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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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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夜话》作者老草吃嫩牛(重生种田文06-30VIP完结)
文案:
赵学军回去了,回到了七十年代。
他不求什么,只求这辈子,身边的人都要疼好了,爱好了。
ps:于是,牛嫂悄悄开坑了,这文是临时起意的,早就想写重生了。不然每天看着别人写,自己总想着,要我写,会
如何?就这样,哗啦啦……………………我跟风了!哈哈!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学军 ┃ 配角: ┃ 其它:
=====================================================
1
1、第一章 ...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日下午五点五十分 ,赵学军背着一个半旧不新的的军用旧书包,呆呆的看着市中医院的垃圾
堆。
就在几分钟前,赵学军还站在四楼阳台拿着望远镜悄悄观察那个人。他清晰的记得,身后,家里的锅子上还炖
着雪梨汤,这几日,那人鼻翼下起了个大火疙瘩,他看着有些心疼。
再后来,就是那样,宋长安停了车子,安抚了□边人,又习惯的仰头看阳台。他吓得一哆嗦,那一哆嗦,就哆
嗦到了这里。一九七九年五月二日的下午五点,万林市医院后街的垃圾桶。赵学军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些欢快翻垃圾
的大人和小孩子们,大的在翻找没有烧完的煤炭核子,小的却在翻找着各式垃圾,香烟皮,火柴盒,破本子,铁块
子。
伸出手,那手不大却是黑黢黢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看看衣袖,顿时一片厌恶。那上面是去年的鼻涕吧?整片
衣袖上油光黑滑闪着诡异的光。压抑不住的生理习惯,两通黄鼻涕从赵学军的鼻子里溜下来,在接近上嘴唇那一刹
,他习惯的猛吸了一下,又习惯的想从嘴巴里吐出来……之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吐了出去,接着趴在街角的石台
子边又是一顿大吐特吐。
怎么曾经活的如此肮脏?对啊,这是自己的身体,他当然认得,左手小指甲下面那块因扣空午餐肉罐头铁皮盒
子的深度划伤,整整跟了他三十多年。这个叫什么?无缘由回归吗?
抬头看看街景,梦里的小城,建筑都没有梦中那么高大,马路是那样的狭窄,那些建筑甚至是老式的,充满灰
暗颜色的过去。
一辆带着挂老解放车,从市区重要的大街飞奔而过,留下一串飞灰,呛得赵学军直打喷嚏,这种带挂车在多年
后最多允许它半夜绕城外走,多么诡异的年份,老解放车犹如奔驰车一般带着牛气,飞奔在市中心的大道上,这时
候司机是个牛气的行当呢。
多么诡异?!一个带着四十岁灵魂的七岁小孩,迷失在故乡的街头,赵学军找不到回家的路,即便是在这生活
了很多年的城市,他对自己的七岁毫无记忆,即便是有,也最多是记得那些年的大年夜,枕头下面会有五毛钱,家
中的烩菜的大锅里,猪皮带毛是跟猪肉一起炖的。很好吃,忒香。
"学军!学军!"身边有人带着一丝炫耀的语气呼喊他的名字。
赵学军顿时有种泪流满面的感觉,甭管他是谁,他认识自己。那种脏的跟自己可以媲美的这个家伙他不知道他
的名。人的生命都被人称呼为短,但~当你回去,你却可以发现,你认识很多人,然后在岁月的冲刷当中,你又不认
识他们了。
"看到没,看到没?我就说有宝。"这个长相干瘦的家伙,拿着一截子输液胶管上下舞动。这东西,赵学军是
认识的,小时候他们不知道从那里整来这玩意,在一头扎上一个磨去滚珠的圆珠笔芯,再对着自来水笼头灌满水,
这就是一个七零年代人见人爱,十五岁以下青少年都喜爱的手工水枪。有时候还可以冒充水壶。
那小家伙玩了一会,见赵学军不接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他想了一下,翻开一个更加脏的书包,取出一个看
不出本色的铁壳子铅笔盒,拿出一个黑漆漆的刀片很是大方的割下一半胶皮管子给了赵学军。
"给!"
要说谢谢吗?赵学军拿着那半截子胶皮管子,脑子一片浑浑噩噩的被小瘦子牵着往熟悉的方向走。接着,天色
越来越昏暗了……
以前赵学军的家住在后营,人称市委小院,那片房子是砖式窑洞,是由市房产局统一建造。是那个年份,全市
最好的房子。
赵学军的父亲赵建国从部队复员,原本可以留在部队驻地北京,但是赵学军的奶奶因为这个事儿跟赵建国闹了
很多次,说是养儿,养儿,最后,一个儿也不在身边。实在没办法,赵建国带着妻子跟三个孩子回到了万林市,而
这里是赵建国距离老母亲最近的地方。
赵学军的母亲高橘子在市总工会上班,不是干部,是工人。那个年月,工人老大哥赚的要比干部多得多,所以
一直随军的高橘子就分到了总工会,为了那个工人的名份,据说当年还走了一些小后门。
赵学军是被自己的小伙伴带回家的,那家伙叫徐步堂,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会成为这个小城的检察院副院长。
随着地位还有那件事的发生,赵学军与这个童年挚友的情感会在初一那年分崩,接着再无交集。
赵学军坐在家里大门口的石墩子上,呆呆的坐了好久,他没家里的钥匙,曾有过,弄丢了。再后来,他大哥赵
学文,二哥赵学兵相继回到了家里,一起坐在家门口的石墩子上,这些人也是如此,曾有过家里的钥匙,都丢了。
赵建国同志一生气干脆不许他们再带钥匙,所以不管刮风还是下雪,赵家的三个秃蛋都一起坐在家门口等父母回家
才可以进门,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大哥赵学文从省体工队回到家,才改观,而赵家的孩子,就再也没有丢过钥匙。到
死都没听说过那个丢了钥匙。
赵学军看着大哥赵学文的屁股,很想踢一脚。
实在太可爱了,流着鼻涕,趴在石墩子上做作业大他三岁的哥哥实在太可爱了。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
可爱呢?一身洗得发了白的小绿军装,袖子上的油腻不比他少,一边写字,一边吸鼻涕,嘴巴里还哼着奇怪的调子
,偶尔看一眼自己,接着就是骄傲的一哼。这猪就看不起自己。从小他就看不起自己,学习全班倒数的赵学军,一
直是被家里人,所有的亲戚看不起的,那个年月学习不好就意味着思想品德不好,人品不好,当然人气也不高。赵
学文在那个年月是可爱的,衣袖上的两道杠,学校校队的主力队员,市体委好多教练都去学校挖角,最后也的确是
挖角成功,也祸害了赵学文的一辈子。二十六岁从省体工队回到万林市的赵学文一辈子不如意,先是做教练,接着
娶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一生操劳,不到四十岁得了严重的职业风湿病,四十三岁死的时候,体重不到五十斤,他
身体伸展不开,是佝偻在那里去的。
没来由的,赵学军突然一阵腹中酸楚,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身边同是在写作业的二哥赵学兵吓一跳,立
刻辩解一般的,露出没有门牙的嘴巴喊了一句:"我没咋他?!"大哥赵学文没二话的扭头对着赵学兵的屁股就是
一脚,于是,赵学军看着这个欺负了自己一辈子的小胖子,咧着没有门牙的嘴巴一通干嚎,心中无比解气。
自己这家人,只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小角落,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人家。军转干部的父亲,混到死也就是一个副
局级干部,因为自己那点子性向,老爷子不到六十岁就去了。接着是母亲因为十块钱工资,做了工人,接着下岗,
一辈子跟自己老子伸手要钱,没钱就没家庭地位,直到老爷子去世,她的日子就是被老爷子吼来吼去,连带着,后
来的两个儿媳妇也不懂得尊重这个为了家庭奉献了一辈子的女人。来这里之前,赵学军都四个月没见妈了,最后一
次见到她,她正在给赵学兵一家做饭。他怯了,母亲也怯的没叫他进门,只是隔了防盗门对他说:"你快走吧,别
叫你二嫂看到。"
等他走远了,回过头,却又看到母亲远远的阳台看着,一直看到他回头看不到那个阳台。他知道妈还在那。会
呆很久,会晚上悄悄的哭,依旧毫无办法。
晚上七点,赵建国回家了,他先是停下自己那辆破自行车,看下家门口那三个挤在一起的秃蛋儿子,带着一丝
气的说:"你妈呢?!没回来?!"
"妈加班,说是有加班费。"赵学军抬头,替妈解释了一句。
赵建国奇怪的看了一眼儿子,这孩子,怎么说开普通话了?
打开家门,兄弟三个慢慢走进院子,站在小后院的当中,将书包放到一边乖乖的等着。赵建国进屋,没过多久
便拿着一个旧毛巾出来,使劲在儿子们身上拍了起来。顿时,一阵灰从顽皮的孩童身上一层层的弹起。
"混蛋小子啊,你们是去上学了还是挖煤去了,人家挖煤的从煤矿出来还知道洗个澡在回家呢。看这身上的灰
,以后谁家修房子,不用买灰,随便拍拍够盖个大楼的……"
眼见着,一个一个拍整齐了,父亲的那块大毛巾终于落到了赵学军的身上,"啪!"那一下,就像做梦那般疼
,赵学军又哭了,无声无息的眼泪哗啦啦的往外淌。
爸,自您走后,这世上再没人能向您一般打我,骂我,数落我。爸,自你走后,再没人能像你一样半夜等我回
家,爸自您走后,再没人怕我挨饿受冻没人照顾。爸!你都不知道我都多想你……
赵建国的腰突然被老儿子抱住了,那孩子的劲道几乎要勒死他。
"咋了?三儿?谁欺负你了?"
这孩子在哭,受了大委屈一般的在哭,哭的赵建国的肝都要扯断了。赵建国回过身,抱起自己家小儿子,一边
哄,一边检讨自己是不是手重了。
"啊!!!!!!!!!"赵学军哭的撕心裂肺的……
赵学军回来了,毫无缘由,却也了无牵挂,他从初三就悄悄的跟着宋长安,做他背后的那个人。 宋长安对他到
底有没有爱,他不知道,反正每次吵架的时候,他记得,他们都吼……下辈子,再也不想认识你。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日,赵学军重生了,那天下午,他木呆呆的像一只傻鸟一般的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他看到故乡所有的房子都矮了一截,看到了死去的大哥,看到了刻薄的二哥正在换门牙,他看到了一生操劳的母亲
满头青丝,梳着利落的发辫。她做了拿手的手擀面,一个鸡蛋烹的哨子,全家大小每个人的碗里都有鸡蛋。他又看
到了自己的老爸,他的垂下来的眼袋不见了,眼神无比犀利,换裤子的时候,栓了钥匙的裤带上带扣叮当作响。他
当然记得那条皮带,以前,每天它都亲吻自己的皮肤,一日三顿按饭食时间供给,在初三之前从无间断。
2
2、第二章 ...
一九七九年的空气总是新鲜的,赵学军对周围的人来说也是新鲜的。最开始的时候这孩子开始热爱干净,每天
都自己烧水,洗头,洗衣服,他拒绝再跟他二哥睡觉,原因是,他二哥尿炕,总是连他一起尿了。他住进家里新修
好还在泛着潮湿的小厨房,因为这个挨了赵建国一顿皮带。
挨完打的赵学军,乖乖的坐在前院的大通院煤池子边上,一声不吭的,只是坐在那里默默的掉了两个小时的眼
泪。为此,赵建国挨了橘子同志一顿好骂。抹不开老子面子的赵建国在屋里转了好久之后,悄悄走出去,给了儿子
五分钱。
手里握着那五分钱,赵学军还是哭,这一次,是感动的。都多久没见过五分钱了,那枚钱币肥嘟嘟的,那么大
一枚,可以换一个江米枪,五个江米球,可以看一场电影,可以买两盒火柴,可以存两次自行车,五分钱可以换好
多东西。
资本主义是日益腐朽的,社会主义是光明无限的。小朋友们在儿歌里也在一直唱着:解放台湾,保卫延安。一
些来自过去的有着充满时代意义的儿歌,每天,每时,每刻都给予赵学军新鲜感。
一个城市,四条大街,四个百货商店,四家饭店,四个电影院,四个粮店,四个小学,四个街道,四家派出所
,再然后……没了,整个城市都是这样,其他的城市也是这样。即便是如此简陋,如此平凡单薄,这个时代的人都
活的无比充实,充满了时代的幸福感。
每天早上,赵家三个兄弟都会得到一毛钱二两粮票,爸妈工作辛苦,从不做早点,而赵家的三个孩子独立型也
是很强的。除了上学第一天,在那之后的日子里,父母再也不会去接送他们,更加不会给什么零花钱,这个时代的
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叫零花钱。但是他们依旧很快乐。这种快乐最基本的源泉来自,即便是你有了什么零花钱,你也
不知道今后的世界会有奥特曼。
赵学军给父母的感觉是新鲜的,三儿懂事了,不顶嘴,不祸害家里的东西,对院里的邻居不再是腼腆,而是大
大方方颇有大家风范的问好,他不在逗鸡撵猫,爬墙上树,除了每天上学的时段,这孩子大多都是坐在家里门口的
石墩上,乖乖的等父母下班,衣服虽旧却是干干净净,那张每天洗三次的小脸,虽不是漂亮,却是清清秀秀。如此
以来,家里另外两个秃蛋坐在弟弟面前,那便活脱脱成了两个反面教材,看那鼻涕,看那衣袖,看那脏兮兮的作业
本……呃,人见人烦,鬼见鬼憎!
赵学军给两个哥哥的感觉是新鲜的,他没有带着跨越几十年的时代感去鄙视谁,他只是懒得再跟大哥去比,懒
得再跟二哥去比,懒得跟他们斗嘴,懒得跟他们合伙去做一些孩子去做的事情,虽然回到了童年,却又的的确确的
失去了做孩子的兴致。他没办法五体投地的去弹玻璃珠,没办法跟哥哥一起去拆了父亲的自行车链条去做火枪,他
没办法跟二哥那个自小娘兮兮的家伙一般去收集糖纸,没办法跟小伙伴们一起再去翻垃圾堆,去沙子地玩中国美国
这类攻上来推下去的游戏。他没办法下课了跟同学一起跑到厕所占茅坑,真的,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长这么大
的。
重生第一天上学,坐在最后一排的赵学军可怜兮兮的跟一群孩子玩手背后游戏,他看着老师绘声绘色的拿着几
只贴了棉花的小鸭子教算术,而他的同桌第一堂课开始就在吃自己的指甲,一直到放学他还在吃自己的指甲。第二
堂课间操结束后,他憋着一股子尿意奔向厕所,却发现一排十个坑位站了十个厕所大王。
所谓占茅坑这类游戏很简单,就是课间了,谁跑的最快,那个坑位就属于谁,然后,厕所大王上下打量憋着屎
尿的那群倒霉孩子,看谁顺眼,就叫谁上。这叫什么事儿啊?!就这样,赵学军无奈的去了学生们看上去神圣所在
的教师厕所,他与学校的政教处主任排在一排解决了生理问题离开厕所后,几乎操场上一半的小朋友都在悄悄看着
他,那眼神不是一般的敬仰?!
"学军,他们说跟校长一起上厕所来?!"这是放学后,大哥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今天,在学校,几乎所有
认识赵学军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是政教处的王主任。"赵学军很有耐心的跟自己的大哥解释。
"哎呦喂!小伙子啊,混上大油了吗!"大哥赵学文亲昵的搂着自己的弟弟向外走,在学校有两个高年级的哥
哥总是很美好的,没人欺负你,被欺负了,说一句我哥哥是四年级的,总能得到很好的庇护。
大油,板油,是乡土话,混的好叫大油,不会混,乱混的叫冒油,板油就是下下等混的不好的人。
赵学军无语看天,他只不过就是跟政教主人拉了一泡屎……而已。
兄弟三个一起从学校慢慢溜达的走着,赵学文今天没训练,加上口袋里有二分钱,顿时觉得全世界他最大,打
小赵学文就像个大哥样儿,好东西是舍得与弟弟们分享的。他大方的买了一包用废旧报纸包裹着的山楂面儿,摊开
纸包咽着口水先请弟弟们舔上两口。赵学军郁闷兮兮的看着赵学兵伸着长长的舌头狠狠的那么一舔,半包山楂面儿
没了,就连那旧报纸片儿上面都被舔了一个小洞。
挨了大哥两拳的赵学兵,含着眼泪珠儿跟在哥哥弟弟后面,反正他是不想一个人回家的。
兄弟三个绕过市政府的果园,穿过成片的大白杨树林子,身后是政府礼堂的大喇叭在放广播:小喇叭开始广播
了,哒滴答,哒滴答,哒滴哒滴答!小朋友们,今天给大家讲一个雷锋叔叔星期天做好人好事儿的故事……赵学军
跑的更加快速了。
政府机关就在白杨树的那一边,最近这几个星期赵学军一直在做收破烂的事儿,每天放学,他都会去市委大楼
,武装部大楼,他抗着学毛笔字的名义讨要旧报纸,那时候机关人不多,谁也认识人,人们互相也不防备。在政府
门口没有上岗带真枪的士兵,只有一个文盲老头吴大爷。
每次赵学军去了,都会帮着老头提一桶水。吴老头就会把这一天收来的旧报纸给了这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孩
子",在政府后楼有个地下防空洞的入口。关于那里,传说有很多,孩子们的智慧是无限的,如果有可能,时代允
许,他们会把所有惧怕的鬼神都搁置在那个黑漆漆的洞口里。
由于时代的限制,目前,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下,目前只住了一群狗特务。即便如此,也没人下去冒险。如此,
赵学军便有了一个秘密基地,他收集了一个星期的报纸就放置在那里。
碎玻璃碴七分钱一斤,旧报纸一毛八分钱,兄弟三个背了三次卖三次,几十斤废报纸换来二十五块钱。那个年
月,家里收入最高的高橘子同志每月只赚三十三块三,她戏称为米拉米。面对二十五元多的巨款,赵学文呆了片刻
后说:"三儿,你给哥买个塑料文具盒呗。"赵学军没吭气,赵学兵接着来了一句:"还要个玉米钢笔,不然我告
咱爸。"话音未落,赵学文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狗叛徒!"
赵学军给了大哥一块,给了二哥一毛钱,他对二哥没有太大的厌恶,虽说前辈子,这小子市侩,更加找了一个
市侩嫂子更生了一个市侩的儿子,最后演变成市侩乘三。他对自己不好,看不起老大,他不许自己进他家屋门。他
悄悄将家里的房契改成自己的名字等等之类,上辈子,赵学兵干的坏事,都是家庭里,最自私的人干过的坏事总合
。可是,他给妈妈养老,大哥儿子上高中的时候,他也背着媳妇送去一千块。那些不算仇恨,只算是……时代的无
奈,钱包的无奈,权势的无奈,对于赵家这样普通的人家,收入不多,没有祖产,没有跟好造富时代步伐。换了谁
家都是一样的,更别说,给自己这个家带来最大厄运的自己,赵家小三,稀罕男人,那是对这个家庭的魔咒。几代
都抬不起头的魔咒。
口袋里有了一块钱的赵学文,晃着有钱人的步伐,美滋滋的在街头,顿时这个城市小的都装不下他了。一个塑
料文具盒,带磁铁那种的才八毛二,带橡皮头的铅笔六分钱,香香橡皮八分钱。他能买的东西太多了。而赵家二哥
,因为一毛钱,虽然这是白来的一毛钱,他觉得他活的实在憋屈,虽然他很想出卖自己的弟弟,却没勇气跟自己的
哥哥作对,且不说他上四年级,且不说他比自己拳头大,单说那个誓言……
三儿找了一个纸片,很认真的写上:把今天这个秘密说出去的人,肠穿肚烂,会变成狗特务……等等之类毒辣
的誓言,写完他写了自己的名字,大哥也写了名字,他被迫签了自己的名字后,三儿把那张纸烧了,还挖了一个坑
埋了纸灰,又跺上脚,吐了三口吐沫。没有比这个誓言更加毒辣的了。
三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赵学兵没有去仔细推敲,他不具备这个脑筋,他只是莫名的对自己的弟弟多了畏惧感
,这种畏惧是与父兄不同的,就好像三儿变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只要他一撅屁股,三儿就知道他拉什么形状的屎
粑粑。于是,这种畏惧转化成了孩童一般的巴结,赵学兵开始跟在弟弟后面,成了一名实实在在的跟屁虫。他帮自
己弟弟洗衣服,倒尿桶,做作业,捎带又把小学一年级的功课复习了一次,突然发现,好多二年级他没明白的问题
,是因为一年级的时候他没好好听,比如,那个拼音字母,学会了,二年级的好多课文都可以早早的朗朗上口。这
一年的期末考试,赵学兵由籍籍无名之辈,突然一跃成了二年级语文成绩第一名。老师奖励了他一朵小红花,学校
给他发了一道杠的小队长袖标。
美滋滋的将一道杠带在袖子上的赵学兵,放学后觉得世界也装不下他了,他实在想宣泄一下自己的不满,想向
全世界昭告他不再畏惧自己家三儿。于是他找了家里附近的一个旧电线杆子,很认真的拿着老师那里顺来的粉笔头
写到。
"赵学军是个王八蛋!"
他写完,觉得身后毛骨悚然,回过头去,他老子赵建国一脸怒气的一条腿支在自行车上看着他,爷俩互相看了
一会后,赵建国丢开自行车,解下裤带,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挥舞着皮带追着儿子打,一边打一边骂:"王八
蛋,赵学军是王八蛋,老子算个啥!!!!"
"嗷!!!!!!!!!"
3
3、第三章 ...
赵学军有小私房,这事儿全家都知道。从单位顺报纸,去附近五金厂讨要盖鸡窝的铁皮这是父母知道的,打小
学三年级开始倒卖全国粮票,这又是父母不知道的。
一斤全国粮票卖给卖猪肉的大婶八分钱,从学校粮店后面的小卖铺跟一个大姐大量买一斤六分五,别小看这一
分钱,存了两年那也是个数儿了。赵学军不记得有什么彩票数字,也不记得索罗斯啥时候来袭,他只知道,那个全
民经商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三儿,你姨结婚,想借钱,妈不敢跟你爸爸说,你的钱借妈呗。妈以后还要给你交学费,给你盖房娶媳妇呢
!"
赵学军轻轻摇头回答:"没钱。"他又不是没给过,上次拿他三十块,悄悄借给大姨高苹果,到现在高苹果都
没还,高橘子妈妈还骗他,说啥给他存到本本上了。真当他是十岁小孩子了。
赵学军没那么心狠,他只是有些记仇,妈妈那边,兄弟姐妹五个,母亲从乡下出来后,顿时就成了家里的救赎
,父亲从小科长做起,拉拔了这个,拉拔那个,从小到大,不知道贴补了多少,慢慢的,大了,都有本事了,有钱
了,又开始看不起自己家。话里话外都是爸爸死脑筋,妈妈没本事,虽然亲戚间走动的很多,下一代也很亲厚,但
是,有些没办法说的事儿,想起来还是很憋屈的。
"别骗妈,你二哥说你有钱。"高橘子给儿子夹了一个鸡蛋,陪着笑,她不敢走家里的大帐,只能悄悄要小儿
子的钱,老二说了,小儿子最少有五十块,她再凑点,总能和个一百元,接济下娘家,父母养她不容易,她要帮衬
一下。"
三姨高雪梨要结婚,赵学军的姥爷想给闺女买个缝纫机,再打两个大柜子。三十六条腿家里还是没办法凑全,
但是给个大件也不少。谈来谈去的,家里自然将重担给了在城里的老二高橘子,高橘子也拍着胸口答应,回到家却
作了难。赵建国的老娘也在农村,他大伯的孩子照看着,每个月的最少也要贴补五元,三个小子,吃吃喝喝,人情
来往,这家并不富裕。
"妈,我开学上学,不用你交钱。"赵学军瞪了一眼悄悄瞟自己的二哥,二哥惧怕的一缩脑袋,接着气愤的看
他妈:"妈,你出卖我!叛徒!"
高橘子笑嘻嘻的继续巴结小儿子,以前强硬的手段是用过的。但擀面杖举起来,他家老三往地上一躺。一副您
随意的样子,活活气死人。这孩子,学习虽然不是多冒尖,那也是全班数的上的,待人接物有礼貌,懂规矩,帮她
干活,给她洗衣服洗袜子,晚上加班晚了,出了单位门,那孩子就蹲在路灯下等她。
没比老赵家三儿更加贴心的孩子了。孩子越好,社会地位越高。赵建国,高橘子每天都时不时的给老大老二一
下,但是对小三儿,那是一个指头都舍不得动的。这年月,谁家孩子不到十岁,就懂得帮妈妈做饭,给爸爸洗衬里
,给老爹理发,接妈妈下班,父母出差,一个小娃子,在家里给哥哥下挂面吃。太懂事的孩子,招人疼。虽然有些
过分的财迷,那也是能够理解的缺点,谁不抠啊,高橘子自己就抠的要死,一个皮包能用五年,皮包破了,剪了皮
片二还要给三个孩子缝鞋面上冒充半皮鞋。
"妈,我没钱。"赵学军继续装死。
高橘子撇下嘴:"你姥爷牛都吹出去了,说是给你二姨陪缝纫机。好儿子,你就借妈呗,妈给你存了好多报纸
写大字儿呢。"
赵学军真的很想摆出好多大道理说自己妈妈,他家就那么点家底儿,贴补不起。别人家都在批地方盖房子,一
间宅基地才五块钱,家里三个男孩子,以后都要成家过日月。大伯伯在省会,五个孩子三个上大学了,父母结婚时
,大伯可是把全部家底儿拿出来的。自己家妈妈,好好的工会不呆着,好好的提干机会不要,现在非要折腾去工艺
品厂,那厂子五年后,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姥爷想给家里翻盖房子,妈妈二话不说的把爸爸复员费三千块拿出来借
给姥爷。这钱到死也是拿不回来的了。虽然不在乎那点钱,可是爹妈这几年吵架,来来去去去就是因为这三千块。
母亲在家里的社会地位越来越低,那之后的日子却又因为这三千块的人情,被姥姥全家鄙视。赵学军记得小舅舅高
果园说的话。
"姐,不就是拿了你三千块吗,几十年了,还说,成,我们记得您的大恩大德,您能不能别每天说一遍,什么
话说了三十年,也没意思了。要不然,给您磕两个?"
就因为这三千块,父母吵了一辈子,就因为这三千块,母亲恨了姥爷一辈子,就因为这三千块,姥姥家有将近
十五年不跟家里来往,就因为这三千块,奶奶数落妈妈一直到他去世,还是因为这三千块,买宅基地的那会子,全
家抖落了所有角落只够买两间宅基地盖房子。就因为那两间房,大嫂二嫂关系犹如三辈子的血仇,见面就互相羞辱
。
幼小年纪,你可以去是无忌惮的闯祸,但是父母却未必去听取你的意见。你什么也不能说,虽然努力了很多事
情你也改变不了。
这天夜里,高橘子妈妈还是从屋子里的床角找到了五十二块钱,那地儿是赵学军故意给老二看到的,他不想妈
为难。
第二天,赵学军找到大哥五年级的语文课本丢给赵学兵:"第一篇到第十五篇每篇十遍。"
"为什么啊?!我又没拿你钱!"赵学兵当然不愿意,除了一脸幸灾乐祸还有一脸子不服气,他等这一天等了
好久了。
"你没说?咱妈怎么知道我钱在那里的?"赵学军一脸冷笑。
"我怎么知道!"赵学兵反驳,死也不承认,绝对不能承认。
"其实……那钱不是我的,是咱大哥的,上次代表校队比赛,拿了全市长跑冠军,这是校队给的营养费。"赵
学军笑眯眯的继续阴自己家二哥。
接下来的几天,赵学兵的日子是胆战心惊,水深火热的,他甚至起了离家出走的念头,等他打好行李,却又没
勇气踏出家门。于是,他乖乖的在家抄写完课本,交给弟弟后,大哥在星期日回家。这一天赵学兵躲在家里附近的
大白杨树上,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才敢回家,回家就被赵建国赏了一顿皮带炒肉。至于他最惧怕的赵学文,貌似他
压根没做出什么愤怒的举动。好像……这一次,他又被自己的弟弟阴了……
第二天,赵学兵愤怒的声讨自己的弟弟,早有准备的赵学军亮出床旮旯那里放好的钱对二哥说:"这是我把自
己的钱贴给你的,你还好意思说我。"
赵家老二顿时一脸感动,在弟弟的诱拐下写了一份欠条,没有钱还不要紧,抄课文吧,一篇课文二分钱。
关于赵家三兄弟的成长,那之后,大院的人总能说出一些有趣的事儿,就像老大赵学文,打小拒绝上体校,年
纪不大发誓要上军校,十三岁就立下人生最宏伟的目标并终身为之奋斗。赵学文那里来的那种誓言,那是打气球打
出来的。
话说政府机关后面有个小广场,广场那边有摆摊打气球的,一九七八年之后,那是经济飞涨的一段岁月,一些
小商小贩,慢慢开始在这个城市的边边沿沿开始进行命运的第一次转变。政府后面的小广场,后来就成了这个城市
的自由贸易中心。
老大赵学文是在小学五年级之后有的枪瘾,毛病是自己家三儿惯出来的,五分钱,打10枪,每天放学,弟弟都
要请他打两把,那年月谁家孩子每天能有一毛钱去奢侈。慢慢的赵学文就成了小广场的枪王,而赵学军每次看完大
哥打枪那就是一顿崇拜,他崇拜完,周围的小伙伴也在崇拜。赵学文就这样从玩玩到有枪瘾,最后变成枪械狂人。
等到赵学文初中毕业,万林市能打枪的地儿他都玩遍了,从气枪,到少体校的小口径步枪。玩到最后,当然是想打
真枪。
那个地方枪能随便打?部队啊!去当兵?三儿赵学军无意听爸爸说了,后来爸爸也证明了,小兵捞不到几枪打
,有的人部队转业都没摸过几回枪呢。还是做干部好,做了干部随便摸枪,想做干部就得上军校。为了摸枪,赵学
文早早的立下誓言:好好学习,天天打枪。
赵学军一直用自己的方式悄悄的在改变着家里,他知道大哥脾气耿直,没什么太大的特点,就部队那个地方适
合他。而且做干部总比一辈子呆在体委强,好歹那地儿,生病了国家全管,一管会是一辈子。至于二哥,关于二哥
的发展是赵学兵想不到的,抄课文能抄出个全校成绩第一,全省的文科状元,当然那也都是后话了。
赵家的孩子就这样,跌跌撞撞的长到一九八二年,这天,赵学军从工会图书馆抱着一叠子小人书往家走,耳边
又传来熟悉的歌声,一群小屁孩,坐在煤堆上唱着熟悉的歌。
"少林少林,
有多少英雄豪杰。
都来把你敬仰 !
少林! 少林! 有多少神奇故事 到处把你传扬 精湛的武艺举世无双 少林寺威震四方……"
哎呀,原来是这部电影,赵学军顿时又煽情了,他煽情的看着自己家院门口的沙堆上,一群死孩子对着沙堆大
力的用手指铲,看着自己家二哥一脸神往的摆着醉拳的姿态,一动不动的供路人瞻仰。等回到家,想帮妈妈倒满水
缸,却发现家里的水桶不见了,自己家大哥,站在院子里的煤堆上,小脸蛋憋的通红,双臂平举,一个手臂上带着
一个装着小半桶水的水桶。
疯子,一群疯子。
4
4、第四章 ...
赵学军拿着语文课本,翻着上面的课文。每天二节课之后,学校会找一些咬字清楚,说普通话,学习好的学生
在广播室,给全校同学朗诵课文。在学生们看来,这是一份学校人上人,混大油的荣耀。
老赵家全家说地方土话,周围也没普通话的环境,但是赵家小三儿,很奇怪的就说了一口的标准的普通话,用
他妈高橘子的话来说那就是:那一口小白牙,一张嘴,说的都是上海电影制片厂里面演员说的口音,老标准了。咱
三儿以后就去演电影,说普通话。
混在一群不懂事,穿着小花褂子的丫头片子当中,赵学军立场尴尬,孤零零的。这个时代,男女界限非常鲜明
,即便这是小学二年级,男孩子也是不跟女孩子说话玩耍的。
赵学文孤独自站在楼道边上,心里一阵腻歪,身边更是传来那群丫头的对话,不时的在雷着他的耳朵。
"马桂花,你撞我干什么?"班上的女班长瞪着一对秀眉看着别班的小丫头。
"我不是故意的。"那小姑娘一阵道歉。
"你一过来,我就看出来了,你仿佛带着险恶的用心。你是故意的吧,今天课间操,我查出你们班三个没带红
领巾的同学。"女班长义正词严。话音刚落,身边一阵崇拜的声音。
"哎呀,彭娟,你说仿佛了!"
"这个词儿我们昨天才学……"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赵学军捂着额头,轻轻在墙壁上撞击着,很想死了算了。
念完课文,班主任乔老师亲昵的摸下自己学生的脑袋,对赵学军说:"赵学军,六一节,学校开联欢会,叫你
跟咱班彭娟一起去主持节目,老师把主持词写好了,你拿去背一下。"
赵学军在一片羡慕的眼光中,拿过老师递给他的信纸,很小心的放在书包里,又取出一个信封给老师:"老师
,我妈说给你的信。"
乔老师疑惑的打开信封,看到里面有几张电影票,脸色顿时一喜,又不动声色的放到口袋里说:"嗯,老师回
去看。"
这个时代,行贿也是被唾弃的,当然受贿依旧也是被唾弃的。
高橘子妈妈在市工会上班,那个时候工会权利很大,这城里的四个电影院都归工会辅管。电影票是赵学军跟自
己家老妈要的,顶的名义是:妈,学校老师说,买不到少林寺的电影票,叫您帮买两张,喏!这是老师给的钱。
跟老师要电影票钱?作为家长的高橘子才不会这么做,她一家电影院整几张,一来二去的硬是弄到三十多张给
儿子,家里三个孩子都在这所学校的小学跟初中,为了孩子,老脸都可以不要了,只要老师对自家孩子好,多给吃
点小灶就成。
完成任务的赵学军,美滋滋的拿着电影票,到电影院门口给了门口卖瓜子的小贩,一倒一卖,十块钱到手。少
林寺门票五毛,卖给小贩八毛五。这个时代的电影院门口,那可谓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星期天全家看电影那是
生活的一部分。当然,这个时代没有黄牛党,即便是有,那也是从赵学军这个小破孩开始的。
十岁的赵学军,背着书包,打了一辆五毛钱的人力三轮车回家,记忆中,今日这个情形是没有的,五月底的凉
风吹着,身边叮叮当当的一阵自行车铃铛响,十字路口的警察叔叔穿着白色的警服,拿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棍子舞来
舞去,五月的柳絮漫天的在天空徐徐飞扬着,落下,飞起,滚成一团。穿着花衣衫,小军装的小破孩就在马路牙子
边,滚铁圈,跳格子,跳皮筋。
每一天都是白来的,每一天都感动的赵学军想哭。他怎么可以忘记,生命力这些图片每一张都美妙的像是画片
一般,前世怎么就能那么不在意的将这些忘记呢?
快到家属院不远处,赵学军下了三轮在三轮车夫奇怪的眼神当中,自一大卷钞票里,找出五毛钱递给他。父亲
下班的时间还早,他在小人书摊边,花了二分钱租了一本《铁道游击队》看,家里小人书也是不少的,可是坐在路
边的小板凳上看那又是一番滋味。
"啊!抓住他,飞我帽子,嗷嗷!!哇!!!"
街边一声少年的哭喊,那声音真是熟悉无比,赵家哭包,赵学兵。这猪爱美。昨儿父亲从战友那里刚要了一顶
崭新的军帽,为这,赵学文跟赵学军还打了一架,由于老三没挣,这帽子便由父母调和好了关系,赵老二一天,赵
老大一天,没成想新帽子这才上头,就被人飞了。
飞帽子,这是七十年代末期到八十年代初期的跟拧自行车铃铛盖,拔自行车气门芯同期的时代产物。那时候街
边经常有一些坏孩子,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人飞速的自带着军帽的人身边飞驰过,瞬间就摘了对方的帽子,这种行
为,简称:飞帽子。
赵老二一阵哭喊着飞舞着书包,快速的追赶着一辆自行车。帽子丢了,赵老大必定杀了他,杀完了,一定会埋
在郊区的乱坟坑。他哭喊着追赶前面骑自行车的两只破孩,而那两个坏蛋,就如玩弄他一般的,一会快,一会慢,
转眼间,那两人蹬着车子来到了小人书摊前面。这时,路边原本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看着一个长的并不高大的少年
,突然从路边蹦起来,不慌不忙的举起一个厚木板凳对着骑自行车的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后脑勺"啪!"的就是一下
。
自行车打个踉跄,倒在路边,赵学兵看着自己家弟弟上前一步,骑跨在飞他帽子,坐在车后座的那个少年身上
,举着板凳对着人家又是几下。
"叫你飞我哥帽子!叫你飞我哥帽子!"
"三儿,快跑,你杀了人了!"赵学兵吓的腿都软了,他看着那骑自行车的人,趴在地上,后脑勺上一阵阵的
往下淌血。这时,在路边看热闹的大人们也走过来,七手八脚的拉开架,有几个还对着赵学军呵斥:"你这孩子,
下手这么狠呢,快送医院。"
这个年代依旧是热情且有人情味的年代,没人怕麻烦上身。
"飞我哥帽子,你叫他再飞一个试试!"三儿瞪圆了眼睛,不服气的顶嘴,那眼神亮的跟小狼一般,大人们也
是一阵后怕,这地儿离家属院不远,好多人认识老赵家的孩子。
"还哭,快去找你爸去!"刚巧下班的邻居伯伯,给了赵学兵屁股一脚,弯腰抱起那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就往医
院跑。至于赵家小三,自有正义的人士,领住他的后脖领子。拖拽着跟在大队人马后面往市医院走。
得了信的高橘子,当时正在理发馆烫头。她烫的是最流行的冷烫,样式选了电影演员那样式儿的。这才上了一
半的卷子,就有单位的人冲进来告诉她,赵小三儿打死人了,那人在医院抢救呢。
高橘子一路跌跌撞撞的带着一半脑袋的烫发卷子,骑着自行车一路摔了三次,等她跑到医院,在急症室外面,
赵建国正跟一位穿着军装的中年人说话,一看她这样,赵建国连忙安慰:"别急,别急,没事了,医生说皮外伤,
正给人家王希缝针呢。"
高橘子腿一软,丢开自行车喘了几口,一把揪住丈夫的领子大喘气的问丈夫。
"没打死?!"
"……没。"
"三儿……咱三儿呢?!"
赵建国顿时一脸气急败坏,指下医院花池边,高橘子扭头看去。赵学军,赵学兵蹲着马步,举着书包,一脸郁
闷的正在那里挨罚。
"这孩子,怎么这么嘎,这幸亏是没事,你说说,他胆子怎么这么大,敢拿着板凳敲别人脑袋……"赵建国对
着妻子数落着,他身边那位穿着军装的中年人还安慰上了。
"没事没事,孩子打闹。王希那混蛋一天不闯祸就不行,我这见天的,天天的跟着屁股后给人赔情道歉,给他
擦屁股。要我说,该!活该!怎么不打死他呢!打死他我就省心了!"
高橘子休息了一下,脱下脚上的鞋子,举着就蹦了过去:"赵学兵!你要吓死你妈!"
赵学兵抬起头,一脸诧异,还没反应过来,老妈的皮鞋已经印在了屁股上,打的他一顿乱蹦!
赵老二委屈了,委屈的不行了,他指着一边蹲马步的赵小三儿大声说:"不是我打的,我弟打的!"
"胡说,你弟胆子那么小,一定是你出的主意!"高橘子完全不信,继续殴打!
"真的是他,你问我爸!"赵老二更加气愤,委屈的不行。眼泪哗哗的跟不要钱一般的流了出来。
高橘子把皮鞋丢到地上,穿好,走到三儿面前,伸出手,支起儿子的下巴,哎呦,这张小脸,一左一右,两个
五指山硬是烙在了上面,不用看指纹,必定是赵建国那两只张着粗毛的手!看看,这鼻子里还塞着一团儿卫生纸,
看样子是打出鼻血了。
"你爸打的?"高橘子问小儿子,声音充满了心疼,自己家三儿,多疼自己,给自己洗袜子,买纱巾,还会用
火柴杆子给自己描眉毛。
"嗯!"赵学军一脸黯然,十分委屈。
"该!"高橘子心疼的不成,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儿子脑门。
赵老二顿时委屈大了:"就就……就这样?!妈!你偏心眼!"
高橘子咳嗽了两下,揉揉儿子的脸蛋:"你……你……你弟还小呢。"
"还小,还小拿那么大的板凳砸人!"赵老二比划了一下板凳,大概觉得板凳不够大,又把板凳比成了圆桌。
"妈,你烫头呢?"赵学军问自己吗。
"对啊。"高橘子心不在焉的回答。
"丛珊那样的,我给你那张画报那样的?!"
"对啊,你咋知道呢"高橘子问自己家儿子。
儿子指指母亲脑袋上的发卷,高橘子下意识的摸了一下,接着惊叫了一声,转身哒哒的走到赵建国面前扶起自
行车:"老赵,我去把头发烫完,晚上你带这位……哥……你贵姓?"
一直随军的高橘子,对军人并不畏惧,看到年长的统一叫哥。
"咳……王。"中年人咳嗽下,忍着笑说了姓氏。
高橘子蹬上自行车,扭头吩咐丈夫:"老赵,晚上割块肉,叫人王哥带孩子,带嫂子家去,我先去把头整下。
"
高橘子同志很坦然的丢下烂摊子走了,留下一脸尴尬的丈夫与苦主的爹。
老王咳嗽了几下说:"弟妹……很有意思。"
"嗯,啊!橘子……橘子挺好的。"赵建国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5
5、第五章 ...
星期天早上,赵学军在院子里打煤饼,现在的城市并无蜂窝煤厂供应蜂窝煤,许多人家使用的就是将煤泥导入
方形的模子内,晾干后代替炭块燃烧。
原本着,这煤饼是早晨起来父亲赵建国要整的,可单位临时的把有人叫去了。
赵学军起来后,在院子里拿着煤饼磨具,做出一副玩的不亦乐乎的样儿。打煤饼,拿小煤铲将面上抹平图光滑
,再拿火勾在煤饼面上刻出各种花样。赵学文起床后,看着弟弟玩了一会,于是便眼馋起来,赵学军做出极不愿意
的样子只是不让,他就在一边哀求,后来赵学兵起床,跟着也眼馋了,强烈要求甩煤饼,画煤饼。后来邻居家的孩
子徐步堂过来也想画。好不容易哀求到权利的赵家兄弟当然是不愿意,徐步堂就回家拿来一搪瓷缸子麦芽糖炒玉米
作为交换。
如此以来,赵学军便吃着糖炒玉米配着爸爸的茶叶沫子,看着手里的一本家里仅有的除了毛爷爷语录以外的大
人书《赤脚医生》开始躲懒。偶尔他会抬头,带着哀求问一句:"哥,叫我玩一会呗?"那边自然是不愿意的,理
都不理他,他只能哀声叹气的继续吃糖豆,喝难喝的茶水。
后来,打煤饼的队伍越来越大,赵学军觉得自己爹这一夏天都不用去干这种活了。一高兴,他赏了二哥几颗玉
米粒儿,赵学兵仰头叫弟弟喂了玉米,接着扭头对后来的那些小伙伴一阵指挥,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排好队,排好队,每个人只能做五块,不许插队……这是啥?我家有蜂蜜糖,好吧,那你做六块……"
快中午那会,赵建国从单位带着一丝诡异,一丝兴奋的潮红脸色回到家,看着满院子,还有后院门口一直排列
到街面的煤饼一阵惊讶,而自己家的两个大儿子,正坐在家门口的小方桌边上分赃,什么玻璃球儿,纸元宝,半块
打破了的玻璃镇纸,掉了色的五角星,小人书……
看父亲回来了,他们慌忙找出一个纸箱子把那些战利品放进去,很老实的站到墙根,准备挨这每天按饭食次数
一般应时的三顿打。
赵建国没有动,甚至,他带着一丝完全没有进入状态的样子坐在了小桌子边问他们:"你们干的?"
赵学文点点头,他畏惧于爸爸的皮带,畏惧于爸爸的尊严,因为最大,家里他挨揍最多。反正是要挨打的,不
如早承认,早脱身。
赵建国眼神里露出一丝这个男人很少带着的感动一般的神色,摸摸口袋拿出两块钱,一个儿子发了一张,语气
更加软和并抚摸他们的脑袋说:"大了,懂事了,爸爸很高兴。"
兄弟俩接过父亲的钱,手里竟然有些颤抖。爸爸从来没有给过他们一块钱,赵建国的父亲就是乡下的一个瓦匠
,家里种着几亩薄田。母亲跟父亲养大儿子女儿,再借着全国解放将他们送出去。
到处给人修房子的祖父总算见过世面,他说:全家饿死没关系,孩子们是要读书的。
他硬是叫三个儿子去读书,去见世面。但是,三代穷根是烙在赵建国内心深处的一个抹不掉的烙印,他总是活
的很节省,很仔细,从不给孩子多余的钱,在他看来,孩子们吃饱,穿暖就是有福气的。偶尔他骂起孩子来,也是
有理有据:你们老子我上学那会,光着脚,每天走二十里地,中午都没饭吃,只能饿着,你看你们活得多好。
赵建国说那个话的时候,言语里不乏带着一丝嫉妒,他觉得自己家的三个儿子,那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他跟橘
子,原本在赵学文之前有过一个孩子,叫赵学武,可惜,那时候他们俩都年轻,不懂得养孩子,一场小感冒硬是拖
走了那幼小的生命,赵建国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委屈,实在委屈,要不是后台,没人拉拔他一把,橘子也不会一个
人住在部队驻地那个小屋子,孤独无依无靠的送走长子。即便如此,他从不后悔,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只要为这个
国家,这个民族,做出一点点螺丝钉的用处,他们都不后悔。
复员后,时代进步了,权利,金钱,慢慢开始成为这个普通家庭的问题。有时候赵建国很茫然,为自己的三个
儿子茫然,为自己那份原本踏踏实实去做的工作茫然。看着有办法的人一个个起起伏伏,他多少年了他还是个小副
科级干部。他一直记得,老父亲背着他的铺盖卷,送他当兵那会子说的话:建国啊,你读书,读的最好,是咱家最
有出息的孩子,老赵家就靠你了。
赵建国很努力,一直努力。可惜直至现在,三十多岁的人了,他找不到为了这个深爱的国家,深爱的工作,深
爱的家庭可以做出一份担当,一份贡献的机会。
今天,一大早,老领导把他叫去了,说是他离任后,推荐了赵建国接替政府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当然上面的领
导,下面的同志们的态度都是非常好的,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阻挡赵建国提上来的脚步。这在三年前,赵建国对此
事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赵建国深深的检讨,很认真的坐在院子里思考。好像,这一年,家里的生活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来源
于妻子常给他的电影票。最起先,儿子的老师将儿子提拔成三好学生,副班长,他们去学校开家长会。乔老师一再
表示感谢,说是每个星期都拿家里的电影票实在不好意思。
回到家后,高橘子很高兴,觉得她为了儿子的前途做了大贡献。于是她常要了电影票给左邻右舍做人情,有时
候票子多了,赵建国就拿到单位给办公室的同事分享,一来二去的赵建国的人缘突然好了起来。年轻人都叫他赵哥
,年老的都笑眯眯的叫他小赵。去年,老主任家儿子插队回来分了工作,高橘子给老领导送票的时候,看人家儿子
还单身,就很积极的帮着人家儿子找对象。工会那边,优秀的女青年还是很多的,一来二去的,双方都很满意,赵
建国还记得,他跟妻子吃了一顿主任家的谢媒饭。走的时候,老主任还给了他一把他见都没见过的南方产的香蕉。
这些都是小事,真的,人情往来,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老赵家祖祖辈辈都是踏实人,帮助别人这都是应该的
,赵建国从来没想过去要什么回报。可是,这才短短一年,生命奇妙的转了一圈,赵建国起来了,起来的他无比惶
恐,觉得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接过父亲那一块钱,赵学文,赵学兵是感动的,虽然打煤饼最初的目的只是玩,他们玩的还实在高兴。可是,
爸爸说,他们懂事了,知道帮助大人了。还给了他们那么一大笔钱。现在他们恨不得死了算了,高兴的心里都是酸
酸的,赵学文想了一会,回到家,拿起水桶,找出扁担,去帮父亲挑水。而赵学兵,他找出一块抹布开始很认真的
擦着家里的每一块玻璃。
赵建国进了屋子,看着趴在桌面上,很认真的一笔一划拿着毛笔描红的小儿子,他心情很好的坐在一边看,看
了一会,伸出手,扶起儿子那只小手开始教他。
赵学军仰头看看爸爸,眼睛弯弯的笑成月牙儿:"爸,你回来了。"
赵建国点点头,下巴蹭蹭儿子细软的头顶:"看我干什么,看字。"
赵学军笑笑,继续写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遍,一遍,又一遍……父子俩就这样手扶着手,不知道写了多少遍。心思却是一样的。
这是家,这是我的父亲。
这是家,这是我的儿子。
我能帮他做些什么。
不管受到多么大的磨难,我都要给他最好的生活。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什么样子的变化。
我要给我的儿子们最好的一切。
我要令我的父亲感受到最大的幸福。
他们写了一会,高橘子走进屋,嘴巴里啧啧作响,笑眯眯的说:"呦,今儿太阳西边出来了,赵建国干了那么
多活呢,我俩儿子也懂事了,都知道帮家里做事了。"
赵学兵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妈妈面前,露出一丝腼腆,接过妈妈的破皮包说:"
妈,你下班了。"
"嗯,我家学兵真懂事,知道给妈妈擦窗户了。"高橘子搂住儿子,大大的亲了一口。
赵学兵一阵激动,恨不得把家里的房子都修了。他放好妈妈的皮包,提起暖壶给妈妈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给母
亲。
于是,高橘子有些接受不了了,她走到赵建国面前,上下看他一会后,然后伸出手揪住他耳朵:"你打我儿子
了?"
赵建国打开媳妇的手:"说什么呢,别动手动脚的。"
孩子们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那对夫妻站在那里耳语,接着,高橘子捂住嘴巴,眼泪抑制不住的向下流
:"真的?!没骗我?赵建国,你要敢骗我,你就是乌龟王八蛋!"
"我骗你干什么,老主任刚跟我谈完话。别当着孩子骂人,他们学呢。"赵建国有些急了。
高橘子很少哭,不管日子多艰难,这个女人总是会把家里的事情里里外外打理的利利落落,她从未想过自己丈
夫会有什么大出息,这个女人是睿智的,她太过于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能吃几碗饭。那么大的一个男人,表面
上总是维持硬汉子的样儿,但是,逢年过节,连领导家的门槛都怯于跨。
他总是干着办公室最多的活计,他每天晚上写材料写到最晚,他不会表白自己,甚至看到略微大的领导都躲着
走。他不善于交流,更不懂得经营,家庭,邻里关系一塌糊涂,更不用说到领导面前表现自己了。他总觉得这个世
界,只要血是热的,只要是金子,就必然会发光。可惜,就因为过于木讷,这块金子是被忽略的,这块金子眼见着
人到中年,碌碌无为。眼见着就要被生活磨平棱角,变成一个滚来滚去的圆。
没有人比高橘子更加懂得自己的丈夫,她崇拜他,当年,她怀着宝宝,站在高坡上,看着自己丈夫带兵的时候
,就深深的崇拜,甚至热爱着他。丈夫,她高橘子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是大丈夫。他多么可怜,多么无奈
啊!终于,是等到了。高橘子从不认为,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给丈夫带来现在的提升。
即便是意识到了,高橘子也永远不会说。
高兴完之后,高橘子抹抹眼泪,有些担心的看着丈夫说:"那可是办公室主任,迎来送往,从大到小,你能接
待好,安排好吗?"
赵建国有些不服气,拧着脖子说了一些硬话,见妻子去了厨房之后,他又有些替自己担心起来。
赵学军慢慢放下毛笔,看着自己写的那篇大字,想了一会,扭头对爸爸说:"爸爸,老师要我们写作文,下午
您能陪我去博物馆吗?"
高橘子拿着一根葱慢慢走出来,一边摘,一边问:"博物馆,咱这城市有博物馆吗?"
"当然有了,老师说有?!"赵学军说。
"那咱全家都去,都去,散散心。"高橘子看了一眼丈夫,接着带着一丝高兴的语调建议。
赵建国,点点头,看着妻子手里的葱,小心的建议:"不然,咱去北街饭店吧,带着孩子们去吃顿好的,吃顿
饭店做的饭,咱还没带过孩子下过馆子呢。"
挑着水回来的赵学文,甩开扁担几乎是奔跑着来到父亲面前:"真的爸爸,真的吗?我们要去饭店吃饭?"
赵学兵丢开抹布,高兴的在屋子里乱蹦:"哦哦!哦哦哦!我们要去饭店了!我们要去饭店了!我们要去饭店
吃饭了!"
站在一边看得赵学军,心中一阵酸楚,在记忆里,在童年的记忆力,他们从来没有过一家人出去吃饭的记忆。
他走到父亲面前,抓住爸爸的手,依靠过去,仰头看着他,爸,他的爸爸是这么的高大,曾经,他的脊梁也是如此
的笔直。
6
6、第六章 ...
赵建国带着妻子与孩子们一起到市郊区的博物馆,来这边的时候一家人很奢侈的在饭店吃了一顿。一份红烧肉
五毛钱,海米烧豆腐九毛,大葱炒肉片八毛钱。四碗米饭,饭店不经营饮料。
看着孩子们吃的满嘴流油,赵建国跟妻子一阵心酸,这三个孩子来到世界上,还从未这样吃过东西,这样奢侈
的吃大块的猪肉。赵建国没吃几口,只是就着汤和下米饭,配着孩子们的香,他吃了两碗饭。
万林市博物馆,位于万林市郊区。博物馆的房子是过去的城隍庙。看那残破的墙壁,城隍庙门口掉了脑袋的背
碑的老鳖,任何人都无法想象,这是这个城市的博物馆。
赵建国在博物馆大门口迟疑的张望了一下,大约一分钟左右,门洞靠墙的一个小槅扇窗缓缓推开,一个带着只
有一条腿眼镜的老大爷支着脑袋问他:"找谁!?家去找,没人上班。"
一家人呆了一下,相互看看,赵学军惦着脚尖,趴在比他高出很多的隔扇窗口前说:"老大爷好。"
老大爷愣了一下,大概是很久没人问他好了,他迟疑的说了句回答:"好。"又反应了一下夸了句:"好孩子
。"
"大爷,我们老师叫我们写作文,我想写我们这里的博物馆。"赵学军眼巴巴的看着老大爷,一脸孩子的求知
欲以及对知识的哀求。
那窗户慢慢的关闭起来,过了片刻,博物馆厚重的大木门缓缓打开,老大爷站在门里招呼他们:"进来。"
赵建国迟疑了下:"没买票呢,大爷。"
老头笑了下,带着一丝讥讽:"买个屁的票,没地儿印去。"
赵学军动下父亲的手臂,他握住它,赵建国低头看下小儿子,弯腰抱起他,确定的对家里人点头:"走,进去
。"
高橘子愣了下,扭头颠颠的跑到附近的供销社,买了一盒凤凰香烟塞进老大爷的手里:"您拿着,要不然,我
们不敢进,添麻烦了。"
老大爷退让了几下,终于还是把香烟装进了口袋里,他看看博物馆的大门外,又看看四周,很小心的将大门关
闭,反插起来。
博物馆的大院很空,过去画着古代壁画的墙壁,如今涂满了标语,一些来自文化大革命贴大字报的面板上,很
多纸屑在风中飘逸。所有的房间都上了锁,那些锁上的灰烬,大概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被打开了。
"那屋是石器时代留下的东西,那屋是上秦的……那屋是唐朝……嗯,清朝,你们要看那里?"老大爷指着院
子里那一排低矮的房子问询这一家人。
赵建国一家互相看看,完全不知道要看什么,赵建国看下小儿子:"你们老师叫你写那个朝代?"
赵学军看下四周对老大爷说:"大爷,咱这地儿出过诗人吗?大将军有吗?"
老爷子看看那张小脸,又摸摸口袋里的香烟,再看看这对一脸茫然的年轻夫妻,摆摆手:"得了,跟我来吧,
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还不如孩子呢。"
一扇很久不开的木门,缓缓打开,落满尘土的玻璃柜,老爷子拿着毛巾擦了几下,唠叨着:"以前,也是有导
游的,接待个外宾什么的,外宾来了,领导给的烟是装在罐子里的。现在,别说外国人,老鼠都不来一只,上面总
是说拨款修,要了很多次了,都不给。"他唠叨着,很认真的带着珍惜一扇一扇的擦拭。
玻璃终于被擦好,老爷子指着玻璃柜那边的石刀,石斧,石臼问这一家人:"知道,你们生活在啥地儿吗?"
赵学兵很认真的回答:"山西省万林市。"他说完,全家人鄙视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肯定这么回答
是不对的。
老大爷笑笑,指指那些古物:"你生活在太行山脉,你们应该骄傲。这中华民族现在很了不起,我们的国家也
是伟大的。但是最早先的时候,咱中华民族的足迹是从这些山脉开始的……"
夜幕降临,老大爷送这一家人出博物馆大门,他对赵建国倒是没搭理,只是蹲下带着一丝珍惜抚摸着赵学军脑
袋说:"下次老师再叫写作文,就来找爷爷,爷爷带你随便看。"
赵学军羞答答的笑笑,并不说话。他拽下父亲的手臂:"爸,脚疼。"
赵建国蹲下,背起小儿子,冲老大爷点点头,一家人慢慢顺着郊区的马路慢慢走十里地回家,赵学军没有加入
大哥与二哥的争吵辩论,他只是想他的目的达到了。
但凡不爱说话的人,有这样几个情形:
第一、天性木讷,少言寡语。
第二、肚子里没有东西,不知道说什么。
第三、肚子里有东西,不知道如何叙述。
第四、胆怯交流。
赵建国的性格跟他的成长有很大关系,生于农村,受的教育属于一般教育,别人经历的他也经历过。他性格无
趣,别人推一步,他走一步,离开领导他一步都不会走。他不会将一件事情用充满人格魅力的方式叙述出来,在别
人热热闹闹的说笑话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社会能量得到那么多趣闻。办公室的工作很有趣,交流是重中之重,说
白了,赵建国做办公室主任,完全不合适。这人,除了老实,基本什么都不会。
赵学军并不知道自己那么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改变父亲的性格更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很久很久之前,
他没有工作,靠那个人养活,每天无事的时候,他就满城市溜达,什么博物馆,湿地公园,战役纪念馆,他去了无
数次。说来奇怪,到达那些地儿之后,赵学军觉得,自己真的是长了见识的,因为人这类动物,很容易忽略一个东
西,那就是你生活在那里,这地儿发生过什么事儿?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丧葬习俗?为什么这里人喜欢吃酸?为
什么这里的人喜欢跟着小儿子过活?这些东西,是历史,是城市历史,是人最最应该掌握的见识。但是,大部分人
对这东西,到死都不愿意去了解,糊里糊涂的一辈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赵学军懂得的东西不多,但是他知道的却很想告诉父亲,今天来到这里,他觉得对全家都是一份福缘,那位老
大爷,却真的是个隐士,真正有学问的大隐士。
星期一,欢送办公室老主任,全办公楼的人都被召集出来,一起照相,一起相互留影。老主任是荣升了,去省
委办公厅上班,这次省里来接他的人也很有趣,是老主任的连襟,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褚晨南。
褚部长是以私人的名义,陪着省委办公厅的工作人员以及司机下来的,万林市这地儿,那是他的故乡,他也有
许多事情要回来安排。
省里来了人,市里的几位领导都要作陪,作为新走马上任的赵建国,压力不可谓不大。星期一早上上班的时候
,他到老主任的办公室,放下三十斤玉米面,很憨厚的说:"这是老家新磨的。"说完,一言不发的怵在那里。
办公室老主任常沛看着赵建国,内心叹息一下。这人并不适合自己的这个职位。他提拔他,只是因为,这人眼
里有自己,住在大院那么多年了,要说贴心,赵建国两口子是真的贴心。他想着,这人从来没求过自己,儿子结婚
,家里的电影票,都是欠了人情的。他推荐他只是顺水人情,没想到的是,这人就那么过了,顺风顺水的过了,由
下到上竟没一句反对的声音。
常沛拍拍赵建国的肩膀,嘱咐了几句,将连襟胃不好,怎么安排领导的座次,办公室采购东西是谁的关系,他
说了一会,叹息了下:"也罢。"说完,从办公室内拿出一本工作日志指指:"你就按照这里面做,招待费多少,
找谁批,先给那个供销社报销,都按成例……"说完,他拍拍赵建国的肩膀:"建国啊,老哥我就送到你这里。"
一句话说完,赵建国泪流满面,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澎湃的感激之情。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只好继续站着
。
傍晚,招待欢送餐就设在政府食堂,市委书记,市长,还有市里的重要领导都过来了,那个时候,市里的机构
不算臃肿,市委很多机关权利也很集中。一桌子围起来,十四个人。
领导们坐好,一直在食堂门口站着的赵建国连忙指挥服务员上菜。随着一溜烟的忙活,六个大菜,四个凉菜便
满满的上了桌。
老主任常沛看下赵建国,他当然知道现在办公室还剩下多少招待费,于是他语气里带了一丝责怪:"这个赵建
国啊,以后不过了。"说完又笑笑,补救了一句:"建国啊,最懂得情谊,感情丰富的汉子呢!"
市里的领导笑笑,并不发表意见,大家只是端起赵建国给斟满的酒杯一起碰碰含含蓄蓄的便开了菜。
"建国,这菜稀罕,咱们食堂什么时候学会的?"马市长指指面前的六个菜,这六个大菜一水的是放在汤碗里
的,没有炒菜,是统一的汤菜。
赵建国连忙放下手里的酒壶,走到领导们面前,他的脚有些发软,咬咬牙,站直了:"马市长,这是咱万林的
传统菜。"他走到那些菜面前一个个指过了:"老豆腐,肠子汤,夹馅子,羊肉丸子汤,肚肺汤,红焖羊肉。这凉
菜是凉拌羊鼻涕(一种菌类),酱香羊肉,拌粉条,凉拌兔肉。"
他说完,一桌子人奇怪的看着他,说实话,这些热菜,以前真的还就知道,很久之前万林市的传统菜是很出名
的,号称万林八大碗。不过,解放后,这些菜好像没人再做了。
说了一番话的赵建国,看看一脸感动,觉得赵建国很给他面子的老主任,他咬咬牙低声说:"老领导,没花什
么钱,您带着后勤一直养猪,养羊,每次那些东西都贴补了咱办公室招待费里,这么些年了,您总要吃一次咱后勤
养的羊。再说,羊肉都是养胃的,您说……您说褚部长的胃一直不好。"
赵建国说这话的时候,没动半分心眼,他只是觉得,这功绩都是老主任的,他可不能得去,必须告诉老主任这
些功劳不是自己的。
褚部长看看自己的连襟,不由感动,他举起酒杯与自己的连襟碰了一下:"宋沛啊,咱们也是不容易,文化大
革命那会,我以为自己会死了。现在那,每一天活的都是赚来的。现在,每一天都要好好工作,报答组织的信任。
什么胃不胃的,也就是你……一直惦记我。"宋沛与连襟一饮而尽,没有说话。
赵建国过去,帮他们倒满酒杯,觉得气氛悲伤,连忙说:"老主任给咱万林做了那么多事,要走了,怎么也要
吃传统菜的,这些羊鼻涕是清早我家三儿上山采的,回来的时候还买了一只兔子,咱这地儿,土产便宜,一只兔儿
三块五。老豆腐是厨师长磨得,丸子,粉条,还有这些肉菜都是咱那一只羊出的……老主任,我知道您怕我把您存
起来的家底儿花了,没花,都是咱政府自己后勤的东西。也就是调料,这顿加上酒没到七块钱。"
马市长笑了下,先敬了一杯,接着夸奖赵建国:"以前没看出来,咱建国也是个能够的呢。"
大家哈哈一笑,这话题便奇迹一般的从传统菜自然而然的转到了万林市的历史。说到历史,赵建国那一刻简直
是虎躯一震,历史,他知道啊,除了课本的,他最知道的就是这万林市的历史了,昨儿刚学的。当话题一扯,他的
话匣子在推杯换盏之间,很奇妙的转到了万林市。
那个岁月,人人都读着有限的课本,数的上的书报,听的是很少几个台的收音机。除了国家灌输的国际大问题
,还有新的精神。这本地儿的历史,知道的自然是少的可怜。
赵建国从附近的老爷山住的原始人,说到山西本地人法家的荀子,过去万林市叫什么名字,有啥名人来过,万
林市在军事上的作用,古代出了几员著名的大将军,历史上考了多少举人。
这坐着的,大部分都是万林本地人,即使不是万林本地人,那血统里都有万林周边的印记。听听,就不知道,
这贫寒的地方,过去也是书香门第,他们就不知道中华民族起源,黄河流域跟自己出生的地儿有那么大的关系。中
国人,天生就带着一种大国的民族自豪感,话题便这么打开了。
时间缓缓过去,最开始,市委领导那一桌给赵建国加了一把椅子,再后来,饭吃完,上了茶,大家开始在记忆
力翻找历史的痕迹,后来食堂大师傅出来了,说起这地儿的老建筑,说起以前那是谁的房子。
那顿饭,一直吃到了晚上十一点,赵建国将意犹未尽的领导们一个一个的送回家。跟老主任分开的时候,那位
省委的褚部长给他留了电话,家里的住址,对他说:小赵,去了省里,要来家里坐。
午夜,街边的路灯昏暗,赵建国慢慢走着,他走了一会,发现,这一晚,大家都在围绕在他身边,都在跟着他
的语调起伏走,那一刻,这个憨厚的男人感觉自己找到了什么。那是一种节奏,挑动别人跟随自己走的节奏。这一
刹,赵建国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奇妙的门。
7
7、第七章 ...
天气渐渐转热,学校要求学生们统一穿起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赵学军穿的是二哥赵学兵的旧衣服,白衬
衣已说不上白,算是灰白,衬衣的后衣襟上还有墨水印。赵学军记得小时候,因为穿旧衣服总是跟父母闹脾气,谁
不爱穿着崭新的衣衫?现在,他只是接过妈妈改好的白衬衣,笑笑,并不计较的上了身。
看到穿旧衣服的儿子,高橘子是心酸的,那份心酸却也只是停留了片刻后就丢到一边。丈夫提升了,家里的事
情越来越多,人情往来也是越来越多。孩子满月要送六尺棉布,结婚要送脸盆暖壶,有朋友同事生病住院,还要送
两包钙奶饼干。这些东西都要拿钱买的,即便是不想送,人家巴巴的来家请,不去,实在不好。需要钱的地儿越来
越多,高橘子主动回家跟父亲要赵建国那三千元的复转军人费。那夜,她是哭着回来的,舍不得买三毛钱的车票,
是走三十里地山路回来的。
赵建国最近很大度,也许是真的当了领导不一样,他知道妻子回了娘家要钱,也预料到了必定要不回来。却什
么都没说,以前也许他真的会因为三千块跟妻子吵架,逼迫着妻子回娘家,即便是知道要不回这三千块,他总要出
了这口气。现在,对于人生前途他有着太大的指望,隐约着他觉得那三千块并不是那么重要。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未来他能预见自己的世界绝对不止三千块那么简单。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很忙,除了上班,还要抽空学习,他觉
得自己几乎是无知的,对人无知,对活着无知。有时候,他会安静的坐在办公室思考,思考人为什么活着这样的奇
妙问题,思考完,他会在下班时间拿着一副象棋子,蹬着自行车去市博物馆找老常下一把。
老常就是那个博物馆的门房,那人实在是个趣人,他的有趣在于他对人生,对世界有一份奇妙的解释,几乎每
一个属于赵建国想不通的问题,他都有着自己充满人格魅力的解释,如历史,如单位,如家庭,如现在这个时代。
大千世界,万变,不离其宗。
赵建国从不觉得与老常交往失了身份,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很认真的去学习老常的语调,尽力模仿那些有趣的
语调,结合历史的人物,强迫自己记下一个又一个故事,历史总有它相似的地儿,老常会把现世与历史作比较,有
时候这种比较常给予赵建国一种活着的明悟。一切豁然,不过如此。
对比爸爸的变化,赵学军依旧在过着与之前若相似,又不相同的日子,六一过去,老师把他与女班长彭娟放在
了一起。假后第一天下午上学,彭娟梳了二十五条小辫子,就像小新疆人一般的来到了学校,刹那,成了风云人物
。
临班的同学过来参观了,高年级的也过来参观了,最后老师们还把彭娟叫到办公室去欣赏了一会。彭娟美滋滋
的,却不知道她的同桌用一种看外星人一般的眼光去打量她,想下啊,白衬衣,蓝裤子,红领巾外带二十五条非洲
黑人惯梳的小辫子,真可谓是奇怪到了顶点。
"看什么看!没见过新疆人吗?"彭娟仰着骄傲的小下巴鄙视的撇一眼赵学军。她觉得她是美的,无与伦比的
美。
我还真没见过,赵学军无语的低下头,对待女人,无论是这个女人有多大年纪,不计较可以少很多事。这是活
了很多年的经验。赵学军低下头翻自己的课本,他这课本新的就像刚发的,很少有勾勾画画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课本
上。
见赵学军没说话,彭娟又开始找话了:"赵学军,你看《泉水叮咚》了吗?我妈带我六一节去看了。可好看了
,我还学会唱里面的小海螺呢。"彭娟哼着电影里的调子,小样子可爱。
"你看一遍就学会了?"赵学军连忙巴结,要在一起坐一学期呢,这个丫头他见过她拿圆规尖尖扎同桌,那手
不是一般的黑。
"那当然,什么歌儿,我听一遍就会了,我妈说我以后是要做歌唱家的。"彭娟很是自我感觉良好,她说完,
轻蔑的看了一眼站在教室门口,拥挤着参观她的临班同学,美得几乎要飘。
赵学军很认真的在记忆力翻找彭娟后来的轨迹,奈何,他早就忘记这个人,甚至他跟这个骄傲的小姑娘几乎就
是不认识的。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万林市没有响彻全国的音乐家,今后几十年也不会有,这里面没她彭娟什么
事儿。
一阵上课铃声响起,玩耍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冲进教室,这一堂是音乐课。在无趣的校园生活当中,几乎每一个
孩子都是喜欢音乐课的。随着一阵杂乱,孩子们找出音乐课本,班上的值日生去老师办公室抬来了学校唯一的乐器
,一台脚踏风琴,虽然这一部老式的乐器,孩子们会在五年的学习生活中无数次的看到它,但是,每次看到他们都
是兴奋无比的。趁着老师没进来,会有"勇士"跑上讲台,打开琴盖子冷不丁的弹一下。
"我要报告老师!"彭娟大喊一声,蹦到讲台上对着"勇士"就是一阵死命的捶。"勇士"骂骂咧咧不服气的
退下,并不敢做出太大的反抗。讲台那是什么地儿,那是神圣老师与课代表才能去的地儿,那是彩色粉笔呆着的地
儿,一般人是不许上去的。
学校新来的音乐老师是漂亮时髦的,随着铃声结束后两三分钟,这位走在时代前沿师范毕业的音乐老师,穿着
一条几乎盖了脚面的喇叭裤,格子的确良上衣,脖子上俏皮的围着嫩绿色的纱巾,夹着课本走了进来。
赵学军明显的能感觉到彭娟一阵颤抖,接着高高扬起了她的头。大声清脆的说了句:"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
音乐课啊,音乐课,赵学军确定自己不喜欢音乐课,一来,这里每一首歌他都熟悉,都熟悉的他想哭,二来,
一段一段的将一首在记忆里完全会的东西分解开,是一种折磨。三来,他是个音痴。
他倒是很佩服这个时代音乐老师的多才多艺,会弹琴,会画谱子,会指挥,会舞蹈,会教一些非常有用的知识
。整一堂课,赵学军都不时的盯着老师那条时髦的喇叭裤,裤口的喇叭宽度几乎盖住的高跟皮鞋上下起伏着。他听
着老师那故作优雅的夹杂着地方土话尾音的普通话清脆并充满韵律的哼唱。那只拿着课本,翘着一只小拇指的手有
力的打着拍子,那鞋跟也不停的充满激情的合拍。不得不说,老师很美,很美好。这段童年,他觉得新鲜,虽已遗
忘,他决定重温,他仔细看了老师的脸,这一次,他觉得他再也不会忘记她。
放学后,赵学军与彭娟带着红袖标站在校门口值日,他们检查放学队伍的整齐度,在小贩们的哀怨神色中阻止
孩子们去买零食。彭娟是严肃认真的,她的新疆头是格外引人瞩目的,每个人都看她,这小丫头越发的认真,每一
声响亮的呵斥都引得别人不得不看她。赵学军是无奈的,他躲得很远,站在阴凉的地儿,抬头看着天。
"学军,爸叫我带你去洗澡!"赵学文咋咋呼呼的骑着父亲的自行车来接弟弟。他上初中,初中部并不与小学
部挨着,两个地儿隔了一条街。
"赵学军!你多大了?还叫你哥带你去洗澡,你可真是个小皇帝。"彭娟一顿讥讽,说完,看下四周。小皇帝
,这不是一个好词儿,是被这个时代所有孩子们鄙视的。
赵学军坦然受之,并不搭理,他把书包挂在哥哥脖子上,伸手去摸哥哥的口袋。赵学文笑笑,看下弟弟拿出来
的一斤全国粮票,外加五毛钱解释:"早饭吃了,我们同学请我的,一个糖烧饼呢。"
"真的?"赵学军看自己哥哥的身体,看的很紧。
"真,那小子爸爸是三运的,家里有钱,常请我吃东西。你吃啥,哥给你买。"赵学文弯腰抱起弟弟,把他放
在自行车前梁上,兄弟俩一起等赵学兵,赵学兵今天值日,画板报,出来的比较迟,他一冲出校门第一句是:"哥
,给我买个小豆冰糕!"这家伙骨子里的市侩也不知道像了谁。
赵学文看下四周,值日的学生已经散去,就悄悄花了六分钱,买了两根小豆冰糕给弟弟们,弟弟们啃着冰糕,
他觉得比自己吃到嘴巴里甜。如此,兄弟三个便一起十分快乐的去政府洗澡堂洗澡。
要说过去这办公室主任,实在是没什么油水的,即便是有,这个时代去刮公家的便宜,那也是耻辱的。政府洗
澡堂这边归赵建国管,可赵建国的孩子们洗澡,依旧得花钱,一位一毛钱。少了一分,看澡堂的阿姨也不会叫他们
进去。赵家的孩子干净,每星期要洗两次澡,自从赵学军重生,这种潜移默化的卫生习惯早早的就把虱子从孩子们
的身上驱赶走了。
一小捏洗衣粉,半块药皂,一块旧毛巾,一个破牙具杯子,是所有洗浴的工具。赵学文帮弟弟们脱好衣服,找
了一张旧报纸铺好整齐的叠了衣服,卷到一个角落。三只光猪嘻嘻哈哈的互相击打着对方裸着的身体,"啪!"的
一下子,"啪"一下子。
"哗,好多人啊!"赵学兵叹息着,看着洗澡堂里水汽缭绕当中的一只只人形,这是什么日子?政府机关的人
集体洗澡吗?一个莲蓬下最少五个人在等待,洗澡堂一侧的水池里泡满了人。
"要不,咱等会?!"赵学文问弟弟们。
赵学军看下四周,摇摇头,他上前几步,使劲撑开坐在浴池边上的大人,缓缓下了池塘。他抬头看自己的哥哥
们,那两个一起摇头,大概觉得不好意思。赵学军慢慢走到浴池中央,停了片刻蹲下,突然大喊一句:"哥!看我
少林十八铜人屁!!!"
水池面上,突然咕嘟,咕嘟嘟的一阵阵的泛出屁泡。周围的大人悄悄后退两步。
又过了一会,赵学军又是一声大喊:"哥!哥!看我流星赶月屁!!!!!!!!"
水面又是一阵屁泡……
赵学军屁泡的花式是无穷的,什么海底捞月屁,醉屁,鹰爪屁等等之类,他放了一会,浴池里的大人尽数躲了
个干净。
赵学军得意洋洋的冲着自己哥哥们招招手,赵学文,赵学兵迟疑了一下,捂着鼻子走过去,缓缓下了宽敞的池
子。赵学文试探着闻了一下,空气中并无臭气,悄悄问:"三儿?你哪来那么多屁?"
赵学军坐在浅池台阶上,一脸坏笑的从水里拖出那个牙具杯子,倒扣着按进水里,不久一串气泡被放了出来。
"哈哈!!!这个嘎小子!"未等赵学文大笑,身边一声来自大人喉管里的笑声传来,接着有两个人扑通!扑
通!的下了池子,一边下,还符合的赞叹:"臭!真臭!这是什么味啊?这是萝卜屁啊!哈哈……!臭死了。"
赵学军抬头看了半天,这人穿着衣服,跟没穿衣服那是两样的。熟人,老赵家的熟人,这是王希他爸爸,王叔
叔。上次,赵学军把人家孩子脑袋开了,害的他儿子缝了六针,孩子们倒是没交集,因为总是觉得抹不开面子。两
位都是部队出身的父亲们却成了挚友。王叔叔在本地没什么朋友,随军的老婆一直闲在家中。后来,赵建国被提拔
,做了个顺水人情,安排了王叔叔的妻子进了政府后勤。
"你爸呢"王叔叔一边洗,一边问老大。
赵学文回答:"我爸忙,跟领导下乡了。"
王叔叔点点头,劈手从身边揪过一身老泥的儿子王希,不待他反抗就是一巴掌:"躺好!初中了,还得你老子
为你服务。"
王希屈辱的趴在池子边上,眼神依旧带着仇恨,他盯着赵学军,赵学军挤眉弄眼得意洋洋。
一层,一层的老泥巴,每段足有寸长。王希身上的泥球子通过他老子的揉搓,令人咋舌的掉落。赵家三兄弟看
的实在是稀罕,完全忘记,几年前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儿,哥给你搓泥球。"赵学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弟弟的怜爱,他将弟弟抱上池壁趴好,赵学军的脸正
好对着王希的脸。
赵学军倒是觉得没什么,他闭着眼,身上被大哥手劲刚刚好的揉搓,他舒服的直哼哼,正在享受间,迎面一口
天外飞痰。
"呸!"王希吐了他一脸仇恨的浓痰。
赵学军当然不让,又吐回去:
"呸!"
"呸呸!"
"我……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就这样,有些人带着几十岁的灵魂,好不要脸的跟一个初一的孩子相互仇视一般的对吐起来。
王希挨了一顿打,赵学军被哥哥丢到池子里喝了一口泥球水。战争因大人们的干涉早早结束,赵学军一脸小人
的看着王叔叔踹着王希离开,那家伙偶尔回头还威胁:"你等着!"
赵学军才不怕呢,他跟哥哥们站在澡堂门口告别,赵学文不放心的吩咐弟弟:你见到他,躲了,要是他敢贱,
哥帮你捶死他。
赵学军感动的不行,搂住哥哥一阵腻歪,奈何今天大哥是心不在焉,他与澡堂子里遇到的发小说好了,要去政
府后勤的白杨树林,在那里,正在发育的青少年们会悄悄躲在一边,欣赏男人抱女人跳不要脸的交谊舞。二哥也要
走,他与小伙伴要去学校石砌台打乒乓球。赵学军挥挥小手,表示一个人回家没关系,走不远,哥哥却蹬着车子过
来,拽住他,塞了五分钱到他手里。
拽着哥哥那五分钱,赵学军扛着书包溜达着向家走,快走到小院那边的时候,却看到了女班长彭娟,换去校服
的彭娟此刻正玩耍的十分畅快。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围在电线杆前,彭娟被捆绑在电线杆上,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
子脆声呵斥:"呸!狗叛徒!"
站在对面的男性小朋友却正是自己班上那位"勇士",他模仿特务那叫一个有才,只见他歪戴着帽子,拿着一
根皮带,在空中挥舞几下,猥琐的笑并恰好的配音:
"啪!啪!说,你是不是GCD?!"
"啊!啊!呸!怕死不是GCD!狗特务!你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彭娟惨叫,义愤填膺,英勇不屈,最后咬
舌自尽,身边的小朋友一起张嘴,配烈士死亡之歌。
"啊!!啊!!!啊!!!啊!!!啊呀!"
赵学军颤抖了,颤抖的风中摇摆,他扶着大树捂着肚子觉得下一刻还是死了的好,那笑声惊动了对面的小盆友
,大概是被看到与女孩子玩有些不好意思。"勇士"同学扭头带着一群小孩子撒丫子就跑了,留下孤独的烈士彭娟
一个人被捆绑在电线杆子上。
赵学军擦着眼角的泪滴,打着强忍的哈哈慢慢走过去,并不准备给彭娟松绑,彭娟挣扎了几下,觉得很羞辱,
眼泪便掉落下来。
"啊,新疆人哈。"赵学军揪揪人家那二十五根辫子。
"哼!"
"啊哈!咬舌自尽哈,你可真英勇!"
揪揪那根捆绑的麻绳。
彭娟哭了,号啕大哭那种,赵学军愣了一下,扭头就跑,他又没怎么地,咋那么脆弱呢?八十年代的星空,每
一刻星星都是闪亮的,彭娟孤独的被捆绑在电线杆子上,一边哭,一边骂:"臭赵学军,狗叛徒!人家要报告老师
啦!!!!!!哇!!!!!!!"
作者有话要说:装死中!
8
8、第八章 ...
"麻糖类……玫瑰馅的大芝麻糖哎……"
"老鼠药……老鼠药,家家用得着。家中有老鼠,十家不安乐。小畜生白天不出洞……搞起你一家子睡不着!
我的老鼠药,威力大无比:楼上吃了楼上死,楼下吃了爆肚子……"
"水萝卜……挂珠儿的水萝卜……啊哎!"
自从家里后门口成了农贸市场,赵家人每天便被这些吆喝的声音惊醒。关于这个农贸市场,赵学军一直有记忆
,曾有一段时间,家里卖菜都是不花钱的,那些从四邻八乡来卖菜,卖土产的大叔,大妈,会不时的进门,讨要一
杯热水喝。
赵家的房子并不多,单位给分的是两间,随着孩子增加,父亲就在前院加盖了小厨房,后来小厨房被赵学军住
成了专卧。爸爸又在工地买了便宜的旧砖头,借着邻居家多盖出来的的一间大屋子,接出一个厨房加饭厅,后来偶
尔家里有客人住不下了,那里又多了一张木头床。新房子很美好,只是阻挡了赵学文,赵学兵卧室的阳光。再后来
,后屋那边突然有了一个农贸市场,父亲就在后屋子开了一堵门,从此前院变后院,后院成了家里的大门。
赵家人是善良的,他们从未嫌弃过,那些老乡喝完水后,脚底落在水泥地板上的泥点子,甚至,为了方便乡里
乡亲,高橘子每天都会烧几大壶开水备着。老乡们喝完水,也不白喝你的,他们都会丢下一个西红柿,一个茄子,
有时候菜剩的多了,不想几十里背回去,就送给赵家。
星期天早上,赵学军睡了个饱,他洗漱完,跟二哥一起抬了两桶水回家,进家门的时候,门口卖水萝卜的大妈
给了赵学军两条老鼠尾巴。这几天学校下了灭四害任务,要交二十个苍蝇,五条老鼠尾巴。彭娟同学很热情,她对
老师说:我们班干部要起带头作用,就每个人交十条吧!老师自然是高兴地,因为老师也要交,于是就可怜了赵家
三个孩子,大大小小的要交二十条老鼠尾巴,六十只苍蝇。
昨天,家里翻箱倒柜的折腾,后院墙角,厕所周边,老爸在政府食堂仓库忙了个半死才凑了十五条,再加上今
儿水萝卜大妈给的老鼠尾巴,那还缺三条。没了奈何的赵学军脖子后插了一个苍蝇拍跟二哥去野地,抓田鼠,反正
,老师也看不出田鼠尾巴与老鼠尾巴有什么区别。
赵学军晃晃悠悠的走着,二哥在他前面不时的拿着苍蝇拍,这里拍拍,那里拍拍,打着了就是得意的一声儿歌
:"老鼠怕猫,那是谣传,一只小猫,有啥可怕,壮起鼠胆,把猫打翻,千年谎言,彻底推翻!"赵学军偶尔符合
两句,见自己家二哥打着了苍蝇,就贱贱的把小药瓶举过去,跟二哥要苍蝇。
"你又要!"赵学兵有些气愤。
"我昨天在学校楼道站了两堂课呢!"赵学军更加气愤。
昨天,学校交作文,作文是赵学兵给弟弟代写的,他都习惯了。那作文的名字叫《我的爸爸》。
赵学兵这样写到:我的爸爸,是一名光荣的环卫工人。每天,在太阳公公还没起床的时候,爸爸就扛着扫把披
星戴月的离开家。爸爸总是很忙,但是他从不说一声苦,叫一声累……我的爸爸就是这样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付
出了自己的光和热啊!"
全校的老师都知道赵学军的父亲在政府办公室,还是个堂堂大主任。于是赵学军站了两节课。被全校同学参观
不算,还把彭娟美死了。
郊区的天,总感觉要热过城里,树上的知了此起彼伏的鸣叫着,太阳光毒辣的晒着脚面儿,兄弟俩溜溜达达的
一起来到郊区菜地,可是,那边被成堆的抓老鼠家长占据了,如此,这两人便越走越远,一直走到远处山窝边的农
田。赵学兵见洞就挖,足足挖了两个多小时却一无所获,无奈下,他放弃了,反正,他只要五条老鼠尾巴,没挖到
的那三条,就算到了弟弟头上。
被二哥甩了的赵学军倒是也不着急,他坐在山边看着面前的一条小溪纳闷,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家山这边有一
条小溪,这条小溪溪水清澈,水质好到了顶点。就着溪水,他洗了一把脸,又把脚丫子泡在水里玩的不亦乐乎,他
玩了一会,溪水上游,有人跟他大声打招呼。
"那不是学军吗?!"
抬起头,王叔叔穿着印着大红字的先进工作者背心,带着自己家的两个儿子,拿着水桶,提一把工兵铲笑眯眯
的走过来。
"王叔叔好。"赵学军站起来,穿好被剪掉后托的凉拖鞋,这凉鞋是大哥的,大哥穿不下给了二哥,等到他穿
,凉鞋有一只已经找不到系鞋带的梆子了。妈妈就把后面剪了,当成赵小三儿的凉拖鞋。
王希的弟弟叫王瑞,这俩兄弟差三岁。
"学军挖到老鼠尾巴没?"王叔叔好心的问他。
赵学军摇摇头,比手指"少三条。"
"你爸爸呢?"
"忙。"
王叔叔拍拍他脑袋,对他们三说:"那你们玩,别跑远了,爸给你们去抓老鼠。"
赵学军看了一眼王希,这死小子还是那副死样子,用下眼白看他。倒是王瑞挺有意思,他走过来,显摆的对赵
学军说:"我爸可是工兵,专门抓老鼠的工兵!"
好吧,赵学军只好做出崇拜的样子,羡慕了一下,于是王希的表情舒服了一点,他也脱下鞋,坐在了河边,夏
日的阳光照着,被剃成秃头的脑后面,一条疤痕十分显眼。赵学军看着,心里觉得颇不是滋味,他走过去,对王希
说:"对不起啦,王希同学,以前是我不对,不该拿板凳砸你。"
王希没说话,整的赵学军实在尴尬。凭着不跟孩子计较的心情,赵学军也坐到一边,用脚撩起水,往王希那边
撩,王希还了几下,就这样和好了。
王叔叔抓田鼠的手法厉害极了,他不挖坑,只是提着水往洞里倒,没一会,田鼠一家大小就争先恐后的往外冒
。王叔叔站在洞口提着铲子,出来一只拍一只,没半小时,十多只老鼠尾巴就得了。
"我爸他们队,挖战壕,在全军拿过大奖。"王希突然冒了一句,赵学军反应了半天才发现这是跟自己说话。
他点点头,连忙崇拜的:"哇!"
"市政府后面那个水塔知道不?"
"知道啊,好高的那个。"
"我爸爬那个,玩一样,一分钟的事儿!"
"哇!"
"我爸!会武术,打你爸玩一样!"
"哇!不对,为什么打我爸?!"
"举例子,我是举例子,你不懂举例子啊?!"
"哈,好吧,你爸厉害。"
"我爸带我们回老家,上椰子树,不用绳子,蹬蹬就上去了。"
"你爸爸是南方人啊,那么高大,看不出来哦。"
"那是,那是我爸!"
哎,赵学军无语啊,都不知道怎么接这孩子的话,不过,他倒是能从王希的夸耀当中感觉到,这个少年心里满
满的都是对爸爸的崇拜。就像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他,崇拜爸爸,畏惧爸爸,绝不承认惧怕自己老子,但是在
外面说起自己的爸爸,那顶多就比超人差一点而已,他们的老子不会飞。
王希的爸爸虽然高大,但是言行里带着一丝南方人的细腻,他怕孩子们中暑,就给他们编了柳条帽子,还带着
孩子们下小溪堆沙坝堵鱼,给他们讲战斗英雄的故事。得了老鼠尾巴的赵学军,乖乖的跟在这父子三人的屁股后,
有点想自己的老子了。
中午,赵学军兜里揣着苍蝇瓶子,还有包在旧报纸里面的老鼠尾巴,手里提着一根柳树枝,树枝上串着五条小
河鱼的回到了家。
一进门,家里有客。母亲高橘子正在给孩子们炸油糕,油糕的黏面儿是舅舅高果园送来的,赵学军进家门的时
候,他正在劝自己二姐回家。
"姐,咱爸说了,二小结婚,邀请大队支书吃饭,那咱家总要出个有脸面的陪着,姐夫不回去不好。"
赵学军将鱼放在一边的小砧板上,找出剪子,去鱼鳃,刮鱼鳞。
"三儿,见了舅舅怎么不叫,舅舅给你拿黏米面儿了。"高果园是很喜欢自己外甥的。
"舅舅。"赵学军叫了一声,低头继续收拾鱼。
高果园站起来,抱起赵学军,放在自己膝盖上,摸出一毛钱给他揣兜里:"三儿啊,都不认识舅舅了,你姥姥
可想你了,想起来就哭,一哭就说,我家三儿怎么没来啊,他爸爸当了大官,不认识家里人了。以后跟大街见了,
都不认识三儿了。"
高橘子炸油糕的手,停顿了一下,又忙活了起来,赵学军看看妈妈,伸手搂住自己舅舅的脖子,眼泪开始不要
钱一般的噼里啪啦的往外掉。
"呦,这是咋了,三儿咋掉金豆儿了,是被欺负了?不怕!舅舅给你出气,是谁欺负三儿了,咱找他们去。"
高橘子伸手揪下挂在一边的毛巾,给赵学军抹了一把脸,蹲下看着他"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这小子蔫坏。
"
赵学军抹了一把鼻涕,伸手搂住妈妈的脖子:"妈,不要回姥姥家,你一回去就哭,你一回去就跟爸爸吵架,
你一回去晚上就不停的哭,我爸爸一直叹气,爸爸也不想跟你吵架,奶奶身体不好,要钱检查身体。你又没钱,姥
姥家也没钱,妈妈,能不回姥姥家吗?我怕你哭,怕爸爸骂你。"
高果园呆了一下,蹲下,取出一盒不带嘴的香烟,拽出一根,放进嘴巴里,那烟叫马缨花,二分五一盒,看样
子,舅舅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姐,为那三千块,遭难了吧。"高果园吸了一根烟以后说到。
高橘子继续炸油糕,手脚不停。
"我知道,咱老高家,连累你了,前年我结婚,去年咱三妹,还有今年二小结婚,这都是花你的钱,上次,我
回家才知道咱爸打你了。"
赵学军抬起头,看着母亲的后背,他从不知道妈妈挨过姥爷打。
"没事。"高橘子抹了一把眼泪,又把一把将要抑制不住的清水鼻涕抹到一边的炉子台边,吸吸鼻子,一边忙
乱,一边说:"自己个的老子,打也就打了。我……只是对不住人家老赵家,别人娶媳妇,养儿,伺候老娘。我这
个媳妇败家拖累,啥都往娘家倒,这是赵建国,要是换了别人,早过不下去了。"
高果园蹲在地上,双手在脑袋上抓了几下,也哭了。
"姐,你说可咋办,现在就是把老高家,砸碎,卖了,也还不起。"
高橘子拿起筷子,夹了几个油糕搁碗里,递给自己的弟弟苦笑一下:"咋办,赵建国能把我卖了?这可是新社
会。果园,我不回去了,你也看到了,我回去,生事。"
高果园没说话,也没再劝自己姐姐,小厨房里,偶尔会响起油糕落入油锅的声音,高橘子又炸了一会,终于憋
不住的开始唠叨。
"最起先,只是说拿去用用,我信谁能信不过自己的老子娘。我知道爹妈养我不容易,可是,那钱是人家赵建
国苦哈哈在部队的卖命钱。你就说吧,村里从村头数到村外,谁家敢花三千块盖房子,办喜事。一个人工分才多少
?全家要存多少工分才还得起赵建国。我不怨赵建国怨恨我。
赵建国老娘都没花过儿子的卖命钱呢,那家父母不想儿女好,我高橘子那里对不住你们了。都是一个娘胎掉下
来了,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么不公道呢!咱爸说,算是给的抚养费,这话也是爹说的?看人赵建国长本事了,是不
是?人赵建国长本事,是人家的事儿,老赵家还没借光呢!
果园,你回去跟咱爹说,我活的难,没办法回去。要是他还心里疼我,求求他,能还一点是一点,我三个儿子
要养呢。"
高果园没说话,油糕也没吃,他打开自己带来的大皮包,取出几个点了红点的精面大馒头,又取出几挂柿子皮
串的零嘴儿挂赵学军脖子上,抹了一把眼泪的走了。
高橘子也没送自己弟弟,她呆呆的看着油锅,眼泪噼里啪啦的滚下去,溅起许多油花。又过了片刻,她猛地一
转身,跑进里屋,将赵建国刚做好的一套料子干部服取出来,包吧一下,搂在怀里跑了出去。
那夜,赵学军靠在父母房间外悄悄的听着,他怕爸爸跟妈妈生气,怕父亲的怒火熄灭母亲那片为了这个家奉献
一生的火苗。今后几十年的夫妻不和谐,是这个家最大的遗憾。赵学军清楚的记得,爸爸去世,母亲一边烧纸钱,
一边骂:"赵建国!你不是爱钱吗,给你钱,好几亿,花去吧,花去吧,你个鳖犊子,一个人美去吧!我给你烧纸
人,伺候你,烧大楼,你住吧!"
"建国,我去卖菜吧,咱三儿说了,门口卖菜的一天能赚五块钱呢。你说我在单位累死累活的,这才多少?"
妈妈的声音慢慢传来,不久屋子里传出一声巴掌拍肉的声音,妈妈叫了一声:"哎,赵建国,打我干嘛啊!"
"老子在没本事,也不能叫老婆去做个体户啊!瞎想什么呢,睡吧。"
"建国……"
"嗯?!"
"我想把你妈接来,你妈一个人跟乡下,我不放心。"
那里面有人大动了一下,赵建国几乎是惊喜的声音传来:"哎。真的?你同意咱娘来咱家了?"
"嗯,以前是我不对,总觉得,你妈三个儿子,凭啥我们养活。现在,我想开了,我不能叫我的三个儿子看着
学,我要把你妈妈伺候的好好的,以后老了,我也享福,享咱三儿的福气。"
"为什么是咱三儿啊?"
"咱三儿,贴心呗,晚上你吃那鱼是三儿带回来的,他还问别人怎么做,说爸爸工作辛苦,要给你做鱼吃,老
娘给他做了一天油糕,他就想着你。我在娘家委屈了,就咱三儿记得了,那俩死小子,就一对吃货。就认吃!"
赵建国闷笑,他笑了一会,声音里带着关不住的开心,小心的跟媳妇商量:"你说个日子,咱一起回去接老娘
。"
"明儿,明儿就去,明儿你回去接你妈,我把三儿那屋子收拾下,叫三儿跟他奶一起住。家里不是还有棉花票
吗,我给妈弹个十斤的大棉褥子。都要新花,还有咱结婚那两床新被子,给你妈盖。我看下布票,够了,再给妈再
做个灯芯绒面子的大褂儿,你妈爱美。"
赵学军蹲在那里,彻底的放心了,他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的离开大屋,这一次,他觉得他不会再去怨恨谁,
就连姥爷,他都能原谅他,只要自己父母开心,就怎么地都值了。
9
9、第九章 ...
星期一,大清早的,高橘子做了玉米疙瘩汤,蒸了几个馍,又切了一盘芥菜丝当全家的早饭。
这一天,赵建国起的更是早,他自费出了油钱,跟领导们打了招呼借来了市里唯一一辆吉普车回家接老娘。早
起的时候,赵建国在衣柜里翻腾自己那套新作的毛料干部服,他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回无果后,大声问自己媳妇:"
橘子,我那套新做的干部服呢?"
高橘子手脚一抖,一个大块玉米疙瘩进了锅子,正在洗脸的赵学军对着里屋大喊:"爸,我妈说,你那个衣服
做的有点紧了,拿去给你改了!"
"怎么挑这个时候。"里屋里传来一声嘀咕,又是一阵翻箱倒柜。
高橘子看了一眼小儿子,赵学军咧咧嘴儿对高橘子说:"那……我借你钱呗妈,可你得还。"
搂住儿子大力的亲了一口之后,高橘子悄悄在儿子耳边说:"多借妈一点。"她见儿子奇怪的看着她,连忙解
释:"妈发誓,再也不贴你姥姥家了,真的,你姥姥家也不是妈妈一个女儿。你看,那你爸爸回老家吧,那也算是
荣归,妈想给你爸带一条好烟,秤几斤桃酥江米条啥的,还有那糖也得二斤吧。妈就十二块,怕是不够。"
赵学军想了下,进了里屋,没一会拿出三十块零零碎碎的钞票塞进母亲手里,高橘子拿着那叠钱,心里实在不
是个滋味,她捧着儿子的小手,这双手要找多少废报纸,旧书,才能换到这些钱。她假意使劲,用牙咬了下儿子手
部最厚那块肉,悄悄叹息到:"哎呦,妈的老儿子啊,你咋不是个丫头呢。"
赵学军奇怪的看下自己个的妈妈:"为什么是丫头啊?"
高橘子笑笑,擦一把眼泪,继续做饭,一边做,一边唠叨:"我哪会都说是丫头,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可
安生了,他们也说一定是个丫头,所以啊,我准备的小衣服,小包被啊,全是红的啊,绿的。我就想着,我是个有
福气的,要是再有个丫头多好啊,我给她梳小辫子,做裙子,每天打扮她。"
赵学军受不了的摇头,到一边搬出小饭桌,摆好碗,把咸菜上了桌子。高橘子看看单薄的桌面,回身又凉拌了
一个水萝卜上桌。
早上七点十分,一家大小围着桌子吃着早饭,在赵家,很少有一起吃早饭的经历,孩子们通常只是得一毛钱,
二两粮票。
赵建国穿着一身利落的旧干部服,把他那块全钢的上海手表拿出来戴在手腕上,他的胸口,挂着一只英雄牌钢
笔,板正正的干部服里面衬得是雪白的半衬里,这个时候的人挺节省布料,为了美观男士们发明了半衬衣,说白了
,就是那种类似于后天女士胸罩一般的东西,这玩意就多个板正正的衬衣领子。
高橘子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看着他端起碗,不好好喝饭,却伸出舌头,大力的在碗的外延舔了一圈。于是,高
橘子厌恶了,她敲敲碗边带着一丝责备说丈夫:"赵建国,你能不能不舔碗边!"
没有新衣服穿的赵建国有些生气:"为什么不能舔?我这个是农民本色,你还是农民的孩子呢。"
高橘子气急败坏:"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跟你说啊,你好歹去了政府,也大小是个领导了,你看人家马市
长,你看人家严书记,人那个领导舔碗边了?孩子们都看着呢,这穿衣吃饭晾家当的,赶明儿有事了,万一有人请
咱家了,你们爷四个一去,好了,坐在饭馆里,菜没上呢,一起端起碗,伸个长舌头那顿舔。好看啊?我跟你说,
你错了就是错了!这跟农民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赵建国伸手抹了一下鼻梁上的天外飞沫,恨恨的一放碗:"高橘子!"
高橘子也把碗重重的放下:"赵建国!"
兄弟三个一起站起来,背起书包,赵学军对高橘子说:"妈妈,奶跟谁住啊?"
他这一句话,赵建国突然想到了,老娘要来了,今儿开始,这媳妇要孝敬了大的,伺候小的了,自己一家之主
的地位显然因为妻子肩膀上就要加上的重担而动摇了,于是,他扭头长长出了一口气,硬生生拧出一个笑脸回头:
"高橘子,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高橘子摸下口袋里那三十块钱和平日存下的副食卷,也没心思跟丈夫吵架,她站起来,解下围裙,拿起自己那
个破皮包,穿着那双不知道修了多少回的高跟鞋往外走:"赵建国,一会车来了你等我一下,这人,猪脑袋给按上
了,难得回一次老家,好烟也不带,点心也不买,你这是回老家呢,乡里乡亲的,你也好意思。"
兄弟三个看着一脸呆滞,接着又是一脸傻乐和的赵建国,对于这对夫妻每天没完没了的斗嘴,大家早就习以为
常,赵学军耸下肩膀,跟上大哥的脚步上学去也。
中午,赵学军没等哥哥接,自己就颠颠的跑回家,这辈子,见奶奶这才是第三次,虽说,万林距离老家最多五
十公里,可是,那一路的坑坑洼洼的山路,还有山西人,天生不爱出门的本性,奶奶一直跟亲戚在老家呆着,并不
惦着来城里享福。老太太今年都七十岁了,每天还要走八九里山路,上山种地。赵学军对奶奶印象不深,因为老太
太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去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奶奶那双旧社会裹了的小脚,那么小,举着拐棍撵着他打的时
候,跑的很快。
"妈!妈!我奶呢?"赵学军推开门大声问自己妈妈。
高橘子从前院进了家,站在客厅对他说:"没回来呢,谁知道遇到什么事情了,大概是久没回去,要去看亲戚
,饭在锅里,你自己吃,我给你奶奶铺床呢。"说完,又去了前院。
赵学军走到灶边,打开冒着气的笼屉,看到一色的大包子,顿时高兴的不成,他揭开一边的小铁锅,却是一锅
热乎乎的豆腐汤。他咬了一口包子,嘿!肉馅的。
"三儿,只许吃两个,其他的给你爸,还有你奶留着。"母亲对着屋子大喊。
赵学军应了一声,咬着包子,进了自己的小屋。呦,自己的小床搬了位置,屋子里又加了一张床。母亲跪在新
木床那边,正在铺新的格子床单,铺完,又拿起一些不知道那里要来的世界地图,翻转了露出洁白的面儿,开始拿
着图钉把地图往墙壁上按。
"包子!"赵学兵抑制不住的狂喜声从后面传来,赵学军与妈妈互相看了一眼,高橘子从床上蹦下来,就往屋
里跑:"赵学兵,我告诉你,只需吃两个!"
很快的,赵学兵的声音从屋子里带着哀怨调子传了过来:"那吃不饱。"
"那不有馒头吗。下一层,好多呢。"
"那馒头能跟包子比吗?"
"怎么不能比了,要放在六几年,饿死你,看你还敢嫌弃馒头不好吃。"
赵学军笑笑,叼着包子,开始帮妈妈按图钉,他按了一会,高橘子走进来,一起跟着忙起来,一边忙活,一边
叹息:"还是我家三儿,你说,你要是丫头多好。"
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赵学军哀怨的看着自己老妈:"妈,要不,你给我放回去,再回炉一下,也许我就是丫头
了。"
劈手打了儿子一巴掌,高橘子正要说什么,赵学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妈!我奶跟我爸回来了!"
母子俩跑出去迎接,却看到奶奶正弯着腰,对着地面一阵吐,父亲赵建国一脸心疼的抚摸母亲的后背。
"哎呀呀,要死了,要死了,我就么个富命么,我就说坐驴车么,这快的,快的,快的我肠子都要翻过来了。
"
赵学军慢慢的走过去,看着那个穿着一件土染的蓝色大袄子的农村女人,这是自己的奶奶啊,很多很多年前,
她嫁给爷爷,走了一百多里地,背着自己陪嫁的五十斤小麦。这位老人,一生没离开山西,不知道世界上有飞机,
没坐过火车,没穿过一件超过十块钱的衣衫。
他轻轻的扶住老太太的胳膊,老太太抬眼看他,却疑惑的说:"这是学兵吧,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么!"
"妈,这是老三,是学军。"高橘子解释。
老太太顿时哭了起来:"学军也这么大了么,俺都不认识。"
赵建国带去的点心,糖块儿被母亲又带回了一半多,据他说,糖块子老太太是数着给的,江米条也是,回来晚
是因为,老太太非要抱着那只奶羊来城里,那只奶羊是奶奶的老伴儿,自打爷爷去了后,奶奶就一直抱羊羔养,养
大了,养老了,舍不得吃,养死了,挖坑埋了,再养一只。
一家人欢欢喜喜的迎着奶奶进屋,老太太看了一圈儿子的住处,见到屋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又看到自己的床
是新的,铺盖是新的,顿时有些不愿意了,她扭头对媳妇儿就开始唠叨:"我老家有铺盖。"早就料到的高橘子只
是笑笑:"妈,你儿惦记你,想给你弄新的。"大家扶着老太太去了厨房,高橘子把包子上了桌,老太太又是一句
:"我不吃白膜,我吃玉米面就成。"高橘子连忙劝:"妈,就这一顿。"老太太很生气立刻说:"建国赚钱不容
易么。"高橘子连忙说:"妈,这是我赚的钱。"老太太坦然了,坐下喝豆腐汤,吃包子。
一顿饭的功夫,高橘子做好媳妇的热情就要被打击掉,赵建国是个笨蛋,硬是急了一头汗,赵学军放下碗,连
忙露出笑对奶奶说:"奶奶,我妈知道你来,可高兴了。大早上起来就给你去买新床了。"
老太太没表态的喝了几口豆腐汤,看看自己儿子,嘀咕:"成家过日月么,下顿不吃了么,不会过。"
一家人停下筷子,看老太太,老太太吃了半个包子,很生气的加了句:"地主家都不敢大笼屉蒸白馍。"
赵建国哀求着看着妻子,高橘子低头默默吃东西。耳朵边都是老太太嘀嘀咕咕的唠叨。
"你爹死前,就想吃白馍,你哥哥跑了三十里,都没换来。谁家敢有白面了么!解放前,村上永永家,办喜事
,才给粗粮馍,人家有十五亩富田,一亩打咱家三亩地的粮食。人家都不敢做白馍。你哥哥去上学,吃不饱,饿得
他吃槐花,要饿死了,偷了公社食堂半个窝头,你爹为这半个窝头,给人家扛了三天大石头么……"
高橘子硬生生一口恶气憋在肚子里,她站起来去了里屋,接着,赵建国跟过去,兄弟三个相互看看,悄悄走到
父母房间外悄悄从门缝里向里看。屋子里,高橘子正在掉眼泪,她不敢大声吵,也不搭理陪着笑脸的赵建国,她只
是取出家里相册内赵建国的照片,一张,一张的撕掉脑袋泄愤。
有关于撕相片,那是老赵家名产,文斗的一种,高橘子撒气的特殊方法。赵建国不吭气,随媳妇撕,高橘子撕
完,抹抹眼泪,回去继续陪着笑脸跟婆婆一起吃饭,等她回到厨房,半笼屉包子却奇迹一般的不见了。
赵学军对于母亲与婆婆的大战毫无办法,要知道,自古,婆媳关系,那都是大学问。他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
事情。
比如晚上了,积极的给奶奶打洗脚水烫脚,说:"奶奶,我妈叫我给你打洗脚水烫脚。"
又比如奶奶年纪大了,便不下来,他给泡了蜂蜜水说:"奶奶,我妈说,喝着个通便。"
活了七十多岁的奶奶,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对媳妇并无好颜色。赵学军理解,老太太这也不是不知好。她只
是穷惯了,难了一辈子,儿子家的生活,对她来说,那是精米细面,大床暖被,老太太觉得自己受不住。她觉得自
己命里不该有这个福气,又觉得儿媳妇不会成事,不知道存钱。
那一夜,赵家静悄悄的,父母无声无息的继续生气,兄弟三坐在家里的房顶那是哀声叹气。
第二天大清早,一家人忙乱中起床,准备上学的上学,准备上班的上班,他们离开卧室,一起来到小厨房。当
看到那里面的一切,一家人都惊呆了。
桌子摆好了,红薯稀饭做好了,凉拌粉条,清炒小白菜泛着香一阵阵往鼻翼里冒。
而奶奶……奶奶却没有上桌,她趴在水泥磨的地板上,拿着一块布子叠成方块,将厨房的地板硬是擦洗的能照
出人影来。
赵建国走过去,蹲下,有些哽咽:"娘,我是接你来享福的。"
老太太看下他:"精米细面的,给我吃作孽么,给娃们吃吧,橘子也要上班么,你们吃。"说完,又是一顿擦
。
活了两辈子的赵学军,坐在小板凳上咬着奶奶昨天藏起来的包子,他看到老太太藏东西了,说实话,昨晚有些
怨恨老太太不识好歹,现在,他咬着包子,被丢下的记忆又零零乱乱的上了脑子。奶奶过世那年,他回老家,在收
拾老太太遗物的时候,看到一瓶爸爸三年前送回去的香油,那香油瓶子擦的明亮,摆在堂屋正中,三年了,老太太
一滴都舍不得吃。
10
10、第十章 ...
晚饭过后,赵家的三个孩子,还有王希兄弟俩一起坐在小厨房写作业。有时候,少年之间友谊的体现就是,可
以分享食物,分享作业,分享秘密,分享玩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王家与赵家,已经有了很深厚的交情。这里
所谓的深厚的交情,与孩子们的方式并无区别,父母只多了一项,就是把对方当吐槽工具,控诉艰难。当友谊深厚
,高橘子建议说:今年开始每年大年初八来赵家吃,初九去你们王家。以后年年都要如此。
王希的父母自然是欣然同意。按照华夏民族的定律,这也算是世交友谊的初始阶段。
作业写完,孩子们收了东西,一起围坐在赵建国的身边,每天到了这个时候,赵建国都会给孩子们念《西游记
》、《水浒》、《三国演义》、《薛刚反唐》等古代文学故事书。
给孩子们念书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们总是很捧场,对每一段经典都赞叹不已。甚至,他们会毫不遮掩的用最
最崇拜的眼神看你,王瑞那孩子更是多次要求,要做赵家的孩子,这令赵建国更加得意了。赵建国并不知道自己也
在逐渐逐渐的学习,大声朗诵,逐字逐句的精读,对一个人的写作水平提高是非常有用的,更加上古代文学对于语
言。对叙事都是很有讲究的。当然,现在这些孩子只喜欢听那几段。比如,张飞的丈八蛇矛枪,孙猴子从耳朵里拿
出他那根可大可小的金箍棒。他们一再要求复读这一段,有时候一晚上赵建国要念两遍孙悟空得定海神针。赵建国
并不觉得烦躁,相反,他乐在其中。
关于读书,最起先,只是赵学军一个人粘着父亲念,每天一个小时,少了他就撒泼打滚,坚决不干。随着这个
故事会逐渐展开,就连上了初中的赵学文,王希都来捧场了。王叔叔每天晚上来接孩子,有时候也会加入讨论。有
时候,他有了兴致。也会讲一些部队的故事,还有他老家广州的一些民间传说。他说,在故乡,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想吃什么,爬上树,总有恰恰好的水果在等着。对于吃,孩子们总是向往的,而王希,每到父亲讲起这些,就是
一脸骄傲。
王叔叔叫王路,赵学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后,他真的觉得,一切都是天定,那工兵可不就是架桥修路吗。现
在,王叔叔带着队伍每天都要上山挖隧道,修公路,工作非常辛苦,所以,孩子们大部分呆着的地方,就在赵家。
赵建国今天念得是三过火焰山这一卷,他念完,几个孩子便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王瑞说,他要是过火焰山
,就找消防队,那可比芭蕉扇厉害多了。于是,大人小孩一起大笑起来。赵建国夸奖他会动脑筋,王瑞仰着小脸得
意洋洋。
放下书,赵建国站起来,来到坐在一边补袜子的奶奶身边,劝阻说:"娘,您夜里眼睛不好,别补了。"
奶奶放下阵线,瞪他一眼:"不补?丢掉?你就作孽吧么,不补你穿什么?"
赵建国苦笑的摸下鼻子,这袜子是自己还在部队那时候穿的,他自己都七八年没见到了。也不知道奶奶从家里
那个角落找出来的,这几天,全家的旧袜子都给她补了。家里所有的旮旯她都翻遍了。翻东西不是最令赵家人郁闷
的事儿。最郁闷的是,这家里,所有可能进老鼠的缝隙,洞眼,奶奶都拿破布裹了石块塞住。甚至,前院倒水的一
个砖头洞,奶奶都帮着塞住了!这,才是最最经典的。
"爸,你怎么不买宅基地呢?"一起没吭气的赵学军突然问自己的爸爸。
赵建国一愣,笑笑:"怎么?嫌弃咱们家小了?"
奶奶抬头:"军军,奶奶死了,堂屋给你住,奶奶跟军军享福呢!"
赵学军笑着走过去,走到奶奶身边搂住老太太肩膀。他抬脸跟自己爸爸解释:"不是啊,我们同学的爸爸在运
输公司,他家买了宅基地,盖了很大的房子,他们家兄弟四个一人一间呢,我听说他家批地方没花多少钱。咱家也
搞个大屋子,叫我奶奶住大堂屋。"
奶奶乐了,放下袜子对自己儿子说:"我家军军,最好,最孝顺,比你强。"
赵建国乐了,连忙巴结一般的点头赞许,他站起来,走过去坐下,把赵学军抱到膝盖上。赵建国的膝盖在前辈
子从没有坐过家里任何一个孩子。这一辈子,这里是赵学军的专座。摸下儿子的脑袋,赵建国大声叹息:"哎!三
儿啊,别人家能盖房子,你爸爸啊,是不可以的。"
"啊?为什么啊?!"赵学军简直愣住了,这几年当垃圾工,他存钱的意义就是趁着宅基地便宜,想好好整整
,房地产吗,说起来那是最最赚钱的。
"为什么?你爸爸我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不许批地方,盖私房,你老子我要是敢做,明儿你就去监狱里看你
老子我吧!"赵建国使劲拧着儿子的脸蛋说。
赵学军郁闷了,彻底郁闷了,他对这条政策并不熟悉,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八二年啊,很多东西都是紧俏物资
,国家根本不允许买卖。电视也好,手表也罢,还有什么缝纫机,棉布,副食。买表要有工业卷,这卷不是一张,
而是最少二十张,每人每年国家规定十四尺布,你吃多少肉,吃多少点心,这是规定死的,你就是再有钱,人家商
店根本不卖你。这家里的里里外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国家规定允许的情况下才可以买的。什么经商,什么倒
买倒卖,那是想都别想的罪过,这会子有一条法律就像专门给赵学军这种重生人士制定出来的。那条法律就叫,投
机倒把罪。
不能买宅基地的打击,令赵学军失落了很久。当然,他这种失落并未引起家中其他人的注意,世界依旧在变,
即便是轨道慢一些,一些新生的东西也悄悄降临在了小城。
王希家买电视了,一台天津产的北京牌十二寸黑白电视。在那个时代,家里有了电视,并不能独享,是必须要
跟邻居同事们一起分享的奢侈品,王希家是这个城市第一批有电视的人。自从有了电视,赵建国的故事会就只能放
在星期五的晚上。关于其他时间,赵家的孩子除了赵学军。上面那哥俩就会一起赶到王家占位置,看电视。
赵学军从来不去看什么电视,他这种行为被家里人称之为古怪。原本想在他面前耍牛气的王希因为这个事情,
也是暗地气闷了很久。为了勾引赵学军,家里的哥哥,每次回来都会大声的议论电视内容,比如,啊,什么阿富汗
在打仗,中东在暗杀阿拉法特什么的。
他们说,在新闻联播里面,中东有个两伊在打仗,那里面有个叫萨达姆的家伙,差点被暗杀。赵学军不由一阵
肃然,原来,这老头这时候开始就蹦跶了。他默默地听着,并不想告诉哥哥,他们所理解的两伊战争,并非是两亿
人在战争,那只是两个地方。赵学军也不想告诉哥哥们,人生最不愉快的事儿,包括了把看过的电视再看一次。这
令他对这个时代很容易产生违和感。他沉默地感受,唯一能做的就是见证。这一年,号称铁娘子的萨奇尔夫人正式
访华,我们与英国将开始针对于香港地区的主权问题进行长达两年的谈判。
赵学军知道,华夏民族的兴旺,祖国就要面临新的崛起。也是在这一年开始,华夏大地上,新婚的夫妇只允许
有一个孩子,那层维系了几千年的宗族血缘体系将要被打破,也是在这一年,个体户这个称呼正式的走上了中国的
舞台,人们的价值观开始产生变化。
可是,作为重生人的赵学军,依旧没整明白万林这块土地适合做什么。虽说,这块地方,自古便有传奇,但是
由于山西受元朝之后大迁移影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山西本土各种文化都受到了深重的冲击。拿存古董瓷器来
说。在过去,好的瓷器只有有钱人家才能用得起,这种所说的有钱,并不是指稍微有钱的人家。是指大宗族,大豪
门。这些人家资产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家族体系枝繁叶茂几代之后,才会产生兴趣,为了提高生活质量,他们会使
用集艺术,价值都非常高的瓷器来烘托身份以及个人修养。
万林市自古一直很穷,虽远古时期,万林市跟大禹这样的人物都关系密切。可它近代叫老区,论最近这几朝,
万林在军事作用当中一直被称为山西的门户之一,地处三省交界,属兵家必争之地。一个好的家族,经过考量,是
不会把祖屋宗族修建在这里的。所以,在这片土壤上是孕育不出存储使用大量古董细瓷的家族的。
根据这几年的调查,赵学军得出来一个结果,万林市只能收集到一般的民用粗瓷。这片土地无法提供他这个重
生人检漏的机遇,最初他所谓的收集收藏古董大翻身的计划,被地域局限之后破灭了。
愁啊,愁钱,愁机缘,愁年纪,愁机遇,太多愁……赵学军只是一个简单知道历史,一生为情所困的普通人,
即便是转世了,他依旧是个普通人,他还是必须回归到普通的生活当中。唯一能做好的事儿,就是偶尔给青少年杂
志发个作文,写个小故事,换点小钱花花。
将一切行为,划归为换钱,是赵学军这个未来人的价值观,但是赵家人并不觉得是这样。家里有个小作家,这
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甚至奶奶,她坐在门口与一众老太太夸耀唠嗑的时候,都会一口一个:我家军军呀,那是小
秀才啊,是要做官地啊。
奶奶已经住在家里好多天了,这些天无论赵家父子怎么努力,母亲高橘子都会被奶奶抓住小辫子,总之,老太
太就是看自己的儿媳妇不顺眼。脑袋上的卷子不顺眼,用雪花膏不顺眼,穿高跟鞋不顺眼,加班不管孩子不顺眼,
做菜浪费油不顺眼,总之很多不顺眼。
婆媳冲突令赵家的日子艰难无比。每个人都知道,这种艰难目前并无办法解决,愁苦的时间会无限延长。转眼
八二年的冬天来临,一场大雪降临万林市。早上起床的时候,赵学军觉得艰难无比,于是决定装病,他说头疼。高
橘子没上当,甚至还嘲笑了他几句。
全家都知道,赵学军怕冷,他的装备在这家是最全的。除厚棉衣,厚棉裤,灯芯绒加厚棉布鞋,两层秋衣秋裤
,小口罩,毛线围巾,棉手套外。赵学军还要穿那种带帽小大衣。这种小大衣,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猴大衣,帽
子边边有一圈人造毛。如此,赵学军已经成为这条街著名的一景,人送外号:赵棉球!
不清不愿的放好奶奶悄悄给的半个糖烧饼,赵学军双手扒住家里的门栏,死命的叫:"我头疼!奶奶!奶奶救
命啊!!!!"
赵建国忍着笑,一个一个掰开儿子手指:"没用,这个月你都疼五回了!"
带着口罩的小脸仰起,眼睛里雾气缭绕,泪眼朦胧:"爸,那我肚子疼可不可以!"
赵建国硬是给气笑了,他弯下腰,扛起儿子来到家门口刚堆起的雪堆边,指着那里威胁:"更不行!这个理由
是你妈高橘子用的!"
厨房里,一个锅铲利落的飞了出来,赵建国躲过去,得意的一笑:"打不到啊,打不到!"
"赵建国,少巴结,我还没原谅你呢!"高橘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在跟丈夫生气。
原本准备妥协的赵学军,再次开始耍赖,他挣扎一下,硬气的大喊:"你杀了我吧!我就是不去!奶奶,奶奶
!救命啊!我爸要埋了我!"
赵建国一只手比出两个指头:"敬酒,罚酒,选一个!"
赵学军很聪明的回答:"都不选!"
赵学文坏心眼的扛着铁锹出来,三两下在雪堆里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出来,他跟父亲一起威胁弟弟:"三儿,我
告诉你,不去上学就埋了你!"
赵学军郁闷无比的对他大喊:"吓谁呢,我不怕,你以为我是赵老二!"他说完自己也气乐了。赵建国看儿子
继续耍赖,也起了逗他的心,他把他丢在那个雪坑里,转身回到家,关起门,强拉了媳妇,夫妻俩一起在门缝里看
那个在雪坑里挣扎的棉球。
赵学军不知道挣扎了多久,穿的太厚,腿都迈不起!他气闷无比放弃一般的趴下了。
王希拖着一个木板做的雪橇,把书包放在上面拉着来到赵家门口,一到这里,就看到一个圆形,在一个雪坑里
滚上来,滚下去。他忍俊不住的哧了一声。
"呸!看什么看啊!"赵学军站起来,面部表情扭曲,人生最尴尬的事情就是在于,出丑了,被仇人看到。
"我送你上学吧。"不知道怎么了,王希觉得赵棉球挺有意思的,如果仔细形容这个感觉的话,那就是一种可
爱,引人怜惜,勾人心疼。他说完,拖起脚下的一个雪橇绳子过来。伸出手,将这只球救出雪坑。
赵学军拍拍雪,几乎是没怎么反抗的就扛着书包爬到雪橇上:"不许后悔,不到学校我死也不下来。"王希意
外的看了他一会,又笑了。
赵学军摆手,尴尬的说:"走吧!"
"嗯!"王希捡起地上的带子,扛在肩膀上,拖着赵学军向学校走。
"王希。"
"啥?"
"这谁给你做的?"
"我爸!"
"你爸真好。"
"那是。"
"王希。"
"啥?"
"累不累?"
"累。"
"当我没问吧!"
"哧!"
"王希。"
"说!"
"以后,天天来接我吧。"
"凭什么?"
"你听我爸说书了。"
"那你哥还看我家电视来着。"
"那你弟还吃我家饭来着。"
就这样,赵学军赖上了王希,雪化前,如果王希不来接,他是死也不上学的。
11
11、第十一章 ...
以前,在家的院子里,每到夜晚,总有一只蛐蛐在成夜,成夜的鸣唱。后来,时光飞逝,赵学军总记得很多憋
屈无奈,还有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来自童年的伤。他却忘记了那只蛐蛐。
那只蛐蛐总是最最勤快的,只要夜幕降临,它会在煤池的那边,院子的角落一直鸣唱,一直鸣唱。这种在深夜
里无限延伸的咏叹调,伴随着赵学军整个的童年生活。他从没见过它,它却一直都在。赵学军一直认为,那只蛐蛐
是不死的,它每年都来。后来,当赵学军长大,它又连记忆都不留下的,消失在童年老房子的角落。
八三年的春天,彭娟的班长因为二分钱被撤掉了,小姑娘有将近半个学期进入自我厌恶期。说起那二分钱的事
儿,并不大,彭娟丢了二分钱,非说是班上最穷的一个姑娘拿的。人家当时正在蹲坑,她带着一群姑娘去声讨,上
去就是一脚,小丫头鼻子被踢破了流了很多鼻血。乔老师大怒,摘了她的班干部。从此,彭娟从班长先后变成小队
长,又从小队长,变成组长,在九三年夏天最后一次考试的时候她的成绩成了全班倒数第五。
八三年秋天,小学部这边,只剩下了赵学军一人,他入学要比两个哥哥晚一点,两位哥哥都是六岁入学,而他
是七岁才入学。赵学兵得意洋洋的走了,去了马路对面的初中。
在他看来,上了初中那就是大人了,而且,他感觉跟大哥上一所初中,这昭示着他与大哥是一类人了,是大人
了。于是,他话里话外的常常带了:你小孩不懂得什么什么。当年啊,如何如何。我小时候巴拉,巴拉。
赵学军常常望向班级后面的那两排桌位,以前他就坐在那里,从一年级开始,那里就是他的根据地。冬天,那
里离第一排的火炉很远,距离老师也很远。在八三年暑假来临之前,班上又发生一件事,很快传遍全校。坐在最后
一排的闵顺同学的哥哥闵和被枪毙了,抢劫,盗窃,据说还有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事儿。闵顺的身边,犹如有了可怕
细菌一般,刹那成了一圈真空地带,那孩子被孤立了。
当暑假过去,班里再次排座位,彭娟与闵顺坐在了一排。彭娟整整哭了一上午,以前,赵学军是喜欢乔老师的
,可是,当班级从新排座位之后,赵学军决定不再喜欢这位老师。一位老师扼杀学生的人生很简单,只要是随意的
一指,排一下座位就可以做到了。赵学军倒是很想帮下谁,可是,世界不是为赵学军而转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
下了课,找出几本小人书,与彭娟一起分享,很快,带课外书上学这件事又被人揭发,赵学军被叫了家长,还陪着
彭娟站了一节课。乔老师看他的样子,那简直就是恨铁不成钢。
从新被排了座位的赵学军,不喜欢现在的同桌,一位总是带着不屑的口气,说假模假样的夹生粤语。据说家里
在香港有亲戚的小姑娘陈怡君。
陈怡君就像很久以前的彭娟,骄傲,刻薄,她还多了一份虚荣。满嘴都是:我香港的姑姥姥如何如何。我家的
那台双卡录音机如何如何。每当下课,小姑娘身边到处都是人,于是小姑娘就像打了鸡血一般,顺嘴胡咧咧,赵学
军往往听的十分哈皮,笑的一直想掐死她。好吧,他现在可以自我安慰到:还不算太糟糕,这段,前世是没有的。
日子总算还新鲜。
八三年,街那边的年轻人,突然复活了,城市随着新物事的快速增加,也复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些
新鲜点的颜色出现在都市当中,穿着格子条纹各种式样的喇叭裤,带着蛤蟆镜子,扛着各式双卡,单卡的录音机来
回穿行在大街小巷的名誉流氓,带着世界开始前行。那里人多,他们便去那里张扬。从那时开始,赵家的三个兄弟
就多了一个节目,放学以后看流氓。
爸爸总是管那些不学好的人叫流氓,展示自己的身材是不对的,展示自己的爆炸头也是不对的,男与女在一起
扎堆那是更加不对的。所以甭管男女,赵建国都管他(她)们叫流氓。赵学文觉得爸爸这样说,必然是错误的,甚
至他开始认为,父亲是老古董,他与父亲有个大代沟,父亲不懂得美,甚至他不理解人。他不知道音乐,不知道洛
杉矶,爸爸的形象就这样成为古化石,赵学文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放学的时间越来越晚。
赵学兵也在悄然长大,他是香港电视剧《霍元甲》的忠实粉丝,对武术的痴迷已经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这种
状态分裂开来,延伸到了他行为的每一个桥段。在床上练鲤鱼打挺,蹦塌一张木床。对院子里的核桃树练习连环脚
,踹死一棵核桃树。吃饭的筷子不会好好的伸出来,是要在空中打旋儿,外加配音的伸出筷子。上学路上不好好走
路,这里踢一脚,那里踢一脚,满嘴的都是:呯呯!啪啪!哎呀……活哈哈……
等他到了学校,第一堂课上半截了。老师叫他站走廊,他在走廊依旧继续苦练。赵学军练武术,可不是瞎练,
是有头脑的那种练。他看《精武》、《武林》这种杂志,对上面所谓的招式如数家珍,甚至他还拿了钢笔很认真的
画上杠杠,对于里面的无数小故事痴迷无比。
老赵家终于感觉到,有三个儿子是多么痛苦的事情。虽然赵学军该上学上学,该放学放学,做家务,陪奶奶,
这些事儿他都做到了,但是老三沉默寡言,对这个世界的麻木形态也达到了顶峰。
八三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很久没有去接赵学军的赵学文,早早的骑了单车在学校门口等自己的弟弟。等到赵学
军放学,他便带着弟弟一起去了郊区的军区大院。兄弟俩趴在军区大院的围墙上,看一群女孩子打排球,张学文指
着一个穿着肩膀上有两道白色运动衣的女孩子对弟弟说:"三儿哎,你帮哥看看呗,那个女孩子咋样?"
赵学军看着那个女孩儿,她有两条漆黑的麻花辫子,圆脸蛋,大眼睛。她的笑声很爽朗,打球摔倒的时候,倒
在地上不起来,她开张开四肢肆无忌惮的大叫,大笑。在政府院那边,很少有这样爽气的女孩子,她不美,但是十
五六岁年纪的少女中,她是突出的。
"挺好啊?"赵学军点点头,觉得这个年代,有着这样爽朗的气质的女孩子真的不多。
赵学文有些郁闷的看着弟弟,一副你不识货的样子:"就是,挺好啊?"
"对啊?你想我说啥?哥,她叫啥啊?"赵学军问自己的哥哥。
赵学文眼睛里冒着火花,眼神里全是光和热,他看着那个上窜下跳的少女,看着她胸口起伏的圆浪,用一种介
乎于梦幻以及梦想当中的音调,美好的说:"她叫顾霞,比我大一岁。是我们校排球队的。她爸爸是军区副司令员
,打过仗的。她有三个哥哥,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子。"
"你喜欢她?"赵学军问。
"呸,别乱想,死小子,哥哥跟她是纯洁的革命同志关系。"赵学文立刻反驳。
"那她喜欢你吗?"
"呸,死小子,她都不认识我。"
哎,原来,这是一场苦难的单恋啊,赵学军从墙头蹦下来,赵学文也蹦下来。他们兄弟俩一起靠着军分区大院
的墙坐下。
"三儿。"
"嗯?"
赵学文的表情困惑,他努力,努力的寻找了一个词,或者说那是一段词。
"三儿,哥觉得吧,哥病了。"
赵学军摸摸自己大哥的脑门,表情龌龊。
赵学文伸手打开弟弟的手,他从口袋拿出一包四毛二的金钟点燃,吸了一口。表情更是悠长且深远,他甚至吟
了一首诗歌,这首诗,赵学军从未听过,看样子,却是赵学文的原创。
"我看上了两条麻花辫,那辫子总在空气中上下飞扬。它(辫子)卷起一阵蜂花洗头水的香味,从我鼻子边划
过……划过,划过……划过,又!不见了!"
赵学军低头闷笑,不敢出声。也不敢打搅大哥这种微妙的情绪。赵学文是痛苦的,也是骄傲的。他爱上一个女
人,他觉得这是代表着自己是个男人了。这与弟弟们比鸡鸡的大小,每次都赢了,又是一种不同的一种成熟。他可
以爱一个女人了,他能够爱一个女人了。
就好像,他带着小弟来看这个女人,这也是带着一种微妙的骄傲的那种难以言喻宣告。哥,跟你们不一样了。
哥,懵懂了。哥!爱了!
"三儿,你还小,你不懂。"赵学文抿了烟头,站起来,学着赵建国的样子摸摸弟弟的头。
"哥,我懂,你喜欢辫子,明儿,我去理发馆,跟咱桂琴姨要一条,拿咱妈的蜂花洗了,你就可以娶它了。晚
上,还能抱着辫子睡觉呢!"赵学军说完,撒丫子就跑,赵学文推着车子,在后面追。正在兄弟们打闹得当口,那
群少女打完排球,肩膀上搭着毛巾,端着脸盆去那边驻地的澡堂洗澡。赵学文停下车子,傻乎乎的看着她们从身边
走过,内心又是一顿懵懂。少女们互相看一眼,发出清脆笑声一片。
"赵学军,你在这里做什么?!"王瑞带着爸爸的望远镜,拿着一把木头枪,从一边的河渠内猛地蹦出来,又
加了一句:"缴枪不杀!"
赵学军看着举着木头枪的王瑞,他想,也许我应该跟王瑞一起玩,一起去追霍元甲,一起去野地里撒欢,跟父
母打滚要零花钱。真的,这样的童年看上去,才像个童年。上次那个童年我就是这样过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
"你哥呢?"赵学军问王瑞。
王瑞用衣袖拖了一把鼻涕,指指那边的山顶:"去看我爸爸炸山了,今天山上炸眼儿,我哥就爱看这个。要是
被我爸爸知道,一定打死他。"
"你会告你爸爸吗?"赵学军拽过他,拿出身边带的手绢,给他抿鼻涕。王瑞只比赵学军小一岁,大概觉得这
样很丢人,他甩开赵学军的手,又拿袖子抹了一把鼻涕:"你别老这样,老跟我妈学,烦死了。"
赵学军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拖着走向正在发呆的赵学文。
"哥,别看了,人都没了!"
天空中鸽子群飞过,一阵鸽哨由远而近,又越来越远,王瑞指着那些鸽子说:"那些鸽子,是我哥哥养的。"
"我知道,你都说了一百遍了。"赵学军回答。
"哪有一百遍。"王瑞不服气。
"好吧!没有。"
"三哥,晚上,阿姨做什么饭?"
"晚上奶奶做。"
"啊,又是稀饭土豆丝啊。"
"那你是吃稀饭土豆丝呢?还是去军区食堂?"
"土豆丝。"
赵学军与王瑞闲聊着,一前以后的坐在赵学文的自行车上。赵学文这一路是沉默的,偶尔他会停下车子,羡慕
的看下公园边,弹吉他斗歌的那群人。他会看那群可以随意逗小姑娘,随着音乐穿喇叭裤的大哥哥。眼神里不是一
般的羡慕,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赵学军听到赵学文说:"要是,要是我能有个红棉吉他,有个录音机就好了。"
赵学军蹦下车子,仰头看着自己的大哥:"咱家要买的起那些,下半年,每天就只能吃野菜了。咱爸才赚四十
七块钱,咱妈每天加班。哥,你要是真喜欢,我给你买。"
赵学文笑笑:"你当你哥是啥,要弟弟钱。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没有。"心眼很粗的赵学文倒
是很会自我安慰,他放下车子,进屋,跟奶奶说了几句话后,又拿起扁担,出去给家里担水去了。
有关于大哥的初恋事件还未过去,赵家就在这一晚,经历了一件在万林市历史上都可以找出文字记录的事件,
这一天,赵学兵偷了家里三十块钱,背着一袋口粮离家出走,去山野里找武林高手去了。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
一众武林爱好者兄弟们,大大小小的有十四位。这些孩子,背着行囊,带着梦想义无反顾的进了老爷山。
深夜十二点,赵学军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后悔,好吧,谁在少年时不偷家里的钱呢?谁又在少年时不离家出走
呢?这段历史,他是知道的,却并未阻止。因为在今后的几十年里,赵学兵总是用很快乐的语气形容着他的这段历
史,在山上吃蛇,夜里吓得不敢睡。如何找到水源,如何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溶洞。
看着母亲无所适从的在门口哭泣,赵学军又是矛盾的,上一次他早早的就睡了,而这一次,他目睹着母亲抱着
二哥的衣服,哭的那么的撕心裂肺,父亲跟所有的朋友都上了山,半个城市的警察叔叔都丢下妻儿老小,拿着手电
连夜上山搜索。大哥拿着一条皮带在愤恨的打墙,他只是在气自己,气自己没关注赵老二,气自己帮不上父母的忙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送我地雷,手榴弹的姐妹们,我对现在的晋江,几乎就是个白痴。所以,忽略了这个问题,这
些鼓励一直悄然在那边上下浮动,我今天才看到。鞠躬,非常感谢,我会很认真,很认真的写这篇文。这是唯一能
报答的了。感谢大家的鼓励。
12
12、第十二章 ...
傻B,是赵学文成熟的第二种现象。最近,他说:他的老师是傻B,街对面那群骑着崭新自行车的同学是傻B,缝
纫机厂那群子弟是傻B,总之,除了他自己,赵学文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傻B。
赵学军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个一辈子老实本分,只知道出傻力气的大哥,竟然可以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如此张扬
,如此活的像个,傻B。
每天早上,赵学文早早起床,跟父母要五毛钱,上初中的孩子,父母会给多一些钱。他背起书包,离开家里。
看上去就如一个普通的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是,当他离开家,来到政府后墙外,他会故意将扣得严密的衣服领子
拉开,本来好好背着的书包,他会顶在脑袋上。本来去学校有条好好的笔直的大马路,他偏不走,他要选择爬在政
府后面果园墙上走。
他会对小姑娘吹口哨了。他会跟一群孩子出去打群架了,甚至,每次打架,他还是头头。他带着一群人,把政
府果园看院子的大黄狗,给炖了吃了。他将学校所有教师停放在自行车棚的气门芯都拔了,他跟几个坏孩子,偷看
澡堂里的女洗部,结果被一群大妈追打。回家再给高橘子打。
当然,这一切不足以证明赵学文是学坏了,相反,赵学军觉得,哥哥这样才活的像个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就像
上辈子,他就是一个政府机关办事员的儿子,家里贫寒,看着胆大,其实内里怯懦。他的耳边听到的打击多了些。
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行,即便是想去尝试做任何事情,也被家里的现状拖的不敢迈出一步。爸妈总是吵架,母亲隔
三差五的回娘家。如果他不伸手,不承担,那么两个弟弟就要挨饿。
这一辈子,父亲根本没跟奶奶提起那三千块的事儿,妈妈在这个问题上是安全的。再有,他是广场的枪王,父
亲是有着光明前途的政府办公室主任,从社会,到学校,他交的朋友都是政府那群高干子弟,有了事,自然有人担
着。他没有去体校,由于家里的环境,他的成绩一直是年纪拔尖的。成绩好,父母爱着,老师宠着。他爱读书,尤
其是爱读一些外国小说,《基督山伯爵》《双城记》《猎鹿人》等等。书读多了,就会思考了,于是他便就有了一
些与别人不同的对这个世界的触觉与想法。他周围慢慢聚了一帮朋友。自严打之后,老一辈子的痞子都开始修养身
心,有的是吓破了胆子。于是,这群站在六十年代尾巴的青少年,他们或多或少的都有那个癫狂时代的印记,如此
,作为代表人物,赵学文与那群孩子就迈出了在这个小城走向青春的第一步,开始不屑。
赵学军在内心世界,用一句话来形容大哥的转变:日子好了,闲的蛋疼。当然,在他内心世界还有一层感悟:
只有日子好了,才有权利闲的蛋疼。
二哥出走后,在第三天被人抓了回来,还是记忆里的那个老地点,还是那群倒霉孩子。这次出走,将赵学兵的
人生推向了高峰。那天他被派出所送回来,父亲脱去皮带,将他吊在房梁上准备抽。皮带没挥起来,家里冲出两个
人。奶奶举着拐棍先把赵建国抡了一顿,说的话那是红楼梦的原版:你要敢打他,就先打死我!看样子,天下的老
祖宗都是一样的。赵学军搂住爸爸的腰,一声不吭。已经吓破胆的赵学兵先熊了,他尿了裤子,后来……又拉裤子
上了。那大山上,就是一口凉水就一口面粉,不拉稀才怪呢。
自从二哥回来,失而复得的父母看上去是恨不得他死了,其实,只要每天赵二上学,爸爸就会悄悄的跟在后面
,等到放学的时候,又悄悄跟在后面,看着他玩,看着他跟一群孩子吹自己的探险记。如果赵建国忙,高橘子也会
放下单位的事情,悄悄的跟着二哥。为了这个儿子,高橘子把工会的工作调动到了工艺品厂,等到赵学军知道母亲
调动的事情,一切已经是定然,无法挽回。用的依旧是那个老理由,工作清闲,多拿十块钱。这一辈子,赵学军终
于知道,都是因为这个离家出走的二哥,母亲才选择了那个可以随意迟到,早退,无关紧要的小单位。
"军军,这是跟奶奶去那里呢?"邻居的阿姨,亲切的跟蹬着三轮车的赵学军打招呼。
"阿姨,我跟我奶奶去听书。"赵学军停下车,有礼貌的打完招呼,骑着三轮车带着奶奶远去。
奶奶更加老了,因为过于清闲的生活,她将所有精神与精力都用来挑剔周围的人,这老太太,现在生存的目标
,就是一个。给周围人不自在,提醒自己依然健在。母亲不管怎么做,她都是不满意的。上次检查身体,医生说,
老太太竟然得了膀胱炎。这令赵家人十分意外。老太太得膀胱炎的原因很简单,城市里的厕所是公共的,没有适合
老太太的蹲位,年纪大的奶奶,无法如别人一般蹲下去解决生理问题,她蹲下,有时候根本起不来。为了不拖累别
人。她只好不喝水,有尿也是憋着。
没奈何之下,家里偷偷开了家庭会议,决定给老太太找一些事情做。在万林市周边有十多个县区,而这十多个
县区一直有着特殊的传统,就是无论婚丧嫁娶,老百姓都会请一些民间艺人来说书,这种说书前几年是禁止的,这
一两年,这种民间艺术又慢慢的复兴起来。赵建国回忆,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每次知道邻村说书,都会用刨花油
将头抿的油亮,每次去了不听完最后一本是不回家的。
有事做,常活动,这对老人很重要。就这样,赵家人,甚至一些邻居和同事都慢慢的打听起附近村子,那里有
说书的。一旦得了信儿,就会告诉赵家人。而赵家人得了信之后,会去部队找王路叔叔,从部队后勤借一辆三轮车
由家里的孩子们骑着送奶奶去听书。
现在,赵学文叛逆了,赵学兵正在监控期。于是,赵学军就很欣然的接下父母给的任务,骑车送奶奶去听书。
他对哥哥们的情况并不着急,因为每一段青春都是腐朽的,在那里,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犯错,也有着最最奢侈的
机会,可以改正。他愿意以自己的脊梁为父母支撑一些什么,他愿意给哥哥们更多的时间去开心的走完自己的少年
时代。当然,这里也有一些小私心在里面。
将三轮车骑至村落的舞台前,将长条板凳放置好,先扶着奶奶去了厕所,再给奶奶叫上一碗热呼呼的丸子汤叫
老太太捧着。赵学军走到放置三轮的那棵大树下,铺开一张白纸,将一些文具摆开。铅笔是跟办公室的姐姐要的绘
图铅笔,还有成盒的大块绘图橡皮,崭新的十大本印有万林市政府的稿纸。白纸的一边写着:稿纸五张换小钱一枚
。橡皮换小钱五枚,铅笔换小钱十枚。
小钱,就是指铜板。虽然在破四旧,大炼钢铁的年份,许多铜板被成车装了炼化。可是华夏民族,泱泱大国,
短短十年,怎么能浪费完它的历史资源。那种小小的铜板,现在在农村依旧到处都是。万林没有好瓷器,没有好的
其他古董,但是,小铜板却到处都是。
随着鼓乐一响,那边起板开书。赵学军人生的生意便这样做开了。原本这只是捎带的事儿,但是,赵学军却没
预料到,这笔生意会如此的顺利,最初,他拿着一个小罐头瓶子存铜板,没多久后,罐子变成了小纸壳箱,后来,
纸壳箱由一个变成三个。再后来,妈妈从工艺品厂找了废木板,给他装订了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那箱子就放在家
里的鸡窝里,越来越重,估计将来也没什么人能抬得动它了。有关于,赵学军收小钱,家里的父亲是支持的。他早
从历史尝到了甜头,对于儿子今后的安排,他想也许军军想成为一个考古学家。
这一天,依旧是那一折子老书,奶奶稀罕这个剧团,已经跟了两个县。赵学军依旧摆着自己的稿纸换小钱的摊
子。
"这个能换多少铅笔?"一个有着浓眉毛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最少大出普通铜钱五六倍的钱儿问赵学
军。
赵学军接过那枚大钱,仔细观察,却是从没见过的。这钱正反没有任何数字年号。正面是福禄寿三星,反面却
是子丑寅某十二时辰,外加一圈十二属相。他观察了一会,小心的说:"一支铅笔。"
对面的小孩想了下,又看看镶有橡皮头的绘图铅笔,摇头:"最少两根,我这个大。"赵学军想下,还是换了
。
那小孩接过赵学军给他的两支铅笔,又问他:"明儿,你还来么?"
赵学军点点头。
"这种钱,我家有很多的,你明天多带铅笔,你来我家,我都换给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那小孩在他耳边
悄悄说。赵学军想想家里的铅笔存货,便点点头,看着那孩子高兴的举着铅笔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早被那枚大钱儿弄得心烦意乱的赵学军,早早的起了,跟学校请了事假,这孩子很少请假,老
师便很随意的应了。 拿着那枚大钱,赵学军来到博物馆,找老常。如今他管老常叫伯伯,两家人走的很熟。
赵学军将那枚大钱,交给老常,表情犹如献宝一般,但是老常只是随便看了那么一眼,便很不屑的说:"花钱
啊,多着呢?这东西不稀罕!"
哎?赵学军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灌到尾巴,表情立刻很失望。大概是看到这孩子很失望,老常连忙取出口袋
里的奶糖逗他:"军军,这个东西多好看啊,它能说明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限的。"
这都那里跟那里啊。赵学军取回花钱,转身想走,老常叫住他,这次倒是认真了。他很认真的跟赵学军,讲了
花钱的历史,没成想,赵学军听了却也是颇有所得。
花钱,其实就是古代的压岁钱,用作讨吉利,有个好口彩的作用。最早的花钱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后来,随
着历史逐渐,逐渐的延伸,这种象征吉祥的花钱,铸造的越来越精美。万林市之所有能够有花钱,说明在很早很早
以前,这里的铜铁铸造技术是非常发达的。花钱的种类很多,有吉语钱,钱文钱,生肖钱,神佛钱,镂空钱,无纹
钱,异形钱,后来这些花钱的铸造当中又多了用于游戏的马钱,棋钱。老常伯伯说,任何历史都是有价值的,就像
万林花钱,这东西就只会在万林这块地方出现。这枚钱儿,跟赵学军有缘分,他该善待它。
说不清那是个什么滋味啊,赵学军握着那枚大花钱,怀着一颗破碎的发财心,在这一天傍晚,又骑着三轮车带
着奶奶来到那个小村子。摆好了摊子不久,那个浓眉毛孩子又来了。赵学军看到他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但是,他
想起老常那句话,这是万林花钱。对啊,以后,在别的地方看到花钱,那也是属于别的地方的东西了。想到这里,
赵学军收起摊子,跟着那个浓眉毛小孩子,一起去了他的家。
浓眉毛小孩,带着赵学军悄悄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是一栋老式的砖瓦式结构的院子,有高门廊,门廊后,有
雕花影壁。穿过影壁这里又是一个大院子,耳房,厢房,甚至,在那边房屋的顶端,还有青砖二层楼。
浓眉毛小孩带着赵学军去了家里堂屋的二楼,农村人现在在这里存放粮食。赵学军站在这栋过去的建筑里,有
些惊讶,因为在这个村子大部分的屋子,都是泥胚建造。他好奇的问:"这房子是谁建的?"
浓眉毛小孩,一边翻柜子,一边说:"以前的地主老财。"
"哦。"赵学军点点头,继续四下打量,原来如此啊。看着屋子里的雕花隔扇,看这青砖地板。即便是这栋建
筑已然腐败,可是,赵学军依旧能感觉到它曾有过的辉煌。看完地板,赵学军仰起头……那只是一刹,真的,这一
刹,赵学军从未感觉到自己与历史是这么的近。
这屋子,糊房顶的那些纸,可不就是一整版,一整版的银票吗?那些银票有连着的,有画过印记,打过暗记的
,有票号名称的零散小张票,也被一张张粘到纸上,糊在屋顶。赵学军想起一段历史,这山西,可不就是晋商的发
源地吗!
13
13、第十三章 ...
看着满屋顶的被当成顶棚纸的银票,赵学军一阵眩晕。他在屋里绕着堆放的粮食的堆儿,走了好几圈,脑袋乱
到了一定的境界。
"哎,哎,看啥呢?叫你……好几声了。"浓眉毛小孩一只手,拿着一个罐子,一只手大力拍赵学军的肩膀。
赵学军傻傻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后,一脸傻兮兮的表情,伸手指着顶棚,音调毫不遮掩的兴奋着大声问:"这
个换不换?!"说完,立刻便悔了,他小心的打量对方,生怕这孩子看出什么苗头。
浓眉毛小孩奇怪的看了赵学军一会问他:"你要我家顶棚?做啥么?"
赵学军点点头:"你说吧,你要啥?"说完这话,很想左右开弓,抽自己几巴掌。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要这个?做啥么?"浓眉毛小孩继续疑惑。
赵学军安静下来,眼珠子乱转,他酝酿了下情绪,表情尽量真诚:"历史老师说,叫我研究古代钱币。这个,
这个是家庭作业!"说完,唾弃一下自己。
浓眉毛小孩子笑笑,一屁股坐在粮食堆上,将手里的罐子倒扣下来,顿时成堆铜板散落:"你们历史老师真好
,我们这里三年级跟一年一起在庙里上课,我们老师从不给我们留课外作业。每年秋收假的时候,我们还得帮老师
打玉米,还是城里念书好,作业都这么好玩。"
赵学军稳稳心,慢慢坐下,一个一个的数着铜板。肚子里却一顿编排瞎话,满脑袋想着该怎么把这一顶棚银票
骗过来。很快,他将那一百来枚铜板数过,拿着笔算出该给几根铅笔,这一次,他倒是很大方,多给了三支,为了
一会好说话,还多给个卷笔刀。
浓眉毛小孩很珍惜的将铅笔放进一边的书包里,压抑不住的一阵兴奋的说:"明天,我都带班里给他们看。"
这个年纪的孩子,这个年代的孩子,对生活唯一的炫耀与追求,似乎也就是这些文具了。
赵学军收起铜板,站起来,刚想说什么。却看到浓眉毛挂好书包后,便顺着一边的梯子,上了屋顶。他攀着一
边挂玉米穗子的钩儿,揪住顶棚的一角,哗啦啦的抖动几下,猛的一拽。嚯!呸啊呸!这一家烟外带着最少有十多
年的尘土便落了下来。
赵学军向外跑了几步,跑到门口,却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耗子,他惊叫起来!
随着大耗子落下,接着,耗子一家也掉了下来满地乱窜。他又是一阵叽哇乱叫,一阵鱼离了水一般的活蹦乱跳
!
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被响动惊扰,站在院子里冲着二楼大叫:"墩哎!跟上面折腾甚?你拆房了么?!"
浓眉毛得意的跳下梯子,大步上前,一脚踩住乱跑的耗子尾巴,弯下腰,根本不畏惧的提溜住耗子尾巴来到二
楼口对底下喊:"抓耗子,把顶棚带下来了么!"
妇女抬头看下那只挣扎老鼠,嘀咕了一句:"抠家倒老母的东西。"说完,就转身去了厨房。也不知道是骂自
己家娃,还是骂老鼠。
浓眉毛拿着那只耗子挥舞,吓唬的赵学军连连倒退,大叫了几声。许是赵学军的表情愉悦到他,他吓唬完,更
是胆大的对着墙壁,姿态很是潇洒的摔死了那只老鼠。这种过于爽利的行为,更吓得,恶心的赵学军脚下一顿发软
。
"个(给)你了,不换你东西。"浓眉毛弯腰,将脏兮兮的银票顶棚,折成几折,还站在上面跳了几下。看的
赵学军一顿心惊肉跳,却又不敢说什么。
"白给我?为什么?"赵学军不好白拿人家的,觉得实在不好意思。
"你们城里人,不实在,个(给)你就是个你,问甚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就不去上学,每天都吃炸油糕!"
浓眉毛帮着赵学军捆好,扛着那一大包银票顶棚,两人相跟着一起去了戏台那边。他帮着赵学军放好东西,便一屁
股也坐在了三轮车上,开始拉闲话。浓眉毛跟赵学军鄙视了一会这戏台上的说书人,表示自己很讨厌这种东西,还
不如看唱戏的,拿把大刀舞来舞去的好瞧。
赵学军满嘴嗯嗯哼哼,满心的做了亏心事,很内疚的想着怎么补偿人家。戏台边,一阵的肉丸香飘过来,浓眉
毛对着空气闻闻,又咽下一口吐沫对赵学军说:"卖肉丸汤的是我二叔,可抠了!我妈说,他家人放屁,变个球儿
跌地上,要捡起来拍拍灰,再吃下去!"说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肉丸子。赵学军得了救赎一般的
跑过去,要了三毛钱肉丸,还买了一个豆包,双手捧着端给浓眉毛。
"请我的?!"浓眉毛指指自己。
"嗯!"赵学军重重的点头。
"那,那……那咱二人分吃么!"浓眉毛接过碗,表示不好意思独吞。
"我不爱吃肉丸。"赵学军摇头,为了减少内疚,表情严肃的拒绝。
说书的拿着鼓板,铿锵有力的说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赵学军假模假样的听着书,只恨不得立刻结束,
将身边这个稀溜溜喝得香的浓眉毛,推下车,带了奶奶立刻离开这地儿,然后……这辈子他都不来了。
"你们城里人就是好,天天吃肉,以后我也要考学,有了城镇户口,天天吃肉。我妈说,城里人,每个月都做
身衣裳,家家都有自行车缝纫机,你家有缝纫机吗?"浓眉毛也很内疚,觉得讨了便宜,于是找些话题闲聊。
赵学军心跳加剧的连连点头。
"真好,那你爸有手表么?"
点头。
"真好,那你妈,有自行车没?"
点头。
"真有钱。"
好不容易,度日如年般的看完书,赵学军过去扶了奶奶上车,老太太一脸的满足。挥手跟老朋友告别,表示下
个场子开了,她还去,她孙孙指定会送她去。那些老太太表示羡慕,奶奶又故作无意识,不是故意的掀起衣服下摆
,一层一层的打开,又从绣花腰兜内捏出一个手帕包包,捻出旧版的二分钱纸币赏了赵学军,其实她就是想给那群
老太太看她的看戏装备。
灯芯绒大褂,缎子面夹衣,的确良小衣,最里面的背心可是纯棉的。这可都是媳妇非要给做的,老太太还不屑
的说,她根本不喜欢,硬是媳妇强迫她穿的。赵学军心里一阵替自己娘亲委屈。翻身蹬上车子,看下一脸不舍的浓
眉毛,他犹豫了下,又从放在后面的书包里,拿出两本稿纸给了浓眉毛:"这个送给你。"
浓眉毛呆了,他接过稿纸,看看赵学军,结结巴巴的说:"那,那就谢谢了啊。那!那……我就回家了啊!"
话音刚落,他抱着那两本稿纸,撒丫子就跑,一副讨了大便宜,生怕赵学军后悔的样儿。见他这么一跑,赵学军的
心倒是安了,他自我嘲笑,为什么总是拿二十世纪的物价观,去衡量现在的世界。现在这会子,这事儿,是自己吃
亏了好不好。想完,自我唾弃了一会,慢悠悠的幻想着今后的美好生活,一路简直是轻快无比,甚至还学着说书人
,叫唱了几声,只招惹的奶奶不停大笑说:"军军哎,就是聪明,以后咱也说书。"哎,自家奶奶,对世界也就这
点看法了。
今儿的书,完结的早,赵学军与奶奶回到家,才夜里十点。回家后,奶奶立刻坐到厨房开始借着那里的明,补
家里的破衣服。而赵学军则是拿着那包银票,满地找地方藏,他一会上树怕下雨,挖坑怕潮湿,放梁上怕耗子,只
恨不得,今日起,就抱着这包东西睡觉了。忙忙乱乱的他折腾了半小时,自我耻笑了一会后,他将那包东西用干净
床单子包好,放到一边的木柜里,这才想起今晚收到的那一百多枚各种花钱儿。
取出脖子上那个大钥匙,赵学军进了鸡窝,打开放在一边木箱上的那把大锁。赵学军将书包倒置,闭起眼睛听
铜板撞击铜板的美乐。随着一阵钱币撞击声,以前常常从赵学军脸上可以见到的财迷样儿却不见了,他先是一阵疑
惑,接着伸出手,在箱子里试探的一摸,一惊!又向下一摸,又是一惊!
一阵跌跌撞撞的跑回屋,取过煤气灯点着,赵学军来到鸡窝,打量自己未来的别墅,高级车,自己那个身家性
命啊!多半柜子的铜板,如今竟然不到十分之二,只剩了小小的一层底儿……
"哇……我的铜板……!"赵学军哭了,这些钱儿,虽然不知道到底价值几何,但是他一度将自己家人的命运
与之挂钩,大哥的医药费,娶媳妇钱,大学前,父母周游世界幸福的度过一辈子的钱,二哥的娶媳妇钱,混领导的
路子钱,自己的养老钱。每天晚上,自我幻想今后吃穿不愁的生活,就指着这些铜板了……现在,这是谁偷了这个
家的未来?
赵学军哇哇大哭,只惊得一边的公鸡抖着羽毛的一阵乱蹦。
听到小儿子嚎哭,赵建国跑了出来,不久高橘子也扶着奶奶一起过来了。奶奶甩着手指,刚才三儿那一声嚎啕
,她一针扎进了中指,这会子疼的心揪揪。
"三儿,这是怎么了?""咋了?咋了?""哭啥呢?我还没死么,你存点泪,我死了再哭么!"
大家一阵乱问,赵学军想起自己带着奶奶来来回回,风雨里这一段日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存到现在,更
加的辛酸,他坐在地上小声的抽泣,并不说话,只觉得一阵心凉。
举着煤油灯,赵建国低头看下那些铜板,每次小儿子撒娇,就会搂住自己的脖子说:"爸,等你老了,我就把
那些铜板卖了,送你去美国,去日本,去澳大利,你跟我妈,别担心钱,你们想吃什么。就给买什么,你们想穿什
么,就给你买什么……"虽然小儿子的行为很搞笑,但是每次看这娃眯着眼睛,数着铜板,一枚一枚的跟他炫耀幸
福的时候,赵建国总是觉得美滋滋的。
山西这地儿,跟外省截然不同,这里有个奇妙的规矩不同于他地儿,在山西很多乡村,甚至城里。父母年老了
,都会自然而然的跟家中最小的儿子做伴,走完自己的一生,而最小的孩子,打出生仿若就有这种给父母养老的意
识。这种规矩,是血液当中的潜规则,已然跟随了山西很多年,很多代。所以每当赵学军炫耀,赵建国那是发自内
心的高兴。
赵建国摇晃一下箱子,将箱子转了一下,很快,一个很明显是人为的撬洞,便出现在了箱子后。
"牲口!畜生!畜生!贼!出了家贼了!一次还不够,连弟弟的都偷!"赵建国转身提了一根棍子,跑出家。
不久,他揪着大声喊叫的赵学兵来到前院,使劲一甩,将他甩到一边的煤池边上,举起棍子就是一阵打。
赵学兵原本在后院外的农贸市场,跟一群发小在吹牛,他正说得美。自己家父亲过来对着他腿就是一棍子,接
着便是一阵的没命的打。觉得自己长大的赵学兵很不服气,一直问:"我咋了!我咋了!"
等回到家里,又被按到煤池上继续抽,他扭头看到坐在那里哭的赵学军,又看到了打开的鸡窝,跟推到一边的
木箱,这一次他反到不哭了。他甚至冷笑的说:"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原来是因为他。"说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脱去上衣,露出并不胖的那身肉,低头,指指自己的后背:"你打死我,打死我,就如了你的意。反正我活着,
或者死了,对你跟我妈来说,都无关紧要,有他一个对你们来说,那就够了。"
从外面跑回来的赵学文,原本想拉着父亲,听到赵学兵这样说,很奇怪的,他也不动了,他靠着墙,站在那,
一动不动的看着父亲,偶尔他的眼睛也看看赵学军。
赵建国狠狠的打了几棍,这一次奶奶没拦,只是拿着棍子指指自己儿子叹气:"哎,你就不是个当爹的么,你
爹也是你这样?"老太太看看院子里的三兄弟,抓下媳妇的手,拖着一脸不安的高橘子进了屋:"人父子的事儿,
你别管,你是老娘们么。"
赵建国一棍,一棍子的在赵学兵身上抽着,赵学兵没有动,搂着膝盖小声哭。赵学军呆呆的看着二哥,没说话
,也没像以前一样拦着。
赵建国打了一会,觉得抽的实在没意思,便丢下棍子,指着赵学兵骂了起来:"你看看你,逃学,偷钱,欺骗
大人,家里家外,你每天都干什么了?我跟你妈忙,顾不得你们,但是,也没敢叫你们穿过一件脏衣服,破衣服,
你奶奶都七十了,每天四点半就起来给你们做早饭。你弟弟才十岁,每天要骑着三轮来回四十里的带奶奶听书,帮
我们尽孝……你不帮忙倒好,现在都偷到弟弟头上了……"
"那你生我干什么!是!老三好,老三哪里不好!他就是放个屁那也是香的!我呸!"赵学兵突然蹦起来,两
眼冒红光,打断自己父亲的话后,就是一顿指责。
"我算什么,我呸,赵学文,赵学兵,对这个家就是可有可无的!谁家没孩子,那个父母不是一碗水端平了。
我们是不如老三,我们算什么啊?我们不会撒娇,不会卖乖,不会按摩,不会给我妈画眉!"
赵建国恨得一跺脚:"放屁!"
赵学兵抹着眼泪,带着冷笑继续说:"从小,我就跟我哥知道,这个家,只有赵学军,没有赵学文,赵学兵。
你看你跟我妈,买个桃酥进门,都要先问,三儿你吃桃酥不。我们算什么啊,我们就是吃赵学军吃剩的。他不要的
,才轮得到我们。"
"放屁,那他不是小吗?"
"小?他精着呢,八岁就会骗着我跟老大给他写作业,背着他上学。有好处他先拿着,我们想分,还要陪笑脸
,我们跟老大就是个小跟班。都说老三善良,你是没见他欺负我们?"
赵学军站起来,贴着墙面,面无表情的慢慢走到矮墙边,他悄悄爬上墙,顺着矮墙又上了房顶。他想仰面躺着
静会子,没成想却被原就在房顶呆着的一个黑影吓得差点掉下去。那黑影将倒退的赵学军拉住,悄悄在他耳边说:
"嘘,是我,王希。"
赵学军捂着胸口,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王希支支吾吾的说:"跟……我爸生气了。"
"为什么?"
"跟……你家差不多,没你家严重。"
"屁,那跟你家屋顶呆着!"
"我家屋顶不好上!"
赵学军顺着瓦面仰天躺着,他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言不发。不久,王希也躺在了他身边,他躺了一会,大概觉得
赵学军穿的少,又脱下自己的外衣帮他盖上了。院子里,赵学兵的指责,依旧断断续续传来,他哭一会,说一会,
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分外清晰。
"从小,我跟大哥放了学,就得先顾得小的,每次下雨,下雪。我们都要赶紧跑到学校门口……在学校门口,
只要下雨,总是堆着好多爸爸妈妈。我们知道,那里面一定没自己父母,大哥脱了自己的衣服,裹了赵学军,我还
得抱着小三的书包生怕湿了一起往家跑。
他爱洗澡,大哥就得一晚上担水好几次。 我妈,总是觉得小三瘦,每次都往小三的碗底放荷包蛋,她以为我们
看不到,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是哥,我们大,所以我们只能不说,可是,我哥每天那么累,担水,训练,他也需
要荷包蛋吧?我妈给做过一个吗?没有!一个都没有!"
"啪!"一声耳光声传来。
"爸,别打了!"大哥带着哭音的声音传来,一阵哀求。
赵学兵根本不在乎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根本不怕挨揍,听音那是豁出去了。
"我跟大哥,年年拿第一,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奖状放了一箱子,可您看看,这家里,只有找赵
学军的奖状挂在墙上。不是第四,就是第五。第一的,他一张都没有!
您给钱买东西,我跟我哥都能猜出来,他五毛,我们三毛。吃糖!他三块,我们一块。好吧!我们是哥,不计
较。怎么能计较呢。您可真是亲爹。
您知道我为什么跑吗?您知道我为什么要上山吗?我就是想,我走了,就如您的意了,爸。这家没我多好啊,
没我大哥多好啊。没我们了,您就不用跟着老师屁股后赔情,给我们擦屁股,不用半夜被派出所叫去了。我不是个
东西,不该偷您钱了。不该跑了,不该偷小三的铜钱卖了换钱请别人吃饭了。哼,家里没温暖,还不许我跟外面找
温暖吗?这个家,我早够了!"
"闭嘴!"……"啪!"
"我就不,我坚决捍卫我说话的权利,你这是独裁!"
"啪啪!"
"死刑犯还给权利写遗书呢,我还不是死刑犯呢!"
"啪啪!"
"赵建国,你堵得住劳动人民的口,但是你堵不住劳动人民明亮的眼睛!"
随着赵学兵一声怒吼,赵建国打都懒得打了,这都什么啊,文化大革命那套都出来了。他跺跺脚,四下看看,
找了一把锤子,一块木板,一言不发的开始钉箱子。
赵学军身体一阵颤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将大哥,二哥得罪到这种地步。一边的王希看看他,想了下,伸出胳
膊,搂住他学着自己的父亲的样子,拍了拍悄声说:"别听他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赵学军开始掉泪,那顿没完
没了的哭,直把王希的衣服都染湿了。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只有赵学兵不时的哭泣声传来。
这天夜里,赵学军眼睛瞪的溜圆,直直看着屋顶,完全没有睡意。他一直在想,到底是那里出了错,害的自己
的哥哥们竟然恨到自己如此的地步。当那个蛐蛐再次悉悉索索的鸣叫,奶奶从一边坐起来,下了床,来到他面前,
摸索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摸到他脸上,竟然摸得一手泪。
"俺军军不哭,军军是乖娃。"奶奶哄着,拍着他的小肚子。
赵学军坐起来,抱住奶奶流泪哽咽:"奶奶。"
"不是军军的错,是他们没长大。不懂的。"
"我也小啊。"赵学军郁闷。
"军军不小,奶奶啊,是不识字,可奶奶心里有个灯笼,可亮了,我军军啊,心里有个省城,心里有个大楼,
有个大船哩,我军军长大了,是要坐船走很远的,是要带着奶奶去南方,看大鹅哩!"
黑夜里,赵学军噗哧乐了出来:"奶,那南极,是企鹅。"
奶奶坐到床边,搂住赵学军还是那么抚摸着:"娃,别恨你哥哥,你爸就是驴,笨的不会当人爹。你看他蠢儿
给他骂的,硬是还不得嘴。我那个笨儿啊,这辈子吃亏都到那张嘴巴上了。
军军啊,你哥,他不懂。不懂做儿,不会当哥,你别恨他。他么跌,那天生生的跌了,恶生生疼他一下,一下
他就懂了。你爷那会也不懂。他跟自己的哥,因为二分田,半辈子不说话。死了,想找他哥来,说对不住,二分田
算个甚哩,可人死了么,那里去得后悔了么,只能来世做牛马了么。好好的亲兄弟,半辈子不说话,肚子里塞个大
个盘(磨盘),上不得,下不得。喝口水,想起这事,生生憋死他了么。
我军军不气,咱不理他们,叫他们后悔去,理亏着呢,他们理亏呢,亏着我军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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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妈,我奶呢?"赵学军放下书包,问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
高橘子放下手里打鸡蛋的碗,小心的看下小儿子的表情,带着一丝哄骗小孩子的语气说:"军军,你大哥,二
哥今天放学早,我看你平日挺累的,就叫他们带着奶奶去了。你去跟同学玩去吧。"高橘子说完,更加赔了一些小
心,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毛钱塞给儿子假装神秘的低声嘱咐:"别叫你哥哥们知道。"说完,讨好的笑笑。
今天早上开始,这一家都不对。早上起来,妈妈做了三个荷包蛋,高高的放在碗面上,一人一个平均的很。赵
学军面无表情的吃了早饭,背起书包最先出的门,在他身后,大哥,二哥语调十分高的说着学校的事情,不时的笑
成一团。哎,看样子,自己是被孤立了。放学的时候,赵学军从学校的小后面,悄悄的走了,即便是知道哥哥们不
会接自己,他也不愿意看到那边空落落的大门。
拿着妈妈给的一毛钱,赵学军回到自己屋子里坐了一会,想了一会。自己这是气什么啊?那里有着那么多时间
去跟孩子置气。他想完,打开柜子把包好的那包银票取出,拿在手里提着出了门。
街景依旧是那样,只是今天的气温令人烦闷了些,新开的三路车直通博物馆。赵学军老实的跟在人群后面排队
,看着身前的那位脸盘圆嘟嘟的红领巾不停的让着位置。这几年,尤其是三中全会承包责任制后,电影,书刊上也
一直在宣传着。对于万林这样的小城,它距离大都市遥远的几近于闭塞,人们还是按照老调子在生活着,对于新的
事物,政策,其实人们也是半信半疑。
"你是八一小学的吧?"身前那个一直让位的红领巾突然扭头。
赵学军呆了一下,点点头。
"我认识你哥赵学文。少体校的人说他是枪王,上次市运会,我们看过他的比赛,你哥可真厉害。四百米,一
千米他都是第一。我是英雄小学的,是我们小学的小记者。"
这位倒是充满热情,声音洪亮的介绍自己,他拿着自己的小记者证,眼神晶亮的介绍自己,眼角瞄着周围的大
人。赵学军点点头:"啊……哦,你好,你好,你怎么认识我?"
"我们看到过你哥跟你在广场说话,就去年六一节,我们去你们那边采访过,我见过你。听说你二哥,考初中
的时候,是你们八一小的全年第一,你们家可真棒!"
赵学军被迫的跟着这位自来熟的孩子聊了一路的天,这个时代的少年人总是带着一股子热情。热爱祖国,热爱
人民,热爱自己的家乡,甚至即便是十几岁的年纪,他们都充满自信,坚信自己可以征服一切,只要等到某一天,
只要每一天都足够努力。这个国家就可以追赶上那些资本主义的国家,他们时刻准备着,去挽救被压迫的一切苦难
兄弟,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大家都充满激情的在生活着,随着物质水平的提高这几年眼见的富裕了,虽然物质
未必那么丰裕,可是只要有一点点细微的幸福都可以感染整个城市。
整个国家都环绕的幸福感,整个世界都是幸福的。有时候,赵学军觉得,今后,无论世界走向何方,无论那是
多么富裕的国家,那些人都活不过这个年代的人。那种全然的坚信,全情的依赖,深深的热爱。是没有什么制度以
及物质可以取代的。在这里,没有我这个称呼。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我们,我们是国家的主人,建设国家就是建
设自己的家。
下了公车,赵学军无奈的跟趴在玻璃上笑的十分憨傻的小记者告别挥手。他提着东西,沿着石牙子走进正在修
建大门的博物馆。今年开始,万林市开始从新修新华书店,市图书馆,少年宫,青年俱乐部,还有这博物馆。听老
常说,明年再来这里,那可真的要买票了。
摸着墙壁上的古砖,赵学军来到博物馆后院,还没进小院门呢,就听到熟悉的吵闹声。喊得最大声的是爸爸赵
建国,语气带着讥讽的是老常伯伯。
"赵建国,发扬下风格好不好?这一下午你心不在焉,我让你好几次了。你怎么能得寸进尺呢?"老常的语气
颇为不客气。
赵学军悄悄躲在一边,沿着一堆堆放着的古代石碑堆儿隐藏起身体,他找了个角落,没有惊动那两个人的坐了
下去。
赵建国丢开手里的象棋子,苦笑了一下:"哎,你说老常,我们那会,吃口饱饭就觉得没什么可以想的了,现
在的孩子是怎么了,怎么就活得这么复杂呢?"
老常将象棋子一个一个的整齐的归纳进一个点心盒子,一边整理一边笑:"别拿你的老思想跟现在的孩子比,
你早就过时了。现在的孩子,精着呢。"
赵建国听了,自然是不服气,他盘腿坐到门廊下的石头墩子上,取出香烟递给老常,他们俩点了便开始拉家常
。
"老常,你就说吧,我们那会,我爸爸就是个瓦匠,到处给人盖房子,那时候给人盖房子不管工钱,只给口粮
。我爹有一次给人干活的时候,正好赶上抓壮丁。我爹吓破了胆子,吓得没命的跑,他又不识字,四十岁的人跑进
大山,顺着黄河走,硬是给跑丢了。
这一丢,我爹就丢到了省城,在省城别人问他家乡在哪里,他说在疙瘩村。人家那里知道疙瘩村啊?没办法,
我爹就在省城给人扛活,那时候省城太钢招小工,我爸爸就去出苦力,没日没夜的干了一年,人家给他发了三个大
洋。还给了
14、第十四章 ...
一匹粗工布。一起扛活的老工人对他说,你的口音是万林的,你就往万林走。"
老常叹息了一下:"那时候,都不易啊。"
赵建国靠着石墩后面的墙壁,表情是深深的怀念:"是啊,我爸扛着粗布,一路走了十五天,舍不得住大店,
他住沙子店,鸡毛店。辛辛苦苦的回到万林,找到家,当时我娘以为他都死了,还给修了个衣冠冢。
我爹回到家后,我娘哭的都晕过去了,孤儿寡母的,眼见得家里就要断顿了。没爹的孩子们,心里孤啊,我哥
带着我们三,每天上山挖野菜,回到家,我们拿着小石磨,磨一点粮食,加了野菜团团子。那种东西,吃了拉都拉
不出来。我哥怕我们饿着,每次都分给小的。
我爸拿着三个大洋回家,那时候村里人那里见过钱,最多就是有些铜子儿,这一下,家里就翻了身。我伯爷叫
我爸爹翻盖家里的房子。可我爹说,不盖房子,叫我两个哥哥去念书。你不知道,那个年月,我爹说出这个话,全
村人都笑他傻,可我爹说了: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干了一年,三个大洋一匹布。可管账先生,顿顿有酒,月末有肉
,人家掐掐算算,每个月就一个大洋。
他认准了,只要念书,家里的娃就不用跟他受一样的苦,就这样,我家没盖房子,所有的钱都拿到镇上的秀才
家交了授课钱。
爹那会总是不在家,他每年春节回来一天,初二背着行李就上路,赚了钱,回来给我妈,不许买粮食,不许盖
房子,家里的四个娃,都必须去念书。哎……那罪受了不知道多少。后来,解放了,部队上要人,我家的四个孩子
,人家连个子都没量,我最小的弟弟年龄都不够,可人家就是都要了。就是因为我们有知识。老赵家,一门四文书
,当时那十里八乡谁不羡慕。后来,我哥死在朝鲜。爹才第一次哭,说:不该叫我们念书。不该害了我哥,对外面
我们是烈士家属,可是回到家,我们知道,我爸,那是真后悔。他宁愿孩子们是个文盲,跟家种地,也不想孩子们
早早的丢了命去。
天下,那个父母不是一样的疼孩子,可你说吧,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就那么难管呢?吃得饱,穿得暖。要什么
,有什么,这吃饱了,穿暖了怎么就这么多事儿呢?!他们跟我要公平,我跟谁去要,跟我爹要?他爷早死了!都
该给这帮鳖孙子生在农村,叫他们种地受苦,省得他们起腻腻。说老三对吧,老二气,说老二对吧?老三气,说他
们都没错!难道是我这个做爹的错?你说这个家务事那就有道理可说了?"
赵建国唠叨着,一根一根的吸着烟,老常没说话,只是一直帮着他往一个大罐头瓶子里续水。
"要说这家里的孩子,你猜猜我最……担心谁?"赵建国问老常。
老常端起杯子笑笑:"你家军军吧。"
赵建国翘起大拇指:"高,您老,真是高。"
"其实,军军啊,这样的孩子我也第一次见,不用父母操心,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那孩子眼睛里透着一
股子大人的悟性,老赵,你家军军,那真叫个天资聪明,性格温润,那要放在古代,可做国士。你有大福气啊!"
老常叹息着。
坐在一边的赵学军,大大的打个寒战,疑惑的眨巴下眼睛,他,他这个样子,还是国士之才了?笑话吧?
"我不会你那些酸词汇,我就知道,我打赵学兵,打完就打完了。可你知到吗?我这个老子,我不敢打赵学军
,即便是他是我的混蛋儿子,我打他我得想想。我不知道打了他会有什么后果,您可能不敢相信,那孩子有时候,
说的那个小话,那叫个贴心,感动的你直哭。可是你再想下,他就是个孩子,尿尿和泥,闯祸顽皮,这才是孩子。
对吧?就拿昨晚来说,想来想去,橘子说了,不是孩子们的错,是大人的错,这心啊,其实我们还是偏了,偏的孩
子们冤屈了。哎……"
老常点点头:"一家一本难念的经,谁家不一样,还是我好,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我是全家不饿喽!"
"你说我老婆,她也不是个当娘的,哪有当娘的每天跟自己的儿子,问他,妈妈可不可以做这个?妈妈可不可
以做那个,妈妈穿这个好不好看?你不知道,我有时候听了,我觉得我儿子是我老子。就拿昨晚来说,你说吧,老
二说的那些话,是气人,可我不敢再动手逼孩子了。他要是再跑了,你说,我还不得撞墙去?说老三吧?一般孩子
听了,肯定跳脚的跟自己哥哥们折腾,我家老三倒好,悄悄的一个人上了房,一声不吭的呆到下半夜。我是吓得不
敢睡,生怕那孩子心思重,做出什么。我知道,老二心眼小,可是军军啊,那心眼也不大。"
"屁话,老二要跑,你叫他跑好了,受点罪,吃点亏。早点懂事,你也省心不是。我要是你,一天打他八顿!
"
"你那也是屁话!你敢说,你不偏心?那小子没事就来你这里,这事问你白问!我老二那孩子聪明,可是也挺
笨的,每次老三挖了坑,他一准掉进去,每次看的我那个急。我自己的儿子,他就跑一天,受一天罪我都舍不得。
你说,他们那个出事,我都不得撞墙。老大现在有自己的大主意,老二呢,他觉得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儿的自
己跟那里可怜自己。孩子闯祸,就是想我多注意他。至于我家老三吗……说实话老常,我不懂,我赵建国就是个平
常人,可你看看,大半夜的,一声不吭的躲屋顶上。今儿早上起来,没事儿一样该吃饭吃饭,该上学上学。他两个
哥哥怎么折腾,他就是一点表示都没有,我看着慎得慌。"
赵建国没完没了的唠叨了很久,他一直说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呢的喇叭响,这才起身,回头对老常说:"今晚
,我们那里有事,我回去加班。"说完,骑了车子离开那里。
老常坐了一会,对着石碑后说了句:"出来吧,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赵学军站起来,伸伸懒腰,溜溜达达的走过去,坐到老常身边,端起自己爸爸那半杯水喝了起来,他是真渴了
。
"还跟你哥,生气呢?"老常笑眯眯的坐到他身边,还从口袋拿出两块高粱饴给他。
拨开糖纸,赵学军将糖块丢嘴巴里笑笑:"将愤忍过片时,心便清凉。"
"臭孩崽子,你才多大,别学我说话!"老常气笑了,伸手给了他个大巴掌。
赵学军含着糖,有些不服气的问:"我用错了?"
"倒是没有。"
"那你打我干啥?"
"我高兴。"
一时气闷,赵学军不再说话,脸上倒是有了小孩子的愤愤的表情。老常站起来,留下赵学军一个人坐着,他去
了不一会,打了两份饭,递给赵学军一碗,爷俩坐在院子里便吃了起来。吃了一会,用筷子点点那包东西,老常问
:"那是啥?"
抹下嘴巴,赵学军说:"您自己个看。"
将碗放置在一边,老常走过去打开包裹,将张脏兮兮的糊裱纸打开,撑了半院子。
"咿?"这一次老常倒是惊了,他来来回回的看着,表情就如找到玩具的孩子,越来越兴奋:"好东西啊!"
赵学军将碗里的汤喝完,走过去蹲下问:"伯伯,您给掌掌眼,看值多少?"
老常失笑:"屁孩子,哪里学的歪词儿,历史能拿钱衡量吗?这是啥,这是山西的宝,这是……晋商的魂啊…
…"
赵学军没吭气的笑下,看着老常从屋子里取出一个放大镜仔细的端详,他端详了一会说:"这东西,没了,这
么完整,这么……齐全,放伯伯这里,我帮你还原吧,现在,着万林也就我有这手艺了。"
"伯伯,这手艺,您教教我呗。"赵学军眼巴巴的。
老头立刻拒绝:"别学这个,我这一辈子,就是因为这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呀,个性残缺,天性不足。你
写大字吧,这手艺的事儿,那也要分心性,你不行。"
赵学军不辩解,走到一边端起两个空碗去洗。老常收拾完那些东西,从屋子里取出一本古书,翻开一页,指指
一边的位置,赵学军走过去坐下来,两只手撑着下巴,开始听老常给他念古书。
"忧患当明理顺受!人世间,自有知识以来,既有忧患不如意之事。小儿叫号,其意有不平。自幼自壮至老,
如意之事常少,不如意之事常多,虽有大富贵之人……甚少……"
"妈,我……我弟呢?"赵学兵擦擦汗,问正在做饭的母亲。
高橘子拿着火柱上下捅火:"玩去了。"
"跟谁?"赵学文进来问。
"我咋知道,你们自己问三儿去,这都几点了,死孩子还不回来。"高举看着漆黑的天,有些担心。
赵建国推着车子,进了后院,他隔着玻璃对里面的人说:"老常跟博物馆,打来电话,说军军在那边吃饭了,
晚上不回来了。"他说完,从自行车车座下取出一块布,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擦车子。
这是赵学军出生以来,第一次不在家里住。这一整晚,家里从大到小,倒是都失眠了。赵建国翻来覆去的愤怒
:个死小子,谁说他懂事了,谁说他不会发脾气了。这是啥,跟老子抗议呢?屁!老子才不理他,有本事他住去吧
!
15
15、第十五章 ...
一九八四年春节,奶奶拥有了一个胶片唱机。万林本地民间曲艺并没有灌制唱片,老太太只好在家里没日没夜
的听越剧,黄梅调,京剧。赵学军倒是问过奶奶听得懂吗?老太太听了直接翻了他个白眼:"我又不是外国人。"
话说,外国人那也听不懂吧!
外国人,外国友人,是奶奶知道的新词汇。八三年底,一群有着不同于国人的黄毛绿毛外国人,在去参观五台
山的路上,不知道怎么了,就进了万林市。万林市人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半个城的人涌上街头,看猴子一般的
看那些洋鬼子。家里,老妈去了,俩哥哥去了,最后老爸跟市委领导竟然也去了。能不去吗,外国友人被人当猴子
围了,吓得硬是不敢下车。
洋鬼子走了,年来了。好久好久没说话的赵家三兄弟还是老样子。赵学军每天起得早,他说他拿着全班的钥匙
,要去给同学开门。每天放学,他直奔博物馆,有时候就留在博物馆跟老常吃。他躲着自己的两个哥哥,有时候,
远远地看到大哥,二哥站在学校门口,他扭身就从学校后面走了。不是他心狠,他害怕。他害怕下意识的,自己还
会争宠,下意识的,自己还会做一些支配别人人生的事情,他害怕自己对别人付出太多,失望太多。他害怕,有一
天他会越来越喜欢他们,依赖他们,当那个秘密暴露,那就不是原谅的事儿了。有些情感,他承受不起,骨子里,
他认为自己不配。自己觉得自己清醒过来的赵学军,将自己缩进了一个小房子,他蜷缩着,连自己都没发现。
赵学文,赵学兵最初是打算这一辈子都跟自己弟弟划清界限的。他们在弟弟面前大声谈笑,把他做的事儿全部
揽了下来,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对于他们这种孩子气的争宠行为,父母并未干预。赵建国与高橘子,只是努力做到
公平。他们觉得,孩子的气那就是几天儿的事儿,发过了就完了,谁家孩子不都这样?甚至,奶奶也是这样想的。
这都多少个月了,赵学军不再与家人亲厚。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学,放学,跟王希出去看鸽子,跟王瑞出
去,王瑞和泥他看着。他不再卖报纸,收集破烂,只是沉默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他努力模仿,就如这个年纪的孩子
一般,屁股是绝对不肯在家呆着。他出去,别的孩子是玩,他是拿着一套文具,每天都去博物馆临碑文,练心性。
赵学文早就把自己嫉妒弟弟的事儿,想通了。从他跟弟弟分开,独自去广场自己个儿看着气枪摊子看了一下午
之后,他就想跟自己的弟弟和好。他骑着车子来回四十里地的拉奶奶听书,他就想跟弟弟和好。看到什么好吃的了
,摸下口袋,他就想跟弟弟和好。一星期后,他不洗澡,不洗头,直到发臭了,没听到弟弟唠叨,他就想跟弟弟和
好。他上学,放学看着别的哥哥接弟弟妹妹。每次看到嫉妒的就要疯掉。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怎么就不能在那晚
为小三儿说句公道话呢?自己咋就失了哥哥的本分呢?现在赵学文每看赵学兵一眼,那眼神就像下小刀子。每次都
吓的赵学兵腿都发软。
赵学兵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大部分心思他跟大哥一样,想跟弟弟和好。从第一天写了自己的作业,伸出手捞
拔弟弟的书包,空了一下手开始,他的心就空了。他富裕出大把的时间玩,最初的时候他挺高兴的。吃荷包蛋的时
候,下巴是高昂的。父母给了一样的零花钱,他也是毫不客气的自己独享了。家里的水缸他按照想法,本着公平的
原则,大哥一桶,他一桶,小三一桶。每天小三自己会早早的把水挑好。他不再跟家洗澡,每天约了王希去部队澡
堂。他的小口袋再不会为赵学兵变出想不到的好吃的。每次丢了东西,也再没人提醒他:"哥,你别马虎,老叫我
给你看东西……"
家里没了小三儿的笑声,撒娇声,耍赖声。一个冬天,气温虽冷没有赵家的人气低温冷。高橘子努力撩逗小儿
子,每次赵学军也配合。只是,他演的太假了,假的是个人就看出来,他在勉强自己。现在上学他起的最早,王希
那个混蛋孩子,来的也勤。他不再依赖家里的每一个人,有时候话都懒得说。偶尔父母不在家了,他会早早的做好
饭,热在炉子边,但是,人却不会呆在家,等着哥哥们进屋,再每人,笑眯眯的一人递一个放了热水的罐头瓶给他
们捂手。
赵建国就纳闷了,自己就偏心了一回怎么就判了死刑呢,他跟儿子谈了无数次。当着他也狠狠地骂了,假装使
劲打了老大,老二。逼着他们跟小三道歉。但是谁都想不到赵小三儿的气性那就不是一点半点。他就像变了个人,
从屋顶上下来开始,他就像一个大人一般,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管着自己。该做好的事情自己做,从不问父母。我
该怎么,我需要什么,我能怎么怎么。他沉默,沉默的你都说不出话来,他一本一本的看书,你能不叫他看吗?星
期天,他坐在那里写大字,一写一白天,你能不叫他写吗?逼迫他出去玩,他转身就去图书馆,要么就是博物馆。
实在逼得紧了,他就跟邻居的孩子出去,别人的孩子撒欢的玩儿,他就傻乎乎的靠着墙壁看。总之无论别人怎么示
好,小三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是那个以前的赵小三儿了。
年初二,外面的鞭炮还是那么响。今年赵建国买的鞭炮实在多,他期盼通过这些孩子们喜爱的东西,将去年的
霉气崩走。可惜的是,今年赵学军一个炮仗都没摸,新衣服,压岁钱,穿了,拿了。表情真诚的也道谢了,甚至年
前他还买了一副手套给自己上班的妈妈做新年礼物。弄得赵建国挺嫉妒的,甚至他觉得小三儿是故意的。
吃罢饭,放下筷子,赵学军取出一个粗瓷大腕,盛了一碗饺子盖好,他穿起大衣,对家里人说:"爸,我去常
伯伯那里。"
赵建国放下碗,想发脾气,又憋住了:"早点回来,大过年的,谁家不是一家人守在一起呢!"
赵学军点点头,将碗扣好,转身出了门。
赵学文,赵学兵有些急,想跟着,又没那个胆子。小三儿,现在根本懒得搭理他们,甭管他们怎么示好,弟弟
对他们都客气的吓人。这种客气令人惶恐,那种再也回不去的感觉,令这两个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你可以不断犯错
,你也可以随意发脾气。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伤害的,比如感情,亲情。这些情感虽然伤害起来肉体不会感到疼
痛,可是一旦有了伤害,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不一样,好比赵学军,他会把自己缩起来,锁起来。再也……不相信
你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就这么没了,不在稀罕他们了,赵学文,赵学兵这一次倒是真的长大了。
"爸,我骑车驮着三儿去,去了放下就带他回来。"赵学文放下碗,对父母说。
赵建国那气顿时消了:"路上小心炮,别崩到了。"
"知道!"赵学文说完,推了车子急急的赶了出去。没一会,他又回来,有些郁闷的冲着父亲带着一丝委屈说
:"他躲着我,我找不到他。"
赵学兵喝完饺子汤,站起来,帮妈妈洗了碗,给家里挑了水,帮父亲合了煤泥封了火。给奶奶煮了中药,端着
看着奶奶喝了,帮她点开唱机,挑了唱盘。做了这一切好,赵学兵站在家门口,等弟弟回家。
屋子里,赵建国把苹果洗了,糖块摆了,两幅新扑克放在圆桌子的当中。做完这一切,他跟高橘子就听着收音
机,默默地等着。一边等,一边拉闲话。
"橘子。"
"啊?"
"你说,他们能和好吗?"
"不是说早和好了吗?"
"你怎么给人当妈的,你没看三儿,压根不想理他们吗。"
"那我能强迫他理吗,一次就够了,都是你,你叫我别管。好了吧,现在管,能管得了吗?这都养成习惯了。
"
"这人吧,就是贱,老大懂事了,老二乖了,老三那么爱学习,今年还三好学生了。可是我吧,我感觉怎么不
对劲啊。"
"我也觉得是,还是以前好,虽然闹腾点,可那也是有孩子的家。你赶快想法儿,军军这才多大,就像个小老
头一样。"
初二夜里的一声二踢脚,震得老赵家屋顶直颤悠,赵学兵左等右等,见弟弟没回来,就顺着小路接去,他走出
大约三里地,看到成堆的人围着马路边,当时他的心就是一阵颤悠,他挤过去,拨拉开人群,顿时傻了。三十那天
下的那场大雪的雪地上,一个网兜散落着,粗瓷碗里的饺子滚了一地……一摊子不大的血渍在雪的白色衬托下,刺
眼的冻在那里。
"弟,我弟呢?谁见……我弟弟了……啊?叔叔,阿姨?这是我弟弟的碗,你见他了吗?啊?"赵学兵哭的很
伤心,抱着那个碗哀求着问路人。
高橘子跟赵建国是哭到医院的,那时,赵学军还没进手术室。运输公司的一个小年轻司机,喝了几两酒,年初
二悄悄在工地偷钢筋给老丈人,雪地,路滑,又害怕,又着急,拐弯的时候,车打滑,车尾摆到了人行道,好好走
路的赵学军倒霉,被一根拇指粗的钢筋从前胸扎了个对穿。要不是车速并不快,赵学军也许当场就死了。
半躺在急救室的赵学军,也觉得纳闷,自己的重生之旅就这么结束了?自己来到这里?到底是干啥来了?自己
改变啥来了?家里没照顾好,是不是临走还要骗爹妈一泡眼泪?他格外清醒,他清醒的看到很多人围着他,后来消
防队的来了,有人找来锯子,将他从车尾放下来,又一起送他到医院。那一路,一直有人安慰他,大概是怕他害怕
,有人把衣服蒙到他头上。再后来,他就一直等着,等着有人来,他好告诉家里一些遗言。他害怕自己死了,死回
去就没机会了,从没这样害怕过,好些事还没做呢,有些遗憾……
不知道,等了多久,耳朵边,仿若有场大风呼呼的刮着,他觉得冷。最爱的人却一个都不在身边。他有些后悔
了,真没想到,这辈子,也会后悔。后来,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拨开衣服,爸爸那张带着鼻涕眼泪的脸就露出来。
惊恐的看着他,强忍着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办的看着他。
"军军,军你别怕,爸爸来了,别怕啊,爸爸在这里呢。"
赵学军笑了下,伸出手去摸父亲硬是急出来的胡子茬:"爸……"
"哎……我儿不怕,一点事都没有。你想想解放军叔叔……对了……还有董存瑞叔叔……"
"呵……爸,你过来……"赵学军伸着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使劲去捞自己爸爸,吓得赵家人一堆儿的围
过去。
急救科外,正在过年的主刀大夫,麻醉师,被紧急召集到了医院,市里领导都打来电话,甚至有重要领导都赶
来看了,赵建国这几年人缘真的很好。
"爸,我的铜钱……不许卖了!"赵学军吃力的嘱咐。
赵学兵一顿惭愧,差点没给自己弟弟跪下。
"不卖。你哥哥要敢动你东西,我打死他!"赵建国恶狠狠的说,说完想张嘴嚎,又憋了回去。
"爸,我的铜钱你放着,我床底下……东西,别卖,你等二十年,再卖……"赵学军吃力的掰着自己爸爸的手
指头:"卖了钱,给我哥买房,娶媳妇……姥姥家的三千块,你不许要……不许跟我橘子妈妈生气。"
赵学兵哭了,不敢大声,跪在地上推着自己弟弟的床哭。
医生定好方案,执行手术。在推进手术室之前,赵学军用尽力气吩咐家里的人,把奶奶给我看好了,别告诉她
我去哪里了,跟她说我外地上学了。妈,下辈子我给你做闺女,您可不能再把我生错了。自己的东西一样都不许卖
,以后卖。卖了钱爸爸跟妈妈出去玩,想吃什么别省着……再到后来,这孩子开始说胡话,说什么,不许他妈妈给
他关门外,不许大哥死。二哥不许娶南街的媳妇什么的……吓得赵家人一愣一愣的。
当手术室的灯光亮起,赵学文转身往外冲,赵建国喊了一声:"你要是可怜我这个当老子的,不想我一下没了
俩儿子,你就去!"
赵学文一脸愤恨的回来,先是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接着又给了俩,赵学兵走过去跪下,对大哥说:"哥,你打
我,别打自己。我该打……要是是我出事就好了。"赵学文顺手给了他两个大巴掌,反手捶了自己胸口一顿。
那台手术,整整做了九个小时,那根钢筋从胸口穿入,从后背穿出。奇迹一般的幸运是,并未伤及任何内脏,
不幸运的是,那钢筋是旧钢筋,上面都是铁锈,赵学军从手术室出来后,昏迷七天,其中四次因为感染,四次进了
手术室抢救,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这期间,赵家就靠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撑着,遇到大事,老人奇迹一般的有了韧
性,每天医院,家里来回送饭。没事了,老太太会摸着赵学军的额头顶喊他的名字,她不许别人大声说话,说是怕
惊了赵学军的魂。这孩子胆小,怕一吓就散了。
老常赶到医院,内疚到不成。不就一碗饺子吗,要是为了一碗饺子害的赵学军没了,他准备一死谢罪。等待手
术那当口,他对闷头抽烟,不停掉眼泪的赵建国说:建国,你这儿子,送我吧。
赵建国当然是不愿意,甚至准备拿他出气,跟他打一架。老常倒是不急不慢的说:那孩子,人中长,手掌命线
比咱俩合起来都长。这孩子太聪明我怕他祸事多,我这辈子天灾人祸不知道遇到多少,是个苦瓜命,把孩子认给我
,我用我的烂命给他压压,兴许以后就大吉大利了呢。
奶奶说,老常伯伯这话说的好。高橘子也深以为然。这几天,高橘子深深的检讨了。她只觉得自己亏自己三儿
的,这辈子,她吃亏就亏在不果断上。因为虚荣,把钱的事儿跟老父亲说了,老父亲借钱他二话不说借了。现在钱
要不回来连累家里,害的儿子都跟着操心。大事不成,她小事也做不好,一个当妈的,孩子们闹毛病,她都不会调
和,在孩子们面前没一点妈妈样子。儿子现在出事了,肇事方就是小青年,家里穷的叮当响。大过年交警队没划分
责任,市运倒是态度好,可是这事不是出在班上,那边的领导也为难。这医药费,成了赵家的大负担,托了人回老
家要钱,消息送走了三天,愣是一毛钱都没送来。
高橘子这一刹,也算是成长了。她悄悄发了个毒誓,这辈子再也不能叫孩子出事。她要赚最多的钱,放银行给
孩子们预备着。她要给她的儿子一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家,缺什么,就不能再缺钱!她不能这样没出息下去,她得
坚强点,她得靠得住点。你看吧,小三都要不成了,还操着她这个当娘的该操得心,这给哥哥娶媳妇是他的事儿吗
?给婆婆养老是他的事儿吗?看样子自己这个妈妈没当好,大概是天下最靠不住的母亲了。
赵学军醒于大年初九的晚上十点,他一睁眼,没看到家里人,却看到了王希。这几天家里人,人困马乏,累得
高橘子发起了高烧。王路两口子见了,实在不忍心,就强迫他们夫妻就着一边的床铺睡一会。赵学文拿着弟弟的脏
衣服回家洗,赵学兵去医院老虎灶打水了。王希没事,找了个指甲刀,给赵学军剪脚趾甲。
"哎,你醒了?"王希放下手里的指甲刀,蹦起来,摇晃一边打着呼噜累得狠了的赵建国夫妇:"叔叔阿姨,
军军醒了,军军醒了!"
赵建国一个激灵蹦起来,没穿鞋的奔过来,低头看儿子。高橘子也凑过来一通叫。王希左右看看,大人们都不
干正事围那边,没奈何的,他转身走出去,找到值班医生说:"医生,我弟弟醒了。"话音刚落,身边一顿锅碗瓢
盆落地的声音,赵学兵扔下手里的东西,奔着病房就跑过去了。
"妈……我要吃荷包蛋,只许给我一个人做,不许给我哥哥做。"赵学军意识彻底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
个,完全一副小没良心的样子。
16
16、十六章 ...
"妈,我要吃蛋卷。"
"妈,我要看小人书。"
"爸,我要吃炒玉米。"
"爸,我要吃酸三色。"
"哥,背痒痒……"
"脚也痒痒……"
以上要求,在最初,那是统统答应。
赵学军清醒了以后,就化身难缠精。只要醒着就要指派人,提要求,耍无赖。最初,大家那是百依百顺,甚至
,那时候赵学军说要月亮,赵学文,赵学兵就会立刻化身超人,上去给摘去。可是等到他住了一个月医院之后,只
要张嘴,必定挨骂。
"赵学军,你给我老实点!再胡搅蛮缠,老娘揍死你!"高橘子气愤的拿着一条热毛巾给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擦脸。病房里年纪大的病人,还有病人家属呵呵乐着,看着赵家人逗这个小病友。
赵学军郁闷的靠着枕头,被子卷,手里端着一个橘子瓣罐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这一个月,口福那是真的享
了不少,什么麦乳精,各色罐头,蛋卷,点心,午餐肉。有肇事司机家属送的,有运输公司送的,有妈妈朋友送的
,有爸爸朋友送的,干爹老常,每天都给买鸡蛋卷。甚至班上的乔老师都来送了一网兜鸭梨。当她得知赵学军必须
休学一学期,想到以后上学,赵学军可能会留级这件事之后,乔老师还掉了几滴眼泪。她鼓励赵学军要跟病魔抗争
,坚持到底,学习不断。鼓励完她还客气的跟高橘子打听能给弄张自行车劵吗。遭到拒绝后,她在高橘子悄悄翻的
白眼当中,黯然离开,再也没来。
家里人在赵学军面前,那是故作开心有说有笑,赵学军知道,家里人不快乐。尤其是妈妈高橘子,住院一个月
了,姥姥家没有任何人来过,别说拿钱来,即便是带一兜蒸馍溜一圈的人都没有。赵建国这次倒是真的想开了,他
安慰橘子,钱这东西,说白了,就那么回事,它再精贵也有换不来的东西,要想开点,别有思想包袱。什么都没有
家人重要,你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我赵建国知足。
收拾完赵学军的东西,高橘子将儿子的脏衣服,吃晚饭的碗,输完液的瓶子收集起来放进包里提了。
"军军,一会你爸爸来,你自己能行吗?"高橘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问儿子。
赵学军快乐的挥手:"妈,你快去吧,我没事,今天下午不吊瓶了。"
"那你跟妈妈保证,不下地。"
"我保证,我连鞋都没有。下什么地啊,妈妈再见!"
笑着摇头,高橘子提着东西离开病房,当她推着车子来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大姐高苹果,小弟高
果林。高橘子顿时颤抖,这一刻她就恨不得把手里这堆东西丢到娘家人脸上问问:我高橘子到底欠你们什么了,做
人不能这么过分吧?
高苹果的脸色讪讪的,她拢下自己旧棉袄的大袖子,将插着的手空出来,抓住高橘子要走的自行车把:"橘子
,橘子,你听姐说,姐对不住你,姐给你赔罪!"
高苹果说完,真的跪下了。那医院门口的人哗啦一下围了过来,高橘子见太丢人,低声说:"你先起来,我们
那边说。"
"哎。"高苹果连忙站起来,跟着妹妹一起来到医院附近的一个背风的旮旯。
姐弟三人呆呆的站了一会,高果林从怀里拿出个布帕子,捧出来给高橘子。高橘子接过去打开,那里面全是一
毛,两毛,五毛的票子,甚至还有一些一分,五分的零钱。但是不管这堆东西看上去有多大一堆,合起来,高橘子
估摸着也不到二百块。愤怒的高橘子举起那个帕子丢了出去,那些零钱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高苹果又
跪下了。
"橘子,你别,这都怪我,年前,娃的爹得了病,我把剩下的钱都借了。他是肺结核,医生说没救了,你说姐
一个女子,带着五个娃,以后可咋办。娃可怜呢。"高苹果哇哇大哭着。
高橘子也哭了:"你的娃是娇的,我军军就不是?我打电报等钱救命啊。一个电报不成,我打了五个电报,你
们没钱,好歹来个人给我句话,别叫我指望啊?姐,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们了,我不就嫁了个城里人吗?我怎么就欠
了全家的了?姐,你们抬抬手,给我个好日子成不,我没做什么缺德事吧?这么就被你们恨成这样了,我军军躺在
床上,要输血,要吃药,老赵到处借钱,人房大爷还给五块钱救命呢,你们可是亲姨,亲舅么。家那对那是娃的爷
!是娃的姥姥……说话啊!别跪着!"高橘子突然疯了一样大喊着,喊完也扑通跪倒:"我给你们跪!你们也给我
个活路成不成?钱呢?钱呢!"她摇晃着弟弟高果林的衣服:"我娃的救命钱呢?我要钱,给我钱!我不多要……
"
高橘子伸出手,手指张开:"就五百,啊,真的,我给你们起誓,我要是要其他钱,叫我天打雷劈,真的,我
不要,就五百。给我钱!我要钱啊!果林你想办法啊,你当可怜你姐,你结婚,姐把你姐夫的新衣服都给你了,果
林啊……做人不能没良心啊,果林!给我钱好不好啊!钱啊!"
高橘子开始给自己的弟弟姐姐磕头,几下子就磕的额头流血青肿:"医生说,再养一个月,还得做一次手术,
我不要多,真,就五百,你们回去凑凑,我军军才十一岁,还小,不做手术,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你们可怜
,可怜我,把我家建国的钱还来成不,就五百。其他的,俺不要了,成不成?啊?"
高果林抽泣着扶着两个姐姐,拉起这个,那个跪下,最后索性也跪下了:"姐,咱爹那里所有的都在这里了,
妈哭晕两次……"
"那可是三千块,花一辈子的钱啊?怎么没了?你跟我说说?"高橘子不信。
高果林磨磨唧唧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捻了一下吐沫,带着哭音念了起来:"家里盖房,四百
七十块。大姐夫得了肺结核,借走五百块,打了借据,真打了借据的。买牲口两头,两岁青骡子,还有一头牛,俺
……俺娶媳妇果园结婚,聘礼,吃席,,承包山头种果苗,买树苗,一千四百块。咱爹买了一个自行车,还有一个
大红灯收音机……其他的说不清了……"
高橘子失魂落魄,犹如雷击一般的成了灰,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天塌了。高果林用袖子擦着自己的
清水鼻涕,跟那里一直唠叨:"姐,我想好了,等树苗长大了有了收成,全卖了,钱都归你。我叫人看牲口了,人
家给不起价格,合适了,卖了我立马送钱来。我那个臭婆娘还有个缝纫机,我给卖了,姐,钱我们还,真的还,老
高家……对不起你,爹娘没脸来,我们来就是代表家里说下……"
"别说了。"赵建国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停了车子走过来,扶起自己的媳妇,看着她的额头,心疼的无以复
加:"橘子,不就是钱吗。人活着,还怕没钱赚了?你别气,我还指着你帮我孝敬老娘,养孩子呢,你要有个好歹
,咱家就完了。"
嘴巴哆嗦着,高橘子终于看清楚了人,她抽泣了一会搂住丈夫大喊了句:"建国啊,我咋那么命苦啊……"
赵建国扶着高橘子推着车走了,临走他没请妻子娘家人回家,他只是扭头说:"你们……以后别来了,那钱,
我们不要了。"
高苹果拧了一把鼻涕,妹妹妹夫还没离开,她就蹲在地上开始捡那堆零钱,捡了立刻带着土塞进怀里,高果林
惊讶的看着:"姐,你干啥呢这钱是给军军的。"
高苹果抬起头,生生拧出个讨好的笑:"军军是个小孩,没了……就没了,呵……我家男人要顶梁的,俺有五
个娃,老五,你可怜姐,这钱给姐成不,你回去,跟他们说钱送到了成不。你姐夫也要吃药,也要救命,你可怜,
可怜姐姐成不?姐给你磕头,替你可怜的外甥,外甥女磕头……我不敢求橘子原谅我,我来世给她做老母鸡,下蛋
赔……俺男人,等着救命呢……啊,果林哎……"
高果林看着磕的可怜的姐姐,胸口都憋炸了,他扭头吸下鼻子,伸出手,大力的在墙上捣了十几拳。高橘子靠
在一边的拐口墙上,硬生生的憋回去最后一口亲情。
赵学军翻着一本就要翻烂的小人书,无聊的直叹气。护士姐姐进来,伸出手就没收了那本书,笑眯眯的翻下:
"呦,小军军发脾气呢?"
赵学军摇头,合作的扭身,扒下裤子,挨了一针。护士姐姐一句话,气的他差点没吐血:"小军军,真勇敢,
打针都不哭。"
呃,赵学军郁闷的差点没厥过去。收了针,护士姐姐摸摸口袋,拿出一个草编的蚂蚱递给赵学军:"有人把这
个给你,那人我看着挺可怕,满手都是血。"
赵学军拿着那个草蚂蚱玩了一会,眼睛里飘过一些记忆。小时候,姥姥家就是自由世界,因为妈妈那些钱的缘
故,也许是因为不常去的缘故。他跟哥哥们每次去了,姥姥都给炸油糕,做糖水。秋天里,田里金黄黄的,他跟在
姥爷身后撩猫逗狗,狗急了,要咬人,他就躲到姥爷的大棉裤后面,姥爷一脚能把狗踢好远。记忆中那个小气姥爷
总是眯着眼,吃蒸馍,掰块大的塞他嘴巴里。他穿着黑色的粗布老棉裤,老棉袄。衣襟下有个旱烟,烟嘴是铜的,
牙齿是黄的。小舅舅稀罕他,每次他回去就会背着他满山跑,玩累了,坐在麦垛上,舅舅就给他扎草蚂蚱。
赵学军不知道怎么去评价自己姥姥家,人的感情那是真的,骨血里的事儿,真还说不清,这辈子离姥爷家远的
很,这草蚂蚱……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把玩了一会,看着屋里的打扫卫生阿姨推着大木推子合着锯末过去,顺手的
,他把蚂蚱扔了。
赵学军并不知道家里为了他,就快砸锅卖铁了。他在二十天后接受了最后一次手术,手术钱是肇事司机家跟运
输公司平摊的。后来,每当想起这事,他就后悔,没告诉母亲自己那些钱到底放在那里了,要不然妈妈也不会愁成
那样。赵学军出院那天,母亲高橘子没来接,她去了上海。
为了儿子,高橘子终于豁出去了。钱!她从没这样疯狂的想过钱。她找了个算盘,把孩子们从小学到成人需要
花的钱都详细的计算了出来。衣服钱,粮食钱,书费,本费,教育费。搞对象,买家具,结婚,成人,过日月费,
还有意外发生,家里的保证基金。这些费用,精确到了分。她又将厂子里所有的职位拿的工资写在平面上,再计算
出工龄,各项补助福利。甚至她把办公室的报纸,废旧物的折旧费都列了出来,算来算去,高橘子发现,直到三个
儿子成人,她要拿出一笔巨大的,难以想象的资金,才能支付出足够的无忧无虑的幸福。而现在的她,几乎就是资
产处于负数状态。
现实的残酷,没有打败高橘子,她奇迹一般的带了一股子肃杀,对命运的肃杀,她不怕,为了儿子们的将来,
她必须走出第一步。她找人托关系,把自己坐办公室打毛衣的清闲工作换成供销部。年前工艺品厂签了个大单子,
做各种形状的绸缎包装盒子,合同是与上海的一家出口公司签的,工艺品厂的解放车一个月要去上海三次。高橘子
眼红出差补助,每次押车,那要给六块钱的,一个月那就是十八块。她现在的工资是四十块,加上十八块就是五十
八,比丈夫赚的要多得多了。
赵学军顶着内疚,在家里养着,母亲七天后才回来。一进屋,那人是又黑又瘦,看的奶奶都心疼,一直唠叨:
"婆姨家,跟家养娃伺候娃,满地走不像话。"老太太是想心疼儿媳妇,可一开口就成了抱怨。
高橘子搂住儿子一顿亲,亲完从一边的包包里拿出一盒上海点心,打开叫儿子吃。赵学军两世都是第一次见到
老上海的点心盒子,那种长方形纸盒子,盒子外有张包装纸,上面有些老式点心画。盒子里,那些点心是货真价实
的实在,大大小小的堆满每个空间,拿出一个塞嘴巴里,唔!味道也是一流的。高橘子见儿子吃的香,美得不成:
"你赶快吃,别给你哥看到,吃完妈妈给你藏起来,你等他们上学了再吃。"
赵学军笑笑,取出个大的,喂奶奶。老太太咬了一口,抿嘴笑笑。再说成什么,也是一口也不吃了,说是牙疼
。
高橘子坐在家里收拾行李,她提回一个大大的帆布包,一边整理那里买回来的真丝围巾,裙子,衬衣,还有洋
派的皮鞋凉鞋,丝袜子一边唠叨:"去的时候,厂里的姐妹都叫我带东西,亏了你爸爸给我带了一百块,我还带了
一个月工资,最后还悄悄用了一点出差费。儿,你不知道,我是开了眼了,南京路,淮海路那商店那个大,还有那
边小贩卖的丝巾图案那叫个美。司机师傅住在旅馆就不敢出门,出门就是钱,他还怕迷路。你娘我胆子可大了,自
己拿着地图硬是叫我给找到了。
那个南京路的商场一开门,哗,全国各地的人在那里抢东西,不是买,真是抢,你妈我也是,一着急买多了,
你看都在这里呢。全是好东西,不要票的好东西。"
赵学军翻了一下,挺有耐心的问价格,大到衣服,小到袜子,他每个都问了,高橘子乐呵呵的跟儿子说着。娘
俩正说得高兴,工艺品厂的女工哗啦啦的拥挤来,一口一个橘子姐,接着看自己要求捎带的东西。
一位女工,拿着一条连身裙,兴奋的直发抖,她比划了一会,问高橘子:"橘子姐,这裙子多钱啊?"
高橘子正要张嘴,赵学军笑眯眯的大声说:"阿姨,我知道,我妈妈说要四十块!我滴天,那么贵呢!"
"不贵成吗,这可是上海货呢,去年别人给我带了一件小大衣,要七十九块呢。我妈说,那大衣我能穿一辈子
!"这位女工是个洋派人。
高橘子傻了,呆呆的看着儿子,那位女工很满足,进了里屋穿了,引了一家客人都赞赏她,这个时代,去趟上
海,那就好比现在去香港。万林市四个供销社卖的衣裳,不是灰的,就是蓝的,要么就是布料,那里有这么洋派的
东西。女工稀罕的不成,特利落的取出钱,塞进高橘子的手里,开心的走了。
高橘子傻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家混蛋儿子,把五块钱的凉鞋卖到八块,男士人造革的皮衣,三十五买的,他敢
卖六十,洋派的喇叭裤子,十五拿的,他说三十五。那堆东西不到一小时就给哄抢完,末了没买到的还气愤的不成
,大家纷纷写了条子给高橘子,请她务必下一次再给买回来。
"儿子,你这是干啥呢?"呆坐了一会,高橘子终于清醒了,她看着把钱收拢好递给他的赵学军,吓得几乎要
死。她伸出手想打,又舍不得,拿着钱的手不停的抖。
"妈,你去上海是公家车,您想下,他们自己去了,要花多少路费,再说了,这上海的东西多稀罕啊,妈……
您那个单子,我看了。按照您的计算,等我们长大,您大概得工作三百年。"
"真哒?"高橘子犹豫的问了句。
"真,三百年,妈,除非您想做神仙,要不然,真赚不到那么多。所以,您现在只能这么干了。"赵学军一脸
真诚。
"这是投机倒把啊儿子,这一不小心,要蹲大狱的。"
"可这几天广播不是说了吗,要搞活,要推动市场经济,妈,我不懂,那赚钱不就是经济吗?"
高橘子犹豫了下,还是打了儿子几下,没舍得使劲,打完,她坐在床上数钱,对账。对完,又呆了。刨去本金
三百多,她赚了两百七十块。这可是五六个月的工资……那钱可真烧手。烧的高橘子好几天没吃好,没睡好,干啥
都心不在焉,想退了钱,可是家里的外债要还,这段时间,厂子里,外厂子的,甚至丈夫单位的熟人都要拐着弯的
托关系,叫她给带衣服,带货品。有人更是直接就把钱给了……农民出身,一辈子本分的高橘子,在八四年初,迷
茫了……她感觉,如果这么走下去,那些列出来的幸福,也不是那么难以实现的。
她走出去了,见识了大上海,见识了洋派的大城市人,她见到了那些穿街走巷做生意的大上海人。她见识到了
那个城市人的自信,她见证了那个都市与世界接壤的繁华,做生意,搞经济,在那里,并不稀罕,可是,在远在太
行山里的小小万林市,那里的一切都恍若一场梦境,虚幻的却又如海市蜃楼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十二在改错,我怕你们一直失望,就提前更了,这文有几个漏洞。所以,我是个马虎蛋。
17
17、第十七章 ...
记得那个生长在渣泽洞集中营里的小可怜,小萝卜头吗?那孩子虽接受着,最高等的革命教育,却成长在最艰
难的地方,他每天都趴在铁窗上透过铁栅向外望着。他向往着自由,接着慷慨赴死。
赵学军现在觉得,自己就像小萝卜头,他每天的生活都烦闷无比,除了不自由,还不许下床。他那里都不能去
,就连上厕所都不许,家里有个塑料尿盆,就放在床底下给他备着。赵学军觉得自己就像坐月子的妇女一般,吃在
床上,拉尿在床上。唯一自由支配的时间,就是父母上班了,奶奶睡觉了。他才能打开后窗,看着外面的农贸市场
解闷儿。
今天是星期天,但是家里没人,妈去了上海,临走的时候拧着他的耳朵叫他赌咒发誓要乖乖的修养。
赵建国因为照顾儿子,没在意单位的事情,这次领导换届,看样子是受了连累,依旧是呆在原位上没有动弹。
冷静下来的赵建国多少有些不甘,于是星期天也会去单位,干干工作,开个紧急会议,学习学习精神,交流交流经
验。赵学军觉得爸爸真的是成熟了,可以不动声色的出现在市政府的每个旮旯。赵建国同志多好啊!勤奋,能干,
却得不到提拔,相信,一定可以得到很多的同情分以及内纠分数的。
坐在床上打开窗户,赵学军手里拿着一块补血的猪肝,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向外看。猪肝是干爹送来的。有
时候人真的不可貌相,干爹的钱就像花不完一般,总给他买好多好吃的。什么高级的杂拌奶糖,包装精美的孝感麻
糖。不断顿的猪肝,大块的猪屁股肉炖成的块块红烧肉,油汪汪的成锅端来。为了给干儿子补养,干爹下乡高价收
了三只猪养着,吃完一只宰一只。爸爸说干爹平反后,国家给了不少钱,能有几万那么多。说这话的时候,赵建国
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赵学军!他们说,撞你那个司机,被枪毙了!这是真的吗?"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从窗户外传来,赵学军把脑
袋挤在栏杆上隔着窗纱向外看,哇!那外面围着一圈的孩子在参观他。大概是没看到过出车祸活下来的活体标本。
赵学军咬了一口猪肝,好脾气的解释闲聊,他实在是太寂寞了。"哪能呢,就拘留了十五天。"
"赵学军,我妈说你身上有三个大窟窿,喝水的时候要拿盆子接着,不然会漏。"
赵学军只好扶着窗台站起来,脱去上衣给他们看自己的蜈蚣疤痕,他们看完,很是敬佩。敬佩个屁啊!赵学军
十分郁闷。
将猪肝掰成小块后,赵学军将窗纱打开一个角,把猪肝挨个送出去,给他们分了。看他们吃的香,赵学军觉得
,自己也吃得香了。
孩子们问的问题实在有趣,什么你每天打几针,手术室什么样子,你昏迷了吗?你哭了吗?昏迷是个什么滋味
等等之类,为了使自己不寂寞,赵学军认真的回答问题,为了留住人群,他又发了一圈果丹皮。
"赵学军,你每天都吃啥?"
"吃饭啊!"
"你妈给你吃麦乳精吗?"
"给。"
"给多少?我看,最少一天得五勺。你可流了一脸盆的血呢,恩!得补补!"
" 一脸盆?你当杀猪卖猪血呢!麦乳精我随便吃。"
成片儿的口水滴答到地上的声响,赵学军觉得欺负小孩挺好玩的。他把自己的零嘴举起来,炫耀了一遍。那一
刹,他清晰的听到了他们的心之声音。要是我也出车祸就好了!
"赵学军,你什么时候去学校啊?"一声怯怯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赵学军抬眼看去,差点没认出来。那不是
彭娟吗?这小丫头,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小毛衣,头上的辫子,一条扎着,一条散着。她裤子短的可以做七分裤。没
穿袜子,脏兮兮的脚面套在脏兮兮的球鞋里,脚踝上的黑潮,一圈,一圈的。
"赵学军,你别理她,彭娟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有人大声提醒着,彭娟听了,止住脚步,表情很是黯然。这
个年代,离婚是绝对不好的事情,很少见。
赵学军想了下,抓了一把大大的杂拌奶糖送了出去:"彭娟,吃糖吗?都给你!"
彭娟呆了,有些迟疑的接过去,迅速放进口袋。赵学军不知道该怎么说,同情吧,没这个权利。怜悯吧?她自
己的父母都不懂得怜悯自己的孩子。以前的彭娟虽然虚荣刻薄,可好歹那也是个充满阳光的小女孩。赵学军记得一
篇彭娟写的有关于理想的作文。彭娟想去做一名解放军战士的。看现在的样子,这丫头,怕是这辈子的心气儿都泄
掉了。
小孩们互相看看,大喊了一句:"哦!哦!赵学军跟彭娟好喽!赵学军跟彭娟好喽!"
"都给老子滚!赵学军,你干啥呢?!"从外面回来看到弟弟被奚落的赵学文,一声大喝,惊跑孩子无数。
赵学军讪讪的吐下舌头,撒娇到:"哥,我好闷。想出去!"
赵学文瞪了一眼舍不得走的小孩,眼神里明显带了威胁,那孩子打了个冷战,用手指抿着墙缝依依不舍的离开
了。
回到家里,赵学文脱了鞋子坐在床上对赵学军说:"再忍几天,你好了以后,哥带你钓鱼去。"他说完,便些
气闷的猛的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房顶孤单单的灯泡。
赵学军能感觉到大哥不高兴。他没问,反正一会儿他会忍不住的都说出来的。
沉默的时间出乎意料的昂长,赵学军站起来,扶着胸口,就着床边攀着大立柜顶的木头沿子,把上面的上海点
心盒子取下来给哥哥。看着弟弟吃力的样子,赵学文赶紧坐起来接过盒子,打开,低头看了下就推到一边:"哥不
吃,这是给你的。"
哎呀?竟然一点都不兴奋。竟然没什么胃口吃?这一次赵学军可真正的担心了,他取出一个大糖圈塞进哥哥的
手里,赵学文一副特没滋味的表情,勉强咬了两口后说:"你猜猜我去哪里了?"
赵学文想了一下,觉得丢人,可是又实在想发泄。他逼着弟弟发了一个毒誓以后,便开始唠唠叨叨,像个愤青
一样的说了起来。
今天一大早,赵学文去军区看顾霞了,因为弟弟生病的关系,最近他一直没有去看那位梦中的女郎。说实话,
赵学文挺想她的。
不懂爱情的赵学文,早就把顾霞纳入自己的私人物品范畴。他很执着的认为,顾霞那就是应该属于他的。为了
顾霞,他不得不屈尊跟军区的那帮死孩崽子玩,经过王希的介绍,他渐渐跟顾霞熟悉起来。军区的子弟,跟政府子
弟并不玩耍,甚至界限分明。这两帮人有时候是互相看不起的,大一圈的孩子,偶而还会打群架。
赵学文觉得,自己为顾霞做了很多,除了众叛亲离不算。像是替她跟学校借排球,找场地。借音乐磁带给她,
他还帮她抄歌词儿。赵学文觉得自己真的是顾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即使顾霞总说他们是哥们,她是他干姐姐,
他也认为那是少女羞涩的一种表现。他觉得,顾霞离开他,那是什么都不成的。
今天,赵学文口袋里揣着妈妈从上海买来的几块泡泡糖,敲响了顾霞家里的门。这是赵学文第一次去顾霞家,
以前他对顾霞家的小二楼有些畏惧。他敲了几声,顾霞家的门打开了,有个陌生的青年人,在门里不善的上下打量
了他一会,那一张嘴就带着一股子京味儿,说的是儿化音:"你找谁啊?这儿没你认识的人,找错了吧?"
"我找顾霞。"赵学文感觉到领地被侵犯了。
"快开门,快开门,这是我干弟弟!"顾霞笑声朗朗,推开那个年轻人,拉了赵学文进门。
赵学文从口袋里取出泡泡糖递给顾霞,看着那个年轻人说:"我是给顾霞送泡泡糖来的。"
顾霞笑眯眯的接过去,打开包装放进嘴巴里,她的牙齿雪白,嘴唇是红艳艳的。赵学文上下打量,又被今日的
顾霞震得一阵眩晕。今天的顾霞,浑身都是一股子花露水儿的味道,她穿着一件由七色线织成的洋气线衫儿,那衣
服的领子是圆形的,中间下面还缀着两个可爱的毛球。她□穿着一条竖纹喇叭裤,脚下竟然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鞋。
"你多大了?还吃泡泡糖。"开门的这位,打扮那也不凡,紧绷着身体的花上衣,蓝色的格子喇叭裤。明晃晃
的三尖头皮鞋子,衣服最中央还挂着一副麦克蛤蟆镜。
"管得着儿吗,我愿意!"顾霞的话里也带着儿化音。
一阵遮盖不住的音乐节奏从客厅传来,顾霞拉着赵学文的手走进那里。赵学文茫然的跟着,他看着顾霞的头发
,那两条大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披散着的中长发,发顶还带着一个嫩黄色的有机玻璃卡子。
外客来临,屋子里的人奇怪的看着赵学文,他们看着他寒酸的军干服,看着他的白球鞋。赵学文尴尬的扯扯裤
腿,顾霞带他来到一边的沙发上,请他坐下,还递给他一块他从未吃过的西瓜:"没吃过吧,这叫西瓜,吃吧!我
妈从北京带来的。"
赵学文捧着西瓜,看着屋子里那群人。这些人与万林这个小城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们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衣衫
,扭着比这里公园那帮年轻人更加惊奇的舞步,他们在屋子里带着墨镜,不分男女,拥挤在一起。他们只做一件事
,就是把自己的屁股扭出去,努力抖动到月亮上去。
上下打量顾霞家,这家也令赵学文自惭形秽,顾霞家的屋顶,亮着的不是灯泡,而是明亮亮的管灯,还不是一
个,是三个!她家有二楼,客厅当中有地毯,桌子上放着成堆的汽水,糖果,水果。响着音乐的录音机是双卡的,
电视机是十四寸的。她家的沙发上盖着的不是床单,而是考究的针织老虎下山盖布,罩布前头又加了一层雪白色的
钩针勾出来的花罩罩。
身边的人,在大声说笑着,有人说这次国庆要大阅兵了,自己的父亲要带着部队走过□。有人在说京城的某条
胡同,有帮孙子打架,要出动上千人。
后来,音乐停了,有个更加洋派的少女,带着一头波浪卷儿,穿着一条长裙子,她抱着一个吉他坐在屋子当中
,张嘴说:"多塞(粤语:多谢)。"屋子里,掌声响起,那少女唱着一首电视机里近似于霍元甲主题歌那种的音
儿的歌子,屋子里的人听的如醉如痴。赵学文却放下西瓜躲进厕所,顾霞家的厕所,洗手池是雪白的烤瓷做的,镜
子上没有先进单位的字儿,有那么大的一块,把人影儿照的又干净,又清晰,又痛苦。
咬着上海点心,赵学文跟自己的弟弟回忆了顾霞家的一切,最后非常郁闷的说:"弟,你嫂子没了,不是哥不
听你的,看样子,哥真的要从南街给你找个嫂子了。"
正在喝罐头汤的赵学军,顿时喷了。他郁闷的看着自己的哥哥,伸手指指自己的眼睛说:"哥,你看着我,看
着我真诚的眼睛,南街媳妇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的?"
赵学文搂住弟弟的肩膀,带着一丝诡异的气调说:"这话我也早想问你了。为什么你说我会早早的死,还不许
我去体校,不许我找南街媳妇?你小子这念头那里来的?那时候,你进手术室,就像疯了一样,说一堆奇怪的话。
"
"哥,我都说啥了?"赵学军一头冷汗!
"你能说啥?小屁孩一个,医生说你那是胡话!我奇怪的是,你那里来的那些古怪想法,跟哥解释解释呗!"
赵学文点点弟弟脑门。
赵学军无从解释,只好装死说:"哥,你不能在军区受了委屈,失恋了,就来家里欺负我,我冤。"
"狗屁的失恋,我才没失恋。顾霞算什么?你看她周边围得那群人。穿资产阶级衣服,一点都不五讲四美。一
群傻B……男女混在一起,早晚出事……"
失恋的赵学文唠叨着,就像个疯子一样,他努力在语言里对那群人吹毛求疵。眼神里却泛着羡慕的光。被打败
了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赵学军无法帮助哥哥从这个圈子里走出来,小城人就是小城人。你就是再过三十年,
他们去到北京,依旧是露怯的。
小城临时来挖隧道的这个军分区,上一级单位是北京军区,那群子弟就成长在皇城根子下的老北京,无论见识
,无论气质,他们都要强于小城市长大的赵学文。赵学文生长在大山凹的小城镇,在这里,社会整体会很长久的呈
现六种现象:平静,平和,平安,平等,平淡,平衡。有关于这一点,再过十年,山西也是这样,很少有人出去打
工,有一度,这里整个城市都被江浙商人包围了。
"哥……你真的喜欢顾霞啊?"赵学军拍拍大哥肩膀。
赵学文摇头,对于一个侮辱过他的女人,虽然不是故意侮辱,赵学文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他想他不会再喜
欢她了。
"哥,你去念军校大学,别上中专,我干爹说,上大学要比上中专好。在未来,大学生是社会的……最高层…
…那个建筑。"赵学军找着词汇,尽力要大哥明白那里面的意思。
赵学文对于弟弟的劝阻,并不相信。可是,他倒是真的觉得,自己应该为前途打算一下。这样的侮辱,一次也
就够了,他必须得做些什么,对他来说,面子大过一切。
高橘子在两天后从上海回来,这次,她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些稀罕东西。除了给孩子买了一把共用的红棉吉他。
还有不分大小,每人一件大叶子花样的毛衣。这下子,这家人从大到小都穿一个款式的毛衣,除了号码不相同。奶
奶得到了一双难得一见的,适合小脚老太太穿的皮鞋。她满足的不成,第一次没唠叨,很快的穿了,出去给农贸市
场的小脚老太太们炫耀。
那天夜里,赵学文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穿着上海毛衣,背着红棉吉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顾霞的飞驰而过
,顾霞的表情带着惊讶,挥手跟他打招呼,但是,他就是不屑一顾。
恢复了精神的赵学文,很快把对爱情的失望,投入到了学吉他的热情当中,他每天嘴巴里就唠叨一个词,拨吉
他弦子次序的字符:"5323,1323……"他练得手都起了血泡,依旧执着着。
这一次,高橘子又悄悄的赚了不少钱,具体多少,赵学军没有问。但是他目睹了母亲的转变。自信,飞扬。不
过,胆子依旧不大,不敢带太多货。赵学军觉得,妈妈这样做没错,是最最安全的了。
为了巴结跟她一起出差的司机,高橘子为这位叫小郝的大龄青年找了一个对象。星期三晚上,家里打扫了卫生
,做了饺子,还请了男女双方的父母一起来家吃饭见面。
这是赵学军第一次见到这个年份的相亲,当妈妈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赵学军立刻就炯炯有神了。
"乔妮,这位是我们厂的先进工作者,小郝同志。小郝,这是针织厂的乔妮同志。乔妮,小郝可是我们厂的名
人,小郝同志在生活当中,热爱集体,团结同志,平时工作那可是又肯学,又肯钻,又肯干……啊哈哈,看我,竟
说废话,你们谈,你们谈。"
高橘子说完,捂着嘴巴去了厨房,一边干活,一边与自己的丈夫不时相对一笑,表情那是无比的怀念,充满了
暧昧。
赵家兄弟,被勒令不许出小卧室,只能从门缝里观察偷听。他们看着那对表情正经,说话就像政治审核的年轻
男女。不由得一阵着急,赵老二恨不得就蹦出去,揪着小郝叔叔的衣领叫他说话大声点。
"哥,你说他们能成吗?"赵学兵回头问自己大哥。
"赵学军,我告诉你,赶紧躺好……别打马虎眼……要是我,早就成了……5323,1323。你看小郝叔叔那个笨
蛋样子,一点都不会搞对象,5323,1323。他应该夸人家,比如,你这身衣服真不错什么的,5323,1323。然后就出
去,压马路,看电影,搂住了亲嘴儿。5323,1323。小郝……哼,一个不懂爱情的家伙。不会压马路,背诗歌不会吗
?傻B。"
赵学军老实的回到床上,无奈的撇嘴,爱情把大哥变成了疯子。他又毫无办法,每个人的成长,总要遇到一些
无法躲过的经历,这辈子,大哥已经够可以了,他敢于反抗,敢于讥讽,他相信,今后,只要给大哥一点点机会,
大哥一定会崛起的。有时候,挫折教育,真的还是一种高尚的教育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上榜了呢,高兴!看到大家的留言,也高兴,摸下巴,加更!
18
18、第十八章 ...
从医院回到家,赵学军就住在后厨房靠窗的地方,这里是全家的生活中心,照顾起来方便些。
有一天夜里,赵学军起来撒尿,被正在房梁上藏东西的妈妈,吓得汗毛耸立。高橘子比划了一下叫儿子悄悄的
,藏完她蹑手蹑脚的去睡了。被吓了一跳的赵学军躺在床上再也没睡着,这一晚,他看到妈妈每半个小时,把那包
东西换一个地方。她不厌其烦的把那个简单的家挖掘出藏东西的妙地,譬如:面缸下面,柜子后面,旧皮鞋肚子里
,儿子的旧棉袄拆了线塞进去,再缝住……
"妈,睡吧,天要亮了。"赵学军看着屋顶,无奈的小声劝着。
高橘子打开儿子的被子,怕碰到他,小心翼翼的躺进去。她躺了一会,小声说:"三儿,妈一直做噩梦,你说
这可咋办?"
"都……梦到啥了?"赵学军也悄悄问着。
高橘子扭个个儿,托着脑袋,看着儿子压低语调说:"儿子,妈妈一会梦到公安局来抓我了,一会梦到钱丢了
。有时候吧,我觉得有那些钱那就是个梦,吓死我了,一醒来,我就得来看一眼。你说,好儿子,妈妈该怎么办,
这样下去,早晚得疯掉。"
学军觉得母亲是狡诈的,上辈子只是没得到狡诈的机会。她做生意那简直就是先天的一个油子,特沉得住气。
她不像别人见了钱就压制不住开始虚荣。高橘子去上海,每次回来带的东西都不够,甚至有时候她会故意空手而归
。她对自己赚多少有度,赵学军算了下,她每个月不敢赚超过五百块。一旦过了五百,就立刻收手。赚到钱的妈妈
,活的很是自律,衣服还是那个衣服,鞋子那是那双鞋子。她就像从没有过那笔钱一般,朴实隐秘的活在人们身边
。
屋子角落的蛐蛐悄悄的叫着,赵学军没有说话,他很认真的在想过去梦中的童年,有时候人的记忆往往会欺骗
你,你觉得回到过去你可以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那是不可以的。你总是觉得,只要回去你就可以改变,其实这种想
法很浅薄,制度与环境,社会与人群,人必须生存在社会大家庭里,有些规则一旦违背就会被社会毫不犹豫的抛弃
,即便是你多了解今后的社会,可是你必须活过当下才有未来。有关于这一点,他觉得他不如橘子妈,妈妈是睿智
的。
赵学军呼唤母亲:"妈。"
高橘子很温柔的应着儿子:"嗯?"
黑暗中,看着母亲的眼睛,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母亲,赵学军心里有些揪揪的疼,他说:"妈,以后,别给人
捎东西了。您再等几年,等我长大了,赚钱养活你。妈,您要是信我,我以后真的真的会赚好多好多三千块,您会
有三万,三百万……恩,三个亿也不一定。"
高橘子笑的肩膀直抽抽,笑完轻轻的摸下儿子胸口的疤,柔声问他:"还疼吗?"
赵学军摇头:"不疼,早不疼了。"
"睡吧。妈知道我三儿孝顺,成,妈不赚钱了,妈就等着,等着我的三儿啊,赚钱,赚三百万呵呵……"母亲
轻轻的拍着他,不一会,母子便一起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早饭桌上,高橘子对丈夫说:"建国,趁着咱妈在这里,咱全家照张全家福呗。"
赵建国抬眼看下媳妇,又看了一眼母亲,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到媳妇碗里:"高橘子同志的想法不错,
嗯,我表示支持。"
高橘子很高兴,也给赵建国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那,什么时间?"
赵建国看了一眼,扶着床沿在地板上来回挪动的小儿子,思考了下:"那,你下次从上海回来?那时候军军也
能出屋了,咱们背着他去。"
"行,听你的!"高橘子扒拉进嘴巴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穿好鞋跑了出去。今儿,她迟到了。
那是春天的某一天,大约在清明节前后日子,这一天的一大早,父亲生平第一次滥用职权,他要了政府澡堂的
钥匙,带着儿子们进去后,反锁了门。赵学军坐在一个大铝盆里,爸爸那双大手小心的绕过他手术后的疤痕,很细
致的为他擦洗。大哥站在莲蓬头下,羞涩的掩盖着什么,他用药皂打出巨大的沫子抹在□。他这个怪样子,只逗得
父亲一直嘿嘿闷笑。二哥奢侈的放了一大池子水,在清凌凌的水里,游来游去。
出游的那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父亲穿着他的新衣服,那是一整套深蓝色的毛哔叽干部服,他故意将他
的衣袖挽起,露出里面的那块手表。他胸口还挂着一个借来的照相机。母亲带着一条丝巾,用筷子烫热了,卷了个
漂亮的刘海,她还擦了一些舍不得用的万紫千红香粉。赵学文他们兄弟三人穿着一种款式的毛衣,理着利落的小平
头。奶奶穿着她的新皮鞋,带了一条崭新的深驼色包头。
母亲那一天很兴奋,她建议全家走着出去,其实家里那两辆自行车也实在驮不下那么多人。就这样,大哥骑着
借来的三轮车带着奶奶跟赵学军,妈妈跟爸爸,还有二哥走着。原本笔直的去公园的大道,他们故意绕了两条街,
母亲恨不得把整条街认识的人都招呼出来,跟他们都打一遍招呼。
他们在公园的石狮子下照相,在拱桥上照相,在毛爷爷的雕像前照相,在公园的木船边照相。所有的相片,他
们都神情严肃,目视前方,双手背后,站立的笔直笔直。后来,这卷相片被洗了多次,全家福那张,被洗的很大很
大的挂在家里的正中央,不管这家人搬了多少次家,去了多少地方,这些照片始终跟随着。
照完相的赵家人,一起坐在公园的草坪上边上。高橘子拿着一块手帕扇着汗,赵建国看着远处玩耍的孩子们,
充满幸福感的对高橘子说:"我觉得吧,我们都老了。"
"那是你,我可没觉得我老。"高橘子有些不服气,她说完继续看那边,她看着老大,老二在草坪上翻跟头,
老三唠唠叨叨在那里说:"哥你别撕树皮……哥,你小心折了脖子。哥!都说了,别捡冰糕棒,脏!哥……"
高橘子纳闷的回头问赵建国:"你发现没,我觉得吧,咱军军比你像做爹的。"
赵建国有些不服气,他听了一会,无奈的摇头:"他做爹,那我干啥?哎!也许咱真把他生错了,这比个老婆
娘还墨迹。管的,实在是宽……哎呀!嘶……妈您打我,别拿棍子敲啊?"
奶奶有些生气的看着这对不知足的夫妻,一直看到他们低下头,这才说:"不许说军军,军军么生错,他象他
爷,仁义么。"
高橘子纳闷的悄声问:"真的像老爷子?"
赵建国也悄声说:"别听妈的,她喜欢把一切优秀的品质往爸身上按……"
赵学文、赵学兵背着赵学军,去前面找麻糖摊子打麻糖了。赵建国看着远处沉吟了一会对高橘子说:"橘子,
以后可能,你要更加的辛苦了。"
妻子奇怪的扭头看他,赵建国伸出手,当着假装看别地儿的老娘,给妻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组织上现在正在
给江关县配领导班子。我的事儿,已经定了,一把手。"
高橘子眼睛一亮,瞪大了看着自己的丈夫:"真的?"她兴奋了一会,又有些黯然的嘀咕了一句:"去哪里不
好,去江关县,那边穷的一家五口人穿一条裤子。一个县城就一条马路还不到三里地,那地儿谁能呆过三年?"
赵建国站起来,伸下懒腰,大声的叫了下后,充满诗意以及气魄的说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橘子,我不担心那边,我只担心咱三个孩子,今后,我一个月也未必能回来一次。"他说完,坐到妻子身边有些
抱歉的说:"那个……供销科的工作你能换一下吗"
原本挺高兴的高橘子,脸色立刻耷拉了下来,她看着脚面不说话,赵建国有些着急,就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橘子,你得理解我,江关离这里实在太远,你看,三个孩子,咱妈年纪大了。我是真的不放心。"
高橘子还是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父母的态度明显的有些疏远,三个孩子敏感的感觉到了。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真的是越来越压抑,除了奶奶的唠叨声,几乎就听不到任何声音,大多时候,赵建国会坐
在煤池边上抽烟,高橘子会拿着一张儿子成长账单看着发呆。
为了解决家里气氛越来越沉闷的问题。赵建国在星期六晚上召开了老赵家的第一次民主生活会。会前,赵建国
说:这次的会议,不分大小,人人都有发言权,父母不会用家庭暴力压制言论,会尊重孩子们的意见。
孩子们对他的话完全不信,倒是对桌子上的糖果兴趣大些。对于赵建国所谓的不会使用家庭暴力,会尊重他们
的言论等问题,大家均嗤之以鼻。
"爸,你就说吧,我们听话,真的。"作为长子的赵学文,终于在自己老子的瞪视下被迫发言。
赵建国有些失望,于是咳嗽了两声,整理了下自己的喉咙,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压制住自己有些飘的声音,把自
己就要去江关县当一把手的事情说了一下。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除了赵学军的眼睛闪过一些火花,其他两个基本对此不感兴趣。这个年代的孩子,似
乎对权力可以换到什么是懵懵懂懂的。不过,他们倒是应景儿的欢叫了两声。他们表示江关县很穷,爸爸去了,要
照顾好自己。
赵建国对孩子们的懂事态度表示欣慰。后来赵建国说到,今后只能一个月回来一次的时候,他们倒是真的有些
惊喜了,想一下啊,会少挨多少打呀!当他们听到父亲期盼母亲可以把工作调换一下,这样可以更好的照顾家里等
等意见之后。赵建国语调突然高了一下:"下面!我们举手表决,首先,同意高橘子同志调整工作的举手。"
赵建国说完,举起手,奶奶看到儿子举手了,也把拐棍举了起来。
兄弟三个互相看了一眼,赵学兵突然第一个发言了:"爸,人家伟人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呢,凭什么要我
妈妈换工作!"
赵建国大怒,立刻指出儿子的险恶用心:"你是怕你妈以后给你带不回来上海的吃的吧!就认吃!"
赵学文也接了话:"爸,不是这么说的,我今年就考学了,我考虑住校。要是今后家里忙,我就走读。其实家
里也没什么事。您看,咱下个月接自来水了,不用挑水了。家里的生火打煤饼,这事儿我跟老二就干了。我不同意
妈妈放弃喜爱的工作,我觉得妈妈这样很好,我妈每天多高兴啊!您的工作是工作,我妈这里,我也觉得很重要啊
。"
高橘子感动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她不说话,只是就着帕子擦鼻涕眼泪。
赵学军作为三个儿子中最小的做结束语:"妈去那里我都没意见,其实,爸,我们都大了,这家里我知道你最
不放心的是奶奶。您就放心吧,我们能管好自己,照顾好家里的。奶奶就交给我们,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赵建国手举累了,终于郁闷的放下。他低着头想了下,又抬头语调有些高的说:"不管怎么说,你妈必须换工
作,不然我不放心。"
"爸,你不能这样吧,这是强权主义,我反对!"
"对啊,我们都大了啊,爸,你别逼我妈,你看,我妈都哭了。"
高橘子连连摆手,带着哭音说:"没事,没事……妈也觉得去上海累,再说了,过两年,合同完了,也就没出
差的机会了,早换晚换都一样。"
"爸,你想多了,其实,家里雇个保姆看着不就成了!"赵学军觉得自己爹怎么就这么笨呢!
家里顿时安静下来,雇保姆?老赵家祖祖辈辈的老实人,伺候别人就成,这雇保姆是什么概念,那是资产阶级
剥削主义吧?
高橘子想了会,眼睛一亮:"我看行。"
赵建国又反对了:"不成,不成,这孩子们都大了,一家男娃崽子,你整个小姑娘在家……"他说了半句话,
高橘子立刻就懂了。
一直没说话的奶奶,突然把自己的拐棍放在了家里的圆桌当中"啪!"的一声。
"明天,你们回家,找人把我那口放在大队院的寿材上上漆水。建国,你回去跟你三叔说,就说俺说的,叫你
改霞妹妹来城里,就说……是伺候俺。你……你们每个月就给你改霞妹妹五块钱。以后……改霞老了你们要给她养
老。"
就这样,在奶奶强权的干涉下,老赵家第一次民主生活会失败的结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的,橘子妈妈把赵学军所有的东西都挪出前院小屋,赵学军坐在躺椅上听自己妈妈说起这位改霞
姑姑。这位姑姑,算起来是赵建国的堂妹。她命不好,丈夫早早的就死了,原本有个小闺女,六几年也死了。后来
,改霞姑姑又嫁了一次,还没过门,对方就意外去了。这乡下地方就怕命硬的。一耽误,到现在了,改霞姑姑今年
有四十岁了。一直住在娘家,靠兄弟老娘养着,日子很是不好过。
要这么说起来,这位改霞姑姑,倒是真的适合来老赵家。这天晚上,赵建国从老家回来,表情倒是真的很满意
,人改霞说了,愿意来,就是要等等,她要把家里的事儿收收,给她的小女女配个冥婚再来。问题终于解决了,赵
建国美滋滋的去媳妇那里表功,奈何,无论他怎么讨好,橘子都不爱搭理他。
接下来的日子,兄弟三个每天晚上都能看到赵建国,穿着有窟窿的破背心子蹲在后院转圈,他常常哀声叹气蹲
在煤池上,吧嗒,吧嗒的吸着烟发愁,并不时的抬起头,一脸哀怨的看着屋子里的窗户。
小厨房的唱机边,奶奶听着断桥,缝着旧袜子,表情恨恨的对赵学军说:"你爹,该!"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再次淡定的说句,昨晚俺这里地震了,动了一下,也许是心里感觉。然后牛嫂淡定的继续码
字!还上了一堂网络公开课!貌似我不是一般的天然呆!
19
19、第十九章 ...
除去他刚出生,在幼年。当一个孩童开始上学,无疑这是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步。孩子的成长是迅速的。不知
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会发现,除非他们睡着,你很难再找到与他们单独相处,相互观察的时间。
自从赵学军被拘在家里,家人换着时间陪伴着他,当大段时间给予别人观察赵学军的机会。赵建国最先发现,
自己的孩子,似乎存在着一种与别人家孩子完全不同的一种形态。
什么是孩子?孩子应该是好奇的,应该是天真的,应该是无所畏惧的。这三点只是基础的基础。虽然这个年代
父母大多以拥有一个学习好的乖孩子为傲。而这种乖孩子不是培养而成的,往往是先天长成的。这个时代,父母不
会坐在沙堆边,幸福的看着你,看着你拿着一个小铲子挖出一个洞。你天真的告诉父母,那里住着一个神秘的洞里
人。这个时候,你不会得到,多么聪明,多么会创造,多么会幻想这样的夸赞。你会得到一顿胖揍,为什么挨揍,
这一点就不解释了。
赵建国以八十年代最先进父母的眼光去观察自己的孩子。于是,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他不会玩,这太可怕了。他在游戏中扮演的角色,大多是训导者,这也很可怕!他不止一次看到自己家军军,趴在
窗户上沉默的看着外面,不参与,不做回应,面无表情,就像个旁观者。他着急的看着,有时候,被孩子看出意图
,便勉强自己,与窗户外的孩子玩。这种玩耍的方式是耐人寻味的。通常,他会指派一群孩子,玩他命令他们的游
戏,比如:叫他们双方打架,打赢的,赵学军就会奖励他一块糖。
当那些孩子把一些他们所认为最有趣儿的事情,告诉赵学军,赵学军的表情往往不是羡慕,而是带着一股子嘲
讽,嗯嗯啊啊,有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关起窗户,压根不觉得自己也是群体中的一员。这不对劲,虽然说不出那里
不对劲,反正就是不对劲。这孩子每一天都像是在熬时间,他学习,学习完,就会呆呆的看着钟表,好像在等待着
什么,他等得神情肃穆,庄严无比,童心尽丧。
赵建国找到老常,两个人很认真的坐在一起分析了军军的种种行为。最后赵建国将赵学军托付给老常,千叮万
嘱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活泼点,学习差点没关系,这人际关系可是大问题,他必须学会玩学会合群,不然到了社会那
是要吃亏的。
老常端着一个茶杯,很认真的坐在他的小院里想办法,如今他不是门房了,他是博物馆的顾问,具体给什么玩
意做顾问,这也是上级领导发愁的事情。他想了一下午,甚至很认真的翻阅了资料,终于在一个星期五的傍晚,骑
着车子去了赵学军的家接他来自己身边住一段时候。
高橘子,又去上海了。老常打了个招呼,驮赵学军离开家。这些日子,老常穿着的衣服慢慢洁净起来,头发也
染过了。有了干儿子以后,他对生活有了一些盼头,记得赵学军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赵学军叫他老大爷。其实,老
常真正的年纪,差一岁六十。老常一直觉得,五十九不是一个好年份,现在他依旧这样想,不然,为什么赵学军会
出事?
博物馆的后院,有棵古槐。老常将一个躺椅放在那槐树下。将被子铺在竹椅上。他将赵学军抱上去,给他盖了
一床被子。赵学军被照顾的很暖和,暖和的微醺,有些睡意。而这时,老常却关了自己小院子的门,从一边的仓库
,抱了一把古交椅出来放置在赵学军的身边坐好。这一刹,赵学军觉得时光有些倒流,好似又穿越回去那个年份一
般。
小院子里非常安静,暖洋洋的,两父子坐了一会,老常问他:"你能感觉到什么?"赵学军笑笑:"困了。"
"嗯,顽皮。"老常弹了他脑门一下,又坐了回去。他深思了一会,表情略微露出一些正经,陷入无限的追忆
当中,他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追忆,这其中,赵学军真的睡了一会。随着一声咳嗽,赵学军睁开眼睛,老常的声音
,缓缓响起。
"不久前,我对你父亲说,你适合做国士。现在这样想来,却是错的,且不说这个时代不再需要国士,你有几
分聪明,但是,你缺乏国士的杀戮决断。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虽然小,可是我一直觉得,你是听得懂的
。
在个性上,你比别人想的多,那么牵扯就多,我不知道该从那里说起,是从你,还是从我。"
赵学军看着干爹,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老常看了一会他,终于失笑:"好吧,好吧,我们从这个国开始说
吧,我先告诉你,为什么它不需要你。
我们华夏人,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种情绪是一种莫名的,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大国情绪。以前
,我也一直在问。为什么,这个国家的人可以活的如此骄傲。
起先儿……是被八国联军欺负,接着被日本人欺负。甚至我们自己还互相糟蹋,如此落后,如此腐朽,到底,
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八国联军来的时候,咱叫他们洋鬼子,日本人来了后,咱们叫人家,日本鬼子。总之都是地位低下的鬼子。被
欺负的再惨,再无奈,还是鄙视对方,有人说,那是华夏不屈的灵魂。叫我来说,那是我们来自血液里遗传过来的
,我们人性上的,属于这个民族无法分割的某种东西,我称它为民族血统。我们遗传了祖先的骄傲。但是,却没遗
传到祖先真正的精魄,我们有时候都不知道那骄傲到它从何而来,因何为傲。
到底,从那里说起呢?从法律说吧。我们华夏的第一部法律大典,称为"唐典"。它镌刻于石碑之上,有实物
可考。虽然这部大典不能称为世界第一,可是,这部诞生于唐朝盛世的法律大典,当时对一个国家,对一个民族它
的作用性是非常重要的,你可以想象,就在当年那个时候,无论是日本,朝鲜,还是越南,甚至更加遥远的国家,
他们都远渡重洋,千里迢迢的来到我们这里。
那些外国人,学习我们的法律,我们的绘画,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技术。他们无限崇拜,崇拜到自己的东西都
可以不要,就那样的,完整的将我们的文化以及艺术搬回了自己国家,封为神物,将之变成一个区分阶级的界限。
我们的大国情绪,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有的。秦皇汉武,唐朝盛世……骄傲,飞扬,积极,不羁,在那个时候,我们
当然可以目空一切,因为那时候我们是第一。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世界在变,国家等级也在发生着变化。无法改变的是,我们依旧可以称为大国,即便是
,我们被侵略,被占领,我们科技落后,我们止步不前。我们还是大国。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个民族我们拥
有的财富真的是太多了。你知道莎士比亚吗?威廉·莎士比亚。"
赵学军点点头:"写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个。"
老常赞赏的笑笑,这个时代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知道外面的世界,愿意去了解文学。赵学军知道已经很了不
起了。真的,在这个时代,很了不起。
喝了口茶水,老常继续说着:"英格兰有了莎士比亚,于是整个英格兰就会为这位剧作家服务,他们给他修建
故居,创造民间故事,建造纪念馆,修建大学,甚至设立学科。那个民族仿佛就是在为一个东西服务。为莎士比亚
服务,并为他骄傲。
相同的事情,我们不可以。这些东西在咱这个国度,它不适用。我们拥有的比莎士比亚更加早的东西,甚至是
戏剧我们都要早很多很多。这个国家很大,大到我们无法为某一样著名的权威去整体服务。好比绘画,一种绘画分
:学习 、观赏 、品味。而画不是单纯的画,它又区分了山水、花鸟、人物、草虫、动物。我们再将这些东西分开
,拿起笔,点在纸上画技也是多种的,设色 、水墨、工笔、写意、界画、青绿。
有人画僧侣,有人画仕女,徐悲鸿,八大山人各有千秋。这里面随便拿出那一个,都了不得,放到国外,倒也
适合一个城市,一个小民族为之而骄傲,为之而服务的了。
可是,放到华夏,这事儿不可能。这样的人太多了,无论是你去哪里,随意打开一个学科,就有无数的这样的
伟人,站在历史与历史息息相关,推动着民族,乃至民族艺术前行。所以,八国联军来了,我们有傲骨,日本鬼子
来了,我们依旧有傲骨。无论死多少人,总有个声音再告诉你,没啥了不起的,只是个过程,一切都不足为惧。"
赵学军一脑袋浆糊,完全不明白,自己这个干爹到底要干什么?上政治课吗?
有了话瘾干爹就不再去照顾赵学军到底能不能听的懂,他开始回忆,对这个十一岁的少年追忆起自己掩埋的过
去。
"我出生在浙江,借曹公一言: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老辈子的事儿,我就不说了,我跟你说我的
父亲,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性子应该是像我的父亲的。尤其是那双眼睛,第一次见到你,我觉得那里的光都是
一样的。"
赵学军哑然,什么叫应该是像?
"我的父亲出生前,我的祖父梦到了一只鹿,那鹿白色,通身晶亮,自由自在,畅游于群山峻岭。他醒后,父
亲便出生了。我的爷爷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常鹿,小名六儿。
我父生来顽劣,不事生产,他那一辈子,所有的精神,都用来玩乐。常家六儿,为了一折懒画眉,会翻新院子
,挖洞修渠,架设亭台。等到园子修建好了,他便招呼朋友,亲自执萧伴奏。曲散后,那园子父亲就会命人拆了。
他能花一年时间去做一件事,只为了听一首曲子。复原一种远古的味道。我祖父喜爱父亲,对这个幼子几乎就
是百依百顺。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对这个幼子如此溺爱?祖父对此却也只有一个解释:常六是个明白人。
父亲是任性的,他的整个生命就是为了玩,以前我不懂,甚至我对他是小看的。一个人不事生产,只会糟蹋家
业。后来,民国了,战争了,国破了。父亲把我带到了浙江乡下,亲自给我授课。他教的很多,懂得也很多,但是
我却只学会造假。
我不教你造假,你不需要。军军,你需要的是接受我所明白的道理,学会像我父亲那般的活着,做个快乐的明
白人。这种明白,并非是个人行为,而是一种,为国家,为民族留下什么的明白。有些东西不能丢了,一定要继承
下去。这是一种活人必须要明白的了悟,千万别等着你就要死去了,才知道,你有很多事儿,没做,没去努力,而
后悔。
多少年后,我才懂得父亲一生都在追求什么。他在追求的是欣赏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他一直致力
于复原文化,一种寻根文化。
这个民族很大,包涵的东西很多,天文地理,宗教哲学。父亲喜爱把那些古老的东西弄明白了,复原了,告诉
别人,什么是华夏最真的玩意。比如昆曲,比如建筑,比如艺术,比如追求,他知道自己天资所限,这辈子都无法
超越古人。于是他就一辈子学会一个字'玩'!作为人的一辈子,他真正的活着的。甚至我觉得,父亲的追求,是
一般人无法达到的。我喜欢一首曲子,我想鉴赏它,我想品味它,我就要弄明白这首曲如何表现,才能呈现最完美
的原始状态。华夏古代,所谓的大意境便是如此。
你想要什么?军军,我觉得,到现在你都无法明白你想要什么。也许再过几十年,我死了,你就懂了。今儿起
,我会教你如何娶欣赏,如何去玩。生存在现世,它安稳平和,你的个性孤僻不适合与人交往。那么,就花一辈子
的时间,给自己一个目标,去欣赏这个世界吧,欣赏我们这个民族,找到它存在的意义。了解了民族,其实也就是
了解了自己,而你,不是一直也带着这个疑问吗?去快乐的活着,这也是我,对你的期盼。做人之前,先学会……
玩!"
赵学军捂着胸口坐起来,看着老常:"干爹?怎么玩啊?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呢,要不这样,你再找个媳妇
,生个弟弟给我,我看你怎么教他玩如何?"
老常笑笑:"你个死小子,还调侃起我了,除了你,我还能教给谁呢?我的妻子怀着身孕的时候,死去了。常
六这一支到我这里算是断了,现在,我有些明白了,今后的国家会以发展经济为主。这个时代要腾飞的。
可是腾飞之余,也必然会产生一些负面的东西。比如,会没有归属感,幸福感,民族感,价值感。对于国家,
人民会慢慢有了一种被管理的观念。但是,这种被动的观念对民族的发展并非是好的。一个民族的兴旺体现不在经
济,而在于文化。失去文化个性,民族个性的民族,民族的整体幸福感就会滑坡。这话并不是吓人,也许你现在不
懂,可是快速的时间飞过,十五年后,军军,你就会懂了……"
赵建国一个星期后去接儿子,他看到自己家儿子正在一本正经的拿着一张纸,浑身都是墨汁儿的对着一个大石
碑很认真的拍来拍去。他纳闷的问老常:"军军那是干啥呢?"
老常一脸满足,笑眯眯的抿着茶水说:"玩啊,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赵建国就纳闷了,这是玩吗?这是孩子该有的表情吗?他无语的指着那边,一脸控诉。
老常背负着手,看着那边,感慨的说:"童年啊,多么令人向往,多少年没看到这个景色了。小时候,我与父
亲便是如此,记得那时候,我每一天都玩得很快乐啊!你看他,玩得是多么的幸福啊!"
作者有话要说:发这一章时候很犹豫,因为,给朋友还有十二他们看过几次。大多数人对我说,读者不会看,因为
他们关心的点,不在这里,比如,CP什么的。我考虑很久,到底是发还是不发?
我个人对重生人,一直有个小小的想法。大多数重生人过去就去赚很多钱,洗刷很多屈辱不幸的过去。当然这样的
爽文看起来,的确会很好看,甚至资料大把,找到了,看看就能扒拉出好多字儿。
可是,我是一个写书人啊。我的责任就是要告诉读者,我所感悟到的世界,我对这个社会的责任。所以,我写了,
非但写的,写的很爽,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民族的,大于一切。
与其我们去追寻丢失的,不如保住我们现有的。这是我要对你们说的。
我们的民族很大,大到无意当中那些国家艺术,历史精髓正在悄然于我们身边散去。
所以,这一章,必须有。它是我的责任。
20
20、第二十章 ...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留言,就放在上面,免得破坏大家留言的质量,随着读者有话说走。
上一章的留言,挨个看了,哭了七八次,眼睛肿若核桃,鼻水都快流进嘴巴里了。
谢谢大家,给予我自信。给予我理解。我还求什么呢,只有把这个文写好,才能报答大家的厚爱。
鞠躬五十次,谢谢!
活着就是一首由大小和弦搭配得当的曲目,有低音区,有高音区,有序曲,有混合跳进,有低潮沉闷,也有结
束之前的最高点,有时候一生就是一首不断重复的曲子。即便两世有时候也重复的弹奏。当然,随着命运弹拨的技
艺精湛,一些微妙的改动发生后,即便重复,那感觉也不同。
当1984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庆祝日,盛大游行队伍通过天-安-门时,北京大学游行队伍中展
现出一条"小平您好"的醒目横幅,赵学军觉得依旧是那么的温暖,温馨。感动的酸楚。
上辈子,兄弟三个又脏又臭,看大阅兵的时候叽叽喳喳,被大人们提前赶了出去。赵学文着急看电视,就把脑
袋卡在人家窗户铁栅栏哪里看。他看电视看得如醉如痴,过于贪婪,最后生生把一个大头卡进人家窗户里拔不出来
了。那天晚上,别人家吃饭,赵家三兄弟罚跪。父亲因为赵学文太丢人,骂他是:不知道羞丑狗X的狗东西。
这辈子,赵家的孩子,早早的被接到王家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吃着洗干净的葡萄苹果。王妈妈给包了三鲜
馅的饺子。孩子们吃的肚皮溜圆。
王希今日有些脆弱,他被电视上的气氛渲染的有些激荡。他一直在掉眼泪,又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每每借着挠
头的机会,悄悄用衣袖抹眼睛。
侧过头,赵学军上下打量努力隐藏眼泪的少年王希,十四岁的王希,个子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向上蹦着一截子,
一截子的窜。去年的他身上也许还有些儿童的味儿,天真,玩性大。畏惧父亲,相信一切鬼怪故事传说。今年的王
希已经踏着赵学文的脚步,开始做梦,做有关于今后长大了,要如何,如何牛逼的梦想。他开始批判世界,否定自
己的父亲。每当说起一件事,他总能拐弯抹角的说到自己的父亲,说到他的死脑筋,说到他们之间无奈的代沟。他
说他不屑与父亲辩解,总有一天,他会做出一件大事,令全世界对他刮目相看。
王希的睫毛很长,因为哭过,那些睫毛一撮一撮的粘在一起。他常年晒在阳光下的皮肤黑黑的,嘴巴从侧面看
上下厚度倒是很均匀,只是露出的牙齿有些歪。很显然,王希吃糖多了,睡前还不爱刷牙。他更像他的母亲,而王
希的母亲,那是一位秀美委婉的南方妇女。听说,以前貌似是位十里八乡都闻名的小村之花。
"你看我做什么?"大概觉得不对劲,王希扭头瞪了赵学军一眼。
下嘴唇略微嘟嘟,嘴角轻轻上牵,赵学军笑笑,指指他的眼睛:"看你哭啊!"
"哭?你才哭呢!哼,留级生!"王希讥讽了一句,说完立刻知道错了,他扭头看下赵学军,赵学军扭头毫不
在意的继续盯着电视看,只是不再理他。
今年暑假结束开学,赵学军应去初中,可由于病了半年多,家里人觉得,还是再上一次小学五年级的对,于是
,高橘子根本没问孩子的意见,直接就把他的手续办了。
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留级这事发生在重生人身上,大概赵学军是独一份的。无法反抗的赵学军只好背着书包
,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只有驼铃声的被迫留在了小学。留级对赵学军来说真的无所谓,他只是讨厌最近总是围绕
在他身边的那首儿歌:赵学军!留级生,卖花生,卖不了花生给医生,医生说他是好学生,谁知道他是个留级生。
赵学军真想仰天大吼一声:老子只是出车祸!
他找过母亲谈过,甚至,他愿意参加上初中的考试,奈何这是一个没有人权的年纪,父母不会问你愿意不愿意
,你听安排就对了。总之他们就是为你好。你不听你就是大逆不道!大哥今年上高一了,没有住校,还是住在家里
。原本家里人是希望大哥上中专,八四年的中专那是很牛逼的。就在大哥与全家很犹豫的当口,一向不明白这些的
奶奶突然爆发了一下,非要孙孙上高中考大学。赵建国是个孝子,虽然到现在他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孙孙上大
学如此执着。在关键的那当口,他还是尊重了自己母亲的意见,来信叫儿子报考了万林一中。
赵学军不会告诉家里人,一直以来,他在奶奶耳朵边唠叨了某种概念:中专相当于秀才,高中毕业上大学那是
举人老爷。哎,随你说什么文凭分配什么的,老太太是一概不明白。可你一说秀才举人,老太太门清着呢。
二哥赵学兵初二了,学习与大哥一般好,依旧是全年级第一,这家伙有些小滑头,校内他跟老师们混得好,校
外无论是街痞子,还是大一点的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会看眼色,会混事儿的家伙。
外面有人说,赵家是奇怪的家庭,这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不是学习好的,而是常年卧病在床,还留了一级的
赵学军。赵家人对这一点全无反应,他们稀罕谁,不用跟全社会汇报吧?
阅兵式完结后,王路叔叔开着部队里的吉普车来接孩子们,今天开始就是国庆长假,为了教育孩子们,令他们
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赵建国与王路写信商量,给孩子们上一堂课,这堂课的名称就是:忆苦思甜。
带着出门的兴奋,五个猴崽子吵吵闹闹的上了车,座位却是不够了。北京吉普后面是三人座,按理来说,放四
个人没问题的,可是高橘子给丈夫乱七八糟带了一堆东西。这不马上要变天吗,再加上六月下旬赵建国带着班子下
了江关县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他的通讯员倒是回来了两次,一次带了五十斤土豆还有他剩下的粮票回来,还有一
次叫媳妇给他把家里孩子们不穿的衣服整理几包带过去。做媳妇的总归是不放心,借着机会,高橘子恨不得把家里
好吃的给丈夫掏空了,她整理了满满三大包的东西,恨不得把自己也打包带过去。就这样,行李占了一个人的位置
。后面挤不下四人了。
商量来,商量去,王路建议王希抱着赵学军坐前面。赵学军郁闷坏了,卧床半年多,他又瘦又小,留级生的个
子是全班倒数的,体重还没比他小的九岁王瑞重。看样子,赵棉球的光辉岁月,那是一去不复返了。
王希抱着赵学军,倒是感觉无所谓,这小子轻飘的,压根对他没什么威胁。再说,刚才他得罪他了,他也想找
机会和好。就这样他抱着赵学军的腰坐在前面。
江关县距离万林市五十多公里,该地区自然条件十分复杂,经济资源因该地常年干旱而异常贫瘠。江关县的土
地大部分都是褐土、草甸土,大部分山都是寸草不生的青石头山,还有黄土高坡多见的干荒子土山。车自万林市出
去,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地面开始颠颠簸簸,泊油路换成了狭窄的半柏油半土坡路。
因为无聊,孩子们从吵闹开始慢慢的变得平静。无论万林市多么小,多么闭塞,它终归是个都市。而江关县这
个地方,它出乎意料的贫瘠,随着人烟消失,车里的气氛转向无趣。那一望无垠的荒山赤地,唯一的一条公路上,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就看到两牛车。
"
叔,我爸就是在这里工作?"老大赵学文觉得,爸爸可怜了。
王路开着车,倒是不在意的笑着解释:"对啊,你们的父亲就是在这里工作,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修路吗?只
有将大山穿透,才能将这里与外面连接起来。山西是个穷地方,过去这里叫老区,出过不少革命先辈,解放后,许
多南下的老干部对家乡一直很抱歉,觉得没给家乡人民做什么。可是,一个省,因为地域的穷困,靠个人是不够的
,这里需要你们好好学习,努力吸收知识,才能在今后建设好家乡,你们的父亲选择了最贫瘠的地方,你们应该向
父亲学习。"
哎,这王路叔叔吧,到底是带兵的,张嘴就是套话。
赵学军不敢开窗,今天有风,只要敢打开窗子,就着风,他能吃一口土。王路叔叔把车开的并不快,慢慢悠悠
的,有时候还要拿着一块布,下去擦玻璃上的土。从下午二点半出发,一直到傍晚时分,这幸亏十月天长,天还略
明,这群人才找到了江关县城。一进县城,又惊了。说是县城,这里就如电影上的某个贫瘠的旧村镇。解放这么多
年了,无论政治是什么风,江关县都执著的保持着它的原貌。解放前啥样,现在还啥样。
在县城口入的平墙,墙上的口号是很多年前留下来过了时的: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伟大的
导师,我们伟大的领袖,我们伟大的统帅,我们伟大的掌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一条县城主要大街,从头到尾不到三公里。满县城抬眼望去,竟是一目了然,没一栋二层以上的房屋。街道倒
是干净的,不过不是泊油路,是硬土跟旧砖铺的路。王路把车开到江关县中学。江关县县委与江关县中学就在一个
旧庙翻盖的大院子里,有个半墙将这两个单位分开。现在国庆了,学校正在放假。
王路喊了几声,县委大院一片安静,只有一只秃毛公鸡不慌不忙的从车前迈着太空步走过去。大概觉得领地被
侵犯,这只傻鸡回过头又狠狠啄了几下汽车轮胎。王路又按了几声车喇叭。过了一会,有个围着围裙的食堂大师傅
模样的中年人,他颠颠的跑过来,看看车子,接着一脸惊喜:
"是万林来的客吧?是找俺们赵书记的吧?"
王路笑笑,拍拍车门:"哎!哎!都下来,活动下啊,到了啊!"
这群孩子,几乎就是脚打着飘的下了车,这一路颠,骨头没散了。赵学军扶着县委大门干呕了几声,王希走过
来,扶着他,从兜里掏出一颗酸三色给他:"嗯,甜甜嘴就好了。"赵学军笑笑,将糖块放进嘴巴里。
大师傅自称老段,他将这群人让进食堂,挺利落的将早就做好的杂粮面下了锅,没一会儿,粗瓷大碗满当当的
六大碗面条就上了桌。哨子是海带土豆茄子块加肉沫儿,闻上去就很香。
赵学文看着脸盆大的面碗,几乎要愁死,他扒拉了几口,对着蹲在一边吸着旱烟的大师傅老段问:"叔,我爸
爸呢?"
老段磕磕烟袋锅子,笑眯眯的解释:"赵书记在小山头打井类,吃罢饭俺带你们去,先吃饱,吃饱了有力气,
要走好远得嘞。吃吧!吃吧么,俺和了好多面,赵书记给了半个月的细面饭票,一个月的肉票呢。吃吧!有肉,都
是肥肉!"
赵学军实在没胃口,但是还是吃了半碗,喝了一大碗面汤。吃罢饭,王路跟孩子们告别,说四天后来接他们,
他部队上也有事。与王路叔叔告别后,老段带着他们一起顺着县城边的小路向县城外面走,他们走了一小段,天就
黑了下来。
王瑞在哪里都是活泼的,他看大家不说话,就没话找话:"哥,你说,把我卖到这个山里,我觉得吧,我就再
也出不去了。"
要说么,老段这人也有个意思,他嘿嘿笑着,扭头对孩子们说:"可不是么,日本鬼子来都不敢来了么,进来
就出不去了么。"
"哎?日本鬼子来过?"赵学兵感兴趣了。
老段颠颠的走在前面,背着手得意洋洋的:"来过么!又走了么!他们看着这地儿么(没)甚抢的,就吃了两
口咱江关的土走了么……咱这地儿,美得勒,甚兵都留不住么,日本鬼子,匪兵强盗……宪兵……就连知青也走了
么!"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赵学军再也走不动了,他蹲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赵学文走过来,蹲下背
起弟弟,又背了大约三十分钟,远远的山坳坳那边有人招呼:"那是老段么……"这一声后,孩子们又听到了好多
好多来自远山的回声。
老段大声回答:"是的咧!"
那边大笑着又喊:"么让狼叼去?!"
"叼我作甚,俺又么有全国粮票!快些吧,娃们都累坏了么……咋不早点来!"他说完,扭过头,冲着孩子们
嘿嘿笑:"娃,来接你们了么。"
一位穿着记忆中姥爷那样的黑袄,黑褂子的老乡笑眯眯的走过来,伸手接过赵学文背上的赵学军,语气里遮盖
不住的疼惜:"上车,上车,车上舒坦嘞……可怜的,累坏咧。老段就是个球东西,娃,咱家去!"
那之后,赵学军的记忆便散乱了,一场车祸,毁了他的根基。几个小时的颠簸,外加坐在驴车上的两三个小时
的上坡下坡,赶车的大叔一声一声的调子,听的他肝颤,那顿颠簸后。他迷迷糊糊的感到,自己被人抱着,脱了衣
服,脱了鞋子的被塞进一个暖洋洋的地儿,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睡去了。他能感觉到,那是爸爸的怀抱,那怀抱令他
无比安心。
第二天上午,几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夹杂着妇女的清脆笑声,一声带着山里汉子训羊的甩鞭喝斥。孩子们叽叽喳
喳的追赶……赵学军迷迷糊糊的从被窝里坐起来,他揉揉眼睛,吓得又缩进被窝。
笑声更加大了……
茫然四顾,这一口山里人常住的老窑洞,窑洞是新掏的,窗户上窗棂纸上还粘着没褪色的大红双喜字。看看身
上盖的被子,那是大牡丹绿叶叶新喜被。赵学军看看两边,原本应该睡在他身边的人看样子早就起来走了。有些人
没良心,就留下他一个,独自面对一群村里的老奶奶,老大娘,外加大姑子,大婶子的围观,那边连窗户上都趴满
了看客……
赵学军看拿被子遮掩着自己发冷的光肩膀,伸着脑袋四下找衣服。这时,人群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婶,先是
摸摸他脑袋,然后特亲切的问:"娃,睡醒么,么睡醒,再眯会么。"
"婶婶,我睡醒了,我衣服呢?"赵学军一开口,屋子里就是一阵乱笑,整的他尴尬无比。
大婶取过一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衫,递给他,赵学军接过去迅速穿好,爬出被窝,等他穿好鞋,站到地上,有
个很漂亮的小媳妇端着一个红色的洗脸盆进了屋。放下后,笑眯眯的看着他说:"洗涮,洗涮。"
"那是俺儿媳妇,这是她的新房。"大婶笑眯眯的介绍着,手脚不停的把被子叠好了。
赵学军找到自己的包包,取出毛巾,牙刷,牙膏,开始在尴尬的气氛中,给全村的奶奶婶婶表演打扫个人卫生
。这段时间,只要他有动作,那就是一顿莫名其妙的笑,搞得赵学军不断的顺拐。收拾完自己,他很老实的坐在炕
沿,实在羞涩不知道该这么好。这家的大婶端着方桌,桌子上放了一个小锅子,碗碟。她将桌子放到炕上,帮他盛
了米汤,给上了小咸菜,外加的还给了他一支筷子串起的三个开花大馍馍。
赵学军看着那三个开花大馍馍,就愁死了,他喝了一碗稀饭,吃了半个馍馍后,讪讪的把碗推过去对大婶说:
"婶婶,吃不下了,要不我中午再吃。"又是一阵大笑。
笑完,他的一只手就被村里一个老太太揪过去,先是摸摸,再翻过来,倒过去的看着,看完还跟
别人显摆:"都来看看么,啧啧,这娃的手,细发发的,绵绵的么。过来看看么,哎呀,真真是,手绵绵很有
钱,手干干去种田……"
赵学军低着头,被迫半举着手,尴尬的由着那群人摸来摸去,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对大婶说:"婶婶,我爸
爸呢?"
"爸爸?"
"哦,爹,我爹呢?"
赵学军跟着大婶的小儿子,慢慢的向村外走,这一路,他就是个被参观物,成群的山里娃叽叽喳喳的身后跟着
。走几步,他就得停下被人打量,问话,被拍头。
小山头村,是个自然村。这里居住了大约百十户人家,这些人祖祖辈辈的过着憨厚质朴的生活,甚至,有些人
一辈子都没去过二十多里外的江关县城。赵建国带着班子来这边原本也是有着很大的理想跟抱负。
可是摸清现状后,他所有的计划都改变了。他觉得一个县,想在这次改革中,找到最正确的道路,不是激进,
也不是保守,而是踏踏实实的先解决了民生再说其他的。江关县自古缺水,水是人们的第一生命,所以,不管有着
多么大的理想,都应该踏踏实实迈出第一步。
所以,赵建国带着班子,先考察了江关县周边现状,接着把班子拆开,分到各乡镇,开始了他工作的第一步。
就是给老百姓解决吃水问题。所以,修麻池(土话:修蓄水池),挖深井这是江关县新领导班子做的第一份工作。
赵建国承包了这里最最贫瘠的小山头村。这里自有人类居住开始,就要每天走十几里地,去山凹里的一个低洼
处汲水。遇到旱天,那山凹的地井就会干涸。村里人就靠着家家都有的蓄水井里接的雨水用。赵建国他们找了省城
的技术员,在村里村外里测量了一个月,终于在村里找到了一个点。在确定有水之后,赵建国就再也没下过山,县
委有事儿也是在村里就地解决。这个年代,这老区的领导都这样,不是单单一个赵建国。
小山头的太阳,似乎要比万林市的太阳毒辣些。赵学军好不容易摆脱了参观团,跟着大婶的小娃走到了村边的
一个平整地,那边远远地他就能看到挖井架子,他用手遮挡着日头,看着那边,有多久没见过爸爸了,他却能从那
群人里,一眼就认出他来。虽然他穿的很破旧的衣衫,虽然他灰头土脸像个老农一样蹲在那里,向井地观望。赵学
军仍能认出那个属于父亲的脊梁,他大叫了一声:"爸!"
赵建国站来,侧头看着,接着大笑着跟别人介绍:"这是俺的三儿,最小的娃。"说完,他跑过来,走到儿子
面前蹲下,亲昵的看着他:"不该叫你来,受罪了,受罪了。"说完,他抬起手,摸摸儿子的脑袋又问:"胸口闷
不闷?"
赵学军泪如雨下,连连摇头后,搂住自己的爸爸说:"爸,要不,别干了,回家吧,我养你。"他心疼的不行
了,自己的爸爸,现在那是胡子拉碴,瘦了三圈,老了十岁。他发过誓,这辈子要父亲享福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的。
"臭小子,说什么呢,就要出水了,你爸我啊,这辈子……就是个没出息的,享福就憋死了。"赵建国抱起儿
子使劲搂搂又放下。那边的山娃哄堂大笑,表示不屑。他们父子走着,赵建国唠叨着:"来了这里,才觉得,这辈
子活的不值,亏着这里的百姓呢,你说爸爸,一个月拿着好几十块钱,大米白面吃着,每天还抱怨呢,以前也受过
罪,觉得自己该享福的。哎……错了,都错了……"
走到井边,赵建国把儿子放下,指指那口深井说:"儿子,这是爸爸的井。"他说完,跟那些乡亲介绍自己的
娃,介绍了一圈后,他就又蹲回井口原地不动了。
赵学军乖乖的坐在一边的石磨盘上,看自己老爹,没一会,赵学文他们颠颠的跑了回来。他们已经在这附近玩
了一会,也感慨了一会了。看到赵学军,他们便很兴奋的过来七嘴八舌的说了一大堆话,说完,拉着他就跑。大概
的意思就是,在村口那边,有个惊奇的地儿,赵学军一定猜不出,那是什么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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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 ...
赵学军被王希拖着小跑着走,他们越跑越快,赵学文他们很快被甩到后面。
穿越过几孔村子边边的窑洞,惊跑几只在路边自由觅食的公鸡土狗,顺着一条越来越顺畅的土路,他们来到一
间看来很像庙宇的青砖小建筑前停下。土地庙?财神庙?这是一间什么庙?大肆修建庙宇的时代还没来临吧?不该
有的吧?赵学军纳闷的看王希,这人竟然对这个有兴趣 ?
青砖屋被护理的很好,屋前的这条土路,也是全村最最平整的。扛着锄头的村民,不时的路过这里,看到哪里
突出来或者凹下去,他就会停下来,走过去顺手给归拢,归拢。
王希牵着赵学军的手,带着他一起来到庙门口,突然一声大叫:"好多死人啊!!!"他喊完,猛的推开门,
将赵学军甩了进去,又立刻从外面关了门,把门闩拉的死死的在门口哈哈大笑。
站在庙里赵学军呆呆的看着。这是一间灵堂,灵堂的正中是梯田一样的石台子。台子上一层一层的摆着牌位,
那牌位有一二十层,每层都有十多个。最上面那层牌位顶头有一块匾额,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忠烈祠"。
过了一会,庙门再次被推开,赵建国领着王希的耳朵走了进来说:"这是小山头村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光
荣的烈士!"王希吐下舌头低下头。看样子,并不在意。
"你老子对你担心极了,在山上施工点炮眼,都点的心烦意乱。王希,你是来受教育的!"要不是这是王路的
儿子,赵建国早脱了皮带抽了。
王希毫不在意的撇嘴,小声嘀咕:"我爸就是个死脑筋。"
赵建国叹息了下说:"不止小山头子村,你们知道吗,自从我来到江关县,考察了很多村子,这些村子都有一
个共同点,就是穷,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里每个村子都有忠烈祠。小山头以前还有个名字,你们猜猜叫什么
?"赵建国扭头看着走进来的赵学文他们。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却立刻对着神色不善的赵建国,一
起摇摇头表示发生什么事儿,都跟自己没关系。
"寡妇村!寡妇村!小山头村在解放那天,全村没有一个十三岁以上的男丁?"
赵建国说完,用袖子擦擦其中的一个歪了的牌位,小心翼翼的帮着扶正:"昔日,杨家将十二寡妇征西。话本
上其实多有故事是虚构的,可是虚构背后,它必须有参照的东西。咱山西人,打很久远的古代,那就刚烈忠义!这
就是我跟王路把你们从城里接来的原因。做人,不能忘本。这杨家将也是山西人啊。"
赵建国说完,再找王希,可是王希早就走出门,不知去向。
沿着小山头村的小路,赵学军找了很久,才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找到王希,他躺在那里,嘴巴里叼着一根稻草
,看样子还在赌气。赵学军坐到他身边,王希立刻炸毛了:"想干啥?"
"我来看你哭。"赵学军的语气带着调侃。
"滚蛋!你才哭!"王希身上看不到的毛都根根竖起。
"你恨你爸?"赵学军问他。
大概是说到点子上了,王希哼了一声,又躺下了,他躺了一会,赵学军就陪着一直坐,也不说话。赵学军记得
,自己在这个年纪,曾和王希一模一样。说白了,这个就是一种孩子气的想被父亲注意的小手段。可是,自己又算
老几,跟他来一篇令人悍然泪下的革命说教?没用!成长都是刹那的,一下子摔了,流血了,那就长大了。
"我爸……哼,对了还有你爸,都是死脑筋,你看现在谁还玩这套……愁死我了。啊!"王希猛的大叫了一声
。那边有山娃哈哈大笑,王希站起来拿石头丢人家。那些孩子并不生气,继续哈哈大笑的跑的更加远了。
"王希。"赵学军喊了一声,王希丢下手里的石头,愤恨的坐在一边靠着一颗就要干死的树干上。
"天天上学,好不容易休息,我跟他们有很多事情,早就说好了的,他问都没问我一声,就给我丢山里来了。
"王希用负气的唠叨着。
"昨儿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昨天哪知道他妈的这里是这个破样子,你看,除了秃山,还有,还有……这帮子土鳖……我去……我去…
…!"他骂完,又捡起石头丢山娃。
远远地,赵学文跟赵学兵跑了过来,王瑞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跑一边喊:"哥!你快跑,赵学军他哥要把你挖
个坑埋了……"
王希撒丫子就窜,赵学文飞扑上去把他按倒……
半小时后,小山子村后面的一个黄土丘顶端。王希真的被挖了个坑埋了。赵学文,赵学兵在土丘上挖了个大坑
,把王希丢进去后填土,最后只留下他的脑袋在外面。王希对着山下脑袋左拧右拧的破口大骂。
"赵学文,你他妈的别仗着人高欺负我,老子不惧你!单挑啊!"
赵学文悠然的靠在大树上眯着眼睛嗮太阳。
"赵学兵,下次打架别叫老子去,你等着吧!"
赵学兵摊手:"我一向万年老二,兄弟,这次帮不到你了。"
"我呸,王瑞你个叛徒!"
王瑞往山下跑,根本不理他哥。赵学军看的乐死了,他扭脸看着坡下的羊群,叹息,要是有个相机就好了。
王希一直在骂,脸色越来越紫,做了坏事的三兄弟压根没看到,他们一副悠闲地转了几圈,后又聚在一起躺在
土坡上嗮太阳。
"王希……王希!赵学文,老子抽死你,铁锹呢,铁锹呢!!!"赵建国被王瑞喊了来,一来就看到王希鼻子
流血的脸色发紫,一看就是缺氧了。
赵建国慌慌张张的用手指挖,知道自己闯祸了的三兄弟赶紧找到工具,帮着一起动手。
过了一会,王希被平放到土坡,鼻子里塞着两团卫生纸,嘴巴里气喘吁吁,依旧坚持不懈的骂人,赵学军歉意
的拿着一把山娃给他送来的扇子拼命给他扇。
"狗东西,单挑……啊……老子……没输!!"
"你赢了,你赢了!"赵学军讨好的连声说。
"这个……破……破……哈……地方……地方,老子再也不来了。"
"不来了!不来了!"
"你们等着……等我,挖坑……埋了你们,老子不报仇……我是你养的……"
"养不起,养不起,养不起……"
山坡那边,赵建国舞着铁锹追着赵大,赵二满山跑,一边跑一边骂:"你个混蛋玩意,有这么胡闹的吗!"
赵学文回头叫屈:"爸,以前工地上我们老埋人玩!没事啊!谁知道那小子那么熊!"
"废话,工地那是沙子,下次埋人去沙子……我呸!赵学文,你个狗玩意,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又是半小时,王希得意洋洋的叉着腰,鼻子里依旧塞着卫生纸,声音瓮声瓮气的仰天长笑:"哈哈,你们也有
今天!"
赵学文,赵学兵俩个被自己老子挖坑埋了,没舍得全埋,埋到胸腔,即便如此,他们也动弹不得。赵学兵看着
远处,对着被父亲扛着离开,不停挣扎的赵学军大喊:"老三!看在党国的份上,一定要拉二哥一把!!!!!!
!"
"二哥!你等我来救你!你一定要挺住!!!!!!!!!!!"
中午,赵学文他们五个在井口跟父亲吃饭,由于发生内乱,他们摆了五角大阵,一人坐一个角。他们吃的是跟
父亲每天吃的一样的派饭。
派饭,就是派到那个老乡家,就在那个老乡家吃。要吃跟老乡家一样的东西。每个人交一毛五分钱,二两粮票
。饭食很简单,咸菜,窝窝头。玉米汤里煮了玉米疙瘩。被派饭家的老乡想讨好孩子们,于是就在玉米疙瘩里,包
了柿饼疙瘩。
平时,赵学兵是一点柿子都不吃的,今日,赵家老二吃了三碗饭。赵建国笑他是干活多了胃口好。能不胃口好
吗,顶着殴打硬是自己挣扎出来的。
掘井的机械,在咔哒,咔哒的枯燥的响着,村里人,吃罢饭,就围拢过来,一起坐在不远处看着。赵建国今天
挺高兴的,他把自己的娃,给全村人骄傲的介绍了一圈,接着,又把媳妇给捎带来的一包上海大白兔奶糖转着圈子
的每人发了一粒。他一边发,一边笑眯眯的说:"尝尝,尝尝,这是俺媳妇去上海带来的奶糖。"他发到一半,糖
没了,只好看着围着他的山娃尴尬的笑。
赵学军抿抿嘴巴,跑回住的地方,从书包里掏出自己悄悄买的二斤江米条。来的时候,他就想着给爸爸带些什
么。现在,他觉得给村里人分吃了也很好。临出门的时候,他还从妈妈捎带的三条鹰牌香烟里,拖了一条出来。这
鹰牌不是什么昂贵的香烟,一盒才四毛三。
把香烟江米条递给爸爸。赵建国接过去,摸摸自己家三儿的脑袋:"就是你机灵。"赵学文,赵学兵立刻一脸
讥讽:"叛徒!蒲志高!"王希端个碗凑过去:"没错,你们终于发现了。这就是他的丑恶本质!"
赵学军毫不在意的得意笑笑。只要老爸高兴,就怎么都成。
赵建国正要给香烟拆封,站在一边的小山头的老书记舍不得了,他走过去拦住说:"赵书记,可使不得了,可
使不得了,不能拿你的么。"
"没事,没事,娃的娘买的,就是叫给乡亲尝尝么。"赵建国跟他像打架一样抢来抢去的围着机井转圈。
最后,那烟还是被老书记没收了,赵建国只好发了一圈江米条。老书记将香烟夹在胳肢窝,很是威严的站在挂
着炮弹壳子的歪脖子树下,豪迈的一挥手说:"等咱井,出了水,全村一起吸!"
赵建国哈哈大笑,指着他:"你这个老家伙,拿了我的烟招待人,就你精。"
老书记笑眯眯的,完全不在意的来到井边,盘腿坐下,眼巴巴的向里看着。孩子们也围过去,看着有人将那一
篮子,一篮子的土,从井下吊出来,倒在一边。那一双双接着希望的手,都是无比的粗糙宽厚,那一张张满是灰土
的脸上,眼睛都是晶亮善意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工作就这样机械的重复着。
"爸,什么时候能出水啊?"赵学文终于看腻了。
"省里的技术员说,快了。"赵建国回答。
"哼,你上个月就说快了!"老书记吧嗒,吧嗒的吸着烟袋讥讽。
"怎?嫌弃俺了?要赶俺走?多挖一天,俺可就多呆一天。"赵建国看样子是跟这个老头,每天以斗嘴的形式
打发时间了。
"都等了不知道多少代了,不急。俺不嫌弃你。你要想住哈(下),你就住,俺估摸着,你家全来,俺小山头
也放得下。俺每天下工,就对着山给你挖他几哈锄,一年一孔,四年四孔窑洞。娃们念书着了么,等不念了,就来
小山头,娶媳妇养娃。你以后也来,我死了,书记给你当,你看能行不么!?"
赵学军他们跟着一起哈哈大笑,老书记那更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他不时的拿出胳肢窝下面那条烟,稀罕的
抚摸着上面的玻璃纸……
赵学军以前看过一副油画叫父亲的画像,在那副画像里,父亲的大手,饱满粗糙,到处都是沟壑,仿若一生都
是心酸悲苦。今天,他来到小山头,这里大部分老乡的手,就是那些大婶,大娘的手,也近似于那副画里那双父亲
的手。
老书记瞧了一会,站起来晃悠悠的坐到了赵学文的身边,有些爱惜的上下打量:"娃!你爹说,你是高中生?
"
赵学文顿窘迫的点点头,高中生没什么好骄傲的吧?
"那你个(给)俺们村的娃教个学成不成,俺们的知青都回城了。小山头养不起先生,娃们放鸭子了么!就几
天。"
"老家伙,可别急,这是下一项,我回去就给你小山头派先生!"赵建国立刻解释。
"俺不急,俺就是稀罕你娃,叫他给俺娃们上一堂,俺们也粘下高中生的气气,行吧么?"
赵学文抬眼看看父亲,赵建国点点头。赵学文摇摇头,赵建国挥挥拳,他只好答应了。
随着老书记欢快的敲着歪脖子树下的那个炮弹壳,他一声吆喝,全村的娃娃,小媳妇,老太太……只要是能动
的,都齐齐的汇集到了村里的老庙头。这乡下的学校,最初的雏形大部分都是在庙里,小山头也不例外。
赵学文有些受了惊吓一般的站在教室外转圈圈,他不停的问大家:"我教啥啊?我教啥啊……"
王希靠着大树,毫不同情的说:"你可以教他们5323、1323吗,你就会那个!"
赵学军捂嘴乐,倒是赵学文顿时茅塞顿开:"对啊,我教他们唱首歌得了。"他说完,原地开始继续转圈:"
唱啥呢?唱啥呢?让我们荡起双桨?这个不好,我的中国心?不成……恩……霍元甲,不成不成!"
看见哥哥转的可怜,赵学军对哥哥说:"哥,那首就不错。"
"那首啊?"赵学文眼巴巴的看着弟弟。
赵学军轻轻的哼唱了一下调子,赵学文立刻满意了:"对!对!就是这首,西风的话!这个好,我觉得,这个
好……"
"好个屁!"王希将手插在裤兜转身就走。
赵学文原地哼唱了一次,挺激情的挥舞手臂,折腾完,他跑到教室,拿起粉笔,很认真的就在黑板上写下:
去年我回去
你们刚穿新棉袍
今年我来看你们
你们变胖又变高
你们可记得
池里菏花变莲蓬
花少不愁没有颜色
我把树叶都染红
孩子们,悄悄的来了,他们和在一起也就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一个一个的坐在石头堆堆码的土凳面上。没
有桌子,他们把小石板放在膝盖上。那些山娃乖乖的,不说话很自觉的将手背在身后。
讲台上黑板小小的,窗户外的阳光照进来,粉尘在轻轻的挥舞。
赵学文浑身颤抖,鞠个躬,然后指着黑板,眼睛看着房梁,语音颤抖着说:"今天,我教大家唱个歌儿吧。这
首歌的名字,叫西风的发(话)!大家跟我念一遍,西风的发(话)!"
"西风的发!"
那之后的很多年,村里人就叫这支歌为西风的发,没人知道,那是小老师因为过于胆怯,歌名教错了。
老书记吸着旱烟袋,听着远远从老庙那边传来的歌声,觉得美美的。赵建国放下手里装土的提篮,坐到老书记
身边,竟然有些惆怅了……哎,孩子们都大了,都会……教书了。
之后的两天,上午他们五个就漫山遍野的互相抓,抓住了互相埋。下午,赵学文教歌,王希就一脸讥讽的靠着
庙墙听。王希这小子韧性大,愣是跟王瑞将战局打的与赵家兄弟平局。赵学军觉得大哥在放水,也许……都发现王
希不对劲了吧。
这天夜里,赵学文他们躺在炕上讲鬼故事。突然……机井那边,一阵清脆的敲炮弹壳的脆声急促响起。
窑洞里对着煤油灯的婶子正在做鞋,她先是呆呆,接着光着脚就蹦下炕跑了出去,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却没
发现自己光着脚:"是机井的钟钟,么错!钟钟响了!娃爹!娃爹!你娘的觉(脚)跟,机井钟钟响了!"
赵学军他们互相看了下,也利落的穿了衣服跑了出去,从窑洞顶顶向下看。在村的每条路上,小山头村人举着
火在奔跑,阵势就像火龙在急促的舞动。
当!那些煤油灯,蜡烛,火把,被点着的扫把照亮了那棵歪脖子老树下,老书记那张脸,他用带着哭音喊:"
水……水……水……哎呀!水啊!!!!!!!!!!!!!!!!"
顿时,那小山头村沸腾了,人们敲着锅子,还有人放着鞭炮。小媳妇们舞者着自己的包头手巾,在村里撕心裂
肺的喊着:"水啊!水啊!水啊!"
那是怎么样的情形,我们无法用言语去形容,那是怎么样子的激动,即便最好的作曲家,也写不出这一刻的欣
喜欢腾。孩子们站在高坡上看着他们的父亲,他拿着一个水盆对着自己的头顶倾倒着,嚎叫着:水啊!!!!水啊
!!!!!!!
赵学军的眼睛湿润了,所有的人都在哭,泣不成声,这一刻仿若两世生命的轮回就是来见证这一刻的,原来,
上辈子真是生错了。赵学文他们看着父亲,他们的父亲从未这样活的激情,这样高昂,这样热烈,这样的高大……
身边,有个人突然很正经的说了一句话:"我觉得我该有个理想,要么就去干点啥。"赵学军拍拍他的肩膀:
"我觉得,你该把鞋穿正了。"
王希气恼的将穿反的鞋子,调整过来,跟着向村口冲的人一起大喊大叫的去了。第二天一早,王希悄悄起床,
将这里忠烈祠里的百十个牌位,全部擦洗了一次。就在他打扫的时候,村子里差不多大小的山娃依旧远远看着他,
并不惊扰。
小山头,终于有水了,赵建国与孩子们也要离开了,离开的那一天,赵建国带着孩子们走到村口。全村的人都
站在那里。山娃们还哭了。他们走了很远之后,有好多山娃突然唱起了歌:
西风的发……去年我回去,你们刚穿新棉袍。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你们可记得?
池里菏花变莲蓬,花少不愁没有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老书记,站在高坡上,远远的看着,不停的呼喊着:娃!要回来!建国!你要回来!娃!你要回来么!!!!
回咱小山头!!记得你们呢……你回来!!!!喝水!!!!!!!!!!!喝水……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加更,你们留言不许偷懒,不然加更很亏。呜呼呼,说笑啦……看了,去留随意……这是感谢
第十九章,大家对我的支持,于是熬了一夜赶出来了!
22
22、第二十二章 ...
听到有人喊,赵学军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俩人,闵顺骑着一辆拆了后面货架的自行车,彭娟坐在自行车前面的
梁上前趴着,手里还提着两双旱冰鞋。
"是你们啊,去哪玩呢。"赵学军心情愉快的打着招呼。
"滑旱冰,你呢,我老远就跟闵顺说是你,他说不是……我就说啊,整个万林,就是你能走出这种随时被时代
抛弃的步伐,慢悠悠的……怎么样闵顺,没错吧!"
彭娟与闵顺是哥们,嗯……也许算是难友,这俩人自小学关系就很好,当年一起坐班里最后一排,后来一起逃
学,爬学校墙逃学被抓,在全校面前做检查的钢铁阶级弟兄。
彭娟爸爸又结婚了,给她添了个弟弟。彭娟跟家里闹了几次,没闹过她小后妈,她现在跟奶奶一起住。老人嘛
最多就是管她个温饱,其他的就由着这姑娘闹。前阵子,听说这丫头还跟几个姑娘歃血为盟,拜了把子号称什么八
大姐妹。
留了一级后,赵学军跟这两人分开了。不过,虽然分开,大家关系却是一直很好的。他今年才上初一,跟大哥
,二哥以前一所学校。彭娟与闵顺在家附近的六中。赵学军大哥,二哥都属于那种……就是那种比较会来事的人。
无论是社会上,还是学校,赵学军都被护在两个哥哥的羽翼下,从未被欺负过。
闵顺与彭娟,自小就与赵学军的感情莫名的好,赵学军对他们倒是淡淡的,他对他们俩的态度,从来都是小时
候咋样,现在还咋样。以前闵顺哥哥被枪毙那会,家里都走了下坡路。那会子,家里出个死刑犯人,社会上的就是
瞧不起你。后来……闵顺的妈妈包了文化宫的地下室上了三台电视机放录像。他家情况慢慢的就好了,闵顺的朋友
也多了起来,可惜的是,闵顺这时候开始挑朋友了。
"跟我们一起滑旱冰去。我请客……"闵顺挺大方的邀请赵学军。
赵学军被闵顺脖子上那条足有三米长的白色许文强针织围巾,刺得眼疼,这才入秋,他也不热。
"我不去,我又不会。我妈厂子里等着我有事儿呢。"
闵顺下了车子,叫彭娟扶着车继续走,他一伸手还搂住赵学军的脖子了 ,他亲昵的说:"你每天闷在家里干什
么啊,每次叫你都不去。我跟你说,昨儿,我妈给我捎回几盘录像带,《醉拳》《火烧红莲寺》好看得很,我都要
笑死了。晚上你去我家看呗,对了,还有林青霞演的。"
"我不去,你家吸烟的人多,我咳嗽。"赵学军还是拒绝。
见赵学军拒绝,闵顺也没强迫,他倒是很自然的跟着赵学军开始溜达,也不管赵学军愿意不愿。
"……你们学校没意思,还是我们六中好,离家近,人都是咱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打个架,一呼喊,全是咱
老院的。"闵顺唠叨着,赵学军笑眯眯的听着,他不讨厌闵顺。这家伙看上去痞子兮兮的,那也是没办法,家里有
个被判了死刑的哥哥,这家人有一度呼吸气喘大了都怕惊到人。闵顺倒是个硬气的,谁看不惯他,他揍谁。打来打
去的,倒是在政府后街那边有了名气了,身边围得人越来越多了。等同彭娟的那个什么八大姐妹,这家伙混的圈子
叫四大金刚,还四大金刚,他怎么不去守庙门,再抱个吉他打个伞就更形象了。
"你不去旱冰场,那咱去打台球呗?"闵顺继续邀请。
赵学军一脸诚恳:"真有事,要不,换个日子?"赵学军说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给我弄几盘邓丽君,
我改霞姑姑喜欢。"
闵顺挖挖脑袋,拍下他肩膀:"成,我给你找最好的,下个星期我去你家找你。你爸下个星期要是回来,你就
去我家找我。"
"你怕我爸干啥?他又没怎么你。"赵学军啼笑皆非,自己那帮朋友,甚至是哥哥们大一点的朋友,见到自己
家老爹,都一个个的规规矩矩的。
"咱小老百姓,就怕当官的。不说了,我跟彭娟滑旱冰去,你要忙完的早,就去花园旱冰场找我们,我们给你
借旱冰鞋。"
闵顺与赵学军告别,骑着车子带着彭娟继续去花园旱冰场,彭娟一路沉默,快要到花园的时候,彭娟问闵顺:
"你怎么老巴着他,他都不爱理你。"
"你知道个屁。就我巴结着?你那次见了他不是叽叽喳喳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人家是一中的,你歇了吧。"
"放你爷的嗝路(拐弯)屁!我们一年级就在一起了,还同座过呢,我妈我爸离婚那会,就他跟我说话。我是
生气他上中学后,就不爱理我了。你想什么呢,我当他哥们!"彭娟骂完,闵顺没接话,彭娟也沉默着再也不说什
么。
闵顺在小学有一段时间吃不饱,父母心情不好,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他记得有一天早上上学,看见赵家
三兄弟在粮店门口吃油条喝豆浆。那些日子,爸爸住院,魂不守舍的妈妈把一块钱当成十块钱丢给他就走了,闵顺
把一块钱花了三天,接下来就开始挨饿。
那天,他巴巴看着,不停的咽口水。虽努力维持着尊严,可那张孩子的脸大概也遮盖不住什么表情。
"哥,那是闵顺,他帮我给老师家抬煤了。"赵学军那天倒是一副高兴样子,他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哥哥们。听
到闵顺帮过赵学军,赵学文还请他吃油条喝豆浆。这天,闵顺喝了三大碗豆浆,足足吃了半斤油条。他记得他抹嘴
的时候,赵家三兄弟,看他的脸都是一副古怪样子。末了,他们都没说什么,还很利落的付了钱,赵二哥还问他够
吃不。
从那天开始,有段时间每天闵顺都"偶遇"赵家兄弟,他们每次都"不小心"买的太多了,要是吃不了,浪费
了就实在可惜了。无论如何,他们请他帮忙吃了。
闵顺知道,也许,们看出来什么了,却从不戳穿。闵顺永远无法忘记那顿早饭。有一度,他每天就指着这顿早
饭活了。
赵学军走过正在改建的中心大街,进了万林工艺品厂的大门。门房并未拦他。他打小就在这里玩,这里的叔叔
阿姨都跟他很亲厚,赵学军对这里是有感情的。
最近这工艺品厂人心涣散,说是厂子马上就要拆了。为了顺应时代步伐政府出台了改造中心大街计划。这一届
的万林市的领导那是怀着饱满的激情,要改造一条商业街,推动万林市经济腾飞的。
规划图出来后,修在正街,占地颇大的工艺品厂,就要面临拆迁的命运。赵学军知道,虽然政府在郊区划了十
亩地给厂子,可厂子被拆后,这一届领导走了,下一届领导拿不出钱来修建新厂。随着领导一届一届走。国内经济
也在飞速发展着,物价越来越高,修新厂的预算也随着物价在增。修来修去,工艺品厂终于被时代抛弃了。
工艺品厂的职工们得到的最后一笔钱,是郊区那十亩地被人收购盖居住区,厂子最后管事的人不错,他召集了
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那笔钱当成拖欠的工资给了职工们。
"军军,过来。"高橘子站在厂子仓库门口招呼儿子。
赵学军笑眯眯的跑过去,喊了一声妈,接着跟厂子里供销科的科长问好:"李叔叔好。"
李科长就像逗小孩一般的跟他逗了几句,调侃完,他拿出钥匙带着这对母子进了仓库。
"老李,小郝跟我说,他们看到新厂规划图了,那边可漂亮了。新厂房主楼有四层呢。"
"对啊,我们去看了规划图,新厂区那叫个漂亮。不过,还早着呢,咱厂子跟上海,武汉那边还有好多合同呢
。上次我去开会,人家市委领导也说了。一定要按照合同走,绝对不影响厂子的声誉。我寻摸着,做完这几批盒子
,怎么地也要明年八月了。橘子,告诉你个消息,咱供销科要买新车了。等接到车,你跟小郝这组以后就坐着新车
去上海送货。"
"真的啊,这可是好事,怎么就轮到我了,哈哈……还是你惦记我,下次去上海,我就是累死,也得给嫂子带
件好衣服。"
"那……我就替你嫂子谢谢了。你带的东西好,还便宜,你嫂子可喜欢呢。"
赵学军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家妈妈。老妈现在进货找到了渠道,拿的东西比商店里买的便宜。
所以,即便是去了上海,买到相同的东西,价格上也没有高橘子带的有优势。即便是如此,高橘子还是不敢多
带,虽然现在已经有了万元户,高橘子私底下也许早就是万元户。可是家里唯一多的,就是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
,为了这台紧俏产品,还有人写了信到省里,揭发老爸,说是以权谋私,家里紧俏商品来历不明。幸亏那电视机是
老妈拿了厂子里的先进,厂里奖励的票,不然那可真是说不清了。
"军军,你看看是不是这些。"李科长指着一堆满是灰尘的框框问军军。
赵学军走过去,拿出手绢擦干净框框的玻璃,一扇,一扇仔细看。这是万林堆锦。原名"堆花儿",是一种以
丝绸为面料的手工工艺画,这是万林独有的东西,最早的时代可以追溯到唐朝。万林有这东西,是因为这里的丝绸
过去是御用供绸。堆锦以丝绸锦缎为原料,拼贴成人物花鸟、奇珍异兽。因其精湛的工艺和浮雕般的效果也被人们称
为"立体国画",距今已有千余年历史。看看这些,有大幅的《牡丹图》,《红楼十二金钗》《四季春》《贺寿图
》,成堆小幅的摆件《五十六民族娃》,《红小兵》《领导人头像》。
"多少年没见到它们了,咱厂子以前的老工人,那手艺就不是一般的巧,你看看,这都几十年了,这色就跟新
的一样,橘子我跟你说,再过几百年,它们还是这色!哎!这手艺现在没了呢。老工人一茬一茬的去了,现在的姑
娘,手艺差得远呢。你看这红楼,这还是建国初的……还有这西厢……破四旧那会,这个压在仓库下,没给烧了,
我记得这框子还是我爸爸雕的呢。你看他们现在做的框子,那就是四个边上个油漆,那是啥啊……这都是水磨的功
夫活,没了啊,没了呀。"李科长建国起就在厂子上班,没人比他更懂得这些东西的来历了。
"好是好。可是,现在谁买这个啊?几次订货会,一个都卖不了,这都是最好的样品了,你看这牡丹图,我记
得她们(职工)花了两月才做好呢。现在啊,咱厂子就卖点绸缎盒子。"高橘子叹息了几句。
"妈,咱都要了,好不好?"赵学军那副都舍不得丢了,这些东西最后就是被当成垃圾遗失了。堆锦这东西的
原料是本地的丝绸,可是丝织厂再过几年也会破产的。堆锦即便是再有,也不是万林绸子做的了。
高橘子呆了一下,坚决不同意:"军军啊,这些东西,玩一个就成,不是妈妈不给买,你还是学生,你干爹尽
教你没用的!"
赵学军从怀里拿出一叠钱,厚厚一叠,足足有几百块:"妈,就是干爹叫买的,我哪有钱买啊,我就要那副大
牡丹。"
李科长与高橘子有些吓到,相互看了一眼后,高橘子就毛了: "我说你干爹怎么回事,叫小孩装这么多钱!我
得回去说他,有钱娶媳妇成家,可不能这么糟蹋,他把钱给我儿子啥意思。这万一给劫道了,出事咋办?我知道他
老常有钱……这老东西,给他介绍对象都不要,你说你改霞姑姑人多好,他就是不要……改霞不就是不识字吗?他
也不想他多大了。"
"你们说的老常,就是博物馆的常誉吧?"李科长问。
高橘子点点头,一脸愤恨。
"要是他,那就怪不得了,我听说他花了整二百,买了一堆别人不要的老家具。人现在都用时兴的,我老婆说
,他家可有海外关系,说起这海外关系,以前这帽子可不小,谁沾上,谁倒霉。现在,谁家有海外关系,那可发死
了,军军,他们说你干爹摘帽子,国家补偿了九万多是真的吗?!"李科长倒是一脸羡慕。
高橘子更加愤然了:"李科长,你是不知道呢。他每天尽搞些没用的,上星期军军被他连累,都差点被派出所
关起来了。"
挖挖耳朵,赵学军一脸坦然,蹲在地上继续擦。上个星期三,他跟干爹,临晨三点去了飞机场家属院的女厕所
。干爹给他望风,他进去拓片。飞机场那边修家属院修建厕所用的墙基,茅房蹲石是墓志石碑。他记得他刚拓了一
半,就听见一声来自大婶呐喊:"抓流氓啊!"然后……就被扭送到派出所了。
要说干爹么,那叫个硬气,他拍着桌子跟人吵架了。什么我打了报告没人理,你们是逼着我进女厕所。什么你
们只知道抗金英雄有岳飞,万林也有抗金八字军。你们不在乎,子孙在乎什么的……末了还砸了人家一个烟灰缸。
博物馆长大早上被拖起来去派出所领人,赔情,最后飞机场的领导也给惊去了。就这样,干爹还不肯走,最后生讹
了人家一块茅房蹲石,父子俩高高兴兴的雇了一辆骡子车拉了回去,擦洗了三天才洗干净那股子臭味。
高橘子一脸为难的看着李科长,李科长倒是挺痛快:"成,我去看下成本价,其实厂子上次交易会处理来着,
处理都没人要。橘子,你放心 ,厂里领导不会说啥的,这东西早就没人记得了,咱把手续办好,一准没事。"
"老李,这事儿你可得保密,传出去,外面不知道要说什么呢,老常再不好,那也是我军军的干爹,也得护着
,你知道的,那几年他被整的不清。"高橘子指指脑袋。
老李一脸理解,万分同情。他点点头,叹息下:"哎,我知道,你放心吧。"
高橘子看着那叠钱实在心疼,这有几百块吧,能买多少东西呢,虽然不是赵家的钱。她就不知道,这钱就是她
家赵学军的小私房。要知道,这钱甭想留下,一准得想法子给没收了。
花了不到三百块钱,买了一大三轮车的堆锦。赵学军觉得得了大便宜,临出厂门的时候他想起来一件事,对送
他出来依旧在生气的高橘子说:"妈,我小舅来了,我说你去武汉了。"
高橘子呆了一下,冷笑,又收了表情特冷静的点点头:"我知道,军军,这几天我就厂里住了,下个星期我跟
车去武汉,你就对你小舅说……你爸爸买谁家的果树苗,也不能买亲戚的……你爸电视机的事儿刚完,他们就知道
给我找麻烦……我指着他们还我钱?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死了他们才高兴呢……"
赵学军回到家,穿着一件的高橘子给买的新的确良衬衣,后脑盘着结髻,一脸憨厚样的改霞姑姑,笑眯眯的迎
了出来帮着三轮车夫,卸了那堆东西进院子。
改霞姑姑在家里快一年多了,刚来的时候,改霞姑姑那股子勤快劲把家里人整的进门都不好意思迈脚。自打知
道自己老有所依,改霞姑姑就什么念头都没了,她忙里忙外的将家里照顾的井井有条。对有可能将来给自己养老的
赵家兄弟,那差点就得供起来了。
赵学军以前就不知道这家里可以这样收拾。锅子,灶坑边,那要拿猪皮擦的黑亮。家里前后院原本是硬土面,
改霞姑姑能捡砖头给修葺出五角星花样的地板。就连前院乱堆的煤池子,改霞姑姑都拿砖砌了半墙,找了点水泥给
磨得平整滑溜。现在家里吃鸡蛋都不用买了,改霞姑姑在前院养了十二只老母鸡一只公鸡,对了,还有兔子三对,
羊羔一只。
要说,改霞姑姑这么勤快,家里应该对改霞满意吧?那也不尽然,赵学军自己有时候都受不了改霞姑姑那股子
过日子劲儿。就拿做饭来说,最初的时候,她做饭用油,就拿半根筷子绑的在头上的小布布,粘粘油,在锅底过一
圈就算是炸锅了。孩子们那里受得了这个啊,于是严重抗议。要求召开家庭会议。会上改霞姑姑也保证了,会改。
第二天,她做饭炸锅,还是用那个小布布粘粘油,不过,这次她粘了两次,一脸心疼的在锅底大力的擦了三圈。
自打改霞姑姑来了,家里就再也吃不上好苹果了。一筐苹果,那个烂了吃那个,改霞姑姑就把烂的地儿挖去,
那些被挖的到处都是窟窿的水果被端上桌,甭管是你客人,还是家人,统统只许吃烂了挖好的苹果。于是,一筐苹
果买进家,家里就从没吃到过一个完整个儿的。
赵学军拍拍手上的灰尘,从心里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来自灵魂深处的无奈以难以言喻的方式传上来。有些人
你可以反抗,因为你可以毫不眷恋的摆脱他们。
大家没有血缘的牵绊,没关系的。
可有些人他打的烙印于你一样,一世,两世,不管多么过分,你都无法将他毫不客气的丢出自己的生活。看着
蹲在门口的这个人。
蹲在门口的高果园,讪讪的苦笑,不时的想插话,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羞愧,却也理直气壮。觉得不好
意思,又觉得,对方应该理解,不管怎么说,他是舅舅,他只是没办法。以后,有钱了,他会对他好,补偿他。他
是真心实意的。
无奈摇摇头走过去赵学军说:"舅,屋里坐吧。"
高果园有些羞愧的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不能进,那……你娘说了么,不许高家进赵家门。"
"那我陪你坐会。"赵学军说。
"哦,好!。"高果园摇头。他看下那边的街道,又回头问赵学军:"三儿啊,你娘,啥时候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没改错,先发,不时会来!
23
23、第二十三章 ...
赵学军陪着高果园在家门口坐着,高果园蹲在石墩上,一根一根的吸着大前门。过年那会,高果园,高果林,
带着家人来走亲戚,高橘子直接把人拍门外了。她说:她没这门亲戚,高家人以后也不许进赵家门。
眼瞅着,天色渐黑,已经在城里住了两天的高果园有些急了,他抿了烟头,扭脸问赵学军:"三儿,你娘真不
在家?"
赵学军借着路灯看课本,没抬头的点点:"真不在,武汉去了。"
"那啥时候回来啊?"高果园问。
"一个月吧。"赵学军回答。
"那……那你爹呢?"高果园又问。
"我爸也下个月。"赵学军回答。
高果园站起来,还是不相信,不过他没敢再追问,怕赵学军像那俩大娃一样,见到他不说话,就像不认识一样
的进门。学军是家里唯一态度好的了。当年,就为了军军的事儿,老高家把老赵家,得罪的狠了。
去年老太太进了一次城,也跟姑娘说了软话。没成想,一向老实的高橘子,这次是牙尖嘴利娘的面子也没给。
高果园也没想到,当年拿钱是娘操了小心思的,起先呢,怕赵建国提干嫌弃了高橘子。就教着姐姐从家里把钱拿过
去先给娘存着防着万一。从头到尾,高橘子只答应那钱最多只借五百块。后来是爹花钱大手了,没兜住。
高橘子说了,爹娘老了,她出赡养费,他们出多少,高橘子出多少,只是这门亲,她是不认了。她还说,要是
老高家敢去私自见赵建国,她就去找个树吊死自己。总之不许老高家人见赵建国。
高果园的心情很是复杂,承包责任制后,自己跟弟弟为了还钱,硬是大着胆子,成了第一批的包山人。他们种
了满山的果树苗,原本着想卖了树苗,得了钱,就还赵家。可没成想,这周围一起承包的十几个山头,全都种的是
果树苗。眼见着别人有关系的,树苗都卖了,一个村,就老高家女婿官大,就老高家树苗卖不出去。
入秋那会果林听同乡说,姐夫那个县,今年搞山林改造,他们就想着,买谁家的也是买。再说了,老高家得了
钱,不就能还上赵家的钱了吗?于是就高高兴兴的来了,可姐还是那样,听他们说了意思后,竟然说:你们害我们
还不够吗,我们老赵刚起来,你们就想着法儿的害人。
天地良心,这次真的是想还姐钱的。高果园觉得自己可冤屈了,这几个月,他没少来。可一次都没见到姐姐。
眼见着入冬了,在卖不出去,家里可就赔惨了。
高果园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草蚂蚱,本想给赵学军,大概觉得寒酸,他又装回去了:"那,那三儿,舅舅
走了。明个(天)再来。"
赵学军看着远去的高果园,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妈是一门心思的跟娘家断了,这次不是瞎话,是真的寒了心,
凉了肺。母亲这种生物,谁动她的崽儿,她是要拼命的。赵学军动手术的时候,医生建议是去省城大医院做。但是
钱那时候也就够在万林治疗的。现在一入冬,稍微一凉,马上就是季节性支气管炎。病因呢……西医解释不了,中
医说是伤了元气。高橘子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对赵学军现在是真的明目张胆的溺爱了。
家里最近,奶奶倒是跟妈关系好的不成了,每个月一开资,老妈可乖了,带着工资条就把工资上交给奶奶。现
在,给改霞姑姑开工资,家里买菜,买东西都得跟奶奶要钱。用爸的话来说,咱家奶奶才是大会计。
有了权利的奶奶,活的倒是比以前大方了。就拿今年过年来说,他们兄弟三,一人拿了一块钱压岁钱。那以前
奶奶最多给五毛。老妈有点小心思,赵学军不想戳穿。高橘子除了对娘家寒心,还害怕娘家跟爸爸见面,因为她顶
着家里的名义当着奶奶面,把三千块给了赵建国了。这万一赵建国见到娘家人,这谎话就戳穿了。到时候,这钱的
来路一准暴露。赵学军也不愿意高橘子暴露了,所以他得包着。
"舅。"赵学军喊住要走的高果园。
高果园回身看着自己外甥:"咋?"
"您还是……别来了,我是说,过几年再来,我妈气头上呢。"赵学军说。
高果园那张脸,一会红,一会白,末了喃喃的说:"军,舅舅家真的想还钱,这树苗卖了就有钱了,你大姨也
说还。你跟你爸替舅舅说说。"
赵学军挠挠脑袋,想了下:"舅,要么,你去乌县县委问下,我听市委的叔叔说,那里也造林,要很多果树,
你那不一定够呢。"
高果园眼睛一亮:"真?"
赵学军点点头:"真!他们那边,要的可不是一搬多,你那个不一定够。"赵学军这话没瞎说,乌县那边真的
要果树。现在这会子,咨询不发达,乌县是到处买不到果树,姥姥家那边是卖不出去。赵学军也是偶尔去市委那边
找门房吴大爷要旧信封才知道的消息。
高果园走了,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来。后来,赵学军听到姥姥家那边来的人说,老高家发了,他家卖了一整山头
的果树,成了万元户了。后来他们家又包了好多山头呢。赵学军理解,没拿到钱,跟钱到手摸上去也许感觉真的不
一样吧。这事儿,他没跟自己母亲提过,提了怕橘子妈妈伤心。
将课本放回书包,赵学军对着窗户说了句:"改霞姑姑,别给我做饭了,我去我干爹家吃。晚上我干爹家住,
别给我留门。"说完,他去屋里取了一副《牡丹图》用报纸裹了夹着出了门。
老常现在不住博物馆。他到想住,可人家现在正在全面整修,就是修好了他也回不去了。去年年底,老常买了
一套老院子。起先,组织很贴心的给他安排了职位,老常很认真的,带着热情去上班。这一上班,老常才发现,坐
办公室比呆在门房难多了。一个单位,下对应无数单位,单位上面有主管,辅管一大堆。今天这里会,明儿那里会
,今儿去讲课,明儿去汇报,今儿写简报,明儿上报表,季度表,心得体会,学习各种精神,去义务劳动,被义务
劳动。单位同事婚丧嫁娶,上下应酬……于是,只懂得看古董看大门老常愁死了。
老常放弃了,他无所谓了,单位那边他是想去就去,不想去他就赖着。自从修博物馆拆了过去的老门廊。他也
就豁出去了。老常现在住的这套老院,是山西民居的一种。四面高房,大门在边上。这里原本住了三户人家,现在
,这些人都搬走了。
赵学军来到干爹家大门口,看下四周。最近,好像有人一直在找干爹,所以干爹每天反锁了门在家装死。他推
开门上的一个小方格子,从脖子下取出钥匙,将手探进去,从里面拿了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反手又将门锁上。
一进门,赵学军抬眼看到,对面影壁墙上拿粉笔写着一首词,他看了一会,乐了。
"凉簟碧纱厨,一枕清风昼睡余。睡听晚衙无个事,徐徐,读尽床头几卷书。 搔首赋归欤,自觉功名懒更疏。
若问使君才与气,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
这词儿是苏轼的,叫南乡子·和杨元素,意思是,清凉的竹席碧绿的纱帐,枕着清风在白天睡觉,晚上坐衙办
公。没一点公事,实在太悠闲了,靠着床头读书打发时间。挠挠头,作了一首归隐之诗,自认为自己是疏于功名。
要问我有什么才学和气度,那里比别人少呢?不过世间所有的愚蠢之事也让我赶上了。(注)
走进院子,老常在院子里当中坐着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一个小炉子,炉子上炖着瓦盆,瓦盆里炖着
红彤彤的一盆红烧肉正冒着香气。
"我就说嘛,怎么写那个了,原来是炖肉了。"赵学军说完,夹着那扇堆锦进了自己的屋子。老常这院子太大
,他搬进来后,就给赵学军准备了一个厢房住着。赵学军自然是愿意的,所以他把自己那堆东西都搬了过来。
老常背着手看着赵学军小心的把堆锦镶嵌到墙壁上,一直夸奖:"不错,不错。年轻人就该五颜六色的!就该
光彩夺目的!这花大的,啧啧!粉嘟嘟的……"
赵学军郁闷的回头说:"干爹,谁招惹你了,给你买了!家呢,我明儿整理下,有几个框子坏了,我找人换
23、第二十三章 ...
了再拿来,你随便挑。"
老常笑眯眯的扭身继续去看着自己那锅子肉,赵学军去厨房拿了碗捧着,坐在一个木墩上等。
"我今晚住这。"
老常抬眼看他:"怎么,你爸,你妈,又不在家?"
赵学军点点头:"恩……干爹,我今儿在工艺品厂花了二百多块钱,我说是你给的。"
你妈以后会越来越恨我的。"老常拿筷子捅着肉,夹了一块给赵学军:"吃吃看。"
赵学军呵呵哈哈的呼气,咀嚼那块肉:"我妈……现在也恨你,呼……再炖会……干爹,你们领导带着人,都
找我们学校了。"
老常没说话,进屋拿了一本大众电影出来翻着看。这段时间,有人从国外写了信给省里找人,找来找去,就找
到了老常。老常拿了信,封皮都没拆开就叫领导退回去。领导那边一直做工作说,帽子早摘了,叫老常别有顾虑。
老常说他没顾虑,他只是不认识对方。
随着第一封信退回去,第二封,第三封,最近,听说人都找来了,据说就住在万林宾馆。赵学军不知道干爹与
那个国外的有什么纠葛,干爹不说,他也不问。他只是讨厌干爹的领导说的那句话,什么叫大局为重?
"干爹。"
"嗯……"
"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咱就不见,实在不成你就辞职,其实压根干爹你现在也不上班。再说了,你拿国家工资
,我一直挺替你不好意思的……我是说,你家呆着,反正不愁吃喝。您别勉强自己,你不愿意,谁也逼迫不了你。
您别顾及谁,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的意思是说,你得高兴点……"
"学军!学军!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院子外,有人大喊大叫。赵学军走到门口,打开锁看着外面的大哥
。
"咱爸回来了,家呢,王路叔叔也在,我去买猪尾巴,咱爸就喜欢这个。你快回去啊!"赵学兵说了几句,转
身蹬着车子走了。
赵学军一脸喜意,颠颠的回屋找出一口新锅来到院子里,垫了抹布把一大锅炖肉倒进锅里,老常一脸憋屈:"
你爸回来,你就打劫我的晚饭,这干的,亲的是有区别哈?"
"你快拉倒吧,你换衣服干啥呢?"赵学军一脸鄙视的对正在穿上衣的干爹讥讽。
赵学军回到家,一进家门,看到王希跟王瑞正在家门口跟赵学文闲聊。王瑞倒是还是那副叽叽喳喳的样子,王
希的脸色有些不高兴。
将一大锅肉,倒进改霞姑姑做好的烩菜里,赵学军回身拖了一把小葱一边摘一边对正在悄悄拿着碗,从锅里挑
肉的改霞姑姑说:"姑,我们难得回来一回。"
讪讪的放下碗,改霞姑姑尴尬的笑笑:"我给你妈,往厂子里送点。"说完她看着那么一大堆的红烧肉,有些
不舍的啧啧嘴:"过年都没这样。"
赵学军做了个小葱拌豆度。去门口买了一斤蘑菇裹了鸡蛋,在改霞姑姑一脸心疼的表情中,用猪油炸了连着烩
菜一起端到前院。
前院的小桌子边,就着猪尾巴,三个大人已经喝上了。来的时候,王路叔叔带了一些散酒。赵学军笑眯眯的把
菜摆好,对看着自己笑的爸爸眯着眼睛笑笑后说到:"爸,你箱子里那瓶汾酒在放着就长毛了。"
王路哈哈大笑:"快去拿,快去拿。你爸抠的没边了。"
赵建国一脸尴尬,咳嗽了下:"说什么呢,我那是忘了,忘了!快去拿,小兔崽子,什么都不能给他看到了。
"
赵学军一溜烟的跑到后屋,盛了几碗大米饭,把烩菜填到碗头叫大哥王希他们进来吃,自己却是忙前忙后的拿
汾酒,倒酒,假装很勤快,桌子上离不了他的样儿,弄了个小马扎上了席面蹭菜吃。赵建国并不戳穿他,只是拿筷
子敲敲他脑袋。
"王路,真的确定了?"赵建国放下酒杯,夹了一口蘑菇吃着问王路。
王路叔叔勉强笑下,表情并不愉快:"哎……是啊,大势所趋,军令如山。修完你们县的隧道,估计时候就差
不多了。"
"军令如山,你是个人才,莫要担心。"老常敬了王路一杯。
赵学军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希这段时间一直一直不高兴了。王希生在部队,长在部队,说起自己的父亲。王路
一直希望父亲能成为一个将军。部队的孩子,就是依附在部队身边的小树苗。这些孩子长大了,大部分就会接过长
辈的钢枪,一个一个的成为第二代,第三代军人。很多孩子去了地方并不合群,甚至跟地方的孩子玩的一直有区别
。赵学军觉得王希只是没有安全感。
"来……江关县王路。咱们大干一场。"赵建国帮王路满上酒。
王路端起来一口喝了,摆下手:"家里的叔公早就来信了,说叫我们赶紧回去,老家的屋子都倒了好些年了。
你们都知道,我的故乡广州那边正在开放搞活。哎,看着你们轰轰烈烈的给自己故乡干些事,难道我不眼红吗?早
该回去了。叔公说,下南洋的人都回来寻根了,我也该回去了。"
"自……西汉,南北朝而后明末清初。下南洋的人把文化风俗带出故国。下南洋是有意义的。后虽有闯关东,
走西口。可……下南洋的意义并非只是为了一口饭啊。人,遇水而活。现在国家经济搞得好了,你们那里是港口,
机会确实比内地多。王路,说不定,你以后机缘要大过建国喽。"老常夹起一块蘑菇吃了,用筷子一边说,一边画
了一个沿海的曲线。
"老常一向想的比我们远,下南洋那可是早八辈子的事儿了您都知道。以前……呵……"王路停顿了一下,又
释然的笑笑说到:"其实,我的亲生父亲在建国前就跟我亲爷带着一家去了南洋投亲。我……并不是现在这个父亲
的亲仔。"
蹲在一边扒拉饭的王希兄弟呆了,他们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父亲。
"有海外关系,这可是大帽子,这些年我一直担惊受怕。幸亏养父嘴巴紧,一直未曾对人说过。我出生十五天
,赶上荒年……我们那里就是那个风俗,活不下去,就带着家里去南阳过活。祖宗走,儿子走……孙子走。
父亲怕我受不得海上的颠簸流离,就把我送给了现在的父亲。他们没想到回不来啊。这一走,就解放了……海
路断了。这事情,就只有叔公知道了。我当兵……一离家就是多年,怎么也不敢回去,生怕被人知道。这些年也是
担惊受怕,实在难安,哎……大不孝!"王路释放了心事,连着喝了好几杯。
"你回家等着,也许你亲生父亲就来了。"老常安慰着,自己也是颇多感触。
王路笑着摇头:"谁家不是八个仔,九个仔。就养了我十五天,才四斤多,没有一块猪后腿大。谁会对块猪肉
有感情呢?那里就有感情了?巴望也是白巴望……想多了,想多了……"
"哎!故土难离,回去对。大丈夫……那里都一样,都是建设国家,建设家乡。回去吧!回去咱还是兄弟。"
赵建国一拍大腿,惆怅了,也释然了!
"怎么,现在就撵我,我走了,谁给你江关县开山铺路?"王路笑了,一脸调侃。
赵建国抿嘴乐,给他倒满一杯大的,双手举着敬了他一杯。
大人们喝着,赵学军却慢慢站起来,他来到王希身边坐下,看着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饭。就夹起一块红嘟嘟
的肉放进王希碗里,冲他眯着眼睛笑:"吃吧。"
24
24、第二十四章 ...
一九八六年,初春。万林市通往江关县的公路正式开工了。这条长五十公里的公路一旦修成,会将贫瘠的江关
县与万林市的距离缩短到一个小时。过去,从江关县城到万林市坐吉普车以每小时四十……六十迈的速度算,大约
要走六个小时。
作为江关县委书记的赵建国与军分区领导,还有万林市市委相关领导,出席了开工典礼。最近,组织上给江关
县委配了新车,一辆新的吉普车。过去那辆旧式吉普已经在工作中被江关县的土路颠簸的散了架子,虽不到报废年
限,却也不能使用了。
开工这天,江关县请了市里的梆子剧团,来这边唱大戏。大戏要耍上三天,分别是《对花枪》《樊梨花》《打
金枝》。这些剧目都是万林市很久之前的老剧目了。
赵家奶奶这天大早四点就起了。老人家没有多少觉生怕去晚了,没有好位置。老太太这一起,全家也就跟着起
来了。
赵学文捧着自己奶奶的那叠子看戏的行头,打着哈欠叨咕:"奶奶,没有早上四点就去占地儿的,我爸说了,
跟您占好位置了。"
奶奶坐在炕上,嘴里不停的哼哼。老太太这两年从早到晚,只要醒着就哼哼。她身体有病痛,医生检查不出来
是什么毛病,但是肯定不舒服。这种属于老人的哼哼已经成了赵家奶奶发泄病痛的方式。
赵学军对自己哥哥眨巴下眼睛,指指外面晾在晾衣绳上的裹脚布。赵学文只好放下衣服,出去收回来,递给奶
奶。赵学军将床下的小盒子取出来,奶奶那双小皮鞋就跟新的一样,保存的干干净净,板板怔怔。即便如此,他还
是坐下来,取出鞋油给上光,打磨的亮亮的。奶奶穿好衣服,搬起自己的脚,开始一圈一圈的裹着。赵学军已经不
是一次见到过奶奶的脚了。
原本的一双好端端的脚丫子,除了大拇指,其他四根脚趾生生的掰断到脚心,那个时代将女人的脚拧成一个三
角。赵家奶奶最少有一米六八的大个子。可是那双脚……能放到现在赵学军的手里。
随着不紧不慢的包裹,改霞姑姑已经做好了早饭。等到赵学兵跑到部队后勤借了三轮蹬回家,赵家三兄弟扶着
奶奶出门的时候,一看表,时间刚好七点整。奶奶笑眯眯的,坐在三轮车里的褥子上:"不急么,急了去了也没用
,你们慢慢的么。"
对于老太太这种属于长辈的狡诈,赵家兄弟早就见怪不怪,即便如此,还是大肆的夸奖了一番,自己家奶奶果
然那就是心中有数的人。
奶奶连着看了三场大戏,坐在第二排看的。而第一排的位置是各界领导。这些领导对赵建国的母亲,颇为照顾
,多次回头与之交谈,还叫人摆了张桌子,给老
24、第二十四章 ...
太太上了盘花生果,这令奶奶在观戏的老太太中,着实出了一把风头。奈何老太太已经一个牙齿都没了。第三
天大戏没有上的时候,奶奶悄悄跟儿子说:"俺要给你个添麻烦。"
赵建国扶着自己的老娘坐下:"娘,咋就是添麻烦呢,你说么。"
奶奶拿着拐棍指指后台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想看他们扮戏。"
赵建国呆了下,站起来去找了剧团的团长。一会赵建国带着剧团的团长一起扶着奶奶去了后台。赵家兄弟在后
面跟着……
这是赵学军第一次看到戏班的后台,以前电影上倒是给过不少镜头,什么名角儿有间屋子,有钱人要捧角儿就
把成堆的花篮送到那边。
亮亮的化妆镜,成堆的箱笼,戏服被翻着叠起来整齐的放着,武生们穿着厚底的大靴咬着馒头来回走着,一股
子属于后台特有的味道慢慢涌进奶奶的鼻子里,她奇迹一般的不哼哼了。
赵学军看着奶奶,这一瞬,他仿若看到一个还没裹着脚,数着两条羊角辫子的山妞,趴在在戏台的景布外面。
看着那些角儿,将颜色涂在脸蛋上,她们细细的勾画着,勾画完就带起漂亮的,闪着光的行头。穿的是缎子,带的
是各色的宝石。一个个的都那么的鲜活,活的是那么的水灵。
奶奶看了一会,看的分外满足。剧团的团长把团里的小生带过来,问了好。那是个小姑娘,年岁不大,生就一
张小生的俊扮相。奶奶从口袋里羞涩的抓出一把花生塞进人家手里,嗯……还摸摸她的衣衫,爱的都不成了……
"给您添麻烦了。"赵建国觉得很抱歉。
"可别,我老母亲也这样,那会子跟着我到处唱戏,我台上唱,我母亲台下哭,知道是假的还是哭。呵……"
开工典礼后,赵学军多次带奶奶去看电影。可惜奶奶一直把大戏跟电影弄得混杂,她有时候会连看三场一样的
电影,对于里面有烈士咬舌头自杀那段,百思不得其解。悄悄问自己孙孙:"人一天咬三次舌头,疼的他……赚钱
不容易么。"赵学军听了,完全没奈何,这事儿,解释不清楚……
转眼,春天过去了,小城不紧不慢的走着自己的步伐。工艺品厂终于还是拆了……高橘子闲在了家里,每个月
拿基础工资。闲下来的高橘子,浑身都是刺,看谁都不顺眼,她与老厂的职工每天去工地,拣一些奇怪的东西回家
。这些人都对工厂有着特殊的感情,工厂对这个时代的工人来说,是另外一个家。
初夏的一场雨,淅淅沥沥的浇灌在教室外的杨树上,赵学军托着腮帮看着外面。老师不紧不慢的声音令他瞌睡
。于是,他很快睡去,并不忌讳什么……窗外这种白杨树,通身都有眼睛一样的疤,有时候赵学军喜欢坐在教室里
与那些眼睛对视。他总是觉得,自己能从那些眼睛里看到一些什么。政府树林已经不在了,这种白杨树在那里,也
以看不到了。
"学军!"教室的门突然咣当一声推开,赵学兵闯了进来。老师很愤怒的看着这个没礼貌的外来客。赵学兵对
老师说:"老师,家里出了大事。"
赵学军吓了一跳,站了起来,东西都没收拾的往外跑,老师并未阻拦,甚至跟在后面一边急促着走,一边问:
"到底怎么了?"
"是我爸工作的万江公路二号隧道塌方,有人砸进去了。我爸……我爸一直在现场。"赵学兵要哭出来了……
"别急,别急……"老师的小皮鞋在楼梯上走的急促,她拉着赵学兵,赵学文去了校长办公室。一推门进去就
喊:"吴校长,食堂的车在不在?"
赵学兵趴在门上有些腿软,他看着屋里,没想到王希也在,还有部队上的两个军官。
"正好了,一起去吧,一起去吧……"
赵王两家的孩子跌跌撞撞的往学校门口部队上的解放车跑,半个学校的孩子不上课,趴在楼上,教室门口看。
临上车,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钱,硬是塞进赵学军的手里:"拿着,拿着。"
汽车终于开动,坐在货车斗内的王希趴在车架上,淋着雨,盯着风的向江关县的方向看。老大赵学文一把把他
拉下来,叫他坐到自己身边,用雨衣将他跟赵学军护在怀里。赵学兵抱着王瑞,王瑞吓得腿软,开始小声哭……
"别怕,别怕,有哥在呢,大哥在呢……都别怕啊!"赵学文安慰着弟弟们,眼睛都湿了。
从万林市进入新公路,这才几个月,一条笔直的大路已经打好坚硬的土基,由于没有机动车上新路。部队的解
放车一路畅行,跑的很快。赵学军透过大哥的雨衣看着外面,脑袋里一片发蒙,他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回到了那
段颠颠簸簸的土路。他想起那两辆牛车,去城里的乡亲,甩着鞭子,赶着老牛唱着……大红公鸡(呀么)窗台卧,
八路军进村(呀么)好红火,大青山高(呀么)乌拉山低,八路军恩情(呀么)谁也不能比。
那车走了几十分后一直跑到没有路的地儿,停了下来。赵学军他们蹦下车,又跌跌撞撞的向着没路的地方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一片山腰,在那边,部队无数的人拥挤在那里,救护车,地方上的车,所有人都
拥挤在一起,每个人都着急忙慌的颠簸着,找着事情做。
孩子们茫然四顾,找寻着熟悉的身影……
"人呢!我要人!!!!!!!!工具!!!!"
"别把车停在隧道口,那是那个单位的车!!!!!!!!!"
"去给省军区电话,叫他们派人,派爆破手!!!!!"
在杂七杂八的声音里,赵学军找到了爸爸,他看过去,父亲站在一个大石头上,穿着一件破了的旧军装,拿着
一个撬棒……
脚下一软,赵学军坐在地上,赵学文大叫:"爸!爸!"
听到熟悉的声音,赵建国扭过头,接着破口大骂:"谁叫你们来的,混蛋!添乱来了!滚回去!"
王希跑着找了一圈,硬生生挤到赵建国面前,大声问:"赵叔叔,我爸爸呢,我爸爸呢!部队那边没有!我问
了,没有!"
原本吵杂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没人说话……
"你爸没事,没事,叔叔这就组织人,找很多人,就是挖,也帮你把爸爸救出来,相信叔叔,赵叔没骗过你吧
?啊!王希,别急,相信……"
王希疯了,他挣脱开赵建国,疯了一样的喊着爸爸往隧道里冲,有人过去,拽住他,三四个人都压不住他,王
希疯了一样的在那里喊爸爸……大雨突然停了……空气里有些窒息的静……
后来……有关于后来……
王希的妈妈来了,好多人来了,机械开不进隧道。那里面全塌了……出事的原因谁也不能怪,谁也不知道,在
很多很多年前,这里也是产煤区。巨大的犹如蜘蛛网一般的老式矿洞消失在尘埃里,历史里……王路带着突击组进
去施工,不知道怎么了,地面坍塌,整个的突击组就这样被山脉掩埋。他们说,塌方的声音整整响了十多分钟……
人们在抢救,在用手一块一块的接着石头往外运……一位军官破着嗓子在喊:"叫他们派人,机械进不去,我
们需要更多的人……"
王希站了起来,看下四周:"我爸说,小山子村就在这里附近……没错的,我去找人,找人,找很多人……"
他很快找到了方向,向着山的那边奔跑,越跑越快……赵学军在后面跟着,也是越跑越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
这样奔跑了,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累,胸口也不闷,只觉得应该这样奔跑,才能跑到什么前头。
他们跑了三个小时,不,应该是更多的时间,终于……又看到了那个村子一排排的窑洞。王希停下来,大声的
喘着粗气,脸色憋得发紫,他喊:"救命啊!救命啊!"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大,但是,只有跟过来,摔在地上的赵
学军,赵学文他们才能勉强听到……
他喊了一会,没人出来,小村这会子正是傍晚,家家都在做饭。王希抬起头,看着村子,又一眼看到了那颗歪
脖子树,他看到了那个挂在歪脖子树上的炮弹壳……于是奔跑过去,捡起一块石头,拼命地敲了起来……
"当!当!当!!!!!!!!!!!!!!!!!!!!!!"
老书记跟村民披着衣服跑了出来,有人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
"叔!救我爸!!!!!!"王希哑着嗓子,哭喊着……
那天开始,小山村,还有附近十多个村子的村民,都跑到施工隧道,那些人用手一块一块的传递着石头往外运
,后来部队来了无数的人……不许村民再上去。小山村的乡亲就每天背着,提着饭食,饮水往山上运……
三天后,王路跟他的突击队终于被找到了……无一生还……
一九八六年七月,盛夏!王希抱着爸爸的骨灰盒,王瑞抱着家里的电视机。王希的妈妈苏珍提着家里的行李,
坐在火车站的木椅上。赵家人,还有部队上的领导一起来送行。
"王希,叔叔跟你爸说会话,好吗?"赵建国蹲下,摸着王希的头求着说。
王希抬起头看着赵建国,这段日子,他的脸瘦得露出了颧骨。迟疑了下,王希把骨灰盒小心的交到了赵建国的
手里。
赵学军走过来,伸出手拉住王希,将他带到了一边的角落。王希没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回到了家,就给我来信。如果家里不好,就回来。我爸不是说了吗,他能养得起你们,真的。我爸是真心实
意的……"赵学军继续劝。
"我妈说了,爸生前很想回去,他想回家。"王希摇摇头。
"那……王希,以前……算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赵学军不知道该说什么。
"呵。"王希冷笑了下。
赵学军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王希:"你拿着,应急。家里有事就发电报,一定不能瞒着
。"
王希接过去打开,看到了里面的钱,他呆了一下,烫手一般的把钱丢到了地下。
赵学军捡起来,放到他手里,他又丢到地上。
再捡起来……再丢到地上。
再捡起来……再丢到地上……王希想走……
赵学军拉住他,对着他的脸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大耳光。啪!的一声……
"你家房子都倒了,王瑞还小,我能帮你什么,我什么都帮不到!我就是给你再多。我……我知道,我爸再好
,也不是王路叔叔。我知道,我就是给再多,王路叔叔也回不来。我知道,王路叔叔是为我们万林死的。你恨这个
地方……我知道……你有很多后悔。我也后悔过……可是……我帮不到你,我比你还恨自己……"
王希呆呆的,看着赵学军,干裂的嘴巴蠕动几下,靠着墙眼泪刷刷的流着……赵学军捡起钱,走过去,解开他
裤带,找到他运动裤衩上的口袋把钱塞进去,别上别针:"这里的钱,你留着应急。阿姨身体不好,你要坚强点。
"
"嗯!我知道。"王希提好裤子,看着比自己低一头的赵学军,他看了他一会,伸出手抱住他:"我给你写信
,你等着。"
"嗯……王希……你不能再哭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哭了……"
"你得忍着!"
"知道……我忍着!不哭,我再也不能哭了!"
一列火车,缓缓进站,王希与母亲弟弟,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上了卧铺车厢。赵建国帮他们放好行李,安排好。
他最后抚摸一下王路的骨灰盒,叹息了一下:"弟,你走好。哥在这里看着你回家。回家……多好啊。"
那车,缓缓的开动了……王希,王瑞趴在窗户上向外看着,越来……越远……
赵学军跟哥哥们跟着列车奔跑,拼命奔跑着……
"王希!!!!!!!你要来信!!!"
"要好好的!!!!!!!!"
赵建国挥着手,先是小跑着跟着,接着越跑越快……最后也迈着大步跑起来……他大喊着着……
"王路!!!!!!!!!!你个混蛋啊!!!!!!!!!!"
那列车,终于还是走了……赵家人呆呆的站在站台尽头,一直送到列车的尾巴看也看不到后,这才慢慢向回走
……
"宋长安,搭把手你会死啊!"一声带着京味的来自女人的喝叱。
赵学军猛的回过头看去……
那少年,一只手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有个足球。他气哼哼的走过去,提起一袋行李嘴巴里嘀嘀咕咕的骂着:
"这个破地方!这个破地方!"
25
25、一些想说的话 ...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各位读者,这文,就要开V了。牛嫂不多说了。只求大家一件事,看在我写的艰难的份上,请继续支持…
…给原创一个正确评价,给原创作者一点空间,请不要盗文,这是对一个原创作者最大的支持。开V第一天,我准备
更约两万字来感谢大家的支持。
接下来的故事,会随着改革开放,赵家,王家,宋家,高家,第二代孩子的起起伏伏随着这个大时代一起起伏
纠葛。老牛尽量以最好的水准为大家呈现一个好故事,为大家带来最高的阅读快感。
原本,我想把一首歌,送给王路叔叔。王路是我记忆中所有父辈的一个集合。他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一般。深深
的热爱,深深的爱恋自己的祖国,为之奉献,无怨无悔。所以,在这里,我想粘一首歌,送给王路叔叔,也送给你
们……
老草吃嫩牛
26
26、第二十五章 ...
哲学,神话,这些领域都把死亡当成一个重要问题来不断的研究解释。事实上,赵学军也常问自己。为什么我
会来这里?如若借助那位神,他(她)却从未出现。这里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这就是死亡
了!死亡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他独立存在在此,神又给他开了个游戏,接着躲在暗处观察他。
每个人都无法避免死亡,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以重生这样的形态,再走一次,它总有属于命运
的目的,如果不属于命运,那到底属于什么?
赵学军一向认为,人是奇妙的生物,无穷无尽的生物。当然,上辈子他从不去想这些,而这辈子他总是在思考
,常有一些奇妙的答案,就像准备在大脑里一般的突然就会自我回答,也许这些回答,是对生存的感悟或者其他什
么的,当然,这辈子他聪明多了,这也是一个解释。
比如,赵学军问自己:为什么世界上会有神?
他会马上给自己这样的答案:人们把无法解释的事情,先做一个记号。用一个名称做记号。这个记号名就是神
的名字。后来时间长了,记号就成了解释。神就出现了,于是神解答了这个无法解释的问题,比如。这事是我做的
,这雷是我打的,我是雷公,负责打雷。
这种解释常令赵学军失笑,不知道怎么了,他总是对自己萌生出的奇妙想法而笑。有时候在家与上学的道路上
,大约要走二十五分钟,他就思考这些奇怪的问题,思考完就去图书馆借书,看下有无答案。他的学习不是最好的
,当然,这怪他总是不专心,甚至对教育那头的好前途,也没什么巴望。这有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只要在恰
当的时间,做对恰当的事儿,就可以了。什么有出息,什么有前途,对于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他不想再去努力,
他很忙的,每天都想着:
我奶奶要去体检了。
改霞姑姑又爱上了街口的卖菜的大叔了。
大哥什么时候可以从初恋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的长辫子综合症什么时候可以好。
赵学兵能不能与社会上的那些人有些距离。
爸爸这条官场道路到底可以走向哪里。
妈妈要什么时候才能悟到闲在家厂子也不会再开工了。
王希为什么这么久从不给我写信,他们过得好不好。
王瑞一定瘦了,他不习惯南方的生活。
那个宋长安……等等之类……
站在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宋长安是有趣的。他还是那样深爱着足球,到达万林市不久,他就凭借着大城市少年早
就拥有的那种大气豪爽,笼络住了一群人组成了足球队。表面上找到了共同爱好。其实以赵学军的了解,这人无外
乎就是找了成群的人陪他一个人玩。他总是这样。
说说前辈子,也没什么好说的,男人与女人是一辈子,男人与男人是一辈子,女人与女人是一辈子,一个人也
可以一辈子。活得好与坏,在社会群体中,虽然有度量,但这个度往往是别人给的,同情,愤恨,嫉妒,不屑……
这都是别人给的。人也往往花去一生的时间,做事情给别人看,以求在人性衡量度位上,可以得到点数。
上辈子,所有的人都给予赵学军这样的信息:你是不正常的,你是有缺陷的,你是与他人不同的存在,因此,
你必须低人一等。这里所谓的低人一等,有多种原因。
性格懦弱,家境贫寒,上无长辈拉扯,下无后代支撑。同代没有手足保护,亲族少有庇护。个性不讨人喜欢,
内里没有知识基础。更没有远大理想,有了理想也只是个理想。
这就是赵学军的上一辈子。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具有各种各样的缺陷,只是他是个极其倒霉的,他占全了
。他的命运长得如此周全,天生就该摆在茶余饭后给人调剂生活,于是越来越自闭敏感,他自己不喜欢自己,宋长
安后来也不喜欢他了,这不怪任何人。
刹那啊,那就是一辈子。很快的……真的很快。
赵学军喜欢在教室透过窗户看白杨树,现在又多了个乐趣,透过窗户看那群少年踢足球。当然,他不是爱谁或
者是放不下谁。两辈子,合起来五十多岁了,与那个人在一起也二十多年了。他腻歪……很卑鄙的腻歪,并否决了
很多事儿。
包括那辈子最最美好的时段,也就是现在这个年级吧。清秀,纯白,鲜活,无知,无邪,无能。天真,幼稚,
傻蛋……小城市的憨厚娃儿,一眼看到俊秀漂亮,神采飞扬,什么都知道的宋长安,顿时不知道世界上再有自己。
每天里,足球场,教室,没完没了的心跳加剧的跟着偷窥,一天不见,就觉得想得慌,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在被窝
里哭。觉得一辈子都完了……一直到某一天,宋长安发现了自己那档子所谓的卑微念头……他就像个神,给赵学军
的人生做了记号。
赵学军发誓,此生一个人活。
他不会再给予任何人走近他情感生活的权利。
这不是属于伤心到顶点的誓言,这只是他自我保护的方式,这样最好,一个人,自己爱自己,爱家人,爱世界
。这三种爱如果能全部实现,也是非常繁忙的。他是一个有理想,有目的,有作为的有爱的人。他为此很是骄傲…
…
放学后,赵学军坐在学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铺的椅子上,吃膨化雪糕,顺便等自己二哥。
"我要陪我奶,我要陪我妈,我要去干爹家,我要去买书,我回去喂兔子,我要给我哥借资料!"闵顺咋咋呼
呼着过来,将一个手臂搭在赵学军肩膀上亲昵的问他:"你就说吧,今天在找点什么理由打发我?"
"我在吃冰棍。"赵学军继续舔。
"吃完呢?"闵顺买了一盒烟,毫不在意的蹲在别人的学校门口,张扬的吸烟。路过的被践踏地盘的一中高年
级的学生斜眼着,闵顺死皮赖脸的挑衅回去。偶尔遇到狠得学生怒视他,露出准备磕的样子。闵顺就会站起来,伸
出两指比个二,狠狠叉到对方眼皮上,将人家的眼皮硬拉下来,再喷人家满脸的烟:"看屁!"
家里做生意,早就对社会了解的闵顺,根本不畏惧学生们。在吓走好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之后,闵顺吐了一口吐
沫,继续蹲着。表情更是一副,我好没意思,很寂寞的哀怨表情。
"吃完,就回家陪我奶奶,我妈妈,然后借本书去买点菜去我干爹家。"赵学军就不爱出门
一些少女从学校门里出来,在仅有的小卖铺买着不多的食品。即便如此,还是叽叽喳喳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在
商议。闵顺蹲在地上,吸着烟,偶尔在身边闻闻,就着那股子少女的香气,再美美的吸上口烟。再吐个烟圈,再闻
闻。他以为赵学军什么都不会知道,但是赵学军懂的。
赵学兵跟着一群少年从学校推着车子出来,难为他们一辆车能坐六个人,这种高难度的动作,基本每天在校门
口都有上演。
"军军?"赵学兵有些惊讶,很少见到自己家老三这么悠闲的坐在人前。
闵顺抿了烟,老实的站起来:"二哥。"
"顺儿,来找军呢?"赵二倒是挺喜欢闵顺的,他的猛士磁带都是闵顺进贡的。
"恩,逃学了,就早早的来了。"闵顺很坦然的汇报。
赵学兵给了他一个脑崩儿:"晚上早点家去,别叫你妈急,多帮家里的忙,你家就你一个,都那么大了,还是
不懂事。"
"哎,知道。"闵顺的态度就像一只小绵羊。
围在赵学兵周围的人拥挤在了小卖铺门口,很意外……宋长安竟跟在后面,跟他的朋友勾肩搭背的说笑着也走
了过来。
"学兵,这谁啊?"宋长安问同伴的赵学兵。
"我弟,在初二四班。军军,这是宋长安,喊哥,他家刚搬到政府新楼那边。"赵学兵跟自己的弟弟介绍宋长
安。
赵学军抬头冲宋长安很坦然的笑笑:"长安哥。"
宋长安点点头,态度很善意。这辈子,也没什么看起看不起的了,好歹赵建国那也是个县委书记。宋长安又是
个有种群意识的人,他的这种种群意识其实每个人都有。不过宋长安划分的更加精细。普通人家的孩子,要君子之
交。有些钱人家的孩子,友好的交往。住在市委老院的孩子,要带着风度亲切拉近关系,住在市委新院的孩子,要
好好交往可做朋友。
这种种群意识,也许来自本能或者他那种家庭的遗传。到达万林之后,他很快的混了一些小圈子,也立刻将朋
友交往划分等级。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利用,有钱人家的孩子交往不会带来压力,市委老院住的是万林市的本地人
,这些本地人对初到万林市当市长的爸爸是以一种考量的目光来看的。而爸爸的压力大多也会来自这个阶级层,所
以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新院子的孩子,大多在外地出生,家里有些背景,最终这些人会借着万林市这个跳板离开
万林,前途什么的不言而喻,这些人将来会成为他的主要朋友群。没人教宋长安这些,但是他就是懂。
这些人?什么时候跟二哥挂在一起了?赵学军觉得世界很奇妙,但是对二哥现在的世界他也不好过多干涉,其
实,老赵家就赵学兵像个生就混政界的人,他天生个性就有份灵气,人际往来是赵家最好的。现在老家人出事,比
如拖拉机被**扣了,不用找赵建国,找了也没用,找赵学兵就成,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今天是星期二。"赵学军咬了最后一口雪糕,丢开雪糕棒子。
"是……啊,怎么了?"赵学兵眨巴眼。
"我和大哥的衣服都臭了三天了,你别告诉我你忘记了,要么呢……你回去洗,要么就打扑克长点记性。"赵
学军说完,丢了冰糕棒站起来。
赵学兵眼珠子转转,双手合十:"弟,从我幼小的内心世界来讲,这些事情我不记得。"
"大哥昨晚悲愤了,我觉得今天他再穿脏衣服会更加悲愤。还来得及……真的。"赵学军好心的劝解。
"弟,从我幼小的心灵来讲,作为国家未来的足球之星,少一次训练,就会少一次冲出亚洲为国争光的机会。
帮个忙吧,咱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
也许是因为重生的原因,赵学军的语言习惯很有趣,连带的家里的哥哥也很受影响,过去世界的一些东西,有
意无意的总会带来这边,影响着这边。赵学兵那些朋友最爱看赵家兄弟斗嘴,有些小词儿就不知道这家三兄弟怎么
整出来的,简直太绝了。
"我不管,我就是跟你说说,你晚上回家别穿着臭球鞋进门,改霞姑姑会唠叨,这不是最可怕的,咱妈憋着气
呢……"赵学军指指脑袋。
赵学兵双手抱拳:"知道,知道,施主去吧,一路顺风,再见!再见!再见拜拜!。"说完,这没心没肺的家
伙推了车子就准备去踢球。
"赵老大要高考,情绪不稳,随时发疯。"赵学军站起来,冲他背影大喊!
喊完,他拿起书包就走。走了几步,身边一个人骑着车子,从他身边很快的飞驰而过,一串悲愤的声音远远传
来:"高考的人!都他妈神经病
闵顺笑的不成了,他伸出手,搂住赵学兵:"走吧,我请你羊肉串。"说完,并不看宋长安他们,很张扬的拖
着赵学军走了。
"那是谁?"宋长安看着远去的闵顺的身影问身边的人。
"六中的四大金刚里的老四,家里可有钱了,开了两个录像厅,还有一家磁带屋。他哥严打那会被枪毙的,这
小子混的不歪,不太好招惹。"宋长安身边的也是个灵气的。
点点头,宋长安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希尔顿发了一圈,小城的男孩子鲜有外烟吸,他们看看牌子,看看学校门口
,看到没有威胁后,就故作成熟的扎堆,勾肩搭背的吸着烟,就着身边少女的清香,吸一口,相互暧昧的看看,再
吸一口。
闵顺跟赵学军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闵顺吸了好多烟,赵学军沉默的不说话。今天的闵顺很奇怪,有些……怎么
形容呢,一个少年,当他夸张的表现自己,一定是要遮掩什么。刚才在学校门口,闵顺就是想打架。
"说吧,再不说咱俩喂蚊子了。"虽怕麻烦,但是赵学军更怕公园里的蚊子,太多了,这一会三疙瘩。
闵顺丢下烟头,站起来,突然脱去了上衣。赵学军下的双脚一缩抱着腿唰的一下,缩在椅子的一边。
脱去上衣的闵顺,转身把光着的背对着赵学军,呃,这可怜的娃,一身皮带抽的青紫,靠屁沟的地方,还有几
个红五星皮带扣的印子。
赵学军尴尬的脸色一红,放下腿,吸吸鼻子:"那个,花纹不错。红五星那里纹的?"
闵顺慢吞吞的穿回衣服,一边穿一边说:"彭娟,怀孕了。"
赵学军眨巴下眼睛,看下他的裤裆。
闵顺更加郁闷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顺手在脸上拍死一个蚊子:"昨晚,他爸爸冲进我家先是抽了我一顿,他
走后,我爸问我是不是我的?我说没我什么事。他妈的,我爸就是不信,又把我抽了一顿。"
彭娟……有多长时间没碰到她了,这几年,个体户越来越多,人们在心里已经开始毫不遮掩的对金钱有了追求
。随着商品的丰富,虽然还没有太多,可是,街上的颜色早就不是绿灰蓝,而是更加缤纷的五颜六色。彭娟混的离
大家越来越远,常见到她坐在陌生人的摩托车上,张扬的笑着从街角穿行。
"你妈没事吧?"赵学军知道闵顺的妈妈因为他大哥闵和的事情,吓破了胆子。
"没事,我妈不知道。"闵顺头疼死了。
赵学军朋友实在少,闵顺,彭娟都是在他新的生命有了烙印的人。他想帮,可是今年自己不过是初二吧?
27、第二十六章 ...
穿过古老的旧街区,一些原本在大道边长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老柳树被剃光了头,干秃秃的被锯掉,堆放在
街边等待被拉走。看样子,柳絮满天飞的日子,已经再也回不来了。赵学军喜欢五颜六色的世界,他目睹变化,看
着岁月更新自己。整个民族犹如分娩一般,会再次伤,再次疼,可是,这种变化必然是有意义的。
闵顺哼着调子,拿着一串羊肉串啃着,啃完就把铁椽子丢进垃圾堆。赵学军跟在闵顺身后。他背着书包,穿着
干净的夹克衫,□穿着板板正正的长裤,球鞋。一看就是好学生。街边的人偶尔将目光投向这对少年,感觉这就像
一个大尾巴狼劫持了一只小绵羊。
他们一起绕过工地,来到一处老民居。这里是彭娟现在生活的地方,煤渣垃圾到处没规矩的丢放着,苍蝇,臭
虫肆虐。肮脏的家禽跟一条脱了毛的流浪狗混在一个垃圾堆觅食。污水没了规矩,自由的到处流淌着……
闵顺脚步停下,看下四周后,他弯腰捡起几块小石子,对着一个院落丢出去。过了一会,一声来自小城妇女夹
着土话的怒吼加怒骂响起。闵顺跟赵学军躲在角落开始等待。没一会,彭娟穿着一件大罩衫,□穿着蹬腿裤,还有
一双脏兮兮的塑胶拖鞋,慢吞吞的披着头发挪动了出来。
上初三的少女,应该是什么化妆品都不抹,就有着一股子仙女的香气。她们可以因为年龄自我宠溺。每天过着
简单的生活,因为五毛钱而发愁吃的品种太多而娇嗔。她们随意的叽叽喳喳,却不讨人厌,天真无邪的脸颊上,应
该总有一种,原谅我吧,我还小,我什么都不懂的……特殊的……人生最最美好的时段的那股子气质。
可是现在,岁月将少女催熟,彭娟的胸口发育的即便是大罩衫也遮盖不住那股子……来自**的味道。她低着头
,一路上看到她的邻居们就在那后面指指点点。连带着赵学军都犹如被人在身后,拿无数小针扎一般的难受。这种
被指点的感觉,赵学军受到过更加残酷的,这一刹,他发自内心的同情了。
十几分钟后,赵学军他们一起来到正在施工的工地边,一起坐在了码放整齐的水泥板上。
"说吧,谁的?"闵顺直接进入正题。
彭娟摇摇头,小声抽泣:"都不承认。"
闵顺气的去踢水泥板,接着,捂着脚满地乱蹦"我X,谁的你不知道啊?猪脑袋给你安上了。"
彭娟摇头,蹲在地上抱肩膀。
"反正……反正……我自己知道不是我的,可现在他们都说是我的,奶奶!你给我条活路成不?我妈因为我哥
,不能吓,一吓就羊癫疯。我就一个妈,放过我成不?!"闵顺声调有些高,愤怒的压抑不住。
彭娟抬起肿胀的脸,那上面指头印子留下的青紫赫然在目,原本挺好看的样儿完全走形了。
闵顺没有再骂,他咬咬下唇,坐到了一边,负气的看工地那头。
"你爸怎么说?"赵学军问彭娟。
彭娟摇头:"打了我一顿,就走了,叫我滚蛋,以后不许叫他爸。"
"你妈呢?"
母亲总是一个能触动少女内心的词汇,彭娟哭的更厉害了:"她给了我十块钱,叫我赶紧走!"
赵学军无奈了。
城市快速建设施工的声音,咣当!咣当!咣当当!的从那边有节奏的传来,三个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不出声的
坐了一会。闵顺终于开口了:"要是我的,我就娶你。可是问题是不是我的,你要用钱,我就回家给你顺点……别
的,我没办法。"
彭娟抬起手背,擦擦腮边的泪,站起来带着一些果断高声说:"不用,我想好了,等我肚子再大点,我就找根
绳子,吊死在我后妈跟我爸家门口,恶心死他们。"
"哧!"赵学军忍俊不住了。他笑完,闵顺也跟着笑了。
"你那是放屁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凭什么你去死了,给他们挪地方?相信我,你活着才是恶心你爸呢,你死
了他就不好过几天。真的,你还是留口气恶心人吧。"闵顺劝着。
"有人给你拿主意不?"赵学军问出正话。
彭娟摇头。
"几个月了?"赵学军问到。
彭娟摸摸肚子,眨巴下眼睛:"我没坏过孕,我自己都不知道怀孕了,我以为我就是胖了,真的,后来这里越
来越大……还……还动了。他们说……五六个月。"
赵学军这下子倒吸一口冷气,他仰面看天愁了好一会才问:"要么……生?"
"不生!生了……这辈子我真完了。"彭娟又哭了,一个人的绝望,令她可以为另外一条生命做主了。
"不傻啊,我还以为你真傻了。"闵顺讥讽到。
赵学军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彭娟:"我知道在一些县城的医院,有介绍信就给做流产,你这孩子做
不成流产了,这个是引产。恩……要家属签字。"
彭娟抬起头哀求着看他们:"那咋办?我没家属签字。"
赵学军叹息下:"我妈常出差,家里有介绍信。你必须去个正式的医院做,不然以后就做不成妈妈了。"
彭娟冷笑:"做不成,就做不成,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家属签字的事儿,你别管,你回家吧,那里也别去。……彭娟,你就跟我们说下,怎么回事就成。"赵学军
拉着彭娟坐下。
彭娟坐了一会,慢慢回忆起来:"那天放学,前街的老卡生日,他们就找我去热闹,热闹。我反正没事做,就
去了。大家一起在老卡家吃的饭。老卡说喝酒,我说我不会,他们说我不给面子。后来,我喝醉了……剩下的你们
就知道了。我找过他们,他们都说没干过这事……都不承认,妈的。"彭娟气的咬牙切齿。
"行了,你家去等吧。"赵学军拍拍彭娟的头,末了又拿出几块钱塞她手里:"别乱跑,等着我们。饿了,自
己买吃的,你奶奶年纪大了,你也懂点事,没了奶奶,谁还收留你?"
彭娟找到了主心骨,很听话的点头,一边走,一边用那张又可气,又可怜的肿脸往这边看。闵顺摆手:"去吧
,去吧,不会不管你的。"那丫头这才走了。
水泥板子上,又是一阵沉默,终于,闵顺开口问:"说吧,咋办?"
赵学军低头想想说:"你去找人去摸摸老卡他们,这几天谁躲起来了,那就是谁的事儿。找到谁躲起来,你带
彭娟直接到对方父母家。彭娟还没成年,这个算强X未成年少女。说不定……这还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你叫彭娟就对
他们说,孩子生定了,生完就报案。等孩子血液的鉴定出来,自然就知道是谁的了。"
"能成吗?"闵顺有些担心。
"怎么不能成?他们不会想这个孩子来到世界的。自然有人当彭娟奶奶一样供着,哭着喊着叫她做手术。也许
……到时候没咱俩什么事儿了。你看好彭娟,别叫她被人拐去听了别的话。这事儿,谁干的,叫他们赔偿……蹲大
狱,赔钱,他们自己考虑。"
"成!我这就去找人问,妈的,气死我了。"闵顺大概觉得自己挨得那顿皮带真的不值。
工地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寂寞的响着,大约天摸黑的时候,有个人从水泥管子里
慢慢爬出来,就着太阳最后的颜色,他眯着眼看着天空。
如果此刻,赵学军还在,一定会惊讶的认出,这人却正是在一中的新风云人物,宋长安。
夕阳下,宋长安的脸也是肿的,肿了一半。他看看水泥管子的那边,又看看赵学军他们离开的地方,他低头想
了会,提起书包也离开了那里。
赵学军回到家,看到前院晾好的衣服,先是抿嘴乐乐,接着去厨房掀锅盖。
锅子里,几个热呼呼的红皮大红薯温着,他取出一个,在手里倒了几下,咬着向老妈卧室走。还没到卧室,老
妈那种带着特有的高橘子风范的泼天唠叨,便一泄而出。
自从工厂停产,高橘子突然没事了。这种清闲令高橘子无比惶恐,她每天早起,会按照习惯去工厂工地待会,
会会那些老职工,打听一下消息。但是随着上个市委领导班子的离开。有关于工艺品厂的消息,越来越令那些工人
绝望。
生活没着没落的高橘子,觉得惶恐。她赚惯了钱了。现在还不到九十年代的初期,高橘子依旧觉得做个体户很
丢人,可是周边不断有做生意赚多少钱的消息传来。"教书的不如卖咸鸭蛋的"这句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流传开来的
。
"叫你缠个毛线,你就像杀你一样。哎呀……我怎么就不能有个闺女呢,有个闺女多好,我给她扎小辫子,带
她上街。我们娘俩每天一起遛弯,一起买东西。有姑娘多贴心啊。举高手!我跟你说老二,你哥最近心情不好,你
不许去烦他,他要是烦了,又不安生了。
举高点,你那是什么脸?老二,你知道不,生你那会,我有机会去机关,就因为你,就因为你!我才去的工会
。举高点!看那里呢?!
你说吧,不是因为你跑老爷山,老娘能去工艺品厂吗?哎呀,我是看透了,赵建国人家发了。赵书记,多牛逼
啊,你看他张老橘子脸,还记得回家啊?
这都多久了……去哪呢,还有五团线呢,我跟你说赵学兵,你要是长点记性,就别招惹你哥……哎呀,我要是
有个姑娘就好了……"
赵学军咬着红薯,倒退着,悄悄的离开家,这几天,他要住到干爹家,直到大哥高考,他都不想回来……不回
来?怎么可能呢!橘子妈妈大概会拆了干爹的老骨头吧。
宋长安是夜里九点才进门的,一进屋。迎面的就是一股子浓郁的烟酒气,地上一些碎瓷片满地落着,他二叔宋
瞭望伸着两条带毛的腿,正躺在沙发上打呼噜。
宋长安的二叔,自从兵团返城回家,就一直闲着呆在自己大哥家。在兵团那会子,宋瞭望受了不少罪,返城后
,宋长安的爷爷奶奶安排他去了机关。这人一直没调整好自己,总是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社会不喜欢他,他也
不喜欢现在的社会。他不停的回忆在兵团热血的日子,总是不愿意醒来。这令宋长安很是看不起。
今天放学回来,他二叔在家,又喝又唱,还念什么:我们来自各方,汇聚一堂,三万儿女啊,边地垦荒……
宋长安站在门口讥讽了几句,他老子伸手就给了他一个打耳光,宋长安背着书包就走了。
二叔突然坐起,吓了宋长安一跳,他躲在门口看着那个不合时宜的人,举起拳头喊了一句:"下定决心,不怕
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喊完,倒下继续睡。
母亲刘青灵拿着工具在悄悄收拾屋子,见宋长安站在门口,就压低声音说:"回来了?"
宋长安点点头,提着书包要进屋,他妈妈拉住他,摸下他的脸:"别怪你爸,你爸觉得对不起你叔叔。他没照
顾好他,当大哥的都不易。你二叔挺可怜的,这么大了,找不到方向……
扒拉开母亲的手,宋长安瞪了一眼从门缝里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每个家庭,都有属于每个家庭特殊的问题。宋长安的爷爷奶奶,文革受了不少罪,现在在家里,大病小病不断
。弟弟妹妹还小,跟他差了七八岁。二叔不上班,不参加社会活动,每天活在过去。父亲全部身心都扑到了政治前
途当中,这一大家子事儿,想起来,宋长安就一阵烦躁,一刻都不爱呆家里。
宋辽阔宋市长,是晚上十点回家的。今晚他与市委领导听了有关于江关县县委书记赵建国的一些汇报。随着改
革开放,万江公路的畅通,这两年江关县的经济几乎是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跃起。
这种快速跃起,并非是好的事情。就拿这几个月来说,有几件大的案子都发生在江关县。江关县的综治问题,
成了当前比经济更加重要的大事情。新的领导班子上台,自然有新班子的政治畅想以及希望。万林市周边十三个县
区,都是产煤区,随着经济活跃,一些处于三省交界的县区,开始出现因经济带来的隐患。
毁坏山林案件,乡镇与乡镇之间的不良竞争,产煤区的地面塌陷问题,还有老调长谈的干旱问题,各种刑事案
件把万林市的脸都丢光了,这一次省里开会,万林市被点了名,亮了黄牌。这才刚开完会,接着江关县就出了一件
因**管理不慎,引起的爆炸案,一案四命。
听完赵建国的汇报,宋辽阔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他一进门就看到二弟睡在沙发上,不由生气。当看到妻子
那张就要爆发的脸,他又强忍着,弯腰扛起自己的弟弟,扛着他回到卧室,把他放平,喂了他一杯水。接着坐在弟
弟身边,就像小时候那样,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
"你去跟长安谈谈吧,你今天打他,是你不对。"妻子站在门口对他说。
宋辽阔站起来,脱去夹克衫递给妻子,转身推开门进了儿子的屋子。
屋子里,宋长安吓了一跳,他连忙把烟头对着窗户丢出去。但是,烟头出去了,那烟还在屋里呢。
宋辽阔坐下,看着长高的儿子,他不忍心责备他,工作太忙,家里太乱。这个少年不知不觉的已然长大。
"什么时候学会的?"他问。
宋长安愣了一下,梗着脖子回答:"早会了。"
"我屋子里,你小舅捎回来的外国香烟,是你拿的吧?"
"恩,我二叔也拿了。"
"没事,我不骂你,长安,爸爸今天打你,是爸爸错了。这些日子,爸爸心情不好。我跟你道歉。"
宋长安没有说话,这样的道歉,他早就腻了。他无所谓的踢踢柜子脚问爸爸:"我二叔单位打电话,催他上班
呢。"
宋辽阔没接话,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帮他请假了,长安啊,别怪你二叔。他最好的朋友,最爱的人,
都消失了,我们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对待亲人你要给他们时间,给他们宽容,对别人宽容就是对自己宽容。"
"爸,您能换点词吗?这些我懂,可是我总有权利难受吧,每天回到家,就是一股子烟酒气,我弟弟妹妹还小
,你不看我,你也看我弟弟妹妹的份上,叫二叔收敛点,他怎么不去三叔家呢?三叔家比咱家大,条件好多了。"
宋长安负气的说。
"傻瓜,哪有哥哥去弟弟家的。算了,你不懂,我还有事,你先学习吧。"宋辽阔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身说
:"少抽点,抽烟不好。"
父亲离开了,宋长安又点起一根烟,看着窗外的月亮,想着今天傍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有主意的,没
成想在这个小土地方,还能看到一个比他还阴的。这赵建国家也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吗,以后,看样子要跟赵学兵
多多了解了。
28、第二十七章 ...
赵建国晚上十点半回到家,高橘子没惊动家里人。只是悄悄的给他做了饭,又悄悄的端到卧室叫赵建国吃。
赵建国饿坏了,吃了三碗面条,还喝了一碗面汤。吃晚饭,他打着饱嗝儿,看着媳妇稀罕的不成,就巴巴的过
去香了几下。然后,他利落的站起来,拿起衣服,把挂在天空,眼睛微红的高橘子丢在了床上,没心没肺的说:"
县里有事,我得连夜回去。橘子你就辛苦点,家里看着点。橘子同志!你办事,嗯!我放心!嗯!我走了……"
高橘子悲愤了,这都一个月没看到丈夫了。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的抓起枕头丢了过去。赵建国接过枕头,一
脸茫然不知道媳妇为什么生气。
"哎哎……要文斗,不要武斗,橘子,我跟你说啊,老大要高考,你要好好的做事,那个……别咋咋呼呼的,
你看,你一生气,老大休息不好,那不好!不能好好上学了!咳……对吧!"
高橘子蹦起来,穿起塔拉板拖鞋,蹦过去,骑在赵建国身上,对着他耳朵吭哧,就是一口狠得。赵建国受
伤,趴在床上,不敢大叫,只好使劲拧着一个枕巾,压抑着声音说:"臭婆娘,你要造反。"
"对,老娘就是要造反,告诉你赵建国,你下次回来,记得顶铁锅,老娘准备给你来个大的,炸死你!"高橘
子愤怒的指着他,压低声音悄悄骂。
"你可别,我害怕……喏……这是这两个月的工资。"赵建国取出钱,递给高橘子,在接手那一刹,他有些胆
怯了:"橘子,嘿嘿,你看哈,今天县里出了个爆炸案,那家人挺可怜,留下一个老娘,一个奶娃。我把……工资
给捐了……你别气啊。下个月……我一定一分不留,全部上缴组织。"
高橘子低着头,看着手里零七八碎不到四十块的毛票。觉得肝脏都要爆炸出来了,这不是第一次了。家里有老
有小,老大七月就要高考,考上是没问题的。可是学费呢?老太太现在每天要吃药,药钱呢?
再说,考上大学后,孩子能一个人去吗?总要跟着吧。路费,住店,去了看人家老师,不给带条烟啊?还有,
去了给孩子置办点东西不要钱啊?自己现在就拿三十块基本工资。老二明年就高考,接着老三上高中,这些都是钱
,问题是,钱呢?
好吧,她知道赵建国做的没错,可是,你这人发扬风格,能为孩子老婆想想吗?
改霞每个月五块钱,总要发吧。最近五块钱能干啥?总得给涨个一块八毛的才算有良心吧?虽然自己有小私房
,可是,总有用完的时候吧。他赵建国存着那三千块,觉得比磨盘还大,这都什么社会了,你当还三千块花一辈子
的社会呢。这两年,眼见着,物价可就起来了啊。
高橘子哭了,哭的伤肝伤肺,她不敢大声哭,只能小声呜呜……哭完,她对着手足无措的赵建国摆摆手:"快
滚,老娘一刻都不想见你。"
看看表,赵建国又香了他一下后,滚了。他滚到门口的时候,高橘子又赶出来,往他口袋里塞了五十块钱,还
给他拿了一条早就备好的牡丹烟,一瓶胃药。丈夫是当了书记的,吸烟上高橘子不愿意他受罪丢人。
赵建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讪讪的拉着高橘子的手,摸索了一下,转身又义无反顾的上了吉普车,高橘子能猜
出来,这一走,最少又是俩礼拜。
午夜,星星亮晶晶的眨巴着眼睛,高橘子穿着拖鞋,坐在家门口发呆。这几年,天南地北的跑,世面见了无数
,她的想法早就超过了这个小城市同等的女人。她知道赚钱,数钱是什么滋味。也知道有钱在口袋能活的多安慰,
今天早上去厂子,她遇到了李科长。这一辈子辛苦工作的老科长,现在每天用平车给人拉烧土,一车才赚五毛钱。
应该怎么办呢?高橘子茫然了。
"妈。"赵学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高橘子立刻抹干净了眼泪,扭头笑着对儿子说:"听到车响了?"
"恩,听到了。我爸走了吧。"赵学军回答完,坐在妈妈身边,靠着她,睡意全无。
"滚了,军军,你不说你去你干爹家吗?"高橘子问儿子。
"干爹去北京做古迹复原了,我一个人对着个大院子没意思。"赵学军解释到。
街边的蛐蛐交换着鸣唱着,高橘子拍着儿子的头说:"去睡吧,着凉感冒,又要住院了。"
"没事,这都要夏天了,妈,你不高兴啊。"赵学军坐下。
"恩,不高兴,妈今天去厂子了。"高橘子喜欢跟小儿子聊天。
"您不是天天去吗?"赵学军往母亲身边挪动了下,觉得屁股凉。高橘子站起来,跟儿子换了个地方,叫他坐
到自己捂热乎那边。
"哎,妈这样的,对厂子有份感情。儿子,你不懂的。妈嫁你爸爸的时候吧,就是个上过初中二年级的山里丫
头,连双新鞋都没穿过。人家把我介绍给你爸,去的那天,穿着我大姐结婚的衣服。我妈给我买了个有机玻璃卡子
,给我美哭了。
他们都说我是有福气的。后来随了军,拿了城市户口,有了工作,吃了皇粮。就觉得,自己啊,上辈子是修了
什么桥,铺了什么路了,怎么这么幸福呢。那段时间,妈就怕福气太大,那一天雷劈了我。
可你说吧,你在农村,你要想城里,到了城里又想要个房子,有了房子,我想要儿子,有了你们,妈又想要个
闺女。没户口,想要户口,有了户口又想要份工作不靠男人。好不容易,有了工作,找到自己了。就觉得,咱不是
村里来的,咱也靠着手吃着饭呢,不低谁一头。 现在你们大了,可是这日子要的还是没完没了。儿子!你说妈是不
是太贪心了?"
高橘子拉着小儿子的手唠叨着。
学军笑笑:"我妈才不贪心呢,我妈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女人。她一个人敢半夜跑到老爷山,也不怕狼叼去。
她一个人敢去广州,敢去北京,敢去上海,敢去武汉。从来没丢过。我们好多同学的妈妈都没出过万林市。妈,你
别愁,这不有我,有大哥他们呢吗,还有我爸。"
"你爸?儿子啊,你爸是个好人,可是……我算看透了,他就知道工作,根本不懂得顾着家,我不嫌弃你爸,
他县委书记怎么了,还不是靠着我高橘子养。嘘……秘密啊!"
"呵呵……知道,知道。妈,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跟你说,你懂啊?小孩家家的,吃饱了,玩你的去。"
"万一,工艺品厂彻底完了,您想过怎么办吗?"
高橘子想了下:"你小孩,别操这份心,有妈呢,好好念你的书。"
"妈,我不小了,您看,你遇到那么多事,跟我说,我给谁都没说过对吧?"
"那倒是。我家三儿嘴巴严实着呢,我看啊,你适合做个优秀的党员。专门做那个保密的工作。"
赵学军小声窃笑,拉着妈妈打滚:"所以啊,跟我说说呗?说呗,求你了,妈……"
高橘子拧下儿子的耳朵,很认真的说:"儿子,你觉得,妈妈做阿信怎么样?"
这些日子,高橘子一直对一部日本电视剧痴迷,《阿信》,阿信讲诉了一个由真人真事改编而成的故事。日本
百货业巨子八佰半的创始人阿信,一个乡村菜店开始,一步步发展为日本零售业的巨头的故事,故事中,阿信经历
了幼年被卖到城里给人做保姆,爸爸虐待,婆婆虐待,孩子流产,丈夫自杀,儿子战死,企业破产等等不幸的经历
。作为一个女性,她刚烈无畏,勤奋真诚。最终她创立了八佰半这个巨大的百货零售王国。
这部电视剧,高橘子每天必看,别人,也许没做过生意,没见过钱,感觉只有感动,感慨,并不会拥有高橘子
那样的感悟。高橘子知道某个流程,这些日子,一次次的失望,加上靠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她必须站起来了,必
须给予孩子们一个未来。她高橘子,非常清楚的明白,她激动了,她是非常非常想做阿信!做那样的女人。
赵学军笑笑,只是攀着母亲被夜风吹的微凉的手臂说:"妈,你想试试,就试试呗,大不了,赔了,我卖了我
的小钱……"
"哎呦我的儿子啊,你总是你的小钱,你的小钱。你都多大了,还想这些呢,不觉得可笑吗,那是古代的钱,
你就是存了几箱子,拿到粮店也换不来一斤粮食。儿子……"
"嗯?"
"妈想好了,过些时日,妈就去正式辞职。再等几年等消息,什么都误了,我也不去想什么吃皇粮了,留着那
份工作,我每天栖栖遑遑的想它,盼它,等到有消息了,我估摸着黄瓜菜都凉了。断就断了!这辈子,拼了!"
感谢阿信,这辈子,赵学军还没感激过那个日本鬼子呢。看着母亲志气满满的看着夜空,赵学军不由骄傲,这
个时代,只要踏实,一步一步的努力,最后成就都会了不起。自己的母亲,就像华夏大地上的母亲树,只要给予一
点希望,只要有孩子,她就会化身勇士,劈荆斩月,勇猛无比。
"妈,我那些小钱,真的可值钱了……"赵学军撒着娇,高橘子乐呵呵的拧了他脸蛋一把:"是啊,是啊,值
钱啊。我军军都初中了,还做发财梦呢。得了,睡去吧,别跟你爸说,他一准不同意,靠他!哼,饿死!"
那之后有段时间,高橘子是惶恐的,办完手续之后,她每天都去小树林转悠。有时候,夜里,赵学军会发现妈
妈悄悄爬上屋顶吸烟,吸得咳嗽的受不了了,她就会去附近的小卖铺买散白酒,买完,一个人半夜坐在屋顶喝,偶
尔喝高兴了,她还就个小咸菜什么的。
按道理,高橘子现在有份工作不难,难就难在,家里的赵建国一脸义正词严的说:"别想从我这里捞好处,我
这书记不是给你们服务的,是为人民服务的。"
这一次次的逼迫,迫着高橘子,终于就像这个时代的第一批个体经营者一般。待业没工作的,绝望了,去经商
。劳改出来的绝望了去经商。什么都没有的绝望了,去经商。这里,需要生活深深的打磨给他们一种痛楚之后,人
才会彻底醒悟。
赵学军没有去打搅母亲的自我怜悯,以及她自我平复心伤的阶段。他与大哥他们只能做个好孩子,不让妈妈操
心。就在高橘子小酒就咸菜的日子里,彭娟的事情解决了。
就如赵学军想的那样,那是一次卑鄙无耻,无法控诉的犯罪。没人帮彭娟说好话,帮他做主。彭娟只能挺着肚
子,自己保护自己。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女,撅着肚子,闯进别人家,为自己争取了最后的权利。四家人合了四千
块,老卡的父母带着彭娟去临市做了手术。
七月初的一场大雨后,闵顺带着人把老卡那帮子打了个半死。打完,闵顺带着彭娟去了老爷山的一个开放的小
山顶,赵学军还是像以前那样,沉默的跟着,他跟着他们在山路上走着。一直走了很久很久……来到山顶。
彭娟在高高的山顶,对着山下撕心裂肺的喊着:
万林……我X你妈!!!!!!!!
我再也不回来了!!!!!!!!!!!!
孩子!对不起!!!!!!!
妈!爸!!我恨你们!!!!!!!
赵学军隐隐的觉得肚子里都是酸楚的分泌物,他理解,但是并不同情。彭娟的现在有着一份害怕寂寞的自我堕
落的过程,万林不欠她的,那个无辜的孩子不欠她的,她的父母即便是在不合格,也没饿死她,也没想她怀孕。可
是这之间又有一份必然的因果。
说不清是时运不济,还是命运的安排。唯一能说的是,彭娟,闵顺都长大了。在与那些成年人的交锋当中,他
们懂得了,世界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在老师面前顶嘴就是无畏。不是在伙伴面前拿的出钱请客,就是混得好。他
们知道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善良,他们知道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包容。
彭娟在山上发泄完毕后,收拾了行李,要离开小城去省城,她有钱了,学校那边也开除她了。奶奶那边要拆迁
,马上奶奶就要跟着她父亲过。所以她的家也没了。去省城,开个小饭店,好好活,这是闵顺与赵学军唯一能告诉
彭娟的。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照相馆,彭娟站在中间伸出胳膊,搂住赵学军还有闵顺,他们对着镜头留下一张大大的,
露着八个门牙的青春记忆。这是彭娟最后的一份靓丽,那之后,她堕入红尘,并勇敢无畏……
随着高考日子的接近,赵学军每天看着自己大哥。他叫改霞姑姑每天给大哥加一个鸡蛋。还托干爹从北京永外
汇卷买来好多,好多巧克力。这些高橘子买了成堆的给儿子买奶粉,麦乳精,放着随他吃。看吧。赵学文是个幸运
的娃。
高考那一天,全家去送大哥,奶奶也去了,在赵学文进入考场的时候,奶奶很慎重的说:"奶奶给你买了鞭炮
了,你考上举人,奶奶回去给你十块钱!"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味道,全家都乐了。
赵学文自己倒是挺放松的,他看看两个弟弟,还故作潇洒的说:"得了,就是一次考试吗,你们都回去吧。中
午,我回去要吃饺子,就……我胜利的消息吧!"
全家人失笑,可是,都没走,他们看着赵学文走向自己最绚烂的人生,一直消失在那些考生当中。赵学军靠着
大树,想起大哥那临死前不足五十斤佝偻着的遗体,他死不瞑目,赵学军帮他合了很多次的眼睛。 这一次,他是站
直了进去的,祝福他再也不会趴下!
夏日,在不知不觉当中悄然来临,那不久之后没几天,高橘子,赵学文先后给自己丈夫与父亲放了两枚大炸弹
。
高橘子辞职了,要下海。赵学文自己做主,没有把志愿填上父亲期盼的部队指挥学院。他去了一所部队上最好
的军医大学。面对失望的父亲,赵学文说:
爸,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候,就是军军在手术室。我什么都做不了,一点忙都帮不上。您还没看出来吗?和
平年代到来了。而且,我不适合做将军。枪打得好的,其实都是小兵。我常听老常伯伯说那些时事。人活一辈子,
就要看清楚自己能做什么,然后去做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最起码您感冒了,我能给你下个处方,开个药片不是。
至于高橘子,她对自己丈夫很是豪爽的说:滚蛋,别管老娘!接着,高橘子就带着大儿子,离家出走了……
29、第二十 八章 ...
高橘子带着大儿子,天南地北的跑了一圈,给儿子置办了电影上那种带着轮子的箱子,给他买了四季衣衫还有
个学习用的小小的录音机。这娘俩除了偶尔发个电报,一去就是一个半月不复返。
等高橘子把儿子送到军医学院,自己颠颠的跑回万林市却发现,家里锅冷盆干,这一下,她美美的吓到了。幸
亏邻居给她带了一个信儿,奶奶带着改霞回乡下探亲,老赵带着俩儿子跑到广州了,好像王家出事了。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高橘子,提心吊胆的等了一星期,赵建国才带着两个儿子回家。心情十分不好。
话说,王希与母亲弟弟回到故乡,祖业房当时已经塌了。他们拿出所有的钱重盖了祖屋。王希妈妈刚去新单位
报道,接着就是一病不起,那么大的打击,那个女人早就被压弯了。王希被迫辍学,带着弟弟熬了几个月后,无奈
之下,跟着族里的族叔叔去搞走私香烟。他们那地儿,离香港很近很近。
开始几次挺顺,他赚了不少。可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一次失手,被判三年有期徒刑,鉴于王希未成
年,现在暂送少管所,待他满十八岁还必须去正式的劳改机构服余刑。
赵建国带着内疚跟两个儿子赶到少管所,王希拒绝见他们,他们等了整整十天,王希就是不想见,听管教说,
他心情非常不好,甚至有绝望的念头。
没奈何之下,赵建国又去了王希家,这时,苏珍就病的剩下一口气,王瑞一夜之间长大了。在家里养家禽,给
妈妈做饭。见到赵建国,王瑞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整整哭了三个小时都不带换气的。
接下来的日子,赵学兵跟赵学军承包了王希家所有的事儿,帮他们把未完成的屋子上了水泥,图了灰。吊了纸
板顶。赵建国是跑民政机构,跑当地武装部,法院公安到处走。又带着部队王路生前的几位战友,到处跑……最后
,鉴于王家特殊的情况,终于是减了刑,王希十八岁的时候会被放出来,不用去相关单位服刑了。
父子三人,瘦了几圈,灰溜溜的回到了万林市。赵建国回来与高橘子长呼短叹一番,早就把高橘子放炸弹的事
儿放到了一边。对比王家,赵家的事儿就不算个事儿。
老常回家后,知道王家出了事,就又立刻买了票,去了一次广州,不管苏珍如何拒绝,这一次,老常态度很是
坚决,硬是放下五千块。王瑞要上学,苏珍要治病,这病不好治,苏珍已经有了轻度的精神抑郁症。老常是个扛过
大伤害,大悲痛的人,对待这样的,他倒是有些方法,他先是给苏珍找了精神科的医生,又给雇了一个村里的老婆
婆帮着洗刷照顾做饭,工钱直接给开到了王希十八岁出来。他带着苏珍每天送王瑞上学,接他放学,一来二去的,
苏珍又有了主心骨,有了盼头……这样,老常安心的回到万林市。当年跟王路有感情的何止赵建国一家。
这一年,所有的事儿都来了,高兴的,震惊的,悲痛的,都发生了。赵王俩家的孩子,面对了一次强迫的成长
。
回到万林后,赵学军,赵学兵开始给王希写信,赵学兵是一月一封,而赵学军是一星期一封。
高橘子在外面转了一圈,回到万林市后,她找到相关部门,将原工艺美术厂被拆迁推平的那块地租了下来,这
合同一签,就是四十年。上一届领导的城市改革计划早就被搁浅,这一届领导根本无力盖一个工艺美术品厂出来。
新的商城计划,无法招商,那么一大块在正街上千平方米的土地,只能拿工程布遮盖起来,空着实在难看。市委领
导那是双手支持,巴不得的事儿,这得解决多少待业青年的问题啊。
赵学军这次对高橘子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自己的妈妈出去几年,转了一圈竟然学会借鸡生蛋了。她先贷款十万
,又从干爹那里借了六万,自己把存的钱全部拿出来,大大小小的硬是合成二十万。
接下来,赵建国的苦难日子就来临了。他看着媳妇的贷款手续,看着媳妇借老常钱的借条,那头发是一把一把
的掉,嘴巴里的大泡是一排一排的起。这才四十五呢,一颗后槽牙就硬生生的着急的掉下来了。他看着媳妇不知道
在天南地北认识的什么人。紧俏的钢材运来了,做柜台的木板买来了,大块的玻璃成箱的院子里码着。
接着,赵建国忍无可忍,跟高橘子大吵一架,撕坏了家里所有的他俩人的合影,以示抗议之后,抱着被子回到
了江关县委,发誓,绝对不回去了,叫那个臭娘们自己过算了。儿子他也不要,老娘等安生下来,他再接。
高橘子找来工程队,将那个大空地磨成洋灰地板。又买来最便宜的水泥复合板。简易工棚用石棉瓦,就着钢栓
,钢钉螺帽一个一个的连接了,改成成片的简易屋子。这些房子,可以预见,它必然冬冷夏热,可是,好歹也是屋
子不是。
这样,转眼的,通电了……一个自由贸易中心起来了。奇迹一般,从磨地板到中心大门建成,前后工期不到一
个半月。高橘子没有后面十几年的那份见识,她也不懂招商,她就是一个人带着一个会计,在商场门口摆了一个桌
子。明码标价,小商店一年一千五,大商铺的一年两两千八。大厅柜台一截一年二百。老工艺品美术厂职工房价七
折,只租一年,一年后看行市涨价。租金先付六个月,剩下的六个月后再给。高橘子给自己剩了一间最大的棚子,
有九十平方米。她准备开个大点的服装店。
赵学兵,赵学军那段时间很忙,每天放学去帮着做生意,招租。晚上就睡在大院里打更,这两个人,自出生,
也没受过这种罪,为了使来看房子的人满意,赵学兵,赵学军,还有改霞姑姑,每天要打扫一个巨大的院子,外加
六十多间屋子。时不时的还要清洗后院的公厕,尽量保持这里最干净的环境。捎带还要擦柜台……就连奶奶,都快
八十了,也要偶尔看下大门,怕小孩子进去打破柜台玻璃。老太太不知道贷款的事儿,就知道这是媳妇的工作,给
人看大门,捎带打更。
闵顺那家伙挺有意思的,他每天都带着一群人来干活。忙完,水都不喝一口的就走。倒是赵学兵发现自己那帮
子朋友,从来没露过头,偶尔有人来转悠了一圈后就会说:"哎呀,学兵,你妈是资本家了,兄弟们以后的日子就
靠你了。"这一次,赵学兵倒是有些感悟了。
不要小看八十年代末期人们对经商的热情,有多少待业青年,有多少县乡里想来城里做点什么的人。高橘子的
小商店们花了不到一个月全部租了出去。那可是大大小小的五十多间屋子,还有一个大厅百十来节柜台,虽然剩了
一些位置不理想的,盖的太大没人敢要的。可是,高橘子的本钱回来了……
这一段,家里大大小小,忙的个人仰马翻。赵学军这一冬季奇迹一般的,没着凉住院。人啊,就是活的贱,越
累,越不得病。
年前,一串鞭炮响,高橘子跑了一趟武汉汉正街,外带广州,去广州进货捎带看苏珍。她给王希送了好多衣衫
,还有吃的,用的,留了一封信离开了。要说,赵建国堂堂男子汉,真的气性大,这一气就气到了年底,硬是没回
家。
高橘子把老厂的电工,烧锅炉的老工人,外加李科长都找了回来,大大小小的用了十来个工人。她整了个办公
室,还给自己隔了一间经理室。假模假样的,大冬天每天带个墨镜,见了人就是嘻嘻一笑,翘起一个兰花指,摘下
镜子,矜持的跟人握手。每一天,她就像跟时间赛跑,一副地球离开她,绝对不会转动的繁忙改革者的样子。每次
看到妈妈这样,赵学兵跟赵学军就是一个冷战,转身就跑。实在不能看了,太可怕了,老妈变身了!
这一次,赵家人才彻底的轻松下来。接着就是摆柜台,盘点,上货。年前的最后一个月,随着市委领导亲临金
鑫自由市场剪彩开业,高橘子这个总经理,正式走马上任。
赵学兵以前实在不理解,老妈多爱钱。现在他是理解了,金鑫啊,四个金啊,这爱钱爱到不遮掩了啊。高橘子
的大服装店,摆在市场最前面,最好的位置,最敞亮的地儿,最洋派的衣衫,鞋子。她这店儿一开,连带着这自由
市场档次就上去了。中国人,预备年货是对一年工作的发泄。打随着金鑫市场开业,那地方哗啦啦就火了。你看那
院子里的五六家的美发屋,煤球子火一天一车的烧着给客人洗头烫发,水费都不知道用多少。院子里的保险丝一会
一顶。你看人家闵顺自己开的那个磁带屋,门口一溜烟的学生在哪里买,买完不走,门口一顿乱蹦跶。总之一个字
,火了……火的一个城的人,都知道,老赵家,发死了。
高橘子十五天打一次电报给供货商,汇款,要货,忙的腿抽筋。大年二十九她才把商店托给服务员,叫老二赵
学兵给看着,自己租了一辆车,颠颠的跑到江关县,去抓老头。
这天,赵建国臭烘烘的从乡镇回来,一身疲惫的进了县委大院。一件院子,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睛看着他。
他纳闷的看下四周,看门老段,神秘兮兮的指指他的卧室对他说:"赵书记,有个香港大姐噶,找你的么,我说不
给开门,他们说能开么。我就觉得,不开门影响两岸三地关系么,那……那你切(去)看看,我门口看着么,省得
到时候说不清楚。好……给你证明么。"
赵建国吓了一跳,小跑着进了自己屋子,这一进屋子,哎呦,这大胡噜打的哦。他撩起门帘,看看院里堆了一
堆人远远的看着。赵建国先是看到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鞋底的鞋掌磨得很亮,铁商标都看不到了,看样子,这位
港客大姐走了很多路啊。他又上前几步,看到这位大姐四仰八叉的戴着一副墨镜在睡觉,那口水滴溜溜的从嘴角向
下滑。
"你好?"赵建国大声说了一句。
没人理。
"咳……咳……恩恩!你好!"
那位港客大姐,翻了一□嘀咕到:"赵建国,给老娘滚蛋,别烦人……困死了……"
哎?赵建国晕了,走过去,提溜起人来,摘下墨镜,擦去那一个血盆大口,哎呀,这红颜色抹的,跟吃了死孩
子似的。
"我说高橘子,你搞什么搞!什么东东……"赵建国晃悠了媳妇几下,看到老段他们目瞪口呆的在门口一脸好
奇,他气的对门怒吼:"看什么看!我老婆!"
老段唰的一下就闪了,他跑了一会,又颠颠的回来,好心的给赵书记放下棉门帘。
高橘子呼呼大睡,这段时间她累得要死了都,她进了丈夫的屋子,一进来,闻着那股子属于丈夫特殊的味道,
真是又臭又怀念,这一刹,她舒畅了,她收拾了一会屋子,抱着丈夫的被子闻闻,接着仰面朝天的睡去。
第二天早上,高橘子是被扒的光溜溜的从赵建国的床上醒的。她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拨拉开腰里的臂膀,左右
看看,赵建国也坐起来,一脸滋润,洋洋得意,俺想,你个老婆娘,知道离了老子不行了吧!
高橘子起来后,穿好衣服,提着个铁桶去厨房要了一桶热水,回来直接丢到炉子上热着。赵建国也起来了,他
起来后,就是一顿唠叨:"橘子,回去后,家里开个民主会议,我会首先检讨,这段时间,对家庭关心不够,对子
女爱护不够……这个问题,恩,我承认,我错了。那个,你那一摊,我想过了,去跟市委领导商量下,不然咱去省
里,你知道我省里老领导们关系还是可以的,你别怕,咱一起想办法。"
冲着丈夫笑笑,高橘子拿着布子给他把屋里擦的干干净净,接着提着一大盆脏衣服到县委院里的自来水口,就
着就要过年的寒风,唰唰唰的一个小时,高橘子就把赵建国的床单被罩,衣服,窗帘全部都洗的干干静静。晾了一
后院……她洗衣服的时候,那院子里的人都远远的看着,看了一会,又散了。
坐在卧室的沙发上,赵建国端着一杯茶水,想着怎么给闯祸的媳妇擦屁股。这夫妻吗,本来就是丈夫爱老婆,
管家里,这些天橘子可怜了,不过,闯这么大的祸,哎!自己的政治生命怕是到了尽头了。
赵建国在感悟人生,回忆自己的政治生命这当口,高橘子回到屋里,把手放在炉子上的铁皮热水桶上暖了一会
,回身关紧门,她提起一个放在一边的大旅行包来到赵建国面前,一个倾倒的动作,十块面额一叠子一叠子崭新的
钱,哗啦啦啦……成堆儿的流淌在沙发上,满满的铺了一层钱……赵建国一口茶水喷到了棚顶。
"这是借银行的十万带利息,这是借老常的五万不给他利息,剩下的是老娘年前赚的七万。赵建国,从明年十
月算起,咱家每年收入三十六万,还是最低的。金鑫市场所有投入全部回本,现在,每赚一天,就是纯利,老娘一
分!外债都没有。以后……你归我养,管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高橘子高高扬起她那颗骄傲的少妇之头,这一刻神采飞扬……
正在厨房院子里烧火锅木炭的赵学军看着老妈进屋,她身后跟着自己的爸爸赵建国。爸爸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一
样行走着,大门都没进好,直接撞在了门栏上。高橘子捂着嘴巴笑着,拉着他进屋,刚才他们去了银行,还有老常
家。直到现在,赵建国还在做梦,他现在的工资不少,有二百多呢,但是跟家里现在有七万块,还是有巨大的距离
的。
赵学兵蹦起来,飞扑到自己老爹身上,赵建国顺嘴唠叨:"你都多大了?初二了,还粘人!"
"爸,我妈欺负你了?"赵学军鬼鬼祟祟的问。
赵建国冷静一想,可不就是被欺负了吗,他委屈的点点头,看着得意洋洋的那个背影。
"爸,我支持你,别怕我妈,她可想你了,想的每天哭一次,真的。"赵学军悄悄的说。
"恩?"赵建国眉毛一挑,看着儿子,赵学军立刻连连点头。
"嗯……啊!恩!恩……橘子啊,把我行李提进来,叫人司机师傅家里坐。"他吩咐着,背着手进了屋。
没一会,高橘子颠颠的跑出来,给丈夫提行李,亲昵的把人司机师傅迎进门。大过年的不好意思,高橘子送了
人媳妇一件羊毛衫,北京那边的。
30、第二十 九章 ...
赵学军觉得自己得了一种病,不爱长大的病。他二哥也病了,每天都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快点拥有某种权利,
可以不必被关在教室里,能够自由的支配时间。赵学军想告诉他,其实,你就是长大了。你也必然没有自由,以前
是大人们把你关起来,再后来你自己会把自己关起来。总之直到死,没有什么时间会属于你这个个体。
春节,大哥在学校入了DANG,没有回家过年。整个寒假,赵学兵,赵学军都没什么活力,不爱放炮,不爱串门
,不爱说话,没有大哥带着他们去胡闹,没有人在出了问题之后替他们顶缸。哎……挺没安全感的。
相对于两兄弟对兄长的无限怀念,大哥那边的回信却完全呈现一幅没良心的状态。他的来信大约有五页,有四
页说到他的学校生活,一页与父母交心,提及赵学军,赵学文的就一行字,还是捎带的:亲爱的爸爸妈妈,学兵,
学军……你们好……"
所以说,长大一点都没意思。赵学军喜欢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美好的记忆都详细的记载。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品
尝。他有不少收藏品类别,有关于古董收藏,在此就不详细记载。带着记忆出生,只要留心,你身边所有的东西,
都是古董。报纸杂志,日用品,邮票,你使用的钱币,老照片,甚至兄弟三个退下来的旧书包。对于小儿子的收集
癖,其中有一项令赵建国哭笑不得。那项藏品的名字叫《爸爸的刑具》,藏品有:旧军用皮带一条,老式钉鞋掌大
头皮鞋一只,搓衣板一个,残烂的擀面杖半条……
赵建国对儿子这种癖好哭笑不得,他也给这些东西起了一个名字'儿子的变天帐'他问他:"儿子,你是不是
等我老了,还要跟你老子我拉清单呢?你妈也打你了,你怎么不给她留一本账?!"
赵学军有些气愤:"我妈用手拧,怎么留啊!"
儿子们逐渐成长,这令高橘子与赵建国很欣慰。可每个家庭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虽然故事书结尾都那样写,
从此他们走向的幸福的生活?可那是骗小孩子的。
赵家人,这一年现在深深的觉得,事情少些,便是幸福。你看现在,奶奶年老,却并不糊涂,身体也不错。高
橘子赚钱赚得赵建国下半生都无忧了。大儿子争气,上的是不花钱包分配的上等学校。而且在学校喜报连连,二儿
子的学习根本不用操心,人又机灵,他班主任说考取跟他哥哥一样的学校那是轻而易举。小儿子资质平平,胜在懂
事贴心。有时候,赵建国也在想,不该再想太多了,不该再贪心了……可是,他还是愤怒,还是伤心,还是委屈,
还是憋屈的要爆炸一般的无法发泄。
赵建国所有的工作都被迫停了,上面没说他工作的新安排,也没有对他的问题给出任何结论。只是说,叫他呆
在家里配合调查,等待通知。这些事情如何发生的?原因说出来简直难以置信,可是就偏偏发生了,他已经迎接了
四个检查组,据说还会来第五个。组织上多次为他解释,现成的证言,银行提供的证据,常誉的证明信,外加金鑫
市场所有的单据账本都可以说明问题,赵建国很清白。
可是,这种清白,是个错误。随着告状信越来越多,最后演变成一股难以压抑住的狂风骇浪。被揭发出的问题
有多种:
一、高橘子现在的结果是与几位大人物有了不正当关系所致。
二、赵建国利用职权给妻子弄钱,搞方便。
三、高橘子必须把钱拿出来,还给……随便谁,反正不能归她家。
四、江关县出过一个古墓,赵建国带人连夜把挖掘出的古董运走了。
五、赵建国滥用职权,转移国家资产,走后门给把儿子送上军校。
等等之类……各种理由,难以一一详细记录。这种冤枉到顶点的莫须有的罪状,整来整去竟演变成了,谁敢替
赵建国说话,谁就不清白,一定有私下的交易。
那些信告到最后,意思已经完全毫不遮掩,就是说,赵建国不倒不足以平息民愤。只要他还是县委书记,只要
他还在位置上,那么那些信必然会没完没了。上级领导也无奈,实在架不住公安,法院,省委那边有十几米高的群
众来信。即便是跟你无怨无仇,只要你过得比他好,他们就必然不允许你过得安生。
从新年后,家里的玻璃几次被人夜里砸破。院子里多次被人丢进狗屎,垃圾,死鸡,甚至有一次,还有一个不
足月的死婴。
赵建国辛苦工作这么多年,所有的成绩一刹那犹如昙花般的被抹杀了。这种抹杀憋屈无比,完全没有任何仇人
,偏又是遍地仇人,整个社会都因为你家的钱而自觉地站在了你的对面。你家任何的不愉快,都会成为别人的愉快
,你家任何的倒霉,都会成为愉悦他人的生活快乐元素。
人是群居动物,脱离开群体,那是不对的。过去平等习惯了,随着改革浪潮,这种从新划分阶级的现象,一直
一直影响深远,很多人一直无法习惯。
西方电影里的英雄,可以一个人去挽救全世界,他能够代表自己。
我们电影里的英雄,必须要说:我代表人民处决你!他自己不敢处决。
工作全停下来的赵建国,坐在家里看报纸,看书,有时候也去老常那边。这几天单位分房子了,新楼很漂亮,
赵家人也一直期盼着。按道理,赵建国家应该有一套。都工作了这么多年了。可是,组织上跟他谈了,希望他能够
让出来,不然很麻烦。
现在,赵建国很光棍,没所谓,你们随意。
房子分罢,名单出来后,外界又是一阵是是非非:据说,这次分房子,没有赵建国家的。这充分说明,赵建国
有问题。不然组织上为什么不给他分房子。
夜晚,高橘子回到家,进门后,她小心翼翼的脱了鞋,穿着袜子小心翼翼的从客厅往房间里走。
"你也不怕脚凉。"赵建国在沙发上托着脑袋小声问他。
高橘子一脸巴结,小声说:"吃饭了没?"
赵建国摇头:"没胃口。"
高橘子举举小皮包对他炫耀:"猪大肠,猪耳朵……我去酒厂给你弄了点酒头(白酒在蒸馏初期截留出的酒度
较高的酒。)我去给你兑点低度酒。"说完,高橘子指指房顶。
赵建国乐了一下,穿起鞋,披了大衣跟媳妇一起上了屋顶。
客厅里安静非常,没一会赵学军跟赵学兵的小卧室悄悄打开。赵学兵慢慢从屋里走出来,赵学军跟在他后面。
兄弟俩一起轻手轻脚的来到院里,听了一会又放心的回到卧室,盖起被子,仰面看着屋顶,半点睡意都没。
"三儿。"
"嗯?"
"这几天,你写的那个是什么?"
"愤欲忍与不忍,便见有德无德。"
"啥意思?"
"人能不能克制愤怒与欲望,就可以看出有没有修养道德。"
"……说的挺对,还有吗?"
"君子无所争。"
"啥意思?"
"君子不想跟你争什么,就是说,老子比你高尚,是君子,不跟你争。"
"我怎么觉得,这叫自我安慰呢。"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吗?"
"君子矜而不争。"
"说说……"
"君子自尊庄重,不与人争强好胜。"
"三儿……"
"嗯?"
"我觉得吧,这个君子真可怜。"
"哥你别跟我装傻好不好。"
"呵……有吗?"
"嗯,可明显了。"
"哎,我的修炼不够,还要继续修炼……我说,三儿啊……"
"啥?"
"就你每天写的那个,上善若水的那个,那是哪里找来的。以前我怎么觉得,古文都很繁琐,现在就那么对呢
?那书叫啥名?"
"《忍经》,两个元朝人集大成的。就是他们把祖先的忍耐,全部**在一起了。"
"《忍经》,咱祖宗还有这东西?"
"恩,一本教人有高尚道德容让的书,忍耐是很重要的一种品质。"
"这玩意,有几种?"
"什么几种?"
"我是说,除了这本,还有几种,那些国家有相关的书,我去找来修炼一下,我最近闲的很。"
"很多啊,只要是古代的书,百分之八十就是告诉你,你要修炼自己的品德,要做到热爱世界上的人。理解世
界上所有的阶层。"
"外国呢,我不喜欢读古文。"
"他们不多,主要在宗教上说,忍耐都是一种自我修炼。不过……只有我们会把这些东西当成一种学术,去故
意修炼,去自我憋屈。"
"学的人多吗?我是说,古代人。"
"恩,很多……只要略有名气,就会先修炼修养道德,不然……"
"不然就会像咱爸对吗?"
"恩。"
"三儿,那书借哥看看。"
"你看它干啥。"
"干啥……呵,学做人,学做……一个……算了,你睡吧。"
赵学兵翻来覆去的一整夜,大清早的早早的把弟弟那本书拿出来,很慎重的带到学校,从这天开始,他每天回
家都拿着毛笔一行,一行的抄录……赵学军觉得,自己的二哥这辈子从未这样认真过,以前,也许他赞许这种认真
,但是现在,他很茫然,当自己的亲人必须违背自己的最初意愿,扭曲自己的本性,去迎合社会的时候……赵学军
不知道这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这是进步的,还是退步的。
春雨哗啦啦的下着,今天的春雨特别多。赵学军在教室给王希写好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就是以这种日记
形式与王希通信。他希望王希出来的时候,别与外面的世界断裂。他不隐瞒,并不会报喜不报忧,最近产生的困惑
,他告诉王希了,家里的事情,他也说了。上个星期,王希来了住进少管所的第一封信,信里这样写:"赚更多的
钱,砸死那帮**。"
赵学军今天写信,告诉王希。他这样想,绝对不正确,这是一种,别人不宽恕你,你自己都不放过自己的傻行
为。他写好,把信投到校门口的信箱后他又觉得,自己也许写错了。这些道理他没参悟透彻。自重生,赵学军从未
像这段日子这般混乱过,他茫然,对成长茫然,这种茫然来源于,这是新世界,绝对不是过去的那个世界………
投了信,赵学军拐弯去学校的车棚,此刻放学已经一小时。那边很安静,只有雨水哗啦啦浇灌到车棚子顶端的
声音,那种声音令人感觉又寒冷,又寂寞。
"余老师?"赵学军看到自己的班主任,呆呆的站在自己的自行车前发愣。
余老师扭过头,看着他,苦笑:"我教他们知识,他们拧了我的自行车铃盖,拔了我的气门芯,拿刀子划了我
的自行车轮胎。我不怪你们,可我的小女儿还在幼稚园等我。她会很失望吧,我答应她第一个接她的……未开化的
古代人都懂得尊师重道!"
赵学军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回答自己老师的疑问,他记得,王路叔叔出事那天,余老师跟在自己身后一直说"别
急,别急……"她把所有的钱都塞进自己的口袋,对自己说:"拿着……拿着……"
赵学军将自己的自行车放到老师面前,转身就跑,老师在后面喊他他也只当听不到。那一路,赵学军犹如发泄
一般的狂奔,他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凉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即使如此,他却觉得,好舒服,很畅快……他穿过街道
,穿越人群,跑到家,推开门,喘着气对屋里大声喊:"老爸!我们一起去大雨里飞奔吧!"然后……他抬起头抹
了脸上的一把雨水,看清楚之后……傻了。
万林市的市长宋辽阔带着自己的儿子,妻子来赵建国家,进行一次友好的串门。最近,他目睹赵建国的那一串
倒霉事件。说实话,这事儿,他敢说GUOJIA ZHUXI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与舆论作对,向来没有好下场。
可是最近他总是想起,正在表演钢琴的弟弟被人抓出来,丢出去,一脚踩断手指。漂亮高雅的母亲被人剃了阴
阳头。威严的爸爸被人挂着杠铃片跪在广场,他们冲他吐吐沫。全家人被赶到农场的那些日子。今天早上,他又看
到了赵建国,他找领导,说自己的事情,当他从政府大楼出来,有人在他身后吐吐沫:呸!总不能世界上所有的便
宜事儿,都被他家站了。
所以……宋辽阔带着全家来了,他就是要拜访给那些看不到,触摸不到的人看看,有人不怕你们,有人对你们
不屑一顾。他是这么想的,可是,下意识的,他还是选择了,天色昏暗的这个雨夜来,进了屋,他的第一句话竟然
是:"建国,我来看看你,当然,我代表自己。"说完,他自己吓了一跳。
宋辽阔的到来,对于赵建国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他招呼高橘子,将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捧了出来,这才刚刚
做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请了宋家人才上桌。就听得家里大门,被咣当!一声推开,自己的小儿子,喘着气,一身湿
淋淋的对着地面大叫:"老爸!我们一起去大雨里飞奔吧!!!"
31、第三十 章 ...
在挨了一顿毫不客气的打、骂、拧之后,赵学军裹着被子,眼巴巴的坐在小屋炕上。他坐了一会……饥肠辘辘
,见没人搭理他,就推开小屋床边的小窗户,看厨房那群人吃东西喝东西。那些人还是故意不看他,还大声说话。
我们都知道,赵家的厨房是从以前的后墙接出来的。所以赵学军与赵学兵的卧室,常年没有阳光,唯一的窗户
打开,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看到厨房。
窗户推开后,当那股子扑鼻的菜肴香气,一阵阵的袭来,赵学军可怜巴巴的双眼含泪的看着自己的爸,妈,哥
,奶,还有最最亲爱的改霞姑。没人理他……都当他不存在……
"这几周,你的问题上了几次会。大家都对你的情况很了解,也很同情。"宋辽阔坐在厨房饭桌的主位,他的
话大多都是宽慰之言,虽无实用,胜在那片心。
席间赵建国多次敬酒,感激之意,难以言表。这段时间,赵建国憋坏了,总想发泄,好不容易逮到了人,他想
说,宋辽阔却害怕知道一些事情,害怕自己一激动答应什么又办不到。所以,他只往家庭,生活上引,一来二去的
,赵建国倒是明白了,虽然无奈,却仍旧感激。
"理解就成,理解就成。"赵建国想了一番,表面上笑的倒是豁达了些。桌面上他连连敬酒,劝菜劝饭,脚却
在桌子下跟着急表达一些其他意思的高橘子,已经交锋多次。
"爸!"饿的忍耐不住的赵学军高声叫着爸。
"放!"赵建国怒吼,对儿子今天的行为他真的是很生气,这孩子一住院就是好多天,就怕着凉,他还敢大雨
里奔跑,不要命了。
"爸,我没屁,我饿。"赵学军委屈的反抗。
"忍着!今天不写完三百字的检讨,还想吃饭,吃屎吧……宋市长,你吃,你吃……吃这个……哎,对喽,这
个好……我妹妹改霞最拿手的……来来,是叫长安吧,你也吃。"
宋长安想笑,硬生生忍住了。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鲜活的人家了。原本他跟父亲进屋,看到这位赵书记先是
热泪盈眶,接着与自己的父亲握手。才寒暄几句,人生感悟,世间的无奈,种种情绪迎面袭来。他的遭遇令人磋叹
。而这家的主妇,那个传说中的要发死了的女主人,很激动的握住自己爸爸的手,同是双眼含泪,一脸真诚的说:
"感谢,感谢宋市长,感谢市委领导……感谢……"
一家大小有次序的忙活,没多一会,端上了家常菜肴,还有一些以前没吃过的花了心思的本地传统菜。赵建国
说着热情的话,将他们让上桌。他们按照主次坐好。赵建国举起酒杯,先是仰面看房梁,把硬汉的热泪硬生生憋回
去,这才哽咽开口:"宋市长,这第一杯,我要敬给……"
"老爸!我们一起去大雨里飞奔吧!"
那是一种有境界的静默……长时间的……地球都停止了转动的寂静……
一家人呆愣片刻,老宋家一家看着赵建国瞬间从严肃的,想向组织表白自己清白的可怜人,化身成为一个无法
形容的随便什么……
他先利落的一弯腰先脱下一只拖鞋,对着门口就丢出。那拖鞋擦着他老婆的脑顶飞过……鞋还未到位置,赵建
国大跨步的迈着椅子也飞扑了出去,他完全无视自己这一家人看,很直接的在家门口就把儿子扒光了。
赵学军捂着□悲愤着挣扎……高橘子怒吼着冲进屋抱出一床棉被,围上去就开始了一顿泼天唠叨,赵家老二拿
着一条破毛巾跟在自己父母身边转圈,而这家的老奶奶,举着拐棍,抽冷子就给自己儿子一棍子,她舍不得打孙孙
。
"儿哎……你就像个二傻子一样,从大街上跑回来,叫你傻爹一起出去飞奔。飞……飞你妈的鞋拔子的奔……
赵建国我告诉你,我老高家的根就够傻的,可我家没这么傻的傻筋,我跟你说,这傻筋一定随了你了。赵学军,你
是不是觉得你老子好过了,你是不是觉得你爹每晚爬房顶,咱日子美好了,行,我就当没生你,就当你是太上老君
的屁蹦出来的……你不想活,早说啊!我……我还治不了你了,我……我生你出来,我丢尿盆里淹死你……啊……
淹死!绝对淹死!"
"擦擦头,擦擦头,妈你让开点……我给他擦擦头。"
"军军哎,这是抽什么疯了,建国媳妇么?老赵家么这个傻根么……你家的么!"
"擦擦头,擦擦头……"
"赵学兵你拿个破擦脚毛巾,那里溜达啥,挡啥啊!起开……我跟你说,赵学军,哎呀,气死我了,瞅你们爷
三那个傻样……"
"擦擦头,擦擦头……"
"改霞,你去倒杯红糖水,煮点大葱胡子姜片,把大屋那个药盒子拿来,拿片扑热息痛……哎,我怎么就不能
生个闺女呢,我怎么就不能生个闺女呢?"
"擦擦头,擦擦头……"
"我又没发烧,乱吃什么药!"
"你拿块破毛巾,舞啥舞……起开!"赵建国抓起毛巾一甩,那块毛巾穿越人群,就挂到了宋长安的妈妈刘青
灵那漂亮的发卷上。
这家人顿时惊了,又反扑回来一阵忙乱。宋长安躲在一边,看着那个祸害源头,裹着被子卷,往里屋蹦……
骂完儿子,陪好不是,将客人再次请上座,端着酒杯的赵建国,尴尬的看着宋市长,小心翼翼的说:"对不住
啊……"
"……哈哈……算了,算了,建国,我还以为你现在每天长吁短叹呢,看样子,哈哈……你那里有这个美国时
间愁哦!"宋市长哈哈大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高橘子急了,立刻站起来表白:"有,赵建国有美国时间……大把的,好多美国时间!他可愁了宋市长,赵建
国要愁死了,每天晚上爬房顶子。真的……"
摆摆手,宋辽阔与刘青灵相视一笑,倒是真心喜欢起这家人。刘青灵拍拍高橘子的手,温声软语的安慰:"小
高,咱领导人都说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所以别担心,要我说,这说不定是好事呢
,那书上不是说吗,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吗。"
高橘子一阵难受,拧下鼻子:"大姐,我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工艺美术品厂的情况你们都知道,我是真的
没办法,老大上大学,老二也马上要上,老三出过车祸身体不好。赵建国他今天发发善心,明天发发慈悲。一年十
二个月,你说他那个月工资是完整的交到我高橘子手里的。这眼瞅着厂子黄了……我这也是自食其力,可是现在老
赵这两头不靠谱的日子,实在没办法过了,秦香莲还有个地儿击鼓,您们说,我想击鼓鸣冤,可我也得找到庙门啊
……"
赵学军身上那股子冷劲儿过去,捂着被子暖洋洋的,他舒服的趴在窗户上,迷迷糊糊的看了一会,觉得甚没意
思,于是缩回床,靠着墙脑袋里一阵胡思乱想。
"要我说,老赵,现在这个情况确实没办法,我说句心里话,要不……你最近请个病假,索性!就坐在家里好
好休息,休息。等这阵子过了,我想想办法,跟组织上提提……"宋辽阔好心的建议着。
赵建国端起酒杯,没说话的喝了半杯苦笑:"也罢……行,我明天就去请假,其实这几天,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老母亲年纪大了,我也想陪她去省里做个体检,好多年没看我大哥了,我也想去看看。这人这辈子除了工作,不
是还有好多其他事儿吗。"
"这人言可畏,自古就是这样,你能跟一个人吵架,难道跟一群人吵架?那就是你傻了。我家老宋这也是肺腑
之言,都是那会子过来的,哎,不说这些了。橘子,你家老二学兵跟我家长安可是同班同学呢,我家长安说啊,你
们家的孩子学习都是拔尖的……多好啊,你看我家长安,偏科偏的厉害,我跟老宋都要愁死了。"刘青灵打着哈哈
,转移话题。
"哎,一家一本难念的经,就说这个倒霉军军吧,你看到了,竟给我们找事,大姐,你是不知道呢,军军以前
出车祸,拇指大的钢筋从前胸到后背给他扎了个对穿。那时候啊,给我吓得,都不想活了……比起那会,说实话,
现在这个不算什么。真不算什么……只要孩子们好,其他的,算个啥……"
宋长安一直悄悄的观察着在窗台上发赖的赵学军,他有些迷惑。那天在工地他听到他安排事儿,阴起别人来,
那手段就不像个小孩儿。可今天,这孩子分明就是家是娇生惯养的。他跟自己不一样,小时候,爸爸,妈妈的问题
迟迟没有解决。他一个人在老家过,想要什么那都得动脑筋,看眼色。赵建国家,三代穷根,成分好的政治波折没
触及到这个家的根骨。赵二给他的感觉,已经令他刮目相看,可这位……他看不透他。
他看他好没意思的扒了一会,又无奈的缩回自己的屋子。这一刻,宋长安很想进去,跟他聊聊。他想问他:哎
,怪物,咋长的?教教呗。
赵学军听着外面的音声,那外面,有个呼吸声,他听了很多很多年。人的耳朵可以记录很多音声。但,最熟悉
的,是一种很特殊的,只属于你,只能印刻在你的灵魂里的,属于他的上楼梯咳嗽声,撒尿最后一刻抖动一下的断
流声,吃饭咀嚼的声,夜里咬牙放屁的声,它只对你毫无顾忌的展现,你每天听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次,一生有
一多半的时间,你就只能听它。最初听到的时候怎么都顺耳,最后听到就想捂耳朵的……声音。
赵学军不喜欢再次听到那声音,他烦躁,想远远地躲避开。可是,有些事儿,你回避不了,就像你这辈子没有
跟着他,粘着他,没有傻乎乎的对他表白。你当不认识他,可他又认识了你二哥。你没跟着他去他家,可他又来到
了你家。这都叫什么事儿呢?用后脑勺轻轻的点点墙壁,赵学军眼珠子一阵阵的咕噜噜乱转……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听着,不知不觉时间过去……有双熟悉的大手摸索到他的额头,打断他的回忆。
"爸。"赵学军睁开眼,看着自己的爸爸。
"臭小子,知道错了吗?"赵建国摸到没发烧,心完全放下了。
"他们走啦?"赵学文坐起来,看看外面,改霞姑姑正跟妈妈收拾着呢。
"走啦,你这孩子,这一晚丢人丢的,哎。算了,吃你的吧。喏……你姑姑刚给你做的,淋了雨,不能吃肉,
小心呛风积食。"
"爸,我出生于一九七三年七月七日,农历六月八日。"赵学军坐起来,被子滑下,他自己揪住连忙缩进去。
"吃你的面条吧,我知道你没发烧。"
端起面条,赵学军稀里哗啦的吃了半碗后,他仰起脸对站在对面看着他吃得香笑眯眯的老爹提高声音说:"爸
,我今年十四岁了。"
"恩?军军,你偷酒喝了?"赵建国坐到床沿,又摸了一下儿子的头。
拿筷子郁闷的拨拉开老爸的手,赵学军带着一点气的大声说:"爸,咱家现在这样,你就是躲,你还能躲一辈
子?我有点想法,都想了好些天了,你要把我当小孩呢,我就不说了。你要是把我当成读了几年书,还懂得一点道
理的人呢,你就听听。"
赵建国探头看看正在满地繁忙的高橘子,他站到床上,关起小屋的窗,坐下对自己儿子小声说:"你妈,给你
们付出不少了,对咱们家,对我,对你们哥三都是这样。爸知道,这段时间,你跟你哥都不好过。所以呢,要是叫
你妈把现在的工作放下,那就算了。这一次啊,爸爸想好了,爸爸退,我又没错什么,我就不相信,没说理的地方
了。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别操这份心,好好念书得了。"
稀里哗啦的吃完面,赵学军把空碗放置到一边,擦擦嘴角辩解:"谁说叫我妈退了,我跟你说老爸,我有个笨
办法,也许能成。"
"你能想什么办法,算了,你说说。"赵建国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们父子叽里咕噜的一顿说,最开始,赵建国连连摇头。最后高橘子也进来一起商议。开始,他们坚决不同意
。赵学军又是起誓,又是解释……
第二天一大早,高橘子还按照以前的时段,早早去了市场,开业后。她没像以前一样,见人就唠叨,逢人就嘟
囔自己家多清白,自己有多难过。她关了门,坐在自己办公室,哭了一整天。怕人听见,她小声呜呜,那声音断断
续续的,可凄凉了……
第三天一大早,还是那个时段,还是做那样的事儿,又是一天哭。
第四天,高橘子操着沙哑的声音,把现在管全面杂事的老厂的李科长叫进办公室,她嘱咐了一番话之后,从会
计那里,将所有的钱支出来后来离开了。老李科长出来后,那是叹息摇头,没一会,他在金鑫市场已经传播了一大
圈。
高橘子带着小儿子去了省里,不久省里打来电报。赵建国现在停职在家,电报是直接打到市委门房的。上面只
有几个字:儿病重,速来!
那电报一上午,连续来了三封……当天下午,赵建国连夜离开万林市。
半个月后,高橘子带着儿子回到了万林市,赵学军请了一个月的假,呆在家里不出门。而高橘子到处找人卖金
鑫市场。
等到暑假之前,赵学军终于回到了学校参加考试,班主任把他叫过去,问他怎么样了,他说:"没怎么样啊,
我妈,我爸说,没事的,叫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我妈现在跟我可好了……巴拉,巴拉……"
赵学军这学期,虽然误了大部分功课,可是成绩却考的非常好。在他考试这段时间,每天放学,赵建国就推着
车子学校门口小心翼翼的等着,等他出来,就托着他回家去,一步都不叫他走。
赵家倒霉了,他们家的小儿子,因为以前的车祸,得了后遗症。具体什么病?反正很严重,就是把金鑫市场卖
了,也补不了那个大窟窿。
赵家倒霉了,赵家的小儿子据说要换个心脏。
赵家倒霉了,高橘子为了小儿子的病在到处筹钱。
有关于,赵家的倒霉事,成了万林市最新的新闻。老百姓吗,对新鲜事那是喜闻乐见的,他们是善良的,也是
有着强大的同情心的。在得知了赵家这点事后,很多人都说:哎,这人啊,就不能全了。那大钱能赚,也要看有没
命花是不是。看到没,老赵家,发了吧。这才多久,孩子就得病了。老天爷啊,门清着呢,你吃多少,赚多少,自
然有账本记着呢,多吃一毛钱的东西,你都得给吐出来。
兜兜转转的,一个月过去了,一位从南方来的商人,购买了赵家的金鑫商场。老赵家的那些事儿,那就成为了
过去了。没过多久,高橘子带着小儿子,又去了省里。等到暑假结束的时候,高橘子带着儿子回来了。她又回到了
金鑫市场,不过这一次,她只是副经理了,她每个月只能拿点死工资,给别人干活了。
对了,那些有关于赵建国的检举信,揭发信?那早就是过去的事儿了,那些信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失了,消失在
人间,不见了……
32、第三 十一章 ...
坐在学校的双杠上,赵学军跟几个同学在闲聊。大多时候赵学军并不多开口。哎,这也没办法,太过于自我的
性格,并不是社会群体里受欢迎的一类人。所以,他只是听,从不发表意见,只是在最适当的时候跟着大家点头,
摇头,迷惑,恍然大悟之后……佩服,佩服。
七十年的少年,看港台电视,并且深受其影响。而港台片也重度影响着内地社会对审美观,爱情观,甚至对世
界的看法。与赵学军差不大的这群孩子,在思想上与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有了极大的区别。就拿
爱情来说,六十年代那群穿喇叭裤,带蛤蟆镜子的哥哥们,如果喜欢一位姑娘,他绝对不会说出我爱你这样的词汇
。
他们所受的教育,娱乐,所处的环境,并没有有关于'我爱你'这三个字的详细解释,以及实现其目的详细方
式,所以他们不会。六十代的一位男孩子,爱上女孩子他会犹如一只雄兽,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上蹿下跳,蹦来蹦去
,迪斯科,耍帅,溜达来溜达去,男孩子会使尽撩拨,吹口哨,一上午来回在女孩子面前走来走去上百次。但是就
是不敢走过去,抓住人家的手说:"我稀罕死你了。"后来……他们怎么成的?赵学军没注意,反正没见那个在那
里喊:"XX,我爱你!"即便是有人喊了,也会被全世界看成精神病的。
七十年代出生的这群少年,好似在情感上又洒脱了一些,知道讨好女孩子要送礼物,知道传纸条,知道为她们
服务,也会在有了懵懂之后,先请一位好友探风,接着帮着说和说和。成就成了,不成也不会那么尴尬。简陋的录
像厅,满是烟头,脚臭味的环境,铸就他们新的世界的第一个世界观,那之后,这一代随着这个国家快速进步的脚
步,而不断的调整观念,完整的跟随……"适应"这个词成了这一代人一直在做的事情。永远都在调整自己,都在
适应当中。
带白围巾的周润发。还有琼瑶的纯白概念,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衣服,睡在白色的床单上,看着白色的窗
帘外,那种单纯的白色的只是哭哭啼啼,什么都不做的爱情。无法否认,那是七十年代男女的最美好的时代,不管
是对的,还是错的,那是记忆。就像汪国真说的那样,淡淡的雾、淡淡的雨、淡淡的云彩、悠悠地游……这个时代
,有它无可替代的梦幻一般的奢华。
"我二叔,今年二月从广州来,跟北街舞厅那边,打了一架。"说话这位,坐在班里的最后一排。
赵学军双手握着双杠,笑眯眯的听着,这个故事他大约听了十多次。周围的少年也听了多次,但是他们就是很
喜欢听。
"我二叔跟他的朋友,站在北街舞厅门口。南方人不是不耐冷吗,出门的时候我妈就叫我二叔穿上我爸爸的黄
大衣。那天很冷,舞厅也不开门,我二叔客各缩缩(像个乡下人的意思)的躲在避风的地儿等着。壹加壹舞厅那几
个看大门的叫我二叔起来,我二叔没理他们。傻逼上去就踢了我二叔一脚。
我二叔当时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唰啦,就脱了他的黄大衣,露出里面的花衬衫,巴拿马裤子,还有大皮鞋。
壹加壹那帮孙子,当时就傻了,问我二叔,你那里的?我二叔说:欧系广州来的,怎么了?说完,上去就是一脚!
逼次啪嚓的就打起来了……"
好吧!他二叔赢了。
香港的人是不可能来的,于是出于对粤派文化的崇拜,接近它的广州,认识广州人也成为一种牛逼的现象。脱
去黄大衣相当于人格上的奥特曼的变身,这不好笑,新的阶级已经产生,对金钱崇拜畏惧时代,已经开始了。
"那你二叔,现在在干啥?"总有人很好奇,南方人在干啥。
"做生意了,你们不知道,我二叔说话特别有意思,他管对不起,叫炖母鸡。给我妈乐的……"
赵学军跟着笑笑后,抬起头,深深的呼吸着现在的空气,清新,朦胧,还有一丝丝甜腻。
"赵学军,去看你哥哥他们踢球呗,宋长安踢倒挂金钩呢!"班里同学,招呼赵学军一起去操场看赵学兵那些
人踢足球。现在,每个学校都有很自然的足球团体,对贝利,对马拉多纳的崇拜甚至有时候会超越港台剧,无论如
何,这是青春。
赵学军是学校少有的,可以和那群踢足球群体混的好的人。他可以带着人,一起进入某些区域,比如球员休息
区,坐在那群人的身边听他们吹牛逼。他哥哥赵学兵混的好,足球左后卫踢得也不错。而宋长安更是学校名人,他
们学校这组自发的球队,据说在全市是顶尖的。
宋长安是个球痴,素质也非常好。他长大了有句口头禅:看那帮傻逼,踢得那叫狗屁的足球,要我踢,早冲出
亚洲,走出世界了!他十六七岁,就会无师自通的踢一些高难度的球技。那个倒挂金钩,每天下午,他都会表演一
次。
于是,每当学校下午二节课之后,学校的小男生,小女生,就会满眼闪着小星星,羞涩矜持的趴在操场的铁丝
栏外,看着那群人满场跑。也许这就是偶像崇拜的最初阶段吧。前辈子,赵学军就是那里的一员,呸呸!往事不堪
回首。
"我不去,有事儿。"赵学军宁愿在这里听同学们吹牛逼。
"去呗,要么,你去把你哥他们现在用不到的足球,借来耍会呗。"班里的同学一起哀求着。 一位少年拥有一
个属于自己的足球,这也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大部分的人,家里还很穷,是买不起足球的。赵学军下了栏杆,点点
头,在班上同学羡慕的眼光中向足球场走去。
"军军,军军!"远处的呼喊,令赵学军眉头拧了下。喊他的这人是他大姨,高苹果的二儿子谭良良,今年考
到万林一中的。要说起来,高苹果家的两个大孩子学习都不错。她大女儿谭月月,在市二中上高中。谭良良今年是
妈妈老家那个县的第三名。村里来的娃住在一中住校。总有一段时间是不适应的。这些苦孩子,家里情况大多不是
很好,所以从穿着,到吃住,都是低城里人一等。他们不善交际,除了会学习,也没什么吸引朋友的特质。什么是
学校,学校就是交朋友的地儿啊。于是,站在圈子里,自己又画了圈子,被孤立,是必然的。谭良良一见赵学兵,
赵学军,就像没奶的孩子看到了娘。感觉生活都充满了光彩。
学习好?好吧,学习好,老师喜欢,家长喜欢。在八十年代初期,学习好在学校代表不了什么。真正在学校算
得上混的好的少年,一般都或多或少的跟社会上的人有些交道。怎么形容这些特质呢,简单的说,会耍,耍的开,
耍的新奇,这个叫混得好。至于你努力上进,十三岁奠定强大的理想,发誓要为国争光什么的,基本没人搭理你。
"有事?"赵学军并不与谭良良亲厚,不过他不象自己二哥那般尖锐,翻着白眼就过去了。
"俺妈,叫俺给你带了柿饼么。"穿着父亲改小的衣衫,谭良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手工布鞋,窘迫的很
。
"好啊,我一会去你们宿舍拿。你跟班里同学处的好呗?"赵学军无法拒绝谭良良的依靠。
"好着呢。"谭良良憨厚的笑笑。
"学校的饭还中吧,饭票够吗?"
"够吃,比家里吃得好。都是白馍……你去那里呢?"谭良良很想跟。
"去借个足球,我走了啊……"赵学军转身向操场走,不用问,谭良良必然会跟,他会一声不吭的保持两步距
离,左看右看的找班里的同学,只要有熟人他就会大喊一声军军。这个时候,赵学军也会给面子的应了。他答应完
之后,谭良良就会很满足的,笑眯眯的继续跟着直到放学。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了。
赵学军走进操场,溜达的往球门走,他二哥一身臭汗的跑过来问他:"军军,干啥呢?"赵学军指下那边的七
八个不踢的足球说:"借个球,我们班同学踢。"赵学兵点点头,用下巴点点谭良良:"又跟上了?"赵学军笑笑
:"恩,哥,面子上还是要过的去的。大人们的事儿,是大人们的事儿,都在一个学校呢。你不理他,他日子更难
过了。"
赵学兵点点头,转身大喊了句:"孙子,等哥来虐你!叫你贱!"又跑回去了。这家伙球瘾大的很。
"军军。"宋长安坐在一边的休息凳子上笑眯眯的,挥着手打招呼。赵学军冲他点点头,有点好奇的看看他伸
出去的那只,包了纱布的脚。
"长了鸡眼,刚剜了。"宋长安解释。
赵学军哦了一声,弯腰找球。宋长安站起来,蹦着来到他身边,帮他挑,等他挑好,宋长安拿出一条进口的巧
克力:"我舅舅家寄来的。"
赵学军吃过这种巧克力,以前,干爹能整到好多外汇卷,虽然这几年眼见着友谊商店的荣光过去,可是依旧有
特定的东西,外面买不到。常誉那个人不太会消费,所以每次去了友谊商店,除了买一些艺术品之外,就给赵学军
买这种小食品。赵学军看了他一眼,也不客气,拿过来,装进兜里。宋长安对他的这种谢谢都不说的拿取,也不在
意,就是笑笑。
赵学军将足球给了班上的同学,他们兴奋的立刻的扎堆,不敢去操场与大孩子争领地,他们就在教学楼的后墙
踢球,赵学军并不参加这种活动,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身体很不好。有谣言说他心脏是换的。坐在墙角,赵学军看
着那群人踢来踢去,有些羡慕,却也不敢扎进去跟大家一起玩。
"军军。"谭良良又挪动了过来。
赵学军把屁股挪下,谭良良顿时高兴的不成,过来小心的坐下,只坐到椅子的一个角角。
"军军,俺上星期回去,咱姥姥问你了。"谭良良小心翼翼的说到。
"哦。"赵学军点头。
"咱舅舅他们,被县里坑惨了,真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谭良良继续解释。
家里跟姥姥家,好久不来往了,这次是姥姥家主动再也不来往的。赵学军对于突然富起来的,甚至还上了几次
报纸。据说是当地第一批万元户的舅舅家,说不出是愤恨,还是什么。倒是他妈妈高橘子,第一次看到报纸后,好
像是真的绝了念想了。看赵学军没说话,谭良良连忙解释。
那年,舅舅的山林都卖了,换了钱后,家里就等着高苹果还钱。谭良良的父亲是肺结核,虽然后来真的治好了
,可是身体也完了。高苹果一个人养着丈夫,养着五个孩子。辛苦自然是不用表述。两位舅舅商量了一下,决定给
大姐贴钱。正商量的当口,乡政府来了一个新书记。这位新书记是位非常有理想的领导干部,所以,他一到当地,
就大力挖掘各种"尖子"做宣传开展工作。老高家的房子是新盖的。有收音机,自行车。还是第一批承包山林的农
户。所以老高家成了这位书记大力扶持的目标。
如何成为一个万元户,在八十年代初,总有它特殊的衡量方式。这位书记带着当地的记者来到高家,把他家的
新房子折价,他家的家具折价,把他家的山林折价。又把高果林,高果园今年卖的树苗钱算进去。就这样,一个集
合了整个家庭资产的"万元户"诞生了。高果林,高果园一下成了名人,高果林甚至成了那个县城的万元户代表。
几次披红挂彩进县里作报告,进市里作报告,最后,竟然去了省里,一下子成了农民联产承包的代表。这兄弟俩念
着准好的稿子,内心一片战战兢兢。等一切虚华结束,兄弟俩回到老家,这位书记大笔一挥,强迫一般的,将很多
没人承包的山头,都给了老高家。
现在,别说还钱,老高家把所有的钱买了树苗,果苗。最后,家里穷了,没关系呢,这位热情的书记又带着他
们去贷款,好吧,高橘子的钱没还了,家里现在还有几万块外债呢。本身种果树,承包果林就是个周期很长的事情
。所以,到现在,别说高果园,高果林。老高家任何人都不敢出现在高橘子的面前,这种关系的拉长,已经呈现越
来越远的趋势。中国有句古话,走亲戚,越走越亲。这亲戚不走,那就远了去了。
赵学军微微叹息,只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戏剧一般的玄妙。味道很苦,很酸,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滋味。上辈
子,他舅舅是办粉条加工厂发起来的。那都是九十年代初期的事儿了。这种包果园的事儿,赚大钱是一定的。不过
以这种方式富裕,倒是真的出乎赵学军的意料。前辈子在书籍报纸里看过相关的故事,只是没想到,老高家又演了
一遍!
赵建国恢复工作后,没有回到江关县。组织上安排他去了人大当副主任。赵家冷了一段的门庭,又奇迹一般的
热闹了起来。消失的朋友,同事,都回来了。一些见到赵建国就躲的很远的人,现在远远地见到立刻会迎上来,亲
切的问候,对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表示异常气愤,以及愤慨。他们例举了好多与那些势力作斗争的故事。有人甚至
声泪俱下的讲诉着。
最初,赵建国对这样的事儿,带着一股子好笑的态度去看,去听。但是他架不住人多。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身
边,都向他表达了一个意思,他前些日子,不是一个人战斗的,是很多人陪着他一起战斗的。
人大的工作,忙起来,忙死,闲起来,也闲死。赵建国这天,在办公室写了一上午毛笔字,下班后,他坐着新
配的专车来到妻子高橘子的金鑫市场。他下了车,溜达一般的背着两只手的看着妻子的产业,越来越兴旺的金鑫市
场,现在院子中间的空地都搭建了五大排露天的水泥板子的交易摊点。哎,妻子现在对世界,对城市,对改革,有
她自己的看法,那种看法,犀利,睿智。高橘子早就不知不觉的成长成一位女强人了。现在,家里做主的,早也就
不是赵建国。
当然,赵建国对谁做主,一点也没意见。他只是带着小嫉妒,享受着高橘子对他的亲情。他知道,不管发生什
么事儿,高橘子都不会跟他走远,只要回头,他的媳妇就会踏踏实实的站在那里,支持着他。
推开刚装修好的办公室的大门,赵建国对几个坐在外面的员工点点头。高橘子利落清脆的嗓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啊,总经理,这个月的报表给您送去了。多塞(多谢)啊,还是您的领导有功,我们只是您旗下的螺丝钉
吗,对对!!您说的太对了,金鑫市场这边一切正常!对!对对!嗯嗯,这个月要用一些钱做个广告牌子,大概三
米乘四米五,恩,是的,要焊个大铁架子。恩,我打了申请报告了……"
赵建国憋着乐,推开妻子的房间,反手关住门。高橘子假模假样的放下电话,安好被拽开的电话线,冲着丈夫
吐吐舌头。
33、第三十 二章 ...
闵顺妈回老家的时候,在农场那边,弄了整一只野山羊肉。这会子,谁家里也没冰箱,天热了,也不好保存,
闵顺妈就剁了一半,连着半幅羊骨头羊下水,半拉羊头送到赵学军家。
赶巧了,这几天干爹常誉从上海回来,这老爷子好像是从上海的二手市场整了几套好家居。老爷子心情好,就
诋毁说改霞姑姑手艺不好,这羊肉不是这么做的。
老爷子亲自动手,支了一口大锅在院子里,从早上起就开始鼓捣。他先把骨头不加任何作料的下了锅,一直到
炖出奶色,这才把调料逐渐逐渐的丢到锅里小火再熬。等到老汤喂好,就下羊头下水一起卤。晚上,他把炖好杂碎
捞出来,将羊肉连着豆角,土豆,大粉皮配着老汤的闷在一起,又找了上好的东北大米,用蒸熟的法子做了。
赵家把宋市长一家请来,高橘子买了一些时令的西瓜葡萄,赵建国开了一瓶子汾酒。赵学兵把电视搬到院子里
,改霞姑姑切了一大搪瓷盘卤肉。三家人就团团围住桌子,不喝酒的吃炖肉菜就大米,喝酒的就卤肉,如此,在夏
日的灿烂星光下,有说有笑的吃了起来。
"我就觉得住平房好,以前在娘家,我家还有个葡萄架子,夏天了,一家人团团圆儿坐了,一呆就是一晚上。
"刘青灵拿着芭蕉扇给家里的两个小的扇着,宋长喜,宋长乐的眼睛盯着电视一动不动。
"哎,这小院子,我也住出感情了,现在谁还有福气住砖头窑洞呢,前些时候我挺羡慕搬新家的,现在我也不
羡慕了。住楼的都累死了。"高橘子表示赞许。
宋辽阔抿着酒,笑了下:"这里你们能住多久,住不了多久喽。"
"咋?"高橘子眨巴下眼睛问宋辽阔:"宋市长,是不是这里要改造了?"
"改造?你那里得的消息,没这回事。是政府要盖二号院,三号院。这次,你家,我家,怕是要做邻居了。我
前天去书记那边看了设计图,都是独栋的小院子。老赵这次可是吃的迟饭,可是这是好饭啊。前段时间分了楼的,
这次怕是要后悔死了。小二楼啊,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不小呢!你家建国的职称刚够分一栋的,这调回来,没坏
处吧?"
高橘子听完,看下自己家的小院,小屋子,小煤池,核桃树,鸡棚子。她撇下嘴:"呦,那我得谢谢您,可我
舍不得,这院子,都住了好些年了,今年老赵才安了土暖气。家里冬天也要热乎了。我不羡慕住楼的。"
"这话不错,你看我那园子,大门一关,四方的天儿,我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要是你舍得,军军过去
陪着我,那就更美了。"老常插话,继续拐带自己干儿子。
赵学军笑眯眯的,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干爹碟子里:"我去不去没关系,您要是寂寞了,给我找个干妈
呗。"
老常在赵建国嫉妒的眼神里夹起肉丢嘴巴里,吧嗒俩下嘴儿:"我都六十一了,再找个,我跟人家过个三五年
。这三五年能有什么滋味,还是不是互相不了解,每天吵着了解。等到了解了,我也蹬腿了。我死了没关系,我存
点家底,还不都是你的,到时候你连一点都占不到。儿子,你咋那么傻呢?!你看你妈多精。你这傻根怕是老赵家
的。"
"我呸!我家学军不稀罕啊,他要什么没有,你就跟你那满院子的破东西挤在一起,做原始人吧!"高橘子讥
讽他。
"哎哎……咱是君子,君子不跟妇人斗嘴,我吃肉。"老常低头吃东西,赵学军闷头笑。
"老常,我听市委外事办的跟我说,你家海外亲戚不少,也一直要求接你过去赡养。无论如何,那边物质条件
还是优越的,你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宋市长拉家常一般的问到。
"谁说我一个人了,我儿子在这呢。他们……哎,往世不可追也,不提也罢,亲情,亲情是个大学问啊。不说
了,咱说赵建国,这老东西,最近把自己藏得可深了,越来越不招人喜欢。"常誉唏嘘了几句,把话题引到赵建国
身上。
赵建国根本不应战,他大口吃西瓜,看电视。
赵学军借着院子里的院灯,给王希写信:
"王希你好:
夏天到了,南方的天气一定很热吧。你在山西长大,一定受不了那里的天气。不过要多多忍耐。
前天,我妈给你妈打电话了。阿姨身体很好,在单位也很好。王瑞这次考试,又拿了第一,也懂事了。我想下
次你看到他一定长高了不少。
大哥从军校来信了,叫我妈给寄十条纯棉裤衩,我妈说他是吃裤衩的。你都不知道,大哥现在可能装呢,每次
来信还分两封,给我爸写的那些内容全是政治啊,什么思想啊。我觉得,大概咱们一起去捉鱼的时代,再也回不来
了。
你记得咱们小时候玩的那个白杨树林吗,刚才家里来的宋叔叔说那里要盖政府的二号院,三号院。等你再来的
时候,我们怕是要搬新家了。到时候,我求爸给你留一间,你跟王瑞回来了,就家里住。
王希,你在那边都好吗,虽然你每次都说好,可是我不信。就像我,每天也总有不好的事情干扰着我,难道你
就没有嘛?告诉我好不好。
这几天,电视上有很多你们那边的新闻,看样子你们南方的时代要来临了。我要是长大了,我就去你们那里,
创业啊,办工厂啊,我觉得吧,只要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总会有所收获的,真的,虽然现在下海的人很多,可
是干爹说,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占有先机的地方,正是在你们那边。所以啊,你要多多看些书籍,学些外语。
真的,我觉得那些是有用处的。
前几天,远方城市来了一位远亲,据说是我太爷爷的兄弟的大儿子的儿子。这种亲戚关系令我混乱。自从爸爸
恢复了工作,各种亲戚来袭。这位老家的堂叔很有趣,据说是在你们广州有些办法。他这次来,是准备把百万吨钢
材卖给老区,我爸爸当时就吓破胆,好酒好菜的招待了三天,好言好语的又把这位有百万吨钢材的堂叔送走了。
现在周围很乱,很多人在做梦,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世界能产生出这等奇妙的想法,我妈说,买卖,买卖
,你得有个现成的货物,才能买,才能卖吧?什么都没见,就相信可以发大财,赚大钱?干爹说,快速的发展,总
是会带来一些奇妙的现象,那位堂叔也许就是被这样的现象卷进去了。我觉得,这样不好,非常不喜欢……"
宋长安看着赵学军,拿着钢笔在那里很认真的写着什么,就蹦过去,坐到一边的凳子上厚着脸皮看。老赵家的
人,都写了一笔相当漂亮的字儿,光看文字,那字儿俊的就招惹人稀罕。
"给谁写信呢?"宋长安问。
赵学军捂起信,白了宋长安一眼:"嗯……你管我。"
"我不管,我就是问问,吃西瓜吗,我给你拿。"说完,宋长安站起来。
"你可别,我不欺负残疾人,我去拿。"赵学军把信叠成一个纸鹤放进信封,将信封糊好后,站起来,取了两
片西瓜递给宋长安一块。
"开了,开了。"一直很淡定的常誉,突然搬着凳子跟小朋友们扎堆在一起。这几天,干爹天天追着看西游记
。只要西游记音乐一开,他就死也要站在最前沿。
高橘子捅了赵学军一把,对他耳语:"学军,我看你干爹不对劲,他眼镜度数是不是不合适了,明儿你带他去
眼镜店看看,他那副破眼镜都带了多少年了。"
赵学军点点头,进了屋给自己干爹泡了一杯浓茶端出去。干爹端着茶杯,又炫耀一般的看自己爸爸。赵学军赶
忙给自己爸爸也来一杯,不然一会人走了,他得给哀怨死。
"嫂子,门口有人找。"改霞姑姑一脸古怪表情的进院子:"好像是你们老家的人,报丧的。"
高橘子一个哆嗦,半拉西瓜掉到了地上。
一家人急忙慌的来到后院门口外,一位穿着一身白的女孩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的看着这家的屋门发愣。她
见高橘子出来,咬咬嘴唇:"二姨,我妈死了,姥姥叫我来喊你。"
高橘子愣了一下:
"月?你这是?给谁戴孝?"
"谁?月月你说谁?"
"你可别骗我!"
谭月月正是高橘子的大姐,高苹果的大女儿,现在在市二中上高中。
"我妈死了。"说这话的时候,谭月月的声音一点起伏都不带,好像有些不相信这事发生了,这是做梦。
"怎么死的?你妈今年才……四十四岁吧。怎么就死了?"高橘子的声音有些裂,破了音儿。
谭月月摇晃了一下,吸吸鼻子:"我妈给砖厂拉砖头,做砖胚的时候,突然吐血了,拉到医院,医院……医院
说迟了……穿孔了……补不住了……"
高苹果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一个得了肺结核的丈夫,五个孩子,两个在城里念书,两个在镇上念书,最小
的十岁也在念书。全家大小,一家重担都在这个女人身上。高橘子这几年最恨的是自己姐姐。她发过誓,这辈子,
就是死了,她也不原谅她。
现在,高苹果死了,才四十四岁,累死的。
坐在丈夫的车上,高橘子的表情是僵直的,她想起好多的事情。很小的时候她胆小,上茅房特害怕,每次都拉
上大姐。那时候家里的茅房在墙外,每次去了,她们都能听到狼叫。那狼啊,叫啊叫的,有一天终于来了。那天,
大姐就站在茅房门口,看着那大狼绿着眼睛就过来了,她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喊了一句"打狼!"两手一伸,
硬生生的就把茅房的大青石头墙推到了。
"小狗妞,坐炕上,想啥呢?嫁人呢?抬轿子,带盖子,红衣裳,绿袄子。狗妞子,嫁新郎。新郎不要,说妞
脚大。妞哭了,狼吃了……"
那满山坡子上的野花花啊!!姐三带着弟弟们遍地的跑啊,野啊,大姐背着小妹,自己领着两个弟弟,唱着小
狗妞。
对了……任谁……也不会唱小狗妞,那个歌儿,是大姐编的吧?好像就是呢,是大姐编的,大姐可聪明了。
高橘子的眼泪,唰啦啦的掉落了,她看着外面越来越熟悉的路,仿佛又看到了相亲那天,她穿着短了半截子的
袄子,战战兢兢的站在村口不敢走,她大姐走了十多里地,抱着一个包袱,见了她就打开,在村口给她穿上了。那
是大姐最漂亮的袄子了,红底的,黄花花袄。大姐嫁人就穿着那件衣裳,见到她的都说俊死了。
"俺橘子,命是最好的,要嫁就要嫁个解放军,以后啊,吃皇粮,大姐就靠橘子了。享福呢!"大姐甜甜笑着
。笑完又摸着她的大辫子,一下一下的:"俺橘子啊,长大了。要嫁人了……"
后来,嫁了……好多年过去了,大姐也变了,那一头黑黝黝的头发,四十来岁花白花白的,她跪在医院后面说
:"军军是个小孩,没了……就没了,呵……我家男人要顶梁的,俺有五个娃,老五,你可怜姐,这钱给姐成不,
你回去,跟他们说钱送到了成不。你姐夫也要吃药,也要救命,你可怜,可怜姐姐成不?姐给你磕头,替你可怜的
外甥,外甥女磕头……我不敢求橘子原谅我,我来世给她做老母鸡,下蛋赔……俺男人,等着救命呢……啊,果林
哎……"
什么就叫没了就没了,当时,她是恨死大姐了吧。觉得世界上怎么就能有这么狠得姐姐呢,她可是她的亲姐姐
啊。怎么就敢说那样的话呢?你男人的命是命,俺娃儿的命就不是了?
高橘子跟赵建国,带着赵学兵,赵学军在半夜进了村,远远地就听到唢呐响,他们走过去,一进那用玉米杆子
围起来的寒酸院子,就看到一个棺材,大大的立在院子当中。高橘子的娘的哭声从里面呜咽的传出来:
"苹果啊……苹果啊,你舒服了吧,你妥妥当当的舒服了吧。你再也不用干活了,你再也不用拉砖头了我的苹
果啊!老谭家,天杀的缺德了吧!就没叫老天爷收了你们,怎么就收了我的苹果了!
哎呦,我的苹果啊,你嫁进来一天好日子没过啊。都怪娘,你娘眼睛瞎了,我这老眼就是一对黑窟窿,这么就
把我鲜亮亮的苹果给填了黑坑了呦,哎呦,疼的我,疼的我,疼死我了啊,我的苹果啊……头前那会,说你不会生
,七八年你都回不了家,他们欺负你,你不告诉娘啊!苹果啊,你咋嫩老实呢……我就说,我就说,有了娃就好了
,有了娃,有了娃累死你了,我的苹果啊!你才四十四岁啊,我的苹果啊……啊……你没吃过一口鸡蛋糕,没穿过
一件的确良。我可怜的苹果啊……"
高橘子不敢进去,站在门口呆愣。这村里的老支书,看到赵建国,也知道赵建国是谁,就连忙的跑过来:"赵
主任,你们来了,哎,可怜的,可怜的,村里给了救济粮,给了救济钱。可加不住她家埋汰钱的人多……苹果要强
,非要娃们都念书,她汉子躺在床上七年了么,什么都干不了么……"
赵建国半抱着,硬拖着走不动的高橘子进了院子,高橘子的妈看到女儿,突然不哭了,只是呆呆的坐着,她愣
愣的盯了会,颤抖抖的指指棺材:"你姐……你姐没了,橘子啊,苹果没了……就在这里面呢,你叫叫她,她欠你
的,你叫兴许她就出来了,啊!你叫!"
"啊!!!!"高橘子突然一把推开赵建国,走到棺材面前死命捶:"高苹果!你出来!出来!"棺材里的人
,睡得香香的,就是不理她。
"你还欠我钱没还呢,你别想躲起来!"高橘子对着棺材喊着:"你怎么就敢躲了清净呢……啊……大姐啊!
啊……高苹果,你没还钱,你就敢走了,我欠了你的啦,你娃儿欠你的了?啊,大的大,小的小,大姐……你不要
丢下我!!!!"
赵学军站在门口,看着自己妈哭的歇斯底里的,他眼泪也随着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多奇怪,上辈子,大姨
没死。
那晚,高橘子坐在烧纸盆前一把,一把的烧着纸钱,她买了二百块钱的烧纸,给她大姐糊了纸扎,大高楼,金
山,银山,成对的童男童女。她一边烧,一边掉着泪嘴巴里嘀嘀咕咕的唱着:"小狗妞,坐炕上……啊……想啥呢
?嫁人呢?!抬轿子,带盖子,红衣裳,绿袄子。狗妞子,嫁新郎。新郎不要,说妞脚大。妞哭了,狼吃了……"
"大姐……俺不要钱了,你回来吧!"
34、第三 十三章 ...
高苹果的尸体在家里停放了十五天,办十五天丧事这是一件极其令人感觉劳累的事情。从最初的极度悲哀,到
最后因为那些繁琐的仪式,弄得人哭笑不得,想不起哀愁。在第四天头上,高橘子就离开了谭家,临走的时候,高
苹果只对谭家人说;下葬了,再来喊我。
高家的长辈呆了两天,他们也下意识的躲着高橘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要躲。
丧事办得实在烦乱,一会这个钱,一会那个钱,一会香不够了,一会烧纸没人剪了……邻居哭完,妯娌哭,妯
娌哭完,同乡的姐妹哭,那些七姑子八大婶在高苹果的灵前哭完自己的哀愁后,就坐在一起给躺在床上的苹果男人
谭小康出主意:绝对不能放过砖厂,苹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那边人都不见一个,人是累死在砖厂,这必须要给个
说法。叫他们赔偿,少了五千那可不能干。
谭小康早就被疾病压碎脊梁,他也早就想好了。苹果丧事办完了,他也买包耗子药也跟去了吧,免得连累娃们
。
这乡下地方,你成了家,父母也就觉得,这人生大事帮你办完了,以后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了。谭家的家族不
小,这一村都姓谭,可就是因为亲戚多了,太扎堆了,这就反倒不亲厚了。高苹果从少女熬到现在,干的事情,是
周围女人都在做的。大家只觉得她运气不好,摊上了一个无法为他分担的丈夫。可谁家不这样?这几天谭小康一直
跟人说:早死早托生,苹果享福去了。
那些人商量好之后,在第十五天头上,一大家族子人抬着高苹果的棺材,浩浩荡荡的出了村,去了镇上的砖厂
。
唐月月,谭良良他们姐弟五个,披麻戴孝扶灵哀哭,那一路纸钱飞舞开道,唢呐凄凄凉凉的在后面吹吹打打。
转眼,他们就抬着棺材堵到了砖厂门口。往那一堵,大概就是说你买卖也别做了,今天不说出个理来,大家都别想
好过。
这家砖厂的老板,是个有钱的户口,不但承包砖厂,家里还有个酱油厂、当初高苹果来他家做零工那是走了门
子的。对方见她是女人,人家也不愿意用,后来架不住高苹果每天哀求,还求了本村的长辈。他这才答应的。可一
个女人,管大管小,干了地里的,干了家里的,还要去砖厂忙到夜里十一点,男人都受不了。谁也不想高苹果死,
可是她偏偏就没了,还死在自己的厂子里。砖厂老板出了车钱,抢救钱,医疗费。觉得这就够了,所以高苹果的丧
事他就没去。他暗暗发誓,婆娘以后是不能用了。
乡民抬着棺材将那里的大门堵了。没过多久之后,这两个村子的人便吵了起来,各说各的理,说到最后谭家人
说要五千,不然不埋人。砖厂老板那边最多给五百,因为高苹果的病是长年累月累积起来的,他们也无辜。谭家人
自然是不答应,七嘴八舌的,最后一气之下,条件上涨了。
高苹果的五个孩子必须由砖厂出一部分抚养费到成年。砖厂老板必须拿出一万元赔偿金。高苹果的丧葬费用必
须砖厂出等等之类,书面写上章程的有十多条。砖厂老板急了,张嘴就是一句:就五百,要就拿着,不要滚蛋!
顿时,谭家人爆炸了,这种对一个宗族的鄙视,自古就是最最无法忍受的。于是一场难以预料的大械斗发生了
。这场械斗整整进行了三个小时,谭家这边三重伤,轻伤无数。事发地点在砖厂老板本村,人家人多,村口大喇叭
一招呼,一个村子的人出来打你,能赢吗?后来,惊了公,公安来了抓了不少人,于是,事儿就不是高苹果死那么
简单了。这已经升级到两个村子面子的事情了。
赵建国是当天下午知道这事儿,有领导甚至请他以亲戚的名义在中间调和。赵建国去了,也很恳切的劝阻了,
奈何,这事儿牵连过大,两村无论是村长,村支书都做不了主。于是,高苹果的那口棺材被可怜兮兮的从砖厂又运
到了乡政府。大热天的,这一路埋汰的,那棺木周围臭的有时候谭小康都不敢近前。
赵家人被这件事戏剧化的演变,冲淡了悲哀,高橘子倒是很想悲哀,可谁给她机会呢。高苹果的娘家亲族都被
请出了村子,谭家人说了,这事娘家就别乱干涉了。他们给高苹果做主做定了!而且,现在谭小康都没办法做主,
这是一个村子的脸面事儿,不是谁家的事儿那么简单。
赵家人回到万林市一直在等消息,等来等去,却等到了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结果。高苹果的棺材被放到对方村
口的大队院子里,谭家人浩浩荡荡的找了瓦匠在对方大队院里修了个地面砖屋,直接在那里停了灵。
而高橘子的姐夫就像找到了人生希望一般,他奇迹一般的站起来了,他顶着病弱的身躯,每天披麻戴孝,带着
五个孩子,乡政府,县政府,市政府的开始走上了打官司的道路。县里,乡里几次调整,砖厂那边就是不松口,因
为打伤人他们村有好几位乡民现在还在局子里关着呢。
高橘子几次托人去姐夫家说:你打官司是你的事儿,别连累孩子,现在孩子们的学杂费,生活费政府不都说照
顾吗,亲戚们也能凑一些。要孩子们先念着书,你打你的官司,这不两不耽误吗?可谭小康不依,觉得这事不能这
么了了,他一个人去闹没人同情,必须一家大小都去闹。
这说也说了,劝也劝了,一来二去的,三月过去了。这件事从最初谁听到高苹果的命运都会流同情泪,到所有
人都把它当成了一件茶余饭后的笑料。谭家人歇了,高家人也歇了。只是高苹果的遗体,因为不知得罪了谁的面子
,一时半会的怕是无法入土为安了。
这几个月,高橘子絮絮叨叨的见人就跟人说自己的大姐,说自己大姐有多么可怜。最初的时候,大家都劝,可
是架不住她一天说好几十遍。她没完没了的回忆,没完没了的想着大姐的好,她劝自己悲哀,每天努力着寻找着一
些记忆……想起来就哭一鼻子,想起来就哭一鼻子。
有时候赵学军觉得自己妈挺完美的,假如不是她这个唠叨性子,她可以做女神。可是她天性如此,就是喜欢拉
着别人当泔水缸。一遍一遍的没完没了的吐苦水。于是,奶奶带着改霞姑姑回老家避风头了,赵学兵去了同学家住
。赵学军每天晚上陪老妈一会,最后也受不了,寻了理由说今儿起干爹家住一段……
赵建国从单位回来,一进门就看到高橘子在电话里骂谁,骂完还恨恨的扣了电话,站在那里喘粗气。赵建国不
敢吭气,直接去了厨房……这婆娘这几月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
"我就奇怪了,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爹,孩子不叫上学,每天陪他去乡政府门口喊冤。大姐夫这个人以前不这
样啊?"高橘子愤恨的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水舀子冷水灌到嘴里。
"这样可不对,要牵连三代的。"赵建国皱眉。
"恩,我娘去闹了,果林他们跑去给娃们做了主,不叫娃们念书就带着高家营的人,去抄他家。"高橘子坐在
小凳子上,拿着一根黄瓜一边咔嚓,咔嚓的咬。
"你娘家的事儿,你少参合。"
"我知道,我刚才不是骂他们吗,大姐病那会,娘家离那么近,谁跟我说了?大姐那么难,谁帮了?现在叫我
去闹,我疯了,老娘不去。谁也别想指挥我,我还想指挥指挥谁呢。"
"橘子。"赵建国给自己炒了个西红柿鸡蛋,闷了米,给老婆端了一碗后,拖着小板凳坐到她面前,看样子是
准备跟这段时间有些失控的妻子谈谈了。
"啊?"高橘子呆愣了下,抬眼看到丈夫一脸不悦。
"橘子,这几天,我跑了娃娃们的学校,学杂费什么的都全免了。每月政府也按照规定给一些补助。你姐夫那
人,你也看到了,他就是给自己想找个事儿做,这样的人,大概是很多年没被人注意了。他就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这事儿,我的意思是,娃们到城里了呢,你闲了就支学兵他们送点东西……"
"哎……哎,赵建国,老高家人没死绝呢,你操哪门子心哎。我还想管呢,我就缺个姑娘。月月多端正啊。人
家不来,人家说死也死一家里。哎……大姐夫再不好,那也是娃们心上的依靠,娘没了,就要靠着爹。果林他们说
了,去谈了,以后大姐夫一个人去闹。孩子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建国啊,我觉得可奇怪了,你说谭小康这人,那
也读过几本书。怎么就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呢……你说这人吃五谷杂粮的,还真是啥样人都有……"
"妈,我回来了…… 回来拿衣服。"站在门口听了一会的赵学军,见老妈又准备开始唠叨,连忙进屋救自己爹
。赵建国一脸感激快速扒拉完饭,寻了个由头闪了。
"学军,你干爹的眼镜子你帮他配了吗?"高橘子帮儿子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
"配了,他自己管不好自己,每天趴在电视上看西游记,就快把脑袋扎进去了。"赵学军也气的不成。
"得,我不说了,这段时间我唠叨,你们都烦我。"高橘子嘟囔着。
"妈,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看,金鑫那边你也不好好管,我看到好多人把蜂窝煤烧完的灰丢市场门口……
"赵学军话音未落,高橘子蹦了起来:"啥?反了他们了,我这才几天不去?不成,不能这样……"
赵学军无奈的摇头,提了包袱跟在屋里换衣服的高橘子打了个招呼便慢悠悠的出了门。
这几天,赵学军也在想。是什么事情促使大姨家变成了这个样子。穷?穷只是一方面吧?制度转换下的不适应
?也不对!他想了很多,想到现在的承包责任制,想到了改革三十年,想到了很多很多的问题,天下大势,以民为
本,这民富了,整体素质也需要淬炼吧?呸!呸!这个关自己一届小民什么事情,他连自己家都管不好。
赵学军想了一路,到了干爹家小院子的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向身后看着。怎么感觉有人跟着他呢?
他又走了几步,果断停下回身大声问哪里:"谁?谁在那?"
那边停顿了下,有个人……慢悠悠的晃出电线杆,他对着赵学军笑笑,那一口有些歪了的牙,还是老样子。
他长高了,也瘦了。这才多久没见,他竟然高出自己一个头,有一米九还多吧?他从哪里来?怎么一脸的风尘
,多久没洗脸了?怎么这么瘦!风大点,他就得跟着风走吧?他这一头披肩发是怎么回事?还打着缕子。他这件衣
服,穿了多久了?怎么可以脏成这样?他的裤子是偷来的吧,这么短?再短可以做裤衩了。他脚上这双开了口的皮
鞋,到底是在那个垃圾堆翻出来的?谁欺负他了?他怎么一脸茫然。他在笑,怎么感觉在哭?他跟二哥一样大吧?
怎么感觉就像一片土地,满目苍夷。就像被岁月带走了真魂,只留躯壳……
"王……希"赵学军手里的包掉落在了地上。
那正是王希,他从少管所出来,不敢回家,只提着行李,蹲在家门口附近的旮旯里呆了一天一夜。他看着长大
了的王瑞骑着车子卖菜,上学放学,打扫院子,看着家里他走时没盖完的房子都盖完了。就为翻盖这套房子,爸爸
所有的抚恤金都完了。妈妈想的很大,想把他们结婚的屋子都准备出来。结果钱花完南屋最后顶都没上,有一边屋
子连窗框都没有。
家里一切都好,母亲骑着二八大弯梁,表情很轻松的跟邻居打招呼。好像没有他也是一切正常的,离开他也是
可以的。南方的变化一天一个样子,进去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好多好多的荒地。等他出来,那里已经有了成片的
厂房,天南地北的人来了,在街边拥挤着上车,进厂,赚钱。这个原本是小镇的乡下地方,竟然有了派出所,娱乐
场这样的地儿。无数靠着街边的民房,都把临街的屋子变成饭馆,变成商店赚家门口的钱。王希看到,他家新盖的
临街房子,都开了一家茶社。而自己妈妈竟然提着水壶,笑眯眯的跟客人说话,添水。这是自己的家吗?它那么的
陌生,就像不该有自己这个人……
这才多久?世界竟然就不需要他了。对现实迷茫的王希,来到镇邮局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说自己想到处走走
,找一下以后要走的道路。就这样,王希开始流浪,他去了很多地方,一路步行,一路打听,一路看着,一路观察
着,他受了很多罪,当然在社会这个大学校里,他懂得了很多。
这一路王希并不是没有目标的,很奇怪,他就是一路从广州往山西走的,进入山西之后,他又目的明确的往万
林市走,一进市他又毫不犹豫的往赵家走,到了赵家门口,很奇怪,他不想进去,他只想见赵学军。后来,他看到
赵学军出来,便一路跟到了这里……
赵学军看着像叫花子一样的王希,觉得鼻子酸酸的。他呆愣了一会儿,弯腰捡起自己的包包,又过去提了王希
的包说:"走了很远吧?"
"嗯。"王希跟着他,向里走。
"你说,你伪装的这么好,我怎么就认出你来了呢?"
"不知道。"
"干爹这里能洗澡,你先收拾下,我去给你买点肉……哦,再给你炖条鱼。"
"嗯……"
王希突然很困,想睡个三天……不,最少一个月……
35、第 三十四 ...
芝麻糖类……灌馅麻糖……玫瑰馅的大麻糖……"
"豆腐……哦啊……豆腐……"
"绿豆仁(芽)……"
王希睁开眼睛,从被窝里伸出手臂垫到枕头上,又闭起了眼睛。听着墙外熟悉的吆喝声,他知道,回家了。这
不是以前的家,可是,这是家。他可以想睡到几点,就几点,想呆到什么时候就呆到什么时候。他闻着空气里万林
市特有的熟悉的味道,甚至幻想,也许一会老爸会推开门,进屋对他说:"哎,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呢,受罪了,
受罪了……爸爸去给你买桔子罐头。"
他又很快失笑,老爸要是在,那里会买什么桔子罐头,早拿着棍子,追着他满街揍了。可是,即使挨揍那也很
好啊。
院子里很安静,象棋子落木棋盘的声音随着思考的长度,清脆的落下。没人说话,有人在等待着他醒来。
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躺着,赖着,一直赖到膀胱被憋的受不了了,这才从床铺上坐起。他掀开一床万林绸子面的
锦被。没错,就是锦被。常誉跟赵学军都是那种活在过去的人,他们住的小院子,屋子是仿古旧式的屋子,栏杆是
仿古旧式的栏杆。这家里的家具,睡的罗汉床,盖的被子,铺的褥子,墙上挂的小挂件,大幅的挂画。全都是过去
的东西。如若不是知道底细,猛地进来,会恍惚半天,这里整个时代都是停顿在过去的。有时候,那院子里那方形
的天空下,漏进来的阳光都像是故去的时光。
下了床,王希看着脚踏上那双手黑灯芯绒面的布鞋。不用问,改霞姑姑的手艺。这种鞋家里每个人都有好些双
。以前白给他穿,他死也不要,改霞姑姑就给他放着。哎,还留着呢。
一堆买好的衣物放在床那边的平椅子上,堆了很高。裤衩,背心,二股筋的,圆领的。衣服是整整齐齐的放了
几叠,都是新买的。对着放衣服椅子的高脚古式柜子大开着。大概是叫王希自己整理的意思。他自己整理,下次也
好一找就找到了。
王希伸出手,摸摸自己被剃光的头,再看看自己身上。现在自己干净的就像一只白皮猪一般,昨天,不!也许
是前天,他用了一大锅炉的水,才洗干净自己,赵学军拿着干毛巾帮他一直搓,一直搓,一只搓到皮肤发红,舒服
的就要睡去。那些头发实在梳不开了,没办法,赵学军借了推子,帮他理了一个大光头。
穿好衣服,塔拉着鞋子(鞋小了),王希走出里间,绕过一个仿古镶贝壳画的屏风,来到外间,这外间是赵学
军的小书房。这里算不得干净,什么东西都是随意丢的,书籍,魔方,按摩锤子,半袖衬衣挂在帽瓶上。桌子上放
着一盘子大黄杏,那杏子黄生生一个有小娃拳头大小,有几个杏子滚在白瓷盘子外,衬的那张暗红色的老方桌子俏
皮却雅致。
王希推开雕刻着荷花木门,看看院子里坐在院子当中低头下象棋的那两位长辈。他们没看他,依旧专心致志的
看棋子儿。王希也没上前打招呼,他去了厕所,尿了一泡长尿,洗洗手之后,直接去了厨房。厨房的火没有掩,闷
热热的。他走到蒸笼边打开蒸笼,一大碗一直保持热度的大烩菜边上放着四个开花大馒头。
端起烩菜,用筷子串起馒头,王希来到院子里,坐到棋盘边的小板凳上,开始大快朵颐。
老常摸了一会棋子儿,顺手把那枚卒子丢到一边,站起来进厨房给王希又端了一碗小米米汤出来,放到他身边
:"喝着个,去火。"
"我给你妈打了电话。"赵建国拿出一个原本装点心的铁皮盒子开始收棋子儿。
"哦。"王希继续吃。
"你提前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你也不通知一下。"老常的声音略微有些起伏,很快又按住了。
"走来的?"赵建国问。
"嗯。"王希端起米汤咕咚,咕咚的几口就喝完,喝完端着空碗又去厨房盛了一碗出来,他睡了两天,没什么
胃口。倒是这新下的新小米,实在是清香润心,他一连喝了四碗。舒服的毛孔都张开了。
"你傻啊,到那里找个地方,发个电报,我们就立刻汇钱了。社会主义国家,能不给你救济。你就这么走了两
个月从广州走回来的?哎,我说你,我说你……算了,你姨,给你炖肉了,晚上我给你送来。"
"哎,住着吧,学军说,你跟他一个屋,我也就不给你收拾了。以后那边归你,以后都归你……钱我放你衬衣
下面了,你要想买什么自己置办,东屋什么都有,你自己去挑家具。被子,褥子什么的,叫你改霞姑姑给你做。"
老常指指东屋的二楼,说完,站起来,进了里间。没一会,收音机里的评书声传到了院子里。
"叔。"王希收了碗,叫住要推车离开的赵建国:"军军呢?"
"郊区小李砖厂呢!就在以前的市建筑公司东边。你常伯在郊外买了新地方,要躲到山里住,这不……好好的
新砖不要,城里不住!神经的他,非要烧旧式砖头,军军在那边看着呢。骚毛的他,这不是,有钱吗……骚毛的他
们……万林市都搁不下了……定了好多青砖青瓦么,这一家人都是越来越古怪,好好的城里不住,非要住郊区。好
好的楼房不住,非要盖庙住……我以后见自己儿子,是不是直接在家烧香就能招来……骚毛的他们俩……"
赵建国骑着车子走了,这几天他没去单位。这家里这大大小小的事情,烦得很,他索性不去单位家里呆着了。
回家的路上,赵建国故意绕了一圈,去了已经通车的万林到江关的公路边上,他点燃两支烟,一支插地上给王路,
一支他自己慢慢吸了。
"娃回来了,长高了,有心事了。么事,王路,你娃精着呢,么事,走了俩月都么丢……哎,儿大了,都大啦
。学文那家伙,一直不想回来……一直说有事……算了……孩子这个玩意,你放出去了还想收回来?你就别担心了
,我跟老常看着呢,不会丢……"他唠叨着,不由老泪长流。
王希收拾好自己,骑了家里的车子出门,绕着很熟悉的自小长大的城市,他去了郊区的小李砖厂。
小李砖厂这边,接了大单子,博物馆的老常订了好多青砖,青瓦,还有雕花砖,雕花墙。师傅是从南方请来的
老手艺师傅,所以,这段时间这边来了好多乡下的砖厂师傅也在学艺。
赵学军坐在离砖窑不远的土坡上,看着那边的孔洞,看着那些工人说笑着,推着独轮车,把胚子一车一车的推
进砖窑里去。他这样脑袋乱蒙蒙的做了一上午了,这两天,他看着王希在梦里哭了好多次,哄都哄不住。
王希放好车子,坐在赵学军身边。看着远处,今儿的天是一片片晴,一片片清,蓝汪汪的在顶上盖着。他们看
着远处城市的曲线,听着狗儿在附近村落吠鸣。凝神远望,最后的溪流那边,孩子们在捞青蛙卵,捉蜻蜓,逮蝴蝶
。山那头,老爷山一片绿色,那高高的炎帝铜像,在几十里外的高处也能看到。
赵学军没有理王希,他坐在草地上拿着几根狗尾巴草,手编些动物摆在一边站队。王希看了一会远处,仰头倒
在草地上:"我去了好多地方,都没这里好。"
"你都看到什么了?"赵学军把编好的兔子放在一边。
"好多人,他们干活,玩,会朋友,上班。到了晚上,他们骑自行车回家。"王希回答。
"你想回来?"赵学军问。
"不,我住住,住够了,我就出去,然后我死我再回来,我想埋到这边。"
"以后坟地可涨价,你要想躺的地方大一点,最好早些买坟地,能省不少钱。"
"所以你跟常伯就早早的买了地方了?"
"恩,城市早晚改建,我们现在住的地儿,早晚被人买了去。干爹不喜欢人多,我就说,去老爷山下吧,那边
好多空地,对了,我们买的那地儿,是咱们以前抓鱼那条小溪的源头。半山上呢,站在高坡坡可以看着这个城市一
天,一天的长大,变化……就像你……"
王希头疼了,觉得赵学军越来越活的像个小老头,他的语气极像常誉,眼神也像,带着一丝对生活的审视,对
世界的观察。他坐起来,打量他的侧面。少年赵学军凝视城市远方的侧面很漂亮,王希不会写大段的词儿去形容。
他就觉得,他头发很黑,鼻子直直的,眼睛里那个黑色,能把整个世界都关进去。特深沉,特骚毛。
"这……这要烧到什么时候呢?"王希有些尴尬,只好说那些青砖。
"要很久,铺地板的是铺地板的砖,花墙是花墙的砖,院墙,是院墙的砖,还有金鱼池的砖头。还有瓦,每一
个地方用的都不一样,干爹看着古代建筑图想的,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你想想,以后我们搬过去,有没一股子
,万林老爷山,城东十里,陂陁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漳河,东曰炎居。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
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住在那样的地儿,多舒坦。"(注)
"哎,哎……军军,你说什么呢!"王希一片气闷,站起来,伸出手使劲拍赵学军的脑袋顶。
一巴掌扒拉开王希的手,丢开那只刚编好的小狗,赵学军站起来,死死盯着王希,一直盯到王希有些毛骨悚然
问:"干嘛呀?别这样看我。"
赵学军咬咬牙:"我想打你,怎么办?"
王希无所谓的笑笑:"那你打吧。"
"我够不到!"赵学军一脸愤然!他今年没长个。
"垫块砖。"王希乐颠颠的建议,他没觉得赵学军会打他。
赵学军真的扭头跑下坡,不一会,他端来一块大墙砖,丢到地上站了上去后,死死的盯着王希。王希走到他面
前,认命的闭住眼,不反抗也不动,看上去,挺可怜的。
一个大巴掌,夹杂着风声,"呼"的一下,热辣辣的盖到了王希的脸上。
"啪!"
王希愣了,捂着脸,退了一步,指着赵学军有些恼羞成怒:"靠!真打!"
"废话,你以为呢……"赵学军怒了。
王希郁闷的要死,捂着脸转身要走。
"等下!"
王希背对着他停下脚步。
"你过来,我还没打完呢。"赵学军下了砖,举举手试着打了两下,觉得下面打这个力度方向很不方便,大概
是不疼,他郁闷的翻身又上了砖。对他勾勾手:"过来。"
王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他面前,站好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就一下啊,就一下啊,我跟你说一下
,一下……"
"行!"赵学军点点头。
王希本来睁着眼盯着,可他看到,赵学军使劲抡起胳膊大臂带动小臂画圈,他又闭上了。
一直蜻蜓飞过草地,几声很响的,连续快速的巴掌声,将蜻蜓惊得画个半圆,高高飞走。
"干!说话不算数!"王希恼了,他推了赵学军一下,赵学军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立刻蹦起来对着他的脸就是
一顿挠,一边挠一边骂。
"本事大的你,混大油呢么,敢走私了,你怎么就没给武警就地击毙呢……你没看到你妈那样,都快死了,死
了!你妈都不想活了!你真本事了,敢去走私……"
王希不动了,慢慢站直了给赵学军打。赵学军那整整憋了快两年气,捂在心里都流了脓,今儿不打他一顿,会
把自己憋死。这亏绝对不能吃。
"我告诉过你,你要好好活着,你看你的熊样,打个电话求人那么难吗?宁愿蹲大狱,你也不求人,多伟大,
多清高,是不是我要赋诗一首赞美你?!啊?!"
"不用,你写了我也听不懂。"
晚上,常誉烧了一桌子菜,搬了桌子到院子里。赵建国带着王希在自己家给广州的苏珍去了电话,这才带他回
来,这一路,赵建国都愤怒的不成。
王希在电话里对妈妈说,他不想上学了,上了也学不进去。这二年,王希算是正式进入了社会,他学着像一个
大人一般的去思考,他不是不想享受少年的生活,然后再回归学校。谁都可以回去,他不行。他要为自己,为家里
,好好打算打算。别人再好,那是别人家,即便是赵叔叔,常伯伯愿意当亲生儿子管他一辈子,但是,他不可以,
他爸王路不许。
高橘子跟赵学兵看着鼻青脸肿的王希,一脸迷惑不解?王希回头怒视赵学军。赵学军很坦然的扭身进了厨房。
"军军打得?"高橘子惊讶极了。这几年赵学军老实着呢,很少发威,他替他二哥打架的事儿,全家一直觉得
那是梦,假的。
老常放下酒瓶,小跑着过来,伸出手抬着王希的下巴上下看:"能吃饭吗?喝汤吧。"王希摇头:"能吃。"
老常点点头,转身去倒酒,一边倒一边小声嘀咕:"该打,打得好。"
橘子摸着王希的头,想起自己姐姐家那几个,又哭了一顿。赵建国劝了几句,见没用,也就不理她了。
"吃鸡腿。"赵学兵夹了一只鸡腿到王希碗里后死死盯着他。王希冲他笑笑:"你看我做什么?"
"没啥,你吃。"赵学兵挺想表示下自己内心世界的某种情感,可是他这人在外面那是一只巧嘴八哥,到了家
里,却是嘴巴最笨的。大概是被赵学军抬杠抬得没信心了。
赵学军在厨房,帮着改霞姑姑忙活,他不时的抬头去看着院子里,被家人围绕在中间的王希。他低着头只是闷
头扒拉饭。偶尔,忘性大的奶奶想起什么后,会拿起她那支黄山旅游纪念拐杖敲他一下,再骂一句:"倒母东西,
不争气!"王希不敢反抗,悄悄的挪屁股。
夜色降临,老常拉开院灯,招呼大家开吃。最初的时候,大家都挺沉闷的,吃了一会,老常憋不住的放下筷子
:"你不上学,你以后干什么?,程咬金还会三板斧呢,你会什么?你要钱没钱,要知识没知识,你跟我说你能做
什么?"
王希把筷子放下,嘴巴里咀嚼了几下咽下食物后,挺认真的回答:"我想先打工,钱存够了,在老家办个工厂
。我们那边好多办厂的,不过都是外面来的老板,我想办个加工电子小零件的工厂。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成,叫大
家操心了,伯伯……我敬你。"王希端起酒杯,敬了老常一杯。老常愣下下,还是喝了。
"叫我试试吧,我就是不成,您能不叫我回来吗?我这不是还有家呢吗。"王希想张大嘴巴笑出一些自信,又
被嘴角的伤疼的将笑容憋了回去。
"哎呀,我总归不是你爸,我不能打着你,强迫你,看着你,哄着你去上学。你这孩子…… 哎……"赵建国喝
了一口闷酒。
这天夜里,王希彻夜无眠,他闭着眼睛,耳边听到赵学军在那边翻腾。他睁开眼,接着月光,看见赵学军,拿
着一叠古代单据那样的东西,爱惜的抚摸了一夜,看的他毛骨悚然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赵学军篡改了苏辙的武昌九曲亭记。
36、第 三十五章 ...
闵顺要去参加"新青年新风尚大赛",大赛第一名据说是一台双卡燕舞录音机。闵顺倒是不稀罕那台录音机,
他稀罕出风头。
这天下午,在家里睡觉的王希被赵学军强拉着去看闵顺走台,他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做,这些日子,他喜欢在家
写写画画,看书看资料,闲了去橘子阿姨那边坐坐,剩下的时间就是陪着常伯看西游记,重复的看,反复的看。他
从不说烦,每次还很有兴趣的跟老常讨论,高兴了,两人还去翻原著。
没有少管所的队列训练,没有报数出去劳动,没有写心得体会的日子令王希觉得日子就像美梦,他每一天都怕
醒来,这种由自己支配时间的感觉真的很好。
万林市有着世界上最可爱的气候,四季分明,气温总是恰恰好,不太热,不太冷,甚少有过多的雨雪降临这里
成灾的年份。今年夏天,最高温的几天合起来不过六日,待那个时候过去,天气便不炎热了。赵学军骑着车带着王
希,王跨坐在后车座上,双脚耷拉在地上,鞋半挂在脚上。
他拒绝穿新鞋,这几天一直半套着那双有些小的布鞋,再配上这个大光头。不用问,劳改犯刚出来。群众的眼
睛是雪亮的。他走过的地方,基本半径之内,是真空的。
闵顺走台的地方,在老花园那边。老花园是个有趣的地儿。万林府志里说,在古代这里是曾有一座古老的书院
名叫"五龙书院"。后来历史缓缓流动,有一群青年在此聚集,先是闲聊玩耍,后来就造反了,那群青年组织起义
和团,反了洋教,烧了教堂,后消失在尘埃历史里。
许是义和团那群青年人热血多年未冷,也许骨血里有种青春的沸腾精神在吸引他们,也许这里被谁摆了少年不
羁的风水大阵。随便什么吧……这原因大概只有那两颗在老花园长了几百年的老槐树知道了。
从第一代书院起,这里就是万林市青少年走上叛逆年份的扎堆第一场所。后来,赵学军去过很多城市,他发现
,在别的城市也有这样的地方,青少年在那里扎堆,消耗青春,然后成长……万林市所有的男孩子,偶也有女孩子
,他们是这样长大的。出生、上学、小学、初中、高中、混老花园、十八岁……基本就是这样的一个成长模式了,
一代一代很少更改,从无替代。
闵顺被安排在了老花园的青年舞厅的场子走台。赵学军进去的时候他刚念到高尔基的海燕的第一句:在苍茫的
大海上……他才念了一句,台下有着一群跟他混的不错的青年少年便扎堆起哄。一起鼓掌大叫:"好!"
赵学军跟王希走了进去,那群少年自动让出中间的位置。坐在中间的宋长安没有动,他只是奇怪的看了一眼搂
着赵学军肩膀的这个高瘦的秃子。"那是谁?"他问赵学兵,赵学兵看了一眼,冲着王希挥手:"舍得出来了,我
以为你孵蛋要孵一年呢。"
王希白了他一眼:"滚蛋!"
"哎,你没孵出来,叫哥滚个鸟啊。"赵学兵打着哈哈,扭头对宋长安说:"这是我家老三,他生出来的时候
,我家没粮了,我妈拿他换了五斤咸鸭蛋。其实军军是老四。看着我的眼睛,这是真的。感动吧,伤感吧……"
宋长安顿时信以为真,上下打量王希,王希皱眉,直接对着赵学兵就是一脚,把他踢了个踉跄。赵学兵不生气
,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对站在一个小破孩说:"替哥买盒巧克冰棍给大家分吃去……快点啊……要海航的……
"
"别听我哥的,这是王希,我王路叔叔的儿子。不过……也算我家人。"赵学军跟宋长安介绍。
宋长安对王希笑笑,王希也笑了下,还冲他点点头:"我知道你,宋长安,军军说过你。"
"唔……"宋长安点点头,隐约着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那里不对劲。总是他有些不舒服了。
闵顺站在台上,脑袋上焗着最少一斤发蜡,他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白色西装,打了一条艳红色的领带,样子就
像个八十年的新郎官。他这身行头是从橘子的橱窗里扒下来的,他想扒下来很久了。这次市里共青团举办的活动,
要求所有学校都参加,闵顺是六中的风云人物啊,他怎么能不争呢。
闵顺争了,老师说他无法展现新时期青年的风采?靠了,谁告诉他,毛的风采?那是什么碗糕?闵顺的自尊心
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就磨着高橘子以金鑫市场的名义把他推荐了进来。
闵顺打了个响指,一边的小弟按了下录音机,随着一阵钢琴协奏曲的过门响过,闵顺脑袋上扬,举起一条手臂
,动情的念到"在……苍茫的大海上……"
"哥,我给你买回海航冰棍来了……!"舞厅大门被猛的推开,刚才那小破孩举着一盒冰棍大叫大喊的跑进来
。看热闹的少年一哄而上,片刻人手一根冰棍,然后一起坐在桌子上舔,舔完对站在舞台上的闵顺挥手:"快,快
……都等着看呢!"
闵顺眨巴下眼睛,只好倒带再来:"……在……苍茫的大海上……"
"长安,给哥们来跟希尔顿呗!"身边有人要烟,声音还不小。宋长安掏出香烟发了一圈,最后给舞台上停了
的闵顺也甩了一根。闵顺蹲在舞台边上抽烟,一边抽,一边愤恨的对小弟说:"倒带!"
舞厅的门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推开,她们一进来,就是一脸厌恶的挥舞着白嫩的小手,娇声啐骂:"哎呀!
呸!好多烟……臭死了……什么味!"
那群少年一起扭头:"男人味呗!哈哈……"
说实话吧,这群鳖孙,样子可憨了……笑的可傻了。
市二中的一群少女,今天在这里排了时间走台子,领头的那位大姐姐据说是市里舞蹈团在省里拿过奖项的。她
穿着蝙蝠衫,蹬腿裤,梳理的很洋气的那大马尾辫子一甩一甩的,周身透着一股子御姐气质。
"呦,谁说是男人的站出来,姐姐拔了你的裤子瞧瞧,看看长毛了没?"这位大姐一张嘴,闵顺的手下立刻全
灭,他们尴尬的你推我,我推你了一会,觉得失了面子一般的扭头一起对着在台上发愣的闵顺大喊:"别看了,快
点练!"
闵顺向台下瞪眼,他们又蔫蔫的互相推。负气的摆手,闵顺站起来,他眼睛盯了下那位指挥小姑娘摆位置,去
屏风后面换衣服的舞蹈团大姐。嘴巴抿抿,心说:"切……"也不知道他切的是个什么……
小帮工倒好带,按下键,一阵激荡昂扬的钢琴声响起,闵顺站直了,眼睛看着……空泛的前方,灵魂顿觉一片
空灵高尚,他潇洒的一挥手,那便是一阵轻轻的走,轻轻地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忧愁……这台风……靠,吊死
了。
以上这话,是他自己夸自己的……
"在……苍茫的大海上……"
"呀……老鼠!"正在那边屏风后换衣服的少女们突然集体大叫,少年们舔着冰棍,眼睛发亮的看着那群少女
上下乱蹦,那顿时就是一阵青春的波涛汹涌,刚刚发育好的孩子们啊,那里见过如此美妙的场景,那一下,他们也
激荡昂扬了,他们丢开冰棍,捡起各种道具,一起冲进温柔乡,大家一起打老鼠。
闵顺蹲在台边,哀愁的看着台下,吸着寂寞的香烟。
赵学兵满地找工具,这地儿还没这样干净过呢,凳子腿都没一条……
赵学军笑倒在王希怀里,不断的打他的肩膀。
王希在起哄:"那里……那里……你脚下……打啊!猪啊……"
宋长安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也笑着……
那只老鼠……谁也没见到,据说有过,又不见了……
满足了的青少年齐齐回了舞台下,坐好,假意很安静,其实很焦躁的说:"哥,念呗,等一下午了。"
闵顺丢了烟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呲呲牙,咬着后槽牙跟说:"倒……带!"许是闵顺的怒火从台
上传染到了台下,这一次,大家都不敢说话了,都老老实实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好,神情认真的听着。
"在……苍茫的大海上……"
"哎,金鑫市场的娃,时间到了么,给人二中的模特队,腾地儿么!"看门大爷举着一个老母鸡啄米的闹钟进
门高喊叫,大声撵人。
闵顺呆了下,他猛地蹦下台一把抓住已经笑倒了的赵学军,以狂吼,快速的语句嘶吼到:"在苍茫的大海上狂
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冲向乌云它叫喊
着就在着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啊!啊!啊!"
最初大家笑成了一团,然后就没人笑了,他们只是呆呆的看着发狂的闵顺嘶吼海燕。
闵顺终于背完,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胸腔快速起伏,喘着粗气的指着这帮人说:"你们……你们……这帮……
傻逼……憋死老子了。"他说完,摔门而去。
场子里,先是安静了一会,接着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这天夜里,天气有些微凉,王希自己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没人陪他说话,他觉着有些寂寞,于是披了衣服到
常誉的屋子里去找赵学军。
小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蛐蛐在叫,王希塔拉着鞋子,来到常誉屋子外。
"你觉得王希会要吗?!"常伯的声音高声响起。听到自己的名字,王希停下了脚步。
"干爹,你就说这是你给的呗。"赵学军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军军呀,不是干爹说你,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宝贝,你就是卖钱,也要放到十年后,听干爹话,不!最多五年
。随着人们物质消费水平高了,精神需求也会高。古董这东西,要卖到最合适的年份,相信干爹它值更高的价钱,
你就是卖,也要卖到真心稀罕它的人的手里。
王希的钱,干爹有,你知道的,干爹在海外继承了一笔钱,不少呢。也不缺你这几个。我不赞同你卖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对万林市,对山西历史……就拿钱来说将来的价值不可估量……现在卖实在可惜啊。"常伯的声音带
着不赞同,带着商量,甚至有些恳求。
王希的手从竹子门帘上放下来,他慢慢蹲下默默听着里面的声音。
"呵……谁说我要卖了,我这是抵押,抵押在您这里!以后王希有钱了,你再告诉他啊,会给我赎回来的。而
且,我这个是投资!"赵学军的笑声里带着一丝小狐狸的狡诈。
"我就说!没那么简单,你个臭小子算计干爹吧,好吧,好吧。要多少。"松了一口气的常伯呵呵笑着。
"那个……嘿……干爹……有点多,要二十万。"
"什么?!二十万?你见过二十万吗?你才多大,他才多大,开口就是二十万?你知道二十万代表什么?他摞
起来比你都高!"
"骗人,没那么高吧!"
"你见过钱吗,你见过钱吗?你有我见过钱?"
"见过啊,贝币,刀币,喏……银票……哎呀!干爹……"
"太多了,太多了……不是干爹没有,你才多大?王希才多大?你们连个计划都没有,怎么就敢提二十万呢?
真是孩子……"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赵学军语气平静中露着一股子信任,带着一股子哀求:"干爹,这几天我跟王希谈过,他
想建个厂,我觉得南方那边机会还是很大的。而且……王希是个人才。您常说,人这辈子必须执着。他就是个很执
着的人,像他这么大的人,谁敢为了家跑到香港那么远的地儿,他有冒险精神!他懂得负责!您说人必须懂得负责
的。这次……他从广州敢一分钱不带的一个人走回来。说实话吧,我是不敢的,那不是简单的行走,这一路谁知道
他遇到多少事呢,可他一个字都没说过。"
"那你的意思,因为他敢走私,敢玩红军长征两万五,干爹就得借钱,这个理由不成立。"
"我不是那个意思干爹,我是说,谁在他这个年龄,父亡,母病,弟幼,支撑家业,进监狱,千里归家。干爹
……他摔了,摔得很疼,摔得他长记性了……他只是缺个机会。所以我也不是说,现在就叫您给他钱,我是说,想
先请您给他在您侄儿的厂子里安排个位置,先叫他学学管理。学一年就够……不是乱投资,真的。我妈倒是有,可
我妈就是一糖公鸡,她不但不拔毛,她还得粘点回去。"
常伯没出声,过了一会才问到:"你就这么相信,他是个成事的?军军啊,干爹负担得起他上学,结婚,过日
子的钱,他家要是再出事,苏珍会撑不下去的。"
"干爹,我信他,我懂他,了解他。他跟这周围的人都不一样,我妈做生意就好吧,但是我妈吧,她成长的慢
,这是成长环境铸就的没办法治的毛病,就说我爸爸吧,干爹,你就是再教他为官之道,他做到顶,也就是个市长
级别的领导。做大了,他控制不了。每个人的个性,天份注定了这个的命运。
王希不一样,他勇敢,执着,真诚,坚强,有拼搏精神。遇到事情冷静,遇到困境能很快调整心态。他就像野
草,放到哪里都能生存,我信他。"
"了解?好吧,从小一起长大,你当然了解他,你说下,你为什么要他去我侄儿那里学管理。学习我倒是不反
对,可为什么只是一年?一年能够吗,最少十年,做买卖那也是大学问啊。你以为,给你点钱,你赶上一个好时候
,哗啦就发财了?地球都围着你们转呢?笑话,那是看西游记看多了!"
赵学军囧了一下,语气更加恳切,肯定:"我了解王希,应该说我了解两个王希。一个是王路叔叔去世前的任
性的王希,那个王希其实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是王路叔叔去世后懂得为人生做打算的王希。
这次王希回来,他每天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他写了好几本稿纸了。我也悄悄看了。他想开个电子元件厂或者饮
料厂,我对电子这东西不了解。可是我觉得以他现在的计划,打工,赚钱,赚钱开小作坊,再扩大……那是个漫长
的过程,那……最好机会就没了。就像电视里说的那样,现在真的是风云迭起,英雄辈出的年份呢。
这几天,我也看资料了,我觉得开厂不是那么简单的。干爹老说,做一件事,要有头有尾,有条有理。我看了
王希的计划,他就很有条理,很有头尾,他是这样算的:
一个芒果,从树下摘下来,就开始涨价。人工钱,运费,腐烂费,不可预计的损失费用到达工厂榨原汁。一吨
芒果被送到榨汁机里,最多能出多少原汁,这些原汁一公斤能配比出多少公斤饮料。这里食用色素,食用糖浆等等
费用他算的一清二楚。干爹,这份心思你有?还是我有?
我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懂,干爹也跟我一样,都不会开这一窍。可王希就考虑到了。我想了几天,就觉得
应该帮他再冒一次险……可是,他懂得是一个产品的生产过程,这还不够。所以,我想叫他去您侄儿那样的……国
外的大集团在国内的公司里,真正学习什么是效率管理。您相册里,您侄儿座位背后,就有这样一句话'管理就是
灵魂,效率就是生命。'一个厂如何分配人工,如何管理下属,如何保留住人才,这是大学问的。
我记得以前去妈妈的厂子,很多阿姨都在打毛衣,叔叔们都在打扑克。干也是几十块,不干还是几十块。国内
的管理机制是必然要导致企业破产的。后来……您也看到了,咱们的针织厂这几天就在说破产的事儿。
干爹,叫王希去学习吧,一年,以他的天份,一年就够。一年后您考他,他要过关了,您就说这钱是你投资的
,要是说我的我怕他不要。干爹,就给王希一个机会吧,他是大鹏,是鹰,只要给他机会,他会展翅高飞的。真的
,求你了……这钱算我借的。"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常伯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把东西放这吧,我考虑,考虑。"
王希站起来,蹑手蹑脚的回了屋子。
又过了一会,常誉屋子里的窗帘,悄悄打开一条缝隙,老常跟赵学军挤在缝隙里看着那边屋子亮起的灯光,一
个人影,在台灯的灯光下激情的在伏案奋笔书写着什么。
老常轻笑:"儿啊,你就阴他吧!"
赵学军长出一口气,他把一张念完的稿子拿着上下扇着风:"阴他?我认真的干爹。就是说这么多肉麻词,有
些恶心,你说那猪,有这么多优点吗?还大鹏,还高飞,还勇敢……呃,这几天我抄东西抄到手软。不过您说得对
,在最适当的时候,夸奖一些他没有的品质,他会下意识的将那些品质当成自己的座右铭。但愿……他会勇敢,会
有担当,会执着……您说呢?"
"我怎么知道,反正啊,我到觉得王希那孩子……怎么说呢,像他爸,有责任心,感情丰富,是个有血性的人
。哎,不为别的,看王路这也得帮,帮吧……我都六十多了,要钱干什么……"
嘴巴上唠叨着钱没用的常誉,一边是说,一边竟把几张银票小心的放进一个盒子里,锁进屋子里的暗柜。他见
赵学军一脸鄙视,气的顿时瞪圆了眼睛:"臭小子,我不帮你收好,明儿又不知道你怎么折腾呢,你上次卖的那套
小钱的钱,拿去干啥了?快说!"
"投资啊,赚大钱……谁说我对经商不开窍了,我开的那可是大窍,跟你说你也不懂!"赵学军笑的就像一只
小狐狸。
37、第三十 六章 ...
一九八八年夏天,宋长安请赵学兵,赵学军还有闵顺以及王希一起去本市最好的宾馆吃饭。这一天一大早,宋
长安的二叔宋瞭望,开着他自己买的一辆外地牌照崭新的桑塔纳轿车,来接赵学军他们。他这次回来,一是探望十
分想念自己的兄长,二也是弥补在颓废的那段时日,造成的宋家混乱。
在宋家那次冲突中,因为宋瞭望,宋辽阔打了宋长安,那是宋辽阔第一次动手打孩子。那之后的一年里,宋家
父子都不怎么说话,关系冷的就像一对陌生的邻居。冲突的第二天一大早,宋瞭望就悄悄的离开了家。 从此一去不
见踪影,只是偶尔会有电话打回来说,单位的工作不做了,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他想到处转转,散完心就回家。
他说一切都好,以后还会越来越好。
宋瞭望这一年可谓鸟枪换炮,从一个无所事事的单位小办事员辞职,跟着兵团的几个朋友一窝蜂停薪留职的下
了海,利用家里面的旧关系做起了"倒爷"。
这几年,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国内经济制度并不健全,为了缓解巨大的商品供需矛盾,解决货品供应不足,社
会物质匮乏的情况。把同一商品分成计划内和计划外两种方式出售。在计划内较低,在计划外则按市场价格较高出
售。这就是国内施行过一段时间的"价格双轨制"。
新的制度建立,社会总有不适应,宋瞭望这群利用关系将计划内的物资弄出来,倒卖给黑市,从中获得巨大的
差价的"官倒""倒爷"这些人,才是第一批在国内真正暴富起来的人。而他们这种行为,无论倒卖多少次,赚取
多少钱,在制度的不完善下,竟然都是合法的,允许的。
所以相比高橘子的资本,宋瞭望手里的要多得多。他的崛起时间更加的短,只是一刹那,一个新的阶级就产生
了。八八年七月,宋瞭望悄悄归家,他开着私车回来后,除了给侄儿,侄女带回大量的奢侈品,一见面就给他哥哥
宋辽阔戴上了一块瑞士手表,那块手表不是前些年那种一百来块钱的老瑞士。据宋瞭望自己说,那表价值人民币两
千多块钱。一下子,宋家,冰箱,电视,洗衣机,最时髦的家具都部全了。
一年,从一个醉鬼变成一个事业有成者,这种快速的暴富,只有在改革开放初期,国家经济制度在不断进步,
完善,健全当中才会出现。而且,这种现象并未国内独有,在任何国家,经济腾飞的初级阶段,这种利用制度缺陷
暴富的事情,都是极为常见绝对无法避免的,进步就意味着摸索,失败,完善,再摸索,再失败,再完善……
赵学军跟二哥,还有王希挤在车子的后座位老实的坐着,车子里的录音机,轻声响着时下的流行歌。少年们的
鼻子里闻着新车的包装味,耳边听着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莫名的觉着向往以及惶恐。这一路,健谈的宋瞭望给他
们讲了很多老兵团的故事,还唱了歌……在他的记忆里,也许他青春最美好的岁月就在那里,白桦树,老狼窝,黑
土地,年轻人……宋瞭望在此刻的歌声语调里是飞扬的。那语调,难免也带出了另外一丝意思,总归命运也眷顾了
他一回,他成功了。
宋长安这一路都很沉默,对于二叔的讨好,对于父亲面对奢侈品的胆战心惊。他只是带着少年的观望态度,有
羡慕,也有疑惑。就像二叔这样的人,他基本什么都不会,他最多拥有的是,在家里老院子里的那帮从兵团归家的
老哥们友情。一眨眼的,他遇到了最适合他的机会,他抓住了,很利落的进入了大时代的步伐。那种复杂的社会关
系带来的巨大利益,也令他炫目,也令他重新审视起这个世界。
宋长安在思考,竟然得出了一个结论,生意就是在"最恰当是时间,抓住最恰当的机会"。
赵学军看着窗外街道上快速转换的街景,这几年商铺越来越多,物质也是在慢慢的丰裕着。这一年,制度变化
,带来的负面东西,也慢慢延伸到了平常百姓家。抢购,不停的抢购……今天就像昨天一般,满大街的人,拥挤在
商店,副食店门口,成箱,成捆,成三轮车的往家里搬东西,钱就如流水一般的从银行取出来,变成各种莫名其妙
的东西买回家囤积起来。就连儿童用的作业本,铅笔,橡皮都难以避免。
以前一辆自行车如果涨价,需要政治局开会讨论才能决定。现在价格改革了,这一年来,报纸,相关报道都在
说价格改革了,要跟国际接轨了,什么都要放开了。老百姓不懂得什么是价格改革。这时候也没有网络,以及成千
上万的媒体渠道为他们作解释。而且,现在的国民整体接受教育程度都不高。对于报纸上晦涩难懂的解释,说明,
他们并不理解。对他们来说,改革放开,物价放开,那就意味着涨价。必须抢购,绝对要抢购……
这才七月,副食品价格已经上涨了将近一半还要多。家中,学校,每天到处是抢购东西的消息。对于手里无钱
的少年们,价格放开,价格改革对他们来说,那无关紧要的,可是对于他们的父母,他们的邻居,他们的亲戚来说
,穿衣吃饭,那是生活的最基本的基本。
五月,随着一位国家领导发言的相关报道,肉,蛋,糖,菜的价格彻底放开了。有些日用副食,竟然是一天一
个价格。闵顺的妈妈这几天买了五十斤酱油,囤积了一百多斤咸盐,家里每天吃这吃那,日日都像过年。就连高橘
子也买了三百斤鸡蛋,鸡蛋吃不了会坏,怎么办?高橘子又去买了几口喝水的大水缸,整整腌制了五大缸咸鸡蛋。
赵学军对于母亲现在的举动,毫无办法。根本无法阻止,因为这种风潮,全国上下都一样,而且大约到年底才
会结束。这一年对于赵学军来说,新发行的国库券才是最重要的。他不敢跟家里人说国库券将来会如何如何,他只
能以家里人不方便,不敢大量购买的理由,悄悄请闵顺的父母在中间为之周旋。这笔钱会成为他将来生活的一个基
础资金,一切的开始,为此赵学军已经计划了很久。
这群人到达万林宾馆,要了最好的包间,宋瞭望给他们点了最好的菜肴,席间,他送了这群人每人一块稀罕的
电子表。宋长安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总算能做出仔细倾听的样子了。到底是小孩子,很容易讨好。
吃罢饭,宋瞭望送孩子们回家,他最先送的是赵学军跟王希他们,在车子到达老常那个大院子外的时候,他们
又遇到了赵建国跟宋辽阔。
这群人站在街上聊了一会,老常推着一辆三轮车,买了十来个大西瓜回到了家。他一见人都在自己家门口扎堆
,顿时很高兴:"哎呀,哎呀……我已经后悔了,快点都进来,我们今天过年。"
就这样,这一群人就拥挤着进了老常的院子。这几天,高橘子给老常送来了半匹猪肉,油盐酱醋无数,瓜果梨
桃,大米白面硬是堆放了一个小屋子。她自己家没地方,也不敢放,她都堆这边来了。
"哎呀,哎呀,这都叫什么事儿,我本来好好的走在街上,看到大家都在买东西,我一不小心就买了,哎,半
辈子白活了。"老常拿着菜刀,一边切西瓜,一边调侃自己。
闵顺他们哈哈笑着,赵建国与宋辽阔却是苦笑,这几天,抢购风潮带来的负面东西,令他们一丝不甘怠慢,他
们根据上面精神,一个又一个制定着计划,保持着地方稳定。该做的,都做了。可当他们回到家,自己的家人也是
社会大众的一员,也要生活,生存,'从我做起'这一句话,实行起来,实在是太难,太难。带着一肚子烦闷,这
两个人想来老常这里躲躲清静。
"你看人家美国,看人家香港,那里就有这样的事情了。"宋瞭望觉着自己已经可以跟哥哥同等了,所以他最
先发言,对现在的社会现象表示了极端的愤慨以及不屑一顾。
"对呀,咱们国家这群人就会凑热闹,哼!"赵学兵加了一句。
"那些人没素质,都疯了。"
"你去北京,去广州看看,随地大小便,到处乱吐痰,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就是素质,这就是咱们的素质。"
"哎,我真为这个国家的人感到惭愧。"
顿时,话点被打开,在院子里,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开始表达看法,大人是以国家大义解释,少年们是依着国外
的情况反击。一来二去的争锋相对的就吵了起来。赵学军没有说话,端着一个盘子往里放西瓜。
"咣当!"院子里一声脆响,老常将菜刀用力丢到了地上,转身进了屋子。
本来争吵的正热闹的孩子们安静了下来,大家互相看着,一脸纳闷,一脸尴尬,不知道说了什么错话触怒了这
位一直很温和的老爷子。
屋子里传出一些翻腾的声音后,老常撩起门帘,手里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赵学军认识那本书,《中国近代史
》,他的课本之一。
老常愤怒的将那本书,丢在地板上,指着那里,手指颤抖的说:"不是不知道,弄不明白。你们平时上学,上
班,看书看报,都看到狗肚子里了?他们为什么抢购?不是觉得丢了你们同为中国人的脸吗?仔细看看,你要是看
懂了,你就明白了!你看不懂?没关系,问我啊,我知道,我解释,我清楚……"
赵学军过去扶住老常那发抖的身体,温声说:"干爹,你别气,先坐下。我们不懂,您说,我们听着呢。我们
这不是来求教的吗?你要是不讲,我们以后不是还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吗。"
王希赶忙将板凳搬过来,放到老常屁股下。赵建国跟宋辽阔对视一眼,安静的坐在了圈外。
从捡起地上的那本书,王希将书放到老常面前:"伯伯,您说,别生气了,我们听着呢。"
一顿无名火,在被干儿子温声软语,陪着笑脸的哀求声中慢慢散去。老常摸摸那本书的封面,叹息了下说:"
我是最不爱说近代史的,它就是一本耻辱史。你们说抢购,说国人素质低下,丢了你们高素质人的脸。我也抢购了
,我知道没事我还是抢了。我知道为什么,哎……我跟你们说说,你们愿意听呢,就坐下来听下,不愿意听呢,就
走吧,我不怪你们,你们就当我这个糟老头,放了个屁,别介意了吧。"
"不会,不会,常伯伯,我愿意听您仿古呢,你说,我们不插嘴。"闵顺猛的点头巴结着,他是最稀罕这个老
爷子的,他那一肚子书,就像永远都说不完一样。
老常用手指敲敲桌子,看下院子里这些人,这些人有国家干部,有学生,有做生意的人,一种解释,在他们的
环境下,会得出不同的结果,他组织了好一会才说到:
"我这只是一家之言,我看到了,想过了,思考了。也就有个属于常誉的结论。所以,你们听了,结合自己的
情况也是要思考的。我说的不能作真,只做参考。
你们看到老百姓抢东西了,看到他们破坏国家安定了,看到他们盲目跟从了,觉得自己冷静,清高,便跟他们
不同了对吗?你们摸摸胸口,敢说不是这样吗?"
赵学军点点头:"恩,我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他们那样不对。就觉得很鄙夷。"
"呵……军军你这么想,也许没错。记得以前我跟你说的我们国家的骄傲吗?那股深入骨髓的骄傲,令我们在
任何强权的践踏下都不弯下来的脊梁的骄傲。"
"我记得,您说过,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傲骨,我们必须骄傲。"
"那……我告诉你,我们丢了的东西。"老常沾了一点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元气"。
"元气?"赵学军疑惑。
"对,元气。最初的骄傲,因为丢了这口元气,而变了……因为这一口元气,整个民族的根性被含着屈辱的泪
,熄灭了,重组了。以前,我不爱说,但是这事儿发生了,我得说说。你们要做人的,要明明白白的做人,不能糊
涂着随大流。
我们都知道,一个人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先天骨血里的,父母给的,社会环境给的,学校给的,自己摔摔打
打练就的,这些个因素,团成一团,那就是你的个性,个性那就是你。你做着个性习惯驱使你做的事情。有些事是
你自己领会的,有些是你骨子里带着的那股子遗传习惯带着你做的。
我们看历史书,近代史上这样写。八国联军来了,清朝亡了,民国来了,皇帝去做了傀儡,各地军阀你打我,
我打你,他们占山为王,满地抓丁。新的政权起来了,北伐了,日本鬼子来了,中华民族沦陷了,东三省丢了,南
京被毁了,打抗战了,内战了,新中国成立了,十年浩劫来了又结束了……是这么个顺序吧?"
"对,是这样。"宋辽阔应了句。
老常指指门外:"我问你们个问题,那历史书上的事儿发生了之后,外面这些老百姓他们在干什么?在这一二
百年里,你们的祖宗,你们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父亲的父亲他们在干什么?在上层建筑不断的变化当中,在不可
阻挡的天灾人祸当中,他们在……干什么?
我告诉你们,一百多年了……他们所有的生活,所有遭遇的苦难,他们都没办法反抗,他们唯一的手段就是,
要买东西囤积起来,要寻找所有可以收集的希望囤积起来,所有行为的目的就是一个,就是为了活下去。
受这种上层建筑影响下的苦难中国民众,就在不断的抢购,囤积中度过了惶恐的一年又一年……就在国破了,
家亡了,颠沛流离中,肚子里的一口气,一口傲气泄出去,换成了一股子诚惶诚恐,对世界不再信任,对国家不再
信任,他们活的不安全,这种不安全的伤害,就是解放了,安定了……养多少年一时半会子都回不来了。
随着历史动荡丢了那口民族的元气之后,老百姓胆战心惊的就像只老鼠一样……囤积,购买,想着法子也要储
存一些细微的希望。为了家,为了国家,为了生存也要囤积东西活下去。为了子孙后代,也要存点粮食,存点物资
活下去,一切都就是为了不饿死,不战死,不被无辜的牵连死,欺负死。我们整个民族最最可怜的老百姓这种囤积
行为,整整进行了一百多年,已经成了民族习惯。
这种就像老鼠一样的囤积习惯,已经成了这个民族民众被打破傲骨,被打破家门,被打破血脉之后,重新含着
泪,含着屈辱,含着不甘心留下来的生存习惯。大家都在胆战心惊的带着一股子试探,一股子不信任,一股子不由
自主,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方式过日子。
现在他们会抢,以后他们还会抢。人受了伤会好,可是伤口在身上,就是恢复的再好,那也有疤痕,这种已经
形成习惯就是那道民族屈辱的疤痕,用区区几百年都是无法复原的疤痕!
所以,你们不要跟我老头子说什么,中国人素质低下,不如国外制度好,不如国外的那些人受到的教育程度高
了。
我问你们,在国外,那些个连历史都没有的国家,把他们全部算上,那个国家在不到二百年里,受到过这么多
屈辱,这么多罪!
大国崛起啊,大国崛起的时候,在它崛起的进程当中,总要有不适应的阶段,这是一个民族复苏阶段,全民族
休养生息,全民族养伤的日子。什么伤?心伤。留在心里,最最耻辱,最最不安,最最惶恐的心伤,那被撕裂的,
流脓流血的,疼入心扉的伤害。它刻在骨子里,血脉里,灵魂里!
别嘲笑了,别鄙视了,你们在否定自己的存在,你们是在否定祖宗的存在。你们现在生出来了,活下来了,你
们怎么就不想想这才建国多少年,你们家祖宗那一代没有挨过饿,没有逃过荒,那一家的家门没有被侵略者践踏过
。
即便如此,你们还敢鄙夷生活在你们中间的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吗?不觉得可耻吗?恢复民族性格的任务,
不是我们的,我们老了,供你们吃喝,不是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鄙夷的,我们丢的脊梁是需要你们慢慢的找回来的
,我们要死了,就要死去了,带着那些受罪的,屈辱的亲身经历的事情死去了,我真担心,有一天,那些历史,真
的成了只是在课本里的考题之后,这个国家的主人你们会怎么想?你们的后代会怎么改变这个国家?
别笑我们,你们没权利笑,你们不懂我们受过什么苦。哎,大国崛起,谈何如容易啊……"
老常说完站起来,颤巍巍的进了屋,关了门,他哭了,老泪长流……他将这一院子的人关在了门外,自己躲起
来哭去了。
"走吧老赵,回单位上班,你们也散了吧,回去好好想想……我们都要好好想想。"宋辽阔站起来对院子里的
人说。
街区外,抢购依旧在发生,商店门口的大喇叭响着这个年份最流行的音乐声:"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啊……往
前走……莫回呀……头……"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老常这番话,是以1988年之前的社会历史而说的。他只能说这样的话。而对于现在的社
会,老常并未看到。所以说,大家要以客观的态度来想这番话。如果这番话是赵学军说出来的,就不会这样写了。
所以,不要拿2011年的世界观以及现实来反驳老常这番话。因为每一段历史都不是一样的。
38、第三十 七章 ...
老常那天莫名其妙的发火之后,有好大一段时间,家里再也没有人来。他那个人来人往向来热闹的小院子,突
然寂静的吓人,只有住在这里的赵学军与王希两个人每天悄悄的来悄悄的走。
这天中午,赵学军从小李砖厂回来给王希收拾行李。老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新买的那缸子金鱼喝闷酒
。
"我不就是罗嗦了点吗,教训他们不对啊?十年动乱不许我说话,那现在不是叫说话了吗?"老常嘀咕着,看
着金鱼,仿佛就像是在跟金鱼说话诉苦。
赵学军拿着抹布擦窗台,一边擦一边笑:"以前呢,是小辈子人乖乖的坐好听教训。那我爸,我宋叔,那个就
是听别人说的了。您这一张嘴就是国家大义,百年荣辱,您说多了,别人能听进去吗?每个人在世界看的东西不同
,那也不能说您说的就是对的。反驳您吧,怕您不爱听愤怒了,不反驳吧,人家自己难受。这要搁着我说啊,您啊
,还是就跟我在家唠叨吧,我爱听,也能听进去,消消气……"
老常叹息了下,端起小酒壶进了屋子,在里面哼哼唧唧的唱梆子。他的语气露着一股子无奈,委屈,可赵学军
没去哄他。最近这几年,大家都是围着他转悠,他的脾气越发的拧,经常犯一些书生脾气,人家说东,他必然说西
,不是说他那些话不对。他每天张嘴就是一顿教训人,满嘴的批判,要么就是一顿考据,算了……不说了,不晾着
他啊,这街前街后,他要得罪光了。您每天价抓住卖菜的都说国际影响,人家能不烦吗?
赵学军擦完玻璃,叫着王希一起去了金鑫市场。这段时间,金鑫市场可谓风起云涌,受抢购风潮影响,很多商
店的存货是卖空了的,也进不上货,就暂时关了。高橘子坐在办公室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的算账,见儿子进来,就把
一个包袱从柜子里拿出来对他说:"你去二中看下月月,我听他们说,月月回去了。"
赵学军接了包袱,点点头,转身要出去,高橘子他身后问:"良良没找过你?"
"没有,他们老师说,他一直没来。"赵学军叹息了下,转身走了。
王希骑着车子带着赵学军一起来到二中,到了学校,打听了一下,谭月月没在学校,没办法两个人只能在她们
宿舍门口等着,大约天擦黑的时候,谭月月从校外回来,一到宿舍口,见到赵学军,便是一愣。
"军军?"谭月月没想到二姨家会来人看她。
"姐,我妈听说你回来了,就叫我来看看你,这是她给你整理的衣服。"
谭月月接了包,打开翻了几下苦笑:"军军,这衣服你给二姨拿回去吧,我也没什么机会穿。对了,以后别来
找我了,我今天写了退学申请,学校已经批了。"
"啊?退学?为什么?不是学费,什么费用都免了吗?"赵学军惊讶的问。
谭月月没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倒是露着一脸解脱了的笑:"家里大大小小的,我妈没了,我爸每天就会告状
。他去一趟省里,吃的,用的,那个不是钱。我是个女娃,这眼见的大了,念了高中就不错了。我想去南方打工,
跟同乡的的姐姐一起去……对了,这个你拿着,给二姨,就说,我妈对不住她。军军,你没恨大姨吧?你别恨,你
大姨都没了,你恨就是你吃亏了。"
赵学军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劝。谭月月在上辈子是念完大学的,自己跟大姨家里的亲戚并不亲厚。这位念
了浙江一所一类大学毕业的姐姐,在之后的很多年从未回过故乡。上辈子,她是一家杂志小有名气的编辑,都市新
女性。赵学军记得姥姥去世那年,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站在村外,哭姥姥。她不大声哭,就是默默地站在槐树
下斯斯文文的拿着一块小手帕抹泪,样子很是优雅。
现在,她要出去出去打工了,成为南方都市里的外来妹。赵学军有些恍惚,被王希拉着走都没觉得。
这天晚上,赵学军回到自己家,陪父母一起吃饭,在饭桌上他对高橘子说:"妈,月月姐姐不上学了,想去南
方打工。"
"啊?月月?他为什么不上学?"高橘子惊讶万分。
赵学军抿下嘴,这事没办法解释,家里也帮不了,谭家现在做主的是谭小康。
"我不是送过去一些钱吗?你跟她说没说,只要她想念书,二姨供得起。"
赵学军点点头,想了下从口袋拿出一个封着的信封递给高橘子:"月月姐叫给你的。"
"是啥?"
"不知道!"
高橘子打开信封,口朝下的抖出一张纸,她拿起来看了不到十秒,顿时泪流满面,穿着一件家居背心就往外跑
。
"哎哎……橘子!橘子!干啥呢,哭啥……回来,有事?"赵建国拉住自己婆娘,赶紧拖回屋。这橘子还穿着一
件改霞姑姑亲手做的,被面改成的大花裤衩呢。
赵学军捡起那张纸,看了一眼,也有些动容。这是一张借条,伍佰元的借条。借款人是高苹果的五个孩子,每
个孩子都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指的红印。这上面唯一没有的名字,就是谭小康,这些孩子的父亲。
高橘子着急忙慌的穿好衣服,推了车子出门,赵建国怕她出事,又连忙推着车子赶过去。
那天半夜,高橘子是哭着回来的,一边哭,一边数落自己不像个二姨,她能帮王路家的孩子管吃,管喝,却把
自己姐姐的孩子丢了。直到这时,赵学军才知道,谭月月,谭良良两个人集体退学,在他去送衣服的那天晚上,两
个人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赵建国找了一些关系去打听,那位带着乡下姐妹出去打工的带头人,倒也算是个正经人,这才略微放下心。事
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再去找,广州那么大,打工妹成千上万,他们也毫无办法,只好等到年底人回来再做打算。
八月二十五号,赵家人还有老常一起送王希去火车站。
王希一路都非常沉默,只是提着行李,默默地跟着赵建国。赵建国把火车票递给他,把准备好的二百元钱帮他
放进口袋里,一遍一遍的嘱咐,出门在外的,一切要小心,别遇事强出头。高橘子这段时间是沉默的,因为姐姐家
孩子的事情,她一直拐不过弯来。连带着对王希也有些冷淡。
上了火车,王希把行李放好,将头伸出车厢,他憋了半天,终于对赵学军说:"你还会,给我写信吗?"
赵学军笑笑,点点头:"会。"
"要变天了,别再去砖厂了,小心咳嗽。"王希磕磕巴巴的嘱咐。
"呦,会关心人了,我爸忙前忙后的,也没见你表示感谢啊。"赵学兵在后面调侃着。
火车缓缓开动,王希先是发呆,而后他突然对着赵建国跟老常大喊了一句:"爸!我走了……"
那话的语音在火车站站台上久久无法消散,等大家反应过来,王希已经随着列车去了遥远的都市,走进了他新
的人生。
赵建国呆愣了一会与老常对视,接着两个人的眼球都有些湿润徒留半句话:"这……这死孩子。"
王希走了之后,赵学军又回到家里住。橘子妈这几天心情十分不好,可是这次她也不唠叨了,也不吭气了,只
是没事的时候,拿着那张借条发呆。
这天傍晚,高橘子在金鑫市场盘点,正忙乱着,赵学军骑着车子冲到仓库这边,满嘴堵不住的兴奋着大叫:"
妈……妈,我大哥回来了!我大哥回来了!"
高橘子一着急,差点没跟梯子上走下来,她着急忙慌的下了梯子,货也不盘了,仓库门也不锁了,推着车子就
往家那顿没命的骑,一到家,还没进门呢,就一阵大喊:"学文,学文……"
正在厨房洗头的赵学文,连忙应着,一头泡沫的跑出来:"妈,妈!"
接着这对母子拥抱在一起了,高橘子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使劲动家法,赵学文笑眯眯的任自己老娘拧。
"一年了,你还舍得回来啊?"
"这不是暑假了吗,就回来了,妈,别生气,我都想死你了,每天想咱山西的面条,陈醋,您都不知道,我们
食堂的陈醋就是给我一个人预备的……"
赵学军一张脸憋的通红的从外面跑进来,一进来就看到自己大哥一脑袋白沫子的跟自己老妈唠叨,他二话不说
的上去就是一个飞扑:"哥!"
赵学文大笑着背着弟弟转了几圈后,看着一直站在墙根,冲着自己抿嘴乐的赵学兵笑着说:"你也想哥抱一抱
?"
"切。"赵学兵带着一丝嫉妒,一丝对兄长的仰慕反嘴讥讽。而赵学军就直接化身跟屁虫,他跟着自己哥哥,
看着他洗头,看着他换好部队的衬衣,看着他对着镜子,拿着刮胡刀,刮着自己的胡须。
大哥高了,帅气了,真正的帅气。浓眉大眼,一脸刚毅不算,那股子未来医生特有的柔和又给他添加了不少温
润的气质。他怎么看都不够,只觉得应该粘在哥哥身上才好。
赵建国晚上回家,见到儿子也是不免唏嘘一番,晚饭的时候,他破例允许儿子在他面前喝了两杯酒。
这天晚上,天气有些阴沉,但是这不防碍赵家兄弟上房顶的欲望。晚饭一结束,赵学文,赵学兵,赵学军三人
就齐齐的爬上了屋顶,他们靠着屋顶的斜坡,躺在那里说着一些家里发生的,学校发生的事情。
"我记得我小时候回姥姥家,咱大姨拿着竹竿给我打枣子吃。我站在树下,看着那么多大枣子噼里啪啦的从树
上掉下来,觉得大姨可神了。哎,生命无常,所以啊,做个济世救民的医生还是没有错的。"赵学文叹息着说。
"算了,别说了,大哥你不知道。咱大姨夫,没事干就穿着一身白,拿着一张写着冤枉两个字的大报纸,跪在
政府门口,要求伸冤。要不是他的连累,咱大姨也死不了。你不知道呢,咱妈说,他现在告状都有瘾,初一十五进
省里。每个星期一去市政府,平时就去乡政府,人家食堂开饭,还得算上他一份,咱爸每天上班还得跟他打招呼'
哎,小康,你来'了。你说咱爸得多尴尬。"
"别说这些,大哥,给我讲讲你在学校的事儿吧。"赵学军满脸的小星星。
赵学文抿嘴乐:"学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医学院的男同学,个性都蔫了吧唧的,打篮球打篮球输,拉练,拉
练输,唱歌也唱不过人家野战部队的。真想早点毕业,早点参加工作。"
"不信,你说说吧,我们都憋了一年了……"赵学文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打滚。
"说什么呢?说,学校跟家里不一样,每天都要早操,被子要叠的方方正正?说食堂一年四季就那样几样?没
什么好说的啊……哦,对了,我遇到顾霞了,她现在跟我一个城市。"
"哎?!"赵学军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你们在一起了?姐弟恋了?"
"瞎说什么呢,我们学校不许谈恋爱,再说了,她在野战部队的机务组当话务员。我呢,就是一个普通学生,
我们不搭边。今年年初吗,我们不是跟部队一起拉练,那天晚上联欢,我们俩合作了一支《草原之歌》,我们就是
在那时候见面的……哎,恍然如梦啊,她的大辫子是彻底看不到了。"
"哥,你的辫子癖什么时候能好啊?"赵学军有些失望的再次躺好。
赵学文嘴巴里轻轻哼着歌儿,笑眯眯的说:"好不了了,我想,这辈子我都记得那两条大辫子。乌黑黑的……
说说你们吧?"
"我啊,我能说什么呢,我要马上走进你的道路,进入高考倒计时,咱妈抓住我,恨不得把猪脑子一颗一颗的
炖了塞我脑子里,给我补。咱爸的意思叫我去军校。我受不了那份约束,我想主修政治经济学,咱爸不同意,说还
是当兵有出息。切……"
赵学兵抱怨着,眼神里闪着一丝莫名的光彩。
赵学军笑眯眯的看着改变了的两个哥哥,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溢着甜蜜,很高兴,说不出来的高兴。
"学军。"
"嗯?"
"那你呢?你也要上高中了吧,以后就没啥想法,就没什么小姑娘喜欢你?"赵学文调侃着自己的小弟弟。
赵学军翻身躺下,憋了半天说了句:"全班倒数第一高,有什么女孩子喜欢我?"
身边传来嗤嗤的笑声,越笑声音越大,赵学军炸毛了:"别笑了!"
那边笑声更加的大了。
"我告诉你们,明儿起,我就喝牛奶,吊单杠,你们等着,等我长高了的……等着……"
赵学军一脸气急败坏,这辈子发育迟缓,这都这么大了还没长个,二哥喉结都出来了,他还是一副嫩嫩白白的
娇小玲珑样子,现在谁一说,一中的那个白豆腐。别问了,那就是他。这外号还不如赵棉球呢。最可气的是,今年
学校放假前,有个外校的眼镜哥哥,将他堵在路上非要跟他搞对象。好吧,他骨子里是有点不对劲,但是对方那是
跟女孩子求爱的,那不是对他的!
屋顶上的笑声越来越大,高橘子听的那是老怀安慰,真真觉得,自己这辈子难道就到顶了?孩子们都健康,都
可爱,她还有什么好求的呢。正在她长吁短叹的时候,赵建国的黑手从身边伸了过来:"婆娘,别感情丰富了,儿
子呢,跑不了,过来,咱俩加紧点,再来个小闺女就完美了。"
高橘子倒在丈夫怀里嗤嗤笑:"我到想生,问题是,你人大主任不干了?"
赵建国无所谓的笑笑,这段时间他算是看透了。受上次金鑫市场那次冲击影响,他的问题一直就很被上面回避
,几次机会都因为奇怪的原因莫名其妙的就没了。最近这次提拔的机会,又因为谭小康的问题没有了。那个谭小康
,每次想进领导那里,都是打着他的旗号:
赵建国跟我是连襟……
赵建国叫我来找您的……
赵主任说了,叫你们给我报销路费……
赵主任可是我家亲戚……
谭小康干的那些事儿,赵建国从不跟妻子说,他知道高橘子心眼小,要知道了非得跟谭小康拼命不可。算了,
好过,孬过都不是日子吗。比起高苹果一家,他赵建国不敢说不好……
夫妻俩腻歪了一会,赵建国抚摸着妻子的头发说:"橘子,上面给分的那套房子,你也别舍不得这里了,趁着
老大回来,咱装修装修,整理整理住进去吧。整个三号院,就咱家没搬家了。
39、第三十八 章 ...
一九八九年初春,高橘子弄了很多木料,在旧家的院子里打家具。打家具的师傅是从宁波请来的,说了一口软
声软语的南方话,有时候赵家人听不懂他的要求,他就写在纸上给赵家人看。
这个时代并无家居装修概念,也没什么流派。家具的奢华度是用腿来计算的。比如最流行的四十八条腿:指大
床、大衣柜、平柜、床头柜、写字台、方桌、沙发、茶几合计四十八条腿。家中比较稀罕的电器人称七部机:收音
机、收录机、电视机、缝纫机、洗衣机、照相机、电冰箱。
赵家这次打的家具多,何止四十八条腿。高橘子为了家里三个儿子能把这套家具用到死,就托了外地的关系,
买了好多上等红松,水曲柳,就堆在家中前院。木头卸车那天,很多邻居来围观,高橘子这次倒是很大方,你们随
意看,随意问,我家老赵一辈子的复员费可都在这里了。她举着香烟,见人就发一支解释一次钱的来路。赵学军几
次阻止,奈何高橘子太想表白自己的丈夫了,这事儿啊,还真不好办,大概会越描越黑。
打从赵家粉刷新家的屋子起,市委内部,就有一股子压抑不住的风气。好些人去看房子,去参观老赵家从外地
买来的新浴盆,还有抽水马桶。奶奶蹲不下,赵建国这次做主,在主卧外面的卫生间里,装了个坐式马桶。这几年
,家中大部分都装的是蹲式马桶,坐式马桶是个洋派东西,北京的大宾馆里才有吧。还有新吊好的石膏顶,新疆买
来的那些上等的地毯。赵建国的内心是惶恐的,只是没表示出来。
"军军,看木头呢?"邻居的一位叔叔老黄,溜溜达达的推着一辆破旧的永久自行车,一脸笑的问赵学军。
赵学军心里一片厌恶,这位老黄曾上蹿下跳的举报自己的父亲。他不止一次在农贸市场门口看到这人站在人群
中间,说三道四,只要别人过得好,他就必然要找点事情折腾你。你的日子不好过了,他就满足了。说来奇怪,这
人,在市委竟然是没人敢惹的。甚至一些上层领导见到他都是笑眯眯的。他叫黄文明,曾和父亲是一个办公室的科
员,现在是个副科级干部。
"是呀,黄叔叔,下班了。"赵学军笑嘻嘻的打招呼。
"下班了,下班了,这不买菜呢,不能跟你爸爸比,你爸爸现在是保姆也用上了,小二楼也有了,瞅瞅,这是
给新家打家具呢吧?这是红木吧?木头哪里来的啊?可真不错,军军你爸爸真能够呢。"老黄套着话。
"木头啊,东北买的,我妈的一位亲戚在那边包林场。黄伯伯要是打家具,跟我妈妈说,她一准给您也弄点,
东北那地方就是木头多。"赵学军一副少不更事的样子回答。
"这得花不少钱吧?"黄文明带着羡慕继续打探。
"对啊,我爸复员费,我妈妈这几年工资都在这里了。我妈这几天还唠叨着借钱来着。"
老黄站起来,用脚踢下堆在地上的木料,带着一丝不遮盖的嫉妒酸意推着车子走了。
"那不是黄文明吗?军军他问你什么了?"高橘子拿着半盒香烟过来,问自己儿子。
"他问咱家木头哪里来的,我说东北亲戚给弄来的,他就走了。"赵学军一脸无奈。
"你别跟他说话,这人心黑着呢,你记得上次咱院子里丢的那个死婴吧!那就是他在市医院妇产科上班的老婆
给弄得,这还是你卡锦阿姨悄悄跟妈说的。她那天下班,看见黄文明在咱家附近溜达了。"高橘子对着黄文明的背
影吐了几口吐沫。
闵顺带着一些朋友,赵学兵跟宋长安也带着足球队的小伙子一起来卸车。这群孩子忙活了一上午。高橘子给了
赵学兵五十块钱,叫他完事了,带小朋友一起吃饭去。赵学军身体不好,就一直坐在一边看。
那群人卸完车后挤在一起吸烟,赵学军对着二哥,宋长安跟闵顺招招手,接着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
了一会什么,赵学兵一脸气愤,好像要找人打架,后来宋长安拉住他,对着他耳朵嘀嘀咕咕的耳语了一番,赵学兵
疑惑,倒是赵学军瞅着宋长安闷笑。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正在政府院子晨练的几个老干部发现在政府门口的玻璃读报栏贴着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
报的题目叫"我对市委领导班子的几点看法!"大字报的末尾署名是黄文明。
很快,那张大字报的前面堆满了人,整的政府门前就像个自由市场。这张大字报的内容很实际,说了很多问题
。第一条就是,市委领导班子大搞不正之风,弄出许多不存在的皮包公司挖社会主义墙角。第二条,这次市委盖三
个家属区,分房不均,很多有能力的干部职工被打压。第三,现任市委书记卢平上任后,万林市先后两家老厂宣布
破产。实属实至名归的破产书记……等等共计一十八条。
很快的,这张大字报引起了万林市上层高度重视,到了后来,公安局也介入了。黄文明几次被叫去谈话,对于
一个早就喜欢告状的专业户来说,没人相信他是冤枉的。当然,这里也不乏有人一直憋着一口气,故意整他。
对于那张大字报上的内容,现任市委书记卢平很光棍,他先是结束了几个后勤上的公司。这几个公司里的员工
大多都是市委家属院的家属。市委还开了几次会仪,卢平在会上说:既然分房不均,那就重新分。有关于企业破产
的事情,不要问我,问省里,这是省里的意思等等,等等……
人家刚打了新家具,刚粉刷了房子,你要重新分,那不可能!就这样,整个机关都炸毛了。好多人直接就找到
黄家,在他家家门口骂了起来。
赵建国家的木头,现在对市委家属院来说,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根本没人想的起来。有关于黄文明同志的问
题,那才是大问题呢。这位仁兄的发家史再次被人挖出来。他是文化大革命在乡镇起家的,那时此人就是写大字报
的一把好手,他的第一张大字报是写给自己的父亲,一位中学的老校长的,后来这位老校长死在牛棚里。
人才啊,实实在在的人才,黄文明的大字报里的内容,有很多并非是虚无缥缈,就拿市委书记卢平的问题来说
,有问题有的确实也解释不清楚。
这事发生两个月后,卢平被调回省里。老赵家的家具也打好了。搬家那天,赵学军坐在家门口又看到了黄文明
。这次新来的书记一上台,就重新将市委的中层干部洗牌,黄文明不是新来的领导调动的,他是被自己的现任上司
,直接要去的。他现在工作的地方叫文史办。这位领导说:"老黄是个人才,喜欢写东西,那就叫他去写吧,整个
万林市从远古到现代,有多少可以写的事情啊!这是一件大事,有意义的事情。我们支持黄文明同志,双手欢迎,
他实在是个人才……"
"黄叔,又买菜呢?您可真不容易,关心国家大事之外,这等小事还亲力亲为。"赵学军笑眯眯的打招呼。
黄文明停下车子,用那张老了十年的脸挤出一个笑容,对赵学军笑笑。他看着那崭新的家具,一个一个的被抬
上卡车,新打的组合家具,新打的梳妆台,新打的大书柜。新打的大木床。他看着赵家那崭新的电器被裹着被单小
心的放上卡车。光电视就两台,还都是彩色的。黄文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些疯狂。这绝对有问题,他绝对不相信,赵
建国的工资能买这么多东西。
疯狂过后,他又露出一丝胆怯。这段时间,他被整的实在惨。被公安局叫去多次,无论怎么解释,他也解释不
清楚这事。公安局那边拿出不少他写的不署名告状信,那语句习惯跟那张大字报上的是一模一样的。有些事情,除
非他工作的地方,别人也是不知道不清楚的。
后勤公司消失后,一些家属来他家吵架,说他毁人饭碗,天打雷劈。家里这段时间,没少被人扔东西。他妻子
被人从妇产科,调到乡下卫生院搞计生宣传。儿子毕业了,现在还没分配到工作。不能告了,再告……这家就彻底
完了,他今天想进家门,还得等到深夜,围在家门口的人走了,他才能悄悄的进去。
赵学军看着老黄推着破烂的自行车走了,他的背影有些索瑟,就像那个被遗忘的不堪的时代一般。赵学军也有
些生气,他没想到,宋长安会就着自己家这只手,将跟自己父亲宋辽阔不对盘的那位市委书记这样挤走了。好吧,
这世界上的事儿,就是圈套圈。反正大家都说,自己爸爸是宋辽阔那个派系的人,这也是解释不清楚的事情吧。
知道搬家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在边边角角总能抠出以前不在意的东西,那是最最令人怀念的记忆。搬家
这天,我们可以称为橘子妈妈寻找记忆的旅程,她感性到嚎啕大哭的一天。
她看到孩子们穿的开档棉裤会哭。看到孩子们上幼稚园的时候画在柜子后的小鸭子会哭。她发现自己的嫁妆,
一面缺了镜片的红色塑料架子会哭……旧家就像一个大宝库,它无意中收集了你所有的记忆,每个角落,每件物品
都是这样。
自从政府三号院十二号楼建成后,它的主人就一直未曾搬过来。赵建国对新生活一直有所畏惧。现在不会了,
赵建国豁出去了。他不再在意自己是不是能够事业有成,除了自己身能力的问题,赵建国也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不敢再奢求什么了,你就是烦那也是一天,不烦还是一天。他不敢说自己不幸福,妻子虽然有时候容易失控,但
是现在她养家,对整个家庭那是一心一意的大功臣。三个儿子,前途都不用他操心,他只要伺候好自己的老娘就好
。身为一个八十年代史上最幸福的男人,他再求什么,八成会被雷劈。
赵家做家具前一天,一家人和在一起,开过一次民主生活会。会议当中,赵建国要个有专用书柜,专用读书沙
发,台灯,写字台的要求全票通过。
赵学文来信要求自己在卧室有个招待朋友的小角落,比如单人沙发两个,茶几一个。他要一台学习的录音机,
全票通过。
赵学兵说地下室空着,那里除了放一些陈年的粮食,不舍的扔的旧家具之外,他要求占领地下室剩下的两间屋
子,全票否决。否决的原因是高橘子担心别人以为赵学兵是捡来的。
赵学军没有其他要求,他说随便。
对于新家的设计,高橘子有自己的看法,这几年来回进货,她去过不少地方,对大地方卖的那种洋气的组合家
具十分合意。象什么高低柜了,酒柜了,电视柜了,洋气的地板革了。对了,还有地毯,也能叫人在新疆那边的国
营市场买个几卷铺家里。以后家里都不许点灯泡了,都换灯管!要大管灯!她高橘子不怕耗电。窗帘要两层,一层
白纱,一层花布的……好像,顶到天也就是这个了。
新买的地毯,地板革,小城买不到的白纱,花布也被捎带了回来。过去家里合家大小珍贵的舍不得丢的大箱子
,梳妆柜什么的全都去了地下室。搬家的时候,老赵家人坐在前院唏嘘,以前他们一直觉得拥有的实在少,现在看
来,生活的每一部分都是满满当当的。
"学兵啊,妈妈找到你的老虎帽了,这还是你姥姥给做的,生学军那会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呢……原来放这里了
。"高橘子拿着一个橘色镶嵌白兔毛边的老虎帽,兴奋的满地转圈。转完,她把帽子带到了赵学兵的脑袋上,她看
了一会,又哭了一次。
赵学兵手里捧着一堆垃圾:"这是我小时候的弹弓吧?恩……我藏的彩色粉笔……都是宝啊,都是宝。"
奶奶笑眯眯的坐在前院,手里牵着一只羊羔,看着赵建国带着人正在挖前院的山楂树跟核桃树。他害怕工人不
小心,伤了树根,最后他自己动手干了起来。
家人都走了,赵学军拿着家里新买的照相机,在老屋子咔嚓,咔嚓的照相。上辈子搬家那会子,大家没这个意
识。然后在多年后,他们总是能梦到这个老屋子,老房顶。
现在他要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拍了。搬家前的样子,搬家后的样子都要留下来。爸爸的藤椅,妈妈的老式梳妆台
。前院的鸡窝煤池……赵学军正拍的高兴,屋外有人高声问话。由于家里空荡荡的,这句问话显得响动有些大。
"请问,这是赵建国家里吗?!"
赵学军收起相机,来到后院门口,一出门竟然呆了。这人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白灰色的夹克衫,身下是一条
军绿色裤子。当然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长得竟然跟自己的父亲很像……那眼睛,那鼻梁,那尖下巴……
赵学军不由得一身白毛汗流了出来。
40、第三十 九章 ...
"你是?"赵学军一脸疑惑的看着来人。
"这是赵建国家?"来人未曾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提着行李走进屋子,当他看到空荡荡的家的时候,不由一脸
惊讶。
"赵建国是我爸爸。"赵学军跟在这人身后,觉得他实在没有礼貌。
年轻人笑了,他先是小心的把行李放在一边,那样子竟然带着一股子对行李的恭敬。接着他特别热情的回身给
了他一个大拥抱:"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一家人,都互相不认识呢。我是周瑞,你三伯赵建业的大儿子。"
周瑞!赵学军惊讶万分,上辈子,他只是听过这位年轻人的名字。父亲兄弟四个,先后参军。大伯赵建宗现在
在省城上班,跟这边这几年一直有矛盾,所以不来往。赵建国结婚的钱是大伯家全部出的。那些年谁家都不容易,
大娘因为这事跟大伯大吵一架,差点离婚了事。这几年家里有钱了,父亲也是一直补偿,可是大伯反倒有了一种你
有钱,我粘你会破坏情感,会被人说事的思想。他反到跟弟弟家主动走远了。
家中的二伯死在战场上。这位三伯,是个传奇人物,他在部队喜欢上一位女护士,也许他爱对方太深,最后因
为对方家只有一个女儿,他竟然做了上门女婿。
时代在进步,招赘这等事情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是赵学军的爷爷受不了了。他辛苦一辈子,为了家中孩子,最
后几乎就是累死的。养儿养成了,却成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生了娃却姓了周家的姓氏。老头受不了了,一狠心决
定跟这个儿子断绝关系,他生前一直唠叨,赵建宗跟赵建国,如果谁敢跟赵建业来往,他绝对不闭眼。老爷子是在
一个冬天走的,死前据说是想吃白馍。
周瑞这个名字,是赵家今后故事中常出现的一个名字。他五次北上来家乡祭祖被奶奶拒之门外,最后一次这位
年轻人为了父亲最大的遗愿,跪在奶奶家门口淋了一夜雨,伤心失望之下,没有照顾好自己,猝死在火车上。很多
年后,赵家人才知道一件事,周瑞的父亲赵建业得了肝癌,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期盼可以魂归故乡。周瑞几次归乡
,都是带着父亲的骨灰回来的,当他得知老赵家坟根本没有给父亲留地儿,赵学军能够想象这位哥哥,受到了多大
打击。周瑞死后,赵建业这一支便绝了。
老赵家人都在故乡的高坡上有一块埋骨之地,祖坟是一个家族最最重要的地点,从孩子出生起,父亲就会给儿
子们在祖坟附近圈一块地方,赵建业的坟地被愤怒的老爷子送给了同族家,根本没给赵建业留退路。
而在很多年后,赵家坟也拒绝了另外一个人。赵建国死前吩咐家人,不许赵学军入祖坟。
人的一生有很长时间是用来犯错,后悔与检讨的。以前赵学军觉得这个故事是大悲剧,在今后的很多年里,赵
学军一直不理解爷爷的那份情感。这个姓氏真的这么重要吗?在周瑞死后很多年里,父亲一直活在悔恨当中,赵学
军搞不懂父亲为什么会去恨自己的三哥?为什么爷爷奶奶一直无法原谅三伯。他不理解自己的爷爷,觉得实在狠心
。奶奶怎么可以把亲孙孙拦到门外?
后来,年龄渐长,他越来越老。他开始想要个孩子,即使他永远都不可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还是想要,
孩子是人生存在这个世界的证明信。人可以死去,死去后他可以复活在孩子身上。后代是带着父辈的基因繁衍的,
那是人曾活过的证明。赵建业成了别家人的延续后代的工具,也许爷爷就是那样想的。对于旧思想的爷爷,赵学军
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批判。
"哥。"赵学军伸出手,回应并搂了一下周瑞。
周瑞呆了,他付出的强大热情,得到了回报,这份回报如此的迅速,给予了他巨大的希望。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位小弟弟。
"我回了咱爷爷奶奶家,咱奶……不在家。我……我以前去过老家几次,没见过小叔……我……我……"周瑞
喃喃的回答。
赵学军乐了,是啊,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奶奶住进了城里,家里搬了新房子。
"哥,咱奶在新屋呢,你要是晚来一天啊,还得打听。"赵学军笑眯眯的,语气里露着亲厚,这份亲厚发自内
心,来自骨血。
"哎……就是,我运气好。"周瑞憨憨的回答。
赵学军笑眯眯的,带着一份对记忆的试探走到行李边,伸手就要提。
"别!"周瑞大叫一声,接着陪着笑脸走过来,小心翼翼的双手抱起行李说:"我来,我来,不能叫你提。"
"我带你去新家,咱回家。"赵学军小跑着在前面带路,周瑞愣了下,抱着行李跟着。
"咱奶身体好吧。"
"好着呢,就是膀胱有些问题,这几年一直吃药。"
"小叔,小婶身体好不。"
"好着呢。"
"那……那你们都……都好吧?"
赵学军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周瑞,看着他抱着的行李。那包里是自己的二伯,以前也许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现在,他死了,希望回家。他也许有过巨大的身躯,可是现在他就是这么一把灰烬,他唯一的遗愿就是回来。他
的儿子带着他回来了,这对父子,带着对亲情的诚惶诚恐,回来了。
兄弟俩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到达三号院的时候,赵学军在大院门口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周瑞。
"咋……咋了?"周瑞愣了下。
赵学军皱下眉头,看下四周后小心的说:"哥……我爸,咱奶奶,怕是有气吧。"
本来一脸兴奋的周瑞,表情立刻凉了:"你知道啊。"
"恩,我知道,哥……你别急,这事得慢慢来,我给你找个地方好不好,你先住着,别急,咱一起想办法。"
赵学军劝着,周瑞倒是很豁达,他伸出手,拍拍赵学军的头,亲昵的问:"你是家里的老几?"
"我行三。"赵学军回答。
"是三儿啊,哥听你的,你说,哥该怎么办?"
赵学军蹲在地上,周瑞跟过去也蹲下。兄弟俩在三号院的大树下,呆呆的蹲了很久,都是一筹莫展。
"学军?你蹲这里做什么?"在外面踢完球回家的宋长安一进院子,就看到赵学军跟着一个青年蹲在大院门口
。
赵学军这几天实在懒得搭理宋长安。这家伙跟上辈子一样阴险,利用自己跟闵顺他们借着黄文明的手,把父亲
的政敌逼走。他才多大,又不是重生的,但是依旧比自己聪明狠辣,这点最气人。
"你管我。"赵学军气哼哼的。
"我不管你。我又不是你爸爸,我管你多吃亏啊!不过军军啊,那事原本就没有坏处,你要是一直生气,那不
是傻吗,你气坏了你吃亏。你可得想清楚了……"宋长安笑眯眯的走过来,也蹲下来了。
赵学军扭头看看自己的堂哥,又扭头看看宋长安,眼睛便是一亮。
"喂,给你个任务。"赵学军用手肘碰了一下宋长安。
"你说,别过分啊,我能做到才可以。"宋长安还是那副阴险样子。
"这是我哥,叫他去你家住几天。"赵学军指指周瑞。
宋长安看了一眼周瑞,眼神一亮,立刻心领神会:"成啊,你哥就是我哥,住几天都没问题。你看我!就是这
么善良。再说了,赵叔叔人不错,帮一下也没啥,不过军军啊,你不怕你妈揍死你?"
赵学军眯下眼睛,语气带着一股子鄙视:"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这人就是喜欢把一切事情往阴暗了想。做人不
能回回头吗?世界充满了爱,真的。这是我堂哥,我三叔家的儿子,他叫周瑞。"
"是啊,是啊,就我阴暗。你爸爸的堂侄姓周,骗谁呢!"宋长安反讽到。
"嘶……我说你,谁家没点子麻烦事,我三叔是招赘出去的!"赵学军十分气愤,顺手就往宋长安腰上一拂。
他这个习惯来自前世,那家伙那块肉是不能碰的,一碰必倒!
果不出所料,宋长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喂!以后别碰我腰!"
赵学军抿嘴笑了下,少年宋长安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候的他倒是人间烟火气浓郁的很。
"一句话,帮不帮?"
"帮,不帮能行吗。"宋长安站了起来,语气充满无奈,他就奇怪了,自己向来要尖,但是在赵学军面前,就
是尖不起来。
"你爸你妈那里也别说啊。"赵学军嘱咐。
"我到想说,我得能逮住人,一个下乡,一个回娘家,家里除了两个小的就是个小保姆。得了,走吧……"
宋长安在前面带着路,赵学军跟周瑞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三号院十一号楼前。
"哥,那是咱新家,哎……你看到没,咱奶在院子里擦箱子呢!"赵学军指着前面十二号院子大声说着。
周瑞脸色顿时激动,抱着行李,向前跑了几步停下,又躲进小楼的阴影里。他嘴巴吧嘀嘀咕咕的,抚摸着行李
说着什么话,即便是听不到,赵学军觉得,他是明白周瑞在说什么。
"你哥,很奇怪啊?!"宋长安在赵学军耳边说。
"谁家没点为难事呢,对吧。"赵学军瞥了他一眼。
"我说赵小三同志,我怎么觉得你处处针对我呢?"宋长安有些恼了。
"对呀,好好想想,为什么我针对你呢。"赵学军似笑非笑。
宋长安无奈了,只好看着天空说:"得得,哥不跟你计较,我给赵学兵面子。走吧……叫你哥,对!堂哥,进
屋吧。"
赵学军走过去叫周瑞,周瑞抱着行李往回走,他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站在宋长安家的门口不进去了。
"哥?没事的,宋伯伯跟我爸爸是好友,他家不是外人,不怕打搅的。"赵学军劝着。
宋长安看着天空翻白眼,他很怕打搅。
周瑞摸摸行李包,这里有他的爸爸。虽然知道住在这里离奶奶很近,父一定很高兴。可……带着骨灰盒进别人
家,这不礼貌,不吉利。瞒着对别人那也是实在对不住的。即使是可以瞒住,周瑞觉得自己也不能做这样不仁义的
事情。
"三儿,哥还是住旅馆吧。"周瑞一脸为难。
赵学军眨巴下眼睛,立刻便明白了。他站在原地想了会,便伸出手扯着周瑞的衣服来到一边。兄弟俩大眼瞪小
眼的看着,赵学军肚子里更是肠子转了好几个圈,想了好几个法子。终于……赵学军伸出手,突然摸了一下周瑞抱
着的行李,周瑞吓得一躲。
回头指指拿着抹布擦旧家具的奶奶,赵学军说:"哥,你抱着的是谁?"
周瑞吓一跳,脸色顿时吓白了……
"我听到你跟……说话了。"赵学军指指行李。
周瑞的眼睛立刻酸了,他很想号啕大哭一场。
几滴雨点慢慢落下,这是春雨,春雨下完,就可以播种了吧!
赵学军伸出手,接下天空的雨点,又看看周瑞,自己的哥哥就是跪在春雨里整整淋了一夜的吧。
他伸出双手,带着一丝亲昵,一丝晚辈对长辈的恭敬说:"三伯,咱回家,我带您去看咱新家,看……妈妈。
"
周瑞呆呆的看着赵学军,接着完全信任。他低下头,用脸抵住包包摩擦了几下,泪珠子随着春雨越来越大,最
后……他终于还是把父亲的骨灰捧到赵学军手里,舍不得,扯肉一样疼。
"哥,三伯会高兴的。"赵学军劝着。
"军……我爸说,别叫奶奶知道……我爸说,就问清楚他该埋到那,悄悄挖个坑,挨着爷爷安葬了他就成,什
么仪式都不要。奶奶年纪大了。这事儿死也要瞒着的。知道吗?"
"知道,哥你去吧。"
"哥!来来,家里饭刚好,哥,我给你放洗澡水,你先洗个澡,松散,松散。走了好远的路吧……我听你口气
,你带着辽宁口音呢……"目睹一切,听到一切的宋长安走过来,亲昵的拉着周瑞的手,将他强行拉进自己家,一
路走,一路岔话题,他们很快走进屋子,临关门的时候,宋长安看下赵学军,冲他眨巴下眼睛。
赵学军抱着自己三伯,小心翼翼的进了院子。
院子里,奶奶拿着塑料布,小心翼翼的盖在旧家具上,她看到赵学军回来,立刻高兴了:"军军呀,抱着啥呢
么?你妈饭店买饭了,咱家今晚吃饭点的饭,浪费么,你妈就是个不会过得。"
赵学军笑笑,鼻子又是一酸,他跟着唠叨着的奶奶进门,一路跟进家里最亮堂的屋子,奶奶现在住在家里阳光
最好的屋子。
"军军?你抱的是个甚?"说实话,奶奶很好奇,越来越像孩子。
把三伯小心的放在一边,赵学军坐在新床边上问奶奶:"奶奶,我爷爷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你爷?你爷是个白胡子老头么。"奶奶笑眯眯的抹新家具。
"奶奶,我是说,爷爷脾气是啥样?"赵学军继续问。
"你爷?你爷……你爷是个脾气很好的白胡子老头,人一口吐沫吐到他脸上,他抹抹就走了。可善了。"奶奶
坐到了床边,夸自己的丈夫。
赵学军站起来,打开奶奶的床头柜,小心翼翼的将二伯放进去,心里说:"三伯,对不起,这几天您先委屈着
,我知道您一定不会生气。我把您放到奶奶身边,您跟妈妈住一屋。你一定会高兴的吧三伯。
三伯……安心,我肯定不告诉奶奶。你先住几天,我想办法……我懂你的三伯。人啊,都要落叶归根的,如果
您真的有灵……三伯,您一定知道您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是哪里来的。三伯啊回家了,这是咱新家……您看奶奶多
高兴啊,住新房,住堂屋,三伯,落叶归根,我懂得,真的懂得,上辈子谁知道我埋哪里去了?三伯……回家了…
…回妈妈身边了,多好啊……"
赵学军眼睛湿漉漉的,鼻子一直泛酸。奶奶奇怪的看着他:"军军?哭甚呢?谁欺负我娃了?奶奶给你敲死他
!"
赵学军小心翼翼的关了柜子,抱住奶奶撒娇:"没啊奶奶,我想我爷爷了。我都没见过……"
"哎……你爷命苦,就只知道受罪。你爷啊,就是个可怜的白胡子老头……呵呵!一点也没福气的憨老汉!"
41、第四十章 ...
赵学军坐在全班正数第二排右边第一个位置,那地儿紧挨窗户。教室里闹哄哄的,赵学军却心烦意乱,大脑里
不断给出恶果,自我恐吓,自我安慰。他想起一件事,改霞姑姑是个最能乱收拾的,她万一打开那个柜子呢,万一
打开那个包呢?
浑身打个冷战,赵学军站了起来,四下茫然看看后,转身就向外跑,此刻上课铃刚响。
"哎……哎,赵学军,上课了,去那呢!"老师对着赵学军的背影喊着。
从街边买回一把大厂仓库专用的那种特大号锁头,还买了一条很长很粗的铁链。赵学军快速奔跑回家,不顾奶
奶和改霞姑姑半上午见到他有多惊讶,便直接跑进奶奶的屋子,先是用铁链把床头柜上下左右捆了八个圈,上了锁
,又揪又拽确定安全之后,赵学军心里唠叨着:"三伯,您老实的呆几天哈,小侄这也是无奈,莫怪,莫怪……"
赵学军又一路狂奔回学校,一节半的课过了。老师没叫他进教室,叫他站楼道里。对于心爱的乖宝宝牌学生的
错误,老师无法压抑,加倍的不能容忍。当着这么多学生,给自己下不来台,老班大人终于怒了:"站楼道里!站
到放学!你不喜欢在外面呆着吗?呆个够吧!下午叫家长!不叫来,明儿不许进教室!"
老师话音刚落,学生们笑成一片。赵学军没像别的孩子一样故作不屑或给自己想法开脱。他乖乖的站了出去,
靠在墙上后背滑着坐到了地上。本来担心他的老师,把这种行为看做是对抗,于是捂下额头,决定必然要跟学生家
长好好谈谈。
赵学军现在满脑子心事,自从小学毕业,这种站楼道的福利,已经很多年没享受过了。楼道里很冷,赵学军略
微觉得被整个校园抛弃了一般。虽然,他的眼睛里没有泄露出太多的情绪……好吧,说实话,他现在回来上学挺傻
的,怎么那么笨呢,就说肚子疼叫家里下午捎个假不是更好?
哎,以前做事,那大部分都是小事,这次玩的有点大,有些兜不住了。那不是乡下收来的小钱,那是一个人,
他的长辈,他的亲人。即使他化成了一把灰,他也在这个世界留下过丰富的情感线,活在现世的人对他会牵挂会悼
念。他死了,不管他做过什么,他会成为这个家庭不敢触及的一块伤……
揭开这块伤疤的人,必定会成为炮灰,会死的很惨……父亲是有底线的,奶奶也是有底线的。当年,不叫周瑞
进门,可见奶奶的宗族意识有多么强烈。中国人的家观念很重,如果强行植入,把三叔的事情捅出来……白发人送
黑发人!还有父亲对自己三哥的态度?现在周瑞没死呢,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形容呢,像当初他跟二哥因为那点小钱儿置气,有一段时间,见到他就烦,越看越烦人,烦的恨不得套个
麻袋给他丢广场北桥下的臭水沟里。他的名字听都不能听,一听到就想踹死他。可是,一旦触及生死,或者说因亲
情得到谅解后,二哥跟自己的关系比跟大哥要亲厚。在家里二哥比大哥,爹妈都要宠着自己个。这人的情感是培养
出来的,尤其是亲人,这里面的关系很微妙,也是最不好处理的。
啊,啊!好烦……做个合格有理想的重生人好累,这还只是自己家的事儿呢?这还没有拯救地球,拯救全人类
呢?
别班被罚站的调皮鬼,蹲的蹲,做小动作的小动作。当著名的调皮鬼看到著名的乖孩子也站出来之后,他们觉
得……啊!你也有今天啊!你这家伙也和我们同等了吧!
为了表示欢迎,那边的少年,悄悄的低头蹲着挪过来,给了赵学军半根点着的香烟,赵学军拒绝,他握住赵学
军的手,一幅含着热泪的样子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赵学军抬起头,特真诚的看着他的背面:"校长?!"接着立刻站起来。香烟少年鼓着嘴巴,扭曲着回头向后
看,接着一口烟喷出,嘴巴里含着的半截烟头掉在地上,那烟头上还冒着烟呢。香烟少年狼狈的跑了,捂着嘴一路
狂奔的冲着学校水管奔去。
下课铃声响起,老师抱着教具出门,看到赵学军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很是气愤的又加了一句:"站好了
!站直了!"
"三伯,你在天之灵看到了吗?我被你坑惨了!"赵学军心里嘀嘀咕咕的抱怨着。
打走廊那边来了几个少年,带头的宋长安抱拳回身:"师傅!我看到八……戒了。"
赵学兵颠颠的挪过来,有些想笑,又有些不忍:"八戒,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了?怎么给你整这儿来了
?"
"哥,你知道吗……"
"哈?"
"我真的是猪。"
"弟,可不敢,你要是猪,咱妈该不愿意了。"
"这世界上的事儿啊,总是没完没了啊。老子真想虎躯一震啊!"
"胡须一阵?"
"弟,没啥啊,有人笑你不长胡子了?告诉哥,哥给你抽死他。"
用手抓抓脑门,赵学军郁闷的扭身离开学校,赵学兵喊了好几声,他都当没听到。
"你怎么他了?"宋长安跑过来问赵学兵。
"不知道,小兔崽子脾气越来越大。不长胡子就不长呗,咱又不当张飞!"赵学兵那个郁闷啊。
宋长安若有所思的看着赵学军的背影,。昨天晚上,他跟周瑞谈了一晚上。也许他手里掌握的情况,要比赵学
军还多。周瑞的母亲改嫁了,改嫁的原因很简单,赵学军的三伯把所有婚后的不幸都归纳于招女婿这个被人看不起
的贬义词。他一封,一封的给家乡写信,一封封的被退了回来。
最初热烈的爱情被生活消耗干净,他想再要个儿子,想要个姓赵的儿子,这样也能跟家乡父老交代了,可妻子
却悄悄做了绝育手术。周瑞的母亲是个新女性,她觉得女人不应该被家庭的生活淹没覆灭,女人应该活的更自我。
肚子是我自己的,我想生就生。
于是,夫妻大战开始了,他们每天吵吵闹闹,最后竟然动了手。那一份曾是山盟海誓的爱情,曾为对方付出一
辈子,甚至可以死的决心……很快的随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没有了。只是为了周瑞,只是为了周瑞有个父母双全
的家,他们踩勉强在一起凑合着过这日子,两边都很痛苦。
周瑞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快找到了第二春。周瑞不去评判父母的对错,他只是想完成爸爸的心愿。这几年他
自己来过几次,可是老太太的态度非常强硬,别说谈谈,就连见都不见他。
宋长安觉得,这一次赵学军这事做得有点托大,你就是个孩子,你怎么敢大包大揽这样的事情?现在开始烦了
吧,知道难办了吧?该!
赵建国下班回家的时候,在农贸市场买了一斤猪肉,三斤排骨。这穿衣吃饭晾家当的。随着去年涨价风,猪肉
从一块涨到八块。豆腐从两毛涨到八毛。赵建国是十七级干部,月薪不到二百,在他的工资单里,每个月还有两种
补助,分别是自行车补助两块,洗涤费两块。
今年,都说养猪的赚了,其实按照赵建国的分析来看。养猪的应该是亏了才是,猪肉价格这么高,老百姓都吃
不起了。养殖户的销路问题,市民吃猪肉,吃不起的问题,都要拿到下一次会议上讨论一下。他自己家倒是顿顿有
肉,什么都不缺,那是亏了橘子这几年赚的越来越多。可别人家呢?哎……
提着菜篮,赵建国带着满脑袋工作回到家,一进门,他的老母亲就特神秘的对他招招手,还抿嘴冲他乐。这几
年,这老太太越来越像孩子了。赵建国跟着母亲来到卧室,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子酸味,他郁闷的看着自己母亲说:
"娘,别拿湿布子擦地毯,擦不干净还容易酸。"
老太太瞪了赵建国一眼,赵建国立刻不嘟囔了。
"军军买了个大锁,锁了我的柜么。他藏了什么宝了……你给娘弄开么,娘看看么……"老太太觉得孙子可有
意思了,连忙把这件事分享给儿子听。
赵建国看着那个被绑的夸张的柜子,心里莫名奇妙的却是一忽悠,心疼!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这天晚饭,赵学军坐在新餐桌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排骨,赵建国突然冒了一句话:"你是不是又捡了什么
垃圾当宝贝儿了?你把你那堆玩意锁你屋子里成不,你锁你奶奶的柜子干嘛?"
赵学军端着饭的手,立刻僵直了。
"军军,给奶奶看看呗,奶奶不要你的宝贝么。就看看,看一眼么!看不坏么!"奶奶笑眯眯的逗着,今年春
天起,奶奶所有的牙齿全部退休了。现在老太太吃东西漏饭,说话漏风,她怕丑,学会了抿嘴乐,有时候人多了,
还用手捂着!
"奶奶,我带您去看牙医吧,您镶个假牙。"赵学军岔话题。
"赵学军,我跟你说,现在国家有文件,对很多文物都进行了重新修缮保护,你跟你干爹以后买东西,最好小
心点。他脑袋有问题那是他的事儿,你可别给老子闯祸,知道了吗?"
"知道了。"几下扒拉完饭,赵学军站起来,去了奶奶的屋子。
"咱军只吃了一碗饭,排骨也只吃了三块。哥,不对么,娃是不是病了?"改霞看着那一大盘子糖醋排骨,不
由得担心。
赵建国站起来跟着赵学军来到母亲的卧室。卧室里,赵学军单手杵着下巴,看着那个床头柜,一脸发愁。赵建
国坐到儿子身边,想了半天后,用很温柔的语调开了头:"军军,咱父子俩交交心,咋样?"
赵学军仰面躺倒在地毯上,语气带着倦怠:"爸,问你个问题。"
赵建国立刻坐直,一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的人生导师的派头:"你说。"
"爸,如果有一个儿子,他没偷过谁的,没抢过谁的,他没害过谁,没伤过谁。他靠本事赚钱,每一分钱都来
自辛勤劳动。他对社会有贡献,对国家,对家人都非常的热爱,并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
有一天,这个儿子……他发现他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着的人。他反抗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族人,跟别人
走了。那整个儿子,还算是好人吗?还是好儿子吗?他的家人还能原谅他吗?"
赵学军一边说,一边坐起来很认真的看着父亲。赵建国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听儿子讲完,立马的语气
非常非常肯定的说:"当然可以原谅了,为什么不原谅呢!天下那有不关心孩子的父母,他们反对孩子的婚姻,那
只是他们多活了几年,他们能看出孩子的幼稚。归根结底,那是怕孩子摔疼了。有时候,做人父母的是最不讨好的
……"赵建国正说得高兴,突然停顿下来,下意识的吧唧下嘴巴:
"我说军军,你说谁呢?该不会是你早恋了吧?"
赵学军一脸仰天长叹:"爸,我没有啊……你回答我的问题啊!"
"我说了啊,当然能原谅了,自己的孩子啊!生孩子干啥,那就是来讨债的。那就是来招惹大人生气的,就你
现在这个样子,看着就挺来气!啥是父母呢……父母就是一辈子都在纠正孩子的错误,原谅孩子的错误。这就是爹
妈,除了爹妈,谁还会这么做呢?你上大街,给人两块钱说:大哥,我给你钱,你说我两句呗。你看谁说你!爹妈
说你,那是怕你犯错误,你看你现在的样子,锁了奶奶的柜子,还发脾气不吃饭,这眼见着……"
"赵学军,你给我出来!"高橘子在门口高声喊着进来,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找到赵学军后,便揪着赵学军的
耳朵向家外走。
赵建国看着心疼,他想跟,高橘子扭脸瞪他:"别跟啊,这事儿我们娘母俩的恩怨!"
赵学军被高橘子强拽着来到十一号楼,赵学军一边走,心里一边发怵,老妈好久没这么生气了……
宋长安家里,赵学兵,周瑞老实的贴着墙根站着,宋长安的脸上有些后悔,却也有些其他的意思。高橘子带着
赵学军进来,一进门对着他的脸"啪!"就是一耳光。赵学军捂着脸没吭气,宋长安呆了。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敢做主呢?"高橘子一脸愤恨,顺手抓起宋长安家放在墙后的扫把就要
打。宋长安上去阻拦,被赵学军一把推开。
"没你事!"
高橘子的扫把举得很高,看着赵学军一动不动的任她打的样子,越看越生气。终于,高橘子的火被勾起来,大
扫把普天盖的一顿抽,赵学兵上去搂着弟弟,替他挨了不少下。
高橘子发泄了一阵,终于熄了火,她喘着气,坐在一边的沙发上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以为你是正确的
,你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你怎么就敢做这么大的主呢?不说你三伯的事儿有好些你不清楚。咱就说这事儿,
你个破孩子才几岁,你就敢带着你三伯的骨灰进咱家,你知不知道,老母在堂,不能见后辈的遗体,这白发人不送
黑发人,你是不是觉得你奶奶活的长了?"
赵学军没吭气,低头看地面。
"你好心,我知道,可你就不想想,这么大的事儿,你一声不吭的就做了主了?以后是不是你还要翻天了?你
怎么就不能问问你爸,好吧,不能问你爸,你问你妈啊?啊?说话!"
"问他什么?我听下!你能问出他什么来?我就说嘛,怎么问那么古怪的问题呢,我就觉得那事听着耳熟……
"赵建国在门口听了有一会了。
高橘子不吭气了,她一个反应就是蹦起来,挡在儿子面前拦着嚷道:"老赵,我打过了。"
周瑞连忙上前给自己小叔叔跪下:"叔,不是弟弟的错,这事儿怪我欠考虑。"
赵建国盯着自己的侄儿,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爸……你爸没了?"
周瑞想哭,强憋着:"啊,没了……都四年了,叔……我爸有错,可他想回来。"
赵建国张嘴无言,指指自己家院子那边,周瑞点点头。
赵建国踉踉跄跄的往屋里跑,跑到大门口不敢哭,硬憋着一口气,那气憋的他差点憋炸了肺,他酝酿了很久,
这才收泪进了屋,没一会……赵建国抱着那个床头柜出来了。
"打开。"赵建国对赵学军低声怒吼。
赵学军掏钥匙开锁,开的有些慢,赵建国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快点!"
月黑星稀的,老赵家一顿悄悄折腾,除了奶奶,家里家外都是一顿忙乱。赵学军没有过多的表情的跟在大人身
后帮忙。
赵建国把自己三哥抱回老屋子,赵学军一路跟着,宋长安小心翼翼的跟着赵学军走。
"学军,对不起,这事是我说的,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是学生对吧,这是不是我们该做主的。"宋长安一直道
歉。
赵学军停下脚步,看下他,点点头:"恩,我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就这样了,谢谢你。"
"你生气了?"宋长安小心的问。
"生气?我该恨我妈?还是该恨我爸?恨我死去的三伯?还是恨……算了,我跟你说我不生气,真的。"
没人相信赵学军不生气,赵学军这人那里都好,就一点……他小心眼,记仇的名声早就传出十万八千里了。
宋长安停下脚步,看着赵学军跟父亲远去,他呆看了一会自己安慰自己:"我没错,我是为他好。我没错……
"
有些在孩子们眼里很大的事情,其实在大人眼里真的没多大。真的!即便是赵学军活了两辈子,他也没禅悟透
,没想领悟到这其中的道理。老人家不想孙子进屋,那是想逼着儿子来。老赵家坟地不给招赘出去的子孙留地方,
可爷爷却悄悄带着家里的两个儿子,半夜里在自己坟地里挖了个小坑口(山西的坟地是窑洞式)。他儿子站老子的
地儿,族人总归没意见了吧?
第二天,赵建国把哥哥的骨灰寄存到了烈士陵园的一个骨灰堂。赵建业立过功,能进那里。他可以安心了,可
以在故乡好好的呆着,呆到奶奶百年之后跟爷爷合葬的时候,爷爷的坟地会再次打开,那个时候三伯伯就可以跟自
己的父母在一起了。
42、第四十一章 ...
王希你好:
最近一切都好吧?身体好吗?南方的饭菜都吃得惯吧。你上次来信,说再要几双改霞姑姑做的布鞋。我跟改霞
姑姑说了。你在等几个月,等到二哥考完大学的时候,估计就能穿新鞋了。你要的醋我叫干爹带过去了,够你喝一
年的。
王希,最近周围变动挺大的,我不知道你那里怎么样,但是我这边还是有变化的。你知道吗,前些日子,很多
同学都跑出去了,我没去,二哥被爸爸关在家里也不许去。
现在想起这事儿来,我心情并不好。这种被周遭影响的不好,引得大家认为我在生闷气,主要就是上次跟你说
的三伯那件事了。
其实那件事能那样解决,我可高兴了。我都做好被我爸追杀的准备了,我不是一次幻想,我爸揍死我,挖个坑
把我埋了。连坟头都不给起,直接拿铁锹拍平,再踩上一只脚。事实上,他只踢我一脚,我觉得那是轻的。
最近我不太爱跟他们说话。原本没什么事情,可是他们非说我生气了,我解释过了,我没生气。可他们确定我
生气,我只好继续生气。
我不爱说话,不爱动弹只是因为,最近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这些事情令我思绪混乱。我想安安静静的考虑
下我的人生,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你上次来信说,你学到了好多东西,我也替你高兴。就像你说的,你的领导叫你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所有的
工作,其他时间你随意。你说你的领导,不!老板是聪明的,他懂得在时间上利用你的认知快速的调动你的工作积
极性。看到你的来信,看到你一天天进步,我真替你高兴,现在的你越来越细心了,我等着你建工厂的日子呢。
最干爹越来越彪悍了。他总是拿着他那一套生硬的人生感悟,去到处演讲,告诉别人这不对,那不对。原本很
爱工作的干爹退下来后,把全部的激情用到了述说上,他不断的叙述,不断的控诉,反正,他说的那就是真理,别
人都是放狗屁。当然,干爹学识渊博,有很多东西值得大家学习,他也值得全世界的喜欢。可是,现在全世界,只
有我喜欢他,剩下的人都躲着他走,他真的是太能唠叨了。
他越来越爱说教,几乎就要把上下五千年整理出来,进行批判。于是最近,每当干爹的那双拖鞋板子在小巷门
口响起,周围的邻居就都早早散去。我是多么想,告诉大家,干爹的心有多么柔软,干爹多想叫这个世界更加美好
。可是,他用错方法,总是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往绝路上走。所有的人都没他看的清楚明白。他完全忘记,人这个
个体,各有各得想法,各有各得经历,就像你我,在现世中不断改变着自己,不是我们自己想去改变自己,而是我
们被迫着,就那样改变了。我们在成长,我们的道理,难道就不是道理吗?
你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个果园吗,它现在不见了,那里盖起了大楼。你说大楼是坏的吗?还是果园的出现
是个错误呢?我觉得这里没道理可以讲得,只是因为有人需要那里有什么,那里就会改变。
我这几天,有些咳嗽,嗓子哑哑的。我知道,我着凉了,却不敢说,我害怕麻烦到爸爸妈妈,害怕家里替我担
心,给大家惹麻烦。
对了,我还害怕那个叫宋长安的家伙,他一直跟在我身后讨好我。其实我一点都不恨他出卖我,那个时候,我
甚至是佩服的,那人他能在最短的时间,总计算出最快速处理问题的方式……
嘿嘿,我写到这里我可以想象,你那张歪牙花子脸又是一脸不耐烦的对我吼:别跟我提那个宋长安好不好!
好吧,我不提他,我跟你说点周围的事情,那是我看到的事情。那天,学校开饭了,很多学生聚在一起不知道
说什么。后来,有人开始敲饭盆,大家一起越来越激动。接着饭菜也不吃,随手将食物一丢就奔跑出去。很多馒头
,很多菜饭被丢在我们学校的泔水缸里,丢在地板下,丢在走廊里。
我看着雪白的大馒头,被踩在脚下,变成了黑面泥。我看到我的同学们就站在街道中央,群情激奋的说着什么
。大家都说那是好事,可没过多久,有人太激动,激动的推翻了路边小贩卖菜的车子。
后来学校空了,上学的人三三两两。我上学的那间教室空荡荡的……有些寂寞。我喜欢学校,学校就是受益的
地方,我有很多东西也许八辈子也弄不清楚,可我现在在学校,我在尽量弄懂那些我不擅长的东西。这是学校的作
用吧?
前些天,他们还在说连续剧,在说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他们互相反驳,有时候还会抬杠,大多的时候,我觉得
我们都是一样天真的,就像……当初在小溪边抓鱼的你和我。后来,有人在上游喊:这里好多虾子啊,于是我们奔
跑过去,捞了很久,半个虾子都没抓到。你知道吗,我觉得一切都是因为两个字"好玩"。有些人就是这样想的,
只是他们找了一顶高帽,戴在头上,慢慢的他们自己也相信自己便是正确的了。
王希,我非常想你,也不知道你停止长高没?我倒是长高了,这可真是好消息,在我沉默的这段时间,我发现
自己长高了一个半厘米。看样子以后我该更加少说一些话才对,以前我长不高,一定是说话漏了元气了。对了,我
还有喉结了,虽然不明显,可是我能摸得到呢。我照了一张特写给你,你记得好好珍藏,这是历史的光辉的一页啊
!
上个礼拜我收到王瑞寄来的照片了。他穿着一条黄裤衩,光着上身,赤着脚。还被太阳晒得奇黑。他手里抱着
刚砍下来的香蕉串傻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香蕉刚从树上砍下来的,没拆开的香蕉串子。我告诉你,你的弟弟
王瑞他其实是一只猴子,这一点是确定的。他在今后的人生如果不当猴子,就太糟蹋人才了。
上次你给我寄来的椰子粉我收到了,并不喜欢喝。太椰子味了,太甜了。如果有的选择的话,王希,我希望你
能够给我发明出一种有着茶叶的清香,有着饮料的淡甜的茶饮料喝。我这么说不知道你是不是懂得。颜色看上去绿
绿的,闻上去清香香的。喝到嘴巴里有些微苦,又有些甘醇。夏天可以凉着喝,冬天可以暖了喝。它不会令人产生
厌倦的感觉,又很有品位,适合国内所有类型的人去品尝的茶饮料。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能实现你人生中的大志
愿的话,能给我造这种茶饮料吗?当然这不是请求,只是一个小小的期盼。说实话,最近那些饮料,实在是也没什
么喝头。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奶奶又可以咀嚼硬一些的东西了。她配了全口的假牙,一张嘴,洁白洁白
的会发白光全牙。奶奶除了吃东西,一般带不惯那个玩意儿,所以常将那副牙齿泡在厕所的玻璃杯里。那天改霞姑
姑收拾浴室,顺手就将那个放了假牙的杯子放到了进门客厅的托盘里。后来二哥放学,一进门端起那个杯子就喝了
半杯水后跑出门。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了,都没告诉他。二哥依旧愉快的活着,就像一张纯洁的白纸。我妈倒
是有些担心,她怕二哥考大学的时候,考了全市第一名,却忘记写自己的名字。
家里最近一切都好,只是爸爸的情绪因为三伯的去世,有了好多后悔,每天都在追忆。后来随着他追忆,追忆
完就后悔。我妈又开始想我大姨。我妈说,即使今后有了很多憾事,那也要把姐姐的孩子们找到,要他们快快乐乐
的成人。爸倒是不同意,他觉得他留下周瑞哥,那是因为,周瑞哥哥的血脉里,流着赵家的血,赵家的血聪明。我
妈不服气,就跳着脚跟我爸吵了一架,扬言搬回金鑫市场再也不回来了。
这几天,爸爸每天都很忙,晚上也不回来。对比学校的安静,政府那边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加班。我妈啥也
没说,就卷着被子回家了。她总是惯着我爸,说实话,我觉得良良他们挺聪明的,真的,我跟他们还是很亲的。不
管大姨夫那个人到底多傻逼,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他们都不坏。
昨天,我送干爹去了飞机场,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他已经住了五六天了。你宿舍没电话,我也找不到你
。有些事儿,在这里我还是要提醒你的,干爹老了,人老了像孩子,他难免就有些唠叨,喜欢把他所知道的世界,
强迫的灌输给你。干爹要是唠叨,你就听,千万别烦,有些道理,也许再过许多年,你会懂,可是这些道理,现在
听了,难免是有些厌烦的。没人听干爹讲什么,他很寂寞,我很担心没有我在他身边的时候,是不是有人能听他唠
叨一下,对于一个热爱国家的老人,我们都要大度一些。所以,千万拜托,早晚的时候,就去陪陪他,陪他散步,
遛弯,听他讲人生大道理,要做出很愿意听,很受教的样子,你要一直点头,表示你懂了。这样,他会觉得,他做
了什么事情,影响到了你,于是他会更加开心。
对了,我给你寄得照片你收到没,那是你家,我家老房子,还有咱以前去的小公园,那里的大象滑梯,跷跷板
。真可惜,大象的鼻子断了。我的技术不好,照的很失败,不过,我尽力了。
这次摸底考试,我考了全年级第十三,这真是个矛盾的数字。你懂的。我的人生,总是在被这些,那些事影响
,虽然我不在意,可是最近他们总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有两个优秀的哥哥不是我的错,我尽力了,真的,我非
常想考的好一些,可是你知道的,我这是赵学军的脑袋,不是出题老师的脑袋。我不是抱怨,我就是觉得很傻啊。
你知道吗,最近我们老班跟我杠上了。我不过就是在写作文的时候偷懒了一点懒吗。
他总是随便给我们一段话,叫我们写作文。要是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他说了电影叫我们写感想,那烈士的电
影总结起来不就是十个字:悲壮!勇敢!坚定!骨头硬吗?我都把精髓浓缩写出来了,他还是叫了家长。我妈罚我
给全家洗鞋垫,改霞姑姑嫌弃我洗的不干净,她又洗了一遍。
我真郁闷,你说古代的诗人,写一首锄禾日当午,二十个字能把一件事说清楚,现在我要为一个叫节约粮食的
命题作文,写五百个老师要求的字数。不然,他算我作文零分。
好吧,你又要嫌弃我唠叨了。可是我除了跟你唠叨,还能跟谁唠叨呢。我跟我爸爸还没和好,他觉的我气性大
。其实我真没生气,我发誓啊!
有人说,上学真好,我也觉得挺好。可是我也矛盾,我最近越来越跟大家没话题了。我们没办法跟他们反抗老
师,也没办法跟他们放了学一起去哄在一起,我没办法学会舞厅里流行的那种"抽筋舞",神啊,为什么要有这种
舞蹈呢,每动一下,就抽筋一下。这种被我所厌恶的舞蹈,二哥倒是很喜欢,他常穿着他的战袍,就是那件雪白的
白衬衣,去衬舞厅里的蓝光灯。大家都说,二哥的抽筋舞是很油条的,我完全看不出来。每当我看到二哥跳舞,我
就想把那半杯牙齿水的事情告诉他。
对了,宋长安最近骑了一辆摩托车,他二叔给他买的重庆八零,要八千多呢。我不是羡慕他骑了一辆牛逼车,
我只是想起那句话:要想死得快,就买一脚踹!
好吧,我坏心眼了,上上个星期,宋长安摔断了腿,现在打着石膏在家呢。这家伙彻底安静了,每天跟我哥一
起跟家复习呢。但愿他们早考上大学,早死早托生。好吧,我又坏心眼了。
你上次寄来的那些磁带我收到了,没听几盘,就被闵顺借走,拿去吸引顾客去了,南方流行的东西总是比我们
北方要快。对了,忘记跟你说一个人。彭娟,你记得她吗,她也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
上个月底,彭娟回来了,她回来后没回家,只是半夜把我们叫起来,陪她又去爬了一回山,大哭一场之后,又
走了。
昨天闵顺告诉我,彭娟结婚了,嫁给一个很有钱的人。那人比她大整整二十八岁。我无法阻止彭娟的悲剧,可
我觉得周围的人呢并不觉得这是悲剧。彭娟有钱了,据说有很多很多钱。他的父亲找我跟闵顺要了几次地址,闵顺
问彭娟的意见。彭娟叫闵顺转告她爸爸说:彭娟早死了……
王希,虽然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天也晚了,这几天,新闻挺多的,我要去看电视了。
最后,祝你一切顺利。
此致敬礼赵学军
一九八九年五月
42
42、第四十二章 ...
一九九零年,万林市通往省会的高速公路开通,这一路逢山凿洞,遇水搭桥,遇到墓地,有主迁坟,没主统一
择地再掩埋。
老常从高速路开工,就每天跟着工程队走,他收集了一路破盆烂瓦片,堆得城中那个老院子成了垃圾堆,大约
工程队施工到了第三个月,这老头终于得偿所愿,整到几幅好的老棺材板。
现在的住房都是砖瓦结构,只有百年上的老屋子房梁,还有老墓地有上等的板材。这些木材可是做古琴琴板的
上好材料。今后,将来都不会有那样的好板子了。
赵学军接了电话,去金鑫市场要了进货的货柜车,叫司机开着带着自己去拉……那个棺材板。
一九九零年,世界一片欣欣向荣。个体户的社会地位从社会体系末端一跃成了第一。虽然现在大家依旧觉得个
体户有些不三不四的。但是言语之间流露出的只是酸意跟羡慕。跟过去的鄙夷与看不起,那是两回事。
新修的几条城市道路四通八达的向全国各地延伸着。人命运的曲线也在延伸,在这一年里,整个华夏大地,呈
现的是一片欣欣向荣!去年,宋长安,赵学兵都考到了外省的学校。宋长安托那条断腿的福气,这家伙临阵磨枪蹲
家里刻苦复习了一段时间。在考试那天,他还表演了一次身残志坚坐着轮椅考大学,他上了一把子报纸,接着憋了
一口气硬是考上了南方的一所一类大学,主修经济。二哥考的相当不错,去了上海,主修管理学。
年初的时候,谭小康被人从省里遣送回来,这一次他耍的有点大。直接去老外最多的旅游区跪着跟国际友人伸
冤了。被送回来后,这次没有好言相劝送他回家,他直接被收容管教了。在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儿女都松了一口气的
时候,他很快的被放了出来了。
他这种人一提及告状那是百病全消,一旦被管制起来。那是肺结核也犯了,老寒腿也有了,炕也下不了了,拉
屎拉尿都自理不了了。他一日三休克,五天一装死。整的人家收容所工作没办法做,全部得围着他转,日日得给他
请医生,找护工,叫救护车,开小灶……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放掉他,不然看他每天整的这个样子,搞不清那天就
真的死在收容所了。
谭小康一出来,顿时精神百倍,重新叫人写了状子,高苹果一条命现在价值五万元,而跟他打官司的那位砖厂
老板,那位也是个奇人,人家不开买卖了,专陪着他打官司。高苹果的遗骸被几次三番的送回谭家村,最后一次,
谭小康很绝,直接给自己打了一口薄棺材,也抬过去扬言,再动他老婆遗骸那就是再加一条人命官司。这一次,是
彻底没人敢动高苹果了。
略去谭小康的漫长上访之路不提,赵家变化更加的大,去年年底高橘子将简易板子拼起来的金鑫市场彻底鸟枪
换炮。从六月破土动工到今年年初三月剪彩开业。一座四四方方完全没有艺术美感,将每一寸土地都利用完全的,
万林市最大的,集贸交易批发市场建成了,名字现在叫三鑫市场,原来那个名儿有四个金,现在有九个金。
这座市场楼高五层,一层小百货,二层女装,三层男装,四层包括童装等各项杂项,五楼仓库办公区。高橘子
结束了自己的商店,专业干起了包租婆的营生,她自封为副董事长,印了最少有十斤重的名片,见人就发一片,如
果一天见她十次她能给你发十片。
她除了大手笔的新招聘四十多位待业青年,依旧启用了不少的前工艺美术厂的老员工。连同南方回来的谭月月
,还有住下来的周瑞组织起了集团内阁核心。从三鑫市场建成,她一路马不停蹄的就直接过界到了省里,准备开第
二家市场。这一次,她准备充分,决定走中上等消费阶级路线,要买地方,盖商城,盖销售品牌物品的大商城。
说起谭月月,这姑娘挺争气的。在南方打工打到今年三月,回来后跟父亲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一村的叔
伯婶子看着,家里的弟妹一年半没洗澡,没人管,除了没饿死,基本全部辍学,放了羊。
一怒之下她带着弟妹来市里租屋子开了一家小饭店。可没多久,高橘子就找上了门。这一次,高橘子下定了决
心,一定得管管。她悄悄的跟月月谈了下,很直白的说,自己不耐烦谭小康。谭月月倒是无所谓,她没办法换个爹
,她倒是很清楚二姨担心什么,于是她也作出了一些保证。
现在谭月月是金鑫市场的副经理。这南方打工归来的姑娘,算是见了世面。她硬生生的将南方那边学来的管理
机制用到了三鑫市场。虽然她没上过大学,可她有经验。才短短三个月她手底下那几十人,被她修理的一个个的乖
得很。在私营企业,你干多少拿多少,干得多,拿得多。不耐烦,没问题,卷铺盖滚蛋吧。
自娘死,爹胡闹起,谭月月在情感上其实很依赖高橘子。她跟良良在南方呆着的那段时间,充分体会到了,没
人管的娃,是多么的凄凉。每个月厂里的小姐妹,大家都能收到家信得到动力,独她跟良良累死累活,去邮局只能
做一件事。给家里寄钱。最后这钱,还没都吃到弟妹嘴巴里。
谭月月对自己的未来相当清楚。她除了白天工作,晚上还上职工大学的夜校班,就连谭良良都给她赶去复读了
。当然,这里面她二姨给了外面人无法想象,婆家人绝对不知道的高薪却也是真的。最叫赵学军放心的是,这位姐
姐与高橘子的距离一直保持的很好。有时候要人帮,绝对不是上杆子赖着。你要知道对方的底线,知道对方那块肉
最软,要懂得感激。谭月月在这一点上很有尺度,她每次回姥姥家,从不说半句她大姨家的情况,单这一点,就值
得赵家人稀罕。
现在,她带着四个弟妹,住在金鑫市场五楼紧挨着仓库的单套职工宿舍里。高橘子很大方,金鑫市场的四个楼
层经理都有宿舍住。就像谭月月他们住的那套,最少有六七十个平方米。这里冬天有暖气,有公共澡堂,一家人免
费吃职工灶。虽弟妹的学费,生活费是谭月月一人管,可她没有额外的支出啊。在这里,也要夸奖谭小康一句,这
人从不去金鑫市场捣乱,他就是饿死,都不去找孩子们的麻烦。偶尔,他还会去孩子们学校门口呆着,悄悄的看一
会又悄悄地离开。
享受高二生活的赵学军,每一天都过得很寂寞,哥哥们不在家,奶奶越来越糊涂了,由于膀胱炎,老太太经常
失禁,怎么伺候都是一身的骚味。她怕丑,干脆不出门了。
父亲赵建国,还是老样子,受老婆连累,经常应付个检查组什么的,总是走了一个黄文明,会有更多的黄文明
站起来。高橘子要去省里做生意最大的原因,也是想避开万林市,别再连累丈夫。对于妻子这一点的想法,赵建国
只是笑笑,人这辈子,总有最黄金的时段,他赵建国因为政绩而被提拔的时间其实已经过了,这几年他倒是一副很
中庸的样子,内敛,含蓄,笑眯眯的,对什么都不在乎,不置评,没意见,你们想怎么就怎么。
赵学军把棺材板卸车后,给司机签了出外勤的单子,还写了个条子叫月月姐姐给司机洗车费,红包钱。人拉了
三四副棺材板多不吉利啊。现在,赵学军在城里没地方住,干爹搬进山里了,赵学军没办法跟一院子的墓碑,墓志
,寺庙里掉了头的佛像残身,外加今日这几幅棺材板子,墓地的随葬品,老常捡来的破砖块,烂瓦片一个地儿,说
实话吧,那院子一进去一股子鬼气,一刮风一院子诡异的小旋风。
伴着夕阳,赵学军向学校慢悠悠的走着,今年年初起,每天他都开始参加晚自习了,高一那会子他躲了一段时
间,后来老班不是有段时间盯上他了吗,叫了几回家长不是吗。这次晚自习是逃不了了,可怜赵学军是多么喜欢看
傍晚时段的一休哥啊,他最爱那句台词:就到这里吧,休息!休息!
"学军,吃晚饭了没?"
自赵学兵披红挂彩的毕业后,整个一中上下都说,赵家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人并不看好整个少言寡
语,对人不理不睬,特立独行的赵学军。毕业典礼后,大概是怕弟弟被欺负,赵学兵郑重其事的将学校新起来的这
票老大的头儿叫到万林市宾馆,吃了顿。这位学校新大哥,赵学军并不陌生,徐步堂,赵学军重生第一天见到的人
。
赵学军对徐步堂完全没有坏印象,大概是重生的雏鸟情节吧。因为留了一级,赵学军现在比徐步堂低了一届,
用赵学兵的话来说,熬到高三就没人理招惹你了。
"还没呢,你带什么了?"赵学军对跟他打招呼的徐步堂笑笑。
徐步堂把书包丢给赵学军,跟他一起蹲在学校门口,赵学军翻了几下他的书包,看到他只带了干脆面,顿时厌
恶了:"我不吃这个。"
逃学的闵顺来找赵学军玩,一到一中校门口,就看到赵学军将书包丢给徐步堂,徐步堂在那里唠叨:"靠,干
脆面你都不吃?你想啥?"
"午餐肉。"赵学军唠叨着,站起来伸手摸钱,一窘。他钱给司机师傅买烟了。
"干啥呢?"闵顺不走路,用蹦的跑过来问。
"这货,不吃干脆面,非要吃午餐肉。你给买去……"徐步堂一脸气愤。
闵顺摸摸兜,眨巴下眼睛:"我也没带钱。"他说完,扭头看下正在上晚自习走在路上的娃们,一伸手搂住一
个孩子就走。那孩子一脸痛苦眼巴巴的看着学校现在能拿的出来的徐步堂,徐步堂扭头看学校标语。
闵顺带着那孩子进了小卖店,拿了两盒午餐肉,两袋花生米,外加两瓶半斤装的本地白酒后,他指指那倒霉孩
子说:"跟他要钱。"
赵学军看着一脸得意洋洋的闵顺,觉得挺憋屈,他扭头对徐步堂小声骂到:"你就叫他欺负吧,还一中老大呢
!我哥走了以后,你看你把一中的门户都扛不起来。"
徐步堂完全不觉得丢人,蹦起来迎过去:"我扛那个干毛,我从小就打不过他。"他说完,过去翻翻闵顺的衣
兜,一见到那两瓶白酒,顿时一眼的小星星,美的很。
外校的,高三的,一起去了高二的教室。高二四班的同学早就对这对不时出现在自己班后面的两位不速之客习
以为常。这几个月,老班动了个大手术,据说是卵巢有了毛病,啥子囊肿。替班老师有自己管理的班级,很少到这
边来。
赵学军他们拼了一对桌子,骑着座位,坐好。闵顺跟徐步堂在那里小声的嘀嘀咕咕的:"好拳走,六六六,七
个巧,八匹马,有了!有了哦!五魁首……"得,划上了……
赵学军不会划拳,前辈子他活的圈子窄,像个变态,这辈子被家里人保护,没机会学。轮到他,他会老虎杠子
鸡,轮不到他的时候,他就看一本被班里翻破了的小说《笑傲江湖》。
赵学军并不觉得自己是他们所谓的坏学生,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好学生。真的,他热爱学校,热爱集体,热爱同
学,甚至……他珍惜这里的每一天。他生命里的过客不多,徐步堂还有闵顺都是不可缺的朋友,他不想为了更高,
更高的目标去错过什么风景,本职的事情他愿意去尽力做好,享受青春这也是必要的。
"学军,你问问宋长安,他摩托闲着也是闲着,借我骑两天!"闵顺拿着酒瓶灌了一口后,扭头问看书的赵学
军。
"你自己打电话问他,骑那玩意干啥啊?找死没地方!"赵学军抢过小酒瓶,抿了一口,日的,怪不得本地酒
厂要改制,要改革,这东西不贵是真的,难喝更加是真的。
"我不去跟他说,那逼养的跟我装孙子。"闵顺撇嘴。
"你很穷吗?"赵学军鄙视的看了一眼闵顺那双,价值老爹一个月工资的名牌运动鞋。
"我不敢买,我不气我妈,我现在大声咳嗽,我妈都吓得半死,我都半年没打架了,我说哥们,你说我去那里
,给我妈整个小闺女什么的,给老太太找点事做好不好,这样,她也不用每天盯着我了。"闵顺一脸憋屈,自己家
老太太这几年是发了,发了之后呢,对富贵的生活她不适应了。她每天陷入一种自责状态,后悔对大儿子不好,后
悔自己跟丈夫太老实,给孩子做不起主,害的孩子堕落云云……那老太太的唠叨,堪比三个高橘子,整的闵家父子
苦不堪言。
"那是一条命,你说养就养,你咋那么牛逼呢?"赵学军撇嘴讥讽他。
"就是,你看我家,除了我,三妹妹,每天唧唧喳喳魂都能给你说散了,女人多了实在烦人。"徐步堂摇头不
赞许要个女孩。
一堂课,聊来聊去的,便过去了。赵学军跟着带着一丝酒意的徐步堂他们从教室搂着向外走,才走到一楼的时
候,身后有人喊他:"赵学军,你等一下。"
赵学军与徐步堂他们扭头,看到高二四班的两位女同学站在学校门口,神情带着一丝尴尬,一丝别扭,脸颊也
是红扑扑的跟那里侧头看校园小树林。
呦,转眼的……这也是到了年纪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牛嫂家小蜜十二:
捂脸,牛嫂忙给我稿子找虫子发文。
我看了两遍挑了几个虫子就再也找不到了。可爱细心读者要是发现了就留言写下了。
我马上去修改。
43
43、第四十三章 ...
站在学校旮旯的大柳树下面,男女分成了界限分明的两个阵营,从表面现场看上去,这种会面……类似于黑社
会谈判。
抬起手腕,看看电子表上的时间:"十分钟了!赵学军,考虑的怎么样了?"在高三混的不错的这位学姐韩彩
焕姑娘,说话的语气颇有些拉郎配的意思。
闵顺悄悄揪揪赵学军衣袖,在他耳边支招:"先看看啊!哥……求你了,叫出来啊,你先答应啊,咱就看一眼
!"
赵学军瞪了闵顺一眼,扭头很抱歉的拒绝。"对不起,很感谢,不行!"
"为什么不行?赵学军,你别臭牛逼啊,都跟你说了,那姑娘不错,你还没处处呢,你要是有朋友,我也就不
说了。可你没有对吧……你那样如你两个哥哥了,处对象你也不行啊……"
赵学军愁死了,他干嘛要跟自己俩哥哥比赛处对象?
"要不?你再想十分钟?"韩彩焕又开始计时。
"姐,这都几个十分钟了,真不成,我挺感谢……你说的那位同学的,我妈说不许搞对象,真的!"赵学军很
是哀愁。别人都可以,他是真的不成,这不害人吗!
闵顺看的很欢快,搂住徐步堂的脖子说:"你们学校真……赞!我以后要多来。"
"你再想想,要不先处处,不行再说!"韩彩焕拿出一封信想交给赵学军。
"别想了,我不同意。"赵学军后退一步,拒绝的更干脆了。
"我……我……我说赵学军,你凭什么不喜欢人家。"韩彩焕要气死了。
赵学军挠头:"姐姐呀,我凭什么要喜欢人家啊,这个人家你都说了半小时了,到底是谁啊?啊?你就说,有
个姑娘,条件不错,怎么怎么好……这事儿没法说,我都不认识人家!再说了,我不搞对象!"
"你……管她是谁,你答应了我再告诉你。"韩彩焕有些结巴。
"我凭什么答应,老姐啊,我就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真的!你看我的眼睛,多真诚!"
"那你不答应?你凭什么吃课桌里的夹馅面包?!"韩彩焕很愤怒的大喊了一句。
赵学军呆了一下,迅速扭头看徐步堂:"那个夹馅面包不是你放的?"
"面包?什么面包?"徐步堂一脸茫然。
赵学耳朵红的发烫,他转身就跑,越跑越快……在他身后,韩大姐姐的声音越来越大:"要不,你再考虑十分
钟……我不急!!你白吃人家夹馅面包了?!"
赵学军非常喜欢自己的高二生活。他喜欢他的同学,那些少男少女干净的就像世界上最纯洁的水。少年的水静
止在岁月最祥和的山中,虽水深万尺。可向下观望,只需一瞥,它清晰的能一眼窥底。
虽总有一天,那水的世界会发生变化,会从源头奔流向任何地方,也许它会变成长江或者黄河,也许它只是升
腾成蒸汽或成为一条无名的溪流。无论如何,这一刻,他们都是如此的美好……他们坦白,他们天真,他们幼稚,
他们热情,他们敢于幻想,敢于去相信。其实,赵学军觉得,他(她)们都是可爱的。
赵学军很狼狈的回到家中,父亲去省里开会了,奶奶跟改霞姑姑回了乡下。奶奶在家乡有一口备好的寿材,每
年都要上一次漆水,这二年,奶奶每次都要回去亲自监工,那里油漆不好,她会拿棍子敲人。橘子妈妈跟周瑞去了
省里,现在,这家里就剩下赵学军自己了。
泡在家中的浴盆里,赵学军捧着一本书在看。好像,所有的人都离开他的日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品尝到了,
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你。现在,他虽然有些小小的享受这份孤独与自由,不过,他也
盼望着一会谁拿着钥匙打开门大声的问:学军?你在家吗!吃饭没?
放下书本,赵学军给自己身上打了一些药皂,清洗好自己出了浴室。他打开客厅的管灯,家中的电话突然就是
一阵乱叫,吓人一跳。九十年代的电话机,那声音可以替代学校下课的电铃,吓人的很。
"学军啊,你在家啊!"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也有些陌生的。
"你是?"赵学军努力整理关系谱。
"我是小叔!你宋瞭望叔叔。"电话里的声音很夸张,还大声笑。
"……瞭望叔叔?我爸不在……"
"我不找你爸,我找你!"宋辽阔那边环境乱的很。
"找我?"赵学军很认真的回忆了一下,自己跟这位瞭望小叔没什么交情啊。
"对啊,学军,我原本跟我哥要你干爹的电话号码的。可你干爹那边没人接,这不就求到你了吗。"宋瞭望在
那边呵呵乐,说话有些大舌头,看样子喝的不少。
"我一学生,能帮到您什么?"赵学军觉得很纳闷。
"明儿不是星期天吗,你在家收拾下,小叔现在叫车去接你。等忙完,小叔带你省会溜达一圈,喜欢什么就买
,别跟叔客气。等着啊……"宋瞭望话音刚落,就撂了电话。
忙音从话筒里连续的传出,赵学军眨巴下眼睛。怎么所有诡异的事情都发生在今天晚上了?
赵学军没把宋瞭望的话当真,他随便做了点吃的吃完就睡了。
半夜两点多,家里的窗户被汽车大灯晃的诡异,赵学军披了衣服坐起,打开窗户,宋瞭望站在一辆车外面指着
他高声说:"不是不叫你睡吗,你这孩子!"
一阵忙乱,宋瞭望一顿催后,赵学军留下一张简单的纸条,被依旧带着一身醉气的宋瞭望丢上了一辆进口车。
赵学军不太认识汽车标志,他前辈子不熟悉这种车,后辈子也是第一次见,不过,这车的拍照是黑牌的。一般涉外
的部门的车才挂这种牌。
晕晕乎乎的,赵学军坐在敞亮的真皮座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倒退,觉得这是梦。汽车音乐里响着很流行的粤语
摇滚。车行一会,宋瞭望从车前面扔到后面一个饮料,竟是易拉罐的。
赵学军抱着那罐饮料,躺在车后座,清醒了一会便睡着了。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车外汽车急流的喇叭
声,自行车川流不息的铃铛声将他惊醒。揉揉眼睛,赵学军坐起来看着外面。这是这辈子第一次来省会,两辈子第
一次见到省会的清晨。
"以前来过没?"宋瞭望扭头对赵学军笑。
赵学军眨巴下眼睛摇头。其实哪里还不是那么回事,城市大点,人多点。跟干爹去上海二手市场收家具什么的
时候,那边也一样的。前辈子最后的时候,大城市的人跟小城市的区别在时间,大城市人的时间不够用。现在吗,
在穿戴,要说起穿,有时候赵学军觉得小城女人更加有味道。大城市的人吗,也许是忙,也许是其他的。反正找不
出特别有风格的,他们世界前端走,小城市人通常慢半拍。
这辆黑牌车,穿街走巷的来到一个小区的后门。单看这个小区房子的新旧度,却是新建筑,很洋气。一栋栋的
有些看着发瘦的。带着浓厚欧式风格的独栋三层小楼房。
车子停在小区最深处的一栋房子前,五月的爬墙虎将这屋子刚刚攀爬到了一半,屋子的门窗都是带着欧式风格
的曲角花。这个年份,这屋单看外貌就已经非常,非常的洋派了。
宋瞭望按按门铃,不久,一个带着围裙的小保姆出来打开门,大概是一夜没睡,这位小姑娘眼睛里都是血丝。
赵学军被宋瞭望热情的强拉着进了屋子,进门一伸脚,赵学军还是被小小的震了下,这屋子里铺的竟然是木地
板,比起已经很讲究的赵家那些地板革来说,这里高出不是一个等级。
赵学军没有做出太多惊讶的表情,他接过小保姆递给他的拖鞋换上,一回身竟看到那小保姆把他那双改霞姑姑
亲手做的手工布鞋,一脸厌恶的放到家门口。
走过考究的玄关,拐过一面由多宝格转化成的多宝格墙壁。这屋子里倒是古色古香,墙上有挂轴,挂轴上写的
字儿很有趣,"江湖夜雨十年灯",虽放在多宝格上面的东西,有些太不讲究,可是品味这东西倒是满房间都是。
"呦,我以为都散了呢!还都跟这呆着呢!"宋瞭望打着哈哈,带着赵学军来到一个很敞亮的,打开推拉门就
能看到后院的侧厅。
这侧厅大约是昨晚刚开过什么聚会,桌子上摆满了喝了一半或者喝完的红酒酒瓶,饮料瓶。瓜果梨桃残留的皮
核随意丢着。特大号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屁股。靠着墙壁一圈豪华的沙发上七扭八歪的躺了一些人。在前世看来
笨拙的落地黑音箱响着的士高的曲子,音量不大,可是大清早的听上去却很违和。
"哪能呢,这不等你呢吗?这……就是你说的高人了?"躺在沙发上一角的一个男人坐了起来,这人二十四五
岁,高约一米八上下,长相还算可以,算是个俊的,可他穿的挺夸张,黑色的真丝睡衣,衣服的扣子还是盘扣的。
他取出一支香烟,用那种揭盖的汽油打火机点着后,吸了一口,毫不遮掩的笑了:"逗我玩那!"
"这是万林市人大副主任赵建国的小儿子赵学军,住我大哥家后院,他很早就收集钱币了。"宋瞭望的姿态很
低,努力介绍着赵学军。
赵学军感觉到这一屋子里的人,眼神是轻视的,似乎一个区区的人大副主任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个芝麻绿豆。
这屋子里的人说话的口音,话题话外带出来的信号告诉赵学军,不用问了,又是奔着煤炭来的。十个山西人,
九个倒过煤,十个倒煤的,十个做不成。从改革开放开始,地方上许多小煤矿,小炼铁炉子陆续的开始改变着山西
整个的空气质量,这些南方人,一还有那浑身带着京味的外来客,有几个听口音竟然不像是内地人,该是一直成长
在国外的香蕉人。他们似乎一直在一个很高尚的圈子里混着,赵建国的官职对这些人触动不大。
"我逗你玩干啥,没听过人不可貌相啊,来学军,叫……不对啊,我比你大一辈,得,叫哥吧,叫叔叔阿姨,
你们不愿意不是。这是你王哥,王宜宾……北京来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宋长安,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感激宋瞭望的提点。赵学军对这些人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喜欢
,只是一群……算了,这二年,讥讽谁呢,都是站在时代尖端的弄潮儿。
"您有事,就说,忙完帮我打张汽车票,我明儿还上学呢。"赵学军扭头对宋瞭望说。
宋瞭望看赵学军有些态度生硬,连忙帮着遮掩:"小孩子,没见过世面,王哥别计较。"
"不会,一小破孩,吃巧克力吗?秀儿,给小弟弟拿几盒巧克力,不能叫人白来了。"王宜宾态度倒是很大度
,指指沙发叫宋瞭望带着赵学军坐下。
赵学军今天穿着一件洗的很干净的白衬衫,□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军裤,他喜欢穿旧的,觉得很舒服。他这种
打扮,即便是在万林市也是土的的天怒人怨,橘子妈纠正过无数次。更不用说来省城了。
宋瞭望失望于赵学军的不合作,他也不想想,人半夜睡得正香,被他一路拉来省城被人小看,赵学军这人一旦
睡眠不足,脾气很闷。
小保姆拿着几盒巧克力进来,态度还是不好,她不好好放,用丢的丢到赵学军面前的茶几上,宋瞭望顿时觉得
不舒服了。
"秀,脾气越来越大了啊!"
秀瞪了宋瞭望一眼,脑袋一上扬,还哼了一声的走了,屋子里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咱们秀儿这脾气,越来越有城里人的范儿了。"
"可不,越来越洋气了。"
宋瞭望小心的看下赵学军,赵学军还是那副老样子,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他脚上穿着奶奶不许丢,打着补丁
的袜子。直到现在赵家依旧活的简朴,奶奶不许丢任何衣服,对袜子更是执着,她每天打发时间的活计就是补袜子
,擦东西。
"那既然都来了,就给学军看看,只当……给开开眼了。"宋瞭望小心的说了一句。
王宜宾点点头,一边的人笑嘻嘻的出去,没过一会取过一个漆盒,走到赵学军面前,小心的打开盒子,又翻开
里面的红丝绸。
赵学军抬起头,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嘴巴撇下:"多钱买的。"
"提钱多没意思,哥哥就喜欢历史,就喜欢玩这些东西。瞭望说在你们万林市有两怪,我们就和他杠了几句,
对不住啊小兄弟,大半夜的给你拉这么远,回头叫瞭望跟你父母解释下,不会打你的!"
王宜宾说完,屋子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那里收的?"赵学军语气没一点起伏的说。
"啥?"王宜宾没听清。
"那里收的。"
"哦,原县乡下,一农民家垫桌子角呢。哥哥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瞅瞅开眼了吧,大清镇库之宝!三万三
收的。没见过这么大的钱币吧?"王宜宾很稀罕的摸了几下那枚有小盘子面大,目测上去最少半斤多重,秤砣一样
厚重的钱币。
"扔了吧。"赵学军嘴角撇了下说。
"啥?"王宜宾没听清。
"假的,扔了吧。"还是那股子语气,不过这时候,听上去真的就是气人了。
"我说你这小孩子,懂什么啊!"身边有个微胖的男人站起来,说话有些冲,看样子因为熬夜有些不耐烦。
赵学军看了他一眼,没吭气。宋瞭望站起来陪着笑脸打哈哈。
"原县那地方,从上秦至现在一直交通不便,它的规模一直就是个小县城,那地方不可能有镇库钱。清朝皇帝
从顺治到宣统,也就二十来个铸钱局,从未听过在原县有这样的地方。这种用来镇库的东西,不可能出在哪里。"
赵学军很有耐心的解释,倒是没有不耐烦,毕竟给宋瞭望招惹麻烦,也不好不是。
"你……你摸都没摸,怎么就知道是假的,你这是说话呢,还是厥屁股随意放臭气呢!"那位胖子更加愤怒了
,看样子就要过来打人了。
宋瞭望站起来,把赵学军扯到身后也急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跟一小孩子计较什么?"
"宋瞭望,不混了是吧?没事找抽呢你!"
赵学军站起来,拉了一下宋瞭望,摇摇头,他回身对一脸笑的王宜宾说:"要不,我给您写个号码,你要嫌我
年纪小,世面见得不多,您可以带着这东西,去他那里问下,他是专家,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您可以问下他。"
赵学军左右看看,走到一边的台子上,拿起台历上的一支笔,写下一个北京的号码,还有名字递给王宜宾:"
这位先生姓木,您可以拿过去叫他给你掌掌眼,兴许我看错了。"
王宜宾瞪了一眼正在撕扯的那两人,宋瞭望与那人立刻不动了。一边有人递过一个砖头大的大哥大,赵学军差
点笑出来,他扭头看着窗外,只觉得那个电话真的很搞笑。
王宜宾拿起电话,没有给赵学军介绍的木先生打电话,他直接拨打了北京的另外一个电话,说了几句,报了纸
上的名字,还核对了号码后,他对屋子里怒吼了一句:"都别他妈吵,吵屁!"
屋子里的人安静下来,放下电话的王宜宾上下打量赵学军,过了一会,他笑了:"呦,真人不露相啊。"
赵学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啥叫真人不露相,这个世界不大,干爹那样的怪物,全国没几个,正巧这几个
还都相互认识。
王宜宾对着门口喊了一句:"秀儿……去倒几杯好茶,给这位……小弟弟你喝什么茶?"
赵学军坐下,摇头:"白开水。"
秀儿端着水进来,此刻屋子里安静的诡异,这一次,这丫头没敢耍大牌,她小心的把水杯放下,又悄悄出去了
。
王宜宾拿起大哥大想了下,把大哥大递给赵学军,他张嘴想告诉赵学军这东西怎么用,赵学军却熟练的拿起来
,一顿按。咱家虽是小城人,但是高橘子妈妈也有一部不是,上辈子多复杂的电话都用了,何况这玩意。
"喂,木伯伯,我军军,有个东西,想叫您帮着看下……不去北京,您听听外形,出处,恩……重约……"
赵学军一串目测的数据,很熟练的说出,那些行话一句接一句的倒是真的很震撼,宋瞭望这次得意了,他打开
桌子上的巧克力包装,取出一颗锡纸包的圆形巧克力球讨好的递给赵学军,赵学军接过去,一边咬,一边嘟囔:"
……我不去,上学呢。恩……我就一枚,不换啊!干爹不在……去德国了,恩……体检。我说他不信,真的,你跟
他说。"
赵学军把电话递给王宜宾,王宜宾迟疑了下接去过,这次没狂妄,说话的时候姿态很低,非常非常有家教的样
子。这里说的有家教绝对不是装的,这人一看出身的家庭就不错。
王宜宾放下电话,盯着桌子上那枚三万三收来的大钱儿,越看越生气,他拿起来掂掂后,愤然的骂了一句什么
,猛的站起来对着玻璃窗就丢了出去。那块巨大的落地玻璃,应声而碎了。
44
44、第四十四章 ...
星期天早上的气氛并不愉快,一夜没休息的宋瞭望跟着王宜宾去找谁谁算账去了。在他们话的字里行间,赵学
军倒是听出来了,这里面没有什么所谓的王宜宾有这一双发现好东西的慧眼,那东西充其量就是一个倒卖古董的人
编出来的有趣故事。而这笔买卖的介绍人,就是那个跟宋瞭望要打架的胖子,怪不得呢。
一块超重的铁疙瘩,从模具里批量生产出来,再埋到火炕墙里熏一年,取出来后给予一个传奇故事,一变身就
是几万块到手。对于王宜宾这种突然暴富的人们来说,与其是为爱好收集物件,不如说就是为了一个抬身价的故事
付出的一笔愚蠢费用。他们甚至不懂得,什么是收集文化产物的真谛。这些人甚至不会去为一件古董而去看一本书
了解一小段历史。
这才是一九九零年,古董市场已经开始复苏。在进步之余,又难免无可避免的开始倒退,解放前那些古董贩子
用的一些老招式,从落后的封建社会搬到现代,一样适用,甚至……更加好用。
宋瞭望匆忙叫司机送赵学军去省会的一家宾馆住,他承诺回来后,定然要带赵学军去逛遍省会的好店铺,随便
他要什么。赵学军听到那一卡车的承诺后,那也只是笑笑并未当真。按照宋瞭望的想法,他觉得,最多给赵学军买
个篮球什么的哄哄就好。被人当小孩一样支使来支使去,赵学军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车窗外车水马龙,人员拥挤。即使这是星期天,这种改革开放十年后的九十年代初期特有的现象,影响着整个
省城的大街小巷。人们永远都是那么匆忙,永远都像在与时间赛跑。人们努力的奔忙,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追
赶什么?他们仿若在追赶一个故事,在追赶一些传说,就像山西人的远祖之一夸父一般。他想看到太阳,就花了一
生时间去朝着那个方向走,从来没有想过回头。山西人一直就是那样,质朴,憨厚,听话,假若给山西人一个目标
,只需随便一说,山西人永远是那种不多言,不多语,只是会默默执行走直线的一个省份,踏实的令人心酸。
赵学军并没有去宾馆,他现在是学生,缺课一样要请假。所以,他只是请司机带着他去了省会的一家老巷子。
以前,在省会住的大伯从省城往家乡捎带东西的时候,除了一些小城里买不到的稀罕物之外,大伯家喜欢给老家带
一些省城老巷的醋。赵学军十分稀罕那股子古井水酿造出来的老醋味道。那种醋不是书面上所谓的什么酸香,什么
古井水有股子甜味云云。他单纯的喜欢那一份古井的厚重,山西人特有的浓郁的乡情。
下了车,赵学军与司机道别后,在巷口给母亲高橘子打了一个电话,母亲并未开机。她的那部大哥大,只有一
个作用,就是在做生意的时候摆在桌子中央,用来抬身价。无奈之下,赵学军将身仅有的十几块钱拿出来,买了一
个十公斤容量的塑料壶打了十公斤醋,又提着这壶东西走了十七八里地,才走到省城通向万林市的公路边的一个小
饭店。放下沉重的醋壶,赵学军在小饭店门口找了两圈,终于找到一辆万林市运输公司的货运车。他等了一会,待
饭饱之后的司机师傅回到车边,赵学军连忙笑着过去抄着乡音打招呼:
"叔!回万林不呢?"
"咋呢么?"
"我也回呢么,木钱了么。"
"万林那类?"
"北街老槐树呢么。"
"上吧!"
赵学军上了车,司机师傅还给了他一个苹果。他们用乡音聊着家乡那点子事儿,缓缓的……离开了这块繁华地
。这次省城之行在赵学军来看就像一个笑话一般,由玩笑开始,又由玩笑结束。从头至尾他都被当成了一个只有一
些特殊爱好的执拗的乡下少年。王宜宾并未因赵学军北京的关系,对他多出一些尊重。在他看来,那些早就该腐朽
的总是带着酸气的老家伙们,并不可爱。就像他的外公,话里话外满是唠叨,充满批判与不合时宜。
又是一路颠簸,赵学军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星期天后半夜,他洗了个澡一睡就睡到第二天半上午,此时,学
校的两节课已经结束了。
打开课桌翻盖,赵学军取出第三节课的课本,他又看到了一份加火腿的面包,它就像上个星期一样放在课桌里
。刹那间赵学军愁苦了,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前两节课怎么没上课?我以为你生病了。"徐步堂从教室外溜达进来说。
"看啥那?"徐步堂很自然的将手伸进课桌洞,取出面包打开包装,三口吃完,吃完后两秒后才问……"可以
吃吧?"
赵学军特感激的伸出手搂住徐步堂的脖子:"以后都给你吃。"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妈叫你这几天去我家吃饭,你爸妈不是不在家吗。"徐步堂转达父母的吩咐。
"不去了,我奶晚上回来,对了,你回家带个醋壶来,我从省城买了老巷醋。你打点回去。"
"好……哦,我看到门房有你的信,你哥寄来的,喏!"徐步堂将一个盖着红色义务兵免费信件三角戳的牛皮
纸信封递给赵学军。那封信厚厚的,有点像赵学文寄回的是一本杂志。
老师不紧不慢的声音在课堂响起,窗子外的柏杨树叶子沙沙作响。赵学军低着头,展开信封慢慢阅读着大哥的
来信。
学军吾弟:
年前匆匆一别,转眼几月已过,深为悬念。你一切都好吗?家里都好吧,替我跟咱爸妈,奶奶改霞姑姑问好。
学军一定很惊讶,我这个从不单独给你写信的大哥,竟突然寄来一封这样的信。其实,我自己也在想到底要不
要写?你寄来的那些照片我收到了,照得很好,正是因为那些引得我哭出来的照片令我思绪烦乱,总要找一个人去
商量一下人生的选择。吾弟虽小,我却是信任你依赖你的。
学军,记得那年,母亲的金鑫市场还未建成,我与母亲在华夏大地上走了一圈,长了很多见识。我们去了武汉
,看了龟蛇山,见到了汉正街,吃了武昌鱼。我们去了上海住在大连路,后又去了南京路,去了豫园……一圈下来
,我自己觉得,我是那么的渺小世界是那么大。那一路我总是骄傲的,因为不管那些城市有多么的大,却都是我祖
国的一角,我为此骄傲。
母亲在路上为我置办了不少东西,像小一点的收录音,收音机,很多不错的衣裳日用品。我们到学校报到后,
母亲给我丢下五百块钱就离去了。
学军,你不知道,那天下午,我站在校门口,妈妈向城市中心的方向走着,她不敢回头,只是走着。这是我第
一次离开她。我哭了,我知道咱妈也哭了。那一刻我产生这样的自觉,懵懵懂懂的十八岁代表什么?我长大了……
虽然不甘却还是大了。我站在校门口整整半小时,接着一股子我无法言喻的思乡之情席卷全身,我想家了,在离家
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很想冲出这里,立刻归乡,回我的山西,我的老家,我的老屋。
我回到宿舍卷着被子哭了一次,因为这次的哭,便引起了我在学校长达一年的不如意。大队长说我小姑娘脾气
,而我在家乡所谓的大哥脾性,在外面真的不算什么。军校最不缺的就是骄傲的人,优秀的人。我的乡音,我的个
性,我的饮食习惯,我做事的方式,这些东西将我与宿舍的同学区分开。他们叫我乡下人,叫我赵老西儿。
小时候,家中总有困苦,作为长子的我目睹过母亲的几次啼哭,已成心伤。那些苦,那些哭都是因为钱。所以
即便是母亲为我放下那么一大笔钱,我还是不敢用。我穿着改霞姑姑补过的秋裤,父亲在部队拿的红旗手的背心在
宿舍楼道穿行,我过之处,总能引得大城市的同学发出一片笑声。当然,对于这些,我并不在意,没过多久我有了
自己的朋友,一批来自贫困老区的兄弟。
学校的生活是愉快的,我在这里迅速的成长,慢慢的也在找寻自己。我的老师是陕北人,很喜欢我,常常带着
我去他家吃师母做的羊肉泡馍,我每次去便倒一些家乡的醋送去,老师并不嫌弃总是笑眯眯的收了。我给他讲咱故
乡,咱那首西风的'发',讲小山头村,他爱听这个,每次听了满眼酸楚,热泪滚滚。
学医的生活并不适合我,可我一直在努力,在配合。很快的半学期过去,第一学期结束后,我的成绩并不好,
有几门挂了科目。老师见到这样便与我商量,新年就别回去了,呆在学校他给我补课,这就是我第一学期不归家的
原因了。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人独自在异乡,守着偌大的学生宿舍过新年,窗外城市中央阵雨一般的鞭炮声令我酸楚,
打开收音机所有的频道都在恭贺新年……后来大队长敲开宿舍门,老师师母也来了,他们叫我跟他们回家去吃饺子
,我去了,吃了大队长家整整一壶醋,你不知道他们都被我吓到了,其实外地醋实在是没什么滋味的。
新年过后,接到了母亲的来信,她又给我寄来了一千块钱。你不知道,母亲的那一千块钱的汇款单在学校引起
了多么大的轰动,大队长甚至以为我这里出了什么事情?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一顿,替我做主将钱邮寄回
咱们家。学军,你大概不知道的,接下来的日子,我又被咱妈那一千块钱的汇款单弄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与同
学出去,他们总叫我请客,我又不欠他们什么,一再拒绝。于是,他们又叫我赵老抠了……
我我行我素的在校园穿行,开始沉默寡言,我不是说我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总归我出去看过,知道这所学校对
于外面那个世界来说有多么的小。总归我们的母亲成为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她赚了这一整学校所有人家中资产结合
起来都无法超越的资产。我为母亲骄傲之余,最初的时候,我也犯了看不起人的毛病。我将收录机拿出来炫耀,我
穿起母亲给买的名牌夹克……我与一些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同进同出,我努力找着跟他们相同的话题,慢慢的我的人
缘好了,甚至还成了一些协会的领头人。你知道的学军,哥哥的毛笔字,水墨画还是不错的。
我糊里糊涂的走过自己的十九岁,越来越迷茫,不止我在迷茫,我的导师,我的大队长,这些在部队服役,赚
着很少薪金的军官们他们也迷茫,外面越来越多的万元户,有钱人的故事也随着传说走到校园。我从不敢跟学校说
家里的事情,但是总归有些学生还是敢的。我记得有一天下课,我们的一位同学将一盒外烟取出递给已经混得很好
的大队长。我永远记得,大队长讪讪的将一盒不到八毛钱的香烟放进口袋里的窘态。他拿着那盒外烟,眼神充满着
那一刹的失落,我又酸楚了……我们这些兵啊,我们这些军人啊,我们执拗的坚守着什么!
大学生活三年,这是一个很快的时间,三年我改变了三次,在最后一次转变当中,我决定了,再也不跟随什么
。学军,你现在已经高二,我将我的经历分享给你,也是怕你心思细腻,过度敏感而对前路产生困惑。今天,我想
给你讲个小故事,那是对我终身有益的小故事,我希望我讲了后你能有所收获。
去年暑假,导师带我回到陕北。陕北那边和咱老家很多地方是一样的,有开凿在山上的窑洞,有质朴的乡亲们
。我跟老师师母背着大量的药品,走了三十里地才走到一个跟咱小山头村一样的穷村。老师的父母早就死了,但是
他家的窑洞却被乡亲们照顾的很好,归乡不久老师就在家中开了义诊,我也在中间帮着忙前忙后。
学军,你不知道,那些质朴的乡民啊,从十里八乡外赶来,他们看病,看完后,手里从不敢空着,哪怕是几斤
鸡蛋一斤红糖也要强行放下。他们恭敬的叫我小医生,老大爷,老大娘的大手抚摸着我那双从未受过苦难的双手。
我又看到了奶奶,看到了小山头的那些乡亲。这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热爱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啊。那一刹我又找
到自己,我只是一个军医大学的普通学生,我这一辈子注定了,就是要做导师这样的人,我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就是为人解除病痛,不管我的母亲多么有钱,不管我的父亲多么有权,那只是他们给自己人生的一份答卷,那不是
我的答卷。
前天,导师与我商量,原本军医大学是五年制,他想叫我更加深造,深入一些,想给我改成七年。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不是最优秀的,我只是最勤奋的。老师看到了我一颗想为他人解除病痛的心与我的勤奋
。学军,我很迷茫,父母养儿防老,我母日日盼我归家,可我现在做出这样的选择,意味着我又无法独立了,又会
长时间成为母亲的负担。我知道母亲听了,会高兴,会欣慰,可我总是不忍心的。那将是多么漫长的七年啊,等我
结束我的学业,我都二十五岁了……
学军,你马上也要考大学了,我不知道你的选择,当今华夏大地风云变幻莫测,一派欣欣向荣,学校是我们迈
出人生选择的第一步。今将心事与弟分享,盼弟抉择,也好少走弯路。有关我上医学院继续深造的事情,期盼能得
到弟的意见,望吾弟见信速回。
顺祝健康愉快赵学文1990年5月20日
下课铃响起,赵学军草草的擦了一把眼泪,他看着窗外的白杨树久久未动,大哥前辈子从省体工队毕业那一年
,却也是二十五岁吧。
45
45、第四十五章 ...
王希给赵学军寄来一个BB机,还有一大堆吃的用的。赵学军看着说明书有些愁,倒不是说不稀罕这东西,这小
玩意儿,摸上去小小的蛮可爱,以前看到跟现在看到,那种感觉完全不同。绝对历史里程碑一样的玩意儿。去年闵
顺就有BB机了,有一段时间,他喜欢对赵学军说:"哥们出去玩,你每十五分钟,呼我一次,任务啊……"
正在把玩那个BB机,楼下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叫喊:"军!军啊!!可爱的小军军!!!军军啊,爸爸给你
买糖了……"赵学军将那部BB机随手放到了桌面上,这东西他最多就是把玩下,并不准备带。他站起来推开窗户,
楼下闵顺与徐步堂搂在一起笑眯眯的冲他热情摆手。
"滚!那凉快你们滚那里啊!今儿不出去,忙!"赵学军说完,不客气的关了窗户之后,他立刻开始藏那些吃
的。
没过一会儿,闵顺与徐步堂脚步急促的上了楼,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进屋,熟门熟路的到处一阵翻腾。
赵学军藏得那些吃的,玩的都又被他们找了出来,好随便的摆了一地板。
打开赵家的旧电视,插好插座,将没有模子只剩里心的游戏卡芯按到游戏凹槽里,这两人开始一边大快朵颐,
一边嘴巴里胡说八道,互相讥讽的打"沙罗曼蛇"。这两人技术不高,一死就互相埋怨,谁也不承认是自己错了。
赵学军抱着书,假装不在意的看着,他看着这两人将王希寄来的的果干吃的越来越少,终于忍不住撵人了:"
你俩没事做啊?去游戏厅玩成不成?暑假开始就长在我家,你们不烦啊?"
徐步堂一边快速按手柄,一边头都不回的说:"呦,烦啦……我下个月就去东北了,能打搅你几次呢?"
赵学军傻了,他呆呆的看着那两个背影。那一刹,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再次成长了很多,很多年了,这辈子,仔
仔细细的观察生活,感受生命,他时间过得并不快,可是……对于闵顺他们,却是眨眼一般的都要上大学了,他想
了下关心的问:"通知书……收到了?"
徐步堂负气的丢下手柄,扭头说:"啊!今儿早上收到的,考的还成,虽然是第二志愿,可我老爸乐傻了,说
什么搞法律就对了,法官社会地位会越来越高的,在国外那些法官都是上流社会的,咱国家以后一样,虽然以前咱
想过做个足球运动员,可是你知道学军……咱不能踢一辈子球的,可我也是真的讨厌学法律!"
赵学军无法安慰徐步堂,他扭脸看着闵顺不停来回倾斜的背影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呢?"
闵顺没回头:"万林市师范学院,牛逼吧!"
赵学军惊讶,闵顺是坏,可不傻,他只要认真,考个二本没问题:"师范学院是大专吧?你考本地院校干嘛啊
?"
"没错儿,大专!咱市最好学校的最高的学历,你不知道我老师那样子……说'闵顺同学给咱班放了个大卫星
,哎,就是志愿填错了!'靠的,我没填错,只填了这一个。"
"闵顺,你去当老师?就你这样?你叫祖国的下一代情何以堪!"赵学军在脑袋里幻想出闵顺执教鞭带眼镜授
课的样子,顿时浑身恶寒。
闵顺再也玩不下去了,他丢开游戏手柄,仰脸躺在赵学军家的地板革上,看着屋顶的灯管声音没起伏的说:"
我妈那样的,一吓到就抽抽,我要是出去上学了。那天我妈妈抽抽在澡堂里,死三天都没人知道。我爸……你知道
的,他要是争气,我哥能出去混吗?这不是最近有钱了吗,到处找赌博场子,到处吹牛逼!地球都要装不下他了!
我要走了,不用三天,他敢把家都输出去。好不容易支起的几间铺子。这进货,盘点,这都得我去。我妈也就
是看下店儿,我就填了这一个志愿,我填的时候想过了,我哥要真在天有灵呢,就请他照看我。给弟弟个机会多学
点东西。我就在本市!哪里都不去,我得看着我的家,看着我的父母,看着我那点子生意。我在,家里的主心骨就
在……得了……说别的。"闵顺把翻身抓起一包果干,嘴巴里开始发出令人厌恶的咀嚼声。他一边吃一边扬起下巴
对桌子上的BB机点点问赵学军:"王希怎么样了?"
赵学军恍惚了一下,嘴巴一撇:"就那样啊,那边的人现在一窝蜂的建厂。他海南的厂子又扩建了,地方报纸
给他还出了个专访,叫啥'昔日走私少年,今日青年企业家'什么的,那小子神经,剪了一摞子报纸寄来,我爸一
边读,一边掉泪!他运气好,捡了一个随大流建厂,随大流赔本老板的地儿,才花了不到五分之一的钱。那边上个
月已经开始赚钱了,我就说啊,开饮料厂没错啊。咱们以后去海南,那也是可以找到管饭的地儿了。"
徐步堂失落了,他看看赵学军,再看看闵顺,想下自己,觉得忒没出息。
闵顺没看他的伸出手在脑后猛抽一下:"想啥呢!跟我比,能比吗?你家有被嘎嘣的哥哥,随时犯抽的妈吗?
惜福吧你,我都不知道多羡慕你呢!"
赵学军笑着摇摇头,站起来建议说:"走,买菜去。今晚就在我家吃,我下厨,最近我买了一本菜谱学了几个
菜,咱三试试,好吃,吃不死人的话……明儿我给我奶做。"
闵顺与徐步堂立刻拒绝:"坚决不要,你爸问东问西的……"
"那你们说去哪?"赵学军想想自己老爹最近这个样子,不由愁得慌。上个星期,他们因为一个柜子摆放的位
置吵了一架。这个星期,老妈纹了一对比蜡笔小新还要粗,还要黑的夜叉眉毛回来,这两人当着大家又大吵了一架
,虽然第二天两人再次和好如初,可最近母亲进步的太快,爸爸有些失衡,虽能理解,实在是爱莫能助。
"整点羊肉,去你干爹那院子烧烤吧!"闵顺建议到。
赵学军想了一下,便答应了。那院子虽然现在没人住,倒是真的适合在墓碑当中,搞个聊天会什么的,情绪气
氛都有了。
他们站起来,一起嘻嘻哈哈的下了楼,这才一出门口,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很是嚣张的开进了三号院,一路没
停的开到了赵学军家门口,嘎!的一声那车就停到了赵学军的面前。
赵学军眨巴下眼睛,支着脖子看下,不由抚额头疼。
高果园推开车门,先是四下看了眼,这才慢慢走下车。他自认姿态很潇洒的甩上车门,甩完又故作不在意的四
下看看,看完大力的在喉咙里吸了一口痰,接着使劲对一边的花池吐出去:"嗯!嗯嗯!!啊呸!"
赵学军皱皱眉头,没吭气。自己姥姥家,这几年算是坐了直升机一般的飞速上升,简直是越来越有钱,越来越
活的夸张。以前是包果园,后来就贷款开矿,最初本来是想挖铁矿,结果挖了几个月后,挖出了石膏矿。这世上的
事儿,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运,石膏这东西,水泥厂大量的要,目前比起开铁矿煤矿强多了。现如今倒爷们弄点上
等煤简单得很,可是你得运的出去啊!弄车皮计划比挖个矿都难,啥钱也不好赚,最好赚的那是铁道部。
现在好了,老赵家彻底抖起来了,赚了钱不说先还国家贷款,把新盖的房子一推,两兄弟照一人二十间那么大
的面积来盖。
家里那三千块,早就还完了,赵学军记得母亲高橘子接过那钱,数都没数的就丢到了抽屉里,雪中送炭的时间
早就过了。那钱还完后,高橘子还是不提跟娘家和好,反倒走得更加远了。
"军军。"高果园看到赵学军,倒是真的很高兴。他走过来,搂住军军抱了一下,伸出手捏捏他的脸蛋,又在
他脸颊上扯扯肉。扯完,咳嗽了一声,取出皮夹子,数也不数的就拿出很厚一叠子钱甩给赵学军后问他:"拿去零
花儿么,你妈呢?"。
赵学军将钱推了回去:"舅,我妈不叫我随便拿人钱,她去省里了。"
"又去省里?军军,大舅跟你说,叫你妈赶紧把工作辞了!回老家,舅舅的矿上就缺个会计,我跟你小舅商量
了,一月给你妈开五百!"高果园很是牛皮哄哄的说。这话确实牛逼,如今好厂的工人一月工资加奖金一百五十元
上下。
赵学军苦笑,橘子妈妈心伤太重,做生意这事半句都没跟娘家吐口。良良跟月月那边更是封的严实,说起来,
这几年他家与大姨家都不跟姥姥家来往了。
"你爸呢?"高果园在赵家家门口探头探脑的看了一会,就是没敢进。上一次,赵老太太拿拐棍敲人,那是真
敲,没给亲戚半分面子。高苹果那事儿,老太太最先当故事听的,后来是越听越气,连带着根本看不上姥姥家那群
人。
"我爸办公室呢。"赵学军说完想走,又被高果园一把拉住:"军军,你姥爷七十大寿,我跟你小舅请了市里
的剧团,摆了大宴,一呢,咱家那新房不是盖好了吗,算是暖房。这二一个,你姥姥说了,你们都好些年没回去了
,叫我都接回去热闹热闹。"高果园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一丝丝哀求,其实富裕了,钱多了再想起以前的事儿,为
那么点子钱,搞得大姐累死了,二姐不跟娘家走动,高家兄弟觉得实在不值。
"舅,这事儿你跟我妈说去,我没法做主。"赵学军挣脱了几下,还是甩开了高果园的手。
高果园的手,停在半空中好半天才放下,他无奈的叹息,眼见着外甥跟着他的小朋友一溜烟的跑了,却毫无办
法。
赵学军跟闵顺他们买了肉,还买了几捆毛衣针穿肉,从南关借了一个烧烤架子,在干爹常誉的旧宅连吃带玩的
耍到夜里九点。常誉出国很久了,他的侄儿侄女说什么也不放他回来,他自己的两个哥哥也是这个意思,说一家人
必须守在一起。赵学军每次接到干爹的来信,从字里行间里,他能感觉到,干爹对强行被扣下这件事,很是生气。
可是那边下的都是软刀子,疼,又说不出什么。
夜里十点,赵学军回到家里,一到家门口,吓一跳,自己家的门口,除了大舅高果园的车,还来了两辆崭新的
桑塔纳。看这架势,难不成家里出事了?急走几步,赵学军推开家门,一惊。这一屋子乌烟瘴气的,家里坐了一堆
子人。
老高家这次是倾巢出动了,姥姥,小姨高雪梨一家,小舅,小妗子,大舅一家。谭月月有些尴尬的冲自己弟弟
笑笑,接着冲他轻微的摇头。
"呦,军军回来了!"屋子里的边缘,小姨高雪梨从沙发上站起来,快走几步走到赵学军面前,先是上下打量
,接着拉着他的手,来到沙发一边,对着正在抹泪的母亲说:"妈,您看啊,这军军都长这么大了。"说完,高雪
梨抹下眼角的眼泪,这是真哭了,大概刚才还哭过一回,她眼泡都是肿的。
"军军……都这么大了!"姥姥张嘴呼喊,声音越来越大,刚想嚎啕,奶奶那根黄山旅游的拐杖对着地面就是
一下:"三儿!过来么!"赵学军立刻乖乖的跑过去,坐到自己奶奶身边。
赵建国在给自己媳妇打电话,一边打,一边解释现在家里坐了多少人。老高家新房建好了,高橘子父亲现在要
过大寿……
屋子里的人,因为想听到高橘子的意见,都小心的压低声音,赵建国也故意把听筒对着屋子里,奈何,那电话
那边哇啦,哇啦的,高橘子说什么也听不清。
过了一会,赵建国对着电话嗯嗯了几声,扭身对赵学军说:"军军……你妈喊你。"
赵学军惊讶的指指自己,忙站起来接起电话,高橘子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三儿?"
"哎,妈!"
"明儿,你回去住几天,你姥爷不是过寿吗,你去万林酒店后厨找你李叔,说我说的,要七十六个寿馍,你叫
你爸帮你定五十斤宽寿面儿,要是寿面买不到,你就去买两袋五十斤的面粉带回去。你再去肉铺跟卖肉的说,你要
一刀肉,别说斤两啊,就说你要一刀肉,随便他怎么切那一刀!这是规矩。还有……你姥爷寿礼……你就上三千块
吧,帮妈给你姥爷磕头。"
赵学军看□后那些紧张的人,小心的问到:"妈?那您呢?"
"我?哦……我一打工的,请不出假来。就……不回去了。"高橘子的声音压低,有些哽咽。
"那……那就我一人回?"
"对,我不许你爸去……军,不是妈心狠,家长里短的事情没个道理。可我就是气,我气我们这些闺女的命不
值钱,我气我自己没处理好那些事情。我就是想不开,没人跟我说句明白话,就那么含含糊糊的过了?必须给我个
说法!一天没说法,这家……我不回,你爸也不许回。
那不是还了钱就没事儿的事情,你去问月月,当年都把你大姨逼成啥了?还有……"高橘子在电话听筒那边压
低声音说:"军军,你爸爸是市委领导,你舅舅那边贷了国家好些钱。我叫人打听了,没还呢,据说要赖呢……这
赖了闺女的钱,接着要赖国家的呢。你去意思下,我跟你爸爸就避避嫌,家里的事儿我管不了,可我不能连累你爸
爸也折进去。你在寿礼单上写我的名儿,别添你爸的,记住了没?!"
"哎,妈,我记住了,您要保重身体。"
"妈知道,变天了,你自己看着点自己啊!跟你爸说。他要是敢心软,我饶不了他。"
赵学军挂了电话,扭头看着眼巴巴的姥姥家人摇摇头:"我妈请不出假来。"
一直没说话的谭月月站起来,带着笑:"可不是,我跟二姨那个南方老板,做事可狠了。我们家就叫良良回去
吧,我也请不出假。"
高果园有些生气,大声说:"我说月月,舅舅不是说了吗,你们回去,舅舅一人给你们每月开二百。"
谭月月微微一笑:"舅,这话你去跟我那个满大街告状的爹说去。我们姐几个,婚丧嫁娶,材米油盐,这不是
你开多钱的问题,我们才刚安定下来,今儿这个病了,明儿那个老师叫的。舅……您要是真当我是外甥女,我就说
句,你们这么喧腾,有钱的明儿出去了,这国家的钱,咱不能欠……"
"现在不都是这样吗,贷款的那么多,为什么就得咱家还……"小舅觉得外甥女管的宽了,不由张嘴抱怨,小
妗子拉拉丈夫的衣角,摇摇头。小舅点起烟,一副你们不识抬举的样子不吭气了,姥姥想说点什么,奈何被自己大
媳妇看了一眼后,也闭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正在YY跟吴沉水,十二互发好物,玩的正哈皮。家中突然断电,我跟十二要了网址,还拿
手机上了一会。
今儿早上起来,全院子都有电就我家没有,丈夫出去把电闸推上去,全家的电器都没事,就电脑开不了。
于是!滚来滚去!俺家电脑被雷劈了!
46
46、第四十六章 ...
高橘子的故乡磨盘庄离万林市以前是远的。坐运输公司的客车五个多小时下车,还要步行四十分钟。现在,万
林市的19路车每天一小时发车一次,两个半小时直达那里附近的国道站点,下车只需走十多分钟就可以了。
早上五点多,赵学军就被父亲赵建国叫了起来。他们把准备好的寿面放好,又将各种蒸好的面塑馒头,六个一
份的放置在大盘子里,盘子最上面盖了剪得很喜庆的红色拉花剪纸。面塑馍馍是传统的老面食师傅做的,有兔、鸡
、鸭、鱼、羊葡萄、石榴、茄子、等造型。那些馍馍个头很大,面质雪白,造型更是细巧精美。
上午八点,谭良良雇了一辆三轮车,拉了一百斤机器面条,其他的却是一概没有。
"我家就这条件,二姨夫,咱能不去吗?"谭良良对自己姐姐的安排并不满意,一下三轮就低声抱怨起来。
"老人们做事就是不对!他也是老人,没他你们打哪来?一辈人做事,下一辈看。该走的礼数那必须走,那是
你家教的表现。你二姨叫你怎么做,你听着就好了。"赵建国拍着衣服上的面灰小声教训着。
"知道了二姨夫,我一会去随便买点馒头,数字够了就成。"谭良良语气很恭敬,依旧没将自己姥爷过寿的事
儿放在心上。他根本就不想去!
"就知道会这样,你二姨给你们备好了。装车了,大一点的寿字儿的盘子,都是你家的。"
赵建国看着那一车寿礼,心里叹息,却并不说什么。对于媳妇这种心里在流血,却抹一下眼泪,咬了牙咽了委
屈也要硬气的表现,他无可奈何。
山西女人自古不同,她们做事很少依附在男人的羽翼之下,有着一套属于她们特有的脾性与方式。远在清末的
时候,男人都去走西口,家里就剩下老婆孩子,一走十几二十年,这家放下就放下。只要坐堂媳妇在,就什么都不
用担心。那坐堂媳妇也做惯主了。再往远古的时候走,从东晋著名女书法家。善隶书及正书。著有《笔阵图》的卫
夫人至武则天,这些女人身上都有着特殊的刚烈与任性。她们不爱哭,也不娇弱,凡事自己儿有自己的大主意,属
于中国内陆群体中比较特殊的一群。说来也怪,这山西男人,大部分也并不觉得有事问女人多丢人,遇到事情了,
他们在外面能够很直白的就说出:"这事儿,要问你嫂子。"意思是,家里的事儿,我不做主。
赵建国对丈人家不是没意见,可是,人活在世,大礼数那是绝对不能亏的,军军那会子差点死了,后来手术没
做好,他不是不气,可是,晚辈能对老辈子人跺着脚叫唤吗?这气儿只能硬生生憋着。
汽车一路颠簸,赵学军扭脸看着一直沉默的谭良良。良良手里拿着姐姐给的五百块钱,脸上气的几乎扭曲。
"你准备把自己气死啊?!"赵学军拍拍谭良良的脑袋顶。
谭良良抬起头,看着赵学军,越想越委屈,不由提高声音说:"哥,我不是不懂事儿,我不气,我就是想……
我妈要活在现在就好了。"
赵学军伸出手,使劲在他的脑袋顶按按:"哪儿去买后悔药的?想自己吧,大姨要活着,肯定希望你过得好,
人要活的豁达点。你看你大姐,她说过半句苦吗?你的任务啊,就是好好念书,以后对你姐好点,下面那三个小的
还要指望你这个哥哥呢。姥姥家那边……日子久了,他们会想的。其实人离了谁都能过,最多分个过得好不好。我
妈说的没错,甭管别人怎么做,你做的事儿,别给别人挑出理来,别叫别人想打你的脸的时候,你把脸面凑到人家
巴掌前。记住没?"
谭良良想了下,大概依旧没想透,扭脸看着窗外。
"良良,他们现在是过得好,你觉得越来越气愤。那他们要是还那么穷,穷的饭都吃不上,要饭要到了你家门
口,你是管?还是不管?管你会气死,不管也是气死。你选哪种气死?"
"不管,气死拉倒!"
"呵……喂!算了啊,事儿赶到门上,你就知道答案了,去了……少说话,别人说啥你应着就好。"
"恩。"
小时候,赵学军最爱去姥姥家,大概是姥姥家欠钱的缘故,每次赵学军去了,姥爷就提个大筐子去镇上给他买
糖烧饼。他吃着,舅舅家儿子们看着。他记得在姥姥家那个村,一进村有个老碉楼,碉楼顶上有个磨坊,他闲了没
事儿,就喜欢去碉楼看大石磨辗面儿。那时候,良良还小,跟在他屁股后面流着两管子鼻涕,一天到晚只会哭,实
在烦人。这辈子真奇怪,他没见良良哭过几次,大姨去世他都不哭。自己橘子妈说起来,也是满心满脸的担忧:"
大姐家的娃们,不哭,这可咋办?"
汽车晃晃悠悠的走了很久,终于……又看到老磨盘村了。赵学军摇开车窗,仰着脸看着那发生巨变的乡村。旧
村那边还是老样子,老碉楼还在,大青石板的村路也还在。跟记忆不同的是,那村子另一半地方,盖了不少青砖大
屋。那些大屋与老窑洞就像旧社会跟新社会的一个对比,而村子里的那条只能走驴车的旧石板路,将新旧村子界限
分明的隔开了。
老高家的两排大屋子,在磨盘村最高的山坡上,而通往高坡的道路,也是老高家出资修的,那是整一条两里多
地的硬土面子路。
冲天的二踢脚,最少三千头一挂的啄木鸟,电光炮,噼里啪啦的响着。赵学军他们在山坡下远远地就能听到山
坡顶头巨大的鞭炮声,戏台子依依呀呀的鼓板声。抬起手腕,赵学军看看时间,十二点多了,看样子是晚了点。
车子行到坡顶,有人直接攀了汽车踏板,上来敲车门:"乡老?亲戚?还是矿上的朋友?"
赵学军指指车后面的寿礼:"亲戚,大姑奶奶,二姑奶奶家的么……"
高橘子的爷爷家,人丁不旺,她爷那会子是个五十五岁生出的老生子,所以连带着后几辈子人在村里辈分大的
很。赵学军小时候回磨盘村,六七十岁的老头,叫他小表叔儿。
"哎呀,小表叔儿么,咱去老屋子那头。"车外的人,脸盘黑黑的,牙齿黄黄的,耳朵上还夹着过滤嘴香烟。
他笑的倒是真的好实在,好亲切。笑完,他故作潇洒的蹦下车,就像交通警察一样,一边走,一边很是威武的驱赶
满地撒丫子乱野的村娃,来看戏的扛着条凳的外村子妇女们。工具车慢慢的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就停好了车子,这
乡亲大吼了一句后,自有帮衬的乡亲上来,抬了方桌,将面塑寿礼搬下去,从新摆了,两人一台的慢慢向坡上走。
高果园,高果林都穿了新西装,胳肢窝下夹着成条的高级香烟,见人就撒一根,帮着点了。打从早上起,这兄
弟俩的心就颤颤悠悠的胆怯,生怕大姐家,二姐家最后不来,那脸就丢大了去了。当他们看到,远远地自己两个外
甥跟着周到的寿礼慢慢行上坡之后,这兄弟俩顿时一脸喜色,忙迎过去,按道理,姥姥家舅舅地位是很高的,不该
着迎外甥。
"哎呀,军军,良良,就担心你们误了席,快,新屋里头去么……"小舅笑眯眯的,破天荒的还递给自己外甥
一支烟。赵学军接过去,尴尬的笑笑:"舅,我妈说新屋不去,今儿只走寿礼……嗯……不给你暖房了。"
"噗……"良良真的没想到,自己三哥毫不客气的在这里扫两位舅舅的面子。这可真是,遇到事儿,说事儿,
他自己也就是话大点。
高果园,高果林两兄弟互相看看,一脸子尴尬的想了下,再次大笑起来,嘴巴里甚至还胡说八道的。
"你看你们,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礼。账房……账房!!!!"小舅大喊了一声,没多久,村里的文书颠颠
的过来笑眯眯的问啥事?高果林对他耳语一番后,文书点头,一脸羡慕的去了。
没过多久,有人搬了早就备好的两台案桌去新房。这两台案桌上每台上面隔着两个大盘子,盘子里是几叠子新
钞票,账房一边走,一边喊:"大姐高苹果,礼金三千,二姐高橘子!礼金二千八……!"
赵学军扭脸,看着神色涨红的谭良良说:"你看到了吧!这世上自然有些事儿,不按照你的想法走,你敢喊,
这不是你妈上的礼?!得了,吃饱咱回家!能有多大事儿!"
"哥,我不喊,你倒是喊啊?"谭良良无奈了。
赵学军笑眯眯的摇头,转身跟着寿礼走,一边走一边盯着脸色微红的小舅舅说:"哎,咱不喊,咱看大戏,吃
东西,看热闹。人不要脸,皮厚无敌。"他说完扭头对良良说:"我挺后悔的。"
谭良良好奇,快走进步问:"后悔啥?"
赵学军冲他呲牙,大声说:"我咋就没准备一叠子磨砂纸,装盘子表表人面子呢!大小也是个礼数不是?"
高果园有些怒了,他扭头冲着赵学军瞪眼:"学军,姥姥家千不好,万不好,那也是你姥姥家。你妈都不说,
你废话多!"
谭良良这次倒是真的放松了,他做出不懂事儿孩子的样子,大声喊着问:"舅啊!俺家没太多钱,礼小了些,
那也不用这样欺负人啊!!俺家没有五千块给你上礼!!!!"
顿时,吵闹的人群不吭气了,乡亲都往这边看,都在小声儿议论发生了啥事?
高果园伸出大粗胳膊,一把夹起谭良良,扛在自己肩膀上也是笑:"看啥看呢,看啥呢!俺外甥舅舅闹着玩呢
么,走着么,姥姥家去,开席了,开席了!!!!都吃去!哎呀,哎呀!外甥就是个狗!吃了!他就走!是个狗么
!"他说完,对着谭良良屁股就是一巴掌,谭良良一声大叫,村民便笑了起来。
赵学军笑眯眯的跟在谭良良与舅舅身后,他看着无奈挣扎的谭良良,心说,该!不会看眉眼高低的,打人脸,
还能被人捞到欺负,记吃不记打!
这一行人,表面上是一团和气的走到老高家新屋边上,人却一拐弯,去了老屋窑洞的院子。赵学军有些纳闷,
看这样子,这姥爷,姥姥好像住在旧窑洞里。这大舅小舅在边上盖了这么大的屋子,咋就不叫老人去住呢?
高果园放下谭良良,对着他指着旧窑洞说:"你姥爷怕你妈找不到家,死也不去住新家。"
谭良良不吭气,他甚至充满仇恨的对着老屋吐了口吐沫,心想:现在说这些有用吗?我妈都死了。现在想起后
悔了,你后悔就不会在我妈最难的时候,每天去我家说'果园,果林没钱,这钱你家先还!'。
赵学军硬扯着谭良良进了老屋的院子,这一进门,四面一看,好家伙,姥爷家这朋友,亲戚啥时候多成这样了
,这老院三面院墙上钉满了一水的红布,红布上全部裱着人民币贴成的寿子,还有各种对联,什么:"夏屋新迁莺
出谷"、"花堂彩焕凤栖屋"等等之类。
老屋这边大概被当成了临时的厨房,院子的中间,荤案、面案、菜案等明确分工,村里的小媳妇们收拾的利利
索索的,端着做好的菜肴往新房子那边送,那边现在已经开席了。
赵学军他们撩起门帘,进了中间的窑洞,很奇怪的是,这里出奇的安静,没任何村民在这里搞热闹。坐在屋子
中间,穿着新衣服,新裤子,新皮鞋的姥姥见到赵学军,谭良良脸上一喜,忙扭脸对坐在炕上,穿着崭新中山装,
嘴角不停流口水的姥爷说:"他姥爷,军军,良良来了,你看看,不要睡了……"
赵学军看着屋子一边放置的崭新新的轮椅,又与正惊讶的谭良良对望一眼,此时屋外的小媳妇拿来两个草垫子
铺好。这兄弟俩跪了对依旧在流口水,打鼾的姥爷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姥姥过来拽起他们,指指炕边,忍着泪说:"坐会么,坐会么,我叫他们把席摆到咱屋里吃,成不成
么?"
赵学军点点头,反正外面那股子划拳声,鞭炮声他也是不喜欢。
门帘外,大舅的声音传来:"妈,我去招待客人,你叫他们呆着别乱跑!"
"哎,我们不去,你们忙去吧。"姥姥应着,扭身端了一个搪瓷盘子过来,抓了大枣,糖块给赵学军他们吃。
祖孙相对无言,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花生壳落地的声音。屋子外喧闹的世界,就像不属于这里一般。不
久,有村里的小媳妇摆了方桌子上炕,先端过两碗寿面,接着八碗八碟就上桌了。
赵学军拿了筷子,端起碗,在姥姥的目视下很自然的吃菜吃饭,大早上起得早,没吃好,早饿了。谭良良犹豫
了下也吃了起来。看到外孙们终于端了姥姥家碗,姥姥长出一口气,坐到一边不吭气的不知道想什么。
那屋外,八音会的声音越来越远,院子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随着时间推移……
"俺……啊,俺要是死了么,就好了么……俺……死了!你妈来么?!"
一句咬字不清,含含糊糊的说话声,突然在只有咀嚼声的屋子里响起,赵学军抬起头,发现姥爷不知道啥时候
醒了,正呆呆的看着他。
"你姥爷,去年就瘫了……不叫我们告诉你妈。"姥姥叹息了下,又给姥爷擦擦口水,又给他加了一床被靠高
点。
"俺么糊涂……清醒着呢,你妈……你妈生气了……俺都梦不到她,不孝,也不……也不……托个梦!"
姥爷的话有点多,一会跟没来的高橘子唠叨,一会跟死了的高苹果唠叨,这老爷子一辈子都向着儿子,上辈子
就是那样,这辈子还是那样。他倒是对外甥们很好,至于外孙女,孙女们吗,就有点无所谓了。
赵学军听不清姥爷唠叨什么,大概的意思他也清楚,就是那时候难,顾不上他们,现在好了,他们却不来了。
老爷子叽里咕噜的说着含糊话,可有一点非常清楚,世界上爹娘是一样的,他没觉得自己不对。他告诉赵学军,别
叫高橘子寄钱了,不缺钱,叫橘子回家……
老爷子正唠叨的热闹,屋子外有人挑了门帘,连呼带喝的进来喊:"哥!哥!你爸在村外闹了吗,快去看看!
"
进来这个是高果园的大儿子,老高家这辈儿的长孙,大名高加成,小名儿粪孩。高果林那边还有个男娃,大名
高家和,小名鸡毛。
"粪孩!咋呢么?"姥姥有些慌,抬眼看院子,做饭的大师傅,二师父都向外跑着看热闹去了。
赵学军跟谭良良相互看了一眼,也跑出去,跟着人流走了一会,来到村口的碉楼子附近,站在高石上观望。
哎呦!这都叫什么事儿?
谭小康穿着一身白衣白裤,带着孝帽,扛着一根大柳树枝,树枝之上写着高苹果的名字,他坐在村口撕心裂肺
的大喊着:"苹果!你看你娘家!富贵啊!有钱了!盖大屋……不是那时候跟你要钱的时候了。你出来看看,他们
有钱了!不逼债了!"
他喊完,对着村口老高家的地方,一顿磕头:"爹啊!您老长命百岁啊!就是闺女死了!还没入土啊!我这个
人就是恶心……恶心的我都不想看自己了!您不是说我没出息吗?!我还是没出息!这辈子都没出息了!女婿我没
啥给你送的!俺替你闺女给你磕头了……"
谭良良气的发抖,浑身一颤的就软倒了,赵学军连忙上去赶开人,对着弟弟人中一顿掐,谭小康没成想自己儿
子会来,他吓一跳,连忙丢开幡子,跑过来:"良良!良良,这是咋了?你咋来了?"
谭良良慢慢睁开眼,坐起来,眼泪噼里啪啦的向下掉,那泪是越掉越多,最后号啕大哭:"你这是干啥呢?你
这是打我妈的脸呢!咱欠人钱是真事吧?你当爹的没担当……现在还学会恶心人了……"
谭小康气焰全无,点点头不吭气。他想哄儿子别哭,赵学军一把拉住他说:"叫他哭会!"
"欠钱不该还吗?你把气往哪撒呢么?你要是争气,我妈有半分办法都不会累死。你回吧……我给你养老,爸
呀,你咋成这样了,谁家过的好,你是不是就要去谁家恶心一下,我跟姐姐不做人了?我妹不嫁人了?你何必把家
里的名声搞得这么臭?"
谭良良越想越伤心,哭的浑身颤抖,谭小康呆坐了一会,站起来,走到柳树幡子前,一弯腰,扛起幡子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喊:"良良!你等爹,爹打了官司有了钱,爹给你盖比这个还大的屋子……比老高家要高三砖,多
五间!"
赵学军没再进姥姥家,连忙喊了司机,带着良良离开这里。这一路良良都不说话,他一直沉默到了快进万林市
的时候,才无奈的憋出一句:"哥,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恨谁了。"
赵学军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恨谁?你谁都不该恨,活你自己的!你爹是你爹,你娘是你娘,你是学生,好好
上你的学。想多干鸡巴毛!"
"哧……"谭良良失笑:"哥,你咋还学会骂人了?"
赵学军扭脸看车外,嘟嘟囔囔的嘀咕:"都是给你们逼的!真特么(他妈)郁闷!活人真特么难!"
47
47、第四十七章 ...
"俺死了,你要给我放三天电影,耍一天书。"吃罢饭,奶奶拄着拐棍,跟在父亲的身后絮絮叨叨的安排她死
后的丧事。
赵建国洗了一个热毛巾,递给老娘,他老娘不理他,很是神秘的对他低声说:"你媳妇,给俺做裙的了没?"
万林乡下的老妇人,管死后穿的寿衣称为裙的(寿衣裙子)。
赵建国哭笑不得,这一年,老娘越来越孩子气,她根本不管你忙不忙,想要做什么事儿,合不合适更是不会去
考虑。总之,我现在要什么,你就得给我弄什么,我说这事不对,对也是不对。最近……老太太回乡,同村一个老
太太去世,修的是招摇的五彩大棚,丧事办了七天,请了两天电影,两个八音会吹吹打打整七天。一向自傲的老太
太受刺激了,决定回家安排后事。有关于她死后的安排,赵家人一天要听最少三十遍。
"做了!做了!七层……全是缎子绸儿的,橘子早就给你备好了。"
赵建国扶着老娘进屋,帮她打开唱机,老太太安静了下,又对着出门的儿子唠叨了句:"怎么地,也得给我做
十三层么。全部要缎子!"赵建国打了个踉跄,扶下门出去了。
老太太看到儿子人影消失,又抬起头,神色特清明的说了句:"我想我大儿了,想去我大儿家住,我要死了,
都五年没见到我大孙孙了。"
赵学军坐在客厅看动画片儿,王希神色灰败,一脸抱歉的坐在一边玩指头。大上个星期,赵学军高考,他大老
远从海南回来,带来厂子里出的第一批果茶饮料。他一路披星戴月,下车上飞机着急忙慌的赶到考场外,硬是拦住
将要入场的赵学军,将自己的礼物"君怡"牌果汁奉献给赵学军喝。赵学军开始还不愿意喝,他非要他喝!
好么!某些人肠胃弱,王希带回来的是果汁是高浓度特制的原汁,一小罐下去,拉了十多天,虽然赵学军一再
说,考的还不错,可是最后那天拉到发烧,临上考场还吊了瓶子。他说考得好,就是没人信。
闯了祸的王希,自打那天起,神态犹如斗败的公鸡,行为好像挨过揍的土狗。他跟在赵学军身边,话也不说,
饭也不爱吃了,厂子里的山楂原料也不去收了,合同也不谈了。谁敢叫他董事长,他也不打哈哈了,也不学着高橘
子发名片了,他只是一声不吭的跟着,就像赵学军的影子。
动画片终于放完,赵学军站起来,打了一下晃。王希赶忙过去扶住他,满眼的抱歉跟关心。
"真没事,坐久了。你陪我去输液吧!"赵学军笑笑,觉得真无所谓,他自己是对自己放心的,该写的都写了
,只是拉肚子没来得及检查就跑出去了,最后那天发烧,他答题答的比较模糊,不过他觉得还不错了,该做的都做
了。
赵建国掏出钱,递给儿子,一边给一边小心的看着儿子的脸色唠叨:"考不好,就考不好呗,大不了复习一年
。"
"爸!真没事,志愿都填好了,我没信心敢填吗?天州市那地儿不错,我早就想去了,嗯……气候好,一年四
季气候跟咱这里差不多,最重要的是,那里离咱山西也不远,那边不是还有我妈在外省干的第一个商场吗,我周瑞
哥不是也在那边吗,我也想去帮衬下。你放心,一本不成,天州还有二本,反正我是不复习!"赵学军郁闷了。
"成,不复习,不复习。那个……王希啊,这没啥,你别当一回事,你姨姨巴不得他考不好,家里的店子现在
都没人管。去吧去吧,晚上记得给你干爹打国际长途,别每次都等你干爹打,咱家不缺那几个,你干爹想你了!"
王希将赵学军手里的钱抽出来,递给赵建国,意思是自己有钱。反正,这几天,这人就是一个字儿都不吐,沉
默的令人发指。他伸出手,使劲搀扶着比自己低一头的赵学军向外走。
捂捂额头,赵学军悲愤了,不就是考试遇到拉肚子,这还没下考分呢,他估摸的分数也差不多啊?这都干啥啊
?大哥一天一个电话,二哥寄了成堆的游戏卡不说,还寄来一本书《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橘子妈什么都丢下了,
从外地回来陪儿子,就连干爹也是一天一个国际长途,据说还寄回来一大套外国钱币讨他高兴。
总之,这么说吧,全世界用态度证明一件事。他们都觉得赵学军是个小心眼!
赵学军站在阳光下,还没舒服的晒了两秒,脑袋顶"嘭!"的一声,一把黑色的太阳伞就遮到了头顶。
"我想嗮太阳!"赵学军很生气!
王希不理他,搀扶着他向外走,这一路,热情的小院的邻居,不停的问:
"军军啊,高考考得好吗?"
"三儿啊,出来了,考不好没关系,谁不生病啊,人能大过天?想开点!"
"军军啊,吃西瓜吗?对了,你不能吃瓜,那……就想开点啊!"
"三儿啊,考得好不好啊!你家人都聪明,指定没问题!"
"三儿,一起玩去……玩几天啥糟心事都没了。"
个子高高的王希,越来越矮,最后蹲到赵学军面前,瓮声瓮气的说:"背……你!"
"你特么(他妈)的……王希你别拖我……我不要背!又不是腿断了!"赵学军终于炸毛了。
从诊所出来,赵学军看着自己已经发青的手,不由叹息,上辈子,吃啥都成,那是铁肚子。他扭头看看已经是
一脸成年姿态,样子更加帅气的王希呲呲牙,这气质,他十分羡慕啊,自己都十九岁了,还给人当小孩儿哄呢。
王希被他笑得尴尬,终于还是开了口:"看我干什么呢?"
"看你帅啊,王希,你如今要啥有啥的,不少女人追吧?"
王希低下头,掩去一丝得意,抬起头点点:"恩,不少。"
赵学军试探的问:"你就没找个处处?你都22了,这搁在小山头村,都三孩子爹了。"
王希想了下,很利落的摇头:"没找,找那个干嘛,怪麻烦的,我忙,三十岁之前不考虑这个。"
赵学军不知道怎么了,就高兴起来,他傻乐了一会,建议王希跟他去老屋子房顶呆呆。王希看赵学军露着一脸
发自内心的憨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心情竟然突然好了。
老屋子马上就要拆,农贸市场要扩建到以前的四倍。这段时间,赵学军喜欢去老屋子里溜达下,有时候他感觉
老屋子更像一个老朋友。这个老朋友目睹这赵家的孩子一个一个的出生,一个一个的才成才。有时候,老屋子也像
个长者,最初的时候它很高大,随着孩子们的长大,它会越来越矮。赵学军舍不得老屋……
靠在老屋子的房顶,赵学军看着远处那一轮缓缓下降的浑圆的夕阳,那夕阳在淡淡的火烧云的衬托下,犹如一
个放置在博古架上的宝石,美得令人心碎。
"那是啥?"赵学军看到王希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扁扁的银色锡银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又拧好放回口袋。
"哦,酒。"王希回答。
"给我喝一口。"
"你一小破孩喝什么酒?"
赵学军扑棱一下坐起来:"你说谁是小孩呢?"
王希笑笑,带着一丝妥协敷衍:"得,我是小孩,我是小孩,我是小孩你也不能喝酒!"
赵学军强伸出手,抢了他口袋里的酒壶,放在手里把玩:"我不喝,我拉稀拉够了……这玩意不是国内的工艺
吧?"
"恩,苏联的,去年他们解体乱那阵,我老家的族叔带我过去做过一些生意,这酒壶我跟一个苏联中尉拿三十
斤土豆换的。"
"你们往那边贩东西?合法吗?"赵学军不由担心。
"你放心吧,合法的不能再合法了,别说我了,你怎么想,不然你出国吧,常伯伯那边没问题,我也供得起你
,再说,公司也算你一半不是?"
"我干嘛要出国,说话听不懂,吃饭吃不惯,出国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活的更好吗?我现在活得不好吗?没事
做了蛋疼的我才出国。"
"喂,这几天你怎么尽说脏话?"
"……我怎么知道,反抗期到了?啊!随便什么啊,烦死了……"
赵学军躺在旧屋子找出来的破军大衣上,又不说话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问题。留了一级的小学,
初中,高中,一路走来,他每天都知道自己该去那里。现在,长大了,很多事情发生了,人生除了知道的那些永远
无法与他交集的大事,其它的都是未知。他现在心情烦躁,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去那里了。
毕业了,考学了,踩在云彩里了,腾云驾雾了,他有些兴奋,又多了些掌握不住命运的惶恐。这才九二年,上
辈子因为偷看足球队洗澡,倒追宋长安,十几岁就被迫的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他的那颗简单的爱情之心。这辈子,
心还在老地方,他不会轻易的交出去了。
未来上学的那个城市令他期盼,他希望多交几个朋友,多看看没见过的。可即使是如此,他又不知足的想多要
些情感。他喜欢王希,虽未达到爱情的喜欢,可是……那也是有些懵懂的。可是王希呢?充其量现在他们还是兄弟
吧赵学军觉得不甘心,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再次气死父亲一回?再次把这个距离外面世界很远的小城市,搅
得天翻地覆?
"嘿!你怎么了?"王希用肩膀碰碰赵学军。
赵学军突然翻身搂住他,用脑袋贴在他心脏上听。王希吓了一跳,想挣扎,赵学军说:"别动!"
于是,就那么的,王希一动不动的任由赵学军靠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多奇怪,我们在胚胎里,心脏就在跳,一直跳……能跳到死,它多累啊!要跳好些年呢!"
王希失笑,伸出手,揉揉赵学军细软的头发:"乱想什么呢,还有同情心脏的,咱人就活个心脏了。学军……
要是真的考不好,就留一年吧,我养你。"
"你养我?"
"嗯!"
"你不娶媳妇了?"
"不娶了!"
"屁话,阿姨还不杀了你!"
"我养你跟我妈有什么关系?她巴不得我养你吧?你跟她儿子有什么区别啊。竟说奇怪话!"
赵学军笑笑,坐起来,站在屋顶,冲着远处的夕阳方向伸伸的懒腰,左右开弓拍拍两边的面颊,他声音高高的
,带着一丝倦怠或者说是一丝醒悟说:"说那么远!人生长着呢!我啊,还是靠自己吧!你看好你自己,多赚点钱
,存起来,等我哪天不如意了,我就去找你,给你养……现在呢……我饿了,饿了我就去吃饭,冷了我就自己给自
己添棉袄,下雨我自己给自己买草帽……走咯……走吧,回家!回家!"
王希看着赵学军利落的下了屋顶,他觉得自己抓到什么,又没抓到什么?他摸着心口的地方,表情有些奇怪的
愣在那里,直到赵学军在下面小院大喊,他才应了一声,下去了。
夜里,宋辽阔来赵家吃饭,他家媳妇出差,小儿子小女儿去奶奶家上学了,他一个人在家里,觉着吃饭不香,
就常就到后院老赵家吃饭。赵学军跟王希对宋辽阔还是很亲的,毕竟在市委,宋辽阔跟赵建国那是铁杆的关系,谁
也破坏不了。
赵学军看看后厨,奇怪的问父亲:"爸?我妈呢?"
赵建国语气有些悲愤:"吵架了!"
"又吵架?"赵学军无奈了。
宋辽阔笑笑,拧开汾酒盖子,给赵建国满了一杯:"商场进什么货,橘子能控制得住吗?你骂人也要骂该负责
的吧?你骂橘子干什么?她不过是个出租商场铺位的,我就知道省城她的商场,东西质量是很有口碑的,我媳妇常
带亲戚去买。那边东西就真的很不错,橘子啊,称得上是个女强人呢!你就不惜福吧!"
正在吃饭的奶奶突然抬头,对宋辽阔说了句:"辽阔啊!我死了,你去不?俺村没去过县太爷呢!"
宋辽阔吓一跳,失笑:"大娘,我去啊,怎么敢不去呢!"
奶奶满意了,继续吃东西,一边吃一边说:"改霞,啥时候给俺把寿鞋做好?俺要红色的。"
赵建国看下家门口,一脸无奈,跟不遮掩的后悔。这几年,从南方过来很多衣服物品,这些物品有个共同特点
,便宜!死便宜了!过去很贵的一件皮衣卖不到八十块。一双鞋子不到十块。很多商场图了便宜,大量经销这种暴
利的货物,最初的时候,这些货品确实也是卖的很快的,可没过多久,那鞋子一沾水掉底儿,皮衣往暖气片上一烤
就掉了色子,成了斑马衣,种种产品质量更是低劣的吓人。万林人称呼这些东西为纸衣服,纸鞋子……
赵建国一辈子耿直,最厌烦欺骗老百姓的事儿,他在市委不讨人喜欢也是这个原因。城市建设,地下水工程有
问题他要骂,不背着骂,他当面骂娘!公安局办案不利,不是直属领导他也骂人家。高橘子的商场卖假冒伪劣产品
,他也骂,就算是自己的媳妇,那也不能放过。
这顿饭,因为高橘子的负气离开,吃的并不痛快,赵学军早早的吃了饭,拉着王希一起去了金鑫市场。
午夜,金鑫市场的一楼灯火通明,推开一边的侧面门,赵学军跟王希悄悄的站在一边,看高橘子站在一个抬来
的办公桌上,扬着一对蜡笔小新的眉毛,瞪着眼正在给全体员工开大会:
"……你们以为金鑫商场跟你们的关系,就是出租商与包租商户的关系吗?我劝你们,要是有这个念头,趁早
利落地跟我们商场办个手续,我高橘子保证,全年费用我都退你,我还给你们加钱!加一倍的钱!你走了,大把的
商户拿着三倍的租金想进来呢。
你们租了金鑫市场的地方,就要有做金鑫市场人的觉悟。我管你们能赚多少,今后再看到这样的假衣服!假货
!不好意思,你砸我高橘子的名声,砸我们金鑫市场的牌子!我高橘子砸你的饭碗!这话我不是第一个说的,但是
我相信今后会有无数的人告诉你们,什么是牌子,什么是企业的生命,我念书不多……"
赵学军与王希对视一笑,悄悄离开了商场,站在外面的路灯下等高橘子。王希笑嘻嘻的叹息:"橘子姨真威风
,不比那些外企老板差!"
赵学军冲他笑下:"外企老板啥样?"
王希想了下:"外企老板啊……就橘子姨那样呗。"
"那你是啥样?王希,我一直很好奇,真的,告诉我……"赵学军赖过去,一脸好奇。
王希点燃烟,吸烟的姿态说不出的成熟,赵学军眼睛都不眨的看着他。
"我年纪小,书念的不多,幸亏那时候……对,那时候常伯叫我学习,我还不愿意。我去了才知道,世界压根
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在工厂啊,我不敢笑,不敢哭,不敢说累,不敢说我不懂,我每天跟比我大二十多岁的人打交道,我跟那些
大学生,技术员打交道。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你得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去观察,去学习。以前我不懂事,觉得钱
最大,什么在钱面前都是王八蛋,后来我才发现,这世界,规矩最大……"王希吐出烟圈,扭头看着赵学军:"你
懂我说的是什么规矩吗?"
赵学军扭脸一哼:"不懂,我小着呢,大学都没念过。"
王希噗哧乐了,他丢下烟头,拍拍他肩膀,帮他整理下衬衣领子:"挺好,就这么活着吧,一辈子做个简单的
军军,开开心心的,像个孩子一样的活着,把我没过完的孩子的日子,活一辈子,那才够本呢。"
赵学军愣了,呆呆的看着王希那张成熟的脸颊,他才22岁,竟是一脸沧桑……!
路灯那边,有人咳嗽,赵学军扭过头,看到赵建国背着双手,溜溜达达的走过来,摆摆手说:"回去吧,天凉
,我等你妈下班!"
48
48、第四十八章 ...
天州大学中文系的通知书,终于来到了赵家。天降甘露啊!三个孩子,全部上的是名校,而且都是一类大学,
市委大院谁不羡慕?赵建国这几天走路都带风。咱中国人,骨子里就注重这个,孩子们有个好大学念,可以学到好
知识有个好前程,父母这辈子的大任务就完成了一半了。
王希在赵学军拿到通知书那天离开,走的时候,他悄悄把一个汉显BB机,放到赵学军的枕头下。他本来想安静
的谁也不打搅的离去,可是离开家走出院子的时候,却看到赵学军站在一颗柳树下,手里提着一兜本地苹果笑眯眯
的早就等着他了。
"呦,玩深沉呢?"赵学军调侃他。
"没啊!"王希讪讪的笑。
赵学军将王希送上通往郑州的汽车,汽车将要开的时候,赵学军问王希:"竹竿!(赵学军给王希起的新外号
)你准备走向那里?"
王希摸着那一提兜红艳艳的苹果笑笑说:"……我进少管所那会,老家那边到处是水田。你现在没去看,那里
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军军……那是个安装了火箭推行器的都市,有个词汇叫腾飞,而我在腾飞的中心……我会走向
最高点,谁也不能挡了我的路!"
赵学军笑笑,对他扬起大拇指,带着一丝开玩笑的语气说:"好啊,我等你腾飞,我会看着你的!"
王希将身体探出车,隔着窗子量着赵学军的身高说:"恩,我腾飞,你长高!"说完缩回车子,在赵学军的咒
骂声中靠在车座上闭起眼睛,他不敢看远去的万林市,舍不得看那个人追着车跑的样子。
那车缓缓的开走,车里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的歌声越来越远。赵学军停下小跑的步伐,呆看了一会,转身
漫步在热闹的万林街头,身边的同龄人梳着一码齐的郭富城的发型匆匆与他擦肩而过,音乐急促的节奏追撵着这个
时代!
一个月后,高橘子带着赵学军去三鑫商城拿日用品,衣服,箱包。
他们母子在商城内溜达着,看到什么能用的,穿着好看合适的,高橘子就会将东西随手交给跟在身边的小秘书
,随手签个单子。母子俩一边购物,一边聊着……
"妈,你怎么不送我?"赵学军觉得一顿委屈,大哥,二哥那可都是妈亲自去送的,送了不说,还带着全国各
地玩一圈,开眼界。
高橘子顺手将一沓纯棉袜子丢给小秘书,扭头对儿子嗔怪:"把孩子放到学校,两个人去的,一个人回来,那
一路我的心那个难受劲儿……我可不受那个罪了!你爸还羡慕我?这次叫他也尝尝那滋味!好不容易养那么大,这
一往大学送,我怎么感觉你们就离开我了……哎……我怎么就不能有个闺女呢?我要是有个闺女,我就叫她在附近
上学……别离开我……你试试这个衬衣……"
赵学军拿着衬衣看看颜色,有些过于鲜亮,他随手将衣服还给服务员:"我不爱这色!"没办法,前辈子加这
辈子年纪不小了,他觉得自己没脸皮穿这亮色。
"这色170的拿两件。"高橘子根本不听他的,只是吩咐别人那么做,赵学军无奈了。
"妈,我要走了,家里就跟你和爸,我不放心。"赵学军拖着一个带轮子的皮箱滚了几圈:"就这个吧!"
"这牌子不成,老有人投诉,换那边那排,回头客多。"高橘子建议完,扭脸对儿子说:"呦,不知道还以为
你在家干了什么事儿呢,这全家都得指着你过呢!不放心我们?我们不放心你才是!你小时候生病,没好利落,现
在条件好了,可是爸妈也没时间带你做个系统检查,你去天州的话,就自己检查一下。听到没?要全身检查!"
"听到了。"
"学军啊,最近的报纸看了吗?"
"报纸?那种?"
"人民日报啊,妈就觉得吧,妈还是胆子小了,走的慢了。我有种感觉,那种……时间比以前快很多倍的感觉
,每天都不够用,可妈心是满满的,志气呢……那是大大的,我觉得吧……还是走的慢了。你周瑞哥说天州那边商
场的工程都进行了一半了,这次我想了,咱要开摩托城!新商场咱要经营大件商品做国际品牌代理,这一次什么都
得齐全了。以后啊……任谁进咱商场,别的地儿就别去了……我也准备过俩月去天州看看。我想再扑腾几个商城留
给你们,这不省会那边下个月要拍卖一些地方……别跟你爸说啊!"
"我说那个干吗?他又不懂。"
"那倒是,他就是土老帽,不懂装懂,指手划脚,烦死了!"
"哎呦!我的妈,您这是看不上我爸要抛弃我们了?"
"我呸,臭小子,抛弃你们?瞎说什么呢!那会子你妈就是个初中学历的农村丫头,穿着大姐的嫁衣去相亲,
你爸那时候穿着一身军装,那帅气劲儿,全镇子跳不出第二份来。我高橘子是什么人?我就是一乡下人,可他从未
嫌弃过我。你爸才不在乎我是什么呢,他傲着呢!"
高橘子说完,取过服务员手里的皮尺,叫赵学军架着胳膊给他量了一下腰后,量完看着那尺寸直皱眉:"三儿
啊,你说你东西都吃哪里去了,怎么就不长肉呢?芬(服务员)!给他照这个码儿,拿三条不同色的牛仔裤,别拿
那么多口袋的啊,我看着烦!"
"妈,跟你商量个事呗?"
"啥?"
"我奶奶想我大伯了,您要有空,送奶奶去省城住一段,大伯那个性跟我爸一样,有股子不好形容的傲气。大
概是觉得跟咱家距离远了,现在联系有些讨便宜的心思。大伯家五个大学生,日子难了点,我爸嘴巴不说……"
"得得……这话用你说?我怕你走了你奶伤心,你爸送你去天州,我就带着你奶奶去省城。你大伯那里好说,
就你大娘跟我有疙瘩,哎!谁家妯娌不呕气呢,我远着她点好了!这些都是大人事儿,你别管了。你妈是什么人,
你妈什么档次?你妈是……"
赵学军笑嘻嘻的插嘴:"对啊,我妈是有着三家大商场,手下员工上千的女企业家,怎么会跟别人一般见识呢
。"
拿起牛仔裤对着儿子屁股狠狠的抽了一下,高橘子小声骂:"不许学妈说话!"
"我错了,我错了!妈……您叫我爸来这边帮你忙呗,我看我爸也就那样了,每天跟这个生气,跟那个生气,
人现在工作的方式不同了……"
"你爸?儿子,快别这么想,叫你爸来这里干啥?给我员工上政治课?每天玩部队那一套,我这里可是企业,
跟政治不挂钩。"
"这话您就错了,企业走军事管理的道路也没错啊?那古代打仗,将出令,兵必受!军事化管理可是相当重要
的,再说了,妈您这摊子越来越大,就说我爸爸吧,他每天跟您置气还不是不了解您的辛苦。您今后十天天州,十
天省里,十天家里,这商城没个自己人能成吗?我大哥是要留在部队的,二哥还说不清呢。您得叫我爸把思想换换
新,再说了他现在才管几个人,您这里三百多号人呢,叫他过足官瘾,多好啊!"
高橘子抄着剪子,剪着几件进口夹克的商标,一边剪一边若有所思:"嗯,我想想。"
谭月月从楼下笑眯眯的跑上来,把一包内裤内衣交给赵学军,赵学军红着脸接了,又看着谭月月蹬着一双高跟
鞋嘎达,嘎达的下楼。
"妈,您现在手下管着这几个高层都给开多钱?"
高橘子看下左右,带着儿子继续往四楼走,一边走一边小声说:"对外说是一千,其实每个月三千。咋了?"
"妈,你分些干股吧,将企业盈利的部分分他们百分之一,以后他们干活不是也积极吗,我月月姐要养四个弟
妹,那些钱不够不是。再说了,以后干工作,那就是给他们自己干了。"
高橘子停下脚步,上下看儿子,看了一会叹息:"我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把你认给常誉那个混蛋,上什么中
文系,你上商科多好。你比妈强……这话没错,我叫他们拿个章程出来,我找人给看看……我就一双手两只眼睛,
能每天盯着?!"
两天后……万林车火车站,闵顺帮赵学军跟赵建国把一大堆箱子提到卧铺车厢。赵学军跟家人在火车站告别,
这一次,高橘子没来,她肝疼,赵学军出门的时候她就哭一顿了。
这最后一个孩子呢,跟以前的不一样。
奶奶打开自己衣服的下摆,一层层的翻开,从肚兜兜里取出一个红包放进赵学军的手里。赵学军呆了下,打开
,那里面是崭新的刚从银行换的200块钱。奶奶摸着赵学军的头,扑簌了半天也掉泪了:"你哥他们我都给了,要是
你爷还活着多好,老赵家这都第八个举人了。"
赵学军失笑,搂住奶奶:"奶奶,我过年就回来了。"说完,赵学军对着奶奶的耳朵悄悄说:"我妈明儿要带
您去省城我大伯家住一段。"
奶奶眼睛一亮,笑眯眯的又从兜兜里拿出十块钱赏给了赵学军。赵学军大喜,巴巴的收下了。
"兄弟,到那边记得打电话,你这个破个性不合群,记得跟人家处好,就是在不爱去也要跟着,集体生活是个
小社会,你在那边过好几年呢,别倔啊!"闵顺吩咐着,赵学军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说:"我妈听省城的人说
,彭娟的老公跑了,因为三角债!"
闵顺呆了一下,看着赵学军那双发亮的眼睛,憋了半天才说到:"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赵学军将手指做出嘘的样子堵在嘴巴上,发现个屁!上辈子闵顺跟彭娟的爱情故事,那是万林市的传说。就是
因为那段爱情故事那么美好,赵学军始终不敢触碰改变彭娟的命运。
接过改霞姑姑递过来的几双布鞋,赵学军跟父亲进了软卧车厢,他们将身体支在窗外跟故乡道别,宋辽阔,闵
顺,奶奶,改霞姑姑,月月,良良……还有一路狂奔而来的高果园。
将手里一大包东西甩进窗子,高果园追着火车跑:"军哎!好好念书……哎!军哎,你要天天向上!!!!!
!!!!"
赵学军眼泪婆娑的坐在车厢里,掉了足足半小时眼泪。赵建国看着他实在好笑,没办法了,他从口袋拿出手帕
递给儿子:"我就觉得你妈生错了,怎么跟个娘们一样!"
赵学军揪过父亲的手帕,负气的使劲抹了一顿,眼睛肿的像个红眼耗子。
赵建国翻着小舅子的给的包包,那是几包柿饼,红枣,最低下有个红纸包,里面放着厚厚一叠钱。赵建国数了
数,想了下,把钱给了赵学军:"两千块,不少呢,拿着吧!礼数就是礼数,我叫你妈想办法补。"
赵学军笑笑,接过去随手放到一边衣服的钱包里。赵建国看的直皱眉,嘟囔他:"以后出门在外了,钱要放到
安全的地儿,别这么马虎。"赵学军只好把装钱包的衣服又挂到头顶。
火车快速的一路下坡的离开太行山,这一路就没断过穿隧道,白昼与黑暗之间,父子俩一直沉默着,赵建国翻
着一张带到车上的旧报纸,赵学军趴在窗户看了一会后,扭头揪了爸爸的报纸说:"爸,对眼睛不好,您少看会!
"
"我看你就是无聊了!"赵建国笑笑,脱了鞋子,躺在铺位上闭起眼睛养神。
"爸!"
"嗯?"
"您以后,别跟我妈吵架,成不?"
赵建国睁开眼,扭头看削果皮的儿子,带着一丝训斥:"大人的事儿,小孩别管!"
赵学军撇嘴:"我是不想管,我走了,家里谁还给你们当灭火器。"他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赵建国,赵建国拒绝
:"你吃吧,爸不爱吃水果。"
赵学军使命递,没办法赵建国接了过去,想都没想的把苹果掰成两半,爷俩咔嚓,咔嚓的吃着苹果聊天。
"爸,我不是我说您,您压根就没看清楚,那我妈还是被您呼来喝去的家庭妇女啊。我妈手底下管着一千多人
,每个月要给一千多人开资呢,您市委大楼满打满算那点编制才多少人。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您总当着人说我妈
,我妈还那么让着您,我看呀,您就是个小心眼。"
赵建国翻着自己那部汉显的BB机,看着媳妇那一堆罗里吧嗦的话,没抬头的训斥儿子:"屁话,我小心眼,你
妈才是小心眼。每天拿我跟这个比,那个比,那些人也能跟你爸比?"
"那是!我爸是谁啊,爸说真的,我可佩服您了。"
"少拍马屁,说吧,想干啥?"
"呦,爹啊,还是您老明白事,我跟您说了您可别生气!"
"生气?你先说说吧,我看该不该生气。"
"您先答应啊!"
"嗯!"
"啥叫嗯啊!"
"臭小子快说!不然我大巴掌呼你!"
"嘿嘿,爸,我妈带着我奶奶明儿去省城,去我大伯家。"
赵建国扑棱一下坐起来,看着赵学军,他看了一会儿又躺下了。
"你妈,看出来了?"
"可不是,我妈看出你跟我大伯有疙瘩,我大伯怨您做事不跟他商量,埋怨您隐瞒周瑞他爸的事儿,还有别的
啥的,大伯吧,其实心眼小点……"
"不许说长辈坏话!"
"哦!我妈这次可是陪着笑脸去的,您就借坡跟我大伯和好吧,啧啧……爸我可真羡慕您,人谁家的老婆又会
赚钱,又会孝敬婆婆,又会给丈夫分忧。我就纳闷了,我妈那么能够,咋就对您一心一意的,我就觉得吧……离开
您我妈说她就活不成了。"
赵建国闭着眼睛,嘴角上翘,那股子毫不遮掩的洋洋得意啊,就没办法用词语形容了,虽然在儿子面前他一贯
的以严父自居,这会子他倒是真的很想炫耀,炫耀。于是他闭着眼睛,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笑音说:"谁能跟你
爸比啊,你爸我什么眼光。你个小屁孩有的学呢,找媳妇,那不能找漂亮的,人漂亮了能安生跟你过日子吗?那不
能!对吧!"
"对对对!"
"我第一次见你妈那会,她第一句话对我说:'哥,俺家可穷,啥都没有,没嫁妆,没本事。俺啥也不会,笨
!'她穿着一身不合适的衣服,眼睛大大的,辫子粗粗的……"
赵学军想笑,又憋住了,他可算是知道,自己大哥的辫子癖哪来的了,感情……这是遗传。
难得有兴致的赵建国,跟儿子把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父亲,自己的老母亲,辛苦的长兄等等之类又絮叨了一次
,说到最后难免唏嘘,能不唏嘘吗,儿子这都这么大了,这最后一个也送出去了,他也肝疼,这老婆娘就是狡猾大
大的,最艰难的任务,交给他了。
父亲突然沉默起来,赵学军看了父亲一会儿,弯腰提起暖壶去车厢头接水。锅炉那边,满是排队接水的学生家
长,倒是学生很少在那里排队。赵学军提着暖壶默默跟随着,看着车厢门那头,举着钱等着补卧铺票的家长们那张
张急切的脸,不由心酸。
提着暖壶回来,赵学军给爸爸冲了一杯花茶,双手捧着给父亲送过去,赵建国接了冲他笑笑:"懂事了。"
"呦,爸,我在家里不都这样吗!"赵学军委屈的嘀咕。
"嗯,你这一点比别人家的孩子强百倍,我赵建国最大的福气就在这里了。"
赵学军坐下来,脱了鞋,抱着腿跟继续跟自己老爹谈心:"爸,我妈的心啊,是越来越野了,您要是有空就得
帮她看着三鑫那边。我妈老不在,您的给她保驾护航。"
吹吹茶杯上的浮沫,赵建国想了下点点头,嗯了一声。
"别当着人对我妈呼来喝去,一天不计较,时间长了,我妈现在可是有地方跑,她不回来,我看您怎么办!"
"怎么办!她能跑哪去,你们在那,她得回到那。"
"爸,我怎么觉得您这么狡猾呢?"
"哼……狡猾?屁话,我个老爷们,管不了她个臭婆娘?学着点吧。"赵建国放下杯子,掂量了一下语气,试
探的问儿子:"那我要去帮你妈,你妈愿意吗?"
"哎呦!"赵学军眉飞色舞,表情夸张:"我妈前几天还说呢,要是你爸来管这一摊,比你妈抢一百倍!"
"真这么说?"
"真!您去了,往那一坐,比我妈撑头,小事呢……有我月姐,可是吧,您老去了,那就是大佛压顶,谁敢乱
动!您对现在的工作不是厌烦吗,找点事儿终归是没错的。买卖这东西,有个人政治上给我妈做些前瞻,那是没错
的。这一点您比我妈通透,她老是犹豫,大问题还不如王希看得远,您看王希,小作坊现在变成大工厂,这才几年
?"
赵建国若有所思的想了好一会,心里确定了什么之后,刚想跟儿子张嘴,车厢被人一把拉开,一位中年妇女提
着一个巨大的皮包进来,笑眯眯的大声打招呼:"哎呦我的妈!这票可真难补,我这一咬牙,买了两张软卧!"
49
49、 第四十九章 ...
赵建国父子后半夜在天州站下了车,那对半路上车的中年夫妇趴在窗口热情道别。赵学军一下车便表情扭曲,
脸色苍白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火车站特有的搅拌着机油味道的闷热空气。
昨儿那位大妈上车开始便打开潘多拉话匣子,她从她买软卧铺票到她家现在那里住,门牌号多少,家中人口有
多少……直至追其祖先八代都要一一表述。大妈很热情,不停的让吃让喝,还大把大把的给赵学军抓糖炒黄豆。晚
上睡觉的时候,赵建国叫赵学军让出下铺,这位大妈睡着了嘴巴依旧不停,她打呼噜,还咬牙,梦话更是说个不停
,大概是炒黄豆吃多了,她放了小半夜的屁,那屁味随着空气往上走,赵学军就这样倒霉了,他鼻子里塞着两条卫
生纸过了小半夜,总算熬到现在活着下了车。
父子俩看着远去的列车,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失笑,赵建国叹息:"我以为你妈就是个话多的。"
"小叔……"周瑞从那边跑过来,笑嘻嘻的大声招呼着。
这一到陌生城市,一下车有个熟人接着,那滋味不是一般的好。赵建国松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抹抹额头的汗珠
子。
"车晚点了,说着能前半夜到呢,这不,晚点整整俩小时么,小瑞等急了吧?"赵建国见到侄儿很开心,侄儿
虽然黑了,但是气质成熟,动作舒展,眼神坚定,有着一股子电视上成功人士特有的那股子味道。赵建国替他哥哥
欢喜的不成,心里只是觉得还是老赵家种好。
"没等多久,车上眯了好大一会呢!"周瑞说完一弯腰,左右手将最重的行李带子拢成一团,一把提溜起来向
外走。赵建国连忙又抢过两个一只手提了,另一只手拉了托箱咕噜噜的快步跟着。赵学军看看左右,就剩一提兜万
林水果了。
"爸,我来吧!"赵学军提着水果追过去,抢了好几下,赵建国很倔强的拒绝了。"不用,没多重,你没睡好
……跟好,别丢了。"赵建国说完,停下脚步,叫赵学军走他前面,他提着行跟后面跟着。
周瑞带着赵建国父子出了站口,他们一起到了一辆崭新的工具车前面停下,周瑞回头介绍:"上个礼拜接了三
辆工具车,这车好,实用耐折腾,咱国产的。"
赵建国呆了下,高橘子那边买车他一直是知道的,万林三鑫那边是两辆二手卡车,一辆工具车。当第一次知道
自己家里有汽车那段时间,赵建国很是惶恐了一段时间,在'自己是资本家了'这样的罪恶念头中生生自我折磨了
小半年呢!这一年来,他倒是好点了,可依旧反对高橘子买轿车。
"这买卖还没起来呢!这不是糟蹋钱吗?"赵建国看着崭新的汽车,不由的又开始数落。
周瑞笑笑,拉开车门往上放行李,他一边放一边不在意的说:"叔,咱这可不算什么,等咱商场建好了,要组
个车队呢!我婶婶说运费可是大款项,还不如用咱自己的车。这车平时就进货送货,闲了还能揽点活,这车钱啊,
最多一年就回来了!来,上车,咱先吃饭,再去休息,宾馆房间早都订好了。"
在宾馆门口简单的吃了一顿没有醋只有油辣子的面条。赵学军跟赵建国都没吃饱就放下碗说不吃了,周瑞很是
抱歉,可这大半夜的有饭就不错了。
宾馆是高橘子做主定下的,大套间一天八十多块呢。赵建国问起价格,这一次周瑞没敢说实话,就说了四十块
一天,赵建国一听就想带儿子去三鑫的工地那边住,那边不是有简易办公室了吗?可他回头看到一脸疲惫,胃也有
些不舒服的小儿子,到底是忍住了没唠叨。
天州可比万林市大多了,这里随便一个城区就是万林的三倍面积。这几年,这里经济也是搞得很喧腾,到处都
是一派繁荣。就拿现在住的这宾馆来说,万林市最好的宾馆都没这档次。这一整层铺着的绿色地毯,推开套间,地
上还有暗米色的地毯,床边有雅致的床头灯、电话、订餐的牌子,房间里大卧房有一个电视,小卧房也一个电视,
还有风扇、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热水供应着。
"楼上的豪华大间一天二百八,没敢跟叔叔说实话。婶婶的意思是叫你们享受几天,你可千万别叫叔叔去前台
问啊……"周瑞打开柜子放行李,一边放一边悄悄跟赵学军嘱咐。赵学军回头看着正在观赏天州市夜景的爸爸点点
头:"我知道,哥,给你添麻烦了。"
周瑞收拾好行李,站起来拍拍他肩膀:"臭小子,出息了,都念大学了!"说完,他取出早就准备好新买的洗
漱用品进卫生间放热水。
这一整天的疲惫,在热水的浸泡当中消散,赵家父子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一大早的,如果不是快节奏都市
的车轮滚滚,喇叭齐鸣的声音传入卧室,他们最少能睡到上午十点。
赵学军闭着眼睛,足足养了一个小时的神,才不情不愿的坐起来,他拿着洗漱工具刚走出小卧室,却发现自己
的爸爸坐在窗台上,吸着香烟,爸爸怕烟灰沾到人家的地毯,就用昨天的报纸叠了一个纸盒盒,小心翼翼的磕着烟
灰,在吞云吐雾当中,爸爸一脸沉思者的表情。
"爸?!看什么呢?"赵学军凑过去向外看下,这间房间对着的却是一座新起的立交桥。那桥上桥下剪不断的
车水马龙堵塞在一起,缓慢的挪动,汽车的喇叭声向着这边急急的一**送来。
"我以前跟部队来过这边,那时候……就觉得这里很大,认为北京大概就是这样吧!你看看,这才几年啊,我
就像第一次来一样,出去……大概要迷路了。"
赵学军知道父亲在感慨什么,他在感慨山西,作为内陆城市的山西,发展并不快,尤其是万林那边,每年财政
拨款就是那么点,有好些利民计划无法上马,尤其是公路建设,一直跟不上趟,父亲这是羡慕了。
"人广州那边盖楼,三天一层,这羡慕不得的爸,你愿意睡在一个大早上起来被车喇叭震醒的地儿?反正我是
不愿意的。"赵学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父亲,也许,父亲是发自内心的希望老区也可以这么好,也可以发展的这么
快速吧。
"那倒是,咱万林四面环山,空气好得很!这里怎么能比?比不了,比不了的!"
赵学军洗漱完,周瑞已经到了,他提着工地食堂做的小米饭,醋溜土豆丝来宾馆,早就饿疯了的赵家父子,这
次算是吃饱了。
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赵建国他们这算是提前到的,一来呢,是想在天州市玩玩,二来赵学军不能军训,也
需要在这边的医院开个证明,赵建国把时间计算的很清楚,逛三天,医院两天,报名安置两天,共计一礼拜。
就这样,周瑞挂着相机与赵家父子说说笑笑的离开宾馆,临出宾馆的时候,赵建国还弄了个笑话。他们上电梯
的时候,电梯里有个金发外国妞,人妞很礼貌的对着赵建国他们友善的笑笑摆手:"哈喽!"
赵建国顿时羞涩了,他涨红了脸,死也不上电梯,整的两边人都尴尬。周瑞跟赵学军强拉硬拽的将赵建国弄上
电梯,赵建国一进去就缩到角落看墙壁!也许,这是赵建国这辈子第一次跟外国人在如此狭小的距离接触,他闻者
空气里那浓郁的香水味,不由一阵发晕,觉得这是在做梦。
接下来的旅程有愉快的:他们去了好多名胜古迹,周瑞找的导游很善于交流,他语言幽默搞笑,很是有些职业
功底。他这一路对于天州的历史,天州的发展那是朗朗上口。偶尔他也会说一些天州市委领导的改革故事,赵建国
就爱听这个,于是玩的十分尽兴。
也有不愉快的:什么都是钱,照相需要用当地农民制作的布景要钱,上厕所要钱,擦屁股纸撕开了叠成五张三
毛钱的卖。赵建国不爱喝饮料,觉得气多,就拿着水杯去景点老乡家讨要,人老乡卖他一暖壶热水一块钱……
最初,赵建国进一次景点问一次价格,最后……他不问了豁出去了。不问就玩得好了。他越玩越高兴,大有气
吞山河,老子不缺钱,老子也要过年的气魄。赵学军笑眯眯的看着父亲慢慢的调整着自己,他知道,这次出来回去
后,父亲会改变的。看看现在,随便那个景点都要排长队,先富裕起来的国人,那花钱的气魄不比老外差。
对于赵建国来说,你跟他说一千次时代变了,你必须进步!必须更新观念!这些都没用,你得叫他出来走走看
看,用事实跟他说话,不然他能在万林市闭门造车一辈子,他手里那套工作方式,也就适合五六十年代。
到达天州第四天一大早,周瑞来接赵学军体检,因为事前托了天州甲级医院的关系,去了熟人接着一路检查下
来,就用了一上午时间诊断结果就出来了,从医生的解释看来,赵学军一切都正常,就是体质差点,需要多锻炼。
赵家父子对这个结果不相信,简直无法接受。因为赵学军一到冷天就拒绝出门,稍微着凉必定感冒发烧冒冷汗,手
足冰冷胸口隐痛更是常事,这怎么能没病呢?
"去看下中医吧!"那位熟人大概觉得不好意思,又带着赵建国父子去了医院的后楼中医部,找了老中医号了
脉,这一次结果倒是真的有了,"车祸后的气滞血瘀"。
老中医说,这孩子是车祸后五脏气血受损,有一些微血管扭曲、淤阻了,这种损伤西医的仪器是无法检查出来
的。要是出车祸那会子早点来检查,还好说,因为小孩的复原能力是很强的。可现在这病就只能是长时间的调理了
,好在现在年纪也不大,只要注意调养,按照进度灵活换方子,还是能往好了走的,至于能恢复成什么样子他也不
敢保证。他说只要病人好好配合,不厌恶吃中药,他会尽力的。他开了一些化瘀血的药包叫回去常年泡脚,又开了
口服的中药'五子全鹿丸'叫暂时药养着,见是熟人,老人家又给了几个食补的方子。
结果是出来后,医院也给开了证明,这样赵学军就不用去军训了。
提着一大堆中药,丸剂赵家三人出了医院,赵建国这一路都在愧疚,儿子车祸后要是早点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
,身体也不用亏成这样,要是早点操个心去看看老中医……算了,算了,这些年忙于政事,妻子常年在外,这都是
大人的责任啊!
"爸,人吃五谷杂粮啥病都有,那没啥病的还莫名其妙的说没就没了呢,我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您看咱
现在多好啊,那是我带来的福气……"他话音未落,赵建国一声怒喝:"放屁,你爹宁愿什么都没有,也不愿意自
己孩子这样!"他说完想了下又加了一句:"你妈也是这样想的。"
"好吧,好吧,我说错了。爸!您看,现在这事儿它就发生了,你后悔它也发生了。我好好吃药,好好保护自
己个儿,没准儿明年一检查啥事都没了,那医生不是说了吗,我还年轻着呢,这还发育着呢!"
赵建国的神色慢慢缓下来,只是提着中药继续闷头走。赵学军在父亲的身后看的实在心疼,原想着不叫爸爸操
心,原想着叫家人都要幸福的。现在看来,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还是给父亲添了堵,他自己也活得年份不少了,怎么
就不能自己看着自己点呢?
快步走过去,赵学军在大街上搂住自己爸爸的肩膀,酸不丢丢的来一句:"爸……您别担心,真的,我有种感
觉,我会好的!真的,您要信我,我感觉一向准。您要是这样每天生气后悔,好么,我好不了,您又病倒了。咱有
事解决事好不好……"
"哎,有事解决事,是啊……解决事!"赵建国语气沉重。
周瑞这一路没说话,快到宾馆的时候才拉住赵建国的胳膊说:"叔,我那边工程完了,我每天看着军军吃药,
每三个月一复查。您安心,这边有我呢,再说了,实在不成,咱就家里呆着,好好调理。咱又不是缺那几个,您要
是这样军军吃药都吃不到心里去,对吧军军?!"
赵学军连连点头一脸期盼,见儿子担心了,赵建国强扯了一些笑容向宾馆里面走了几步后扭头对赵学军说:"
这事儿……别叫你妈知道……最起码,一年后吧,一年后检查的差不多了,调理的好些了,再告诉你妈!"
"哎!这话没错,我妈神神叨叨的。"赵学军一脸无赖相的逗趣儿。
"不许说老人坏话!"赵建国闷头训斥着往里走。
这天夜里,赵建国悄悄出去买了几块布跟针线,坐在宾馆的床铺上用剪子细细的剪开布料,一针一线的给儿子
做泡脚丫子的药袋儿。
赵学军双手支着下巴,默默地看着一直看到双眼湿润,他带着一丝哽咽说:"爸,下辈子我还给您做儿子好不
好?"
赵建国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带着一丝气说:"屁!那我多亏!你没听那个古话的故事吗。有个财主要死了,就
找人把欠账的叫家来。那欠账的说:钱我是没有,我下辈子给你做爹吧!财主一听大怒:你这是说话那还是放屁那
?你欠我钱,还敢讨我便宜!
那欠债的说:这世界上还有比做爹的更加亏得吗?孩子生出来,一把屎一把尿的端着照看,孩子长大了面朝黄
土背朝天的给他赚钱供他念书,待孩子成年还要给他盖房娶媳妇,娶了媳妇后,爹去住小屋,儿子住大屋……这世
界上还有比做爹的更亏的买卖吗?我这都三个儿子了,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手贱好赌,欠了一□饥荒呢?"
赵学军乐了,又哭了,他抹下眼泪,举起手宣誓一般的说:"成,咱说定了爸,下辈子,我做您爹,您做我儿
子!"
赵建国想下点点头,又觉得不对,抓起一个缝好的药包,对着赵学军就丢过去了:"滚!小兔崽子!"
赵学军假意受伤"嗷!"了一声,滚去卫生间洗脸,擦眼泪去了。
那之后的一天,这对父子都安安静静的呆在宾馆,他们很少交流,大部分的时候就是坐在一起看电视,等吃饭
的时间。
终于,报到的时间还是来了,赵建国一大早的就带着赵学军去了天州大学。待报了到,交了学费后,赵建国干
了这辈子最不愿意干的事情。他买了两条外烟,还有一些水果去了老师那里,强给人家放下后交了假条,罗里吧嗦
的说了一车儿子身体不好请老师关照的话,他一直唠叨,唠叨到人家老师神色发青后,才被赵学军硬拉走。
赵学军父子俩拿着单子,周瑞提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