而谈,于是一起变色,一时间竟说不出一星半点儿的话来。
汪亭神喘了口气,不觉叹道:"足下乃是真人,只为何却不懂'文人莫谈国事'一话?即便咱们有心报国,当今宠幸李孜省,朝中有此等祸国殃民之人掌权,又有那'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绵薄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太子闻言自知失言,竟有被人戳了脊梁之感。再看那汪亭神、冯于一干文人黯然神伤之态,又念及自己在宫中的处境,于是默然。
次日晨间,人早早的都起来了。雪是昨夜就止住了的,现下已扫至街边,空出一条热热闹闹、车水马龙的街市。
雅韵乌溜溜的头发上插着小小的麦杆子,似懂非懂地听着爹在一旁同人说话。
家里只她、弟弟和爹三个,昨儿个夜里,爹把家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面粉糊在野菜汤里做了面糊。这已经是家里这几个月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雅韵坐在巷口,瞧着街市边的摊子,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爹。爹眼睛红红的,看着自个儿直淌眼泪。
但雅韵不管这些,她注意到卖"扁食"的摊子里有两人很怪。这二人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的,一只小小的"扁食",两人能嚼上许久。
她想,这两人一定从来没有挨过饿。
"二两银子。"忽然有个声音对爹这么说到,随后自己小小的身体就被拽了起来。她挣扎了起来,"啪"的一声,挨了个巴掌。
朱佑樘又夹起一只白胖的扁食,细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咬了一口。忽听一旁君瑞闷哼了一声,抬眼看去,见他从嘴里吐出了一枚通宝。那青蚨钱儿极小,乃是做做样子打出来的。朱佑樘笑道:"君瑞今年得了好彩头。"
正笑着,忽然住了口,自那已咬了一口的地方看进去,原来也有个钱子儿裹在里头。于是苦笑:"这生意人倒已是把生意给做精了的。"当下便停了箸,失了胃口。
君瑞见他只吃了两三只扁食便罢了手,顿觉不妥,因而问道:"主子是哪里不爽了么?"
朱佑樘摇了摇头。
君瑞于是进言道:"胡州乃是君瑞家的祖籍所在,年幼在家时听爹说过,胡州永花巷里有家专做梅子蜜糕的铺子,是胡州一绝。这梅子蜜糕素有生津止渴的功效,最能开胃。既然主子现下没了胃口进不下东西,不如着人去买上一些回来。"
朱佑樘沉吟了片刻,正要发话,忽然见街市上往来人流竟"哗"地一声闪了条道出来。不多时,才看清乃是名华服男子领着个把奴才招摇过市。那人倒也长得人模人样的,偏是个鼻孔朝天的嚣张气焰。
见这伙人气势汹汹地转进了条巷子里头,众人才松了口气,却脚不着地地纷纷走避了开来。就是"扁食"摊子上的人也赶忙会帐走人。
君瑞正觉奇怪,忽然听得摊主上前来,对自己陪笑道:"几位也避避,小的是小本经营,可惹不起麻烦。"
君瑞瞧了太子一眼,见他似乎已没了先前的兴头,脸色平平地离了座,于是赶紧掏银子会了帐。又见太子立在一旁未曾走动,知道是要自己打听事由,因而趁那摊主收拾东西,攀谈道:"老哥儿看来是本地人,可知道方才那位转进巷子的贵主儿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摊主停了手里的活儿,看了君瑞一眼,于是低下头去,将东西收得更快了些,边收拾,边低声道:"怎么不晓得!此人乃是这胡州州府衙门经历司经历,官儿虽不大,他哥却是胡州知府,听说他表叔还是万贵妃身边梁公公的岳丈。"
"笑话,既是个公公,又哪里来的岳丈?"君瑞轻笑一声,觉得这民间传言未免太不可信。
谁知道那摊主却叹了口气,收妥了东西,道:"公子年轻不经事儿,哪里知道太监娶夫人、姨娘古来就是有的。天下男子哪个不恋红妆?虽说公公......眼看今日买卖又做不成了,公子也走罢,免得年纪轻轻卷进是非里头。"说罢,便扛着少许家当,匆匆走了。
君瑞正想叫住那摊主再细问个中情由,忽听得巷口一阵疯闹。
转眼之间,方才那气势汹汹的华服男子便出了巷子,手底下的人还拽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
那丫头踢蹬着脚,冲巷子里跟了出来的老头儿哭道:"爹,你竟不疼我了么?别卖我,不要......雅韵定会乖乖的,洗衣做饭......去给人做童养媳也成,别卖我......。"
那老儿跟在后头,手里握着二两银子,也是泪如泉涌,拽住那华服男子的袖子便哭道:"小老儿不卖了,不卖了还不成么?银子如数奉还,只求公子放过小女!"
"成,你还二十两银子来。"
那老头一愣:"公子明明只给了二两啊?"
那男子却冷冷一笑:"那是爷买她的银子,如今你要还她去,自然是'赎'了。在商言商,赎人哪里还有原价的?"
见如此恶霸,君瑞不觉气极,转头去看太子,指望他为民除害,谁知那太子竟转身便走。
君瑞面色惨白,挡住朱佑樘的步子,低声问道:"光天化日之下,有如此恶人,殿下竟不管管么?"
朱佑樘默然,半晌方道:"本宫若担了此事,只怕也命不久矣。君瑞,你自是知道个中情由的,为何又来为难本宫?"
君瑞只觉周身一阵冰凉,竟踉跄几步,眼看那恶霸猖狂而去,不禁咬牙。
如此轻描淡写的调子,如此毫无愧色的一代皇族。
三载春秋,转眼又是冬日。当年初入宫闱,只为误了太子早课,自己险些丢掉性命。今日又见了权势的好处。君瑞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见太子目光冷峻了起来,于是压低了声儿,道:"人道三尺有神明,原来乃是痴人说梦。君家食民米与赋,仲尼曾言'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如今区区阉党竟能使太子畏惧,岂不可笑?"
说罢举目,旦见得鹅雪又落,因而惨然一笑:"君瑞命比草贱,今日冒犯皇家,不求苟全,旦求速死。"
那伙人早走远了,众人也已散尽,先前热闹的街市经方才这一闹腾,现下倒冷清了许多。朱佑樘一行人本就是在个偏僻角落里头用膳,如今行人更是稀少。
闻君瑞言语,太子侧目。他与陆栎相处三岁,本以为他骨子里头虽有刺,但经历几番搓揉已圆滑了许多。况,陆栎为人向来温和,做事也从不卤莽,今日不知是为何竟像是疯癫了一般,不仅出言顶撞,还动辙求死。
"作死的混帐东西。"朱佑樘面色铁青,冷冷看了君瑞一眼,一拂衣袖正要离去。见一旁粗莽汉子尤伫步不动,似有要拉君瑞的样子,于是喝道:"随他去!也教他醒醒脑子。"
说罢竟领着人回昨夜下榻的客栈去了,独留君瑞一人默默立在雪地里发愣。
"君瑞小娃儿。"
忽然听得耳旁有人轻声相唤,于是呆呆转头看去,不禁大叫一声。
"鲁先生!"
第三回:胡州地君瑞谒西宾 江南案太子掷廷寄
鲁骢,表字如海,号鸣轩居士,乃是君瑞未进宫闱之时家中授课的西席。此人本也是个簪缨子弟,因族弟在成化二年得罪万妃,一族"连坐",他也被抄了家。只此子向来轻视权贵,为人又风流不羁,故而也不已为意。这鲁如海最喜游历名川,那年过京师时没了盘缠才不得已寻了个熟人在陆家谋了个西席的差使。
怎想如此一个孤芳自赏的没落贵人却偏偏欣赏起了自己这个学生,对其天资赞叹不已。因此同那君瑞私下言明,只以忘年之交相处,不论师生名分。怎知只如此处了三年,君瑞便入了宫中,逢年过节才可回家一聚。于是因觉得再滞留陆府索然无味,便留书离去。
君瑞素来景仰他这位朋友先生,对他不告而别甚是伤心,不想今日竟在这离家甚远之处又见到了先生,因而大是惊喜。
"先生几时到得胡州,竟如此凑巧给撞上了。"君瑞一脸兴奋,倒已把方才不快之事忘却了七分。于是伸手挽了先生,道,"先生若不嫌弃,不如由君瑞作东,请先生打个牙祭。咱们已有许久不曾得见了,定要好好聚上一聚。家中上下都念着先生,姑太太还埋怨君瑞是个没福的,竟留不住先生您呢!"
"你这娃儿,凭地可人。怪不得你家上下皆疼你入骨,原来小嘴真似蜜甜。如今听来,也不枉咱们这忘年之交。"那鲁如海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话却说得已是十分白。
君瑞素知他说话都是如此话中有话的脾性,不免干笑一声,面色倒有几分尴尬:"先生又来暗暗骂人了,君瑞不再犯这毛病也就是了。"
"在陆府你虽然秉性温和,人又知理乖巧,只是每每讽你,都见你气得哇哇叫。入宫几年,人也大了。"鲁如海见了,知道他心里尴尬,微微一叹,于是笑道,"只是先生这回却不是碰巧撞上你的呢!"
君瑞闻言一愣,呆呆瞧着鲁如海,也不晓得先生说得这些话是怎么个意思。
鲁如海因而一笑,伸手捏捏他的小脸:"太子爷奉旨南行为寿阳王贺寿,便料定你必是随侍在侧的。谁知无意间竟见你们星夜在顺天府便换装下了官船,俩娃娃撇了那老谋深算的窦家孩子出门,先生也不放心,因此悄悄跟了,想瞧瞧你。"
"先生......。"如此温情之语倒教君瑞不觉热泪盈眶。
鲁如海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目光慈祥:"娃娃,先生冷眼瞧了许久,今日实是你的过失呢。"
"先生何出此言?"君瑞不解。
鲁如海自袖中掏了个掐金丝珐琅鼻烟壶出来,慢条斯理道:"此物乃是当年成祖皇帝赏下的物件,统共不过三个。赏给了当时最为显达的三大氏族。其中一家傅姓,现如今也不济事儿了。直到这一代出了个傅珪,字邦瑞。此人心思玲珑,只是从来耿直,最恶附庸风雅。家中人不待见他这性子,于是后来逢人便爱装疯卖傻,冷眼旁观。不与他熟惯的因此给他起了个诨号'六窍公子'。"
说到此,鲁如海不由瞥了君瑞一眼,见他满脸异色,于是脸上笑意更深:"君瑞小娃儿,先生这几日冷眼瞧你与殿下相处,便猜昨日你在那婆云茶楼的言语举止有八成乃是出自殿下授意。若先生没有猜错,恐怕来日殿下会是位中兴之主。今日又何必为了个没相干的惹来祸事。"
君瑞浑身一震,抬眼看了先生许久,喃喃出言道:"难道就由着恶人横行?"
"娃娃啊......你就是目光不远。"鲁如海突然收敛了笑容,一叹:"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道理在此事上勉强也说得通。天下恶人止他一个么?今日你家主子担了这事体,只暂时救了一方。可你要知道,来日你家主子君临天下,那将不是一方人之福,而是天下百姓之福。"
沉默片刻,君瑞又问:"既然如此,先生为何却不出山,帮衬殿下一回呢?"
鲁如海莞尔一笑:"君瑞,想不到若许年来,你倒还有一点没变,依旧固执得叫人恨。"于是,边将手里得鼻烟壶收了回去,边笑道:"你且一旁仔细观望,细细揣摩太子行事作为,便可知先生未曾诓你。"
语毕,那鲁如海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面色忽而有些凝重了起来,却依旧和蔼地拍拍君瑞的肩膀,说道:"先生本想陪你们一直到姑苏的,只是家中偶发急事,先生须得赶回去,不能再看着你了。好自为之吧,日后遇事当把目光放远一些,切莫意气用事,要以天下为重。"鲁如海语气一顿,复又沉吟片刻,道:"再送你四字箴言:多看,少言。"
说罢,翩然而去,也不曾与君瑞道别,真真是个不羁小节的人物。君瑞料他家里定是真有要紧事体,于是也不出言留他。默默瞧他背影,只见那影儿小得似豆时才回过神来。举步正要回转去,忽然又思及太子方才面色,一时间没了主意。
踌躇半晌,见天色尚早,君瑞便随意寻了个路人,细细打听那永花巷里专做梅子蜜糕的铺子去了。
说起先生弟子的事体,不免就说到那陈允头上。
陈允在胡州柳家有个女弟子,乃是家中幺女,乳名思影,自小聪明清秀,家中父母欢喜,便欲她读书识字,柳父更是执意请陈允作她先生。莫说是胡州了,即便是天下各地也是罕有的事体。
陈允本不欲收这学生,只是当时正逢急着替佟雪离赎身,短缺金花银子,只得勉强收了下来。说好一年只教她几个月的。
谁想那柳小姐腻先生腻得紧,等闲也不肯离了先生。偏偏陈允又爱她聪颖、怜她体弱,于是一年里倒有一半时日在柳宅穷耗。
这日晨间,陈允草草饭罢,听见窗外有人在院子里头走动,便推窗去看,却见竟是冯于在院里踱走,不觉奇怪。因而扬声问他:"冯兄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原来柳府上下皆知冯于、汪亭神两人是陈允执友,故而一旦此二人来访,必是不阻拦他的。
冯于脚下一顿,抬眼来看。松坡远远见他迟疑不定,于是越发觉得蹊跷。直待那冯于近前来,方才看见他形容憔悴,仿佛是一夜未曾入眠的样子。
冯于立于门中,见陈允上下左右细细端详自个儿,不觉苦笑:"倒教松坡见笑了。"
陈允取了茶碗置于几上,本想沏茶待客,怎想壶中竟无半点热水。只好恬然一笑,道:"冯兄到底来得不巧。松雪未化,无水待客啊。"
这也是因他陈允天性爱静,独居住柳府偏院,最恨人扰他清静,故而无人左右侍侯。一旦阖上院门,此处更是沉寂孤凉。
冯于干咳一声:"松坡怎如此清闲?莫非还不知道音庐出事了么?"
陈允一惊,笑容已僵在了脸上。
只听冯于道:"前日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出门,路上正逢着几个簪缨子弟斗财打趣儿,那童儿本就相貌端丽,不知怎的就对了那几个的脾胃。雪离公子闻讯前去解围,结果闹到知府衙门里头。不防那日知府大人正摆饭宴请本省'镇守中官'李公公,那李公公见了雪离公子,竟把人给扣了下来。方才从衙门里得了信儿,说是那李公公把雪离公子给编入了寿阳王生辰纲的礼单里头。昨儿夜里就上路南下了。"
"寿阳王......。"陈允此刻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不过片刻,倒已是把心给凉透了的。
天下谁人不晓,那寿阳王乃是个惯会寻欢作乐之人,虽是个龙子龙孙,平日里却终日与那些娈童优伶作耍。莫小瞧他乃是个纨绔子弟,只因为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爱他风流潇洒引为执友,左右无人敢惹他。
"松坡!"冯于拉住他的臂膀,只见他疯了一般,猛地一甩,再看时,已夺门去了。
冯于黯然一叹,却听见有人冷笑一声。回首看时,原来竟是汪亭神。看他眼神轻蔑,冷冷扫视了自己一番,冯于不禁心中一紧。
汪亭神立在院角树下,也不晓得已到了有多久、听了有多少。只听他冷声道:"你倒是松快了。"
此话一出,冯于明白,汪亭神定已是什么都知道的了。
"若不是前几日见你私底下利用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墨痕去寻雪离公子的晦气,又正巧听见你打听寿阳王生辰纲的事体,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卑鄙小人。你若不是心虚,怎么就把墨痕给弄死了去?"汪亭神冷冷一笑,"你莫怕,我也是奈何不了你的。今日你把松坡害了,他日自有天道昭彰。"
冯于不禁恼羞成怒:"汪亭神,你这是何意!你早疑心了我,为何却又不告诉他陈允?你若真有凭证,不如去衙门鸣冤,平白在这里血口喷人。"
"昨日亲眼见你鸩杀墨痕,可惜你阴险过人,竟没留下半点痕迹。"汪亭神忽然哈哈一笑,"冯于啊冯于,你定是想杀人灭口的了。只可惜你却杀不了我。你主子一心拉拢我这'湖南第一人'。你同他说,我汪亭神愿意见他了。明日午时,绘江别院相会,汪公我还有一礼奉上。"
一时两人僵持不下,互相瞪着对手,谁也不愿先行一步。
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叫道:"汪世伯!"那声儿倏忽便至。
汪亭神正要回首,忽然又听见院前"吧嗒"一声。两人回头看时,只见个小丫头正趴在阶前,茫茫然抬了头看着两人。
那丫头年纪约莫十多岁,生得眉目清秀,灵巧动人。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穿着粉锻花袄皮裙,上头绣着几只雪蝶绕花飞舞。
因陈允爱雪,昨夜一场豪雪留下的痕迹至今未扫,本是个俏生生的富家小姐,此时却摔在阶下,全身沾满了雪粉。
汪亭神见她这狼狈样子,不觉"扑哧"一笑,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思影怎得如此不小心?"
柳家上下都晓得,柳家掌上明珠柳思影虽是个娇弱身子,却偏生是个假男儿性子。自她四年前拜陈允为师之后,委实也教陈允头痛了一阵儿。只是陈允既头痛她这性子,也欢喜她这特例异行。故而也不曾严加管教她。
正因着这豁达的性子,那柳思影尽管此时满身狼狈却也毫不在意,草草拍了身上雪粉,一下拉住汪亭神的袖子,佯作可怜兮兮模样瞧着他:"思影听下人说汪世伯来了,所以急忙赶来。上回世伯允我一只兔子的,莫不是给忘了吧?"
汪亭神眼中骤然一亮,呵呵笑道:"思影不说,世伯倒真是忘记了呢!"
当下也不再与那冯于说话,小心牵着柳思影出门去了。
及至琴阁前院,那柳小姐笑嘻嘻道:"世伯怎么谢我?"
"你这鬼灵精!"汪亭神哈哈一小,蹲下身子,仰头看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白。
"世伯?"柳思影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这向来和蔼的世伯怎一下子变了颜色。
汪亭神道:"前些时候接到家书,说你千岳世兄已赶来胡州与我会面。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了。只是看来世伯恐怕来不及会他了,你叫他去追你陈先生,务必要他在你先生到杭州府寿阳王府前截住他。叫他们小心冯于此人,行事莫要冲动。"
思影怪道:"分明方才先生还在的,怎么一会子工夫就走了?,世伯既然不想他去,怎么也不拦他呢?"
汪亭神涩然道:"拦不下他的。"
他早知道冯于耍尽手段,乃是要同时除去"南松北雪"。可他也知道冯于是不会让人轻易坏他大计的,倘若他半路拦下陈允,不待他开口,冯于便会使法子立时除掉他。到时,莫说是要向松坡示警了,恐怕他不但白白丢掉性命,松坡也立时就死了,雪离公子更是没了指望。况且松坡即使是知道了佟雪离的事体乃是个圈套,他也一定会心甘情愿钻了进去。
冯于本就是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不然也不会千辛万苦布个局子来害人了。
这本该已是桩无法开解的事体的了,亏得冯于尚且不知千岳赶来胡州,因此他想出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故意露出口风,引开冯于的注意,好教千岳去向松坡示警。
勉强一笑,汪亭神道:"世伯先走一步,允了你的兔子,实乃是千岳已养了有一段时日的,明日你同他要就是。"
汪亭神站直了身体,细细看了一番柳思影,面目倒平和了起来:"思影,你做汪家媳妇,实是汪家的福分,可惜......。"
汪家媳妇?
思影不解,正要相问,却见世伯慨然一叹,默然而去。
罢了罢了,全罢了。汪亭神哈哈大笑着,复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一地横七竖八的酒坛里。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及至今日这般田地,又怪得了哪个。
鹅白千叶未断绝,酒香满溢碧落湖,
冬暮琵琶昭君怨,手把洞箫看日无。
将腰带里藏着的如意结取了出来,半眯着眼睛细细瞧了许久。仿佛又瞧见了夫人那倾城一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结发之情恐怕明日就要了断,夫人你泫然欲泣的容颜早已模糊。斯时是为了你爹,如今你可会为夫君我流一滴眼泪?
每回出门时,夫人都会递上个如意结,簇新簇新的,尾端还打着你特制的细结。
是盼君如意么?
君瑞兴冲冲捧着一包热腾腾的梅子蜜糕转回客栈时,只见到一堆横七竖八的酒坛,地上酒渍未干。跑堂小二正在一旁收拾,嘴里叨念着方才在此狂放失态的老秀才。君瑞便听见了那一阵弦声乍起、檀板轻敲。显是有人在唱鼓词:
释闷怀,破岑寂,只照着热闹处来说。 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八仙桌上,一声醒木万人惊。
凿破混沌作两间,五行生克苦歪缠。兔走鸟飞催短景,龙争虎斗耍长拳。
生下都从忙里老,死前谁会把心宽!一腔填满荆棘刺,两肩挑起乱石山。试看那汉陵唐寝埋荒草,楚殿吴宫起暮烟。
倒不如淡饭粗茶茅屋下,和风冷露一蒲团。科头跣足剜野菜,醉卧狂歌号酒仙。
正是那:"日上三竿眠不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君瑞打小就爱那些弹词鼓儿哼,五六岁起便跟着家里女眷一同听时兴弹词。竟然就忘了太子,反立在那里听得有滋有味儿。本以为那唱词的如何也该是个半老的老秀才,却没想这人年纪好轻。只是疑惑他怎么就有了看破功名的心,便听他又唱: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杀妻的吴起倒挂了元帅印,顶灯的裴瑾挨些嘴巴。好兴致时来顽铁黄金色,气煞人运去铜钟声也差。我愿那来世的莺莺丑似鬼,石崇脱生没个板渣。世间事风里孤灯草头露,纵有那几串铜钱你慢扎煞!
某虽无临潼关的无价宝,只这三声鼍鼓走遍天涯。
这几句一唱,君瑞也听出来了。这人想必是遇了什么事儿,却憋了一肚子怨气编了词儿来唱。不禁偷笑,却听身边座儿里头有人叫道:"秀才,好冲的词儿。倒把原由说个分明啊!"
君瑞人小,看不真切,于是使劲儿挤过人缝,好容易才看见那唱鼓词的秀才。这秀才布衫陈旧,纶巾褪色,不是什么宝带轻裘的钟鼎子弟。样貌倒不显老,旁人看来,也就不过弱冠年纪。
君瑞挤上前时,正见他随手把鼓槌撩下:"不过是唱来顽的,何必计较。"说着,竟笑嘻嘻冲一旁青衫姑娘作揖,"扰了姑娘的场子,还请见谅。实在是技痒,忍不住献丑了。"
那姑娘只是一笑:"不知道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鼓词?写的好,可否抄写出来让奴家把它唱全了?"
秀才一擤鼻子,正色道:"姑娘见谅。这词原是先父所做,只是先父时运多乖,未免就写得偏激了些。不合姑娘取去传唱,恐怕唱得多了,倒给人惹来祸端。"说罢又是一揖,方才由几个好事人请了,翩翩而去。
君瑞偶一仰首,竟见太子此刻正坐在楼上雅座里,隔着栏杆瞧着自己,目光冷冽,直教人头皮发紧。君瑞心尖顿时惊跳了起来,于是急急忙忙登级而上,屈膝跪在太子桌前,浑身微微战栗,不敢出声。
雪化之日,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天候。等闲无事的富贵人家往往全缩在家中怀炉取暖。这日子会出门的,若非行商便就是那些无聊文客。因而这客栈里头,连同掌柜跑堂,寻常百姓不过十多个。这些人生就平常,极少见过大户人家的排场。今日见个样貌可喜、浑身贵气的小少爷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下,只为个衣着寻常的少年吓得肩头微颤,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若大一个客栈,竟再无半点声响。
太子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扣着银箸,点了最末一盘丹凤朝阳。随侍出宫的尚膳太监连忙取了一勺摆进小碗奉上。
半晌,朱佑樘方开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何物?"
君瑞一惊,忙低头道:"乃是永花巷的梅子蜜糕。还热着呢,主子可要进些?"
"亏你还有些孝心。"朱佑樘倒似已把日间君瑞出言顶撞一事给忘了一般,竟轻轻一笑:"免了免了,你起来说话吧。"
君瑞素知他的性情,故不敢掉以轻心,颤颤巍巍抄手退在一旁,默不作声。
正战战兢兢,却听楼下顿起琵琶、三弦之声,弹的黃钟宮调。方才那青衫姑娘此际唱道:
滴滴风流,作为娇更柔,見人无語便回眸。料得娘行不自由,眉上新愁压旧愁。天天闷得人來彀,把深恩都变做仇,比及相见待追求,见了依前还又休,是背面相思对面羞。......
君瑞原以为秀才走了,便再提不起人胃口来听。此刻听了她唱,反倒一愣,原来先时这场子唱的竟不是鼓词,而是搊弹词,唱的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这倒新鲜了!原来这时候朝野盛行那有"水磨腔"之称的昆腔,少见人唱是搊弹词这宋代古物的。
君瑞不觉昏昏然了起来。他本就生得粉雕玉琢,眉目清晰,况且他自进宫以来,极少流露心思所想,故而平日里也只觉乃是孩子的讨喜。今日灯下,火光朦胧,忽然见他当真醉在那姑娘一口绵软勾人的"水磨腔"里,阖目击节,那神情却是妩媚至极。朱佑樘本是一肚子别扭,正欲沉声发作了他,此时却见他如此模样,不觉心头邪火一窒。
那朱佑樘自七岁受封为太子以来,因惧怕万贵妃迫害步步为营,刻刻小心,纵使是留在皇祖母身边也不感松懈一分一毫,时时计较,分分算计。长此以往,早生成个宠辱不惊的性子。此时忽然发觉满腔火辣竟有逆流之势,不由大是惊骇。
君瑞自然不晓得朱佑樘此时心中所想所感,而朱佑樘也是满心慌乱。
两人正自默然,偏巧又有个办事的上来回话,说是明日走水路的船已定了下来。
朱佑樘听人回话,这才醒过神来,微微点头:"知道了。"说着又思及方才情形,仍是大惑不解。因此上不觉转头去看君瑞,可惜这会子他也已回转神来,正小心看着自个儿,眼角眉梢自然早没了先前那股子妩媚秀丽之色。
再想发作,才发现不知何时,心头邪火已消,人反倒心平气和了起来。
君瑞见他许久不曾说话,心中渐定,知道依他的脾性,准是火气已泻。
平日在宫里,太子虽然脾性不佳,为人阴霾,只对他陆栎却有些偏宠。因而君瑞虽是乖巧机灵、行事小心,偏生心性不定。只消心绪不宁,便有了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随后再教太子脸色一沉,又知道不对。如此三岁,枉费他陆君瑞如何乖巧聪慧,竟然是个学不乖的。
日间出言顶撞主子,说到根上,诚然正是因此而生的事端。只是这类事体实在罕有,因此今日偶逢,倒令朱佑樘为之侧目。
心中一定,依着君瑞的性子便不爱再去多想。
及至次日,太子朱佑樘五更时分便早早起身梳洗。待弄得停当,正要传膳,却觉左右有些异样。略一思索,方悟原来乃是君瑞尚不曾过来的缘故,于是转头看向一旁尚膳太监余嘉。
这太监原本只管服侍膳食,因他自小就跟着朱佑樘,多少也算是个心腹,如今随了太子出来宫闱,朱佑樘饮食起居倒件件离不了他。
这厮也是个乖巧的角儿,最会察言观色。现下见太子转头瞧着自个儿,便已晓得太子的意思。会意一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转至人字房,轻轻唤了几声,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得房中"哎呦"一声。慌忙推门一看,原来是君瑞睡梦之中受惊,卷着被褥竟从床榻之上跌了下来。
余嘉年纪也不大,又素来与君瑞交好,今日见他狼狈,不觉轻笑出声。于是君瑞更觉狼狈,不禁狠狠瞪他一眼,嗔道:"你这厮,专拣人笑话瞧,哪像个宫里出来的,没的失了身份。"
余嘉平日是与他玩笑惯了的,自然也不恼,只拍手轻笑:"陆大人好啊,睡过头了也不知道,主子谴奴才过来看看,怎知竟招了嫌了。"
"好奴才,竟生得这般伶俐齿尖!早晚一日说得死人活转了来,也不新鲜。"君瑞啐了他一口,急忙松了身上被褥,草草穿戴起来,"主子几时起来的?"
余嘉替他系上腰带,左右端详,又抬手把带上玉佩饰物整了整,回道:"五更就起了,这会子正要传膳呢。"
君瑞暗叫不好。那余嘉抬眼看他一脸恼恨,不禁"扑哧"一笑:"现下知道要紧了?不妨事儿的,今日主子心情正好。平日就宠你,有什么大不了的。"
君瑞却不作如是想,匆忙梳洗毕便赶了去。
急忙忙进了去,正瞧见太子传膳。朱佑樘见君瑞匆忙间面色微红,不觉又思及昨日情形,心头于是一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瞧他立在一旁不顶顺眼,生生把他进膳的胃口也给失了。
勉强正色,忍不住干咳一声:"出门在外,也别拘谨了。一同用膳也就是了。"
话到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原就是个六品侍读,横竖也是个官儿,自然与他们不同。"
听得太子此言,余嘉不禁暗笑。平素只说主子不简单,其实也不过十五呢,虽然是个帝王心思,却少不得孩子气。怎么就忘了,宫里头太监就是正四品的官儿,再小的监丞也有五品,左右大过他个六品翰林侍读吧。只是内外官不同罢了。
君瑞闻言也是一愣,正自诧异,忽然听见侍从进来禀话,说是廷寄到了。
及至送廷寄之人进来,这才知道窦元宗委实不放心旁人,乃是派了朋少安的差使。
于是君瑞偷眼去看太子,见他也是一愣,只消片刻,便微微笑了起来:"老窦也是个使万年船的,竟打发我这奶哥哥办差。"
窦元宗此时已任了詹士府右春坊庶子兼司经局太子洗马,是个正五品的官儿。原来廷寄本是送至送官船上太子手里便可了结了的,只为太子硬要白龙鱼服混入民间,这事体就复杂了起来。他为保太子安全,不敢泄露太子早已不在船上,只是这廷寄又不是等闲东西。万不得已,只得叫朋少安亲自送了过来。
朱佑樘打发了左右,单留下君瑞和朋少安,这才懒懒打开折子草草一看。只片刻,便冷冷一笑,"啪"地一声,把折子甩在案上。
君瑞与朋少安不禁互相递了个眼色。
朱佑樘只觉心浮气燥,起了来,在房里踱步。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走了几步,忽然问道:"阿奴,长卿说了些什么?"
"窦大人派人先探明了相干事体。临到奴才来时,叫小的细细说于主子知道。"朋少安老老实实道,"这会子寿阳王称病,乃是个幌子。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目前巡抚辽东,虽说管不到江南的事儿,大人猜想,寿阳王称病有六成是出自他的授意。再有礼部周洪谟上折子,请旨道为使寿阳王安心养病,暂免江南众官员前往贺寿。皇上未准。"
朱佑樘冷笑道:"寿阳是想避祸。周洪谟这老东西,不过一个八股工匠,惯会人云亦云。敢上这种折子,必是马文升的嘱咐。案子发得蹊跷突兀,父皇这回已派了本宫贺寿,来不及招回了。哪能让寿阳如此躲了皇差,这是扫面子的事儿。看来,内情怕没这么简单。阿奴,你说下去,长卿还说了什么?"
"窦大人说,这事体恐怕还牵涉了不少官员,事体先前虽由杭严道按察史卫勒查办,却因为他官阶小些,被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压住动弹不得。且又有消息说,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王越下头督粮道伍路莹恐怕也绕在这案子里头。"
朋少安搜肠刮肚思索了片刻,才又想起一语:"对了,大人还要主子尤为小心目前正奉旨赶往杭州府的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
朱佑樘愈听面色愈寒,听至此处,竟哈哈一笑:"好好好,'三司'居然全搅在里头。再加上个御史言官儿,这干主持一省事物的民政、军政、司法的官儿真统统出息了。"
因不知道廷寄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君瑞一旁听了半天,竟横竖未听懂半分。一直听两人一问一答说到了漕运头上,更是迷惑不解。
朱佑樘本是心中狂怒,见君瑞一脸不解,反倒定了几分:"君瑞,这廷寄可是父皇亲笔。这回出来,咱们可热闹了。此番南下,本宫要会同审案呢。阿奴,你把事体同君瑞说清楚,也教他知道咱们是摊上了什么妙事儿!"
听了朋少安一番话,君瑞这才知道,原来杭州府秋粮走水,查了数月,到了新春,不知怎么竟查出谋反案来。上头震怒,令太子监查此案。
"这么个烫手山芋,必是万家妖孽子设计扔到本宫手里的。"朱佑樘咬牙道,思索片刻,"用过膳,咱们就走,须赶在本宫的官船到杭州府之前,先去探些内幕。"
因而转头道:"阿奴,你用了饭就回船上去。同长卿说,让他慢些行程,在杭州府五十里外停船,本宫自会与他会面,不许走了本宫的消息。那船里上下,没个靠得住的。再有朝中消息,就叫你来传话。"
当下草草传膳,待各自用过,便分道扬镳。
第四回:无猜情谊今断锦袖 千里鸿信玉碎胡州
君瑞随着太子,一路到了码头,却见河道之内居然只一条船,虽然不大,却也是个富家气派。
船上艄公早立在船头候着,见了莽汉子,连忙于船舷搭上踏板,哈腰道:"爷儿们怎这会子才到?北直隶宗人府已派人来催了多回,只咱们这条船了。"
朱佑樘眉尖微微一动,抬眼看向那侍卫。莽汉子垂首低声回道:"殿下乃是代天巡抚,官船快到了,因此肃清河道为迎圣驾。"
朱佑樘颔首,于是由余嘉搀着上了船。艄公见人都上了船,便要动手抽回踏板,却冷不妨叫人一脚压住。
君瑞正要送太子进舱,也好跟着进去侍侯,见状不免止了步子。回头却见是个左右不过十余岁的富家小姐,着一身粉锻衣裳,虽是个霸道模样,竟凭地可人。不消说,这便是那柳家的思影小姐。
只是此时她身后还跟着数人。
其中一个似乎是个小秀才,在君瑞看来约莫与窦元宗同岁的样子,他模样生得倒也不差,只平庸了些,教人记不住细处。另外几人,看衣着像是几个仆从,中间一个童儿又背着个包袱。
那秀才见柳思影骄蛮样子,似是有些尴尬,勉强干笑看着船上众人。将思影拽后了几步,躬身作揖道:"在下汪千岳,因有要紧事体前往杭州府,今日官府封了河道,现下只阁下这船能走,于是冒昧阻拦,望请恕罪。还请诸位能行个方便,载在下一程,自当铭感五内。"
"世兄同他们罗嗦什么,不如再留些日子陪思影玩耍,待河道通了再去杭州也一样。"那柳思影本就骄蛮,虽然有陈允管教六岁,却仍是脱不了本性。若不是因为汪亭神爱她爽直,决计不会要自己次子不远千里前来柳府提亲。只可惜待这汪千岳赶到竟已来不及上路好完成父命,因而还未曾提得亲事。
见汪千岳似乎不为所动,便发了脾气,直缠着他,死命抱紧。她自小就是闺阁教养,虽是个男儿性子,却极少见过真男儿。就是与自个儿兄长,因他年纪已过弱冠,见到自己就爱说教也不亲近。直至见了这汪千岳,此人又处处顺着自己心意,自然就生了异性亲近的本能,倒也非关情爱,实是待他与兄长一般的心思。
汪千岳虽然年纪未及弱冠,却也是个有主见的。平日在家熟读四书五经,去岁父亲携他前来与柳家老翁贺寿,见了柳思影几面,也欢喜她骄蛮却不过火的性子,及至此时,见她撅着嘴赖着自己撒娇,也越发觉得讨喜,只是父命难违,于是只好忍痛将她推开,叫下人好生好语劝着。随后便转头去看君瑞。
朱佑樘本想身边有君瑞把这些没相干的给随意打发走,自然不必他纡尊降贵。眼角微瞥却见如此情状,倒不禁住了步子,右手依旧轻轻搁在从人臂上,回首漫不经心地看着君瑞作何举动。
君瑞这里正看得有趣,他自三年前入宫以来,便未曾见过如此爽直又毫无心机的女娃儿,因而此时觉得她可爱万分,心里暗暗欢喜。正抿嘴微笑,偏生又见柳思影一双巧目瞪了过来,于是冷不防闹得双颊竟染了几分微红。到底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一旦对个女娃儿心生欢喜,便不觉羞涩。正自情动,忽然听得身边一声冷哼。
抬眼看去,却见太子一双乌黑厉眼正看着自个儿。于是一惊,赶忙低下头去。
汪千岳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声冷哼,见君瑞立时退后一旁,便晓得这船上人虽众甚,实则只一个主子。只是见君瑞一身贵气出众,竟也如此作低伏小,不禁心下大是惊讶。
因此忍不住去看朱佑樘,见他不过是随意作寻常打扮,却自有贵气外溢。若单只一身贵气倒也罢了,偏偏又生得一双乌黑厉眼,竟是簪缨子弟也不曾有的威严气魄。
正自诧异,忽然听见这人出人意料地对自己慵懒一笑,自一旁从人臂上稍稍抬起手来,微微招手道:"无妨,咱们也是去的杭州府。古人云:'出门在外靠朋友'。汪公子只管上来就是了。"
诏令是在夜间到的杭州府。
卫勒自正门战战兢兢接了钦差--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忙着要沐浴熏香跪接圣旨,冷不妨教季晨一把攥住膀子。
卫勒奉命追查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前些时候他追踪作案之人到了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的府邸,不想却被王越生生拦了下来,几番交涉无果,只好忿忿而退。为此,他便与王越交了恶。谁知不能尽早结案也就罢了,竟又弄出了谋反案来。他本是想待清查过后再上奏朝廷,没料想,却反被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参了一本,说他袒护反贼、办事不力。
进退维谷,结果闹得他心里惶恐不安。诏令到前,他已为此病了有多日,如今勉强起来接旨,本已是病弱的身子,现下更是憋得死白死白。
季姓,表字晨者,小字清录。弱冠之年得"赐同进士出身",考选之后,被送进翰林院做了"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之后"散馆"。如此一路出来,及至今日做了监察御史,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倒也算得官场得意。
他与卫勒长子卫敏乃是桃园结拜的意气弟兄,卫敏多次想把自家妹子许给他做正妻,奈何季晨无意,几番作媒不果,不得已才作了罢。此时他看着义弟老父满头花白头发,也不禁恻然。只是此番乃是公事,也不好过于流露关心之意。于是扶了卫勒微笑道:"卫大人,京里诏令下得急。咱们就免了那些繁文缛节,赶紧宣诏吧。"
卫勒神志此时已恍惚勒起来,跪在正堂内,依稀听得季晨嗓音低沉,口中读道:
......据李裕、孟和等奏称,日前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另有隐情。杭严道按察史卫勒办事不力,罚俸半年。着其原职留用,戴罪立功。皇太子朱佑樘接诏后,速往杭州府,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监察此案,具折上奏,原差照办。
钦此!
"钦此"两字一出,卫勒竟如虚脱了一般,当时就晕了过去。左右连忙扶了起来,七手八脚安顿在堂里,硬灌了碗参汤下去,这才悠悠醒转。
季晨见他缓过神来,还是不放心,又教人往他舌下垫了几片人参才罢手。这里闹腾许久,已连卫家家眷也惊动了,因季晨实在不是外人,于是出来探事儿。季晨左右招呼了,却仍不见卫敏出来,于是转头问衙门里头的仆役:"你们家大少爷呢?"
那人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乃是卫敏的结拜兄弟,因而偷眼看了一旁众人,将季晨带过一边,咬耳道:"敏少爷昨日去了寿阳王府,现下还未曾回来呢!"
季晨一惊,怪道:"两年不见,他几时结交的寿阳王?"
那下人老老实实道:"季少爷不知道。那年老爷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举家南下。到任第二日,老爷携了敏少爷前去拜望王爷。这不,一来二去的敏少爷就和王爷成了知交了。"
正说着,只听门前一人大笑:"哟,这么闹腾腾的。教人险些认不得门呢。"
寻声看去,才见是个衣着锦绣,面貌奇秀的男子。这男子此时正斜靠门扉,面露讥讽之色。眼神漠然,飘了一周。冷不丁儿看见季晨站在角落愣愣瞧着自个儿,面色忽然一白。
"阿敏?"
见季晨满脸诧异,他白着脸,勉强一笑。随即又吊儿郎当晃了过来,看了季晨身上的补子服,道:"季大人也来瞧热闹?这屋子里头,每日家偷狗戏鸡卖儿子,假凤虚凰的一台大戏。"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
卫家大夫人狠地过来,"啪"地一个巴掌:"小孽畜,你爹正病着呢,你又哪里来的胡话!"卫敏一愣,捂着脸,转头呆呆看了季晨一会儿,见他满脸异色,于是又笑:"人皆有父母。"
说完,哈哈笑着,穿过厅堂,回后院去了。
季晨遇着这番变数,人早懵了。此时见卫敏神色举止皆异常,方回转神来,急忙跟了过去,拦他在后院里。
"阿敏,你这是怎么了?"季晨问他。方才厅堂之上草草一眼,只见他华服美冠,近得前来,才嗅得他竟是满身香馥,清新动人。因而更是大惑不解。
那卫敏止了步子,听见季晨问他,也不言语,立在当处,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季晨正觉浑身怪异,谁知竟不防教卫敏给抱了个满怀。
光天化日之下,季晨竟有冰水淋身之感,僵直了身子,却是连声儿都发不出来。眼正发直,见埋首在他肩窝的卫敏突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着自个儿,那情形真是恐怖万分。
"你怕了。"转了一脸讥讽,卫敏笑笑地看着他,"呵呵,我知道,你怕我。"
说罢,用力一推,狠狠撕了半扇袖子下来摔在季晨面前,冷语道:"你我今日割袍断义,日后别再来寻我了。"于是拂袖而去。
季晨被他此举弄得莫名其妙,虽不知其中缘故,却可依稀猜到定与那寿阳王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寿阳王,他就头痛。
此人贵为王爷,封地富庶。锦衣玉食之下,行径风流。若说他是风流潇洒,照他看来,不过是纨绔恶习。偏偏这王爷又是个才高八斗的人物,年纪轻轻,结交了一群江南名士,与之吟诗作对,煮酒论茶,古物赏玩更是个中高手,却不见他于国于民有何建树。也因他并无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劣习,故而得了个名号"雅王爷"。
辞了按察史卫勒出来,季晨心中甚是烦乱。此时外头天色昏暗,官轿已启程返回驿馆。
轿外寒风正紧,呼啸而过,卷得轿帘不时舞动,外头仆从手里打着灯笼,柔和的烛光时而透过轿帘舞动的缝隙照进官轿。
安坐于官轿之内,他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已回了驿馆。
下得轿来,早有个小驿丞迎了出来:"季大人可回来了,方才有人来报信儿,说是'明日三更,城外水月寺相会。'"
"竟没留下名姓?会是何人呢?"季晨不觉疑惑,边进了厢房,边草草打发了驿丞去。他心中有数,无论是谁要见他,如此隐秘小心多半事关机密。
船,本就比不得太子原先坐的官船,如今船身上头又挤了汪千岳同他的贴身童儿,越发教人觉着狭小许多。
汪千岳自上得船来,及至艄公解下绳缆启程,坐于舱内,一舱沉寂,偏不见人轻易搭理自己。
先前作低伏小的小少爷这会子正小心陪在少年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少年细细端详了他一番,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道:"君瑞,这里有余嘉侍侯,你且下去吧。"
君瑞抬眼看了看一旁坐着的汪千岳,欲言又止。见太子不耐地摆摆手,于是无可奈何退了出去。
言出则令行。汪千岳几时见过如此严谨的规矩,正好奇着,又有个脸面光滑、身带女气的仆役不知打哪儿弄了盆热水来,取了一方锦缎沾水,对少年陪笑道:"瞧这天儿寒得。主子擦个脸,也缓缓神儿。先前急着赶路,主子也不曾好生歇息。一会子工夫,后头炉上煨的参汤便得。"
说话间,早手脚利索地细细拧干了缎子。见少年微微颔首,才仔细侍侯他擦脸。
汪千岳见那少年似对这等尽心服侍早司空见惯了一般,只微微仰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余嘉,赏参汤,上碧螺春。"
虽只寥寥数语,那仆役却是十分的乖巧。打发了一旁莽汉子,于是回道:"主子放宽心,赵醒办事还是稳妥的。小爷身子底儿薄,回头服了参汤下去好生歇着,过了晌午一准精神了。"
那少年于是不再说话。
不消片刻,先前那莽汉子已回转了来,手上捧着的漆盘里正摆着只海水江牙青花茶碗,恭恭敬敬奉至汪千岳面前。
汪千岳此时已知这汉子叫赵醒,及至他将茶碗粗手粗脚摆至自己面前,方才发现他那双粗手上筋肉贲起,明明白白一个功力深厚的练家子。
这会子汪千岳更觉诧异,想不到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这等本事,教这么个武林高手心甘情愿认作主子。
待侍弄停当,那仆役又赶忙端了水盆恭身退了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正捧着个沉红色雕花漆盘,里头搁着个青花汤盅,边上一只青花瓷碗里摆着个小巧玲珑的同色瓷羹。
少年伸手接了参汤来,只进了一口,便把碗搁在桌上,反是细细端详了汪千岳许久。思索了片刻,这才微微一笑:"免贵姓余,表字木樘。先前退下的乃是舍弟木乐。舍弟素来体弱,家里头怕有闪失,便给他取个小字"君瑞",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一番话,娓娓道来,既合情理,也温存至极。活脱脱一个身家显赫的温逊公子。千岳思及方才所见所闻,不免感叹,忽然脑中灵机一动:"余......莫非两位竟是户部尚书余子俊,余大人家的公子么?"
那少年忽然一愣,随后却又轻笑了起来:"汪公子好眼力。"
汪千岳及至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下人服侍这木樘公子竟如此规矩严谨,原来他真是官宦子弟。
心中疑团一解,顿觉轻松许多。况且这汪千岳素来受其父影响,惯会结交朋友,如今见这余木樘举止妗贵、风流潇洒又自有隐约威仪,不禁心生好感,于是便起了结交之心。
只见那木樘公子懒懒靠着舱边敞开的雕花窗棂,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开口道:"在下尚有一惑不解,又恐问得孟浪,得罪了公子。"
汪千岳爽快道:"无妨,公子随意便是。"
朱佑樘微微眯缝了双眼,沉声问道:"公子既然心急赶路。难道不知道么?即便是未曾封河,舟船也不如驿马走得快捷。"
汪千岳并未听出他语中冰冷之意,反不禁思及父亲的嘱咐,于是一叹:"在下何尝不知道。自此去往杭州府,驭马不过二十日。只是此地虽已出了北直隶,却属陪都南直隶境内,实是不便由陆路出行。"
陪都?......。朱佑樘不动声色,心下略一思索,猜想这汪千岳乃是有躲避之人,而他所躲避之人,只怕同京师脱不了干系,或者说,他所躲避的根本就是官府中人。
"这等烦人事体,且不去提它,免得平白坏了公子兴致。"太子正暗自度忖,却听汪千岳笑道:"如今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正闹得不可开交。寻常官员避之尚惟恐不及,不知道木樘公子为何竟赶在这时候去往杭州府呢?"
他这话其实也是存心试探。虽不是官场中人,因他父亲与官府多有结交,却也知道几分官场的规矩。现下见户部尚书余子俊家的公子竟赶往杭州府,不免就猜想这江南一案怕不是已牵连到上头。因恐牵连自家,于是出于谨慎,决意探探这官场的事体。
他哪里知道面前的公子哥儿,非但不是官府家眷,又是深宫里头出来的厉害角色。只那点心思,如何避得过太子法眼。
朱佑樘见他语气小心,步步为营,脸上偏又勉强装作好奇无意之态,心中不觉冷笑一声。
反面色如常,温和笑道:"还不是因着家父的缘故。"
见汪千岳面色微微一变,于是笑道:"舍弟君瑞自小便是个药罐子,父亲难免就溺爱过了,平日等闲不许他出门。前阵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奴才碎嘴,教这小冤家吵着要去看太子代天为寿阳王贺寿的热闹。平日他是最怕我这兄长的,只这回连我冷脸,他都不卖面子。府里左右拧不过他,因而家父只好教我携他来了。"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语罢,微微一叹,笑看千岳道:"兄台家中,可有这等烦人的小冤家?"
见他面露苦相,汪千岳已把他的话信了八九分,不免释怀笑道:"怎么不是!只怕舍弟更烦人呢。我汪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豪门朱户,在武昌却也是个世代书香之门。偏生家中人丁单薄,父母膝下只我和弟弟两个。弟弟又小我十余岁,因而合府上下皆宠他,竟生出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
朱佑樘听他毫无防备自呈家世,又观他言行举止,神色态度,知道此人实是个诚信君子。忽然又觉他所说事体甚是熟悉,转念一想,心头蓦然一惊。
倏地直起身子,正色而坐,朱佑樘细细打量了汪千岳一番,出言问道:"听汪公子言语,令尊难道是素有'湖南第一人'美誉的汪亭神,汪先生么?"
汪亭神乃是一介名士,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能如此迅速仅凭寥寥数语便反应过来的人却不多。汪千岳不禁为之侧目:"正是,莫非公子见过家父?"
"是啊,不过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未敢或忘。"及至此时,朱佑樘倒安下心来,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复又懒散了下去,"我与君瑞皆有心,若能得令尊教诲,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怕令尊看不上咱们这些天资不济的,没得折了令尊名头。
这汪千岳平日极是仰慕其父。故而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无不模仿父亲。虽人称其父为"湖南第一人",却从没听人赞得如此坦率,又显得如此仰慕,当下不禁暗自得意,倒与这朱佑樘推心置腹了起来:"家父是最欢喜好学之人的,莫说是如公子这般聪颖儒雅的了,就是等闲秀才,也能轻易同家父谈到一处去。"
"既是如此,在下倒要以文会友,只望令尊莫要厌弃。"朱佑樘眼帘微垂,掩去其中万般心思,道,"只是胡州一别,也不知要何时相见了。"
话到此处,悠然一叹,顿时显出无限惆怅来:"看汪公子此番行色匆匆,不知可曾见过令尊?"
那汪千岳不禁面色一黯:"家父教人转告我,叫我前往杭州府,务必在寿阳王府前截住陈允先生。来去匆匆,倒没见父亲一面。"
"陈允先生么?"朱佑樘细听至此,已知道其中自有蹊跷,道,"在下与陈先生甚是相得,令尊的意思......莫非陈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汪千岳不由自主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知家父的意思。家父只说,叫陈先生小心冯于此人。"
朱佑樘稍使手段便把事体细细探了个究竟,做得虽然轻松,此时却愁绪满心,在他看来,陈允这事儿虽琐碎,不知怎么,总教他觉得扑朔迷离。为何那日见汪亭神烂醉客栈?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了的。
当下,强自按下心头乱麻,出声唤道:"余嘉,君瑞呢?"
君瑞那里方才睡下。余嘉守在外头,正听见太子唤他,于是进了来,小声儿回了话,转身正要去叫。朱佑樘眉头微微一皱,忽然道:"别搅了他好梦。你悄悄去了,把他在胡州客栈里头拾来的什么劳什子,给取了来。"
余嘉也是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安安静静办差去了。只片刻,便双手捧了东西复命来。
朱佑樘自他手上拣过绳串,随手置于桌上。正要开口,猛抬头间,竟见那好好先生一般的汪千岳脸色惨白,双眼直愣愣瞪着桌上的"如意结",似是活生生见了鬼的模样。
静默片刻,只听得汪千岳声音嘶哑,干巴巴道:"不知道公子可否能将此物交在下细看?"
将绳串递了过去,眼见得汪千岳脸色由白转青,最后灰败。朱佑樘佯作震惊道:"汪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半晌,那汪千岳才回转神儿来,嘴唇微颤,却勉强周全礼数:"不知道此物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朱佑樘见他面无人色,不由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顿时柔声道:"那日见令尊酒醉取了此物出来,却不想后来竟丢在客栈里头,也不带走。舍弟顽皮,觉得此物玲珑讨喜,便拾了来。如今正遇上公子,此物就归还了原主吧。"
那汪千岳失魂落魄,竟不及搭理他,只是紧紧攥了这"如意结",喃喃道:"这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朱佑樘起身上前来,轻按住他的肩头,问道:"汪公子可是有什么不便么?"
见汪千岳满眼茫然,抬头看着自个儿。正觉不耐,汪千岳忽然哽咽了起来。朱佑樘自小便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故而自他年满十二岁以后,除了君瑞外,从未见人抹眼泪儿,况且宫里那地方,即便是有人哭,多半也是假的。此时听他强自压抑苦痛,声声哽咽,不觉就有了几分凄楚郁胸。正自感慨,只听他低声答道:"若没料错。家父已亡,只是家父家母素日恩爱,如今家父去得不明不白,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原来这汪千岳此刻已认了那如意结出来,这种结法乃是其母独创的手法,旁人学它不来。故而他是一眼就认得的。偏偏他父母又是鹣鲽情深,其父出门必定带了其母所结的结子,轻易不肯离身的。如今竟在一个不相干的少年处得了此物来,怎不是五味杂呈。
再合着先时听思影小姐传的话来听,他心中只道不好!
第五回:水月厢房深夜点拨 红粉飘零击节风流
季晨立在水月寺厢房之内,面上不觉苦笑。
昨儿个他拜会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虽说是例行公事想将案情稍事探究一番,却明明白白听出,这位王大人非但不想助他办差,恐怕还对他的到来十分不悦。更别说是下属督粮道伍路莹了。
伍路莹乃是浙江承宣布政司参议,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兼着督粮道一职。案子本就是因他失职所至,若说要办他,本也是理所因当的,只不知怎么竟教他开脱了去,依旧好端端地办他的差使。季晨也在官场摸爬了多年,此番却偏看不出端倪来,只依稀晓得,伍路莹之所以能置身事外,必是有过硬的靠山。单这一条,就值得他对此人多加小心。
偏这伍路莹真真一个怪人。方才见他,便笑嘻嘻上前来,预先打了个千儿,又将季晨热络地拉至一旁吁吁叨叨攀谈起来。季晨大小是个监察御史,负责监察一道官员吏政,又能直达中听,可说是握有官员升降大权,官阶却只是个七品。虽说到了地方上无人不应承几分,如此殷勤的却从未见过。当下把他弄得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堂上正坐着的布政使王越。那王越却好似对伍路莹这等目中无人的表现无动于衷,反冷眼看着,只顾叫下头上茶待客。
他同这伍路莹东拉西扯地,好不容易说到了秋粮走水案上头,就又叫伍路莹给叉开了话头。结果如此一来,他在王越府上干耗了半日,却是丝毫没探听出什么门道来。
想到此处,顿觉心中闷气。于是踱至窗前,正推窗观月,但听得外头更鼓三更,忽觉有风来,抬首而视,只见月落星沉,一片漆黑之中,萧索寒意侵入心脾。
如今雪已化尽,正是春归之时,只是三更火尽,无限忧思。季晨正自感叹,猛然一惊,险些把心给吊到嗓子眼儿来。伸手不见五指里,一点幽亮点于院中,却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莫非竟是遇上了鬼祟之物?急忙退至榻前,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腿脚虚软,险些跌坐下来,季晨不禁面色惨白、额际生汗,急急喘气中忽然听得有人"咯咯"一笑,再抬头,这才想起,原来今日此刻,他乃是受邀而来。
来人乃是而立年纪,素衣便服,满头青丝唯簪一支嵌银木藤簪。看他笑意盈盈,雍容华贵,气度轩昂。季晨一惊,只那人发上簪子看来颇是熟悉,于是又就着房里微弱烛火细细辨认。正自称奇,忽然忆及昔日曾在宫中见一贡物,方恍然大悟。
此簪虽不起眼儿,却是万金之宝。
就说那紫金藤。此种紫金藤名贵无比,十分罕有,是在穷山恶水之间,贴著峭壁而生。长得极慢,每年,只长一指。而又不能和动物相遇,不论是鸟飞过停上一停,还是猿猴攀过,抓了一抓,甚或至於蛇虫经过,蛰伏一下便立时枯死。
它还生长在临江的峭壁之上,一面必定要是奔腾澎湃的江水,它才能在峭壁上生长,所以,就算发现了紫金藤,要把它采下来,也是千难万难,通常出在西南,云南、贵州、西康一带的深山绝壑之中。普通生物,一碰到它,它立时枯死,然而,有毒的生物,一碰上了贴崖而生的紫金藤,就是死路一条。有毒的生物一沾上了紫金藤,就被黏住,难以脱身,直到本身的毒质,全被紫金藤吸收殆尽,这才油尽灯枯,落下去。紫金藤靠毒物长大,自是剧毒,但只要与银一起,只要身上有一截紫金藤,立即百毒不近。
龙盘紫藤簪,季晨以为此生自己只有幸得睹一回,想不到在这荒僻小寺中竟又见其光彩。而当年此物入宫时,正逢寿阳王进京面圣,皇上又得麒麟子,大喜之下,便将这簪子赏了花名天下的寿阳王朱宸府。
季晨此时已知面前所立何人。又见后头从人解了那人肩上裘袍,悄悄阖门而退,于是立时跪了下来,嗑在地下口中道:"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请王爷安。"
"季大人怎么如此见外?" 朱宸府随手把手里头握着的夜明珠搁在桌上,笑盈盈道:"令尊当年官拜鸿胪寺卿,说起来与本王也是旧识。也知道君少有才名,几番欲见君一面,都只为杂冗所阻。如今见君人品,倒懊悔不曾早认识了。"
说话间,早有几个小沙弥进来,奉上茶水果品,满满摆了一桌。
寿阳王微微笑着,冲季晨招手道:"季大人且起身坐下。你我同朝,说到根儿上,都是皇上的臣子,莫要生分了。这些果品乃是杭州府特产,小王吩咐下的,季大人也尝尝鲜。"
见季晨虽已起了身,却仍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于是道:"季大人如此,莫非是不屑与小王一处么?"
"季某惶恐。"听他这话说得和缓,却只惊得季晨一身冷汗,猛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下道:"王爷明鉴,季某断没有这个意思。"
寿阳因此哈哈一笑:"季大人请起。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小王此番私见大人,实乃是为公事而来,至于是为何公事,季大人自然清楚。"
季晨此时却不敢起,垂首道:"季某此次只为传圣旨办皇差而来,王爷既然是要谈公事,为何不待明日上公堂议处?"
"季晨呐季晨,你年纪轻轻,官场倒也没白白滚爬。"寿阳手里扣着碗沿,笑道,"你既是来了这水月寺,何必再同小王打哈哈。"
季晨因抬头回道:"王爷既然未曾开口,哪里有季晨说话的份儿?"
寿阳笑容微冷,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微吹了口气,从容道:"看,季大人又耍小心眼儿了不是。为何不说,因是怕人以为咱们官员结交?"
"季某不敢......"
寿阳见季晨急急忙忙又要分辩,于是截了他的话头:"不敢?小王且问你,圣旨已下,你为何却不思查案反去与那王越一干人等纠缠?你自然是敢的,你敢把文武官员都拉下马来。上至皇亲,下至七品,只要犯了案子,你都敢上奏弹劾,严惩罪孽。只是你要清查案子,却不是要清断案子。所以,你去大牢,暗暗访了穆清,你去王越府上试探究竟。只这两样,你都落了空。去访穆清,他打着哈哈与你绕圈子;拜会王越,又被叉了话题。还有个卫勒,昏庸无能,胆小畏事。因而你无从下手,如坠迷雾。季晨,你终究是官,不是吏。自古官惟有依仗了吏,才能办事儿,如今这杭州府官员小吏,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嘴阖得像蚌壳,你怎么查?小王说的是不是?"
见他又要说话,寿阳一摆手,道:"阿罗同小王说了,他是一心要救穆清这个清官儿。只是今日小王趁夜来见你,却要同你说一句:'穆清一身清白不假,只此人必死。'。"
季晨听到这里,蓦然一震。只听那寿阳王问他:"这回你送了诏令来,你来猜猜皇上为何竟要太子前来监审此案。这里没外头人,你不妨直言。"
季晨于是迟疑道:"细观诏令,便觉其中似有深意。王爷,季某到此地之前,曾听闻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已牵涉了谋反乱党,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寿阳王"呵呵"一笑:"此乃是空穴来风之说,实无根据。"
"那季某斗胆猜测,是皇上为历练太子吧。"
寿阳哈哈大笑:"季晨季晨,这话出自你口,你自己信么?小王不妨说于你知道,这谋反之说,本就出自京师。下头小吏熬不住酷刑,才勉强附和。这诏令么,内有两层意思。一则是要拖住太子,延迟他返京期限,二来么......也算是个借口。"
季晨愣愣道:"莫非京中要有异动?"
"不。季大人,你还是错了。"寿阳将手中茶碗轻轻放回桌上:"并非京中有异动,而是......皇上的心在动。"
季晨大惊,他已经想明白了寿阳王的言下之意,只是他却不敢相信:"王爷为何要对季某说这些?王爷又是如何知道上头的意思?恕季晨孟浪,只是王爷既然不是要救那穆清,实在是没道理同季某人说这些的啊。"
寿阳忽然面露忧色,闷闷道:"这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语毕,便起身踱至门前,忽然回首道:"该说的,本王都说了,不该提点的,本王也提点了。季大人听与不听,全在大人自己。待十五日后,太子到此,大人静观其变,便可知道详尽。......啊,对了。外头天黑不好走,案上的夜明珠,就赠于大人了吧。"
恭送了寿阳王,看他由几个家奴提灯引路,渐渐行得远了。季晨这才松了口气,阖了门扉,正要再自己好好度忖仔细方才听到的话儿,忽然嗅见满室馥郁芳香,可人至极,也熟悉至极。
步至桌前,见寿阳王留下的那粒夜明珠硕大如拳,竟抢了烛火之明,映得一室生辉。
却说那寿阳返回府邸。
一下软轿,王府管家齐观儿早候在府前迎自己主子,见他面露忧色,于是默不作声退至一旁。
若有所思地转过垂花门,远远见长廊异端寝房里灯火通明。寿阳王猛地一振,住了步子,侧首问到:"齐观儿,谁在本王房里?"
那齐观儿躬着身子,低眉顺眼道:"是卫公子来了。"朱宸府闻言,呆立了片刻,忽然面露喜色,打发走了从人,独自推门进去。
昏黄灯下,卫敏正坐于桌前,一手支着额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玉臂来。此时他默默无言,也不知是正看着何物出神。
朱宸府反手轻轻阖上房门,蹑手蹑脚步至卫敏身后,两条臂膀似水蛇一般,滑过他的颈子,将他牢牢抱在怀里。
卫敏浑身一颤,随后慢慢放松了下来,软语道:"我估摸着你就该回来了,吩咐下头给你备了宵夜。"
说罢,转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只片刻,就有个绿衫丫头捧了个雕花漆盘敲门进来。那丫头也不多言,也不抬头看人。径自行至桌前,微微一福,将手里漆盘搁在桌上,一样一样将盘里的东西摆了出来。
朱宸府松了臂膀,挨着卫敏坐了,待分神看去,才见是几个骨瓷碗碟。
一碗清香四溢的碧梗粥、一碟切得细细的拌凉瓜、一碟白生生的火爆鲤须,并一碟子油亮喷香的黄金丝。
清清淡淡。绿衫丫头把东西摆齐后,又微微一福,躬身退去,退至门外,将门扉轻轻阖上,这才转身而去。
朱宸府接过卫敏递过的木箸,还未曾动弹。就听得卫敏声音也甚是清淡,道:"你且随意用上一些,方才我同奇观儿说话。听他说,日落时分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的书信到了,你招了几人来议事。我不阻你办事儿,过一会子就回去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
房里静默片刻,朱宸府放下手里的木箸,笑道:"难得你愿意来,怎么就急着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想你想得紧呢!"说着,压低了嗓子悄悄问他,"你呢?你想是不想我?"
那话自是说得情意绵绵,可卫敏却不领情,只是淡淡瞥了身旁这雅王爷一眼,启唇轻道:"王爷又来戏弄人了,我自知道你心底里头念念不忘的是那宫里头侍奉太子的小侍读,何必又来巧言令色地逗人?你就是说得再好,我也不信。"
船,渐渐南下,天儿也渐热。
昨儿个夜里一行人总算下了船,汪公子辞别而去,行色匆匆。
卯时,知道太子仍未起身。却也再睡不下去,悄悄下得榻来。君瑞胡乱挽了头发,侧首去看面前的菱花镜,里头朦朦胧胧,也见形容有亏,不禁微微苦笑。他自三年前入宫后,不多时便与太子形影不离,常常一处作息。但他入宫之时已见过太子的厉害,因而素来对太子倒是敬畏有加,只是这几年见太子与自己甚是熟惯,也与他渐渐亲近了起来。
这回出宫,却与之前大有不同。先是渐感太子疏离,两人说话已不如先前那般推心置腹,后来太子又不再与自己同榻。每回见太子若有所思,远远瞧着自己,君瑞心里总不免忐忑不安。及至这几日,因船小人多,本以为自己要同余嘉睡在一处,却不想夜里竟是与太子同榻。
如此一来,君瑞只觉太子心思难测,连着几日夜里,总不得好梦。
每每一觉惊醒过来,还是夜半。
后来宿在客栈里头,太子同他分了榻,终又教君瑞得个清净。君瑞不晓得自己对此究竟是什么心境,只觉得一片欣喜里,仿佛还有些什么别样的思绪。
夜半里,春雷已动。
起身踱至窗前,伸手推窗出去,只见一片寒雨扑面,猛一激灵,有风入,湿漉漉地带进一股子水腥味儿。君瑞自小是在北方长大,见惯的都是北边儿的皓白雪景,几曾见得这等阴气儿丛生的湿气。
窗外天色昏暗,君瑞只觉浑身似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软软摊在窗下的花梨木背椅上。外头雨下得极大,伴着雷声轰鸣。
君瑞忽然想起父亲说的话来。
父亲说,南边春日多半笼着水气,氤氲如梦,凄厉似怨。这话果然不是诓他的。窗外冽青草木,裹在雨水里头,竟是幽怨沁寒。
正想着,只听门上"嗑嗑"两声,未及起身,门已动了。门扉开出,立着的,正是当朝太子--朱佑樘。
君瑞如何都没有想到,天色尚早,原以为正在房内休息的太子,此时却进来自己房中。于是君瑞一时之间,愣在当处,反应不及。
料峭寒风,自门敞开处一阵一阵往里灌着,卷了一室馥郁芳香。
君瑞这阵子同太子出来久了,渐渐也解了人事。知道太子定是昨儿个夜里,由赵醒勾着,在房里眠花宿柳了。如此浓重的脂粉气儿,除了乃是同欢场女子嬉戏得来的,不作他想。
待太子走得近了,那香气更甚,又见太子一双薄唇鲜红透亮,眼里依稀尚存几分温存之意。瞧这光景,怕是刚从女子身上下来的,君瑞心想。自他有一回不留心瞧见太子的好事儿,便知道,太子目中神色最湿润、温和的时候,往往正是他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之时。
忙起身迎了上去,只见太子目光渐渐冰冷了起来,一脸笑容顿时僵在了君瑞脸上。默默瞧了君瑞半晌,太子忽然道:"君瑞,你可知道昨夜究竟是什么人伺寝的?"
太子这话问得突兀,君瑞越发不解,见太子神色染了一丝疲惫,于是摇头。
朱佑樘一手拉住君瑞,使力往外拽了。君瑞跌跌撞撞,小步跑在太子身后,转入太子房中,还未曾回过神儿来,却见太子刷地将床幔撂了开来。君瑞只瞧了一眼,立时倒抽一口冷气。
床上躺着一个玉体横陈的人,满身淤青红紫,暖玉温香。这是个少年,这竟然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双眼定定地看着那随呼吸起伏的胸膛,那满枕弥漫的乌黑秀发。君瑞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了起来。
君瑞隐约嗅到,房里依稀有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是香,又似是腥膻。他不晓得是什么物件散发出的味道,他只知道,这味道,让他想吐。
朱佑樘冷眼见君瑞在一旁扶着梁柱干呕,看他一边干呕,一边又竭力忍住的样子。忽然甩门而出。
君瑞强自压抑了作呕感,正要追出去,却听得身后有人一声浅笑。回头一瞧,原来竟是那床榻之上横陈玉体的少年已醒转了来,看他样子,也不知道是已醒了有多久。君瑞住了步子,小心地蠕动了几下唇瓣,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少年也不理会他,自顾自起身穿妥了衣物,随后抬头对君瑞娇娆一笑:"公子莫惊,咱们这里早惯了这等事体的。江南自有江南的景儿,公子怕不是外乡过来的吧,"
君瑞涨红了脸,自觉尴尬万分,又听那少年笑道:"是了,我说昨儿那爷说话,怎么就是一口京片子呢。可巧我这里有件东西,还想烦劳公子送还故人。"
少年自腕上撸了个麝香串下来,轻轻纳在君瑞手里:"此系旧年江东名士冯于先生所赠,如今了断,大家落个干净。"
江东名士冯于?他不是该在胡州么?
正自疑惑着,只听那少年冷笑道:"此人两年前就在京师发达了。这会子,早不在江东。如此一个薄情寡幸之人,哪里还记得他当年信誓旦旦、海誓山盟的小相公呢。"
说罢,又嘤嘤哭了起来,劈手夺了串子回去,细细摸了许久:"珠儿又糊涂了,若送了回去,日后拿何物以慰相思之苦......!"话未尽,人已远远跑了出去,君瑞追至门前,见赵醒立在客栈的回廊上,伸手拉住少年,拿了封银子,塞进他的衣襟,随后又把那少年拽进了自己房中。
君瑞不禁愣在当处。他自小读的是孔孟之道,学的是礼仪风范。十岁时虽进了宫去,遍尝冷暖,却因是太子侍读随侍太子,众人恐担上调唆太子行为不检的罪名,倒从没见过这等肮脏事体。
正自想着,忽然听得身边有两个客商说话。这才知道,方才太子房里的少年,乃是此地有名儿的相公,小名"珠儿"的便是他了。因南边男风盛行,虽已不是个清倌儿,却风光至今。冯于正是他当年的入幕之宾,自冯于三年前离了此地,先前倒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死活不肯再接客,说是要等冯于回来。有一回,妈妈给他灌了药下去。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天亮时,赤身裸体地叫客人给踢了出来,一身羊脂凝肤上满是伤痕。后来,伤虽是好了,人却有了点疯癫的毛病,逢着京师之人,便说要托人给带东西去。只因为他实在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又有些客人偏喜欢欺负他这半疯的小官儿,管事儿的妈妈也懒得理会。
君瑞此时已略略有些明白赵醒为何寻了这样儿的小官来。一是珠儿的样貌、身子都是上品,二来,应是怕泄露了太子的行踪吧。毕竟,若真有什么差错,一个半疯子的话,又有谁会信呢?
对此情此景,君瑞唏嘘不已。他幼时家境虽不是豪门朱户,却也是个地方名流之门,大了起来,又见惯了宫里奢华富贵,昂扬王气。虽也曾听得几个同僚私下调笑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话,当初不过只是反感,如今却自有一股子凄楚辛酸郁结。君瑞不曾想过,世间竟有如此人物。至情之人,却偏生风尘飘零,红颜憔悴。
余嘉在廊上候了太子出来。小心将太子迎入君瑞昨夜留宿的天字房,妥妥帖帖伺候太子梳洗毕了。又因太子的意思,下了堂里用膳。仔仔细细布了饭菜,却见太子对着满桌早膳举箸不动,心知这又是同陆栎闹的。
他好歹也服侍了太子多年,自然知道太子同陆栎的关系。只这一回随行出来,却见两人关系渐渐古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太子心性难测,也不知道究竟是想了些什么,倒教他无所适从。于是偷眼看了太子,正踌躇着该不该自己这奴才出言,忽然就见太子颓然放下手里头的银箸,转头看着楼上客房的动静。良久,才一摆手叹道:"余嘉,去叫君瑞下来吧。这几日已见他清减了许多,本不想与他怄气的,他夜里睡不好,人又晕船,昨儿夜里上岸来,也没进星点儿东西。"
余嘉领命,道:"主子有这心思,已是下头人的福分了。陆大人身子底儿薄,有咱们下头这些奴才照应着也就是了,主子只管放宽心便是。"及至此时,余嘉这厮听了太子一番言语,已略略猜到太子的心思,心知君瑞同太子的关系已越发微妙了起来,但这等事体却不是他个做奴才的能寻思的。因他素来也与君瑞交好,这会子倒不禁在心头微叹:陆大人呐陆大人,你教这心思难测的太子挂心,究竟是福是祸?
朱佑樘端坐原处,见赵醒浑身松快下了楼来,请过安,尽职侍卫一旁。不多时,又见昨夜自己折腾了有半宿的少年也衣着整齐地下了来,向着自己这里微微顿了个万福,随后头也不回地去了。他昨儿夜里虽是拿那少年来泻火,其实也是觉得此子相貌不但顺眼,而且其眉宇之间有几分神色,教他熟悉得动心。及至现下想来,却觉得乃是自己德行有亏。想到此,于是心中猛然醒了过来,顿觉当头棒喝。他自七岁正位东宫以来,自小在皇祖母身边长大,师傅教他读的是孔孟之道,学的是礼仪风范,可说他的所作所为皆应是一国表率。况且大明律令"官员不得宿娼",他身为堂堂太子,此时却在个奴才的调唆下做出这等假凤虚凰、污秽不堪的事体,简直有伤国体。若教人知道了去,不但贻笑大方,恐怕正中了万妃下怀。
如此思前想后了一番,心中倒暗暗恨起了赵醒这下作奴才。
正自悄悄咬牙,偶然抬头一看。却见君瑞由余嘉伴着,一身白裳,风度翩翩下了楼来,个儿虽不高,在南方却已显高挑。长身玉立,明明一副文弱身子,却自有一股子儒雅之气。
当下心头微震,勉强移开眼去,万般心思早乱如黄麻。忽然听得一旁有人击节,不免凝神去听,只听那人唱道:
君也好,奴也好,做得王孙自更好。长身修立儒雅貌,南边风致北方巧,一点心思,万般灵性,若说梅花小,心思偏不了,骨里傲气透体凉,倾得一方贵人倒。
啊呀呀!这真是,君子暗香别红妆,佳人怎攀比?冰肌玉骨几人近,寒了郎心,没奈何,空自懊恼。
一曲将尽,反生出无限幽怨来。君瑞下楼来,就听得那唱曲儿的人悠长地叹了口气,于是抬头去看,见那人投下手中方才击节的竹箸,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豪气干云处,却是无限寞落。
许是此人有些什么苦楚,君瑞心想,却也知道旁人琐事、没相干的,还是少惹为妙。
第六回:平白受辱戏中有戏 青梅竹马自有衷情
转头见太子面目已平和了下来,正颜色冷淡地瞧着自个儿,君瑞因而走了过去。没行得几步,只见眼前忽然面前人影一晃,再定神一看,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衣衫倒也是上品,样貌却是平平无奇。正自惊讶,那人笑嘻嘻一揖到底,道:"平秋不知道原来竟是长公子到了外城,有失远迎。"
君瑞听他语气热络,倒似是旧日熟惯了的,不禁侧目。却又疑心有变,因而也不出声儿,只冷眼看他作何打算。
那人自称平秋,此刻见君瑞一言不发,顿时面色隐约掠过一丝阴影,直起身道:"平秋说了几次,长公子莫非仍不信在下是真心的?"
君瑞不理他,径自冷眼相待。他自然不认识此人,却想知道,此人为何唤自己作"长公子"。
平秋见状,忽然骂骂咧咧,跳了起来:"长公子为人未免太不厚道,我平家米粮行好歹也是领了杭州府牙帖的牙行,有头有脸。平秋纵然不济,也是家中主事,莫非就配不得你了!每日家热脸贴你冷屁股的,曼说你是簪璎子弟,即便是龙子凤孙,也不能这般糟践人吧。况且,你同男人又不是没一手,不过一个荡妇淫娃,何必假作清高!"
"放肆!"君瑞遭此等羞辱,真是平生头一回,当时就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是一旁太子"叭"地一声将方才又取在手里的银箸拍在桌上,一脸冰寒离了座。
见偌大个客栈里头顿时悄然无声,众人双眼忽然齐刷刷地瞧了过来,朱佑樘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因而深深呼了口气,却依旧厉声道:"你既知道他是簪璎子弟还敢出言无状,莫非是以为天下没人了,竟教个千金之子平白遭你污践!"
太子素日就有整肃之相,此时怒极,自然威仪毕现。平秋不过一介商贾,何曾见过如此气势。这会子斗胆寻个簪璎子弟的晦气,不过仗着他乃是浙江布政使王越府里三姨奶奶的哥子。如今见太子身上王气纵横,一时倒畏缩了起来,只是此人看来也是母亲溺爱惯了的,便左右不肯示弱,于是勉强伸头顶了几句:"哟,这会子又同人勾搭上啦。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也不知道下头毛长齐了没,竟来管爷的闲事!"
太子当场大怒,喘着粗气,额上青筋突突跳着。君瑞眼见他一手在腰里来回摸了遍,知道他乃是寻兵器不果。君瑞心下度忖,这回乃是出来探事儿的,太子如此作为,不是要坏大事儿?这一来,倒把自己受辱一事给忘了去,只胆战心惊瞧着太子,偏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劝,于是急得额上冷汗直冒。
忽然见太子猛地转了身子,"劈啪"一巴掌狠狠打在赵醒脸上,厉声喝道:"你是死人?'主辱臣死'知不知道,就这么挺尸由这狗东西作践你主子?"
赵醒本是愣在那里的,如今被太子一巴掌打醒,顿时惊跳了出来,一手按着腰间长刀,虎视眈眈瞧着平秋。
正要拔刀,就听得一人高声喊道:"且慢。"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门前一人,素巾儒服,正一手撩起袍角,潇潇洒洒跨门而入。
此人长得与那平秋倒有七、八分相似,偏偏一双眼睛锐利幽深,甚是出色。及至到了君瑞跟前,作揖道:"家兄卤莽,得罪了长公子。平悠这里代为赔罪,望长公子量大海涵。"
说罢,转头喝道:"还不走?爹爹尚且记着你那十板子呢。若教他老人家知道你非但偷溜出来,还敢惹事生非,仔细你的皮!莫要以为家里由你出来主事,自己就是半个主子了,我还没死呢!来人,把大少爷给我架回去。"
平秋顿时缩了下脑袋,喃喃道:"二弟......"见平悠依旧挑眉瞪着自己,于是耷拉了脑袋,乖乖跟着家丁回去了。
见人走远了,平悠才对着仍是面色铁青的太子作揖道:"在下平悠,方才在外头已听见家兄无状,这位公子莫要往心里去。平悠意欲摆酒代家兄向两位公子赔罪,望二位赏个薄面给在下。"
这平悠一脸恳切,却不料太子冷哼了一声:"余嘉。"
余嘉到底侍侯了太子多年,知道太子因方才那人无礼,现下实是不愿同此人结交,于是上前也是一揖:"悠公子多礼,此事也就罢了。咱们公子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这会子便要告辞了。"
君瑞发觉平悠目光忽然一闪,随后一脸惋惜道:"可惜了!在下家居杭州府城内,若公子得空,便来坐坐,也教平悠略尽地主之谊,以代兄过。"
这里说着,外头便有个家仆进来,见了平悠,回说王家三姨奶奶回门来了,正急着寻二少爷。这平悠脸色一霁,连忙辞了太子与君瑞,家去了。
君瑞见此人做派有条有理,又颇是精明,因不知道此人底细,不免好奇。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冷冷瞪着赵醒,猛一抬手,又是一个耳刮子上去。
随后,也不回座,偏偏面色和缓了下来,步至店角一桌前。
这桌坐了三人,青衣、白衣、黑衣,皆是寻常书生打扮。这几人都是平悠走后,方才进店的,此时坐于角落,却不急忙点菜,反是其中青衣男子,正一枚枚在桌上排着铜板,太子一行人走得近了,才听青衣人轻声道:"明明是三十个铜板,这会子怎么就少了一个?"
店小二立在一旁偷笑道:"客官也别忙了,只问三位用些什么,帐已有人会了。"
黑衣之人立刻啐了小二一口,回嘴道:"哪个肯吃他的,若不是他......。"
"收声!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音未落,只听那白衣人猛喝一声,随即转头对小二说,"劳烦小哥儿,咱们不吃了。"
说完,起身便要走,却被那青衣人拉住袖子,泫然欲泣地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来:"颜哥哥,咱们不走了成么?要是走了,那爹怎么办?而且,前些天娘给的饼子,都已经教寒锦弄丢了......没了干粮,寒锦好饿饿。"
听他说话,君瑞才发现,这年纪已及弱冠的青衣人,居然有些傻气。
正疑惑着,忽然听得身旁太子难得笑道:"久不见君,故人别来无恙乎?如此机缘,不如由我作东,你我雅间一叙。"
白衣人闻言,顿时浑身一震,猛抬首,不禁惊讶道:"太......。"
朱佑樘一摆手,截过话来:"太意外?这是自然,木堂也未曾想过,浮梁买茶至此,却会遇上兄台。"
原来他们竟是旧识,君瑞迷迷糊糊看着两人,见白衣人一脸领悟之色,无意间目光飘了过来,突然内中光芒一现。
就听得那青衣人惊叫:"长公子!"此三字一出,青衣人忽然面色一白,猛跳了起来,猫身躲进桌下空档。
白衣人却是谨慎地端详了君瑞一番,又看了看太子,终于叹了口气,压低身子,使劲欲把青衣男子给拉出来:"寒锦莫怕,他并非长公子。"
那男子却偏不买他帐,死命缩在桌下,抱首道:"颜哥哥你骗人!"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赵醒守在门外,雅间内,太子冷眉整肃坐于窗前。那白衣人跪在地下,不发一言。
君瑞知道内中定有情由,因而也作旁观,恭恭敬敬立于太子身旁。偷眼看跪于白衣人身边的青衣男子,见他依旧萎萎缩缩地死盯着自个儿,下唇已咬得泛白。于是淡淡一笑,本是示好的意思,怎料想,青衣男子竟惊呼一声,缩到了白衣人身后。顿时把君瑞弄得哭笑不得。想他陆栎自幼便讨人欢喜,虽入宫之后境遇如天上人间,却也不曾见人如此畏惧自个儿。
正想着,只听太子冷笑道:"知府大人如此匆忙,是预备离开杭州府么?"
那白衣人面色不佳,回道:"臣,杭州知府周梓颜回太子话,臣断不敢擅离职守,此番乃是丁忧。"
君瑞一旁看得仔细,只见太子眼皮微微一颤,问:"是令尊还是令堂?"
周梓颜道:"是臣的老母。"
其母去得何其巧焉!然,君瑞心中知道,虽说这回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事关重大,但要这么个方走马上任的四品知府夺情起伏,也是不妥之举。
杭州知府周梓颜之父正是周洪谟,这周洪谟十七年进礼部尚书。如今加太子少保,已成了正二品。皇上体恤他年老,因而诏廕一子,本当是嫡子,但因嫡子已亡,家中只有个妾生子周梓颜,正室没法子,才便宜了他。按规矩,正二品子,正六品用。这周梓颜,数年前便举了进士,改庶吉士,授七品编修,如今轻轻巧巧升了一级。此子又颇会钻营。升级之时,又因得宠太监梁芳的引见,讨得万妃欢心,万妃也怕此事泄露,因而急忙将他弄出京去。于是一日三迁,竟补了杭州知府的肥缺。
君瑞未曾见过此人,虽不知道其中情由,却也清楚他这四品来得不干净。同僚中也多因此排挤于这周梓颜。如今看他,却觉此人气宇清洁,实在不似个奸佞小人。就是此时面对太子,他说话也是镇定自若,浑然一个翩翩公子。
于是转头去,看太子作何反映。
却见太子反微微一笑:"梓颜,本宫识你久矣,每回皆在万妃处见你手笔。真真大家气派。想那年你举了进士,成化十七年琼林宴上,本宫代父皇祝酒,见你与罪臣穆清之子--穆寒锦虽皆入二甲,却不骄躁,反视若等闲。没料想,那穆寒锦因自幼体弱,两年前已辞官返家。而你,所作所为皆出人意料,真教本宫刮目相看。"
那周梓颜听至此处,忽然面色惨白,君瑞见他身影悄悄一动,又将身后青衣男子遮去几分。
太子又道:"周梓颜,你究竟是奸是贤?恐天下也无人明白。只此番,本宫却有惑待你解来。"
周梓颜浑身一颤,旦听得上头太子冷声相问:"周大人身后何人?本官记得,罪臣穆清的家眷已尽数入狱,只待有司发落。那此时是本宫看错了,还是大人身后的果然就是罪臣穆清的独子--穆寒锦?"
周梓颜听太子此语,知道已瞒不过太子,于是低头重重磕在地上,直磕得"砰砰"有声,口中道:"臣有罪,臣万死。"
见他面色惨白,太子冷笑:"万死倒也不必,只一回便可了结你这条烂命。"
周梓颜于是磕得越发响亮了起来,一旁同来的黑衣男子终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道:"没想到太子也是个糊涂的!"
"老三!"周梓颜闻言一惊,忙又磕道,"言九是个粗人,平生惯些江湖气并不晓得尊卑规矩,望太子殿下恕罪。"
"周梓颜,你奶奶的好生窝囊。"言九听他说话,顿时跳了起来,也不跪在地下,只指着他道,"凭你人品才学,何必向个后生小子唯唯诺诺!且随我去,归了山头。虽拜不得头子,做个师爷,不是也好!"
君瑞至今从未见过如此人物,读了经史子集等学问无数,虽也知道民间有人落草为寇,却真是头一回得见。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在皇家挖墙角,更是新鲜事体,于是不免兴味盎然。偷眼去看太子,见他眉头微皱,却也无明显不悦之色,便松了口气,继续看周梓颜作何姿态。
只见周梓颜正要说话,太子手一摆,却去问那言九:"你是何人?"
那言九倒也不惧怕权势,反站得笔直,仰首道:"爷爷我本是山贼,受了穆清大人的恩惠,金盆洗手,甘心做他家护院。如今穆大人遭了冤枉要吃官司,连累了一家大小。我受夫人之命,护着少爷逃了出来,投奔周少爷。我家少爷人已痴呆,万事由我担着,与周家少爷无干。"
"倒也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听他言语神气,也不发怒,反似是颇为激赏,"你说你家大人冤枉?不妨说个明白。"
那言九本是豁出性命不要的直性子,此时见太子出人意料并不着恼已有些懵了。再听得太子问及穆清,不禁触动心思,一时怅然:"我家老爷子为官干净,这杭州府上下,哪个不说他好!去年秋粮上来,本当是督粮道伍路莹那贼骨头的差使,因他告病在家,上头又不知为何催得紧,于是左布政使王越就叫我家老爷子暂代督粮道。那时候,正逢着我家少爷遭人害了,三代独苗居然成了痴呆。我家老爷自然无心公务,不想就教些跳梁小丑钻了空子。就在秋粮起运南直隶前夕,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我家老爷子本也是个人精子,只这回却着了他们的道。"
"这也合该是穆清玩忽职守所致,怎么就说是别人害他呢?"太子一旁懒散靠着桌子,言道。
却听那言九大叫:"屁!当时是不到半个时辰就灭了的火。偌大个粮仓就烧得没半拉渣滓下来?这事儿搁谁,谁信呢!不过这事体早叫人给遮掩了去。知道的,也大半都闭了嘴。若不是当日咱家也跟着大人去了,如今谁知道?结果罪名就全撇在我家大人身上了。"
"哦?"太子忽然直起身子,与君瑞两人相视一眼。
正想叫这言九再说下去,却听那周梓颜跪着道:"殿下且容臣一言。"
"讲。"
"臣也知道此事,臣猜想......。" 周梓颜忽然踌躇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揪着他衣襟,满面畏惧的穆寒锦,随后狠狠道,"粮仓里头根本就是空的。"
心中虽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此刻听周梓颜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君瑞依旧惊得目瞪口呆。几曾想过,天下竟有如此大胆的事儿,下头懵着、拐着、骗着,皇家税赋竟一夕没了影儿!
却见太子神情泰和,去问那言九:"你怎知道就不是你家老爷勾连旁人作下的案子?"
言九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呜咽了起来:"若是我家老爷,寒锦少爷又怎会叫人给弄痴了?人不过去见了那长公子一回,叫人送回来,就成这样了!这厮也是狠毒,明知道咱们几个斗不过他已决意远走,只是寒锦少爷一路不停闹腾,因而走不远,他竟然一路打发人替咱们会帐,不是存心讥笑咱们么!若说老爷勾着旁人作恶,叫老爷勾着谁去?就因为老爷为人干净,结果遭上司、同僚排挤。就是山上的弟兄也断不会寻老爷的晦气!"
只听余嘉在一旁插嘴:"说不得是山里日子过不下去,逼急了你那些弟兄。因而才动了秋粮?"
言九于是神情怪异地瞅了余嘉一眼:"这位大人说得都是外行话!何必为些米粮、钱钞铤而走险?大人不知道,若要米粮,山上早存了不少;若是要钱钞。只消去那些朝廷大员府里走一遭,岂不是比劫皇赋来得容易丰厚?"
太子听至此时,不禁面上微微一笑。
再看那周梓颜额头已青了一片,目光坚毅,倒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跪着退后一步,紧紧挨着痴痴呆呆的穆寒锦道:"臣也不敢再瞒殿下。臣与寒锦乃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自幼便形影不离。那年寒锦辞官,也是臣的意思。臣本想同他一处作个小小编修,煮茶论文,焚香操琴,悠哉度日。谁想朔望朝日......。因而臣便劝他辞了官回杭州老家,臣为此求了万妃娘娘。臣知道,人世间纸包不住火,天下骂名,臣却担得心甘情愿。这回穆家遭难,臣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他周全,即便他已是个痴儿,即便臣再不得起伏,臣也不怨天尤人,只求此生同他......"
周梓颜语气忽然一顿,转头看着穆寒锦,一手悄悄伸去握住他的,温情脉脉道:"不离不弃。"
君瑞心头大震。他同太子二人躲着宫里众人,偷着也看了不少男欢女爱的杂书。虽尽是赵醒拿来讨太子欢心的,因着太子素来有什么趣物总少不得他的,倒也受益不少。只是这等男子之间的暧昧情事却是头一回知道。他先前已见青楼有个"珠儿"为情疯癫,此时又见这已成一方朝廷大员的周梓颜为个痴儿抛尽锦绣前程。他此时虽不过十多岁,却隐约觉得心中一动,却越发迷惑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何,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一脸凝重,忽然又问:"君先前所言中,不知这'长公子'为何许人也?"
听太子似有不得底细绝不轻放的意思,周梓颜便不免偷眼去看君瑞,见他一脸专注,于是叹道:"太子不知此人也不足为奇,此人非但不是朝中官吏,更不是一方名士。乃是杭严道按察史卫勒的长公子卫敏。因他样貌出众,清俊异常,颇得寿阳王赏识,故而常常出入寿阳王府。说起来......他倒与陆大人长得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陆大人长随殿下,不离左右,且臣也见过陆大人,一时间恐怕也分辨不出两人。"
君瑞大异,落地十四载,却没想竟有人同自己像得似是孪生。于是便想几时去瞧上一瞧,也长些见识。
正自动心,却见太子忽然满面阴霾。
及至三人得赦而去,见他面色始霁。也不知他心中所想,就看他手一摆,附耳同余嘉说了些什么,余嘉推门去后。太子却转头看着自己,问:"君瑞可知那穆寒锦究竟是为何缘由辞的官?"
君瑞摇头,听太子冷笑道:"本宫曾见朔望朝日,百官离殿之时,李孜省将穆寒锦拉至转角荒僻处轻薄。"
见君瑞目光有些呆滞,太子于是大笑了起来:"君瑞随本宫这三岁,也不知究竟学了些什么!你可知道,穆家父子皆是绝顶书呆子,若说此二人得罪他人至此,本宫断断不信。这回遭罪,看来同这李孜省绝脱不了干系。......君瑞,你想问本宫什么?"
见他欲言又止,太子于是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旦说无妨。"
只是君瑞心中早疑窦重重,此时见太子定了神,稳稳坐着品茶,终是又忍不住斗胆问道:"既然如此,殿下方才为何不向周大人把外头传的'秋粮走水案牵涉谋反'一话给问个明白呢?"
朱佑樘轻轻将手中茶碗放回桌上,垂眼去看碗盖上摆的一颗碧绿橄榄,低声喃喃道:"既然是京中作怪,知与不知,又有何分别。若他真说了出来,本宫是查还是不查呢?"
他也知道《帝王心鉴》中言道:为王者心思当深不可测,无人能知,如此才能以威摄众,叫人惟命是从。只是他心中早把君瑞当作心腹,虽是语多保留,却不想欺瞒于他。
想到此处,于是抬头去看君瑞。只见他一脸忧虑,忽然竟不顾尊卑,伸出手来,轻轻搂住自己脖颈。
这是何等忤逆之举,当真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朱佑樘浑身一震,正要狠狠甩开他去,却不知怎地就觉得他的气息极近,染着一丝清雅怡人的味道,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又偎近了些。正因他忘情贪恋起了这自幼便不曾有过的暖意,故而当感觉到君瑞的身体正微微颤抖时,竟反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君瑞的腰际。
他不晓得,此时君瑞心中虽是一心要宽慰于他,更要紧的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似是隐约懂了鲁先生的意思。太子做事极有章法,也无急噪、轻信、易改的毛病,与宫室中其他皇子大是不同,这样一个人,若他日作了天下君主,定可中兴大明。而他此时虽是一国储君,处境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随时随地都可能万劫不复。他须得明哲保身、小心谨慎,故而做事也畏首畏尾,几番叫人失望。有万贵妃在朝一日,无论谁来帮衬太子,都毫无益处,反叫万贵妃坚定了废储之心,徒增危险。因此,现下众人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想方设法保全太子。而鲁先生天性桀骜不逊,做事随心所欲,这样的一个人才,此时对太子来说,非但实在无可用之处,反倒是一祸害。
天下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对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来说,何其少也!
果然高处不胜寒!
正是怀着如此心思,君瑞忽然心中一软,念及旧时家中母亲安慰自己的法子,这才做出了此等惊世骇俗的事体来。
此时此刻,两人独处,一者忘情,一者仁心,虽不解自己心事,却密密偎在了一处,恰似是鸳鸯交颈,温存无限。
第七回:冰心如故却付逝水 疑心顿生曼稳细作
季晨私底下度忖太子尚且有些时日才到得杭州府,自己还是莫要锋芒毕露的为好。因此他已散漫了多日,每日家无所事事。偏前几日已是叫卫敏把话给说绝了的,几番厚颜上门,皆不得相见。反是卫勒因他钦差的身份多有巴结。如此几回下来,季晨倒真真头痛不已。
钦差下临是何等大事?
自他季晨视前往卫府为畏途之后,便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了各方官员笼络的对象。他原是京中一个七品小官儿,且他上任时根本就不足资历,莫说旁人侧目,他自己也觉着自个儿这乌纱帽来得莫名其妙。若不是言官,他这七品敢说真是无足轻重。偌大个京师中,胡同小巷里四品官儿就俯拾皆是,真比大街上的狗儿还多。况且他上头还有两个都御史、六个副都御史并四个佥都御史,就连他同级也有十三道。不想今趟奉旨下来,居然被地方这些个官员供得似菩萨,就是夜半时分也常常有人送礼上门。
心中一得意,竟把前些日子头痛案子的事儿给忘却了九分,人也轻飘飘了起来。因此上,在他被几个刚结识的官员拉夫似地硬拉去青楼时,心中倒也没有几分诧异。
几人拖拖拉拉将他拽进青楼去,此时青楼尚未开业,上下寂静得倒像是幽隐之处,只是后院隐隐约约传过乐声。
季晨进门之前,偶然抬头一看,见当头挂着块牌匾,上头龙飞凤舞数字"吟韵楼"。心中暗度,此处应是以曲律见长,偏他是个音痴,半点不懂,顿时就起了退却之意。可惜又教几个风月场中的熟客调唆着哄了他进去,直待坐入后院席上,见了此处颇有盛名的当红倌儿--娇楚,反心痒难耐了起来,便如鱼得水,再不觉勉强。
那娇楚也非是等闲角色,原是紧紧偎着座中一位青年,此时却开口道:"这又是哪位贵客,累我们等了这许久?"
季晨见他一身男装,虽衣着清爽利落,容貌却生得妩媚勾人,天生一副风尘骨架。还以为不过是南边青楼最新的把戏--易弁而钗。却没想,待这娇楚方一开口,却是个少年嗓音,于是大异:"怎么?他居然是男儿身?"
一旁众人正要拉他坐下,听他言语中惊讶溢于言表,顿时哄笑:"看来季大人果然是风月生手,怎不知道若寻了那些乖宝贝儿来陪酒乃大失风雅的事体?"
季晨不解,座中方才自称米粮行平秋的寻常少年回道:"季大人乃正人君子,又是北边贵客,自然不知道咱们这里若要陪酒总是由些才色俱佳的相公过来,这些相公虽出自风尘,却比那些女儿家更识情知趣儿,也不会做出女儿家偶尔会有的不当举动来。况且......分桃的滋味更胜红妆,大人尝过便可尽谙其中奥妙。"
说至最末一句,此人言行神态皆暧昧万分,淫肆之笑也微微流露。惹得一旁娇楚大嗔,捏住粉拳过去轻轻捶了他一记,啐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尽会欺负人。"
旁人又笑:"这岂不是连你自己一同骂了。"于是娇楚涨红了脸,气唬唬转了几席,直直投进季晨怀中,蹭道:"呜,奴家不依,季大人定要替奴家讨个说法,奴家岂能教他们尽占了上风?"
媚眼横抛,秋波到处一片风情,季晨此时只觉他身子柔韧,腰枝纤细,香喷喷抱在怀里,却是不肯安分的,只稍稍几下扭动,便压得季晨气息不稳。
两腕藕臂勾着,暖玉温香,偏又若有似无地挑唆自己,真是对圣人一大挑战。季晨正自情欲大动,又听得众人调笑:"自然,若教咱们占了下风,娇楚岂不累煞!"
其中意味,在场之人皆听懂了,于是一阵嘘声。
那娇楚再不理会他们,只举了桌上玉杯起来,豪气万分一干而尽,道:"得罪诸位,诸位也太不饶人,奴家这里给诸位赔礼还不成?可不兴再取笑人家了!"
季晨幼失姑恃,乃是婶母亲手养大。季吴氏对这侄儿倒十分尽心,不许他轻易学坏了。后虽因他婶母与卫府大夫人是手帕交,他识得了卫敏。小时候又同着卫敏一处上学,这卫敏小小年纪却每日家缠他读书对弈。时时也弄得几个私塾同学出去踏青玩耍。两人亲密无间,直到了两年前,卫勒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卫府举家南迁杭州府,这才同卫敏断了消息。
偏他季晨又是个不善交际的,当年在京师中有卫敏拉他游山玩水,也不曾去过烟花之地。后来卫敏一走,初时还有些信笺来往,排遣寂寞。后来自己寄出的信笺如石沉大海一般遥无音信,他却也不晓得那些烟花之地的好处。
及至后来遇见太子东宫侍读陆栎,两人一见如故,由他引见了太子。连同着窦元宗四人一处煮茶论酒,更是不曾与同僚出去花天酒地。
此时见娇楚这等青楼红倌儿作足姿态,自然大窘。
那娇楚饮下酒去,顿时面孔绯红,一脸艳光。又自斟了杯酒来,凑近季晨唇边,娇声嗔道:"季大人也不帮忙,人家定要你饮下酒去,给奴家陪个礼。"
于是众人闹他:"小乖乖果然厉害,方给咱们陪了礼,又缠季大人罚酒,岂不教季大人心恨咱们。"
季晨此刻虽已教这娇楚逗得欲动,却仍未失警觉之心。正与众人热闹,忽然注意到先前娇楚攀着的青年男子。此子与那米粮行平秋有数分相似,衣着虽是寻常,偏偏一双眼睛锐利幽深,甚是出色。众人调笑之际,只他气定神闲,季晨早注意到这位奇人,此人见季晨目光谨慎,却是淡淡一笑。
季晨于是心头一震,暗自警觉。
这边娇楚正缠他,那边就又有个可人儿偎了过来。季晨听那些常客哄笑,才知道,这小相公名唤未央,也是红倌儿。只此子以出淤泥而不染出名,等闲得不了他身子,只肯作些陪酒营生,倒与那娇楚大是不同。所谓同行相忌,风月场中,两人见面绝无好脸色。此番竟到了一处,真真难得,这也是此宴主办之人平悠好本事。
季晨不着痕迹地环视四下,猜想这平悠恐怕就是对席那位引起他格外注意的仁兄了。于是心中更是警惕。
正自思忖,怎禁那娇楚狠狠堵住自己唇瓣,强把酒液硬渡了过来。季晨躲闪不及,愣被他亲了个面红耳赤。
众人见状于是闹了起来,哄笑不停。
一杯酒水下肚,季晨只觉顿时天旋地转,渐渐得什么物件都忽然涨大了起来,耳中鸣音,明明当是悦耳万分的曲律却是振聋发聩。
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又跌了下去。正自懊恼,只见面前一片热闹忽然寂静了下来,他双眼朦朦胧胧见对席那平悠猛地站立了起来:"长公子!"
长公子?他是唤谁?
季晨竭力抬头去看,见门前一人正缓步而入。
眼到处一片殷红,季晨却是如何都看不清来者的面目,只依稀听那人开口道:"我平生最恨旁人瞒着我办事儿!"
季晨觉得此人的声音真好生熟悉,随手抓过身边温暖的物体,他努力试图起来看个究竟。只觉手里那暖香袭人的物体忽然浑身一颤,季晨正觉奇怪,面上立时一痛。
"劈啪"一声脆响,平秋几乎惊呆,他知道长公子是个心绪波动极大的性子,却没想到,此时他的面色居然如此愤恨,火辣辣一个嘴巴子,毫不容情地打在了监察御史脸上。平秋只听得他咬牙道:"不成器的东西!枉费我一番苦心。"
平秋并不晓得这季晨同长公子有什么瓜葛,却知道这一回,长公子乃是动了真怒。于是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二弟,他向来清楚二弟是个厉害角色,也知道二弟同着长公子是在做大事的。二弟虽然从不给自己好脸色看,却总在父亲面前护着自个儿。因而今次二弟开口教他弄些厉害迷药来,自己便尽心去做。可如今看来,二弟这回做事居然是瞒着长公子的,且此时东窗事发,二弟的所作所为已惹恼了长公子。
心中暗自度忖,只听见长公子回首厉声喝道:"平悠,今趟你做得太过分了!解药拿来。不然莫怨我翻脸无情!"
正有些惧怕二弟此时的面色,却听他若无其事道:"这事体我并不晓得,怕是大哥卑劣性子又犯才做下的。你素日是知道我的,季晨是什么底子你也知道,我拿这没用的东西来下手,还怕没的落了自己身份呢!"
言罢,立时别过脸去,也不看平秋的脸色。
眼见他姿态漠然,平秋似是忽然教什么东西给攥住了胸膛,呼吸不由一窒。见长公子一脸狠厉瞪着自己,于是不由倒退一步。
"平秋,你做事是越发得没了分寸了。"正愣在二弟随意嫁祸下,就听长公子"呵呵"笑道,"我不想自贬身份,你自己动手。"缓缓醒过神来,只见一把尖利匕首被甩在自己脚下,抬首去看二弟,见他正目不转睛瞪着醉得不知今昔何夕的季晨,丝毫无为自己开脱之意。于是不禁惨笑一声。俯身将那匕首拾了起来,他慢慢对长公子道:"你放心,只须泼他一身凉水便可解了药性。"
他自然清楚在座皆是二弟同长公子的手下,莫说是长公子向来心狠手辣、不好相与,就是门中规矩,也是无人敢背。
擅自动手,坏了规矩。便是门中重罪。可怜他自幼不得父亲宠爱,母亲身份低下,虽为平家长子,却似是个奴才一般养大,没少受罪。后来有二弟注意到了自己,本以为终于有了个亲人,因而随他一同入了首阳门。为他办尽力所能及之事,甚至不惜同他勾连,扮个登徒子去调戏那个同长公子有八、九分相像的少年,他可知道当时他已是吓得腿脚发软?只是他依旧为他办了此事。
只为初时二弟那一声"大哥",他从无怨恨。原指望兄弟同心。日后见他一生富贵,儿女成群。也有几个小小侄儿围着自己叫伯伯,以享天伦。到头来,原来尽皆是空。
自己不过他手里一颗棋子,面前一道挡箭牌。
我欲将心比冰魄,却付东流逝水中。
忍下心,反手使力刺了自己一刀,抬头看向已将季晨抱在怀里的卫敏,他说:"你可满意了?"
"这回便罢了,我不想再见有下次。"见卫敏丢下话已去,平秋忍痛看向一旁满脸凄然的未央,展颜轻轻一笑:"未央,今趟得央你领我去访珠儿了,只不晓得他此刻是否神志清醒,不然可来不及妙手回春。"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便是什么都不知的了。
却说这日太子由君瑞随着入了杭州府内。
太子同君瑞两人虽是言语如常,只那日独处的事儿,无人再提。君瑞心知自己是做了越礼之事,因恐太子怪罪,这些日子倒是十分温顺。他同太子处了三岁,却实不知他此时心绪,若说太子有所恼恨,偏不见他寻自己晦气;若说太子心中无事,又觉他太子言行举止,竟有莫测高深之感。
他这里心思百转,却总不得落地,因而渐渐就不免举止惶恐了起来,时常走了神倒也罢了,有几回竟连连犯过。
太子也不责他,却又有些疏远了他去。
如此一来,君瑞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晓得自己手脚该如何摆放。
他虽是这般兵荒马乱的心思,却也注意到一件怪事。
自他入得杭州府来,总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偶尔听着几句"长公子"如何如何,不禁抬眼去看,却又见他们各自转头,装做若无其事。君瑞心中虽乱,倒也猜得了几分。
走了两日,这情形也俞演俞烈,几番有陌生人上来献媚。君瑞因而细细看了,其中多半是些商贾,只有几回,偶然遇见州府衙役、寻常兵卫,甚至几个参议、参政、卫镇抚、千户,竟也皆对自个儿恭敬万分。
君瑞先前已听说此处有个卫敏,与自己极是相似。他却心中疑惑,听说那卫敏只是个官宦子弟,虽说其父官居三品,也断不至子弟如此尊贵,更有上回那名唤平秋的登徒子出言侮辱,怎么反进得杭州府来,眼里见的,耳中听的,却全然不是先前自己心中度忖的情景?
这是其一。
二来太子也当是察觉到了这等希奇事体,却为何又不动声色,反不论到得何处,全要自己作陪?莫非太子就不怕,带着自个儿是引得了全杭州府的注意,斯时莫说是要察探案子的了,不打草惊蛇,就该是件怪事的了。
他这边想着,却见太子住了步子,原满面阴霾却片刻间烟消云散,反偏过脸去暧昧一笑,问赵醒:"好奴才,昨日你寻来的美人儿,究竟是哪个勾栏院儿里的?"
君瑞闻言倒是一愣。太子是喜欢那少年?君瑞心中虽做如是猜想,却不敢贸贸然然说出口来,疑窦重重看着太子,见他面上分明无半点怜惜之意,于是心中莫名一松。
正觉得自己心思也怪,尚不及细想,就见那赵醒挠首,干笑一声:"奴才不晓得,是关照客栈老板寻来的。"
君瑞一惊,猛然间回头去看赵醒。
这个看来粗莽直肠的汉子,究竟怀有的是如何的心思?太子白龙鱼服,万金性命全交付他手,若说他人不稳妥,是绝不可能的。今趟却为何竟随意弄了个身份不明的人来近太子万金之身,君瑞虽不曾驭女,却听窦长卿说过,此时,乃是男子最无防备之时,尤是危险。
赵醒......这人,究竟是忠?是奸?此事究竟是你一时疏忽,亦或是......故意为之?
见赵醒忽然也是浑身一颤,面色顿时煞白。君瑞心下立时雪亮。
旦听得太子哈哈一笑,压低了声儿道:"回头叫那老板把人送来官船吧。如此一个妙人儿,本宫倒有些念着他了。"
及至此时,君瑞方才知道,太子心下已决意返回官船,奉诏登岸。
君瑞暗自度忖,太子究竟意欲何为?本自以为三载相处,自己也是有几分知道他心思的,却为何这一趟出来,竟件件不懂他心中所想?
再看赵醒,面上一抖,虽是笑嘻嘻地应了下来。君瑞却分明见他眼中一道轻蔑之光闪过。
他当真是放下心来了么?
"你这又是何苦。"一阵悠长叹息,却出自那个同样想不开的故人。平秋嘬着满腔悲愤,却是又笑了出来:"你不懂。"
珠儿着一身雪白内袍,也未扎腰带,随意趿着一双便履,上身却轻轻压在平秋的胸膛上。满头青丝四溢,甜丝丝地挠着平秋的鼻子。珠儿悄悄摁了记平秋尚在渗血的伤处,看那白布上头又沾了点血迹,嗤笑道:"我怎么不懂,真好生深切的兄弟之情。"
他撑起身子,默默看着平秋,见他笑得更温和了些,面色却隐约有些泛白,于是不禁又叹了口气:"你又逞强了。我怎不知道你是已寒了心的。"他不自觉地摸着腕间的麝香串子,看向敞开的窗棂外头,"今趟是平悠头一回卖你,你自然是还不死心的。你可知道,这首阳门里的,心都是铁铸的。你可还记得当年毅然求去的佟雪离?"
平秋思索了片时,却想不起来。珠儿笑着摇了摇头,披了件外袍起身坐到窗前:"我忘了,那时你同平悠还不是门里头的。自然不知道他。那个自散了一身功力,三跪九叩磕破额头求门主放行的傻瓜啊。见过他做那傻事儿的,谁能忘记呢?"
话到此处,珠儿忽然声儿一顿,随即似有感触一般,低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指影向谁去?"
平秋不懂他说的这番话,只觉他笑得分外凄楚。冷冷的,似乎一些湿气渐渐笼罩了他一身。
忽然想起了城外客栈里那与长公子长得十分相似的少年来。粉雕玉琢的一个簪璎子弟呀。却是好生干净的一个人儿,儒雅温和,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好个教人瞧着只觉心中如沐春风的少年,兴许真是天皇贵胄,深阁里头抱大的孩子吧。自己去逗他时,那双清澈乌黑的眼睛诧异地瞪着自己,圆圆的,仿佛是水中月影般明亮。
明亮得很像是当年那个蹲在自己面前,好奇地看自己缩在角落里哭的孩子的眼啊。
这么暗自想着,便沉沉睡了过去。
夕阳落时,珠儿静静坐在窗前,目光却落在床榻上那唇角微微向上弯曲的平庸男子身上。这个惯了醉卧美人膝的男儿呐,见他日日放浪形骸,此时却笑得如此温存,许是真做了什么好梦吧,他猜想。
窗外云烧日落,红光似锦。
不觉想起了那个最爱这景色的男子。
"珠儿这名儿不雅。"是何人如此温存,近近贴着如雪薄耳说话?
记得那时自个儿软软笑着,搂住那人脖颈:"那依你说,得替奴家起个什么劳什子的名儿呢?"
"冯俅不是就好!"那人浅浅笑着,隐隐露着狡猾。那时自己说了什么?......啊,对了,那时自己稍稍一呆,忽然便醒了过来,忍不住涨红了脸,举手去垂那人:"冤家,你又占人家便宜。"
"冤家?消停片时,可莫要又人唤'檀郎'了。"眼眉弯弯,那人笑着左右躲闪花拳绣腿。
只是这些,那人却全都忘记了。郎君何其薄幸,负了春光寒了奴心。
正想着,不着意间偶然瞥过窗外,忽然眼瞳狠狠一缩。
平悠正同个女子说着话,两人似乎正为什么事儿吵闹了起来,那女子猛一抬手,甩了平悠一个巴掌,随即气咻咻扭过脸便走。
珠儿认得她,也晓得她必是来的自己房里。于是起身,寻了衣裳穿戴整齐,坐回原处。果然,不多时,自己房里的侍侯丫头便领着她进来了。
珠儿未开口,依旧坐于窗前。冷眼看那女子步态优雅地款款而来,圆润可爱的红酥玉手略一动弹,自左袖中取出个五指宽的锦盒在桌上打了开来。
她并不多话,玉指纤纤,晶晶莹莹,掂出盒内一只老参来,道:"这是千年老山参。"随即又从盒内抽了个暗格出来,"这是天山雪莲同云南白药制的金创药。"
将东西端端正正摆在珠儿面前,那女子垂首退开几步,立于房中,恭恭敬敬道了个万福:"我家兄长便托付尊驾了。"
珠儿眯缝着双眼,默默看那女子干净利落说完这番话,随即告辞而去,于是大笑。
平秋睡得极死,竟没醒过来。珠儿笑罢,忽然转头看向榻上安眠的平秋,低声道:"你这呆子,倒还有些运气。王家三姨奶奶虽得了平悠这个嫡亲哥子,却还得几分人味儿,......你怎就能睡得这般死,竟不知道自己已是教平家给厌弃了的么?"
"珠儿。"闻言不由转头去看,却见不知何时,门前立着个人儿。逆光看去,却似人淡如菊。珠儿不由一笑,迎了上去。
是那天性淡泊的未央。未央一步步踏进门来,手却将背后的门扉轻轻阖上。面上轻露微笑,却冷眼看那榻上已教声音扰得稍稍有些醒转了来的平秋。
他悄悄将珠儿揽在门旁,压低声线道:"老三甩下话来,让你立即去官船侍侯。看来他倒是有些欢喜你。收拾东西,我着人送你去。记住了,若坏了事儿,看我不撕了你。"
说话间,手便在珠儿腰间狠狠一拧,颜色俱厉。珠儿吃痛,低呼了一声,却不禁回头看向榻上,见平秋依旧半梦半醒,正要开口。却听未央狠笑:"还惦着他?这厮还有些用处,一时还死不得。"
见未央确无杀他的意思,珠儿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挣了开去,恭恭敬敬弯腰一福,转身离去。
未央见他走得远了,这才又阖上门扉,蹑手蹑脚步至榻前,见平秋一双迷茫梦眼,平日虽看来无甚希奇,此时却似蒙了一层水雾一般,朦胧氤氲,于是勾唇一笑,抬手放了榻上烟青色的帐子下来,踢开一双青锻千层底靴,登榻而上。
抽了腰里五色彩绦出来,分了数股,轻悄悄将他手脚缚上。未央见平秋依旧迷迷瞪瞪,因而不觉莞尔,心中一柔,趴在他身子上头,吐气如兰道:"每回见你那浪荡样子,总逗得人家心动,今趟你犯过倒是也好,主子已把你赏了我了,只是赏得日子不长,主子的意思是要你去为赵醒侍侯枕席,来笼络这好色之徒。莫再动了,你不晓得自己究竟好在哪里么?其实就是你这样子,我瞧你怨平悠的模样了,凭地勾人呢。你放宽心,我决不教手下碰你一个指头。待亲自调教得你乖了,再把你送予赵醒,也省得你侍侯不来,平白受苦。"
第八回:王气纵横楼船歌遍 失魂落魄陈允拦驾
自太子驾前侍卫--赵醒,奉命前来告知当地府台及寿阳王府原地恭候太子驾临。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领着一干文武官员,已在码头前候了足有三个时辰。
王越已近天命之年,似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儿。一身补子服已洗得有些发白了,一把斑白山羊胡随风轻飘,原本当是美须,却因他常伸手去捻,竟已折得形状差互犹若犬牙。
季晨身为杭严道监察御史,自然也在场。
因消息来得匆忙,他急急来时已灌了碗粥下肚,结果此时候得久了,便不免内急,正想去方便方便,却被伍路莹等拽了不放,因而心中恨极。偏又不能甩手而去,于是悄悄拉了后头名流乡绅列里的卫敏来,顶在前头,自己溜去方便。
这些暂不细表,却说不多时他便回转了来,见卫敏似笑非笑瞧着自己,面上顿时一红。心下暗想,世事真是难料。前些时日,卫敏割袍断义,把话给说绝了。自己厚着脸皮上门去,也不得他理会。本以为他是真狠心下来,再不愿与自己有甚相干。不想那日"吟韵楼"醉酒,叫人架了家去。冷水一激,醒了来,就见他横眉竖目,手里头一把壶儿。于是心下暗自度忖,方才一头凉水,必是由他狠狠泼了下来。
见他醒转了来,却不多话,只骂了几句,狠狠道:"旁的去处我且不管,若再见你于这杭州府花天酒地去,看我再理会你。"
季晨自小便是惯听他的,这几日见他不着,早浑身不自在。如今听他话里意思,知道风雨已过。因而尴尬一笑,蓄意讨好于他,又指天发誓,只说日后若再去,便是家里后院儿养的小狗。
卫敏知他虽在官场滚爬几年,看似老成稳重,有大将之风。其实内里藏着瞒着的,却是个没轻重的性子,今日听他说得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一来,云淡风轻,前几日的事儿便如此过了去。季晨今日来迎太子万金之驾,因昨日乃是同卫敏抵足而眠,一早两人便联袂而来,倒令那些地方官员名流乡绅皆诧异万分。
一路净沙铺地,众人万头攒动,蝇声细语。一旁路头搭了个华丽棚子,里头坐的乃是按制服皮弁的寿阳王--朱府宸。
虽已等了有三个时辰,他也不恼。只安心进茶,又用了些点心瓜果。微微笑着,拉了个姿容出色的少年,同坐一处。倒不去想那前几日自己尚且缠着不放的卫敏了。
众人等了许久,忽然就有个侍从乘一叶扁舟顺水而来,匆匆忙忙靠了码头,一边拍手,一边大喊:"圣驾到了。"
一路喊着,小步跑了一溜烟尘,及至寿阳王棚子前头,这才笑嘻嘻,打了千儿,回说:"王爷,圣驾回头就到,王爷请动身迎驾。"
原来今趟,皇太子朱佑樘是代父巡抚寿阳王府,又是兼的"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审秋粮走水一案"。因而虽来的乃是太子,一干地方官员迎的,仍是圣驾。
四下顿时一片肃静,只听得江上风声猎猎。寿阳王爷轻轻一笑,于是起身,请了王越一同,领了一众地方官员近前去,直候在码头前。
众人这里皆伸长了脖子静静等着,正惶恐不已。忽然江堤前头观望的衙役高声叫道:"来了,来了,楼船来了。"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远远一艘楼船,约是两层规模,红褐色泽,间或有明黄锻帷罗布。
正万般肃穆,倏忽间,竟隐约有乐声来,随风飘荡。再看江上,碧水东流,晨间轻雾半笼江面,拌了渺茫歌声,却教人觉着是烟波致爽。
皇家楼船沿着长河缓缓而下,楼船吃水也深,虽是顺水而下,却也轧得船底江水微微生浪。
及至船渐渐近了,众人不禁细细看去,见上头雕梁画栋,盘龙踞虎。剔透琉璃瓦,栏杆精致。船沿兵士严阵以待,士气如宏。天家气派一览无遗。
歌声也渐清,似是在上层亭台中,有一人重按玉弦,又将方才歌儿婉转唱来。这回众人倒皆听了个仔细。只听他声如珠落玉盘,嘀呖呖歌道: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梳洗罢,独依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声若哀鸿,歌彻碧落,虽只寥寥数句,却教闻者也是神伤不已。
寿阳王本是一脸敷衍浅笑,及至此时却怔愣当处。不由暗暗去看后头名流士绅列中的卫敏,却见人海茫茫,哪得他半星人影。因而心生惆怅,忍不住掉转了目光,看向那一江东流逝水,渐是满腹苍茫之感。
位尊如他,尚是惆怅满怀,更何况是那些官场滚爬的。平生悉心钻营,只为了"权利"两字。及至拿至手中,却味同嚼醋。细想己身,短短半生之内,也不知道为此辜负了多少红粉知己。临到了时,却是回首茫茫,无人相度。因而江边迎驾官员里头,官阶虽有高低,却无不心生寂寥。
这里正自满场惆怅,众人倒是皆对楼船上操琴歌者好奇不已。
楼船之上,也是一片沉重。此时此刻,若大个亭台内,栏杆精巧,微风穿堂,明黄帷幕随风而动。台上一隅,檀香烟散,琴音流泻。
玉指勾画间,轻启朱唇,目光却已渐渐飘得玄远,似乎透过重重阻隔看过了千里江山。
在座三人,虽尽是满身锦绣,却皆一脸若有所思,默默看着这个清喉婉歌却已神游天外的男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君瑞先前在城外客栈已知珠儿身世,此时听他婉转而唱,竟是一腔心事都付其中。曲律幽怨如斯,他虽不解情爱,却也心中一窒,倒觉心痛如绞。不由默默看向珠儿,竟觉恍如隔世。
今日太子稳坐楼亭,招了珠儿来抚琴。
君瑞心知太子是欲借此举松懈杭州府上下之心。然而却不想,三人做戏,竟做出了个恍如隔世之感来。
此时此刻,元宗见太子神色恍惚,忽然若有所思盯着一旁君瑞。不由记起昨夜宫中来的廷寄。他虽不晓得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因见太子面色不善,也料其中必不得几句好话。
又忆及那日太子回转来后的彻夜畅谈。
"长卿,此事蹊跷。"太子曲指叩着书案,背光而立,"卫敏乃是三品官家子,君瑞既然同卫敏相似,本宫故意同君瑞继续进城,众人浑然不知道底细,皆是奴颜卑膝,足见卫敏在这杭州府中地位不低。一个平秋怎么就敢随意调戏?更不用说那言行举止皆针对本宫,心存试探深意的平悠了。如今看来,平家卫敏乃是一伙,赵醒这奴才定同珠儿有所勾连。本宫倒要看看,这两路人马,是否一家。"
这前后一想,窦元宗心下暗自度忖一回,知道上头定是催得紧了,逼得太子心恨。
他也有几分知道太子的心思,也知此番形势不佳,遇的乃是叫人左右为难的案子,况且其中千丝万缕也不晓得究竟牵扯了什么厉害人物在里头作怪来。只单看万贵妃挂心挂肺,调唆了皇上下旨彻查,足见这案子同万贵妃定无甚干系,反是朝中党争甚烈,万贵妃使的看来乃是"一箭双雕"的计谋。如今太子地位不稳,已是万妃一党竭力铲除的眼中刺,若这回又得罪了哪方要员,太子地位定然危矣。按他心思,太子此番顶好一事不理,坐实了万贵妃"太子无能"的说法,虽说现今外戚专权,只是万贵妃虽滴水穿石,试图动摇太子地位。若无下头几个老臣子支持,恐怕也不容易。太子虽坐实了"无能"之说,形势却远不若得罪要臣形成宫内朝内合从的局势来得险峻。
他心中虽作如是想,却也知道这话不能随意说了出来,须得一个好时机才能显露,也免得他锋芒太露,反遭太子忌讳,平白招来祸事。
他也有些顾虑,惟恐太子乃是一个可同患难,却不可共富贵的主儿。
又说当时君瑞也在。只月余不见,这十四岁的少年却似是又长大了些。灯下,沉默了许久,竟不发一言。
两人告退,皆立于船板之上。
看君瑞面色不定,他知道君瑞有话要说,却见他长长叹了口气,竟转身而去。
到此,窦元宗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原先那个斯文温存的少年,偶尔几次恃宠而骄倒也不教人讨厌,反是看来忠厚过人。君瑞虽在太子面前不多话,却也是个敢想敢说之人。如今出来几月,竟也变了几分,虽看来依旧敢想,却已不敢说了。看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单单沉默少言,就是连对他窦长卿也不若异日那般畅所欲言、推心置腹。同为太子心腹,两人竟无言至此。
他这里正感慨万千,哪里知道君瑞此时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他旧时同太子一处,太子也镇日只同他玩耍做学问,他性子虽有几分活泼,因乖觉得惯了,也有些许安静性子,除了同太子去进学,倒也不愿出太后宫中,只偏安太子独居的冷泉殿,等闲也不肯轻出宫门。因而宫中三载,他虽不得宫人献媚讨好,日子却也过得安适。因此,太子常对他兴叹,叹他居于宫中数载,也无甚长进。不过这也尽是不用多同人勾心斗角的结果。那日得鲁先生教诲:多看、少言。谁想近来遇事儿日多,又见太子莫测高深,行事作风也不愿对他多作解释。他到底也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娃儿,渐渐便觉同太子有所疏远,心中惶恐,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偏生这话又是不能说的,于是欲言又止,不知道,竟又同窦元宗之间生了嫌隙出来。
这也是有心载树树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楼船缆绳系向码头木桩时,珠儿双手一扬,离了琴上丝弦。眼眸微抬,秋波流转,已不着痕迹细细端详了面前各怀心思的三人。
一时亭台之上寂静无声,竟无一人言语。
几人正兀自失神,朋少安已"噔噔"上楼来了。他一身朝服,恭恭敬敬跪在太子面前,回禀道:"主子,杭州府已到了。寿阳王同当地承宣布政使王越大人正领着大小官员接圣驾,这回奉旨查案的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大人也在列。"
"余嘉,更衣。"太子忽然目光一闪,于是浅浅一笑,起身转头道,"君瑞、长卿,季晨这老友比咱们来得早,自然得好好见他一见。去年这厮尚未出京畿公干前,当真是可恼,本宫还记得他每回见了君瑞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起来,君瑞也非是绝色,怎么就迷了他的心窍。......如今有段日子不见,也不知道他长进些了没。"
他虽是如此说话,君瑞同窦长卿却知道他未曾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两人不由偷眼去看一旁正仔细收琴的珠儿。却见他垂眼低首,自顾自去,也不理会太子此话,恍若置身事外。君瑞心中不禁冷笑一声,他这些日子出了宫来,已知道世上人皆奸猾得骇人。若以为自己已看透了对方的底细,事实上,那人心里藏的另一面却是教人防不慎防的。想到此,忍不住去看太子,心中却是一叹,若说洞悉世情,又有几人及得过太子呢?
不多久,皇太子朱佑樘由余嘉等几个宫人侍侯着着妥了一身皮弁。顶上冒以乌纱,后各九缝,每缝缀五采玉,缝及冠武并贯簪系缨处,皆饰以金。玉衡金簪,玄紞垂青纩充耳,用青玉。承以白玉瑱,硃纮缨。手里一柄玉圭,长九寸二分五厘。着一袭绛纱袍子,本色领褾襈裾。红裳,不织章数。内里中单以素纱为之,红领褾襈裾,领织黻文十一。蔽膝随裳色,本色缘,有紃,施于缝中;其上玉钩二,玉佩二,各用玉珩一、瑀一、琚一、冲牙一、璜二;瑀下垂玉花一、玉滴二。自珩而下,系组五,贯以玉珠。上有金钩。大带、大绶、韈舄赤色。
衣方着毕,宝气四溢,尊贵如斯,真真是天下第一家的气魄。
君瑞同窦长卿已是见惯了他华服美冠,贵气逼人的。况且也有几回见他服衮冕、皮弁,只此时见他一身辉煌,却也都是心神激荡不已。
寿阳正等得不耐,却听见楼船上头有人大喊一声:"接圣驾--。"
众人连忙跪了一地,口中山呼万岁。直至此时,似乎还无人见着太子金面,却都是拜得如此恭敬,寿阳见状不觉心中讥笑。
只听太子代天子道:"朕躬安,众卿平身。"
及至此时,寿阳稍稍抬头去看,却见太子威仪毕现立在阶前,一身皮弁,却笑嘻嘻上前来,一把扶住自己臂膀,道:"王爷请起,方才佑樘是代父皇受礼。此时礼仪毕,若在百姓家里,佑樘算来也是王爷的侄儿呢,怎受得皇叔如此大礼。"
他这里和颜悦色,说得有礼有节,却将寿阳弄得心下不安。
原来自"夺门之变"后,成化帝总疑心几个旁支弟弟怀有异心,也怕他们效法先人来个"夺门之变"。因此防得这些个王爷甚严。
如今太子一番话,虽是说得合情合理,教旁人听来觉着舒心,可在寿阳听来,却同皇上警告他莫要轻举妄动无异。
他正自不安,又听太子又转头去对后头季晨淡淡言道:"自季大人奉旨前往严州公干,掐指算来,也有一年未见了。常言道:'宝剑锋自磨砺出。'此番本宫奉旨会同审案,季大人看来定可有一番大作为了"
说罢又笑:"这是于公。于私,久不见你来讨茶吃,君瑞直说宫里冷清。本宫寻思着这回逮着你,可不轻易放你。长卿这回带了上好末子茶来,可巧本宫听说这时节正是杭州府桃花艳时,煮茶赏桃,不也是件乐事?。"
季晨连忙道:"太子抬爱。"
太子看来和颜悦色,却独独冷落了王越。寿阳心里倒不自在,王越是他门下人,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了。况且王越身为浙江承宣布政使,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偏偏太子下船来,先对寿阳示好,却一番话说得意味深长。后虽同季晨不甚热络,却显是极看重他的。厚此薄彼,不消半刻,太子此举已搅得杭州府众人迷惑不已,不免就有些许墙头草私下揣摩太子心思左右摇摆起来,顿时乱势渐成。
长卿跟在太子身后,在他看来太子这倒像是要敲山震虎。正假借冷落王越,而不着痕迹地威胁警告王爷。他不想太子方下得船来,居然就与寿阳王暗杠了起来,因此不免心中疑窦重重。
只他却不知道太子究竟是为何,于是不由转头去看一旁君瑞,也是试图自他那里看出个端倪来的意思。却见他神思恍惚,目光直直看着前头面色不佳的寿阳王爷。
是时窦元宗同君瑞两人皆是着的赤罗衣裳,白纱中单,青饰领缘。赤罗蔽膝,带赤、白二色绢,革带,佩绶,白袜黑履。
只是窦元宗官列五品,朝服三梁梁冠,执象牙笏。革带银,鈒花,佩药玉,绶用黄、绿、赤、紫织成盘雕花锦,下结青丝网,银镀金绶环二。
而君瑞官六品。持槐木笏。二梁梁冠,革带银,佩药玉,绶用黄、绿、赤织成练鹊三色花锦,下结青丝网,银绶环二。
长卿见君瑞如此衣着辉煌,竟一双眼离不了寿阳王的样子,顿时心中大是责难。再看寿阳,先前虽是面色有变,此时却也是偷眼看着太子身旁的君瑞。他面色柔和,目露温存,隐约有些许欣喜流露。
太子早瞧出了这番光景,自然心中分外不适。再看君瑞却是一脸诧异样子,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气息渐静,终于偏过脸去。
众人正要迎太子前往布政使府衙稍事歇息,忽然人群后头吵嚷了起来。一人高叫:"哪里来的的道理,竟不许人鸣冤么!"
周遭官员立时面色大变,暗恨这厮不识时务,竟来坏事,于是推推搡搡,乱作了一团。
太子面色一沉,转头去看君瑞,君瑞会意,且他也有心避开寿阳王,因而急忙躬身退下去看个究竟。
君瑞心神不定步至哄乱前,众人早看出他乃是太子心腹,而今见他过来,连忙分开一条道来。
君瑞勉强定睛一看,见里头是个青布衣衫男子,作文士打扮。因他似与兵士纠缠许久,此时已是袍襟敞开、发丝散乱,也不晓得是什么来路。君瑞因而走上前去,正要开口问他底细,只见那人竟猛扑了上来,一把拉住君瑞。
君瑞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主儿,几时见过如此阵仗。因此大骇,错步往后退,下意识回头去看太子,一脸恐惧。
方才君瑞来时,太子并不放心,又因为规矩,也只跟了几步,此刻正立于三丈开外。见君瑞受惊,他不由心中一紧,连忙环顾左右,喝道:"愣着做甚?若陆侍读少了一根头发,本宫定要重重制尔等的罪!"
众人如梦初醒,顿时皆涌了上去,惟恐去得迟了表露不了自己的忠心。七手八脚,正又哄作一团,却听君瑞一声惊叫。太子此时正被阻在人群之外,也不晓得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正急得没法,只听里头一人道:"木乐公子莫惊,在下乃是严州陈允。"
"松坡先生?"君瑞闻言连忙看去,见此人虽形容憔悴,须胡拉渣,却是风度儒雅。果然是他。
"本官乃是东宫侍读陆栎,当日欺瞒了先生,先生勿见怪。"这一来,他倒安了心。于是站定身子,问道:"先生今日怎得如此打扮?又是为何阻拦太子?"
那陈允仔细端详了君瑞一身打扮,顿时苦笑一声:"说来话长。在下不想公子乃是官职在身的,如此看来,木堂公子......樘......。"正说着,忽然语声一噎,猛抬头看向君瑞,见此时太子已步至君瑞身旁,莫测高深地看着自己。于是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草民当日不知公子乃是储君、万金之尊,冒犯之处,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朱佑樘原是心恨他方才惊吓君瑞,及至此时见他言语之中多有诚恳之意,倒渐渐平息了胸中怒火。于是垂问道:"'不知者不为怪。'陈先生还请起来说话。先生人品高洁、才气纵横,本宫已慕名久矣,月前得遇先生,乃是本宫的福气,何来冒犯之说?"话说到此,忽然眉头微微一皱,道,"听闻先生向来不爱涉足红尘琐事,不知先生此番是为何来?"
陈允这才起身来,双眼紧盯着一旁寿阳王,一字一句道:"草民不敢阻拦太子万金之驾,此来,乃是欲向王爷求赐一话。"
寿阳王莫名其妙,因而一言不发,只听陈允问道:"敢问王爷,生辰纲礼单中,可有胡州佟雪离?"
寿阳王一愣,他对礼物从不上心,更何况是此番他正为秋粮案发愁,即便已由奇观儿报上礼单,他也是听过就算的。冷不丁儿有人当着太子金面问他,他自然反应不及。
太子本不在意此事,这会子见他迟疑,倒上了心,因问:"皇叔竟收了'北雪'公子么?"
看一旁君瑞神色茫然,寿阳连忙打发人去唤来奇观儿。他虽也听过"南松北雪"大名,也对此二人颇感兴趣,却断无收那佟雪离之心。纵使他花名天下,府内优伶娈童甚众,却也知道天下有两种人他沾染不得,一者为情痴,次者为声名显赫者。
最宠卫敏。却并非是动情于这簪璎子弟,实是为了当日于北直隶大街之上偶然邂逅的十二岁童生。
原是起因一本海内孤本的孽缘,及至今日忽然又现。他心中万语千言,奈何一旁有太子、有众臣、更有许多名流士绅,只能默然相望,却不能诉。
也曾进京陛见,偶然见他出入内廷宫闱,本是疑心他乃皇上宠儿,后得东静郡王指点,才晓得他是东宫侍读,特例陪伴太子晨昏。
今日见他伴太子来了自己封地,又出落得越发俊俏,怎不教他得患得失。见他一双盈盈大眼流露惊恐,却回首去看太子。寿阳便知道他心中是已向着太子的了,黯然一笑,世上情事原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多。怨得谁来?
俄顷,奇观儿已到,依礼跪在太子面前。此时,太子一双厉眼正阴沉沉看着寿阳王,他心中早知寿阳此时怀有的何等心思。两年前一日,君瑞出宫省亲,回宫时,怀里揣着册海内孤本。原说宫里珍本、善本、孤本数不胜数,只这回君瑞抱回的,却是宫里未有的。他本不在意这东西,只是君瑞回转来时,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儿却憋得通红,因而他招了跟随君瑞出宫去的余嘉来问究竟。才知道君瑞为这书在书摊同个人争了起来,最后竟教那人给轻薄了去。余嘉曾迟疑着说道,那人依稀就是正回京陛见的寿阳王。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不过一笑置之。如今看来,那人果是寿阳。思及至此,朱佑樘不禁冷冷一笑,抬手着奇观儿起来回话。
听他回说生辰纲礼单内并无佟雪离此人。又恭恭敬敬进呈了单子,朱佑樘草草一看,便知道这定是个陷阱,为的便是要坑害眼前这名动天下的儒雅文士。于是好言劝了这耿直男子,正吩咐下去追查佟雪离的下落,却见君瑞忽然一脸凄惶,两眼茫茫然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朱佑樘知他有话要说,奈何此时此刻却不方便。满腹疑惑也只得强自忍下,直待升辂启程前往府台衙门后,再私下问他。
第九回:渐露端倪贵人有情 巧施手段卫敏难测
皇太子金辂,高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广八尺九寸。辕长一丈九尺五寸。辂座高三尺二寸有奇。
素日在宫内,太子都是坐得肩舆,今日倒是君瑞头回得见太子礼驾,却不想是如此堂皇尊贵的,因而太子方才使余嘉招他同坐时,不免心里忐忑踌躇不敢轻上,良久,方战战兢兢登踏梯而上。
当门处摆着五山屏凤,青地上雕木贴金龙五,间以五彩云文。
转过这五山屏凤。屏后有红髹板,皆抹金铜鈒花叶片装钉。红髹匡软座,红绒坠座,大索四,下垂莲花坠石,上施红毯红锦褥席。
及至君瑞入内,余嘉已手脚麻利地放下了车辂上十二扇红帘,此刻太子正坐于辂中红髹椅上,斜斜靠椅中红织金绮靠坐褥,闭目养神。
那红髹椅上雕贴金龙彩云,下线金彩一云板。施红罗帷幔。
一片耀目正红中,太子忽然睁眼看他,抬手招了招:"君瑞你来。"
君瑞也不晓得太子究竟意欲何为,却依旧小心翼翼挪了过去。谁想太子竟一把拉他跌于坐身前,一手抱了他细细腰枝。
君瑞大惊,也不知太子这是怎么了。浑身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只觉腰间环着的臂膀有力,竟挣脱不开,于是红了脸,尴尬道:"殿下请放开微臣。"
太子全不理他,腾出只手来,亲亲热热捏了他一记脸蛋。君瑞险些跌了下来,惊讶万分,瞪着太子。他虽与太子同榻同卧有三载,两人却自始至终无甚越礼之为,只是太子向来待他如手足一般。只今日情形却大是不同,太子非但紧紧抱住自个儿,还伸手捏了捏自己脸蛋,细细想来,却是当年初入宫时皇四子朱祐杭调戏自己使的手段。如今这位皇子已封了兴王头衔,却尚未就国,因正巴着万贵妃,此人在京中倒也是有名的花花太岁。
君瑞思及至此,不免心中不悦,于是又挣动不休,却见太子面色泛红,一手紧紧按住自个儿。勉强浅笑着垂问道:"君瑞先前可是有话要说?"
君瑞这才忆起片刻前自己的欲言又止来,于是一时忘了挣脱太子双臂,皱眉回道:"臣觉得殿下其实已不必费心去寻雪离公子了,陈先生恐怕是再不到他的了。"
太子面上本是色若桃李,却忽然浑身一震,手中不觉一放,凝重了面色问他:"你说个缘故来予本宫听。"
君瑞道:"殿下也应猜到,陈先生此来乃是钻了旁人设下的勾魂套。本是想借殿下或寿阳王爷的手来除去他的,却不想殿下心性并不若某些人猜得残暴,故而失策。且不说他的目的,单只说雪离公子的结果,若陈允真的必死,那设套之人留下雪离公子乃是累赘;若陈允未死,若他日后寻去,却是个麻烦,因为世上并无可藏人一生的地方。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雪离公子最好永远不被人寻出来。因此,若要做到这一点,只可能有一个方法。"
君瑞说到此处,忽然声音一颤。
一个"死"字,立刻浮上了两人心头。
朱佑樘默然无语看向君瑞,他素来知道君瑞聪颖,却不想他此番出来京师一遭,竟渐渐长大了许多。原是根本不敢想像如此狠辣毒计的人儿,而今却全变了。
他伸手轻轻抚上了君瑞满头青丝,问道:"君瑞你为何作如此想法?"
君瑞身子不住震颤着,双手蒙了自己双眼,语带哭腔道:"殿下,臣一直未敢说......臣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朱佑樘看君瑞身子竟如稀泥软饭一般瘫了下去,整个人已神志恍惚得厉害,当即急了起来,两手抓住他一双臂膀:"你瞧见什么了?"
"那日在胡州,我去寻卖梅子蜜糕的铺子,不经心走入一个偏僻死巷中时,偶然瞥见最末一个院子的院门并未曾关好,有伙人在的角落里掘土,脚边躺着个白衣人。那时我只觉那白衣人颇为面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虽当时景象怪异,但我当时正分心思虑他事,因而因此也未留心。今日前后推想来......那人定是雪离公子无疑了......。"
太子闻听此语,顿时目露阴冷之色,本想立即招了窦元宗来议事儿,却不由自主牢牢将失魂落魄、浑身颤抖的君瑞揽在怀里,竟片刻也不忍放手。
余嘉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阉奴,此时却看得暗自心惊。
他自幼在太子身边侍侯,现如今也有九载光阴。原在宫中倒是一切稳妥,谁想出得宫来,不过月余,竟生了惊天之变。他冷眼瞧着,太子同陆侍读之间哪里还是兄弟情谊,两人虽仍不明所以,却是已生生动了情欲的样子。太子本是个颇能隐忍又莫测高深的性子,近来却屡屡举止失常。及至今日陆侍读惊惧失措,太子竟失了往常沉稳之风。他自然知道这事是他个命如草芥的阉奴不该管的,只太子不过十六,陆栎又小太子两岁,虽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但太子乃一国储君,怎可做出这等背德之事,若是泄露了出去,不但太子要遭,就是陆侍读同自己也惟有一死了之的结果。
当下垂首一旁干咳两声,震散一室温存暧昧。须臾,再抬眼时,太子已放了手,又打发陆侍读去招窦大人来。
暗暗吐了口气,正要安下心,竟见太子一双厉眼正冰凌一般冷冷盯着自己。余嘉腿脚一软,只听太子问道:"余嘉,这些时日你母亲身子可好些了?"
余嘉浑身一颤,忙回说:"托太子洪福,太子着太医给老母看过了,使了些宫里的好药材,如今已尽好了。太子大恩大德,余嘉结草衔环,尚不能报。"
"好奴才。"太子忽然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本宫还有恩德予你呢。你说你方才瞧见了什么?"
余嘉立时跪了下去:"奴才有罪,方才一闪神,什么也没见着。"
只见眼角红袍皮靴,知道太子已到了跟前,余嘉听太子气息拂着自个儿发顶而过:"是跟了本宫多时的人!知道什么是你该瞧见的,什么是该瞧见了也当没见过的。赏你一进宅院,把你母亲好生安顿了,领个眼缘顺的孩子养着,就说是你同主子府里丫头结了亲。余下的话,不必本宫教你了吧。"
余嘉顿时疑惑,却仍老老实实回道:"知道了。只是......。"
太子骂了一声:"说你聪明,这时候倒又蠢起来了。叫孩子多读些书,日后本宫自然给他荣宠,也光耀你家门楣。"
"余嘉谢太子恩典!"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若有些什么捕风捉影的话儿叫本宫自哪里听见了,本宫只道是从你嘴里出去的。......退下吧。"
余嘉直吓出一身冷汗来,唯唯诺诺,正要跪退着挪至榻座前,忽然又听太子吩咐:"去同王越说,今日本宫不去州府衙门歇了,就在寿阳王府里收拾个院子。本宫滞留杭州府这段时日,得叨扰皇叔他老人家了。"
余嘉衔命而出。君瑞领了窦元宗匆匆过来,抬头见余嘉自辂上下来,忽然想起方才,于是脸上一红,立时垂首,也不敢看他。他本是家中独苗,上头并无兄长,家里上下皆疼他入骨,也常教母亲搂抱,父亲虽严,却也爱逗他玩耍,因而太子此举,及至此刻,他依旧不以为怪。他并不晓得太子心思,尚以为这乃是哥子安慰弟弟的常态。只是因着自己在余嘉面前举止失常,倒似孩童一般幼稚,才觉得害臊罢了。
却说太子降辂升舆,转入寿阳王府。便着君瑞等挥退了众官员,预备歇息。堂上奉了茶水,方进了一口。却见赵醒匆匆进了来,跪在堂下回话道:"殿下,外间有个蓝袍道士投帖拜见。"
"混帐。"朱佑樘原已对他十分不满,此时正好借机开发了他,于是将手里茶碗重重摆在桌上,也不管那茶水泼了满桌,只说,"什么人本宫都见,要你来做甚!"
余嘉知道他心意,因此也添油加火道:"殿下说的是,不过一个牛鼻子老道,也要见得太子金面?"
赵醒迟疑道:"那老道士似有些玄机的,手里一枝寒梅,竟是新鲜的。臣便斗胆进来回话,若殿下真不见他,臣自打发了他去。"
他这话说得颇不得体,太子眉头一皱,心思已教那老道士给引了去。因而一时倒也不再计较,只叫赵醒把人给领进来瞧瞧。
不多时,那道士竟真跟着赵醒来了,手里花鲜如新,笑嘻嘻看着堂上太子,也不跪下。
太子见状,知道他很有些来历,于是反赐他座,道:"道长来得好快。"
那老道士并非听不出太子言下深意,却依旧笑嘻嘻看向太子:"贫道前夜夜观星象,知道紫微星君已来了杭州府,当时不好相访,看殿下今日方便,才来叨扰。"
太子闻他此语,知他果然不简单,于是笑问:"不知道长今日到访是为何事呢?"
道士将手里梅枝呈上:"贫道日前扶乩,得一打油诗:'六载相伴君莫忘,瑞雪洁净凝软芳。年年冬寒魂不去,暗香袭远路遥长?'此乩乃为太子所扶,日后自有应证。"
太子听他说得蹊跷,正想问得仔细。却见那老道士笑意盈盈,竟忽然烟化,风吹而去,再不见踪影,于是大骇。
再看君瑞,也是满脸异色。太子只听他低声嘀咕道:"怎又是这话!"
太子不解,因细细问他,才见他面有难色:"臣幼时曾得遇一癞头和尚,那僧也为臣批了一首诗,竟与道长为殿下所扶之乩一字不差!"
众人不由转头去看道士所遗之物,却见那花儿已渐渐凋落满桌。
这日清晨,君瑞由几个小童儿服侍着梳洗停当,于是去给太子请安。到了寿阳王府,也不知道是为何,太子依旧与他分榻,君瑞自是不觉什么的,反是高兴自己轻松了许多。
心境分外愉悦地正要穿过院中回廊,却突然遭人拦住了去路。定睛看去,却见此人竟是寿阳王。
君瑞心下不悦,惟恐去得迟了,徒叫太子心里不快。只是这寿阳王却也是他开罪不起的,因而敷衍万分地作了一揖,依足了礼数。
君瑞这日正着了件新作的衣裳,浅黄袍子配了条果绿丝绦,足上蹬了双千层底皂靴。只因昨夜睡得不稳,今早起身来,双眼依旧睡意朦胧。忍不住扯了衣袖掩了口哈欠,懒懒看着寿阳王。
朱宸府眼中一丝笑意闪现,却倏忽泯灭。昨夜卫敏冷语讥笑仿佛还在耳边。谁想一个堂堂"雅"王爷、花名天下的风流公子,居然近君情怯。还记得那日街上只为本书横眉竖目的娇娇富家子。还有那临去前偶然一瞥里逸出的妩媚风流,与今日的情形是如此相象!他悄悄叹道,目光上移,正要开口。却突然愣住了。
今日君瑞头上正戴着镂了芙蕖花形的白玉冠,一支纯金雕花流月笄横贯锥发。
君瑞看他久不说话,于是道:"王爷若无事,请恕君瑞告退了。"
"啊......去吧。"寿阳失神看着君瑞发上的雕饰,也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反放他走了。
君瑞心里奇怪,却也无暇理会,只自顾自去了。看他走得远了,寿阳忽然面色一冷,冲着回廊一角缓缓言道:"卫敏,你这是何意!"
却听那角落里传出一声冷哼,一道华服锦绣的人影便自廊柱后闪了出来,眉目间虽同君瑞像得八九分,看来却老成稳重。卫敏皮笑肉不笑,手里捻着几缕散了一肩的秀发道:"王爷,阿敏不过嫉妒那小娃娃罢了。阿敏能有何心思?说起来,王爷欢喜他得紧,阿敏自知比不过他,故而昨日乖乖拜会了这位可人儿,王爷要紧的芙蕖玲珑冠自是见面礼了。"
寿阳因而攥紧了手指:"卫敏,你明知那是......。"
"不就是老王爷的遗物么。你迫我做下肮脏事体,卫敏不敢或忘。前些日子阿敏死缠了有多日,及至今日,王爷依旧不肯给阿敏这物件。王爷以为我当真稀罕它?非也。如今我将这东西盗了来,转手送你心上人。倒想看看你可还能把它给讨回来!"越说,卫敏面目越是狰狞,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寿阳大怒。这位"雅王爷"举起手来,只因知道终究是自己的不好,便是想打也打不下去。于是放下手,深吸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且说君瑞进了书房里头,见中间一个碳火盆子,只为这几日连着下雨,故而烧来烤干湿气的。八扇窗,为散烟气开了两扇,
君瑞进去时,房里暖意洋洋,太子随手把个紫金冠自发上拆了下来,正靠在窗前坐榻的秋香闪缎大方靠枕上头拿着把玩。
珠儿此时正立于下首,贴着耳,巴巴地同太子说话。两人面色愉悦,太子不时展言轻笑,看架势,似是正说着笑话的样子。
两人见君瑞匆匆进来行礼,珠儿退过一旁,反是太子微微笑道:"君瑞今日起得迟了,该罚。"
君瑞大窘,于是颠三倒四地把方才回廊上头遇着寿阳王一事给说了出来。太子听他说得没头没脑,本想拿手里冠子丢他,想来又是不妥,因而随手自一旁榻几上抓了本书卷甩了过来,笑骂道:"也不知你是哪点好了,累他抛了满院子花草,只肯绕着你转悠。"
君瑞笑嘻嘻拾了书卷起来,步至太子面前,将书摆回原处,反道:"殿下好不正经,怎拿这话来取笑微臣。"
说罢,左右张望了一回,问:"怎不见长卿?"
太子大笑,听他问了,因道:"啊,方才京里来人指着名姓儿地要见他。一会子就过来的。"
正说着,窦元宗两手恭恭敬敬捧一只填漆匣子步了进来。
这匣子的样式乃是君瑞极熟的,就连上头的双钮云龙纹暗扣如何来解,他也是一清二楚。
"哦?"太子立时浅浅一笑,把珠儿拉了来,"朋侍卫那里有件东西是本宫叫人寻来赏你的,去看看喜是不喜欢。"
君瑞知道太子这是有事要议,偶然一瞥间,见正要出去的珠儿忽然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君瑞自入得宫起,身边就无有几个贴心朋友。太子待他虽如兄弟,他却总有些怕他。况且官场上自古诡异阴暗,于是他步步为营,不敢轻易与人交心。日子长了起来,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如今见了珠儿,一来自他出宫以来,发觉周遭危机重重,总觉透不过气来。这会子眼见又有事来,心下顿时一紧,便急欲寻个机会开发一下;二来则是欢喜珠儿温婉性子、怜他身世凄苦,也想叫他忘怀。于是,趁着这档儿,悄悄朝他扮了个鬼脸。珠儿见他样子古怪,立时"扑哧"一笑,忙忙推门去了。
这一笑,顿时使得他面色明朗不少,君瑞看去,只觉得果是妩媚动人。正想着,却听得身后"咯哒"一声,回首去看,原来太子已把匣子里的书信给取了出来。
这匣子原是宫里细作密报用的密匣子,除太子之外,惟有得匣之人才有钥匙。匣上的暗锁也做得巧妙,若不知到底细的,是如何也寻不到的。
君瑞初始见这匣子时,便已知道是宫里来的六百里密件。只不知道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儿来,竟教太子边看,边冷笑连连。
须臾,太子便点了火折子起来,把信帛给细细烧尽。
太子起身,垂首慢慢来回踱步。不多时,似是已拿定了主意,站定身子,抬眼道:"长卿,去传本宫的意思:着王越、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王越下头督粮道伍路莹三人,未时来见。"
气度沉稳,自呈威仪。却见他一脸冷凝地看向窦元宗:"长卿,布衣百姓可否得见朝廷钦犯?"
"按律原是不准的,只如今吏治不善,倒或可一试。"窦元宗回道。
太子微微颔首,正要举步,忽听身后窦元宗又进言道:"殿下,臣以为不可。"
"臣若猜得不错,殿下乃是想去见穆清大人。只是殿下,既然穆大人乃案子的关键,若内中真有玄机,咱们自不可轻去见他,不然莫说是要知道真相了,反是害了大人。"
"窦大人说得有理。" 见太子依言住了步子,回首,双眼直燎燎看着自个儿,君瑞不觉面上一热,顿时垂下脸去,喏喏道,"臣心中暗自度忖,既然季大人先到几日,殿下不妨先召了他来问话,也好知道些情势。"
太子默默思忖了一番,却道:"君瑞,把余嘉叫进来。"
原来他们这里议事儿,余嘉就在门外守着。太子见他进来,始展眉道:"本宫知道你有法子。去弄四套百姓家的衣饰来,要顶不起眼的那种。"
见余嘉领命去了,太子方回转了身子,不经意瞧了君瑞一眼,忽然又叫住余嘉:"告诉阿奴,叫他把摆了蜜饯果子的多宝格也带上。"
窦元宗把这些皆瞧在眼里。他自是个人精子,看了这许多,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于是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太子见他神色凝重,只默默来回看着自己同君瑞两个,知道凭他的伶俐,应是已知道了个中情由。于是转头吩咐君瑞道:"去把本宫遗在房里的暖炉给取了来,你亲去交给下头添些香木炭,看着他们添完了,再取回来。一会子还等着它出门。"
看君瑞去得远了,窦元宗屈膝一跪,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太子知道他心里所想,反坐了下来,沉沉一叹:"原先本宫看君瑞年纪小,又有玲珑心思,乃是可塑之材。如今相处三岁,本宫已知道他禀性纯良,并非是得力之人。长卿,你乃本宫心腹。自你十五岁投了本宫门下,起先只做得一个小小舍人。那时本宫看你就是个伶俐的,知道日后你必是本宫的股肱之臣。今日,本宫知你是看出什么来了。你也该明白,你与君瑞不同。你是本宫幕僚谋臣,君瑞却不是。本宫今日便明明白白说予你知道:君瑞之事,自有本宫掂量,不许旁人插手。"
太子一番言语,虽无多少情绪表露,窦元宗却知道大事不好。
他原以为太子不过是情窦初开,不自觉而为之。只消人稍稍提点,便可使之斩断孽缘。如今看来,太子竟已是泥足深陷,早把满腔情意付了那个懵懂无知之人。
单只听他言语之间多有维护,却处处不落痕迹,就已叫人看得分明。如此周密而不落人话柄的保护,若非是情意如潮又怎么会叫这般尊贵的人费尽心思!
窦元宗忍不住面部稍稍扭曲了些。
按说君瑞并不是什么倾国美人,也非是什么惊世才子。粉雕玉琢,一个富家公子。照他看来也是稀松平常。
原先两人在宫里,也不见有稍许异样。为何君瑞随太子出来不过月余,两人便到了这般地步?他却是如何都想不透的了。
若他早知道如此,该当早些时日便去了陆栎这个祸害。
今日听太子话里意思,却是威胁他不得动手的了。
只不知道,若他执意动手,太子是否会为了一个满心爱怜之人,而废了自己左膀右臂的得力心腹呢?
思及至此,不由转头去看太子此时面色。却见他此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柔柔一笑,眉目之间蕴着似水温存,平白清减了几分威仪。
窦元宗心里顿时一凉。
迟了,一切都已迟了!
第十回:好财货照磨敢引路 访囹圄敬言赞国士
朴风原是街上担货卖的货郎,家里省吃俭用的,又靠他那做了府仓副使的哥子朴路接济,几年下来倒也攒了些银子。因识得几个大字,便使银子托人通路,做了杭州府府衙一个小小照磨,自从府仓走水之后,朴路因职责干系已下了大牢。为此,朴路他媳妇儿也不知道哭着上门了几回,只求这任着照磨的小叔子出面盘桓盘桓,倒也不指望再留着前程,留条小命也就足够了的。
朴风知道家里老娘也是存着这么个念想儿,只因为知道小儿子的为难不好开口罢了。
他自幼与哥子便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后又得哥子照拂良多,自然也不愿看他好端端丧了性命。只是滋事体大,他不过一个小小照磨,哪里说得上话来。心里头急着,也没法子,每日家只得在家摔碗砸盆,打打儿子、媳妇泻泻火气。
这日方吃了早饭,见儿子正拿个芋头在门前啃着,啃了几口又使性子摔在地下,只跟他媳妇讨要果子吃,不由心头火起,一脚揣出去,嘴里骂道:"早先家里一口饭还省得几顿吃,今日你老子拿的例银不过刚好糊口,你就当少爷了!"
他这儿子不过六、七岁大,名叫朴宝。朴风这一下揣得虽不重,宝儿见父亲一脸凶神恶煞般得模样,顿时吓得摊在地上狠命大哭,鼻涕糊了一脸。正哭得天昏地暗,两眼迷糊时,忽然被人轻轻扶了起来。那人一手软软替他揉揉跌痛之处,又掏了块蜜饯果子来,和善地说道:"给你。"
他爹娘皆是粗人,说起话来,都是声大如雷的,如今听得如此温和儒雅的声音,朴宝不觉一愣。忙忙抓了袖子抹去脸上鼻水,睁眼一看,见是个哥哥正蹲着轻轻给自己身上拍灰。那位哥哥容貌比他爹娘不知道好了多少,身上又有股子从没闻过的好闻味道,眼里温暖如春。
朴宝不觉就看呆了,也不知道去接那人手里的蜜饯果子。
太子正立在君瑞身后,看个脏兮兮的小娃娃傻呆呆看着君瑞,嘴上还挂着晶晶亮的鼻水,只觉得恶心。
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自小虽身处险境,见的却也都是达官显贵、文雅贵胄。几个皇子年纪虽小,却个个都被仆从侍侯得玉树琼花一般闪亮干净。他哪里见过寻常百姓家的流涕娃娃。
却看君瑞居然毫不介意,反对那小傻子温和一笑,把手里的蜜饯果子又递进了几分。心中又是一暖。
他虽面无表情,一旁窦元宗却知道太子已是失了神的。于是斗胆上去,向门槛后头那双手叉腰的恶汉作揖,问道:"敢问此地可是朴风,朴照磨家?"
朴风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看见这人回身对身后的公子哥儿恭恭敬敬说了几句话,于是恍然大悟。
这人是个师爷啊。......也不知道他身后是哪家的公子,嘴上也不长毛,靠得住吗?
再看自家不成器的傻儿子,那蠢东西居然还愣愣看着蹲在面前的富贵公子,只差没淌口水的了。不禁一恼,上去揪了儿子的耳朵:"蠢货,傻得跟什么似的,哪里像我老朴的种!去,跟你娘给奶奶端洗脸水。"
君瑞自小也是富家子,又是爹娘掌上宝珠,不曾见过如此父亲。当下愣在原处,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转头去看太子,目光触及窦元宗一双满是责备的眼睛,心中也是不禁一惊。立时低下首去,退在一旁。
朴风也觉出这几人来得奇怪,回身便要关门。
幸亏余嘉机灵,忙上去递了府衙牌子,道:"朴照磨,咱们是监察御史季晨、季大人手下,季大人要咱们今日来问话。还请予个方便。"
朴风接了牌子,细细看了,果然不差。
于是急忙让了进去,上了家中最好的茶水。
"小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见来问话的几个少不更事的,他就知这是个契机,说不得便可替他哥子脱罪。朴风心里高兴,不免就失态了些。
太子在宫里久了,这点点心思哪里瞒得过他。心头冷笑,看这厮殷勤万分、端茶送水,全当瞧热闹。
窦元宗只当太子是碍着身份,不欲同这下等人说话,于是代问道:"朴照磨,衙门里头上下文案原都是经你手的......"
未待他问得完全,只听身后太子垂问道:"朴照磨,不知道这杭州府内民籍在册的有多少人?"
"约莫也就万把千个。"朴风不解其意,却也老实答了。
"那军籍在册者多少?"
"也该这么多吧。"朴风已有些不耐了,正想叉开话去,却听那少年又问:"杭州府衙门在职者多少?"
"这个小的清楚。"朴风听到这里,来了劲,"上下有三十二个,前些时日曹经历家摆了汤饼宴,小的也去了,他家那刚满月的娃娃可......。"
"如此糊涂!"那少年"嗤"地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兴致勃勃的话语。少年又问道:"你任照磨多少时日了?"
"不多不多,小的哥子寻了同知大人说情,到如今也就一年有余。"朴风关照媳妇下去烙了饼子上来待客,他已不把这几个少年放在眼里,只当他们是来做客的,自然松懈了许多,正想着,忽然听那少年冷然道:"你只说,这回案子,你哥子是如何牵连进去的?"话说到此,他伸手去端桌上那个粗瓷茶碗,悠然啜了口茶水。
朴风不禁一震:"你是如何知道的?"
"朴照磨看来是忘了,"太子冷冷一笑,"天下是皇家的天下。"手里慢慢放下手里的茶碗,太子懒懒靠在椅上,眯眼看着面前这倏忽间满头冷汗的汉子。
"说实话!说出来,自与你做主的。"见真吓住了这人,太子于是语气一松,转头叫余嘉切了盘果子来取用,举手投足之间,显出一派稳健自信之风来。
君瑞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淡淡一笑,心中也是钦佩不已。
朴风此时虽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份,却也知道他地位不低,看来也是耍不得小心眼儿的。于是老老实实道:"若真细数起来,我这哥子也真是天命不济。他原是府仓副使,也就是管管库房的。咱们这库房出身的,最叫人看低。"
"这是为何?"太子乃是深宫里头养大的,自然不懂。按说这库房当差,也是为朝廷办事儿,怎么就叫人看轻了的?
那朴风干笑了一声,他不想这竟是个不谙世事的。他心下想,这既然是季大人手下,也该是个吏目,怎么就不懂其中关节了呢?他哪里知道,面前的乃是深宫里头的储君,这位大爷,自小只熟读经史子集,虽惯了宫里兵不血刃的阴损招数,却不知道官场下头的璇玑。
见这公子哥儿既问了,他也不好不答,于是低声说道:"库房出身的,因例银难以供养家用,常常夹带银块出库。只因为朝廷也防他们这一手,进出便总得脱得精光。嘿嘿......,哪里晓得,这些都是自小就拿些石子蒜杵塞松下头的,因而银块都是塞在下头夹带出来。"
太子听他说得白,不禁面色渐渐微红,他不由去看君瑞,见他也听得目瞪口呆,都是想都想不出来的样子。
朴风接着说道:"我哥子朴路也不想干那营生,只是一家皆靠他养活,就是我家,也常依仗他照拂。故而后来我捐了照磨,官儿虽不大,哥子便常称病,不愿去库里了。我自然知道哥子心意,所以常瞒了上头,放哥子家去。这回收了秋粮,本是五天便运去南直隶的。可巧伍大人犯了病,便教穆大人代了督粮道的差使。因我哥子老实,穆大人看得起他,便向知府大人把我哥子要了去暂且看着粮仓。谁想就一把火烧了的,累得我哥子也吃了牢饭。"
"你哥子可曾同你说过些什么有干系的话儿?"
"有自是有的。我哥子说了,穆大人心神不定,也不晓得多看看仓里谷物。粮仓里只是几个分守道主事,却不许人靠近粮仓,我哥子他们几个看守的起了疑心,还未得机会探明,那粮仓便叫人一把火给烧了的。"
太子伸手抹了茶碗碗缘一下,也不看他,又问:"你哥子既然疑心,按规矩必定也是要上报知府的。衙门里头上下文案原都是经你手,可看出什么来没有?"
"也是奇了,我哥子说他上了条陈,不知道怎么的,我经手的就没见过这东西。"
"是了。"太子同君瑞相视一笑,遂起了身。窦元宗原也是摸不着头脑的,如今终于明白过来,顿时汗颜。他自诩谋略过人,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且又是全心在太子同君瑞的身上,自然无暇他顾,竟致使如此显而易见之事自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太子在屋中来回踱了数步,忽然伫足,看了朴风良久。直看得他头皮发麻,暗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正觉不妙,却看他浅笑着上前来,摘了一旁侍从腰里的银袋塞入自己怀里:"实不相瞒,穆家与我家乃是通家之好。父亲嘱咐我要前去探望,只如今不得进去。还要劳烦朴照磨帮忙。"
原来,太子细细记了他的言行,又看他家角落里一副货郎担子,猜他出身里头也杂些商贾份子。先前又听出此人极善结交,似是同衙门里头众人关系都不一般。于是决意要借财货这块人见人爱的肥肉出来,权当敲门砖。
"看牢房的,小的尽数认识。"朴风接了银袋,一手掂了掂,忍不住又开了袋子,自里头取了银锭出来,放在嘴里咬了咬。立时两眼笑眯缝了起来,"自然自然,既是千里故人来,小的自是要予个方便的。
说罢,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此刻正是衙门里头官老爷们用饭的时辰了,咱们趁这时候去,最是容易的。"
朴风转到后头厨下,关照了媳妇几句,便换了衣裳出来。一路领着众人直奔衙门去了,路上又是心思乱转,暗自想着,如何才能从这公子哥儿手里再挖些银两出来。
这些自然是他本性使然,做了多年货郎,怎是轻易能改的贪财好货的性子。也该他做了引路之人,倒使太子一行省了不少气力。
君瑞本未想到太子竟欲收买此人领路的,后来便想此行必要落空的。眼见朴风拿了几锭银子出来予了那几个衙役买酒,而这几个差官神情自若取了银子在手,君瑞忍不住转头去看一旁太子,却见太子淡淡扫了一眼,反是不耐地看着朴风。至此,心下才不定了起来。
及至几人松松落落进了府衙大牢,君瑞这才信服。
他也猜穆清在牢里必是不得好过的,谁想进了牢房一看,却见他衣衫洁净,只是一脸憔悴。见了人来,不问究竟,反倒释然地坐在干草堆上笑问:"等了多日,还是来了?"
朴风同着几个差役在外头吃酒,并未曾跟了进来。若大个大牢里,除了这穆清,倒也没有几个犯人。
见来人久不答话,那穆清渐渐生了许多疑惑出来。不免上下仔细打量面前这四人,静默了片刻,忽然就问太子道:"难道他们就没给下什么毒酒草绳或是浸了水的牛皮纸什么的?......莫非是要本官自己撞墙赴死?也是,总是冤死,也不好计较死法。"
见他满脸讶异,窦元宗浅浅一笑,上前一步:"大人怎如此说呢?太子殿下驾临杭州府,大人所受的冤屈定可昭雪。只因素来仰慕大人高风亮节,故而不远千里赶来。咱们几个不过一介布衣,家里倒还有些薄产,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大人只管开口就是了。"
穆清听他说得诚恳,面色于是稍缓:"不必了。诸位莫要见怪。今日早饭,几个差役已说了太子是昨日到的杭州府,在下估摸着自己的忌日就该到了。只是不忍再牵连几位,尊驾还是尽早离去,也免得是非上身。"
"大人莫非是不信太子可替大人昭雪?"君瑞奇道。
那穆清于是看了他一眼,见他长得讨喜,不觉自木栅间探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小娃儿,太多情势所迫,人间是非曲直岂是如此容易公断的。我实是万万不能得太子昭雪的呢。"
"大人难道不怕死得冤枉?"君瑞不解。
却见穆清怅然一叹:"......既为仕子,自当有君子之节。你再大些就知道了。......及至今日我仍不辩一言。起初只是为了小儿寒锦,今日却是为了天下。诸位也不必去为穆清一事奔走,穆清愿以一己之身,揽下重罪。只求此事到此为止。"
太子本不言语,此时忽然问道:"大人何需如此?谋反一说本是空穴来风,不是么?"
穆清苦笑道:"公子不知道那孟和同伍路莹是什么人吧。公子也不晓得此地寿阳王同谁过从甚密吧。......孟和同伍路莹乃是京师李孜省的门生,而王爷则同左副督御史马文升是刎颈之交。......易立太子,天下干戈。"
最后一句话出口,在场众人都已明了。当今两大红人皆牵扯在内,一边是君侧奸臣,一边是朝廷股肱,太子之位此刻正若坐于秤上,倾轧哪头都有覆巢之危。
"只恨当日因百姓而软下心肠,应下了寿阳王爷之请。若尽早归去,畅游山水之间,哪里还会有今日之命!只是穆清却不后悔同周知府共事。杭州府百姓得了这几年安生日子,穆清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及至此时,太子立时正了衣冠,肃然对这鬓角班白的老臣一揖到底:"大人乃真国士!如此气节,如此胸襟,佑樘记下了!"
那老臣子也不惊讶,反是淡淡一笑:"老叟已猜到是尊驾。如今得见一面,余愿已足。穆清不过一人,何必挂怀。今后尊驾掌中的,乃是皇舆周天、亿兆黎民。只望,老叟死得其所。"
话说到此,穆清抬起头来,目光燎燎看着太子,缓缓屈膝而下:"臣只跪'天地君亲师'不跪'金钱权势',而今替黎民百姓,向储君请命了。"
太子眼中一热:"本宫当铭记在心,大人保重。"说罢,呼地转过身子,大步流星离了牢房。君瑞紧紧跟着,他分明看见,太子眼里莹然有光。
四人出了牢房,正瞧见朴风一脚踏着板凳同几个差役吆三喝六地打牙牌取乐。见众人出来,这厮忙丢下手里牙牌,满脸堆笑,起身迎了上来。太子却不理他,径自出衙门去了。窦元宗随手塞了张银票给他,也尾随着去了。见这几人来去突兀,朴风不禁愣在当处,方缓过神来,连忙冲着太子一行人的背影喊道:"若有事儿再来寻小的,小的办事稳妥,公子随便给几个钱儿就好。"
君瑞紧紧跟着,他方才见了国士之节,正自感触良多,此时听了朴风这话心中便越发是觉得不快。只听太子狠狠道:"该杀的奴才,世道若此,真真屈煞天下君子。"
君瑞久不见他发怒,此时听得如此冷言厉语,只觉心尖一抖。正想开口,身子便遭人一撞,歪了几步,脚下又搁了什么,顿时步子一个不稳立时跌在了地上。
太子原是怒气冲冲的,眼里看见什么,心中皆觉着可憎。此刻忽然见君瑞跌在地上,心下一惊,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扶,略一思索,又咬牙将已伸出一半的双手收了回来,反手紧紧抓了自己衣袖。眼里顿时深不可测,只默默盯着那撞了君瑞的莽汉子。那莽汉衣着粗鄙,满脸横肉,眉宇间凶煞之气弥漫。他本是不着意自己撞了人的,正撸起了袖口要破口开骂,双眼却无意间对上太子,顿时是看得心里发憷,竟是半句粗口都是吐不出来的了。于是呐呐咕哝了几句,草草周全了礼数,便躲闪着去了。
只听君瑞忽然"咦"了一声。太子忙去看他,却见他已教余嘉扶了起来,手里正拿着锭银子。原来方才搁了他脚的,正是此物,只是却不知道他为何看着银锭目露异光。太子自然不信他是见钱眼开,比这希奇的东西宫里多的是,从不见君瑞喜欢,此时对着这等俗物,怎么就会放不了手呢。
及至太子将之接了过来细看,这才发现,原来银锭底下烙着个印记。他知道百姓交于官家的银子散碎,总要官府集了起来,重新铸成银锭才好上缴。故而才有了火耗。而官府铸成的银锭底下就有这么个印记。
太子此时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他心知肚明,自己手里拿着的,俨然正是官银。官府用来上缴国库的东西,怎么落到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转过脸向朋少安使了个眼色。见他会意,纵身追了去,太子这才安下心来。
第十一回:书香门第结拜金兰 敲山震虎震慑近臣
叫余嘉扶着别了脚一瘸一拐的君瑞,太子抬首四下看了看。
见有个头上包了方碎花蜡染旧巾子的年轻媳妇手里揽着个破篮子,孤零零垂首走在前头,便叫窦元宗上去问她近些的跌打药铺子在哪里。那窦元宗知道太子心思,故心里真是十分得不满,却依旧拉着脸去了。
还未走到那人面前,却见女子身边面街的大门忽然敞了开来。众人尚未缓过神来,"呼喇喇"便有一簸箕鱼骨头果皮子倒了出来,尽数倒在了她脚下那双绣花鞋面上。
太子同君瑞走得近了,才见她颤巍巍退了几步,面色发白地看着那倒了东西出来的妇人。
那妇人见泼着了人,竟也无半分愧疚之心,反是满面讥笑,尖酸刻薄道:"瞎了你的眼了?下堂妇!男人不要你了,还对了我家门里看什么。你那低贱儿子倒还有些用处,拿来与我儿做个奴才也是好的。"
听了她这一番话,那女子面色顿时白得分外可怕,凄凄然,眼里头就有泪水出来。
街坊邻居听了热闹,皆围了过来。一旁太子正看得诧异,却见那门里又有个约莫八岁大的娃娃奔了出来。那娃娃衣衫脏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见了门前这女子,依着门扇,只轻轻唤了声:"娘亲。"便再不出声,默默看着。及至妇人狠狠拎着他耳朵进去,那娃娃才大叫了起来:"娘亲,罄竹有看书卷,竹儿牢记娘亲的话'鉴可正衣冠,书可正道德。'"
"竹乃君子,儿要记得家训。"女子听他撕心裂肺一般喊叫,顿时泪如雨下,"君子之节,宁折不弯。你可要记得,长成后切莫要辱没你家清誉。"
闻者无不恻然。
那妇人过来,恶狠狠啐道:"少来,若真有骨气,你拿银子来买了他去,叫他跟你过啊。"
太子听得众人小声议论,才晓得,这女子竟是穆清养女,闺名细女。她五岁叫穆家收养,十五岁及笄。廖秀才家门清寒,祖上不过一介屠夫。穆清因赏识廖秀才才高,便下嫁廖家做了正室。廖秀才有一妾,便是方才的妇人了。原本廖家倒也夫妻和顺,只因为这回穆清吃了官司牵连全家,故而那廖秀才为避祸便借故休了细女,赶出家门,把侧室扶了正。侧室生性刻薄,一出了头,便把个真正书香门第的后人当成奴才来使唤。
穆家已遭了难,细女如今无处可去,又不忍离儿子太远,于是在城外搭了个草棚子安身。她嫁入廖家九年,早知道这廖秀才虽然才高,人品却不怎样,只是从不曾对娘家抱怨,生怕养父自责。因此,良人如此薄幸,她倒也不放在心上。每日家上街拾些烂菜梆子、别人家不要的小鱼度日。日日刻意过了这街去,实指望可在门外头偶尔看一眼孩子。
太子早先已在牢中见过穆大人国士之风,如今见他家人得此下场。世态炎凉至此,实不忍心。因而一旁冷冷笑道:"你既如此说了,便是最好的。"
话未竟,君瑞已知道他的意思,取过窦元宗手里半掌大的锦袋交了太子。
妇人见个着一身粗布衣赏的少年忽然插话,顿时柳眉竖了起来。见他一手打开手里袋子,正要开骂,顿时叫金光晃了眼睛,倒把话给噎了回去。
太子环视周遭乡邻,将手里袋子举高示众,缓缓道:"这里一袋金瓜子,大伙都见了。今日小可便在这里替细大姐要回孩子。诸位都是见证。"
廖秀才并不在家,家里能主事儿的,只他老母廖陈氏。这时听见闹腾,人已出了来。猛见个少年衣着普通,却出手阔绰,便猜想定是个大家公子出来游玩,倒也不放在心上。这老妇本性薄凉,正恨不能完全斩断与穆家的干系。于是劈手拿了金子来,细细看了成色,又咬了咬,满意道:"成,你既付金子买了,就把这小奴才领走吧。日后他与我廖家再无半点干系。"
君瑞上前牵了那孩子小手,将之交到细女手里,正听见身后太子冷冷一笑:"这话说的是,日后他自不会再与你家有何干系。本公子并非是出了金子买个奴才,一个八岁的奴才哪里值这许多。本公子敬他一门尽是君子。出黄金,只为赎个君子出来,免得他被你这赃污门庭糟践。"
那廖陈氏听他说得如此刻薄,心中大怒,正要发作,又见左右乡邻皆拿手指着她,窃窃私语。于是面上立时挂不下来,气唬唬把媳妇喊了回去,使力甩了门再不理会外头。
众人见已没了热闹可瞧,也就渐渐散了去。
那细女得了孩子早喜不自胜,拉了孩子一齐跪在地下,朝太子磕了三个头。那孩子倒也是颇有主见的,扶着母亲起身后,又向太子一揖到底:"敢问恩公贵姓、台甫?日后罄竹若得机缘,定不忘恩公今日所施援手。"
太子未曾言语,只是静默着,细细打量他。倒是阿奴见他小小年纪却是一副老成模样,觉得有趣,于是借机逗他:"咱们几个不过是浮梁商贾,贵姓不敢当......。"
那孩子忽然一笑,童音清脆道:"这可是唬我年纪小!所谓'商人重利',若诸位只是浮梁商贾,焉有恩公如此做法的?"
太子面上稍露嘉许之色,正要赞他聪明,话到嘴边却成了"不知道此后两位有何打算?"
细女浅浅一笑:"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如今有竹儿在身边,余愿已足。"
太子略一思索,忽然看向一旁君瑞。他眉棱骨只稍稍一动,君瑞已猜得他几分心意,只听太子问他:"君瑞,你在家中似乎并无兄弟。"
话到此,君瑞反是欣然浅笑,温顺顺回道:"正是。"于是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拉着罄竹一双小手笑道:"我常年不在家中,因是家中独子,总累父母伤心。如今见着竹兄弟,只觉着是哪里见过的,心里喜欢。便有一种心思:不如咱们结拜,兄便可拣个便宜,烦劳弟弟代我照顾父母。"
转头见细女似有迟疑之色,君瑞又道:"君瑞家里乃是五代书香门第,家中汗牛充栋。伯母放心,竹弟弟在我家中并非外人,自然可得家父指点,日后成就必不一般。"
罄竹也是个爱书如狂的憎命,往日在家中只得盗书来看,不知因此挨了多少棍子,如今听得君瑞家里藏书甚富,便动了心,只拿一双眼睛不住地去看他母亲。
细女本也有些忧心儿子日后的教养,如今听君瑞如此说了,不由问他:"不知府上是......。"
君瑞于是一笑:"家父陆姓,讳崇儒。原先拜着礼部侍郎,如今致休在家。因我祖上曾做得两代中书省员外郎,故而,家父得诨号'陆员外'。"
细女大惊,不由对着年纪轻轻的少年敬道:"竟是陆员外家的公子,真是奴家失礼。小儿既得公子垂青,便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此事旦凭公子作主。"
原来君瑞的父亲陆崇儒也算得一个博学鸿儒。虽与朝廷无甚大用,却因他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偏偏性子又是严谨清高,遂令民间众家学子竟相效尤,倒也是名动天下之人。
穆清一生不曾见过这位高人,却也有些仰慕他的文章,因此在家中常常提起。细女听得多了,自然耳熟于心。
当下,君瑞便同罄竹寻了个清净地方,拈香结拜。因想此行不便,便把贴身带的一方小印"真水无香"交他收好,又亲笔写了书信说清事由,叫他们先行上京。
却是余嘉想得周到,忙忙去拿帕巾包了几封银子予他做了盘缠,两人这才连声谢了,告辞远行。
而罄竹因对其父彻底失望,一狠心从了母姓,硬是把名姓改作--穆罄竹。
却说这日夜里,太子一行回转寿阳王府。方踏进园子,便听说朋少安已回来多时了。
太子累了一天,风尘仆仆,正想回去沐浴更衣歇上片刻。如今听他回来,便想尽早知道他去探听的结果,因而脚下一转,打发了窦元宗去招他,便直往书房而去。
刚行至廊下,忽然一阵狂风大作,直吹得衣襟"呼喇喇"地响。三人不由住了步子,紧紧按了衣角。正紧凑几步往书房去,未来得及行得几步,顿时大雨兜着头地倾盆而下。
太子匆忙忙进了书房,身上却已打湿了些。再看君瑞,只因他先前已伤了脚踝,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身子儿本就单薄,此刻右边肩上已湿透,便免不了冷得轻轻一颤。可巧,平日侍侯他的两个童儿皆不在身边。余嘉偷眼看了太子,心下度忖了一番,立时上前去欲替太子、君瑞两人解了外衣下来。君瑞知道于礼不合,正要推辞,却听见太子一旁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余嘉,君瑞的衣物都在东院厢房,此时过去也远了些,就在本宫的衣裳里头找件素些的给他暂且换上。"君瑞既听太子如此说了,便也不好再却。
窦元宗去了许久,还不曾过来。
灯下,一室静寂。余嘉吩咐下头熬了姜汤上来,见君瑞正垂首在系腰上丝绦。因他发上也有些湿了,太子便举手把他头上原本束着的芙蕖玲珑冠给取了下来,摆在一旁案上。顿时长发过肩,垂了满背如缎乌丝。余嘉立时一惊。
君瑞冷不防叫太子给取了冠子下来,也是惊了一跳,猛抬头去看。却见太子立于灯下,正默默看着自个儿,那眼底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手足无措,一双圆溜溜的乌黑大眼慌乱地四下乱看,再不敢正视太子容貌。
心下正慌,却觉一只手渐渐触了过来,轻轻撂开他额角微粘的湿发,又慢慢自他额际滑下脸颊,悄无声息地游移在那一片冰凉的滑腻上。君瑞只觉得自个儿的心猛地被攥紧了,胸口突突地跳,他不敢深究那是为何,只得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君瑞觉得,太子离得很近,稳健的气息微微拂动着他的发丝。痒痒得,使他从心底窜起了一阵酥麻。
满室暧昧不明,只听门前"哐当"一声。君瑞生生吃了一惊,转头去看,原来却是余嘉。他惨白了一张脸色,见太子面色一冷,厉眼扫了过来,不由"扑通"一下,狠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口中直道:"奴才该死!失手撒了姜汤。"
君瑞这才看见,他脚边正跌着两只碎碗,汤汁淌了一地。
于是慌忙退了一步,远远避开了太子。方要寻机告退,便听得外头有人说话。
定睛看去,却是窦元宗同朋少安两人各自披了件蓑衣,带了雨帽,脚下又趿了木屐,正踏着雨水,穿园而来。
太子见他神色,已知他心思。静静看了他许久,见窦朋二人已进了门,不禁轻声一叹:"君瑞,你果然累了......跪安吧。"
君瑞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谢了恩,回房去了。
窦元宗进了来,已觉出房中诡异,眉间只稍稍一皱,随即平复了下来。忙上前去,贴着太子小声言语了几句。太子也是一皱眉,挥手叫余嘉出去守着门,见他小心翼翼阖了门扉,方才道:"怪道你去了这许久呢,东西呢?"
窦元宗伸手在怀里摸出密信匣子,恭恭敬敬递予太子。
信上密密麻麻皆是墨字,太子上下细细看了,于是冷笑。随手把冰绡笺甩在案上,道:"你们也看看。"
见太子阴沉沉背着手立于窗前,窦元宗不禁同朋少安默默相视一眼,随即伸手出去,拿了信笺来看。窦元宗轻声读道:
奴才怀恩向南叩拜......帝查视内帑,见累朝所积金银,七窖俱尽。遂召了太监梁芳、韦兴入内诘责。不久,安喜宫内传出声儿来。说是那日梁芳谢罪而出,随即入了安喜宫叩头呼娘娘不置。又向贵妃进谗。宫人皆听贵妃同梁芳商议着要力废太子,扶兴王佑杭。奴才原不信,及至今日,帝与奴才谈及,奴才力言不可。帝大为拂意,如今奴才遭斥谪居凤阳。至此,殿下危矣......
窦元宗看至此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慌忙抬眼去看太子,却见太子闭目,仰面坐于檀香椅上神色安然,只在唇边勾着一抹冷笑,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窦元宗正要开口,只见太子手一挥,阻了他的话语,才知道太子并未睡着。太子闭目静静思索了片刻,懒懒问道:"阿奴,你追去可曾查出些究竟?"
朋少安早被方才信中所写扰乱了心思,如今听太子语气从容,便渐渐静下心来,回道:"殿下所想不差,那人失落的的确是官银,上头烙着官家的......。"
窦元宗见太子面上忽然掠过一丝阴影,不禁悄悄拽了一下朋少安的衣袖,见他不明所以瞪着自己,于是一叹,低声道:"你拣要紧的说,别招了主子厌气。"
朋少安方才醒悟过来,不免转头去看太子,见他面无表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忙道:"回殿下的话,那人乃是此地天目山老虎寨的匪贼。前些时日下山走了趟右都督孟大人府上并布政使王大人府上,窃了两箱银子出来。今日他私自携了银子出寨,本是想拿来挥霍一些......。"
"却发觉这些尽是官银,使不出手是不是?"太子冷哼了一声,"果然......这些飞贼匪患也闹得够久了,朝廷每年皆额外拨些银两叫他们剿,如今这等恶徒倒是越发猖獗嚣张了嘛!"
窦元宗听他语气阴沉怕人,于是喃喃道:"殿下......。"
太子忽然伸手一拂,把案头一杯凉茶带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得地上碎瓷飞溅,茶水横流。太子胸口微微起伏,静默了片刻,忽然一笑:"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定,谋臣亡'。看来孟和也是个人精子,倒十分知道道理。......长卿,你说是不是?"
似笑非笑,一双厉眼已定定看了过来。窦元宗顿时心口一凉,他晓得,太子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原来自己怀有的那点心思,太子早已经看透,从不言语,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如今正是危急关头,太子便借题发挥、敲山震虎,实是要逼着自己下定决心。
太子起身,缓缓踱了几步,抬头看他一眼,浅笑着问他:"长卿啊,你聪明过人,老谋深算,那此刻你告诉本宫,下一步该如何做呢?"
心思百转,暗暗度忖掂量一番,窦元宗深吸了一口气,挺胸回道:"臣以为,殿下当两边都不得罪,却两边都要压制。此举虽坐实了'无能'之说,形势却远不若得罪要臣形成宫内朝内合从的局势来得险峻。"
"该用何手段呢?"太子又问。
窦元宗于是躬身行礼,道:"想必太子已是成竹在胸,何必再逗臣下。"
朋少安本是一头雾水,听至此时,方才听出个门道来。他素日也知窦长卿老谋深算、奸诈油滑,如今见太子竟能迫得他如此俯首帖耳,顿时对太子的手段倾倒不已,因而更是忠心一片。
一者臣服,一者倾倒。见两人若此,太子于是微微颔首:"你们两个跪安吧。"
第十二回:深情厚爱寿阳表心 舌如簧卫敏却糟背
余嘉见两人出来,知道里头议事已毕,于是忙招了几个下人进来收拾。
太子挪了步子,正要起身,忽然听得余嘉跪在地下回道:"殿下,方才寿阳王爷使了人来说:承宣布政使王越、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督粮道伍路莹三位大人,奉召未时来见。见殿下外出未归,几位大人因恐误了大事,不敢轻易回府,皆已在王爷那里候了快三个时辰了。"
余嘉垂首半日,却不听见太子发话,于是抬头去看,见太子眉棱骨微微一抖,吓得忙低下头去,喏喏道:"不知道殿下是否此刻就接见几位大人?"
太子重重踱了几步,沉思了片刻,这才皱眉道:"你传话下去:今儿本宫身上乏了,不欲见他们。叫他们后日未时再来。"
余嘉应了一声,方欲退出去,又听太子吩咐道:"今儿晚上叫阿奴值更。"
却说君瑞披了蓑衣,匆匆回转房中。两个侍侯他起居的童儿乃是寿阳王特意指下的王府仆役,此刻见他面色潮红,气咻咻散了发丝,不禁皆吃了一惊。两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便斗胆问道:"晨间出去尚且好好的,怎只一日,大人发上的冠子就不见了?"
君瑞不由伸手去摸自己发顶,这才想起来,那芙蕖玲珑冠是落在太子那里了。免不了又想起方才太子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来,顿时又觉一股热气涌上脸面。
两人见他面色怪异,因各自暗暗招了个小厮来,传话出去。两人又作若无其事一般,尽心伺候君瑞。
不多时,君瑞已沐浴更衣妥了,两人正掸被扫榻,欲侍侯君瑞歇下,却见君瑞偶然抬眼看了窗外,顿时一阵怔愣,幽幽踱至外间案前,只自沉思不语。猛然见案上一本书卷,随手取了来看,却是宋版《梅花衲》,忍不住翻了几下,问道:"这是如何来的?"
此书为宋代李龙集前人咏梅花诗句编辑而成,共有集句诗211首,其中七言绝句146首,五言绝句65首。编者在序中说:"此集实如野僧败袄。将新捺旧,拆东补西,无一片完物,非衲而何?"可见此书编辑十分不易。其内容又颇具雅趣,故,历为藏书家所重。因民间早已失传,现如今倒真是十分稀罕的物件。
童儿回道:"日间王爷携了此书来拜会大人,大人不在,王爷放下书卷便回去了。"
君瑞沉默了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请你们王爷进来吧。"
原来他稍早便看见寿阳披了件蓑衣立在外头廊下,只是不欲见他,故而装作没瞧见的样子。此刻见寿阳竟奉上如此厚礼,不免心中对他渐生好感。记忆里头两年前遭他调戏的一幕也有些消了去。
"东西,陆侍读可还瞧得上眼?"寿阳王儒雅万分缓步踏了进来,一身家常白衣,上头隐约织着隐龙纹,一支镏金飞龙簪横贯发锥。气度雍容,真是绝代佳人。
君瑞本就知道这朝中第一花花太岁样貌生得好,今见他如此随性打扮,竟也不负他"雅王爷"的名号,顿时心中也是赞叹不已。又听他语气和善,无半点王爷架子,于是躬身作揖,回道:"王爷厚爱,臣不胜惶恐。"
那寿阳听他言语,只一笑,道:"大人见外了。人尽皆知:大人爱书又是京里出名的才子。所谓'宝剑赠勇士,鲜花赠美人'......。"寿阳王说到此处,故意加重了语气,神情暧昧,直燎燎看了君瑞。见他面露不悦,脸上顿时笑意更深,"本王知道大人寻此物已久,今日正好借花献佛。"
君瑞听他说得奇怪,倒是一愣。心下不免度忖,只不知道这位王爷究竟是借谁的花,献的什么佛。
寿阳王见他不语,于是又上前几步,垂下眼帘道:"侍读乃是一副水晶的心肝儿,寿阳是什么心思,大人怎会不晓得!"语气温文尔雅,再看他抬眼看来,又是含情脉脉,柔润如水,君瑞顿时浑身一阵冰凉。
他生的既是男儿身子,心性自然也是昂扬男子,此时此刻听得竟有个男人对他低诉衷情,自是难以接受。见寿阳越发逼近自己,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却又听寿阳柔声道:"自两年前见着大人,寿阳已是动了心。可笑我万花丛中过,终是袖染香渍。为你钟情、为你倾心,栎儿你可知道,今时今日,朱宸府一颗赤心已交付予你?我早年虽然荒唐,可如今我愿只衷情你一人,再不去亲近旁的美人儿。"你自是个风流贵公子,阅尽人间奥妙。专心讨好一人,管教那人如沐春风,铭感五内。君瑞幼即足不出户,后来进了深宫,又宛如深锁闺阁。哪里经得如此一番话儿。虽听了心中不适,面上却已经缓和了几分。
寿阳见状,知道他是软了心肠,于是又声音嘶哑,低语道:"栎儿......两年来,我念你至深,只是后来多番进京陛见,皆不得见你。你可知我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不能安寝。心心念念间皆是君容。"
稍作改动、信手拈来,一首《九张机》自他口中缓缓吟来,真是掷梭之怨入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足见他"雅王爷"丰采。
君瑞若有所思,反拿眼看了寿阳王良久,忽然问他:"王爷又怎知道自己是真心欢喜陆栎的呢?"
寿阳因而一笑:"若能明白说出道理,又怎是真心喜欢?近君情怯,真心相爱之人,单只亲近便会觉亲爱。又喜欢对他一人任性,看他无奈。若能日日看着他、伴着他,便觉心如蜜甜。这是情动。也有满心为对方着想的,更有甚者,愿以性命交付、却不奢望彼此不离不弃。一心只要对方幸福。这是牺牲。古来'情'之一字,恨煞多少痴儿。今日,我对栎儿也是如此。满心柔情眷恋,独愿为君倾!"
如此话语出自他口中,竟是缠绵悱恻至极。听了他这番言语,君瑞正自迷茫,偶一回神,却见寿阳又近了几分,顿时敛了脸上茫然,声色俱厉道:"王爷自重!"
寿阳王站住了,他已瞧见了君瑞脸色不佳,于是苦笑:"好硬的心肠,我几乎都是要把心给掏出来的,你却不动心。"
君瑞见他神色如此,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一人"嘿嘿"冷笑了一声,猛地踢开门进了来。
原来,竟是卫敏。
君瑞昨日便见过他了,也曾诧异其与自己长得分外相似。此刻见他满脸讥讽,顿时不悦。
那卫敏"哈哈"大笑,一手揽了君瑞过去:"陆大人呐,你方才听他说'情'说'爱',不觉得可笑么?这么一个花花太岁,居然也学人指山盟誓!"
君瑞不解,不由转头去看寿阳王。只见他面露恨色,咬牙切齿看着卫敏。
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卫敏讥笑道:"王爷是自作多情了,一番话虽然感人,却是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卫敏伸手要摸君瑞的小脸,只见他皱眉一躲。那卫敏收了手,笑问他:"大人方才听他说话,心里想的......是太子吧!"
君瑞暗自吃了一惊,却忍不住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他若此,卫敏大乐,松了君瑞,拍手道:"好好好,我猜得果然不错!
只见他猛地冷了面孔下来,说道:"陆栎,你心里欢喜的是谁,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说话间,卫敏步步进逼,直把君瑞逼至角落,这才又厉声喝道:"陆栎啊陆栎,你这没有气魄的软人啊,你心里究竟在怕些什么?凭你这水晶心肝儿,你难道真是不识情滋味,不解自己情之所系?你好奸猾的心思,明明晓得自己心上人儿,却来蒙天下之人。那太子为你情难自禁,又有王爷为你辗转反侧,你白白享了天下两大贵人的宠爱,却骗天下你不解情衷。又害我沦为替身遭人践踏,丧尽尊严。苍天无眼!竟降下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来辱没人间!"
君瑞自幼便没听过有人如此莫名其妙辱骂自己。因而此刻只得缩在角落,眼里莹然,颤抖着嘴唇,他喏喏道:"我没有!"
"没有!"卫敏大笑,"王爷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如此怯懦!我来问你,见太子与珠儿作那事体,你为何在房里吐了?太子那日招你上了太子金辂,你下来时,为何满面通红?今日太子替你除了冠子,拿手来摸你脸儿,你却为何不像方才躲我一般躲了?太子于你,是何意义,你难道还想来蒙人么?"
及至此时,君瑞满心震动,真是酸楚非常。暗自细想近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年纪也不过十四,今日却终于情窦初开,知道自己已恋上一人。只他心里欢喜的是个性子难测、音容笑貌皆隐约含着阴冷的尊贵之人,而非是寿阳王这对他倾诉衷肠之人。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那人身份尊贵,如今又是命悬一线,怎容不伦之事上身,即便是为天下百姓,他也不能连累他性命。况且他又看来冰冷无情、深思熟虑,若与他说,恐日后再无相见之期。眼见得一片心爱要付流水,怎不教他伤心。
只是......为何卫敏竟知道如此隐秘的事体?
重重喘了口气,他是面色煞白。
寿阳见他神色似要崩溃,正要伸手去扶,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重又站直了身子,冷凝了声音问道:"卫敏,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卫敏却不应他,反回身看向门外:"太子殿下,你果然来了!"
房门开处,太子正阴沉了面色看着房里众人。一身赤红衣裳,领口袖边织了精精致致的一圈金丝纹,端的是尊贵卓然。
他慢慢踏进房来,冷眼看着卫敏:"想不到,本宫终是看轻了你。"
君瑞只见那卫敏灵巧敏捷,挥手谴了自己那两个小童出去。
见房里已无外人,忙一手撂了下摆屈膝跪了下去,仰面向太子,笑嘻嘻道:"杭严道按察史卫勒之子、首阳门左护法--卫敏,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并不理会他,步至案前坐了下来,随手也拿了那宋版《梅花衲》来翻,未翻得几页,嘴里忽然道:"首阳门?怎么,你主子是前朝遗臣,宁死不食'周'粟?"
"非也非也,'首阳'指的并非'首阳山',不过字面意思而已。"卫敏一笑。
太子听他说话,却仍旧翻他的书册,草草翻了半部,忽然冷笑了起来,半眯了眼睛看向一旁寿阳王,揶揄道:"皇叔果然好风流的人物!讨人喜欢的手段也是如此'雅致'。"
寿阳本就是朝中有名的"雅王爷",自然不喜与人明争暗斗,素日只晓得悲春伤秋、依香偎翠、荒颓避祸。如今听太子说得阴沉,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忙忙作揖道:"也是卫敏前些时日寻来的稀罕物件,自古知音可遇而不可求,只因知道陆大人也是爱书成癖的,故而借花献佛罢了,实在没有旁的意思。"
太子于是放了手里书册下来,漫不经心去看地下跪的卫敏:"卫公子好本事,如此古籍善本也能轻巧寻来。"
那卫敏顿时一笑:"殿下何必再旁敲侧击?卫敏今日全说了便是。"
太子因而挑眉道:"哦?这又是为何?"
卫敏垂下眼去,贝齿轻噬了一口下唇,皱了两弯细眉,道:"天下苍生与我有何干系!卫敏自知不如穆先生的品行高洁。他是为民,我却是只为了季晨一人。这不成器的东西。当日他来杭州府,我不惜与他割袍断义,又央了王爷指点他办事,他却一意孤行、执意要搅和进来。为他,我不惜与平悠翻脸,平悠这小人是必要说给门主知道的。前日我已得了消息,说是门主当真要动季晨,也要削我手里大权。既然如此,我倒不如真反了他。"话语一顿,又看向太子,忽然笑道,"我自知道殿下是待人极厚道的,事后必不会为难咱们。我心里想的也不多,只望季晨可辞了官位,与我四海游历。"
太子看了他良久,忽然懒洋洋依在太师椅的环手里,笑道:"你为他倒是尽心!只不晓得他可愿意?"
"我自是有手段的,他这人,虽然处世圆滑,却实在不是个人精子呢!......如此说来,殿下是允了我了?"
太子笑眼蕴了一片冰冷,直直看他:"不忙!卫敏,你既是投诚,总该拿出几分诚意来吧。况且,你又与君瑞多有积怨,本宫怎能轻易信你?"
卫敏偷看向一旁君瑞,眼珠一转,忽然又笑:"殿下是误会草民的一片苦心了!草民怎敢与陆大人有隙!方才斗胆得罪,也是知道殿下万金之驾到此,故意激他,也算是为殿下解一结罢了。多有冒犯之处,想必如此才高清贵的陆大人雅量海涵,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若说诚意,草民愿奉上首阳门上下名册、宫中布置,至于杭州府秋粮走水的真相,草民也是知道的。草民如此诚意,殿下可还满意?"
太子顿时仰天大笑了起来:"好个卫敏!舌粲莲花,也聪明过人。你既然故意是当了王爷、侍读之面讨要本宫的允诺,本宫敬你才干!这事体,本宫准了!你起来说话。"
"谢太子恩典!"卫敏忙在地下狠狠磕了个响头,干干脆脆起身,又探手自怀里掏了两本折子出来,奉于太子。
见太子翻了折子要看,又赶忙上前,将案上蜡烛芯子剪了剪。
太子顿时冷笑,也不说话,只是拿了那两本折子细翻。半晌,才把折子放下,一手按在折子上头:"卫敏呐,你似乎还有话未曾说得完全。"
似笑非笑,拿一双厉眼看向卫敏,卫敏正缩在袖里的手顿时轻轻一颤,脸上却堆了笑,道:"殿下莫急,我既说了,自会说得完全。"
顿了片时,方又往下说道:"殿下怕是已经猜到,咱们的门主便是礼部右侍郎李孜省李大人。这回秋粮走水一案,本只是此地粮长、大户、书手等作弊害民。此事倒也是习以为常的。究其原因,则因为问罪监追,"不过杂犯死罪、徒流罪名,但折纳米稻而已",故而苏、松一带粮长、大户等欺侵钱粮的现象十分严重。今次这些人又勾结了督粮道伍路莹,卖了朝廷的秋税米粮。惟恐东窗事发,才一把火烧了府仓重地。这伍路莹乃是李孜省的门徒,此人本也没有什么本事,得了这个肥差,每年便孝敬侍郎大人十万两银子。有了皇上面前的红人作靠山,伍路莹自然敞开手脚大干。至于谋反一说,也是侍郎大人的主意。只因近来宫中万妃娘娘动作频频,李大人有意助她,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把殿下缠在此地,延误殿下回京。而王越大人是坐山观虎斗,咱们门里人已吹了他三年枕头风,他却不置一词。哪方来人他皆是冷冷淡淡,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至于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孟大人,此人最不好相与。手里掌了兵权,也坚持不入咱们门里。若说他独善其身,可又常常助着伍路莹作恶,拿他好处。咱们门里的细作却怎么也进不得他的门去,及至今日,慢说是他的底细了,就是他的喜好,也无从知道。......另外,此地领了杭州府牙帖的平家米粮牙行主子平悠乃是首阳门右护法,他出钱财予未央,开了个'吟韵楼'作为首阳门在杭州府的据点。"
"吟韵楼?"太子眉尖一挑。
"是个娼馆,珠儿便是出身于此。那未央听说乃是李孜省的男宠,半月前方才受命南下来此。如今送到赵醒身边的平秋乃是平悠的哥子,只因他在家中无地位,前些时日又遭平悠陷害得罪了我,所以平悠便教他落了风尘来宽我心。因他讨了赵醒喜欢,前日,赵醒已画了效忠册,投靠了我首阳门。至于那负了珠儿的冯于,他本是奉命收买名士汪亭神入门,以为我门在仕林中的喉舌,只是冯于心胸狭隘、疾贤妒能,便使计想害那文名尚在他之上的'南松北雪'。谁想那汪亭神果不亏为一代名士,为救陈允,竟不惜跳了绘江别院的卓才楼。那冯于并不知道,他的性子心思,咱们怎么不知道!门主之所以放任他胡为,只是想借他之手除去'北雪公子'佟雪离罢了。雪离公子原也是我门中之人,痴心一片,为情执意金盆洗手,只是他毕竟是知道得太多了!"
卫敏说罢,长长叹了一声。
太子沉默了片刻,道:"本宫有两个问题。一,方才监视本宫书房里的,究竟是什么人?二,你此刻难道不怕监视之人,将投诚一事秘报上头?"
卫敏顿时掩口一笑:"殿下不知道吧,书房后有夹墙,王爷可是日日去看的哟。他并不想此案牵连自己,只不过是想瞧瞧陆大人罢了。今趟回来,王爷大发脾气,竟砸了他最钟爱的瓷器。卫敏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旁敲侧击细细问了,才知道的事体。因而王爷才急着来诉他衷情,只怕晚了,陆大人喜欢上旁人。可惜了的,他枉费了一番心思!至于卫敏向太子投诚一事,已是周密安排了的。这府里上下早就尽是我的耳目。"
听至此时,太子若有所思,拿眼看了寿阳王,却见他目光只在君瑞身上徘徊不去。于是眉间一皱:"原来如此......君瑞留下。夜已深了,皇叔回去歇着。卫敏你也跪安吧。"
见两人阖上门去了,太子也不言语,沉默良久。君瑞正自忐忑不安,却听太子道:"清录,卫敏方才可是都说了?"
君瑞不解,只见太子身后的琉璃屏后果真转出一人来,顿时大惊。
那季晨出了屏风,也不看君瑞,目不斜视跪了下去,道:"回殿下的话,他已说得完全。"
太子因而冷冷一笑:"很好!此番你做得很好,也不枉本宫设计你下来杭州一趟。你既为本宫立下大功,本宫日后自不会亏待你。本宫君临天下之日,便下旨意,把长公主许你为妻,保你一生荣华富贵。至于卫敏,本宫也不杀他。待首阳门一网澄清之日,交你处置也就是了。"
那季晨顿时欣喜若狂,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谢了恩典便告退而去。
君瑞内里却是生的一副玲珑水晶心肝儿。及至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见了如此之多的变故,只觉疲累不堪。又见季晨往日是斯文清高的样子,今日竟将对他至情至性之人卖了个彻底。心里顿时厌恶与他,想至早先还同他一桌吃茶,倒觉得恶心!如此一个伪君子,自己当初怎会看走了眼的?
太子见他目露厌恶之色,只是唇边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君瑞受其父影响至深,也是谦谦君子。又是清高的主儿,断受不得污秽侵身。只说他与自己两情相悦一事,他哪里是在"情"字上木讷了些,不过是因为此情不伦,心里决意漠视罢了。
与他相处三岁,太子早把他的心思摸得七七八八,喜欢的正是他那在宫中、朝廷之上难得的清爽。他自知道君瑞少与那些朝廷官僚、宫中宦官接触,根本没想过人心可恶之处。只因见他与季晨走得近,这番南下途中又渐渐对他生了情谊,方才故意泄露了季晨贪图富贵、卖友求荣的真面目。一路行来,如此人物多不胜数。
太子心中暗暗窃笑,不信君瑞此后还愿亲近旁人!
第十三回:露阴狠元宗自作主 言有心太子清吏治
小太子这心里正高兴着,却见君瑞沉默不语。顿时知道不妙。于是抬眼看他,见他也是默默看着自己。
房里一片静默,烛火摇曳中,君瑞缓缓屈膝跪了下去,凝重道:"臣愿回翰林院做个修撰,此后当专心修史,再不想见官场勾斗之事。"
太子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君瑞伏首:"臣自知罪孽深重、悖逆伦常。若殿下觉得君瑞连做个修撰也不成,只管发落。臣绝无怨言!"
太子顿时咬牙:"陆君瑞,本宫对你的心意,你不知道么?既然两情相悦,本宫自会爱你如宝、护你周全,决不教外头污浊近你身旁。你不信么?"
君瑞浑身一震,正要扑向太子身前,却忽然顿住了身形,重又伏身苦笑:"臣信,只是臣不能害了殿下。求殿下莫再逼君瑞了,否则,君瑞只能一死以报君恩!"
太子顿时猛跳了起来,一掌拍在案上,冷笑道:"你好!竟敢威胁我!"
"臣不敢!"君瑞双眼莹然,声儿低哑,"只可惜......臣不是女子......殿下乃是储君。"
外间夜雨正下得猛烈。
君瑞伏在地上,看着太子拂袖而去,心中自是无限苦楚,却不知道要向谁诉。房里铺地的青石板透着彻骨阴寒,心也渐渐寒透。
偌大的厢房中,无人侍侯。君瑞默然良久,终于缓缓自地下起了来。只四肢是早已冰冷而无知觉的,于是他又不由自主跌了下去。
一瞬间,他眼前出现了一双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印了一汪水渍出来。
他知道,这绝不会是太子。
他与太子相处三岁,自然也有几分知道太子的心思。太子性子阴冷,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因他乃是储君,拿定了主意,自是无人敢违背的。方才自己悖了他的意思,已教他尊严受损,凭他的心气儿,岂肯再回来见自己这不识好歹的。就是回去平了怒气,也是明儿早上的事了。
不禁苦笑一声,抬头去看。
果然不是他。
窦元宗已立在君瑞身前看了他许久,却见他连连苦笑,也不肯抬头来看自己。好容易抬了脸,却是满脸了然与失望。
他已听说了太子与君瑞之间捅破了那层窗花纸。
若说君瑞在他眼里由个簪缨子弟成了同僚,时日渐逝,同僚又成了满心猜忌的对象。那此刻在他眼里,君瑞便已成了祸国殃民的狐媚子。他先前心中隐藏着的轻视与不满,或许还有嫉妒,已由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情绪所替代。
愤恨。
是,就是愤恨。
君瑞也看出来了。他与这窦长卿同为太子身边的人,虽然与他不曾多有接触,却也有几分了解他的老谋深算。长久以来,他知道,这位窦大人,恐怕是太子身边最不好相与的人了。因而自己总避免与他生隙。只是此时,看他眼里硝烟四起的讯息,君瑞无奈,看来如今,自己是已经与他为敌了。
这个人精子,应是什么都知道了吧。
他不由苦笑了一声,正挣扎了要再起来,却见窦元宗右手一挥。后头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上前,架了君瑞起来。
君瑞因抬头看他,却见窦元宗冷笑道:"陆侍读刚进学那日,家父曾对侍读说的第一句话,不知道侍读可还记得?"
君瑞不解,却仍点了首,答道:"君瑞记得,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好。"窦元宗背手在房里踱了几步,"如今主子心中的忧虑,侍读大人可知道?"
君瑞聪颖过人,太子的心思他也能揣摩几分,此时听窦元宗问了,于是道:"君瑞私心揣测,当是缺个立即返京的借口。只因如今情势迫人,太子已等不到案子了结,也为防京中人物多心。太子如今只缺个能造成众人以为殿下荒唐无能的借口。"
那窦元宗立时笑了起来:"很好,侍读大人果然聪颖。明人自然不说暗话。元宗今日便只对你说,你,便是那个借口!"
他一步一步踱至君瑞面前,一手挑了君瑞下颚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阵,目光迷离道:"如此孱弱的娇贵公子,若是病了起来,太子一定会心痛的吧。"越说,他的目光越清醒,越说,他的眼神越冷冽。
君瑞此时已知道他的意思,面色顿时一白。尚不及开口,只听窦元宗厉声喝道:"来呀!把大人扶出去。"
喝毕,他忽然面色一缓,复又温文尔雅看着君瑞,吩咐两个侍卫道:"里头热,园子里可就凉快多了。你们小心伺候,别教大人贪凉,落了病下来。"
君瑞心里晓得,此时已无人能救他。况且细细度忖下来,又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于是猛地一甩臂膀,挣脱两个侍卫,厉声道:"本官自己会走。"
那窦元宗立在门前,看君瑞慢慢步至一场倾盆夜雨之中,假惺惺启唇道:"这也是替主子分忧,侍读大人受如此苦楚,可莫要责怪本官。大人也莫要担心,皇上同贵妃喜欢应天府,前些时日已到了南直隶,此地过去,倒也不远。"
君瑞先前本是预备就寝的,此时身上不过一件单衣,一头青丝也早散了开来。在雨里立了不过片刻,人已是淋得精湿。寒气侵体,正冷得打颤,却听得窦元宗此语,于是勉强傲然笑道:"兰汤洗浴、芳水沐发。况我矢志以身报家国,何惜一病赴黄泉!"
瓢泼大雨,昏天幕地。夜色沉沉中,君瑞含笑。就着微弱的火光,烛照一方。寒气四溢里,暖暖的微笑照拂了园里扶疏草木。侍卫以为,斯时,他们依稀看见的,是在雪地上吐露暗香的冰玉花魂。
窦元宗忽然有些不忍,他默默站在廊下,看着园里伫立着的君瑞。良久,终于转身进了厢房。
屋角摆着古朴的铜壶更漏,想是寿阳王拿来讨君瑞欢心的古玩。窦元宗坐在案前,心里慢慢数着漏刻。
雨声渐微,天际擦亮之时,已完完全全停了下来。
门扉上传来轻微的剥啄声。窦元宗恍然间回过神来,起身前去开门。远远望了过去,门开处,雨后苍翠欲滴的园子里绿影重重,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正面色泛青,倒卧在石板上。湿漉漉的青丝覆着他稚嫩的肩膀、背脊。一夜寒雨的折磨,不知是为何,那一袭雪白的单衣虽沾染了泥水,看起来,却是如此洁白。
窦元宗的心在颤动。他叫人将君瑞抬进厢房,正要使人打水伺候君瑞沐浴,却见君瑞挣扎着,张开眼睛,冷冷看着他:"窦大人,君瑞知道这还不够......你吩咐下头,半日之内,谁都不要进来伺候。"
窦元宗闻言一愣:"侍读大人这又是何必!"
君瑞阖上眼帘,喘了口气,再不言语。
窦元宗于是轻咳一声,见君瑞终不理他,无奈而去。
且说太子那厢,昨夜当真气得不轻。一夜辗转反侧,及至晨间方才昏昏欲睡,却猛一个激灵又清醒了过来:"阿奴,把余嘉叫来。等等......你先去传本宫的话,叫长卿用过早膳到园子里议事儿。"
朋少安此刻正坐在外间抱剑打盹,忽然听见里头太子吩咐他办事,忙起来行礼去了。
不消片刻,余嘉至。见太子撩开床上帐幔,道:"替本宫更衣梳洗。一会子你去瞧瞧君瑞,叫他今儿就不必过来了。"
余嘉暗自叹了口气,只不知道两人是如何又闹僵了的。因见太子已无心再睡回笼觉,连忙递上青盐予太子漱口,又拧了热腾腾的丝缎巾子伺候太子擦脸。
待侍弄停当,余嘉本当依太子的吩咐去瞧君瑞,可此时他却又迟疑不动。
太子见他似有异色,不免问他一句。谁想那余嘉竟直直跪了下去,伏身不起,声音低缠,道:"奴才方才斗胆,已先去看过陆侍读了。"
太子听他如此说了,顿时一惊。知道定是君瑞那里出了事,心下于是方寸大乱,厉声喝道:"说!"
余嘉是他近侍,自然知道他与君瑞并不一般,于是急急忙忙就着跪地之势,顺势爬着向前了几步,回道:"主子,奴才去时见大人歇在榻上,浑身都是湿的,也没个人在跟前伺候。奴才见陆大人尚未曾醒,面色潮红。便斗胆探手一试,觉着大人额上烧得烫手呢。"
一室寂静,余嘉心中正道奇怪,忽然前襟被人一把揪住,稍稍提了起来。大惊之下抬眼去看,却见太子满面阴霾看着自己,静静问道:"你是说,他跟前无人伺候?"
余嘉忙点首。
他这里正吓得破胆,只听外头有人扬声:"微辰窦元宗,觐见太子。"
余嘉只觉前襟猛然一松,却听太子声音愉悦道:"是长卿啊。看你来得这般早,本宫猜你定是未遇上阿奴吧。也好,你就与本宫一同用膳。......余嘉,传膳园内的沧浪亭。"
这沧浪亭位于寿阳王府南院,亭匾乃是寿阳王亲手所提。这南院里头奇花异草,不胜枚举,而亭内石桌之上,又是珍馐无数。如此美景佳肴,只可惜他窦元宗无福消受。他这里小心谨慎揣测太子如此反常的缘故,太子那厢却悄无声息没有动静。
太子举箸掖了块薄薄的云片糕,嚼了几下,细细咽了下去。见窦元宗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因浅笑着开口道:"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本宫决意今日要会同季晨去问一问案子。这事儿,一会子你得去办妥。二来么......"太子语气一顿,忽然又笑了一笑,偏过脸看向亭外小径。窦元宗因而顺着太子的目光看了过去,远远的,瞧见寿阳王正缓步而来,于是忙立了起来,迎了几步。
及至这位王爷走得近了,窦元宗正要依礼上前参见,只听见太子一旁笑道:"佑樘方才正想着人去请皇叔过来一趟的呢,可巧皇叔就来了。"
寿阳本来并不晓得太子在此,只是想过来散散心的。老远见太子坐在亭里,想避,已是不及的,只得过来。他此时听得太子这番言语,只觉脊背一阵发凉,也不知道他这位太子侄儿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太子见他目露戒备瞧着自己,顿时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和善至极。起身步至阶前,拉了寿阳王的手,道:"佑樘是客,皇叔是主。本当客随主便的,只是现如今,佑樘心里搁着个事儿,若真使得,恐怕要驳皇叔面子。"
寿阳眉间一皱,却也知道这太子明着要做的,并非是他真欲达成的目的。于是屏息听他说了下去。
"只怕皇叔不知道,佑樘的东宫侍读此时正高烧不推。"
寿阳闻言顿时一愣,却见太子面色一冷转眼看向窦元宗:"本宫好端端的贴身侍读如今正浑身精湿,病在床上,跟前却无半个奴才侍侯。"
寿阳见状,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定神看了看太子,又转头看向额际正微微渗汗的窦元宗,于是面目肃冷:"来人!把那两个伺候陆大人的奴才给本王乱棍打死,传下话去:再有这等身家性命不要的,只管学着。"
太子因而微微一笑:"皇叔也不问个原由?"
寿阳冷冷瞥了眼窦元宗,道:"奴才么。可守本分的,用;能出主意的、忠心侍主的,赏;猖狂欺主的、自作主张的......杀。"语气冷厉。说罢,便告辞而去。
窦元宗听得惊心。旁人只道那寿阳王句句说的都是奴经,在他看来,却处处说的是自己。因见太子同王爷两人一答一唱,他虽然伶俐,却也不晓得太子是不是知道了他昨日所为。正自提心吊胆,见太子正举步过来,忙躬身作揖,却见太子擦身而过,冰冷冷撩下句话来:"二则要你去预备兼程前往应天府事宜。长卿,既然你替本宫寻了如此一个好借口,岂有轻放之礼。"
窦元宗心口一凉,知道自己所为究竟逃不过太子法眼。只是为何他却未曾大发雷霆?他心里于是一沉。难道他是误会了太子?
他抬首看着太子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寒。
殿下,莫非你对他情深意重、处处维护,竟只是疑兵之计?
提刑按察史卫勒,此刻正头痛无比。这位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三品官晨间已听说自己管辖之下又出了件案子。
只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今趟接在手中的,竟又是个烫手山芋。
也是个寻常的刑案,只是涉及这案子的,却是太子身边的侍卫同平家牙行的大少爷平秋。
说起来,这案子倒也有些蹊跷。平家大少爷是叫太子身边的朋侍卫给送来的,只说他与太子身边的另一个侍卫赵醒之死定脱不了干系。
他原想着:平家牙行再大也大不过太子;后台再硬也硬不过天下第一家的皇家。他本就没什么本事,也就是靠着善看风势的特长,在官场兢兢业业多年才得了个三品官。如今遇上了这么个事儿,他看那平家大少爷却是得了失心疯一般跪在地上,靠着赵侍卫蒙了白布的尸身呵呵直笑。他心里琢磨着平家也不会替个废人得罪太子,于是决意就定平家大少爷的罪也就是了。
谁想,衙役正要叫平秋在衙门里拟的供词上画押时,那朋侍卫却咪咪笑了,上前施礼道:"卫大人莫急,平秋并非主犯!他是由'吟韵楼'的红倌儿--未央送进王府的。太子说了,若说这'吟韵楼'毫无干系,怕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是,是!听了这话,他忙忙下牌子拿了未央,又从平秋身上搜得了一封信笺,内容正是未央下命鸩杀赵醒。看似事实俱在。
尚未来得及审他,却听后头来人回报说,布政使王越大人、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大人并督粮道伍路莹竟不约而至。
那伍路莹来也就罢了,只他顶头上司外加军都督也到访,他知道定是有要事。因而忙下了案,转入后堂,问了来意却又都是为了此案而来的。
再看那王大人,是稳稳端了茶水安坐后堂,冷冷淡淡说是来看看结果,并不阻他公断;而孟大人却瘸着条腿子在堂上托了他架上的唐代官窑瓷器来看,笑道乃是真品。惟独督粮道伍路莹笑嘻嘻奉了个檀香木头雕的盒子上来,直说是予他家敏哥儿的生辰礼。
卫勒开了盒子来看,却是一对绿得骇人的玉如意,单看成色就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这玉如意的雕功又极出色。
卫勒心下知道,伍路莹恐怕是来自己这里"撞木钟"的。只不知道那未央究竟什么身份,竟能请动这三位。
他按下盒子,心下着急。这礼要是收了,恐怕得罪太子,自己名声也不好听。若是不收,待太子回京,自己定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单看他得罪的这些人物,个个都是不好相与的。
正迟疑不定,那伍路莹倒已看出他心意来,于是笑嘻嘻道:"下官若说无所求,大人也是不信的。大人莫怕,下官就直说了吧。这里只要大人帮个小小的忙,既不费工夫,也无风险。事后定是有好处予大人的。"
卫勒深吁了口气,却也不敢轻放下心来,因听他语气一顿,忙道:"伍大人请说。"
伍路莹知道这事儿已成了一半,不免面露得意之色:"大人只管断那未央死罪就是。只是要劳烦大人把行刑之日定至秋后。"
卫勒自然也是聪明的,他在官场滚爬了半生,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听到此,已知道伍路莹的意思。既然不能得罪太子,想在皇家的眼皮子底下救个人出来,自然只有"宰白鸭"这么个对策了。
"宰白鸭"在官场上也不是什么新鲜词儿了。富贵人家犯了案子开脱不了,就买通了狱卒,随便买个人来牢里换了犯人出去,就由此人替死。只消给他银两养家,关照他一家老小,那人必是不闹的。
卫勒此时已拿定了主意,他晓得这是最好的法子了。两边不得罪,又可轻轻松松得了这对如意,他何乐而不为呢!
心中方一松落,只听外头来人来回,太子侍从已到了衙门传话,说是太子即将驾临。
后堂众人顿时齐齐一愣,也不好避,只得大开中门迎了出去。
远远张望,却不见皇太子仪仗,正疑心是遭人戏弄。眼前一乘寻常软呢小轿已过了一干差役的阻拦,倏忽而至。
如此异状倒教几个高官注目去看。只见那乘小轿乃是由四个脚夫抬着,轿帘微掀处,露出一张和善容颜来。众人先前在码头迎接皇船时就见过的容颜,此时忽然出现,直把他们惊了一跳
太子抬脚蹬了蹬轿底,落了轿子下来。一旁就有个头上包了方巾的读书人上去听他吩咐。
众人这才看出来,今趟,非但太子白龙鱼服,就是一旁跟来的监察御史季晨,也是一身读书人的寻常打扮。
只见季晨并未扶太子出来,反是回身过来传话:"殿下说了,此番不过来瞧瞧衙门办案,就不必上正堂了。在后堂坐会儿,听卫大人审案足矣。"
王越同孟和两人闻言忍不住相视一眼,却又各自躲了开来。
后堂上,太子上坐,端了香茶在手,神色安定只管啜饮。见卫勒依旧立在身前不动,于是展颜道:"卫大人怎么不去办事儿呢?本宫听着也就成了。......啊,列位怎么都不坐呢?本宫本欲未时宣见各位大人的,原想着难得机会,咱们君臣一同好好用一回膳。不想一时兴起,来瞧瞧卫大人公干,就遇上诸位了呢。"
众人顿时一阵尴尬,太子因而又笑:"余嘉,给列位大人看坐啊。咱们君臣之间可别生分了,王大人孟大人乃是父皇的得力臣子,本宫素来欣赏二位。如今正好借着公干,与二位一会,这也是缘分。"
伍路莹在一旁听得不适。他有礼部右侍郎李大人做靠山,自然是走到哪里,哪里奉承的。如今听太子对王越、孟和两人赞赏有加,却半点未提及自己。顿时不满。
正想着,只听隔着屏障,卫勒已开始审案。
太子凝神听了片刻,忽然又道:"听他审得条理清楚,卫大人果然能干!"
伍路莹面色顿时更加难看了起来,他想不到,现如今,就连卫勒也爬到了他的头上,被太子褒奖,偏偏太子却不看自己一眼。
他是满心不快,却见太子忽然皱眉:"事实面前,他虽也曾狡辩一通。罪证确凿,他终也畏罪招了,可见并未冤枉他。......余嘉,去把卫大人叫来。害了本宫身边的侍卫,这是何等的居心!难道不该杀?本宫定要看着他死!"
卫勒自知无甚靠山,心里又有鬼。因此在堂上审得战战兢兢,此刻听闻太子召唤,顿时以为自己行迹暴露,故而当他立于太子面前之时,身上已是汗如浆出。
太子看他面色煞白,唇边隐约勾起一抹冷笑,他早猜到会有如此结果。先前吩咐窦元宗,只说了要惩戒伍路莹,却没想到他颇能揣摩上意,更是一劳永逸去了赵醒这个背主的奴才。想到此,太子于是又是一笑,心下却思忖着看来今后自己也要提防这个聪明人几分。
卫勒看太子旦笑不语,只觉浑身恶寒。再看伍路莹,只见他冷眼瞪了过来,面露不甘。莫非太子真知道了伍路莹方才托他的事儿?正想着,只听太子一旁沉声道:"卫勒,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只道太子是觉着卫勒如此裁决,不解气。然而听在卫勒耳中却全不是这么个意思。只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捣头如蒜:"这不干臣的事儿啊!是伍大人,是他送礼给臣,要臣延后将未央正法的!"
及至此时,太子终于傲然一笑,他已经是乾坤尽在掌中了!
众人大惊,伍路莹更是惊恐。大明律不许官员徇私舞弊,授受贿赂。如今教卫勒全说了出来,是要判流徙的重罪啊!伍路莹大惊之顿时下失控,上前一脚踢在卫勒嘴上:"老匹夫,你胡说什么!"
嚣张气焰此时表露无疑,太子忽然想起他的靠山来,顿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原只是想教训这脏官一记的,此时,太子已只想要他性命。
顷刻间,心思已转过一回。太子面上阴沉沉笑道:"伍路莹,你好大的胆子。即便他真是诬告了你,你难道就能当着本宫的面,殴打朝廷命官。你怎么敢!这还有没有个王法了?"
王越、孟和直至此时才发觉,原来今日太子竟是冲着伍路莹来的。此刻见伍路莹只被太子轻轻巧巧几下便攥在手里,才知道这位储君的厉害。两人相视一眼,决意静观其变,摸一摸太子的心意。
太子见两人不动声色,不禁在心里大骂这两个老甲鱼奸猾。偏偏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只隐约勾起一抹狠毒的阴笑来:"不罚你,只显朝廷法度不严。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太子目光一移,直直看向一旁两人,嘴里却一字一句吩咐衙役道:"你们手下要有些分寸,本宫一会子还要问他秋粮走水的案子,以及还有什么人牵涉在里头。看他也是个小人,刑囚之下,应该也不难问出来吧。莫说本宫拿他们没法子,知道了,本宫日后自然会记下。"
王越、孟和听至此,不由齐齐浑身一颤。偷眼去看太子,却见他若无其事,又端了香茶起来。
王越此时终于拿定了主意。偷着太子正垂首饮茶的空儿,向自己带来的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连忙跟了那几个差役出去。
不多时,只听下头差役回禀。那伍路莹挨了才三十板,便已气绝。
太子闻言,淡淡一笑,垂首放下手里茶盅,起身道:"本宫也是个大度之人。延后处决个犯人,原本也没有什么。只是卫大人,既然为官,就当思为国尽心。念你年老又从无多大过失,本宫也就不上本参你了。回头写个折子到吏部,大人就致休吧。"
见众人皆是面色发白,太子微微一笑。
在几双深藏了难解情绪的目光中,太子举止威严,一步一步出了按察司衙门。他知道,自己在杭州府当办的、能办的,都已经做完了。
第十四回:拼生死君瑞保储君 天兆不祥宫闱森冷
返回寿阳王府,太子便直奔君瑞的厢房。
此刻,厢房外间内,卫敏正同大夫说话,见太子至,忙上前行礼,告知太子,君瑞谴走众人,正同寿阳王一人在里头说话。
太子正自疑惑,寿阳王已出了来。看见太子,面色一沉。太子只道不好,无暇理会他的无理,忙要进去。
正同寿阳王擦肩而过,却被他无视皇家规矩一把攥住臂膀,只听他声音低沉道:"方才按察司衙门的事儿,我已知道了。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殿下把事情办得如此漂亮,寿阳敬服。殿下放心,我已修书给马升文,他乃是御史言官,虽在千里之外,却也能帮殿下度此危机。"
说罢,放了手。太子此时心中正乱,闻言冲他略一点首,称了一声谢。只叫了余嘉跟着,便忙忙进去里间了。
寿阳满脸怅然,他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亲手把君瑞交到了太子的手里。他恋着君瑞多年,相处虽不多,却是越陷越深。他原是不甘心的,只看此次君瑞竟肯为太子施苦肉计、戕害自身,只为保太子周全,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又记起方才与君瑞独处。面色潮红的娇贵公子牢牢抓住自己的手道:"外头人只说王爷不好。君瑞却知道王爷乃是人中之龙,也知道王爷的好。只是今生已交付一人,辜负了王爷厚爱。不敢求王爷原谅则个。只求王爷放开心怀,天下好男子、好女子甚多,君瑞何德何能,竟累王爷伤神,王爷可以幸福的。"
"好,本王不再奢求今生,来世你还本王一世深情。"
君瑞勉强一笑:"君瑞知道王爷豁达,只是君瑞做不到。王爷看君瑞知道自己心意是这么迟,就以为君瑞对太子喜欢得不深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君瑞喜欢太子已有很久了,只是选择退缩。这也是君瑞自己方才想通的。太子如此出色,君瑞不只是喜欢太子,更是仰慕他极深。正是仰慕,所以君瑞偶尔对太子不满才会出言顶撞,那时,君瑞就在心里想,他怎么能这样,君瑞心中的神祗怎么能让我失望。现在想来却是君瑞自己幼稚。古人说'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太子却并非向世俗低头,只是韬光养晦罢了。君瑞怎能不仰慕他。怕只怕君瑞曼说来生来世,就是生生世世也忍不住要追随太子的脚步呢!"
寿阳知道自己已经无望,不由苦笑,君瑞,你好狠的心肠!虽是委婉道来,却是连来世渺茫的冀望都不愿予本王呢!
却说太子进了里间。
直待他坐上君瑞榻沿,才发觉君瑞面色潮红,唇瓣泛白。呼吸微弱,似乎什么时候就是要断了的。心下略一思索,伸手翻开君瑞的唇瓣,却见他舌头底下塞着几片人参吊命。
看君瑞似乎又睡了过去,太子心中不禁慌了神。正要招外间的大夫进来给君瑞诊治,方离了榻上起身,便被一只热烫的手握住了手腕。回首去看,却见君瑞不知几时已睁开了一双潋水秋瞳:"臣病势沉重是殿下回宫的借口,臣必不能留下。因此臣这么病着不成,恐会误了殿下返程。殿下可叫大夫开几剂方子,先把臣身上的病压些下去,待到临近了应天府再停了药就可。"
太子只觉得君瑞身子烧得烫手,听他这么说了,顿时心中一拧:"不成,硬把病压下去,只怕待它发作起来是会要你命的。君瑞,你莫急,等你病好些了,咱们再起程也是一样。"
君瑞忙道:"不可!如今情势殿下也是知道的,拖一日,便有一日风险。况且君瑞不曾病危,殿下要如何瞒过那些奸人?"
太子张口正要说话,却听君瑞气咻咻又道:"君瑞如此......于公,殿下睿智贤明,君瑞是要替天下百姓、大明的将来尽绵薄之力;于私......君瑞得殿下错爱,无以为报,如今殿下正临危急关头,无能书生,也有用武之地了。"
看进君瑞那双氤氲明目,太子心尖儿都在颤动,他自然知道应了君瑞此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情关当头,又有几人能清醒。他本不晓得君瑞是病得如此沉重,竟无法兼程赶路。他此刻已忘记了自己在宫中苦苦挣扎、步步为营保全性命地位的艰辛;抛下了他身为太子所肩负的责任、众臣百姓的厚望,心中原有的鸿图志愿也烟消云散。满心满怀都是对心爱之人病危的恐惧。
"我做不到......"心底的脆弱第一次挣脱了他太子身份的束缚,流露了出来,太子低声道"君瑞,你以为,我对你只是喜欢么?那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若再看不见你一颦一笑,对我来说,乃是剜心之痛。我允诺过你,要爱你若宝、护你周全的,难道如今竟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
太子说罢,就要去请大夫,忽觉腕上一紧,只见君瑞竟勉强挣扎着支起身子,拼了全身气力拉住他,凄厉道:"殿下,你难道就没看出君瑞的心迹!君瑞可以不在意天下苍生,可以不在意国运以及自己的鸿雁之志。只是,你叫君瑞如何不在意你的生死!"
力竭声嘶,临当此时,君瑞已顾不得外间众人是否能听见自己的话语。他知道,自己已经力竭,恐再也撑不下去了。若遂了太子意思,只怕自己一番苦心都要付注流水。
惊天一语,顿时震慑住了向来从容精明的太子朱佑樘,看着君瑞满面诡异的潮红以及那双透露着坚毅的眼睛,太子终是忍不住将他深深抱进怀里。
君瑞知道太子已经允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时眼前一黑,最后只觉得自己脖颈之上沾染了些许温热的潮湿。
外间正同大夫商议方子的寿阳王和卫敏也听见了君瑞那一声凄厉之语。卫敏不由看了寿阳王一眼,见他正默默看着重重阻隔了内室的雅青色锦帘出神。于是不免一叹,恐怕终其一生,陆君瑞,都会在他心上。
正想着,余嘉已撩开帘子,让了出来。太子沉默着,立于帘开处,环视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大夫身上,道:"开剂方子,把他的病气先压一压。"语气疲累,神色黯然。
野史有载:成化二十一年四月初,佞幸东宫侍读陆栎病势沉重,地方不治。太子朱佑樘不顾皇命,星夜带人赶至应天府,恰逢帝驾。
因侍读沉疴发作,连日高烧不退,太子怒杀多名太医。帝不满太子作为,欲拟诏易储。
四月戊午,京师得报泰山连震,御史奏称应在东宫。帝览奏道:"这是天意,不敢有违。"遂把易储事搁起。
成化二十一秋八月己卯朔,日有食之。京师百姓只道这是不吉之兆,闭门不出。
其实自成化二十一年入春以来,整个皇舆周天又何曾祥和安泰过。
正月甲申朔星变、乙巳遣使振陕西、山西、河南饥、二月丁丑免陕西被灾税粮、四月戊午泰山屡震、五月壬戌,京师地震。
正是在这些天灾频频出现、民间百姓人心惶惶之时,皇家内廷之中却是鬼气森森,阴霾骇人。
宫掖并不太平,阿监青娥死的也有几个,虽说册子里注的皆是暴毙,其实里头有的璇玑,却是宫里众人心知肚明的。
就说位列九嫔之首的那位容嫔,才诞下个还不到七日大的小皇子。明明一个贤淑雍容的女子,又正是花样年纪,上头隆宠正盛,已独居一宫,不日就要进位为妃。宫里哪个不曲意奉承,想在她面前讨好。谁想前几日还好端端的小皇子竟患了莫名恶疾,只一宿的功夫就去了。当时就有太监上禀,按着皇上吩咐,把死孩子扔进御河了事。
原来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几日间转眼成空。料想是心里难受,几日之后,她便投了御河。这事儿也不足为怪。
死得最是冤屈的,反是那容嫔身边侍侯的宫女月奴。这婢子原是跟了容嫔五六年的老人儿了,若在寻常人家就是通房大丫头,自然跟着容嫔也是风光一时。容嫔投河前一日,曾招了她去内室问话。也不知究竟是说了些什么,那日她出了来,只是红着眼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旁人问她,她也不说。
当日夜里,忽然就有强人入室,活活勒死了月奴这婢子,与她同房的几个宫女也一道被抹了脖子。后来细查了这案子下去,揪出的却只是个小黄门。这人竟是死去小皇子的奶哥哥,今年也就十多岁的年纪。有证人指着说是乳娘曾见财起意,窃了容嫔一柄缠了金络的玉如意,不妨就叫月奴给瞧见了。只是怕她说出去,做儿子的就起了杀人灭口的心。这案子一发,当日夜里,乳娘就畏罪自戕而死,她儿子也在牢里吊死。案子不了了之。
太后死了个孙儿,又念着容嫔平日也极是孝顺,自然伤心,便散了容嫔宫里的奴才们,空关了那宫室起来。
几个月后,宫里就有流言四起,说是容嫔宫里不干净,闹鬼祟。偌大一座妃子宫里,却是荒草凄凄,寒风呼啸。夜里偶尔就有几声野猫子哀叫,吓得过路宫人遍体生凉。
只是这等事体,就是真看穿了内幕,也不怎么希奇。宫掖里头,这算是小事儿,那些个小意儿柔媚的东西自又寻了旁的新红人去献殷勤,早把那冤死的好女子给忘到了天涯海角,再想不起来。
近来宫里最时新的传言倒是关于太子嬖宠的。太子只在仁寿宫里,等闲也不多出来转悠。日日只是按着皇上的意思学功课,宫人说嘴,自然不怕被他听见。宫里日子无聊得紧,闲暇下来,私底下议论人非自是个好消遣。
雅韵端了个填漆的沉红条盘,急急忙忙走在前往周太后所居仁寿宫的小径之上。偶尔抬头去看,却见前头已起了一排红纱宫灯。灯亮处,更是显得四下暗沉。不免抬头看天,那轮圆日只露了薄薄一勾。她记得爹爹曾说过,这就是天狗吃日,不祥之征......。冷眼见几个司膳、司衣局的阉奴拿袖子遮掩了在下头小心躲闪地走着,见了雅韵,脸上无不堆了媚笑起来。雅韵面上顿时拂过了一丝锐利的讥笑。转过头去,又不知道背地里头会说些什么不干不净的酸溜话,人前一副嘴脸,人后一张面孔,只叫人恶心!
当下低了头不理会这些阉人,只是匆匆赶路。原是走得迅疾,她一不留神,猛地撞上了前头迎面而来的男人身上。手里一个不稳,一盅御膳房方辛苦熬就的冰糖血燕全泼在了来人一身浮着精致刺绣的朝服上头。
雅韵眉间微皱,方才自己偶尔触到的刺绣似乎不是寻常的花饰......完了!她心下一凉,连人都来不及看个明白,便忙跪趴在地。
无论是冒犯了哪位主子,都是能要她小命的事儿。雅韵伏在地下,额上冷汗直流。果然,前头便一脚揣了上来:"作死的奴才!哪里借来的胆子,竟敢冲撞本王?来呀,给我叉了出去。"
宫里说"叉出去"就是乱棍打死的意思。雅韵原以为自己看来是断无活路的了,叫两个太监押住,只不断讨饶。正求得头昏脑涨,忽然听那主子声音迟疑了一下:"慢着......咦......这不是雅韵么?"
雅韵正满心疑惑,只觉左右已放了手,只听那人调笑道:"你这丫头的身段儿倒是越发轻盈了嘛!听说皇兄已把你赏了陆府......你既在宫里......莫非,今儿你主子也回来了?"
雅韵听至此处,心下便已知道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了。忍不住暗自嘀咕一声,抬头去看,果然:"回兴王爷的话,陆大人今儿确是回宫了。"
兴王朱佑杭若有所思,看了一旁跌了一地碎片的瓷盅。沉吟了片时,又问:"你家主子如今在何处?"
雅韵因道:"大人晕倒在文华殿前,皇太后将大人留在宫中,此刻太子殿下正陪着一处说话呢。"
各位不知还记得那兴王否?君瑞初入宫闱,就是遭的这位四皇子的调戏。自小就是个色心不改的毛病,如今又能指望他变得多少!
只见他色咪咪一笑,上去摸了雅韵一记粉颊,掂起她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才道:"多久不见,你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当年母舅将你送进宫里服侍皇太后,本王还扼腕不已呢。......也不晓得,你那个水嫩嫩、娇弱弱的主子可沾了你身子没有?他可是只藏了爪子的猫儿,也有些脾气呢。想必不好伺候。"
雅韵听他说得暧昧,心下顿时一滞。她自然知道这位王爷不曾学好,说出话来,多半也不入流。却没想到他竟真是个下流胚子,随意诋毁他人清白。心里虽是恼怒,面上却不能表露,于是重又垂下首去,躲开他一双毛手,道:"王爷说笑了。奴婢的主子身子向来不好。去岁跟了太子南下,回来险些就把命给丢了的。况他年纪也小,哪里知道这些。"
朱佑杭顿时抿嘴一笑:"小?不小了。前儿个不是地牛翻身,震塌了一座宫院么。你不晓得吧,方才陆崇儒入宫陛见,奉了上月的旨意上呈修园子图纸,顺道求了父皇替他儿子指婚。也不知会指下哪家千金给他,只怕这病秧子却是消受不起的呢。"
他这里正笑着,冷不妨后头刻意传了一声咳嗽过来。这位小王爷面上顿时闪了一丝懊悔过去,忙躬身一旁干笑道:"母妃......。"
原来兴王前些时日偶染风寒,万贵妃差人送了几支成形人参予他进补。故而,他今趟乃是随了邵妃前去安喜宫向万贵妃道谢的。本来邵妃自是怕的日食厄兆,惟恐照了不好。只是这兴王爷却全然不管它,他在京师早有府邸,也非是日日进宫。今次偏又须得前去安喜宫,自然心中不快,于是便硬拖了他母妃出来。路上吁吁叨叨只数落日食厄兆之说荒唐。却不想教雅韵给泼了一身燕窝羹。也是他对君瑞心思不改,因而待认了雅韵出来,竟把他身后的母妃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却说这邵妃,便是后来兴献帝之母、明世宗的祖母。父林,昌化人,贫甚,鬻女于杭州镇守太监,邵妃由此入宫。知书,有容色。成化十二年封宸妃,寻进封贵妃。因恐万贵妃心中不快,况且她又是姓邵,故而宫里众人依旧称她邵妃。
她自知道自己儿子有个喜欢美色的癖好,枉她也是知书达礼,却是怎么也教不好他,心里真是又爱又恨。原先只道他年纪尚幼,只是学了不好的样子。如今看来,却是他天性使然。只是这朱佑杭对其母倒是十分有孝心,晓得母亲最看不得他这性子,在其母面前也还知道收敛些。今次邵妃却见他显是全忘了自己在他身后,不禁对那引他如此之人倒生了几分好奇之心,却是端庄和蔼地对雅韵浅笑道:"既是无心,也就罢了。你下去吧。"
雅韵心中一松,看兴王却是一脸不甘的模样,忙起身退在一旁,让开路来。见前头兴王缠了邵妃只是不依,雅韵头也不敢轻抬,隐约听那邵妃叹道:"你若真喜欢她,母妃替你去向陆栎讨要就是了,料他也不会驳我面子。"
这可怎么得了!雅韵心知,若邵妃真开了口,凭她主子身份,是断断难以拒绝的。
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初见主子的那日来。那个病重垂危,面无人色的娇贵公子啊,众人环绕在他的周围,却偏偏都是束手无策看着他昏睡不醒。斯时,雅韵是跟着太子过去的。太子禀退了众人,将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轻轻拥靠在他怀里,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抚过那少年柔软的青丝。轻轻地,仿佛那时在他手底的,不是人的发丝,而是他绵长而温柔的梦境。这一幕,没有别人看见过,除了那时跟去的自己。
雅韵也是在这时,第一次放下了对富家公子的仇恨与蔑视,她头一回发现,原来宫中那个藏在重重面具下的,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太子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雅韵,你的命是他的了。他生,你存,他死,你亡。伺候他,你要尽心。"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是何等的冰冷锐利,却在下一刻,内中竟漾满了温和,"君瑞,我知道你最不忍心连累旁人,也最是温润平和的。如今你听见了,她的命已系在你身上。我等了好久,这已是我最后的办法。"
雅韵从没见过如此唤醒垂危病人的法子。然而这法子却出人意料地奏效了。
就在后一日的夜里,床榻上的少年竟真悠悠醒转了过来。是时,正是挨着自己守夜。那少年睁开眼睛的时候,雅韵以为,天上的星辰都落在了这双虚弱的眼眸里。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握住自己的手,温润平和的笑容里,他说:"你莫怕,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时我还死不了。去叫大夫放心下药吧。"
多么美丽的眼睛,多么温和的少年。有着如此一双眼睛的少年,如何会祸国殃民,如何会狐媚主上?为何天下却忍心给他冠上"娈童"之名?为何宫内众人连投射到他名牌上的目光都充满了残忍的鄙视?
不由想起了深宫之中,那位从来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那时,太后见自己伶俐,又见太子正愁着侍读在府里没个可依仗的人在跟前伺候,因而把自己赏了陆侍读。自己来的前一日夜里,太后招了自己去,道:"雅韵,哀家待你如何?"
"太后待雅韵恩重如山。"
"那好,你就替哀家好好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凤子龙孙,决不能平白给人毁了。"昏黄蜡灯下,垂垂老矣的妇人目光透出了一种彻骨的坚定来,"陆栎是个好娃儿,那么干净的人儿。可惜了的,谁让他牵制了一代人杰的雄心。"
不知何时,日食竟已过去了。四下光耀如初。
思及太后那一双冷静坚定的眼睛,雅韵心里依旧忍不住一颤。蹲下身子,飞快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残片,却听见远处传了一阵娇俏的笑声过来。忍不住抬头去看,原来却是万贵妃正同新得了宠爱的苗贵人领了几个妃嫔出来御花园里赏花。
衣香粉鬓,女子娇娆,只同那些秋海棠、玉簪花争容。
八月正是时令佳节,贵主子们拿蒲包蒸了蟹,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蟹胸骨,务求八路完整如蝴蝶式以示巧。
身是女子,无才是德、无为是贤。端只是在此嬉闹度日,便已是安分讨喜。
雅韵忽然怜惜起那十四岁的少年起来。
想起他手里握着卷书册,依在窗前深坐。眼却透过窗棂看着外间扶疏草木,忧心忡忡,目露神伤。
饶你是展读万卷、满腹经纶,枉费你生得一颗聪颖过人、看破世情的玲珑心,即便你壮志凌云、心系天下,世人眼俗,总不免有一日,是会逼死你的。
只因你身为男子,只因你欢喜错一人。便注定了你纵然生得富贵,也是万劫不复的命。
收拾了条盘,雅韵起身。暗自思量着,得回去御膳房里,再炖上一盅补品。
第十五回:亲喂羹到底江山重 逛茶楼妄言丢功名
君瑞此刻正歇在太子寝宫之内。他靠着藕合色一条大方引枕,臂下压了薄薄一条锦被,正歪在窗下紫檀木罗汉床上隔着榻几同太子说话,只是精神委顿,面露倦色。
太子虽禀退了左右,他骨子里头却是个不肯多言的,在宫里更是阴沉寡语,如今见君瑞身子还虚,自然也没什么好心情。这会子又听了君瑞说起他父皇懈怠国事不肯去文华殿,就连阁老尚书们也不肯见,镇日里调脂弄粉给女人家画眉嬉闹,心里越发不快。
想起了那年在胡州婆云茶楼被众儒几句言语戳了脊梁的事儿,忽然又念及杭州府那堆铲除不清的烂摊子,因是自觉力竭。故而同君瑞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文华殿乃是皇帝同臣子议事儿的地方。按着君瑞的身份,自然不能够入阁。只是君瑞自拣回一条命后,便执意要辞了东宫侍读的官儿。太子拗他不过,只得各退了一步。于是太子同窦元宗商议了,由周洪谟递折子说他"延误国事,不堪大用",字句却是斟酌好的,结果反教君瑞做了吏科给事中。这吏科给事中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官阶,六科每日轮班,立于殿里"珥笔记旨"。虽然官儿小,也离了太子身边,却因是侍从皇帝,又能弹劾朝廷任何一个大官,故而君瑞官阶此番虽是低了一级半,却实是明降暗升,手中权柄又大了不少。
今趟正是挨着他值日。他来得早,怎晓得方入了文华殿,正逢日食,皇上便又借口免了今日政事。
他原本身子就未曾好得完全,如今日食天暗,又见了昏君误国,无奈之下他便觉得胸闷烦躁。不消片刻竟倒在当处,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了。
待醒转了来,已是身在太子寝宫。太子又有意无意问起近来皇上的举动,他也是苦笑,便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及至雅韵奉了补品进来,太子的面色依旧未缓过来,只是冷冷吩咐了雅韵把燕窝羹放下,阴着一张脸把她也打发了出去。
太子依着榻几,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度忖了许久,忽然又醒了过来,目光顿时一柔,轻轻落在了君瑞身上。
君瑞此时已是倦极,见太子久不言语,便有些犯困。迷瞪着眼正要睡沉过去,却听耳旁有人靠前来,咬着自己耳朵道:"君瑞,燕窝是养精神的东西,你把它喝了再睡。方才我已叫余嘉去你府里说了,今儿你迟些再回去。"
太子这番话是说得温情脉脉,也是四下无人,若叫那些平日里熟知他秉性的宫人见了,只怕是惊得眼珠子都得掉了下来。
君瑞却不依他。这些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他平素在家中也是吃怕了的。自那年狠病了一场回到京中,更是把它们当作饭食来吃。此际无人,只有面前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意中人在,自然巴望着能躲过一劫。于是翻转了身子过去,大着胆子背向太子,全当是没听见。
眼见得手边一盅燕窝羹渐渐走了热气,太子也是好笑。他同君瑞一处住了多年,就知道他厌烦这些劳什子的补品药汤。太医开了方子出来,又关照了进补的规矩,就是自己也觉得君瑞辛苦,偏偏这些又是为了他好。于是不得不又冷了张脸,起身过去把那小人儿的身子给扳回来,揽在了怀里:"你是自己喝,还是要我灌你?"
君瑞于是任性了起来,家里少爷脾气也上了来。当下小嘴一瘪,凄凄哀哀看了太子一眼便偏过脸去,再不理他。太子冷哼了一声,抬手取了几上小碗过来,拿银勺细细调了一碗燕窝羹,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送至君瑞唇边,瞪着他,看他张口,委委屈屈咽了勺里甜羹下去。
一小碗羹,足足喂了有小半个时辰。太子却不嫌烦,只是一点点仔细看他眉眼、看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若能放下一切,日日看着这么一个人儿在怀里巧笑,便是幸福了吧。可惜......。太子放了手里雨花天青碗下来,默默看了君瑞良久,渐渐便又神色凝重了起来。
君瑞咽了那一碗甜羹下去,正苦着一张脸,忽然见太子神色凝重,不由慢慢心冷了起来。也不知怎地,就想起当年太子头回在这里同自己说话的情景。那时的太子,是何等的意气奋发、自信有力。此时此刻,他的面色却是如此阴霾沉重。
自己这位心性难测的意中人,此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君瑞心下因而极是不安。
方才两人亲亲密密的情状,此刻在偌大个内殿里早散了个干净,徒留下皇家内廷里特有的那股子阴森沉闷,叫人不由打心里直冒凉气的庄严。
见太子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君瑞猜他定是有话难说,不禁出言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太子因又看了他一眼,方才低声道:"君瑞,你可知本宫为何不遂你心愿,放你去做'修撰'?又为何偏要你去做这吏科给事中?"
君瑞听他这么问了,心中倒是一松。凭他一副水晶做的心肝儿,其中关节,已是早教他想透了的。正在心中度忖自己该如何把话说得得体,太子却把手伸在案上的果盘中,拈了颗蜜饯出来,塞进君瑞口中予他提神。君瑞心中一动,却也未曾失态,半晌才道:"君瑞知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君瑞既涉沧浪,自当尽心竭力。"
太子闻言,面色倒又有些黯然了起来,却又问他:"君瑞是否觉得,本宫待你心狠了一些?"他这话虽看来是说得若无其事,心里却也是五味俱全。他自然心悦君瑞,岂肯轻易放他涉险的。况且君瑞上回为他又险些丢掉了性命,如今他怎么能够安心。只是江山美人,便是鱼与熊掌。他欢喜君瑞,却更眷恋江山。他这里面色不定,君瑞那厢也是满脸异色。古训有云"君为臣纲"。从来只见君主闷不吭声地将臣子弄于股掌之间的,哪里见过主子问臣下如斯问题的?即便是有,臣子也是疑心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好,教君主瞧了不顺眼,心里只添惧怕。但君瑞同太子两人却关系非同一般。他此时听太子说话,心里只是苦笑。垂首躲闪了太子灼灼目光,启唇道:"这话还用问么,我的殿下?君瑞虽欲放下一切,只顾去著书立著。心里却是明白的,天下不定,民何以为安?况且君瑞在天下人心中是如何的,太子难道不是心知肚明的?就是臣一样的人,恐怕也是终生不得安宁的。既是如此,臣有心躲闪又有何用,倒不如......。"君瑞话到此处,却不再说下去了。他与太子相处甚久,未尽之言,太子又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因而不由长长一叹。
太子搂着君瑞身子的双臂稍稍收紧了些,他垂首道:"君瑞,我日日寝食难安。只因我知道,皇祖母是容不得你的。你我虽然是两情相悦,却是世俗不容的'断袖'、'龙阳'之癖。若得心胸开阔之人,也许尚能谅解。只是当年钱太后合葬裕陵,皇祖母殊难父皇。父皇委曲宽譬,乃得请。如此胸襟,她岂能容下你我之情?"
君瑞不语,只听太子又道:"李孜省如今是礼部右侍郎,你做得吏科给事中,自然与他又近了不少,重任在肩,你......你可要当心。"
看太子目露忧色,君瑞心头却是苦笑。他既是一心喜欢了这人,又怎不知道他心思。天下钱权为重,口口声声说要护着自己的人,现如今却已是忘了他是好容易拣回的性命。不过数月,不是又活生生地把他往龙潭虎穴里推么。真叫人心寒呐。想到此处,君瑞暗暗自嘲,自己真是傻了,陆栎是何许人也?焉能与江山比肩?
一时间,心思百转,却是苦涩不堪。那朱佑樘如何知道他的心思,看他满脸忧闷之色,只道他是心里怕的。于是放开了君瑞,步至外头,唤了雅韵进来,着她伺候君瑞离宫。
君瑞扶了雅韵的臂膀起来,唇边却是冷笑。
他原就是个男子,即使身子再弱,也是不愿叫个女娃儿来扶的。只是虽亲近他的人皆说他温润随和,却不知他并非是看不透世间种种迷雾。偏脸看这年纪不过十多岁的宫女,君瑞心中顿时冷然。不过是比自己小了一岁的女娃儿,却是身负众望的呢。
眼角红晕一闪,不免伸手抓过她的一只右腕来看,却见藏于袖下的皓白竟染了一片红。细小针孔密密挤作一团。君瑞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问她:"是谁?"
少年的嗓音如玉、温润若水、柔软似月芒,雅韵心里一暖,抬眼去看,却见他眉间轻皱,目光透出一种怜惜的温存来。
雅韵不知怎得,忽然想起父亲来,顿时眼眶一热,却终是忍住了,嘶哑道:"回来时,遇见了苗贵人......。"
君瑞不解,苗贵人也是这几月才入的宫,与自己根本未曾见得一面。但闻她也是氏族之后,温柔可人、知书达理,却为何要为难个奴婢?
抬头看向雅韵,却见她垂下首躲闪,君瑞方才醒悟。原来,又是为了自己。
难解的目光因投向太子。
太子见他注目,心头微震。他在宫里待的日子到底长些,这些宫闱秘刑的事儿,他又怎会不晓得。原是早麻木的,此时看君瑞一双盈盈大眼里盛了满满一腔苦涩,竟觉得愧不能视。
他心知君瑞原在家里就是众星捧月的娇养子,即便不取功名,家底也够他一生奢靡度日。况他父亲又是天下才德兼备文人仰慕的清高之人,也养得君瑞洁身自好的秉性。一心要做个名留青史的贤臣,逐名之心太胜,结果偏偏事与愿违。
只可惜他天资太高,却生得正气,阴谋他虽能看透,却不屑做小人。南下一行虽磨平了他的耿直脾气,也叫他学会隐藏心思,却始终不能教他学会折腰。如梅花傲雪,霜压不败,看似文弱,却清洁高雅,不肯委屈。有这样的臣子对一个明君来说倒不是坏事,只是太子此时也是如履薄冰、命悬一线,怎能不耍弄阴谋权术。君瑞对他掌权弄势实在不力,按说若想保他性命是该将他放出权利争斗中心的。可偏偏自己又喜欢上了这么个人儿,如何也放不开手。
现下想来,恐怕自己是早就欢喜这人儿的,不然怎会总放他在心上、有意无意宠他、亲近他?
太子默默看着君瑞,愧疚层生,他知道,君瑞如此洁净瘦弱的肩上正在担负起的重担,是天下人最尖锐的责难。
只是,他确是真心,可自小皇祖母耳提面命,故而在他眼里比命还重的,乃是江山万里。偏生自己又不愿轻放了君瑞,只得将他推入险境。一来。是想再将之磨砺一番,看看他能否被逼着适应官场,二来,也是情势所逼,只因君瑞是他身边最不教人经心的臣子,为扳道李孜省,才不得不教君瑞涉险。
百转回肠,太子垂眼下去,静静思索片刻,再抬眼时,心意已定:"宫里不比旁处,你既已不在本宫身边当差,以后还是少进内廷。好自为知,......你去吧。"
他此话一出,君瑞却是浑身一颤,满心苦涩却硬是教他给压了回去。
次日一早,已是起得迟了。君瑞端着哥窑青釉茶碗,拿青盐漱了口,吐在一旁痰盂里,又在架上水盆里润了手脸,接过雅韵手里递过的手巾细细拭干了水渍,打理整齐了衣裳,这才推了房门,出去了。
走了不几步,就见穆罄竹正拿了卷书册在园子里头的小湖边沉思,见了自己,却是微微一笑,复又垂首去看手里的书卷。君瑞也不去扰他,只是径自往篁斋去了。
陆府清洄园是府里头最幽静的园子,虽说极为偏僻,却因为府里千人疼万人爱的小祖宗自小就住在这园子,自然也就是府中的重地。里头吃穿用度无不是陆府里最精致的,就是在园子里服侍的丫头小厮也是府里顶伶俐的。因着园子的小主子爱静,下仆走动也不敢言语,外间侍侯的粗使奴才更是别想踏进园子一步。篁斋便是清洄园里连着藏书阁的书斋,更是君瑞自小最喜欢的玩耍地方。也是这园子里书卷气太浓,结果穆罄竹也喜欢这园子得紧,偏偏君瑞性子又是极温和的,故而随他出入。
进了书斋,君瑞却是一愣。原来父亲也在。
京师乃是北边天候,日光隔着雕花木窗晒进来的时候,书斋里便仿佛干干涩涩蒙着一层土黄色的薄雾,烟一般,似有若无,把书斋里的一切全衬得古旧而颇具稳健之风。
父亲就在窗棂下那老旧的黄花梨书案前坐着,手里拿着他的窗课本子在瞧。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而莫名的目光。
"父亲安好。"君瑞问了一声安,却不敢再多言语,只是抄着手,立在离书案不远的门前,预备聆听父亲的庭训。
父亲终于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君瑞便不自觉地屏息起来。陆父却并没有疾言厉色,放了手里爱儿的窗课本子,只是说:"这几日也无不好的,罄竹那孩子还在园子里?"
君瑞顿时舒了口气,恭恭敬敬回道:"回父亲的话,竹弟还在园子里念书。儿子方才本想看看他的窗课本子,彼此切磋一下。只是看他用心,就罢了念头,自己来了。"
陆父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心也不再放在这上面了,却又问他:"今日没上朝?怎么也不去科里办公事?"
君瑞弯了唇,只是苦笑道:"多少年的老规矩了,父亲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是不爱上早朝的,更别提午朝了,就是朔望朝日也不过是看百官行礼罢了。皇上又不待见御史言官,阁老们若想见他也是难之又难。况且这几日不是儿子值日,科里左右无事,都给事中知道儿子前日又晕厥过去,便给假十日,故今儿个是哪儿也不去的了。"
陆父微微颔首,沉吟了片时,复又拿了君瑞的窗课本子起来,捻着须子,道:"为父方才看了你的功课,文章也算不俗,只是男儿志气、功名利禄的心思却比前两年淡了许多。如今为父也早致了休,却是把官场给看透了的。那也不是什么好地儿,抄家灭族的更是不少,要是有谁在背地里使坏,也是防不胜防的。你既然在这上头的心思也淡了,便要仔细些。若是真艰难,你自己拿主意也就是了。"
君瑞垂着眼,心里却是忐忑不安,是教父亲给看了什么出来了?还是谁同父亲嚼了舌根子的?父亲又是因何如此突兀地同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正生了层层疑心出来,只听见父亲轻轻叹了口气:"家里只你一个娇养儿子,我儿又是生得聪慧过人,为父从来以你为荣。爹今儿说的话,你要记得。这官场上自是盘根错节复杂得很,你要当心。"
只是两日之内,就有两人要他谨慎,君瑞也是苦闷,看着父亲,他却又是把话忍了回去,嘴里只说:"儿子记下了,谨遵父亲教诲。"
那陆老爷子起身看了看自己宝贝儿子,见他只是自己一心钻的牛角尖,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因是无奈,摇首苦笑了一声,终究还是走了。
君瑞见父亲已走得远了,也失了读书的胃口,忽然就觉得这书斋里头沉闷得很。于是忙掉头而出,却与那正要进来的穆罄竹撞了个照面。
罄竹今年是整十岁的年纪,只比君瑞小了五岁。却因自小受人凌虐又是南人,自然就长得娇小。当日君瑞在杭州府认他为兄弟,也只以为他是个八岁大的娃娃。此刻两人相撞,穆罄竹竟正撞在了他怀里。
听他"啊哟"一声惊呼,君瑞顿时吓了一跳,急忙忙稳住他身子,只是蹲了下来仰面问他:"竹弟,你没事吧?是哥哥不好,竟没见你进来!"他那里忙着上下检查弟弟是否伤着了,罄竹倒是忙着心里打小算盘,忽然就委委屈屈道:"是罄竹自己不好。见哥哥和干爹在这里说话,干爹走时脸色也不好,就想进来看看是出了什么事儿。没想就......"说罢眼里就是要掉泪的样子。
君瑞向来怜惜他自幼吃苦,又爱他乖巧懂事,对他倒真似是亲弟弟一般,如今见他委屈,也全怪自己不好。于是道:"你若真哭出来,哥哥才是罪过。哥哥今儿个不出门,带你去吃冰糖葫芦可好?"
京城这地方,文武官员出门多是打轿,因而常见有下级官轿避让上级的盛况。较之这些官员,寻常百姓家倒是从容,也有闲散在家觉着无趣儿的,拉了亲朋出来茶馆坐坐的。
菜市口就有一家茶楼。平日生意倒还一般,只逢着七月后勾决犯人,这里便是人山人海,一眼瞧了,全是来凑热闹的,上头好座儿,更是卖到十两金花银子都不嫌贵。
"我说你这老棺材瓢子,一个劲儿拉长了脖子是在瞅什么呢?"与个老秀才一处坐了的包公脸老头早顺了他的眼神儿张望了半晌,却愣没看出了名堂来。那老秀才却似是没听见一般,依旧伸手摸进桌上布着的碟子里,抓了把花生出来剥了吃,眼却还盯着外头。包公脸顿时急了,一手盖了碟子,只拿眼瞪他。"恩?"老秀才自是浑然不觉,直待一手插在他手背上,方才惊醒了过来,眯着眼看了那包公脸良久,才把手又收了回来,慢吞吞道:"你没见这里个个都往外看着?却来扰我!"
"哎呀呀,亮公,我这不是刚从胡州过来嘛!哪里知道京里什么事儿?你一早拉了我来,只顾着自己,也没听你说,这会子倒赖我扰你!"那老秀才顿时咳嗽一声,才道:"喏,不就是陈家娶媳妇么!花轿得往这儿来,算时辰,也该到了的。"
包公脸忍不住"扑哧"一笑:"亮公,你是犯糊涂了不是!这是什么吉祥地面儿?有花轿往这儿来的么?"
两人正说着,忽然就听个响亮的童声在一旁插嘴:"这位爷爷说得在理。"两人因而不免转头去看,却见是个八九岁的娃娃,手里握着串血蜡蜡的冰糖葫芦。正是邻桌小哥哥带了来吃茶的弟弟。
老秀才不以为忤,一手捻着下巴上的白须子,笑道:"小娃娃莫听他的!菜市口怎么了?菜市口好!你日后若拼得个人物,保不定儿也有资格上那儿走一遭。"
包公脸听他说了,顿时失笑:"亮公,你何必拿个娃娃开心!谁家小公子若有他一半好相貌就是祖上积德了,必是能保一生荣贵的命。你这般阴损的口,只管拿你看不顺眼的开销去,何必折他的福气!"
老秀才呲着门牙呵呵一笑,正要开口,只听见外头锣鼓喧天,众人忙探头去看,街上正是红艳艳一片,喜队果然往这里来了。
邻桌小娃娃的哥子也过了来,小大人一般,冲这两个老头作揖道:"小生木乐,舍弟无礼,冲撞了二位,请勿见怪!"
老秀才眯眼看了他,细细打量了许久,开口道:"原来还是个童生,倒也不是十分的人才!"
包公脸却立时回道:"亮公苛刻了!这京里举子老爷们多了,也没见几个年少才俊。三年一场科考,几时由你这老棺材瓢子拔得头筹,才是天下第一好笑事儿呢!"
话说得刻薄恶毒,只把众人说得不安,怕他们吵了起来,却不见那老秀才动气。他只怡然自得自桌上抓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才言语不清道:"我早不去生那份闲心了,若当真想做官也不是难事儿,你把我万金,我便做个赤红袍子的官儿给你瞧瞧!"
包公脸嗤笑道:"吹,这牛吹得该把皮都爆了,看你到时拿什么蒙你那张老脸!"老秀才轻笑,压低了嗓门道:"你多少年不上来了,自然不知道。"他把沾满了糕点碎屑的手拍了拍,又大张开五指,在包公脸面前比了比,"瞅见没?就这个数儿,你不管在哪儿都能捐个举人出身,再拿上万金作砖,不管什么金门银门、铜门铁门,没有砸不开的。"
包公脸顿时倒抽一口气,只听那老秀才又道:"这年头,做高官容易,若要保住,却是可说容易,又可说不容易的事儿。"说着,他朝外头一努嘴,"瞧见没有,这就是不容易的。陈家先头是什么人?三代高官呐。去岁陈家老太太摆寿宴,戏台子摆了十多台,府门外的流水席面儿一连三天,里外摆了两里地。啧啧,那场面,可惜你几十年都未必见得上一回!就六月癸未,诏盛暑祁寒廷臣所奏毋得过五事。陈老爷头犯浑,跟皇上拧上了,上折子劝说。结果倒好,才几日光景,就被硬按了个渎职的罪名下了大牢。月前就在那儿......"他拿下巴指了指菜市口,"卡嚓一下,什么都干净了。"
包公脸听他说得脊背直发憷,脖子一阵儿一阵儿地凉,咽了口唾沫,问道:"那现如今又是谁娶媳妇?"
老秀才斜眼看了他,道:"这还不明白,是陈家的独苗公子么。也是他祖上根基实在,先前已置了田产在外。今日祭告了他父亲,他们便要回乡去了。"
"要说稳稳当当做高官的,倒也不是没有。说起来,也是容易得紧。"那老秀才却是懒懒一笑道,"小心谨慎办差,步步为营做事。长耳朵听风声,嵌眼睛看形势。如此这般,老老实实熬上大半辈子,就是无功,也能熬个红袍子出来。"
说罢,哈哈一笑。那包公脸却是忙忙掩了他的嘴,抬眼扫了周遭一圈低声道:"这也是能随便说的?留神别叫人听了去,告你个不敬官长的罪。到时候枷了游街,有你好日子过的。"
那老秀才却只是一味笑着,道:"你又是胆子小了的不是。咱们也就是私下的玩笑,哪个传了去给旁人知道?"
一旁的少年正要说话,却听后头"嘿嘿"一声冷笑。众人不由转头去看,却见个三十开外的汉子冷着脸,却猛得上前来,一把揪住那老秀才道:"你小爷我,是顺天府的差役。先前在路上就看你这老东西不是什么好货,如今果然听你胡言。走,跟小爷我跑一趟顺天府衙门吧。"
老秀才面上一白,却又强自笑道:"这位官爷,既是胡言,何必又要当真呢?"
那差役只是阴笑:"好利的口。"少年看他横眉竖目,似是极不好相与的人物,却也是一声冷笑,也不说话,一双乌黑大眼只是一味冷冷瞧着一旁的老秀才。差役猛一听人冷笑,也是一愣,转头去看,却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头一皱,却先狠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去,叫你家老子好生管着你。别先出来作死。"
老秀才一时倒也闹不清这少年究竟是帮衬哪边的,此刻无暇理会,只对差役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由得官爷随意锁拿人?只说个名目出来,也叫老头子晓得。"
差役狠狠捏着他的手腕道:"辱骂官员,便是犯上作乱、辱没朝廷。"
老秀才听至此,面上一松。却是大笑,胸有成竹,正要出言反驳,顺带羞辱那差役一番,却听少年冷笑道:"你这白眼狼,只是瞎了眼。罄竹,你出去叫雅韵回去拿了我的名帖上顺天府问问他们府台大人,我陆栎是个什么东西?"
那差役一愣,疑惑着看了少年半晌,忽然面色一白。他是已想起来眼前这人的身份了,顿时干笑,猛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言道:"打你个没眼珠子的狗东西!竟连陆大人都没瞧出来。小的方才是......是,是被鬼迷了心窍。"
听他说得支吾,扇自己嘴巴倒是十分用心,少年也不与他多言纠缠,只是冷笑道:"你去吧,这事也不是与你这奴才能计较的。月前你们那好爷台领着人搜了本官府邸,前些日子又借故放了盗本官府里物件的强贼。今日更是连个小小差役也敢踩到本官头上来了。件件桩桩都不是小事,如今本官再不能忍。明日我便回了圣上,看你们府台还有何话可说。"
差役面色惨白,猛跪了下去,少年面目冷凝,道:"你也别讨饶,你自当知道,本官素来是说一不二的。回去告诉你们爷台,这事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差役于是跌跌撞撞爬了起来,狠狠瞪了少年一眼,方才去了。老秀才同包公脸相视一眼,面上表情却都是复杂至极,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也已晓得了面前这个年纪小小的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君瑞看着他们目光中流露出的感激、迟疑以及少许的轻视,淡淡一笑:"久仰大名。京城之内,最尖刻、大胆的,莫过钱亮公您了。亮公既是京城名士,也该知道京里的规矩。如今革了你功名,望亮公莫要见怪。"
说罢,面色一凌,向着此时听见动静,慌忙进来茶馆探究竟的下人喝道:"投我的名帖去吏部,叫他们革了钱亮此人的功名。就说是......"他缓缓回首看向老秀才同那包公脸,冷着一张年轻的面孔,一字一句道,"轻狂放肆,辱及斯文。"
话到此处,眼神却是忽然一黯,只是这黯然是一晃而过,快得就连他身边一直注意着他的穆罄竹也没能瞧见。众人只见他轻拂衣袖,大步流星,背手而去。
他方自出门,后头那老秀才却是长长一叹,良久无语。
这一场好戏,自然观者是不乏其人。茶馆楼上雅座里,也有两个人细细看了个究竟。戏既已收场,两人正要收回视线,忽然听得外头街上马蹄踏得震天介响。不由自主,往窗外看去,只见两个驿使正策马自茶楼下呼啸而过,带了漫天尘土,嘴里一声一声高喊着:"急报急报!"
楼上二人闻听此话,却是相视一笑,齐齐举了手里茶盏起来,送于唇边轻啜。其中一个布衣白士抬眼看了面前似乎万事尽在掌中一般镇静的男人笑道:"族兄在想什么?"
对座的男子有着一双海蓝色的眼睛,深深地漾满了深邃的神秘,他一指压着茶盏盖上的绿橄榄,笑道:"原来陆栎就是族弟的得意门生啊。"
原来这人竟是户部侍郎鲁正。
他与鲁如海原是同宗。两人幼时脾气又近,全是顽劣不堪,常一起捉弄人,一起罚跪祠堂的。后来大了,他对那鲁如海是心怀不同寻常的心思,鲁如海却是全然不知。及至鲁如海一心出门游历,他却醉心科考,两人这才分了开来。后因族人在成化二年得罪万妃,一族"连坐"。鲁正因是远亲,故而也就罚得轻了些,又花了不知道多少银子上下打点,这才免了祸事。如今稳稳当当作到三品,也是难得。多年未曾相见,如今在茶楼也是偶遇,双双皆是恍如隔世之感。
鲁如海微微一笑:"是啊,这娃娃万般皆好,就是脾气固执了一些。"鲁正却是一叹:"你我今日相见,已是恍如隔世。多年不见,我却还记得你是个护短的性子。他既是你的得意门生,我怎就不晓得你是把他包在手心里的宝贝?他这一年来的种种,你我也看了不少。你以为,他还是当日的娃娃么?如海族兄,非是小弟要说你,既宝贝他,当年你为何不阻你那得意门生入宫?凭令尊当日与皇太后......。"
鲁如海面色顿时一黯:"这话你莫再提它。她与我父的婚约早是当年便在昌平毁了的。她周家如今与我鲁家还有什么相干的?......我既已跳出功名圈,何必要他也学我一般无为于世?君瑞出生官宦世家,我心知他自小就是怀有鸿鹄之志的。陪伴储君乃是近水楼台。故而......。况且他也是个好娃儿,做事自有分寸。"
鲁正知他又是护短,因而也就不再多言,笑咪咪看他,忽然就听得前方一人也笑:"大人,别来无恙吧。"
第十六回:掐指算计两官暗斗 中秋私语两情缱绻
鲁如海两人因是坐的角落,猛听得有人说道"大人"一词,便也同这层楼面上的茶客一样,不觉回首去看。
出声之人只是个少年,只是穿得不俗,又是笑意盈盈,纵是那贸贸然启齿一唤,竟叫人起不了分毫厌心。那人显然是方自楼下上来,一脚还踏在一阶之下,面上却笑得轻忽。面前站的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面目平和,却有着一双似乎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的眼瞳。鲁正与鲁如海不由交换了个眼色,心里却是想的这人素来奸猾无情的性子。
窦元宗,怎么是他?
两人心下暗暗惊了一跳,看他是正要下楼的样子,也不知是方才听见了什么。
少年微微笑眯了双眼:"小人原想着:今儿个是黄道吉日,出门保不上还会遇上什么好事。果然,就遇见大人了。小人这里给大人请安了。"少年说话间,双眼状似无心环视了四下一眼,目光落到鲁正两人身上时,更是别有深意停顿了片刻,只是那停顿极短,竟连向来精明的窦元宗都疏忽了过去。
鲁如海却是仔细瞧着这两人的,此刻察觉了少年的目光,不由就循着那目光,仔细看清了那少年的样貌。
猛然,鲁如海狠立了起来,慌忙之间袖角带了桌上茶碗下来,"哐当"一声碎在了脚下,他却全然不理这些,踌躇了半晌,竟迟迟疑疑在那少年身后唤了一声"......佛陵!"。那鲁正也是一脸恍惚,犹如做梦一般,死死盯着前头那少年,手上一抖,碰翻了一旁的茶碗,只任那茶水淌了一桌。
那少年见了他们这一番怪异的举动,却全无什么神色波动,他只是面带巧笑看那窦元宗:"大人如今高升了,莫非就把人家忘了个干净?好薄凉的人,就把送人家麝香串子的旧事也不记得了?"
窦元宗本是莫名其妙。他自然是见过这少年的,可当日只是草草见过他几回,连招呼都不屑与之打的人,今趟为何却表现如此热络?
正自暗想着,目光渐渐移到了鲁正的身上。这位新任户部侍郎是个刚自京外调来的外官,还是个身上流着蛮子血的蓝眼鬼子。传说他陛见时,皇上看了他那双眼睛,直说像琉璃。只是这双眼睛却怎么都教人难以看透,窦元宗也是近来见他与东宫讲官李东阳过从甚密,便对此人警觉了起来。
今日是他在楼上偶然瞧见了鲁正同陆栎两人皆来此与人喝茶,故而才悄悄挪了个僻静不起眼的地儿暗暗听他们言语。因见陆栎前脚走了,又揣摩出了几分鲁正此人的心思,便想走,怎想就被这少年一口曝露了行迹。
再看陆栎西席举动如此怪异,少年却是不动声色,窦元宗却是更加细细观察了他们起来。口中却慢悠悠一字一句吐着:"此地是京城,珠儿公子与本官也只在杭州府见过几回,且本官不曾赠过公子物件。"
珠儿,说起来不过一个相公,身份极是低贱的人儿。只是太子曾宠幸过他罢了。但眼见太子是个好男色的,又因怕人谤言,不敢占他心上人的边儿,说不得这珠儿还有出头的一日窦元宗如此想着,口气自然客气了一些。
"京城,是京城......你到底是如了愿了,做了官。"珠儿冷笑了几声。忽然疯了一般扯了自己腕上一串珠子下来,塞在窦元宗手里,狂叫道,"还你还你,我再不要了。"他发疯一样抓着窦元宗的手,忽然又安静了下来,眼光奇怪地盯着窦元宗,下一刻,竟垂首在他臂膀上狠狠咬着肉,随后呲着鲜血淋漓的牙齿阴笑道:"你负心薄幸,冯于......你素日读的是什么薄凉圣贤书?"
众人还未及回神,就见那窦元宗狠地一个巴掌扇了上去。那少年显然不敌他气力,猛地被他一掌扇飞了出去,一头撞在了栏杆上。窦元宗一脚踩在他手指之上,重重在地板上搓揉着,听着那骨头发出的碎裂的声响,反而轻轻笑道:"你是真疯了。来人,带他回府,本官倒要寻个名医来诊诊这武疯子的病。"
原来他真带了不少人过来,凭栏看出去,这茶楼下密密麻麻早站满了家丁。
鲁正听那少年说到"冯于"两个字已是满面惊讶,此刻见窦元宗来真格儿的,忙扬声道:"元宗兄。"
窦元宗正要下楼,冷不丁儿听见万事只爱置身事外的鲁正竟一语插了进来,也是奇怪,顿时就住了步子,看他要做什么。
鲁正见众人眼睛都齐刷刷看了自己,倒也不慌,潇潇洒洒起身来,向着元宗道:"怎么元宗兄竟不认得鲁某人了么。"
窦元宗顿时眼微眯了起来,专注地看着他:"老兄有何见教?"他此刻已是怒极,故而气势也狠戾了起来,早顾不得那官场上的尊卑之分。
鲁正是三品,窦元宗却不过是五品,若是真要论起礼数来,鲁正也不必对这窦元宗如此客气。但窦元宗毕竟是京里官场上的老人儿,人脉也广,虽说是因他执意要跟从太子同家中决裂,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家族里怎能许他随便就遭外人欺辱的?故而这刚步入京城官场的鲁正倒是半点都不敢得罪他。现下见了这窦元宗鬼气森森一张脸,只是操着一口不温不火的语气道:"见教不敢,只是这少年样貌似是故人,故而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故人?"窦元宗却是冷冷一笑,"窦某倒不知大人原来是风月场上的娇客!"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渐渐败了火,七窍玲珑已转了个弯回来。他心知并不值得为个小小的下贱人物开罪了这位新任户部侍郎。这是一层,还有底下的戏码,若不是有什么背景,他又是如何在这户部侍郎出缺、京城里头大家抢得正最乱的时候,踢下了京中官场上有着层层关系的京官儿,从外省爬进了京城的地界儿?明摆着的事儿,这人不是简单人物。
思忖至此,他心底里已有了主意,忽然就和缓了面色,温温和和道:"窦某也不是没肚量的,既然是大人的故交,大人把人带走就是了。"
他那里是一片温和,只是听得一旁鲁如海心里发凉,再看那珠儿额头血流不止,人也昏迷了许久,因而叹了口气,终是出声道:"大人误会了,这娃儿说起来倒是在下的亲眷,失散了多年,方才见他与大人说话,这才认了他容貌出来......。若有得罪,今日还请大人海涵。"
窦元宗笑而不语,只是细细看了鲁如海一番,随后便向二人从容一揖,举止潇洒,下楼去了。
鲁正目送那老狐狸走得没影儿,面色只是分外凝重。暗暗想了许多,回过神来,却见鲁如海已上前抱了那少年起来,小心翼翼将他额上的发丝拨开,露了那片仍在淌血的伤口出来。又细看了他红肿得发亮的手儿,微微叹了口气。
鲁正知他又是看不惯这些官员狠毒的手段,却不做声,看他似乎要把这少年抱走的样子,才问道:"族弟真认他是佛陵了么?"
鲁如海立在楼前,抱着那少年,微叹道:"我只看他容貌就知了。除了佛陵,这世间还有谁会长得与珊儿妹妹如此相象?族兄忘了她是你妹妹,我却忘不了她是与我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这容貌我看了十五年,就是那年她及笈嫁入容家,我也忘不了。"
他似乎颇有感慨,忽然又回首看向鲁正:"我是为了珊儿,可族兄方才想救他,却不过是为了现下正依附李孜省捞了个'传奉官'当当的冯于。看来,他还是跟我回陆府修养的好。族兄以为如何?"
鲁正默默看着那立在楼前,看似温和无比,言语之间却流露尖锐讽刺的男子,心头却想,终究不是一路人。自己就是抛尽了所爱的荣华富贵,也和他走不到一处。
看他自顾自要下楼去,鲁正忽然悠悠而语:"族弟,窦元宗以精明闻世。你想,他毫不纠缠就把人给放了,他是在想什么?"
鲁如海背影一顿,却是再不回头,径自抱着少年走了。
原来鲁如海虽不为官,却也知道不少消息。今年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忽然聚集了许多读书人,尤以苏、杭、严三地为最。一时间京师这三地的行馆尽皆客满。周遍客栈也是人满为患。若真是办什么"讲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偏偏这些读书人又非是如此,也不见他们出去游玩,每日家东颠西跑地四处走动,去的又都是些官员家。虽后来多是遭人轰出来的,这就已经不寻常了。及至前两日,人称"南松北雪"的陈允同着几个文坛名家竟也来了。
他这些日子来虽是在陆府替自己徒儿诊病,也听下人提起了这么桩事体来。也曾问过雅韵,那小妮子也算是宫里红人,宫里消息,她该是最知道的。可她却是踌躇半晌,待偷眼看了一旁也关注这事体的君瑞一眼,才凄凄哀哀开了口。
原来这事从穆清大人押解进京当月就闹起来了。听说那些读书人去的都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且多半也是有些亲眷关系的,后来却教人给打了出来。......也有使法子去探大牢的,听说大理寺少卿也曾为此求见太子,说是那些人都是来给穆大人说情,代上万民表。
太子便顺势递折子上去,写的是'若轻易定下穆清之罪,恐生民变'。又听宫人耳语风传,后来大理寺会同刑部、都察院复审定了穆大人罪状,上折子请旨定罪,结果都教皇帝给留中了。
六月末,北雪公子的尸首已在胡州被起出来,仵作验过,说是遭人谋害的。又有亭神先生家的千岳公子来京师报信。陈松坡先生连同二月里亭神先生跳了绘江别院的事儿前后一想,断言定是冯于犯下的案子。告到当地官府,官府却查也不查,只说是他诬告。故而就在七月中,狠一狠心,击了景阳鼓告御状。
也是在这时候,众人方才晓得,原来京里最近来的众多读书人同陈先生他们虽然尽是文人,却实在是两路人。
一者,是为穆清请命,另一个,却是为了命案而来。
偏偏此刻朝中最为正直的马文升此时却在千里之外。这位前大理寺少卿如今早被起复为都御史,正巡抚陕西,调兵协剿。
有捷报来说,项忠、马文升先后至固原,分六路进兵,连败贼众。看来加官进爵、论功行赏在所难免。
如今鲁正听这少年言语之间说了冯于,便觉着可从他口中知道些细故,这才想从窦元宗手里把他救下。只是他这点心思,却瞒不过鲁如海。
陆崇儒乃是致休大臣,自然,偶尔来拜望的,大多是文人骚客,官场上的人物到底是少。故而府邸之内,也是闲散静谧。
陆府共三园,君瑞独居清洄园。他素喜提匾,园子里起的四座小楼自然也是他写的匾额。
四楼分散,惟独其中的篁斋与望江阁之间有连廊,最是亲近。
篁斋傍着竹林,虽说是书房,却又同藏书阁是一处。望江阁却在园角,同篁斋之间只隔着园内小湖一角。虽说已临着陆府外墙,却因为窗棂之外可远远望见一条人工凿的小河,而名为望江。这望江阁正是君瑞的居处。
西席鲁骢所居在西,原是客居,却因为君瑞不喜交际,便成了鲁如海的私地。鲁骢偏爱江南,最喜杨柳。君瑞敬爱先生,便在客居广植杨柳,取名五柳轩。
北边角楼,乃是清洄园中第四楼,离另外三楼最远。却是雕梁画栋、飞檐衔铃,不胜奢华。只因它与陆府老太君所居的抱慈园相临,中间有门洞相连,老太君居处又极近,便在这角楼里安了观音像同香案、佛幡、蒲团,权做佛堂来用。老太君笃信佛教,故而十天里倒有八日是在这角楼里礼佛吃斋。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按着大内的成例,宫里宫外都张灯结彩,扎兔爷儿。进了早膳,皇帝具服作乐于奉先殿祭祀,用时食。行一室一拜礼,至中室跪祝毕,又四拜,焚祝帛。随后便在奉天殿丹墀上受百官朝贺。到了下晌,便该赐宴群臣。鸣鞭之后,是皇太子亲王上殿,万事如旧。今年眼尖儿的官员却发觉自第三爵奏《眷皇明之曲》声起,御座东的皇太子座便悄悄空了。好事儿的打听下来,原来太子抱病,方才按制在丹墀下礼毕,已先行回仁寿宫去了。
旧时永乐间,是赐府部堂上、春坊、科道、近侍锦衣卫及天下进笺官,宴于文华殿。只如今皇帝昏聩,不待见那些御史言官儿,早免了文华殿赐宴。故而虽说是大宴群臣,君瑞却在家中过节。晨间朝罢回来家里便热热闹闹预备了起来。
只因老太君腿脚近年已十分不便,团圆饭就摆在老太君的抱慈园里。家里又多了穆罄竹同他母亲,自然是热闹了不少。只是鲁骢向来不喜欢人多,众人便也不去唤他,只关照了下人把另备的一份酒席送去五柳轩,也就不再理会他,免得自讨没趣儿。吃过了团圆饭,一家子又坐在一处吃月饼,分食果品。说说笑笑,及至半夜一家子才散了各自回房歇息。
君瑞刚回了园子,忽然就听下人说昨日先生竟带了个受伤的少年回来。君瑞只觉新奇,这几日正忙,没理会园里的事儿,没想先生就带了个人回来,还说是他族里亲眷。君瑞思前想后,便觉着自个儿该去瞧瞧。
待珠儿昏沉沉醒了过来,天色早暗得深沉。他曾细细看过陆府地形图,更是把清洄园里每栋小楼的布置图也看仔细了,大小细节都瞧得清楚,如今睁开眼,便知道自己现下是在五柳轩客房之内。
四下寂静,惟有一个刚留了头的小丫头隔着纱帐在花厅同内室之间相隔的垂花门下靠着门框,臻首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珠儿垂眼静默了片刻,他将伤手挪至眼前看那裹上白布的五指,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由指尖一直刺入了心底。他倒抽一口冷气,正懊恼自己做了失策的傻事,却听见外头花厅里有人低语。
与那鲁如海的声音不同,那人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显得极为可亲。那人似乎并不多话,总爱待鲁如海长长解释了一番,方才开口。那声音真是说不出的悦耳、绵软而温柔。
珠儿心知那人是谁,却也不由凝神去听。
此刻,君瑞面前正摆着雅韵赶着送过来的荷藕水晶包,这盘糕点显然是刚自蒸屉上取出的,还冒着腾腾热气。
只因府里上下皆知君瑞偏爱甜食,陆家就用了个糕点厨子,专一侍侯君瑞。荷藕水晶包正是这厨子新想出来的点心,拿一层薄薄的糯米皮子包住伴上荷花蜜作馅儿的细细剁碎的八月桂藕,点上冰糖桂花,上笼蒸至面皮晶莹剔透。这道糕点原该是下锅煎至金黄,方可吃出其外皮薄脆而内馅清香爽口的味道,却因为君瑞身子不佳,惟恐损伤了胃,才不得不作蒸食的。
君瑞本是最爱甜食的,更难抗拒这道时令佳品,但此时却无心尝它一口。
将鲁如海刻意推近的糕点又推开一些,君瑞只是默默看向内室,目光落在了那层层垂落,遮蔽了床上人影的纱帐上。
细听鲁如海将事情的来由解释了一番,君瑞垂下眼帘,他素日都极为敬重先生,却同一般的弟子不同,他和先生可算是忘年之交。此刻却知道了那年太子宠幸的居然就是先生族中亲眷,顿时心中百味陈杂。
良久,却是低声问先生:"先生真要认了他?"
鲁如海一双眼中分明带了一种怜惜之情,轻轻扫过内室。听见君瑞这话,只是身上轻轻一震,回首看向自己平生唯一得意喜爱的学生,忽然就如知交好友一般坦言:"要认他是真,我也不在乎他流落在外做的是什么营生,那全不是他情愿的。我只认他是当年鲁家嫡系女鲁珊......同容家容四少爷的孩子,是膏梁之族的子弟。"
君瑞闻言,便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也就不再劝他。只是拿眼细细看了鲁如海许久,起身道:"来人。把容公子搬去本少爷的望江阁休养。手脚谨慎些,别惊扰了公子。"
鲁如海顿时大惑不解,见真有几个仆从进来抬人,大惊之下猛然起身,正要开口阻拦。却听身边君瑞轻轻言道:"先生知道的,他在我那儿休养比留在先生这里......妥当。"
只是一句话,鲁骢只觉喉口一凉,回首望去,眼光直直撞入了君瑞那双暗色深邃的眼瞳里。
这是一个心思何等善解人意的孩子!这是一个感觉何等明锐的孩子!
他,原来已经看出来了!
珠儿只是装睡,却也发觉君瑞园子里的仆从果然都是伶俐人儿,一路把他抬入望江阁里竟无大颠簸。丫鬟们里外忙了片刻,倒也把他惬意至极地安顿在了君瑞房内的卧榻上,与君瑞的纱帐遥遥相对。珠儿顿时对这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好奇了起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从没见过,如此放心将陌生人安顿在伸手可及处的人。这位温润如玉的君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眯缝着眼睛,偷偷从长长的眼睫下看出去。众人早已经退走,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换下了一身累赘衣物,散着头发、拖着双内屋常穿的丝履在内室里头啪嗒啪嗒走着。松散的雪缎袍子搭在肩头,却又把那人的年纪生生压了几岁下去。那人在笑。看着个年纪同样小小的丫头吃力地抱了一床被褥进来铺在地上,嘴里调侃道:"雅韵好丫头,你何必这样,睡在地下若受了风寒可怎么得好!"
那丫头却自横了他一眼,啐了他一口:"奴婢这是怕容公子夜里伤势有变。主子自小就是娇养子儿,身子又弱,哪会伺候人。病人伤势夜里常有反复,主子是应付不来的。奴婢在,主子可自睡个安稳觉去,别引出那劳什子的病根来才是正经事儿。"
那人不再言语,拿衣袖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又想了一想,走近了卧榻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方才回首对那丫头温和低语道:"雅韵,他就交给你了,夜里你警觉些。今儿个真把我折腾惨了,现下倒是真倦了,头也有些痛,你点些安神药香。恩......就拿上回皇太后赐下的沉水香。"
那人起身向床帐步去,嘴里唠叨着,竟全然不像方才在鲁如海那边正襟危坐、莫讳如深的样子,只是温和依旧,仍是那个温文可亲的人儿。
君瑞今日已是累得惨了,正要梳洗安歇,忽然就有下人进来回事儿,说是宫里赏了月饼,太子差人送了过来,来人又说了不叫声张。
君瑞满心疑惑,哪有送敬食却不叫声张的?况且......现下又是子时,宫门早闭,来人是怎么办的差?心里虽是作此想,人疑疑惑惑得却还是重整了衣冠,出去了。远远看见门外一人背手而立。
夜色沉沉中,竟染了一身调皮的清辉。
君瑞看见那人就着门前西瓜灯的微弱光芒转身看来,笑意盈盈,卓然而立。
太子?......竟然会是太子!
君瑞忙打发了下人,迎了上去。正要行礼,却被太子一把扶住。月下,太子默默看了他很久,伸手将君瑞额前偶落下的一缕发丝细心地绕向他耳后。
君瑞浑身一震,只听太子柔声道:"佳节中秋,赏酒赏月赏佳人。可惜此刻花市灯尽,若得灯火交映,我的君瑞定然更胜梦中佳人。"
君瑞情窦初开,几曾听过如此绵绵情话,当下自是臊得满面通红。虽是心如鹿撞,他却是依然心思清明,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是如何出的宫?"
朱佑樘轻笑一声,一手握了君瑞一双滑腻腻的手儿,道:"本宫逃了酒来,宫里留的乃是个替身,皇祖母见了自会替我掩饰。也是怕旁人见了传出去不好,故而直到此刻才来会你。"
抿嘴一笑,太子拉了君瑞就往外头跑。
此时街上灯市已尽,人潮也早散了。君瑞被太子拿手牵了,一路过去,只觉四下俱静,月华清冷。
移时,两人已转进了一条胡同。暗漆漆走了几步,太子伸手推开一道角门,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君瑞四下一看,只见是个殷实人家家里的后院儿。园子里遍植了桂花树,此刻,淡色细小的花朵正缠了满树,在淡淡月华下吐着甜腻的香气。一壶清酒、果品糕点摆了中间一张矮几之上。
君瑞因而大是诧异,正自度忖,却觉太子一双手渐渐离了他手,悄悄揽紧了他的腰身:"这里是余嘉在京里置的私宅,今儿个中秋,我是想你想得紧了。也亏得这奴才尽心,收拾了这么个地方。"
太子虽说是狠着心肠把君瑞推了出来,却是满心爱恋难以割舍。中秋月圆,也是生了情动、难以自已,这才放纵了自己。如今见君瑞自是容颜依旧,粉雕玉琢,顾盼之间风流娇贵,更是难再压抑,一手揽了他,直恨不能把这个小公子给狠狠揉进心里去。
一味亲近,只觉臂中君瑞的腰身一僵,尚不及细想,君瑞已狠狠把他推了开来,屈膝跪道:"殿下请自重。臣愿为殿下把盏,以尽君臣之道。"
真似是兜头一盆凉水凌空而降,直把个太子给凉得透心透肺。良久,方才低声道:"你这是恼了我了。"
君瑞从来是见惯这位太子稍不顺意,便把违逆他的奴才给折腾得更作噩梦式的。就是当年初入宫闱,他也曾遭太子设计,被杖之于廷。故而他今日虽是神情自若,心下却已预备受罚。今见他如此,倒是一愣。太子见他依旧不敢抬首的样子,踱至矮几前的美人榻安坐了下来,轻叹道:"君瑞,你是我心上之人,若恼了我,直对我说便是了。何必又拒我千里?咱们相聚不易......你......。"话说到此,太子语气一顿,"我费尽心思同你说了原由,原来你仍是不懂我。"
君瑞垂首回道:"太子是恐授人以柄,太子也要臣替太子办事儿。这些臣都知道。"他低眉敛目,心里却是一阵隐痛。他并非一个不识时务、任性固执的人物。况且太子说的话,他也明白。只是家训从来洁净,父亲也是求独善其身的,一时官场万相却真真地摆了他眼前,太子命他做的,实在是与要他放低了脚,踩踏泥水一般。受同僚排挤、众儒奚落,又生生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儿骂作狐媚男宠,真是件件桩桩都是剜心之刃。到底不过十四的岁数,如今面对太子,自然怨愤顿生。既是口口声声说了情爱,却为何所作所为尽是要把他迫死的心狠。
太子见他回得硬气,知道他怕是恼得深了,于是又叹:"你连日来受的委屈,只当我是不知道的么?"
君瑞不理他,太子道:"你是我怀中至宝,我怎舍得你受那些秽气!只是,如今我是储君,你我又是暗里私情,自然他们还不在意你。若真到了我君临天下之日,天下之人胸襟狭隘的何止这些,口诛笔伐。我既是爱你疼你,自是要护着你的。我知你脾性,是受不得那些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手中权柄虽大,也能使残暴手段杜绝周边流言。只是到时政务繁忙,我如何顾得过来?稍不留意,你便会在我目光之外被伤得遍体鳞伤。故而我此番虽是推你入虎穴,也是想借官场历练于你。若你有些功勋在身,必要好些,倘竟能学得元宗行事的一半狠辣手段,我也就放心了。"
听至此,君瑞猛抬首看向面前安坐的太子,只见他愁绪深锁眉宇,一个字顶着一个字道:"有句话你要记得:你是一生一世都好好藏在我心里的,是我的怀中至宝。"情深意切,柔肠万千。一双点漆般漆黑的眼瞳里,温存至极,仿佛能在顷刻间滴出水来。
君瑞心里百味陈杂,忽然思及近日所受的万般委屈,偏又是无处可诉。到底年纪尚小,泪水含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不禁悲从中来,膝行了几步,一把抱住太子双腿,号啕大哭了起来。
他哭倒不打紧,却把太子给硬生生吓了一跳。太子也不过十六,生得又是天下头等复杂冷酷的宫闱,自是打落牙也得笑着和血吞。后来见识了官场,人人虚伪,嬉笑怒骂,却不见真流眼泪的。也是关己则乱。手足无措把君瑞拉了起来,抱在膝上,胡乱拿衣袖去擦他眼泪,却是泪如泉涌,怎么也擦拭不净。
于是长叹一声,紧紧把他搂在了怀里,只道:"宝贝儿,今儿个你便好好哭一场吧。日后......"话声至此,顿时噎住。
这日夜里,余嘉远远瞧见:矮几上的果品只稍动了几口,月下的美人榻上,太子肩头披了轻裘,眠在他怀中的,仿佛是件心爱的宝贝,是那么小心翼翼。太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君瑞的脊背,温柔而专注地看了那人儿一夜。
清辉寸寸,微风过处,落了一地鹅黄桂香。
第十七回:鸿爪雪泥请命指婚 思来想去笺上划名
在仁寿宫外众人看来,身为储君的三皇子幼时倒还是个孝仁有余而威信不足的样子,只是渐渐大了起来,面上却也慢慢笼上了一层阴霾,仿佛时时都阴沉着的面色,叫人看了,觉得不讨喜。万贵妃虽说在人面前还是对太子一副宽厚的样子,却常在私底下笑太子是只不会叫的狗儿,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不怕太子,只道他就是恨得急了,也做不出什么事儿来。
前一阵子又传闻与他那东宫侍度关系暧昧。四月头上从杭州府回来倒是长了分脾气,只是独独一回暴躁如雷,却是为了个男子。待这事儿过去,人竟又变了先前的样子回来。皇帝不满,百官叹息,妃嫔安心。
太子最爱读的是《孝经》,常看的是御花园里草木枯荣,面目清俊却少有喜怒,十六岁的年纪,竟不曾亲近脂粉。因此也有官员妃子讥笑他是个不出家的和尚。然而只有仁寿宫里的人才清楚,他是个什么禀性的人物。表面上看,是笑骂由人、独善其身,其实就是个睚眦必报、城府深沉的人。他把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却似是蛇一般,卯准了什么机会,就冷不丁咬你一口。
太子所居的寝殿,就被他整治得跟个铁壁铜城一般,好似是没有一道风能透过的墙。而太子为此使出的手段,余嘉至今想起来都要浑身发憷。
那是陆侍读未入宫时候的旧事儿了。那时候仁寿宫太子寝殿里外宫人没一个不觉着太子软弱好欺的,也没人觉着这个小皇子还是个太子的位份,更别说知道他禀性了。太子身边斯时就两个贴身小太监。他余嘉只是尚膳监少监,镇日跟着太子不是他的分内事。那两个小太监分属内官、直殿两监,是汪直点了送进太子寝宫侍奉的。太子待着两个小太监极好,常有些东西赏下去。在宫人们看来,这两个就该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了,故而巴结奉承的不少。
余嘉原也是这么以为的,谁想就有一回他伺候太子用膳时,太子拿着牙著轻轻点着那两人,玩笑一般对众人道:"你们瞧这两个对本宫极忠心的奴才,平日尽心侍侯本宫,这才是你们该学的榜样。"斯时太子笑得很随性,就像是其他那些刚愎性子的皇子一般,仿佛对手下信任有加,一心向旁人炫耀。余嘉那时正忙着用银著将试毒小黄门试完的一道菜夹入太子碗内,垂首的一瞬间,他分明看见了太子眼中闪过了一道阴霾。
众人点头称是,可余嘉笑不出来。太子见他愣住,顿时警觉,却是若有所思看着他。半晌,方才饶有深意地微眯了双眼懒洋洋扯了扯嘴角,移开了视线。
就在月尾,他偷偷听见那两个小太监把太子平日里做什么,喜欢什么的话告诉了汪直。他有些替太子担心,便趁着太子一人儿在御花园里品茶瞧花的时候,把事儿说给太子听了。太子却只是浅浅笑了,随手把腰里玉佩解了下来甩在了他手里:"赏你。"随后便毫不在意,复又端了了那官窑青花茶碗起来看他的风景。
余嘉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完了,却没想到,就在十日之后,太子亲手逮到了这两个小太监在私底下同别宫宫人闲聊。雷霆震怒,说是要他们有个榜样的样子,竟传了寝殿内所有侍奉的宫人来看,又叫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来,看着他们把这两个小太监给当众活活打死。
余嘉还记得那两个小太监的死状。执杖太监看来与这两人也有些交情,并没有多折腾他们,拿起枣木棍照他们后脑劈去,直劈得脑颅迸裂,面目全非。
太子的紫檀木雕座被移至廊下,太子稳稳安坐着,支着额,抬眼看那青石板上淌了浓浓稠稠一汪鲜血,揉了揉被那两声凄厉惨叫弄得有些痒的耳朵,方才叹了一口气,挥退司礼监的人。
待合院只余下在寝宫侍奉的众人,太子坐在椅上,挑着眼懒懒扫了一圈,开口道:"瞧见了?乱嚼舌头根子的,在本宫这里就这么整治。本宫平日最疼的就是他们两个,若你们有哪个以为自己比他们更有依仗些,只管出去放肆。"
太子把话说得并不重,音调也是如风拂过一般和缓,却是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当下把园子里黑压压排排站满的奴才们给震得"哗啦啦"跪下了一片。余嘉记得,那时侯自己是跪在角落里的,惶恐的眼在惧怕下躲闪着,却低垂的瞬间,看见坐在椅上那位尚处在孩童时期的储君脸上忽然掠过了一丝带了淡淡疲倦的寂寞与悲伤。
当时余嘉对他甚是同情,谁承想,那储君忽然一眼看来,似笑非笑地起身,道:"你们也要相互看着些,若见哪个出去乱说的,回来禀报,本宫自然有厚赏。"说着,自一旁宫人手里取过一只匣子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刷"地一声打了开来,露出里头圆滚滚一斛东海明珠来,"得了,都起来罢,今儿个大家受惊了。一会子都上余嘉那里,一人领颗同这一样的珠子,也压压惊。"说着,慢慢步至余嘉面前,把匣子放在了余嘉手里。
也就是从这一日起,太子寝宫里人人都知道:尚膳监的余嘉,出头了。
中秋夜后那日清晨,太子终于离开陆栎回返禁宫。余嘉喉咙眼里吊了约莫一日的心,在太子踏入寝宫的一瞬间也究竟放了下来。
吐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接过小黄门手里捧着的条盘。也是耳目众多,才回宫不到半日,余嘉已知道宫里的几件大事,心里暗自度忖良久,终究下了决心,想着还是把送进来的东西先呈给太子过了目再说。
高高拢起的物件上蒙着块血色绫巾。端端正正奉至太子面前,看那人懒懒靠在紫檀木雕坐榻里,年青而有力的手臂枕着两个鲜红绣金线的丝锻引枕上。余嘉捧着那物事立了许久,太子却一言不发,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他的下颔,忽然露出阴沉沉一抹浅笑:"这么说来,他是进京了。"
余嘉不动声色,却把腰弯得更低了些。太子伸手,一指挑起了上头盖着的血色绫巾,显出一抹淡青色块来。
原来里头是件瓷器,上着薄薄的釉彩,是个瓷炉的样子。炉盖作博山状,有三层镂孔,一二层各有六孔。顶部有一孔,盖底圆形,子母口,炉底口径作覆碟式,宽边折沿,腹外壁贴塑五个浮雕人像,底座有7个花瓣足。瓷炉釉色青中发白,造型稳健,竟是件宋瓷中难得的精品。
"居然是北宋年间的影青瓷人面博山炉。"太子嘀咕了一声,笑得更显阴沉了些,"他说要送君瑞,本宫便做中间,岂不是便宜了他。"
余嘉回道:"王爷这回进京陛见,是皇上的意思。看来王爷还不知道陆大人的事儿,才把东西送来了这里。"
太子却是冷笑:"不知道?你当他是死了?......余嘉,你传话出去,说本宫要见寿阳王叔。"
余嘉迟疑了一下:"现下殿下恐怕见不着寿阳王爷。"
太子一愣,只听余嘉徐徐言道:"王爷入宫陛见,同皇上一言不合吵将起来。皇上一怒之下,把王爷软禁在奉先殿别院了,要王爷每日除了用食入寝都得跪在明室列祖列宗面前自省,去向祖宗请罪。"
太子顿时嗤笑一声,却没再问下去。手指轻挥了一下,没想到素日极为机灵的余嘉竟没退下,反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太子原不着意,忽然眼角复又瞥见了余嘉手上的瓷炉,目光一闪,于是默不作声看向余嘉。余嘉在心里思来想去,把话儿反复斟酌了数回,说出口来,却是一句话:"殿下可还记得前几日陆崇儒入宫请旨替陆大人指婚的事儿么?"
太子沉吟了片刻,垂下了眼帘,手指落在榻桌边沿慢慢摩挲着,状似不在意道:"你说下去。"
余嘉把手里沉红条盘交回了小黄门手里,赶紧回道:"当日皇上倒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那陆崇儒早已致休,不过就是百姓,皇上见他也是为着修殿的图纸。因而皇上随口应了,便打发了那陆崇儒。这事儿原就这么了结了的,哪个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昨日有人拿这事儿当作笑话,说给贵妃娘娘听,原是逗趣儿,却不想娘娘竟作了真。今日听说已奏请了皇上,说是君无戏言,既然是应了陆崇儒,就该给陆大人指婚。"
这话一落下去,活似是掉进了夜半凉水里,四下顿时是死一般的静寂。余嘉只是胆战心惊,看着太子兀自沉默不语。
良久,太子抬首看向余嘉,面色虽有些苍白,神色倒还自若:"指了谁家的?"
余嘉摇首:"奴才回主子的话,还没指定。贵妃娘娘目下总理后宫。说是臣下的亲事不必由皇上忧心,她自替皇上留意,才是贤惠。陆大人的事儿,待她问过殿下,知道了陆大人的喜好再斟酌着办。"
太子面色渐渐缓了过来,却是轻轻冷笑了起来:"本宫还道父皇是为了什么要同寿阳王怄气呢。谁不晓得他最是宝贝这个弟弟,平日里虽是防着再有那'夺门之变',却又把他惯得上天,封地富庶、封号尊荣。这会子居然去和他较真,还意正词严罚他跪祖宗。"
他这里正冷冷笑着,却见余嘉又伸手自袖内掏了本折子出来,恭恭敬敬道:"殿下,这是窦大人交予奴才的东西,说是殿下用得上。"
太子随手取了过来翻开一瞧,原来一本名册。草草看来也是寻常,只是其中罗列的,全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那些适婚闺秀。
铁划银勾,一笔好字,却是做了媒人的红线引子。太子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余嘉双眼:"他是何时、何地把这东西交给你的?"
余嘉顿时一惊,微微缩了缩脖子:"方才在皇太后那儿,奴才正巧遇上了窦大人。"
太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果然是个晓事的,七窍玲珑、精明过头的人精子。可惜了的,......"太子渐渐止住了笑,眼里冷凝更盛,"其心可诛。"
太子说了这话,语气虽轻巧,却把余嘉喉咙里一口气生生倒噎了个透心凉。及至退了出来,人依旧似是虚脱了一般,只得余力随手拿衣袖擦了记额上冷汗。当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他啊,这个深宫里头韬光养晦的主儿,如今已是养得一副阴沉的性子,做起事儿来不择手段。偏偏外头众人看他是个虽面带阴郁,却依旧心地仁厚的储君。都瞧着吧,哪个要得罪了他,不定背地里死在什么手段上。
余嘉并不替窦元宗担心,他心知这窦长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况且现下太子正是用人之际,断断不会为了一时之气去整治他。只是看情形,这窦元宗有靠着皇太后的意思,作为太子手里的重棋,他已是认不清自己位份的人了。端看他几时没了用处,恐怕下场不会比早年太子处置的那两个奴才好到哪里去。
外间小黄门见他一头冷汗,忙讨好着递上熏香帕子,余嘉眼睛一吊,尖着嗓子骂道:"去去去,要你们这些猴崽儿来献殷勤!没心眼儿的东西,把里头那位主子伺候舒坦了才是真孝顺咱家呢。"
他眼里看得明白,太子平素最上心的无非是陆栎同朋少安两人,如今陆栎遭贬出宫,朋少安又出调兵部职方主事(相当今天管地图等项工作的科员)。这两人不在,便无人能平他胸中闷气。余嘉心有余悸,返身透过虚掩了的内室门缝偷看,却见太子冷着张脸,直直瞪着榻桌上摆着的影青瓷人面博山炉看,面色几番变化。太子这回看来气得不轻啊,也不知道得到几时才能消弭。余嘉想至此处,一阵哆嗦。
这日太子未进午膳,晚膳也未传。未时向皇太后请了安回来,便再没踏出内殿一步。余嘉几回进去伺候,见太子初时只是望着当日陆君瑞留在宫中的几件爱物出神,后来是神情极其忧郁地看着寿阳王进呈的瓷炉。三更过后,太子终于自坐榻上起了来,在小黄门一片手忙脚乱中出来外殿,就着昏黄烛光,细细看了窦元宗呈上的名册。
五更时分,太子在案上取了张碎金笺过来,迟疑了片时,终于把笔落在了笺上。
余嘉偷眼看了,原来太子费尽心思拟的是几个人名:刘吉、王恕、马文升、徐溥。余嘉心下疑惑顿生。刘吉为三阁老之一;王恕目下正任着南京兵部尚书一职;而马文升虽说是右都御史,宫里却已有了风言,说是九月将诏他回京任兵部尚书;徐溥原先却是太子最为赏识的詹士府左春坊庶子,如今一步步做到了吏部右侍郎。后三人,就权势才干来说,无论哪一个,都是太子稳固地位的一时之选。惟独一个刘吉,于政事无才,在谋权思利上倒是天赋异秉。只是他权位最高,说起来也算是个人物。
只是余嘉却不明白,这节骨眼儿上,太子不想办法处置陆栎的亲事,却满脑子度忖着这几个权贵做什么?
他虽然满心疑惑,却不敢开口,只是将太子一举一动看得更仔细了些,想看出其中的门道来。
太子思忖许久,又抬起手来,轻轻将马文升的名字划了去。再回头看了一眼当初陆君瑞离宫时落在太子案头的木雕印章,眼内闪过了淡淡一丝温柔,提笔又把王恕的名姓划了。
不免就想起那个有着一张温润如玉面皮的人来,拿木头雕的印章,天下皆知是会沿着木纹渗水的材料,他却偏要用它刻印。还拿那东西来做他在宫里用的贴身小印,真不知他是傻了还是疯狂。
宫门解锁,天大亮时,余嘉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看着碎金笺上已留了约莫一个时辰的两个名姓,略抬首看了看太子的神色。却见他面目阴郁,微微抿了抿鲜红的薄唇,提起笔,将徐溥的名也给划了。
太子将那碎金纸笺取了拿在手里轻轻吹了吹,方把"刘吉"两字细细端详了片刻,唇边稍稍扯出了一抹淡笑。放下纸笺。太子抬眼瞧了一眼门外的天色,随手取过身旁侍侯小黄门手里的茶碗。揭开碗盖,浅啜了一口,下一刻却一翻手,将茶水全数泼在了纸笺上。太子微微笑着,看着纸笺上的墨字在茶水渗透之下,慢慢化了开来。
宫门前立着鲁正,冷眼看着天边颜色,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内摸了摸怀里揣着的荐信。忽然觉得手心里头有些盗汗。
荐信是数月前就拿到手里的,那时他还未曾进京赴任。原本是多存了几分心眼儿看看朝内情势,此刻却又忧心自己数月来的观望惹恼了这深宫重重宫门之后的储君。
鲁正犹豫了片刻,然而他依旧挺了挺脊梁,口中轻轻咕哝了一句:"是时候了。"
扯了一抹笑脸,鲁正迎头对上出来的内监侍卫朗声道:"烦请通传,户部鲁正求见太子。"
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祖籍湖广茶陵(今属湖南)。幼习书法, 4岁能写径尺大字。英宗天顺八年进士,初授编修,而今身为东宫讲官。
这日正是由他侍讲《文华大训》。他素来看太子读书是个勤勉的样子,却不想今日却看他默默瞧着对桌也不做声,只是呆看,心不在焉,连案上书本也是拿着一页未翻。李东阳暗自忖度了,心中也是纳罕。
他哪里知道太子此刻想的正是原先与他一处听讲的君瑞。君瑞为侍读时,就坐在现下空荡荡的对桌。
君瑞那时侍读,最怕的就是窦元宗的父亲。窦父面貌严峻,说话也是疾言厉色。又因他一心扶持四皇子,自然与太子不合。他倒不敢对太子如何,只是常常为难君瑞。也是君瑞家学渊博,才不至常替太子挨板子。
君瑞嗜吃甜食,就是那时牙内生了蛀虫也不肯禁食。(古代人真的认为牙齿蛀掉是因为里面有虫的关系,所以就有人专门以捉牙虫为职业。其实就是把牙齿捣鼓一番,搅得人家牙龈出血,然后把剥了皮的芝麻偷偷混在病人口内的血沫里,充当自己捉出来的虫。)
为此,常把多宝格瞒着窦父也带了进来,置于案头取食。自己往日最爱看他见窦父出现,慌慌张张把多宝格塞进衣襟,做贼心虚的样子。
如今那桌椅仍在原处,却都是空荡荡的,思想起当日的情形来,怎不教他独自伤怀。
李东阳看太子仍旧不曾回神,正要劝戒,却听见外头微微咳嗽了一声,声音倒也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极为突兀。抬首看去,却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太监余嘉躬身立在门边。
李东阳看了一旁神情阴郁的太子一眼,见储君并未理会余嘉,方才开口问他:"有何事?"
余嘉偷眼看了太子的面色,道:"奴才不敢惊扰太子窗课,只是有户部侍郎鲁正入宫,求见太子。"
太子顿时惊醒了过来。到底不是在仁寿宫里,太子略定了定神,只是学君瑞往日温文神态,轻声问着余嘉:"这倒奇了,本宫与此人从无交集,今日忽然求见本宫是为何缘由?"说罢,太子小心翼翼看了李东阳一眼,见他微皱了眉头,忙恭恭敬敬问他:"依老师看,本宫......。"
他这里问着话,心里其实早有了主意。那李东阳面露不悦之色,却还是个知道礼数的忠臣,虽说太子阴沉软弱,他也不肯逾越本分,慢慢就合了书本起来:"鲁大人此刻来见太子,应是有要紧的事体。殿下不妨先去见他,臣下自当在此等候。"
"还是不必了。国事从来是父皇料理,他怎会要事见我。父皇尝有庭训,告戒本宫以课业为重。"太子唇边微露弧度,却是又恭敬了一些。遂偏首吩咐余嘉道,"请鲁大人稍待片时,待本宫下了学就去见他。"
余嘉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戳破,眼看那李东阳早被太子一副虚软样子给糊弄了去,心里头只是慨叹。
皇上指婚这话传入望江阁也是在中秋夜后那日午后。
珠儿好睡了一觉,正清醒了过来。消息是雅韵听来的,她回陆栎时,语气依旧是掩不住的惊讶。
珠儿悄悄躲在绣屏之后看外间花厅里两人说话。
那人抄着手侧立窗前,一身月牙白的锦绣衣衫,衬得那沉黑色的雕花窗棂越发显得暗陈。午后的日光投在他身上,暖暖得,仿佛融在了一起。
那人正仰面看着墙头一幅画,远远看去,依稀是万丈险峰、云雾缭绕的景致。
珠儿知道雅韵,却不晓得她对陆栎是真忠心。
陆栎淡淡得在窗下观图浅笑,雅韵却是着急不已,兀自鼓噪。
"主子怎不忧心?当真圣旨一下,便再无转圜余地啊!不若去求求太子,殿下会有法子的。"那人旦笑不语,胸有成竹的样子。丫鬟渐渐安下心来,自笑,"奴婢怎么忘了,殿下怎么舍得教大人娶亲?自有处置的。"
那人脸上的笑顿时止住,嘴里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不晓得。只怕他非但舍得我,还肯做那推人下水的手。"
丫鬟大惊:"大人,你怎能说出这样话来。殿下待你如何,你原来是这般看他的?"
那人微微苦笑:"他平日待我是好。那日在杭州府更说过为我可抛天下。我却知道他那是一时血气,做不得真的。江山万里到底好看,可坐拥天下的人,怎肯放手。他自幼多难,无不是因为权位。若真能舍得它,岂不是白苦了多年?况且只是为我择亲,他自会拿它来作文章,这般好的机遇,他必然想得周全。我也不去阻他,他替我挑的亲事,定是好的。我陆家三代单传,我是陆家唯一的根苗,自有家族的责任。就是能为他舍生忘死,终不能对不起祖宗父母。陆家烟火,不能断。"
雅韵疑惑,又问:"太子竟有度量替大人择个温柔贤淑的夫人来延续子嗣?"
陆栎偶然转眼去看内室绣屏,目光渐渐落到了绣屏下露出的一双光润小脚上,喃喃道:"他只看家世,绝不看人。偏偏我喜上的,就是那个为权势不择手段的人,偏偏就忘记不了他惟独为我显现的温柔细致。"只说了这一句,他忽然就禁了口,迟疑了片刻,方才道,"容公子,原来你已醒了。"
看着珠儿面露尴尬地自绣屏之后转了出来,君瑞面上顿时掠过了一丝浅笑,他走近了几步:"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先生为你担心许久。"
他看珠儿身形瘦弱,又面色纸一般雪白,倒觉忧心。正想招来大夫替珠儿诊脉,就听得珠儿腹中"咕噜"一响。他顿时明白了过来,温文尔雅吩咐了雅韵备膳,才笑道:"你睡了这许久,现下醒来,合该是饿了。只是你身上带着伤,还是用得清淡一些为好。"
第十八回:宫中礼至未明已明 九月赐婚君瑞遭劫
君瑞养在自家府里十数载,虽说自十岁时已然入宫,一月之内却也有多日是回府尽孝的规矩。只要是在家中,他日常用的,就全不是府里大伙房的饭食,顿顿都是抱慈园陆老太君的小灶,每回总有十几、二十样的小菜摆上一桌。因着老太君年迈,菜色全偏清淡了一些。再说陆家自四代之前起就讲究的是"少食多餐,惜福节养",君瑞吃的时日久了,自然早惯了这滋味。
珠儿却不知道这些,他早年生于膏粱之家、长于簪缨之族,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家里讲究的是"食不厌精"。如今看饭食摆了一桌,也听君瑞说了是清淡羹饭,却没想竟是如此清淡得可怕。再看君瑞温柔浅笑,珠儿不敢擅动,心里暗暗揣测这太子爱宠的心意。
那人温和一笑,举箸掖了块鱼头豆腐放入珠儿碗内,道:"公子怎不动箸?佛陵公子是先生亲眷,自然不必同君瑞客气。只当是在自己家里就是了,万万不要拘谨了才好。"
珠儿未答他话儿,只是伸手取了箸架上的牙箸起来,自那块豆腐上轻轻挑了一点送入自己口中。豆腐方才入口,顿时只觉得是鲜香无比、滑腻绵软。仿佛就是在舌尖化了开来,只觉得满颊生芳,竟无半星河鱼的土腥气味。那人笑看着,复又夹了块淋淋漓漓的东西给他。珠儿看了只是奇怪,竟是个鱼网状的东西覆在笋片上,泛着鲜亮白光。拿牙箸微微挑了起来,放入口中,却是极爽口的味道。那人看他一脸讶异,轻声道:"竹荪,生于雨后竹林。"
自他家中败落,便再没见人如此温和与他一处用饭。更何况是殷勤为他布菜。珠儿不禁抬首去看他。却不想此刻那人心思却早已是散得远了,眼正定定看着用来分割内外的那架绣屏。珠儿顺他目光瞥了那绣屏一眼,眼角偶然掠过一片洁白,忽然一愣,忙正色去看,原来上头绣得竟是一幅梅花图。
那图也一般,只是寻常腊月寒花,苍虬老枝上支着瘦骨嶙峋几把惨白花儿,形态柔弱,已有了几分残败之相。珠儿家中原来雕梁画栋,物件摆设无不奢华雍容,这等只得穷酸秀才欢心的花样家里少见。何况这绣屏虽是插屏式样,用的也是紫檀木料,却样式简洁、并无半分精致雕花,只是面上打得细腻光洁,仿佛由匠手温柔抚摩得来的一般。
这东西本来无论如何也进不得他目中,真真叫他注目的却是那图右角下两句提诗。
诗曰:人言小友傲霜雪,谁怜卿卿骨支离。
学过些文章的人都晓得:松、竹、梅共称岁寒三友,都是斗雪傲霜的性子。梅花排在最末,故而唤它岁寒小友也无不可。
那句子写得冷,珠儿瞧了不由一阵哆嗦。不由就想了当日家族显贵之时起来,及至如今沦落风尘,自己房里的摆设竟没一件同他这般寒意彻骨的。
家中显贵,常见的是那"诗书礼仪荣门第,圣恩圣泽拜官侯。"之类的联语,写的无一不是场面话。就是不爱这些的族内子弟,往日口中念的、房里藏的也是"玉粒金莼食无味,对雨情种怨白头。"、"醉看兰台平生志,傲笑走马会有时"之类。
沦落风尘,眼里见的就都是些淫词艳诗,如"烧烛待看美人醉,小怜横陈喷霞光"之类。
热热闹闹、火辣迫人的看多了,再瞧他这一句,怎不教人觉着遍体生寒?
珠儿正想着,却听门扉处传来轻微剥啄声,那人应了一句。门启处,雅韵领着个端着条盘的下人进了来。那丫头轻轻屈了膝头弯腰福上一福,口齿清晰道:"小主子,宫里差人送了件东西。说是寿阳王爷交由太子送出手来的。"说罢,干净利落地回首后下人手上取了条盘过来,只觉那东西瞧着是青晃晃地映衬着沉色条盘,很是抢眼。两人凝神去看,却原来是个影青瓷炉。
并未将东西接过手里赏玩,只是远远瞧着,那人忽然细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声,随后抬首看向雅韵,问:"王爷入宫了么?"
丫头点了点首:"听说王爷和皇上言语不和,皇上一怒之下,把人都给软禁了起来呢!"
那人愣愣看着那瓷炉,口中喃喃。那声儿极低,珠儿听不清,依稀只辨出那颤动着的唇间溢出了"周天子铸九鼎。"这一句叹息。
良久,那人忽然醒了过来,闷着嗓子吩咐道:"宫里差官还在罢。"
"还在呢,太子吩咐他得等主子回信儿。"雅韵偷偷端详了珠儿一番,眼里却是说不出的纳罕。她不晓得这男子的面容怎么就忽然一下子忧郁了起来,仿佛在那双美丽的眼睛上蒙了重重雾气。
而珠儿眼里此际却只得一个陆君瑞。他瞧着这太子爱宠一贯温润如玉的面容上掠过了一丝痛苦挣扎,用着似乎是从胸腔里逼迫出的声音,苦笑道:"打发了吧。就说......我允了。"
丫鬟是何时退走的,珠儿不晓得,只在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的手指正慢慢滑过面前的碗沿,垂眼道:"容公子,......入京,原不是你会做的事儿。"
君瑞面上此刻已然再见不到那君子常带有的温和神色,只是漠然冰冷,话说得缓慢,却是一字顶着一字打在了珠儿心尖上。来了来了,这人终究是问了。自己虽也曾想过这一层,却没想他的问话是如此犀利尖锐,一针见血。珠儿只是装疯癫傻气,呆呆瞧着君瑞,兀自笑着举箸去夹桌上菜肴。君瑞一双牙箸却轻轻压在了他箸上,珠儿心中一抖,只听他温润若水道:"时疯时癫时清醒,公子拿捏的时机倒好,却到底不像是真。"
珠儿也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明白陆栎与他同处一室的道理。失了胃口,放下手里牙箸,微微冷笑道:"大人这是要逼供?"
那人浅笑,却把眼神移回了绣屏之上,淡然道:"公子辛苦北上,怕是为了太子吧。公子既然不肯说,我便不问。公子必是知道的,此时京中正值多事之秋,公子何必淌这浑水?不若早早回返的好。君瑞向来景仰先生,不愿先生为了公子受牵连。君瑞的意思......容佛陵,你可明白?"
"你是不能,也不该入京的人。'牙笏地衣,赤袍鬼,君子无容量。玉带作川,金垒海,鲁班不弄斧;'说的不就是容、鲁两家。容家虽说出的都是有名儿的纨绔子弟,最小一辈里却养了如珠似宝一对姐弟,色艺双绝。弟弟男生女相,容貌阴柔,姐姐取笑,给弟弟取了个'宝姑娘'的小名儿。那年鲁家人得罪万贵妃,牵连容家一同败落,年纪尚幼的姐弟二人不知所踪。当日在太子房里见你撸下麝香串时,便偶然窥见你手腕内侧那传闻中那莲花样子的朱砂胎印,隐约是猜着:原来做弟弟的究竟是侥幸逃脱了。"
君瑞说得极为冷清平淡,当年显赫一方的荣华同腥风血雨的险恶在他口中,倒似只是人的一场梦境。
他竟然知道!珠儿愣在当处,这人真只是太子爱宠么?珠儿暗自吃了一惊。他虽想到君瑞能从鲁如海话语之中猜出自己身份来,却没想自己同姐姐两人私底下的玩笑话,此人也能知道。
此人又是何等聪颖!心中疑虑竟能隐忍了这许多的时日!如今不动声色按住了人家底牌的角色,即便是揭牌时也不焦躁得意的性子。他居然是那朝中人多厌弃的暧昧主儿,怎不教人为之扼腕!
珠儿此刻早把那被人揪住尾巴的羞恼给忘到了爪洼国去,他对这陆栎竟起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却不想被那人后来嘴里蹦出的一句"现如今,就是翻了案子,也拿不回当初的显赫富贵来。你又是何必。"给激得动气。
你既晓得我身世,也该猜到我入京的几分缘故。不偏帮也就罢了,竟能忍心说出这等话来!一气之下人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猛然拍案而起道:"富贵是什么东西!终究一日黄梁梦醒,即便是白玉为堂金作马都得烟消云散。看了半生,这富贵有什么可眷恋的。呵呵,我冒险入京岂是为了富贵!冯于那薄凉负心的东西!入京,是为了要他的命!"
君瑞淡淡说道:"他案子已发了,即便你不入京,他的功名前途也全葬送了。你若是一心报复,让他活着受折磨,不是比他死了的更好?何必遮掩?说出来吧,我知你不单是为了他,你心里的念头恐怕同宫里那些事儿也脱不开干系。"
此人居然就是全知道的样子!珠儿倒抽一口凉气,当下是惊跳了起来,手指着君瑞"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君瑞心知自己已然把面前这人给镇住了,于是推开面前碗箸,重又回复了温和的君子一面。也不知他是忽然想了什么事起来,忽然就展颜谦谦一笑。那笑极为动人,和煦似朝阳东升、温柔若春来水暖。珠儿忽然就懂了,什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声音柔软,温情脉脉道:"我原是见过她的。我初入宫时,莺儿还是宁妃身边一个还没留头的小宫女。还记得她当日一粉紫衣衫,衬得她肤色晶莹,凤眼粉腮越显可爱。那时,她双手插腰,忽然就出现在我眼前,教人眼睛一亮。后来见了你,才知道你们姐弟二人长得极像。见了你,如同见了她一般。"君瑞面上忽然掠过了一丝忧伤,再开口,语调已然暗哑,"年前她得了宠幸进位为嫔,诞了个小皇子下来,正要封妃。她们母子两人却前后几日间就命丧宫掖。可惜了的......你容家本当再有翻身之日。你是为此而来,我说得可对?"
珠儿变色,终是惨然坦言:"大人说的不错!我容家正经嫡传惟独剩下我同姐姐来。姐姐自小就是温良贤淑。年纪尚幼,求亲之人便踏破门庭。若不是家族败落,她怎会因一心想着再兴容家而冒险顶替富家千金入宫,枉自送了性命。我自小同姐姐长在一处,姐姐待我极好。我沦落风尘,是何等的屈辱。可为了再见姐姐一面,我忍了。却没想到月前刚晓得了姐姐的消息,她却已经投水自尽。这叫我情何以堪?说什么再兴容家!我苟活至今,贵贱荣辱看得多了。那些浮云一般的东西我怎放在眼里。惟独姐姐的事,我不能不理。岂能让姐姐含冤而亡、莫名而死!"
成化皇帝在位,事太后至孝,五日一朝,燕享必亲。
宫中为陆栎指婚一事已有定夺,惟独旨意迟迟不下。渐渐仁寿宫里老太后不耐,频频着人往安喜宫询问缘故。
皇帝虽然是个懒管朝事的主儿,却也讶异一个小小给事中的这桩亲事竟惊动得了太后,便想着要见这陆栎一见。虽说君瑞身为言官,皇帝见他却并非是为着什么军国大事,只是因为看了吏部官员资历,却横竖想不起来此人容貌的缘故。
也曾听闻此人与太子之间关系有别于常人,现下召来一见,才知道此人相貌也是平平。只是眼眉之间依稀有着旧日小公子的娇贵可爱。
君瑞垂首恭恭敬敬伏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御座上人的沉默不语使他极是不安。
面前的这个孩子究竟是好在了何处?软弱书生的样子,中规中矩的性子,这般不起眼儿的小官儿,就是在朝中,也是抬眼既见的平常,为何却动了王弟和太子的心?就连向来慈祥的太后也为他烦心不断?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成化帝此刻对君瑞已然是失尽了兴趣,眼神渐渐移上了一旁摆着的画屏。星变日直言进谏,那六十个臣子的名姓正是书于此屏上,恍若是一副画儿。雪一般白的屏布上书的是密密麻麻的梅花小篆,笔力直透布背,勾画之间,秀逸得叫人屏息。忽然便想到了那个写了这一手漂亮字体的人来,那个至今仍然软禁在奉先别殿的王弟。
成化帝想至此处,面上只是一笑。不过那笑,却笑得稍稍带了些宠溺无奈的味道。
万长侍同樘儿两人竟在陆栎的亲事上想在了一处,两本选了刘吉府上千金的折子全在御案上......不对,还有第三本折子,寿阳王弟上的折子。
这个风姿儒雅、才气横溢的弟弟,早被自己宠得任性。也不知他是几时知道了赐婚的事儿,一本折子上来,竟要他将陆栎贬谪为民,流徙杭州府。流徙杭州府?真亏他能想得出来。自古只见把人往蛮荒苦寒之地流徙的,哪有把人往江南富庶之地发配。别以为他这做哥哥的不理朝政就不知他心思。下头驻守寿阳王封地里的镇守中官早把他作为一一呈报,好端端一个千岁王爷对个东宫侍读念念不忘,竟同先前收在府里作娈童的官宦子弟为他争闹,能把自个儿王府给砸了。进宫陛见,还不肯松口,横竖就要把人弄进他封地才愿罢休。
陆栎果然是个烫手宝物,真想把他给流徙边关,又怕把太子逼急了,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若再放任他去,朝内朝外又因他烽烟渐起,前些日子竟有数位官员联名弹劾,道他嚣张跋扈、辱没斯文。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万般思量,却还是依着众人意思给他指婚的好。
成化帝想的原本不错,只是他却有一点瞧不清楚。弹劾君瑞的,无一不是李孜省的门下学生,朝内中立大员、名士贤哲全是冷眼旁观,多是不耻与君瑞结交往来罢了,帮衬太子的,也是急着拆散两人。就此看来,实在不是君瑞一人在朝野挑起烽烟,他即便是想,也没这般大的能耐。无非是因着他乃太子爱宠,是他唯一的弱点,才教眼睛贼尖的人物们揪住了不放,算计着架上炭火灼烤。
朝内暗动,全是为了太子一人。惟有一个寿阳王,一心要将那个小人儿置于羽翼之下,执意护他。却被皇帝一声令下,跪祖宗反省去了。
二十一年秋九月己卯朔,旨意下:指赐阁老刘吉之女月衣妻栎。月内成亲,不得有误。
及至此时,明眼人尽可瞧出来,这已不是恩赐,圣旨措辞竟近逼亲。旨意传至陆府之日,寿阳王得离奉天殿回返京内府邸。
旦日下朝,君瑞乘的驼车。车夫正自赶路,却觉车辕猛然一沉,不知何时,那把手上头竟立着个汉子。这人身躯健壮,穿惯了的一身紫色衣裳。太阳穴处高高鼓起,双眼锐利有神。且不提这些武林高手的特征,只单看他脖颈处纠结的肌肉,便叫人立时知道眼前这个是个不好相与之人,恐怕捏着他脖子,也未必捏得死他。
车夫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立在车辕上的怪人,正自惊魂。他本是个寻常老百姓,虽说做了陆府三代的车把势,却因为陆家代代清洁自爱,未曾见过这等光景,心里诧异,又知绝非是江湖人来寻仇,暗暗恼怕。
奇的是,车住了许久,车内人却似是毫无察觉一般,半丝声音也无。
车夫自是不敢稍动的,却把那江湖汉子的打扮给细细看了一回。紫裳本是富贵人才能穿的颜色,此刻裹在那身麦色的肌肉上,倒像是只猕猴硬穿了儒生的衣裳。
眼睁睁看那汉子探入车内把陆家少爷给抱了出来,车夫这才晓得,原来自家少爷竟是昏睡着的。正摸不着头脑,忽然就听见街上一个江湖打扮的武人竟叫了一声"紫衣侯!"。
车夫年纪已大,倒真有些阅历,平日在府里同那些家丁侍卫唠嗑,也听过这人。
说起着"紫衣侯",实在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簪璎子弟。无甚希奇的蓬门出身,只是爱着紫裳成狂,竟蔑视世间规矩,日日穿了它在江湖上招摇过市。初时,江湖上人也有看他不顺眼的,怎料想几年打下来,竟无人能赢他一招半式。据最后一个与他比武的某帮帮主断言,其功力之高,恐在江湖前五名之内。排名一旦列了出来,虽是粗略,却也教众人望而却步。因他奇特的癖好,众人便称他一声"紫衣侯"。
先时"紫衣侯"并未成名,身无财物,自然只能老老实实拿柄好剑去闯荡江湖。后来渐渐有了名气,手里更是阔绰,也不知怎地,他便懒用起那剑来。江湖人物无傍身兵器,便是离死不远了的。这"紫衣侯"正是在江湖上春风得意的当口,又怎会有那寻死的念头,于是绞尽脑汁想要件称手称心的。寻了许久,因缘际会之下,竟偶得了一部书册,内中记载了化气为冰独门功夫,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没日没夜在家勤练,果然只是几年功夫,他便练得炉火纯青,舍了剑,只用那无踪迹可寻的冰针作为兵器。
及至这江湖汉子把自家少爷颈侧衣领翻开查看,车夫猜想,这人应是先拿冰针暗算了少爷。那人看了仔细,也不说话。一手又点了君瑞睡穴,把人紧紧抱了,便纵身而去。
此刻车夫方才醒悟过来,跳下车,追在街上大叫了起来:"救命啊,贼子虏人了!"
也是天公不作美,也不知道是存心要怎地。那紫衣侯将人掠至半道,忽然就听得半空里轰然大作,打了雷起来。暗道了一声"晦气",再赶,雨已是兜头狂倾了下来。
眼见得就要到地方,却见前头迎面过来几个捕快。虽说依仗着自个儿武艺,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要把他们引入雇主地头,总是不好。
紫衣侯顿时住了步子,正自暗暗思量,就觉得怀里那太子爱臣搁得自己很是不适,于是稍稍动了下臂膀,但见他头上锥发的白玉簪自湿发上滑了下来,顿时一头青丝如瀑,沾了暴雨,湿淋淋挂了下来,露出他温润如玉一般的睡颜。容貌并非绝色,却带了自小娇养得来的矜贵之气,粉腮桃面,真是可人。
紫衣侯却是无心理会他究竟长得是美是丑,身后车声辚辚,倒也不着意,正想着还是先避避的好,忽然就听得身后马车猛地勒马而住,只是片刻,车上头便有人低声道:"拿下这厮,仔细别伤了他怀里的人儿。"
紫衣侯顿时大惊,回首去看,却是已被里外三层围了个结实。主使之人又隐在车内帘后,不见其貌。若围着他的是一般人,他自不放在眼里,偏偏眼前有几个人他也认得,全是江湖上的高手,实力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况且他手里又抱了个昏睡之人,要想全身而退自然毫无可能。
眼见雇主地头近在咫尺,他又不敢叫人。权衡了形势,紫衣侯弯腰俯视了怀中的太子爱臣,微叹了口气,猛然将手里的人抛了出去,趁着众人抢着去接,脱身逃去。
众人七手八脚,争着将君瑞接了,才回过神要去追他。车内那低沉悦耳的声音淡然道:"罢了,把人抱来。"
当下就有个侍从把君瑞抱了,小心翼翼送进车帘内。只见车内一双白皙有力的手,柔柔抱了君瑞起来,那人细细端详了君瑞容颜,忽然舒了口气,吩咐外头道:"回府。"
车内极是宽敞,摆了座、桌,还能立个侍侯童儿。走了起来,车内也极稳,那人将君瑞的衣带解了开来,温温存存地一层一层退下君瑞的衣裳,露出自小娇养的一身白玉也似的肌肤来。那人住了手,怔愣了片刻,终是微微长叹了一声,取了座上堆着权作引枕用的一条褥子过来,把君瑞全身擦拭干了,又脱了自己身上的软锻锦袍下来,仔细将他裹了,才把他如珠似宝一般轻轻纳入怀中暖着。
"异地相见,竟不是我意料中的情形。若不是我偶然掀帘而望,岂不是生生得就把你给错过了的?也不知那贼人是个什么身份,却把你给劫了。"那人复又低低叹了一声,无奈苦笑道:"栎儿,他究竟没能把你护得周全。枉费了我强忍了心痛把你相让。这叫我怎肯再放手?"
第十九回:偶得指点君瑞知机 一样赠礼两种心思
窦元宗垂眼瞧着自个儿手里一包药粉。
替那妖孽预备的药粉现下已无大用,眼睁睁又得看他媚惑太子,败坏朝纲。窦元宗仔细拆了那包药粉,伸手抖入了一壶菊花酒内,甩开麻纸,苍白有力的手执了那壶柄起来,轻轻摇匀了酒液。映着案头烛火微光,慢慢扯出一抹狞笑。先时看来还十分齐整的面容,顿时显得分外狰狞。
下首一人,坐得端正,却是胆战心惊看他举止:"窦大人,那药......。"
窦元宗抬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笑了起来。滴溜溜转着一双眼,笑看那"紫衣侯"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毫无规矩一把抢了案上那壶药酒起来,仰脖饮了下去。
"紫衣侯"使力抹了把嘴,满意地舔了舔唇瓣。"把事儿办砸了,你倒还有脸来见我。"窦元宗说得薄凉,那"紫衣侯"却不着意,当着下首那人的面,一双蒲掌砸在窦元宗手边木桌之上,把上头一只束腰酒盅震得跳了起来,"哐"地一声跌在了地下,洒了一弧美酒:"你怎知咱的喜好?这么跑了一趟,回来就爱有口酒吃,你果然机灵,难怪人家管你叫'人精子'。咱欢喜你这机灵鬼儿,下回买卖咱算你便宜些就是。你不就想给那人几分颜色看么。咱虽失了手,却看他们入了京里的寿阳王府。嘿嘿,你接着想怎么办,只要银子拿来。"
下首那人眉尖一皱,却看窦元宗轻飘飘吐了句话出来:"这么说来,你这算是把先头交代你的事儿办完了?"
"紫衣侯"笑得暧昧:"你是十分的行家,若想咱寻王府晦气,这么点点银子怎够。再拿出个万儿八千的,咱瞧着眼缘顺了,兴许就肯替你跑王府一趟了。"
窦元宗狞笑,许久,方开口道:"真是个泼皮无赖,却是个不长眼的。本官的银子是你这不长脑的东西好讹的?......倒叫余公公见笑了,这厮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物,多次讹了我的银子,今日正好一并清算。公公出宫不易,不知道登门来访所为何事?"他起身踏过那抓破了喉咙、七窍流血倒在地下的尸体,立在下首那人面前对那下首之人微微颔首。神态之间从容老练,偏偏眉宇之内狠辣之色毕露,平添了几分戮血的味道。
那人盯着窦元宗一双厉眼,略略沉吟了片刻,点首:"鲁正此人窦大人可知道他底细么?前日此人来见太子,原来自他进京那一日起,便是有荐书在身的。是右都御史马文升大人手书。"
时辰已过未时,门扉几度开合,从人进出,已不知撤换了桌上几回汤药、清粥小菜。而床榻之上,儒雅公子兀自昏睡未醒。
那人此刻却只是依坐窗边,手里捉着只比巴掌稍大的白毛狮子猫,任它细小的幼齿顽固地啃着自己指头。
君瑞身上遭人点的睡穴自行解开之时,那人正离了座儿,近前来看。
也不知是睡了回笼觉的缘故还是那紫衣侯点穴手重了,君瑞微微眨了眨眼,却仍旧是爱困。小小掩着口打了个呵欠,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团作一堆,又要睡过去。
忽然就有一只旁人的手贴上了君瑞软和的脸儿,君瑞习惯性地将脸儿往那掌心里蹭了蹭。这是他旧时在家的习惯,后来入了宫去,自然也是如法炮制在了太子身上。只是他每回尽是未睡醒时下意识的动作,太子不曾见怪,故而就是君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个奇怪的习惯。
那人只是哑着嗓子低低笑了一声,把怀里的猫儿放下,又把君瑞连同榻上的薄被一起裹了抱起来。那人举动极轻,却也把君瑞给惊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下一刻却是把眼使劲眨了几眨。
那人顶上戴着金丝编就的四指蟒龙冠,冠子上头嵌着拇指大一块红宝石。镏金簪子约莫有两指半长,横贯锥发,却在两端细细绕了红缨下来,下头垂着的血色流苏长长地坠至腰间。
那人着的是寻常式样的书生袍子,料子却是雪缎,领口下摆并着袖边皆绣了细细一圈金线花纹,腰里系的也是白玉带。
上上下下,把那坐于榻沿出手抱住自己的男子仔细看了一回,君瑞此刻倒真是彻底醒了过来,嘴唇微颤,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难道还是当年那素有"雅王爷"之称的寿阳王么?旧日的儒雅气度依旧还在。只是一年不见,王爷的面色却变得苍白忧郁,再不复当日风流从容、目空一切的王孙气焰。
端详一眼,竟垂首不忍再看。寿阳王见他此状,却是微微苦笑一声,柔柔看着他,道:"栎儿,你好硬的心肠,竟是这般懒看我么?"
那个温柔多情的王爷,如今又在眼前,君瑞却是满心歉意怜悯。他也觉了这人目中情谊竟未曾稍改,只可惜此刻他已是忧心重重,哪里还有闲心理会于他。
注目间,寿阳也是惘然。
太子城府深沉,纵是知道他心爱君瑞,寿阳却为他竟肯替君瑞选亲深感齿冷。
目光流转在君瑞身上,于是便有慨叹自生。当年那个书摊前抱住一摞书册任性不肯放手的孩子,终究还是大了。谦谦君子,温文风雅,一对晶莹眼眸里和煦若春风,却在人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睿智而冰冷的锋芒。
寿阳忽觉一阵揪心,一句话忍不住就冲口而出:"你就辞官随了我去吧。"
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见君瑞一脸震惊,复又释然一笑的样子,寿阳苦笑。眼见君瑞唇边浅笑:"王爷说笑了。此番皇上赐婚原是家父的意思,臣心里也无异议。"
寿阳也曾想过,这人忘记了储君同自己一同回返江南。日日晨间亲手为他束发,一处读书对弈,鉴赏古玩,将他爱用的饭食喂入他口中,饮些冽酒,看他醉红了双颊,香喷喷眠在怀里。这人却离不开储君,只将自己痴心视若无物。
当日看太子紧紧将他搂在怀里策马离去,便知道自己该死心。可惜纵然身边有了个卫敏却依旧念他在心上。原先强要了卫敏是为着那八九分相似的样貌,杭州府又见了他,才知卫敏那算计人的性子竟及不上他半分。这人年幼之时,是个粉嫩可人的贵公子,惹人疼爱。大了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教人眷恋难舍,若一池洁净暖水,把人烦恼都涤净。如今再看他眼内锋芒,却叫人怜惜不已,恨不能用自己一腔热血把它暖化。由年幼娇贵及至如今大家气度,看他几年间一步步走了过来,言谈举止风度气韵,岂是个小小卫敏能及得上的!
身为王孙,拈笔能书、勾弦能曲,"雅王爷"风流之名远传。眠花宿柳、眷宠娈童,谙尽天下国色。几回布衣出游,赢得薄幸之名。无数女儿美童为他伤心,念着与他相好时他的百般温存,恨他离去潇洒无情。古有潘安"羊车投瓜"之说,人只记得当年寿阳王的风流韵事。
寿阳王尝轻衣简从居金陵三月,策马离城时,竟有闺阁千金为他不顾声名寻死觅活,更有那烟花巷内绝色丽姝登楼掷帕。帕上全是伤心泪点点,不知他究竟是负了多少红颜。
便有那多事人写了歪诗打趣儿,诗曰:"金陵玉人挥离曲,直送王孙严杭去,一骑踏尘蛟绡碎,点点红泪比落雨。"
然而一见君瑞,他却是甘愿为之倾倒。寿阳不知自己究竟能衷情这男子多久,只是一味知道自己如今是不肯放手。
君瑞素来知他风流,却不晓得他究竟是个如何样子的风流种子,只道他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勾着美人一处孟浪,也不清楚他每回恋上一人全是真心,可惜那真心却不长久,每每新鲜滋味一失,便少亲近。
寿阳问他:"你就容他们随意替你选个女子拜堂么?当日在杭州府,你同太子是如何情状,今日你们两个怎么就全忘了!"
君瑞淡笑,唇边顿时泄露了一丝嘲讽:"怎说是随意选的!臣父自有他的考量。王爷以为,臣是家中独子,便能随心所欲忘记了家族香火延续;王爷以为,臣一心眷恋太子,就肯屈了自己男儿志气甘作雌伏;王爷以为,臣有太子心爱,日后就没有失去太子保护的一日?王爷素来是个明白人,臣这里便直着肠子说了。储君若不能即位,百官必然饶不了臣,皇上必不能放过臣;储君若能即位,百官也不肯放过臣,储君终有一日再禁不得那些人的言语。若此,臣之性命不是险之又险?臣父曾对臣下说过一话'替你请旨是为你在朝中寻个坚实靠山,日后即便皇帝大行,太子即位,你也保得住性命。放了手,全凭宫里旨意,便是赌那两个机关算尽的人物,万贵妃必然争着竭力拉拢于你,而太子自然会替你寻个稳健丈人,也好借机稳固他的地位。算来算去,贵女如云,挑挑拣拣总委屈不了你的。'"
寿阳于是哑然,他不想陆崇儒这老家伙竟冷眼看得这般准,平日的老眼昏花原来全是作假。是了是了,能在如今官场上稳稳做到礼部侍郎又能安安稳稳致休的人,能有几个?若不是心智上自有那么几手伎俩,岂能全身而退!
老甲鱼!藏得忒深沉,想来自己爱儿同太子的事儿他也该是知道的,却为何一声不吭,装聋作哑?素日只当他是无欲无求、洁身自好的斯文官儿,如今看来却是瓮底陈酒,浑身透着一股子邪气。寿阳暗自咋舌,却知道陆崇儒就是再老谋深算也不足为惧,他心思究竟还在家族,对权柄倒无甚执念。不然就该在官场上学那李孜省兴风作浪,何必年纪不过刚入不惑便致休返家。
若是他猜得不错,陆崇儒抱的定然是偏安一隅的心思。既舍不得家族几代多年间争下的荣华富贵,又懒得在官场上同那些奸猾官员厮混纠缠。但凡眼睛厉害的都看得出来,这人,是个一捏就软的柿子,反不若他独子陆栎来得齐整自重。
他正想着,却见那卫敏推门进来:"陆崇儒这人心里小九九倒打得顺溜。"寿阳顿时把脸一沉,斥骂道:"还有个规矩没有?漫说是这是我寿阳王府,就是你卫家大宅,也是容你偷偷摸摸隔墙听人私语,又不请自入的?"
卫敏大笑:"规矩?王爷几时也讲究起规矩来了?世间规矩不知多少,就有容人赏玩男子的?"
寿阳顿时怒极,气冲冲举了手起来,却是横竖打不下去。那卫敏偏不识相,又把脸蛋伸入寿阳手下,挑衅道:"打不打?我可是送上门来了。"
寿阳不怒反笑:"你此番跟本王入京,敢情是成心气本王来了。"收了手,他神色已然从容,"怎么,上回本王那府邸你砸得还不过瘾,如今瞧上本王这京邸了?"
卫敏抿嘴一笑,手里捧着一叠衣物,眼里看着君瑞,却对王爷软言道:"我岂有那份闲心来管你们闲事。王爷原应承了在京里替我置个产业的,只望别见了他倒把我忘了。况且现下也非是卫敏无故同王爷作对。只是来提醒王爷,王府终不是陆大人久留之地,若叫皇上储君知道了,又起风波。未知王爷肯是不肯放人呢?"
这卫敏行事举止无一不怪,说起话来全凭心意。寿阳也是没缘法,到底曾是枕边人,依着他的性子,从来是不愿对他们狠下心肠的,即便是对着失了宠爱的佳人,他也是柔声软语好言相慰,更何况此刻卫敏已软下了话头,他又怎发作得出来。
寿阳无奈,便脸去看君瑞神色,瞧见了一脸漠然。于是一叹,起身吩咐了卫敏替君瑞更衣,这才施施然出门去了。
君瑞这厢也看了出来,卫敏此人好生厉害的手段,轻捻虎须,却知道适可而止,明明是把寿阳攥在手里的捉弄。这样精明的人物,怎么就能着了季晨这伪君子的道儿?
"你当日不是说了日后要同季晨远走高飞的么?"君瑞隐忍不住,斟酌着问了出来,那卫敏只是一笑:"区区平生最爱己身,但若要人信,总得送个弱点给那人看吧。陆大人年纪尚轻,随便说说你也信。"
君瑞闻言,心里颇不是滋味:"当日你既是骗了天下,今日却为何对我说这实话?"
卫敏脸上浅笑顿时抑止,不无凝重地看了君瑞一眼,叹道:"不过是想你明白:人生在世,若你不爱自己,世上便再无一人爱你。好自为之吧。"
君瑞心头大震。这人说得不错!世情原是如此,只是自己从来就是钻了牛角尖,竟没想明白。
故而自此刻起,君瑞渐渐便有了个主意在胸。
成化二十一年秋九月末。
是日为黄道吉日,宜嫁娶。
吏科给事中陆栎奉旨成婚。如山贺礼中,储君送了一架玉石紫檀插屏,嵌着百子图的样式。这是场面上的贺礼。私底下,太子着余嘉又送了旧日君瑞在宫中用的那方木印同一只锦匣来,匣里头收着厚厚一卷素帛。君瑞没敢看,连着那方木印,一并收进了榻下密格。
刘家千金与君瑞同岁,闺名月衣,善女工有德容。时为新妇,虽羞涩少言却也知举案齐眉,侍夫如宾。
君瑞自小体弱,时常告假养病。刘氏知理,侍侯汤药饭食颇是仔细,君瑞得此贤妇也是一幸。朝中同僚无不艳羡。
然,刘氏好女竟有个病根,偶有心口绞痛,夜不能寐,最经不得风寒欺身。
君瑞虽对她无心,却也怜爱她娇弱。晨间兴致高昂,便喜拿了眉笔细细替她画眉。君瑞自成婚以来,少见太子,几回宫内回廊擦身而过,依足礼数便垂首让于一旁。一月来,除了那请安套话,竟未同这储君说上半句话。
天候见寒,君瑞十日里倒有七八日留在家中。篁斋内已烧上火盆,君瑞夫妻因着身体缘故,二人终日盘桓其中。日落西山,红袖添香。君瑞展书而读,刘氏则安坐一旁拿个绣绷做女工。罄竹年纪尚幼,每每不识相过了来寻哥哥嫂嫂玩耍。总坐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被细女拽了走。
细女的心思也不奇怪。日日晨昏定省,君瑞每回伴妻子去给陆老太君和母亲请安,瞧见那两双眼睛时常掠过妻子腹部,便知道自己对家族究竟肩负着如何沉重的责任。纵使有百般不情愿,却也无奈。
相对于陆府内的安宁静谧,京里倒生了几桩大事。
南松公子陈允于通政司衙门告御状。因京中各地学子闻讯聚集,朝廷严旨查办。江东名士冯于到案,指认朝中重臣。牵连甚广。阁中老臣刘珝遭人构陷,涉及此案。上念其老迈,着恩准其致仕。
自此,北雪一案震惊天下。
时入十月,复李孜省左通政,再掌通政司。其上任首日,即追究陈松坡击响景阳鼓,惊动圣驾之责,断其流徙千里之罪。
十一月头上,寒风呼啸,一代名流,发口外为民。
就在陈允上路那一日,右都御使马文升果然如传闻一般被调如京师做了兵部尚书。陆府少奶奶刘氏身子不适,府里慌忙延请了大夫,却诊出喜脉来。
这原是喜讯,偏偏这刘氏心疾又重了几分,时常心痛。太后不知是从何处得知了此事,格外开恩,谴了太医来看,却也说孩子留不得。
陆家长者虽不乐意,却也怕万一勉强要孩子,出了事,刘家追究起来不好交代。思虑多日,到底是点头应允了打胎的事儿。谁想反是那刘氏不肯答应,执意要把孩子诞下。刘阁老同夫人也来看过女儿,夫人哭哭啼啼劝了,她却不理,直把那刘阁老气得不行,不几句便拂袖而去,扬言再不管她。
自鲁如海认了容佛陵之后,真无一日不是神志恍惚的。及至那容佛陵执意求君瑞把他弄进了宫去,顿时气急。容家仅存的一缕香火就声生掐灭做了宦官,怎不叫他晕厥。
鲁如海是拿他当了亲子一般,自然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偏偏那容佛陵却全不领情,每每就拿"与你毫无干系"之类的话来堵他,伤他心。鲁如海总想着九泉之下难去见他母亲,只是每日巴巴地抱着当年珊儿表妹相赠的一方丝帕长吁短叹,竟拿容佛陵毫无办法。到容佛陵真行了宫刑,鲁如海已是全然绝望。
他虽知道此事并不干君瑞的事儿,到底尚有些迁怒,心里淡了,也就再留不住。
这日便要同君瑞辞别,想来此生也难再见。
鲁如海平生最得意的莫过于君瑞这个学生。文章诗词无不出色,才华横溢,真真一个宝贝。
他却知道君瑞有个致命伤。君瑞素来锦心绣口,却实在是个只会做文章的书呆,政事不通,又软心软肚肠。即便是看出了什么道道,也作不出什么应对来。白白聪明了一场,却是个最没手腕的官儿,又不会那些昏官的中庸之道,竟是睁着眼睛往污水里跳的人,又恨污水脏了衣裳,一心想往外爬,偏偏又爬不出来。
自他奉旨成亲以来,人自是稳重了一些,却越发得不乐意言语起来。平日人家问他十句也难得他一句回话。眼里看着人,心思却远了,静得叫人看得心里只发紧。
近来变故重重,太子与君瑞的关系因此也叫人辨不分明。单看君瑞一声不吭娶了妻,太子又和和气气送了贺礼,旁人只当是自己初时看走了眼。
鲁如海却不若旁人,心里头并无半点疑惑,只叹这两个孩子处世也渐渐老练了起来。
只是这两个孩子心伤得却不知道有多深。
篁斋日日是由君瑞亲手打理的,并不肯假手他人。鲁如海常觉得奇怪,凭他那身子,陆府上下怎么就放任他去。
篁斋整整两面墙的书柜,沉沉压着不知几许书册。好容易几处空余灰墙上挂着联语书画,一股子浓郁的书卷气直把人瞧得以为自己平白矮了几分。黄花梨多宝格上摆着几件古玩。雕花木窗下黄花梨束腰书案上摆着大理石纹的小插屏,酸枝木承盘里青花瓷的笔筒同松墨端砚摆着,案上一柄白玉镇尺,笔架山间搁着紫毫。案下一只黄花梨滚凳。
鲁如海踏进篁斋之时,只见君瑞正拿了一张薄笺拟信。
走近了去看,却原来是片诗笺。尚不及看,君瑞已扬袖轻轻遮了去。
鲁如海不觉失笑。原是无话不对他说的,如今时日长了,这孩子几时也有了心事呢:"君瑞到底是大了。"
君瑞闻言,脸色却是一变:"先生是在生君瑞的气?"鲁如海面上浅笑顿时苦了起来:"这原不干你的事儿,佛陵这孩子任性,他要做的事,哪个也拦不下的。如今我心事也淡了,也不愿看他在宫里作怪。我也该走了,只是我却不明白,你既知道佛陵心思,怎还助他成事?就不怕受牵连?"
君瑞垂眼,许久方才又抬眼看向鲁如海,神情漠然道:"先生终究是要走么。"他这话看似说得漫不经心,却把鲁如海听得心酸,一时之间倒把方才问他的话忘了个干净。他自默然无语,只听君瑞长叹了一声,起身踱至多宝格前,取了只锦匣,放入一块翡翠蟾蜍的坠子呈予他,"此番去了,想必先生也不再回返。这园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多了,却到底留不住。君瑞素是知道先生性子的。这玉原是太子随手予我顽的。说是汉玉,君瑞随身佩了也有多年,先生带走吧,权作君瑞也跟着先生。先生保重。"
鲁如海心里越发酸涩起来,又想临别时分稍作些提点,也好安心,却不妨外头门上"砰"地一声巨响。
两人抬眼去看,却是罄竹。罄竹原是满脸欣喜,手里捧着个盒子莽莽撞撞闯了进来的,因见鲁先生也在,姿态也拘谨了起来,这才想起来,神色尴尬举手起来在门上略敲了几下。
君瑞见状不由微微一笑:"竹弟弟又莽撞起来了。仔细叫你娘瞧见了,只当是我惯的。"罄竹无话,直被他臊得满面通红,怯懦着向鲁先生行礼。
君瑞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罄竹抬眼瞧了鲁先生一眼,见鲁先生手里也有一只匣子,内里一块玉蟾蜍,不由眨眨眼,才道:"门上人送了名刺过来,说是窦元宗大人送来哥哥的寿礼。罄竹看了礼单,可巧了的中间就有一只白玉蟾蜍。我知道哥哥素来喜玉,便先取了来。"
君瑞冷笑:"这人精子也想得起来给我送礼?今日必是日出西边了。"说着,一手揭了盒盖。
那玉,果然是好。晶莹剔透,润泽有光,不知是在人手里搓过多少回的宝贝。
君瑞看了只是心中暗暗纳罕,伸手把那玉取了出来拿在手里,却觉玉体隐约有些阴寒之感,狐疑之下,又摩挲了一番。只见玉色隐隐泛青。君瑞猛然灵机一动,顿时面色凝重了起来。
这玉不对。
尝听人道有"古人衔玉而葬"的说法。传说只要口中衔玉,可保尸身不腐。故而那些玉虽好,却因死人阴气尸毒之害,玉色泛青。原是温润之物,也变得寒气甚重。
这样的玉,算是毁了。
鲁如海也瞧见了。他不想这窦元宗竟是如此歹毒的人物。平日只道他功利之心甚重,可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气宇度量也该不俗。没承想他对君瑞竟无容量至此。一时大是惊讶,再抬眼看君瑞神色,却是平常。
鲁如海思忖良久,终是开口:"你......。"
只说得一字,君瑞却阻断了他的话头:"这事与先生无大干系,也是常见的小事了。君瑞自个儿理会便得。"
他既说了这话,鲁如海再不便开口,于是微微叹了口气。
罄竹本是分外聪明的,及至此刻虽不明白这玉出了什么岔子,却也知道不对。因是走去一边把那玉摆了君瑞案头,一边咯咯笑着道:"哥哥今日见了嫂嫂没有?昨个儿嫂嫂找了我们几个去她那里吃点心,独独少了哥哥,叫人对着怪生分的。"
君瑞耳里把鲁如海那一声轻叹听得分明,却不加理会,只是问他:"科里事儿忙,今日还不得空,你嫂嫂近来身子如何?"
罄竹瞥了他一眼,才道:"哥哥总算想起来了!罄竹今日倒在老太君那里见过嫂嫂,嫂嫂身子比往日还精神些,也吃得下饭。只是常说脚上肿得难受。"
君瑞略略思索一番,忽然又问:"你嫂嫂可还在老太君屋里?"罄竹点首:"不单嫂嫂在,夫人也在呢。"
君瑞双手一拍:"这倒省事了。竹弟弟一会子把爹也请去,鲁先生不是外人,如今就在老太君那抱慈园里摆上一桌替先生送行吧。正好借老太君小灶一用。"
罄竹听了却笑:"我倒觉得哥哥这园子里的流水宴更强些呢,可惜老太君不喜欢,不然我寻人再弄些上好竹叶青来孝敬先生。"说着,便急急去了。
第二十回:珍馐小楼摆宴饯行 君子留情笺定盟约
文人话别,多半是小桥流水,拈柳作诗送行。官场上人却较之俗了许多,往往是找间出了名儿的好店面打打牙祭算是饯行。鲁如海在京中虽不是个什么人物,因他文才风流又是名门之后,虽说家族败落却也声名显赫,临别京师,官场上自有几桌酒席可享。他素来不是个知道客气的主儿,为人有狂放得很,这类小宴自然来者不拒。只这回有人请了,他却横竖笑不起来。
清汤狗肉、田螺塞肉、金玉满堂、三丝蛇羹、龙井虾仁、八彩宫灯、一品锅、手撕茄子、糟溜鱼片、鼎湖上素,再一只上好肥鸡并一壶陈年竹叶青。
鲁如海狐疑万分,双眼一样样掠过满桌美酒佳肴。他不是不知鲁正自幼请东道从来毫不吝啬,只是听闻他近日同正调任宫城内府衙门的余嘉相厚,怎有闲心想得起自己来?
他自不动声色,鲁正倒看出些端倪来,反而大笑,却压低了声音道:"如海族兄,你我素来交心,自小便不惯彼此欺瞒的。我今儿个照实说了罢,也免得你猜东疑西的。今日我虽说是替老兄饯行,实则也是为了令高足而来呢。"
鲁如海一愣,还未回过神来,便听鲁正慢悠悠道:"想必老兄也是知道的,他同太子之间并不一般。姑且不论它真假,他的处境,你也该知道。文人为官,首重德行名声。族兄不妨说说看,你那得意门生又是如何?"
鲁如海沉默了片刻,忽然仰面看了珍馐楼屋顶角落里的护梁,良久方道:"他初任吏科给事中。中秋佳节,半夜他一人出门去,天将放亮时才得回转。不想崇儒兄知道他出门,竟忍寒等了他一宿。君瑞回来时,崇儒兄并未说他一句。只是此后,便再不见君瑞夜出。"
鲁正于是摇首笑道:"我先时道你护短,你还不认。你这说的是孝,有此一德,为人子足矣。为君子却远远不够。他如今吏科都给事中的乌纱帽是怎么得来的?去岁元月星变异象的事儿你还记得吧。皇上声称要广纳臣谏,却把60个直臣的名讳书于屏上,伺机要把他们打发出京,刑部主事李旦也在那上头。你那得意门生倒好!身为言官,闷不吭声也就罢了。十一月里竟上了折子弹劾李旦,说他'办事不力,在穆清一案中徇私,明是言说要保清官,实则是沽名之辈。'这折子参得好!正中了李孜省的下怀,生生就把个刑部主事给打发了。他这不是为虎作伥吗?"
鲁如海眉尖一皱,反问他:"你可是看不惯君瑞的做法?"
鲁正温和一笑:"怎会!他这也是在官场上最光明磊落的手段了。我也听闻,李旦此人虽然是个好臣子,可也是个有私心的凡人,说他'沽名钓誉'也并非是凭空而来的。况且你那高足的做法也算是保全了李旦,若真轮着李孜省出手,恐怕不是这么个轻微的罪名就能了事。他涉入官场也不过年余,如今呐......族兄无意官场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
鲁正一手执杯浅啜了一口,又放了下来:"只是令高足依旧做不出那些官场上卑鄙污秽的事体来,如今名声更是尽毁,亏他还知道分寸娶了亲,否则偌大个京师恐怕连他家族的立锥之地都寻不见。"
鲁如海动了下嘴唇,却没说出什么话来。鲁正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当日调任京师,是身怀荐信而来。"
鲁如海浑身一震,看向他。鲁正却没看他,只是自顾自复又饮了杯酒下去:"是马文升写给太子的。那时候,马大人还未任兵部尚书。去岁四月戊午,京师得报泰山连震,御使进言令皇上打消了易立太子的念头。全是他的手段。"
"如今我在太子身边,也时常见那窦元宗。"鲁正忽然抬首,目光凌厉看向鲁如海,"此人做事不择手段的性子你也知道,为名为利他嫉恨陆栎,见太子宠信陆栎,他更是处心积虑要除掉自己眼中钉子。我看他多时,察觉他杀机已现。我知你向来爱惜你那弟子,不如劝他走。"
鲁如海苦笑:"走?走了倒好,一了百了。可那孩子自小就是死钻牛角尖的固执,从来不撞南墙不回头。几度雷轰荐福碑,也不见他改了这性子。他若是个知道当断则断的人物,何至还有今日。"
鲁正沉吟了片刻,忽然皱眉道:"那便没法子了。我只直说了罢。今日是太子要我来传话的:太后有意待陆栎的孩子诞下,收那孩子做养儿。"
"你诓我。"
鲁正摇首:"我几时欺瞒过你了。陆家血脉虽然单薄,家世却是十分显赫。你只晓得他祖上富庶曾有过高官,如今是才自胡州迁入京师的薄面儿底子,却不知道他家中曾是京中贵胄,权倾朝野,曾做过几代前朝权贵,若不是太过招摇,怎会被贬谪维扬。太祖坐了江山,陆氏家族便隐居民间,不过倒是代代看着形势渐渐往北面儿迁,直到陆栎的祖父考了科举,外放胡州做官及至如今陆崇儒做了礼部侍郎,才有这么一支陆家血脉自胡州重返京师。京里人不晓得他们家底细,自然不拿他当回事儿,可若是你出了京师,往南边去,少有不知道他陆家的。"
鲁如海顿时一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迟疑问道:"莫非君瑞竟是维扬陆家人?"
鲁正一笑:"正是。虽说不是嫡脉,却是陆家分支中最文采风流的。他姓陆,你在他家这么些年,就从未疑心过?你当家里养出个如此聪慧的子弟是容易的么?所谓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若论起身家来,少有人能比过他的,可惜了的,却不是女儿身,空有了做太子妃的缘分。"
鲁如海神情显得有些紧张,自袖内取了鼻烟出来,一指沾了吸上一口:"这么说来,太后同储君都知道君瑞家世了?"
"不,储君还未曾知道,只是略略也猜到了陆栎家世不薄。想必你是忘记了,陆家旁系不是有位小姐嫁给咱们族里祖上做媳妇了么,周太后同你父原有婚约,她才知道一些。"鲁正提了酒壶起来,替他斟上酒液:"维扬陆家子,可是人间宝物,南边谁人不晓。嫡系更是精彩,而朝廷明知道江南还有个地下小皇帝,却因着民变灾荒和外族战事的缘故,竟无闲心搭理。可朝中众臣连同上位和储君,就是太后也不晓得,那首阳门原是陆家手底下的玩意儿,呵呵,朝里动静,没一件能逃过他们耳目的。"
鲁如海一愣:"首阳门不是李孜省的么?"
鲁正摇了摇手指,道:"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借助了首阳门的实力,却不知道是那里传出来的消息,看来是要坑他呢。......佛陵他如今已入安喜宫。你若再不走,便迟了。"
言下之意两人都明白,也不用明说。厢房四下顿时陷入死寂中,谁也不支声。
良久,鲁如海忽然问道:"阿正,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能把那些底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太子又为何要把这事吩咐你传予君瑞知道?"
"你还不明白么?"鲁正投下重垂一击,"太子要那孩子。"
冷眼瞧鲁如海紧皱眉间,鲁正悠然道:"太子若不把这消息先传出来,待孩子落草,在太后下诏之前,陆栎定然会先把孩子送出京师。但现下不能了,这信儿一旦传了出来,太后生怕陆栎提早把尚在待产的刘氏送走就必然会有旨意跟上。如此一来,不待孩子生下,这事儿就算是定了。陆栎的孩子送不走,就只能留在京里。我不妨告诉你,窦元宗现如今是同太后站在一处的,两人都为着太子把刀对准了陆栎。太后想借孩子制住陆栎。若把孩子给了太后,维扬陆家的这支旁支血脉必定就断在陆栎一代。他知道陆栎虽然年纪尚小,却是个极有原则的人物。既然是家族责任,又怎肯把陆家独苗香烟交给太后。也不晓得太子在心里是暗自度忖了多久,算盘打得倒精。"
鲁如海颓然一叹:"我知了,与其等这话被当作流言传入京师,倒不如先把它当作正经话传给君瑞是不是。"轻按额角,鲁如海起身离座,再不看桌上那些未动的酒菜,"......太子......也迫得人忒紧了。"
"这是一桩。"鲁正迟疑了片刻,却掖了块肥鸡放入鲁如海碗中,"我此来还有一事得请兄赐教。"
"听闻......窦元宗送了寿礼给你那学生,是也不是?"鲁如海微微颔首,鲁正道,"那就是第二桩事儿了,太子着我来问问是送了何物。"
鲁如海讽笑了一声,不快道:"你不是与他同朝为官么,还不知道他?一块随葬玉蟾蜍,他拿来送人。真好度量。"言罢,却不由长长一叹。君瑞啊君瑞,素知你聪慧,就不信你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却为何就是个固执的主儿,不肯轻离了这是非之地。莫非你同那小太子,真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缠联不清,偏偏近不得、远不得,明明彼此爱慕,却是咫尺天涯。
虽是摆酒饯别,话却再说不出多少。鲁正偷眼看族兄一口一口吞着闷酒,心中顿时惆怅。自小总同他一处顽的。及至年少更是对他爱慕万分。他从来爱跳爱笑爱捣乱,不肯安分的人却有着满腹书香。记得他那嚣张样儿:横躺了文章桥上阻拦士绅小轿,嘴里却说是怕肚里文章潮了,故而是在晒文章。那年此人桀骜不逊修书离家游历,把那些骂他不孝的人全抛在了脑后。自己却忘记不了他,每每跑去他家打探消息,时常落空,偶尔见人从外乡带了消息回来,却又把他原先许下的归期再挪后了许多。青年气盛,一咬牙就考了科举,一路考入京师在官场里滚爬,渐渐也把家乡忘了。族人得罪万贵妃,家里也不能免,散尽了家财保了仕途。污浊尘世里消磨了壮年,再见他,恍若隔世。他依旧还是那四处漂泊的浪子脾气,超脱物外。时常就想,当日若对他坦言了少年心事,他会不会为自己留下?
是痴心妄想。
鲁正不是滋味地看他抬首托腮。他在看外头街上铺子里那些挑选物件的秀美女子,看得高兴了,也大赞一声妙极。饮一口小酒,击一节木箸,兴致来时,高吟一支小令。洒脱浪子,闲快活。
这样一个人,唯一上心的却是个别扭孩子。一个能把同太子的关系弄得一团糟却十分有见地的孩子。正是这个孩子,叫他纵使是走了,也放心不下。
如此算不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呢?鲁正忍不住露齿一笑,目光又在他脸上遛了一圈,随后如情人暖手一般,细细挪过了他面上每一寸。
今日容我再好好瞧瞧你罢,明日你走了,便是永诀。
正自迷醉,却被外头一声暴喝吓了一跳。气冲冲探头去看,原来是对街一家药铺。掌柜的正拎了小伙计的耳朵大叫:"好你的,我病了几日,没法子只得叫你在柜上看着,你倒给我捅了漏子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你晓得罢,砒霜!我今年才进了半斤的货,人家是用来药耗子的东西,家里就有再多耗子,几钱也就够了。你竟一气全给我卖了一人!你当那是糖粉呐,不出事儿也就罢了!若叫什么歹人拿去药了人,不待官府来拿人过堂,我就先绑了你出首。"
已是夜里凉极了的日子。雅韵自厨下出来,手里的药罐热得烫手,匆匆拿碗倒了药汁儿出来,碗里森森冒着白气。忧心冲冲把那药端了起来闻闻,苦味儿原来是一日比一日重的。
自鲁先生离京前同那人关在书斋谈了一宿后,那人越发忧郁了起来。少奶奶已搬入夫人院子里养胎,那人每日去看了,面色渐渐阴郁,想必少奶奶的身子是太弱了些。那人如今独眠,只留自己这个通房丫头睡在花厅里伺候。怪也怪了,白日看他无半分异样,可雅韵却时常在夜里听那人咳嗽,初时不过是夜半几声轻咳,及至今日,已成了压抑不住地粗喘,间或几声轻呕。药也不晓得是吃过了多少,却总不见好。大夫也来瞧过,只说是脉象稍稍弱了些,好生养着便成的。可府里从来是把那人当菩萨一样供着的,人参首乌、燕窝银耳日日是当饭当点心一样吃,竟也不能养好么?
就着廊下灯火,雅韵拿条盘承了药碗前行,远远就看见一人由两只明角灯引路匆匆过了来。雅韵定睛一瞧,原来是罄竹少爷。
罄竹见廊下雅韵立定了奉着条盘行礼,忙缓了步子,走近了去隔着回廊栏杆探首一看:"又是药么?"
雅韵咬着下唇,轻点了下首。把药碗往罄竹那儿稍稍挪低了些给他看个明白:"这是第九位大夫开的方子了。再吃了不好,老爷说就要请旨寻太医来瞧瞧了。总这么咳着也不是个事儿,年纪小小的,拖了病根子是玩的么。"
罄竹眉间微皱,小小一张脸上全是与年纪不相称的忧虑:"他这是心病,吃什么药都不效验的。"
雅韵点首,拿眼扫了跟着罄竹来的两个下人一眼,知道都是些府里的忠心奴才,才开口道:"怎么不是。太子也迫得人忒紧了,人家家里独独一根香火还要抢在宫里,不是忒狠心了的人,怎做得出来。"
罄竹叹了口气,忽然惊醒了过来:"我这么耽搁着你,把药弄凉了可不好。我知道哥哥是个厌烦吃药的主儿,可把你琐碎坏了吧。"
雅韵此刻方才轻笑了出来:"正是,爷真真把人给琐碎死了呢。一会子要糖一会子要果子一会子又同你拧着不肯吃药,稍不留神,他还给你把药泼了花盆子里头去。单是看着他吃这么一小碗的东西,工夫就全搭上了。"
罄竹也笑:"我这里有了一罐子桂花蜜,方才得来的,知道哥哥素喜甜食,就想着给他送去的,可巧就在这里遇见了你。这么着,我同你去看着你主子吃药,好歹你也松快些。"
雅韵让了罄竹前行,才笑道:"好法子,婢子这里先谢过小少爷了。"
及至房前,门上一个小丫头行了礼,一手撩了挂毡起来,罄竹还未及进门,就听见里头一阵猛咳。
房里一股子苦味儿,还暖暖烧着个火盆子。那人却不在床上躺着,只是拈了管笔在花厅桌前写信笺。罄竹急忙道:"哥哥怎么如此胡来!身子不曾好,就下床来勉强自己。"
君瑞缓过气来,直笑:"你真当我是病得不起了?不过天候冷得不行,嗓子眼儿里不适罢了。他们就死命灌我药吃,其实弄些梨膏糖来吃倘或就好的,非弄得我跟快病死了一般得才好。你怎么也跟他们一处闹?仔细我不理会你,看你那些窗课再找哪个来改!"
罄竹之父本是屠户出身,虽然其母书香门第,却依旧是有些市井气的,如今听君瑞说得没遮拦,忙啐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好生晦气。你再说,我便告诉老太君去。"
君瑞顿时皱眉:"你在母亲那院子待得久了到底不好。怎么竟养出女儿气来?动辄就搬出老太君,男儿家魄力却一些没有!"
他这话已是说得厉害了,立时就把罄竹给唬住了。雅韵看他张口结舌立在那里,面色尴尬,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说来看着主子吃药呢,几句话被主子说得乖了。"她上前去,把条盘里的药碗取了出来摆在桌上,回身把手伸了出来,"拿来吧。"
罄竹一愣,雅韵越发笑得花枝乱颤了起来:"先前说的桂花蜜啊,莫不是被唬傻了吧。"
君瑞面色顿时一凛,恰被雅韵眼角余光瞥见,于是浑身一震,忙退了几步,屈膝朝罄竹一福:"小少爷见谅,是婢子失了分寸。"
罄竹却不当回事儿,只是略点了点头,掏了怀里小小一只青釉瓷罐出来,揭了蜡封。顿时就有一股子清香甜味儿窜了出来:"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母亲闲来无事,在桂花园子里养了窝蜂。今年桂花开得格外好,就攒了蜜过来给哥哥尝个味道。"
话正说着,罄竹已被吓了一跳。君瑞竟一把整罐子蜂蜜全倒在了一碗药里,又拿勺子调了几下,把药喝了下去,雅韵阻拦不及,连连跺脚道:"我的爷,你怎么......。"
君瑞毫不在意道:"怎么着,药我不是全吃了么。"
这回轮到雅韵张口结舌,是真半点话都说不出来。正说着,却把手边信笺拿了起来,轻吹了几下,转头对罄竹吩咐道,"你乖,去替哥哥取个封套来。"
罄竹只是苦笑,自己都已过了十岁,君瑞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却还把他当个八岁娃娃来招呼。心里虽不高兴,依旧是把东西取了来,看他把信笺仔细折了放入套里,拿蜡烛滴了蜡油在封口上,又忙忙取了那只刻着"真水无香"四个大字的青玉印章出来摁在蜡油上:"哥哥这是给谁的信?"君瑞冷眼看了雅韵一眼,才温和了面容对罄竹道:"待我写了你就知道。"说着,提了笔起来,在那封套正面,端端正正写了五个秀丽大字"陆津秦亲启"
罄竹大讶,他知道陆家是按辈分排名的,像陆父一辈的,名里全有个"崇"字,而君瑞一辈的人则全有个"君"字。只因君瑞幼子将出,陆府里几个主子商议过,罄竹也曾旁听,挨着君瑞幼子那一辈,正该轮着一个"津"字。"津"有渡口之意,斯时罄竹以为此字为名有些奇怪,故而记得十分清楚。可他只道陆家血脉十分单薄,哪里又来一个与君瑞幼子平辈之人呢?莫非,这陆津秦是君瑞幼子之名?可君瑞此刻给他幼子写信是何道理?难道......
想至此处,罄竹的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哥哥,这陆津秦是......。"
君瑞浅笑:"罄竹是想到哪里去了?信给你,寻个忠心可靠之人,叫他日夜兼程上维扬走一趟,火速把信交给维扬陆家的陆津秦就是。等把事儿交代妥了,你再过来,我把这人的事儿告诉你知道。"
罄竹这才缓过面色来,连声应了,就急忙挑帘而出,办事儿去了。
君瑞轻轻看了雅韵一眼,见她面色惨白,于是道:"都下去吧,这里有雅韵就行,你们不用伺候了。"
一时四下静得可怕,雅韵心里一阵儿一阵儿地发紧。君瑞忽然就道:"雅韵,你是太后的人。"一句话下来,直把雅韵骇得退了几步。
君瑞却全不怜惜她,自顾自道:"这当口已容不得我身边有二心的人。你自己思量吧,是要卖了我,还是......。"
尚不待他说完,雅韵已截了他的话头:"爷,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君瑞略略点首,叹了口气:"天下人总当我是个面首,太后只当我是个孩子,什么能瞒过我去?不曾显山露水,是为贪图清净,如今,也不成了。依我的性子,想来也争不过他们,周全了家里也就是了,多了,我不想。"
雅韵默然,许久,才开口:"爷杀了我吧。太后于我有恩,雅韵也不忍卖了爷。这是两全。"
君瑞摇首:"你的心思我知了。不必如此,你我主仆一场。总有情分在的。你且把这信的事儿给掩了就是,我明儿个着人把你送去江南安顿。日后别再入京,我只当你是死了。京里的事儿,你全忘了吧。"
雅韵看着君瑞一双眼,里头温润如水。忽然就想起了初见他的那一回,公子温柔依旧,可惜福薄如纸。不由哭了出来。
君瑞已不再看她,只是轻叹了一声,掉转了目光看向别处:"去吧。"
"主子你自个儿身子要当心。"指上落下了温热液体,烫手。
罄竹回来时,房里只有君瑞一个,就着火盆子,人却咳得厉害。于是责怪道:"雅韵那丫头又那里玩去了?把主子一个留下,也不知道照应。"
君瑞静默了片刻,淡然道:"我让她回去收拾细软了,明日就送她走。"
罄竹一时无言,默默在君瑞面前坐下,端详了他片刻:"哥哥这是何意?她是做下了什么错事?"
君瑞拿火钳又把火盆子里的香木拨弄了几下,把火拨旺了些,便瞧着那窜动的火苗,徐徐道:"有些事儿,你该知道的。我认你为弟原是想着帮衬你家一把的,谁承想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今你跟着我也没什么好的,保不定日后连前程都得毁掉。你同你母亲也去吧,我给你在京里置个产业,日后做买卖也好,做官也好,都有个底子。"
罄竹顿时跳了起来:"不要,哥哥当我是什么人!是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你把雅韵打发走了,莫非还想打发了我去?不成。我家家训是君子之道,怎能做出如此小人的行径来!"
"雅韵是太后私人。"一句话出来,硬生生就把房内打入死寂。罄竹虽然年纪尚幼,却遭逢家中巨变,早已晓事。如今只听了他一句话,已明白了许多。
却听君瑞一声长叹:"佛陵已入宫,余嘉入内府。好不好,只看这两年了。"
罄竹此刻已冷静了下来,看向那个再次咳得厉害的人,正色道:"我不走。"
留下陪你。这后半句话却是没能说出口的。这是那人心底的脆弱,即便是看穿了,也不能用来戳刺的脆弱。谁能忍伤他的心呢。
还记得那年头一回瞧见那人。母亲牵着我的手哭,身上淤肿涨得发痛。一片兵荒马乱之后,茫然无措地谢着太子,却不知道日后自己该怎么办。一身儒衫的那人只因太子一句话便明白了,温和若春风一般的人,生得那样粉雕玉琢,即便是那年的孩子,也觉得那人长得好可爱。这样可爱而高不可攀的人,却要做我这个小孩子的哥哥,忽然觉得仿佛就是做梦一样。
看那人因为病得厉害自宫里搬回府内。几十箱衣物搬动,那人裹着一件狐裘由个叫雅韵的丫头搀扶了进门。脸上的肉已瘦干,也是自那时候起,那人的样貌渐渐不再是个孩子的模样,一点一点,成了个温润如水的少年公子。看他每回收到宫里信笺时的欣喜,看他娶亲时的漠然。心窍玲珑的人,欺瞒不了自己。忽然就知道了那个人实在是寂寞的,水液清洄是何等萧冷。如今雅韵走了,那人身边除开自己,已再没有亲密人。这时节,怎忍离他而去。
罄竹暗自拿了主意,伸出手来,暖暖覆住了那双冰冷的手:"罄竹不走。罄竹还等着看小侄子。哥哥把事儿都跟罄竹说了罢,我想,那陆津秦定是个要紧的人物,哥哥就从他说起好了。"
君瑞心里一震,抬眼看向罄竹,却看见了一双十分镇定有力的眼睛里去。他头一回发现:自己面前这个小弟弟,原是到了晓事儿的岁数了。
不禁微微展颜一笑,颔首道:"一会子回了母亲,你搬到我园子里来吧。男孩子大了,总不好再长于妇人之手。"
第二十一回:道家世深夜说宗长 诊心病才悟中算计
君瑞定了主意,反倒安心了起来。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复又成了那温润如水的样子,只是由着罄竹催了步至床前,轻解了腰带外衫歇息。
背里塞上一床褥子,靠在上头懒散道:"罄竹恐怕是忘记了,我的小字才是'君瑞',名只得一字"栎"。陆家到我这一辈,名里原该轮着一个'君'字。奈何我命中缺木,恰巧父亲又因为志趣与族训迥异而同族里闹翻,一气之下,才悖逆了祖宗家法,给我起了个单字。我儿若是落草正轮上个'津'字,故而那陆津秦确实是我子侄一辈。这人却不是一般人物。罄竹原是江南人士,也当听过维扬陆家罢。"
罄竹点首,却见君瑞微微笑了起来:"我家正是维扬陆家的旁支血脉。而那'秦'字更不是随便能取来玩的。当年始皇帝定国号时,挥毫书'秦',有占它一半《春秋》的意思。是何等磅礴之王气。陆姓在江南是大宗。而我维扬陆家嫡系里头就有一人执掌全族,因他处世从容精干,手里又握着大明一半银钱米钞,故而,南边竟人人称他'江南小君主'。......此人便是'陆津秦'。虽说是我子侄一辈,却比我要年长三岁。父亲说,当年族里宗长即位曾广招族人回去观礼,父亲虽只见得他这一回,却赞他面目俊雅,气度恢弘,即便是颜回再生,风采也难及他万一。可惜我如今长至十五,却无机缘见此人一面。若不是父亲前些日子把这事儿说出来,说不得我及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竟是维扬陆家的子孙。"
罄竹听至此处已是惊讶难言,好半晌回过神来,正要再问却听见外头轻轻咳嗽了一声,隔着雕花门扉,下头人道:"少爷、罄竹少爷,兴王爷给咱府上投来请柬,说是请少爷过府一见。"
君瑞静默了片刻,看了罄竹一眼,方才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再有什么事儿,你明儿个卯时再来回。"
那人却不曾去,迟疑了一番,终道:"兴王爷府上的人还未回去,说是王爷等着少爷回复。"
君瑞面色顿时一冷,却没再说话,反是罄竹拉下脸呵斥道:"混帐!不知道少爷病了么?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得去他府上做什么!你去说给他听,有什么事儿,我担着!"
"可那人说了,王爷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请了太医在他王府,还请少爷赶紧去了,好按旨意叫太医给少爷号号脉。"
罄竹心头一阵邪火起来。这是什么旨意!竟有叫病人夜里去别个府上看病的么?这不是折腾人又是什么?虽说哥哥现下还走得动,若是真病得人事不知了,还要人脱壳去看病不成!
正想大声斥骂,却被君瑞一手按住。只见君瑞缓缓摇了摇首,随后自床上坐了起来,拿了一旁衣架上衣裳袍带匆匆穿戴了,又随手取了枕边一条红缨系发,这才出声道:"行了,叫他们备轿罢。啊,记得要告诉老爷一声儿,别教他担心了。还有......夫人那里你也去一趟,就说我一个住这园子里,冷清得紧,罄竹少爷就搬在我园子里住了,也好给我做伴。"
"嗳。小的记下了。少爷请先过正厅用些点心,一会子小的就办妥了。"
罄竹却一把拉住了君瑞衣袖:"哥哥留步,我听雅韵说过,那兴王爷不是什么正经人儿,素来是对哥哥有所图的。他也该知道近日哥哥病在家中,却在夜里打发人来接哥哥过去,罄竹怎么想来就觉着怎么得古怪。依罄竹的意思,哥哥还是不要去的好。"
君瑞只是微微一挣,已甩开了罄竹的手:"那是上位的旨意,与兴王无干。......"他背转了身子,立在门前,许久才道,"他从来不是个卑劣小人。只是......我并不懂他,"话至此处又是一叹,随后匆匆而去。
罄竹这些时日以来,不知道已是听过多少人的叹息,也不晓得听过君瑞多少回低叹。只是往日皆觉得那声儿自有无限凄凉,今日却又生了无力之感。不由颦眉看他由着个下人执灯引路,步下石阶,渐渐去得远了。不消片刻,火光一闪,那道修长身影已隐没在了黑漆漆的月洞门外。
兴王朱佑杭虽说尚未就国,却在京师有一栋不大不小的宅子。只不过他年纪还小,建王府还名不正言不顺的缘故不曾挂上匾额。那宅子按邵妃的意思,常纳游方僧人挂单。更有得道高僧常伫宅内佛堂。邵妃是慈母,并不肯轻离了自己爱儿,却实在是怕儿子留在宫里几时不经心招了万贵妃嫉恨,想借皇子年岁渐长不好再留后宫的说法,兴王又比君瑞还小上两岁,说要避讳宫中男女之嫌是牵强了,于是只得禀明了上位说是想让兴王替母礼佛,才把儿子给弄出宫去护了起来。故而也好在万贵妃虽然善妒无子,眼里钉子却是那小太子。又是听了身边红人梁芳的挑唆,一心要扶持兴王坐上太子之位,以便日后拿他当个傀儡掌握。因此还无为难邵妃母子的意思。知道兴王迁出内宫,只是轻哼了一声便作罢。
君瑞入府之时,正是他一日内咳得最为厉害的一刻。远近那些出来相迎的侍从,无不听见那一声重过一声的猛咳,面上虽然恭敬,心里却暗自嘀咕:"莫非那陆栎竟成了个痨病鬼?"想至此处,众人不免恍然大悟,难怪竟来了宫里太医要给他诊脉。
君瑞目不斜视,直待那些下人压轿掀帘,方才稳稳踏了出来。兴王宅里打门前起,一溜灯笼过去,映得四下如同白昼。君瑞跟着宅里管家前去正厅,只走了半路,便忍不住拿衣袖遮掩了口,兀自伫足咳去。正咳得作呕,忽然就有一阵香风袭了过来,"小猫儿,你果然病得厉害呢。"
君瑞强自忍下喉口一阵奇痒,喘了口气,缓缓直起腰来:"王爷金安,微臣不过是偶染风寒,却劳王爷费心,实在是微臣之过。"
"你仍旧是这么牙尖齿利的。"那朱佑杭笑得越发灿烂了起来,只是伸手去握君瑞修长而又指节分明一双书生手,君瑞不及躲闪竟被他猛地一把握在掌心。
君瑞几回使力,皆抽脱不得,顿时恼得面红耳赤。兴王却笑嘻嘻攥住了那双手,一寸寸揉捏了起来,暧昧至极。君瑞几乎忍不住就要翻脸,兴王兀自啧啧有声,全当没瞧见君瑞冷眼。反倒是下头人看不过去,干咳了一声:"王爷,外头凉,陆大人身上病着,王爷是不是......。"
朱佑杭却瞪了他一眼,手里把君瑞一双手攥得更紧了些:"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不知数的东西!"下人倒抽了口冷气,退在一旁再不敢多言。
君瑞眉间微微一皱,随即又平复了下来。抬眼看向兴王,温吞吞启唇言道:"君瑞不知道王爷竟风雅至此,疾风寒夜也有兴致赏月。"
兴王闻言一愣,随即静默了下来,反是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君瑞片刻,忽然问他:"小猫儿,咱们多久不见了?"
君瑞微微欠身,垂下眼帘:"回王爷的话,自微臣出任吏科给事中,就少见王爷。"
"也是,到底是久了。"朱佑杭轻笑了一声,正色道,"今趟召你前来是父皇的意思。自入冬起,你称病告假多回,万娘娘素知你同皇兄交好,听闻此事便奏请了父皇叫太医来给你瞧瞧,着本王不得延误。"话虽说得正经,手却一刻未曾放开。君瑞冷冷瞥了眼手背,心中自是讽笑连连。早便猜到了是万贵妃的主意,想必是怕他称病告假是虚暗底里动手脚是实的缘故,才想到谴个御医来探深浅。她做得不高明。须知道成化皇帝从来是个昏聩之君,哪里会有闲心理会臣下?何况他还是成化皇帝生平最为厌弃的言官儿。只是这兴王又是什么心思?连夜召了自己过府又是在心里头盘算什么关节?
兴王见君瑞默不作声只是微一挑眉,却对府里下人沉了脸色:"都杵着做甚?还嫌不够碍眼的?滚,去关照太医一声,就说陆大人到了,叫他预备着号脉。"
他手一动,牵着君瑞便不由自主跟了他往前行去。兴王言行虽然孟浪,竟是十分经心,一手牢牢攥住君瑞手腕,另一手却轻托着君瑞手肘。前头四盏明角灯,身前两架熏笼,单只引路下人居然就有六个,更别提身后随行伺候的。
好阵仗!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气魄。这样的用度恐怕也只有皇亲才讲究。烟气氤氲中,兴王自在得很,显是自幼惯了的排场,反是君瑞的精神不觉有些恍惚了起来。他虽也居宫禁三载,却因他素来不喜走动,太子又最恨身边伺候的人跟进跟出的。忆起了当日太子在宫里走动的样子,竟只依稀记得那人冷淡而疏离的面容以及跟在肩舆后头谨小慎微的自己。那时候,心里最怕的事儿,当属走出仁寿宫宫门。说起来真是好笑,如今真走了出来,离得远远得,当初那种惧怕的缘故,倒想不起来了。
想至此处,君瑞不由自唇边泛出一抹浅笑来,映着昏黄光晕,如暗夜里的小星一点,动人至极。
"小猫儿也许久不见皇兄了罢。"兴王瞧着他唇边那抹浅笑迅速收了起来,眼底里头瞬时闪过了一丝莫名光芒,"皇兄近来似乎心气儿不好,前些时日发作了余嘉,叫内府把他痛打一顿空关了起来,要活活饿死他呢。本王素来知道你与余嘉交好,故而禀告了万娘娘,把他放了出来,留在内府打杂。"
君瑞原以为余嘉是太子谋划才得调任内府,听他说起此事先时还毫不着意,此刻知道了是他从中斡旋,不由一愣,立时就伫了步子。暗暗思忖了,复又细细打量了兴王一番,见他依旧笑意盈盈,忽然就有所领悟。于是颇有深意道:"王爷大义,君瑞铭感五内。"吊了良久的心思放了下来,精神不免松懈,只是片刻,人就又猛咳了起来,咳得依旧急切,却比之先前好了许多,也不再呕。
兴王见他咳得辛苦,却附在他耳边悄言道:"你果然是心病。依我看,瞧太医也是无大用的,一会子你家去,自个儿小心才是。"手上却越发小心扶着君瑞,忙忙引他去见太医。君瑞只道他说的是自己身上的病,也没注意他此际用的是个"我"字,因而并未放在心上。由着众人引入厢房,见来的竟太医院里正五品的"院使",不由心中冷笑。太医之首,真正医道高深、德高望重。
一乘软轿夜里疾行,风刮得人脸生疼。四个轿夫并两个掌灯下仆无一个脚下不快的,这天儿,哪个也不爱在风里待得时候久了。君瑞歇在轿里,只觉得昏昏欲睡。
就一个夜里,处置了雅韵的事儿又同罄竹说了许久的话,再撑到兴王府上和人勾心斗角、谨言慎行。连番折腾下来,就是身子大好的主儿也吃不消,更何况是他这心病沉重的。
正要睡去,忽然就听见长街角落里一声哀叫,活似是个婴儿号哭。凄厉响亮,惊得君瑞猛然清醒了过来,喉咙里头直发凉。脚下蹬了蹬轿底,待轿停了下来,下人撩起轿帘,还未得机开口相询,陡然又是一声长号,听的人脊背生凉,寒毛倒竖。
君瑞捂着心口,待那怪声稍歇,才道:"去瞧瞧那是怎么了,号得怪吓人的。"
下人转脸朝街角瞧了瞧,满不在乎回道:"少爷莫惊,不过野猫打架罢了。号得这般鬼,八成是折腾得凶了。"
"是么?"君瑞犹自惊魂不定,朝外张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瞧见。下人道:"少爷自小就怕的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府里不单不许养,各处园子里巡夜的也常有撵猫狗的差使。少爷没听过猫声儿,便是这个缘故。"
君瑞略定了定神,方才点首:"走吧。"放下轿帘,他却再无阖眼的心思,只觉得那猫叫得诡异古怪,倒似是什么不祥的征兆。毛皮筒子拢着手,一只镏金刻花小暖炉捂在怀里,手脚却依旧是冷的,耳里听得轿外冷风回旋,便禁不住把身上裹着的黑毛狐裘掖得更紧了些。
这天,寒得有些可怕。也不知道明儿个直隶几处省里,又该多几个冻殍。
君瑞摇了摇头,决意把那些都抛去脑后。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早年还有那鸿鹄之志,想着要追随明君治理天下,要为百姓做些实事。可现如今,私心里头,却已把那些念头都淡了。家尚且不能保全,还能有何心思经营夕年志向。
他同太子原不过是彼此爱恋,在天下人目里自是悖德罪人。他身为太子心上之人,从不曾得过半些好处,也不曾依仗权势害过任何一人,在任几年,手里也没得过半点俸禄之外的银子,可说是天下最清廉的官吏也不如他万一。只因他喜欢太子、只因他欢喜错一人,便被天下文人仕子鄙视。这些也就罢了,自己既然喜欢了他,就不怕人唾骂。谁知道却为此连累家眷,累得老父半生清名尽丧。虽说是心里歉疚,但他依旧不忍为此离开那人。
只是而今,万事皆令他心冷。家里上下不得安生,太子又迫着他娶亲,要他陆家独苗入宫。以为他不知道么,太子心里想扣下他的孩子,无非也是知道自己作为是伤了他的心,怕他由此拂袖而去。
心上所爱的人啊,你如何就不明白:陆栎虽然不才,陆栎虽然心软,可到底是个男子。若我真为了伤心欲决然离你而去,岂会留恋京师至今。早在指婚旨意降下那一刻,便携带家眷连夜悄然离京。你怎么就不明白......。
也是冤孽,自己怎么就放不下那人呢。
正想着,却见轿帘被夜风掀了条缝,映进前头如灼灯火,射得君瑞眯着眼向内一缩。
不对!
忙掀了轿帘往外头瞧去。"少爷,是咱们府上!"下人提着明角灯,声音已慌了起来。君瑞略一想,喝道:"你慌什么!赶紧了几步。"
轿夫抬得越发快了。停了轿,还不及他们压轿,君瑞已矮身步了出去。
府门大开,一长溜儿的灯笼全新换了蜡烛。门上人排了两队,手里握着火把,烛火通明处,罄竹正立在阶前来回踱步,猛然抬头见了君瑞,连忙迎了过来:"哥哥你可回来了。义父去顺天府了。"
君瑞大惊:"爹爹去顺天府做什么?"
罄竹道:"是顺天府尹着人来请的,来了十多个衙役接人。老太君原说不去的,可义父出来打了圆场,只说去拜了茶就完事儿的。可方才顺天府来了信笺,说义父与他们府尹大人一见如故,想在他们府里盘桓一段时日。"
君瑞皱眉:"昏话!爹爹素来不喜欢那顺天府尹,总说他是个势利小人,这会子怎能和他一见如故!没头没脑的,你给我说个明白。再说了,爹爹不去也是小事,何必请了老太君出来?来的既是些衙役,咱们府里家丁原也不少,更不比他身份低了多少。怕他怎的。又何需打什么圆场?莫非......"他略一思索,忽然目光一冷,"你说,还来了什么人?"
罄竹跺了跺脚:"来的还有个官儿,同来的衙役称他'窦大人'。脸面也熟。我记得似乎在杭州府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同哥哥一起,是跟着太子的人。恩......对了,我听见干爹叫他长卿。"
是窦元宗!
君瑞倒抽了口冷气,身形一晃,险些打了个趄趔。顺天府是李孜省一边的,话说白了去,就是万贵妃的人。可那窦元宗却是太子股肱,忠心得有些过火。以君瑞对此人的了解,虽然他喜欢自作主张,却断断不是个肯背叛太子的人。然而此时两方竟走在了一起!难道说,太子同万贵妃竟联手了不成。
这绝不可能。
不去说太子与那万贵妃有弑母之仇。单是当年一桩事体,也引得那万贵妃看太子不顺眼。
那年太子尚且年幼。万贵妃召见太子,后曾劝他饮羹,太子不饮,只道:"羹内有毒。"直把万贵妃气得不行。也就是自那一日起,万贵妃便看太子犹若个眼中钉子一般,后来听了梁芳的挑唆,更是下了决心,一心要废黜太子,改立易于掌握的四皇子朱佑杭为储。
这两人斗至如今,正是水火不容的时候。再怎么说也是不可能联手的。
"现下老太君并义母、嫂嫂都在正堂候着哥哥。"罄竹见君瑞面色煞白,不由伸出手去,搀了君瑞一把:"哥哥,你得拿个主意,这事儿该怎么办?"
君瑞轻轻把他推开,立稳了身子:"回府。门上下闩。你去告诉老太君他们,今儿个夜里,爹爹在外头歇了。我明日进宫去见太子,寻他问个明白。"
罄竹摇首:"这可不成,宫里素来有皇子不得结交文武百官的规矩。哥哥这一去,岂不是得闹翻天了!"
"顾不得宫里规矩了。我原在宫里住过三岁也算是太后瞧着大起来的,万贵妃既然扣住了爹爹,她要的,就是我陆栎留在京里。看这样子,在孩子落草前,她不会拿我怎样。况且......"他说至此处,忽然自嘲道,"我不是太子嬖宠么。就是见了太子,众人只道是不堪相思的缘故。左不过罚俸、仗责罢了。"
话语一顿,君瑞忽然想起方才兴王附在他耳边悄悄说的那句话来"你果然是心病。依我看,瞧太医也是无大用的,一会子你家去,自个儿小心才是。"于是恍然大悟。
是了,兴王是在提点他。今日太医在兴王宅内给他诊脉,想必就是窦元宗的主意。是调虎离山之计啊。
窦元宗,你好!
君瑞喉口顿时一甜,却不愿在众人面前示弱,强自又把口中腥甜咽了下去。罄竹原先见他面色惨白,忽然泛了一抹红晕起来,还道是他病势缓和了下来。心中也是纳罕,谁想不过就是片刻,红晕又隐没了下去,那人竟已是面无人色。
自杭州府一行后,你窦元宗就无一事不与我作对,我一贯对你退避三舍,忍让三分,更无与你争斗的意思,你何必欺人太胜!趁我离府,你把我爹爹扣在顺天府里,明知道我去不得顺天府要人,爹爹被扣,我一家也难出京师。可见不致我于死地,你自是不会甘心的。
要见太子,要去见那狠心的爱人,要问问他,陆栎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他了。
心中怨愤难平,又无处可发。明明是满腹委屈,却不能泣。爹爹不在,陆府上下便是自己做主。合家老小都看着,自己绝不能先软弱下去。
踉踉跄跄往自己园子里去,越近了寝处,神志越发清楚。猛一个激灵,忽然满脑血气全静默了下来。
罄竹不放心,一路跟着君瑞,看他跌跌撞撞走着,忽然间就站住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向自己转了过来。
罄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道:"不是他,不是他。原来即便是去见了他,也无用。"君瑞怔愣在那里,眼里已全无光彩。一片怕人的寂静之后,他忽然喃喃低语,默默然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我糊涂了,怎么会是他呢!先生不是早传了他的话来么......是我,是我算错了......。"
罄竹听得分明,却半句也没明白过来。只听君瑞语气沉稳了下来,颓然道:"你告诉老太君和母亲,就说爹爹不妨事儿的。几个月后,顺天府自会把爹爹送回来。......罄竹......"君瑞凝神看着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心急,竟容不得我躲过三个月的安生。"
罄竹仍旧没明白,想问,又怕引得他更加烦恼。忽然见君瑞正看着养心园的方向颦眉而思,只觉得奇怪。他正为之忧心冲冲的是嫂嫂还是干娘呢?
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前些时日娘说的话来:"我想着还是得小心着月衣一些的好。大夫也说了她身子不和寻常人一般。况且女人有了孩子,头三个月是最危险的。按月衣的身子看,只怕稍许偏累一些,孩子就不定儿保得住。叫丫头上药铺抓些安胎药,连同人参鸡汤一类的补品一起调理,看看能否在生产前把她身子养好一些。"
那话,娘是当着干娘干爹和哥哥嫂嫂的面儿说的。自己也在一旁听了,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此际听哥哥话里的意思......。罄竹心里算有些明白了。可今儿个夜里还有一桩事儿未说。罄竹忍不住使劲儿咬了咬下唇,却是欲说口难言。
眼看着君瑞走得远了,心里一横。
罢,罢,罢!该说得总得说出来,何况这事儿明摆着也是瞒不了多久的。罄竹赶紧追了几步:"哥哥......还有件事儿。"艰难地舔了舔唇上伤处,双眼一闭:"方才有个丫鬟来报说......雅韵她......拿绣花儿的剪子刺了喉咙。我问了她们,都说她是听人提了老爷的事儿后才自戕的。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总逃不过那些人算计。左右为难,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暗夜里,却只传来一声低叹:"傻丫头。"
成化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京师地震。陆府塌了一角,伤了几个奴婢仆从,传言只一个名唤雅韵的丫头命里不济,死在了瓦砾之下。
自这一日起,陆栎面上再无一丝笑意,每每只在收到发自维扬的信笺才面色稍缓。
寿阳王虽然依依不舍,却仍是不得不返回封地。倒是卫敏留了下来,在京师盘了处店面做起布行生意来。此人旧病不改,只几月间,便又在京师里寻了官家做靠山,拿做布匹生意的利钱开了官妓院,提匾"花明小筑"。
第二十二回:仁寿宫前覆水难收 禁城阴霾肝肠寸断
成化二十二年六月甲午,上谕法司慎刑。却在李党一力进言之下,降旨斩杀了当年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中的穆清。
几日后李孜省故技重施,竟将兵部尚书马文升再次外调为"南京兵部尚书"。
秋七月,小王子犯甘州,指挥姚英等战死。九月,免河南、广东被灾税粮。丁卯,兵部左侍郎尹直为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预机务。由于阁老刘吉的暗中运作,鲁正则由户部侍郎一职调为兵部侍郎,接近了一心修筑边墙防范外敌而疏忽内政的新任兵部尚书余子俊,最终说服他支持太子稳定朝纲。
就在内城之中太子与万贵妃一党势力此消彼长,争斗不休的时候。外城陆府长孙在刘氏于养心园内嘶嚎了三天三夜后,终于落草。刘氏死于产后血崩,死时年纪不过十五,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妙龄女子。
陆府长孙为陆氏"津"辈。祖父取名,祺,取"吉祥"之意。其父陆栎则赠他小字"灵吟"。
灵吟乖巧,酷肖其父,生来不喜吵闹。饱足时爱眠,常睡眼朦胧。稍得清醒便要其父哄抱,父亲若是不在,就四处爬找。后手臂稍有气力,每遇不顺心事,便爱随手拿些小物件砸人。及至此时,众人方才看出,灵吟脾性与其父大异。
灵吟初满月,得太后召见。见则心喜,欲收其作养儿,却为贵妃所阻。后,由成化帝下旨收为义子,命为灵郡王。着其于半年之后,入宫陪伴太后。
是年,哈密、琉球入贡。
成化二十三年春,万贵妃暴疾薨,帝辍朝七日。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
花明小筑此时已具规模。人来客往,日进斗金。老板卫敏,最是张扬,时常就是公卿皇眷也要瞧他高兴才肯殷勤招待。
按说这地方合该是京师最为鱼龙混杂的温柔乡,一日夜里却迎来一乘车驾。来人虽说盖着顶纱帽不见容颜,只看卫敏那殷勤伺候的模样,众人便知道此人身份必然不低。旁的倒也罢了,那人来时,正是花明小筑开门接客的时辰,此人举止之雍容,行动间就引得无数贵人注目。也有几个不长眼的想戏弄此人,说些污言秽语露出淫贱样儿,倒把卫敏弄得是十分得尴尬,那人却毫不着意,只是从容前行。步态风流,身姿秀长。临上楼时,众人无不屏息以待,那人回首低声吩咐卫敏道:"我倦了。上壶菊花露就好,你们不必伺候了。"纱帽之下泻出音色低沉悦耳,温吞吞却是威仪毕现。是仕子?是官侯?无人知道。
但那人显然是把着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当作寻常客栈来看,教众人好奇之余,禁不住嗤笑一声。
来此温柔乡,自是找乐子来的。小小一段插曲,不过片时便被人忘到脑后。小筑上下立时又热闹了起来。只余下卫敏正同个随那人一起来的小厮在角落无人处说话。
"我得去办爷交代的事儿,三个时辰后就要离京。爷在此地得全赖你侍侯了,尽心些。"
"我理会得。只是这回爷来得急,城外吟菊园还未曾收拾得当,得委屈爷在这地方一宿。"卫敏神色分外恭敬,竟无半分往日轻狂。
"得了得了,爷若在意,你当他还肯踏进来一步?那年他瞧着刚买下的苏州石园不舒服,别说是留宿一宿了,当下就吩咐把整个园子给拆了。"
"我素来记得爷做买卖从来厌弃京师这地面儿,嫌北边冷,怎么刚过了冬就来了?"
那人四下扫了一眼,扯过卫敏衣袖,压低了声儿:"嘘,你小声点儿。听说是为了陆津祺。"
"他?!"卫敏大是讶异,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人,"你拿我开心吧!一个小娃娃有什么用处?莫非......爷想弄回去养不成?"
灵吟已快满周岁,走得虽然不稳,却也时常趁众人不注意爬出房门。手足并用,毫无其父温文儒雅之姿。每每君瑞把他抓了回来,灵吟便笑嘻嘻拿满手污泥在君瑞衣衫之上涂抹。灵吟爱书,却不似其父一般爱护,最喜拿它撕来噬咬玩耍,怕得君瑞竟不敢在陪他午睡时展阅书卷,更不敢将书卷置于灵吟伸手可及之处。由此可见,灵吟脾性之顽劣着实不堪。这孩子却从不曾大哭。每逢君瑞恼了他,他也只是双目湿漉漉地含着泪水,委委屈屈地看着父亲。故而,时常君瑞纵然是有着满腹怒火也硬生生消了去。
君瑞爱子,呵疼入骨。
离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归天后第四日,帝下诏书,命灵吟入仁寿宫陪伴太后。君瑞接诏。
抱过罄竹怀中的灵吟,君瑞不免回首瞧了一眼陆府。里头仆役已散得七七八八,勉强留下的,也只是几个粗使下人。
家中老小昨日也全走了,虽说父亲不无留恋地将府内细细看了一遍,却终于没留下来。父亲当年是为了仕途才与家族不合的。陆家自大明立国以来,家训便是不许为官。兴许是当年权倾天下时早把这些都看透了吧。陆家无分嫡庶血脉,全以经商为根本。虽说同官家交好,骨子里却是连做官儿的祖宗都不喜,只是瞧着官家口袋里那印绶才给人家几分薄面。如此一个世家,居然就出了自己父亲一般热中政务的人,自然是大大闹腾了一翻。
父亲无疑是眷恋权位的,所以他致仕之后,仍旧维持着当年为官时留下的人脉,又在独生儿子同太子纠缠不清、流言满天的时候依旧装聋作哑。他享受着自己作为致休大臣在京师里的风光与众人的敬重。
君瑞懂他。
这样的父亲,却还是走了。在陆家私塾里自幼耳提面命的家族的观念,使眷恋权位的父亲选择了这条路。父亲尽了一切的努力想要留在天子脚下,但在灵吟被成化帝收为义子命为灵郡王,而父亲终于从顺天府返回的那一日,父亲问君瑞:"栎儿,你打算怎么办?"
君瑞跪下了,他凝重万分,仰视父亲:"儿自作主张,业已传书津秦公子,商议举家迁回维扬。津秦公子允准了。"
父亲思索了许久,颔首道:"只有这么办了。可你要知道,太子是不会准你离京的。"
君瑞漠然道:"儿明白,所以儿子不走。灵吟目下也不能被爹爹带去,他的事儿,待爹爹和娘亲出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家里人都走了,有父亲的主持,自然哪个也没有来多过问一句。
但罄竹没走,如他所言,留了下来。此刻见君瑞官服在身,怀里抱着灵吟,却在轿前回首而立。罄竹忽然自心底里头生了一种莫名恐慌出来。
那人回首默默望着,似乎是在看这空荡荡的陆府宅子最后一眼。仿佛就这么去了,再不回返了一般。
未几,那人叹曰:"幼时入宫尚无愁,怎知添岁添烦忧。夕年侍君魂相就,而今长江尽东流。一场噩梦,还不休!"叹罢,却自调转了目光看向一旁罄竹,附耳道,"竹弟固执,哥哥也劝不听你。只是别再住这宅子里,你且往城外吟菊园去寻卫敏。若我不回,宅子又教朝廷收抄了去,便即刻离京叫他着人送你去维扬。"
不待罄竹点头,君瑞便矮身上了轿,轿夫起轿正要前行,忽然他又蹬了蹬轿底,掀起轿帘嘱咐罄竹道:"对了,一会子你就去我房里,把床下暗格里那只匣子取出来,随身带着。"
罄竹一愣,却仍是点头应了。
君瑞抱着孩子坐于轿内。灵吟正笑着看父亲,手指牢牢拽了父亲衣袖往小嘴里头塞。君瑞说不出自己此刻心里头怀着的,是种什么样的情感。把自己手指塞进了灵吟一只紧握的小拳头里,觉着婴儿喷着乳香的手心捏住了,随后格格一笑,把父亲的手指塞进嘴里啃。不是很重,痒痒的,君瑞目光不觉柔和了起来。
自腰间取下绣囊,系上灵吟颈项,收妥在他衣衫之内。绣囊是你母亲的遗物,里头的青玉小印则是你父亲的随身爱物,只愿你大了起来,人品也如这方小印上四个铭字--"真水无香"。
宫门之前,君瑞依例下轿。仁寿宫前不远,便见一人遥遥守望,不知等的却是何人。君瑞此际并无心理会这些琐事,只是望着前头烂熟于心的景致暗自收紧了双臂,把孩子抱得越发牢了些。
灵吟有些吃痛,微微挣扎,君瑞忙把手又松了些。正柔声哄着孩子,迎面就来了一列宫人。领头的步至君瑞身边之时,竟一个回身,打翻了身后宫人手中水盆。
眼见得一泼清水陡然袭来,君瑞蓦然一惊,把手中灵吟慌忙一让,只把自己淋得精湿。
那人指着身后宫人便骂:"哟,这不长眼的,在宫里头办事儿这么粗手粗脚,仔细咱家把你弄去内府里头活活饿死!" 却回头来对君瑞媚笑,"这位大人不妨事儿吧?"
君瑞早年在宫中也待得久了,这档子事儿见得不少,厌出宫门大半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于是并不言声,只是冷冷瞧着那人。那人年纪不过十余岁的样子,身上穿的宫服,从品阶上看,竟已然是个少监。那人见君瑞不做声,只当是个软柿子,不由就放了心道:"看大人样子,是要陛见。只是弄成这样,若要陛见,恐怕君前失仪。看大人官服,当是从七品的。咱家那里正巧还备着这么一套,不如大人换上?"
君瑞冷笑:"如此倒好,劳烦公公了。"
那人又笑:"哟,大人是真客气了。不过......"君瑞一挑眉,已料到他的后话,那人轻弹了下指甲,果然道,"做身袍子总要些衣料银钱的,只是咱们宫里当差的,不比外头,人家看来好生风光,其实是囊中羞涩。故而,还望大人......"那人说道这里,住了口,斜瞄了君瑞一眼,却把手掌翻了出来。
君瑞几乎想笑。
官场上头是买卖官爵,深宫里头另有财路。果然是富贵场上众生万象。怎不该笑,笑只笑:夕年还有鸿鹄志想做个清廉为民的国家栋梁,如今看来,倒是自己算做人间异种。
笑罢又当哭,哭只哭:不过是个阉人,竟敢就拦路勒索朝廷命官。吏治污浊,内有民变频频,外有夷族战乱,人祸如此,又有那天灾不断。储君啊,大明朝骨架之下早已被掏空,你为之倾倒的江山原来却是这般得摇摇欲坠!
先前在仁寿宫外守望的宫人见此处生了事,迟疑了片刻,那人便一路奔了过来。及至见着抱了孩子的君瑞,方才舒了口气:"大人可算到了,咱家近来调任太子身边近侍,今奉了太子之令,请大人去见太后娘娘前先过去太子那里一趟。"
话毕,立即对那少监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来寻陆大人的晦气!太子还急着见大人呢,快去把替换衣裳取来给大人换上,回头咱家再找你算帐!"
君瑞听他语气,不由瞧了他一眼,原来是个太监,难怪如此神气。君瑞冷笑道:"不必了,本官这就去见太子。"
太监一愣,却见君瑞拂袖而去,见他去得远了,才缓过神来,忙着要追上去。不几步便似是又想了什么起来,回头朝那少监使了个眼色,气急败坏低叫道:"还不快来,咱家去太子那里看着,大人在太后那里等着你回话呢。"
少监慌忙点首,赶紧过来,与那太监两人一同入了仁寿宫门。
许久未曾再入太子寝宫,如今踏上殿前石阶,忽然就想起那天子脚下的丹墀来。艳红若血,在那丹墀下叩首,近得仿佛还能嗅出热血蒸腾的腥味儿来。古今多少肝脑尽涂,古今多少鲜血尽洒,却依旧画不完这丹墀之上权利争斗的痕迹。
终于太子也走到了这一步。
君瑞苦笑了一声,垂首看着怀里灵吟孩童的稚气眼神。灵吟仿佛很是不安,四下张望着,用他丝毫不明白世事的双眼瞧着周遭一切。君瑞把孩子的脸转了过来,轻轻拢在了自己胸口。
灵吟,还是不要看的好,别污了你天真的双眼。禁城每一座宫殿都已然蒙上了一层血腥的阴森气息,君瑞知道,万贵妃的猝然薨逝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暴毙。是谁下的毒手?嫔妃、太后,还是......太子......?
灵吟,你的父亲已陷落在了这狰狞可怖的宫闱里,但只要他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让你再步上他的后尘。
君瑞把孩子抱紧了,心下一横,踏进了太子寝宫厚重而血一般猩红的宫门。
"君瑞。"太子如今已长至十八,人内敛了不少。他微笑着,看君瑞把孩子抱了进来,纵然是有满心怒火,面孔之上,却依旧是挂着从容睿智的表情。"头回见你,我才十二。而你不过十岁,却是十分乖觉可爱。今日,你已有了嫡长子。"
君瑞沉默地看着那自阴影中移步出来的人,却没有想到,他张口说出的,竟是这些话。君瑞已有一年多没再见过太子了,但凭借他自幼随侍太子,他深知太子心底里头是个阴沉的人,如今的和颜悦色显然不是他的本意。君瑞没应他,只是看着太子,目光缓慢地移过了太子面上每一寸。
太子步近君瑞,端详了灵吟一眼,不由缓缓泄露出了他潜藏在内心深处那阴沉恶毒的目光来。他贴近了君瑞,附耳低声道:"自你成亲之后,你便处处躲着我。你可知道,每回见你避让一旁弓身行礼,我就想着把你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
君瑞看了他许久,忽然大笑了起来:"你如今同我说这些话还有何用?"太子听他笑得如此惨然。顿时一愣,先时想说的话,早忘了九宵云外去。
君瑞渐渐止了笑,便把灵吟放在一旁紫檀木罗汉床上,却回身向太子道,"那年杭州府上我愿拼就性命护你,只是书生无用,惟有戕害自身才保你及时回返。及至今日,已是三载。回首看来,依旧不悔。可惜斯时我年纪尚小,只道你日后成就一代明君,唯愿于君阶下称臣陪你一生。原来我错了。"
君瑞向太子走近一步,看着太子:"江山如此多娇,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你眷恋江山,我不以为怪。我要你日后青史留名,做个明君。故而,为免累你声名,我情愿去做个'修撰'。可你不允,硬把我推下宫闱争斗。你早忘记那年我在杭州府已是掏空了底子,是略受了寒气就能病上好久的身子。"太子不由退了一步,只觉得身子陡然冰凉了起来。
"你为了江山,却把心上之人往火坑里推。可怜我明知道你那些话无一不是替你自己打算的主意,拿来糊弄我,我也认了。谁叫我就是喜欢了你,日后能平安留在你身边,也是好的。只是平生不会与人争斗,一年倒有大半日子为避世告病在家。这些你全不着意。中秋夜,你来寻我。在你怀里一夜,看月满树梢、夜桂传香。我便想着,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为此,我仍旧听你的主意,做那吏科给事中。你好!"君瑞眼中含泪,向太子又逼了一步,"我处处受人谤讥,纵然悲愤郁结在胸,却不忍说给你听,免得你替我操心。可我知道,你怎可能不曾听说。我知你正同万贵妃斗得水深火热,不好教她拿住把柄。因而,我全隐忍了。可你给我送了什么来?"太子心中一恸,也想起来那东西来。看君瑞近在咫尺的泪眼,太子只觉自己一颗心真如被人攥在手里狠狠捏紧了一般。
君瑞复又一笑:"皇上要替我指婚,你却送了那劳什子的东西来。明知我对你是掏心掏肺的傻,却来对我表你'逐鼎'之心,要我允下婚事,莫要坏了你的事。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终究不如江山。......也是,我陆栎是何许人也?竟也妄想与江山比肩。可我今日要你知道。我想你成就明君,救百姓于水火。可我也存着别心,想你能生生世世在我身边。我偶尔也有非分之想,妄想你有朝一日竟能告诉我:江山再好,也终不如我陆君瑞。可你放不下江山。故而,这念头每一兴起,我便生生将之压下。太子,我的储君。你早已背弃了我。只是我傻,从未看清。就有一日,那人对我说'你若不爱自己,世上便再无一人爱你。'此话真如当头棒喝!为了你、为了父亲,我允了婚事。忠孝已是两全。再无对不起你的,也算暂且安了爹爹的心。"
君瑞冷笑:"我知你替我选的亲家,定是对你助益最大的一个。却没想到,你选的竟是刘吉。此人向来无聊。成化十八年他因丁忧必要离职,上位令他'起伏',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恳辞,做出那淡于名利的孝子面孔。背地里头,却暗托万贵妃娘家人万喜,影响上位,使上位不准他辞。我且问你一句:这样一个人物,你怎就替我选了他?"
太子默然,终于开口道:"除却他,原还有王恕、马文升和徐溥三家的人选。马文升是王叔的人,我私心底下,并不想你与王叔多有瓜葛,故而划去了他的名姓。而王恕此人又过于刚直,素来是'直声动天下'。这样的人,多半命不长久。我恐怕你受他牵连,因此也不想他做你岳丈。而徐溥为人'凝重有度',有相才。只是他并不仅如汉朝三公之坐而论道,'守正'而已,遇该争之事,他也未尝不争。素来听闻他爱惜'掌上明珠',你声名已亏,他岂肯把爱女许给你!我既是逼你成婚,又怎忍心再累你受辱?惟独那刘吉是阁老,手中权柄不小。我自然须他助益,再说此人虽是无聊,却定能容你。因此才选了他。"
君瑞哈哈大笑:"果然不错。你原来全算到了。可月衣何其无辜,竟无端嫁了个心存旁人的主儿。我婚后避着你,就是为了不伤她心。月衣是个好女子。我每每病得厉害了,一心想着的人,从不来瞧瞧我,只是一心替自己盘算着,如何把心里所爱卖个好价。她却日日拖着柔弱身子,伺候汤药。她知道我家中香烟单薄,竟不顾性命替我延续子嗣。你以为她就不知道我心中另有所爱么?她的眼睛日日都是满布了忧伤瞧着我。我还记得她入门时的样子,那般温柔如水,眼内希冀微露。是我的错,为着你,竟已无力再爱她。明明知道你是背弃了我,也终究恨不了你!你知她死时说了什么?"君瑞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却又是逼退了太子一步,"她说,'只恨她来得迟了,竟与君子无缘。'君子!......她看错了,我哪里是个君子。无非是个狼狈人,恋着那狠心的情人总不能忘。"
太子周身一阵冷汗映出,眼里看着君瑞悲愤样子,听他惨然而语,终是承受不住,一声暴喝:"别再说了!"他已退至罗汉床前,此刻顿时委顿了下来,跌坐床上,垂首将面孔埋进了自己掌心,闷声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从没那卖你的心思。"
"哦?那你是要我死。如此一来,你才能清清白白做你的皇帝,成就你的江山。"君瑞脸上泪尤未干,人已静了下来,漠然说了这一句,竟不再看太子,兀自低语道,"也罢。太后和你不是要孩子吗?我把孩子带来了,灵吟他随你们处置。我么......自是有去处的。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错看错爱了一人。既然如此,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如了你们心意就是。"
朱佑樘顿时大惊,猛地伸手拉住君瑞:"不,我怎是这样的人!君瑞,你莫要说气话。全是我不好,你气我骂我都随你。可你别说这话来吓我。"惊慌之下,太子已然全无了方才阴霾骇人的气势。此刻看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君瑞未再言语,蓦然就看见了那躲在门外的太监。那是先前在宫门前传话的太监,可此刻他的脸正看向外间,脸上忽然就掠过了一抹释然的笑容。
君瑞也笑,只是微微一笑。猛地挣脱了太子双手,转身就走。
以太子往日的精明,这些原是逃不过他眼睛的。可此刻他却被君瑞方才那一番言语说得乱了方寸,竟没瞧见这些。君瑞举动突兀,又是使力甩开了他的手,故而,他身形一个不稳,竟跌坐在了青石板上。眼见得君瑞走得急了,他不由恐慌了起来。情急之中,他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君瑞双腿:"君瑞君瑞,你不要走。我做那些事原是笃定了你心里喜欢我,是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的。后来刘月衣有了孩子,我才怕你是真恼了我,要走。所以才任着皇祖母把你孩子弄进宫来。我不是要逼你走啊,也不是要你命。你知道的,我不要你走。我是真心爱你的,怎么可能要你去死!你误会我了。先前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走,我们从头再来。你知道我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宫闱争斗历来残酷,终不脱那些阴谋诡计。而今我长至十八,早学全了那些,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自己心爱之人。我总想着自保才是万全之策,没承想竟是自己错了。君瑞君瑞,你不要走。你要是不喜欢做官,那我就请父皇准你辞呈;你不喜欢孩子进宫,那我就去求皇祖母开恩;你要我陪你,那我便跟你走。只是君瑞,你不要离开我。你告诉我,你想我如何!"朱佑樘把脸埋在君瑞腿上,君瑞感觉到了那透过衣料的温湿。
可他却是惨然一笑:"天子足下丹墀总是鲜血涂就,无一代帝王登上大宝之时,兵不血刃。今日终究是写至殿下一笔了。惟愿你日后还记得,当初为太子时,你心爱之人究竟为你做了何事。"
君瑞听着那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看向那些猛然推开了寝宫内室宫门的人。终于伸手摸上了佑樘的发顶,温柔低语道:"佑樘,太迟了,你已然害死我了。"
第二十三回:柳暗花明灵吟出逃 劳燕分飞千里梦断
君瑞此言来得突兀,倒把太子弄得一愣。不由抬起头来,顺着君瑞目光瞧了过去,心下顿时蓦然收紧。
是皇祖母!
周太后素来端庄肃静,往日众人见她在内廷走动,也是雍容华贵。但此际见这内室竟是如此情状,太后终是隐忍不得,勃然大怒。她手指颤颤,指着那居中二人,气得浑身发抖。
太子已然醒过神来,面色顿时一白。
他缓缓放开君瑞,起身向太后迎了上去:"孙儿请皇祖母安。"
他虽说是故作镇静,到底却是太后一手带大,心中对皇祖母尤是敬畏。因而即便他是工于心计、手段利落,在皇祖母面前从来也是施展不开。现下与君瑞之事又被皇祖母亲眼撞见,心中一沉。他已明白了君瑞方才所说的意思,不由面色青白看向君瑞。
君瑞仍旧是那书生样子,不温不火,正正经经跪了下去说这场面上的话,周全礼数。
猛然就听见太后道:"你们两个果真是要气死哀家才觉着畅快了!"这话说得极重,一字一句都是诛心之言。
太子立时就跪了下去,抬首正要言语,却听人道:"微臣窦元宗叩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竟是这不知道本分的东西!
太子微微眯起双眼,及至此时他心中杀意已定。太子原不是个蠢人,此时见这窦元宗跟着太后入内,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单看自己宫里新调来的近侍太监竟同这厮挤眉对眼的暧昧样子,就知道皇祖母会来,必定是他的算计。
太子恨极。他自幼就是皇祖母护着长大。若不是皇祖母将他接入仁寿宫养育,想必当年他就随母亲纪氏一同去了。故而他从来敬畏皇祖母,全心信她。连那太监是皇祖母的心腹也不以为意,怎想到为此就中了窦元宗的诡计。原先见他与皇祖母有所来往,心中已有警惕。只是知道皇祖母素来最宠自己,那窦元宗又是个忠心之人,想那两人就是真谋划一处,也不过是想拆开自己同君瑞。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自己由杭州府那夜起对窦元宗生了疏远之意,后又收用鲁正为近人。也听说了窦元宗赠了块随葬玉蟾蜍作君瑞的寿礼,只是因着他还有大用,才暂且不动他。却没想到,他竟有胆量借着皇祖母的手,当着自己面前要逼死君瑞。也未曾想到,素来慈祥的皇祖母竟也能狠下心来。君瑞居仁寿宫三载,皇祖母原也觉着君瑞乖觉懂事,招人喜欢。但太子知道,目下,皇祖母是再没那心思了。
仰望着皇祖母难得一现的锐利目光,他明白,这向来仁厚的老妇人,已起了杀心。
周太后胸口剧烈起伏,却不言语,待那直冲脑门的热气消退,方又开口道:"陆栎,你如此胆大妄为、辜负皇恩,可还知罪?"
君瑞跪在地下,抬首瞧了太子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再来回看了窦元宗同太后,正色道:"太后息怒,恳请听陆栎一言。"
太后瞧了眼太子,冷哼一声:"讲。"太子神色已是恢复如常,反是那窦元宗目光闪烁了起来。
君瑞奏道:"臣,不才。可纵然是太子近臣,却从不敢谋反,为仕子,从无猖狂;为朝廷命官,也不曾贪。不曾争权谋利,为官六载,从不敢取俸禄之外;职务之内,无所懈怠;职务之外,更无越权。进出宫闱,尊礼守节,出宫三载,如无奉诏,不敢擅入。即便是心悦储君,也不曾秽乱宫廷。无论天下之人信或不信,臣与太子两情相悦,肯为太子而亡,同太子却是清清白白。以此而言,臣何来的辜负圣恩?何来的胆大妄为?还请太后示下。"
"你、你、你好利的口舌!"太后双眼一吊,却转头去看太子,"孽障,你还跪着做什么?哀家还没被他气死,你心里不快是不是!"
窦元宗素是个伶俐的人精子,知道太后就是气极,也舍不得自己孙儿。心下略一度忖,知道今日即便是真弄死了陆栎,太子的皇帝大位终究还是做定了的。因而太后这话一出,忙上前将太子扶了起来,却又假惺惺宽慰太后道:"太后息怒,储君素是个孝顺人儿,想必只是一时糊涂。"他这话说得倒有长辈的口气,也全是仗着有太后撑腰的缘故,却不知道太子此刻已是恨不能喝其血、食其肉、扒其皮、拆其骨。窦元宗老奸巨滑,他那句话出来,无疑就是那压垮马背的一根草。寥寥数字,竟把错处全推在君瑞头上。
太子虽然年少,却也伶俐,况且窦元宗那伎俩,他当初也在万贵妃身上使过,如愿把当年才入宫门的君瑞打个半死。如今万事皆更变,临到此时却又是故伎重演。世事如戏,想来便是如此了。
真好一计借刀杀人。
太后显然中计,目中凶光已露,正要发作,就听见一旁"牙牙"幼儿细语声。寻声看去,却见一个娃娃正爬在罗汉床沿。
那孩子年纪尚小,却已依稀有了其父灵韵标致。目光清澈,笑看着众人,口中却叫"爹,爹"。藕节一般晶莹粉嫩的手臂高举,曲起短胖指节,只拿食指指着其父:"爹啊爹,抱抱。"
君瑞没理他,倒是太后看了心里喜欢,面目不由就放软了几分:"这就是灵郡王?"
"是。"
太后原先想着把孩子收做养子,无非是想要挟君瑞同太子分开。如今已决意要除了君瑞,这孩子便无大用了。她自然知道陆家家族并不简单,但若是真欲杀了陆栎倒也不是难事。自是依仗了他那素来病弱的身子,到时候,只消传消息说他是病死的,也就了了事儿。可这孩子却叫人舍他不得。太后略略一想,倒想了个主意出来。
传言维扬陆家素来护短,但凡是族内之人,无不爱护。现下朝廷又无余力同那"江南小君主"周旋,与其年年看陆家脸色才能收上银钱米钞来,不如扣个人质在手,如此一来,哪里还用去愁那陆家不从!
想至此处,她回首吩咐道:"把灵郡王抱回哀家寝宫去。"话音刚落,便有个少监出列,垂首应了。
窦元宗却觉这少监声音熟悉,只是他正专心要致君瑞于死地,此刻也无暇顾及。
那少监身形匆匆,越过君瑞同太子身边,把灵吟抱了起来,就忙又回身自君瑞身边而过,待过了太后同窦元宗身后众人,才在无人的内室门外立定了身子,回身看向君瑞。
太子也见了他的面容,心下蓦然一惊,却到底没动声色。
那少监容貌清俊,体态轻盈。宛然正是自己暗中安插在万贵妃安喜宫的珠儿。只见他垂首瞧了自己怀中的幼儿一眼,随后看着君瑞,竟隔着重重人山,抱着孩子盈盈拜倒,端端正正在那儿行了三叩别礼。
及至礼全,方才起身,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太子大为讶异。他自然知道是珠儿每日拿砒霜一点点加在万贵妃饭食茶点里,使她暴毙而亡,这原是自己同他暗中定下的盟约。只是自万贵妃死后,便再没见过此人,只道他是复了仇脱身而去了,怎料想,竟在此时此地又见着了他。
再看君瑞,虽是面上神色无变,只是太子却看了出来,君瑞竟是松了口气。眼神之中已满是安然,口中忽然一句喃喃低语而出,却轻得惟独太子才听了个明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是了是了,太子猛然便想了起来。他乃是君瑞授意弄进宫来的,这珠儿是抄家灭族的容家之后,为容家子嗣,同万贵妃原有不共戴天之仇。
太子意味深长复又看了君瑞一眼。
君瑞,我素来以为你只是个书生,纵是有着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也是难成大器的温吞主儿。却没想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君子温润如玉,也不是软弱好欺的。多时不见,这个从来不惯争斗的小人儿,终于也用了回心机。
好生聪慧的人儿。
皇祖母要的只是你同孩子。只要你们两个不走,其他人就是走光了,也没人在意。想必现下,陆府之内已是空无一人。
皇祖母从来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虽然有人精子窦元宗出谋划策,却有了个空子。这窦元宗素来轻视于你,他也只看你是个书呆子,自然想不到你在他面前还能使出手段来。为人更是心胸狭隘,嫉妒你得我宠爱,只为要置你于死地,已是不惜一切,真如疯狗一般,自然无暇顾及许多。孩子在宫里走失,便怨不到旁人身上,孩子的下落更是无从查起。只不知道那容佛陵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教你放心托子......。
不对!
太子脑中灵光一闪。珠儿,也就是那容佛陵是杭州府首阳门的人。自卫敏手中取得名册,这珠儿也是记载在案的。那年更是查到了那首阳门是万贵妃一党李孜省的下属。君瑞难道是疯了不成,竟把家中唯一根苗交到了李孜省的手中?
想及此处,太子忽然就如坠入五里迷雾之中一般,全糊涂了。可此情此景,他却不敢多想。
太后见这内室中已无半个外人,目中杀意毕现:"陆栎,今日便是你有巧舌如簧、有那骂死王朗的诸葛辩才,也饶你不得。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立国以来,凤子龙孙中,从无如此荒唐之事。哀家只知道,太子身边自有你侍读以来,便是风波不断。当初太子奉旨巡抚江南寿阳王府,你便是一病激得太子方寸大乱,竟连夜自杭州府驰返,惹得皇帝大怒,险些就废了储君。如今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薨逝,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眼见得便理不了朝事,莫非在这时候,你真想太子因你而被废黜?你不是说同他两情相悦么?怎么就忍心害他?你舍得,哀家还舍不得这一时糊涂的孙儿呢!宫里原就把你传得不干不净,哀家还不曾理会,只道是那些嫉妒红眼的人胡说,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你竟是如此悖逆人伦。也罢,今儿个哀家便要清清这朗朗乾坤诛杀了你这祸国之人,也免得太子糊涂,叫小人得志。"
"朗朗乾坤?不想就是我痴心欢喜了一人,竟污了这天地造化。"君瑞闻言冷笑,却就着跪势在地上直起身来,仰面向天道:"天地之仁如今安在?既生栎,却为何天下女子无数,竟无一是我心爱之人。既然栎有了心爱之人,却为何,他,竟是个位及人尊的男子。世事若此,岂非弄人忒苦!"言罢,君瑞阖目。他自幼虽然文弱,却也知道何谓"男儿有泪不轻弹。"
事到如今,他是疲惫不堪、心如枯木。最是伤心处,再无语泪空潸然。
太子眼见君瑞竟是等死之相,怎不是忧心如焚?又听他字字句句恨天恨地,自然更是心痛。他虽是心爱君瑞,心疼君瑞,却不敢在皇祖母面前哽咽出声,更不屑在窦元宗此等小人面前流露悲伤神色。强自忍了一声呜咽,道:"皇祖母恐怕忘了,陆栎身为言官,怎可不罪告天下而责。皇祖母若真如此,岂非是在宫中擅动私刑?况且陆栎之罪,罪不至死。皇祖母三思!"
他此刻已明白太后是认定了君瑞之罪,便是再多言语也替君瑞开脱不得。故而只求太后轻责君瑞。
竟不想这也不称那窦元宗的心,话音刚一落下,便听窦元宗道:"太子此言差异!是真不懂太后爱护太子、周全太子的仁慈之心!若真是为着这等些许小事,将陆栎逐出京师,命他永不回返便也足够,何必非杀他不可。太后此举实是有两层意思,一者,殿下是一时受奸人蒙蔽,若将事儿挑明了说,实在是有伤太子仁厚之心,再者,此事事关宫闱体面,真说白了去,恐怕有损皇家声誉。但太后与臣没想到殿下竟如此执迷不悟!臣替太后痛心疾首。太后此番心意若不能为殿下所知,为此一奸人便使太后与殿下之间徒生嫌隙,如此怎生是好。"窦元宗向太后躬身行礼道,"故此,臣请太后准许,将陆栎之罪状告于殿下,令太子看清此人面目,而知太后仁慈,岂非一桩美事!"
见太后略略点首,那窦元宗唇边顿时泛起一抹得色,自衣襟内掏了封信笺出来,呈于太子:"这便是陆栎所为恶行之凭据,还请太子过目一览!所谓奸人,恐怕莫过于此。"
太子接了那信笺来看,上头成书的竟是君瑞惯用的那一手瘦金体。纸笺抖动间,溢出淡淡墨香。那香气温和宁谧,是君瑞往日最心爱的松香墨。
"曹祥兄台鉴:
某蒙圣家眷顾,折桂蟾宫。却至今仍无建业于庙堂,自觉愧对圣家隆宠。目下储君年将弱冠。宫中竟有万家女妖孽祸国,使我朝中栋梁寒心、人人自危。正月庚戌,天灾人祸连年不断,上位大祀天地于南郊。某得遇一世外高人。此人精于卜卦,能知天命,几近天人。因为上位诚心所动,故现世指点一二。此人只道:'万女不除,国将倾覆。'......。"
洋洋洒洒痛陈利弊,言语通俗却字字惊心。窦元宗一旁进言:"这曹祥原是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近侍,贵妃薨逝,此人便再无行踪。微臣奉上位口谕暗查贵妃骤然薨逝的缘故,查至此人居处,竟搜了此物出来。太子明鉴!这刺杀皇妃,可是滔天大罪。此人又妖媚惑主,我大明岂能容他作祟。"
四、五张纸笺,太子只瞧了几眼便将信笺掷于地下:"分明嫁祸!皇祖母怎信了此物?"
窦元宗忙上前将信笺拾起,翻出信笺尾部那枚朱印来,拱手向太子道:"太子此言差异!是否是贼人嫁祸,此笺信尾尚有陆栎宫中惯用私章一枚为凭,还请太子过目。"
太子狐疑,接过仔细一瞧,却冷笑道:"这倒更不对了。"太子将信笺呈于太后,"孙儿断言这必是那些小人的主意。皇祖母想,谋杀宫妃是何等重罪,岂有留下证物的,更何况还在信尾盖上随身惯用的印章?这是其一,二来么,皇祖母知道的,君瑞自幼通读诗书,家学更是渊源,此信用的乃是商贩市井语气,君瑞怎用的来?最是显见的破绽便是这朱砂印了。君瑞在宫中惯用的是方木印,那时孙儿心中纳罕,自然是拿来细细看过的。君瑞那枚木章用的木料极是奇特,虽是渗墨,却渗的不多,那章面上天生木纹,竟成一个篆字'木'。君瑞每每下章,此字总是隐隐略现。而此笺上朱砂印记虽说是极力模仿,却终归不如天成一般。君瑞离宫,旧日用下此章的纸笺卷轴已尽带走,惟独那物件落在宫里,孙儿想着这是他掌上爱物,便于他成婚之时,将之送回君瑞身边。现下只消取来一观,真伪立现。"
窦元宗面色顿时一白。这栽赃嫁祸的主意初起时,他便令皇太后安在太子寝宫的心腹搜寻陆栎那方木章,也在往日太子读书的书房找过,反复查找也未寻出此物。外头雅韵奉了太后之命找遍了偌大一个陆府清洄园,回报内廷也说是在陆府未见过。如此一来,自己只道是陆栎离宫时,混乱之中失了那东西,竟未曾想过是自太子手中又转回了陆栎身边。自己原来也有算错的时候,看太子与陆栎不相往来,竟算错了太子的心意。没承想那能把自己心上之人伤害利用的储君,竟然将那人落下的旧物视若珍宝。太子是真爱上了一个男子,一个同他一般昂扬的七尺男儿。如此情状,纵是彼此不见,也是情丝久长。原先私底下也曾度忖,太子虽说是待那人好些,却到底是怎么也不肯放手江山的主儿。自成化二十年至今,太子几回拿陆栎做了大用,真是无些许迟疑。自己便一心以为他是喜欢温润公子,只是那小公子终日跟在身边,储君寂寞之心贪恋暖意。此际看来,却原来错了。也不晓得这两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分明是郎情妾意,就偏要弄得彼此之间不离不即、不温不火的。弄得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错至此处,便要他窦元宗枉自丢了性命。此际看来,曼说是想致陆栎于死地的主意要糟。恐怕先前想的脱身之计也是一场空梦。储君日后即便是真再见不着这陆栎,也是必然终生不忘的。储君虽说爱惜人才,可依着他那阴沉性子,真犯着了他心尖子上头那方寸之地,怎还记得你是忠心一片替他着想,还是国家栋梁的好!恐怕是睚眦必报,不肯善罢甘休的。
他那里已是面如死灰,太后面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本不善与人勾斗,自己这太后大位也是前任钱太后亡去才被扶正。故而初时听了窦元宗的主意,只想着他是朝堂之上有名的人精子,自然是不错的,并未想他这个主意竟是如此破绽累累。此刻听孙儿道来,真如儿戏一般。这却如何是好?若真不能定下陆栎罪名,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令天下人都知道,周太后使计弄死太子宠臣不成,反落下个笑柄。这台阶不好下呀。
她心里只怪那窦元宗盛名之下,其实难覆。哪里晓得窦元宗原是瞅准了那朱砂印失落,是死无对证,只此一点,便能令这信笺之实教人难以推翻,因此,就是有再大、再多的破绽,也管叫陆栎清白难辩。
这两个主儿此时乱了方寸,乾坤便掌在了太子手心里头。他心头正一松络,地下跪着的君瑞却学他先前那声,冷冷一笑:"微臣该死,臣府数日前曾遭偷盗。府内贵重器物失了不少,那木章就在清单之内。"
"君瑞你......!"太子面色阴霾,手指紧握,指节也是隐约泛白。
太后也是一傻。她原想着今日是奈何不得他的,谁承想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凑巧的事儿。不由也是觉着稀奇,偶然转眼去看下头垂首而跪的陆栎,倒犹豫了起来。这孩子素来也无大过,那时候留在宫里三载,真是乖觉可人的主儿。日日跟着太子来请安,眼里瞧着只是个粉团团的小哥儿,十分有趣。如今要置他于死地是真不忍心。
太后这么一迟疑,窦元宗也醒过神来。他敌视君瑞不过是为着嫉妒,一心除去君瑞,也无非是为了太子宏图大业着想,自以为凭太子的秉性,决不会为个幼时玩伴同自己股肱重臣记仇。可现下知道了太子心意,倒不敢真拿君瑞怎样了。但既然先前是鼓噪太后气势汹汹的来了,目下轻易放过了君瑞却到底不好,总得给太后个体面台阶下才是。方才那僵局一破,他此刻倒真有了主意。
自若一笑,躬身向太后同太子进言道:"既是如此,便不好办了。微臣以为,此事物证确凿,但却不能明办。若真说了出去,皇家的体面便是一难,若是不办,又显我朝法度不严。臣受命辅佐太子,出了陆栎一事,臣也难辞不查之罪。太后素来又是以仁慈传名天下,这事儿么......。"
太后知道这人精子定是有主意了,见他又在那里吞吞吐吐,不禁眉间一皱。思想起自己怎么就依仗了他去,弄得同孙儿生分,心中也是后悔,口中顿时喝道:"你讲。"
"臣自思量了一番,却是将之抄家流徙的好。"说着,他又是一躬身。太后心中也是一番计较,想来想去,这法子确实是好。既没杀了孙儿心上之人不伤了同孙儿的和气,又是把陆栎送得远远儿的,分了这对冤孽。可孙儿又怎肯呢?他若再求情,又怎生是好?
她那里愁眉不展,却瞥见窦元宗一个眼色,忽然想起来此之前他说的事儿来,心下便有了应对。
太子见太后点首,顿时就要开口,却听太后压住他话头道:"这已是法外施恩,孙儿切勿再说了。这会子你父皇身上不好,眼见就是......这时候你是万不能出差错的。怎也不能教你父皇这时候动了易嗣的主意,可你也要争气的不是,没得教祖母寒了心就不好了。哀家知道你把余嘉打发去了内府,你又是想用你那奶哥哥来作大用。哀家寻思了,若要容他不死,孙儿就得听哀家的意思,纳鸿胪寺卿张峦之女为太子妃。待流徙了陆栎,哀家就想法子把朋少安调作锦衣卫指挥使如何?"
这口气是拿君瑞作买卖了!太子心中一冷,不由就看向君瑞。见他似笑非笑,似是看戏一般,又想起他方才那寻死的话,身上一乏,顿时长叹了一声,道:"孙儿凭皇祖母作主就是了,只望皇祖母容君瑞同孙儿私底下再说会儿话,就送他去。"
及至此时,太后已是全盘告捷,若再同太子计较这一时半会儿的,倒嫌小气。
不过片时,满室闹腾的便都散尽了。徒留下君瑞同储君无言相对。君瑞还跪在地下,太子也不扶他起来,只是背着他来回踱步。良久,住了步子,却把案上茶盅器具扫了满地,又举了角落紫檀木福寿多宝格上一只哥窑青釉花瓶起来,猛一下砸在君瑞面前,直摔得地上围着君瑞全是碎瓷片儿。末了,方才跌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搭了大红金绣闪缎引枕上头,沉着脸道:"我说了许多,你全不在意,一心就要寻死的不是?你以为死在我眼前,我便记下你不忘是不是?君瑞,你好狠心,就忍心如此折磨我!"
君瑞却笑,温润如玉,和煦若春水。他起身步至太子身边,跪坐太子脚边,枕着太子双膝看那满地碎瓷道:"天下怎有自己寻死的人,只是我算定,即便是那木章真能还我清白,太后恼羞成怒,反而要糟。但太后虽然如我所料放软了心肠,我却是看清了。佑樘,君瑞便是爱你更胜自己性命,我们也永不能在一起。我有家,你有国。我士族礼仪不敢逾越,你权贵利益不舍。我这一去,再不回返。也不知道几时宿疾病根一犯,大家都落的干净。"
"胡说!"太子心内忐忑,忽然就空落落了起来,却被君瑞细长手指按住唇瓣:"识君六载,我从不敢多言。临到了时,你便听我一回罢。四皇子佑杭......兴王虽说人全看他是个胡闹的纨绔子弟,可他心里明白。人极为有才,只是装作糊涂。不过你放心,他并无同你争位的意思。那回太医去他府里给我诊病,我才知道他。佑樘,余嘉能留在内府便是他的暗中斡旋。至于你那位未来帝后张氏,乃是兴济人。其父张峦,以乡贡入太学。母金氏,梦月入怀而生之。既然今日太后替你定了她,你就要待她如我。你们夫妻和顺,我不在你身边,也放心些。皇上前些时日替你选妃,看来是无废你的意思,但还是不要大意的好。一旦有变,余嘉能拿到兵部出兵的半边令牌,便能压住外头五军都督。阿奴手里又有锦衣卫,江山全在你掌握之中。你既谋划周全,就莫要辜负这十多年来的经营。你自幼受万妃之害,从没一日夜能安枕,若负了这些,岂非可惜。君瑞爱你,也知你。故而就想走了,君瑞不想有朝一日,竟见你在江山与我之间为难。佑樘,你方才说要跟我走,这是冲动之言。日后就不要说了,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你既然做不到,何必说出来让人伤心。君若异日能为明君,也就不负我今日离去。日后你若还记得我,就待我岳丈好些吧。他虽说无聊,却没做什么大恶。君瑞福薄,再不能陪伴君侧了。江山万里,重重阻隔,两地相思。聊慰余生,与君共一月。杭州府那夜同今日,君瑞此生不忘,你曾有两回在危急关头愿为君瑞抛下权位。"
言罢,他倏然起身。却冷不防教太子一把攥住了臂膀。太子的手是那般冰冷,似乎身上仅存的暖气也已然消散。君瑞狠了狠心就要甩脱,太子手里却抓得更为牢固,缓缓得将双手环住了君瑞的腰身,渐渐收紧,将君瑞一点一点收入自己的怀里。
君瑞斯时便有了一种感觉。
太子是想将自己纳进他的身体里,君瑞觉得自己此刻便是太子怀中至宝。一件立时就要被人夺走的宝贝。太子的手抱得是那般紧,紧得让君瑞忽然想到了永不分离。
只是这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片刻间就要破碎消融。但此时此刻,君瑞知道自己走不了,走不了!怎忍心就如此和他分开?蓦然回身抱住那人,喃喃低语道:"佑樘......佑樘......这是剜心之痛。平素我只道忧思可杀人,今日才知道断肠剜心才是苦楚。痛过后空,教人无所适从。"
他喃喃低诉,太子听在耳中,心里却是淌血。年纪尚幼,母亲不在。那时自己不晓事儿,倒不觉得怎样。如今才知道,似这般明明亲昵心爱竟要生生割舍,真教人痛断肝肠。
"异日我若登基,定大赦天下,招你回返。"轻声说着允诺,太子将君瑞搂得更紧了些,却听君瑞茫茫然道:"佑樘你是知道的,皇上和太后怎么会想不到这些。佑樘啊,日后你做了皇帝,若要更改先帝诏书,是为'不肖'。你怎背得起那罪名?"
外间起了一声重咳,惊醒了殿内两人。太子只觉得怀里的躯体猛然一弹,不知怎得,自己的手就松了。下一刻怀里便窜进了一阵彻骨的阴寒来。
君瑞的步子后退着,一步一步退出太子伸手可及之处:"佑樘,你可知道我方才真想咬你一口?把咬痕留在你身上,也刻在你心里,让你生生世世都不忘记我。但我舍不得,我怕你痛。"说罢,他猛然回身往外跑去。直至那犹如腥红涂血一般的木门之前,才恋恋不舍回忘了太子一眼。
君瑞病弱文静,气度温和。手依门扉,衣摆若飘。这如玉君子临别时分,蓦然回首的那一眼,仿若梅花风前无语。纵有万般情思,终是默然花落。
太子曾经环抱着君瑞的手臂,迟迟没有收回,他觉得只有如此,才能感觉君瑞还在自己怀里。可他知道,自己的怀中至宝已然失去了。而自己甚至无力将它追回。
成化二十三年秋七月戊申,成化皇帝正式下诏封皇子佑杭为兴王,佑棆岐王,佑槟益王,佑楎衡王,佑枟雍王。
同月,陆栎被流徙口外。圣旨言明:"遇赦不许放还"。由此,君瑞步了昔日陈松坡之后尘,但较陈允好些,有罄竹随行照料。两人于玉门关前得遇夕年茶楼妄言功名的钱亮公。此人正探过陈允,因念昔日君瑞援手,欣然与君瑞一同吃酒,笑言:"钱亮听闻,松坡与小友有数面之缘,想必二位已是相得。松坡如今豪情万千,自言能弯弓射日。听说小友如今也来此地,倒日日同在下数着指头念着。"君瑞道:"区区素日知道朝中交际最广莫过窦长卿,三教九流无不亲厚。想不到我陆栎居于京师十数载,天涯海角也有相知,也算不枉我处心积虑来此苦寒之地了。"语罢皆笑。
陆栎既放,朱佑樘得一匣,内敛一木章、帛书并一纸碎金笺。仍记得自己昔日在这幅帛书上头写的是"莫失莫忘,不离不弃。"但如今送至他手上的却只是半幅,上书两句"莫失莫忘。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太子一人躲在寝宫之内,手里握着这半幅帛书,兀自哭哭笑笑。他心知君瑞身边那半幅帛书上定然也是两句--"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笺上只得一首曲,细细看来,却是首落梅引:
"秋波枕,寒露夜。念御河水流残月。辚辚车马梦断也!奈何!奈何!依旧相思切。"
这正是:曲指按歌遍,笺上言两罢。岂是走的太狠心,怎是留的太薄幸......。
容佛陵将灵吟带入城外吟菊园交给主子时。那人长叹:"如此传奇,可惜不能经世。"
八月庚辰,帝不豫。甲申,皇太子摄事于文华殿。
己丑,帝崩,年四十有一。九月乙卯,上尊谥,庙号宪宗,葬茂陵。
九月,太子即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弘治元年。是为明孝宗。
后记:
孝宗皇帝1487~1505 年在位。册立张氏为皇后。帝颇优礼外家,追封峦昌国公,封后弟鹤龄寿宁侯,延龄建昌伯,为后立家庙于兴济,工作壮丽,数年始毕。鹤龄、延龄并注籍宫禁,纵家人为奸利,中外诸臣多以为言,帝以后故不问。
孝宗即位后努力扭转宪宗时朝政腐败状况,驱逐奸佞,逮捕侍郎李孜省、太监梁芳,
罢免外戚及党羽。裁汰传奉官,罢免右通政任杰、侍郎蒯钢等千余人。阁老刘吉却被留用,此人于弘治五年八月告老。孝宗任用贤能,提拔徐溥、刘健、李东阳、谢迁等名臣参与机密事务。提倡直言进谏,多次修省,求直言,并令讲官进讲直言勿讳。注意节俭,减免供用物料,节省各种费用。孝宗勤于政事,多次减免灾区粮赋。禁止廷臣请托公事,禁宗室、勋戚霸占土地,侵夺民利
。重视司法,令天下诸司审录重囚,慎重处理刑事案件。弘治十三年(1500)定《问刑条例》。十五年,《大明会典》成。执政期间,社会矛盾有所缓和,内政亦较稳定,外患平定,史称"弘治中兴"。
--全文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7/24 at 下午7:53: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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