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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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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梦之夕绝》作者千觞尘印(出版书完结)
绿叶森林系列655
作者:尘印
书名:浮生梦夕绝
绘者:MOON
出版社:鲜欢文化
出版日期:2011/06/03
封底文案:
一个身体拥有两种极端的灵魂,是否注定不幸?
退隐的沈沧海两人才重拾美好生活,
商夕绝却突然宿疾复发,醒後性格大变。
他日渐冷酷的眼神让沈沧海惊觉,
一向温柔善良的商夕绝只怕早已「沉睡」,
取而代之的,是他体内早该「死去」的残忍男人!
惊人的剧变毁去了沈沧海手中的幸福,
当倾心呵护的人已不再,即使曾经沧海,
他是否该挥剑斩情、逃离这禁锢他的男人?
封底文字:
「夕绝,你别发这麽大火。」沈沧海想让商夕绝冷静下来,可声音遽然梗在了喉间。
男人露在衣袖外的食指和中指正轻轻勾起,像是在挖著什麽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如闪电,霍地劈进沈沧海脑海中——
永昌王边笑,边用脚蹍碎了之前还被他视为藏品的那对人眼珠子。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微弯曲,似乎在想
像著如何小心地挖出伏羿的双眼。
那动作,跟现在商夕绝所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沧海从头凉到脚,呼吸亦在这瞬间停顿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内的,是永昌王!
第一章
落日殷红,正徐徐沉入天地交界下。翠绿辽阔的草原彷佛亦被染成了橙红色,与绚烂斑斓的霞光交织成一片,
融进天际。
离风坐在半山坡上,双手撑著下巴,嘴里咬了根草,看著山坡脚下悠閒移动的两个人影,满脸的郁闷。
欧阳麟教族里少年将今天的招式练熟後,坐到离风身边,打趣道:「怎麽了?还在生那个永昌人的气?」
「欧阳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麽!」离风撇嘴,顺带甩给欧阳麟一个白眼。
那个永昌来的丑八怪夕绝,赖在雍夜族已经快半个月了,天天都与夫子出双入对,每个清晨黄昏还推著夫子外
出散步,分明是在向他炫耀示威。他也曾气呼呼地向族长抱怨过,族长却说那丑八怪救过夫子的性命,要他把那丑
八怪视若上宾。
「我才不要夫子和他在一起!」他把嘴里那根草想像成了商夕绝,用力咬。总得想个办法,赶走那丑八怪。
欧阳麟不禁皱眉,刚想开导这固执的少年,身後一个男人的声音已不悦地响起:「离风,你又在乱想什麽?」
雍夜王紫青双眸朝离风瞥了眼,神色淡然,足以令少年惶恐地闭起嘴。他笑一笑,顺坡而下,向草地间那两人
走去。
沈沧海老远就望到雍夜王那奇高的身形,便叫商夕绝推著轮椅迎上前去。「雍夜王,你找我有事?」
「算是吧。」雍夜王看了看商夕绝,才对沈沧海微笑道:「下个月我西域各邦国将齐聚冰海,举行狩猎盛会。
我过两天就要起程,你们想不想随我一起去?」
冰海狩猎盛会?沈沧海忆起丽姬夫人说过的话,顿时有了印象。伏羿应该也会前往赴会吧……不过,听到身後
人骤然停顿了下的呼吸,沈沧海静默一下,最终还是摇头回绝了雍夜王。
「我行走不便,就不去了。」
雍夜王自然清楚沈沧海心头的顾虑,却也没再多说,转身离去。
此时阳光已几乎完全被暮色淹没,沈沧海在逐渐转凉的夜风中怔忡半晌,倏忽想起身後的商夕绝一直在默默伴
著他吹冷风,不由歉然一笑,柔声道:「夕绝,回去吧。」
商夕绝嗯了声,推动轮椅,稳稳走向他俩的毡房。
用餐,洗漱……直至两人躺上床,商夕绝始终一言不发。
沈沧海大致明白商夕绝在担心什麽,低声道:「夕绝,你放心,我不会去的。」
「不是……」商夕绝突然开口,转头,在昏暗油灯下凝视沈沧海惊讶的眼神,笑得苦涩。「你还是去吧,不用
因为我而改变心意。」
他说得很轻很慢,却没有迟疑,显然已深思熟虑过。
「沧海,我确实有点怕你和伏羿再见面,可一味躲著他,不提他,你心里依旧有他。沧海,我只想你能坦然面
对,别让他的影子再留在你我之间。你我将来也不用再避忌他,这样不是更好?」
沈沧海盯著商夕绝,目不转睛。
「我、我是不是说错什麽了?」男人有些後悔,局促不安地道:「我笨嘴笨舌的,不会说话。沧海你别生气,
我真的没有怪你的意思,我……」
眼看商夕绝急得脖子都红了,沈沧海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打断了商夕绝的自责:「你说得对,我们就跟雍夜王
一块去冰海。」
记忆中,这似乎尚是商夕绝初次与他认真谈论起两人的将来,他还以为以商夕绝腼腆自卑的性情,恐怕永远都
不会主动对他要求些什麽呢。
听到沈沧海答应,商夕绝褐色的眼眸里也染上了喜悦之情。
翌日一早,沈沧海便由商夕绝推著去了雍夜王居住的小屋。
雍夜王彷佛早已料到两人会改变主意,半点也没觉得意外,反而笑道:「我还当你们会再商量个半天才来找我
。」
沈沧海与商夕绝相视一笑,均见对方有些赧然。
雍夜王调侃归调侃,一边吩咐族人速去准备出行所需。
三人起程那天,风和日丽,是个绝佳的好天气。食物、雨具、衣物、帐篷……还有沈沧海的轮椅,都被搬进了
高轮马车内。
离风见那丑八怪居然要随夫子和族长去参加西域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盛会,他极不乐意,在沈沧海身边逗留好一
阵子,见族长已经跨上骏马,他才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和众多族人一起目送三人逐渐走出了视线。
冰海地处西域的高寒草原中心,离雍夜族距离甚远,途中尚需翻越两段山脉。雍夜王一行赶了大半月的路,终
於进入草原边缘地带。
盛夏的天,变幻莫测。先前还豔阳高照,晒得人汗流浃背,突然间天空阴云密布,四周黑漆漆的,几乎难以视
物。风势急转,吹得长草尽皆瑟缩贴伏地面。
一场狂暴风雨即将侵袭大地。
大草原上,惊人的空旷,附近又无任何可供遮风挡雨的岩石,要搭帐篷也来不及,雍夜王不由得微皱了眉头,
跃落马背,对赶车的商夕绝道:「先进车里避一避,躲过暴雨再上路。」
两人掀开毡帘钻入车内,刚摘下遮阳的皮帽,只听车厢顶部「劈啪」作响,豆大的雨点已纷纷砸下,其中还夹
著几下声音,特别的响亮。
雍夜王听了几声,淡淡道:「居然起了冰雹,看来得耽搁上一阵子了。」
三人閒来无事,便趁这空隙吃起乾粮,权作休憩。
商夕绝这些天来都在烈日下赶车,虽然戴了皮帽,但暴露在外的双手仍被晒得发红。沈沧海瞧在眼里暗自心疼
。
这男人原本也是帝王之尊,虽说病发时被自身囚於密室,但以永昌王示人时,何尝不是钟鸣鼎食、养尊处优,
如今却甘愿屈尊来当他的车夫。
能得商夕绝真心以待,他沈沧海此生别无他求。
「你在想什麽?」商夕绝时刻都在留意沈沧海,见他陡然发起呆来,不觉担心。
沈沧海刹那回神,笑著摇了摇头,突闻车外猛烈肆虐的风雨声中隐约传来一阵马匹嘶鸣。
三人都停下了进食,凝神倾听。
车轮艰难滚动的声响,伴随著几人说话声,正缓慢朝他们这边接近。
「这鬼天气,怎麽说变就变?害我连东西南北都快看不清了!」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不满地抱怨著,紧跟著爆
出句低声咒骂。
「呵呵,被冰雹砸到了?」另一人轻笑,即使置身於暴雨狂风中,声线依旧是说不出的悠閒优雅,不带丝毫火
气。「不用这麽赶,进来躲雨吧。」
先前那爽朗男声乾咳两声,透出丝尴尬。「我们这一路上都没碰到人,我是怕迷了路,前边正好有辆马车停著
,我去问问。」
另一人似乎低声笑了一笑,不再说话,却有个稚嫩清脆的孩童嗓音响起:「叔叔,这雨什麽时候会停啊?我肚
子饿了。」
「乖!等雨停了,叔叔给你打点野味吃。」
雍夜王三人听到这里,均想来人大概是哪个部族的牧民,和族人走散了。
西域各族人民生性慷慨者居多,遇到落单缺粮的牧民,往往都会热情款待,也算是各族间不成文的约定习俗。
此刻听见对方有孩童在喊饿,雍夜王微撩起车厢侧窗的帘子,淡然道:「我这边有乾粮,过来吃吧。」
那辆马车离他们只有数丈之遥,透过密密麻麻的雨点冰雹,雍夜王见驾车之人身材高大,戴著个斗笠,看不清
面目,但那身已被淋得湿透的红衣却令雍夜王雪白的面孔微微转冷。
这,是中原人的服饰。
贺兰皇朝与射月国仇隙极深,又征战多时,西域诸族同气连枝,难免均对中原人存了戒心。雍夜王亦不例外,
但之前话已说出口,不便反悔,他从包袱里取出些肉乾、面饼,边对沈沧海两人低声道:「来的是中原人。」
沈沧海自从被雍夜王带回西域後,往来尽见异域胡儿,听说来者是中原人,亲近之感油然而生,也凑近车窗张
望。冷风携著雨水直灌进车内,他体质不比那两人,顿时连打几个喷嚏。
商夕绝怕他著凉,赶忙将车窗的毡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用衣襬兜起乾粮。「我去拿给他们。」
他钻出车厢,对方车辆已停在了面前。
驾车的红衣男子道了声「多谢」,接过乾粮,见商夕绝转身,忙提声问道:「这位兄台,请问这里去冰海还得
走上几天路程?」
「只要天公作美,再走四、五天就到了。」商夕绝一边回答,心里却有些纳闷。
冰海狩猎盛会召开在即,聚集的都是西域各国各族的王者贵族,这几个中原人去干什麽?
「谢了。」那红衣男子抱了个拳,拿著乾粮钻进车内。
商夕绝也回到车厢里。雍夜王业已听到两人先前的交谈,正在怀疑那红衣男子一行的来路,风雨夹杂著对方的
说话声陆续飘进耳中。
「再过四、五天就能到冰海,来得及。」红衣男子似乎在安慰另一人,可话音里就是透著股怪异味道。
「你又来了。」那个优雅华丽的声音轻轻叹著气,却是调侃成分居多。
红衣男子嘿嘿讪笑两声。
忽然那孩童稚气地道:「爹爹,我刚才偷偷看了那个叔叔一眼,他的脸上一大片都是紫红色,好吓人啊!」
「别乱说!」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出声呵斥,那稚童吓了跳,顿时噤声。
然而这边车内的三人都已经听到了。商夕绝微微一颤,眼里不由自主流露出受伤的神情。
沈沧海这些天与商夕绝相处下来,好不容易才让这敏感腼腆的人收起往日自卑,此刻见他又被勾起了伤心事,
沈沧海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劝道:「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别介意。」
「童言无忌,说的才是大实话。」商夕绝黯然苦笑。
雍夜王逸出一声冷哼,早知如此,真不该去接济那车上的人。
「莫忘,那位叔叔好心送东西给你吃,你怎麽能这麽无礼?」孩子的父亲声音不愠不火,却自有威仪。
「爹爹,莫忘下次不会了……」孩童小声地嗫嚅著。
那人似是叹了口气,随後声音如条银线,隔著车厢清清楚楚地传到沈沧海三人耳朵里。「小儿年幼无知,多有
得罪,在下代他向三位赔罪了,还要再多谢三位相赠食物。」
他语气诚恳,嗓音更是华美得叫人觉得连跟他说句重话都是种罪过。
商夕绝也冷不下脸,道:「一点乾粮而已,公子不用客气。」
「应该的。」那人笑了笑。
暴风雨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终於渐渐停歇,本就清澈的草原天空被雨水彻底洗过,越发地湛蓝耀眼。拉车的
骏马也嘶鸣著甩去全身水珠,蹄掌轻踏,准备再次踏上路途。
商夕绝擦乾了座驾位置上的水迹,刚赶著马车走出几步,後面那辆车也跟了上来。
红衣男子诧异地道:「你们也走这个方向?哈哈,那正巧,可以同行,有个照应。」
商夕绝不明对方底细,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只得敷衍一笑,力挥马鞭,赶车疾行。
红衣男子紧随其後,两辆马车的轮子辗压过被暴雨浸泡得松软泥泞的草地,飞溅起点点泥水,驶向前方广袤无
垠的绿野。
茫茫夜色覆盖大地,一轮明月浮在半空,将皎洁银光毫无偏倚地洒向草原每个角落。
马车前各自生起个火堆,劈啪轻响。
商夕绝与雍夜王搭好两个帐篷,刚将沈沧海从马车里抱出来,那红衣男子一手执弓箭,一手提著刚射到的两头
旱獭回来,将其中一头递了过来,笑道:「今天吃了你们的乾粮,礼尚往来,这野味你们也拿一半去!」
他头上仍戴著顶斗笠,帽檐青纱低垂,遮住了容颜。雍夜王本来不待搭理这几个中原人,但见此人说话举止十
分地豪迈爽朗,倒有几分像是草原男儿,雍夜王的反感不知不觉间大减,淡淡颔首,接过了旱獭。
红衣男子在火光下望见雍夜王妖异的紫青双眸,竟也不惊奇,看了看被商夕绝抱著的人,问商夕绝:「你这位
朋友是不是病了?我这边有——」
「我只是双腿行走不便,谢谢阁下好意。」沈沧海抢在商夕绝之前,微笑回答。不知为何,他就是直觉那辆马
车里的人有古怪。
那个华丽彷若天籁的声音每次响起,均搅得他心神不定,就像把无形的钩子,几乎要把他的心也给钩了去。
那是种明知不该聆听,却又偏偏禁不起蛊惑,想要挨近听个清楚的可怕感觉……只不过他看雍夜王和商夕绝对
那声音似乎并无异样,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沈沧海也就将困惑埋在了心里。
「原来如此。」红衣男子也觉察到沈沧海刻意而为的疏远,不再多罗嗦,走到自己的火堆边将旱獭剥皮开膛,
洗剥乾净了,架上火堆翻动烧烤。不多时,空气里慢慢飘起香味。
雍夜王那边也烤熟了旱獭,自己留下小半部分,其馀的,都给了商夕绝。
沈沧海与商夕绝坐在帐篷内,吃过食物,商夕绝又替他抹乾净手上油腻,服侍他入睡。
沈沧海腿有残疾,就寝前要泡暖双脚才睡得好,远行途中水源有限,不可能像在雍夜族时煮上一大桶热水给他
浸泡,商夕绝便用热手巾包住沈沧海的双足,轻按他足底穴位,催动血脉流通。
沈沧海过意不去,「我已经不冷了,你赶车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赶几天车,算得了什麽?」商夕绝温柔微笑,又为沈沧海按摩了好一阵子才放手,吹熄了牛油蜡烛。
两人裹在厚厚的毛毡里并头而卧。沈沧海闭目,听著耳畔商夕绝平稳的呼吸,只觉心头亦是一片祥和宁谧,慢
慢地坠入梦乡。
将睡未睡之际,他猛地听到商夕绝原本缓和的气息渐变急促,男人的手脚也在轻微抽搐。沈沧海刚开始还当商
夕绝在做梦,但很快发现男人呼吸越来越沉重,肢体也胡乱扭动起来。
沈沧海大吃一惊,睡意顷刻不翼而飞。
这迹象竟似商夕绝最初癫痫发作时的情形。可是自从商夕绝来到雍夜族後,这病一直未曾复发过,他与商夕绝
欢喜之馀,还乐观地以为当初商夕绝一刀刺伤永昌王那颗心的同时,也歪打正著治愈了怪病,没想到今晚竟毫无预
兆地又发作了。
他急忙推开毛毡,爬过去点亮了蜡烛,摸出银针刚想为商夕绝针灸,商夕绝紧闭的双眼霍地睁开,褐色眸子里
一贯的温柔神色已全然被狂乱代替,怪笑著扑上来,抓住沈沧海执针的手腕便是用力一扭。
「啊!」沈沧海直痛得脸色发白,银针脱手。眼见事态不妙,他大声叫著雍夜王,但转眼就被商夕绝狠狠捂住
了口鼻。
男人目露凶光,手底更是用足了力气。
「唔……」沈沧海拼命挣扎,却哪里甩得开商夕绝。胸口越来越闷,眼前一阵发黑,就快昏厥。
帐篷毡帘忽被掀起,一人疾冲入内,从背後狠猛一掌,斫中了商夕绝的後颈。
商夕绝闷哼,人亦软绵绵地倒下。
雍夜王轻吁一口气,将满面发紫的沈沧海自商夕绝身下抱了出来,暗叫侥幸。要不是沈沧海先前及时高喊了他
一声,只怕便要被活活闷死了。
「咳咳……」
吸进几口冰冷空气後,沈沧海终於缓过气息,试著伸长手,想捡起掉在身旁的银针,边朝雍夜王苦笑道:「他
的怪毛病又复发了,啊!」手腕钻心地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竟被扭脱了臼。
「别乱动。」雍夜王低声喝止他,替沈沧海将腕骨复位,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也和沈商两人一样,以为商夕
绝的怪疾已然根治,所以才会放心地邀上两人同行,谁知眼下商夕绝居然再度发癫,大是棘手。
离冰海大会已没有多少时日,他也抽不出空暇护送沈商两人回雍夜族,可要是继续带著商夕绝前行,万一到了
狩猎盛会上,商夕绝又再发作,难保不出大乱子。
雍夜王不禁蹙起双眉。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远处,红衣男子一行早已被沈沧海这边的动静吵醒,也点亮了自己帐篷里的烛火。
「几位,可是遇到了麻烦?」红衣男子停在帘门外,热心地道:「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敝人的友人有些不适而已,不敢劳烦尊驾。」雍夜王一口回绝。他抱起兀自晕迷不醒的商夕绝,对沈沧海道
:「我会看住他,你放心睡吧。」
沈沧海想替商夕绝施针,手骨却仍在隐隐作痛,根本拿不稳银针,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雍夜王抱著人钻出帐篷,那红衣男子见了一愣,奇道:「他之前不是还好好的麽?怎麽突然就病了?」
「旧疾复发。」雍夜王不愿多谈,淡然道:「夜深,尊驾也请休息去吧。」
红衣男子白天受了商夕绝亲手赠乾粮的恩惠,对商夕绝好感最深,闻言哦了声,在帽檐垂落的青纱後笑道:「
这个容易。我的朋友正好懂医术,可以为他医治。」
雍夜王暗忖即便大罗金仙也未必治得了商夕绝这种世间罕有的疑难病症,不过对方终究是一片好意,他正想著
如何婉拒,那边帐篷里华丽明澈的语音缓缓响起,微笑间带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在下略通医道,诸位若信得过,不妨让在下一试。」
沈沧海一直在帐篷内听著,此刻再也忍不住,挪到帘门边,轻轻拉了拉雍夜王的袍角。
「就请那位公子替他看一看吧。」
他打从心底不愿靠近那个明明华美无比、却叫他心跳失控的可怕声音,更不欲与那声音的主人扯上任何关系,
但对方言语里流露无疑的自信和气度,又隐约给他带来了些许期盼。哪怕仅有一线希望能让商夕绝摆脱怪病的折磨
,他也不想错过。
雍夜王略一沉吟,对红衣男子微颔首。「那就有劳贵友了。」正想将商夕绝抱进对方帐篷里去,却被红衣男子
错身拦住。
「我那朋友不习惯抛头露面,阁下就把他交给我吧。」红衣男子无视雍夜王微变的面色,笑著伸出手,便来抱
人。
装神弄鬼的中原人!雍夜王皱了皱眉头,可瞥见沈沧海满怀冀望的目光,他还是压下心头不快,由得红衣男子
抱著商夕绝进了帐篷。
已近後半夜,原野间夜风呼啸,越发的急,宛如兽类沉声低吼。
沈沧海和雍夜王惦记著商夕绝,都没了睡意,乾脆往已快熄灭的火塘里添上些枝条,一起坐在帐篷内取暖。
对面帐中,时而传出几声轻微交谈。雍夜王凝神倾听,那两人似在谈论商夕绝的病情,虽不真切,他倒也逐渐
放下了戒心。
几根牛油蜡烛无声轻燃,一寸寸变短、黯淡。等待之中,沈沧海只觉时光异常漫长,正自心焦,一阵沉稳脚步
声终於走近。
雍夜王掀起帐篷厚重的门帘,天光清透,刹那间照遍了辽阔草原。泛白的天际,薄云翻涌,金芒渐盛。
黎明竟已悄然而至。
红衣男子抱著商夕绝稳稳行来,进了帐篷,将人放落在沈沧海身前的毛毡毯子上。
商夕绝眼帘紧闭,鼻息平稳,睡容十分平静安宁,只是面色透出明显的苍白。
沈沧海微惊,一旁的雍夜王已冷淡地质问红衣男子:「他怎麽了?」
红衣男子笑道:「他得再睡上三个时辰才会醒,别移动他。我那朋友已帮他治了身上的旧伤,不过等他醒来,
还需多休养几天,不能累著。赶车的差事,恐怕要换个人来做了。」
这就半宿工夫,便将纠缠了商夕绝多年的怪病治好了?
沈沧海只觉不可思议,正待追问个明白,红衣男子迸出句更惊人的话:「他脸上那胎记也可除去,就是得费些
手脚,会耽搁路程。我们还要赶去冰海,要是你们顺道,那就等我们办完事再替他医治吧。」
「那先谢过了。」沈沧海纵使性情淡泊,也不由得惊喜交加。
他虽然并不介怀那片胎记,却知道那是商夕绝的一大心病。倘若真能消除,商夕绝在他面前也不至於再那麽自
卑。
「我们走了许多天,就遇到你们一行,也算有缘吧,不用客套。」红衣男子爽朗地笑了笑,转身自去收拾帐篷
行李。
雍夜王眼看天已大亮,也起身上路。
昨日的暴雨痕迹已被骄阳晒得无影无踪,唯有两辆马车驶过,辗低了草浪,留下数条印迹。
商夕绝仰躺在摇晃的车厢内,仍沉睡未醒,蓦地车身一个颠簸,他无意识地溢出声低微呻吟,一只手也抚住了
胸口,面露痛楚。
沈沧海一直守在他身旁,拿衣袖为商夕绝拭去鬓角汗光,低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商夕绝并未苏醒,表情缓缓地安定下来,那只手却仍揪著胸口衣裳不放。
沈沧海之前听红衣男子将他那个始终未曾露面的朋友的医术说得神乎其技,他固然希冀是真,心头其实将信将
疑,见了商夕绝此刻的光景,不免更是担心,轻轻移开商夕绝的手,替男人解开衣襟。
两颗心,一左一右,就在商夕绝皮肤下交错跳动著。靠近左侧心口处,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正是当初他自
己那一刀所致。
沈沧海对这刀疤并不陌生,每每看到,便抑不住心痛,然而这次,他诧异地发现伤痕周围多了好多个细如发丝
的小孔。
这是?他心中一动,拿出自己的银针一比对,果然这些细密小孔应该是针灸所遗下的。
那红衣男子的朋友确实通医术,可在心口如此重要的部位扎上这麽多针,稍有差池就会伤及病患性命,沈沧海
自忖也没这份胆量,竟生出几分後怕,有点懊悔自己昨晚太过冒失,居然将商夕绝交给几个陌生人医治。
还好那几人没有恶意。可是在心口扎上几针,真能治得了病?沈沧海怔怔地看著商夕绝起伏的胸膛,发起呆来
。
彻夜未眠,倦意逐渐袭上全身,他又强打精神坐了片刻,再也扛不住困意,伏在商夕绝胸前,听著男人有力的
心跳声,慢慢进入梦乡。
朦朦胧胧中,沈沧海依稀觉得有双手在他头顶轻抚,他睁眸,眼前便是商夕绝微笑的面容。
他惊喜地道:「你什麽时候醒的?」
「刚醒。」商夕绝拨开沈沧海微乱的发丝,摩挲著他的脸。
倏然间男人脸上的温柔尽失,恶狠狠捏住他下颔,冷笑道:「上次被你逃过,这回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你这张
脸,迟早归本王所有。」
「啊?!」沈沧海骇然,猛地坐起身,才发觉背心凉飕飕的,出了身冷汗,原来是场噩梦。
「怎麽了?」赶车的雍夜王勒停马匹,掀起一角车帘。刺眼的烈日光线顿时射进车厢内。
沈沧海定了定神,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才做梦来著。」
雍夜王见确实没什麽异状,放了心,轻扬一鞭,继续赶路。
沈沧海回头,看到商夕绝还在酣睡,想起梦中情形,兀自心有馀悸。从小至今,他还未曾做过什麽噩梦,多半
是昨晚受了商夕绝旧病复发的惊吓,兼之整晚没睡觉,精神不济,所以才会在睡梦中冒出那些古怪可怕的念头。
那个疯狂的永昌王,已经不复存在。商夕绝只是癫痫发作而已……沈沧海安慰著自己,心情渐趋平静。
「唔……」商夕绝张开了双眼,目光缓慢移动著,十分迷茫,蓦然望见坐在一边的沈沧海,商夕绝褐色的眼瞳
一下子收缩,腾地直起上半身。
第二章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一阵咳嗽打断了。手按左胸,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沈沧海想到那红衣男子的叮嘱,忙扶住商夕绝。「别太用力。你伤口刚施过针,要过几天才能行动自如。你先
躺下,饿的话,我去拿乾粮。」
商夕绝却丝毫没有躺下的意思,反而紧盯住沈沧海,问道:「我怎麽在这里?究竟怎麽回事?」
沈沧海呆了呆,倒是忆起商夕绝每次癫痫发作清醒之後,就把病中所作所为忘得一乾二净,自然也不会记得昨
晚的暴行。
要是如实相告,商夕绝肯定会内疚自责吧。
沈沧海正在犹豫著该如何措辞,外面雍夜王已听到两人对话,道:「你昨晚又发病了,还扭伤了沧海的手,差
点闷死他。幸好同行的那个中原人为你医治,但愿你这病不会再发作,你——」
商夕绝薄唇抿成一线,面色也变个不停。
沈沧海怕他难堪,忙轻咳两声,总算令雍夜王收了声。
见商夕绝目光闪烁游移,沈沧海只觉心痛,柔声安慰道:「我不碍事,你别放在心上。」
「……」商夕绝微垂眼眸,缄默不语,片刻後才轻点了下头。
沈沧海不想男人再胡思乱想,挪去车厢角落里拿了水囊乾粮,招呼雍夜王和商夕绝进食。
红日大如圆盘,散发了一整天的炽烈光芒後终归黯淡,一点点地,被天地之交无边的绿意缓慢吞噬。
两辆马车一前一後,在草原上疾驰。
沈沧海身下虽然垫著厚厚一层毛皮褥子,仍被颠得隐痛,转个身调整下姿势,便对上了靠坐在车厢另一侧的商
夕绝。
两人视线在半空相遇,商夕绝顷刻就扭头,半边面孔完全被长发遮掩,叫沈沧海根本看不清男人是何表情。
沈沧海忍不住苦笑。自从商夕绝醒来,已经过了两天了,可男人似乎依然无法接受自己旧病复发的事实,总是
坐得离他远远的,一言不发。沈沧海数次想引商夕绝开口都徒劳无功。
男人甚至也不像原先那样关心他的起居,好在还有个雍夜王,将照顾沈沧海的担子揽了下来。
夕绝一定是怕会再伤及他,所以才不敢再靠近他。可是两人这麽僵持下去,何时才是个尽头?沈沧海思绪起伏
,倏然听到车外蹄声纷沓,还夹杂著多人说笑声,他一怔,半坐起身。
近百匹骏马昂首撒蹄,自北驰骋而来,後面跟著好几辆高轮大车,一路扬起半天尘土,将天空最後那点暗红的
馀光也遮去了。马上骑士个个身形健壮剽悍,背负雕弓,腰挂箭囊,疾行中仍谈笑自如,骑术十分了得。
雍夜王生性冷淡不喜是非,便勒慢了缰绳,想让这群人先走。
骑士中间却有个身穿皮袍满脸虬髯的壮年男子咦了声,打马越众而出,笑著驰近。
「我还说怎麽这路上都没遇到个熟人,哈哈,今天可算碰到同路人了。」
「原来是乌术纳王子。」雍夜王在座驾上微欠身,语气仍是淡淡的。
这乌术纳是西域小邦吉师的王储,吉师国土甚小,又远居西北,跟雍夜族并没有什麽往来,只不过几次冰海狩
猎大会,乌术纳均有参加,与雍夜王相识。
那乌术纳为人极是热络,当下便策马率众跟著雍夜王的马车并驾齐驱,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走出十馀里路,天
色才全黑。
众人挑了个靠近水源的高地落脚安营,不多时,几座大帐篷就平地而起。中央空地上还烧起了大堆篝火,众骑
士围火堆席地而坐,翻烤著猎来的野味,豪饮高歌,热闹之极。
雍夜王不爱凑热闹,特意将帐篷搭在了一边。那乌术纳却极力邀雍夜王一行一同用餐,雍夜王推辞了两次,盛
情难却,也就答应了。
「那车里的朋友,也一块来。」乌术纳笑著一指雍夜王身後的马车。
沈沧海在车内早听到外面动静,瞥了眼商夕绝,後者的面容在夜色里模糊不清,手底已拿了条薄毛毡,将脸层
层裹住,仅露出双眼睛。
男人褐色眼瞳里闪动的,全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与……戒心。
在雍夜族时,男人本已经逐渐放开了心怀,肯面对雍夜族人,但如今却又想重新把自己藏进阴影里麽?沈沧海
瞧著商夕绝的一举一动,心里酸涩难当,突然冲动地伸出手,抓住商夕绝的胳膊。
隔著衣服,他仍旧感觉到商夕绝的肌肉猛地绷紧,男人的目光竟透出几缕凶光,彷佛回到了石室中初次相逢的
时刻。
「放手。」商夕绝的声音从毛毡下发出,压抑又冷酷。
「别这样,夕绝。」沈沧海咬了咬唇,反而握得更紧了,轻声道:「我不是说过,你一点也不丑麽?」
商夕绝瞪视著沈沧海嘴角柔和的微笑,最後哼了声,甩开沈沧海,跳下了马车。
雍夜王刚走到车外,见状也只能摇了摇头。这几天来两人的情形他都尽收眼底,不免为沈沧海叫屈,本想责备
商夕绝几句,又恐商夕绝再受刺激,万一再发起病来,倒楣的人还是沈沧海,他只好顺其自然。
「我带你过去。」他抱了沈沧海放进轮椅,推著轮椅往火堆走去。
乌术纳乍见毛毡裹脸的商夕绝,愣了下,心想这人大概是畏惧夜间寒气,便没太在意,只笑著招呼他过来吃野
味。
商夕绝也不理会他,从火堆上撕了块烤肉後迳自走到远处角落里,显然不愿与众人为伍。
此人真是无礼!乌术纳暗恼,回过头来见到被雍夜王推近火堆边的沈沧海,他眼光不由一亮,上下打量起来,
道:「雍夜王,这人长得斯文秀气,不像是你的族人啊!」
雍夜王淡然道:「他是我从中原请来,教我族人读书识字的先生。」
「怪不得,我就想西域可没像先生这麽文秀的人。」乌术纳好武,不擅舞文弄墨,对文人甚是器重,当下含笑
与沈沧海寒暄起来,又拿银刀从自己面前的烤肉上切了块最肥美的,递与沈沧海食用。
要是夕绝就知道他不喜肥腻,绝不会将肥肉切给他。沈沧海朝坐得远远的商夕绝看了眼,後者却只是慢慢地吃
著食物,头也不抬。
沈沧海一阵难过,见乌术纳还托著烤肉等自己拿,他不愿失礼於人,便道了声谢,接过烤肉。
「沈先生太多礼了。」发现沈沧海吃得文雅,完全不同於自己手下那群粗豪随从,甚至比他家中几个妾室还来
得细气,乌术纳笑道:「中原的读书人果然就是斯文,吃东西也是彬彬有礼。唉,这一看,我家里那些婆娘个个都
粗鲁得不像样。」
众人都笑了起来。
沈沧海脸微微一红,不喜乌术纳拿他与女子相比较,但对方说话率直,并非故意戏侮,他也不好发作,却听商
夕绝一声冷哼,声音虽低,却明显透著不悦。
夕绝生气了?他诧异地扭头,正见商夕绝目光尖锐,盯著乌术纳在看。觉察到沈沧海的视线後,商夕绝猛地转
过头,只留给沈沧海一个侧影。
乌术纳并未注意到商夕绝的注视,正问雍夜王道:「还有那边的朋友呢?怎麽不下来?」
他手指所指的,是红衣男子一行那辆马车。
雍夜王刚想说那几人并非自己的同伴,那边布帘一掀,红衣男子已戴著竹笠下了车,笑著朝众人走来。「在下
已闻到了酒香,厚著脸皮也要来讨碗酒喝。」
在座众人大多生性豪爽,又都是好酒之徒,闻言大笑,虽见红衣男子身著中原服饰,也没多问,邀他坐下同饮
。
马奶烈酒辛辣涩口,那红衣男子却如饮清水,连喝了四大皮囊,仍精神奕奕,与众人谈笑风生。草原汉子最钦
佩的,除了勇武之士,便是豪饮之客,见状都大声叫好,更频频劝酒,热闹成一团。
乌术纳也是惊喜地笑道:「我一直当中原男人喝不了酒,原来也有这等善饮的人物,今晚倒是见识了。」
敬过那男子一大碗烈酒後,他又将空碗斟满,这次竟端到了沈沧海面前。「沈先生,你也来喝一碗。」
沈沧海大感意外,尴尬地笑了笑,婉言推辞道:「我不会喝酒,王子美意,我心领了。」这大碗烈酒要是喝下
去,他铁定吐到昏天黑地。
「沈先生莫非是看不起我,还是嫌我们的酒水不好?」乌术纳只道他文人高傲,瞧不起他们这些武人,故意推
搪,不禁面露不快。
「王子误会了,沧海确实是不善饮酒。」沈沧海倒还是头一遭被人强行劝酒,一时无措,求助地望向身边的雍
夜王。
「乌术纳,沈先生他的确不会喝酒,这碗酒我来替他喝。」雍夜王接过了酒碗。
他可是深知西域习气,拒绝了他人敬酒,比辱骂那人更失礼。尤其现在还当著乌术纳诸多手下的面,不喝这酒
,乌术纳下不了台,势必恼羞成怒。他们还有几天路途要同行,他可不想跟人结怨惹风波。
雍夜王端起碗,正要一饮而尽,突然一条人影逼近,夺走了酒碗。
竟是原本坐在角落里的商夕绝,他垂眸看了眼沈沧海。说是沈沧海的错觉也好,他居然觉得商夕绝眼神里隐隐
弥漫著怒气,还有令他心悸的刺骨寒意……
然而没等他深思,商夕绝就转开视线,微掀开裹脸的毛毡,一口气喝乾碗中酒,将空碗往乌术纳身前一丢,根
本无视众人的怒意,头也不回地走回帐篷。
自始自终,他都一言不发,全身上下却都散逸著不容人亲近的疏离气息。
雍夜王叹口气,不得不向脸色发青的乌术纳解释道:「我这族人天生脾气怪,喜欢独来独往,连我也不放在眼
里,倒叫你见笑了。」
乌术纳本来窝了满腹火气,听雍夜王这麽一说,倒不好意思发怒,顺势哈哈一笑道:「既是怪人,就不必去管
他了。来,我们继续喝酒!」
沈沧海惦念著商夕绝,告了个罪,转动轮椅回到帐篷里。
商夕绝就坐在帐篷中央的小火堆边,他已取下了蒙脸的毛毡,低头看著火堆里枝条劈啪轻爆,听见有人入内,
也不抬眼。
感受到男人形之於外的冷漠,沈沧海强自抛开心头酸涩,倒了杯清水,推著轮椅把自己送到商夕绝身边,柔声
道:「你喝了一大碗酒,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走开!」商夕绝终於抬头,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沈沧海从未见过的嫌恶之色,声音更冷酷得叫他的心都凉了半
截。
「别靠近我。」商夕绝背转身,竟似不想再看见沈沧海。
「夕绝,你究竟怎麽了?」震惊过後,沈沧海又是伤心又是不解,一场旧病复发,居然使得商夕绝对他的热情
一落千丈,令他完全无所适从。
「我真的没有怪你那天发病时那样对我。你也是身不由己,又不是故意想杀我。我都不在意,你何必还记著耿
耿於怀呢?」
他从背後抱住了商夕绝笔挺孤寂的身躯,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是怕自己病发会再伤到我,才刻意疏远我,
可你如今这样子,我看著实在不好受。夕绝,你只是病了,别泄气,我们一起想法子,总能让你的怪病彻底消失的
,夕绝,夕绝……」
商夕绝的呼吸逐渐变沉,双手蓦地抓住了沈沧海的手掌,似乎想摆脱他的环抱,然而在沈沧海接连的温柔轻唤
声中,他十指慢慢收紧,继而又缓缓松开,扭转头,直视沈沧海眼中柔情,半晌,才倏忽一笑,道:「倘若我这病
一辈子也好不了呢?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会死在我手里?」
「那我也还是会陪你一辈子。」
从确定自己心意的那刻起,沈沧海就没想过放弃眼前这男人。听到商夕绝近乎自暴自弃的言语,他更觉心疼,
忍不住怜惜地轻吻商夕绝的薄唇。「夕绝,我不会让你再觉得孤单的……啊!」
商夕绝猛一甩肩,竟将沈沧海连人带椅都摔倒在地。
杯子落地破碎,人也紧跟著倒下,双腿正跪在那些碎瓷片上,沈沧海霎时痛白了脸。
商夕绝并未留意,只是冷然道:「我已经警告过你别靠近我。沈沧海,你就这麽喜欢向男人投怀送抱麽?一见
面就招惹上那个乌术纳,让他对你大献殷勤。呵,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真是不错。」
虽然亲耳听见,沈沧海仍不敢相信商夕绝嘴里竟会吐出如此尖刻的嘲讽,他性子再如何的恬淡随和,也觉难堪
委屈,声音不禁有些颤抖起来:「你说什麽?」
商夕绝冷笑两声,转过脸,不再理睬他。
这时帐篷外脚步响起,雍夜王掀帘而入。他在外面坐了片刻,终究担心沈沧海两人,便向乌术纳告个罪,返回
帐篷。
见沈沧海倒在地上,轮椅也翻倒了,他雪白的脸顿时浮起层寒气,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积郁数日的愠意,不悦地
道:「商夕绝,沧海说什麽也还是我请来的上宾,你再这麽拿沧海出气,就请你自便,莫再与我俩同行。」
他话音未落,商夕绝已逸出声冷哼,充满敌意的目光从雍夜王移到沈沧海,讥笑道:「原来我倒成了碍眼的外
人了,哈哈!难怪你喝不了酒不来求我帮忙,却要雍夜王替你喝。」
沈沧海听著刺耳,又觉难受,忙向雍夜王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的,你误会夕绝了。」
雍夜王绝顶聪明之人,怎会看不出沈沧海是有心替商夕绝掩饰,却也不忍去拆穿他,轻叹口气,俯身去抱沈沧
海。「我看你今晚还是睡我帐篷里去吧,免得他发起狂来,又伤到你。」
他手指尚未碰到沈沧海的衣服,商夕绝高@的身形已挡在了他面前。
「不许碰他!」
男人褐色眼眸里,全是赤裸裸的恼火和嫉妒。
雍夜王怔了怔,这几天来商夕绝都对沈沧海不闻不问,照顾沈沧海漱洗更衣的担子便全落在了他身上,也没听
商夕绝吐出半个「不」字,不想此刻商夕绝竟吃起味来。
不过,知道吃醋,也足见商夕绝心里仍对沈沧海看得极重。雍夜王心念及此,反而微微笑了,道:「那你可别
再晾著他不理不睬,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些歇息吧。」
商夕绝既没反驳也未答应,阴沉著脸将帐篷毡帘一掀,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待雍夜王走後,他才回头,朝依旧坐在地上的沈沧海冷冷道:「人都走了,你还坐著,打算等谁来看你这副可
怜样子?」
沈沧海无声苦笑,一再告诉自己,如今商夕绝有疾在身,受不得刺激,但凡有什麽冷嘲热讽,自己权当耳边风
就是。
他扶起轮椅,双手撑著地面,努力地想把自己挪到椅中。
他爬得辛苦,商夕绝却袖手旁观,唯独唇角噙著丝轻蔑的笑容。倏然望见沈沧海膝盖以下的衣裳透出几处血迹
,地上有数片杯子碎片也沾了血,他眼神微黯,蓦地走上前,将沈沧海拦腰一揽,放进了轮椅里。
沈沧海甚是意外,还以为商夕绝对他正在气头上,不会来帮他呢!想道谢,商夕绝已走向一边的毛毡褥子,倒
头就睡,连眼角馀光也没再向沈沧海这边扫上一眼。
「夕绝……」沈沧海唤了几声,都没回应,他终也放弃了与商夕绝继续攀谈的念头,望著火塘里跳耀的火苗发
愣,黯然神伤。
呆坐到半夜,耳听外面谈笑劝酒声均已归於静寂,沈沧海愁肠依然百结难解,又觉口渴,拿起水囊才喝了一小
口,便没了水。他看了看背对著他毫无动静的商夕绝,心知不用指望商夕绝会替他打水,抛开满腔愁绪,推著轮椅
慢慢出了帐篷。
众人都已在各自帐篷入睡,中间空地那巨大的篝火堆也已熄灭,仅馀灰烟袅绕。
前方不远处,一条狭窄的溪流弯曲如绸带,躺在草地上。沈沧海来到溪流边,灌满水囊解了渴,又卷起裤管。
小腿上被碎瓷划开了不少细小伤口,还有些极细碎的瓷片嵌进了皮肉里,他藉著头顶皎洁如银盘的月光,小心
地挑著碎瓷。
「咦,这麽晚了,沈先生还没睡?」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後响起。
沈沧海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旋即听出是那乌术纳。他回头,就闻到一股浓烈酒气,更见乌术纳满脸通红,步履
也略有不稳,显然喝多了。
他出於礼节,微笑著点了点头,道:「我口渴,出来打些水。」
乌术纳也是渴急了来饮水,趴在溪边狂饮一通才抬头,正看见一双比月色还要洁白柔滑三分的小腿。
别说西域男子大多皮肤粗糙,体毛浓密,即便女子,也不见得有这般白嫩的肌肤。乌术纳又是个粗豪人,想也
没多想便脱口赞道:「沈先生,你这双腿可比我家里几个婆娘都漂亮多了。」
沈沧海窘迫之极,碍於对方喝得醉醺醺,他也不好跟个醉酒之人多计较,推转轮椅就想走,谁知足踝一紧,竟
被乌术纳粗大的手掌抓住。
「你的腿怎麽受伤了?我来替你看看。」乌术纳并无邪念,只是见这麽双玉瓷般的腿上沾著血迹,日後伤愈,
说不定也会留下疤痕,直叫可惜,趁著酒意就自告奋勇要为沈沧海检视伤口。
沈沧海却忆起了当初那个对他欲行不轨的射月国兵士,虽在盛夏夜晚,他脊背仍冒出无数冷汗,强作镇定道:
「这点小伤沧海自己会处理,不敢有劳王子,请放手。」
乌术纳暗笑这中原文人真是迂腐,看个伤还要推三阻四的,他喷著酒气取笑道:「我又不会弄疼你,沈先生你
怕什麽?」
他也不管沈沧海的羞恼与推拒,迳自摸上了伤口,却陡然间後颈衣领被人一把抓住——
「滚!」一声叱喝,冷似冰刃,划过他耳际。
乌术纳整个粗壮的身躯被抛了出去,「扑通」落入水中,连呛了好几口水,大咳起来。
商夕绝站在沈沧海面前,他背对著月光,脸上落了一片浓重阴影,然而眼里蕴含的怒气,沈沧海便想视而不见
也做不到,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不知道商夕绝是什麽时候来的。男人之前就气他招惹了乌术纳,要是再误以为他和乌术纳有所暧昧,他就算浑
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沈沧海苦笑著,正试图解释,身体一轻,已被商夕绝腾空抱起。
男人另一只手拎著轮椅,充耳不闻乌术纳在他背後大声叫骂,只管大步往回走,进了帐篷,将沈沧海重重扔到
毛毡褥子上。
沈沧海眼前一阵晕眩,片刻才缓过劲来,看见商夕绝颀长身影朝他俯低,竟生出丝怯意,下意识地往後退缩,
下一瞬低声痛呼。
商夕绝扣住了他适才被乌术纳握过的脚踝,将他拖近,力量之大,令沈沧海错觉男人想将他的腿骨捏碎。
但商夕绝并没有继续用力,而是冷厉地瞥了眼沈沧海发白的面庞,蹲下身,替沈沧海挑出陷在腿肉里的微小碎
瓷片。
他的动作绝谈不上温柔,甚至堪称粗鲁,脸上还带著明显的不耐烦。挑完碎瓷後,便径直转身,从水囊中倒水
清洗起双手,彷佛手上沾染了不洁之物。
沈沧海看著自己脚腕上被捏出来的青紫指印,心头五味纷杂,呆了半晌,嗫嚅道:「夕绝,那人非要替我看伤
口,我又躲不开——」
他正斟酌著该如何措辞才能向商夕绝解释清楚,不至於越描越黑。
商夕绝却出乎他意料地回过头来,淡淡道:「我知道。你出了帐篷,我就跟著你了。」
他脸色倏忽阴郁下来,冷笑:「你明知道不该再去惹乌术纳,为什麽还要冲他有说有笑的?」
原来夕绝一直尾随著他,倒省得他再去解释,但听到商夕绝满怀妒意的指责,沈沧海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叹气。
夕绝这次旧疾复发後,非但脾气变得乖戾阴沉,心眼也变小了。若非确实看见商夕绝左胸那道伤及心口的刀疤
,他几乎要怀疑眼前站著的是永昌王。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沈沧海脑海里转了一下,自然不会说出来刺激商夕绝。他柔声解释道:「夕绝,他好端端
地与我说话,我总不能对他恶语相向吧?」
商夕绝的表情反而越发地阴森,更透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气恼。「原来只要有人和你好说好话,你对谁都可以笑
脸相迎,是不是?」
跟个钻了牛角尖的人争执,只怕说什麽都是白费口舌。沈沧海苦笑著闭起嘴。
商夕绝朝他瞪视许久,终於移开目光,嗤笑一声:「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麽?那好,我今後不想再看到
你亲近其他人,你若做不到,就别再来纠缠我。我商夕绝也不稀罕你来喜欢。」
沈沧海一阵气苦,想要为自己争辩几句,商夕绝已提起条毡子,睡到帐篷另一头,不多时已传出悠长平稳的鼻
息。
沈沧海脑中乱得便似有杂草疯长,哪里睡得著,怔怔盯著商夕绝的背影,逐渐地,视线模糊起来。他难耐地转
开脸,在幽暗的火光里睁大双眼,不让眼中的水气凝结滚落。
那个人,曾经为了救他,不惜举刀自戕,也令他决意要与之厮守终生。可如今商夕绝所表露出来的一切,都让
沈沧海惶惑不已,隐隐觉得原先那个总是对他小心翼翼、极尽温柔的商夕绝,已离他越来越遥远模糊。
倘若那个夕绝再也回不来了……沈沧海猛打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翌日大清早,骏马嘶鸣,众人忙著拔营起程,极是喧闹。
雍夜王起得早,跑来沈沧海的帐篷内一看,就见沈沧海坐在毡毯上,眼圈略带青黑,双目还隐约有些红肿,显
然流过眼泪。
他面色微沉,心想多半又是受了商夕绝的气,也懒得再去质问商夕绝,拉过轮椅,就要带沈沧海出去漱口洗脸
,还得解决某些必须的生理问题。
沈沧海看了看商夕绝嘴角那抹淡淡冷笑,不想再惹他不快,便低声回绝了雍夜王:「不用了,夕绝会帮我。」
雍夜王懂他心思,不由暗叹,点头道:「他若不愿,你再叫我吧。早知道,我该带上离风,也好有人照顾你的
起居。」
离风要是跟来了,看到商夕绝现在对他阴阳怪气的样子,还不早扑上去拼命了?沈沧海苦笑不语,目送雍夜王
离去。他也没奢望商夕绝会伺候他漱洗,便取了青盐、手巾,自行推著轮椅往外走。
乌术纳那些随从已收拾起器具,正忙著装车上路。
沈沧海仍来到昨晚那条溪流边,洗漱妥当後游目四顾,想找处隐蔽地方解手,却见商夕绝脸上裹著薄毛毡,朝
他走来。
「为什麽不叫我推你出来?」商夕绝的声音隔著毛毡,有点沉闷,也不待沈沧海答话,推他去到马车车厢背後
,扶著他解手。
沈沧海也不是第一次在他的注视下处理生理需要,但面对这个迥异於往日的商夕绝,他只觉尴尬万分,低垂著
头,不敢与商夕绝目光接触。好不容易解决完,他脸孔已涨得绯红。
商夕绝褐色的眼眸也变得比平素更深,缓缓地从沈沧海两条纤长白皙的腿上移到他因羞赧而透出粉色的耳朵。
如果沈沧海这时抬头,就会发现男人的眼神十分危险复杂,带著几分探究、几分讥诮、几分戏弄,更闪动著猛
兽捕获猎物时特有的嗜血光芒。可惜他只顾著低头整理衣物,所以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人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凝
视著他。
第三章
红日洒遍千里碧野,亦照耀著行进在长草间的大队人马。
这两天来,雍夜王一行又陆续碰上几拨前往冰海赴会的贵族,队伍越发地浩荡热闹起来。
那乌术纳王子倒确是个爽快人,那晚虽然被商夕绝丢进溪里喝了半肚皮的凉水,酒醒後自知理亏,反而特意来
向沈沧海赔了不是。
不过他在商夕绝手里吃了苦头,对这冷漠古怪的男子终是有所忌惮,此後行程都约束手下骑士离雍夜王三人远
远的。
这日午後,沈沧海坐在车内,渐闻外面人声鼎沸,还夹杂著欢腾的鼓乐歌舞声。他掀开布帘,一大片明豔惊人
的澄净蓝色立时呈现眼前。
那水色倒映著湛蓝天穹,蓝得似块毫无瑕疵的巨大宝玉,静静横卧於天地怀抱之中。远处几个山头上犹积著银
白冰雪,在豔阳下折射出濯濯炫目的雪光。
湖边碧草地上,错落散布著大大小小数百个毡房,色彩斑斓,不时有矫健骑士策马在草地间来回奔逐赛跑,扬
起尘土。
雍夜王勒慢了马匹,风尘仆仆的脸上终於露出一丝淡漠笑意,回头对沈沧海道:「明天便是盛会大典之日,我
们还算赶上了。」
沈沧海在西域也待了不少时日,却还是初次见到这等盛况。凝眸细看,不少宽敞华丽的毡房前均竖著根旗杆,
各色彩旗迎风猎猎飘舞,旗帜图案尽不相同,应当是各邦族的徽识。
射月国的旗帜,并不在内。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竟有些许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私心深处,并不愿再与伏羿相见,徒增忧烦怅惘,只是为
了商夕绝才来到这里。不过以商夕绝如今的脾性,沈沧海自觉将自己藏在马车里不见任何人,才是上策。
这时与他们同路的几队人马已散开了自寻地方扎营,忙得不亦乐乎。雍夜王喜静,便赶著马车直至湖边无人处
才下车,与商夕绝各自安营。
後面车轮滚动,那红衣男子也跟了过来,笑道:「那边人多吵闹,还是这里安静。」从车厢里取出帐篷毡子,
一跃下车,就在与雍夜王的帐篷相隔不远处开始张罗布置。
雍夜王一直猜不透红衣男子一行来冰海的意图,但见他刻意远离人群,显然不欲显露行藏,他心头不禁一动。
射月国与中原交战正酣,这几个中原人不远千里赶来西域贵族云集的狩猎大会,莫非想伺机捣乱,甚或刺杀要
人?转念却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测。
若对方真是刺客,不会还带著个孩子,不过也可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心有所思,目光亦朝那边投了过去
,恰见车厢帘子被揭起。他微眯起紫青双眸,正想看看车中那个始终没露过面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钻出车厢的,却是个三、四岁光景的男童,灵活地跳下马车。满头浓密长发垂到了腰间,黑如乌檀木,双眸清
透明澈,小小年纪,已出落得俊俏非凡。
他瞧著那边欢闹奔腾的马群,小脸上难抑兴奋,拖住红衣男子的衣袖求道:「叔叔,我也想去骑马。」
红衣男子噗嗤一笑,揉了揉男童的头顶,赞道:「有志气。等叔叔忙完,就给你买匹小马驹教你骑马。」
男童一声欢呼,雀跃不已。
雍夜王见这孩子可爱,也不觉微微一笑,倒把心头疑惑冲淡了。暗忖这几人也许是听闻有这盛会,纯粹来看热
闹的。
又听红衣男子隔著车帘对孩子的父亲笑道:「莫忘可比你强得多了,想当年你十三、四岁的时候,还不会骑术
呢!都要我抱著你骑马,哈哈……」
「呵,可算被你想起桩旧事来取笑我了。」那华丽如天籁的声音轻笑。
雍夜王再聆听了几句,那两人尽在谈笑年少时的趣事,他不再理会。
三个帐篷不久便陆续在湖畔竖起。
红衣男子忙碌完毕,果然抱了男童去向众人买马。
众人来此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均想在马背上大展身手,带来的都是脚力稳健的高头大马,哪有小马驹
可卖。红衣男子兜转两圈,最终购下匹体形稍小的白马,回到湖边教男童骑起马来。
那男童极是聪慧大胆,不多时已能自己执缰,骑得有板有眼。
沈沧海坐在帐篷前,见状便情不自禁回忆起多年前,三个弟弟常在他面前打闹玩耍骑射练剑,而如今二弟三弟
尸骨已寒,四弟日暖亦久无音讯。
强烈的思乡之情陡然间袭上了心胸,他嘴角微笑渐转苦涩,原本还打算等冰海盛会过後,带商夕绝同返江南故
宅,眼下看来,这江南之行,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他朝站在身旁的商夕绝悄然一瞥,商夕绝正在眺望远处。他顺男人的视线看去,那边一座牛皮金帐占地颇广,
帐外侍卫梭巡,戒备森严,绣著兽首图案的青碧色旗帜亦高过周围旗杆,临风招展。
原来永昌国也早有人到了,不知来的是不是那个鹤王爷?沈沧海见商夕绝看得出神,显然是被故国之人勾起了
乡愁,他胸口也自发酸,更生出深深自责。
这男人为了他,连命也能豁出去,又不惜放弃所有,来到举目无亲的雍夜族,只为追随陪伴他。对故国亲人的
思念,决计不会比他浅,却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分毫。这份情义,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现在只是旧疾发作,言行间对他有所冷落苛刻,他却已开始动摇,未免也太对不起商夕绝。
愧疚油然而生,他轻拉了下商夕绝的衣袖,对上商夕绝垂落的目光,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商夕绝脸上一直裹著薄毛毡,表情无从窥探,但听到沈沧海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他眼神错愕,紧盯住沈沧
海,不吭声。
沈沧海被他瞧得有些发窘,却没有避开他的锐利视线,反而握紧了商夕绝的手腕,温和微笑道:「夕绝,无论
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男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像看什麽怪物似地对沈沧海打量了半天,最终甩开他的手,不冷不热地道:「随你。
不过日後,你可别後悔。」
夜间草地上生起许多篝火,众人围坐著高声谈笑,放怀豪饮。
雍夜王是出了名的不喜应酬,倒也没人来邀他们三人过去。那红衣男子之前与乌术纳那班手下混得极熟,今晚
却一反常态地没去讨酒喝,早早就进了帐篷。
沈沧海和衣而卧,倾听著帐外夜风低啸,湖水拍岸,眼皮渐重。
商夕绝坐在毡毯边,就著火塘里枝条燃烧发出的暗红火光,再度仔细端详起沈沧海恬静安宁的睡容,目光若有
所思,一只手也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在沈沧海脸上轻缓抚摸游移。
「嗯……」睡意朦胧间,沈沧海只觉脸上暖暖痒痒的,顿时清醒,睁开了眼睛。
骤见那双清澈明净如大海的眼眸朝自己望来,商夕绝心头也不知为何,竟掠过一丝莫名的懊恼,猛地收手起身
,走去另一边睡觉。
沈沧海摸著自己的脸颊,上面彷佛还残留著男人手上的馀温,他怔忡过後,忍不住想笑。这夕绝,分明趁他睡
著了偷偷来亲近他,被他发现後,却非要摆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姿态。
他还真没料到,商夕绝性格中还有如此别扭的一面。
翌日黎明,沈沧海便被外面沸腾的欢笑声吵醒。梳洗後出了帐篷,阳光已照亮了高原草色。晴空万里,雪团般
的云彩一朵朵飘浮於蓝天之上,又悉数倒映进碧蓝湖泊,似沉浮水中的无数雪莲。
草地正中央已搭起一座高台,上面席地坐了数人,雍夜王赫然也在列,他边上那男子衣饰绮丽,脸上带著沈沧
海最熟悉不过的黄金面具。
沈沧海遥遥一看那人身形,果然是永昌国的鹤王爷,他下意识回头朝自己的帐篷看了看,商夕绝并未跟出来看
热闹。
想起在永昌宫中时,那商吟鹤对他敌意颇浓,他便停在了拥挤的人群外围,没再往里走,免得被商吟鹤认出,
多生枝节。
这时高台上数人陆续起身说话,沈沧海隔著远听不真切,一问身旁兴高采烈的看客,方知这盛会由西域各国轮
流坐庄主持,今次正轮到永昌国做东,而高台上其馀人则是从各族中推举出来的赛事仲裁。
一轮歌舞後,诸般赛事便连番上场。叼羊、赛马、射箭,各邦好手尽出,博得围观人群阵阵的喝彩声。
沈沧海坐在轮椅里,被前面诸多高大汉子挡住了视线,什麽也看不到。听了片刻,终觉无聊,推动轮椅正想离
开,身後响起个豪爽的男子朗笑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红衣男子仍头戴斗笠,大步走来。那男童骑在他颈後,看著场中热闹的景象,眉开眼笑。
「我正准备回去了。」沈沧海侧过轮椅,让男子通行。
红衣男子环顾四周,了然地点点头。「你这样的确是看不到什麽,要不要我推你进去?对了,你那个朋友呢?
他伤势应该早就好了,怎麽不来推你?」
沈沧海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爱热闹。」
男子哦了声,略一沉吟,笑道:「我看他是有心病,所以不愿与外人多见面吧。」
沈沧海不意这看似大大咧咧的男子竟有这份敏锐心思,突然又想起男子那天说过的话,心动之馀,望著男子认
真地道:「阁下那日说贵友能医好我朋友的脸,可是真的?」
红衣男子尚未开口,男童已脆生生道:「爹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爹爹最厉害了!」黑水晶似的眼珠转了
转,又加上一句:「叔叔也是最厉害的!」
「小家伙,算你会说话!」
男子失笑,随後对沈沧海道:「我那朋友若无把握,也不会胡乱应承。只不过你朋友那块胎记太大,剥除後还
得从他身上另取一大片皮肤补上,也有不小风险,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听说要剥皮,沈沧海不由惴惴不安。他在诸多医术杂典也见过不少离奇的疗法,但剥皮移换这说法尚属初闻,
直觉匪夷所思。更何况那是商夕绝脸上的皮肤,涉及五官,医治中稍有差池,便可能危及性命,他可不敢轻易替商
夕绝拿主意。
「这,恐怕确实得问过他本人才行,不过沧海还是先谢过贵友了。」他在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别过那红衣男
子,慢慢往回走。
商夕绝盘坐在帐篷中,听见轮声入内,他抬眼,冷冷道:「怎麽?没见到伏羿,很失望麽?」
沈沧海从容微笑:「你太多心了,我只是随便走走透透气。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再出去。」他瞧了眼商夕绝
的神色,续道:「你不想再待在这里的话,那我们不如去和雍夜王说一声,先回雍夜族也行。」
商夕绝本想藉机讥嘲他几句,谁知沈沧海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的挖苦毫不在意,反让他觉得自己一拳头打
进了棉花团里,软绵绵的无处著力。他哼了声,不置可否。
沈沧海这趟出来,怕路途遥远,途中无聊气闷,特意带了些笔墨纸砚消遣用。此刻閒来无事,想起上次答应过
族里的蔡铁匠帮他改良冶铁用的风箱,便拿了纸张铺在自己膝头,信手画了起来。
他一路修修改改,竟不知时光流逝,待到腹中饥饿,才发觉已过了午时。这时外面众人呐喊欢叫的声浪一阵高
过一阵,赛事似乎也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蓦地多了异动。
沈沧海在帐内亦觉地面微震,隐然若有千骑纷沓而至,原先激烈的赛事也一下子偃旗息鼓安静下来。
他正自惊疑不定,那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商夕绝霍然睁眸,带著丝缕讥讽意味,冷笑道:「好大的排场,应该是
伏羿到了。」
沈沧海微微一震,耳边已然听到人群随风飘来的议论声。「射月王来了,我还以为射月国正忙著与贺兰皇朝交
战,没空来参加呢!」
「再忙,也不可能错过这西域盛会啊!」另几人反驳道。
果真是伏羿!沈沧海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怔了片刻,终是抛下满腹杂念,放了纸笔,迳自去包裹中寻找乾粮
充饥。
「夕绝,你也饿了吧?」他将一大块风乾牛肉递给商夕绝。
男人却没接,只斜睨著他,慢吞吞地道:「你不想出去见伏羿麽?」
归根结柢,夕绝还是在喝那罈子陈年旧醋。沈沧海无奈地在心底摇了摇头,微笑著把乾粮塞进商夕绝手里。「
我说过会陪你一辈子的,你就别再多想了。况且伏王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我和他之间,真的不曾有过什麽。
」
商夕绝目中仍闪动著几分怀疑,却也没再出言嘲讽,默默接过了乾粮。
两人正吃著食物,帐外脚步声经过,那男童小声抱怨道:「叔叔,我还想看他们摔跤呢!」
红衣男子笑著哄道:「他们现在都不比了,叔叔待会讲故事给你听,明天再带你去看。」
男童乖巧地应了一声。
沈沧海才又吃了几口东西,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度响起,这回进来的,竟是本该在高台上坐著的雍夜王。
他雪白的面孔似是笼了层冰霜,十分冷峻,坐定後对沈沧海道:「伏羿来了,正在游说与会的诸国贵族结盟,
联手出兵,一同攻下贺兰皇朝,日後瓜分中原疆土。」
沈沧海一凛。自从得知伏羿忘却了过往,他便预感到射月国在一个无所顾忌的国君带领之下,与中原的战火更
将无休止地烧将下去,而今他的猜测果然不幸成真。
「那些邦国肯结盟麽?」他虽在问,其实心中已大致有了底。西域诸国向来以射月、永昌几大强国马首是瞻,
伏羿若登高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雍夜王点头,淡淡道:「射月国已接连攻破贺兰皇朝数大关隘,士气正旺。各国见能分一杯羹,自然没有拒绝
的道理,如今都在那里忙著歃血结盟,推举盟军首领。我雍夜族人丁单薄,可不想蹚这浑水。」
「那永昌呢?」商夕绝突然插话。
雍夜王有些诧异地瞧他一眼,道:「我看商吟鹤他还拿不定主意,说是要斟酌一番再作定夺。依我说,伏羿之
前险些死在永昌宫中,两国已结下了深仇大恨,射月国眼下正忙於对付贺兰皇朝,暂时还不会对永昌国用兵,等中
原战事结束,那就难说了。
「永昌该想好如何应付射月国寻仇才是正经事,两国倘若真的彻底撕破了脸大战,整个西域恐怕都要永无宁日
了。」
商夕绝抿紧唇,神情极是沉重。
沈沧海心知他在为永昌国运前程担忧,轻握住商夕绝的手,想要说几句安慰话,但一想商夕绝本来就对他和伏
羿的过往耿耿於怀,他一言不慎,更会惹商夕绝不快,还是少开口为妙。
三人霎时都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伴著车轮滚动接近湖边,打破了沉寂。
射月国的将士竟也选中在这片开阔少人的地盘安营扎寨,众人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不多时就已搭起大大小小
数十座营帐。
这下,可算不算是冤家路窄啊?……沈沧海暗中打量著商夕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只觉头疼,推说自己犯困,
自去假寐,心下盘算著或许真该与商夕绝尽早起程,离开这是非之地。
沈沧海心事重重,辗转许久才入睡。一觉醒来,帐内已生起了火堆,燃起蜡烛,原来已是黄昏。
商夕绝与雍夜王均不在。
沈沧海一瞥之下,见水囊弓箭都在原处,显然商夕绝并不是出去打水猎食,他略觉心慌,将自己挪进轮椅中,
出了帐篷。
日头已完全沉没在雪山後,将群山都镀上了层金红色泽。天心月牙初上,远处篝火熊熊,人头拥挤,尽在高歌
畅饮,歌舞喧天,比昨晚更为热闹。
他在暮色里寻找著商夕绝的身影,梭巡一圈终无果,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附近那座描金绘彩、最为恢宏
的巨大营帐上。
四周诸多侍卫披坚执锐,来回巡逻,伏羿应当就在里面。
他与伏羿,此刻相隔不过百步,然而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和那人纵使相见,也已成陌路人。他轻叹著移开了目
光,正打算返回,陡见那红衣男子驾了马车,从他面前驶过。
马车一路直奔,竟然迳自冲向伏羿的王帐。
「什麽人?快停下!」营帐四周的侍卫无不勃然色变,刀剑出鞘,一拥而上来拦截马车。
红衣男子朗声大笑,丝毫未将众人放在眼内,反而甩手一鞭,马车更快地往王帐驶去。
侍卫们大声叱喝,挥舞兵刃砍向马蹄车轮。
未近,车厢的布帘猛地扬起,两股凌厉惊人的无形劲风卷啸冲出,撞向众人。侍卫们甚至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
,便如同残败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这红衣男子一行,竟是来伏击伏羿的!沈沧海骇然之际,马车已旁若无人地冲入营帐里。
「大胆!」帐内响起矢牙的怒吼,半途便戛然中断,紧跟著人也被抛出了帐篷,跌落在草地上。
沈沧海心跳狂乱,却没听到想像中的惨叫,营帐内刹那间反而变得悄寂无声。未几,一个低沉而磁性十足的男
子声音颤抖著道:「是你……」
伏羿的嗓音里,饱含著沈沧海前所未闻的震惊、狂喜、痛苦、混乱……令他忍不住将轮椅往前推动了两步,於
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伏羿几近失控的一声低喊——
「无双!」
沈沧海顿时也僵住了,思绪尽成白茫茫一片。
「是我……」那个华丽清冽的声音悠悠飘出营帐,似把无形的钩子,扎住了沈沧海的心,让他胸口闷堵得险些
喘不过气来——原来马车里那个始终不於人前露面的男子,就是伏羿为之疯狂的无双公子。
可是,伏羿受了箭伤後,不是已经把往事都遗忘了麽?
其他随行将士亦被惊动,纷纷赶向王帐救驾,却听见伏羿沉凝严厉的一声呵斥:「本王没事,你们全都退下!
」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大王命令,只得唯唯退後,将矢牙与一众侍卫扶起。矢牙等人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好
在出手之人未下杀手,并无性命之忧。
此时帘帐掀起,那红衣男子抱了男童大步走出。
众人未得大王号令,也不敢阻拦他,让开条道路。
矢牙却认出了男子的身形,睚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贺兰皇,你来做什麽?」
红衣男子只在面纱後低笑一声,并不搭理他,走经沈沧海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沈沧海略显苍白的面
容,道:「我倒是忘记提醒你了,你没有内力护身,又没听惯我那朋友说话,只怕会被他的声音伤到,还是离远些
为好。」
沈沧海强自一笑,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男人便是伏羿恨之入骨的情敌。两国正值恶战,这贺兰皇竟不带一兵一卒
,孤身潜入西域,可谓胆大妄为。至於那无双公子……
「原来无双公子还在人世,可惜伏王以为他死在你箭下,立志为他报仇。如果无双公子早些出现,兴许两国也
不会开战。」他涩然笑了。
「你居然也知道此事?」男子有些错愕,继而尴尬地乾咳一声,道:「无双和我赶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劝说射
月国退兵。」
不过无双究竟能否说服伏羿那厮退兵,他并没抱多大希望,暗忖伏羿见了他两人後,保不定会妒火中烧,更不
肯善罢甘休。
他与沈沧海各怀心事,默然等了片刻,王帐内终於传出无双公子的呼唤:「红尘……」
「就来!」红衣男子微笑著返回,随後驾了马车出来,缓慢驶向他们搭在湖畔的帐篷。
沈沧海却只怔怔看著跟在马车後踏出王帐的那个高大身影。
清亮月色里,伏羿双眸正凝视著马车远去,一如往昔冰蓝深邃,却又多了点沈沧海从没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欢
喜,也有哀伤,更有卸下了所有的淡淡惆怅与释然……
直至马车拐了个弯,从视线中消失,伏羿终是收回目光,静静望向一旁轮椅里的人。
「……你……你其实什麽都记得。」之前听伏羿喊出那声无双时,沈沧海便幡然醒悟到伏羿并未失忆。
「对。」既被识破,伏羿也不再隐瞒,沉声道:「我中箭苏醒後,只是因为伤势过重,神智暂时有些糊涂。矢
牙他们却以为我记不起旧事,私下都替我高兴。」
想到当时情形,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个略带自嘲的苦笑:「我乾脆也就顺水推舟,就当自己把过往尽
数忘了,省得他们再整天为我担忧犯愁。」
「伏王装的,还真像那麽回事。」沈沧海忆起了那日在山坡上与伏羿对面相遇,伏羿居然表现得似个陌生人,
眼里根本没他的存在。他心胸再豁达,亦不免伤怀。
伏羿自然明白沈沧海言下所指,蓝眸转深,沉默一阵後才道:「那样对你而言,也许才是最好。沈沧海,我白
天也听雍夜王说了你和商夕绝的事情,就算为了他的病情著想,你我也不宜再见面。」
沈沧海虽不敢苟同伏羿的做法,但内心深处,确实也知道伏羿说得没错。他最终长长吐了口郁气,坦然微笑道
:「不管怎麽样,沧海还是要谢过伏王当日在永昌宫中的救命之恩。傲雪凝香整理」
他话音未落,身後已有人重重哼了一声,说不出的恼怒。
「夕绝?」沈沧海回头,果然看见商夕绝气势汹汹地走近,那双露在薄毛毡外的眼睛里满含怒火,他不觉暗自
叫苦,这下被商夕绝撞个正著,男人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我醒来见你不在,才出来找你的。」他忙著解释,然而根本就是徒劳。
商夕绝丝毫不睬他,对伏羿冷冷地投以一瞥後,推著轮椅返身就走。
这商夕绝的脾气,似乎比雍夜王描述的更大。伏羿看在眼里,唯有摇头。
商夕绝脚下走得飞快,将沈沧海推回帐篷中,一把扯住沈沧海的头发逼他仰起脸,厉声冷笑:「沈沧海,你白
天刚答应过我不再出去,我还信了你,结果我才离开片刻,你便偷偷溜出去会伏羿。你这张嘴里,究竟有多少真话
?」
沈沧海头皮被他揪得生疼,忍痛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出去找你,碰巧遇到伏王而已,我——唔……」
男人忽然扯下遮脸的毛毡,低头狠狠吻住沈沧海双唇,将他的声音都堵回了喉咙里。
「嗯唔!」沈沧海眼前就是商夕绝放大的面容,感觉到男人的亲吻力道越来越重,碾得他嘴唇发痛,更执意挑
开他牙关试图侵入时,他竟无法克制地害怕起来,双手紧抓住商夕绝肩头的衣服,想阻止男人的掠夺。
两人在雍夜族时,固然免不了温存,但商夕绝对他敬若天人,压根不敢越雷池半步,情之所至,最多也不过是
抱住他,落下个柔比春风的轻吻,而且仅是浅尝辄止,从不曾似此刻这般放肆强硬。
「不……」他想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男人,开口,对方却乘隙而入,用雄性的气息和热度填满了他口腔里每个角
落。
透明如银线的津液,便自纠缠的唇瓣间缓慢滑落。就在沈沧海错觉自己即将窒息时,商夕绝终於直起身,放开
了他。
沈沧海的脸已晕红一片,目光迷离,大口吸著气,心仍在狂跳,垂下的双手用力地握著轮椅扶手,彷佛不如此
,他整个人都会瘫软在椅中。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体内也有著那麽深沉的欲望。而一个深吻,就足以将他的意志悉数摧毁……
商夕绝眯眼,盯著沈沧海被他吻至殷红微肿、娇豔如雨後花瓣的嘴唇,心头的怒气倒在不知不觉间淡了,却有
股近乎乾渴的感觉从喉头升起。
他很清楚那冲动代表著什麽,不过眼下,他暂时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深深呼吸,恢复了冷静,他伸手捏住沈沧海兀自发烫的下颔,寒声警告道:「我不管你和伏羿之间到底有没有
什麽,总之,你若是再跟他纠缠不清,我就把你双手废了,让你连轮椅也推不了,看你还怎麽出去找他!」
听得出商夕绝绝对不是在虚言恫吓,沈沧海还陷在迷乱中的神智终是一清,浑身轻颤,脸上的红晕也缓慢消退
,透出几分苍白。
他轻咬著嘴唇,正想为自己辩解,商夕绝已背转身,隔著帐篷遥对伏羿王帐的方向,微微冷笑:「沈沧海,我
刚才的话,你最好记住了。否则,你和伏羿两个,我都不会放过。哼!反正我也正看伏羿越来越不顺眼。」
「夕绝,你别发这麽大的火。」沈沧海苦笑著想让商夕绝冷静下来,可目光无意捕捉到商夕绝手上一个细微的
动作,他的声音遽然哽在了喉间。
男人露在衣袖外的食指和中指正轻轻勾起,像是在挖著什麽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如闪电,霍地劈进沈沧海脑海中——
「……伏羿那双眼睛,跟他已逝的生母,也是本王的一位远房姑母长得最为相似。本王小时候就最喜欢姑母的
双眼,可惜她嫁入射月国,生下伏羿後没多久便病死了。本王一直引以为憾,好在伏羿也生了双同样漂亮的蓝眼…
…」
永昌王边笑,边用脚蹍碎了之前还被他视为藏品的那对人眼珠子。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微弯曲,似乎在想
像著如何小心地挖出伏羿的双眼。
那动作,跟现在商夕绝所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沧海犹如被人当头淋了桶冰冷的雪水,从头凉到脚,呼吸亦在这瞬间停顿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内的,是永昌王!
第四章
乌术纳暗笑这中原文人真是迂腐,看个伤还要这般扭扭捏捏推三阻四,他喷著酒气取笑道:「我又不会弄疼你
,沈先生你怕什麽?」
他也不管沈沧海的羞恼与推拒,径自摸上伤口。陡然间後颈衣领被人一把抓住──
「滚!」一声叱喝,冷似冰刃,划过他耳际。
乌术纳整个粗壮的身躯被抛了出去,「噗通」落入水中,连呛了好几口水,大咳起来。
商夕绝站在沈沧海面前,他背对著月光,脸上落了一片浓重阴影,然而眼里蕴含的怒气,沈沧海便想视而不见
也做不到,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不知道商夕绝是什麽时候来的。男人之前就气他招惹了乌术纳,要是再误以为他和乌术纳有所暧昧,他便是浑
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沈沧海苦笑著,正试图解释,身体一轻,已被商夕绝腾空抱起。
男人另一只手拎著轮椅,充耳不闻乌术纳在他背後大声叫骂,只管大步往回走回帐篷,将沈沧海重重扔到了毛
毡上。
沈沧海眼前一阵晕眩,片刻才缓过劲来,看见商夕绝颀长身影朝他俯低,竟生出丝怯意,下意识地往後退缩,
下一瞬低声痛呼──
商夕绝扣住了他适才被乌术纳握过的脚踝,将他拖近。力量之大,令沈沧海错觉男人想将他的腿骨捏碎。但商
夕绝并没有继续用力,而是冷厉地瞥了眼沈沧海发白的面庞,蹲下身,替沈沧海挑出陷在腿肉里的微小碎瓷片。
他的动作,绝谈不上温柔,甚至堪称粗鲁,脸上还带著明显的不耐烦。挑完碎瓷後,便径直转身,从水囊中倒
水清洗起双手,仿佛手上沾染了不洁之物。
沈沧海看著自己脚腕上被捏出来的青紫指头印,心头五味纷杂,呆了半晌,嗫嚅道:「夕绝,那人非要替我看
伤口,我又躲不开──」
他正斟酌著该如何措辞才能向商夕绝解释清楚,不至於越描越黑。商夕绝却出乎他意料地回过头来,淡淡道:
「我知道。你出了帐篷,我就跟著你了。」他脸色倏忽阴郁下来,冷笑:「你明知道不该再去惹他,为什麽还要冲
他有说有笑的?」
原来夕绝一直尾随著他,倒省得他再去解释,但听到商夕绝满怀妒意的指责,沈沧海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叹气,
夕绝这次旧疾复发後,非但脾气变得乖戾阴沈,心眼也变小了,若非确实看见商夕绝左胸那道伤及心脏的刀疤,他
几乎要怀疑眼前站著的是永昌王。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他脑海里转了一下,自然不会说出来刺激商夕绝。他柔声解释道:「夕绝,他好端端地与
我说话,我总不能对他恶语相向罢?」
商夕绝的表情反而越发地阴森,更透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气恼。「原来只要有人和你好说好话,你对谁都可以笑
脸相迎,是不是?」
跟个钻了牛角尖的人争执,只怕说什麽都是枉然。沈沧海苦笑著闭起了嘴。
商夕绝朝他瞪视许久,终於移开目光,嗤笑一声:「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麽?那好,我今後不想再看到
你亲近其他人,你若做不到,就不必再来纠缠我。呵,我商夕绝也不稀罕你来喜欢。」
沈沧海一阵气苦,想要为自己争辩几句,商夕绝已提起条毡子,睡到帐篷另一头,不多时已传出悠长平稳的鼻
息。
沈沧海脑中乱得便似有杂草疯长,哪里睡得著,怔怔盯著商夕绝的背影,逐渐地,视线模糊起来,他难耐地转
开脸,在幽暗的火光里睁大双眼,不让眼中的水气凝结滚落。
那个人,曾经为了救他,不惜举刀自戕,也令他决意要与之厮守终生,可如今商夕绝所表露出来的一切,都让
沈沧海惶惑不已,隐隐然觉得原先那个总是对他小心翼翼极尽温柔的商夕绝,已离他越来越遥远模糊。
倘若那个商夕绝再也回不来了……沈沧海猛打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翌日大清早,骏马嘶鸣,众人忙著拔营启程,极是喧闹。
雍夜王起得早,跑来沈沧海的帐篷内一看,就见沈沧海坐在毡毯上,眼圈略带青黑,双目还隐约有些红肿,显
是流过眼泪。他面色微沈,心想多半又是受了商夕绝的气,也懒得再去质问商夕绝,拉过轮椅,就要带沈沧海出去
漱口洗脸,还要解决某些必须的生理问题。
沈沧海看了看商夕绝嘴角那抹淡淡冷笑,不想再惹他不快,便低声回绝了雍夜王:「不用了,夕绝会帮我。「
雍夜王懂他心思,不由暗叹,点头道:「他若不愿,你再叫我罢。早知道,我该带上离风,也好有人照顾你起
居。」
离风要是跟来了,看到商夕绝现在对他阴阳怪气的样子,还不早扑上去拼命了?沈沧海苦笑不语,目送雍夜王
离去。他也没奢望商夕绝会伺候他漱洗,便取了青盐手巾自行推著轮椅往外走。
乌术纳那些随从已收拾起器具,正忙著装车上路。沈沧海仍来到昨晚那条溪流边,洗漱妥当後游目四顾,想找
处隐蔽地方解手,却见商夕绝脸上裹著那条薄毛毡,皱眉朝他走来。
「为什麽不叫我推你出来?」商夕绝的声音隔著毛毡,有点沈闷,也不待沈沧海答话,推他去到马车车厢背後
,扶著他解手。
沈沧海也不是第一次在他的注视下处理生理需要,但面对这个迥异与往日的商夕绝,他只觉尴尬万分,低垂著
头,不敢与商夕绝目光接触。好不容易解决完,他脸孔已涨得绯红。
商夕绝褐色的眼眸也变得比平素更深,缓缓地从沈沧海两条纤长白皙的腿上移到他因羞赧而透出粉色的耳朵。
如果沈沧海这时抬头,就会发现男人的眼神十分危险复杂,带著几分探究、几分讥诮、几分戏弄,更闪动著猛
兽捕获猎物时特有的嗜血光芒。可惜他只顾著低头整理衣物,所以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人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凝
注著他。
红日洒遍千里碧野,亦照耀著行进在长草间的大队人马。
这两天来,雍夜王一行又陆续碰上几拨前往冰海赴会的贵族,队伍越发地浩荡热闹起来。
那乌术纳王子倒确是个爽快人,那晚虽然被商夕绝丢进溪里喝了半肚皮的凉水,酒醒後自知理亏,反而特意来
向沈沧海赔了个不是。不过他在商夕绝手里吃了苦头,对这冷漠古怪的男子终是有所忌惮,此後行程,都约束手下
骑士离雍夜王三人远远的。
这日午後,沈沧海坐在车内,渐闻外面人声鼎沸,还夹杂著欢腾的鼓乐歌舞声,掀开布帘,一大片明豔惊人的
澄净蓝色立时呈现眼前。
那水色倒映著湛蓝天穹,蓝得似块毫无瑕疵的巨大宝玉静静横卧於天地怀抱之中。远处几个山头上犹积著银白
冰雪,在豔阳下折射出濯濯炫目的雪光。湖边碧草地上,错落散布著大大小小数百个毡房,色彩斑斓。不时有矫健
骑士鞭打著骏马在草地间来回奔逐赛跑,扬起尘土。
雍夜王勒慢了马匹,风尘仆仆的脸上终於露出丝淡漠笑意,回头对沈沧海道:「明天便是盛会大典之日,我们
还算赶上了。」
沈沧海在西域也待了不少时日,却还是初次见到这等盛况。凝眸细看,不少宽敞华丽的毡房前均竖著根旗杆,
各色彩旗迎风猎猎飘舞,旗帜图案尽不相同,应当是各邦族的徽识。
射月国的旗帜,并不在内。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竟有些许如释重负的感觉。私心深处,其实并不愿再与伏羿相见徒增忧烦怅惘,只是为
了商夕绝才来到这里。不过以商夕绝如今的脾性,沈沧海自觉将自己藏在马车里不见任何人,才是上策。
这时与他们同路的几队人马已各自寻地方扎营,忙得不亦乐乎。雍夜王喜静,便赶著马车直至湖边无人处才下
车,与商夕绝各自安营。
後面车轮滚动,那红衣男子也跟了过来,笑道:「那边人多吵闹,还是这里安静。」从车厢里取出帐篷毡子,
一跃下车,就在与雍夜王的帐篷相隔不远处开始张罗布置。
雍夜王一直猜不透红衣男子一行来冰海的意图,但见他刻意远离人群,显然不欲显露行藏,他心头不禁一动。
射月国与中原交战正酣,这几个中原人不远千里赶来西域贵族云集的狩猎大会,莫非想伺机捣乱,甚或刺杀要人。
转念却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测。
若对方真是刺客,不会还带著个孩子,不过也可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心有所思,目光亦朝那边投了过去
,恰见车前的帘子被揭起,他微眯起紫青双眸,正想看看车中那个始终没露过面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钻出车厢的,却是个三四岁光景的男童,灵活地跳下马车。满头浓密长发垂到了腰间,黑如乌檀木,双眸清透
明澈,小小年纪,已出落得俊俏非凡。他瞧著那边欢闹奔腾的马群,小脸上难抑兴奋,拖住红衣男子的衣袖求道:
「叔叔,我也想去骑马。」
红衣男子噗嗤一笑,揉了揉男童的头顶,赞道:「有志气。等叔叔忙完,就给你买匹小马驹教你骑马。」
男童一声欢呼,雀跃不已。
雍夜王见这孩子可爱,也不觉微微一笑,倒把心头疑惑冲淡了。暗忖这几人也许是听闻有这盛会,纯粹来看热
闹的。又听红衣男子隔著车帘对孩子的父亲笑道:「莫忘可比你强得多了,想当年你十三四的时候,还不会骑术呢
!都要我抱著你骑马,哈哈……」
「呵,可算被你想起桩旧事来取笑我了……」那华丽如天籁的声音轻笑。
雍夜王再聆听了几句,那两人尽在谈笑年少时的趣事,他便不再理会。
第五章
三个帐篷不久便陆续竖起湖畔。
红衣男子忙碌完毕,果然抱了男童去向众人买马,众人来此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均想在马背上大展身
手,带来的都是脚力稳健的高头大马,哪有小马驹可卖。红衣男子兜转两圈,最终购下匹体形稍小的白马,回到湖
边教男童骑起马来。
那男童极是聪慧大胆,不多时已能自己执缰,骑得有板有眼。
沈沧海坐在帐篷前,见状情不自禁回忆起多年前,三个弟弟常在他面前打闹玩耍学骑射剑术,而如今二弟三弟
尸骨已寒,四弟日暖亦久无音讯。
强烈的思乡之情陡然间袭上心胸,他嘴角微笑渐转苦涩,原本还打算等冰海盛会过後,带商夕绝同返江南故宅
。眼下看来,这江南之行,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他朝站在身旁的商夕绝悄然一瞥,商夕绝正眺望远处。他顺男人的视线看去,那边一座牛皮金帐占地颇广,帐
外侍卫梭巡,戒备森严,绣著兽首图案的青碧色旗帜亦高过周围旗杆,临风招展。
原来永昌国也有人到了,不知来的是不是那个鹤王爷?沈沧海思绪起伏,但见商夕绝看得出神,显然是被故国
之人勾起了乡愁,沈沧海胸口也自发酸,更生出深深自责。
这男人为了他,连命也能豁出去,又不惜放弃所有,来到举目无亲的雍夜族,只为追随陪伴他。对故国的思念
,决计不会比他浅,却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分毫。这份情义,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得到?现在只是旧疾发作,言行间对
他有所冷落苛刻,他却已开始动摇,未免也太对不起商夕绝。
愧欠油然而生,他轻拉了下商夕绝的衣袖,对上商夕绝垂落的目光,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商夕绝脸上一直裹著薄毡,表情无从窥探,但听到沈沧海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他眼神错愕,紧盯住沈沧海,
不吭声。
沈沧海被他瞧得有些发窘,却没有避开他锐利视线,反而握紧了商夕绝的手腕,温和微笑道:「夕绝,无论如
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男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像看什麽怪物似地对沈沧海打量了半天,最终甩开了他的手,不冷不热地道:「随你
。不过日後,你可别後悔。」
夜间草地上生起许多堆篝火,诸人围坐著高声谈笑,放怀豪饮。雍夜王是出了名的不喜应酬,倒也没人来邀他
们三人过去。那红衣男子之前与乌术纳那班下手混得极熟,今晚却一反常态地没去讨酒喝,早早就进了帐篷。
沈沧海和衣而卧,倾听著帐外夜风低啸,浪涛拍岸,眼皮渐重。
商夕绝坐在毡毯边,就著火塘里枝条燃烧发出的暗红火光,再度仔细端详起沈沧海恬静的睡容,目光若有所思
。一只手也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在沈沧海脸上轻缓抚摸游移。
「嗯……」睡意朦胧间,沈沧海只觉脸上暖暖痒痒的,顿时清醒,睁开了眼睛。
骤见那双清澈明净如大海的眼眸朝自己望来,商夕绝心头也不知为何,竟掠过丝莫名的懊恼,猛地收手起身,
走去另一边睡觉。
沈沧海摸著自己的脸颊,上面仿佛还残留著男人手上的余温,他怔忡过後,忍不住想笑。这夕绝,分明趁他睡
著了偷偷来亲近他,被他发现後,却非要摆出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姿态。
他还真没料到,商夕绝性格中还有如此别扭的一面。
翌日黎明,沈沧海便被外面沸腾的欢笑声吵醒。梳洗後出了帐篷,阳光已照亮了高原草色。晴空万里,雪团般
的云彩一朵朵飘浮蓝天上,又悉数倒映进碧蓝湖泊,似沈浮水中的无数雪莲。
草地正中央已搭起座高台,上面席地坐了数人。雍夜王赫然也在列,他边上那男子衣饰绮丽,脸上带著沈沧海
最熟悉不过的黄金面具。
沈沧海遥遥一看那人身形,果然是永昌国的鹤王爷,他下意识回头朝自己的帐篷看了看,商夕绝并未跟出来看
热闹。他想起在永昌宫中时,那商吟鹤对他敌意颇浓,便停在了拥挤的人群外围,没再往里走,免得被商吟鹤认出
,多生枝节。
这时高台上数人陆续起身说话。沈沧海隔著远听不真切,一问身旁兴高采烈的看客,方知这盛会由西域各国轮
流坐庄主持,今次正轮到永昌国做东。高台上其余人则是从各族中推举出来的赛事仲裁。
一阵歌舞後,诸般赛事便连番上场。叼羊、赛马、射箭,各邦好手尽出,博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沈沧海坐在
轮椅中,又被前面诸多高大汉子挡住了视线,什麽也看不到。听了片刻,终觉无聊,推动轮椅正想离开,身後响起
个豪爽的男子朗笑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红衣男子仍头戴斗笠,大步走来。那男童骑在他颈後,看著场中热闹场景,眉开眼笑。
「我正准备回去了。」沈沧海侧过轮椅,让男子通行。
红衣男子环顾四周,了然地点点头。「你这样的确是看不到什麽,要不要我推你进去?对了,你那个朋友呢?
他伤势应该早就好了,怎麽不来推你?」
沈沧海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爱热闹。」
男子哦了声,略一沈吟,笑道:「我看他是有心病,所以不愿与外人多见面罢。」
沈沧海不意这看似大大咧咧的男子竟有这份敏锐心思,突然又想起男子那天说过的话,心动之余,望著男子认
真地道:「阁下那日说贵友能医好我朋友的脸,可是真的?」
红衣男子尚未开口,男童却脆生生道:「爹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爹爹最厉害了!」黑水晶似的眼珠转了
转,又加上一句:「叔叔也是最厉害的!」
「小家夥,算你会说话!」男子失笑,随後对沈沧海道:「我那朋友若无把握,也不会胡乱应承。只不过你的
朋友那块胎记太大,剥除後还得从他身上取一大片皮肤补上,也有不小风险,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听说要剥皮,沈沧海不由惴惴不安。他在诸多医术杂典也见过不少离奇的疗法,但剥皮移换这说法,尚属初闻
,直觉匪夷所思。更何况那是商夕绝脸上的皮肤,涉及五官,医治中稍有差池,便可能危及性命,他可不敢轻易替
商夕绝拿主意。
「这,恐怕确实得问过他本人才行,不过沧海还是先谢过贵友了。」他在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别过那红衣男
子,慢慢往回走。
商夕绝盘坐在帐篷中,听见轮声入内,他抬眼,冷冷道:「怎麽?没见到伏羿,很失望麽?」
沈沧海从容微笑:「你太多心了,我只是随便走走透下气。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再出去。」他瞧了眼商夕绝
的神色,续道:「你不想再待在这里的话,那我们不如去和雍夜王说一声,先回雍夜族也行。」
商夕绝本想借机讥嘲他几句,谁知沈沧海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的挖苦毫不在意,反让他觉得自己一拳头打
进了团棉花里,软绵绵的无处著力。他哼了声,不置可否。
沈沧海这趟出来,怕路途遥远,途中无聊气闷,特意带了些笔墨纸砚消遣用。此刻闲来无事,想起上次答应过
族里的蔡铁匠帮他改进冶铁用的风箱,便拿了纸张铺在自己膝头,信手画了起来。
他一路修修改改,竟不知时光流逝,待到腹中饥饿,才发觉已过了午时。这时外面众人呐喊欢叫的声浪一阵高
过一阵,赛事似乎也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蓦地多了异动。沈沧海在帐内亦觉地面微震,隐然若有千骑纷沓而至。原先激烈的赛
事也一下子偃旗息鼓安静下来。
他正自惊疑不定,那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商夕绝霍然睁眸,带著丝缕讥讽意味,冷笑道:「好大的排场,应该是
伏羿到了。」非*凡
沈沧海微微一震,耳边已然听到人群随风飘来的议论声。「射月王来了,我还以为射月国正忙著与贺兰皇朝交
战,没空来参加呢!」
「再忙,也不可能错过这西域盛会啊!」另几人反驳道。
果真是伏羿!沈沧海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怔了片刻,终是抛下满腹杂念,放了纸笔,径自去包裹中寻找干粮
充饥。
「夕绝,你也饿了吧?」他将一大块风干牛肉递给商夕绝。
男人却没接,只斜睨著他,慢吞吞地道:「你不想出去见伏羿麽?」
归根到底,夕绝还是在喝陈年旧醋啊……沈沧海无奈地在心底摇了摇头,微笑著把干粮塞进商夕绝手里。「我
说过会陪你一辈子的,你就别再多想了。况且伏王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我和他之间,真的不曾有过什麽。」
商夕绝目中仍闪动著几分怀疑,却也没再出言嘲讽,默默接过了干粮。
两人正吃著食物,帐外脚步声经过,那男童小声抱怨道:「叔叔,我还想看他们摔跤呢!」
红衣男子笑著哄道:「他们现在都不比了,叔叔待会讲故事给你听,明天再带你去看。」
男童乖巧地应了一声。
沈沧海才又吃了几口东西,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度响起,这回进来的,竟是本该在高台上坐著的雍夜王。
他雪白的面孔似是笼了层冰霜,十分冷峻,坐定後对沈沧海道:「伏羿来了,正在游说与会的诸国贵族结盟,
联手出兵,一同攻下贺兰皇朝,日後瓜分中原疆土。」
沈沧海一凛,自从得知伏羿忘却了过往,他便预感到射月国在一个无所顾忌的国君带领之下,与中原的战火更
将无休止地烧将下去。而今他的猜测果然不幸成真。
「那些邦国肯结盟麽?」他虽在问,其实心中已大致有了底。西域诸国向来以射月、永昌几大强国马首是瞻,
伏羿若登高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雍夜王点头,淡淡道:「射月国已接连攻破贺兰皇朝数大关隘,士气正旺。各国见能分一杯羹,自然没有拒绝
的道理,如今都在那里忙著歃血结盟,推举盟军首领。我雍夜族人丁单薄,可不想趟这浑水。」
「那永昌呢?」商夕绝突然插话。
雍夜王有些诧异地瞧他一眼,道:「我看商吟鹤他还拿不定主意,说是要斟酌一番再作定夺。依我说,伏羿之
前都险些死在永昌宫中,两国已结下深仇大恨。射月国眼下正忙於对付贺兰皇朝,暂时还不会对永昌国用兵,等中
原战事结束,那就难说了。永昌该想好如何应付射月国寻仇才是正经事。两国倘若真的彻底撕破了脸大战,整个西
域恐怕都要永无宁日了。」
商夕绝抿紧唇,神情极是沈重。沈沧海心知他在为永昌国运前程担忧,轻握住商夕绝的手,想要说几句安慰话
,但一想商夕绝本来就对他和伏羿的过往耿耿於怀,他一言不慎,更会惹商夕绝不快,还是少说为妙。
三人霎时都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伴著车轮滚动接近湖边,打破了沈寂。
射月国的将士竟也选中在这片开阔少人的地盘安营扎寨,众人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不多时就已搭起大大小小
数十座营帐。
这下,可算不算是冤家路窄啊?……沈沧海暗中打量著商夕绝越来越阴沈的脸色,只觉头疼,推说自己犯困,
自去假寐,心下盘算著或许真该与商夕绝尽早启程,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心事重重,辗转许久才入睡,一觉醒来,帐内已生了火堆,燃起蜡烛,原来已是黄昏。
商夕绝与雍夜王均不在。
沈沧海一瞥之下,见水囊弓箭都在,显然商夕绝并不是出去打水猎食,他略觉心慌,将自己挪进轮椅中,出了
帐篷。
日头已完全沈没在雪山後,将群山都镀上了层金红色泽。天心月牙初上,远处篝火熊熊,人头拥挤,尽在高歌
畅饮,歌舞喧天,比昨晚更为热闹。
他在暮色里寻找著商夕绝的身影,逡巡一圈终无果,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附近那座描金绘彩最为恢宏的
巨大营帐上。
看诸多侍卫披坚执锐,来回巡逻,伏羿应当就在里面。
他与伏羿,此刻相隔不过百步,然而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和那人,纵使相见,也已成陌路人。他轻叹著移开了
目光,正打算返回,陡见那红衣男子驾了马车,从他面前驶过。
马车一路直奔,竟然径自冲向伏羿的王帐。
「什麽人?快停下!」帐篷四周的侍卫无不勃然色变,刀剑出鞘,一拥而上来拦截马车。
红衣男子朗声大笑,丝毫未将众人放在眼内,反而甩手一鞭,马车更快地往王帐驶去。
侍卫们大声叱喝,挥舞兵刃砍向马蹄车轮,未近,车厢的布帘猛地扬起,两股凌厉惊人的无形劲风卷啸冲出,
撞向众人。侍卫们甚至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便如同残败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这红衣男子一行,竟是来伏击伏羿的!沈沧海骇然之际,马车已旁若无人地冲入帐篷里。
「大胆!」帐内响起矢牙的怒吼,半途便嘎然中断,紧跟著人也被抛出了帐篷,跌落在草地上。
沈沧海心脏乱跳,却没听到想象中的惨叫,帐篷内刹那间反而变得悄寂无声。未几,一个低沈而磁性十足的男
子声音颤抖著道:「是你……」
伏羿的嗓音里,饱含著沈沧海从所未闻的震惊、狂喜、痛苦、混乱……令他忍不住将轮椅往前推动了两步,於
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伏羿几近失控的一声低喊。「无双──」
沈沧海顿时也僵住了,思绪尽成白茫茫一片。
「是我……」那个华丽清洌的声音悠悠飘出帐篷,似把无形的钩子,扎住了沈沧海的心,让他胸口闷堵得险些
喘不过气来──原来马车里那个始终不於人前露面的男子,就是伏羿为之疯狂的无双公子。
可是,伏羿受了箭伤後,不是已经把往事都遗忘了麽?……
第六章
其他随行将士亦被惊动,纷纷赶向王帐救驾,却听见伏羿沈凝严厉的一声呵斥:「本王没事,你们全都退下!
」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大王命令,只得唯唯退後,将矢牙与一众侍卫扶起。矢牙等人虽然摔得鼻青眼肿,好
在出手之人未下杀手,并无性命之忧。
此时帘帐掀起,那红衣男子抱了男童大步走出。众人未得大王号令,也不敢阻拦他,让开条道路。矢牙却认出
了男子身形,睚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贺兰皇,你来做什麽?」
红衣男子只在面纱後低笑一声,并不搭理他,走经沈沧海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沈沧海略显苍白的面
容,道:「我倒是忘记提醒你了,你没有内力护身,又没听惯我那朋友说话,只怕会被他的声音伤到,还是离远些
为好。」
沈沧海强自一笑,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男人便是伏羿恨之入骨的情敌。两国正值恶战,这贺兰皇竟不带一兵一卒
,孤身潜入西域,可谓胆大妄为。至於那无双公子……
「原来无双公子还在人世,可惜伏王以为他死在你箭下,立志为他报仇。如果无双公子早些出现,兴许两国也
不会开战。」他涩然笑。
「你居然也知道此事?」男子有些错愕,继而尴尬地干咳一声,道:「无双和我赶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劝说射
月国退兵。」不过无双究竟能否说服伏羿那厮退兵,他并没抱多大希望,暗忖伏羿见了他两人後,保不定会妒火中
烧,更不肯善罢甘休。
他与沈沧海各怀心事,默然等了片刻,王帐内终於传出无双公子的呼唤:「红尘……」
「就来!」红衣男子微笑著返回,随後驾了马车出来,缓慢驶向他们搭在湖畔的帐篷。
沈沧海却只怔怔看著跟在马车後踏出王帐的那高大身影。清亮月色里,伏羿双眸正凝视著马车远去,一如往昔
冰蓝深邃,却又多了点沈沧海从没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欢喜,也有哀伤,更有卸下了所有的淡淡惆怅与释然……
直至马车拐了个弯,从视线中消失,伏羿终是收回目光,静静望向一旁的轮椅。
「……你……你其实什麽都记得。」之前听伏羿喊出那声无双时,沈沧海便幡然醒悟到伏羿并未失忆。
「对。」既被识破,伏羿也不再隐瞒,沈声道:「我中箭苏醒後,只是因为伤势过重,神智暂时有些糊涂。矢
牙他们却以为我记不起旧事,私下都替我高兴。」想到当时情形,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个略带自嘲的苦笑
:「我干脆也就顺水推舟,就当自己把过往尽数忘了罢,省得他们再整天为我担忧犯愁。」
「伏王装的,还真像那麽回事……」沈沧海忆起了那日在山坡上与伏羿对面相遇,伏羿居然表现得似个陌生人
,眼里根本没他的存在。他心胸再豁达,亦不免伤怀。
伏羿自然明白沈沧海言下所指,蓝眸转深,沈默一阵後才道:「那样对你而言,也许才是最好。沈沧海,我白
天也听雍夜王说了你和商夕绝的事情,就算为了他病情著想,你我也不宜再见面。」
沈沧海虽不敢苟同伏羿的做法,但内心深处,确实也知道伏羿说得没错。他最终长长吐了口郁气,坦然微笑道
:「不管怎麽样,沧海还是要谢过伏王当日在永昌宫中救命之恩。」
他话音未落,身後已有人重重哼了一声,说不出的恼怒。
「夕绝?」沈沧海回头,果然看见商夕绝气势汹汹地走近,那双露在薄毛毡外的眼睛里满含怒火,他不觉暗自
叫苦──这下被商夕绝撞个正著,男人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我醒来见你不在,才出来找你的。」他忙著解释,然而根本就是徒劳。商夕绝丝毫不睬他,对伏羿冷冷地投
以一瞥後,推著轮椅返身就走。
这商夕绝的脾气,似乎比雍夜王描述的更大。伏羿看在眼里,唯有摇头。
商夕绝脚下走得飞快,将沈沧海推回帐中後,一把扯住沈沧海的头发逼他仰起脸,厉声冷笑:「沈沧海,你白
天刚答应过我不再出去,我还信了你,结果我才离开片刻,你便偷偷溜出去会伏羿。你这张嘴里,究竟有多少真话
?」
沈沧海头皮被他揪得生疼,忍痛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出去找你,碰巧遇到伏王而已,我──唔……」
男人忽然扯下遮脸的毛毡,低头狠狠吻住他双唇,将他的声音都堵回了喉咙里。
「嗯唔──」沈沧海眼前就是商夕绝放大的面容,感觉到男人的亲吻力道越来越重,碾得他嘴唇发痛,更执意
挑开他牙关试图侵入时,他竟无法克制地害怕起来,双手紧抓住商夕绝肩头的衣服,想阻止男人的掠夺。
两人在雍夜族时,固然免不了温存,但商夕绝对他敬若天人,压根不敢越雷池半步,情之所至,最多也不过是
抱住他,落下个柔比春风的轻吻,而且仅是浅尝辄止,从不曾似此刻这般放肆强硬。
「不……」他想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男人,开口,对方却乘隙而入,用雄性的气息和热度填满了他口腔里每个角
落。
透明如银线的津液,便自纠缠的唇瓣间缓慢滑落。就在沈沧海错觉自己即将窒息时,商夕绝终於直起身,放开
了他。
沈沧海的脸已晕红一片,目光迷离,大口吸著气,心脏仍在狂跳,双手用力地握著轮椅扶手,仿佛不如此,他
整个人都会瘫软椅中。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体内,也有著那麽深沈的欲望。而一个深吻,就足以将人的意志悉数摧毁……
商夕绝眯眼,盯著沈沧海被他吻至殷红微肿,娇豔如雨後花瓣的嘴唇,心头的怒气倒在不知不觉间淡了,却有
股近乎干渴的感觉从喉头升起。
他很清楚那冲动代表著什麽,不过眼下,他暂时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深深呼吸,恢复了冷静,他伸手捏住
沈沧海兀自发烫的下颌,寒声警告道:「我不管你和伏羿之间到底有没有什麽,总之,你若是再跟他纠缠不清,我
就把你双手废了,让你连轮椅也推不了,看你还怎麽出去找他!」
听得出商夕绝绝对不是在虚言恫吓,沈沧海还陷在迷乱中的神智终是一清,浑身轻颤,脸上的红晕也慢慢消退
,透出几分苍白。
他轻咬著嘴唇,正想为自己辩解,商夕绝已背转身,隔著帐篷遥对伏羿王帐的方向,微微冷笑:「沈沧海,我
刚才的话,你最好记住了。否则,你和伏羿两个,我都不会放过。哼!反正我也正看伏羿越来越不顺眼。」
「夕绝,你别发这麽大火……」沈沧海苦笑著想让商夕绝冷静下来,可目光无意捕捉到商夕绝手上一个细微的
动作,他的声音遽然梗在了喉间。
男人露在衣袖外的食指和中指正轻轻勾起,像是在挖著什麽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如闪电,霍地劈进沈沧海脑海中──
「……伏羿那双眼睛,跟他已逝的生母,也是本王的一位远房姑母长得最为相似。本王小时候,就最喜欢姑母
的双眼,可惜她嫁入射月国,生下伏羿後没多久便病死了。本王一直引以为憾,好在伏羿也生了双同样漂亮的蓝眼
……」
永昌王边笑,边用脚碾碎了之前还被他视为藏品的那对人眼珠子,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微弯曲,似乎在想
象著如何小心地挖出伏羿的双眼……
那动作,跟现在商夕绝所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沧海犹如被人当头淋了桶冰冷的雪水,从头凉到脚,呼吸亦在这瞬间停顿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内的,是永昌王!
难怪男人近来的言行处处流露著乖张戾气,对他更是冷嘲热讽接连不断。其实他早该想到,自从那无双公子为
男人针灸施救,治好了男人受损的左侧心脏,苏醒过来的,就已是永昌王,不再是那个待他温柔赤诚的夕绝。
可笑他当局者迷,竟一直以为男人只是因旧疾复发才变得脾气古怪,始终未去深究……
想到适才男人充满侵夺意味的深吻,沈沧海只觉脊背上窜起股寒气,如同有条纤细的毒蛇在慢慢往上爬,指尖
也遏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怎麽不接著往下说了?」商夕绝回过头来,审视著沈沧海,倏地一笑:「你在害怕什麽?」
他此时的神情相当温和,然而瞧在沈沧海眼里,远比鬼怪更可怕。
沈沧海几乎竭尽全力,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如今的处境凶险堪忧,也许只有继续装作不知情,方为上策。他
勉力挤出个笑容,可声音终究有了丝轻颤。「夕绝,我听你的,不会再去见伏王的。」
「好,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商夕绝微笑著伸手,摸过沈沧海嘴唇上两处小小的伤口,那是先前被他含怒咬破
的。感觉到落手处的肌肤发凉,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大概是刚才在外面吹了风,有点不舒服,想早些休息。」沈沧海抢在商夕绝先开了口。这变故对他的冲击
实在太大,他只想找个借口避开商夕绝。
男人淡然扫了他一眼,没再说什麽。
火堆里树枝燃烧著,时而发出轻微爆裂声。
沈沧海和衣躺在褥子上,听著商夕绝一直在他边上缓步来回走动,他闭紧了眼帘,身上的寒意不断地加深。
以永昌王昔日对他的憎恶,无论使出什麽手段来折磨他,沈沧海都不会觉得奇怪。那一吻,无疑也是出於恶意
戏侮。
或许等翌日,他得尽快将此事告知雍夜王,可是,纵使雍夜王得知真相,又如何?难道像当初那样,向永昌王
那颗心脏刺上一刀,逼其再度沈睡体内?那毕竟是商夕绝的身体,从确定了自己心意的那刻起,沈沧海就绝不想再
看到商夕绝受任何伤害。
生离死别,一次已然足够。
一阵脚步声接近帐篷,打断了沈沧海烦乱的思绪。听到进来那人开口说话声,他微微一惊──竟是商吟鹤。
「你之前去我营中留了话,要我来见你,究竟有什麽话要跟我说?」商吟鹤在黄金面具後皱著眉。面前站的,
虽是他的同胞兄长,然而从小到大,商吟鹤只对这哥哥强大的一面服膺。
皇族子弟信奉的,从来都不是骨肉亲情,而是实力。
至於那个大半时候都藏匿在商夕绝体内的软弱影子,商吟鹤根本就不屑一顾,硬要说有什麽感觉,那也只有仇
视──那没用的家夥,居然为了个外族人,害死了他最倾慕的兄长。倘若不是不忍加害兄长的躯体,他早已将之千
刀万剐。
以为把人丢到了雍夜族,从此便能眼不见为净,不料这家夥竟随著雍夜王来赴会,还敢邀他晤面。
「夕绝,你现在傍上雍夜王这个靠山,胆子可算变大了。」他不无讥讽地抱起了双臂。
沈沧海听在耳中,知道这鹤王爷势必有苦头吃了,果然他念头刚转完,就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
商吟鹤戴著的黄金面具已被夺走,脸颊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他呆了片刻才终於回过神来,指著唇噙冷笑的商夕
绝,气到极点,声音都发了抖:「你别以为你待在皇兄身体里,我就不敢对你动手,我──」
「谁教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嗯?」商夕绝轻飘飘一句,商吟鹤却全身颤栗起来,满脸的震惊,旋即狂喜流露。
「皇、皇兄,你真的醒了?」
「不然我何必找你?」男人缓缓戴上了那个本属於他的金面具,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瞬间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
商吟鹤熟知皇兄的说话语气,听到这里再无半点怀疑,顿时将那一巴掌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万分地道:「皇
兄你能回来主持大局就太好了。我一直对朝野宣称皇兄你卧病在床,由我暂且摄政。可皇兄你也知道,我入赘射月
国多年,与朝中重臣大都疏远,有些事,难以服众。就像这结盟用兵之事──」
商夕绝了然而笑:「这事关乎永昌国运,确实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我才急著见你。」
「是,皇兄有何示下?」商吟鹤浅灰色的眸子里忧色浓重,叹道:「我先前不在营中,便是被雍夜王邀了出去
,他劝我永昌莫凑这份热闹,按兵不动以自守,方为上策。皇兄,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已经与射月国结仇
,犯不著损兵折将,为射月国出兵,不如就让盟军与贺兰皇朝斗个两败俱伤。」
「哦?我倒不知道,雍夜王那麽冷漠的人,居然对永昌国如此上心。」商夕绝的兴趣明显被勾起来了,对商吟
鹤略一打量,倏忽笑道:「我看他八成是对你上心了吧?」
商吟鹤俊脸顿时通红,窘迫之极,讪讪道:「皇兄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你知道,我从来只喜欢女子的。」
商夕绝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语气忽转凝重:「我要你明日就与射月及诸国结盟。」
这个决定完全出乎了商吟鹤的预料,他不禁愕然。
「雍夜王是好心,可惜他只知道置身事外,做什麽,只会守。」可他不同,商夕绝在面具之後笑得冷酷:「吟
鹤,你以为伏羿和其他盟国会容忍我永昌国独善其身麽?永昌若不与他们联手,今後在西域说话的份量,也将给射
月国比下去了。你盼著他们双方两败俱伤,但如果盟军赢了呢?」
商吟鹤不蠢,被皇兄一点拨,即刻醒悟,虽在火塘边也不觉惊出身冷汗。以射月国为首的盟军若得胜,诸国开
疆辟土国力大增自然不在话下,对永昌这个「胆小鬼」必将轻视。以伏羿那时的人望,若开口要攻打永昌,想必盟
国都会欣然追随。
而盟军倘若落败,更少不了把一口怨气发泄在袖手旁观的西域邦国身上。雍夜族和另外几个小邦人丁单薄,本
身参不参战都左右不了局势,不至於招来非议,永昌国却是西域最富庶的大国,必遭人诟病。
想来想去,无论盟军胜负,永昌国都将处於一个极尴尬的位置上。
「可是皇兄,我们帮射月国攻打贺兰皇朝,若是战败,也没什麽好说了,就算得胜,也不见得有多少好处。」
他仍在犹豫。
商夕绝一字一句冷冷道:「谁说我是在帮伏羿?这次用兵,是为了永昌国从此统一西域,进而占取中原。伏羿
要结盟,我们就跟他结,不过那盟主之位,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好命当下去了。」
「我懂了。」商吟鹤终於面露笑容,战场之上风云莫测,只要找个机会除掉伏羿,盟军群龙无首,届时还不得
听从唯一的强国永昌的号令。
「好,我明天就与他们结盟。」他点头,陡然後知後觉地奇道:「皇兄你既然来了,为何不亲自去订盟约?」
商夕绝没回答他,只是摘下面具,抛回到商吟鹤手里,目光落在角落里沈沧海安静的背影上。
那瞬息,商吟鹤突然觉得皇兄眼内刀锋般锐利迫人的戾气似乎有所消退,整个人的气息,也仿佛变得柔和起来
。
就当他以为自己眼花,想再瞧个清楚时,皇兄已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照我的话去做。带他回永昌之前,
我还不想让雍夜王和伏羿知道我已经苏醒,免得他们从中作梗。」
「皇兄,那个瘸子害得你差点再也醒不过来了,你为何还要留著他?」商吟鹤对沈沧海这个祸害衔恨已久,碍
於雍夜王的情面不好动手,此刻人在眼前,恨意横生,蓦地阴恻恻一笑:「皇兄你不是说过看中他肤色白净,脸也
生得秀美,想做成藏品吗?不如就趁现在把他的头颅割下来,去冰湖源头拿些坚冰保存著,带回永昌,岂不省事?
反正这里聚集著数千人,随便找个替死鬼出来当凶手,没人会怀疑你。」
那「瘸子」两字入耳时,商夕绝已觉刺耳,越听到後面,他脸色越阴沈,森然望了商吟鹤一眼。「不用你来教
我。」
商吟鹤正说得高兴,在皇兄寒意刺骨的凌厉目光注视下,不由自主打个寒噤,不敢再开口。
第七章
目送商吟鹤离开帐篷後,商夕绝缓步走到褥子旁坐了下来,手掌沿著沈沧海的脸慢慢地往下抚摸,最後停留在
沈沧海颈项上。
血管隔著柔嫩的皮肤,就在他掌心时快时慢跳动著。
他低头端详著沈沧海轻颤的眼睫,慢悠悠地笑了:「你还想装睡到什麽时候?」
沈沧海身体微微起了战栗。从头到尾,他都清醒著,一直尽力保持著平稳呼吸,以免引起商夕绝兄弟两人的怀
疑。但永昌王此刻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不得不侧过身来,面对永昌王。
男人唇角,挂著一抹莫测高深的笑容,扼住沈沧海脖子的那只手,却逐渐加重了力道。「吟鹤刚才的话,你也
听见了。你该庆幸我现在还不想杀你。沈沧海,你是聪明人,最好也别做蠢事,别逼我出手。」
捕捉到沈沧海目中划过的些微恐惧,商夕绝满意地松开了手。
「……永昌王,那你想怎麽处置我?……」呼吸得以顺畅,沈沧海的面庞反而越发没了血色。对方绝不会无缘
无故地发善心,不杀他,也就意味回到永昌後,将有更可怕的手段等著他。
商夕绝略皱了下眉头,说不上为什麽,听著「永昌王」这三字从沈沧海口中吐出,就是觉得别扭,他冷然道:
「怎麽不叫我的名字了?现在还不到时候,你这麽叫法,会暴露我的身份。」
眼前人容颜依旧,然而却再也不是他所怜爱的那个人……沈沧海胸口一阵揪痛,涩然移开了目光,不想回答。
即使他不说,商夕绝也知道沈沧海心里在想什麽,顿起薄怒,扳过沈沧海的面孔,命令道:「叫我夕绝,听到
没有?」
他和那懦弱自卑的家夥,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可恼这沈沧海,对著那人总是浅笑盈盈柔情无限,口口声声地许
诺愿与之生死相随,面对他,却连个虚假的笑容也欠奉。这於他,远比敌视更难容忍。
他才是傲视西域的虎狼之君,究竟有哪点比不上那个家夥?
被男人钳住的下颌骤然传来刺疼,沈沧海低低呻吟一声,终於忍痛道:「我知道了,夕、夕绝……」以他从前
与永昌王的接触,这男人在某些方面,简直堪称疯狂。他不认为自己能跟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周旋,除了暂且屈服,
别无良策。
「记著,别再惹我生气,否则休怪我改变主意。还有,你别指望去向雍夜王通风报信!你敢对他乱说一个字,
就等著我永昌发兵踏平雍夜族。」商夕绝一边警告,手已滑入沈沧海衣襟下。
沈沧海再淡定,也不禁惊慌起来,伸手想抓住商夕绝的手腕,结果反被商夕绝另一只手掌扣住了双手,动弹不
得。
商夕绝在沈沧海衣襟、袖子里搜寻一遍,将针灸用的银针、装了常用药物的数个小瓶子连同几样自制的暗器都
掏了出来。
「我可不想睡梦中遭你暗算。」见过沈沧海当初画给男仆的那几张暗器图纸,精妙的设计令商夕绝印象十分深
刻,也是他如今不想杀沈沧海的原因之一。
他把那几样暗器揣入自己衣内,随後淡然笑:「永昌陨铁无坚不摧,如果能制成威力更大的弩箭,永昌大军在
战场上,更能立於不败之地。沈沧海,回宫後你就替我研制暗器兵器,我不会亏待你。」
类似的要求,伏羿也曾提过。沈沧海明知自己的生死都在商夕绝掌控之下,拒绝的後果不堪设想,仍是摇了摇
头。「你杀了我吧,我不想为虎作伥,害死更多人。」
「你!」这几天见惯了沈沧海逆来顺受的柔弱模样,商夕绝没料到他竟会断然拒绝,瞪著他,继而冷笑道:「
你是怕我永昌大军改良了军备,若跟射月国开战,伏羿更无胜算罢!你嘴上说得好听,要陪我一辈子,其实心里,
从来没忘记过伏羿!」
妒火一起便不可收拾,他狠狠咬上了沈沧海柔软淡红的嘴唇。
「啊!唔……」丝缕血腥味在撕咬间漾了开来。沈沧海唇上先前那两个小伤口之外,又添了新伤。
男人一只手,更放肆地侵入沈沧海下身衣裳里,摸上他细腻光滑的大腿内侧。永昌宫中妃嫔众多,皆是豔丽不
可方物的西域绝色,俊俏的侍童也不在少数,可无一人的肌肤,及得上手底这人。
原本只是抱著泄愤的念头,然而那宛如丝绸般的肤触却令他著了迷,不知不觉间放轻了力气,一寸寸朝著两腿
根部最私密的地方探索。
「夕绝,放开我……」沈沧海终是在喘息的间隙中找回了声音, 颤抖著哀求。他很清楚自己总有一天会和面前
这男人有肌肤之亲,可绝不是此时此地,与这个永昌王。
那只手居然真的应声停了下来。商夕绝的眼眸,已因欲望转为深黑,他盯著沈沧海畏惧发青的脸色,定定看了
好一阵,仿佛在思考著什麽,最後微笑道:「今晚我就放过你,不过──」
他凑近沈沧海的耳朵,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自己最疼爱的情人,说出的话,却似隆冬刮骨寒风,将沈沧海整个
人都冻僵了。「等回到永昌後,要麽做我军中幕僚为我效力,要麽,就当我的侍童。两条路,你自己选。回宫之前
,我都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你自己好好想清楚罢。」
几声轻笑後,他的手终於撤离。
沈沧海如同死里逃生般吐出一口屏了许久的长气,可转眼就觉察到商夕绝并没有起身走开,反而在他身後躺下
了,双臂从背後绕过来,将他揽入怀中。
极为亲昵暧昧的姿势,对沈沧海而言,十分的诡异不自在。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克制住了开口的冲动。再激怒
永昌王,实非明智之举。
背後的人似乎也很满意他的柔顺,笑问道:「对了,你晚上应该还没有吃过东西,要不要我拿点干粮给你?」
「我不饿。」沈沧海强笑著摇头。腹中其实有几分饥饿,但对著永昌王,便是端来山珍海味,他也食不下咽。
幸好商夕绝也没勉强他 ,仅淡淡哦了声。「那就早点睡。」
沈沧海闭目,脑海里万念纷沓,如何能安睡。直至後半夜,他才熬不过倦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火塘里的木料已烧掉了大半,火势减弱,帐篷里的温度亦有所下降。
沈沧海睡梦中感觉寒气袭体,人未醒,身体已本能地略微蜷缩起来。商夕绝立刻惊醒,见火苗即将熄灭,他眉
头微蹙,轻手轻脚起了身,走出帐篷。
与会之人大多均已入睡,只有各邦国贵族手下的少数巡夜侍卫仍在各自首领的帐篷周围走动。
商夕绝径直沿湖岸而行,采集些生长在滩涂上的低矮灌木。摘得满满一抱,他正准备返回,遽然间脸现痛楚之
色,双膝发软,噗地跪倒在湖边。
手里的柴禾洒了满地,他低吼一声,阴狠地瞪著自己水中模糊晃动的倒影。「你又出来干什麽?给我滚回去!
」
下一刻,他一只手猛地抬起,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从嘴里挤出来的言语因而显得嘶哑之极。「你怎麽还不死?
你究竟想对沧海做什麽?」
「上次是我大意,才会被你暗算,你以为你还能再次赢过我麽?」商夕绝另外一只手飞快伸出,抓住紧扼颈中
的那只手,用力扳开,牢牢按在地上,冷笑道:「我想做的,你之前不都听到了?我又不会要他的命,你何必这麽
气急败坏地冒出来?再不回去,我就拿他来出气!」
水中的人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终究左右不了永昌王,面容痛苦扭曲著,眼角渐有泪痕斑驳,颤声道:「我这就
走,可你得答应我,不要伤他,更不要戏弄他。」
商夕绝举手一抹,看到手指上沾到了泪水,竟低声讥笑道:「你少跟我惺惺作态!你敢说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就没起过邪念,没想过把他压在身下尽情享用吗?呵,说实话,我如今也觉得他的滋味尝起来肯定不错,难怪你
会被他迷住。」
「你住口,不许侮辱沧海!」水中的影子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转眼,却被商夕绝一掌拍在湖面,将人影打成了
千百碎片。
「让开,你这胆小鬼!明明喜欢他到连命也可以不要了,人在你身边,你却不敢越雷池半步,真是没用!也把
我的脸都丢光了!就让我好心帮你个忙,成全你罢!」
他冷冷地看著波动不已的水面重归平静,捡起那些枝条走回帐篷。
重新烧旺了火堆,他走过去将沈沧海有些微凉的身体抱进怀里。後者已然熟睡,并未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向热
源靠得更紧些,埋头在商夕绝的心口。
他轻轻解开沈沧海束发的布带,让那头黑发披散了肩背。在枝条轻微爆裂的「劈啪」声里,轻抚著柔亮的发丝
,商夕绝忽然觉得心境莫名地安详清静起来。
多年勾心斗角的生涯中,能享受到这等安宁平和的时刻,屈指可数……他摸著沈沧海头发的手倏忽一顿,随即
嘴角浮起丝微笑──那没用的家夥,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并不想承认,但自他苏醒後的这些天来,在这沈沧海身边待久了,确实使他如沐春风。
本是怀著满腔戾气和恶意,决心狠狠展开报复,将之彻底玩弄一番後,再杀了这个曾经害得他几乎丧命的罪魁
祸首。然而在沈沧海的温言细语下,他的恨意竟不可思议地逐渐消弭於无形,代之而起的,反而是连他自己也难以
置信的嫉妒。
妒忌沈沧海心中念念不忘的伏羿,妒忌任何一个与沈沧海亲近的人,甚至妒忌起沈睡在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这隽秀清逸温润如玉的男子,不论生死,都只能是他的,不容他人染指。
冷血寡情许多年,已经难得有人能让他真正心动。沈沧海却偏偏阴差阳错,闯进了他心底最不容人涉足的那片
禁地,令他破天荒地改变了心意,想将这异族人长留自己身畔。
比起一件冰冷无生命的藏品,他更喜欢怀里这个活生生,可以陪伴他一辈子的人。
第八章
沈沧海第二天,是在商夕绝怀中醒来的。睁眼那瞬间,就看到了面前那张犹在沈睡的熟悉脸孔。他刚醒,神智
还有些迷糊,竟错觉两人仍在雍夜族,习惯地伸出手,去抚摸商夕绝的面容,指尖刚碰触到对方肌肤,猛地清醒过
来,急忙缩手。
商夕绝已张开了眼帘,轻而易举擒住他的手,似笑非笑道:「莫非你已经决定了,要当我的侍童?」
沈沧海大惊,挣了两下都无法摆脱商夕绝的钳制,只得放弃挣扎,低声道:「你说过会给我时间想清楚的。」
「用不著你来提醒我。」商夕绝不快地松了手。正打算带沈沧海去湖边梳洗,突然听到远处人群大声鼓噪。相
隔甚远,听不清内容,但声音乱糟糟的,显然群情激昂。
「射月国准备停战撤兵?伏王,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高台上,商吟鹤与另外好几个邦国首脑面面相觑。他奉了皇兄指示,今早便约见昨日已经结盟的各邦国,提出
永昌国也将加入,谁知伏羿语出惊人,竟称射月国将与贺兰皇朝休战。
这变故,委实太过诡异,高台下的人群尽皆哗然。
商吟鹤一时也措手不及,惊愕过後,与余人一起望住了对面的伏羿。一个脸形瘦削如刀锋的中年男子更是怫然
不悦。「结盟之事,是伏王你一力促成的,如今才过了一晚上,又说要停战。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伏王如此出尔反
尔,难不成是拿我们这些小国寻开心?」
伏羿认得此人是黑翼国君的叔父火赤候,黑翼王年幼,朝政都由这叔父一手把持。黑翼国在西域也算得上兵强
马壮,只因国土狭小,人口繁殖不易,始终无法称霸,这火赤候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昨日极力赞同结盟,想从
这场战事中分上一杯羹。
决定退兵的那刻起,伏羿便已料到会遭遇盟友的指责质问,他蓝眸在诸人脸上一一掠过,沈声道:「本王心意
已决,即日便下令召回兵马。我有生之年,射月国也绝不会再有一兵一卒踏足贺兰皇朝半寸疆土。」
人群中议论声越发地大了。众人纷纷都在揣测他的意图,更有不少人认定他突然间怯阵,贪生怕死,不敢再与
中原大军为敌。一时台下乱得不可开交,众人脸上神情迥异,震惊、怀疑、讥诮、鄙夷……层出不穷。
火赤候最瞧不起食言而肥的人,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伏羿走下高台,更不耽搁,径自传令射月国将士即刻拔营归国。
高台上诸人相顾而望,均觉这盟约才过了一晚便无疾而终,简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都在腹中骂射月国虎头蛇
尾。
最後还是那火赤候哼道:「伏羿不敢再打下去,要退兵,是他的事。不过青龙、朱雀那五座关口,是西域通往
中原的咽喉要隘,如今好不容易才被射月国攻下,伏羿如若真的撤兵,那几个关口又将再度落入贺兰皇朝手中。与
其便宜了中原人,还不如由我们西域盟国来接掌。」
现成便宜,人人想占。其余数人无不点头。「没错,火赤候说的对。我们几个盟国联手,没必要对贺兰皇朝示
弱。」
火赤候瘦脸上终是闪过丝笑意,旋即又换上副慎重表情,道:「群龙不可无首,伏王既然退出,我们还得再设
法选定一位新盟主才是。」
商吟鹤暗骂一声老狐狸,这火赤候分明是想借机让黑翼国当上盟军的主脑,所说的选拔法子,肯定大大有利於
黑翼国。永昌国昨天没有当场与诸国结盟,在几个盟国前多少显得底气不足,也不便明目张胆地拿大国之威去强夺
盟主之位。
眼看那几人聚在一块商量著如何选人,商吟鹤转身,召过侍立在高台後的一个伶俐侍从。
事态演变至此,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只能去请皇兄亲自来决断了。
商夕绝与沈沧海在湖边梳洗妥当,刚返回帐篷内吃了些干粮,就听见射月将士开始利索地拆帐拔营。
沈沧海知道伏羿必定是听了那无双公子昨晚的一番劝说,准备退兵,商夕绝却不明就里,甚是惊讶。
没多久,又有脚步声匆匆接近,一人在帐外恭声道:「小人奉鹤王爷之命,特来求见大人。」
商夕绝情知必有大变,便用薄毛毡裹住了脸。「进来。」
「是。」那人小心地踏入,是个英俊的青年侍卫,他之前从没见过永昌王,但听适才鹤王爷的描述,立刻明白
眼前蒙著脸的颀长男子就是鹤王爷要他找的人,於是恭敬地行了个跪礼,将射月国即将停战,盟国将另选盟主之事
悉数转告,又道:「鹤王爷说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前去。」
伏羿那家夥,说不打就不打,葫芦里到底买什麽药!商夕绝眉头大皱,却也无暇细想,推了沈沧海往外走去。
「这粗活,就交给小人吧!」那侍卫急於献殷勤,刚想从商夕绝手里接过轮椅,被商夕绝隐含杀气的眼眸一瞥
,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双手僵在了半空中。幸好商夕绝冰冷的目光仅在他脸上停留了瞬息,便继续前行,不再理会
他。
侍卫暗自抹了把冷汗,垂首跟上两人。
射月国大大小小的营帐已被兵士拆除了大半,众人来回奔走忙碌,矢牙也在伏王的王帐前打点坐骑。
沈沧海下意识地想寻找伏羿那高大身影,却听头顶飘落一声冷哼,声音并不大,但足以令他骇然惊醒──永昌
王的视线,一刻也未曾离开过他。
想起商夕绝之前的警告,他苦笑低头,目不斜视。
伏羿跨上坐骑,望向不远处那座帐篷。马车静静地停在帐边,马匹在低头啃草,时而甩下马尾,十分的祥静。
那个人,是不会再出来见他的。有昨晚那片刻相聚,他也该知足了……
脸上浮起些许淡然笑容,他一振缰绳,骏马如离弦之箭放蹄飞驰,再无留恋。身後千骑如潮水,旌旗招展,如
来时一般迅疾整齐地绝尘而去。
高台下人头攒动,已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其中一个奇高身影特别引人注目,正是雍夜王。他本在自己的帐篷里休息,听到外面如此大动静自也坐不住,
出来一看究竟。见商夕绝推著沈沧海走近,又发现沈沧海嘴唇上破了皮,稍加思索也就明白过来,暗忖这两人应已
和好如初,颇觉安慰,便微笑著朝两人略一点头示意。
有商夕绝在旁虎视眈眈,沈沧海即使想向雍夜王求助,也不便开口,只能回以一笑,随即听见高台上不时传出
打斗声,他坐在椅中,唯独瞧见身前众人一片背影,不知发生了什麽事。
「伏羿一走,那几个盟国争著想坐盟主的位子,互不相让,火赤候就提出凭武功决高下。如今台上那两人,正
是黑翼和吉师的代表。黑翼国那国师武功高强得很,已经连败三人,我看乌术纳也快败下阵来了。」雍夜王边向沈
沧海解说,边摇头。要是真让这好战的黑翼国统领盟军,对西域各邦国恐怕都非幸事。
商夕绝凝目注视著高台上那两个激战正酣的人影。乌术纳力大彪悍,一柄腰刀舞得虎虎生风,还不时爆发出几
声呐喊,看似气势惊人,然而身形挪移之际,却有些迟滞,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对手,是个皱纹满面的年老红衣喇嘛,袒露著左臂,赤手空拳游走在刀光里。
「吉师输定了。」只消看这喇嘛几下出手,商夕绝就知道此人武艺比乌术纳不知高出几许,眉心皱得更紧。这
黑翼国也算能耐,居然请到这样一位高人,商吟鹤决计不是这喇嘛的对手,带来的侍卫高手中,也挑不出能与之抗
衡的。
难道永昌国就此让区区小国爬到头上耀武扬威不成?他褐色眸子慢慢结起了严霜。
这时台上的红衣喇嘛似乎已不愿再缠斗下去,一掌穿破刀影,打在了乌术纳右腕上。
乌术纳整条右臂顿时发了麻,软绵绵垂落,刀也「锵啷」落地,他倒退数步,又是畏惧又是感激。以对方的武
功,完全可以将他毙於掌下,却只是打落他的兵器。他躬身道:「我输了,多谢上师手下留情。」
红衣喇嘛也略弯腰,单掌竖在胸前,还了他一礼。他已接连打了四场,仍气定神闲。
乌术纳捡起腰刀,下了高台。
如今就只剩下永昌国的人尚未上场,商吟鹤面具後一张脸早已阴云密布,听见火赤候皮笑肉不笑地在催促下一
人,台下亦有好事之徒瞧得眉飞色舞,都在替红衣喇嘛喝彩,他暗自磨牙,正在迟疑该选哪个侍卫迎战,倏闻人群
中一人冷冷道:「上师好身手,就让我这永昌国的无名之辈来领教一番。」
皇兄来了!商吟鹤循声捕捉到人群里的熟悉身影,顿觉胸口千钧巨石落了地,紧接著心又悬高。皇兄武功虽高
,也未必能胜过这喇嘛,况且数月前还受过重伤。他万分不愿意皇兄亲身涉险,但皇兄既已发话,他也不敢违抗,
当下遥指商夕绝,对火赤候道:「我永昌就由他出战。」
台下,雍夜王紫青双眸露出几分讶异。沈沧海更是心悸,情不自禁揪紧商夕绝的衣袖,脱口道:「太危险了,
不要去!」
「放心,我不会有事。」明知沈沧海的关切之情十有八九是为了那个「他」而发,商夕绝酸溜溜的心里依旧腾
起丁点喜悦,推开堵在前方的人群,沿著高台边的木梯拾级而上。
时值盛夏,又将近正午,日头极为毒辣。商夕绝却一条毛毡,将脸裹得严严实实,瞧在众人眼里著实古怪,众
人忍不住都在台下交头接耳起来。好在商夕绝历年来仅参加过寥寥两三次狩猎盛会,又鲜少露面说话,与会贵族绝
想不到这衣著简朴的怪人会是传闻中重病未愈的永昌王。
雍夜王百思不得其解,低头问道:「沧海,他是怎麽回事,怎地突然逞强好斗起来了?」
「他想帮故国吧……」永昌王的心思,沈沧海自是一清二楚,却无法向雍夜王坦言,唯有在心底轻叹。如将实
情合盘托出,雍夜王固然肯助他逃离商夕绝,可纵使他能逃得了今次,又如何避得开一辈子?
他不想连累雍夜王及族人,更不愿抛弃永昌王背後那个孤独无助的夕绝,那是他发了誓要厮守终生的人。
他如今,只能寄望於夕绝会再度苏醒,回到他身边。只不过,究竟要到何年何月,他才能再与之相逢?也许等
不到夕绝归来的那一天,他已迫於无奈,成为永昌王的侍童……
沈沧海怔忡出神,嘴角的一缕苦涩笑意逐渐化开,最终转为说不出的凄凉。
人群间或迸发出的惊呼,终是打断他满腔愁绪。他勉强收拾起伤感,向雍夜王询问起台上的战况。
雍夜王见他满脸忧色,便干脆推著轮椅挤出条路,直至人群最前沿。
高台上纵高跃低的两条人影顷刻映入沈沧海的眼帘。他的目力根本难以分辨清楚两人的招式,只见一团红影裹
著商夕绝,那红衣喇嘛明显占了上风,也叫他一颗心提到了半空中。
「啊!──」人群惊叫声中,喇嘛一掌,正中商夕绝胸口。
商夕绝闷哼,裹脸的毛毡上立即晕开一大片猩红血迹,显然呕了不少血。脚下也虚浮无力,腾腾直往後退,竟
一路退到高台边缘,晃了两晃,向後跌倒。
两声焦急的叫喊几乎同时响起,分别出自沈沧海和商吟鹤之口。
那红衣喇嘛一掌拍出,也没料到对手会躲避不及,重伤吐血,见商夕绝就快跌下高台,这高台离地数丈,若摔
实了,不死也将残废。他志在为黑翼国争夺盟主之位,出手均是点到即止,并不想惹出人命,得罪任何一个盟国,
尤其是永昌这等强国。当下急跃上前,当胸抓住商夕绝的衣襟,将他拉回台上。
「谢上师搭救……」商夕绝含糊暗哑地道著谢,底下却猛地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中了毫无防备的红衣喇嘛。
「你!」喇嘛只吐出一个字,口中鲜血狂涌,人被踢得离地飞起,跌落在边上观战的火赤候脚边,挣扎两下,
昏死过去。
火赤候前一刻还以为大局已定,正踌躇满志,此刻笑容僵在了瘦脸上,俯身匆匆检视过喇嘛的伤势,愤而抬头
,怒视商夕绝,厉声道:「上师好心救你,你反而暗中偷袭他,好个卑鄙阴毒的小人!」
商夕绝冷笑一声,也不与他争辩,轻轻一跃便下了高台。
商吟鹤却心中大定,慢条斯理地笑道:「火赤候此言差矣!我永昌的代表当时既没有被贵国国师打晕,也未落
地,胜负尚未分晓。贵国国师自己学艺不精,又一时大意失了手,怎能怪对手?火赤候,比武定输赢,可是你自己
出的主意。」
火赤候被商吟鹤一番强词夺理气得面皮紫红,但众目睽睽之下,国师败在对手脚下,确是事实。这次的暗亏,
黑翼国是吃定了。不过这笔账,他绝对会跟那个蒙面怪人算回来。
乌术纳下了高台後,一直在人群中观战。也认定商夕绝必败,谁知情势急转直下,他看得心惊,一转眼正瞥见
雍夜王和沈沧海就在离他不远处,他正有满腹疑团,忍不住向两人走去,道:「雍夜王,那人不是你的族人麽?怎
麽替永昌国上场比武呢?」
雍夜王心里正对商夕绝的做法大摇其头,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他是永昌人,被我族人收留,在我雍夜
族长住,自然也算是我的族人。」
「原来如此。」乌术纳恍然大悟,看了看沈沧海,想到这文弱书生竟然交上那麽个朋友,不禁替他惋惜担忧,
他心直口快,想什麽,就说了出来:「沈先生,我当初还当你那朋友只是脾气古怪,没想到他出手狠毒,唉,你和
他在一起,恐怕也经常受委屈罢。」
他声音不小,商夕绝正朝轮椅走来,滴水不漏全听进了耳朵里,又见乌术纳倾著身,一只右手还搭在轮椅扶手
上,与沈沧海靠得极近,蓦然间那晚溪流旁的情景又闯入他脑海里──沈沧海玉白莹润的小腿,被乌术纳粗糙的大
手紧抓不放……
看来,他那晚对乌术纳的惩罚远远不够!商夕绝杀心陡起,快步来到轮椅边,探手扣住乌术纳的右腕,寒声道
:「是你自找的!」
「什麽?」乌术纳莫名其妙,转瞬,长声惨叫。
他的腰刀,不知何时已被商夕绝抽出,刀光闪过,乌术纳的右掌被齐腕斩断,掉在草丛里。断腕处激喷而出的
鲜血,将商夕绝的衣裳都染成了红色。
「再让我看到你接近他,我就断你另一只手。」冷冷丢下警告,商夕绝抛了腰刀,推起轮椅扬长而去。
周围人群全被惊呆,此刻才发声喊,骇然散去。
乌术纳那些随从也回过神来,冲上前将业已痛昏过去的乌术纳抬回营地救治。更有随从义愤填膺,叫嚷著要追
上去为主人报仇,被一个首领模样的男子喝止住:「这仇,迟早要报,先救王子!」
众人不敢违抗他,只得含怒收起兵器。每个人盯著商夕绝背影的双眼,都因愤恨成了血红色。
商夕绝和黑翼、吉师的死仇,这下算是结定了……雍夜王长叹。
第九章
回到帐篷内,沈沧海搁在膝头的双手兀自微颤,尚未从适才的震骇中恢复。
「怎麽?你在替那个粗人难过?」商夕绝脱掉了裹脸的毛毡和血衣,换著干净衣服。沈沧海的表情令他很恼火
,面色也阴沈欲雨。「你竟然不关心我的伤势,反而担心外人!」
听出商夕绝已濒临震怒,沈沧海终於苦笑。闭了闭眼睛,随後睁开,凝注著地上那条沾满血迹的薄毛毡,静静
道:「你之前是故意被那黑翼国师打中的罢?其实并没有受什麽伤,这几口血,大概也是你自己逼出来的,好将戏
演得更像,引对手上当。」否则,商夕绝之後的反击,不会那麽敏捷利落,说话也依然中气充沛。
商夕绝瞪视他,须臾,竟转怒为喜笑了起来,抚摸著沈沧海鬓角发丝,带著三分得意赞许道:「我就知道你是
聪明人,所以,更不能让外人来打你的主意。」一时情动,低头便向沈沧海唇上吻落。
整个人,都在永昌王的身影笼罩之中,无处可逃。沈沧海唯有紧阖眼帘,任由男人攫取。几丝残留的血腥味随
著商夕绝侵入的舌头在他口中弥漫开来,他终觉一阵恶寒,拧过头想闪避,商夕绝却不容他逃脱,伸手扣住沈沧海
的後颈,惩罚似地加重了亲吻的力度。
「唔……」鼻端、口腔,尽是男人浓郁气息,纠缠包围著他,沈沧海觉得自己仿佛就要窒息,无意识地伸手,
紧紧抓住商夕绝拂到他脸颊上的头发。
该将男人推开的,然而在男人舌尖越来越深入的撩拨爱抚之下,理智和情欲交错浮现,他的十指松了又紧,反
复挣扎,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将两片淡红的唇瓣碾磨至红润欲滴,商夕绝才不甘心地结束这个长吻,让沈沧海得以顺畅呼吸,转而轻轻舔弄
著沈沧海已变得玫红发烫的精致耳垂,低笑道:「我有点後悔让你选那两条路了,呵,若是没那个约定,我现在就
想要了你。」
沈沧海猛打个寒颤,神智立清,发热的面颊也迅速退去了红晕,心头更掠过丝难堪和懊恼,恨自己太没定力,
竟抵挡不住永昌王一个亲吻。夕绝醒来,肯定会伤心不已。
可是,那又的的确确是他所爱之人的身体,要他面对心上人强势不容抗拒的求欢而心如死水毫不动情,又如何
做得到?……
「你在想什麽?」见沈沧海脸上诸般神情纷沓闪过,商夕绝不悦地眯起了眼眸,没等沈沧海回答,他倏忽神色
一凛,直起腰身,听了听,冷冷道:「雍夜王,来了就进来,何必站在外面偷听?」
雍夜王弯著腰,掀帘入内,一贯冷若冰霜的雪白面孔难得带上些微窘态,道:「别误会,我刚刚才到,不想打
扰你们两个,只好在帐外等著。」
沈沧海的脸又因羞赧变得通红,所幸雍夜王清咳一声,转而盯住商夕绝,蹙眉肃容道:「你打伤黑翼国师也就
算了,毕竟是比武争斗,死伤难免。可你对那乌术纳王子下此毒手,他手下绝不肯善罢甘休。还有那火赤候素来睚
眦必报,即便现在碍於永昌国,不对你出手,迟早会来寻你晦气。商夕绝,你这是给自己和我雍夜族惹大麻烦。」
「你来,就为了教训我?」商夕绝心头恚怒,想下逐客令,转念间,又将怒气按了下去。带沈沧海归国前,不
宜与雍夜王再起争执,启人疑窦。他故作轻松地道:「大不了我带著沧海离开你雍夜族,总之不会让你难做。」
雍夜王护短,被他一激,倒将来此责备商夕绝的初衷尽数抛到了脑後,道:「沧海不良於行,怎能跟著你风餐
露宿,四处漂泊逃命?现在盟主人选算是定下了,之後得继续暂停的各项赛事,少说还有七八天。我看也不用等这
次盛会结束,明天一早,我们三人就回雍夜族去,免得夜长梦多。」
「这……」商夕绝本想等盛会之後,带上沈沧海混在永昌国的大队人马里归国,闻言不由面色微变。
雍夜王已觉察到他的异样,不禁凝眸朝他仔细打量起来。
被他如有剑芒的紫青双眸紧盯住,商夕绝猛然一震,忆起雍夜王这双眼可预见他人未来命运,可别让他看出破
绽,当即扭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是这样……」雍夜王却也敛去了目中精光,神情甚是复杂,低声自言自语,又看了看两人,最後绽开个微笑
,转身飘然离去。「我也不再打扰你俩,记著明天天亮後,就起程。」
这神神秘秘的家夥,究竟从他身上看到了什麽?商夕绝紧皱双眉,知道猜不出,也就不浪费精力。
与沈沧海吃了些干粮权当午饭,又坐等沈沧海午睡入了梦乡,他重新找出条干净毛毡,蒙住脸,出了帐篷。
数条人影就一直蜷缩躲藏在湖岸边的大片灌木之中,屏气敛息,静如磐石,几双布满怨恨的血红眼睛看著商夕
绝越走越远,那数人终於悄然起身,走向商夕绝先前走出的那座帐篷。
将近时,走在最前面的瘦削脸中年男子打了个手势,另外几人会意,即刻慢下脚步。
中年男子却特意放重了步伐,大步踏向相距不远的小帐篷,嘴里还大声道:「雍夜王,今天的比武你也看到了
,我听说那卑鄙小人是你带来的,你倒是替我黑翼国说句公道话。」
火赤候居然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雍夜王实在不想惹这是非,但对方已经到了他帐篷门口,总不能不理不睬,
他只好将满脸怒气的中年男子请进帐内。「火赤候,有话慢说。」
「哼,雍夜王,今日之事,你总得给我个交待!……」
耳听火赤候在那小帐篷里慷慨陈词,说话声响亮之极,足以盖过周围各种声音。那几人相互使个眼色,迅疾闪
入帐篷内。
沈沧海满腹心事,睡得并不踏实。梦见夕绝推著轮椅,正陪他在落霞斑斓的草原上散步,两人谈笑甚欢,可转
眼间身後那人突然阴沈地笑了起来,将他推倒在地,便来撕他的衣裳。他惊慌失措地奋力挣扎,却被男人一手紧扣
住双手。
「你敢拒绝我,我就把你的面皮剥下来!就算他能回来,也无法再认出你。」男人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脸,尖利
的指甲如刀尖,慢慢沿著他的脸廓移动……
「啊!」沈沧海蓦然惊醒,睁眼的刹那,越发震惊。
帐篷里,竟多了五个男人。他的双手,正被两人用绳索捆绑著。
其中两人的面目,他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乌术纳的手下……头上猛遭一记重击,意识顿时被黑暗夺走。
「快走!」那几人将他塞进个大麻袋里,飞快离去。
「皇兄,你打算今晚就回永昌?」
宽敞华丽的金帐内,不分昼夜点著牛油巨烛。商吟鹤恭敬地站立著,向坐在锦榻上的商夕绝笑道:「那我这就
传令下去,拨两队亲卫侍从,护送皇兄你先回去。」
商夕绝轻晃著杯中葡萄美酒,淡然颔首道:「雍夜王那里,我不想惊动他节外生枝,到时你去引开他。」瞥见
商吟鹤面露难色,他一挑双眉。「这点小事,难道你也做不成?」
商吟鹤哪肯被皇兄小觑,忙道:「皇兄只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好。」话既已交代,商夕绝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也不多逗留,裹住脸,径自跨出金帐。
沿途遇到不少人,众人都见识他对付黑翼国师和乌术纳的狠辣手段,无不对他敬而远之,无人敢靠近他。
商夕绝毫不在意,身为王者,他要的,本就是高高在上,让所有人在他面前敬畏颤栗,臣服跪伏。
或许,仅有那个人是例外……一双如大海般浩荡通彻的明眸忽地浮现脑海中,商夕绝冷厉的目光不自知地渐转
柔和。
他并不想沈沧海也和众人一样害怕畏惧他,令沈沧海在他怀中卸掉平时的沈静淡泊,为他意乱情迷,才更有征
服感。
他微笑著走进帐篷,旋即脸色大变。
沈沧海竟然不在!轮椅还在,褥子却一片凌乱。即使沈沧海午睡醒了,没轮椅,哪里也去不了。
强烈的不安顿时袭上心头,他猛转身,冲进边上雍夜王的帐篷里,劈头就问:「沧海呢?」
「他不在帐篷里?」雍夜王不久前才刚劝走了那个喋喋不休的火赤候,刚松得一口气,听到商夕绝这一句,便
知事情不妙。
「轮椅在,人不见了。」七个字,几乎是从商夕绝牙关间挤出。
雍夜王骤惊後很快镇定,微一沈吟,道:「他行动不便,自己肯定不会乱走。」
「还用你说?」商夕绝全身都在往外散逸著森然气息,「一定是火赤候那老狐狸!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他竟然
这麽快就向我动手。见不到我,便抓了沧海。」
雍夜王想起火赤候先前在他这里罗嗦了半天,无非是为了绊住他,也不禁苦笑,叹道:「我去问他罢,沧海如
果真在他手里,由我出面说情总有几分把握。你暂且别跟去,激怒了他,对沧海没好处。」
商夕绝直想立刻就去将火赤候那颗脑袋拧下来,但知道雍夜王说得没错,於是强忍怒意,返回帐中。
他枯坐许久,都不见雍夜王回来,本就所剩无几的那点耐心也终究被消磨殆尽,霍地起身往外走。将出帐篷时
,目光微凝。
靠近门帘的帐篷支架木柱上,用刀子刻了一行字,本是十分明显,他惊怒之中,却给忽略了。
「冰海源头?」他冲出帐外,解下匹拉车的骏马一跃而上,纵马疾驰。
远方的雪山在日头下银光闪耀,如圣洁无垢的神祗。被西域各族视为圣水的冰海源头就在雪山之巅。
沈沧海的体质,绝对经不起山顶严寒。一念及此,商夕绝力夹马肚,骏马一声嘶鸣,四蹄飞扬狂奔。
阴寒彻骨!这是沈沧海从晕厥中醒来的第一个感觉,甚至比昔日失陷冰窟时更冷。
他忍著头脑隐痛,费力地张开眼睛,霎时就被周围一片银白耀花了视线。
置身处,是片平坦无垠的冰封大地,四周均是被积雪覆盖的百丈峭壁,围成口天然巨大的深井,只有一处有个
可容两人并肩进出的豁口。刺骨寒风,便自那豁口吹入,在四面峭壁间来回撞击著,低沈如兽类咆哮。
昏黄的日头正缓慢西坠。
劫持他的那五人聚在豁口处忙碌著,见沈沧海坐起身,一人朝他走来。
沈沧海认出这形容彪悍的男子就是乌术纳的随从之一,心念微转,也就明白了这夥人的意图,轻叹道:「你们
想用我引他前来,为主人报仇罢。我劝你们还是趁他出现之前尽早离开这里,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那人根本不知道商夕绝真实身份,以为他是个普通的永昌人,将沈沧海的好心提醒当成了虚言恫吓,恨声道:
「闭嘴,要不是看你两腿残废,我现在就先杀了你!」
「嗨!你跟那瘸子罗嗦什麽?快过来帮忙!」那边几人大声叫道。
那人割下片袍角,将沈沧海嘴巴封住,在脑後勒了个死结,又狠狠瞪他一眼,才走了回去。
沈沧海坐在冰地上,寒气阵阵上涌,没多久他下半身已冻得彻底麻木,面色也白里泛青。神智却还清醒,见那
些人在豁口处忙个不停,还攀登到两侧峭壁上敲敲打打,他隔得远,看不清那些人到底在做什麽,但显而易见,是
在布置对付商夕绝的陷阱。
这一刻,他突然庆幸如今在那躯体内的人是永昌王。若是夕绝,定会不顾一切地赶来救他。至於永昌王那个疯
子,只是出於报复,才想把他据为禁脔,彻底羞辱他而已,不可能真的为了救他以身涉险。
这样更好,至少夕绝的身体,不会再为他受伤害……
正值思绪万千起伏之际,他猛听那边一人喊道:「那狗贼来了!」
沈沧海心头剧震,抬眼,果然见一骑身後扬著滚滚雪尘,疾冲而来,在他视野内越放越大。马背上那人,正是
商夕绝。
第十章
马匹一路疾驰,几己筋疲力尽,离豁口还有数丈之遥时四蹄发软,口吐白沫累瘫倒地。
「你们是乌术纳的随从!吉师小国,竟也敢跟我永昌国作对!」商夕绝冷笑著跃落马背,目光越过拦在他身前
的那五人,已看到沈沧海被撂在厚实的冰层上,冻得瑟瑟发抖。他勃然大怒,身形晃动,扑向那五人,出手都是杀
招。
那五人见了仇人,也是眼睛发红,呐喊著拔出兵刃,围攻上去。
沈沧海来不及深思商夕绝为何竟会冒险来救他,就被凶险万分的打斗场面吸住了心神。
那五人武功均不弱,又占了人多优势,一时竟逼得商夕绝不住後退。沈沧海直瞧得惊心动魄,蓦地里,望见一
抹红影如鬼魅般,从背後接近了商夕绝。
「唔嗯!」他想大声示警,无奈嘴被封著,只能发出几声微弱含糊的咿唔。
商夕绝正在全神贯注应付那五人,突觉身後劲风袭体,才侧过半边身体,一掌已印上他左肋。
「噗」一声,如击败革,他中掌处如遭火燎,灼痛钻心。他大喝,起脚後踹,踢中偷袭者的同时,整个人亦被
掌力震飞,跌进了豁口内。
「密宗大手印!」他咳著血,瞪视那倒在地上爬不起身的红衣喇嘛。
後者满面皱纹里尽是溅上的血迹,犹自笑道:「这掌,是还你擂台上暗算我的那一脚。」
「再加现在这一脚,你赶快回去准备後事吧。」商夕绝讥笑著不再看他,转身奔向沈沧海。
跑到一半,那五人竟没追上来继续厮杀,他终究感觉到不对劲,刚回头,豁口处接连响起两声猛烈惊人的巨大
爆炸声,震耳欲聋。
两侧峭壁上的积雪和山石大片大片地滑落,眨眼便将豁口堵死了。
商夕绝猛然扯落蒙脸的毛毡,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
纵观西域,只有永昌皇室珍藏的硫石,才有如此强大的威力。然而硫石与陨铁,向来被视作至宝,严加收藏,
从不售卖给其他邦国。
吉师和黑翼国,哪来的硫石?难道是永昌宫中出了叛贼?
爆炸激起的雪雾好一阵子才缓慢散去。
堆积在豁口处的石头高达二三十丈,商夕绝心顿时一沈。若没受伤,他自信尚能攀越这堵石墙,可眼下身受重
伤,这石墙於他,不啻天堑。再要带上沈沧海离开这里,无疑是痴人说梦。
沈沧海听到第一声爆炸时,就醒悟到那五人之前在峭壁上忙碌,是在挖松山石,利用这天然地形将他和商夕绝
围困起来。陷在这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只怕不用两天,他便会因饥寒交迫送了性命。
商夕绝尚不死心,走近那堆山石仔细查看,只望能找到个空隙,却见每块巨石都叠得密不透风,别说是人,连
只耗子也钻不过。石堆最底下,伸著半条胳膊,手里还捏了腰刀,是围攻他的那五人之一,来不及躲避滚落的山石
,被压在了下面。
他捡起腰刀,走到沈沧海身边,替他割断了绑手的绳索,又将嘴上的布条解开了。几个简单动作,他额头已直
冒冷汗,腰刀驻地,大声喘著气。
「夕绝……」沈沧海百感交集,也不知该对男人说什麽,缄默片刻,终於道:「你伤势要不要紧?我的银针,
你後来有没有带在身上?我给你扎针,伤可以好得快一些。」
「那东西,我早扔了。即使给你,就凭你现在冻得发抖的手,还能施针麽?」商夕绝讥诮地横他一眼,盘膝而
坐,掀开上衣。左肋下,一个血红掌印赫然在目。
「那老家夥的掌力确实厉害,不过他先後中我两脚,回去能捡回条命就算他运气好。」他边咳边冷笑,随即闭
起眼帘,导气运功。
沈沧海知道商夕绝是在运用内息疗伤,虽然全身寒气越来越重,他也咬紧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动静,怕惊扰了
对方。
过了约莫盏茶工夫,商夕绝终於睁眸,连呕几口血水。肋下那掌印似乎缩小了些,血红的颜色也略有变淡。
他喘息一轮,拉上衣服,吃力地抱起沈沧海,找了个略微背风的位置坐下。
日头已完全隐没。怀中人冰冷颤抖的身体令他眉头纠结,他身上带著火石,可此地除了冰雪石头,寸草不生,
生不了火堆取暖。
再不给沈沧海补充点食物抵御寒气,恐怕到夜半,沈沧海就会被山顶极寒冻僵了。
他起身,又走回石堆边,挥刀用力砍了好几刀,才将尸体上那条胳膊斩断,拎著断臂折回。
「夕、夕绝,你拿这干什麽?」沈沧海头皮发麻,该不会是男人的怪癖突然发作,想收藏这条胳膊罢。
「替你弄点吃的。」
男人轻描淡写的回答唬得沈沧海面无人色,颤声道:「你要我吃、吃人肉?」
看著沈沧海惊恐的表情,商夕绝不悦地阴沈下脸。他在沈沧海心目中,难道就是个什麽怪事都做得出来的狂人
?
他心头有气,也不答话,径自用刀将断臂上的肉削下来,再切成一丝丝的形状。
沈沧海越看越是毛骨悚然,死命抿紧嘴,才没让胃里翻腾的酸液涌出口。正当他快要忍不住呕吐时,商夕绝总
算放下腰刀,伸手拔下自己好些根长发,将肉丝系在发丝的一端。
系好多条後,他游目四顾,找了块大石头,摇摇晃晃举高石头,随後放手。石头落在冰地上,砸出个凹陷白印
。
沈沧海看得莫名其妙,暂时倒把寒冷和恶心给忘了。见商夕绝再次搬起石头,摔落。重复数次,地面冰层上裂
缝似蛛网扩散开来,还隐约有些摇晃。沈沧海陡然明白过来,在这片坚厚冰层下的,原来并非土地,而是水。
「哗啦」一声,几经重砸的那块冰面终於破裂,大石激起层浪花,旋即沈没。
商夕绝捡走数块碎冰,露出片奇蓝的水面,喘息著道:「这里是冰海的源头,终年结著冰盖,底下有暗流通到
山外,便是冰海。」
「那不能顺暗流逃出去麽?」沈沧海精神一振,但立刻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人在如此冰冷的湖水中,不消
片刻,必会冻毙。
商夕绝果然摇头,「这水太冷,除却生活在湖底的鸳鸯鱼和冰螺,没活物能在这水里待上半柱香。鸳鸯鱼最嗜
血肉,用肉作饵,应当能把它们引上来。」
沈沧海终於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要逼他吃死人肉。
看见商夕绝已拎起几根系了肉丝的头发开始「钓」鱼,他也挪到冰洞边,想帮忙,却被商夕绝抱到了大腿上。
「冰上太冷,坐我腿上暖和些。」
他说来非常自然,沈沧海凝望男人俊朗的侧面轮廓,一时竟有些迷惘。这种平淡温和的语气,真会让他错觉夕
绝已经回来了……
「来了!」耳边一声低喊,将他从幻想中惊醒。借著头顶凄清的月光一看,蓝得透明的湖水下,一群色彩鲜豔
无比,如筷子般长短的鱼儿正结伴游来。
鱼儿灵活地围著饵料打转,却始终不上钩。
「难道血腥气还不够?」商夕绝微蹙眉,伸指在刀刃抹过,割开道口子,将血滴进水中。
鱼群起了阵骚动,有几条咬住了鱼饵。商夕绝刚想提起饵料,那几尾鱼儿十分机灵,头发丝微有动静,便已受
惊逃散。
商夕绝静等半晌,鱼群却只在饵料下方盘旋游动,不再上当。商夕绝渐渐沈不住气,又割开手指,滴了更多血
进去。
这鸳鸯鱼看来十分机警,滴上再多血,「钓鱼」之法也未必行得通。沈沧海正自担忧,陡地灵光一闪,问道:
「我那几样暗器呢?」那晚看见商夕绝将它们收了起来,应当带在身边。
商夕绝垂眸,审视著他。沈沧海忍著严寒,勉力笑道:「你不用多心,我逃不了的。」
知道沈沧海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逃离,商夕绝哼了声,掏出那几件暗器递还给他。
沈沧海拿起个不起眼的圆铁筒,等鱼群再次聚到饵下,他旋动机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铁针激射而出,顿时射
中一大半鱼儿。
「这暗器用来捕鱼,倒是不错。」商夕绝唇角忍不住勾起个弧度,将那二十多条肚皮朝天的鸳鸯鱼都捞了上来
。
斩头去尾,刮净鱼鳞,开膛破肚後剔出铁针,他把一条肉质最肥美的给了沈沧海。「没法子生火,只能将就生
吃了。」
沈沧海已冻到嘴唇发紫,牙关也在不停地打架,见商夕绝已开始吃起来,他半闭起眼,想象手里正拿著鲜美喷
香的烤鱼,咬了下去。
几口腥冷鱼肉落肚,他胃里一阵翻腾,再一口,竟咬到块奇苦无比的鱼肉,暗忖多半是被针射破了苦胆。想吐
出来,看了看商夕绝,男人已在吃第四条,脸几乎皱成一团,显然也吃到了破胆的苦鱼。
这冰天雪地里,半点食物都不能浪费,更何况还是对方用鲜血换来的食物。沈沧海强忍反胃的感觉,吃完剩下
那半条鱼。
又一条鱼立刻被商夕绝扔到他手里。「夜里气温还会大降,吃得下的话,尽量多吃点。」
沈沧海点头,强迫自己继续进食。他运气似乎不太好,这次吃到的鱼,仍是苦得出奇。连尽两条後,终於败下
阵来,拒绝了商夕绝递来的第三条鱼。
商夕绝倒也不勉强他,将剩余的鱼丢到一旁道:「这些留著明天吃。睡罢!」
这时月轮已逐渐升至天心,冷冷地,映照著满地青白色的坚冰。两人相拥著靠在片凹陷背风的冰壁上,闭起了
眼睛。
夜风迂回呼啸,凄厉更胜白昼。耳畔,是男人有力交错的心跳,一声声,扰得沈沧海心乱如麻,难以入眠。想
问永昌王为何来救他,犹豫再三,最後放弃了追问。
难得男人现在表现得似个常人,他可不想一言不慎,害对方凶性大发,就等脱困後再说吧。
他抱紧了双臂,慢慢地沈入黑暗乡。
意识模糊间,身周寒气在一点点消退,开始有了暖意,逐渐地,越来越热。沈沧海难耐地拉开了原本裹紧的衣
领,一摸颈子,竟微微渗出了热汗。双手也一改先前的冰冷,不住升温、发烫。小腹中,甚至如同有团火在烧。
这情形,太不寻常……他轻吐著灼热的呼吸抬头,正对上一双发亮的眼眸。
商夕绝面孔扭曲著,额头和鼻翼亮晶晶的,全是汗水。蓦然伸手,摸上沈沧海已发红的面颊。
他的掌心,烫如火炭。
「这、这是怎麽回事?」腹下那团火越烧越烈,沈沧海胸膛、喉头均燥热起来,他终是觉察到不对劲。想推开
商夕绝的手,指尖碰触到男人火热的手掌,竟不舍得放开,反而握得更紧。
「是鸳鸯鱼……」商夕绝的声音已不复往日清朗,变得异常沙哑。然而沈沧海却隐约听出男人言语里些微得意
。「这种鱼不分雌雄,鱼胆里都含有奇毒,一死,毒会缓慢扩散到全身。单独食用雄鱼或雌鱼,并不碍事,但如果
同时食用雌雄两种,毒性便会发作。」
沈沧海愕然,明知有毒,商夕绝为什麽还和他一起吃?「到底是什麽毒?唔……」
身体热得如受火焰炙烤,他忍不住扭动著腰,想从商夕绝怀里挣脱,滑到冰层上,好让自己凉快一些。
商夕绝环住他腰肢的手臂骤然收紧,贴在他耳边低声笑,热气随著呼吸吹进了沈沧海耳孔里,令他周身掠过阵
莫名的颤栗。男人沙哑低沈的嗓音,更像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比平常跳动快了数倍的心脏,时轻时重摩挲著……
「这毒,我曾经让宫里御医提炼来制成最烈的催情药物。中了此毒,必须与人合体,若得不到宣泄,最後会因
经血逆流暴卒。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在,你绝不会死的。」
沈沧海头脑停滞了一刻,终於明白商夕绝在说什麽,心寒之余,猛地用力一挣,滚到冰上。他从来没对人恶言
相向过,此刻也控制不住愠怒,骂了句「卑鄙!」
这永昌王,竟然言而无信,想用情毒来逼他就范。
商夕绝倾身压住了他,不怒反笑:「不吃这鱼,你难道能熬过严寒,活著下山吗?还是你想去吃死人肉?」
「不要碰我!」不想听男人的歪理,沈沧海极力试图甩开身上颀长沈重的身躯,可他的力量压根无法与男人比
。
商夕绝轻易就按住他双手,变成深黑的双眼凝视沈沧海满脸羞愤之色,最终嘴角微扬,勾出个没有温度的笑容
。「你早晚是我的人,我现在就是要碰你!」
他的手,含著怒气拉开了沈沧海的上衣。
天顶月光如霜雪,须臾洒满了瓷玉般白洁漂亮的胸膛。细看,皮肤上尚有几道极淡的鞭痕。
「我一直都没问过你,是谁打伤你的?」他摸著那几条鞭伤瑕疵,心里嫉恨交加。「只有我,才能在你身上留
下痕迹。」
像要印证他的话,他低头,沿著道鞭痕缓慢轻舔至沈沧海胸前已微立的小巧突起,陡地用牙尖重重一咬,是为
泄愤,更为了宣告自己的占有。
「啊……」细微的痛和更多描绘不清的怪异感觉就从被男人咬噬吮吸的地方蔓延开来,沈沧海无意识地摇乱了
头发。
理智告诉他应该全力挣扎,可鸳鸯鱼的毒性在他五脏六腑间流窜著,所经之处,他每寸血肉似乎都要被那股无
从抵挡的燥热燃烧起来,情欲的冲动在血液里鼓荡……
商夕绝体内的毒性比沈沧海强烈得多,所以他的动作几乎跟温柔沾不上边,粗暴地在沈沧海上身留下无数牙印
後,扯下他下体衣裳。
沈沧海的双腿肌肤也跟胸口一样,被情欲染成了粉红色。连蛰伏在腿根之间的男性分身业已半抬起头,在冰冷
的空气里微颤,渴望著爱抚。
男人没有令它失望,用火热的手掌包裹住他,大力抚弄。
「不……唔……」快感之强烈,沈沧海几乎经受不住,腰身像弓一样绷紧了,心脏狂蹦乱跳,仿佛即将冲破胸
腔跃出体外。
欲望不受意志所控倾巢而出的那刻,他紧握双拳,呼吸一片紊乱,平素清明如海的双眼全被一层氤氲雾气蒙住
。
「你现在,还想说不要我碰你麽?」商夕绝嘲笑著松开了掌心里逐渐软化缩小的男根,转而推高沈沧海一条腿
,将沾染著粘稠体液的手移向凹缝间。
异物侵入的刺痛使得沈沧海从释放的余韵里清醒过来,羞怒与无助溢满心胸。这一次,他在劫难逃。早该知道
,永昌王这种人,有何信义可言?他却偏偏可笑地相信了对方的承诺……
「这时候,你还在胡思乱想?」商夕绝纵在欲火焚身之际,仍敏锐地觉察到沈沧海心不在焉,他恼怒地抽回手
指,撩衣,抓起沈沧海双腿反压到胸口,贴身而上。
後庭被男人粗硬滚烫的性器强硬贯穿,难以忍受的钝痛和耻辱感令沈沧海再次挣扎起来,明知自己所有的努力
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他还是不甘心就此沦为永昌王的玩物。
他用十指紧掐著男人双臂,试图阻止男人进一步的侵犯,抱著最後那点微弱的希望叫著「夕绝、夕绝」,向那
个久无声息的人求助。
世间唯一能真正帮他逃离永昌王的人,也只有夕绝。
「救我,夕绝……」
男人自然知道沈沧海如今,绝不是在呼唤他,明显被激怒,脸上肌肉抽搐,月色下瞧来竟有几分狰狞。猛伸手
揪紧了沈沧海头顶发丝,愤然道:「你能喜欢那家夥,为什麽就不肯跟著我?我哪里不如他?我──呃啊!」
他倏地放开手里的头发,颤抖著垂下头,喉咙里咯咯响,再抬头,满脸尽是悲伤愧疚,嘶声道:「沧海,是我
没用……」
几滴泪水落在沈沧海脸上,流经他唇角,苦而咸涩。沈沧海却有喜极而泣的冲动。夕绝,总算出现了。「你回
来就好,夕绝,先放开我。」
商夕绝闻言,意识到自己身体某部分尚埋在沈沧海体内,无地自容,慢慢抽身後退。
尚未撤出,他陡地一顿,神情间完全变了样,冷笑著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做的,不就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麽
?你居然想临阵脱逃?没用的东西!你既然连抱他的胆量也没有,就别再出来添乱,把他交给我!」
「你给我闭嘴!」商夕绝大吼。
「已经到这地步了,你何必再装模作样?」他不怀好意地低笑两声,俯首碾磨著身下人的唇瓣,啧啧叹道:「
你难道就真的甘愿退出,把沧海拱手让给我吗?哈哈哈……别傻了!还不如尽情享用一番呢!」
十指插进沈沧海柔软的发丝间,逼著沈沧海仰起头,正让他得以轻松地吻上沈沧海轻颤移动的喉结,从唇瓣间
漏出的笑声也越发低沈,更充满了难以言状的诱惑。「你尝尝看,他的皮肤有多嫩滑。呵,还在抖呢……你不敢做
,就滚到边上去,看著我跟他亲热吧!」
「……不准你再碰他……」商夕绝艰难地抬头,看著自己一只手违背了意愿,在沈沧海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
他目中又有泪光闪动,却多了点从所未有的狂乱和决绝。「沧海喜欢的人是我,我绝不会把他让给你的!」
他脸上表情瞬息数变,最终咬咬牙,对沈沧海说了句「对不起。」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低头吻上沈沧海的嘴唇
,猛一挺身,将自己送入那片紧窒的方寸之地。
所有痛呼都被堵在了口中,沈沧海浑身剧烈抖动著,难以置信地望著身上那人满面扭曲的欲望。那个在他面前
始终小心翼翼,视他如珍似宝的夕绝,竟会像永昌王一样,不顾他的意愿,对他施暴!
「沧、沧海,别这样看著我……」触及沈沧海眼里的震惊绝望,商夕绝如遭当头棒喝,顿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心慌意乱,心虚地用手掌遮起沈沧海双眼,颤声解释道:「我只是、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沧海、你不喜欢,我、我
不会再碰你……」
他惊惶地想离开沈沧海的身体,却又顿住,露出几分算计得逞後的得色,对著空气奚落道:「我就知道你是个
胆小鬼!」倾身,把自己推向潮热惊人的更深处。
「不要再伤沧海……」
「你能阻止得了我麽?」男人喘息著嘲笑。
凶器每一次进出,都仿佛牵扯著内脏。可遭情毒驱使的身躯像是不再属於自己,任由男人肆意摆布折腾。渐渐
地,痛觉离沈沧海越来越遥远,在他耳边的争吵声也变得模糊不清……
意识彻底飞离躯体前,沈沧海紧阖的眼角边,有泪水缓慢渗出滑落。
临近黎明的风,在峭壁间来回撞击,亦吹得商夕绝长发飞扬,凌乱飘舞。
他就抱著兀自昏睡未醒的沈沧海,坐在那个冰窟窿边,轻轻抚摸著怀中人苍白的脸。
「你终於如愿以偿,高兴了?」他俯视自己在水中的影子,笑得凄凉悲愤。
「哼!尝到他滋味的人,可不单是我,你一样有份!你还在我面前装什麽圣人?」影子讥笑道:「也只有他才
会以为你有多善良呢!不过等他醒後,还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相信你、喜欢你,就难说了,哈哈!」
商夕绝颤抖著,嘴角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半晌,平静下来,木然道:「你不用说这种话来激我离开他。我知道
他肯定已对我失望透顶,我也无颜再面对他,自己会走,从今往後不会再与他相见。」
他褐色眼眸最深处,终是泛起痛苦之色。「沧海交给你了。如果你辜负他,我就和你同归於尽。」
水中人影只是冷笑,不置一词。
商夕绝痴痴凝视著怀中人,闭目,依依不舍地在沈沧海额头落下一吻。他吻得很慢,仿佛想将余生的光阴都羁
留在这刻。
「嗯……」沈沧海始终紧蹙的眉动了动,似乎就将苏醒。
商夕绝猛睁眸,闪动著属於胜者的得意光芒。
沈沧海悠悠醒来时,全身仍在隐约作痛。下体那羞於启齿的地方,更似被撕裂般灼痛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昏厥前所遭遇的一切。
而那个行凶者此刻就在他身畔,正闭目运动疗伤。初升旭日射出万千金芒,经冰雪反折更为炫目,令他有些看
不清商夕绝笼罩在金色晨光里的面容。
也兴许,他原本就不曾真正认清过眼前人。沈沧海露出个凄楚微笑,随後移开了目光,茫然出神。
「你发什麽愣?莫非还在想昨晚的事?」商夕绝吐纳调息完毕,见沈沧海怔忡发呆,不由淡淡道:「我的伤还
须再调养上一段时间才会痊愈。随你怎麽想,要想活著离开这里,你我接下去的日子,还得靠鸳鸯鱼充饥度日。」
那也就意味著他还得继续忍受对方的侵犯,沈沧海蓦然觉得遍体生寒,咬紧了嘴唇。
一只手打横伸过来,捏住他下颌迫他抬高脸。一个充满掠夺之势的亲吻紧跟著霸道地印在他嘴角。「你也别再
指望那个胆小鬼!他跟我说了这辈子都不敢再出来见你,你彻底死心罢。馫馫收藏」
不愿回忆的痛处一经剥开,便泛滥不可收拾。想起昨夜夕绝那狂热的眼,扭曲的脸,沈沧海用力闭上了眼睛。
不如此,他怕自己就再也锁不住即将溢出眼窝的液体。
辗转浮生,他要的,只不过是一份平淡至真,为何始终求不得?
如果命运真的是想惩罚他年少时犯下的错,注定他不配拥有所爱之人,他宁可回到从前那种淡泊无争的日子,
孤独终老。
可眼下,究竟要到什麽时候,他才能摆脱永昌王?
男人似乎并不急於逃出生天,而是把这里当做了恣情纵欲的行宫。一天里,逼著沈沧海几次吃下鸳鸯鱼,频频
抱著他,在空旷天地间肆无忌惮地交欢。
也许是已心灰意冷,沈沧海没有再进行徒劳的挣扎,任商夕绝摆弄。
在情毒的强烈侵蚀下,他甚至忘乎羞耻地搂紧了在他身上大力起伏的男人,随著男人每一记凶猛的进出,扭动
、呻吟、抽泣……
一切,都令商夕绝心头涨满了征服的快感。
这天午後,结束了一轮欢爱,空气里兀自流动著淡淡的淫靡气味。商夕绝心满意足地替自己和沈沧海披回衣物
,抱了人到冰窟窿边清洗。
「那天捕到的鱼也都吃完了,待会再抓上几条。」他一语双关,笑著揶揄尚在痉挛轻喘的沈沧海:「你最初还
怕生腥,现在已经越吃越习惯了吧?」
沈沧海难堪地闭目。
洗尽沈沧海下身狼藉的情欲痕迹,商夕绝抚摸著两条被他印下不少吻痕的玉白长腿,暗叫可惜。倘若这双腿能
动,欢好时想必更令他销魂蚀骨。想到心猿意马处,他凑在沈沧海耳边暧昧地笑道:「等回宫後,我一定想办法把
你的腿治好。」
面对他话里的讨好之意,沈沧海选择了沈默,一言不发。
商夕绝不悦地挑起了眉毛,刚想发作,面色倏忽一凛,望向被山石封堵的豁口处。
隐隐约约的脚步说话声,正由远及近,从峭壁外飘来,听来有百人之众。
有人来了!是敌人还是救兵?他眼眸微眯,下一刻,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隔著山石朗朗响起。「沧海,你们两
人在不在里面?」
是雍夜王!沈沧海一直闭著的眼帘终於张开,轻轻吐了口气。总算盼到了救星!
第十一章
怀中人酸楚又带著点欢喜的目光令商夕绝不快到极点,真不想回应,但心念几转,还是决定不再赌气,提起丹
田气大声道:「雍夜王,你来了也好。我受了点伤,打算休养数日,恢复後再带沧海下山。」
雍夜王闻言放下心,道:「你能等,沧海可受不了这寒气。我带了人手,这就救你们出来。」
他仔细看了看面前那堵塞了通道的大堆山石,那高度尚且难不倒他,不过再背上个伤员攀越返回,倒有些吃力
。尤其沈沧海行动不便,万一不慎跌落,性命难保。他於是朝身边戴著黄金面具的人微微一笑:「这回,得靠你永
昌国的硫石了。」
商吟鹤听到皇兄受伤,早已捏了几枚硫石在手准备救人,又不想表现得太过热心,引雍夜王起疑心,便故意悻
悻道:「若非那是皇兄的身体,我才懒得用我永昌皇室珍藏的硫石救他和那个瘸子。」
「就当我欠你个人情罢。」雍夜王轻笑,随即提高了音量:「商夕绝,我和吟鹤要用硫石炸开这堆山石,你和
沧海躲远点,别被碎石误伤了。」
「好!」商夕绝抱起沈沧海,退到远离豁口的安全处,高声道:「你们可以动手了!」
他低下头,向沈沧海笑道:「原来吟鹤也来了!这更好,干脆下山後甩开雍夜王,我直接带你回永昌,省得再
生枝节。」
他话音刚落,闷雷般的爆炸声响彻山头,堵塞豁口的巨石被炸得四下飞溅,雪尘翻涌,弥漫人眼。
见商夕绝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那边,沈沧海咬牙,悄然抬手,指尖拈著枚铁针,那是捕鱼後废弃的铁针,他适
才在冰窟窿边偷偷捡了一枚藏在手里。此刻终於等到了商夕绝分心的良机,他不再迟疑,朝男人腰後的软麻穴扎落
。
商夕绝全无防备,腰眼一麻,顿时全身无力,瘫倒在地,瞪著沈沧海手里的铁针,惊怒交迸。「你干什麽?」
沈沧海紧闭著无血色的唇,没吭声,又飞快扎了商夕绝身上好几处重要穴位。商夕绝充满愤懑指责的双眼终是
缓慢阖起,陷入昏睡。
丢掉铁针,沈沧海呆呆地对男人凝望许久,才涩然喃喃低语:「我永远也不会跟你回去,当你的侍童……夕绝
,对不住,我说过一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可你若决定从此不再见我,我实在没办法再待在永昌王的身边,只能离
开。你就把我忘了罢。」
他轻柔地抚著男人生满大片紫色胎记的左脸,眼前缓慢浮起的,竟是那个豔阳高照的盛夏,夕绝期待地朝他伸
出手。「沧海,我来找你了……」
男人当时,笑得温柔而又羞涩,目光更虔诚无比,仿佛沈沧海就是他的一切。
那时,他抓紧了商夕绝的手,以为今生都不会再与之分别。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狠下心肠,抛弃那个孤单的
人。
一滴透明无色的水珠,终於从他眼角跌落,掉在了商夕绝的脸上。
商吟鹤连用三枚硫石,几乎将那大堆山石夷为平地,等灰尘散开,他吩咐随行的侍卫上前,从碎石间清出条道
路,与雍夜王一同进入找人。
发现商夕绝昏迷不醒,商吟鹤吃了一惊,便想去搀扶,猛然省起不妥,生生忍住。转而取下自己的披风,将商
夕绝头脸裹起,叫进数名侍卫来扶人,又瞪视沈沧海,怒道:「他怎麽晕倒了?」
「他本来就受了伤,大概是因为先前爆炸声太响,被震晕了。」
商吟鹤信疑参半,还想质问,雍夜王淡然道:「这里太冷,不宜久留,回营地再说罢。」说著抱起沈沧海,就
往外走。
他目光流转,检视起沈沧海身上是否受伤,见沈沧海面色冻得青白,脖子上却残留著许多深浅不一的牙印子,
他一怔,紫青双眸不禁微缩。
知道自己满身的痕迹,迟早瞒不过雍夜王,沈沧海转头躲开了雍夜王的视线,低声道:「被困这几天,我和夕
绝就以湖里的鱼为食。」
雍夜王亦知鸳鸯鱼的毒性,即刻会意,怕沈沧海尴尬,便不再多看。托著他快步而行。
既救到了人,一行人随即下山。
雍夜王抱了沈沧海共乘一骑,问明他被掳的经过细节,叹道:「我就知道此事和黑翼吉师两国脱不了关系。可
惜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麽,我和吟鹤率人在冰海附近搜寻你们两人,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还好今早我回到你们帐
篷里,看到留言,才找来这里。」
商吟鹤策马在旁,阴狠地道:「你我最初去质问火赤候和乌术纳时,那两个卑鄙小人还拼命地抵赖。以为不认
账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哼!我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竟敢来招惹永昌国!」
「主谋多半是火赤候,不过乌术纳倒未必知情,可能是他手下人为主报仇心切,瞒著他与火赤候联手行事。」
雍夜王边说边摇头,暗忖这场祸事,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商夕绝自己出手太狠,结下了深仇。黑翼吉师两国充其量
也是以牙还牙,谈不上卑鄙。
最倒楣的,莫过於沈沧海,被扯进这无妄之灾。
这趟冰海之行,於沈沧海而言,真可谓多灾多难。看来他确实得尽早带著沈商两人返回雍夜族。
众人回到冰海之畔,已是黄昏,夕照拂在水面,光影斑驳,宛若点点碎金。
这天的赛马刚刚结束,众人正簇拥著胜出的骑手笑闹狂欢。雍夜王一行人的归来,并没有引起太大动静。
沈沧海和商夕绝被送回了帐篷内。
商吟鹤极想查看皇兄的伤势,苦於不能在雍夜王面前表现得太过关心露出马脚,只得作罢,领著侍卫,气势汹
汹地去找火赤候和乌术纳那两人算账。
雍夜王煮了些热水,替沈沧海泡暖双足,换过干净衣物後,见商夕绝躺在褥子里,仍未醒来。他皱了下眉,正
想过去掐人中,却听沈沧海推著轮椅来到他身後,轻声道:「我扎了他几处要穴,不到明天中午,他不会醒。」
「为什麽?」雍夜王诧异地转身。
沈沧海涩然一笑:「他那次旧病复发,醒来後,就已经是永昌王了。」看到雍夜王神情错愕,他深吸了一口气
,将连日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雍夜王。
雍夜王愣了片刻,才苦笑:「怪不得他近来总是怪里怪气的,这下麻烦可大了。」
心头转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再往永昌王心脏刺上一刀,可万一力道没拿捏准,说不定男人就此丧命。纵使侥幸
成功,也没人能担保永昌王会从此消失。
他沈吟半晌,认真地问沈沧海:「你说夕绝他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你打算怎麽办?」
沈沧海只是默默望著商夕绝,良久,低下头,平静地道:「雍夜王,待会就请你把他送去鹤王爷那边罢。我不
想再和永昌王见面,你若是觉得我继续待在你族里,会给你族人带来麻烦,不妨送我回姑苏。」
两相不见,对於这两人,或许是个不错的抉择,只不过……雍夜王紫青双眸一阵光彩变幻,最後轻拍了拍沈沧
海的肩膀,道:「也好。既然你决定了,我现在就把他送回去,今晚你我启程回雍夜族。」
「不。」沈沧海突然抬头,脱口否决,又对商夕绝看了好一阵,几经踌躇,终於似下了什麽决心,道:「我想
到了还有件事没做,就迟点再走吧。」
雍夜王鲜见沈沧海如此犹豫不决,正待追问,忽然听到帐篷外有人大喊道:「族长,夫子,我们也来了!」
「离风?」这小家夥,怎麽大老远地跑来冰海看热闹了?雍夜王弯腰钻出帐篷。
沈沧海刚推动轮椅转过身来,便见帘子掀起,少年一阵风般扑了进来,兴奋地囔道:「夫子,你看,还有谁来
了?」傲雪凝馫整悝
看见欧阳麟随之入内,沈沧海并没感到奇怪,强打精神对欧阳麟微笑著打了个招呼,陡然间见到了被欧阳麟身
体遮住的另一人,他一震,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只比离风略大著几岁,神态却比离风成熟得多,满身仆仆风尘,走过来俯身将沈沧海用力抱紧,喜极而泣
。「大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世上唯一的亲人突然出现眼前,沈沧海惊喜过了头,直到脸上湿湿的,沾到了对方的热泪,他终於意识到自己
不是在做梦,替自己最疼爱的四弟抹著眼泪,不胜悲喜。「日暖,你怎麽找到这里来的?」
雍夜王返进帐内,料想他兄弟俩重逢,必有不少体己话要倾诉,外人不便多听,於是叫上离风和欧阳麟,悄然
离去。
「是元烈告诉我,大哥你被人带到了雍夜族。我四处打听,不久前才到西域。不巧大哥你又跑来看狩猎盛会,
我不想多等,就请你那学生离风带路,上这来了。」
沈日暖不愿大哥担心,便长话短说,将自己寻人的经过一笔带过,更不提途中诸般艰辛,扭头朝商夕绝打量一
番,道:「大哥,他就是那个跟你同住的永昌人?」
沈沧海心知弟弟与离风一路同行,肯定从离风嘴里听到了他和商夕绝的关系。点点头,正想著该怎麽向弟弟解
释自己喜欢上了个男子,沈日暖却微笑道:「大哥,你今後是准备在西域长住,还是回姑苏?要是回去,不如把他
也带上。」
记忆里这四弟最是顽皮冲动,如今可变得稳重多了。沈沧海惊讶地看著他,随即叹息著摇了摇头。本就不欲再
给雍夜族惹来祸端,想求雍夜王送他回去,四弟来了,正好。
「日暖,我随你一起回家,就我们两人。」
「那他呢?」沈日暖有些意外。
「他的事,我日後再告诉你罢。」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沧海柔声道:「日暖,我要出去找个人,你先在这里坐一会,替我照看他。那边包裹里有干粮,你饿了就先
吃。还有,他受了伤,那几处穴道是我封住的,你别给他解开。」
沈日暖虽然好奇,但在江湖漂泊经年,已不再是当年的莽撞少年,当下点头应允,目送沈沧海出了帐篷。
外面天色已然全黑,篝火和星光交响闪烁,点缀著夜色。
沈沧海的目的地,是那个离他不远的帐篷。他将自己慢慢推近帐篷,还没开口,红衣男子高大的身影已掀开帘
子走了出来。
「是你。」红衣男子一望他身後无人,笑道:「你那朋友呢?」
「我就是为了他的事才来的。」先前已深思熟虑过,所以沈沧海此刻语气异常平静,仰望男子,道:「我想请
无双公子再施妙手,替我那朋友除了脸上那胎记。」
「哦,他决定了?」
沈沧海微摇头,「他还不知道。是我想让他能像个常人般生活,不用再遮遮掩掩。」除去那片骇人的胎记後,
永昌王的心病也应该消失,不至於再讨厌自己那张脸,不会再把自己囚禁在那个简陋的斗室里。
纵使他已决意要回姑苏,从此与夕绝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他也不要那个孤单可怜的人再受永昌王的折磨。
「这……」红衣男子微一迟疑,帐内人却逸出声清冽华丽的轻笑。「红尘,先请那位公子进来罢。」
心跳在那魔魅的声音里又变乱了,沈沧海正觉难受,红衣男子已将他推了进来,手掌按上他背部,输了些真气
给他。沈沧海狂跳的心脏顿时略有舒缓,感激地回头,向红衣男子道了声谢。
转首,终於在烛光里看到了一个席地而坐的水银色男子背影。墨亮如乌檀木的长发披泻而下,黑得仿佛将他周
围的光焰都吸敛进了发丝之间。
仅是个背影,已令帐内烛火黯然失色。
「莫忘看了一整天赛马,刚睡著。我怕吵醒他,红尘,你先带莫忘到外边走走吧。」男子轻轻地将他臂弯里熟
睡的男童递给红衣男子,然後旋身,面对沈沧海,优雅微笑:「沈公子,你真的决定要我替贵友医治?」
男子一双墨玉眼眸含笑流转间,仿佛蕴藏著无数种情感,千变万化。
沈沧海蓦然觉得,那尊已破碎的瓷像根本就及不上真人万分之一的风华,也难怪伏羿为之痴狂……
对面那双魔眸一阵变幻,似是窥透了沈沧海的内心,缓声道:「伏羿向我提起过沈公子和贵友。即使看在伏王
的情面上,我也愿意医治公子和贵友,何况还受过你们赠粮的恩惠。」
伏羿?!沈沧海一怔,也不知自己该伤怀还是该高兴。伏羿想必是认为亏欠了他,所以才想让无双公子医好商
夕绝的脸,可是他又有地方需要医治的?
心神飘忽之际,听见那无双公子续道:「沈公子的双腿,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康复,可否让我一试?非~凡論~
壇」
沈沧海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婉言谢绝了。「沧海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不敢再劳烦公子。公子肯医治我的朋
友,沧海已感激不尽。」
这双腿,是他欠大夫的。他害大夫失去了一条腿,家破人亡,合该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以此偿还自己年少无知
犯下的罪孽。
无双公子想不到他会拒绝,朝他凝睇片刻,微笑颔首,转了话题:「那就把贵友请到我这边来罢。我先替他除
去胎记,再看他身上何处的皮肤合适,给他换上,不过得将养上数月,方能与他脸上原来的肌肤完全生合。」
「用我的可行?」看到无双公子目露讶色,沈沧海反而轻松地笑了。
夕绝为了救他,连性命也可舍弃,他却要弃夕绝而去。一生一世的承诺,已被他亲手打破,那至少临行前,他
想为夕绝做点什麽。
「皮肤再生时,痛楚不小……」无双公子似想劝说沈沧海放弃,但见沈沧海清隽的脸上仍挂著恬静笑容,他静
默了一阵,终是微叹点头。
奇异的药香味混著白雾,慢慢地从架在火堆上的小瓦罐里飘出。
沈沧海平静地坐在轮椅里,看弟弟将商夕绝背进帐篷,放到已经铺好的一条被褥上。
沈日暖怀疑地朝帐篷里那个正在清洗双手的水银色背影看了几眼,委实不信有人有如此神奇的医术,能将那永
昌人的胎记消除,不过既然大哥信,他也不忍心泼冷水,问道:「大哥,你要在这里一直看著麽?到时鲜血淋漓的
,我怕你受不了,还是回去吧!」
「我好歹也算半个大夫,没那麽怕血,不碍事。你连日赶路也累了,自己回去睡觉罢。」如果被弟弟知道他要
把自己的皮肤剥下来给夕绝,绝不会答应。
雍夜王那边三人也听到了动静赶来,把个小帐篷挤得满满的。红衣男子还抱著孩子,此刻不得不干咳一声,开
口赶人。「诸位还请跟我出去,别让我朋友分了心。」
众人听他说得在理,也不好意思再逗留,随他鱼贯而出,帐篷内终於清静下来。
一小碗冒著热气的药汁端到了沈沧海面前。「这是麻沸散,喝下它,可以很快陷入昏睡,不会感觉到疼痛。」
沈沧海接过药碗,见无双公子已端起另一碗麻沸散,撬开商夕绝的牙关,缓慢灌下。他不再犹豫,静静地喝下
了碗里药汁,随後一点点,被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夺走了意识。
再度睁开双眼的瞬间,已是翌日正午。他已经躺回到了自己的帐内,俯卧著,身体仍因麻药的残余药力而僵硬
,连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背部,却如针刺火燎,痛彻心肺。只因他背上一大片皮肤,被剥离了身体。
这种痛,恐怕要延续上数月。他虚弱地轻喘著,心里没有懊悔,反升起点淡淡的喜悦。给不了夕绝天长地久的
相伴,那就让自己的一部分血肉永远陪著夕绝罢……
他吃力地想扭转脖子,可动不了,只能用目光在帐内寻找男人的身影。
商夕绝就躺在他身边不远处,仍在昏睡。整张脸裹在好几层白布之下,甚至眼睛也给包住了,只露出鼻孔和嘴
巴。
「大哥!」沈日暖一直坐在边上等沈沧海苏醒,这时忙奔了过来,丝毫不敢碰触沈沧海的身体,颤声埋怨道:
「你不是说不带他回姑苏吗?为什麽还要这麽傻,让自己活受罪?」
弟弟得知真相後的反应,早在沈沧海预料之中,他勉力轻笑道:「日暖,你不懂的……」
「我怎麽不懂?」沈日暖生气地反驳,可看见大哥鬓角额头全是细密冷汗,他再也无法责备,用袖子小心地为
沈沧海抹著汗,又道:「大哥你想不想吃什麽?我喂你。」
沈沧海摇头,「日暖,去请雍夜王过来,我们也该向他辞行了。」
沈日暖差点又失去镇定,想跳脚。「大哥你现在这样子,怎麽能长途跋涉呢?」然而看了看沈沧海平静却毫不
妥协的表情,他无奈地一跺脚。
自己这个大哥,虽然身有残疾,又不会武功,在人前总是一贯的温文恬淡,看似随和,可骨子里一旦认准了什
麽事情,比他们几个弟弟更固执。
雍夜王很快就被请了过来,听沈沧海说想要和弟弟回姑苏家乡去,他静了静,爽快地答应了。「沧海,我知道
你一直挂念故土,我也不再阻你离开。唉,只可惜我雍夜族又将没有先生教族人学习中原文化了。」
「如果西域与中原不再征战,往来通了商,总会有越多越多中原人踏足西域,你也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先生。」
沈沧海在弟弟的搀扶下,费力地慢慢爬起身,望著男人道:「雍夜王,我想求你帮我最後一个忙。」
雍夜王淡然扫了那边的商夕绝一眼,心下了然,道:「你是要我保守秘密,别向他泄露你的去处。你尽管放心
吧,我不会说给他听的,也会勒令族人保密。」
「多谢你了。」沈沧海因疼痛而血色全无的脸上终於扬起丝感激的微笑。
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向无双公子致谢辞行後,沈日暖将大哥扶进了雍夜王赠与他两人的马车,随後踏上车驾,
避开人群,向著东方出发。
沈沧海甚至没有去和离风道别,只因知道那热心的少年一旦得知他要离去,必不舍得他走。他不想再让任何人
因他伤心。
没想到,自己竟会像个懦夫般,偷偷逃离。
「呵……」他趴在褥子上,自嘲地笑。身下的车轮猛然颠簸了一下,震到伤处,他不禁发出声呻吟。
声音虽低,沈日暖仍旧听见了,忙勒停马车,掀起布帘子惊道:「大哥你怎麽了?」
「没、没事。」沈沧海努力想露出个笑容,但满头冷汗早已将他出卖。
沈日暖心疼地为他擦了汗,重新赶著车上路。车轮在半人高的碧草间平稳滚动。
背部的伤口,尽管涂著那无双公子特制的药膏,依旧火辣辣地生痛,连带两侧太阳穴都在隐隐发胀。沈沧海数
度想逼自己入睡,忘却疼痛,却根本睡不著。
昏沈之间,沈日暖低沈的声音隔著车帘传入他耳中。「大哥,你和那个永昌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如果不说,弟弟肯定会追问个不停,於是叹口气,慢慢地将自己来到雍夜族後发生的一切告
诉了弟弟。
沈日暖越听越是心惊,自家兄长所爱之人是西域王者,已令他吃惊不小,那人居然还生就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情
,实是匪夷所思。
摊上那麽一个情人,只怕任谁都难以消受,也难怪大哥要落荒而逃了。他忧心忡忡地道:「大哥,照你这麽说
来,那永昌王阴险毒辣,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我才要逃。」沈沧海怅然笑:「他还不知道我家住何方,雍夜王也答应了我不向他泄露我的行踪。中原
那麽大,即使他想找我,也未必能找到。况且他对我,只是心存戏弄,时日一久,兴致也就淡了,自然会把我抛诸
脑後。」
「但愿如此。」丝缕说不出来的不安在沈日暖胸口翻涌著,总觉得事情并不会像大哥想象的那麽简单。他不想
给大哥添烦恼,便忍了忍,没再多说什麽。
大不了,日後有什麽风吹草动,他就立刻带大哥离开姑苏,再找别的地方落脚,总之不能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再
受任何委屈。
冰海之去江南,本就路途遥远。沈日暖又因大哥身上有伤,受不得颠簸,特意放缓了行程,将近青龙关,已是
暑气敛尽,秋意萧条。
戍守关隘的,仍是射月国的将士,因之前接了射月王的命令,撤兵在即,对出入关卡的人员不再细加盘查。沈
沧海又带著当初矢牙所赠的令符,将士略微审验後,便客客气气地放了行。
其後数座关隘,亦都畅行无阻。
秋浓时分,马车终於踏上了中原疆域。
沈日暖这天为大哥後背换药包扎时,发现已差不多生齐了新皮,薄薄一层,似半透明的纸,覆盖了大半个背部
,与旧肌肤的颜色格格不入,瞧著非常突兀。他心酸地移开了目光。
沈沧海听完弟弟的描述,却平静地微笑道:「无双公子给我的伤药确实灵验,这伤处愈合的速度,比我原先预
料的快多了。照这情形,到家前,这伤就能痊愈。日暖,你也不用再替我担心。」
沈日暖这麽多天与大哥朝夕相处下来,哪会不知道大哥每时每刻都在受背上伤痛折磨,甚至夜不能寐,整个人
已消瘦了一大圈,容色憔悴异常。
情之一物,果真害人不浅。他无言以对,唯有苦笑。
夜阑人静,永昌皇宫最深处那座巍峨宫宇依然灯火通明。
华丽空旷的寝宫内,无数奇珍异宝在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交织出璀璨迷离的珠光宝气。一条颀长人影笔直地
站立在一面巨大铜镜前,凝视著自己在镜中的影子。
这个姿势,自从男人扯下裹脸的那堆纱布後,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男人一言不发的沈默更令侍立在他身旁的商吟鹤心头惴惴不安,偷眼打量著他,强自笑了笑,安慰道:「皇兄
,那个中原大夫的医术还算不错。皇兄你的脸现在看著虽然还不太自然,不过依雍夜王所言,用那中原大夫留给你
的药物持续涂上数月,脸上肤色最终会融合接近,不至於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商夕绝冷哼一声,终是从镜前转过了身。
他脸上那大片紫红色胎记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俊朗面目显露无疑。然而细看,就能发现他面部中间自上而下
有条疤痕,而且左边半张脸显得更为白净细腻。
这也是商夕绝不满的原因。在冰海源头被沈沧海偷袭昏厥後,清醒时,他惊愕地发觉自己竟已在归国途中,整
张脸还被包得无比严实,目不能视,药味和脸上的蛰痛感都在告诉他,他的脸受了伤。
他第一反应就想掀下纱布看个究竟,被同在车厢内的商吟鹤及时阻拦。「皇兄,现在千万别乱碰。雍夜王把你
交给我的时候,说是须得再等上两个月,才可将纱布拆掉。」
他不明就里,细问之下,方知在他昏迷期间,雍夜王请那曾医治过他的中原人替他剥除了脸上胎记,换上一块
从刚死之人身上剥下的皮肤。
「谁要雍夜王他多管闲事?」他震怒。喜欢收集那些美丽的死物,并不代表他愿意将死人的皮肤缝到自己脸上
。接下去,想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沈沧海人呢?是不是被雍夜王带回去了?」他厉声喝问,想到晕厥前那一幕,就恨不得立刻把那个不识好歹
的人抓来按在身下狠狠蹂躏,让沈沧海哭泣著向他认错求饶。
商吟鹤的回答却犹如火上浇油,令他越发怒不可遏。「皇兄,我听雍夜王说,那中原大夫一行人走的那天,那
瘸子也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八成他是不想再待在西域,所以偷偷跟著那几个中原人溜走了。我看雍夜王也气得不轻
呢。」
他当时便怒极反笑,冲动之下,几乎想要跳下车厢,赶回去追人。幸好商吟鹤理智尚在,忙劝说他打消了这个
不切实际的想法。「皇兄养伤要紧!你要抓那个瘸子回来,我这就安排人去追查。」
他脸部确实痛得厉害,不得不按下怒意,回宫养伤。
第十二章
直到今日,总算可以拆下脸上那堆纱布。生平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爽净俊逸的容貌,他面上不动声色,心头
其实喜不自胜,但随即发现肤色有异。
指尖慢慢摸著左脸那本不属於自己的皮肤,尽管也能感觉到温度和触觉,他终究觉得有点怪异。这块死人皮如
此白嫩,放眼西域也属罕有,莫非是来自稚嫩婴儿?也不知皮肤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若是女的,他这左半边脸日
後可不要变得越来越像个女人……
商夕绝脑子转著乱七八糟的念头,眉头也不自禁地深皱,再舒展。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他只能选择相信那大
夫的药膏能奏效。
他戴回那冷冰冰的黄金面具,坐进宽大舒适的座椅里,问商吟鹤:「还没有沈沧海的下落吗?」
商吟鹤摇头,赔笑道:「我会再加派人手去中原打听。一旦找到那瘸子,就把他的首级带回来给皇兄你出气。
」
「我有说过要他的命麽?」从面具眼孔里骤然射出的冷厉目光在商吟鹤脸上一顿,如针芒刺骨,令他心胆俱寒
。「我要他毫发无伤地回到我面前,听到没有?还有,他有名字,不准再叫他瘸子。」
「知道了,皇兄。」商吟鹤面色发白,终於意识到皇兄对那瘸子的执著似乎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他低头嗫
嚅道:「皇兄如果没别的吩咐,那我就先告退了。」
商夕绝微颔首,下一刻忽然叫住他:「对了,我要你调集的兵马,如何了?」
「两路大军已经整装待发,就等皇兄示下,立即开赴黑翼和吉师。不过……」商吟鹤略微犹豫了一下,小心地
道:「皇兄,我们真要正式向那两国宣战?毕竟永昌才刚与数国结盟,还没对外,就先拿盟国开刀,难免招人非议
。我看不如派高手去暗杀,不用这麽大张旗鼓。」
「就是因为永昌国多年来都没有与别国明刀实枪地兵戎相见,才被人瞧扁了,竟连黑翼国那种货色也敢欺到我
永昌国头上来!再不给他们点教训,永昌今後还如何服众?」
商夕绝执起柄玉如意,悠闲地轻敲著手边一株瑰丽无比的珊瑚树,闭目,似在欣赏那清脆的声音。「传我号令
下去,先灭吉师,再攻黑翼。留吉师王和火赤候活口,好好盘问。我要知道,那天用来对付我的硫石究竟是从何而
来。」
「啪!」,在他一记重击下,价值连城的玉如意与珊瑚树一起碎成了几截。他张开不带感情的眼眸,慢悠悠地
笑道:「我身边,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背叛我。」
那个清柔可入画的人影倏忽浮现他眼前,他有刹那恍惚,须臾回神,对著空气冷冷道:「沈沧海,你也不例外
。」
寒秋瑟瑟,催红了姑苏城郊的千百红枫。清风起卷,鲜红似血染的叶子飘摇飞离枝头,轻轻打著旋,掠过蒙尘
的门匾──剑 庐
「大哥,我们总算到家了。」沈日暖跃下车驾,从车厢里拿出轮椅,又轻手轻脚地将沈沧海抱下马车,放入椅
中。
「是啊……」终於回到阔别经年的故宅,沈沧海一时间竟恍如隔世。
打开两扇大门上的铁锁,沈日暖推著大哥,慢慢向剑庐深处走去。「我去找大哥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麽时
候才会再回来,就把家里仅剩的两个仆人也遣走了。今天先安顿下来,明天我就去城里雇些厨子佣人回来,再给大
哥物色两个伶俐勤快的书僮。」
「一个就够了。」沈沧海倒是想起了离风,自己不辞而别,不知离风会有多难过,不禁微叹。
沈日暖却以为大哥在担心家中花销,沈稳地笑了笑:「几个仆役,我还雇得起。爹虽然过了世,田产还在。另
外我想在剑庐内辟出个医馆,就用二哥三哥生前的居所改建,由大哥你来打理,不收诊金,专收治附近的贫苦乡民
。大哥你说可好?」
沈沧海冰雪聪明,很快明白了弟弟是用心良苦,想设个医馆让他有所寄托,不至於终日为情所困消沈不振。他
於是微笑著点头道:「我也正想找点事情来做。不过开到医馆,又是义诊,可是笔不小的开支。」
「只要大哥高兴,钱财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近年来四处走动,也结识了一些江湖朋友,算有些人脉。我打
算再开个镖局,不求大富大贵,维持我沈家生计,应该不成问题。」沈日暖一拍胸脯,自信满满。
附近乡民眼里已经沈寂许久的剑庐,再度热闹起来,仆役工匠进出忙碌。
一月後,沈家的新当家人四公子放话出来,沈氏医馆即日起便为村中乡民行医,贫苦者更分文不取。
大夫,就是沈家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公子。前来就医的乡民起初对这轮椅里的年轻人有些将信将疑,但接连多人
经他妙手回春後,乡民们无不信服。兼之这位大公子温润宜人,知书达礼,又生得清秀,众人都对他十分敬重喜爱
。
村民人心朴实,平白受了沈家这麽大恩情,过意不去,将自家种养的米面、蔬菜、鸡鸭鱼肉三天两头往剑庐送
。
近年关时,送上门的年货几乎堆满了沈家的大厅。
更有几个在沈沧海手底看好了病的年老妇人,见这位大公子腿脚有疾,身边却只有个十三四岁的仆僮伺候他起
居,料想必不称心,竟热心地替沈沧海说起媒来。
沈日暖从城内镖局返家过年,来到大哥房中,听说此事,也不禁好笑。顺手拿起桌上几个女孩的生辰八字看了
看,道:「大哥,女子细心体贴,你要不就娶上一个?」
「你就别拿大哥说笑了。日暖,你明知道,我不会跟任何女人成亲的。」沈沧海轻笑:「我怎麽能害人家姑娘
家守著我这个瘸子过一辈子呢?」
沈日暖说那话,其实也是存了几分试探,见到大哥脸上的笑容,他黯然叹口气,摇著头,不再多言。
回家至今,大哥确实如他所愿,终日忙於治病救人,钻研医术,人也一日胜过一日平静,他看在眼里,自也快
慰。可逐渐就发觉大哥虽然整天在人前挂著淡漠微笑,背转身,表情却比随波漂流无依的枯叶更怅惘寂寞。
大哥只不过是怕他担心,所以才用微笑作伪装,如吐丝的蚕,将自己层层包裹、隔绝,不容他人窥探内心。
他这大哥,几时才能忘却那个永昌人,真正展露欢颜呢?他突觉心痛莫名,倾身握住大哥双手,认真地道:「
我这趟走镖,听说贺兰皇朝和射月国已经正式停战通商了。不过西域境内并不太平,据说是永昌王起兵入侵其它小
国,还大肆屠杀他国王族,弄得西域各国人心惶惶。」
他端详著沈沧海的神情,缓缓道:「大哥,你惦念的那个夕绝,可能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永昌王醉心征战,
应该也已经把你的事淡忘。大哥你可以彻底将那人放下了,别再跟自己过不去。」
沈沧海怔忡失神,一切事态的发展,都跟他预料中相差无几。他本该庆幸自己终於能自永昌王的梦魇里解脱出
来,然而胸臆间,除了几近麻木的酸楚悲凉,感觉不到丝毫欢喜。
一觉梦醒,爱如灰烬,已被雨打风吹去,只留背上伤痕不时提醒著他,让他连遗忘也做不到。
「为什麽还没他的消息?」男人声音里的恼意和浮躁不加掩饰,拂袖,将寝宫内好几样巧夺天工的玉雕打得粉
碎。
商吟鹤绝少见皇兄发这麽大脾气,急忙半跪请罪:「皇兄息怒,实在是因那两个中原人太过狡诈,武功又高。
我派去追踪的人手,十之八九都石沈大海,损在了他们手里。只得一两个运气好,给他们放了回来传话,说是沈沧
海不曾与他们同行,叫我别再派人去送死。皇兄,偏偏那原先替我们做事的若涯去了中原至今未归,不然以他的身
手,或许还能从那两个中原人那里打听到点东西。」
黄金面具後飘出声不屑的冷笑:「若涯那种人见钱眼开,肯定是中原有大买卖,把他绊住了,不用指望他。我
只是奇怪,那两人和沈沧海无亲无故的,为何肯帮他,揽祸上身?」
商吟鹤心道皇兄你这麽出色的人物,竟然会迷上那瘸子,找了快半年,也不肯放弃,还有什麽事情可奇怪的!
不过他也最多只敢腹诽,哪敢当著皇兄的面说出口,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说不定他们私下有什麽交情也未
知。」
商夕绝听著极是刺耳,狠瞪了他一眼,在寝宫中缓慢踱了大半圈,遽然止步,冷冷地道:「我看你八成是被雍
夜王骗了。沈沧海根本就没随他们一起走,你查错了人,自然不会有结果。」
他略带讥诮地扫过商吟鹤一脸错愕,目光最终落在一辆通体用黄金打造,还镶嵌著无数珠宝的轮椅上。轮椅两
个扶手上连著同样由黄金制成的锁链,沈甸甸的,闪出耀眼冰冷的光芒。
那是他命宫中工匠设计赶制的。轮椅已经在他的寝宫内搁置了有些时日,可它的主人,仍不知所踪,令他的耐
心也到了尽头。「看来,得由我亲自去把你带回来了。」
商吟鹤垂下头,浅灰色的眼瞳里忍不住闪过丝恨意。那瘸子若真的被带回宫中,只怕要占尽皇兄的宠爱了。皇
兄堂堂永昌大国君主,要成就的,是一统西域的霸业,怎麽能被个异族人左右了心神?
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设法替皇兄除掉这块绊脚石!
雍夜王今日一大早,就去了铁匠铺子,听蔡铁匠兴奋地向他禀告好消息。「我依照沈先生的方法,把风箱和炉
子都改良了几处,又试炼过几次,现在出来的铁质,比从前强多了。拿来锻造农具弓箭,肯定比原先做出来的更坚
实耐用。」
雍夜族地盘小,口粮也一直是个大问题。铁器得以改进,应当能收获更多的粮食和猎物,雍夜王不禁含笑点了
点头。
蔡铁匠却不无惋惜地道:「可惜沈先生走了,不然还能帮我们更多忙。」
「人各有志,他不愿再留下来,我也不想勉强他。」雍夜王淡然的话音未落,轻挑起眉毛,望向急匆匆朝铺子
奔来的几个族人。「你们慌慌张张的,出了什麽事?」
「族长,有好几千骑兵把我们包围了,好像是永昌国的旗帜人马。」那几人喘著气,眼带惊慌。
近来永昌国大举兴兵,几乎踏平了黑翼吉师两国,西域小邦无不闻风丧胆。现在突然杀到雍夜族家门口,也难
怪他们心惊胆颤。
雍夜王哦了一声,却仍安之如素,好生抚慰了几句,嘱咐众人只管回各自家中去,不必慌乱。随後衣袂飘飘,
径自走向此地最高的一个积雪山坡。
登高俯瞰,果然有黑压压数千铁骑披坚执锐,将雍夜族的居处围得水泄不通。大军最中间一匹骏马上,赫然坐
著个脸罩黄金面具,长发飘拂的青袍男人。
商夕绝终於沈不住气,亲自找上门来了……雍夜王了然微笑,高声道:「永昌王既然来了,何不下马一叙?」
说完,也不理会底下那些永昌将士的议论,转身走下山坡,悠闲地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身後,很快就多了一人脚步声。
雍夜王更不回头,直等进入屋内,才随手一指屋里的木椅,对尾随他而入的商夕绝道:「我这里简陋,不比你
宫中奢华,你就将就著坐吧。」
「雍夜王,我可不是来你这里做客的,也没工夫听你废话。」商夕绝眼神森冷地紧盯著他,杀机涌现。「沧海
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交出他,我立刻撤兵,否则,今天就是你灭族之日。」
面对他的威胁,雍夜王反而笑著在书案後坐了下来。「他的确已不在我族内。你再瞪著我也没用,就算把我烧
成灰,我也没办法把他变出来。」
「那他究竟去了哪里?」
「我答应过沧海,不会把他的下落说给你听。」
「你这是逼我血洗雍夜族!」商夕绝有立即下令屠杀的冲动,然而雍夜王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狐疑地刹住了话
,在书案对面慢慢坐下。
男人慢条斯理地提笔蘸了墨,在桌子上写下四个字──姑苏 剑庐
「我不会说给你听,却没答应过他,不会写给你看。」雍夜王紫青双眸里,满是笑意。
商夕绝万没想到事态会有这般转机,著实愣了愣,沈声道:「雍夜王,你为什麽帮我?」
虽然他之前用全族人的性命威胁雍夜王,心里其实清楚对方并不会被他轻易吓倒。若非雍夜王出於自愿,他用
尽手段也未必能从雍夜王嘴里把沈沧海的下落撬出来。
「我帮的不是你,是沧海。」
对雍夜王脸上淡淡微笑看了半晌,商夕绝终是不情不愿地挤出个谢字,霍然起身,离开了屋子。
等那青碧色的颀长身影自视线中彻底消失,马匹嘶鸣,蹄声远去,雍夜王才拉开书案抽屉,取出张纸笺,凝望
片刻,叹道:「但愿我所看到的,没有错……」
一场春雪融尽,又迎来细雨连绵。雨丝霏霏,润泽了剑庐庭院内数株垂柳。碧绿柳条如丝绦,在黄昏的风雨中
轻拂飘荡著。
沈沧海送走了今天求医的最後一个病人,揉了揉略微有点发酸的胳膊,叫仆僮打起油布伞,推著他回房。
过了年後,镖局生意不错,沈日暖也越发忙,三天两头在外奔波,一月之内,只有数天空暇回剑庐。前些天又
从大盐商处接了支数目颇为可观的镖,出了远门。
医馆的名气也逐渐传开,不少病患专程从外地赶来求治,沈沧海亦忙得不可开交。
双脚在放了草药的一大木桶热水里浸泡好一阵,沈沧海疲劳略有纾解,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仆僮利落地倒掉泡脚药汤,又端来热水为他热敷後颈,按捏双肩。他跟著沈沧海时间虽不长,但整日介出入医
馆,倒把推拿手法学得有板有眼。
「我肩膀已经不酸了,你今天也忙了一整天,等吃完晚饭,你也早点睡。」沈沧海有点心疼这少年,暗忖等弟
弟这次押镖回来,他得叫弟弟再找几个仆僮来医馆帮忙。
仆僮应了声,去厨房取饭菜。
沈沧海成天闻著药草味道,想呼吸点清新空气,便打了伞,慢慢将自己推到院中。
雨水打在伞上,顺著伞盖往下滑,凝成点点晶莹的水珠,在他眼前一滴又一滴地,跌落尘埃。
他茫茫然伸手,接住了两滴冰冷的雨珠,不知怎地,竟想起了与夕绝初相识的时候,也曾在蒙蒙雨幕中走过。
那时的夕绝,红著脸,鼓足了勇气,在他面颊上轻柔又飞快地印落一吻,褐色眼眸里蕴藏著无限情意。「明天
我等你……」
雨滴从他指尖缓慢滑落,眼底亦是酸涩的。他以为自己会落泪,可双眼刺痛著,却始终没有泪水流出。
「……想哭就哭,何必忍著?……」一个清朗中带点阴沈的声音倏忽穿过雨丝,在他身畔响起。
沈沧海浑身一震,油布伞飘然落地,看著眼前意态潇洒的男人,他十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纵使暮色深浓,男人从面具眼孔里透出的目光依旧凌厉森冷,仿佛流动的尖刀,在沈沧海身上一寸寸扫过。
「知道害怕了?你这个叛徒!」男人冷笑,蓦地将沈沧海抱离轮椅,大步走回房内,重重把人抛到了床上,反
手闩上了房门。
「这大宅里的仆役,都被我的侍卫制住了,你别指望叫人来救你。」商夕绝走回床边就去脱沈沧海的衣裳,三
两下已将人剥得身无寸缕,几枚针灸用的银针更给他远远抛进了墙角。他可不想再被沈沧海扎晕。
沈沧海终於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努力把自己缩进床角,下一刻便被男人粗鲁地抓住双脚足踝,拖到了身
下,牢牢压住。
商夕绝半点也没有错漏沈沧海眼内浮起的惧色,心脏竟不可思议地略微收缩了一下,有点揪痛,但他并没有停
手,继续替自己宽衣解带。
这个沈沧海,竟敢不领他的情!竟敢暗算他,从他身边叛逃!竟敢躲回姑苏,把他一个人晾在西域,害他这大
半年来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著他!
「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辈子麽?你这骗子!叛徒!我不会放过你!」他携著积攒已久的怒气和欲火,把自己已硬
挺如热铁的器官硬塞进沈沧海嘴里。
「唔嗯……嗯……」那热物须臾就在口中涨得更大,沈沧海几乎无法顺畅呼吸,摇头,却被男人一手抓紧了头
发动弹不得。他想用舌头去推开那入侵者,这行为反而令男人眼神发暗,挺腰在湿热的嘴里抽动起来。
看到沈沧海似乎快要窒息时,商夕绝终於退出已被他摩擦至殷红的唇瓣,闪著银光的津液随著他的撤离自沈沧
海微张的嘴角挂落,染湿了枕头。
沈沧海拼命喘息,继而咬紧嘴唇,封住自己的呻吟。
「学会放松,不然受伤的人可是你自己。」商夕绝抬高沈沧海绵软无力的双腿架上自己双肩,注视著自己的凶
器一分分埋入。尽管已有唾液的润滑,但那紧窄的秘道仍在抗拒著,令他也因疼痛微蹙眉。
他合身覆住沈沧海颤栗的身体,捏开沈沧海紧揪著被褥的双手,执拗地继续往深处推进,用自己最坚硬的部分
去征服身下人。
「啊呃……」粗大的凶器齐根没入,身体连同灵魂,都仿佛被男人再次剖开。沈沧海紧阖的眼角无助地滑下了
泪水。
这一生,他大概都逃不过这个男人了……
「别以为流点眼泪,我就会可怜你。你再怎麽哭,怎麽求我,我也不会停止的。」商夕绝舔著沈沧海脸上那些
咸涩微苦的泪水,一边已忍不住腰下蜂拥而起的强烈快感,开始在那紧密包容自己的火热洞孔里由慢而快地抽送,
追逐起暌违多时的极乐滋味。
木床猛烈摇晃著,肉体纠缠厮磨的羞耻音色,与两人的喘息呻吟交织在一起,淫靡撩人。床褥,很快就被两人
的汗水和交合处溢出的白浊黏液染成一片狼藉。
沈沧海压抑的哭喊声里也慢慢多了痛楚以外的东西。万分不想承认,可被记忆唤醒的身体已忠实地遵循本能,
背叛了理智,变得滑腻柔软,挽留似地吮吸起在他体内来回滑动的热物,还不住吞吐,想向男人索求更多快感。
「呵呵,你的身体,可比你的心老实得多。」觉察到沈沧海的变化,商夕绝得意之极,心情刹那间也大为好转
,放缓了速度,用腰力缓慢旋转碾磨著,迫沈沧海情不自禁发出沙哑的低泣,泛红的眼皮底下也有欢愉的泪水不断
渗出。
「沧海,张开眼睛看著我!」他突然极想知道,沈沧海见到他的新面孔会是什麽表情,於是摘下黄金面具,等
对方睁眼。
那是一张沈沧海熟悉却又陌生的俊朗面容,肌肤生合处的淡淡疤痕如果不用尽目力,根本不易发现。
男人怀著几分不自知的期待与讨好,炫耀般地笑道:「我现在的样子,你喜欢吧?高不高兴?」
怎麽会不高兴?沈沧海嘴唇微微抖动著,想笑,巨大的悲哀却如浪潮,瞬息将他淹没。他的夕绝,终於不用再
生活在自卑之中,不会再被永昌王嫌弃囚禁。可是这一切,已经在男人体内沈睡良久的夕绝自己,知道麽?
只怪他那天一个震惊的眼神,让夕绝惊慌失措,再也不敢醒来面对他……他闭目,泪水扑簌簌滚落。
商夕绝愕然,随即发怒。「沈沧海,你这是什麽意思?不想看到我麽?」
可任凭他再三追问,沈沧海都不肯再睁开眼帘。
男人大感挫败,近乎泄愤地狠狠撞击起身下这个无视他的人,在爆发瞬间低吼,释放。
「呵呃……」他按紧沈沧海喘息著,直待自己狂跳的心渐慢下来,才抽身而退。
那被他疼爱了半天的地方已呈现媚人的深红色,犹在一缩一张,吐出他遗下的精华。
商夕绝看得全身发热,血脉贲张,胯下之物再度挺立起来。他抄起沈沧海汗湿的腰身,想将之翻个身,换个姿
势从背後进入。
「不!」自始自终没有挣扎过的人居然伸出双手想推拒。
这点气力在商夕绝看来,简直就像跟他撒娇。他好笑地一用力,就把沈沧海整个人翻转,趴在了褥子上。
他下身紧贴住沈沧海,正待闯入,陡然目光微凝,顿住了。烛台投落的光焰里,沈沧海背部有一大片皮肤的颜
色明显与身上其他部位的肤色不同。
被困冰海源头的那几天里,他不止一次地拥抱过沈沧海,对沈沧海全身上下,可说比对他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
。分明记得沈沧海除了胸前几道极淡的鞭痕,周身肌肤宛如上好的羊脂玉,让对美色最为挑剔的他,也几乎找不出
别的瑕疵。
他一只手怔怔地摸上那片皮肤,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就摸上了自己的左脸。指尖感受到的柔滑肤触令他忽然间
明白过来。他猛地将沈沧海扳转身,颤声道:「我脸上这块皮,就是从你背上剥下来的,是不是?」
一心想守护的秘密终被揭穿,沈沧海张眸,凝望著商夕绝。男人此刻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感动,
抑或悔恨,又兴许兼有之……
「为什麽不告诉我?如果你早说,我刚才也不会对你那样粗暴。」商夕绝有生以来,是真的第一次感到了後悔
。自身经历过皮肤愈合期间的奇痛奇痒,他自然清楚沈沧海这大半年来所受的痛苦。
「沧海,我真是不知道,你竟然肯为我这麽做。」他动情地低下头,想吻沈沧海,後者却吃力地扭头,避开了
他的亲吻。
「我是为了夕绝……」无视男人骤变僵硬的脸色,沈沧海惘然笑:「治好你的脸,让你了却心病,你就不会再
嫌他丑,把他关进密室里。悱汎囵墵」
商夕绝面颊的肌肉在轻抽,嫉妒的感觉,从没有一刻像此时强烈,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沈重无力感,亦压得他
无法对沈沧海发泄丝毫怒意。
他这生最大的情敌,居然就是他自己。纵使妒火中伤,他总不能与自己决斗。
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後,商夕绝终究让心境得以恢复如初,穿回衣物,抓起皱巴巴的锦缎床褥替沈沧海擦拭去两
腿间的欢爱痕迹,边道:「我去叫侍卫拿些热水来。等帮你洗过澡,我就带你回永昌。」
沈沧海无奈长叹,轻声道:「永昌王,你当初是想报复羞辱我,已经做到了。我的身体,你也早就得到了,你
还不肯放过我吗?」
「我……」听著沈沧海平静异常的诘问,商夕绝一时竟词穷,缄默一阵,才盯住了沈沧海。「我还要你的心。
」
即便他最初是抱了玩弄戏侮的心态想将沈沧海占为己有,可随著时光推移,他早已忘了报复的初衷,心甘情愿
地放任自己沈溺在沈沧海温柔和煦如春风的祥静气息里。
贪婪如他,想要的,远比自己预料中更多。
沈沧海被男人脸上分外认真慎重的表情怔住了,目不转睛朝男人凝视半晌,最後摇头。「我的心,只留给喜欢
我的人。」
商夕绝脱口道:「沈沧海,你以为我没有喜欢你?那我何必千里迢迢地亲自来接你回去?」
沈沧海凄然微笑:「你所谓的喜欢,就是把我带回宫中,当成你的收藏之一。只不过我这个藏品是活的,还可
以做你的侍童,在床笫间伺候你。等你哪天厌倦了,我的下场,也许就跟那对被你踩烂的眼珠子一样。」
男人面色顷刻变得难看无比,气恼之极。「你把我想成了什麽?」
沈沧海并未因商夕绝目中突盛的戾气而畏缩,反而直视商夕绝,一字一顿道:「总之,你若强求,我宁可自行
了断。你要带,也只能将我的尸体带回去。」
对方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商夕绝,他如果硬来,沈沧海绝对会以死相抗。他瞪著沈沧海,许久,方自齿缝
间狠狠挤出一句:「你就是不相信我!」
「我能相信麽?」沈沧海苦笑著反问。
商夕绝到了这刻,亦看清沈沧海对他的戒心和怀疑有多重,绝不可能因为他一句喜欢就对他改观。他只能紧闭
起薄唇,只因再说任何言语,也是枉然。
沈沧海,不信他。
可要他跋涉千里而来,却空手而回,实在是心有不甘。心念几转,最终还是执念占了上风,强硬地道:「我不
管你信不信,都要带你回去!你答应过陪我一辈子,没得反悔。你再说一个不字,我就命侍卫杀你剑庐一人,你敢
自尽,我会要这里所有人替你陪葬!」
沈沧海骇然睁大了双眼。
商夕绝被沈沧海震惊的目光刺得心脏微痛,别转头,冷著脸道:「我言出必行,沈沧海,你别逼我。」
为什麽这男人竟能将如此卑鄙的话说得这麽理直气壮?沈沧海的心一寸寸滑入深谷,终是叹口气,平心静气地
道:「放过他们,我跟你回去就是。既然你要的,只是一个没有心的玩物,我就给你。」
商夕绝刚露出得胜的笑容,听到沈沧海後半句,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抱住沈沧海僵硬的身体,几近无力地道
:「谁说我只要个没有心的玩物?是你从不肯正眼看我!沈沧海,他到底有哪点比我强?让你心里有他,却容不下
我?」
沈沧海对上男人满含郁愤又不甘的眼神,一字一句,轻声道:「若是夕绝,绝不会强我所难,逼我做我不喜欢
的事情。」
这个掠夺成性的永昌王,头脑里恐怕从来也没有容让两字存在,更不懂得放弃。他涩然微笑:「你永远也比不
上夕绝。」
「劈啪」几声细微的爆裂声,就从男人紧握至发白的指关节间发出。男人眼底隐现血光,宛如被逼至绝境的负
伤猛兽,死死盯住沈沧海。
这瞬间,沈沧海毫不怀疑男人会伸手掐断他的脖子,甚或将他撕裂,然而商夕绝只是极力压抑著沈重的呼吸,
最後慢慢松开了双拳,垂首望著自己掌心掐出的血痕,倏忽低声笑道:「沈沧海,我不会输给他的。」
沈沧海一时间并未领会男人这话的意思,但商夕绝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地替沈沧海沐浴更衣,又更换了干净
的寝具,命侍卫去厨房端来饭菜。
他静坐在桌边,看著沈沧海用过饭,最终无声叹气,带上随行的十余名侍卫,黯然离开了剑庐。
永昌王真的会被他一席话打动,改变了心意?沈沧海只觉如在梦中,呆坐到天明,尚不确定商夕绝真的就这样
放过了他。
第十三章
又魂不守舍地过了好几天,见并无异状,沈沧海始终悬著的一颗心总算落地。暗忖那骄傲的王者,遭他如此严
词拒绝,应当不至於再来自讨没趣了。
这天求医者不多,他早早回房上了床,听著屋外风声敲窗,朦朦胧胧地刚有了几分睡意,蓦然鼻端闻到股淡淡
异香。
这气味,与他房内常点的檀香迥然不同。沈沧海想寻找这异香来源,却发觉头脑一阵晕眩,身体也变得酥软发
麻。
迷香?!难道是有盗贼觊觎上了剑庐,前来打劫?念头刚转,一柄雪亮刀刃便从两扇房门的缝隙间倏忽插进,
斩断了门闩。
三个身材魁梧的黑衣蒙面人手执刀剑,迅疾闪入。夜风顺势刮进房内,将烛台上的烛焰吹得奄奄欲灭。
沈沧海至此,反而沈静下来,料想这几个盗匪既然蒙了脸怕人认出,应当只为求财而来,没存杀人的心,便勉
力从喉间发出声音。「几位若是看中了这宅里的财物,只管拿去就是,别伤我宅子里的人命,我也不会去报官。」
那三人相顾一望,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中间个子最高大那人嗤笑道:「我们要的,就是你的命。」
沈沧海心猛地往下沈,完全想不起自己几时得罪过人,以致招来杀身之祸。他再一留意,发现三人露在面罩外
的眼珠颜色各异,并不似中原人的黑眸。
是西域胡人!他心念一动,道:「你们是永昌国派来的?」
被他一语道中,那高个子震了震,大笑两声掩饰著慌张。「你还挺聪明的。」执刀大步朝木床走去。
另一人解开背负的布囊,取出个尺许见方的木盒,打开盒盖,里面铺著层石灰。「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要把你
的首级带回去。你死了变鬼,也别跟我们过不去。」
「是永昌王的意思?」看到那个木盒,沈沧海浑身凉透。那男人得不到他,终究恼羞成怒,不甘心就此放手,
想将他的头颅拿去收藏起来麽?
他果然,还是把永昌王想得太善良了……可笑他那天望著永昌王黯然远去的背影时,竟还为之暗自神伤……
心口没来由地蹿过一阵锥痛,他看著床头那人高高悬起的刀锋,微闭起眼帘,眼角余光却骤见一条熟悉的青影
急纵近前,一掌,击中那高个子蒙面人。
蒙面男子顿被打得离地飞起,撞烂两扇木窗後飞出屋外,像滩烂泥般倒在院中,嘴里鲜血狂喷,显是回天无力
了。
另两人望见烛焰下那青衣人脸上光芒刺目的黄金面具,大骇跪倒。「大王!」
几声清朗威严的冷笑从面具後逸出,蕴含的怒气令那两人不寒而栗。「你们还知道叫我大王?竟敢半路上偷偷
溜走,折回剑庐杀人,还好我早就发现你们几人神情不对劲,暗中一直跟踪著你们。说!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是鹤王爷。」那两个侍卫面如土色,对望一眼,均见对方目露绝望。
本指望完成这桩差事,好从鹤王爷那里获一笔毕生享用不尽的赏赐,他三人才铤而走险,没想到功亏一贯,竟
被永昌王觉察,追了上来。
赏赐是想也不用再想了,触怒了永昌王,他们的身家性命,只怕也难保。两人想到害怕处,连连磕头求饶。「
大王开恩。」
「你们背叛本王,还敢对本王的人下手,全都该死!」商夕绝冷笑著朝那两人步步逼近,「回到永昌,本王连
你们九族一并诛灭。」
他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影晃了晃。
两人本已自忖必死无疑,见状一愣後狂喜──那迷香乃是鹤王爷所给,药性极猛。常人闻了,没一天的工夫,
绝难恢复。便是内力深厚之人,也抵挡不住。他们事先都吞服了解药,才能行动无碍。
眼看永昌王脚步虚浮,摇摇欲坠,定是吸入了室内残留的迷香。
两人再度对视,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要想活命,只有趁著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杀出条血路,从永昌王手底逃
生。
生死关头,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两人齐声呐喊著跃起身,一刀一剑,往挡在门前的商夕绝身上砍去。
「小心!」沈沧海惊叫。
商夕绝急旋身,「嗤!」的一声,青色锦袍仍是被剑刃割出道裂缝,带起几滴血珠。
「你们还想逃?!」他震怒。
那两人心知既动了手,便再无退路,挥舞著刀剑揉身而上,记记均是杀招。
商夕绝药力已发作,强撑著左支右绌,狼狈地躲过一人当头劈落的腰刀後,却再也避不开另一人的剑,被长剑
刺中腹部。
他闷哼一声,弯下了腰。
那人已杀红了眼,一招得手,手底用力前送,想将永昌王刺个透明窟窿,却觉剑身一紧,竟被对方左手牢牢握
住,再难刺入半分。
商夕绝的右掌,已携劲风直捣他胸口。昏暗烛火里,右掌泛著淡白珠光,甚是耀眼。
那人眼前刚一花,已被商夕绝重重击上胸口,骨断筋折,如个破麻袋般倒地。
那一掌,似乎也耗尽了商夕绝残存的力气,他摇摇晃晃地拔出腹上插著的剑,洒落连串血迹。目光冷绝,透过
面具眼孔盯住最後那个侍卫,冷笑道:「你是要本王亲自动手,还是自己了断?」^謸膤凝萫^
眼见同伴丧命,那人已心神大乱,在永昌王声势之下,他紧握了刀柄,再也没胆量向永昌王出手,仓惶後退几
步,撞到了床沿,想到自己终难逃一死,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挥刀直往沈沧海颈中砍落。
商夕绝看到那人目光有异,已知不妙,大喝一声,疾扑上前用身体盖住了沈沧海。
後背灼痛,被那人一刀斫中。与此同时他遽然反手,剑尖刺穿了那人的咽喉,从颈後突出,随後轻轻一送,那
人连著长剑砰然倒地,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
商夕绝强绷的神经终得松懈下来,无力动弹,伏在沈沧海身上直喘气。
一切如兔起鹘落,发生得太快,沈沧海瞧得惊心动魄,连喊也喊不出。直到商夕绝腹背两处伤口的鲜血源源不
断流到他身上,他终於找回了神智,想替商夕绝包扎,却根本动不了。
想到先前自己还误会是商夕绝命人来取他的首级,他惭愧不已,颤声问道:「你伤得重不重?」
「呵,死不了。」看到沈沧海满脸的惊慌担忧,商夕绝似是很高兴,费力抬手,摘下了面具,面容已因失血而
泛白,却仍不掩得意之情,扬了扬戴著蝉翼手套的手,哼道:「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对你我下手,自不量力
!」
沈沧海看清他手套虽然握过剑刃,但没留下丝毫裂痕,显然是用特殊材质制成,不惧刀剑利器,所以才能空手
与那两人周旋。又听商夕绝说话中气尚足,伤势当不致命。
他心下稍定,试著叫了两声睡在他隔壁的仆僮,只听到那僮儿有气无力地应道:「大公子,我、我动不了。」
「这是永昌宫中秘制的迷香,得到天明,才能解。」商夕绝喘息一阵,见沈沧海脸色有些发青,知道自己受了
伤,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沈沧海身上,怕他吃不消,皱了皱眉,使劲一撑双臂,原想翻到外侧,用力过头,竟滚到了
地上。
听到男人压抑的闷哼,沈沧海努力转过目光,见商夕绝已挣扎著慢慢坐起身,在床边那具尸身衣内搜了一会,
找到几粒药丸。
「这是解药,吃了它。」喂了沈沧海两粒丹丸後,商夕绝将剩下的送进了自己嘴里,闭目调息。
解药效力极快,不过片刻,沈沧海发软的身体已恢复了知觉,缓慢撑起身,正想去取药物,为商夕绝上药,却
见男人以剑驻地站了起来,拿起枕边的黄金面具,一扫那几具尸体,淡然道:「今晚叫你受惊了。不过你放心,我
回去後自会为你出气,绝不会再有人来生事。」
「我……」沈沧海看著他一身青袍已被鲜血染成褐色,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到了嘴边怎麽也吐不出口,见商夕
绝覆上面具,转身欲行,他下意识地伸长手臂,扯住了商夕绝的衣袖。「等等!」
商夕绝低头,自面具眼孔里投落的视线带著探究凝望沈沧海,没说话。
心湖,仿佛都被男人深邃的目光捣碎了……沈沧海有些无措地避开那两道令他心乱如麻的眼光,轻咬著唇,迫
自己甩开脑海里的纷芜杂念,仰头道:「要走,也得让我替你包扎好伤口。」
男人取下面具,微眯起眼,审视著沈沧海,忽然笑了:「你究竟是在担心我,还是他?」
沈沧海一震,才刚平静的心境宛如被丢进枚石子,再度起了涟漪。
所幸商夕绝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身形摇了下,颓然跌坐在地。两处伤口仍在渗血,已非他所能强撑。
沈沧海费力挪进床边的轮椅里,取来药箱,帮商夕绝解开了血衣。
腹部那一剑,被商夕绝及时夹住剑身,仅刺入半寸,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背上那道刀伤,却几有一尺长,皮
肉外翻深可见骨。
他强忍心悸,为男人清洗伤口,上了生肌活血的药,包扎妥当,天色已微亮。见商夕绝脸庞因失血而雪白,神
情委顿,哪忍心让他带伤上路,柔声道:「你就先睡一会罢,有了气力再走。」
商夕绝一直看著他忙碌,闻言沈默了一瞬,点头,伸出手,出其不意地将沈沧海从轮椅中抱了起来。
「啊?」沈沧海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商夕绝带到了床上。
「那就一起睡。」商夕绝揽著他,轻抚著沈沧海柔软的黑发,闭起了眼睛。
沈沧海想推开他,又怕碰到商夕绝的伤口,丝毫不敢乱动,待听到男人梦呓般的低声叹息後,他更放弃了心底
最後那丝挣扎。
「就让我再陪你一回罢,沧海……」
从未想到永昌王会流露出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沈沧海再也狠不下心肠拒绝,怔怔凝望著商夕绝苍白如纸的侧
脸,心中百味交杂,最终不敌倦意,缓慢阖上了眼帘。
听到臂弯里那人鼻息均匀,入了梦,商夕绝却悄然睁开了双眼,侧首看著已熟睡的沈沧海,狡黠地扬起嘴角,
随即又轻蹙了下眉头。
背上那一刀,还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再深个几分,便会伤及内脏。他思及也不禁有些後怕。不过能令沈沧海
不再拒他於千里之外,那一刀,也没算白挨。
红日满窗时,沈沧海的居处接连传出几声惊叫。
伺候他起居的仆僮终於解了药力,闯进沈沧海卧房内,惊见那几具尸体,再看到大公子床上竟多了个男人,他
眼一闭,吓晕过去。
沈沧海倒被他吵醒了,不禁苦笑。
商夕绝业已戴上了面具,起身下床,淡淡道:「宅子里的仆役也该陆续醒了,我看我还是走吧,免得让你难堪
。」
沈沧海脱口道:「你背上伤势严重,等养好伤再──」
「等养好伤,我一样得走,多待又有何益?」商夕绝略带自嘲地打断了沈沧海的劝说,倏地笑了笑,道:「还
是说,你不舍得让我走了?」
万念纷沓,在脑海心头盘旋不休,沈沧海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
不忍见永昌王带著一身的伤回去。
「你就在我这里养伤,其它的,日後再说。」他再次出言挽留。
商夕绝的眼神真正深沈起来,凝视著沈沧海,直至後者受不了他的执著目光扭过头,他才慢慢道:「你知道的
,我想要什麽,你还想留下我?」
沈沧海被他一言提醒,发热的头脑倒凉却下来。扪心自问,他对眼前这男人,终究放不下畏惧心。
「……你仍是怕我……」光看沈沧海的表情,商夕绝已明了一切,喟叹著摇了摇头,没再说什麽,旋身飘然离
去。
「……」沈沧海想叫住他,嘴唇张了数下,最後还是没喊出声,只能透过大开的房门,看著那青碧色的颀长身
影越行越远,最终从他视野里消失。
胸中,仿佛有什麽被人一拳打出了体外,空得可怕。他唯有紧闭起双眼,无力再去看眼前那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
夕绝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四周死寂无声,他沈默了许久,隐约听到有仆役脚步声走近院落,终是张开眼,用和往日无异的平静语气,唤
那人进来。
「那三具尸体是昨晚闯进来的盗贼,抢了财物後因为分赃不均自相残杀,互殴死了。你叫管事再找几个人来,
把尸体抬去见官罢。」
那仆役见满地血迹,不敢多看,忙领命去了。
清明转眼即至,沈日暖赶回姑苏扫墓祭祖,听家里仆役说起剑庐被强人两度闯进,没丢失财物,第二次居然还
死了三个盗匪,他可不似家里仆役和那些官差好糊弄,大感蹊跷,向大哥追问详情。
沈沧海知道瞒不过这精明的四弟,便将商夕绝造访与杀手之事如实相告。
「大哥,都是我太糊涂了,只忙著走镖,疏忽了你的安危,该死!」沈日暖直叫危险,自责一通後,即刻从镖
局调了两人来当护院。自己也推掉了手头几单生意,在家陪著沈沧海。
如此战战兢兢之间,一月时光飞快而过,剑庐依然风平浪静。
确信不会再有杀手来袭击自家大哥,沈日暖如释重负,重返镖局。
永昌宫中,众多俊美侍者忙碌奔走,进出於大王的寝宫,端水、送药……
商吟鹤摘下了玉冠,锦缎华服也褪到腰间,赤裸著上半身,手里平托著自己的佩剑,直挺挺地跪立在永昌王的
锦榻前,满脸惨白,在周围璀璨夺目的珠宝光芒里显得极为突兀。
往来侍者无不暗自嘀咕,却谁也不敢向这已在寝宫中跪立了半天的鹤王爷多瞧,只管默默做著自己分内之事。
「都下去。」待御医重新包扎好伤口,锦榻上背对众人而坐的男人终於一挥手,将众人喝退,这才缓慢转身,
居高临下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商吟鹤,面无表情地轻笑:「吟鹤,你竟然学会阳奉阴违,背著我玩花样了。买通随
我去姑苏的那三个侍卫,叫他们暗杀沈沧海。呵,是不是等哪天,你连我也想杀了?」
「皇兄,我绝没有伤你的念头!」商吟鹤猛抬头,灰眸已因懊悔变得通红,大声道:「我只是不想让那沈沧海
迷惑皇兄,才想替皇兄除掉他,绝非想对皇兄你不利!谁想那几人竟敢大逆不道伤了你,吟鹤自当领罪。」
他将手中剑高举过头顶,自忖已无退路,毅然道:「皇兄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求皇兄往後别再迷恋那瘸
子,吟鹤死而无憾!」
商夕绝在面具後大怒,厉声道:「我说过不准再叫他瘸子!」
「皇兄,你醒醒罢!」自从看到自己最敬服之人为了那可恶的瘸子负伤归来,商吟鹤本就心痛万分,此刻见皇
兄仍执迷不悟,他更是悲愤外加失望,以首顿地。「皇兄你身为永昌国君,却为个中原人动了心,失魂落魄的,丢
下军国大事去找他,还为救他受此重伤,像什麽样子?传扬出去,定会遭大臣们和诸国国主耻笑,还怎麽号令盟国
,扬威西域?」
商夕绝突然从震怒中静下来,目光冷冷,盯著商吟鹤,一言不发。
他异常的缄默反令商吟鹤胆寒,打了个冷噤,止了声。
商夕绝打量著他一脸的惶恐和不服气,蓦地一笑,慢悠悠道:「怎麽不继续说?我有了喜爱之人,便是不成体
统?」
商吟鹤咬了咬牙,拼著一死,豁了出去,只望能骂醒商夕绝。「皇兄你若是玩玩,也就算了,怎麽把他当了真
?这麽儿女情长的,简直就像那个窝囊废,没出息!」
他说话,等著皇兄大发雷霆。果然听见商夕绝森然长笑,拿起了他高举的佩剑,拔剑出鞘。
皇兄气得不轻,多半会将他立毙剑下罢。商吟鹤苦笑,引颈待宰,却见商夕绝只是伸指轻轻一弹剑身,波澜不
兴地道:「吟鹤,你可知道,我为何会中意沈沧海?」
「恕臣弟愚昧,不知道。」商吟鹤确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通皇兄怎会迷上那瘸子。明明皇兄最初,只不过看中
那瘸子那张脸,想多个藏品罢了。
商夕绝淡然笑:「吟鹤,你和所有人一样,只想看到我威风的那一面。所以我当日伤重,沈睡不醒,你就将我
丢去了雍夜族。只有沧海他不同,我是国君也好,窝囊废也好,他都可以一视同仁。这点,你们永远也做不到。」
说著,却不禁暗自蹙了下眉头──在沈沧海心目中,他这国君的地位,恐怕还是不及那自卑懦弱的家夥罢,著
实叫他郁闷……
商吟鹤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说得没错吧?」商夕绝微微冷笑,将佩剑抛到了商吟鹤脚边,长身而起,缓步走到那张黄金轮椅前,伸手
轻拍著冰冷扶手。
「明天起,就由吟鹤你代我上朝。半月之後,我会昭告朝野,传位於你。」高高在上,傲视王侯,说到底,便
似庙堂里的神祗。供人瞻仰叩拜的日子,也确实过得生厌了。
「皇兄?!这──」商吟鹤愕然抬头,眼前一物飞过,他下意识接住,原来是商夕绝抛给他的黄金面具。
「这是我的旨意,你若抗旨,我就把你活剐了,传位给其他王族。你若再敢找人对付沈沧海,我也一样杀了你
。」冷酷地一字一句警告过後,看到商吟鹤面无人色,商夕绝反露出微笑:「还有,替我准备好最快的车马,半月
後,我就出发。」
商吟鹤猛然看懂了他的笑容,声音都轻抖起来:「皇兄你这次回来,原来就是为了传位给我,我、我还以为…
…」
「你以为我不会再回姑苏了?」商夕绝了然地替他把话接了,扬眉,眼中闪动著狡狯得意的光芒。「他也只怕
信以为真,当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呵呵,我商夕绝想要的东西,绝不可能就此放手!」
他摸著腹部已快痊愈的剑伤,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显──跟踪那几个侍卫至剑庐,发觉三人布下永昌宫中特制的
迷香後,他即刻服下了随身携带的解药。
营救心上人,当然不能假手於人,让别人抢了功劳。他勒令随行的其他侍卫避开,自己独身闯入。那副中毒後
的无力模样,也是他将计就计,伪装出来麻痹那两个侍卫的。他又故意大放狠话,激那两人向他动手,他才能顺理
成章地受上点小伤,好搏沈沧海的同情。
一切均在他算计之中,唯一没想到最後那个侍卫狗急跳墙,竟转向沈沧海下杀手,害他来不及阻止,只能用身
体挡下那一刀。謸膤凝萫媾荬
刀伤之重,超出了他的预期,但也将他的苦肉计演至天衣无缝。负伤的那刻,他分明看到沈沧海眼底有著深深
的忧与痛。只不过那人尚不自知,又或许,虽然知道,却仍不敢承认……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逼急了反而适得其反。他不想看沈沧海为难时愁眉不展的模样,所以选择了离开。
却不知再相逢时,那人会是何等表情?
他挥退了垂头丧气的商吟鹤,走到巨大的铜镜前,凝视镜里人影,朗声笑:「我知道你也忍得快发疯了,出来
吧!难道你真不打算再见他了?」
镜中人直视著他,许久,才平静地道:「你肯舍命救沧海,我也放心了。只要他此生平安,我别无所求。」
他抬手轻抚自己左脸,虽在笑,却藏不住笑容背後的凄凉:「沧海为我做的,已经太多,我已知足,不该再去
惹他不快。」
「得了,我不是来听你忏悔的!」商夕绝一掌拍在铜镜上,没好气地道:「你放心又有什麽用?沧海他还是不
愿信任我!我又不能今後次次都对他用强──」
「你敢!」镜中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凶恶起来。
商夕绝却笑了:「你用不著这麽心浮气躁,我也不舍得再伤他的。」
镜中人眉目间的怒意慢慢退去,沈吟一阵,方道:「你究竟想怎麽样?」
「……我不想再让他为难……」低沈的声音似是几经思量,才从男人口中缓慢吐出:「你就去找他吧!从今往
後,我都不会再妨碍你和沧海……」
他幽幽长叹,满室珠光烛焰映照在他俊朗飞扬的眉梢眼角,微笑淡然。
光阴如流水,弹指间春已逝,天气一天天地炎热起来。
村民下田劳作,极易中暑,夏季遭蛇虫叮咬中毒的患者,也大大增多。医馆人手又嫌不足,况且几个仆僮人小
力弱,搬抬病患十分吃力,沈沧海便叫管事的速去找个力气大的帮工来。
他忙碌整天,天黑时分才回房,用了饭後刚端起茶盅,管事就带了人来向他覆命。「大公子,我把新请的人领
来了,先给公子您过目。」
「你看著合适就可以了。」沈沧海喝著茶,随意抬眼,朝管事身後那颀长人影一瞥,俄顷呆住。
那人穿了身极普通的青布衫,脚上一双黑布鞋,头在灯火里半低著,可沈沧海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商
夕绝。
「……」他微张嘴,却因震骇过头,发不出半点声音。手里茶盅直坠地面。
「当心!」商夕绝低喊,肩头轻晃已闪至沈沧海跟前,疾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茶盅,连点滴茶水也未溅出
。
他松口气,直起身将茶盅放回小几上,带著几分欢喜和羞赧,对沈沧海道:「还好没洒出来烫著你的脚。」
沈沧海仍在震惊之中,双眼瞬息不眨。
商夕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惶惑不安地拧著双手,嗫嚅道:「沧海,你、你还是不想看到我麽?」
这表情、这语气,真的是夕绝……他还只当自己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见到这男人,更无法再与消失已久的夕绝
相遇。
太过强烈的惊喜涌进心田,沈沧海喉头竟似被堵住了,什麽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攀住商夕绝的双臂。
「沧海,别难过……」看到沈沧海双眼已悄然泛红,商夕绝紧张地弯下腰,轻声安慰起来。
沈沧海倒是想起那管事还站在一旁,强忍住哽咽,朝表情尴尬的管事点点头道:「辛苦你了,这里没你的事,
你先回去吧。」
管事告了个罪,忙不迭走了。
沈沧海又叫商夕绝把房门闩上,眼看再无闲人,他拉住男人仔细看了半天,终是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悲喜难
当。「夕绝,你终於肯回来了。」
商夕绝满脸都是羞愧之色,低声下气地道:「那天都怪我受不了他的激,一时冲动,害你那麽伤心。沧海,我
以为你一定对我很失望,不会再喜欢我,我怕自己再出现,会惹你生气,我就──」
「所以你就躲起来,不再出来见我?」沈沧海凝视著商夕绝,心酸不已。这个男人在他面前,总是如此地小心
翼翼,唯恐做错任何一件事,惹他不快。
他忍住掉泪的冲动,握住商夕绝的手,柔声道:「我就算气,也是气你就这样走掉了,把我丢给了他。」
「沧海!」商夕绝越发慌张,差点急得想跪下来赔罪,见沈沧海目中噙泪,脸上却含著笑,轻轻地凑近,吻上
了他的嘴角。
「夕绝,以後别再犯傻了,别再离开我……」
软语低诉,如世间最魅惑的咒语,在他心头萦绕著,层层锁,令他魂与神授,忘情地抱住心上人,闭目回应著
对方的亲吻,再无余力思考其它。
一个深吻过後,两人均有些气息不稳。沈沧海靠在商夕绝胸前,听著男人跟他一样紊乱急促的心跳,轻喘片刻
,终於稍稍恢复了理智,想起最重要的事情,仰头问道:「你来找我,那……永昌王他呢?」
夕绝固然可以不顾一切,天涯海角地追随他。可那身体的另一个主人却是纵横西域的虎狼之君,怎能任由夕绝
长久地羁留江南?若永昌王哪天醒来……
触及沈沧海眼内藏不住的深浓忧虑,商夕绝却轻摇了摇头,微微苦笑道:「沧海,你不用再担心。其实这次,
是他把我骂醒,让我来剑庐找你的。他还说了,既然你始终不肯相信他,他今後也不会再来烦你。」
「啊?」沈沧海大感意外,呆了一刻,才愕然道:「那、那永昌国不就没国君了麽?」
「他回去之後,已经把皇位传给吟鹤了。」
永昌王,是真正放了手,愿意成全他和夕绝吗?沈沧海蓦地里忆起了永昌王最後离去时,青袍染血的背影,孤
寂绝傲。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犹胜那日,盘踞了他的胸口,像有双无形的手,抓住他心房,慢慢地,撕扯。
「……沧海、沧海?……」听到夕绝数声轻唤,沈沧海倏然回神,压下诸般杂念,伸手抚平了商夕绝面上的担
忧,微笑道:「天色不早,睡觉罢。明天我再带你去医馆。」
「好。」商夕绝忙去张罗热水,替沈沧海沐浴,换上睡袍,将人抱到了床上。
见商夕绝自己擦洗妥当後,拉开座椅准备在床边打地铺,沈沧海奇道:「你怎麽不上床睡觉?」
商夕绝神色有点窘,摇头道:「你的床小,还是你一个人睡吧。」
沈沧海心想这雕花拔步床上,便是躺上三四人,也绰绰有余。不知道夕绝又在担心什麽,他追问了两句,商夕
绝终於无奈地走过来,握住沈沧海一只手,放到腰下。
即使隔著衣物,那隆起的形状和惊人热度仍让沈沧海瞬间晕红了脸。
「我怕我克制不住……」商夕绝嗓音已经发涩,艰难地道:「沧海,我不想弄疼你,惹你不高兴。」
沈沧海更连耳朵也羞红了,却没有犹豫,勾下了商夕绝的脖子,用牙尖轻轻地咬住了男人同样发烫的耳垂。「
我不怕……」
他怕的,只是这男人再次离他而去。
多少个夜半梦回,他都错觉商夕绝仍在身边,可当他伸出手,却只摸到一枕冷寂。好不容易才看到男人又真实
地出现在他眼前,说什麽也要将之永远挽留。
商夕绝因他的大胆撩拨倒抽了一大口热气,再看到沈沧海眼内水光波动,最後那点理性终於不翼而飞,放下了
床帐。
情欲,就在摇晃的绫罗间来回颠簸。肉体撞击的湿腻水声,混在沈沧海略带鼻音的动听呻吟之中,令男人心旌
动荡,神魂颠倒……
第十四章
沈沧海缓慢睁开沈重的眼皮时,天已大亮,窗纸被阳光映出一片红。
他身下,已换了新被褥,身上也穿了崭新的衣裳。商夕绝却不在屋内。
「夕绝?夕绝?」他叫了两声,抬起兀自酥软乏力的身体,挣扎著想下床。看天色,现在都日上三竿了,医馆
里肯定已乱翻了天。
他刚把双腿挪到床沿,商夕绝端著几碟清粥小菜回房,见状忙将沈沧海抱到椅子里,替他梳洗完毕,拿起粥碗
笑道:「你那书僮一早已经来过了,我跟他说了你有些累,要休息一天。沧海,今天你就不用去医馆了。」
「这……」沈沧海微一犹豫,本来还想带夕绝过去熟悉下环境的,但说实话,他身体到现在还发著软,到了医
馆,恐怕也捏不稳银针。
他於是点了点头,也没坚持要自己端碗,张开嘴,吃著商夕绝喂来的粥。
男人一脸的神清气爽,唇角更一直高高扬起,显然很高兴。
沈沧海当然知道商夕绝在乐什麽,昨夜情到深处,他亦抛开了一切羞耻与矜持,用力缠著男人,逼得男人在他
体内尽情释放了好几回。
而夕绝,也没有忽略他,用嘴含住他最激动的部分,细细地舔咬,深深地吮吸,数度将他带上极乐巅峰……
发现沈沧海双颊越来越红,商夕绝褐色的眼眸逐渐变深。「沧海,你在想什麽?」
这不是明知故问麽?沈沧海红著脸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今晚就好好休息,不然、不然我明天又去不成医馆
。」
商夕绝嘴巴顿时一张,想说话,可下一刻又阖上,适才的欢快一下子全都消失,愀然不乐。
真像个被大人抢走了糖果的小孩子!看到一个大男人居然露出这种沮丧表情,沈沧海实在忍俊不禁。「夕绝,
我们又不是马上要分开了,你急什麽?」
商夕绝痴痴瞧著他的笑容,突然也微笑道:「你说得对!来,还有两口粥,吃掉它,我还有样好东西给你。」
沈沧海好奇心顿起,吃完了粥,被商夕绝抱在手里,推门来到庭院中。
一阵珠光宝气刹那耀花了他的双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院子正中放著辆镶嵌珠玉的黄金轮椅。
商夕绝把他抱进轮椅里,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笑道:「这轮椅坐著舒服吗?这是我从永昌带来的,昨天怕它太
招摇,吓坏那管事的,就留在了客栈里。今天一早我就去把它拿来了。」
「这辆轮椅,是他叫人做的吧?」也只有那个对漂亮之物执念极深的永昌王,才想得出将轮椅做得这麽奢侈华
丽,极尽精美。
「舒服是舒服,可要是坐著它出门,准会被人打劫。」沈沧海摇头,转眼看见扶手上连著的那两条黄金锁链,
一怔後,脸上的微笑敛去了。
那形状,分明就是用来禁锢他双手的镣铐。
商夕绝顺著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面色微变,忙著解释道:「沧海你别多心,他说轮椅是半年前就打造好的,
当时也是稀里糊涂,才让工匠做了两条锁链。你不喜欢,我现在就去找斧头把链子砍下来,不过扶手上会有痕印,
可就不怎麽美观了。」
沈沧海胸口确实有点闷,却摇头道:「不必了。」
不管永昌王当初命人做这轮椅时究竟作何想,都已成过眼云烟。那男人,已然对他放了手,他又何必再对著辆
轮椅耿耿於怀呢?
想通此节,他顿时释怀。忽觉身上一暖──
商夕绝从轮椅後弯腰,将他搂进了双臂间。声音自沈沧海的头顶飘落,显得甚是缓慢低沈,更有几分飘忽。「
沧海,告诉我,你对他,是不是也有感觉?是不是……也喜欢著他?……」
沈沧海微微一颤,随即觉察到身後男人的呼吸也有须臾停顿了,他一惊,立时清醒过来,轻拍了拍商夕绝青筋
微露的手背,回头,仰望还在等他回答的男人,微笑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你怕我不高兴?」商夕绝脸色很复杂,低头轻蹭著沈沧海的面颊,话音低低地,竟带了几分哀求意味:「沧
海,你尽管说实话,我不会生气的。香?香?收?藏?」
「我……」沈沧海是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再三,唯有重复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夕绝,我只想跟你在一
起……」
商夕绝不再追问,定定看著他,似乎还在思量他话里真伪。半晌後,抬起沈沧海的脸,吻住了他粉色的唇瓣。
「我也一样,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就够了,沧海……」
喃喃轻叹,温柔无比。
然而这天夜里,沈沧海就觉得自己白天被商夕绝假装的温柔给骗了。
男人简直似头饿狼,压住了他,死皮赖脸地求欢。「沧海,就一次,不会让你明天起不了床的。」
「我不是说了今晚要好好休息吗?」沈沧海额头都在渗汗,一直没发现,夕绝的性欲竟然这麽旺盛!「你昨晚
明明做了四次的,还不够?」
「昨晚是昨晚……」男人闷闷地反驳,怕沈沧海嘴里再吐出拒绝的字眼,干脆以吻封缄,拉著沈沧海的双手环
上自己的腰背。
手掌所及,是条长而扭曲的刀疤,再度提醒沈沧海,当日这男人以身相代,为他挡了那夺命的一刀。
尽管昨晚摸到这疤痕时,他已伤心过好一阵,此刻依然止不住心酸,紧搂住男人,指尖却用最轻柔的力道在伤
痕上来回摩挲著。
商夕绝对沈沧海脸上的愧欠和疼惜自是瞧得一清二楚,趁胜追击,诱惑道:「沧海,你真的忍心拒绝我麽?…
…」
心神,均深陷进男人被情欲染黑的眼眸里,沈沧海叹息似地放松了肢体。
男人得意轻笑,将沈沧海的身体爱抚至软若春泥,终於挺身,用自己的雄壮根源用力贯穿了沈沧海。
「呃呃……嗯啊……」意识和身体,一起被男人带领著,跌宕起伏。沈沧海除了低吟、喘息,无计可施。
仿佛是为了坚守那「就一次」的诺言,商夕绝折腾到後半夜,都未曾泻出,反而益发地生龙活虎。抽出硬热的
性器,自背後覆上沈沧海,一举送入,「啪啪」地大肆挞伐。
沈沧海终是忍不住告饶:「夕、夕绝……等明晚、明晚再……再做吧……啊……」
神智昏沈不清之间,依稀听见男人炙热的鼻息喷在他颈间,低笑:「我可管不了明天的事。反正今晚,你是我
的。沧海,你说我是不是比昨晚上更厉害?让你更舒服?」
「唔嗯……」背部柔嫩的新生皮肤被男人舌头游走舔舐著,沈沧海十指揪紧了湿漉漉的被褥,周身均因快感而
痉挛。
欲望飞迸的霎那,他有预感,明天只怕又要睡到日头高挂了……
翌日,他果然昏睡到将近中午才悠悠醒转,面对商夕绝一脸的焦急,他不得不视而不见,板起脸警告道:「夕
绝,今晚你如果再乱来,就给我睡地铺去。」
「沧海……」男人苦笑,似乎还想哀求,但见沈沧海眼底两团明显的青黑,他叹了口气,服侍沈沧海穿起衣服
。
看到沈沧海双腿内侧从腿根一直延伸到脚踝的无数吻痕时,商夕绝仿佛也觉难为情,移开了目光。
现在倒知道不好意思了,昨夜情欲餍足後,却拎著他两条腿一路亲吻摩挲,甚至连他的脚趾也没放过……沈沧
海忆起男人含住他脚趾逐个轻咬的画面,脸上一阵燥热,竟错觉十个脚趾尖都在发烫。
到了晚上,他打定主意不管夕绝再说什麽甜言蜜语,都不上当,结果却是多虑了。
商夕绝将他搂在怀里,只是亲了下他的额头,温柔地轻笑:「今晚我不会碰你的,沧海,你好好地睡罢。」
沈沧海著实累惨了,闻言放下心,很快就鼻息微微,陷入了黑甜梦乡。
凝望著怀里人恬静的容颜,商夕绝目中满含心疼和不舍,更有几分无奈,最终移目,对著空气无声骂了句:「
混蛋!」
八月桂子香浓时节,沈日暖远行归来。进门看过一切安好如常,正想去找大哥,却被神情鬼祟的管事拖到了边
上。
「什麽?你说之前请了个帮工,帮忙帮到大公子床上去了?」沈日暖没等管事说完,就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努力维持的沈稳荡然无存,几乎暴走。「那人在哪里?」
「现在是下午,应该随大公子在医馆呢!」管事话音刚落,沈日暖已怒气冲天地向医馆走去。
商夕绝提著两大桶热水倒进医馆巨大的药镬里,回头,见沈沧海那边又换上了新病人,他忍不住摇头又叹气。
每天要应付越来越多慕名从四方赶来的贫苦求医者,沈沧海迟早非被累垮不可。他几次都冲动地想劝沈沧海别
再收治病人,话到嘴边,知道沈沧海绝不会见死不救,便又都咽了回去。
他还是想别的办法罢……他提了空木桶走出医馆,在僻静处放下大桶,面对株桂花树静默一刻,突然一拳打在
树身上,震落不少枝叶。低声恨恨地道:「你听著,明晚不准再折腾沧海。近来病人一天比一天多,他白天替人治
病已经够辛苦了,晚上还得抽空研读医书,还要应付你。你是不是想把他累坏才甘心?」
「呵,你这麽说也太不讲道理了。他应付的是你和我,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你跟他在一起的那些个夜里,不也
要了他好多次,怎麽现在都来怪我?」
他另一只手伸出,掸了掸头发上沾到的叶子,气定神闲地笑道:「再说你我隔天轮流陪著他,这是来剑庐之前
就约定的,不然我不会让你出来。难不成你如今想反悔了,想要独占沧海?」
「我都有分寸,哪像你不知节制?你说过不再伤他的,我才信了你。要是早知道你这麽不懂得怜惜他,我宁可
这辈子都不再和他相见,也不会让你再有机会接近他。」傲膤凝稥整理收藏
话虽如此,到底不似开始那样理直气壮,他放缓了语气:「我看沧海最近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今晚我会让他睡
个好觉。明晚你也忍一忍吧,否则你对他太热切了,沧海也会起疑心。唉,我总觉得,沧海那麽聪明的人,他心里
多半已有些明白了……」
男人眉毛皱得紧紧的,最後哼了声,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好,这次就依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难道没发现
这些天来,他的双腿肌肉好像有点反应了?我昨晚咬他的小脚趾头,居然还转动了一下。看来我每次帮他按摩双腿
,通气活血,还是有用的。呵呵,多做上几次,也许他还能再站起来。」
「我当然早就发觉了。他的腿疾虽然严重,还没到彻底无药可救的地步,倒是他心里的担子最为棘手。」他喟
叹道:「沧海一直觉得自己愧对那个为他断腿的大夫,只有一辈子坐在轮椅里,他心中才能好过些。他是自己不愿
站起来,这心结若打不开,就怕你我再怎麽刺激他的双腿,也没用。」
「哼!我管他什麽大夫不大夫!沧海心里,只能想著我!最多……加上你──」
「喂!你一个人嘀嘀咕咕的,究竟在说什麽?」一声大喝蓦然在他耳边响起。
商夕绝震了震,只顾著跟自己谈得起劲,竟忽略了周围的动静,没留意到有人已悄然掩近他身後。他转身,打
量起眼前肤色黝黑腰悬长剑的少年。「你是谁?」
「是你!」沈日暖先惊,而後释然。他听了管事的话,冲来找人兴师问罪,走到半路就觉纳闷,自家大哥怎麽
会和个陌生人同进同出,而且毫不避嫌?原来却是昔日情人,只是──
他想起适才偷听到的自言自语,瞳孔不由得收缩,牢牢盯住了男人。「我该称呼你永昌王还是谁?」
这少年居然知道他的来历?商夕绝眼底杀气一掠而过,森然追问:「我问你到底是谁?」
「沈日暖。」少年了然地围住商夕绝转了个圈,不悦地道:「你们倒也狡猾,竟然合著夥来欺骗我大哥,很得
意罢?」
「原来沧海常提到的弟弟就是你。」这小家夥看上去可比沧海老练精明的多,又偷听到了他的秘密,万一告诉
沧海,可就完了。
商夕绝脑海里倏忽划过个歹毒念头──杀人灭口!但紧接著便舒展开眉头,杀机也如潮水退去。
「不行,他是沧海的弟弟。若有闪失,沧海肯定会伤心。」商夕绝不安地握紧了自己双手,对沈日暖近似恳求
地道:「千万别告诉你大哥!我也不想骗沧海,可是不这麽做,我没法回到他身边,我不想再离开他。」
沈日暖走南闯北,见识的人多了,阅历自深,看得出商夕绝说得确是肺腑之言。可真要任由这个双重心性的男
人留在大哥身边,不知日後会不会又有变数,伤到大哥。
男人提著空桶一去半天也不见返回,沈沧海忍不住担心起来,将手头事情暂且一放,费力地推动著沈重的黄金
轮椅,慢慢寻到医馆外。
相隔老远,就看见弟弟和商夕绝正在树旁不知说著什麽。
「日暖,你回来了!」他极是高兴。
那边两人都吃了一惊,停止交谈,朝沈沧海走去。
「夕绝,他就是我四弟日暖,你们方才都在聊什麽?」沈沧海笑著随口一问,孰料男人面色骤然变了变,旋即
又堆出满脸笑容。「没什麽,只是谈些江湖趣闻而已。」
商夕绝扭头向沈日暖温和地笑了笑:「是吧,日暖兄弟?」一抹充满警告意味的凌厉目光在沈沧海看不到的地
方投到了沈日暖身上。
沈日暖端详著大哥,见自己出门多时,大哥固然略有消瘦,眉宇间却比原先开朗了许多,脸上也有了欢容。
大哥在那人身边,是真的开心……他微一缄默,便点头道:「大哥,我们只是随便聊几句罢了。」
商夕绝不动声色地轻舒了一口气。
沈日暖又对那张奢华到夸张的黄金轮椅看了两眼,确定都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珠玉,他「噗嗤」笑出声,瞅著商
夕绝道:「这轮椅是你带来的?」
「当然,只有这椅子才配得上沧海。」男人面露得色,一半是炫耀,一半是讨好。
「这话倒是没错。」自家大哥如此温柔良善的一个人,却给这男人骗到了手,沈日暖直为大哥叫屈,然而看到
大哥发乎内心的微笑,他最终接受了这现实。
无论如何,能令大哥展颜欢笑,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大哥,你有病人在,先忙吧。我也要去给爹灵前上柱香报个平安。」他轻笑,意味深长地给了商夕绝一瞥後
,转身离去。
商夕绝如释重负,轻松地推著沈沧海,往回走。
沈沧海微蹙了清秀的眉。不知为何,他隐隐然觉得弟弟和商夕绝之前的言语间透著几分古怪。
「夕绝,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著我?」他陡地扭头,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目中的异样情绪。尽管那异彩稍纵即逝
,可他的心跳依旧为之停顿了半拍。
那种眼神,不该出现在夕绝的眼里……是他的错觉吗?……
「你怎麽这样看著我,沧海?」商夕绝惶惑不解。
沈沧海亦迷惘地凝望著他,突道:「你现在,究竟是谁?」
商夕绝满脸惊愕,半晌後才微笑著伸手,拂落掉在沈沧海黑发上的几点桂花,弯腰,轻啄著沈沧海的额头、眼
帘、鼻尖、唇瓣……
「我是最喜欢你的夕绝啊……」
心头所有的疑惑,就在耳畔的爱语呢喃里消融了。沈沧海含笑揽住了商夕绝的脖子,轻轻阖起眼眸,与男人耳
鬓厮磨,放纵自己沈醉在男人缠绵的气息里。
不想再去思考那个伤心神的问题,更不愿去深究,为何每个夜晚,欢爱过後,枕边人总会缠著他,半真半假地
向他追问,比之昨晚如何,还乐此不疲……
知道如今眼前这个男人,视他如珍似宝,愿陪伴他共度漫长人生路,便已足够。
尾声
秋深,塞上碧色枯萎,大地褐黄,却也是胡杨最绚丽华美的时节。金黄树叶缀满枝头,风过处,如层层叠叠金
色海浪,在湛蓝晴空下翻涌波动。
雍夜王率领族人狩猎满载而归。夜间众人围坐在篝火堆旁痛饮狂欢,庆祝此行收获丰盛,都赞蔡铁匠锻打的箭
镞锋利,话一说开,自然少不了又想起那位夫子沈先生。
离风听著,想到一年前夫子仓促离去,自己竟连夫子最後一面也没见到,思念油然而生,忍不住对雍夜王道:
「族长,夫子回乡这麽久了,都没个信捎回来。唉,也不知道夫子现在怎麽样了。」
「沈先生家离西域相隔千里,就算他想来信,也未必能找到人替他送信。」雍夜王莞尔而笑,安慰闷闷不乐的
少年:「沈先生很好,你不必为他担忧。」
饮尽杯中酒,他离开了篝火堆,独自返回自己的小屋。
油灯照亮了他缓慢展开的一幅纸笺。
是幅画。粉墙黛瓦,典型的江南庭院,几株桂花树错落有致。面目俊朗的青衣男子正半弯腰,亲吻著黄金轮椅
里的年轻人。
去年狩猎盛会时,他一时兴起,窥探了商夕绝的天命。结果浮现於他眼前的,就是画中情景。
他之後画下了自己所见,端详出那庭院树木都不可能在西域出现,也就料到沈沧海必不会久留西域。是以当沈
沧海献出背後皮肤,为商夕绝重塑容貌,又提出要回姑苏,他都没有感到惊讶。
只是听说商夕绝去过江南又重返永昌时,他愕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那两人的命数。所幸,不多时,永
昌国便传出消息──永昌王病危,传位给了胞弟。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商夕绝必定会再次出现在剑庐。
命轮一经启动,永无停歇。
他掩卷微笑,紫青双眸笑意隐隐。
——全文终——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7/27 at 上午1:3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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