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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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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作者:公子欢喜(网络版)

旧人 第一章


第一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外头抬轿的轿夫许是累了,左摇右晃将轿厢颠得摇摇摆摆。里头的顾明举正阖了眼闭目养神,没来由地,莫名其妙自心头跃出这麽一句,细想了片刻,唇边忍不住绽出半分笑。
人不如故啊,呵……
笑意还未散的时候,轿子却停了,是前头探路的侍从回来禀报:"大人,再有半柱香的功夫,就该到南安县城了。"
此时正当深秋,沿路来满目黄叶飘飞,轿夫脚下阵阵"沙沙"脆响。顾明举隔著轿帘慢条斯理问他:"城中可都布置妥当了?"
答案是意料之中的:"青州知府张大人率同南安县丞严大人及城中大小府吏、乡绅,正於城门外恭迎大人。"排场倒也不寒酸,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那位獐头鼠目的青州知府再三吩咐过的。否则,依著那人一身心高气傲的脾性,哪里学得来这套逢迎拍马的手段?他若会,也不会落到今天。
"他们等了多久?"
"说是有一个时辰了。"
顾明举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又问道:"昨晚南安县丞是何时回城的?"
"今早天明时分。"
"哦?"星夜兼程赶路,倒是难为了他,更何况昨夜偏巧还下了一场秋雨。先前的笑还挂在嘴边,顾明举不由笑得更深,阖了眼懒洋洋吩咐轿夫继续启程,"不急,就让那位县丞大人再等等吧。"
目下朝中一等一的大红人顾明举,前榜探花,文采风流,更兼得一副锦心绣口,左右逢源。当年朝中一提得"顾探花",人人莫不是赞不绝口连连称道。高宰相爱才惜才,赞他精干,夸他聪颖,顶著结党营私之嫌收他作左膀右臂,一路保驾护航悉心栽培。入朝不过五六年,年不及而立,寒门布衣出身的贫家子弟硬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近日更官拜正三品中书侍郎。著紫衣,佩鱼符,好不风光。
据说宰相要将亲生女儿嫁与,又说深得圣宠的万贵妃要同他结拜做姐弟。所谓仕途得意,前程大好。全天下皆知晓,这位顾大人的官运真真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官场里头有人笑言,也唯有现下这般的朝政社稷,才能出一个这般的顾明举。这倒是句实话。
温雅臣那小子就曾指著他的鼻尖笑骂:"顾明举,放在别的时候,你就是个一等一的乱臣贼子,祸乱朝纲,误国误民,人人得而诛之。"
顾明举"哧"地回他一声笑,并不与他辩驳。对面的男人喝得酒气熏天,两眼红得像头饿了三个月的狼,真是难看得很。
官场里的话,有些是假的,说著说著就变成真的了。有些却是真的,你说,我说,大家一起说,说著说著就和假的没有分别。他真与宰相结党营私了又怎样?他真勾搭了万贵妃秽乱后宫了又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可是只要朝堂不全是陛下的朝堂,於他顾明举而言就够了。为官一途,不是为民,不是为君,不是为天下,为自己才是正经。可惜那人却偏不信。
转念又思索,也是,他若相信,便不是那个他了。

想著想著就想远了。一路晃晃悠悠里再睁开眼,顾明举微微挑开轿帘往外看,古朴僻远的城池已经近在眼前,於是便又召来侍从问道:"自方才到现在,一路走了多少时辰?"
侍从恭敬答道:"大约小半个时辰。"
倒是真照著他的吩咐"慢慢走"。顾明举眼中闪了闪,听得伶俐的侍从正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是要再停下歇歇?"
"不必了,就这麽进城吧。倘若再歇歇,严县丞为本官备下的宴席就该凉透了。"惬意地坐回轿中,顾明举望著轿外一派萧索景致,心境却是分外晴好。
他和严凤楼已经有四五年没见了。说是同年同榜的同期,当年他们还曾是同一书院中的同学,同窗三载,又同路赴京赶考。却没想到,同日高中后,两人的仕途竟是截然两番境遇。顾明举一路擢升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严凤楼却始终默默无闻,恍如投入深湖中的碎石,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未激起,就泯然於众生百态的官场。
第一章 下

有一副尖细嗓门的青州知府恭恭敬敬拜倒在脚下:"下官张雪松见过顾大人。"
早有人先一步将轿帘掀起,传闻中长著一张标致面孔的年轻侍郎端端正正坐在轿内:"难为张大人一路跋涉操劳。"口气客套得连一丝亲切都吝於施舍。
一脸热忱的知府却激动得两颊泛红,顾不得一身簇新官府,忙不迭又再重重伏倒:"顾大人真是太体恤下情,叫下官如何是好啊!"
他说话连话音都是颤抖的。顾明举敛下眼睑,著实不愿再看见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青州确实不是个好地方,远离京都,山穷水恶。论繁华是断断不能与江南相比,要是论困苦,边塞诸州才叫艰难,那常年不见消停的天灾人祸可比青州这些小打小闹的山匪歉收更怵目惊心。於是,论好的,青州排不上,论差的,青州也及不了,两头不得著落,朝堂上一年里也难得听到几回有关青州的事。若非此次出京,就算是号称八面玲珑的顾明举也不记得还有青州知府这一位。做官做到了青州府,这一世的官运便算是到头了,想要再上一层楼,除非从天上掉个大贵人下来。
眼下这位张大人大约就把顾明举当作了自己命里的大贵人。谁能想到呢?当朝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新上任的中书侍郎、高宰相的乘龙快婿、万贵妃嘴里一口一个的"好弟弟",在这般本当意气风发大展拳脚的时候,居然上书离京,恳请回乡省亲祭拜亡父。
顾明举祖籍林州,又是个离京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大红大紫的年轻侍郎此番已然娇贵了,启程时仪仗浩荡仆从如云不说,走到半途竟不知如何又心血来潮,嫌恶著秋夜的寒凉,抱怨著路途的遥远。几日前,方到得青州地界便急急差人传来了话,路程迢迢,顾侍郎要在青州好好休整几日,再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
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贵人是什麽?抓紧了这位宰相门下好好巴结,只要将他伺候好了,就算入不得京城,也能被调去苏杭扬州好好快活了吧。
绿豆眼中写满赤诚的知府几近哽咽地将前日接风宴上的慷慨说辞又再度重复:"大人,下官治理青州八载寒暑,八载寒暑啊大人!长治三年,青州大旱,饿殍遍野,是下官、下官开仓放粮……啊,还有,还有长治五年的悍匪,也是下官率兵剿灭的。下官身先士卒,抛却性命安危,一句擒得匪首,保我青州百姓一方安宁……"
他滔滔说得高昂,兴起处几乎仰直了脖子恨不得把心肝肺全数掏出。顾明举耐下性子听著他讲,心里默默暗想,严凤楼是怎麽在他手下为官的呢?
南安县年岁尚轻的县丞大人只是沈默地跪在唾沫四溅的知府身后,微低著头,双目始终看著地面,从毫无表情的俊挺面孔上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只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绿色官服衬得原就瘦削的脸庞越发阴沈。
一如昨日在青州城,打了鸡血般上蹿下跳的知府身后,一众多少有几分兴奋神色的大小官员里,严凤楼也是这麽一副格格不入的沈静模样,好似随时能淹没在人群里。
他想装作不认识自己。只消看得一眼,顾明举就从他冷淡的眸光里猜到了他的心思。严凤楼啊严凤楼,不管身处何地,不管身在何时,还是这麽一副招人讨厌的顽石脾气。好似说一句逢迎的话语就损了他清白的名声,露一个讨好地笑容就折了他铮铮的铁骨。他没叫同僚弄死成为他人的踩脚石真是天大的福气。
於是在知府精心布下的接风宴上,顾明举貌似随口那麽一提:"说来真巧,我和严县丞不但是同年同榜的同期,还是相伴三载的同窗。"
张知府"啊呀"大叫一声:"原来还有这等事!"稀奇得仿佛头一回听说,那墙边的日头竟是日日打西边升起。
举座轰然,不管真心假意,俱是一阵接一阵"真是缘分啊缘分"的感叹。顾明举的如花灿笑之下,远离主席的角落中,兀自躲清闲的严凤楼狠狠朝他投来一瞥。隔了如许光阴,顾明举原以为自己早就在摸爬滚打里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百毒不侵,却不想,只一个眼神,严凤楼就轻易叫他心尖作痛。

"张大人,歇歇吧。本官知道你爱民如子。开仓放粮上山擒匪的事,你昨天都说过了。"顾明举好心好意提醒犹自自我沈醉的知府。
一众下属、乡绅及瞧热闹的百姓面前,被截断了话头的张知府自觉丢了脸,生生憋红了一张老脸。
器宇轩昂的侍郎大人似乎直到此刻才想起尚身处城外,施施然起身,缓步下轿道:"都起来吧。"日上正午,恰照在他头顶正中央。一张冠玉般面孔尽数被罩进阳光里,顾明举负手而立,衣摆翩翩,越发的光芒万丈。
从天明起就候在城外不敢起身的众人这才徐徐站起。擦身而过时,顾明举有意向严凤楼望了一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县丞显然跪得辛苦,正借著侍从的搀扶才堪堪站起。
"严县丞也辛苦了。"含笑转身,顾明举犹嫌自己体恤下情的表现还不够,竟也伸出手去状似要扶,"据闻大人星夜回城,如此周到,真叫本官羞愧。"
"不敢当。大人一路跋涉而来,才是真正辛苦。"寡言的县丞连说话的音调也是略带一丝低沈的,仿佛一字一句都是咬著牙心不甘情不愿才说出口。
他后退半步,不著痕迹躲过顾明举伸来的手。顾明举"呵呵"地笑,回过身来语重心长地嘱托诚惶诚恐的张知府:"严大人年轻有为,可是我朝栋梁之才,假以时日,必成股肱之臣啊。"
"那是,那是,借大人吉言、吉言!"
那知府笑得仿佛自己才是顾明举夸的那一个。充耳的褒奖声里,严凤楼不得不低头再道一句:"谢大人谬赞。"
趾高气昂的昔日故交却早已背过身去,徒留给他一个挺得笔直的背影:"来来来,那就让本官来看看,严县丞治下的南安县究竟是何模样。"

嗯……这个故事和以往的任何系列都没有关系,算是两个全新的人物吧
明天继续

2010-1-8 21:5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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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第二章 上

晚间的洗尘宴上,不辞辛劳的知府当仁不让地又做起了东道:"啊呀,顾大人,让下官敬您一杯酒……"
"哎哟,顾大人原来您也喜好兰花,哈哈,下官同您一样啊!"
"哈哈,顾大人,来尝尝本地的特产……"
如此费心斡旋之下,一场酒宴自然宾主尽欢。及至日后想起,顾明举也不得不感叹:把那位张大人放到青州,真真是屈才了。
侍郎大人来南安是临时起意。入青州时,只道是住上一阵歇歇。没想到,刚踏入青州城才一天,晚上的酒宴上,这位传闻中越来越不好伺候的主就理所当然地开了口:"张大人,下官明日想去南安县看看。"口气轻松得仿佛从梨树下走过,就应当顺手从枝头摘下一个梨那麽容易。
历来哪怕是御史巡查,也总提前那麽十天半个月知会一声。地方上为官不易,纵然是再两袖清风日月可鉴,也总有疏漏偏颇。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保不齐横刺里蹦出个拦轿喊冤存心闹事的,给上两三天的余地稍稍整顿整顿,既是让地方上好看,也是为了当今圣上的脸面好看。哪有今夜说去明天就到的?不是存心来挑事是什麽?
措手不及的知府尚不知该如何应答,座下的南安县丞却缓缓开口:"边陲小县,何劳大人奔波之苦。"口气亦是平淡,不卑不亢,仿如是与顾明举谈论枝头那梨是酸是甜。
座中有人附和,一个无名小县而已,巴掌大小一处所在,大人一路原来已是辛苦,如今该当好生歇息才是,何必又来回奔走。
顾明举只是接下纷纷敬来的酒盏不答话,酒宴将散时,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张大人,下官明日晌午前必到南安县,咱们可就这麽说定了。"
他一双眼直直看著面沈似水的严凤楼:"凤卿,我要同你好好说说话。"再不顾满堂的诧异,大笑著转身而去。

凤卿、凤卿……这称呼含在嘴里呢喃了数年,却又压在心底遗忘了四年。如今忽然间脱口而出,一时间竟也惊到了顾明举自己。
折腾了大半宿的知府终於是累了,软泥般伏在酒案上再撑不起来,只得一个劲地催促著下手的年轻官员:"严大人、严大人,还不快敬一敬顾大人。来呀,快来,你这南安县丞才是今天真正的东道啊!"
这最后一句,难为他还记得。
顾明举低下头用筷子去夹碟子里光溜溜的鸽蛋,心里暗自发笑。再抬头,受不住催促的严凤楼果然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他眼中眸光闪得太快,却还是叫顾明举捉到一丝懊恼与无奈。
灯火下的严凤楼有一双沈如深渊的眼,嘴角略微向上弯了一分,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他低声说:"顾大人,下官敬你一杯。"目光炯炯,有端正、有肃穆、有生疏,唯独没有当日的熟稔与亲密。
顾明举放下玉箸,举起自己的酒盏来同他相碰,有意无意地,执盏的手指刻意轻轻擦过他的:"你我不必这般客套的,凤卿。"最后两字低微好似情人间的耳语。
严凤楼的动作只是凝滞了一刹那,旋即便爽快地抬手将酒饮尽:"下官不敢逾距。"恭谨有礼,将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俱都藏进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墨瞳里,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
"严凤楼啊,你还真是……"顾明举连连摇头,适才志得意满的笑容全数凝固在了眼角。他放下酒盏用错综复杂的目光看他,视线一路落到他圈著杯盏的指,纤长依旧,只是关节上覆了一层经年握笔的厚茧,"我原想说,在下醉意深重,怕是要在府上叨唠一晚。现在看来,严县丞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官驿据此不过数里,内中一切诸备,均按张大人吩咐安排妥当,大人尽可放心入住。至於府中,仓促之间,恐怕伺候不周,反令大人不适。"严凤楼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注视,口中略作停顿,继而又道,"举朝皆知,顾侍郎是天下第一的好酒量,纵饮一夜依旧条理明晰,圣驾前对答如流。又怎会为区区几杯薄酒所困?"
"还是凤卿你设想周到。"顾明举垂下头连连称是,一手取过细颈的酒壶来将手中的酒盏注满,"来,让我敬你一杯。"
严凤楼见他仰首一饮而尽,便也要举杯,方抬手,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茫然间抬眼,恰是四目相对,灯下的顾明举眉梢眼角无一处不是温柔:"别喝了,酒喝多了伤身。"
一错神,仿佛穿梭时光又回到了当年。

第二章 下

严凤楼见他仰首一饮而尽,便也要举杯,方抬手,手腕却突然被捉住。茫然间抬眼,恰是四目相对,灯下的顾明举眉梢眼角无一处不是温柔:"别喝了,酒不是好东西。"
一错神,仿佛穿梭时光又回到了当年:"那你喝的又是什麽?"不经思考地,问话脱口而出。
"酒。"他直白地回答,眼中像是划过了什麽,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看不清,"可是我们不一样。"
严凤楼垂下眼,等著他继续往下说。
顾明举却也沈默了,只是抓著他腕子的手却迟迟不肯松开。
堂外的戏台上又开出一场你来我往的热闹武戏,鼓点急催铜锣震天,十八般兵器撞到一处砰砰作响。一声接一声的叫好声里,张知府喝醉了,吊高了嗓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著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慷慨自白,兴尽处忽而大笑,忽而又嚎啕痛哭。有人上前劝他,有人醉言嘴语地附和著他,更多人举著酒杯三三两两滚成一团,划酒令、猜酒拳、议论台上那小旦的脸蛋与细腰,呼呼哈哈笑个没完。
边上有一盏烛台,里头的灯芯似乎快烧尽了,火苗小小的,好似随时会灭。严凤楼看了一眼顾明举箍在自己腕上的手:"大人,您远道而来必然疲累了,还是早些回驿馆休息吧。"
言罢,暗自发力挣开他越收越紧的束缚。未等顾明举开口,他双手捧杯,折腰向顾明举一敬:"顾大人敬下官的,下官岂敢不从?"满满一盏清酒,他同样仰首一饮而尽,不差分毫。
顾明举忍不住闭上眼道:"严凤楼,我记得你说过,做人最愚蠢的行径就是逞强。"
"你记得?"传闻中,向来只有沈默这一种表情的南安县丞却反而笑了,清浅的笑容许是因为饮酒的关系,隐隐透出几分激昂与压抑,"顾明举,那你可记得,你曾说过,今生再不入南安半步!"
酒盏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然扭过头不肯让顾明举看他的表情。
"凤卿……"
再不说其他,严凤楼背转过身,拂袖而去。

"顾侍郎自京城而来,大人中途离席,怕有不妥吧。" 静悄悄的书斋内,红衣的女子捧一盏热茶推门而入。
严凤楼独自一人坐在桌后。桌上只点一盏油灯,堪堪照出他身后架上一部又一部厚重典籍,光影交错,仿佛稍有不慎就会重重落在他的肩头。
"张大人会照顾周全的。"
"将事推给旁人,这不是大人的作风。"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置在他手边,女子眼中流露出几分了然。
严凤楼始终看著窗外,秋风飒飒,吹得院中的枯叶擦著地面"沙沙"作响:"我只是……只是……"
"大人还是不惯於这些迎来送往的应酬?"女子有一双慧黠过人的眼,一眨一眨仿佛能看透人心。她追著严凤楼的视线往外看,目光落到远处飘渺的灯火中,耳边似乎还能隐隐听得自前院传来的阵阵喧哗,"奴家总觉得,比起做县丞,大人还是更适合做个书生。"
"你也这麽说?"身侧的窗户没关严实,一缕缕的凉风钻过窗缝吹进来,吹散了男人披在肩头的发。
女子抿著嘴角好奇地问:"还有人同奴家说过一样的话?"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嗯,他也说过。"
"谁?"她大惑不解,睁大一双美目恨不能知道所有。
严凤楼好似陷进了不为人知的记忆里,墨一般乌黑的眼中尽是故去的云烟:"读书就是为了求取功名。倘若为了功名,不管做什麽都该是应该的。因为说到底,读书也不过是一个手段而已,与阿谀奉承、口蜜腹剑、暗箭伤人一样,都只是一个为了做官的手段而已。我没什麽资格去指摘旁人的作为,同样为了自己的前程,大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答非所问,女子若有所思地听:"既然如此,大人又为何要做官呢?"
那时节,也有人问起:"凤卿,你为何做官?"
那时节,自己这般回答:"为泽被一方百姓。"
再寻常不过的答案,他却"哈哈"地笑,满脸满脸都是不信。笑完后,他长长久久地叹息:"严凤楼啊严凤楼,你真是……"
"飘雪,我当真不适於为官?"
避而不答先前的问题,严凤楼反而转过脸来一脸认真地发问。
唤作飘雪的红衣女子一时有些怔忡,半晌后释然笑道:"无论如何,在奴家心中,严大人是个好官。"
前院的酒宴该是散场了,再不曾听到半点声响。耳畔"沙沙"的秋叶声似乎也止了。严凤楼忽然间不知该对眼前的女子说些什麽。
她却已经喋喋不休起来,仔仔细细地叮嘱他,一定要喝下那碗热茶,那是醒酒的,免得明早醒来犯头疼。她说,她会去差人通报张知府,严县丞喝醉了,怕是醒不来送顾侍郎去官驿。她说,她会让家人们将前院打扫干净,请大人不必操心。
她行到门边,刚要打开房门,忽而又猛然回头,却是一脸肃穆:"其实奴家同大人一样,也不喜欢那位顾侍郎。那位大人的名声不好,登得太高,将来也必然摔得更痛。"
风声呼啸,吹得房内唯一的一盏烛火摇摇欲坠,严凤楼捧著女子送来的热茶,忽然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第三章


南安县的秋天其实有不少耐看的景色,比如石塔边的湖光山色,比如城郊南安寺外的红枫,即便哪儿也不去,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驿馆里看看窗外的落叶,也不失为一种风雅,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东城南安书院里的幽幽墨香。
不知是张知府的授意还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提点,日理万机的严县丞特特差了人来陪侍郎大人出游:"说是近来石塔湖边有庙会,热闹得很。南安寺虽小,不过方丈是位得道的高僧,周围十里八乡聚了不少信徒,香火倒也过得去,闲时去参拜参拜,兴许心愿就成了。近来秋高气爽,登高赏枫正是好时候,大人如若现在启程,还可在寺里用一餐斋饭……"
顾明举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著侍从絮絮陈述,严凤楼精进了,长长短短的行程安排得有模有样事事周到不说,还甚是贴心,样样比照著顾明举的喜好而设。最难能可贵的是,贵客所到之地处处有人殷勤作陪,半点毋须县丞出面。勤於公务的县丞大人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在他的县衙里,任凭驿馆这边刮风下雨电闪雷鸣。
"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夸夸他?"他轻松地调笑,话语间里带一点点骄傲,仿佛终於见得儿女出息的父母。
一旁的侍从被吓到了,呐呐地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叙述:"大人说的是、是……"
顾明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回头看窗外。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正站著严凤楼遣来陪他游城的人,除了本县的几位县吏,还有本地的乡绅、几个老学究,另外有三五个年轻的读书人站在他们身后,应当是南安书院里成绩出色的学生。
年轻人里那个为首的学生顾明举认得,正是当日在城外时,搀著严凤楼起身的那个。当时虽是匆匆一瞥,这学生锐利的目光却令顾明举印象深刻。
杜远山,说是南安书院里功课最好的学生,写得一笔工整方正的好字,甚得县丞严凤楼欣赏,是时常出入县丞府邸的少数严凤楼知交之一。杜家世代经营米行,传到杜远山父亲手中已是第四代,算是城中富户。这世道,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士农工商之分古已有之,商户虽家财万贯,论声望却总不能同清贫如洗的读书人相比。所以,杜家老爷对这个天资不差的儿子可谓寄予厚望,殷殷盼著杜远山能在两年后的科举中有所斩获,也好光耀门楣告慰祖宗。
"简直就是个小严凤楼。"顾明举一边回想著侍从们送呈来的消息,一边透过格窗细细打量著院中的杜远山。那是个个子颇高的青年,站在一众举止拘谨的同龄人里,从容自若的神情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只是毕竟阅历尚浅,不懂得收敛锋芒,顾盼间依旧难免几分青涩与读书人惯有的纯真。
顾明举眯起眼,指著窗外对侍从笑道:"当年的严县丞也是这副模样呢。"
心思玲珑的侍从应和说:"是吗?想不到那个闷葫芦一般的严县丞年轻时候也挺俊的。"
顾明举不答,继续看了一会儿,方慢慢收回目光:"那时候的凤卿比他标致多了。"
侍从於是又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说严凤楼没有那麽高,脸庞也柔和些,但是千好万好,天底下终是我们顾侍郎最好,朝里朝外众口一词的风姿卓然。
顾明举笑笑地由著他天花乱坠地讲。直至兴尽了,方才吩咐道:"去跟院子里的人说,本官今日觉得困乏,南安寺就不去了。至於明日的石塔湖,就明日再看吧。"
便有手脚利索的侍从站在院子里跟一干县吏乡绅们说了,白白站了半日的人们心里定然是不乐意的,不过明面上还是热情地说了些"大人一路远来辛苦,自当好生休养"之类的场面话。
顾明举坐在房里听,视线穿过了格窗又回到那个杜远山身上。年轻气盛的学子还学不会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一张白净的面孔生生涨出几分嫣红,本就棱角分明的侧脸崩得死紧。
顾侍郎摆架子已经不是头一回。住进驿馆不过三日,里外的家具摆设就换了不下五次。或是觉得紫檀的桌椅太沈闷,或是嫌弃锦被上的牡丹绣得太俗艳,有时候仅仅只是看著那凳脚不顺眼罢了。至於严县丞安排下的游城,就更显得是顾明举在刻意刁难。每每都是一口答应下,派了人不厌其烦地再三再四跑去县衙确认行程,却每每总是让人家一票人等在院子里苦哈哈地候上一两个时辰,而后轻飘飘地传出一句:"顾大人身体欠安,不去了。"


2010-2-11 16:1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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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楼

这般几次三番的戏弄,即便是庙里的泥塑菩萨也该动怒了。
顾明举起身在偌大的屋子里慢慢踱步,听声响,庭院里的人们该如前几次一般悻悻地散了。突然,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顾大人得的是什麽病?"挑衅的口气。
不用猜,一定是杜远山。少年人最沈不住气,尤其是家境优渥又一帆风顺未曾失意的少年人。
顾府侍从顿时来了劲头,拔高嗓门喝问:"顾大人的病,是你能问的?"端的盛气凌人。
顾明举暗暗摇头,太张扬了,连底下人都被自己带坏了。
"如若染病,那可有请大夫医治?容学生问一句,请的是城中哪位名医?"他不卑不亢,丝毫不为众人的劝阻所动。
站在门外应答的恰是方才在房内陪著顾明举说笑的那个:"你这麽问是什麽居心?难不成是怀疑我家顾大人存心欺负你小小一个南安县不成?我们顾大人乃是堂堂的当朝三品,多少江山社稷得他操心?每天一睁眼就忙得没有闭眼的功夫,哪来的闲心同你们这些人磕牙?说出去予旁人听,也不怕笑掉了大牙!"
於是院子里众人的劝慰声更响了,更有人也开始厉声呵斥杜远山:"这哪里是你胡闹的地方!还不快向这位小哥告罪?"
怒气冲冲的青年耿著脖子只将一张脸憋得通红,睁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神不肯善罢甘休:"若是顾大人当真病了,学生这就去请大夫前来问诊把脉。倘若不是,那学生就要问问顾大人,这般出尔反尔,究竟是所谓何意。"
"嘿,跟你多说了两句,你还来劲了!怎麽著?你小小一个读书人,多念了几行字就不认得天王老子了是不是?"侍从的眼也红了,装腔作势地挽著袖子作势要打。那几个骨瘦如柴的老学究急忙要拦,胆小的县吏赶紧跪下了求情,另几个书院的学生则死死抱著杜远山想要把他拖走。
一时间,原本清静的院子里闹闹哄哄一片鸡飞狗跳,已经有人飞奔出去通报县衙,顾府的其他侍从们也纷纷拔出刀剑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只有倔脾气的杜远山还是一脸端端正正的正气凌然:"学生要面见顾大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哪一个老学究打了一巴掌。干干瘦瘦的小老头气得浑身发抖:"还不快住嘴!你、你这是闯了弥天大祸啊!"
闹得比接风宴上那些装模作样的武戏热闹多了。顾明举站在窗边翘著嘴角看,南安县这边来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只有一个杜远山还兀自瞪著眼站在那儿,发髻有些松了,脸上红通通的一个手掌印子。小老头看著快不行了,但是力气挺大,把杜远山的嘴角都打得出血了。原先好端端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现在看来,却有几分狼狈不堪。
他却浑然不觉,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挺著背脊一遍又一遍朗声道:"顾大人,学生有话要问!"
若是夸奖,该说他勇气可嘉。若是针砭,那他就是愚蠢。
刚才是谁说,他是小严凤楼来著?一点都不像。他的凤卿至少没有他这麽愚蠢。
顾明举没有出房,依旧气定神闲地倚在窗边,目光划过杜远山的脸落到他身后的梧桐树上,黄蝶飞舞,落叶似金:"我不跟你说话。去把严凤楼找来,我只跟他说。"


严凤楼进门的时候,顾明举仍旧在看窗外。仿佛院中央那棵梧桐树是多麽美不可方物的佳人似的,值得他一看再看,沈迷得像那花楼下痴心不已的落魄情郎。
驿馆是在前朝的再前朝就有了,整体布局架构有八九成还是当年的风貌。南安是个小地方,百年中难得几回有贵客临门,所以这驿馆虽经历了几番修缮,却不过是小修小补,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何等舒适惬意,不过比城中的客栈干净些罢了。
也难怪被远道而来的侍郎大人捉住话柄。这位大人在京城的宅邸是圣上钦赐的,亭台楼榭无一不精巧,器具陈设无一不奢丽,放眼天下,只有高相的相府与皇家的宫殿能凌驾其上。寻常官宦人家,轻易不能与之并肩。
严凤楼跪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道:"敝县落魄,招待不周,请大人恕罪。"
他不抬头,如同看著院中梧桐的顾明举一般,专心致志地研究膝下的青石砖是否擦得干净。
屋外起了风,顾明举的视线一路追著枝头的黄叶徐徐而下:"凤卿,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原先吵吵嚷嚷的杜远山和顾府的侍从们都被支到院子外去了,房里房外空空荡荡,只剩了他们两人。一室光影错落,木质的圈椅矮几在地面上被拖出长长的影子。尴尬而沈寂的气氛里,时光凝滞,好似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一般。
穿了一身青绿官服的年轻县丞双手撑地,将头颅一低再低:"下官知罪。"
"你知的什麽罪?"他轻声相询,口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怒。
他却无言,崩著一张严正端肃的面孔将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青石。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顾明举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麽。就在严凤楼以为要这般一直僵持下去的时候,却听顾明举道:"这格窗太旧,漆都落了。劳烦严县丞为本官换扇新的,顺便将驿中所有门窗一并都改了吧。新旧不一,太过难看。"
严凤楼躬身再拜:"是下官疏忽,我立刻差人来办。"
他急急起身离去,脚步尚未迈出,却被顾明举叫住。
语气恢复挑剔,传闻中喜好阴晴不定的新任侍郎高挑著眉梢回过脸来:"严大人,本官知你公务繁忙,只是官驿虽小亦是你所辖之地,这般桌椅被褥的小事早该收拾妥当,须得本官一件一件告知你,你才察觉麽?"
严凤楼一时无措,待要分辩。顾明举却不予他半点机会,缓缓勾起了嘴角,用一双犀利的眼瞳直直刺进他的眼:"或者,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凤卿。"
"下官、下官不查,望大人宽恕。"进房以来,他第三次低头告罪,声调低哑,隐隐露出一分苦涩。
如若好好算一算,自进得南安县以来,寥寥几句对话,泰半都是他在求饶。"下官知罪"、"下官有错"、"是下官不是"……无时无刻不在退让,无时无刻不在疏远。
顾明举的笑容撑不住了,垂下眼看著始终不愿直视自己的他:"你不想跟我说话?"
是问句,但是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有一张俊秀面孔的县丞转开了脸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顾明举高高坐在座上说:"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跟我说的吗?"
严凤楼沈默了,视线死死钉著自己的膝头,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为什麽来南安?"
严凤楼比之前更瘦了,不知是政务操劳还是因为其他,看起来比前几天顾明举进城时更显得消瘦憔悴。他穿的官服是旧的,多次洗浆之後,原先鲜豔的颜色变得黯淡,隐没在桌椅家具错落的阴影里,越发显得不真切。
顾明举看著他瘦削的身影,脸上忽然涌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如若我说,我是为了想抱你一次才来的,你信吗?"
纵然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镇定,但是严凤楼的背脊还是禁不住震了一下。细小的动作落进顾明举眼里,勾起他一个淡淡的笑:"严凤楼,我出京不是回乡,停驻青州也不是临时起意。我只是为了来抱你。"
以为他会巧言敷衍,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太坦白,坦白得像又一个戏弄他的玩笑。再一次地,在久经官场变故的顾明举前面,严凤楼有了拂袖而去的冲动。
"顾明举,你够了!"他不顾尊卑冲口叫出他的名姓,午後的阳光透过格窗照上他的脸,依稀可以看到颊上升起的红晕。
顾明举眨眨眼,想个无辜的孩子般仰头望著身前的男子:"我说了,是你不信。"
他有一双澄如明镜的眼,一望见底,里头写满真诚。严凤楼却清楚知道,实则真诚底下藏满尔虞我诈。他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句陈述:"顾明举,你我之间早已不存半点情谊。"
话音落下,像是公堂之上落下判决生死的判签。刹那之间,顾明举的脸上一下子闪过了什麽,却快得叫人抓不住。
严凤楼不愿再同他继续牵扯,转身迈步离去。
背後,顾明举已恢复了常态,话语间依旧盈盈带笑:"至少还有同僚之谊,不是吗?严大人。哈,对了,你可以辞官。这样,我们就真的……真的不存半点情谊了。只是,一旦如此,你泽被一方黎民的理想就不得实现了。我和百姓,在你心中孰轻孰重呢?凤卿。"
过往太亲密,他知道得太多,自己的软肋全数被他摸得一清二楚。严凤楼握紧双拳恨不能立刻回到自己的县衙,走到门边时,蓦然听到他无端端换了话题:"听说近来严大人在办一起命案。富家子弟强抢民女,迫人自尽是吗?啧啧,想不到严县丞治下的南安县也有这等催人泪下的惨事。"
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他一句:"顾大人看惯风浪,比之更凄凉的惨事也亲身经历无数。岂会因一个弱质民女而嗟叹?"
意料之中的,又换来他一番长吁短叹:"凤卿啊,在你眼里,我就这般面目可憎?"
严凤楼不说话。顾明举望著面前的山水画屏,希望能从上头依稀看到他一点影子:"凤卿,听我一句劝,这案子你不要太当真。犯事的是孙家的四爷吧?他家有个远亲,是刑部的陈大人。"
严凤楼觉得自己的心境很怪异,好似心头刚刚因他一声叹息而燃起一个小小的火星,顾明举短短的一句话又把它给无情地浇灭了:"呵,不愧是八面玲珑的顾大人。连这般远离京畿的琐碎小事也牵劳您挂心。"
顾明举的叹息隔著屏风传进严凤楼耳里:"凤卿,你已经为官五年。五年间历任东西南北,现今的天下是怎样的天下,你比我更清楚。没用的,凭你一人的坚持能改变什麽?凤卿,不要跟众人过不去,也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严凤楼狠狠咬了咬唇,埋头走出了顾明举的院子。
院外,县衙的县吏们和杜远山还在等他。一见严凤楼出来,杜远山忙走到他跟前道:"怎麽?可是那位顾侍郎为难你?"
从杜远山忧心的眸光里,严凤楼才发现自己的脸色实在白得难看,虚虚地摆了摆手道:"没事,许是近来忙著孙家的案子,有些累了。"
於是众人赶紧让他上轿。进到轿子里之後,不知是因为顾明举的话,还是那件不能当真的案子,严凤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是同顾明举一模一样的无奈与感伤。
严县丞来过後,驿馆这边终於清静了。不再嚷嚷著要换这换那,也不再三天两头吵吵闹闹。底下有人站在身侧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你这是……"
顾明举从书卷里抬起头,遥遥望著空落落的门外,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谁让他是那个怎麽也教不会的严凤楼呢?"
两天後,严凤楼升堂问案,审的便是孙家四爷那件人命案。千金大小姐般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顾侍郎难得起了个大早:"难为张知府送来只八哥给我解闷,总养在驿馆里会闷坏的,带著它出门遛遛吧。"
他穿一身月白便服,悠悠闲闲地提著鸟笼,边走边不忘对著长街两侧指指点点:"这家笔砚斋原来还在,呵,全青州当属这家的砚台最好。咦?原先隔壁有家小饭馆,怎麽不见了?他家老板娘酿的女儿红是南安一绝呀!"
身边有人忍不住探问:"大人怎麽对南安如此熟悉?"
他方如梦初醒,缓缓把手收回,怔怔立在长街之上,一时感慨万千:"当年我便是由南安出发进京的啊……"
暌违经年,只当物是人非,可谁曾想,故人依旧,记忆中虽不繁华但也热闹可爱的南安县城却已不再。世情没落,道路边行人寥寥,商铺前门可罗雀,任凭秋风卷著黄叶一阵阵呼啸掠过,一路走来,竟不曾听得一声开怀笑声。
有粗壮的男人叫骂著远远跑来:"小兔崽子,你是不要命了麽!敢偷你大爷铺子里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顾明举猛然觉得腰被撞了一下,听得脚下"哎哟"一声痛呼,低头去看时,一个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正跌倒在他跟前,脏兮兮的小脸脏兮兮的衣服,只有紧紧攥在手里的馒头是白的。
"啊呀呀,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小野种,找死是吗?我家大人是你撞得起的?抄家灭族也不够你赔!"
大惊小怪的侍从恶狠狠地挽起袖子,像提小鸡似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顾明举看到,那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他既不哭喊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了顾明举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已经追到跟前的粗壮男人。明明该是倚在母亲膝下撒娇的年纪,一张脸上却写满将死之人才该有的木然。
这天下……世事已然如此,不知严凤楼看到这一幕,心中该作何感想。
"算了,走吧。"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顾明举逗著笼里的八哥,举步绕开那孩子往前走。
侍从们兀自骂骂咧咧个不休,扯著孩子的脸蛋狠狠扭一把:"算你小子命大!我家大人远来是客,才不想在南安县的地界生事。这要是放到京城……哼!"
背後"哒哒哒"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後是男人"跑!你还敢跑!我打断你的腿"的叫嚷。手中的鸟笼做得好生精致,镂刻雕花,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再论这温润细滑的手感,是前几朝的古物也不定。单这一个养畜生的笼舍大约就能在南安买下一栋生意尚算红火的酒楼。顾明举透过鸟笼往边上看,行人匆匆,各自为生计而忙,谁也不曾为那孩子驻足看过一眼,更无人挺身而出,为他将那个馒头买下。
走到县衙前时,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比起预料中的来,还是少了很多。顾明举找了个僻静角落站住了看,升堂的时辰已经过了,大堂里整整齐齐站了两行衙役,身穿官服,手执水火棍,倒也威风赫赫。严凤楼坐在堂上正中,身後一副江河湖海图,头上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年轻的县丞神态严肃,座仪如山,眉宇间凛凛一股正气。顾明举身侧一个挎著菜篮的大婶说:"若不是为了看严大人,我才不来瞧这热闹呢!"
顾明举听著好笑:"这位夫人不是来听审案的?"
"审案?这有什麽好听的?"她好像听了什麽笑话,弯著腰"嗤嗤"一通笑,"孙家四爷逼死了西街老三汉家的凤儿,谁不知道这事儿啊!这位公子,你外地来的吗?看著好面生啊!"
多嘴的侍从要答,顾明举挥手制住了他们,转过脸来拱手道:"嗯,刚到南安。学生是来南安书院求学的。"
"哟,原来是读书人!"她笑得更热情,挎著菜篮扭著腰同他攀谈,"读书人好啊,将来考上了能做官呢!这年头啊,只有当官的才有活路,你瞧瞧那街上走的,那些个脑袋大脖子粗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官眷,要不就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奴才。咱们这些小猫小狗的,不过活一天是一天。凑合著过呗,还能自己抹脖子死了不成?"
顾明举饶有兴致地问她:"大婶这麽说,不怕被有心人听去,告你个心怀不轨图谋造反麽?"
她却无所谓,依旧不改那铜锣般响亮的嗓门:"说就说了,皇上在京城住著呢,听不见!"
说话间,严凤楼的案子已经审了大半了。热心肠的大婶絮絮说给顾明举听,死的那个是老三汉家的闺女凤儿。老三汉是个鳏夫,老婆死得早,只留下凤儿一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美貌生在富贵人家是福气,生在贫寒人家就是大祸。姑娘上街时,一不留神让那位孙家四爷看到了,就此惹出了祸端。
孙家是本城的大户,仗著在京城有一门远亲,惯常在县内趾高气昂横著走。那位四爷更是打小不学无术,家里光抬进门的姨太太就有九位,更不用说外头那些白白被他糟蹋的。见得凤儿当晚,就有人上老三汉家要人。那凤儿姑娘自然是抵死不从的,老三汉也是个硬脾气,当场就举著扫把撵人。
孙家是连本州知府都要相让三分的人家,哪里在乎一个编竹筐的的拒绝?半夜里便连拉带拽的把姑娘抢进了府。那麽一个鲜花般的姑娘,第二天送回家时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老三汉一怒之下,舍了多年的积蓄,请了讼师击鼓鸣冤,把状纸递进了县衙。
"唉,都说人争一口气,其实呀,要低头的时候,就算大落牙齿和血吞,也不得不低头啊。这位公子,你说是吧?"她话不带歇,一路连比带划,将一桩惨事说得跌宕起伏,恍若亲眼所见。
顾明举含著笑恭维:"倘若将来我能做官,定当把婶子请进府里去说书。"
直爽的女人笑得哈哈哈,拽著顾明举的胳膊都不愿再松开了:"你们读书人啊,就是会说话。怪道那些当官的一个赛一个地会编谎呢!"
顾明举神色如常,倒是身边的侍从们脸色有些难看。
温雅臣曾说,人之最不幸,便是生在盛世之末乱世之初。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载,当初也曾有得江河澄清四方升平之时,只是好花不常在,好宴终须散,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不肖子孙胡天海地的折腾。家业传到现下这一辈,其实也不过是个外头好看的花架子。当今圣上五十岁前尚算勤勉,到了如今,年纪大了,耳鸣眼花又常年卧病,朝政的事真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连那份"心"是不是还有也尚不是定数。
江山不能一日无贤能之主,君主一旦昏聩,小人趁虚而入则是必然。一朝小人当道,结朋营党、争权夺利的事就是大势所趋。为官者乃万民之父母,如若父母一心顾著一己之私,那又有谁来顾著嗷嗷待哺的孩子呢?国祚衰弱,连老天也看不去。连年南洪北涝,风雨成灾,一年所收之粮连半年也支撑不过去。偏是饥荒的年景,皇家却偏不懂体恤。又是起高台,又是建琼楼,一艘南下苏杭的龙舟便不知花去多少民脂民膏雪花白银,一次赫赫扬扬的泰山祭祖又不知征得多少苦役民夫青壮劳力。这般苛捐暴征之下,人人皆为自己担心盘算,谁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都说国之将亡,妖孽尽出。眼下虽未见大劫,只是豪门圈地官家欺民的心酸事已屡见不鲜。盛世怕当真是走到了尽头,隐隐已见乱世之兆。

堂上的审问已经到了最後,堂外听审的人们却也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得差不多。一直说得兴高采烈的大婶看看四周说:"谁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也都知道会审出个什麽结果。一个个都赶紧找著自己的活路呢,谁还担心这里?"
顾明举抬眼去找堂上的严凤楼,却隔得太远,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说话的声音,比之前来见自己时又低沈暗哑了不少。
该传的证人已经一个一个过堂。原先说,亲眼见得凤儿姑娘被抢的更夫改口了,说那天他根本没经过老三汉家的巷子,也没见著什麽孙家的家丁和软轿;碰巧经过街口的路人说,那晚他喝迷糊了,听得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来是赌坊里传来的;还有一个伴著凤儿一同上街的姑娘,她自始至终哭著,却不肯说一句话……
孙家那位四爷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样貌比张知府还獐头鼠目的管家:"我家四爷病了,正在家休养呢,实在起不来。大人你看,这是回春堂的王大夫开的药方。"
除了老三汉一口咬定的事实,谁都没见著凤儿姑娘被抢,更没瞧见凤儿姑娘是怎麽死的。孙家说,许是那夜下雨路滑,凤儿姑娘是跌进河里了。不过孙四爷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愿意赠与老三汉五十两纹银,就当是给凤儿姑娘做件新衣裳。
坐在明镜高悬地匾额下,年轻的南安县丞说得字字辛苦:"此案……尚有疑点,待本县改日再判。"话语间满是无论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挫败与疲惫。
又是如此,为官至今,都不知是第几次这般满心愤懑又无可奈何。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外头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一天一地的刺目耀眼。阳光却射不进公堂里去,匾额黑沈沈的阴影将严凤楼重重罩住,顾明举眯起眼仔细去认,却也只是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颓唐影子。
"大人,官运亨通!官运亨通!"终於,连"为了看严大人而来"的大婶也走了,县衙外冷冷清清,只剩下了顾明举。那只张知府送来的八哥忽然叫得欢,不停在笼中跃来蹦去。
顾明举用手点了点笼子,戳戳它那双黝黑的翅膀:"去你的!"
前些天有人投贴来拜访,是孙家声名远扬的大爷。他长得一个圆圆滚滚的肚子,一身白白胖胖的嫩肉,笑起来仿佛庙门口的开口弥勒:"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大人添了麻烦。这不,我来给大人负荆请罪。"
他坐下就是一通叫人拒绝不了的客套,一会儿说为官之艰难,一会儿又说南安的风土人情,洋洋洒洒自地底下说到天边上,忽而说东,忽而又道西,直叫人摸不著头脑,却绝口不提自家四弟的混账事,好似无心好似有意,云遮雾绕的话头里半遮半掩漏出一句:"当年严大人尚在京城时,不知可曾见得我家那位舅父?哈哈哈哈,说是娘舅,其实他老人家和我们不过是远亲而已,目下也是来往稀疏了。"
严凤楼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几句。他也不恼,坐了一阵便乐呵呵地起身告辞。走後不久,便有孙家的管家差人送来一只乌木匣子:"我家大爷说,知道严大人您两袖清风,故而不敢冒犯。不过上门拜访哪有不带东西的道理?大人您若当真不肯收,便赏了底下的各位差官大爷们,也算是犒劳各位的辛苦。"
严凤楼命人打开盒子看,里头整整齐齐一沓银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依官场上的惯例,当抵得起一条人命。
"严大人您别见怪,我家大爷是个爽快人,不好那些虚头虚脑的。"那小厮生得好一条油嘴滑舌,跟那位孙家大爷如出一辙的甜蜜笑容,"我家大爷说了,咱家虽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但是外头,尤其是京城官面上的规矩,咱家还是知道的。"
查孙家的案子不难,他们做得太大胆,连遮掩形迹线索也懒得费功夫,简直可说是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难就难在这些笑脸,和打京城千里迢迢而来的那些书信上。连那位自来都没把自己名字记对的张知府也特意差人来告诫:"严大人,你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事就是这麽回事,别问为什麽,也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先想想自己。你呀,要是真的忍不住要想别人,那你就想想我。陈大人目下在刑部可红著呐,到时候上头若是追究,你的罪责本府也得给你担一半……"
查案时顶著压力顶著笑脸好歹熬过来了,到问案时便成了一出笑话。原先找著的证词远不止这些,可是一听说要上堂,有人就退却了。勉强说动了几个,到了堂上却又一个接一个地翻供,看见的说没看见,明明看清的说看错了。非是人性泯灭,只是情势迫人,人人总要在开口前为自己为家人好好想一想。
审到最後,严凤楼几乎不敢去看堂下那位苦命老父的脸,生怕一见他的涕泪交加,自己就真的撑不住了。

顾明举登门的时候,严凤楼正在书斋里发呆,满头满脑还是升堂前後的一幕又一幕。午後的阳光才刚好了一阵就让一片乌云给罩住了,天阴阴的,起了一阵凉风,却迟迟不见落雨。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桌上的书册被翻得"哗啦啦"地响。
"今日公堂上一见,严大人风采依旧啊。"
轻松的调笑声在一片寂静里传进耳,严凤楼闻声回头,看到了倚在门边的顾明举:"你来干什麽?"
"严大人。"他口中尊一声"严大人",人却还依旧懒洋洋贴著门框,提著鸟笼,逗著鸟儿,全然不见一点正形,"你是七品南安县丞,我是正三品中书侍郎。见了我,你至少该起身向我行礼。"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学堂里的夫子手把手教著方入学的幼童。
心情本就抑郁,见了他,更添一层烦躁,严凤楼扭过头去不愿同他浪费口舌。顾明举见了,垂头无声笑一笑,举步走到书桌前:"啧啧,我走过那麽多府县衙门。按理,你这南安县不是最穷的,但是你这县丞府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书架上的书多得放不下,你也不该放地上。就算无钱请人做个新的,至少也该找人把这旧的好好修一修。"
严凤楼恨声冲说他一句:"寒舍简陋,委屈了侍郎大人。"
他煞有介事地摇头,隔著一张小小的书桌俯身探到严凤楼面前:"凤卿,过了这麽多年,你的脾气还是没变。"
话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感怀似追忆,又似嘲弄。严凤楼冷冷道:"顾侍郎听风说雨的本事不是人人都会。"
不知该赞他好涵养还是该说他真虚伪,顾明举的脸色始终不变。只是目光忽然下落,移到了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上:"就算被人欺负,也不该不吃饭啊。我看,不如让飘雪姑娘拿去热一热吧。"
似乎早知身後有人,他捧起托盘徐徐转身,一脸和煦笑容。严凤楼不由自主随著他的动作望去,一身红衣的飘雪不知何时站到了门槛外。
顾明举道:"闻名不如一见,飘雪姑娘比传闻中更动人。"
飘雪也是笑,盈盈走到跟前将托盘接过:"顾大人也比传闻中更俊朗。"
不待顾明举回答,她轻移莲步款款而去。顾明举再度回头,笑容中显出一丝虚假:"赴任途中还能救得不愿为娼的青楼女子,凤卿,你的桃花运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这也能让你感叹麽?"严凤楼忍不住嗤笑他的夸张,"论风流,我哪里能同你并提而论?"
传闻中,官场上春风得意的顾侍郎,情场上也是一帆风顺得叫人眼红。同宫里的万贵妃是干姐弟,与相府的小姐又有姻缘。梨园里的头牌、青楼中的花魁,说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红颜知己:"顾侍郎哪怕什麽都不会,光靠一张漂亮的脸就能傍著女人吃一辈子。"
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话得太出格,严凤楼神色一紧,赶忙背过身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懊恼的神情。背後的顾明举已经忍俊不禁:"凤卿,你啊……"
严凤楼原以为他会笑,谁知,笑了一阵,却听见他的叹息:"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做了五年地方官,积蓄却连个像样的小院都买不起。"
"你是天佑二十一年中的进士,先是任许昌县,後转调新淮。因开罪上司,不足一年又北调泰州。泰州府知府大寿,你没有随礼,於是同年後又被发往冀州。刚安顿下三月,审了一桩米行失窃的案子,牵连了同僚的外甥,所以又到了南安。当年一同中举的,我就不说了,单说考试不及你的那些,或调任京城或统辖一方,再不济也是个知府,只有你,从候补县丞到县丞,就那麽一丁点长进,公堂之上还被迫得左右为难。严凤楼,我远远坐在京城里,都觉得你可怜。"他细细数著他一路为官的经历,何年何月何日调往何方,调任原因又是为何,记得比严凤楼自己还记得清晰。
严凤楼一言不发地听,顾明举再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後:"严凤楼,你知道怎麽做官吗?就这麽一个小小的南安县,我且问你,你知道有几家富户?这些人家又是如何发家?家中几人做官,做的又是什麽官?哪家需要结交,哪家又轻易不能开罪?你顶头那位张知府生平有什麽嗜好?同僚们又是怎样的家世?现今天下最红的戏班是哪家?最美的花魁又是哪个?买字画要找哪家掌柜,古董珍玩又应找谁拿货?"
他越说严凤楼越沈默,一口气问完,顾明举抬手搭上他的肩,口气忽而低沈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当官,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听说你不明不白死了。"
严凤楼哑声说:"你我毫无瓜葛,我的事再株连也株连不到你,你怕什麽?"
顾明举掰过他的肩头,半低下身去看他躲避的眼:"我怕就怕你我毫无瓜葛。"
乌云还沈沈地在书斋上罩著,屋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严凤楼别开脸,起身要去点桌上的灯,人还未站起,又被顾明举重重按住:"凤卿……"
他唤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急躁和压抑。被按坐在椅上的严凤楼慢慢仰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对上他晶亮如星辰的眼:"你方才提起和你我同年中举的那些,比起活著的,我比不上。但是比起死了的,我幸运得多,不是吗?"
顾明举眼中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凤卿……"
严凤楼不再看他,站起身来,"擦──"地一声轻响,点亮了屋里的灯:"顾明举,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不过,父母官,父母官,子民既奉我为父母,我总该有些父母的样子,不是吗?"
你我不同,早在还未中举之前,就已各自踏上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为何为官?
我说,为泽被一方苍生。
你答,为坐拥天下权势。
"呵,这麽些年,你脾气没变,连傻气也依旧不变。"长身而立的男人有一道笔直如长枪的背影,顾明举望著他的背影笑,直起身,绕过书桌回到同严凤楼面对面的位置,"所以我说,你这人,是怎麽教也教不会了。公堂之上也难怪会被人欺压成那样。"
隔著一张书桌相对而立,顾明举看到烛灯微弱的光线在严凤楼白净的脸上晕染出一层昏黄的暖色:"来时我在门口听人说了。案子的苦主不愿再告了,再告也不会有个什麽好结果。你判孙家有罪又能怎样?案子报上去,上头还能驳回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拿了人家的银子好好安葬女儿,兴许余下的银两还能让他把日子过得好些。"
严凤楼点点头:"我知道。"
顾明举眨眨眼,仔细打量他:"你知道?"
严凤楼望著窗外说:"银子是我退给孙家的。"
那天是这麽跟孙家小厮说的:"你家大爷是个爽快人,那本县也把话说明白。这案子究竟哪家亏欠哪家,我们各自心中有数。你家大爷既得出这些银两予本县,那为人家女儿办一场风光的丧事,再让苦主好好养老送终,想来也应当不会心疼。"
原来你也早已知道结果,却还……顾明举频频摇头:"严凤楼,你这个人啊……"
严凤楼平静地看著他:"我能做的,只有这麽多。"
离开的时候,顾明举把手里的鸟笼随手挂在了书架上:"对了,这是送你的。"
鸟儿在笼中叫:"官运亨通,官运亨通!"
明明走出了书斋,他却又忽然回头:"凤卿,看你升堂的时候,我身边有人夸你,说你是个好官。"
严大人是个好官,可惜,现下的世道容不得好官。那位适合说书的大婶在离去时这样说道。
後面半句顾明举没有说。看到严凤楼脸上一刹那涌现的惊讶神色,难得起了个大早的顾明举突然间觉得神清气爽。
往後,顾明举俨然成了严凤楼府上的常客。传说中好面子顾排场的侍郎大人来时,偶尔侍从都不带,他自己一个人拖著长长的袖子,潇潇洒洒地探头拐进严凤楼的书斋里。
严凤楼冷著脸道:"可是驿馆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频频前来?"
顾明举喂著笼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边闹得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来看我,与其劳累你两头奔波,还不如我自己厚著脸皮来招你讨厌。"
他说完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著严凤楼看,严凤楼却语塞了,抿著唇把头匆匆低下。
顾明举的话是听不得的,无依无靠的贫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显赫地位,泰半靠了这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著说反著说,说著说著他就能说到人的心坎里,然後不知不觉就把人的心说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话里摘食人心的魔。
顾明举也不揭穿他的紧张,伸长了身子一心一意逗著廊下那只会说吉言的八哥。鸟是张知府花了心思选的,叫声清脆,一身黑羽油光闪亮,在笼中飞来蹦去煞是灵动。原先还以为刚直不阿的严大人会把八哥退回来,没想到,居然被他留下了,还养在了书房里。白天挂在房檐下,傍晚再收,添米加水,梳理羽毛,照顾得井井有条。
顾明举不要脸地说:"凤卿,看到它你是不是就能想起我?"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
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麽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
顾明举看著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只是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於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叹:"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
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杠:"出去。"
他两手背後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
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
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干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
年轻的县丞气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後,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著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
"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他按著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不烦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阴晴不定著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麽写,口气太硬,张知府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
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
"此文虽是向知府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知府多加几句赞美,敬问知府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
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著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麽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竖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不谈。你却反著来,功绩一笔带过,倒是把过错大书特书,待到吏部考核遴选官员时,他们不正好借著你的肩膀往上爬?"
严凤楼执著笔淡淡说:"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顾明举看看手里的纸,再看看他。纸张是白的,男子执笔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洁细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阳光里,莹润仿佛上好的玉。忍不住顺势而上细细打量,他的凤卿有一张耐看的脸,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谈不上如何姿容绝世,也说不上怎麽惊绝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书写的专心模样,便会恍然间觉得静好如画。
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他一手懊恼地撑著桌面几番欲言又止:"凤卿,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是你要记得,同性命相比,气节傲骨根本什麽都不是。"
他殷殷关照他,如何面对上司,如何应酬同僚,如何在官场为人处事:"恭维逢迎你是学不会了,但是也该学著怎麽明哲保身,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严凤楼停了笔,慢慢扭过头定定看他:"我怎麽觉得,你的口气像是在交代後事?"
"是吗?"他措手不及愣住。
严凤楼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笔直射来,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处:"顾明举,你有事瞒我。"
顾明举猛然一凛,神色霎那间几度变幻:"我瞒著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他弯腰凑近严凤楼,挑起眉梢绽出一个轻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并交代了吧。我虽无妻妾,不过有一二红颜知己,我走之後,有劳凤卿替我照顾。你先去告诉京城凤仪楼的牡丹,说她确实是我心中所爱;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烟舫告诉里头的画琴,若有来生,我愿娶她;还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此外还有红杏、柳絮、小怜……替我跟她们说,我喜欢她。对了,你要是能入宫,就去找……"
他一脸沾沾自喜活脱脱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腆著脸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赏遍群芳。严凤楼看不下去了,咬著唇低下头把笔管捏得死紧:"呵,顾侍郎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方才听他口气,还以为、以为……却没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
猝不及防地,耳边突然被人吹进一股热气:"你生气了?"口气幽幽的,惊起一身战栗。
他的唇就贴在耳边,自己轻轻一个颤动便能撞上。严凤楼觉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张被绷紧的弓,保持著严正的坐姿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顾大人,你逾距了。"
"凤卿。"他的话里带著笑,随著双唇开阖,暧昧的湿气一阵阵吹进严凤楼耳中,"你在生气。"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说得很轻,语气飘忽,一手搂著严凤楼的肩,一手搁在桌上,沿著纸张的边缘缓缓而下,然後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点一点握住严凤楼的手,"我知就好。"
自语调至姿势,无一不太过亲密,亲密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凤卿,我喜欢你。"
"你……"严凤楼闻言倏然回首,吸气声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顾明举真真切切地笑著,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
一时,一室寂然。
蜻蜓点水般飘忽的一吻过後,严凤楼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作惨白。顾明举稍稍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孔微转,瞥眼去看书房外,门外那人同样面色苍白,杜远山。
"哟,是杜家公子。"离开县丞府的时候,顾明举主动叫住了脸色仍未平复的杜远山。
阅历尚欠的书生还未从先前见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当时只是直觉要赶紧走开不能叫旁人瞧见,但是一脚踏出大门後又觉得不妥,正呆呆立在门口踯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顾侍郎头戴玉冠笑得和蔼,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进去见严县丞?可惜现下他恐怕无心见客。"
杜远山闻言,方才一再强迫自己要忘记的点点滴滴顿时又从眼前涌现,脸色逾显复杂,一张白净的面孔涨得血一般通红,口中却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你……他……"
"我和他吗?呵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顾明举开心地笑著,上前一步站到杜远山身前,却惊得杜远山猛然後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现在本官来回答你,为什麽我不愿同你游城。"
眼前的学子太生涩,即使瞪大眼强自挺直背脊装作一副不甘想让的态势,气愤畏怯与几分好奇还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清楚得比书页边上的注解更让人看得了然。这样一张青春年少的脸真真叫人想起当年,一晃眼,原来已经几度斗转星移,鬓边青丝悄然改作白发。
"为官之前,我与凤卿在南安书院同窗三载,南安城还有什麽地方是我们不曾去过的,你说是吗?"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戏耍的猫,他眯起眼将语调一降再降。
他最後半句出口,杜远山已经是一脸濒临崩溃的死白:"南安书院……"
顾明举犹嫌不够,唇角忽而一扬,一双如刀似剑的眼笔直刺进他神思溃散的眼:"听闻杜公子同凤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详情,不妨进去找凤卿问问。以二位的情谊,他应该不会回避才是。"
杜远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脾气倔强的学子如何都不肯在这位声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紧牙关回应他挑衅的目光:"此乃县丞大人的私事。学生……无需探问。"
"呵呵呵呵……"顾明举发现,在杜远山跟前,自己的心情总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悦起来,仿佛是那西天的如来垂眼笑看著在自己掌中翻转雀跃的孙猴,"那麽,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碍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时候为难的可是你的严大人,而不是我。"
"杜远山,我顾明举出生林州苍梧县,严凤楼则是林州章懋,算来我们是同乡。而後在南安书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们同一年中举入仕又成了同僚。呵呵,真是缘分不浅。"他不再戏弄杜远山,转身走出几步,兀自一人负手而立,口气中几分高傲几分狂放,"只是於我顾明举而言,严凤楼不只是同乡同窗,亦不只是同僚。你、明、白、吗?"
一如那夜青州知府的接风宴,他从不忌讳将自己与严凤楼那段不能说清的过往示於人前,也从不惧怕将心中最大的隐秘昭告天下。凤卿、凤卿,当日他苦苦求学愿得一个功名,於是鱼跃龙门一举登科;後来他汲汲营营愿成一番事业,於是一路青云睥睨天下。而如今,他只愿天下唯他一人能将严凤楼如此亲昵称呼。
丢下张口结舌的杜远山,他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头颅高昂衣摆蹁跹,姿态如许赫赫扬扬,仿佛云端天君下得凡尘。
顾明举走後,天边刮起飒飒一阵秋风,雨点淅淅沥沥而下,打在枯叶上,滴滴答答地,传进耳里,落上心头
自来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儿家娇养深闺,出阁时单只要担得起"柔顺贤淑"四字即可。身作男儿却任重道远,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当建功立业、当名留青史。若读书,则学富五车名扬四海;若从商,则财源广进金玉满堂;若入仕,理所当然该是封妻荫子位极人臣,唯有如此这般,才算当得起"光宗耀祖"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家乡的年迈父母才能在远亲近邻的交口称赞声里抬头挺胸扬眉吐气。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学念书的,谁家父母不点著自家一脸脏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脑袋,额角爆著青筋恨声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里的顾侍郎!老娘什麽时候才能倚著你这个小讨债鬼过一天舒心日子哟!"
好才学好手段好运气的顾侍郎可谓名满天下。只是於天下而言,这样的传扬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严凤楼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抚平褶皱,仔细折叠,按著顺序一册册码在手里,然後整整齐齐放回左手边。
那篇写到一半被打断的公文还铺在面前,严凤楼重新压过镇纸,舔过笔锋,抬手悬腕,执著笔想把那个才写了两笔的字补上。谁知,笔杆凝滞,脑中空空如也,突然间就想不起来了,连同之前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雨一阵接一阵地下,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半阖的格窗"嘎吱嘎吱"作响,不安分的鸟在笼里上蹿下跳。
锁紧眉头几番认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团乱麻,那个写了一半的字还是没补全。这公文是写不成了,按照顾明举说法,本来就不该写。索性搁了笔,闭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静一静。一个人的书房里,脑海里翻腾来翻腾去脱不开那张始终不曾忘记过的脸,当年的,现在的,按照传闻勾勒的,亲眼所见的,近的,远的,看著自己的,望著别人的,形形色色千变万化,从五年前到五年後,却自始至终是那张脸,那个名,那个人。
严凤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恍如擂鼓。原来再假装不在意也骗不了自己,他严凤楼永远斗不过顾明举,只消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轻如无物的亲吻,人前刚正端肃的南安县丞就能被搅得心烦意乱溃不成军。
被顾明举说对了,五年了,他严凤楼一点长进都没有。
"凤卿,我可不可以说,其实你不恨我?"一吻过後,他这麽问,还是维持著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笑脸,眼中眸光闪烁。他的话里像是藏著更深一层的意思,那麽意味深长的口气,像是渴望得到什麽同时又竭力回避著什麽。
恨不恨?他不问,严凤楼自己也不知道。相比亲吻,严凤楼反是被他那句"喜欢"吓到了,他们之间从来都不说这些的。纵使是在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或是他也终不曾将这两个字诉诸於口。因为……
"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凤楼睁开眼,看到了门边的杜远山。书桌与门槛尚有一段距离,那个有著青涩脸庞的高个学子却止住了脚步,不知被什麽束缚了手脚似地,拘谨地不肯再向前。
"是远山啊。"他直呼他的名,收拾起一脸茫然的神色,倾身上前亲切唤他。出自南安书院的县丞向来对书院学子照顾有加,杜远山是本届学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更得他青睐,"近来公务繁忙,你我很久不曾一同谈文论道了,来,先来说说,你最近又写了什麽好文章。"
"大人,学生是来问你一件事。"像是下定誓不回头的决心,杜远山方触及他的目光便急急忙垂下头把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鞋尖上,"大人你、你……"
"我?"他好奇。
他却迟疑了,握紧双拳苦苦压抑:"学生知晓这是大人的私事,本不当问。可是、可是……"
他嗫嚅著,恨不得把一张脸全数埋进胸膛里。
雨水声声,桌上的白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哦?你想问我的私事。"现今的学生果然不能同自己当年相比,那时,巧辩机敏如顾明举也不敢轻易去探询夫子们的私事,更何况是一县之丞。严凤楼越加觉得有趣,宽厚笑道,"莫不是城中起了什麽关於本县的传说?你但问无妨,我绝不去府上告状。"
"我、我……"他双拳一紧再紧,自来耿直坦诚的少年屏住一口气突然大胆抬头,"大人与那位顾侍郎究竟有何渊源?"
出乎意料的提问,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会从这个一心向学的学生口中问出,严凤楼不禁讶异:"远山,你何出此问?"
随著话音落下,积攒了许久许久的勇气已经散了。杜远山挣扎著想要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一幕:"方才,学生本想来拜见大人,却在书房外,看见、看见……那位顾侍郎,他、他……"
他说不下去了,像个无措的孩子似的,双脚紧紧贴著门槛,浑身上下都是僵的。严凤楼看到他被雨水淋湿的肩头,显然,他在雨里徘徊过多时:"你看见他吻我。"
"……"杜远山半张嘴愣住,不敢相信向来为自己所敬重的县丞会如此坦然地说出之前的场景,口气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屋外的雨。


人都说,年老之後最容易记起从前,一星半点过往云烟就能泛起无边无际的感怀追忆。眼前的学子瘦瘦高高,一张不经风霜的稚嫩面孔。半点不似记忆中的故人,更与当年的他或他相去甚远。若硬要追索,无非是额角眉梢的那一丝纯真青涩是相同的,还有,便是举止间那份藏也藏不住的对未来的勃勃自信与祈盼。
"当年,我们一起在书院读书。"簌簌雨声里,一贯沈静寡言的县丞徐徐开口说起那段过往,"我们。我和顾侍郎。"
门边的少年垂著脸听,细密的雨丝在身後交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就是现下的南安书院麽?"
严凤楼点头:"是。我是林州章懋县人,他出自林州苍梧,算起来,我们是半个同乡。"
南安往西便是林州地界。南安书院历经数百年,乃是几位流芳百世的大儒所创,历来英才辈出,历朝名流重臣及学党领袖中不乏南安学子,可谓天下知名的学府,在林、青两州及周边数州皆卓有名望,凡有本地学子期冀能中举入仕大展拳脚的,均愿往南安书院求学。
一俟入学时节,南安城内人来车往,书院门前更是人流如潮,尽是著长袍戴纶巾的清瘦书生,或执竹扇,或卷书简,谈诗论道,吟咏唱和,不知招来多少闺阁毓秀偷眼观瞧。那些个家有恨嫁女的老父慈母更是大胆,一个个拦住了打听家世细看样貌,巴望著一不留神就为自家拐来个未来的状元爷。有那害羞内向的,直被问得双颊赤红连连躲闪。人声鼎沸,热闹好似过节。
那年,他与他便是在书院门前相遇,束手束脚攀谈,三言两语客套,孤身在外,又都是第一次离乡,因著一口相似的林州话,彼此相视一笑,心底无端端生出三分欢喜。
"那时他就比我高,总坐在课堂最後。我在他前边,不知被他毁了多少件衣裳,谁知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严凤楼的眼里尽是往昔,隔著黯淡的天色看著眼前的杜远山,仿佛隔著光阴远远看到了过往的顾明举。
那位坐在身後的同窗时常在夫子讲课时用笔捅他的背。他未回头便已因害怕而红了脸,心头惴惴仿佛正在行窃的贼,僵著背努力压低声响斥他一声:"做什麽?小心被夫子看见。"手心里捏出一把冷汗。
後边就听话地没了声响,隔了不多时却又来烦,笔杆子戳得他背上一阵难受。於是忍著脾气转过脸去,眼光晃过窗外的梧桐,入眼看见他一副怪模怪样的表情,挤眉弄眼地,好似戏台上的丑角。他神神秘秘地摊开自己的书给他瞧,圣人的名言名句旁,寥寥几笔草草画一个滑稽的老头,脸色神情酷似前头正在讲课的那位。禁不住"噗嗤"一声笑。那边厢夫子重重一声咳:"严凤楼、顾明举,你们笑什麽?"
傍晚时分,双双留堂。
同窗们离去时不忘幸灾乐祸调侃:"哟,同进同出也就罢了,连受罚也是一起。"
循规蹈矩的他脸上挂不住,没好气埋怨:"都是叫你拖累的。"
他撇著嘴,居然还有脸说自己委屈:"我哪儿知道你会笑出声来呀?"
回头到了房里把衣服换下,後背上斑斑点点淋漓一片墨迹,仔细辨认,有的竟还能连成字。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干的。那人放课後还硬拉著自己出门去逛了大半个县城!恨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那谁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手揪著衣领拖下床:"顾明举!你作死!"
他笑嘻嘻睁开眼,可怜巴巴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油嘴滑舌讨饶:"凤卿饶命,我帮你洗还不成吗?"再不原谅,他就能拿脸往他的腿上蹭。
他是真的无奈,涨红脸把自己的腿从他手里抽开,抿紧嘴背过身去再不搭理他,眼角瞟啊瞟,还是瞟见了他。那人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正拿著他的衣裳啧啧有声地自恋:"不是写得挺好看的麽?洗掉可惜了。"
恨不得夺过衣裳勒死他。

"谁能想到,声名赫赫的顾侍郎年少时还有如此一面。"他眯起眼幽幽叹息。天色逾阴沈,垒满书册的书架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阴影,将严凤楼整个都罩了进去。门边的少年抬起眼,却从他脸上依稀看见一丝笑容。
"呵,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像是由此记起了什麽,严凤楼连叹几个想不到。
"什麽?"唯恐惊扰了陷进记忆中的他,杜远山低声探问。
他缓缓转过眼来,只在杜远山脸上掠过一掠,就偏到了依旧下著雨的门外:"想不到,他会成为现今这个样子。可是转念一想,却又理所当然。"
世人都知晓,如今富贵通天的顾侍郎是穷苦出身。却没有几人会知道,当初的顾明举究竟窘迫到何种地步。
"他的父亲是个木匠,靠为人打制家具为生。至於母亲,在生下他之後就过世了。"官场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满朝文武,没有成千大概也有上百,没有顾明举不知道家世的。但是能详知顾明举的,大概全天下就唯有他严凤楼一个了。
他伸手朝杜远山招了招:"过来坐吧。我不想把他的事大声嚷给所有人听。"
杜远山的脚步还是虚的,一步一步迈过来,迷迷瞪瞪地,感觉像是在梦里。
严凤楼默默看著,却没说什麽,只是让他隔著书桌,在窗口边的一张椅上坐下:"别怕,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他再小气也不会因为这个把你灭口。"
杜远山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笑,勉强扯了扯脸皮,堪堪露出个难看的笑。
严凤楼的笑却真实得多,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一双深潭般无波无绪的眼隐隐被映出几许光彩:"他家境不好,一直都过得不容易。"
苍梧是个穷地方,同苍梧比起来,南安还能称得上是富裕。穷乡僻壤的地方,甚少会有人家打得起家具,所谓木匠也不过是帮著修修凳脚桌椅,一年难得有几分收入。顾明举的父亲没有再续弦,再者也凑不起来娶亲的钱,於是父子二人始终相依为命。
童年时的事,顾明举一直说得很少,只说幸好庄里的私塾是不收钱的,只是先生的学问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是学会了识文断字。
读书院的钱是顾明举自己挣的。那年头,严凤楼还靠著家里寄来的钱买书花销。顾明举已经跑遍了南安的大街小巷帮著人写信画画,教哪家员外家的小少爷认字识数。偶尔,还会在酒肆饭馆里临时做个跑堂,或是哪家商铺里帮著记账叫卖。只要能挣钱,没什麽是顾明举没做过的,他甚至还瞒著书院在赌坊妓院里做过跑腿小厮。
圣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本不该跟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但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每听顾明举绘声绘色说起那些赌坊勾栏中的见闻,总招来一堆假清高的学子面红耳赤地听。有人欣羡有人嗤之以鼻,说他败坏了斯文。
这时他总不以为然,大模大样拍一拍衣摆,挑了眉梢"切──"一声冷哼:"清高又不能当饭吃。"
惹得严凤楼拼命扯他的衣袖:"别说了,再大声就把夫子喊来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旁人都睡了。他又蹑手蹑脚钻进他的被窝,肩膀抵著肩膀,凑在耳边把那些不能见人的事凑在耳边细细说给他听,花娘墨一般乌黑的发,雪一般滑腻的腰,还有……屏风後婉转起伏的娇喘……
漆黑的夜里,一双眼如宝石般熠熠闪光。
严凤楼羞得浑身发热,翻过身去捂住耳朵不肯听。
他扒著他的背,执意趴在他耳边笑他没有见识:"你羞什麽?这些以後总要遇到,你躲得了麽?孔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哎,凤卿,你别躲、别躲……嘻嘻,难道你……哎呀,我的凤卿,难不成光听听你就不行了?哈哈,别是真的吧?来,让我摸摸……我再跟你说啊,那天我进绿绮姑娘的屋子去收东西,刚好看见……"
恨不得砍了他的手、撕了他的嘴。

笑意一丝一丝爬上他的嘴角,他沈湎在逝去的岁月里几乎不能醒来,雨水潇潇,迷离空茫的神色看得那窗边的学子都有些呆了。半晌後,却见他恋恋收回目光,口气忽而转为沙哑:"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没有再提起的必要。"
杜远山追著他的目光落到桌上写了一半的白纸上。严凤楼用指腹摩挲著那片还未写的空白,那个写了两笔的字依旧残缺,仿佛两人之间这个跳开了过程的结局。
有那样的当年,却为何会有这样的如今?他从杜远山的眼里看到同样的疑问。严凤楼合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我和他走的终究不是一条路。中举後,我见不惯他的逢迎,他说我太迂腐。後来,就疏远了。"
一路讲来好似将当初种种又重头经历一遍,一夜未睡的恶果终於气势汹汹袭来,倦意铺天盖地。之後的曲折与纷扰他已无力去想,那些才是真正说不出口的东西,不是不能说,而是当真无从说起。
一如当年相遇,寥寥几句就结成了莫逆。相离时,同样寥寥几句,他们就此又成了陌路。
"他说过,今生不会再踏入南安半步,现在又……呵,反正他向来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严凤楼自言自语说著,声调里带著些嘲弄又透著几许惘然。
眼前的县丞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包括向来自诩亲近的自己亦未曾见过他这般困顿的神态。杜远山想起严凤楼在听说顾侍郎回乡这个消息时的神情,不曾动摇的坚定目光却刹那间绽出了裂痕,之後是无法掩饰的失神与无措。
"大人……"他试著想说什麽,话到嘴边又突然间都消失不见。
严凤楼摆了摆手:"没事。我只是想歇一歇。"
转眼再看窗外,雨竟然停了,墙头边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光亮。不一会儿,云开雨散,又是一个灿灿烂烂的太阳挂在正当空。
世间事实则亦是不如此,阴晴不定,扑朔迷离。
温雅臣来信了,自出京以来,这是第六封,笔画依旧潦草,词句还是粗糙,八成是给考官塞了银票,才让他过的科举。
顾明举抽出信纸来略略扫了一眼,复又送进袖中:"温雅臣那小子,亏他有个做将军的爹,却是比耗子还小的胆量。"
身边的小厮挤著一双眯缝眼揣测:"温少又在京中惹事了?"
"哼,凭他?"顾明举闭口不再提,手在袖中将那信捻了一捻,迈步出门,"严县丞的病可好些了?去看看从京中带来的药,哪些是能用的,一并送过去吧。"
伶俐的小厮忙不迭称是,一路伴著顾明举往前走,一路不紧不慢将郎中的诊断报给他听:"回春堂的黄大夫上午刚又去为严大人号过脉,说是没什麽大碍了,卧床静养几日就能好。咱送去的药材他也看了,有几味是极好的,正能用来为严大人好好补一补。至於日常起居坐卧等事宜,严大人府上的飘雪姑娘全数都记下了,等等小的就去问她抄一份来给大人过目。"
"病因呢?"
"同先前的李大夫说的一样,是受了寒,又连日操劳,不堪疲惫,加之心绪郁结压抑不发,久之成疾。"
恐怕是那时冒雨连夜回城埋下的病根。顾明举的眉梢微微颤了一颤,又问:"大夫开过什麽方子吗?"
"黄大夫说,照著李大夫的药方接著吃便好,严大人此次非是什麽要紧的大病症,无需太过挂心。呵呵,乡野郎中毕竟叫人难以放心,要不让小的把两位大夫的诊断抄一份寄回京城,叫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再看看?"
"你呀,呵……"真是贴心得让人止不住发笑的手下,这副狗腿模样真真有几分肖似过去初入官场的自己。顾明举屈起食指往他的脑门上叩,"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没事整这些花花肠子。还送回京城,若真是关人性命的病症,这一去一来之间,严凤楼都凉了。"
"我不是看您不放心麽……"小厮捂著额头委屈地嘀咕。
顾明举挑著眼角作势又要再叩,县丞府已经到了。

这位侍郎大人时常来,自从严县丞病倒後,更是日日驾临探病,阖府上下没有不认识他的。门边那个瘦得猴儿一般的一见顾明举,忙撒开腿往府里奔去:"顾大人来了,顾大人来了!"
一时间,原就人丁稀少的县丞府内似乎每个人都扯开了喉咙相互通知著:"顾大人,那位顾侍郎又来了!"
怕是三里外都能听见了,真不知他们这是在欢迎还是在赶狼。
顾明举摇著头一路往里进,一路便有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呼啦"一下蹦出来,笑得花一般冲到他跟前:"小的给顾大人请安!"
"去吧去吧,都去找管家领赏吧。"站在严凤楼的寝室前,顾明举豪爽地挥挥手,於是眼里闪著小星星的人们便又"哗啦"一声散了,一句句"谢顾大人"倒是喊得响亮。
"真是……"他真在空空如也的院中哭笑不得。
背後突然听得一阵银铃般笑声:"真不愧是赫赫有名的顾侍郎,几串赏钱就把咱县丞府的人心都买了去。"
顾明举回身去看,一身红衣的飘雪正坐在屋里,望著这边"咯咯"笑不停。她端著药碗坐在床边,附在严凤楼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於是连虚弱的严凤楼嘴边也挂起了一丝笑。
"哪里,在下不过是为博飘雪姑娘一笑而已。"有模有样地跨前一步,仿佛戏台上初见佳人的小生一般,顾明举躬身施礼,"不知小娘子有意中人否?"
他刻意怪腔怪调,惹得飘雪又是一阵笑,雪白的面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顾明举说:"不说那就是有了。难不成是区区在下?"
红衣的女子落落大方回过身去给严凤楼喂药:"你说呢?"
"啊呀,那泰半就是在下了,真是何德何能呀。"他夸张地感叹,复而又煞有介事地惋惜,"可惜,在下已经心有所属了。这下怎生是好?"好似当真左右为难了。
"要不,委屈姑娘做我的二房?唉,我也知晓你是要与我那位心上人平起平坐,只是终究亲疏有别,在下只能对你说声抱歉。"
"呸!"爽利的女子终於受不住了,憋红一张俏脸狠狠啐了他一口,"顾大人你到底来探我家大人的病,还是来拿奴家消遣!"
她回过头去又跟严凤楼告状:"大人你听听,顾侍郎这是看奴家碍眼呢!"
严凤楼侧过脸冲顾明举看了一眼,於是顾明举便不再玩笑了,倚著门框静静地看著飘雪伺候严凤楼喝药。
严凤楼病倒是三天前的事。勤於政务的县丞坐在县衙里正看著卷宗,好端端地便倒下了,任人怎麽喊都喊不醒。等顾明举匆匆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送回了县丞府,额上烧得烫手,浑身都发著虚汗。
那时候,里里外外的人忙进忙出,顾明举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严凤楼床边,一整个晚上,木头人一般。等到第二天严凤楼睁开眼,顾明举才长舒了一口气,方发现那颗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终於又落了回去,整个人好似又活过来了似的。

温雅臣有句话是说女人的,顾明举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意是说,女人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幸好这天下是由男人来做皇帝,倘若女主称帝,顾明举这一干靠揣摩圣意为生的狗腿子就要疯了。因为她们太多变也太擅长掩饰,一早还说著喜欢太阳,没到中午就改口说醉心月色,及至夜晚忽而又怀念起洁白的云絮。可有一样不变,无论隐藏得多好,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们总会一不小心露出马脚。因为心爱的就是在意的,越在意,一举一动便会越刻意。
天佑二十二年,在从新淮北调泰州途中,严凤楼救了当时正自妓院出逃的飘雪,倾尽家当为其赎身。据说这是一个命途坎坷的女子,母亲早逝,父亲嗜赌。在妓院她过得也不好,因为不愿接客又时时想著出逃,她总是受著鸨母的鞭笞和虐待。唯一幸运的是,在被妓院护院追得穷途末路的时候,她遇见了严凤楼,天下少有的几个清官之一。若是遇到的是张知府之流,估计她就该哭著後悔为什麽要逃了。
这样的女子总是性情刚烈的,纵使笑容妩媚身段婀娜,眼底总有一分决绝。倘若不知好歹凑上前去,保不齐她就能从哪里摸出柄磨得雪亮的匕首来拼个鱼死网破。更何况,她不止刚烈,尚且还精明,一介弱质女流,却随著严凤楼走南闯北,将一个寒酸落魄的县丞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眼前坐在严凤楼床畔的她却是浑身上下都是温柔体贴的,无论是指端抹著凤仙花汁的指甲,还是发间摇曳生姿的珠钗,都带著几分欲说还休的韵味,好似池塘里早开的一株夏荷,尖尖露一个角,便足以说尽一份情怀。
药的味道总好不到哪里去,从严凤楼微蹙的眉头和下弯的嘴角就能看出来。观察入微的女子笑著说:"这麽大的人,还怕吃药?"
严凤楼有些无奈地垂头。她笑著,同样垂下脸低低说了句什麽。远在门边的顾明举听不清,却看到严凤楼的嘴角翘了翘,因生病而更显苍白的脸因而显出几分生气。
她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勺一勺地喝。即使话语很少,两人之间的默契却显而易见,一次抬眼,一个对视,足以说明这些年来的甘苦与共。
那边的女子视线有意无意扫过这边,顾明举不动声色地回给她一个笑,忽然有几分明了,那天杜远山站在书房外的心情。
"选个黄道吉日把飘雪姑娘收了吧。"
历经风月的女子总是知道什麽叫做进退得宜收放自如。纵然错身而过时的那一瞥如何意味深长,清脆地告一声:"奴家不打搅二位。"捧著空药碗嫋嫋远去的飘雪依旧走得利落潇洒。只这一份自信与气度便叫顾明举忍不住暗暗咋舌。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娶一房妻妾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严凤楼说:"消遣完了飘雪,你又拿我取笑麽?"
顾明举只顾"吃吃"地笑,闪著一双捉摸不透的眼,一步一步站到他的病榻前:"凤卿,我说的是正经话。"
"我看不像。"许是因为生病,严凤楼的调子有些疏懒,轻轻"哼"了一声,满脸都是不信。
顾明举却也不辩驳,自顾自坐在床沿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离严凤楼交叠在被上的指只差了一寸。当日出生小康之家的严凤楼称不上金尊玉贵,却也至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小少爷,一双手生得修长干净,只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却粗糙了,关节边有因经年握笔而生的薄茧,指间隐隐残留著去岁冻伤後的疤痕,还有手背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小口子……纵使他绝口不提这些年来艰苦,光看一双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跟你说过多少次,朝廷的公务是忙不完的,自己的命却是跟蜡烛似的,转眼就能烧尽。你都当做耳旁风。"
天天来探病的故人总是开口就训斥他的操劳。如同读书,他依仗著头脑的聪颖与才思的敏捷,自己却只能一日复一日的伏案苦读。有时候,整整一夜的温习也比不上他一瞬间的一点灵光乍现。
"知天命尽人事罢了。"地方为官的苦涩不是位极人臣的他所能够明白,就如同自己也无法去洞悉他笼络四方时的如履薄冰与惴惴难安。即便诉诸於口,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於是严凤楼索性一语带过。
所幸顾明举也不再追问,两人相对坐著,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荣宠於圣驾前的顾侍郎当真有口吐莲花的本事,朝中的各色离奇传闻,大小官员的恩怨情仇,及至後宫深闺中的是是非非,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多了一分生动传奇,仿佛置了戏台子在眼前一幕幕活灵活现重演一般。
倚著靠枕的严凤楼昏昏沈沈地听著,阵阵睡意因著药性发作而纷至沓来,半梦半醒间没来由想起一件小事:"我都忘了,从前你在西街仙居阁摆过摊说过两天书的,嗯,说的是《搜神传》里的段子,喜欢的人还挺多,去晚了,只能站在窗外听。"
原本说得唾沫横飞的顾明举便怔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倾身抵上严凤楼的额头,鼻息间满是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连我自己都忘了,你却没忘。"
额角相贴,仿佛眨一眨眼忽闪的睫毛就能触碰到对方的,严凤楼用手抵上他的肩膀:"顾大人,你逾距了。"却反被他捉去了手腕子。
顾明举哑著嗓子说:"我看看你的烧退了没有。"便肆意地靠得更近,像是要将严凤楼钉在床头似的,连呼吸都纠缠到了一起。
"凤卿……"他唤他。
严凤楼昏昏欲睡的眼睛里就愈加显出挣扎。
"凤卿、凤卿、凤卿……"每唤一声便再贴近一分,第三声的语末,彼此的唇已近在咫尺。
重重药力下,严凤楼的脸上终於挣脱出一丝清明:"顾明举,你趁人之危。"
不似书房中那一次的刻意显摆,顾明举低头,双唇徐徐落下,却只印在他的嘴角边:"一点点,只要你有一点点喜欢我。"只关乎情感,与欲望无关。
历经风尘的女子总比一般小家碧玉多出一分聪颖心机,知道什麽叫见好就收,什麽是以退为进:"奴家不打搅二位大人叙话。"
纵使错身而过时的那一瞥如何意味深长,飘雪袅袅远去的背影却是利落洒脱,引得顾明举不知不觉将目光追出去许久:"找个黄道吉日把飘雪姑娘收了吧。"都来不及拦阻,言不由衷的调侃把心里的酸涩苦闷表露无疑。
严凤楼不说话,用一双眼定定地看他。
"反正……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被他看得心惊,顾明举慌乱地收拾著自己的表情,干笑两声,尴尬地在严凤楼沈默的眸光里一步步走到他的病榻前。
床边置了一张方几,却不是用来放置茶水点心的,上头小山似地堆了一摞折子,有些是下头送来报批的,有些是用来回报上级的,倘若随意选取几册来翻看,无一例外,各色字体下皆有严凤楼一丝不苟的点画圈阅。
明明病还没好……顾明举忍不住摇头,严凤楼,你还没被旁人害死,就要先被这些公务累死。
"昨晚什麽时候睡的?"看他眼中的疲倦就知,恐怕又是整整一宿未眠。顾明举压低了嗓音,深深觉得无力。
严凤楼仰头看他的脸,一双眼沈静恍如深潭:"大人天天探访,下官著实过意不去。"
"睡了几个时辰?"
"下官近日未曾往驿馆拜谒,不知大人住得可还称心?"
"大夫交代过,你要好生静养,不宜操劳。"
"前些时候,张知府曾派人传话,大人若住不惯,大可搬回青州城去。南安地小民贫,恐委屈了大人。"
"严、凤、楼!"他攥紧了拳头恨得要杀人一般。
他却一意回避,转开苍白如纸的面孔,将眼落到了榻下的青砖上:"我没什麽大碍,大夫说只要记得吃药就好。"
"这话你昨天也说过。"顾明举毫不留情地揭穿。
"这是小病。"
"小病积久不愈就会成大病。"
严凤楼还要分辩:"是些要紧的公务,拖不得。"
"公务拖不得,你的病更拖不得!"弯下腰,迫得他不得不抬头同自己对视,顾明举一字一句警告,"严凤楼,我可以派人去把那位张知府叫来问问,为何严县丞如此繁忙,连陪下官喝杯茶水谈天叙旧的空闲都不曾有。"
严凤楼不做声了,眼中闪烁著几许不甘的光芒。但是面对"张知府"三字,他唯有低头臣服。
俯身在床沿边坐下,顾明举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离严凤楼交叠在被上的指只差了一寸。当日出生小康之家的严凤楼称不上金尊玉贵,却也至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小少爷,一双手生得修长干净,只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却粗糙了,关节边有因经年握笔而生的薄茧,指间隐隐残留著去岁冻伤后的疤痕,还有手背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小口子……纵使他绝口不提这些年来艰苦,光看一双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於是不禁又摇头:"东山有山匪劫道,西城有商家遭贼。隔壁徐州饥荒,不出几日,必有灾民涌入;目下朝廷开炉铸钱又加了耗损;十月中旬就是圣上的寿辰,刚缴过高相的生辰纲,转眼又要再筹一份贺仪。还有去岁从邻县移居而来的那一批流民,人离了高昌地界,那位高昌县丞就撒手不管了,全数推给了你。"
这些是他知道的,还有不知多少是他顾明举不知道的。所以普天下的地方官无不削减了脑袋要往京城里钻,因为抚恤一方的实在太辛苦,零零总总的鸡零狗碎加到一起就能把人活活压死。
严凤楼沈默著,嘴角几番细微抽动,但终究没有说什麽:"众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难处。"
顾明举只觉得心疼。他的凤卿瘦得厉害。打从青州城外下轿看见他的第一眼起,顾明举就发现,严凤楼瘦了。当日他也不见得壮硕,禅衫竹架,长袖飘飘,画中的仙人般飘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脸色盖住了。现下因为一场病,愈发露出了憔悴,甚至间或有时会露出几分颓丧厌世。
"别这麽看我。"看见他眼中的温柔,严凤楼不自禁也放柔了语调,"你也有你的辛苦,你不说罢了。"
"凤卿……"伸手去揽他的肩,趁著严凤楼不及推拒,顾明举倾身而下,终於达到了天天前来探病的目的,将严凤楼紧紧拥进了自己怀里。
"你……" 严凤楼想要挣扎,双手抵上他的肩,却又放弃了,任由顾明举就这样将自己扑倒在榻上,手脚相叠,交颈而眠,"顾大人,你逾距了。"
"嘘……"男人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声音却是温柔的,温柔得好似能将严凤楼化开,"睡吧。事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爱惜。放心,有我在。"

第十一章 下

屋子外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澄空万里。午後的阳光懒懒散散,偶尔拂过一阵风,带来一缕冷冷的菊花香。
身後的顾明举睡得很沈,绵长的呼吸声微微响在耳畔,仿佛他才是一夜未睡的那个。在他霸道的怀抱里,严凤楼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入眼便是他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一枕之间,呼吸相闻,再稍向前半寸就要撞到鼻尖。
顾明举的样貌从来都是出众的,还在南安书院读书时,就颠倒了城内一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日日失了魂一般跟在他身後,如痴如醉地等著他回眸一顾。丝绸铺卖丝绸招引来员外家春情勃发的六姨太;在酒楼做夥计却唤起寡妇老板娘一颗寂寞难耐的心;万般无奈上妓院去当跑堂,一嘴的甜言蜜语哄得人家的花魁都不肯安心接客,恼羞成怒的鸨母揪著他的耳朵将他往外拖,气到七窍生烟还不肯伸手往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上打。真是真是……真是天理难容的出众。
严凤楼大著胆子细细打量他的脸,梦里的顾明举睡得安谧,飞眉入鬓,嘴角微扬,一丝一毫皆是旧时模样。他无意识地把扣在严凤楼腰上的手紧了又紧,严凤楼恍恍惚惚,那些窝在一床棉被下无声嬉闹的寒夜一幕幕涌上心头。唯一一处变更,是他眉心间始终挥之不去的警戒。高处不胜寒,万众瞩目既是众矢之的,保不齐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胸间盘桓,严凤楼屏住呼吸用手指去触碰他的眉心。才伸到半途,他似有感应,出手如电擒住他的腕,叫严凤楼想要抵赖也不能。
严凤楼懊恼:"你装睡。"
"被你看醒的。"他回答得坦荡。
严凤楼脸上发热了,臂膀用力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顾明举反握得更紧,掌心贴著肌肤顺势而上,便将他的手扣住了,手指纠缠,愈发牵扯不开,"你怎麽不睡?"
"睡不著。"
他的神情便变得费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好似能把严凤楼穿透:"什麽时候开始的?"
"……"
"你从什麽时候开始睡不著?"
严凤楼镇静地同他对视:"最近。"
"凤卿!"
交握的手被捏得发痛,指关节好似能被揉碎。严凤楼疼得咬紧嘴唇:"两年前。"
三年前就开始睡得很短,往往一睁眼发现天还是黑的。及至两年前,睡著的时间越来越短,後来就一宿一宿地不能成眠,闭上眼脑中就"轰轰"一团乱想,心绪惶惶,再累再困也卸不下那副千斤重担:"躺著也是等天亮,不如多看几份卷宗。"
严凤楼说得避重就轻,加诸在指上的力道却消失了,只是他仍固执地不肯放手。
"没什麽,睡不著而已。我……"
他还想敷衍,说到一半却忽然无言了,眼前的故人紧紧绷著脸,神色凝重得仿佛要落泪。
"你……"被再度仰面压倒在床榻之上,严凤楼浅笑著举起右手去抚摸他的鬓角,"没什麽,真的没什麽,不过是、不过是……"
他深沈的眼中写满不相信,严凤楼一遍遍重复。其实,连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睡不著……而已。"越说底气越无。
"凤卿……"泪水已经溢到了眼眶,顾明举咬著牙仰头闭眼,而後一点点慢慢地俯下,将额头贴上他的,"这些年,你做官做得并不开心。"
天底下有谁是真正做官做得开心的?熟谙官场的顾侍郎竟会说出这种蠢话。严凤楼想要趁机狠狠地嘲弄他,对上那双不知为何会那般痛苦难当的眼瞳,嘴角就再也翘不起来了。明明睡不著的是他……
"凤卿、凤卿……"他一声声唤他,额角相贴,鼻尖相碰,双唇一次又一次颤抖地触到彼此。
"我……"几番欲言又止,无论怎麽别开眼都躲不开他无声的追问。
罢了罢了,严凤楼总是拗不过顾明举的。自曾经到如今,任宦海几度浮沈,任世情几度寒凉,纵口口声声说毫无瓜葛,纵打心底不愿再看他一眼,纵五年间音信俱渺恩断义绝,能让自己敞开心扉倾诉的只有他一个,普天之下独他一个,唯有顾明举一个。
"前几日,朝廷传旨,税赋要再加三成。今年以来,这是第三次。除去以往惯例要缴的税钱,还有耕地钱,过桥钱,修路钱……无论做什麽都要交钱,哪怕坐在家里不出门,也有印花钱。青州已经旱了整整两年,一斤种子收不了半斤谷,百姓吃饭穿衣尚捉襟见肘,早已没有余粮可缴。"
盛世之景早成过往云烟,当年的繁华气象被一一录进史书里,於今人眼中,却似一场海市蜃楼。梦醒睁开眼,苍凉的现世益发悲哀得刺目。两年旱灾,黄土龟裂,遍地饥民。有典妻卖女者,有割肉喂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来圣者总说道,民者贵,君者轻。贵者如民早已哀鸣泣血,然轻者如君却依旧昏聩难察。
"抚恤一方,我什麽都帮不了,反是那个拿刀逼迫他们的。"各地税赋,朝廷例来皆有定额。若督办不利,则必有严惩。重则贬职查办,轻则严辞叱问。
不想征收,却不得不征收。为官至今,他还从未如数完成过定额。几番调任,与此也大有干系。只是他纵有再麻木的面目去面对上峰一次激烈过一次的苛责,却越来越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苦苦挣扎於世间的人们。
於是闭上眼,就是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面孔和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再也睡不著。
"辞官吧。"顾明举道,"再做下去,你会垮的。"
严凤楼却摇头。
"为什麽?"
严凤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迟迟不开口。
顾明举急了,双手用力抓著他的肩:"凤卿,别再跟我说那些泽被苍生的鬼话,你明白的,这不可能。"
泽被苍生,初入官场时或许是因为如此。但是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不是了……
"我要留在官场。"他眼中的蛛网般密布的红丝早已暴露他的疲惫,重重疲态之後,却是一丝如何也无法泯灭的坚持。
顾明举摇著头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为了什麽?"
严凤楼的目光越加迷离,任凭顾明举如何逼视也无法从中捕捉到任何端倪:"你别问,我不会说。"
第十二章 上


往後,顾明举来得更勤。一早严凤楼还未起床梳洗时他就来,留下同吃一顿午饭,然後匆匆赶回驿馆。严凤楼午间用药时,他又来,拖著长长的衣袖倚在门框边,轻佻地开著飘雪的玩笑。及至夜间掌灯,严凤楼闭眼睡下後,他才恋恋不舍地走。临走依依话别,他每每都要低下身给严凤楼一个拥抱。丝毫不顾及他人的侧目,他亲昵地贴在严凤楼耳边一遍又一遍叮嘱,要放宽心,什麽都别想。
严凤楼闻言睁开眼。他低头吻他的嘴角,用手掌覆上他的眼:"凤卿,睡吧,有我在呢。"
第二天天明,县丞府的小厮伸著懒腰打开门,他已早早候在府门外:"你家严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在严凤楼房里总能看见飘雪。穿一身绯红秋衣的女子不说话时静美得恍如枝头的红叶。看见顾明举来,她总陪著说笑两句,周到地将茶水点心布置妥当,而後托词告退。
顾明举打趣说:"飘雪姑娘是越来越有县丞夫人的样子了,将来是要当一品诰命呢。凤卿,我们可不能耽误了人家。"
"呸!"没走远的女子听见了,扭过身子重重啐他一口,"将来要是大人赶奴家走,必定是你这坏心的顾侍郎撺掇的!"
她跺脚赌气,顾明举指著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严凤楼坐在一边,深深觉得丢脸。
县丞府家丁不多,阖府上下总是静悄悄不闻人声。顾明举躺在严凤楼身边,揽著他的腰迫他同自己一起午睡。连日被禁止处理公务,严凤楼的睡眠稍稍有些好转,只是依旧睡不得多时便转醒。醒来後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大眼瞪小眼,顾明举把嘴凑过去作势要吻,不解风情的县丞眨眨眼,翻过身去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以此抱怨养病时光的枯燥无趣。
於是顾明举就自背後搂著严凤楼说话。荣宠於圣驾前的顾侍郎有口吐莲花的本事,朝中的各色离奇传闻,大小官员的恩怨情仇,及至後宫深闺中的是是非非,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多了一分生动传奇,仿佛置了戏台子在眼前一幕幕活灵活现重演一般。
严凤楼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回过身,落进他一双星辰般璀璨的眼。
话题转著转著转到从前,当年罚两人留堂的夫子还在南安书院教书,年纪大了,酒瘾越深。严凤楼常提著酒去看他,他在醉後同严凤楼说起顾明举,当年顾明举干的那些混账事他一件都没忘。有的同窗没有中举,回到南安开了个小书铺,生意不是很好,但是娶了个贤惠的妻子,现下有一双活泼的儿女。还有那个从前常来书院给儿子送吃的的大娘,他家儿子也中举做官了,接她去了京城,去岁传来消息,她得了重病,冬天的时候走了,老邻居们都叹息,她的福泽太浅。
宴终有散,人终有尽。几年风雨,回想时只是刹那间的功夫,其中已然几番生离死别。掰著手指头算一算,昔时那些同窗的家人们,光是尚有往来的,就有不少已经故世。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兄长,还有,顾明举的父亲。
房里突然间就安静了。
朝中传说,顾侍郎不愿旁人议论他的父亲。一旦不小心被他听见,那就要被他恨上,自此在官场再也混不下去。有心人在背後偷偷嚼舌根,这个顾侍郎可是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当了官不将父亲接来京城享福便算了,居然在父亲亡故时连面都不露一下,泪都不掉一颗,这满天下,哪里有这样当儿子的?
难堪的沈默里,严凤楼再度背过了身:"我不该提的。"
顾明举的笑容也慢慢湮灭了,一直浅浅笑著的眼中缓缓绽出一分落寞:"你还不肯原谅我。"
隔了许久,严凤楼的声音低低传来:"你说过,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无从弥补。"
顾明举执意拥抱著他,将脸埋进他披散的发间,用胸膛紧紧贴上他瘦弱的背:"凤卿……"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
他们之间毫无芥蒂地亲昵谈笑终只能是一时,而不能维系一世。一旦触碰到现实,便如江流上的水中月一般,轻而易举就能破碎。顾明举知道,往後再像这般抱著严凤楼闲话家常的时光几乎是不可能再有了,忍不住闭上眼,艰难地收拾著自己内心的哀伤:"谢谢你。我知道,这些年你年年都会去我父亲坟上看他。"
日日上县衙办公雷打不动的严县丞,每年都会在那个日子前後告假,说是要回乡探望父母,实则每次都会路经他的家乡苍梧。他也曾悄悄回去看过,父亲的坟边被收拾得很干净,石碑两边还各自栽著一棵松柏。村里的人说,年年都会有自称是他旧相识的人来坟边祭拜打扫。他不用猜,心头浮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严凤楼。
顾明举没有如往常般留到入夜,长久的静默後,他坐起身,站在床边最後抱了抱严凤楼,然後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离去的时候,严凤楼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可以再解释一遍。"
顾明举回过头,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决绝与深藏其後的矛盾。严凤楼,这不像你。你向来讲究是非,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从不欺人,更不自欺。
他面朝著严凤楼一步步向门边退去,想用力挤一个笑容,嘴中越发尝出苦涩:"凤卿,我可以骗天下人,但我不能骗你。"

第十二章 中

顾明举走後,严凤楼一切如常。
处理了两三件公务,看了几篇南安书院送来的学生文章。期间杜远山来探病,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在屋子里谈了许久的读书心得。聊到欲罢不能的时候,严凤楼顺势将他留下来一起吃饭。饭後一边饮著茶,一边又从读书说到字画。直至天色漆黑,飘雪出言提醒,杜远山才惊觉留得太晚,匆匆起身告罪:"学生耽误了大人休养。"
严凤楼的神色平静得异常,吃著飘雪端来的药,也不曾因药汤的难以下咽而皱眉:"其实,该是我谢你。"
杜远山听不明白,他也不解释,兀自倚在榻上,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飘雪送走杜远山後再回转,严凤楼房内的烛火已经熄了,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见。应该是已经睡下了。跟了他四年,除了这些天来那位顾侍郎的连哄带骗,飘雪第一次见他睡得如此之早。
之後几天,始终不见顾明举。
那位负责早起开门的小厮私下里偷偷跟人抱怨:"你说怪不怪?从前也没怎麽样,可是这几天一早打开门,没看见那位顾大人,我就觉著不习惯了。"
府里不少人都记挂著这位顾大人的好,出手大方,逢人三分笑,管他那些有的没有的的风言风语,至少人家给的赏银是货真价实的。
他们三三两两围在角落里嘀嘀咕咕,飘雪路过听见了,轻轻咳嗽一声,他们便赶紧埋头散了。府里原本人就不多,少了顾明举嘻嘻哈哈的笑声,飒飒秋风里,越发显出寂寥。
严凤楼的病却好了。翌日大夫来把脉,说应当再多躺几天。固执的县丞却坚称自己已经没有大碍,当天就回到了县衙。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顾侍郎刚来南安的那段日子,只是驿馆那边也是悄无声息的,不见有人来说要换东西,也不见那位挑剔的娇客再提什麽强人所难的要求。严凤楼每天忙忙碌碌,时常饭还没完全咽下就又急匆匆出门。只是书房里那只八哥他还精心照料著,添食喂水从不假手他人。
飘雪有时会见他冲著廊下的鸟笼发呆,想要悄无声息地走近几步,却被他灵敏地察觉。男人仓惶地回过脸来,眼底还残存著不及敛去的伤感。
所幸,那个恨不得将顾明举抬进祖庙奉养的张知府近来居然也不再派人来过问顾侍郎在南安的近况。否则,飘雪当真不知,严凤楼要如何上报近些日子来彼此间的互不相问。
这段时间送来县丞府的信件倒是多了起来。其中有几封送到府上时,恰巧严凤楼不在,便由飘雪转交:"大人素来不是交游广阔的人,怎麽近来多出这麽多应酬?"
严凤楼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旧日的相识。"
她谨守本分不再多问,再有人来送信时便留心查问,其中一二封竟还是自京城而来。
那天傍晚,有人来到县丞府,指明要见严大人。飘雪认得,他是顾明举的近侍,举手投足跟他主子一般目中无人:"我家顾大人有信要当面交给严县丞。"
严凤楼当堂将信拆开浏览。飘雪细心地观察他的神色,他却镇静,隽秀的脸上丝毫不曾将情绪显露。
那晚,严凤楼说他乏了,早早就把卧室的灯灭了。飘雪站在他的房门外侧耳聆听,房内悄然一派无声。
午夜时,飘雪如常起身,带著两个小厮去查看府内各处的门扉火烛。路过书房时,门缝中微微透出一线烛光。她将灯笼交给小厮,抬手叩门:"大人?"
门却并未关紧,因著她的叩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稍许。房内坐著严凤楼,原本应当早已入睡的男子穿戴齐整,长长的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冠里。看样子,根本就不曾卧在床上睡过。
飘雪站在门外轻声劝他:"大人,夜色深了,早点睡吧,明日你还要去县衙呢。"
他披了一身昏黄烛光,眉宇间一抹淡淡哀愁,不知在桌後已坐了多久:"进来吧,飘雪。"
走近後才发现,严凤楼面前的书桌上,摆著的正是近日收到的信件,横七竖八地放在一篇方写了一小半的公文之上。他手里还捏著一封,许是太过用力,信封都皱了。飘雪在心里猜,是否就是那位顾侍郎差人送来的。
"你说过,你不喜欢他。"严凤楼的语气沈沈的,隐隐还夹带著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飘雪想了片刻才想起这个"他"是指谁:"那位顾侍郎太讨人喜欢,所以反而叫奴家不喜欢了。"
她款款在严凤楼面前坐下,拿起烛台边的剪子剪灯芯边的烛花,於是昏昏暗暗的书房顿时亮堂了几分。
跃动的火光跳进严凤楼的眸子里,熠熠地闪出几分光亮:"我也不喜欢他。"
飘雪默不作声地听他往下说。严凤楼斟酌片刻,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话题:"他父亲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们中举不久之後。"
第十二章 下

跃动的火光跳进严凤楼的眸子里,熠熠地闪出几分光亮:"我也不喜欢他。"
飘雪默不作声地任他往下说。严凤楼斟酌片刻,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话题:"他父亲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们中举不久之後。"
"那时,我在许昌,他去的是桐州铭江,上任尚不足三月。"两地相隔不远,他们时常互通书信。那时候也真奇怪,明明都不是好罗嗦的人,提笔写起信来,竟是洋洋洒洒,白纸耗去一张又一张,怎麽也收不住。有好几次,不知不觉,一封信写去整整一宿。写的也不是要紧事,平日的见闻或是为官的烦恼,不知为什麽,连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偏偏就要写给他看。
"父亲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里告诉我的。"笼里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两声,严凤楼起身从架上把鸟笼摘下放在书桌上,又往笼中添了些水,"他那个人,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总说他应付得来,说他的上司如何倚重他,说他县内的百姓又如何爱戴他。长长的信纸上,他花一半篇幅来夸耀自己圆滑的处事手腕,剩下一半,则是用来不屑严凤楼那些杞人忧天的瞎操心。
"虽然他只随口提了两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可是那时候的形势……"
飘雪听得专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子。隔了一豆烛火,严凤楼双眸幽邃,笑容里有著说不住的酸涩:"官场里,没有谁是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有些人输得一败涂地尚且不肯死心,何况是誓言要出人头地的他?"
官场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谁谁谁获重用,谁谁谁遭罢黜,朝堂里的圣旨还没念完,就已经是人尽皆知。同僚间常私下议论,同年的这些个进士里,谁因为家中显赫而留在了京城,谁又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叔父而谋了份肥差。还有谁,因为巴结上了哪家豪门而正自鸣得意。听著听著,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再没有进取心的也会渐渐熬红眼。
"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要进,则必定要比旁人进得更多更远,否则,与退无异。这是他告诉我的。"彼时的顾明举,在众人面前笑得比谁都欢畅,大声地宣告著他的不在意。当他扭过脸去,严凤楼却看到他眼中的阴沈。
"他刚在铭江打开局面,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尽弃。"飘雪揣测道。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著笼里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众人。那时候已经有些关於他的传言。"
人都说顾明举拍马功夫了得,将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说他费尽心机疏通关节,就是为了进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当红的重臣,他说一,圣上不会说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几乎指日可待。
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将自己的一世都卖与他人了。
"我劝过他,他总是当著我的面点头,过後就忘。"想起当年,严凤楼笑得无奈,"後来,他不耐烦了。"
那个叫自己几乎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惭的神色洋洋看著自己。他说:"凤卿,待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
陌生得都不敢让人相认。
"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从始至终,他从未向我隐瞒过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诚实以对。"严凤楼抬起脸来,今夜第一次认真看向飘雪。
飘雪同样回望著他,他神态平和,温润如玉的面孔被烛火淡淡晕出几分迷离,墨黑的眼中却是波涛汹涌。
不愿再去对过去多做解释,严凤楼沈痛地阖上眼:"直至他父亲亡故,他都没有回去。因为他忙。"
因为曾去探视过几次的缘故,顾家的邻居也把噩耗通知了严凤楼。待他马不停蹄赶去时,老人已经下葬了。人们说,顾大人没来,但是派人送来了办事的银两,数目还挺大的。顾家老爷走得很风光。
直到为逝者过三七的时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赶到。进山的路崩塌了,他冒著一路飞沙走石翻山越岭而来,满身都是尘土,那孝衣的颜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双眼是赤红的,仿佛真得滴下血来一般。他刚到坟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为,在此世间,他再无亲人。
严凤楼站在边上冷冷看他,这一次,是顾明举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严凤楼睁开眼盯著桌上跃动的烛火瞧,火光朦胧,跳著跳著,仿佛跳出顾明举那张涕泪交错的脸。
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远万水千山把顾明举召到跟前,交给他的只是一件繁琐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暗示他,如若办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间,顾明举必须做个选择。为人仆者,聪慧机敏都是次要,别无二心才是根本。
"他当日若不从,就没有现在的顾侍郎了。"飘雪有感而发道。
严凤楼隔著笼子梳理著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用尖尖的喙啄著他的手指:"父亲只有一个,高相垂青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不能说他做错了,他只是做得太现实而已。可是,我认识的顾明举却再也不在了。"
之後就很少再有书信,很少再交谈了。直到後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他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几分黯然。飘雪追著他的视线沈默不语,严凤楼思索了许久,将那封被捏得皱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会在南安书院门前等我,他说,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
他没说是什麽时辰,那便意味著,如若严凤楼不去,他便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大人会去吗?"
严凤楼看著她不说话,飘雪独自对著他笑著:"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个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这得大人自己想。"
"他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从弥补。"离去的时候,飘雪回身想要替他将书房的门关上,严凤楼坐在原地,手边的鸟笼里,那只活泼得过分的八哥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在他父亲坟前,当他这麽对我高喊的时候,我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心痛。"

第十三章 上

睡不著的人最熟悉黎明。看著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豔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
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後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後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
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後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糊糊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著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
窃窃笑著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
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麽?"
"没什麽。"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
"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
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

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沈沈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著腰间佩饰叮叮当当的脆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後停在了严凤楼身後。
严凤楼目视前方,正对著斑驳掉漆的书院大门。背後的人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著。
"我以为,我至少会等到子夜。"他的呼吸平复得很快,一刹那的凝滞後,便又回复了平日的轻松。
严凤楼缓缓转过身:"是吗?"
"嗯。"顾明举退後几步,站到了石阶下仰头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著,坦白地写著他的如释重负,"他们告诉我,今晚或许会下雨,我准备了一场苦肉计,等著你来心疼我。没想到……"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打算,口气间甚至漏出几分自鸣得意。严凤楼听得无奈:"你、你真是……"
把脸扭开再扭开,扭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嘴里说得气急,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却说不下去,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说不清是笑什麽,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脸,看到他闪闪的眼眸,已经习惯板起的脸就再也端肃不起来。
顾明举也笑。踩在万人之上的人,穿一身干净的锦袍,兀自抱著臂膀站在那儿,肩膀抖个不停。
当年像个傻瓜,现在像个无赖。

第十三章 下

书院里还维持著顾明举当日在读时的模样。目下已是秋季,待过了一个冬日,来年开春就是又一年开科取士。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的就都要抓紧了,再不复习功课,临上场时就只有哭的份。
有勤奋的学生站在廊下低声念书,一旁的石桌边,同样穿一身长衫的青年正执著笔细细在纸上描画。长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黄,透过半开的格窗,窗里的圆脸学子还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湿一纸子曰孟语。
顾明举跟著严凤楼顺著迂回的长廊慢慢往里走。自南安书院而入仕的县丞在这些年轻学生里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问好。他们称他严大人,几个调皮大胆的还会跑来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严师兄"。
严凤楼一概点头应下,偶尔抓住一个来行礼的学生问:"子甲,你的功课怎麽样了?"
那学生的脸就红了,摸著脑袋很是害羞。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抢著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罚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学生难堪得很,抓过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拧。嘴快的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顾明举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几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对看一眼,"呼啦"一下,鸟儿般从两人身侧穿过。
"严大人见谅,夫子正等著我们上早课呢。"容易脸红的少年跑出几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辩解,刚说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苟言笑的县丞也不恼,摇摇头,露出一个略显宠溺的笑。看得出来,他和这里的学生们都很熟。
顾明举问:"你常来?"
严凤楼答道:"有空会来这里走走。"
顾明举细细地打量他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微光里的男人面色柔和,隽秀儒雅,不染半点尘埃。他的凤卿不该再这麽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後。心里不禁悄悄升起一点疑问,严凤楼知道些什麽了吧?
周围响起小小的惊呼,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伴在严县丞身侧的俊朗男子正是现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顾侍郎,偷偷咬著耳朵说予身边人听。廊下和院中埋首读书的学生们便都停了,纷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顾侍郎?他也是我们书院的?"
惊讶声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读书声还热闹。顾明举看看冲著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转头看看冷眼旁观的严凤楼,目光落到之前两个少年消失的拐角处,不由眼前一亮:"凤卿?"
"嗯?"他笑得太诡异,让严凤楼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严凤楼退开半步,被他问得发愣。
"你冷不冷?"他却似乎是认真的,开口又再重复一遍,眸光闪闪,说不出的无害纯良。
严凤楼开始提防,双目紧紧盯著他目光闪烁的眼:"不冷。"
"这样……"看稀奇的学生们还不见散,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闻讯赶来,远远站在院子那头好奇地张望。顾明举的话尾拖得有点长,早已习惯了活在旁人的议论里,他丝毫不见别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话音未落,他突然绽出一朵计谋得逞的笑,出手如电抓住了严凤楼的手。严凤楼尚未明白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拖著向长廊尽头奔去。
落叶萧萧的梧桐与殷红如血的枫叶在眼前飞掠而过,穿过月洞门,跑过一间间宽敞的课室,而後又经过供路远的学生居住的寝室,各色假山与人工景致的背後是几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树干背後,蜿蜒的後墙已经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麽?"为官後,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狂奔,严凤楼累得气喘,弯著腰抬起头拿眼狠狠瞪他。
同样累得吭哧喘气的顾明举却得意,抱著肚子一边笑一边咳:"呵呵,我、咳咳……被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顾、明、举!"严凤楼恨不得抬脚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滚的顾侍郎伸直脖子剧烈地咳著,咳得两颊通红还不肯罢休,一手重重拍著胸膛,一边还"呵呵"笑不停:"凤卿,我们多久没这麽跑过了?"
"那是你,别扯上我。"以端肃刚直闻名的县丞嘴硬地撇开干系,视线落到那高高的墙头上,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好好好……我的凤卿最听话,最守规矩,最得夫子喜欢。"歇了一阵,顾明举终於顺过气来,面对严凤楼的否认,他挤眉弄眼说得怪里怪气。
"你……"严凤楼又要瞪眼。
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踩著厚厚的落叶站到墙角边,顾明举挽起几乎几膝的宽大衣袖,又将长长的衣摆束到腰间。退後半步,再纵身而上,几番腾挪,他已灵巧地借著墙角间的支撑力,翻身坐到了墙头上:"来吧,凤卿。"
他笑著向他伸手,手掌宽厚依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严凤楼看得发呆。

南安书院管教甚严,若非允许,学生入夜後一律不得踏出大门半步。若有犯者,一经查实必受重罚。当年顾明举手头拮据,白天读书难有闲暇,只得在夜间偷溜出去找一份在饭肆酒楼跑堂的活。
後墙素来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烟。他们也像这般手牵手一路疾奔而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撞见巡视的夫子还是因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湿得汗津津,一颗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从喉头蹦出来。
那时的顾明举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严凤楼站在墙下等著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他却皱著眉头,慢吞吞地把手伸来:"凤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为真的他当真探头去看:"怎麽了?"
"是不是被蛰到了?"
"没有啊"
"你再仔细看看。"
於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刚触及他的,他忽然发力,拽著严凤楼的手往上带。
想要顺他的意,严凤楼不甘心,硬要挣脱又怕反伤到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借著他的力翻身跃上墙头。撞上他不知何时起变得宽厚的胸膛,落进他早有准备的怀抱里,严凤楼果然见他笑得贼眉鼠眼:"你干什麽?"恼怒地剜他一眼。
那时的顾明举真叫能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偿命:"和你一起看月亮。"
明明连颗星星也没有。

严凤楼愣怔的当口,身後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书院的夫子们听说了消息急著赶来看个究竟。
顾明举坐在上头冲他眨眼:"来,凤卿,把手给我。"
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众人口中的奸诈也不见传闻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严凤楼。
严凤楼伸手,他便迫不及待来握,掌心叠加,一手的湿热。
然後撞上他越见宽厚的胸膛,跌进他温暖依旧的怀抱,严凤楼抬眼看见他和煦的笑容:"你干什麽?"
顾明举搂著严凤楼,双双翻下高墙:"重温旧梦。"

旧人 第十四章


经过书院中一番折腾,东山上的太阳已然高高挂在了正当空,清早的寒气还未散,嗖嗖的冷风迫不及待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堂而过。今夏酷热,入秋後却凉得快,好似刚脱了单衣就要直接裹上棉袄似的。听有见识的老人们讲,夏极热,则冬必极寒,恐怕冰天雪地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阿嚏──"毕竟病才刚好没两天,方才奔跑时热出了一身汗,现下又吹了凉风,冷热交加之下,严凤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麽了?"乐呵呵走在前头,嚷著要吃"原先西街口那个王伯做的烧饼"的顾明举便赶紧跑回来看他,又是握手又是摸额头,嘴里念念叨叨,"刚才问你冷不冷,你偏说不冷。现在看看……"
严凤楼躲著他的手说:"没什麽,吹了风而已。"
他不肯放心,一把拉住了严凤楼的臂膀,非要把手往额头上探:"什麽没事?自我到南安後,你什麽时候跟我说过实话?"
幽深的巷子里不见旁人,两边高高的院墙隔出细细一线湛蓝的天。身後谁家种了一株郁郁擎天的大树,风过处,慢悠悠落下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过墙头,落到两人正中间。有那麽一小会儿,顾明举的脸隐约叫落叶遮住了,严凤楼只听得他低沈动听的声音:"别躲,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还躲,再躲我不管你了。"
男人丝毫都不像传说中那个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侍郎大人,眼前的他,一手贴著他的额头,一手抵著自己的,皱著眉头认真的比较著两者的温度。嘴里还不甘地嘟嘟囔囔:"你病了有的是人心疼,家里那个飘雪姑娘,家外那个杜远山,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我不知道的。若是被他们知道,是和我在一起时病的,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跟你说,好好爱惜自己。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你说你都得了些什麽?怎麽还学不来好?"
他低垂下一双漂亮的凤眼,脸上百般都是委屈,却又透著藏不住的焦虑。严凤楼被他抓著臂膀挣扎不得,听话地任由他抱怨,听著听著,低低地附和著他轻笑。
"出门时,吃过药了吗?我差人送来的补品也要记得吃,那些玩意,摆著看又没什麽好看,吃进肚子里去才叫货真价实。"几番比较,发现严凤楼确实无碍,顾明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挥手又替严凤楼将肩头的碎叶拂去,"论节俭,你对自己都抠到骨子里了,也没见你积下什麽家业。知道的,说你是怜贫惜弱。要我说,指不定你是花到哪个狐狸精身上去了。"
真真越说越离谱,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严凤楼听罢挑起眉梢要叱责,他倒机灵,敏捷地往後撤一步,堪堪躲过他的眼刀。
"哟,生气了,被我说中了。"没个正形的侍郎大人笑得嘻嘻哈哈,只差没有冲他扮个鬼脸。
"下官不敢。"严凤楼恨得牙痒,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大街上走。
身後的混账一声声甜腻腻地喊著他:"凤卿,凤卿,我的凤卿……"
越喊越响亮,越喊越响亮,喊得落叶萧萧下,喊得灰白色的墙间一阵阵回声,再这麽喊,全南安城都得听见。
怒极的南安县丞止步回头, 长长的、曲折蜿蜒的小小巷子里,顶著那一线蓝天,顾明举肆无忌惮地笑著,眉目飞扬,灿烂的笑容能把当空的太阳比下来:"凤卿,你永远是我的凤卿,我的,我顾明举的。"
什麽话都哽在喉头里说不出来,你好端端为什麽出京?为了什麽来南安?京城出了什麽事?还有那一封又一封频频发往驿馆的信,京中的温雅臣究竟为什麽如此焦急……别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毕竟,我也在官场,即使隔了万水千山,纵使暌违整整五年,可是,顾明举,你我依旧同在一处。
那晚,飘雪走後,严凤楼下了决心,有些事,他想听顾明举亲口说。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了门,在昔日初见的地方等著他,等著他站在自己面前,等著他亲自开口说:"凤卿,我有了点麻烦。"
一如当年,一贫如洗的同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凤卿啊,管我两天饭吧……我在骰子里注水银被庄家发现了。"一张玉一般的面孔又青又紫,肿得仿佛供桌上的猪头。
但是现在,严凤楼发现,一如顾明举所说,自己傻得很:"你什麽都不准备告诉我。"
"果然被你知道了。"顾明举的笑容僵了僵,远远站在三步外,旋即又笑开,"都是小事。"
他是真的笑得轻松,如此从容淡定,好似一挥手便能召来千军万马力挽狂澜。严凤楼笑不出来,想想这些天来收到的信,胸膛堵得难受,浑身都是冷的。想要劝慰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明举截住。
"原先我不想说的,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他抬手抓抓头说得为难,满脸都是勉为其难的牵强,"凤卿,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说完这一句像是办完了天大的难事,顾明举夸张地呼了一口气,他眯起眼看了看严凤楼,复而笑著伸手:"凤卿,你冷不冷?"
严凤楼死死看著他不说话。
顾明举说:"不管你冷不冷,我都想抱你。"
然後,他突然往前跑来,一把将严凤楼搂住,带进怀中。顺势,两人位置互换。
"狗官!"严凤楼尚不及反映,耳边炸雷般响起一声怒骂。
搭在顾明举背上的手慢慢触及到一片温热,手止不住发抖,颤颤地往前摩挲,温热越甚,潮乎乎的一股湿意。严凤楼将手举到眼前看,却是一掌的腥红,刹那便刺痛了双目。
顾明举的背後站著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他粗声喘著气,仿佛同样被自己的行动吓到了,呆呆站在那儿,眼神呆滞。
怀中的顾明举却还翘著嘴角,连上挑的眼角都还那般轻浮:"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严凤楼说了什麽,他却听不到了。

第十五章 上

行刺的青年被随後而来的衙役们当场拿住了。是个读书人,含辛茹苦数载,到头来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未考上,可谓怀才不遇,只得在一家客栈做个小小的账房聊以度日。日子过得自然是拮据的,勉强混顿饭而已。他喜欢凤儿,就是被孙家四爷糟蹋後身亡的姑娘。据说,他们已经定了亲,原打算明年开春拜堂的。可惜,新娘子永远也回不来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沈冤不得昭雪。
半生愤懑本已是不得开解的心结,加上遭逢大变,於是就有了刺杀县丞的这一场。
众生困苦,任朝廷再压制也终有一日要宣泄,亦如炉上之粥,大火疾催之下,任锅盖如何严密,终要喷薄而出。
侍郎在本县遇刺不是小事,更何况顾明举这个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倘若朝廷追究起来,自青州知府起,恐怕一个都逃不了。
底下人个个回报得胆战心惊,说话时话尾都是带著颤的,深恐下一刻就有杀头的圣旨驾到。严凤楼也听得恍惚,一个人坐在座上,眼前一遍又一遍闪现著窄巷里顾明举扑向自己的情景。当顾明举问他冷不冷时,必然已经看到了他背後有人,并且神色有异。他是故意的,故意推开他,故意替他挡下这一刀。电光火石之间,饶是心计再深,也做不来这样的算计。这一次,顾明举是真心的,不带半点犹豫。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顾侍郎,从来都是他轻而易举地占了别人的便宜还卖乖,哪里干出过损己利人的大好事?他还总指著严凤楼的鼻子说他傻,骂他笨,挑高了眉梢用那副叫人厌弃的语调讽刺他:"哎哟,严县丞,您就是这南安县的天,天塌了可叫我们怎麽活哟?"
一转眼,却是他……最傻最笨最招人笑话的事,他倒干得利索。
想得满心不好受,喉咙口一阵阵堵得发慌。身边有擅於察言观色的县吏,只当严凤楼也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悄悄走进一步来轻声安慰:"大人,兴许也不是这般严重。张知府不是还没来麽?咱们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呐。"消息早已叫人马不停蹄地送去青州城了,眼下那位将顾明举奉若神明的张大人理当知晓一切,却迟迟不见他来。恐怕也是吓得手摊脚软六神无主。
他说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周围那一群脸色发白的却都忙不迭随声附和。
严凤楼低头掀开了茶盅的盖碗,一碗冷冰冰的茶水映照出他比屋外灰蒙蒙的天空更难看的脸色,鼻头眼眶都是红的,一看便仿佛是哭过。一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县丞居然失态至此,也难怪底下的让县吏们会错了意,越发噤若寒蝉。
"他是为救我才受的伤。"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严凤楼的嗓子暗哑得几乎发不了声。
众人只拿眼殷殷看他,谁都料不到他开口却是这一句。
这话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话音落下後,他的神色便更暗淡了一层。县吏们想要劝慰却又无从说起。正尴尬间,忽然听得屏风後几声低低的痛呼,便有一直在旁照顾的侍女大声呼喊:"醒了,醒了!顾大人醒了!"
自受伤後,为方便照顾,昏迷不醒的顾明举便一直睡在严凤楼的卧房里。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转入屏风内探视。
一直留在府中大夫也赶紧前来问诊。
严凤楼扶著屏风往里看,病榻前乌泱泱跪了一地。大夫说:"伤的幸好不是要紧地方,顾大人既然醒来,便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一众人等仿佛听得了圣上的赦令,简直喜极而涕,争先恐後地要往床榻上爬:"顾大人,你可算醒了,吓死下官了。"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之後必有後福!"
"顾大人,下官寝食难安呐。"
他们把顾明举围得水泄不通,哭声笑声说话声乱成一片。嘈杂声里,许是顾明举说了什麽,便有人得了鸡毛令箭般将众人往外推:"大人才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知道,这下八成是保住了性命,又说了几句便散了,只留下一个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的严凤楼。
闭著眼睛的顾明举趴在床上睡得安谧,直到屋子里完全静下来以後,才又睁开了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一睁开眼,便又可以第一眼就看见你。"


第十五章 下


闭著眼睛的顾明举趴在床上睡得安谧,直到屋子里完全静下来以後,才又睁开了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一睁开眼,便又可以第一眼就看见你。"
严凤楼站在他的床前许久许久不出声,拼命咬紧了牙关才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傻子。"
顾明举一径地笑,笑得眉心都打了结。伤口被扯痛,咧著一边笑一边"丝丝"地吸气。他强撑起上半身,伸长了臂膀来够严凤楼的脸。薄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厚厚的绷带。微温的手指径直点上严凤楼的嘴角,轻轻按著,一点一点上移,弯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的凤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无论送给谁家当女婿,都能叫丈母娘笑得合不拢嘴。却偏偏学著那些白胡子老夫子作端肃状,眉梢鬓角绷得一丝不苟,这麽些年没见,越发连笑容都少见,只有眉心逾陷逾深,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似风烛残年般黯淡,让人看了揪心。
"用吾这一刀,换君这一笑,值!"他顽皮地露出一张比严凤楼更真切的笑脸,嘴角弯弯,像能一直勾到天上去。顺著严凤楼的视线看见自己缠著白纱的胸膛,顾明举笑得更深,整个手掌完全贴上他的脸颊,"伤口在背後呢。大夫说不要紧的,不过是被划了一下,口子拉得长了些。不疼,真的。"
严凤楼沙哑著嗓子说:"当时,你疼晕过去了。"
他立刻接口:"当时疼,现在不疼。"作势还要拉著严凤楼的手用力往身上捶。
严凤楼急急要挣脱。一个急得红了眼,一个露著一口大白牙,满脸写著无所谓。他垂首,他仰头,彼此隔了一臂的距离,眸光交错。
年轻的县丞用错综复杂的目光地望著自己昔年的挚友,望进他墨一般一双琉璃眼,看见他眼底水一般一汪柔情。
他们说,顾侍郎的话听不得。他们说,顾侍郎是窥伺人心的魔。官场里的老手谆谆告诫著不知深浅的新人,轻易不要去搭理那个顾明举,倘或他站在你面前,不要仔细看他的脸,不要对上他的眼,更不要沈溺进他无害的笑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里,因为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哪天他忽然在你心口捅一刀,你还笑著感谢他
伤口疼得像是在火上灼烤,顾明举维持著笑容:"这一刀本来就该是我的。我的凤卿是好官。赃官、贪官、昏官,这是我干的事。他骂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神情自若地在那儿喋喋不休,说他如何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说他如何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说他如何自保,如何媚主,如何欺上又瞒下:"落井下石、煽风点火、过河拆桥……那些你听过的没听过的,我都干过。"
"原来户部的那位庞大人前些日子被流放岭南了,朝中的传闻是真的,他得罪了高相。因此,我也在里头掺合了一脚。"
"云州的夏有常夏知府克扣粮饷,理应深究。他的姑父是高相旧交,我帮著递了几次话,最後大事化小,先把云州府的职免了,等风头过了再调往他处。事後送来了一箱子东西,呵,七七八八的,我也没细看。"
他拉过严凤楼的手来,握在掌中笑盈盈地讲给他听。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谁的东西,拉了谁一把,瞒下了什麽事,用暗箭伤了谁。说得大声,笑得刻意,形容得夸张,"夸耀"两字赤裸裸写在脸上。
坐在他面前的严凤楼半阖了眼静静地听,左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说这些干什麽?"
若是从前,他早就憋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相骂。
顾明举把他的手紧紧攥进掌心里,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让你知道,我这是活该。"
他明明是不想让严凤楼心存愧疚。严凤楼扭头往床榻里看,枕边微微露出信封的一角。替顾明举更衣时,他袖中掉出了一封信。应当是一早才收到,所以匆匆看过就随手收进了袖里。当时房里乱做一团,严凤楼便替他压在枕下。
信的内容严凤楼无意去看,连青州知府张雪松都已经知道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当前十万火急的事你不说,却字字句句都要跟我说当年。"当真是对这个叫做顾明举的男人束手无策了,严凤楼用力睁大了眼睛想缓解眼眶中的酸楚,学著他的模样把唇角微微翘起,"我说,那时候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怎麽跟交代後事一样。"
"我得了不治之症,御医说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於人世。人生在世,权势、名利、富贵,我顾明举该有的都有了,唯一遗憾就是你严凤楼。所以,我特地跋山涉水走一趟,专程来抱你。"
"你胡说八道什麽!"
他半真半假说笑,他哑著喉咙低斥。兀然寂静的屋子里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顾明举坐直了身子,缓缓把手按上严凤楼的肩膀:"凤卿,我说的是真话。从五年前起,我就再也没想过,你会愿意跟我说话。"
五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单提起来,不过芝麻大一件小事,针眼般一句错话,桩桩件件叠到一起,归结结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谋。他一心奔著蟒袍紫带,他只向往著浊世清流。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著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麽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
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
南辕北辙的目标,注定要背道而驰再不相见。
严凤楼又何尝想过,自己随後便会调任南安,而这个早已绝交的故友会在一夕之间抛却苦心经营来的所有,背弃誓言再入南安。
"你的那些作为,从前我厌恶的,现在还是不会赞同。"用手掌遮挡住他的眼睛,严凤楼的脸上透著几分决绝几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只不过,过了这些年,我不会再那样指责你。因为,你有你的选择。"
顾明举双眼颤动似乎还想说什麽,严凤楼帮著他翻过身,低下身附在他耳边道:"我就在屋子里不会走,那些事,等你醒了我再陪你慢慢聊。睡吧,别硬撑了,我知道你背上疼得厉害。"
年轻的侍郎听话地闭上眼睛:"凤卿,那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在巷子里,你抱著我哭了。"
"嗯。"床边同样年轻的县丞正弯腰替他掖著被角,"你看错了。"
"凤卿,你一直没有娶亲,是不是在等我?"
"不是。"
"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
"凤卿……"
"……"
"不管发生什麽,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就当根本不认识顾明举。"
第十六章 上

温雅臣又来信了。这位少爷没有学来他那个武将爹亲的英武气概,却把那副急脾气学了个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顾明举这边塞,催命符一般。
重伤在床的顾侍郎娇弱得很, 见了谁都说眼花,严凤楼一进门却又神气活现赛过活龙,眼尖得恨不能把人家的里衣也解开来看一看;谁端来的药都是苦得不能下咽的,严凤楼一接过勺子,苦药就立刻成蜜糖水了,喝完一碗还嚷嚷著要下一碗;任谁来探病都要扶著额头有气无力地讨饶:"下官头晕得很,精力不济呀。"屋子里就剩下个严凤楼的时候,不知又是谁死乞白赖地拖著人家的袖子不松手:"凤卿,再陪陪我。"
无人的时候,一起半卧在榻上脸挨著脸絮絮说些闲话。顾明举关心地问:"改了地方,夜里睡得著吗?"
自从卧房被顾明举占了,严凤楼就常常去书房过夜。
严凤楼合著眼说,没事。
顾明举挺贴心的:"睡不著就搬回来吧,我回驿馆就是了。"
"你在这儿我放心些,驿馆里人手不够。"
那些追随顾明举的侍从们近来也少了很多,除了严凤楼常见的几个,其他的都不见了。偶尔问起,顾明举也只轻描淡写地说,放了他们一个大假。
於是顾明举擦擦口水,悄悄露出了狼尾巴:"要不,我们就一起睡吧。"
斜睨他一眼,严凤楼迅速从榻上逃开,後退几步,一边不忘紧一紧自己的衣襟:"你胡思乱想些什麽!"
京城那边隔三差五地有信寄来,有些是写给严凤楼的,有些是给顾明举的。
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写些什麽,顾明举从不拆信察看,点著蜡烛就把信烧了。
严凤楼看见了会问:"谁写来的?"
"温少。" 这位少爷没有学来他那个武将爹亲的英武气概,却把那副急脾气学了个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顾明举这边塞,催命符一般。想到严凤楼对朝中官员向来生疏,顾明举拍了拍手中的灰烬,补充道,"就是温雅臣,天佑二十四年的进士。那小子,也就比不识字的多认得几个字而已。"
不想严凤楼却点头:"我知道,威远将军府的公子。"
"你知道?"这下轮到顾明举好奇,"你怎麽会……"
"不稀奇。大名鼎鼎的顾侍郎的知交好友,我再孤陋寡闻也该略知一二了。"他答得稀松平常,反叫顾明举讶异。
将军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温雅臣,说是有一张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通晓音律,精於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流人物。形迹放浪,却深得京中众女仰慕。常与朝中风采翩翩的顾侍郎并肩策马游历赏玩,相交融洽,互称知己,好到能共饮一杯水酒,共享一个歌姬。那些寻花问柳的传奇佳话若是找人一桩桩娓娓道来,简直比一部书还精彩。
面无表情的严县丞不咸不淡地复述起旁人口中听来的隐秘:"据说,你们常一起过夜。"
顾明举瞪大眼眨了又眨,一把拉起薄被来牢牢捂住自己的口鼻:"啊呀,好大的酸味。"
第十六章 下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许多当初宁肯辛苦咬碎了嚼烂了,忍著千般疼万般苦,和著眼泪一起咽进肚子里去永不再提的东西,到了某个时候,又莫名其妙地会涌上心头,从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彼时总以为,诉诸於口会是如何了不得的惊天动地,好似漏出了一个字就要天塌地陷永不超生。不经意间提起,才蓦然发觉,也不过是这麽一种淡淡如许的口吻,不见凄楚,不曾怨恨,不会落泪,顶多是对光阴匆匆的一种感慨。
所谓时过境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伤在後背的顾侍郎不得不镇日趴在床榻上休养,双臂交叠在枕上,侧过脸来冲著床外,才能看见坐在边上的严凤楼。可惜了一张画中人一般标致的脸,半边颊上总是红通通一大片压出来的红印子。
他斜著眼睛诡笑说:"那个叫杜远山的学生常来找你,八成是别有所图。"
看到来送药的飘雪又别有用心打趣:"这世间,像飘雪姑娘这麽贤惠的女人可不多了,凤卿呀,赶紧把人家娶进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薄脸皮的书生站在门外听见了,涨红著一张脸落荒而逃;好穿一身鲜豔衣裙的女子立在屏风边,柳眉倒竖,以牙还牙:"顾大人又说笑。奴家受不起这样的福分。这样的玩笑也开不得,倘若被哪个心眼小的听去了,得扎小人儿咒死我。"
顾明举假模假样地宽慰:"怎麽会?"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严凤楼结结实实塞进一大口苦药,烫得龇牙咧嘴,苦得都快哭了,当著飘雪的面却还不好意思抱怨。叫屏风边的女子抓住了时机毫不客气地反击:"怎麽不会?天底下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现在这屋子里就有一个呢。"
朝堂上纵横睥睨所向无敌的侍郎大人暗自在心底里恨得牙痒。
同严凤楼聊天时,两人说的话都是七零八落的,东家长搭到西家短。哪一府的小妾勾引卖油郎,哪一家的少爷私通小姨娘;朝中的那谁靠著媳妇的娘家得势,後宫的王昭仪原是太後的洗脚婢。
从寻常官宦家一路往上说到皇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是非的地方就免不了争斗。
当今的天子已然老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近来更是连上早朝的精力都没有,时常在半夜就急召太医入宫。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虽能勉力维持,但是要问能撑到什麽时候,可就不好说了。当今圣上膝下的子嗣不多,早年又相继夭折了不少,如今尚还健在的皇子只有两位,分别是龚妃之子崇与庞妃之子彰。两位皇子都还未行冠礼,尚在年幼懵懂之龄。朝中的明眼人心里都看得清楚,龚妃与庞妃台面上虽亲亲热热风平浪静,暗地里的夺嫡之争却早已掐得风起云涌。
"龚妃乃是高相的外甥女,当年进宫便不是为了做妃嫔那麽简单。崇皇子虽较皇兄年幼,不过依仗著高相的扶持,储君之位是志在必得。"像是说著普通人家兄弟阋墙妯娌反目的乐事,顾明举一边喝著严凤楼喂来的莲子银耳羹,一边津津有味地讲与他听,"庞妃的娘家不如相府显赫,不过她的背後有临江王。"那是当今圣上的手足兄弟,宗室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严凤楼居高临下,用淡漠的口气嘲讽他:"真有本事。连帝王家的家务事你都要掺和。"
"我是身不由己。"还是那副看了叫人来气的不在乎表情,顾明举挣扎著抬起身,示意严凤楼低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说件不能说的事。都说,彰皇子是临江王的。"
"哦。"严凤楼的语气却玩味,拈著瓷勺把满满一勺甜羹塞进他那张能骗死人的嘴里,"我还当是你的。"
"咳咳咳……"掐著自己的喉咙,顾明举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地抓过了严凤楼的手来认真解释,"这可不能胡说。我哪儿来的胆子?"
"你还没有胆子?你若没有胆子,怎麽会……"一时口快,埋在心底的忧虑几乎脱口而出。说到一半,严凤楼却忽然红了眼,怎麽也说不下去了。只能狼狈地把脸别开,幽幽叹道,"你的胆子都大过天了。"
这是严凤楼第一次如此明显地在顾明举面前表露出哀伤和忧虑。事实太沈重,纵然死命压在心底里,配合著顾明举一起粉饰太平,做出一副一切风平浪静的模样,其实只要稍稍触及一星半爪,铺天盖地的不安还是会立即卷上心头。
"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的。"顾明举也慢慢地将笑脸收了,坐起身来,一手按著他的肩膀,将他拉进自己怀里,"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丞,居然敢妄言我一个三品大员的生死,真是放肆至极。"
"再说了,你又真正知道多少?那些跟你通风报信的都是什麽人?哼,金殿都上不去的人,也不过是搬弄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他撇著嘴角,满脸都是狂妄,口气不屑一顾得很,"论起无中生有、夸大其词,我是祖宗。"
"你呀……真该割了你的舌头。"怕了他的巧舌如簧,别的本事没有,尽会插科打诨含糊敷衍,一潭子污泥也能说出白莲花来。严凤楼抵在他的肩头恨声低语。
顾明举随口接道:"割什麽都不要紧,只有一样不能割。"
粗俗的玩笑自然又引来严凤楼一叠声咒骂:"最该割的就是那个!"
"那不是苦了你?长夜漫漫呐。"
哈哈大笑几声,顾明举干脆将话题扯开了,据说那谁就有隐疾,别看平日前呼後拥威风得很,夜里在他家娘子跟前就是个没用的摆设。还有那谁和谁、谁跟谁……春宫画上的那些都没他讲得离奇。
好像回到当年,夜半私语时,他也是用这麽暧昧的语调说著歌姬雪白的手臂与花魁纤细的腰。
啊,当年没如今这麽龌龊。

第十七章 上

光阴如水,疏忽一晃三五日光景。南安县太平依旧,不过京城那边总有些风言风语慢慢传到了这边。
据他们讲,当今圣上怕是要不行了,已经连著几日未曾上朝,镇日缠绵病榻,连召见几位重臣时都显得力不从心;朝中事一半托了高相,另一半交予临江王,倒也称了这两人的心,你来我往明枪暗箭的,虽未撕破脸,但相处得也不算融洽;後宫的那两位娘娘却沈不住气,彼此往龙榻前探病都是要刻意错开的,不小心撞上了,就谁也没有好脸色。
都说,这时候才显出生儿子的好来,青春不再又怎样?圣上不喜又怎样?到了眼下的境地,虽同为贵妃,专宠骄纵如万贵妃不是都要在这二位跟前敛起性子陪笑脸麽?最出乎人意料的是临江王,这位王爷素来不喜热闹又不好铺张排场,平日见了人也是一副沈静寡言的文弱模样。却不想,一旦进得朝堂,杀伐决断,处事凌厉得很,论及行事之老辣狠绝,竟半点不在老狐狸高相之下。更兼得其乃先皇幼子,当今圣上的骨肉同胞,深得几位老王爷及一班老臣拥戴,朝堂之上也是一呼百应,同根基深厚的高相可谓旗鼓相当。
纵偏远如南安,凡能看清时局的心中都已隐隐明了,这是要变天了。只不过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罢了。
这些事到处都传得沸沸扬扬,县丞府里却似事先说好了一般,严凤楼不说,顾明举也绝口不提。有伤在身的顾侍郎出不了门,严凤楼就坐在床边陪他。看落叶,听秋雨,读史书,散散漫漫地聊会儿天,嘻嘻哈哈地闹一阵。穷极无聊时,把书房里那只八哥也带进房来,顾明举辛辛苦苦趴在榻上,费尽心机教它说话:公子,天黑了;夫君,进来呀;相公,我还要……严凤楼听得脸都绿了:"我怎麽会认识你?"
顾明举也很委屈:"你若肯说,我教它干什麽?"
一言不发地扭开脸,严凤楼十分後悔自己的多嘴。
不要脸的侍郎大人却不肯罢休了,拉著严凤楼的衣袖像讨不到糖果的孩子:"凤卿,说一次给我听听吧。"
他信誓旦旦地赌咒:"就一次!"
严凤楼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纠缠:"一次也别想。"

嬉闹之後却是长长久久的相对无言,明明笑容还停留在颊边,严凤楼的眼里却有著挥之不去的担忧。他用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顾明举说:"或许现在走还来得及。"
顾明举怔住了,而後曲起食指,重重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就这麽巴望著我走。"
"凤卿啊……"他拉过严凤楼的手,引著他的掌心贴向自己的胸膛,"宦海沈浮,你看到有谁是全身而退的?"
严凤楼不做声了,垂下头,手掌贴著他宽厚的胸膛一路摩挲向上,攀上他的肩膀,而後五指用力,好似要在他肩头抠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送出的第一份贿赂是一尊金弥勒佛像。"
顾明举忍著肩头的疼痛,道:"我都忘了。"
严凤楼却还记得清晰:"你才刚为官,几乎没什麽积蓄。为了这份贺礼,却不惜举债度日。"
桐州知府有母时年六十六岁,依风俗,该当隆重庆贺,於是大排筵宴,名为祝寿,暗里敛财。州内大小官员无不携厚礼赴席。翡翠的镯子,象牙的观音,无一不珍奇,无一不精巧。不计其数的大小贺礼里,顾明举的那一尊金弥勒金光灿灿煞是耀目,叫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一眼看中。
那日的与会者里,有人酸溜溜地描述:"这麽大一件金器,顾大人财力雄厚呀。"
顾明举但笑不语,後来悄悄说与严凤楼听。生於乡野的老太太一生迷信,更始终笃信,托弥勒佛祖佑护,自家儿子才能仕途顺畅飞黄腾达。因为当日生产之时,她曾在朦胧中,见得一乘五彩祥云,云端之上,佛祖冲他颔首而笑。
老太太深恐泄了天机令佛祖不快,多年来,除了告诉儿子之外,一直将此事守口如瓶。也不知顾明举从哪里挖出了这一段辛秘。桐州知府事母至孝,讨了老太太欢心,也就得了知府大半的信任。
一尊金佛像成了顾明举宦海生涯第一块踏脚石。
"现在想想,真是孤注一掷。"严凤楼扬起脸来对上顾明举的眼,墨黑的瞳中犹有一丝心有余悸,"倘若不曾博得老太太注意,没有知府後来的赏赐,你身无分文,要怎麽还债过日子?"
"我也不知道。"顾明举反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著,"至少桐州知府後来记住我了,不是吗?"
当初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如何越众而出,满头满脑都是出人头地,功败垂成在此一举,其实也不是不曾害怕过:"送礼的前一天晚上,我抱著那尊佛像整整一夜没睡。"
说完,顾明举自顾自地笑,往後荣华富贵再安逸,也不及那一晚的惶惶不安来得深刻:"我以为你会替我高兴,没想到,你骂了我一顿。"
严凤楼手中的劲道渐渐松了:"溜须拍马,不是君子所为。"
顾明举大摇其头:"你就是太迂腐才会像今天这般落魄。"
转而他又觉得奇怪:"怎麽提起这个?从前一说到这些事你就生气。"
没有急著作答,严凤楼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严於律己得几乎形成一种禁欲气质的县丞以缓慢的语调慢慢贴近顾明举:"你说过,你来南安是为了抱我。现在还这麽想麽?"
最後一字出口,彼此只隔了半寸。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你……"顾明举睁大眼睛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
只等了片刻,严凤楼倏然闭起眼,秀丽的面孔再迫近几分。什麽都还未说出口,顾明举的回答被严凤楼的唇堵在了半途。
"到了生死关头,计较著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麽意义?"

第十七章 下

只等了片刻,严凤楼倏然闭起眼,秀丽的面孔再迫近几分。什麽都还未说出口,顾明举的回答被严凤楼的唇堵在了半途。
"到了生死关头,计较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麽意义?"轻微的话语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
"凤卿……"顾明举伸手要去抚他削瘦的脸庞。
话语再度被打断。严凤楼欺上前来,又是一个吻,只是通过嘴唇间的相互碰触就能体察到他的僵硬与勉强。顾明举甚至能看到他不停轻颤的眼睑:"别胡闹!"
一把拉开他与自己的距离,顾明举用力抓著他的臂膀。严凤楼微微喘著气,苍白的面孔不知何时涨得通红。他微抬著下巴,勾起嘴角,以挑衅的姿态直视著顾明举:"你不想抱我了?"
"我……"他迟疑,满腹的惊异还未彻底散去。
严凤楼便笑了,抛却了公堂上的端正俨然,此刻跨坐在顾明举身上的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学著平日的顾明举那般将眼角微微向上跳起,嘴角轻轻撇出一个弧度:"你骗我。什麽喜欢,什麽为我而来,都是骗人的。"
"我不骗你。我骗尽了天下,却惟独不骗你。"他语气太凄楚,由不得顾明举不动容。
严凤楼满意地眯起眼:"那就现在抱我。"
一室寂静。巧舌如簧的他顿然失了言语,步步紧迫的他亦凝然不动,一双墨一般漆黑的瞳镀上了夕阳的余晖,熠熠闪烁著,静静等著他的回答。
房外起了风,透过门缝扫进屋子来,吹得桌上的卷册"沙沙"一阵乱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哭嚎声。模模糊糊地,似乎还能听见更远处不知谁家大宴宾客的喧哗。
"我们没有时间了。"等不到顾明举的答案。严凤楼低低说道,"温雅臣不再给你写信,我在京城的消息也断了。圣旨已经上路,随时都能到南安。也许今晚,也许明日一早。"
"顾明举,我们没有机会了。"
抓在手臂上的力道已经完全不能再成为障碍,严凤楼再一次俯下身同顾明举四目相交,纠缠的呼吸间,他一字一句重复:"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就抱我。"不容拒绝,不容置疑,褪去了一切表情的脸上只有坚定与决绝。
"凤卿……"吻上他的唇的时候,顾明举的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是那个初见时与他通报名姓都要脸红的严凤楼。三年寒窗,胼手胝足,形影不离。总以为五年老死不相往来的光阴可以洗去足够多的牵挂与思念,至少烂醉如泥时不会恍惚见到他苛责的眼,至少抱著别人时不会喃喃唤出他的名;自以为已经忘却,自以为已经看开,自以为已经不再想念、不再懊悔、不再念念不忘。直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一个自心底浮起的名字却还是他。严凤楼,我的凤卿,断头台前,若能叫我再看你一眼,那麽,顾明举这一世便真的死而无憾了。
千言万语盘桓在胸口无从说起,只能一遍遍藉著相交的舌来反复厮磨细诉。我喜欢你,自课堂上的回眸一笑,自暗夜里的窃窃低语。自书院墙头上抱著你看月亮的那个晚上,自大街小巷中牵著你的手狂奔而过的那个午後……
吻得难分难解时恋恋不舍地退开稍许,深吸一口气再又吻上。额头、眉梢、嘴角,湿热的舌尖一路沿著脖颈蜿蜒而下及至锁骨。
"唔……"将手掌按在床榻上,严凤楼忍不住将头颈後仰,低低发出呻吟。
顾明举半撑起身,揽著他的肩,不依不饶地埋在他的颈窝里反复啮咬:"乖,再叫一声,叫我的名字。"
"顾、顾明举……"像是承受不住他四处游走的手掌,严凤楼迷离的双眼在一波又一波爱抚中渐渐沁出了水光。
"真漂亮……"一面咬著他殷红的乳尖,顾明举一面赞叹著。舌尖在已然挺立的小小红珠上几番戳刺,便引来严凤楼更为粗重的喘息。
"嗯……啊啊啊……不要,不要这里……嗯……"
"那麽是哪里?嗯?"
"啊……是、是……啊啊啊……"他陷在情欲里几乎语不成句。
顾明举揽著他的腰,一面顺著他的腰线往下而去,一面舔著他的耳廓,体贴地问著:"凤卿,还想让我做些什麽?这里?还是这里?"
纤长的手指探进了裤中放肆抚弄,只一个轻轻握住的动作便引得严凤楼一阵战栗。姿容俊秀的南安县丞双颊绯红,攀在顾明举的肩头几乎难以自持:"顾明举,嗯……明举……"
"我在听。"
"我、我想要帮你……"
"嗯?"
"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温柔乡里会过无数倾城佳人,床笫间……也该阅遍群芳。"迎著顾明举不解的目光,严凤楼缓缓後退了稍许。脸上的红云更甚,他跪在顾明举的两腿间,低下身,缓缓用牙将他的裤头褪下,"如我这般无趣又不懂温柔的……呵,你想笑就笑吧。"
带著几分自嘲,他抬眼又看了看顾明举。双手学著他方才的动作生涩地将眼前炙热的物体套弄了一番,严凤楼张开嘴,伸出了湿润的舌:"我要。"

三天後的清晨,"咚咚"的敲门声响彻云霄。县丞府的小厮打著呵欠去应门。
厚重的大门打开,门外兵甲峥嵘,最耀眼是打头那人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墙边旭日东升,严凤楼闻讯从屋内奔出,晨风凛冽,卷下枝头最後一片黄叶。
来人气态甚轩昂,劈手直点严凤楼的身後:"将逆贼顾明举拿下,即日押解回京!"


第十八章


天佑二十五年秋,中书侍郎顾明举欺君罔上,藐视圣恩,私下窃取宫中御器,犯大不敬罪,依律革除功名,处腰斩之刑。刑期设在今冬第一场大雪之後。一夕间从云端跌落地底,应了所有人的期望,攀得越高,摔得越重。
天牢里终年不见阳光,镇日浑浑噩噩,不知不觉间便忘了今夕何夕。高相他顾念旧情,特意著人替顾明举单独安排了一间囚室,比其他地方都干净些,有一方破碎的草席,屋子中央有一张跛腿的方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可惜没了灯芯。
不过总算不必担心受人欺凌,三餐总有人送来摆在隔栏外,不必担心有与人争抢之忧,夜间除了刑室里传来的哀嚎声,也算睡得安稳。可是也没人来陪著说话,受刑後一个人独自忍著一身笞痕躺在地上,也无人能替他去讨一碗水来喝。
顾明举在靠近草席的那面墙上摸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划痕,长短不一,有深有浅,看似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刻画的工具也不尽相同,有的是用磨尖的竹签,有的是一支秃了毛的笔管,还有的则是指甲。原来官场里的那些传闻是真的,幽居一室的静默岁月太难熬,只能用一道浅浅地划痕来铭记每天的日升月落。有人细数再见天日之时,有人却默默倒数著行刑之期。
面无表情的狱卒在顾明举刚来时便意味深长地告诉他,能进得这方囚室的,泰半是一时之权贵。将本朝的史书一路往前翻,不论忠奸,那些能叫得上名的,有好些曾在这里住过,有些还住过几回。他们的下场也各不相同,只是,终是善终者寥寥,太多人出去後便直赴了刑场,身首异处也罢了,更凄凉的是连个收尸的也没有,一地血淋淋的碎肉都被野狗啃了去。
温雅臣来探监的时候,顾明举正背靠著那一墙划痕闭目养神。当日意气风发的年轻侍郎憔悴了不少,冠玉般无瑕的面孔不复红润,一身干净的囚衣上点点尽是血迹。他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惹得温雅臣还未开口就忍不住笑:"我还真没见过你这麽落魄的模样。"
顾明举听到声响睁开眼,囚室外的年轻阔少穿一身鲜豔华服,戴珠冠,佩美玉,更兼得一张唇红齿白的精致面孔,站在光线昏暗的天牢里,闪闪发光得仿佛特意跑进野鸡堆里炫耀的长脚白鹤:"没想到,高相居然还允许我见客。当真宰相肚里能撑船,单论胸襟广阔,我就该认输。"
外头的温雅臣也不嫌脏,两手抓著隔栏,往顾明举这边探头探脑地看:"听说,你受刑了?"
"嗯,吐了几口血。你右手摸著的那地方就被溅到过。你也知道,这地方,脏了也没人擦。"顾明举笑眯眯地回望他。
"啊呀──"一声,金尊玉贵的温少忙不迭松手往後退,见了顾明举的笑容,却又明白过来:"好你个狼心狗肺的顾明举,亏我撒了大把的银票才好容易央人放我进来瞧你一眼,你却恩将仇报!"
顾明举闲闲地抱著臂膀看他跳脚:"去去去。你小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就是来看热闹的。"
素日笑脸迎人的温雅臣也不恼,又抓著隔栏好奇地往里张望:"据说,天牢里用的鞭子都是浸过盐水的,是不是真的?哎,你把袖子挽起来给我看看,他们打你是不是有我爹打我那麽狠?"
这话要是被他那个将军爹听见了,能活活气死。也难怪有人恶毒谣传,温雅臣是征远将军抱养来的。否则,那征远将军府再不济,也不至於生出这麽个没用的绣花枕头。
顾明举好心给他出主意:"你也犯个大不敬的罪试试,不就什麽都知道了?"
"我倒也想。可惜,我还明白,玩什麽也不能把自己的命玩没了。"这话便说得沈重了,原本乐呵呵的人倏然敛了笑容,站在咫尺之外冲顾明举长长地叹气,"顾明举,你比我聪明得多。开罪高相是什麽下场,这些年,你和我都看得清楚。更何况,你干的还是暗中勾结临江王拥立彰皇子的事。呵呵,老家夥快气得背过气去了。他能把你的命留到现在,依我看,已经够讲情分了。"
"老狐狸做事哪有这麽不干脆过?从前的许锦年、江望潮他们,哪个不是就地斩首?现在不是他想留我的命,是临江王。"被关进天牢的这些天理,顾明举早把一切想得明白。
一张破草席仿佛成了他的朝堂,顾明举侃侃而谈:"现在老狐狸应该正在相府里後悔呢,他让我知道了那麽多不该知道的。他日临江王若要彻底斗垮他,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些陈年旧账。"

旧人 第十八章 下

第十八章 下

一张破草席仿佛成了他的朝堂,顾明举侃侃而谈:"现在老狐狸应该正在相府里後悔呢,他让我知道了那麽多不该知道的。他日临江王若要彻底斗垮他,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些陈年旧账。"
芸芸官场,一如滚滚之江河,浊浪滔天。一旦涉足其中,便没有人是干净的。陷得逾深就逾脏,逾久则逾洗刷不清。那般光辉夺目的龙椅下有多少白骨累累,丹陛之下的百官身後便有多少血流成河。倾轧争斗里,谁都不是光凭一分好运气就能站上金殿,更没有谁能靠著一副清白无垢的身家权倾朝野覆雨翻云。
聪明人办事总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追随高相如许年头,作为老狐狸一手栽培的左膀右臂,顾明举知道得不是太多,却也不是太少。那些不能诉诸於口舌的隐秘和不能公诸於众人的暗账叠加起来,刚刚好将那只自诩根基深厚的老狐狸打入天牢,永不翻身。
与其说临江王保的是顾明举这个人,不如说,要的是他一张嘴。天下间会写文章的才子无数,会见风使舵的英才不少,但是熟知内情又能出面指证高相的却不多。顾明举堪称奇货可居。
"临江王心里惦念的,无非是仗著我知道的那些事将高相一举擒下。如此,彰皇子即位有望,他再以叔父之名摄政,一朝大权独揽,虽无帝王之名,但足以坐拥帝王之实。到那时,新帝年幼孱弱,他再行篡位之举也并非难事。"
"朝堂上从来就没有情谊可言,同僚、师生、手足、父子……再如山重似海深的恩情也可以在一夕间反目成仇,唯有利益两字亘古不变。"
同样的话他也曾说与严凤楼听,却招来那人一脸的不悦。他反问说:"那麽你我之间又当如何?同样毫无情谊可言?"
犀利的言辞驳得顾明举张口结舌。
"人还活著,你们就已经算计著他死後的事。"囚室外的温雅臣一面听,一面不耐地从脚碾著地上的草屑。他用眼角斜睨著顾明举,"你就不怕圣上还未驾崩,你就先死在了前头?"
圣旨上说得明白,雪後行刑。转眼就已经是秋末冬初,雪说下就下,一俟雪停便是顾明举的死期,谁也保不了。
"那我只能认命,不是吗?"牢房里的光线太昏暗,一缕缕阳光从墙缝里细细地透进来,落到顾明举身上,将他那张被发丝遮去的脸越发照得模糊。
顾明举答得太淡然,温雅臣的神色却轻松不起来。半世娇生惯养的阔少眼中满是不解:"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你是怎麽想的?老狐狸为人毒了些,手段也狠辣,但你当年是一心一意攀附才得了他赏识,一路受他提携到现在。怎麽好端端的,就成这样了?"
所以说生来就不愁生计的富家子永远体会不来民间疾苦。什麽都有同一无所有之间差得实在太多。顾明举站在隔栏另一侧,好笑地看著眼前的挚友:"你当然不明白。永远跟在高相身後,就永远成不了第二个高相。"
名利场上没有满足这一说。得到的再多也不会觉得太多,做的官再大也不会嫌弃做得更大。
顾明举笑著问惊讶的温雅臣:"你道我半世拼搏就单为了做一个三品侍郎?"
不够的,怎麽能够?为官一途,恰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自他当日倾尽全力将身家性命全数赌在一尊金米勒身上起,这条仕途於他就再没有退路,也不容许停顿了。
"高相给我再多,我也只能始终伏在他脚下。若没有了他,我就可以取而代之了。"不必再忌讳吐露自己的野心,顾明举迎著墙边的光线负手而立,慢悠悠地说道,"可惜,我还是低估了老狐狸的道行,叫他察觉了。"
及至临走的时候,温雅臣脸上的诧异还未消去。他在囚室外喃喃低骂:"顾明举,你就是个疯子!"
顾明举回转过脸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回自己的草席:"这天下,疯的何止我一个?"

感谢大家的支持,旧人的网上连载部分就到此为止了
现在的连载速度比起从前慢了很多,谢谢大家对我的宽容与鼓励
鞠躬~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