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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作者:尼罗(12.30更新VIP47章正文完)
一九六二年,泰国北部山区。
陆云端坐在一辆半新不旧的军用吉普车里,张开双臂搂着身边两人――左边是苏家栋,右边是莉莉娅。
苏家栋是个白脸青年,二十多岁的年纪,相貌生的俊秀文弱,一身衣着也是清爽利落。他从小就来到陆家,家生子一样充当云端少爷的跟班,内心对少爷怀有百分之二百的忠诚。莉莉娅则是个带有白俄血统的女郎,黝黑健壮,容颜美艳,胸脯屁股一起突出――她是陆云端在清迈打来的野食,两人如今正是一对露水鸳鸯。
陆云端搂着两个心爱的人,翘着二郎腿向后仰,表情十分惬意。他比苏家栋大一岁,不过是二十五六岁而已,可是看着模样老成,仿佛已经年过而立。旁人都说陆先生英俊,说过就算,因为陆先生英俊的毫无特色,不能给人留下印象,但陆先生自己是把这话记在心里的,他是真心实意的觉着自己挺漂亮。
天气炎热,道路崎岖,吉普车开不快,所以车窗也没有凉风。陆云端把一只手向下垂到了莉莉娅的胸前,没精打采的捏了两把,然后歪着脑袋枕上苏家栋的肩膀,昏昏欲睡的要闭眼睛。莉莉娅眼望窗外咕哝了一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苏家栋用面颊蹭了蹭少爷的短发,梦游似的迷糊问道:"快到了吧?"
陆云端懒得回应,单是"哼"了一声。
苏家栋看他额头上有汗,费力的掏出手帕要给他擦,他还不耐烦上了,蹙起眉毛扭头一躲。苏家栋见他脖子上也是汗,不假思索的又要去擦,结果就听陆云端怒道:"别动,欠揍吗?"
苏家栋总是被他呵斥,都习惯了,故而面不改色的收回手帕,心里还想:"一身的汗,多难受啊!"
军用吉普车颠颠簸簸的穿过一片林子,然后拐上了一段较为平坦的山路。陆云端在后排位置上摆出各种姿势瞌睡,最后屁股拱到了莉莉娅的怀里,面孔贴到苏家栋的腿间。莉莉娅气的对他又拍又打,陆云端以一串呼噜来回应她。
苏家栋轻轻摸着陆云端的后脑勺,觉得少爷这样也很好。
莉莉娅看了苏家栋一眼,认为这人是个变态。苏家栋是个男人,可是苏家栋爱陆云端。这种感情是显而易见的,而且陆苏二人十分自若,丝毫没有觉出不妥。
莉莉娅是位受欢迎的女郎,这时候就想推开车门跳下去,独自返回清迈。她不想和变态共同分享一个男人,她的追逐者很多,况且仰光也没什么好玩的。
莉莉娅后悔了。
军用吉普车拐了个弯,进入清莱城外的训练学校。这时陆云端早已醒来,正在和莉莉娅吵架。
陆云端的嘴已经很厉害,没想到莉莉娅会狂风骤雨一样的用中泰俄三国语言来对他进行谩骂。他渐渐的招架不住,又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对方,不禁莫名其妙、气急败坏。苏家栋默默旁观着,希望陆云端一脚把莉莉娅飞踹出去,可是陆云端很喜欢莉莉娅,不会这样做的。
苏家栋观看的很无聊,就探头把下巴搭在了陆云端的肩膀上。莉莉娅见状,觉得越发不能忍受。正值此刻,吉普车停了。
争吵暂时告一段落,陆云端双手合什向莉莉娅拜了拜:"宝贝,亲爱的,可不可以给我留一点面子?我爸爸在这里,不要让他看到我被女人骂的狗血淋头,好不好?"
苏家栋自行打开一边车门,跳了下去。
训练学校的本质乃是一家武馆,经过几番改革,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正规模样。陆云端的父亲,陆雪征,本是中国北方人士,四十年代迁居香港。老头子当年是靠功夫吃饭的人,现在闲不住,隔三差五会到这里担任教头。陆云端随着一名杂役走进校园,迎面就见他父亲穿一身墨绿色的单薄衣裤,姿态潇洒的坐在树上,鼻梁上又架了一副时髦墨镜,造型类似于杂志封面上的麦克阿瑟。
陆云端笑了,仰头呼唤:"爸爸!"
陆雪征出乎意料的看到儿子,连忙纵身跳下:"云端?"
陆云端快步走过去,抬手就将对方的墨镜摘了下来:"嗬!美国货!哪里来的?"
陆雪征今年五十多岁了,可是腰背挺直,精神焕发,并无老态:"你哥哥上个月来了一趟,带给我的!"
陆云端把墨镜戴好,扭头四处看了看,感觉十分合适,就摘下来将其送进衬衫口袋里:"给我了!"
陆雪征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口香糖:"这个也给你,也是美国货。"
陆云端接过口香糖,撕开封口抽出一片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又问:"什么时候回家?"
陆雪征想了想:"大下个月。"
"回去之后还来不来了?"
"我说不来,你信吗?"
陆云端当即摇头:"不信。"
陆雪征嘿嘿的笑:"那你还问!"
陆云端抬腕看表:"爸爸,我赶时间,这就要走了。哥哥让我告诉你,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你保重身体,夜里千万别忘记点蚊香,蚊子会传播疟疾。"
陆雪征一挥手:"婆婆妈妈!"
陆云端伸手抱了抱他:"爸爸,我真走�!"
陆雪征轻拍他的后背:"走吧,路上小心。"
陆云端回到军用吉普车前,发现莉莉娅没了。
他问苏家栋:"人呢?"
苏家栋揪了一片大叶子挡在头上遮阳:"我在这儿呢!"
陆云端张了张嘴,然后才反应过来:"笨蛋,我问的是莉莉娅!"
苏家栋很淡定的告诉他:"学校里的汽车司机愿意送莉莉娅去清莱。莉莉娅已经走了。"
陆云端大惊失色:"开什么玩笑!"
陆云端满学校里跑了一圈,末了得知莉莉娅的确是搭乘学校里的破卡车,在三分钟前向清莱去了。
到嘴的美女就此溜走,这让陆云端一片春心付诸流水。想到前方还有漫漫长路要走,身边没了丰满多情的莉莉娅,那该会有多么枯燥?
思及至此,陆云端猛然扭头望向苏家栋,开始迁怒于人:"你这个白痴,你就看着她走了?"
苏家栋那脑子是不灵光,一见陆云端发火,就更笨了:"我、我……我是不会跟着她走的,我得留下来陪你。"
陆云端一听这等蠢话,气的欲哭无泪,扬手就要抽他一记耳光。苏家栋一见自己要挨打,倒是略微生出几分机灵气,当即捂着脸后退一步,委委屈屈的说道:"我都是大人了,你还打我?"
此话一出,陆云端又是无语。双手叉腰站在苏家栋面前,他要吃人似的探头狠瞪对方。苏家栋还捂着脸,心惊胆战的快要落泪。
双方如此僵持片刻,陆云端无计可施,抬手狠狠一拍吉普车的机盖:"算了,赶紧上车!趁着天亮马上走,万一天黑遇到野兽,那就危险了!"
历险记
陆云端坐在颠簸起伏的吉普车里,没好气的望向窗外。
"你生气啦?"苏家栋探头问他,眼睛睁的很大。
陆云端抬手按住他的额头用力一搡:"干你屁事!"
苏家栋被他搡的向后一晃,没敢再问,躲到另一端向外看风景。看了片刻,他百无聊赖,又轻轻挪回了陆云端身边:"少爷,你还生气吗?"
陆云端横了他一眼:"莉莉娅把我甩了,你说我生不生气?"然后他一指苏家栋的鼻尖:"你也不要得意,今晚看我搞死你!"
此言一出,前方司机不禁偷笑,随即恢复正经面貌。
苏家栋没有笑。他脑子是真的笨,所以总是一板一眼的在思考,就错了人生中许多乐趣:"莉莉娅没什么好的。"他一本正经的想要安慰陆云端:"她壮的像个男人,而且黑的发亮。"
陆云端真是看上了莉莉娅,如今听他诋毁自己的梦中情人,不禁周身长出刺来,暗暗想要扎他一下。若无其事的转向窗外,他轻飘飘的来了一句:"白斩鸡吃腻了,总要换换口味。"
苏家栋眨巴眨巴大眼睛,想了半分多钟,明白过来了,气的扭身背对了陆云端――他白,从头到脚的白。
吉普车在林子里穿行良久,末了在一处小小村落中停下休息。陆云端轻车熟路的带着苏家栋走向村头一间铁皮房子,对房前一名黝黑汉子大声喊道:"老景,干什么呢?"
黝黑汉子做掸族装扮,抬头见是陆云端,连忙放下手中活计站起来,用中国话应道:"小老板,好久不见啦!"
陆云端走到近前,抬手一拍他那精瘦的肩膀:"近来天下太平,我也不大出门。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好货?"
黝黑汉子呲着长牙一笑,忙忙的回身进房,不一会儿拎出一只大竹篮,里面全是各色石头。陆云端在一张小竹凳上坐下来,伸手挑了几块石头看了两眼,随即爱答不理的把石头往篮中一丢:"老景,你拿这种货色敷衍我,我哥会从香港过来砍死你!"
老景很识相,立刻把篮子又费力的拎回房内,同时笑道:"小老板,就剩这一点存货,真的没有啦。我不骗人,前边山里这一个月总是在打仗,道路不通。不过下个月镇上的大市场就要开业了,小老板去那里瞧瞧,说是会运来好多翡翠毛料。"
陆云端不置可否的没言语,顺便伸手一扯苏家栋的裤管,让他也赶紧坐下歇脚。和老景又聊了两句闲话,陆云端起身离去,这时吉普车已经加满汽油,司机也灌足了车上几只水壶。
陆云端一行三人继续启程,路上只以饼干等物充饥。陆云端嚼的满口冒烟,自己发牢骚:"他妈的,白跑一趟,早知道是这样,我不如从曼谷直接去仰光!"然后又嘱咐苏家栋:"吃的时候看仔细了,发霉的饼干不要吃!"
苏家栋吃了一身饼干渣子,很听话的连连点头。
陆云端打开一包夹心饼干,拿出一块向前递去,摸索着塞进了司机的嘴里。司机是个云南过来的华人青年,姓白,名字叫做白桂生,细条条的精灵黑瘦。张嘴含住那一块饼干,他目不斜视的眼望前方,忽然"嗯?"了一声,下意识的咬到了陆云端的手指。
陆云端连忙收回了手:"小白,怎么咬人?"
司机一脚踩了刹车,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小老板,前边没路了,看来是前一阵子下大雨,这里闹过一次泥石流!"
泰北山区,泥石流也并非罕见。所以陆云端并不惊慌,只让司机快速倒车,抄林中远路,绕过这一片山地。
林中无路,司机全凭感觉辨明方向,开的十分犹豫。苏家栋十几岁时被雨林蟒蛇吓过,这时就很紧张,将车窗也关闭了,又把一只汗津津的手塞到了陆云端的掌中。陆云端把他搂到怀里,向前催促说道:"小白,加快速度。这片林子我走过,一踩油门就出去了!"
司机听了这话,正要依言踩下油门,哪知力气运到脚上还没有发出来,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吓得他登时就是一哆嗦:"天!这是什么声音?"
陆云端怔了一瞬,随即惊声喊道:"下车!这是有人在开炮!"
不等司机行动,他从座位下面摸出一把手枪插到腰间,紧接着推开车门一步跨出,生拉硬拽的又扯出了苏家栋。
三个人都不是军人士兵,并没有躲避炮弹的知识,只晓得此地常有游击队出没,一旦军队之间斗殴交火,少不得会伤及无辜。陆云端六神无主的环顾四周,领着苏家栋向一处凹坑跑去,司机却有不同意见,抓住陆云端让他随自己躲到老树下面。三人正在这里拉拉扯扯,"吱溜溜"一阵锐响破空而至,前方不远处立刻爆起漫天泥土,激烈气流登时掀翻了这边三人。
陆云端一屁股坐在地上,正是惊恐,忽听身边的苏家栋尖叫一声,扭头望去,他也变了脸色――一条黑白分明的"雨伞节"不知何时游到身边,正对着苏家栋吐信子。
苏家栋最怕蛇,不知怎的却又最招蛇。陆云端不善用枪,没本事一枪打爆蛇头;司机是位城市青年,这时也是手足无措。
陆云端屏住呼吸凑了过去,那蛇嘶嘶游动,却也并未立刻发动攻击。苏家栋这回彻底吓瘫了,哼哼唧唧的哭道:"少爷,救命啊……"
话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雨伞节"剧毒无比,便绝望的又改了口:"少爷,你快跑。这蛇是能咬死人的……你快跑,快跑!"
陆云端知道自己此刻不能乱动,一旦露出破绽,两人也许都会受到攻击。血液渐渐涌上了他的头脸,炮弹的威胁已经不算什么了,他目光坚定的和蛇对视,同时嘴唇不动,含糊怒道:"哭你妈的丧,你就知道个哭!别动,一动它就咬你!"
苏家栋没动,只是匀称的颤抖,一身筋骨都吓酥了。
陆云端狠瞪着蛇,一颗心快要跳到喉咙口去。那蛇大概知道这三人都是无计可施的,所以有恃无恐,不进攻也不离去。如此过了许久,那蛇开始缓缓游近。
蛇的动作最快,陆云端心想自己年华大好,没想到会莫名其妙的折在这种地方,着了一条毒蛇的道,真是死不瞑目。暗暗长叹一声,他又想爸爸又想哥哥,末了把心一横,就要孤注一掷,拔枪打蛇。
哪知就在此刻,一道白光忽然闪过他的眼前,同时就听"嚓"的一声;定睛望去,却是一把匕首凌空飞来,齐刷刷的斩断了面前蛇头。陆云端抓紧时机,拖着苏家栋一跃而起猛然后退――蛇头也是能咬人的!
后退了没有两三步,这二位一起绊到了极度紧张的司机身上,双双摔了个四脚朝天。陆云端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就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小子――黑小子穿一身墨绿军装,头上戴着钢盔,钢盔压的很低,瞧不清五官眉目,不过从露出的嘴唇下巴来看,这应该是个相貌端正的青年。
陆云端摸不清对方的来头,但是心想对方既然能够出手救命,便是必然存有几分好意。他那泰国话说的颠三倒四,此刻索性双手合什一鞠躬,先用动作表示了感谢。
黑小子没有动,只抬起手中的冲锋枪,用枪管遥遥一指陆云端的腰间。
陆云端很识时务,立刻拔下腰间手枪远远扔开,然后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后方的苏家栋和司机见此情景,也连忙跟着一起投降。
黑小子没看后方二人,一眼一眼的只是打量陆云端。
陆云端在脑海中组织语言,想要表明身份,可是泰国话实在讲的糟糕,情急之下,他干脆用中国话解释道:"这位长官,我们是过路的旅客。"他微微侧身一指远处的吉普车:"你看,我们的车还停在那里。"
黑小子沉默片刻,最后向上一挥手。树上接连跳下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拎着草绳一拥而上,不由分说的就把陆云端三人绑了起来。陆云端知道黑小子也许是把自己当成间谍了,所以不做徒劳反抗,以保命为主。而苏家栋怕到极致,已然麻木。
相逢不识
陆云端被这帮士兵推搡着走入林中深处。两只枪口在后方瞄准着他们,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是自认倒霉,一路走的垂头丧气。陆云端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想要看看林中情形,然而林中已经空无一人,黑小子和他的部下们大概是爬回树上去了。
陆云端自己估摸着,大概走了能有两三里地了。
大汗淋漓的出了树林,摆在前方的正是一座小小寨子。领头士兵像牵羊一样攥着草绳绳头,带着后面一串三人走入寨子里。寨子平平无奇,但是居民很少,倒有士兵在成群结队的游荡,全是类似黑小子的装束。陆云端环顾四周,没有看出端倪,隐约怀疑这些人是泰共或者缅共,然而也很不确定。
领头士兵停下脚步,再次对这三人进行了搜身。陆云端衣着平常,除了一块手表之外,再无其它值钱物件,司机打扮的也是邋遢马虎,只有苏家栋穿戴的略微讲究一点,结果被士兵把腰间一条崭新黑亮的银扣牛皮腰带扯了下去。亏得他那裤子很合身,否则反绑双手不得自由,非出大丑不可。
陆云端斜了他一眼,心想:"笨蛋,让你臭美!"
念头尚未闪过,他的手表也被人撸下去了。至于裤兜里的一只钱夹,自然更是不能幸免,幸而里面钞票有限。
然后他们就被撵进简易监狱里去了。
简易监狱是陆云端自己想出的名称,其实就是用铁丝网围出的一小片空地。铁丝网有一人多高,用结实的木栅栏撑开支起,上面全是锐利倒刺。一只干干瘪瘪的人头险伶伶的挂在网上,惨不忍睹的面对着三人。司机一眼望去,立刻闭上眼睛扭开了头。而陆云端未等苏家栋放出目光,便直接低声喝道:"背过身去,不许向这边看!"
苏家栋不明所以,但是很听话,果然做了个向后转:"少爷,怎么了?"
司机神情痛苦,感觉自己今天要做噩梦,抢着答道:"那边有个人脑袋!"
苏家栋立刻闭了嘴。
然后这三人无处可藏,只好原地立正,就这么晒着。陆云端心里七上八下,暗想等到见了大长官,自己无论如何得把话说明白了――这地方对待叛徒间谍,向来就是斩首。他可不想把自己这个英俊的脑袋挂到铁丝网上。
思及至此,他也转过身来,低头在苏家栋的肩膀上蹭去了额上热汗。三人被草绳捆绑牵连着,这时凑做一群,一起被晒的快要冒油。
三人从下午一直站到傍晚,又累又渴,支撑不住,便乱七八糟的坐成了一堆。正是难熬之际,陆云端忽听远处起了骚动。抬头觅声望过去,在一大群士兵之中,他很奇妙的看到了那黑小子的身影。
黑小子背着两把冲锋枪,头上还戴着钢盔,墨绿军装很合体的箍在身上,勾勒出了苗条而又结实的高挑身材。他健步如飞的从监狱前方走过,很快便是不见了踪影。陆云端想要唤他一声,可是犹豫了一下,却又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幸好,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又回来了。
黑小子打开了监狱小门,放出陆云端三人,又让人解下了他们身上的草绳。陆云端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好奇的望向对方。而黑小子抬手摘下头上钢盔,这回露出了本来面目。
陆云端愣了一下,感觉黑小子似曾相识。
黑小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睫毛浓密,越发衬得眼瞳清澈;鼻梁挺拔,鼻尖微翘,嘴唇薄薄的带着棱角,正是个黑里俏。陆云端说不清是哪里眼熟,可是越看越困惑,简直无法移开目光。
他看黑小子,黑小子也看他,双方都不说话,也不微笑。
最后,还是黑小子面无表情的先开了口,语气淡漠:"前边在打仗,这条路走不通。明早放你们原路返回。"
黑小子说完这话,转身就走。而陆云端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追上一步,下意识的大喊出声:"纳卡!"
黑小子脚步一顿,回身望向了他,依旧是一脸漠然。
"纳卡"二字一出口,不知怎的,陆云端忽然觉出了一阵狂喜;对方这个反应如此异常,让他越发坚信了自己的猜测:"纳卡,我是陆云端,你还记不记得我了?你曾经在我家里住过一年,那时候我和爸爸都叫你小黑,爸爸教你功夫,你还踢过我一脚――想没想起来?"
黑小子用干净的大眼睛看他,眼神里空空荡荡的,既不反驳,也不承认。
陆云端心花怒放,大步走到了对方面前:"当初托尼杨说你死了,我就不信,果然是在骗我。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当上了兵?"
黑小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重又黯淡下去,变成了不带活气的黑白二色。
"你认错人了。"黑小子用冷淡的声音告诉他:"我姓张。"
陆云端十几岁就出来跑世界,一双眼睛连石头都看得透,何况黑小子只是一具凡胎。一把抓住黑小子的手腕,他心中暗笑,心想你现在想要伪装,已经晚了。刚才听到"纳卡"两字的时候想什么了?那时候怎么就站住了?
"不许说谎。"他低声对着黑小子笑道:"小时候我请你喝汽水,你打了我一顿;现在我和你相认,你又要装傻。为什么?"
此言一出,黑小子那面具一样的冷漠面孔上,果然是显出了一瞬的慌乱。
狠狠的看了陆云端一眼,黑小子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滚开!"
陆云端知道黑小子从小就是狗脾气,所以并不和他一般见识,只心平气和的告诉他:"爸爸前一阵子还提起过你,他也认为你不会死,他在等着你去看望他。"
此言一出,黑小子果然是动容了。可是垂死挣扎的转过身,他逃命似的快步离去。
陆云端拿黑小子没办法,只好是悻悻回来,被士兵安顿进了一间草棚子里过夜。吃过一顿没滋没味的肉汤泡饭之后,三人无话可说,席地而卧,卧了没有半个小时,外面开始下大暴雨。
三人都不在意,随它下去。结果下到半夜,草棚塌了。
当时司机滚到了角落,苏家栋紧缩在陆云端的怀抱里。三人睡的正酣,也没有听到什么异响,毫无预兆的就被棚顶拍到了下方。陆云端糊里糊涂的只觉头上受到一击,随即挣扎着推开身上的草帘木梁,想要立刻爬起。哪知正在此刻,一双手伸过来抓住了他,力大无穷的把他拎了出来。他晕头转向的睁开眼睛,在瓢泼大雨中看到了黑小子的面孔。
鲜血从额角伤口中涌了出来,随即被雨水淡化冲刷。陆云端弯腰正要去救苏家栋,可是黑小子拉扯着他拔腿就走。他在轰隆隆的雷声中还要说话,刚一张嘴,便被灌了满口雨水。回头看到苏家栋已经从废墟中站了起来,他放下心,这才身不由己的随着黑小子走了。
小黑
黑小子把陆云端带进了一间铁皮房子里。
铁皮房子总比草棚更坚固,因为地势较高,所以也还干燥。落汤鸡似的陆云端摸黑站住了,依稀就见黑小子擦燃火柴,点起了桌上一根蜡烛。
房内有了光明,陆云端瑟瑟发抖的望向对方,就见黑小子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衩,黑脊背上的点点水珠反射了烛光,亮晶晶的闪闪烁烁。抬头看了陆云端一眼,他没说什么,只从暗处拎出了一只暖水瓶,提起来倒了一杯热水。
陆云端抬手去解衬衫纽扣,又温和笑道:"小黑,你来的真是及时。"
不等回答,他随即又问:"我可不可以叫你小黑?我知道你的名字是纳卡。"
小黑把那杯热水推倒桌角,然后简单答道:"随便。"
陆云端满不在乎的脱了个光屁股,因为没有毛巾来擦,只好就这么晾着一身雨水。拎起衣裤奋力拧了几把,他自来熟的环顾四周,然后将其搭在了纵横房内的一根铁丝上。
端起那杯热水喝了几口,他舒舒服服的打了个大冷战。借着烛光再一瞧房内模样,他却是感到了一阵酸楚――城市里的贫民窟都比这里好上百倍。
房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一张床是板子搭在了四摞破砖上,上面铺了一床破席子,睡上去的感觉,大概仅比席地而卧稍好一点,因为能够隔开地上潮气。
和床相对着的,是靠墙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一只肮脏的铁皮罐头盒,桌下放着那只暖水瓶。两支冲锋枪倚在墙角,另外还有一只搪瓷水杯,正被他捧在手里。
陆云端一直觉得小黑很可怜,当初听托尼杨说小黑死了,他还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现在小黑没死,这当然是好事,可是看到小黑活的好像野人一样,陆云端就又难过起来了。
当然,人各有命。小黑的命运大概就是吃苦受罪,这也没什么的,这地方穷,大家都是吃苦受罪。但是小黑总像是与众不同,陆云端认为小黑是应该受到一点怜爱的。
于是在外面隆隆的大雨声中,陆云端直接说道:"小黑,和我讲讲你的事情吧!"
小黑站在烛光旁边,颇为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因为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的事情。
陆云端自行走到床边坐下,坐的很小心,怕把床压塌了:"我一直记得你。"
小黑垂下眼帘,依旧是沉默,良久之后才开了口:"我在澳门,打输了。"
陆云端看着他,没言语,是恭听的姿态。
于是小黑语气平淡的继续说道:"肋骨断了几根,吐血。老板认为我没用了,要毙掉我。我不想死,就逃了。"
说到这里,小黑顿了一下,脸上没有表情,仿佛讲的都是别人的事:"我不服气,养好伤后回到清迈,把老板杀了。"
陆云端心算着托尼杨横死街头的时间,发现那时候的小黑也就只有十七八岁。十七八岁的小黑单枪匹马干掉了清迈大佬,杨家立刻混乱败落下来,托尼杨的儿子彼得杨一边焦头烂额的收拾局面,一边发动所有人马,要为父亲报仇。
仿佛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全世界都没有了小黑的立足之地。想要活命,他只能往山里跑。
北方山区各种武装林立,形势复杂到了令人头晕的地步。他所加入的那只小小队伍前年被段家军打了个七零八落,领导人死绝了,他还算是个有勇有谋的,这时就带了一队人马狂奔逃命。在经过无数次死去活来的战斗之后,他们在这一处小寨子里盘踞下来。他们唯一的财富就是手中的枪,虽然常常穷的没有子弹。
他们没有什么活路,有时给过路商队保镖,有时打劫过路商队,有时弄一点烟土贩卖,时常断炊,还要抵挡周围强大军队的围剿吞并。这一阵子游击队闹的厉害,他们受了牵连,惊弓之鸟似的又不得安宁了。
小黑是个寡言的人,虽然肯对陆云端开口,但也常常只说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停下来,不肯渲染自己的贫困。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凄惨,他只活了二十多年,可是已经受过旁人一辈子的痛苦。
陆云端告诉他:"彼得杨年纪还小,现在清迈是派吞最大了。"
这消息并不能让小黑心动,他没有回归城市的打算。
陆云端抬眼看他,就见他胳膊腿儿都很细,薄薄皮肤下面便是肌肉骨骼。打黑拳的人不该瘦削到这种地步,他想小黑一定是营养不良。
所以陆云端又说:"杨家已经不行了,我和派吞有点交情,你不要怕。"
小黑听闻此言,很疑惑的看了他,没听明白――陆云端与派吞有交情,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陆云端对他一笑:"我说,这地方太苦了,你和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你也可以去看看爸爸。"
小黑摇头,说:"我不去。"
小黑不想去见陆雪征,因为无颜相见。
他没能赢上十年,也没能成为拳王。他只是擂台上的一颗流星,大家都以为他前途不可限量,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对方一腿扫过来,把他的肋骨和前途全部扫断。他从一名身价几十万港币的高级拳手,变成了苟延残喘的垃圾。他多么希望老板可以大发慈悲,给自己一个养息康复的机会;可是老板没有那种耐心,反正他已经为老板赚到了足够多的钱。
当年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陆雪征对他说:"将来发达了,带着礼物来看阿爸。"
他现在长大了,没有发达,也买不起礼物。所以他谁也不想见,宁愿这样野兽似的活着,过一天算一天。
陆云端问他:"为什么不去?"
小黑不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陆云端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小黑面前:"你怎么就像和我有仇似的?我都是为了你好,可是你既不听话,也不领情。"
小黑抬眼看他,就见他一脸悲天悯人的郑重神情,然而下面光着屁股,胯间那里晃晃荡荡的垂下一具器官,随着他的步伐摆来摆去。
小黑脸上没有笑,心里觉得这很滑稽。
陆云端倒是不在意,继续问道:"你到底是有什么打算?真要在这山里混一辈子?"
小黑这回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陆云端无可奈何的咽了口唾沫:"不知道――那就过来睡觉!"
陆云端和小黑挤在那一张破床上。陆云端见小黑是块不开窍的顽石,索性死心大睡,睡着睡着就糊涂了,以为身边这人是苏家栋,张开手脚就把人往怀里搂。小黑搞不清状况,懵里懵懂的任着他搂,后来反应过来了,有点不好意思,想要下床逃走,哪知陆云端忽然撅嘴亲了他一口,又含糊说道:"别动,再动干死你。"
小黑听了这话,心里暗想:"看来他脾气也不是很好。"
小黑打了个盹儿,清晨又被陆云端戳醒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见对方□那玩意儿直挺挺的翘起多高,就很坚决的挣扎起身。光脚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他在心中自言自语:"唉,原来他长大了,会变成这个德行!"
纪念
清晨时分,朝霞鲜艳。
陆云端穿着潮湿衣裳走出门去,自行找水洗漱。苏家栋和司机在马厩里对付了一夜,这时也出来了,统一的蓬头垢面,一身马粪味道。
苏家栋熬了一夜,立刻就憔悴起来,裤腰都松了。一手提着裤子走过来,他摸不清状况,所以只沉默着蹲在了陆云端的身边。陆云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昂首眺望林颠朝阳,苏家栋像只猫咪一样,歪着脑袋枕上了他的大腿。
司机则是类似一只黑狗,忠心耿耿的在后方徘徊。
远近升起几道炊烟,早饭时间到了。
早饭是米饭,起码陆云端等人得到的是米饭。米饭能有一碗的份量,用片芭蕉叶托着,上面浇了很浓的肉汤。司机犹豫了一下,没敢张罗着去找筷子勺子,用手指捏了一点米饭送进嘴里。苏家栋皱皱眉头,伸舌头舔了一下肉汁。
陆云端训他:"有饭快吃,乱舔什么!"
苏家栋仰头望向他,表情无辜而茫然:"怎么吃呢?"
陆云端看惯了他这娇模娇养,又最看不惯他这娇模娇养。伸手捏起对方米饭上的一块肉扔进自己嘴里,他三嚼两嚼的咽了下去,然后告诉苏家栋:"就这么吃!"
苏家栋发现自己这米饭上肉块多一些,正要让陆云端再多吃点,哪知陆云端随即起身,向小黑走去了。
小黑不大合群,独自坐在一棵树下吃饭。
他的饭碗,就是屋内桌上的那只铁皮罐头盒子,早饭也是米饭浇肉汤。其他士兵三五成群的散在一旁,有人吃米饭,有人吃的是芭蕉心,还有人不知在吃什么野草,神情木然的一嚼一嚼,很像牛羊。
小黑见他来了,没有起身,直接低头说道:"雨太大,山路滑坡。你的吉普车开不过去,想要返回,只能徒步穿林子。"
陆云端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竟然并不忧愁。蹲下来看了看小黑手里的罐头盒子,他发现里面米饭居多,干巴巴的。
他一歪身,在小黑身边坐下了:"那我留下来多住几天,行不行?"
小黑没理他。
陆云端还是觉得小黑很可怜,所以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手中那一叶饭菜放到了小黑面前,随即毫无预兆的夺过了对方的罐头盒子。
"我们换一下。"他轻声说道。
小黑一怔,转头看他。
陆云端微笑着转向前方:"别看我。我比你年纪大,是大哥哥,应该把好饭留给你吃!"
小黑无言的托起芭蕉叶子,开始捏着米饭碎肉往嘴里送。
苏家栋坐在远方,看到陆云端在吃小黑的剩饭,气的恨不能哭一场――少爷为什么要吃那种脏东西的剩饭啊!莉莉娅起码是位都市女郎,可这小黑像只野猴子一样,就只是黑!
小黑狼吞虎咽的吃光了这一份米饭。
把最后一口填进嘴里,他将油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刚要去找水来喝,不想忽有一名士兵从远方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对着他大嚷了一声。
这地方民族复杂,陆云端也没听出士兵讲的是哪种语言,就见小黑鼓着腮帮子"腾"的站了起来,一边咀嚼一边对着远近士兵呼喊。士兵们接到命令,立刻四散而起,像一群绿色的蜂子一样"嗡"的一声散开。而小黑又低头匆匆说了一句:"你在这里不要动!"
陆云端不明就里,眼看小黑也大踏步跑进房内。
片刻之后,士兵们嗡嗡的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已经变成了全副武装的模样。陆云端站起身来,就见小黑挎着冲锋枪,带领部下向寨子外跑去。遥遥起了几声炮响,远方林子里袅袅起了烟,不是炊烟,是硝烟。
寨子的本质就是军营,这次外面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会让这帮士兵倾巢而出。苏家栋这时起身走过去,手里还托着自己的芭蕉叶――米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他把几块肉留给了陆云端。
陆云端探身低头,直接把嘴拱到了对方的掌心里,"啊呜"一口就把肉全吃了。
苏家栋问他:"你认识他?"
陆云端听懂了他的意思:"你不认识他了?他是在我们家里学过一年功夫的小黑啊!"
苏家栋真没认出来――小黑那时候还小呢,简直没有什么具体的模样。
"那他应该能放我们走吧?"
陆云端笑了一下:"走不了啦!现在前边打仗,后边滑坡。你是想和我步行走回清莱呢?还是再等几天,我们继续向前去东枝区?"然后他作势要用油腻双手去摸苏家栋的脸:"林子里可是有大蟒蛇哦!"
苏家栋向后一躲,听到这话,心中登时苦不堪言:"少爷,全怪你。这地方怎么能住啊?我可不想再和马睡觉了!"
陆云端压低声音笑问:"那你想和谁睡觉?"
苏家栋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想埋怨对方几句:"当时我们就应该直接从曼谷走的……要是从曼谷走,现在已经到仰光了。"
陆云端立起眉毛,一指苏家栋的鼻尖:"小笨蛋,敢教训我,是不是欠揍了?"
苏家栋见这里地面还算干爽,索性一屁股坐下来,敢怒不敢言。
他真的是不想和矮脚马共处一室。
陆云端站起来,想要在寨子里走走看看。然而深入几步之后,他发现原来士兵还是有的,而且前方似乎是一处弹药库,闲人不许靠近。
百无聊赖的消磨了半天光阴,小黑那一帮人回来了。
他们并非空手而归,用绳子牵回一串掸族打扮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共有五人,在寨子内的空地上跪成一排,小黑卸了身上的枪支弹药,抄起一把尼泊尔军刀走到人前,用粗浑的声音大声喝问。
陆云端带着苏家栋远远站着,心想这里的首领若不是小黑,自己昨天恐怕也要受到这种待遇了。
小黑说的是掸语,语气蛮横凶悍。五名汉子一起哆哆嗦嗦的进行辩解。两名士兵拖出其中一人按在地上,又抻开了他的四肢。小黑走上前去,忽然弯腰挥出一刀,当场砍下了对方一条手臂。
骤然爆发的惨叫吓得苏家栋一哆嗦;陆云端倒还镇定,知道这五名汉子是染上间谍的嫌疑了。
小黑用带血的刀尖指向地上那人,继续喝问,可那人放声嚎啕,似乎已经说不出整话来。陆云端见小黑拎着军刀不再动手,便想走近细瞧,哪知小黑忽然再次举刀,一刀剁下了脚下人头。
满不在乎的拎起人头挂到身边铁丝网上,小黑走向了其余四人面前。
陆云端还要再看,然而苏家栋在身边发出了声音:"少爷,我们换个地方吧,我害怕。"
陆云端答应一声,正要走开,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小黑忽然回头望向了他。两人目光相对,陆云端犹豫了一下,就没有立刻离去。
小黑转回前方,继续喝问威胁。
两分钟后,四个人全被摁在了地上。小黑扔下军刀,上前从头到脚的逐个摸了一遍。搜身完毕后他站起来,转身走向了陆云端。
苏家栋害怕,自动的后退老远。而小黑站在陆云端面前,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点子,然后拉过陆云端的一只手,把手里攥着的一点东西放上了对方的掌心。
那是他从间谍身上搜出来的两颗糖果。他没有什么可给陆云端的,只有两颗糖。
糖纸上也沾染着淡淡的血。陆云端接过来低头看了看,剥开一颗自己吃了,又剥开一颗,送到了小黑的嘴里。
他的手很快,小黑还没留意,一颗糖已经进了嘴。陆云端把两张糖纸上的血渍蹭到了衣服上,然后将其展平叠好,放到了裤兜里,又抬头微笑:"留个纪念。"
小黑反问:"纪念?"
陆云端点了点头:"纪念你不再打我,还给我糖吃。"
小黑听了这话,忽然就不好意思了。嘴角要笑不笑的翘了一下,他末了还是没笑出来。
水晶球
陆云端在寨子里住了两天,终于和小黑混熟了。
小黑还是不会笑,陆云端伸手捏他的翘鼻尖,他知道对方这是在和自己玩闹,可是笑不出来,只会扭头躲闪,心里很高兴,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逗过他。
长久以来他的生活内外交困,迫使他变成一部杀人机器。但是他年纪轻轻,有血有肉,一颗心好像春风中沉睡的小鸟儿,一片叶子的轻拂便可让它睁开眼睛。
陆云端和小黑坐在树下,陆云端拉过小黑的手,看他手指上的厚茧:"别打仗了,和我去香港吧!"
小黑任他摆弄着自己的手,默默的摇头。
陆云端当他是个孤苦的小孩子:"我养活你。"
小黑这回转过了头,是发自内心的困惑:"为什么?"
陆云端看着他的大眼睛,忽然感觉小黑长的很可爱,就忍不住笑了:"不为什么,为了你好。"
小黑垂下眼帘,随即面对了前方:"我不去。"
小黑不去。自从托尼杨要秘密处死他之后,他就决定再也不依附任何人了。
他从小就被托尼杨买到手中,托尼杨是他的主人与天。他曾经愿意一辈子忠于托尼杨,可是托尼杨只把他当成一条好狼狗。于是他杀了托尼杨,托尼杨骗的他好苦。
小黑总记得童年时期在陆家的岁月。训练当然是很艰苦的,可是在偶尔的短暂休息中,他透过水泥房子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陆家后院的蔚蓝天空、碧绿草地、洁白房子、金色阳光。
画片似的世界里,生活着一个陆云端。陆云端那时年少,是典型的富家少爷模样,打扮的整整齐齐,在玻璃窗外看他。
这一切风景都深刻的印在了小黑心里,仿佛一只无形的水晶球。小黑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它,除了这个,他闭上眼睛,再无任何美好的回忆。
所以小黑不去,不敢去。
况且他有他的自尊,他不吃人家的白饭。
陆云端抬手揽住小黑的肩膀,肩膀薄薄的,骨头可是相当的硬。
"不听话。"他用柔和的声音,认真的说道:"我要是打得过你,我就打你一顿。"
小黑傻傻的,又问:"为什么?"
陆云端叹了口气,扭头去看小黑的侧影。小黑的睫毛长,鼻尖翘,像个西洋小朋友。
"因为我想让你活的更好,你不听我的话,我就生气着急。"
小黑不看他,低头说道:"我很好。"
陆云端用力搂了他一下:"坏小子,会说谎,还不乖。等我回去和爸爸学上两手,下次过来打你屁股!"
小黑心中一动:"你还来?"
陆云端笑了:"我当然来。"然后凑近了问道:"你想要什么?我带给你。"
小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要。"
陆云端实在是看他有趣,忍不住又去捏他的鼻尖:"小黑鬼子,你是刀枪不入啊!"
小黑没听明白这句话,但是也没有深究,只以为对方是说自己功夫好。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因为陆云端竟然还会再来――这种地方,他居然还会再来!
喜悦像一块冰,在烈日下缓缓融化,一点一滴的滋润着他的心田。他满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什么都不要了。
翌日清晨,前后道路都已经干燥的可以通车。小黑想让陆云端原路返回,然而陆云端别有一种探险家的野性,说要向前,就决不后退。
在他临走之前,小黑跑到林子里抓来一条中等大小的蟒蛇,煮蛇肉给他吃。
蛇肉煮熟之后,香飘四野,两人蹲在一口不干不净的破铁锅前,野人似的用手抓着吃,烫的嘶嘶哈哈直吸凉气。小黑为了捕杀蟒蛇,手背在树上蹭下了一大块皮,还差点被蟒蛇缠住;于是陆云端就拼了命的大吃一场,好让小黑高兴。
小黑目送陆云端的吉普车驶入林中。
吉普车很快便消失无踪,小黑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席地而坐。心中的水晶球加重了分量,这几天也是可珍藏的美好回忆。
再说陆云端,这回在飞驰一日之后,便进入了段家军的势力范围。他常跑此地,所以和段家军中的一位杜师长相熟。在段家军的营地内过了一夜,他们得到补给,继续前行。
一路走马观花似的到了仰光,他视察了新开业的一家珠宝店,又亲自核对了近一阵子的账目。眼见一切安好,便乘飞机回香港去了。
陆云端如今人大心大,自有隐私,所以虽然没有结婚,但也在外面租了一套公寓,过起了比较独立的生活。公寓共有三间屋子,一间做客厅,一间做卧室,余下一间乱七八糟,则是画室――他从小热爱绘画,童年的梦想曾是成为画家。
轻松愉快的进了家门,跟在后方的苏家栋到了这时,才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陆云端自去洗澡更衣,苏家栋则是抓紧时间,满屋里洒扫除尘――小小的一间公寓,犯不上请仆人过来,而且也没有重活,所以他就大包大揽的负责下了所有家务。
他虽然是笨,但是慢吞吞的很细心。陆云端都躺到床上了,他还在那里忙忙碌碌。等到他也可以上床休息了,陆云端已经打起了呼噜。
苏家栋躺在旁边,就见陆云端光着屁股,睡的张牙舞爪,平日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可是在自己面前就露出了本相。
苏家栋凝视着陆云端,看了许久,心里什么也没想,就单是看。
陆云端一觉醒来,翻出一本乱糟糟的账目,让苏家栋重新誊写一遍。苏家栋坐在画室内的大桌子前,手里拿着一柄尺子,一行一行的比量,仔细看清之后才一笔一划的写下去,生怕出了错误。而陆云端趁此机会,则是出门回家去了。
陆家是在山上,环境优美,房屋宽敞。陆云端乘坐公共汽车回了来,进门之后果然是见到了他的哥哥。
他这哥哥不是亲哥哥,是陆雪征年轻时收下的干儿子,名叫金小丰,如今也有个四十多岁了,生的高大魁伟,因为幼时脑袋长过癞痢,所以永远是个光头。
这金小丰年轻时看起来凶神恶煞,如今人过中年,面部轮廓略微柔和了些许,模样倒是显得和蔼了许多,不过不怒自威,依然令人心惊。陆云端向他汇报了仰光店铺的情形,又讲了几句父亲的闲话,然后转移话题,问道:"哥哥,斯蒂芬妮回来了吗?"
金小丰一笑,替这小弟尴尬:"没有消息。"
斯蒂芬妮是六七里地外金公馆家的三小姐,陆云端从小就很爱她,一直在等她长大。后来她终于长大了,陆云端抱着一大捧玫瑰花去向她告白,斯蒂芬妮当时手足无措的没说什么,可是第二天就和邻居何家的承凯私奔了。
承凯是个俊秀的青年,和斯蒂芬妮同龄,两人从小一起玩到大,感情很深厚。承凯的父亲何将军本来已经给自己定好了儿媳妇――是位老朋友家的小女儿,然而承凯生有反骨,勾搭着斯蒂芬妮就跑了。
这件事情打击了陆云端,陆云端总怀疑斯蒂芬妮是被自己吓跑的。每次想到这事,他都不由自主的要心痛一下,然后抬手摸摸脸,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承凯。
小家庭
陆云端在家里呆不住,还是要回自己的小家里去。
他也不用家里汽车,自己沿着盘山公路向下走,想要去搭公共汽车。不想走出没有几步,迎面却是遇到了斯蒂芬妮的小弟金雪生。
金雪生今年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要说相貌,似乎怎样形容都不够劲,总而言之,花容月貌就是了。
金家全体都是美人,否则陆云端这种自鸣得意的货色,也不会对斯蒂芬妮那样念念不忘。一眼看到陆云端,金雪生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笑嘻嘻的呼唤:"大哥哥!"
面对这样一位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美少年,陆云端板住一张脸,很有威严的一点头:"你没上学?"
金雪生穿着格子短裤与白色衬衫,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然而看起来并不朴素,因为眼睛、面颊、嘴唇都是鲜艳的。陆云端知道这小子很臭美,时常故意打扮成乖宝宝小男孩的模样,可是坯子坏透了。
金雪生的脸皮看起来嫩,实则很厚。含义无限的对着陆云端抛了个媚眼,他问:"大哥哥,你有没有想我三姐呀?"
陆云端从小就看不上这位小弟,故而一身正气的告诉他:"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
金雪生把两只手插到大裤兜里,无所事事的向两边撑开:"何叔叔是不会同意这桩婚姻的,三姐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就这么白白的和承凯跑掉了,真是笨蛋!"
陆云端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钞票,胡乱塞到对方的大裤兜里,又不耐烦的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别挡我的路,我要下山去!"
金雪生笑出一口小白牙,一双眼睛黑幽幽的带着情意:"那你带我去浅水湾玩,好不好?"
陆云端冷淡的答道:"没时间。"
金雪生受到拒绝,立刻变脸,把头一扬向前走去,嘴里咕咕哝哝的抱怨:"有什么了不起的,三姐在的时候对我好,三姐走了就不理我。"
陆云端在傍晚时分回了家,顺路又买了双人份的晚餐。
进门之后,他见房内灯光明亮,画室屋门大敞四开,苏家栋坐在桌前,还在埋头抄写,便招呼道:"家栋,过来吃饭,我买了烧鹅!"
苏家栋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仔仔细细的落下最后一笔,然后才仰天长吁一口气,揉着眼睛站了起来:"累死我了!"
陆云端把晚餐放到客厅内的餐桌上,然后走过去看了看账簿,发现不怪苏家栋快要累死――这家伙抄的过于认真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字的大小统一整齐,简直像是印出来的。
陆云端挺高兴,认为这样的一本帐翻起来,一定赏心悦目。抓住苏家栋的双手揉了两揉,他又抬手捧着对方的脸蛋,探头过去狠亲了一口:"小笨蛋,算你还有点用处!"
苏家栋受了这样的体恤,就一点也不疲劳了。欢欢喜喜的走到客厅,他又笑着"噢"了一声:"芒果布丁!"
陆云端走去浴室洗手,在哗哗的水声中大声说道:"给你买的,吃吧,不用给我留。"
晚饭过后,苏家栋移师客厅,在餐桌上继续抄写账目,陆云端则是占据了画室。站在一面墙的书架前,他抽出一本厚书翻开来,书页里正夹着两张糖纸。
那地方没有什么好糖,糖纸也是粗制滥造的蜡纸。陆云端盯着蜡纸出了半天的神,心想自己是吃饱了,家栋也吃饱了,小黑吃饱了吗?
思及至此,陆云端忽然失神了一瞬,眼前闪现了小黑的面孔――大眼睛,翘鼻尖,神情总是羞怯而戒备的,可爱又可怜。
陆云端缓缓合上书本,想小黑了。
夜里上了床,苏家栋也问陆云端:"斯蒂芬妮还是没有消息吗?"
陆云端不耐烦了:"干你屁事!"然后翻身压上去:"少来惹我!"
苏家栋说:"我没惹你。"
苏家栋虽然不聪明,但也看出斯蒂芬妮和陆云端实在不是一对。斯蒂芬妮相貌幼稚,烫着卷曲发梢,打着齐眉刘海,总还像是一名蓓蕾初绽的小少女;而陆云端看着真有三十多岁了。
两人走在一起,简直不是一辈的朋友。谈话也谈不拢,陆云端的身心都已彻底的成熟,衬托的斯蒂芬妮仿佛是他的女儿。
陆云端在床上向来不吝惜力气,干的苏家栋直哼哼。苏家栋十几岁时就被他开辟过了,长到如今,在床上就像是被他量身定做的,合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一场狂欢之后,两人坐在浴缸里,认认真真的擦洗身体,谁也不看谁,因为没有什么好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连包|皮都是一起割的。
陆云端在香港闲闲的过了几日,无所事事。他现在虽然在公司里也挂着个经理的名衔,其实本质上是金小丰的亲信,哪里需要去哪里,可以全权代表金小丰。
前一阵子他视察了设在泰国的玉石加工厂,又顺路跑了一趟仰光,照理来讲,如今就可以放假了。这天上午,他无所事事的站在画室里,正用画笔蘸了油彩,在画布上勾勾抹抹。苏家栋光着屁股坐在前方,身上披着一条被单,手托下巴做思索状。
陆云端是个地下画家,唯一的人体模特就是苏家栋。他画了无数的苏家栋,画的有些厌了,可也找不到新人。正是入迷之际,房内的电话铃忽然响了。
陆云端不紧不慢的放下画笔,又抓起毛巾擦了擦手指上的油彩。出门拿起电话答了一声,原来对方是金小丰。
金小丰让陆云端再去仰光,参加一场玉石拍卖会。
本来这种事情,应该是金小丰亲自去的,不过他提前安排好了行程,想要去泰国看望陆雪征,所以就把这件事情派给了陆云端。陆云端倒是不在乎跑去仰光,只是有些犹疑:"哥哥,这方面的事情,我不大懂啊!"
金小丰很痛快的答道:"让盛师爷陪你去。有不懂的事情,可以问他。"
盛师爷自然是姓盛,"师爷"是他的外号。谁见他都喊一声师爷,真名反倒是不为人知。盛师爷今年三十多岁,来历不明,有点"百事通"的意思,也是金小丰手下的得力人才。所以陆云端一听这话,心中没了后顾之忧,立刻一口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回到画室,他若无其事,继续描画。苏家栋保持着姿势不变,小声问道:"我们又要去缅甸了?"
陆云端一点头:"是。"
苏家栋蹙起眉头:"唉,怎么又去啊!"
空欢喜
这年的十一月,陆云端和苏家栋抵达了仰光。
苏家栋不喜欢缅甸,愿意在香港过现代文明的都市生活,仰光虽然也现代化,但是总像比香港逊了一筹。陆云端看他唧唧歪歪,就让他留在家里,可他像只茫茫然的大鸟一样,还是跟过来了。
在仰光,陆云端见到了盛师爷。
盛师爷生的端庄斯文,戴一副金丝眼镜,黑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因为在缅甸住久了,所以入乡随俗,上穿对襟短衫,下系真丝绣花笼裾,脚踏一双皮制拖鞋,走起路来拖泥带水,白皙的脚踝在笼裾下摆时隐时现。
平心而论,盛师爷这个形象挺体面,但是陆云端对他好感稀薄,因为盛师爷背景神秘,有点鬼头鬼脑。盛师爷会讲好几国外语,哪一国外语都让他讲的南腔北调,说起中国话来,也让人听不出籍贯。对于这样的人物,陆云端向来是很戒备的。
玉石拍卖会的场子很简陋,拍卖会本身也不大正规,既卖昂贵的翡翠成品,也卖各种原石。陆云端和盛师爷两人过来,先是在座位上旁观,片刻之后陆云端才说道:"师爷,二三等的料子,我能看出好坏来;但是对于真正的老坑玻璃种,我可没有什么把握。"
盛师爷用云南话的腔调讲国语:"我们先看,看准了再说。反正店里不缺货,这一次买不买都可以。"
两人思想统一,这时就旁观不语,及至拍卖会进行过半,陆云端心里有了数,这才举牌竞下几块上好的翡翠毛料。
到了最后,前面台子上摆出了一块已然经过半加工的翡翠,绿的又浓郁又明亮。陆云端和盛师爷嘁嘁喳喳商量了半天,末了决定将其买下――现在看着是贵,可等真正加工完毕之后,兴许会摇身一变成为奇珍,那就可以攀到天价了。
陆云端有眼光,旁人也不傻。一番竞争过后,一位吴苏伦先生出到了两万老盾的高价,陆云端知道吴苏伦是吴刚少将的儿子,便很识相的立刻放弃,虽然他很有实力压过对方。
盛师爷直叫可惜,陆云端却是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有那几块上好翡翠毛料到手,已经算他没有白来――好料子现在真是越来越难得了,普通市场上已经快要完全见不到。
盛师爷长吁短叹,仿佛恨不能逼着陆云端去把那块翡翠抢回来;陆云端看他急迫的可疑,越发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盛师爷有点本事,可以使用,不可信赖;陆云端决定只把他当成一把枪。
拍卖会自此完毕,陆云端重新落得了清闲,当晚去盛师爷家里喝啤酒。盛师爷租了一套宽敞房屋,独自居住,只养一条小黄狗做伴。大热的天,盛师爷除下短衫笼裾,眼镜也摘了,眯着一双近视眼,张牙舞爪的掰咖喱蟹吃,陆云端坐在对面,也是光着膀子,左右开弓的往嘴里填棒棒鸡。苏家栋是三人中最斯文的,只抿了一口啤酒,然后千辛万苦的忍住了一个酒嗝――他自从懂人事起,就很知道讲文明,因为一是陆云端教导有方,时常揍他;二是自知笨的不得人心,要是再粗豪起来,大概就更不招人爱了。
盛师爷看苏家栋不吃,亲自挑了一只大螃蟹放在他面前:"吃啊。"
苏家栋答应一声,不知如何下手;于是盛师爷抓起那只螃蟹一掰两半,又说:"吃啊。"
苏家栋低下头,揪下一只螃蟹腿送到嘴里嚼;陆云端没留意,仰头咕咚咕咚干了一杯啤酒,然后对盛师爷说道:"我打算明天出发,去趟北边。"
盛师爷一愣:"北边?北边太乱,打仗呢。"
陆云端低头一笑,不讲原因。心里有点秘密的感觉也是很好的,仿佛喉咙里梗了一块糖,别人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糖果慢慢的融化,满怀都是甜意。
苏家栋叼着螃蟹腿望向陆云端,表情很木然,心里知道这回坏了,少爷又发骚了!
陆云端这时忽然询问苏家栋:"你去不去?如果不想去,在这里等我回来也可以。"
苏家栋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当然不想离开陆云端,可是这一趟旅行实在令他感到厌烦。
盛师爷变成了多余的存在,如果没有盛师爷,苏家栋会丢开螃蟹腿去恳求陆云端不要走――虽然陆云端对他时常采取铁腕政策,但是如果他恳求的足够可怜,对方偶尔也会心软。
陆云端知道苏家栋有点娇气,故而大喇喇的又道:"要不然,你留在师爷这里住几天,我过一阵子就回来,不让你久等,行不行?"
没等苏家栋回答,盛师爷找到眼镜戴了上,眼神很足的抢着答道:"没有问题!"
陆云端真的没带苏家栋。
他背上一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独自登上列车,前往北方。
当列车行驶到了终点站时,他改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也到站了,他步行进入最近的村庄,乘坐马车进入山区。
他单枪匹马的保护着大旅行包,并且莫名其妙的染上了跳蚤。这并没有让他感到辛苦,他年轻的身体里蕴藏了无穷的力量与感情。
这次来的是仓促了,他没有弄到一匹矮脚马代步,只好赖皮赖脸的跟上一支商队――商队是段家军杜师长派出去的,往泰国走,陆云端跟着这么一批人急行军,好处是能够保证安全,坏处则是快要把鞋底走穿。
死去活来的走了好几天,他终于临近了小黑的寨子。这时候,大旅行包已经比铅块还要沉重了。
陆云端用一张破草席裹了旅行包,又拿长绳将其捆了,拖在地上行走,走的一步一叩首,抽抽鼻子就能嗅到领口发出来的汗臭。
眼看前方还有几里地的路程,陆云端实在支撑不住,一屁股坐下来席地休息。抬手拍拍大旅行包,他心中颇为自得――里面的东西,全是给小黑带的!
拧开水壶喝了两口,他歇过这一口气,爬起来继续前行。他早在香港就打定了主意,这回非得给小黑带点什么不可,小黑太可怜了,什么都没有。
陆云端这回一鼓作气走出老远,随即骤然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前方遥遥走过了一群褐色军装的士兵――这显然和小黑不是一伙的,但在这个地方,不是一伙的人马,很难如此近距离的共处。
陆云端犹豫片刻,忽然出了一头冷汗,心想小黑那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难道这已经不是他的势力范围了?
陆云端六神无主的思索片刻,随即挑中周遭最粗一棵大树,抽出背包中的小铲子草草挖坑,把旅行包埋到了树下。
将一把手枪和一只满弹夹藏到身上,他手握一把短小军刀,试探着向前走去。鬼鬼祟祟的又前进了约有两里地,他颇为笨拙的爬到树上,居高临下向前眺望,发现小黑的寨子倒是还在,不过房屋全部坍成废墟,是遭受过炮击的模样。几处余烬袅袅升起青烟,里面空无一人,是座死寨。
面对此情此景,陆云端做了个深呼吸,极力告诉自己别慌。
有缘人
陆云端很惊恐,但是没慌乱,没哆嗦。
他尽量轻盈的下了大树,然后东张西望,窥探四周情形。
没有人烟,只有鸟声,勉强可以算作万籁俱寂。陆云端一点也摸不清头脑,只知道小黑被人端了老巢――也许就是一网打尽了。
天色已经有了黯淡的趋势,不久之后便是傍晚时分。陆云端无心再去考虑夜宿问题,像个傻大胆似的,他握紧军刀,一路试探着向寨子走去。
陆云端虽然言谈举止都显老成,可是毕竟还是个青年的阅历和年龄。情到深处不由己,他明知道自己一旦落到武装部队里,很有可能会被士兵砍了脑袋,但是鼓足勇气加快脚步,他还是闯入了寨子中。
倒塌的房屋就不必看了,他沿着遗留的道路奔跑起来,心急如焚的寻找尸首――这事须得趁着天亮来做,否则夜色深沉,再想一具一具的翻找辨认,那就困难了。
寨子深处,果然是有尸体。绿衣士兵们大概是在受到攻击之后,一窝蜂的向后方逃跑,结果一颗炸弹落下来,立时便是死伤无数。陆云端走在渐渐浓烈起来的血腥气中,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拨动尸体查看面目,一颗心跳的很有力量,却又沉重,在胸膛里铛铛的敲起了丧钟,一下一下带着回音,只怕下一秒就会看到小黑的面孔。
看过周遭这一片尸体之后,陆云端迈步跨过满地血肉残肢,心中忽然生出侥幸――小黑不是平常的人,这小子命硬着呢!一见有了轰炸,他又不傻,自然会跑。要说跑,谁能跑得过他?他那两条腿有的是力气啊!
陆云端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向前走去。
在寨子一隅,他发现了一处小小的屠杀场。大概能有三四十名绿衣士兵倒在这里,尸体被草绳牵连捆绑着,弹孔全在上半身,想必是经过了一场机枪扫射。陆云端默默的出了一头冷汗,弯下腰一人一人仔细地看。
万幸,还是没有小黑。
陆云端走遍了寨子,一无所获。
末了他扔了手中那根血淋淋的木棍,在硝烟与鲜血的混合空气中,毫无预兆的吼了一嗓子:"小黑!"
一只灰雀拍着翅膀,沉默的掠过了他的头顶。
陆云端一边向前走,一边扫视前方,满怀希望的继续呼喊:"小黑!"
无人回应,寨子死了。
陆云端全身而出,平安无事的离开了寨子。
他回到林子边缘,站在阴影处用心思考――余烬未熄,鲜血未凝,说明这场围剿刚刚结束不久,小黑若是要跑,想必也跑不远。况且此地武装林立,就是让他跑,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既然小黑跑不远,那自己就还有找到他的可能,只是如今不知从何找起。这时候当然是应该回去搬来救兵,至少是去附近村落雇几名帮手,但是陆云端念头一转,又想此地偏僻,等自己搬来救兵,大概要花上几天时间;而且山民胆怯,一旦落到敌人手里,非把自己也供出去不可。到时小黑没找到,自己也跟着一起被剿,那才叫糟糕。
陆云端叹了一口气,心想小黑真是他命中的魔星。他这些年一贯潇洒自由,心中所有的怜悯与牵挂,都放在这家伙身上了。
陆云端像个贼似的,偷偷溜回了二里地外的大树下,把自己那个大旅行袋挖了出来。
亏得带了这么一小批物资――他决定自力更生,留下不走,能撑几天算几天。要是到了弹尽粮绝时也还是找不到小黑,他自己想着,那说明两人无缘,不见就不见,他也认命。
陆云端狼吞虎咽的吃了许多巧克力夹心饼干,又很有控制的喝了几口水。嚼着口香糖爬上树去,他胡乱在四周撒了许多雄黄粉驱蛇,又拿出一瓶刺鼻花露水浑身乱洒一气。如此武装完毕之后,他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宛如一件生化武器,就算掉进了虎嘴里,也会被吐出来的。
用一条崭新的白毛巾包住头脸,他半梦半醒的熬过一夜。清晨时分下了树,他那□在外的皮肤上全部红肿起来,并非中了毒,而是因为蚊子咬出的包一层摞一层,过于密集,看起来就是笼统的一片红肿。
猴子似的浑身乱搔了一气,陆云端吃掉剩下的半包夹心饼干,然后就背起大旅行包,打起精神向前走去。
清晨林中露水很重,陆云端一边走一边打冷战――昼夜温差太大,他现在连血都冷了。裤管一直湿到了大腿根处,这也让他感到十分难受。漫无目的的游荡许久,他手里攥着个指南针,生怕自己会迷路。
后来他发现这样不行,林子太大。于是他抽出军刀,在经过的大树上用力刻下"小黑"二字。
他不知道小黑是否认字,不过刻两个字也不费劲,刻就刻了。
陆云端在林子里走了三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天清晨,他在一条溪边灌足了水壶,然后吃掉了最后一块饼干。
随手丢掉了两只花露水空瓶子,他总怕自己死于虫蛇之口,所以每天夜里都把自己喷洒的湿淋淋。此刻汗水酸臭混合了劣质香气,他嗅不出,不过理智上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是妖气冲天了。
不能再停留了,他不善于在林中求生,必须趁着自己尚有体力,立刻返回。
旅行包也轻了许多,给小黑带的糖食已经全进了他的肚子,另有许多维他命丸和常用药品,以及一套不锈钢制的餐具,一大块结实的棉布,一把折叠起来的瑞士军刀。
他想小黑是个野性子的家伙,一定喜欢玩刀。
陆云端不能靠着吃药维持生命。仰头灌了一肚子冷水,他绝望的长叹一声,心想自己这次一走,也许将来再也见不到小黑――茫茫林海,他上哪里去找这么个没名没姓的小人物呢?
陆云端背起旅行包,像匹骡马一样走向了寨子。
他这回是真的要离开了,所以最后看一眼小黑的家园。看完之后,他会走的头也不回。
磕磕绊绊的经过长路,他在寨子入口处放慢脚步,想要寻找小黑住过的房屋。
可处处都是废墟,坍塌成了一片,真是认不出。
抬手卸下背上的旅行包,他弯腰将其放在了地面,然后转身踏上来路。小黑不在了,他只能把东西留在这里。
可是未等他迈出步去,他眼前一花,忽然看到了小黑的身影――小黑,一瘸一拐的,从一堆废墟后面走了出来。
陆云端一怔,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而小黑面对他停住脚步,脸上照例是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可是睁的很大,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陆云端忽然就像要哭似的,眼含泪水露出了笑容。
"小黑!"他爆发似的大声喊道:"小黑,你跑到哪里去了?"
不等小黑回答,他大踏步的向前走,心想就算面前这人不是小黑,是山精树怪,自己也要活抓住他。张开双臂一把搂过去,他用手臂往死里狠勒小黑:"你妈的!小黑!"
小黑微微弯腰,向前靠上了陆云端的胸膛。木然的转动了他的大黑眼珠,他侧过脸来望向对方,又梦游似的轻声唤道:"云端。"
陆云端拼了命的抱他,说起话来咬牙切齿,是要把他生吞活剥掉:"小黑,狗养的小黑,你他妈的要急死我!"
小黑,因为颤抖,所以两排牙齿磕出了轻微的声音。轻轻抬起双手,他小心翼翼的也抱住了陆云端。
陆云端立刻就有了开玩笑的精神,他故意不放开小黑,还笑嘻嘻的问他:"我臭不臭?"
小黑在他耳边答道:"臭。"
陆云端笑的眯起了眼睛:"你也够臭的!"
小黑的确是臭,他受了伤,伤口在腐烂发臭。
我背你走
在半截残垣之下,陆云端查看了小黑的伤口。
小黑似乎觉得自己的伤口是不值一看的,所以伸出左腿时,脸上的表情很忸怩,仿佛这是一件令人害羞的事情。
小黑又瘦了,
他的腿很细,让陆云端想起电影纪录片里的难民,可是小腿突兀的肿胀起来,竟然绷紧了破破烂烂的军裤。陆云端一看这个情形,干脆用刀子小心割开了裤管。
眼前的伤口让他瞬间汗毛竖起,同时胃中有限的一点饼干开始翻腾――小黑的小腿已经青紫变形,一道伤口深深翻开宛如孩子嘴,如果他没有产生幻觉的话,他想自己的的确确是看到了蛆。
小黑也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腿来,转身背对了陆云端。
陆云端闭了闭眼睛,随即起身越过面前这堵矮墙,快步跑到路上,把自己丢下的那只大旅行包捡了起来。
重新回到小黑面前,他发现小黑咬紧牙关,正在用手指清理伤口。
陆云端翻出刀伤药,然后扳着小黑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小黑不听话,仿佛是宁愿自生自灭也不让对方处理伤口――他这两天只是觉得小腿麻木,没想到会溃烂到这般地步;当然,想到也是没办法,他无医无药,无处可逃。
陆云端不耐烦了,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巴掌。他手狠,一掌拍下去,嶙峋瘦骨的触感就格外分明。小黑被他打的一晃,没吭声,还想继续犯倔,结果被陆云端伸长手臂抓住脚踝,将那左腿一把扯了出来。
小黑说:"脏。"
陆云端用打火机燎过军刀刀锋:"脏死了!"
然后他抬头望向小黑的眼睛:"忍住!"
小黑深吸了一口气,斜过眼珠望向地面。
陆云端想小黑命好,遇上了自己――这倒不是自夸慈善,他的意思是自己心黑手狠傻大胆,真敢操着刀子生割人肉。
切掉腐烂皮肉之后,陆云端从旅行袋里翻出碘酒,又说:"忍住!"
小黑又吸了一口气,可是这回没能完全忍住――碘酒浇在伤口上,一团毒火立刻就从内向外的喷射出来,烧的他整个人都失去控制。他的意志还足够坚强,是身体自作主张的在哆嗦。
陆云端不放心,再次用火苗为军刀消毒,挑开伤口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这回是真干净了,这才打开一小瓶云南白药,均匀撒到了伤口上。
伸手摸了摸小黑的额头,他摸到了一手粘腻的冷汗,温度却只是微热――真是野人,伤口感染到了这般地步,竟然没有发高烧。
"好了。"他大功告成,很轻松的对着小黑微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等小黑回答,他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卷子棉布,撕下一块作为绷带,松松缠了对方的小腿。
小黑这回不躲了。他坐在烈日下的废墟上,看着陆云端忙忙碌碌。一只蜜蜂扇着翅膀落在了陆云端的头上,阳光是金黄色的,蜜蜂也是金黄色的,小黑的目光追逐了蜜蜂,脸上就无端的笑了一下。
偏巧陆云端刚好抬起头来,就见小黑翘起嘴角凝视自己,黑沉沉的眼睛里揉碎了金光,下巴那里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这是一个很僵硬的笑容,简直不能算笑,但是陆云端心领了。
陆云端问他:"笑什么?"
蜜蜂在透明的风中振翅飞走,小黑低下头,轻声说道:"谢谢你。"
陆云端给小黑吃了一粒消炎药,然后帮他脱下了身上的肮脏军装。抖开带来的那一大块棉布,他围住小黑的□,在腰间系了个结,正是一条崭新的笼裾。
对着小黑一拎旅行袋,陆云端笑道:"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吃,可是找不到你,这些天就全被我吃光了!"
小黑接过旅行袋,自己低头翻看。先掏出一只不锈钢盘子,他在锃亮的盘底上照了照,觉得自己脏而难看,像只猴子。
这让他感到了自卑。放下盘子继续摸,他摸到了那把瑞士军刀。
军刀只有他大半个巴掌长,他觉出了趣味。然而陆云端把旅行包夺过来扔到一旁,只斜挎了水壶,又把刀枪插到腰间皮鞘上。
背对着小黑蹲下来,他向后伸出双臂:"上来,我背你走。"
小黑攥着瑞士军刀,听闻此言不禁一愣:"走?"
陆云端没有多做解释,只坚定的答出一个字:"走!"
小黑迟疑着俯身向前,拖着伤腿趴到了对方的后背上。陆云端双手托住了他的大腿,一挺身站起来,就这么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在陆云端面前,小黑的脑筋总是慢上一拍。两人都离开寨子进林子了,小黑才问道:"我们去哪里?"
陆云端说:"不好说――我去哪里,你就跟去哪里吧!"
小黑没听明白,或者是听明白了,但是理智上不愿接受、不肯相信。
两人这样前行了一段路途,小黑又说:"我自己走。"
陆云端一摇头:"不用,你很轻,我背的动。"
然后他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似的,又嘱咐道:"玩刀的时候小心点,刀很锋利,别割了手。"
小黑说:"哦。"
陆云端从小饮食足、运动多,所以成长发育的很充分,是个伸伸展展的高个子,虽然并非武夫,但体力十分超群,能够一边背着小黑走长路,一边找出话来闲谈。
他问小黑:"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寨子里的?我前几天去过一次,可是没有见到你。"
小黑想了想,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于是就没有说话。
小黑一直在和游击队打仗,原因不重要,反正是在打;不和游击队打,也要和别的队伍打;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来打他。
游击队的力量更强大,在一个清晨,他们用迫击炮轰了寨子。那时候小黑刚刚睡醒,糊里糊涂的跑出去,一枚弹片切进了他的小腿。
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和所有士兵一起向寨子后方逃命。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跑的像箭一样快,第一个冲进了寨子外边的茫茫密林。
因为四处都是游击队,所以他藏到一棵老树上,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偷偷潜回宅子,结果发现自己的根据地已经变成废墟,几乎就是全军覆没。
他受了伤,丢了枪,找不到东西吃,又不敢抛头露面,只能是在林子里苦熬。他知道自己的伤情在恶化,可是也很认命,死就死吧。
直到他在一棵大树上,看到了"小黑"两个字。
那两个字让小黑眩晕了一下。他记得陆云端的每一句话,可是心里并不相信。他没有奢望着陆云端会真的再来,他觉得对方上次那样善待自己,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拖着肿胀麻木的伤腿,开始往寨子里赶。他一阵一阵的发烧,吃了三天的野草,身上没什么力气,走的很慢。千辛万苦的回到寨子里,他在半截矮墙后躺下来,觉得自己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仿佛是快死了――也许还是慢了一步,死前也没能看到陆云端。
但小黑还是很知足,陆云端能来就好,他心领了。
陆云端问小黑:"你饿不饿?"
小黑趴在他的后背上,饶有兴味的摆弄那把瑞士军刀:"不饿。"
饿过三天,就觉不出饿了。
陆云端把他向上托了托:"饿也没有东西吃。我快点走,前面有个村庄。"
小黑默默的歪过脑袋,睁大眼睛去看陆云端的侧影。陆云端的相貌没有特点,但是左边眼角下面有个褐色泪痣。小黑觉得这个泪痣很好,像个记号,把陆云端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在小黑的眼中,全世界人民可以分作三类――自己,陆云端,其他人。
哦,对了,还有阿爸。
回仰光
陆云端一路忍饥挨渴,像头骡马似的背着小黑,抵达了最近一处村庄。
把小黑放在村外河边的大石头上,陆云端独自进村采购一番,末了拎着一只包袱返回河边。这回他连军刀都拿出去换了一双草鞋,真是一无所有了。
脱了自己那身肮脏恶臭的衣裤,他跳到河里狠狠洗了个澡,又拧着湿毛巾上了岸,想为小黑也从头到脚的擦一遍。小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伺候过,不安到了惶恐的程度。抬眼望向陆云端,他发现对方的手臂头脸都被晒成麦色,身躯双腿却是偏于白皙;水珠点缀在皮肤上,一闪一闪亮晶晶。
他印象中的陆云端就是白皙的,生活在明信片一般美丽的风景中,和自己的生活永远没有交集。可他们现在的确是在一起了,这就有点像梦。
毛巾擦到□,陆云端扯开了小黑的笼裾。小黑有些害羞,说:"我自己擦。"
陆云端把毛巾交给他:"小心,别让伤口沾了水。"
在小黑擦身的同时,陆云端扔掉了自己那一团怪气熏天的衣裤鞋袜。蹲下来打开包袱,他先取出一双草鞋穿好,然后把一小堆高价的糯米饭团分成两份――照理说,这点东西填不饱任何一个人的肚皮,但是乡民们趁火打劫,他又不能去抢。
小黑应该多吃,因为身体亏空很大,需要补养;自己也应该多吃,因为要背着小黑继续走路,需要能量。陆云端经过了短暂的思索,认为此刻不是无限度做好人的时候,自己该吃还是得吃。
抬头对着小黑一招手,他大声说道:"来吃饭啦!"
小黑在一瞬间的功夫,就囫囵着吞下三只饭团。
他把余下两只留给了陆云端,因为陆云端要卖力气。可是陆云端无论如何都不要,他没办法,只好还是自己吃了。
陆云端展开包袱布,围在□也成了笼裾。这回周身洁净,肠胃满足,他背对着小黑一弯腰:"上来!"
小黑向他后背一扑,上去了。
陆云端走的飞快,嘴不闲着,对小黑说:"我就是没本事打赤脚,否则我能走回仰光去!"
小黑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心想他还会吹牛。
陆云端又问:"我记得你说你姓张,你真姓张?"
小黑轻声说道:"我姓张,我有中国名字,张景良。景色的景,良辰的良。"
陆云端一点头:"景色的景,良辰的良,你还挺有学问。那你也是汉人喽?"
小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小时候在云南,没有阿爸阿妈,是姓张的人家收养我。后来打仗了,我们逃来缅甸,张家阿爸死了,阿妈没有饭吃,把我卖给了老板。"
陆云端把他向上托了托:"然后托尼杨叫你纳卡,对不对?"
小黑"嗯"了一声。
陆云端问道:"纳卡是什么意思?"
小黑答道:"我不知道,老板没有告诉过我。"
陆云端侧过脸来,近距离的审视了小黑:"我看你不像汉人,像个摆夷。"
小黑很纳闷:"为什么?"
陆云端笑了:"因为你长的好看啊!"
小黑不好意思了,幸好皮肤黝黑,脸红也显不出来。他想自己怎么会好看呢?云端一定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天黑之后,陆云端到达了杜师长部下的一处驻地之中。营内的军官都认识他,这时就给他找了个住处安身。他请军医过来看看小黑的腿伤,军医解开绷带一看,发现那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无需继续治疗。
夜里,两人挤在一张席子上睡觉。陆云端累极了,闭上眼睛就开始打呼噜,并且张牙舞爪的搂抱小黑。小黑不怕他的呼噜,只怕他碰了自己的伤腿,但又无处可躲,一夜睡的提心吊胆。
凌晨时分,陆云端做了梦,闭着眼睛大喝一声:"家栋,你是不是欠揍?!"
小黑被震的一哆嗦,下意识的猛然坐起来,差一点就要伸手摸枪去了。
陆云端在营地内只停留了这一夜。翌日清晨他向那名军官借了一点路费,然后带着小黑乘坐马车,再乘汽车,再乘火车,两人就这么打着赤膊回仰光去了。
小黑没有真正的在城市里生活过――虽然在他的全盛时代,他也曾经长住香港澳门,可是作为娃娃拳手,他的生活一直受到严密控制。夜里汽车开到居所,把他载去赌场;拳赛结束后,他直接上车,再被载回居所。除此之外,他没有多见天日的机会。
老板给他饭吃,所以他欠老板的钱。债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庞大,一天不还清楚,一天不得自由。
小黑茫茫然的跟着陆云端一路奔波,他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只是依靠本能,趴在了陆云端的后背上。
他在山区生活久了,仰光的繁华与现代让他目不暇接;他傻头傻脑的东张西望,心想这才是陆云端的世界。
街上时常有人射来目光――脏兮兮的陆云端背着一个脏兮兮的他,一路走的大步流星,宛如一对风风火火的野人。小黑在行人的注目中感到了难为情,知道陆云端本是位体面的先生,全怪自己连累了他。
可是陆云端不大在乎,因为素来充满自信,都这个德行了,还觉得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唯一的遗憾就是下火车时挤丢了脚上的新拖鞋,赤脚行路的滋味可是够痛苦的。
小黑想要自己走,陆云端嫌他走的慢,宁愿背着他穿大街走小巷。末了停在一处清静小院前,陆云端抬手敲门,又对小黑说道:"这是我朋友的家,我们先留下来休息几天。"
这时门开了,迎接出来的是盛师爷。
盛师爷依旧是缅甸打扮,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直瞪瞪的盯着陆云端看了半晌,他缓缓张大嘴巴,最后无比惊讶的发出一声:"嗷!"
陆云端抬起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认真说道:"师爷,是我,陆云端,我从北边回来了。"
盛师爷摘下墨镜,上下打量陆云端:"你、你、你怎么搞的像鲁滨逊一样?"随即用墨镜一指小黑:"这位是……"
陆云端迈步就往里进:"师爷,别问了,一言难尽,家栋呢?"
盛师爷像见了鬼似的盯着面前二人,同时大叫一声:"苏先生,小老板回来啦!"
真面目
苏家栋狂奔而出,在见到陆云端的模样之后,就惊愕的把嘴张开了。
及至再看清了陆云端背上的小黑,他大惊失色,几乎连舌头一起伸出。陆云端这一路都走的精神焕发,可是如今面对苏家栋,他却像泡进了一池热水中似的,周身忽然就疲惫酸痛了。
"傻看什么!"他急躁起来,不耐烦的骂道:"还不快过来帮忙!"
苏家栋还在打量陆云端,就见对方又黑又脏,几乎有了小黑的风采,一身笼裾半长不短露出小腿,两只脚上全是泥土灰尘。手足无措的走上前去,他愿意立刻搀着陆云端走回房里,可是万分不想接手小黑――小黑一身汗酸,就算没有一身汗酸,看着也不干净。
陆云端看他茫茫然的睁着眼睛,做不出正经的援助,便紧皱眉头提起一口气,径自向房内走去。
盛师爷出门去了,陆云端把小黑放到小客厅的藤椅上,然后自己先去沐浴更衣。一屁股坐进热水里,他恢复了大少爷的做派,把苏家栋支使的团团转;苏家栋把香皂毛巾全送到了他的手边,又坐在浴缸边沿上,用一根针为他挑破脚上的血泡。
"怎么连鞋都没有了?"苏家栋捧着他的大脚丫子,全神贯注的捏住了手里的钢针:"路上被人打劫了?"
陆云端闭上眼睛,自己撩水满头满脸的擦洗:"我怎么会被人打劫?"他把水淋淋的毛巾捞起来盖在了脸上,使性子似的又说道:"家栋,我要喝冰镇啤酒。"
苏家栋放下他的大脚丫子,洗了手之后出去给他拿冰镇啤酒。
陆云端喝了一大杯透心凉的本地啤酒,又洗净了身体。穿上短衣短裤出了浴室,他在苏家栋的注视下,把小黑抱了进来――不走长路,不用背了。
小黑显然是有些紧张,把眼睛睁的又圆又大,可是不说话。
看到陆云端开始要给小黑洗澡了,苏家栋转身走了出去――自己伺候少爷,少爷伺候小黑,什么世道!
小黑是不用人伺候的。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模样不够文明卫生,所以拿着香皂周身涂抹,左边小腿则是抬起来搭在浴缸边沿上,以免沾水。陆云端站在一旁看他,忽然伸手一拧他的鼻尖:"我要带你回香港。"
小黑抬头看他:"我能为你做什么?"
陆云端没想到他会问到这里,略一思索,他理解了小黑的心情:"当然有事给你做。等你腿伤痊愈之后――"
他顿了一下,随即对着小黑点头一笑:"小摆夷,我不会让你白吃饭的!"
小黑没有笑,他垂下眼帘,对着水面说道:"谢谢你。"
小黑洗了很久,又向陆云端要了一点杀虫药粉。陆云端不明就里的拿过来,结果就见他把药粉尽数撒在头上。
药粉是带有刺激性的,陆云端刚要阻拦,然而小黑一边抓揉短发一边平静说道:"我的头上有跳蚤。"
洗净身体之后,小黑单腿站在洗手池前,用一柄新牙刷嚓嚓的刷牙,刷的很卖力气,连舌头都顺便刷了一通。陆云端走到后方,抬手在他的脑袋上"梆"的凿了个爆栗。
小黑从镜子里看他,他笑了:"趁着你现在一条腿不能踢人,我先报了当年的仇!"
小黑匆匆漱口,然后对着镜中的陆云端一呲雪白牙齿,做了个凶巴巴的鬼脸。陆云端哈哈大笑,心想小黑的性情是越来越开朗了。
陆云端和小黑吃了一顿有米有肉的正经饭菜,两人这一阵子风餐露宿,如今放开肚量,全都是老饕一样。
吃饱喝足之后,陆云端把小黑安顿在了盛家的空房里――盛师爷并不在仰光久住,家具很少,有一间屋子空了下来,里面就只有一张藤床。
然后他也回了房间,甩了拖鞋上床睡觉。手足并用的抱住苏家栋,他闭上眼睛喃喃说道:"家栋,这一趟可是扒了我一层皮,我这辈子还没有这样累过。"
苏家栋说道:"你活该!"
陆云端一翻身压到了苏家栋身上:"我觉得我至少瘦了十磅。"
苏家栋抬手抱住了他抚摸,又亲了亲他的脸:"小黑要和我们一起回香港吗?"
陆云端"嗯"了一声,随即吁出一口气,睡着了。
苏家栋睡不着。
他轻手轻脚的推开陆云端,然后伸腿下床,走出卧室。
他向来胆子小,可是想到空房中的小黑,一股厌恶之情油然而生,让他简直坐立不安。不由自主的走到空屋门前,他做了个深呼吸,心想我和他好好说话,他敢打我,我正好去告诉少爷。
他刚一推开房门,藤床上的小黑就立刻坐起来了。
小黑也换上了短衣短裤。面无表情的扭头盯着苏家栋,他并不说话。
苏家栋有点胆怯。小心翼翼的关了房门,他鼓起勇气向前走出三步,然后问道:"你、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小黑警惕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苏家栋见他赤手空拳,没有武器,一条腿上还横着一条结痂伤疤,便略略压下了一点恐惧,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去香港能做什么呢?还是让少爷在仰光给你找事情做吧……仰光也不错……"
苏家栋见小黑一脸的麻木不仁,忽然觉得这人很不要脸:"虽然少爷养得起你,可是你年纪轻轻,总不能让他养一辈子……要不然,你去泰国找老爷?老爷心肠好,一定会给你饭吃的……"
苏家栋极力想要摆事实讲道理,可是天生嘴笨,而且因为紧张,脑筋也转的越发缓慢,结果那话就说的越来越露骨:"你一直在山里打仗,不会习惯我们的生活……"
小黑一声不吭,可是苏家栋说到动情,自己都快要急的哭出来:"你还用手抓着吃饭――"
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小黑忽然像闪电一样一跃而起。苏家栋糊里糊涂的顺着力道后退两步贴到墙上,发现小黑已然蹿到自己面前,并且用一只黑手捏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吓坏了,要叫,可是咽喉受到压迫,叫不出来。
小黑向他探过头去,压低声音说道:"我只相信他。别人的话,我不听!"
苏家栋惊恐万状的瞪着他,就见他眉宇间凶气缭绕,一双眼睛黑洞洞的,黑到泛蓝。
然而脖子上的黑手却是渐渐松开了,他看到小黑的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低沉声音:"你是他的人,我这次不动你。"
脖子上一凉,小黑踉跄着后退一步,同时向门口一挥手:"滚。"
苏家栋推门就跑了,落荒而逃。
他要把小黑的真面目讲给陆云端听――小黑不是莉莉娅,莉莉娅只是脾气大,可小黑真的会杀人!
去香港
苏家栋跑回卧室,关严房门,然后冲到床上推搡陆云端,气喘吁吁的小声呼唤:"少爷,醒醒,不得了啦!"
陆云端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不大耐烦的"嗯?"了一声。
苏家栋用力把陆云端拉扯起来,见神见鬼的把声音放轻:"少爷,小黑要杀我。"
陆云端睡眼朦胧的看着他:"你做梦呢?"
苏家栋一歪脑袋,让陆云端看自己的脖子:"他要掐死我。"
陆云端抬手揉了揉眼睛,懵里懵懂的又问:"我做梦了?"
苏家栋不做隐瞒,实话实说,说了个乱七八糟,让陆云端无论如何不能听懂。双方坐在床上东拉西扯的交谈许久,最后陆云端终于明白过来了,却是啼笑皆非:"家栋,你是不是欠揍?我的事情用你插手?"
说着他向后一仰,躺回原位:"我就算白养着他,也没花了你的家私,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快点上来睡觉,以后不许再去招惹小黑。"
苏家栋爬到陆云端身边,看对方大喇喇的满不在乎,不禁气急败坏:"你喜欢莉莉娅就算了,莉莉娅毕竟是个女人,可是小黑――小黑就像野人一样!"
陆云端躺着没动,不过这回正儿八经的睁开了眼睛:"莉莉娅和小黑有什么关系?"
苏家栋蹙着眉头,把一张小白脸凑到了他的眼前:"你不是爱上小黑了吗?"
陆云端扭过头来,眯着眼睛望向苏家栋:"我爱上小黑了?"
苏家栋迎着他的目光,满脸的痛心疾首:"你品位真差!"
这话仿佛让陆云端感到了难以置信,他欠起身来追问了一句:"你以为我把小黑带回来,是因为我看上了他的黑屁股?"
苏家栋气鼓鼓的反问:"难道不是吗?"
陆云端哭笑不得的一咧嘴,随即对着苏家栋摇头晃脑:"家栋,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思想可是越来越下流啦!"
然后他拉过一床毛巾被裹在身上,一个翻身滚到床边,背对着苏家栋闭上了眼睛:"我困死了,没空陪你发神经。你这个下流的淫贼,不许过来占我的便宜哦。"
陆云端累的要死,说睡就睡,一直睡到傍晚时分,盛师爷回来了。
乱哄哄的吃过一顿晚饭,陆云端和盛师爷坐在院内聊天。盛师爷想要打探出小黑的来历,可是陆云端讲的很有保留。
小黑总像是他的一个小秘密,他不愿和人分享。
夜里睡觉之前,他去看望小黑。小黑和他一样,身体亏空很大,如今除了吃饭就是躺着,左一觉右一觉的大睡不止。但是小黑睡的不实,房门一有动静,他闭着眼睛就坐起来了。
陆云端看了他的腿伤,同时发现小黑把自己收拾的十分干净,手脚指甲都剪的很短,黑皮肤光滑透亮。
"我得想办法给你弄一张护照。"陆云端坐在藤床旁边的小凳子上,抬头告诉小黑:"没有身份总是不行的。"
小黑听到"护照"二字,心里有些神往。他这个人好像一直就是个不合法的存在,如果真能有个身份,那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陆云端看着小黑的脸,越看越觉得他很可爱,就想去拧他的翘鼻尖。小黑躲了一下,又躲一下,第三次不躲了,望着陆云端微笑,显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陆云端忽然想起苏家栋今天的高论,便随口解释道:"家栋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从小就笨头笨脑的,现在也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他胆子小,你吓唬他两句,他自然就老实了。"
然后他握住了小黑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小黑的手很粗很硬,陆云端低头看了看,知道一个人能把手磨练成这个样子,定然是经历了许多逃不脱的痛苦。
仰起头凝视了小黑,他的语气温柔起来,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我在十几岁的时候,看你在爸爸那里挨打挨饿,心里就很不服气,想要救你。"
话说到这里,他没指望小黑回答,然而小黑却是真的开口说话了。
小黑说:"我知道。"
陆云端笑了:"知道还踢我!"
小黑想了想,然后认真答道:"我本打算当了拳王之后,再去向你赔礼道歉。"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只要成了拳王,就会富有无敌,就可以昂首挺胸的来见阿爸和陆云端。他甚至在梦里几次三番的盘算过礼物名目――终于发达了,当然要报答这一对父子。
他有感情,什么都懂。
小黑侧身躺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去看陆云端。
陆云端很满足,仿佛猎人终于狩到了牵念已久的小黑豹子。
如此过了几日,盛师爷带来消息,说是无法为小黑取得身份,因为小黑没有国籍。
陆云端听闻此言,立刻改变战略,花高价为小黑买来一本假护照,然后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登上了前往香港的飞机。苏家栋知道小黑拿的是假护照,一路都很紧张,生怕露出马脚,连累了少爷和自己。然而陆云端满不在乎,小黑也是坦然自若,飞机落地之后,他们顺顺利利的就出了机场。
陆云端并没有向金小丰透露小黑的消息,他打算先把小黑安顿到自己的公寓里。
小黑的腿伤还未痊愈,走起路来总像是不敢脚踏实地。陆云端斜挎着一只旅行包,一手扶着小黑,一手拉着苏家栋,拖家带口的坐上的士,风尘仆仆的回了家。
陆云端知道小黑孤苦,想要长长久久的照顾小黑,所以不肯无限度的宠溺对方。公寓面积有限,就只有这么三间屋子,另找房子也来不及,所以客厅沙发就成了小黑的床铺。好在家里不来客人,客厅也是很可居住的。
苏家栋苦恼的快要疯了。
陆云端看在眼里,心里也是体谅苏家栋――苏家栋过惯了清静日子,现在眼前多了个人,自然烦躁。
于是从第二天起,他开始带着小黑出门,从早到晚的逛。苏家栋独自在家,抱着一台收音机听英文广播。陆云端总是让他多听新闻,目的是练习英语或者广东话。陆家自成一统,还是天津的氛围,苏家栋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总像和现实社会有些脱节。
陆云端和小黑在外面逛了四天,第五天,小黑走了。
陆云端给小黑另租了一处房屋,就在一条街外的公寓楼上,两间屋子,家具齐全。陆云端嫌那木板床硬的不舒服,这些天就和小黑东走西逛,最终两人看好一张弹簧床垫,买下来合力抬上楼去。
一张弹簧床垫是不足以让人过起日子的,日常所需的零碎玩意简直多不胜数。陆云端和小黑走在嘈杂的市场里,忽然有感而发,自己笑道:"我们好像是要结婚一样。"
小黑拎着一只崭新的塑料桶,桶里放着锅碗瓢盆。"结婚"两个字对于他来讲,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不过他愿意一辈子和陆云端在一起,和陆云端在一起,他觉得很幸福。
"如果我是个姑娘。"小黑很坦白的问道:"你要不要和我结婚?"
陆云端仔细的想象了一下:"如果你是个姑娘……"
他想象不出小黑会变成怎样一个姑娘,所以抬手揽住对方的肩膀,他摇头笑道:"你还是做男孩子比较好。如果你是个姑娘,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小黑做了一番思考,在回家的路上得出结论――即便是在同一世界的两个人,也依旧不是完全平等的。陆云端有相貌,有身份,年轻富有,为什么要娶一个连国籍都没有的穷姑娘?
思及至此,小黑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
初恋啊
小黑自觉已经恢复健康,所以要求陆云端给自己找点事做。可是陆云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事情可让他做。
小黑,严格来讲,根本就是名武者,可以成为一名很好的打手或者保镖。不过陆云端与黑道无染,作为一个平凡人物,也没有出入带着保镖的道理。当初他满口承诺,只是想把小黑先哄过来。现在小黑过来了,他也就不着急了,自然还能找出各种理由进行搪塞。
陆云端每天都去看望小黑。小黑那里有一个电炉子,用来烧水做饭。陆云端并未觉得自己是有多么牵挂小黑,不过时常夜里睡着睡着,就在梦里忽然想道:"小黑不会被电死吧?"
于是第二天起了床,他又上班似的,往小黑那里去了。
小黑生活清闲,饮食也足,气色渐渐好了起来。陆云端给他钱,让他自己去市场买东西吃,他攥着钱,却是不买。
他虽然穷,但并非没见过钱。他一度成为了托尼杨眼中的印钞机,可是钞票源源不断地来,又源源不断的走,因为要还清这些年老板对自己的培养费。利滚利的结果是很可怕的,让小黑再也不愿意欠别人什么。
他总是吃米饭拌辣椒,觉得这已经很好,偶尔也会炖肉,自然更是好上加好。除了这个,也就没有其它。陆云端这样善待他,让他在快乐之余很觉不安。两条街外正在建造一座十五层的大厦,他在工地外面长久的观察,发现里面有一群越南人在做工,当然是不要求技术的,全是最脏最累的杂活,肯卖力气就行。
他想这种工作,自己也能做。
陆云端在公司里见到了金小丰。金小丰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里,抬头说道:"我听说你在缅甸失踪了一段时间……"
陆云端走到他身旁,笑嘻嘻的去摸他那光头:"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嘛!爸爸怎么样?"
金小丰任他摸着,没有反抗:"哦,还是那个样子。"
金小丰知道陆云端这一阵子不老实,但是只闻不问。
"老蔡想要向你介绍一位小姐。"金小丰说道:"是老蔡的远方侄女。"
陆云端笑了:"相亲吗?我还不至于着这个急,我才二十五岁。"
金小丰未加思索,随口说道:"老蔡一直以为你是三十岁。"
陆云端在对方的光头上弹了一指头:"让老蔡去死吧,把我说的未老先衰!"
金小丰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其实也觉得陆云端从十八岁到如今,没有太变模样,看起来的确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陆家的人仿佛都没有青春,一辈子都是人到中年,比如陆雪征。
"你不急。"金小丰想要宽慰陆云端:"蔡家急。见一次面也不错,如果人家小姐真好,兴许就成了这段姻缘。"
陆云端当真同意了这一次相亲,并且听从金小丰的吩咐,不带苏家栋出场。苏家栋吓死了,追着陆云端唠唠叨叨,百般阻止对方前往。陆云端烦了,把他按在床上狠拍一顿,拍的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事实证明,苏家栋是白白挨打了,因为陆云端没有看上蔡家小姐,嫌对方不够美丽。
在这场相亲无疾而终之后,陆云端回到家中,对金小丰侃侃而谈,说自己未来妻子的水平,必须要和斯蒂芬妮相仿佛――他从小看惯了斯蒂芬妮,凡是不如斯蒂芬妮的姑娘,一概不能入目。
斯蒂芬妮非常美丽。所以金小丰无言的看着他,怀疑小弟要打光棍。
下午,陆云端离开了家。
金小丰要他住上一晚,明早和自己一起乘坐汽车下山,他不肯;金小丰让汽车夫开车送他,他摆摆手,依旧不用。
沿着盘山公路独自向下走,他预备去搭公共汽车。心不在焉的转过一个弯,他抬起头来,忽然看到了斯蒂芬妮!
他当时就愣住了,目瞪口呆的停在路上。而斯蒂芬妮那边止住脚步,显然也是大惊失色。
陆云端怔了足有半分多钟,才留意到了斯蒂芬妮身边的何承凯和金元生。
斯蒂芬妮胖了,又白又胖的,可是依然那么美,少女的稚气褪去了,她有了小妇人的风貌。她的奸夫,何承凯,则是变的苍白消瘦,左眼带着个大黑眼圈,是被人痛殴过的痕迹。
何承凯搀着斯蒂芬妮的一条手臂,斯蒂芬妮的大哥金元生站在另一边,一手扶着妹妹,一手提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大口袋,一看口袋花色,就知道里面装的必是奶粉一类。
于是陆云端的目光有所转移,发现了斯蒂芬妮那凸出的肚子。
四个人幼时都是玩伴,如今相见了,斯蒂芬妮还是像往昔一样,红着脸唤了一声:"大哥哥。"
陆云端盯着斯蒂芬妮的肚子,奔流的血液和狂乱的念头一起涌上,他的头都要爆炸了。
他总还想着斯蒂芬妮是一时胡闹,就算真和何承凯鬼混过了,也没关系,只要能够回心转意,自己可以全不在乎――可是,斯蒂芬妮现在已经有了身孕!
他深爱的斯蒂芬妮,肚子里日日夜夜揣着何承凯的骨血。陆云端打了个冷战,仿佛第一次认清了现实。
私奔的消息,是他听来的,仿佛还隔了一层纱,不那么分明;但是现在无处可逃了,斯蒂芬妮挺着半大不小的肚子,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陆云端咽了口唾沫,走过去停在对方面前,然后开口问道:"怎么回来了?"
斯蒂芬妮低下头,像个心虚的小女孩子一样答道:"大哥哥,我有了承凯的宝宝,在澳门没有钱,只好回来了。"
陆云端不看何承凯,也不看金元生,双目灼灼的只盯着斯蒂芬妮:"傻瓜,你就找了这么个男人!"
斯蒂芬妮瞄了他一眼,没有话讲。
陆云端又问:"他家里接纳你了吗?"
斯蒂芬妮困窘了,喃喃答道:"何叔叔打了承凯,自己也气得病倒了,我们现在……现在住在我的家里。正好爸爸去了美国,家里还算安静……"
斯蒂芬妮知道陆云端是心疼自己,所以扭扭捏捏的能说下去,但是何承凯旁听至此,却是忍不住了。
上前一步挡住斯蒂芬妮,何承凯用暴躁低沉的声音怒道:"这是我们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陆云端一把揪住何承凯的衣领,然后一拳击向了他的右眼!
早就想揍这个小白脸了!
何承凯是个娇养的青年,体格力量自然是比不过陆云端。斯蒂芬妮吓的大声尖叫,金元生把妹妹护到路边站住,随即冲上去想要劝解。哪知这两人打的十分激烈,他刚凑上去,就狠狠的挨了一拳。
金元生忍住疼痛不肯退缩,只见陆云端越打越狠,何承凯口鼻流血的快要站不起来,便硬着头皮挤到两人中间,抱住陆云端发出哀求:"大哥哥,别打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打承凯也没有用啊。"
斯蒂芬妮也上来去拉陆云端的手,急的直哭:"大哥哥,承凯对我很好的,你不要打他。哥哥本来就在准备期末大考,现在又要照顾我;你要是打伤了承凯,哥哥就更没有时间读书了……"
这时候何承凯爬了起来,血流满面怒发冲冠,还要推开金家兄妹,和陆云端决一死战。
可是金家兄妹的哭诉已经让陆云端心灰意冷。他低下头突出重围走出去,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深渊。
桃源
陆云端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朋友自然是有的,不过都是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不能交心;山上山下两个家,全都是人多眼杂――在饶舌这项事业上,苏家栋一个顶十个,会笨头笨脑唧唧咕咕的让他发疯!
于是陆云端去找了小黑。
陆云端出现在小黑面前时,眼睛已经很红,是要哭不哭的模样。他带了两瓶威士忌,一口袋乱七八糟的下酒菜,仿佛是要和小黑进行一番长谈。可是张开嘴叹了一口气,他举起酒瓶,用威士忌堵住了自己的幽怨。
小黑不喝酒,静静的坐在他身边:"你怎么了?"
陆云端接二连三的叹气,一颗心好像沉进了黄连水里:"我百分之一百的彻底失恋了。"
小黑几乎没有听懂,但是也没多问。
陆云端默默的吃了许多卤鸡翅膀。卤鸡翅膀做的不干不净,他吃的也是不干不净,吐了一桌子细小骨头。
他大概是喝多了酒,心里燥热,在房内坐不住。小黑陪他走楼梯上了楼顶天台,两人这回背靠背的席地而坐,陆云端打开了第二瓶酒。
"她都怀上孩子了,他们还让她搭巴士走长路。"他在浩浩而来的凉风中,自顾自的咕哝:"何承凯如果没有他爸爸的财产,那就是个一分钱都不值的废物。"
凉风吹起了他的酒劲,他忽然带了哭腔:"我十六岁那年,就为斯蒂芬妮订下婚纱样式了。"
他又灌了一口酒,像小孩子一样哭唧唧:"我十八岁那年,还在家具展览会上买了一张婴儿床,是原木的颜色。我随时预备着向斯蒂芬妮求婚,如果她答应下来,就立刻举行婚礼……我以为我们的孩子会用上这张婴儿床……"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没想到她会嫁给承凯,没有婚纱,没有典礼……什么都没有,她毁了自己的一生。"
他把酒瓶扔出老远,难过的低下头呜呜哭。
小黑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起身,把他强行背回家去了。
陆云端醉了。
他吐掉了胃里的威士忌和卤鸡翅膀,然后被小黑脱掉衣裤送到了床上。抱着被子大睡一场,他在入夜之后,彻底清醒了过来。
下午闹过一场之后,他现在终于恢复了理智。睁开眼睛看到小黑正坐在床边摆弄一副扑克牌,他讪讪的有些羞愧,心想自己可能是出乖露丑了。
起身下床冲了个凉,他喝了两口水,然后回到小黑身边。小黑抬头看着他:"你还难过吗?"
陆云端摇了摇头:"不难过了。"
小黑收起扑克牌,又问:"有人抢了你的女人?"
陆云端笑了:"不是,是我要抢人家的女人,抢不过,女人不喜欢我。"
小黑继续追问:"要不要我帮忙?"
陆云端伸手一拧他的鼻尖:"你怎么帮?"
小黑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去杀了那个男人。寡妇生活不容易,她就只好跟你了。"
陆云端顺势拍了拍小黑的脸:"坏蛋!"
随即他望着小黑摇了摇头:"我爱她,只希望她一切都好。她生活幸福,对我来讲也是一种安慰。"
小黑若有所思的垂下眼帘,隔了半分多钟,他点点头:"你说的对。"
陆云端看着小黑,一颗心从深渊中慢慢浮了上来。握住小黑的一只手,他忽然来了精神:"我们出去吃点夜宵,好不好?"
不等小黑回答,他自己扭身跳到了地上,四处寻找衣裤:"不能因为人家比翼双飞,我这边就不过日子了――我怎么这么饿?!"
在一家通宵营业的大排档里,小黑忽然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子。"
陆云端吃的满嘴流油,抬头问他:"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小黑答道:"像彼得杨那样。"
陆云端想起彼得杨,不禁摇头一笑:"暴发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杨家的少爷!"
小黑觉得陆云端不大像个少爷。阿爸的儿子并不比托尼杨的儿子差什么,可是陆云端一点也不像彼得杨那样骄横跋扈,这是让他很觉意外的。
夜里两人回了家,陆云端和小黑挤在一张床上。小黑关了电灯,陆云端躺舒服了,自己叹道:"我见了你就高兴!"
小黑侧身枕着手臂望向他:"云端,我想做事。"
陆云端诧异的笑了:"现在这样不好吗?如果无聊的话,我多来陪陪你,你自己也可以出去走走――是不是钱用光了?"
小黑答道:"我不用你养我,我想为你做事。"
陆云端听了这话,忽然觉得小黑还是当年那个孤苦的黑孩子。借着窗外路灯光芒看清了小黑的面孔,他心里认为对方很可爱,便忍不住伸手捧住小黑的面颊,探头过去亲了一下――亲在鼻尖上了。
小黑当即就是一哆嗦,下意识的要向后躲。陆云端见状,反倒来了兴趣,不依不饶的追逐起来。大床上立时乱成一团,陆云端仗着自己身高力壮,想要扑到小黑,然而小黑迎头冲上,瞬间把他压在身下,顶到床头。
陆云端知道自己在拳脚上不是小黑的对手,故而耍起无赖,紧紧搂住小黑不松手。可是双方如此僵持片刻之后,陆云端忽然发现小黑并没有继续进攻,而是在默默的凝视自己。
于是他也看向了小黑的眼睛。小黑的目光十分柔和,几乎带了一层雾气。
"看什么?"他笑着问。
小黑放下戒备,趴在了陆云端身上:"我还是想为你做事。"
"在家里过清闲日子不好吗?"
"不好。"
陆云端微笑着没说话,因为实在不知应该如何安置小黑。
两人分开来并肩躺下,陆云端向小黑讲述自己幼时的故事。他的童年岁月算得上是丰富多彩,口才也不错,能把经历讲的妙趣横生。小黑歪着脑袋用心倾听,不时的笑出声音。
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
陆云端累了,不说了,闭上眼睛要睡觉。小黑在陆云端的气息中依旧清醒着,心里很快乐。
家务事
陆云端很喜欢小黑,所以留下来不走。
小黑是沉默而聪明的,虽然偶尔也会说出几句傻话,但那并不是因为他没智慧,而是因为他少经历,不懂而已。
陆云端带着小黑从早到晚的东走西逛,几乎把香港完全走遍。小黑这回开了眼界,心情是既兴奋又羞涩,同时还带了几分胆怯――凶恶的老虎豹子不会让他畏惧,繁华富丽的场所却会让他自卑心虚。
陆云端给小黑买了几身新衣服,以及一顶蓝色棒球帽。棒球帽贵的莫名其妙,无论如何不值它的价格;小黑很心痛的戴上帽子,感觉自己好像头顶了一百斤大米。
沉重的压迫感让他每走两步就摘下帽子看一看,看过之后再重新戴上,戴上之后又摘下来了,这回扣到了陆云端的头上。
陆云端素来穿戴的很平常,小黑想把这顶昂贵帽子给他。
陆云端带小黑到一家很隐僻的小吃店里吃鱼蛋粉。鱼蛋粉端上来时,棒球帽已经又回到了小黑的头上。
"酒香也怕巷子深。"陆云端一边吃一边说道:"这里的鱼蛋粉味道最好,可是只有这两条街上的人才知道。"
小黑一手端碗,一手握着一只勺子,贪婪的把一碗鱼蛋粉瞬间划到嘴里,又把汤也喝光。老板在旁边看的瞠目结舌,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吃法。陆云端也很惊讶,不知道小黑是怎样一口气吞下一碗鱼蛋粉的。
陆云端为小黑又要了一碗,这回打算指导小黑使用筷子。可是未等他说出话来,小黑故技重施,陆云端刚要去拦,小黑那边已经鼓起了腮帮子,嚼都不嚼的便往下咽。
小黑觉得鱼蛋粉是天下第一美味。
不过这天下午,陆云端又带他去吃了芒果布丁,鱼蛋粉的地位就立刻受到了撼动。
小黑有些难过,心想自己现在变馋了,闻到香气就会流口水,真是丢人。
陆云端不知道小黑的内心活动,只是从芒果布丁上面想到了苏家栋――他可是连着好几天都没回他那小家了。
陆云端一点也不想念苏家栋,不过知道苏家栋大概会怨气冲天的思念自己。傍晚把小黑送回去后,他折回来买了一份芒果布丁,预备今夜回一趟家。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内回荡着收音机传出来的英文广播。苏家栋闭着眼睛装睡,躺在床上用后背迎接他。
伸手关闭收音机,陆云端一言不发的绕过大床,在对方面前蹲下来,用小勺子默默的挖那布丁吃,吃的舔嘴咂舌。苏家栋把眼睛睁出一条缝,偷偷瞄了陆云端一眼,发现芒果布丁已经没了小半。
陆云端吃到这里为止,把余下的芒果布丁放进冰箱,然后自己洗漱更衣,关了电灯上床睡觉。
苏家栋等啊等啊,最后只等到了陆云端的鼾声。
他气的抓心挠肝,实在忍不得了,索性停止伪装,一个翻身凑到了陆云端身边。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一辈子没见到陆云端了,探头在对方的脸上亲了一口,他坐起身来,连拉带拽的扯下了陆云端的裤衩――他对这具身体,是有使用权力的!
一把攥住对方的命根子,他俯身压下去,想要吻陆云端的嘴唇。陆云端这时醒了,却是一身正气的用力推开了他,随即起身打开电灯,正色斥道:"干什么?"
大放的光明似乎是把苏家栋吓了一跳。他抬手捂住了眼睛,委顿在床尾不吭声。
陆云端是无比的了解苏家栋――苏家栋头脑虽笨,但是不坏,只是坯子不好,必须时常敲打,否则就会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对于这样的苏家栋,陆云端有无数办法来管教他。
光着屁股盘腿坐好,陆云端质问苏家栋:"你不是睡了吗?现在怎么又醒了?"
苏家栋渐渐适应了灯光,但是依旧不肯抬头,也不说话。
陆云端向他微微探头:"明知我到了家,你他妈的还装睡――怎么?你要给我脸色看了?"
他爬过去,照着苏家栋的脑袋就扇了一巴掌:"给你几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我们两个谁是主,谁是仆?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走,我绝不拦着!"
苏家栋被他打的一晃,又听他骂的这样严重,便害怕了,可是说出来的话既非反驳也非求饶,带着哭腔毫无重点:"我都是大人了,你还打我?"
陆云端反手又是一巴掌,随即指着他的鼻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养你养了这么多年,还把你养出脾气来了!再有这么一次,我一脚把你从楼上踢下去!"
苏家栋抽抽鼻子,并不服气:"是老爷养我,不是你……"
陆云端看他这张嘴还巧起来了,不禁又气又笑,可是表情肃杀,依旧威严:"老爷养你?当年要不是我顾念着你,爸爸凭什么要把你从天津带出来?这些年你跟着我,爸爸私下给过你一分钱了?养不熟的笨蛋,你给我滚出去!"
苏家栋往床上一倒,双手抓住被褥边沿,垂死挣扎的哭道:"我、我不走!"
陆云端跳下床去,要把苏家栋抱起来扔出去。
一场大乱之后,争吵平息。
苏家栋泪流满面的重新铺床――被褥方才都被他拖到地上去了。
陆云端已经给了他一记巴掌,现在按照惯例,就要再给他一枚甜枣。苏家栋含泪吃了芒果布丁,心想少爷既然肯给自己甜品吃,自己大概也就安全了。
电灯关闭,房内重新陷入黑暗。苏家栋躺回原位,伸手去抱陆云端。
陆云端有点烦,但苏家栋时常会让他有点烦,所以他也习惯了。扭头望向对方,他开炮似的问道:"欠操了?"
然后他哼了一声:"我他妈的都被你气软了!"
苏家栋讨好献媚:"那我帮你摸摸。"
陆云端没反对,只说:"这些年全让你摸了,等将来它有了正主,恐怕都被你摸细了!"
他伸手把苏家栋搂到怀里,放轻声音说道:"别他妈的想要管我。我告诉你,就连爸爸也管不住我,何况区区一个你!"
苏家栋嘴上没言语,手上忙着摸,心里知道陆云端很有主意,懂事归懂事,但是未必听话。
陆云端把苏家栋收拾的服服帖帖,让他从此不敢再兴风作浪。
他自己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甚至从衣柜里翻出西装,每天上午都去公司走一趟――年末了,他要帮助金小丰总结这一年的所有账目。
金小丰这公司在香港只有几间办公室,加工厂全设在泰国缅甸,销路也是通向四面八方,而且除了翡翠生意之外,偶尔见钱眼开,也会顺手干点其它买卖。这样一笔大账摆在眼前,非得亲自过目才行。金小丰一看字就头疼,陆云端倒是耳聪目明,这些年一直负责此事。
忙忙碌碌的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中午陆云端离开公司,想要去见小黑。哪知道上楼一敲房门,却是没人。
陆云端有钥匙,这时找出来打开房门。进门在房内走了一圈,他没看出什么来,就困惑的在床边坐下,心想小黑可能是出门散步去了。
如梦
陆云端在床上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已到傍晚,小黑也回来了。
小黑穿着脏兮兮的短衣短裤,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和着汗水成了泥,把他画成一只花猫。推开房门后见到陆云端,他很意外的笑了:"你来了。"
陆云端莫名其妙的看着小黑,认为对方这万万不是出门散步的模样:"你干什么去了?"
小黑答道:"我找到了工作。"
小黑脱了衣裤,光着屁股走进小洗手间。他一边站在花洒下面擦洗冲凉,一边向陆云端介绍自己的工作――他混进越南人那一帮里,在工地里搬运建材。
那一帮越南人都是来历不明的人,纯粹的卖力气吃饭,工头也并不检查他们的身份证件,每周周末结一次工钱。他们和真正的建筑工人不一样,卖最多的力气,挣最少的钱,也不敢闹,否则警察会被他们全部抓走。
事实上,也没有人打算去闹,这样的报酬已经让他们很知足。
小黑看着不甚强壮,其实最有力气,顺顺利利的干到今天,正好在放工前第一次结了工钱。赤条条水淋淋的走出来,他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对陆云端说道:"今晚我请你吃东西,吃那个。"
陆云端犹犹豫豫的没有多说,只是故意反问:"哪个?"
小黑是想说鱼蛋粉,然而一时忘了这个名词,急的把毛巾盖在头上,自己比划:"那个――我吃了两碗,你吃了一碗――哦,鱼蛋粉!"
陆云端看着小黑,忍不住就要笑:"干活累不累?"
小黑很痛快的摇头,光着脚在屋内走来走去:"不累,这里的钱很好赚。"
陆云端没说话,心想做苦力得来的钱,怎么能算"好赚"?
小黑很大方,不但请陆云端吃了鱼蛋粉,还为他买了芒果布丁。两人在街边的小摊子上坐下了,小黑问他:"你晚上要留下来住吗?"
陆云端本没打算在这过夜,可是此刻很不愿意离开小黑,便一点头:"我不想走,你别赶我哦!"
小黑继续问:"你还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买给你吃。"
陆云端并不推辞,思索之后答道:"买点水果,我们回去吃。"
陆云端和小黑买了一只硕大榴莲,做贼一样溜进公寓电梯,顶着邻居的白眼回了家。
紧紧关上房门,二人打开窗户,坐在窗边大吃榴莲。陆云端到了这时,才开口说道:"明天我也不走,让你再请我吃上三顿,把你吃穷,看你下个礼拜怎么办。"
小黑满不在乎的往嘴里塞榴莲肉:"家里有米,够我吃过下个礼拜了。"
陆云端看小黑吃的来劲,就把手中一块完整的榴莲肉送到了他的嘴边。然而小黑却是下意识的向后一躲。
陆云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笑着问道:"怕什么?我手上又没有毒。"
小黑不大自然的笑了一下,抬手要去接过,然而陆云端把手一晃,不肯给他:"张嘴!"
小黑犹犹豫豫的真张开了嘴,在吞进榴莲肉的同时,轻轻咬到了陆云端的手指。陆云端顺势用拇指一蹭他的嘴角。
小黑扭头望向窗外,周身的血液流速太快了,皮肤都变得敏感起来,带着一层麻酥酥的痒。这样的感觉太异常了,他宁愿陆云端离自己远一点。
陆云端怔怔的凝视着小黑的侧影,不知为何,忽然失神。
夜里,两人并肩躺在大床上,陆云端想要去拉小黑的手,可是手指动了几动,他却是忽然失去了勇气。
在郑重的时候,他常常会是过了分的郑重。那么爱斯蒂芬妮,可是在斯蒂芬妮发育后,他连对方的头发都没再碰过。可惜郑重的时候实在太少,他受他爸爸的影响,总是摆出游戏人间的态度,时常没心没肺,也是过了分的潇洒。
陆云端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爱上了小黑,他只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过去握住对方的手;小黑还没有睡,自己若是这样贸然摸上去,会不会显得孟浪。
陆云端想了很久,后来忽然在黑暗中发出了声音:"小黑,拉拉手,好不好?"
小黑侧过脸来,发出一声轻轻的、诧异的"哦?"。
然后不等对方解释,他主动抓住了陆云端的手。
他的手更有力量,和陆云端十指相扣。陆云端用力去握,他也用力去握,陆云端很快就落了下风,被他捏的手疼,于是翻身低头,作势要去咬小黑的手背。
可是嘴唇落到小黑的手背上,他却并没有露出牙齿。嘴唇贴着皮肤,他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就轻轻吮出了一个吻。
随即他清醒过来,暗暗的脸上发烧,觉得自己是下流了。向上躺回原位,他讪讪的笑:"向你求饶。"
小黑没有回答,握着他的手,一直握着,握的手心汗津津。
陆云端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邪一样,一切都顾不上了,只想和小黑在一起。
他拦不住小黑去做工,但是也不走。每晚等到小黑回来了,就带着对方出去吃吃喝喝、走走逛逛。苏家栋找不到他,金小丰也找不到他,直到这天晚上,他在街上被人打了一闷棍。
当时他是站在街边,小黑在道路对面的水果摊上挑选荔枝。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烟,正是得意洋洋,冷不防后脑勺上忽然一痛,他叫也没叫一声,眼前一黑就向下倒去。而小黑感觉最灵,陆云端这边刚刚受袭,他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扔下荔枝转身几大步跑过来,瞬间就看清了那几位恶徒的面目。
陆云端没事,跌倒在地之后立刻就爬了起来,但双腿晃了两晃,他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小黑见状,上前一步开始还击,为首一人挥着木棒要打小黑,可是小黑一脚踹上他的心口,连人带木棒一起踹飞。眼角余光瞥到陆云端再次站了起来,小黑放了心,冲上前去痛打落水狗,拽起那人迎面又是一拳,那人惨叫一声,立刻就是面目全非了。
旁人看到头目挨揍,自然要来支援。小黑自知不能惹出人命,所以控制力道,轻描淡写的将这几位打到落荒而逃。战况正是明朗之际,陆云端不声不响的捡起那根木棒,走到口鼻流血的偷袭者面前,劈头就是一棒!
陆云端没想打出人命,可是他天生的手狠,一棒抡下去正中对方天灵盖。捂着后脑勺眩晕了一下,他扔掉木棒,眼看地上这人渐渐抽搐,吐出白沫。
小黑见势不妙,拉着陆云端撒腿就跑。陆云端耳边嗡嗡的响,还是糊涂,迈开两条腿跟上小黑,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噩梦。
一团乱麻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陆云端和小黑并肩坐在了金小丰的大办公室里,两人是统一的一脸倒霉相。
沙发距离写字台还有相当的距离,室内干爽明亮,让这两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毕竟是惶惶然的在外面躲了一夜,他们都有些精神不济,而且很饿。
这时,房门开了。
金小丰西装革履的走了进来。光头反射阳光,他就这么佛光普照的停在了二人面前。
自从半夜接到陆云端的电话之后,他便一直忙碌到了这时。单手插在裤兜里,他的目光滑过陆云端,直接望向了小黑。
"这是谁?"他眼睛看着小黑,嘴里问着陆云端。
陆云端抬起头,有些憔悴的答道:"哥哥,他是小黑啊,托尼杨送来的第一个孩子,在家里住过一年的。"
金小丰无所不知,但还是作出惊讶表情,敷衍着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身走到写字台后方,在阔大的皮制沙发椅上坐下来,压的椅子"咯吱"一响。
"人的确是死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说起来真是见了鬼,你猜是对方是谁?"
他知道陆云端肯定猜想不到,所以继续说了下去:"是老蔡的远房侄女的相好,是这家伙派人暗算你!"
陆云端一听这话,惊的几乎掉了下巴:"这是什么道理?我不认识这人啊!"
金小丰笑了一下,是皮笑肉不笑:"老蔡侄女不是正经姑娘,一直是勾三搭四。上次相亲,你没看上她,她看上你了。"
陆云端听到这里,当即苦笑一声,彻底的没有话讲。
金小丰叼上了一根香烟,没点火,四处翻找打火机:"她那相好名叫――"他终于找到了打火机,"啪"的一声给自己点了烟:"他妈的什么阿强,混十四K的。"
然后他用香烟一指陆云端:"阿强昨天没出面,你是把阿强的结拜兄弟打死了。"
陆云端垂头丧气的站起来,一直走到了金小丰身边:"哥哥,那我该怎么办?"
金小丰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四平八稳的答道:"我有办法。"
说完这话,金小丰抬眼看向了小黑。
当着陆云端的面,金小丰开口问道:"小黑,你为云端顶包,怎么样?"
小黑立刻抬头正视了金小丰,神情并无波澜。
金小丰面无表情:"我会为你找最好的律师,你至多坐个三五年牢,我付你二十万港币酬金。"
陆云端听到这里,当即大摇其头:"那不行,不行不行,小黑不行。"
金小丰再次拍了拍陆云端,很平静的告诉他:"云端,我不想让这件事情给你留下污点,你最好完全置身事外。"
这时,小黑忽然开了口:"行。"
陆云端扭头一指小黑,气势不善的斥道:"你闭嘴!"
然后他转过来摇晃金小丰:"哥哥,你再想别的办法,别打小黑的主意。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从缅甸带过来,难道我带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坐牢吗?"
金小丰被他揉搓的浑身乱颤,一边颤一边坚持着吸完了手上香烟。把烟蒂按熄在了烟灰缸里,他叹出一口气:"其实警察这边,还好应对;不过阿强那边……"他皱着眉头望向小黑:"看来你和云端关系不错,这些天你不要离开他,我怕阿强找他报仇。"
小黑一点头,没说话。
金小丰站起来,转身从大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天色,心想干爹快回来了。
金小丰让陆云端带着小黑回家去,暂且不要露面。
只要舍得花钱,警局那边是能够摆平的,让金小丰头疼的是阿强。他很了解阿强这种人的特性,再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这事说来说去,全怪老蔡,好端端的,做什么媒!
金小丰忙了一天,总觉得自己有件事情没做,但就是想不起来。后来在太阳落山之前,他忽然灵光一现,发现自己是把苏家栋给忘记了。
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庙里还有个苏家栋。金小丰想要打去电话,让苏家栋也回家来,哪知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金小丰有点烦,亲自乘坐汽车去了一趟。然而走出电梯抬头一看,他就见四周墙壁上全被泼了红油漆,而陆云端的居所房门大开,迈步进去一看,房内已被砸成一片狼藉;苏家栋则是不知所踪。
金小丰走进画室,踩过满地凌乱画纸画布。弯腰捡起一张看了看,上面正是光着屁股的苏家栋。
喃喃的骂了一句,金小丰丢下画纸,转身走了出去。
金小丰始终不知道苏家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二十四五岁了,就这么闲着,闲的怡然自得,比陆云端还要像少爷。当初陆雪征收养这孩子的时候,说好是"养他到大",等他大到能够自立了,那去留就都随便他――毕竟在陆家是个仆人的身份,他若是不愿低人一等,可以自去高升,一去不复返都可以,陆家没奢望过他的报答。
然而这小子活的安稳,全然没有自立的打算,单是尾巴似的随着陆云端。金小丰知道这二人之间有点偷偷摸摸的小关系,这也没什么,少年之间的胡闹而已;但是现在双方都大了,苏家栋拿这胡闹当日子过,就不对劲了。
况且,金小丰冷眼旁观,感觉陆云端对苏家栋并无痴情。
金小丰仅从个人的角度,希望阿强对苏家栋进行人道毁灭,不过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当然不死更好――眼看着就要到新年了,干爹也要回来了,还是一团和气为妙。
他心平气和的回了家,进门后对陆云端实话实说。
陆云端把小黑带到了自己的卧室中,正在给他看自己从小到大的画作,忽然听到这话,他立刻就急了:"他们绑了家栋?"
金小丰脱了西装上衣,一边扯松领带结,一边说道:"先吃晚饭。"
陆云端不知如何是好,简直快要在地上团团乱转:"哥哥,我们得把家栋救出来啊!"
金小丰向外走去,头也不回的答道:"要杀早杀了,既然是绑架,就不会轻易要他的命。"
陆云端心急如焚――如果苏家栋安然无恙,那他一百天不见这人,也不想念;可是苏家栋落入敌手,会被人打被人骂的啊!
这时小黑走了上来,低声问道:"阿强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他。"
陆云端扭头看他:"你干什么?"
小黑垂下眼帘,不肯去看陆云端:"你帮我找一条船。我去杀掉他们,然后连夜离开香港!"
陆云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要走一起走。"
小黑环顾了房屋四周,然后摇了摇头:"不,你家里很好,你该留下来。"
陆云端勉强笑了一下:"好不好,是我说了算。"
转机
金小丰独自吃了一顿晚饭,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里,四面八方的打电话。
陆云端守在一旁,先听金小丰是向他的合伙人――一位财大气粗、人脉通达的大人物求援;拜托对方去找本区十四K的龙头泰迪,从上向下压住阿强;一场谈话完毕,金小丰通过电话又找到老蔡,咬牙切齿的放出狠话,让对方处理好自己的家事。
教训过了老蔡,他那合伙人把电话打了回来,说泰迪昨天去了台湾,找不到人,不过别急,他愿意再去找找别人。
合伙人姓赵,正当壮年,是陆雪征的老朋友的侄媳妇的弟弟,他那家族当年在天津就颇有势力,四九年时因为和对头斗气,所以没去台湾,跑来香港安居。金小丰知道这位老赵是有几分本事的,而且和十四K的人联系较多,肯定比自己面子更大,故而放下电话,静静等待。
陆云端也没话说,老老实实的坐在金小丰身边。
双方静默了片刻,金小丰忽然问道:"你怎么又和小黑好上了?"
陆云端没多想――在哥哥面前,他向来有一说一,不大多想:"小黑在缅甸很可怜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他带来了香港。"
金小丰笑了一下:"喜欢他?"
陆云端听这话有点味道复杂,不知道金小丰所说的"喜欢",到底是那一种"喜欢"。于是犹犹豫豫的,他就没有立刻做出回答。
金小丰不打算干涉小弟的感情生活,只在心里暗想:"这要是夜里关了灯,都找不到小黑的人!"
帮会之间的争斗,复杂情况往往超出外人想象。赵先生把电话都打到话事人那里去了,下面一个小小的阿强竟然就敢装聋作哑,硬是不肯放人。
这时已经快要天亮。金小丰略一琢磨,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也许是帮会内部要有内讧,也许是帮会之间要有火拼,总而言之,自己是被莫名其妙的卷了进去。
能和十四K相抗衡的势力,也就那么几家,一只手就能够计算出来。金小丰如今是要做正经生意的,哪能去趟这个浑水?
放下电话略一沉吟,他忽然一挑眉毛,发现水浑也好――浑水摸鱼嘛!
"上面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不知道这帮人在打什么主意!"他一巴掌拍到陆云端的大腿上:"我想法子找人手,直接把家栋救出来!"
然后他抬手小心抚摸对方的后脑勺:"还疼不疼了?"
陆云端的后脑勺上鼓起了硕大青包,疼自然是疼的,只是现在焦头烂额,顾不上它。
金小丰轻轻巧巧的放下手,用眼角余光瞥到了客厅门口的小黑。
小黑来的无声无息,一直站在那里,看看金小丰,看看陆云端。
金小丰打发陆云端回房休息。等到陆云端真睡了,他把小黑叫了过来。
"我刚才是在安慰他。"金小丰对小黑说:"现在我没有合适的人手,想从泰国调人过来,需要时间。你能不能做?"
在小黑回答之前,他补充了一句:"不必勉强,我不想让你死。你自己决定,能不能做?"
小黑站在金小丰面前,垂下眼帘望着地面,显出了清晰的双眼皮痕迹:"能。"
随即他抬眼望向金小丰:"我要一把枪,还要有人在外面接应。"
金小丰一点头:"没问题。"
然后他侧过身去,习惯性的望向窗外:"干爹快要回来了,我希望家里的一切都清净完美。"
小黑再次垂下眼帘――他知道金小丰的干爹是谁。
是的,阿爸要回来了。
金小丰不看他,轻声说道:"你也去休息吧,现在我要去找阿强。"
金小丰希望阿强今天可以给自己传来消息――绑架总要有个目的,没有绑了人去再无音信的道理,可是奇怪的很,阿强那边始终不曾出声。
到了下午,赵先生在飞往英国过圣诞节之前,特地从机场打来电话,说刚刚得到的消息,泰迪在台湾被人做掉了,香港这边肯定是要出事情,希望金小丰万事小心。
金小丰觉得自己很小心,把一切都安排的万分周到,直到下午回家之后,发现陆云端和小黑一起出门了。
他登时急了起来,生怕两人在外会遇到不测,然而未等他发出一身冷汗,两人结伴回了来。开口一问,却是下山吃鱼蛋粉去了。
小黑戴着他的昂贵棒球帽,一个人吃了六碗,撑的肚皮鼓起,快要说不出话;陆云端对金小丰说道:"哥哥,晚上我和小黑一起去,我在外面等他!"
金小丰大皱眉头,心里知道小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有意一拳将他击晕,可是对方头上已经有伤,这要是真打坏了,也没法向干爹交待。
转念一想,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外面总还算是安全的。
入夜之后,陆云端和小黑乘坐一辆面包车,来到了一幢高层公寓楼下。楼上十四层,就是阿强的新居。
金小丰没有露面,为小黑做搭档的是金小丰手下的一名泰国小子。陆云端和两名青年守在车上,随时预备开车跑路。
小黑和泰国人打扮成工人模样,身上藏了刀枪,一前一后的走入黑暗。陆云端紧盯着车窗外面,偶尔低头看看手表。如此直过了将近二十分钟,泰国人率先走了出来,一手搀着一名高大男子。
面包车门立刻打开,泰国人一声不吭,暗暗用刀把阿强逼上车去。陆云端下午看过阿强的照片,这时见到本人,不禁怒火中烧,一拳就捣上了对方的腹部:"我的人呢?"
陆云端没什么功夫,可是一动手就狠的出奇。阿强也算是个坚忍的,这时都忍不住哼出声来。正当此时,前方车门一开,小黑坐上了副驾驶座。
不知为什么,小黑会比泰国人晚回了三分钟。而阿强一看到他,反应当即激烈起来,用生硬国语大声问道:"你把我老婆小孩怎么样了?"
小黑转过身来,陆云端这才看清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婴儿。
面包车发动起来,小黑面对阿强,无言的托起婴儿。婴儿没哭,张牙舞爪的呀呀乱叫。肉呼呼的小拳头攥起来,自己往嘴里塞。
阿强忽然就颓了,一身的关节仿佛都松了开来,叹息似的用广东话答道:"我放人,不要害我儿子。"
陆云端嗤之以鼻,心想你既有家室,还他妈的为个骚货争风吃醋,真是闲的找死了!
营救
面包车拐弯抹角的驶入贫民区小巷,末了在一处已经打烊的麻将馆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来,小黑回头对陆云端低声说道:"你不要下车。"
然后他抱着婴儿,率先跳了下去。
麻将馆的卷帘门还没有放下来,两名青年坐在门口,一边口沫横飞的高声说笑,一边攥着酒瓶喝啤酒。忽见阿强被泰国人从面包车里推了出来,两人握着酒瓶,登时一起收声愣住了。
刀尖抵在阿强腰间软处,阿强斜眼看着小黑怀里的小儿子,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同时对着前方两名青年怒道:"傻看什么?去把那小子放了!"
不等青年答应,小黑伸手扯过其中一人,恶狠狠的低声说道:"带路!"
青年拎着半瓶啤酒,战战兢兢的推开麻将馆大门,在小黑的逼迫下穿过正堂,推开小门进了后方一间空屋。
小黑一步踏进去,扑鼻先嗅到一股子浓郁的臊味。青年开了灯,老老实实的向角落一指,小黑放出目光,看到了鼻青脸肿、委顿在地的苏家栋。
苏家栋还清醒着,手脚都被紧紧绑了,嘴里塞着一大团布。抬眼看到小黑来了,他急的哼哼直叫,又在地上扭来扭去。
小黑单手抱着婴儿,不动声色的把手摸向腰间。一脚踢上青年的屁股,他说:"去把人解开带过来!"
青年放下酒瓶,乖乖过去解开了苏家栋身上的绳索,又把那一团布也抻了出来。苏家栋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双手攥着拳头,要哭似的只是哆嗦。
青年扔了绳子走回小黑面前,还要等他示下。然而小黑面无表情的忽然出手,一刀扎进了他的心窝。
这一刀来的毫无预兆,青年当场怔住。小黑不看他,拔刀顺手抹了他的脖子――一刀下去,割开气管,青年没有立刻就死,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小黑低头望向婴儿,想要斩草除根,可是婴儿睁着一双大黑豆子似的眼睛看他,津津有味的只是品尝自己的小拳头。
小黑犹豫了一下,弯腰把婴儿放在了青年身边。天凉,只有这青年会源源不断的流出热血。
然后他上前两步,扯起呆若木鸡的苏家栋,转身就走。
小黑大概是和泰国人事先做过沟通。在走出麻将馆大门的一瞬间,他抬手在喉咙一划,随即转身抓住另一名青年,挥刀切向对方喉管。与此同时,泰国人也骤然抬手,一刀扎进了阿强的颈部。
没有拔刀,也没有声音。他们小心的把人放下。
这一切都不在金小丰的计划内,但是小黑早有打算,他就是要让阿强死。
在阿强的家里,他比泰国人晚走了三分钟。三分钟里,他灭了阿强满门――除了婴儿。
因为婴儿实在是太小了,没有记忆,可以饶恕。小黑不希望阿强、或者和阿强有关的任何人再去骚扰陆云端。为了彻底杜绝此事,他要了阿强家里的六条人命,有老有小,包括两名身高力壮的保镖。
阿强家里很温馨,老婆也很漂亮。厨房里煲了一大锅鸡汤,小黑临走时尝了一口,很香,现在那汤还在炉灶上沸腾着。
小黑和泰国人都不想被溅上鲜血,所以把刀留在了尸体上。刀很平常,没有特点,留就留了。
这时候,苏家栋已经奔到了车上。
面包车发动起来,快速离开此地。借着外面路灯光芒,陆云端先看到苏家栋惶惶然的活蹦乱跳,心中便是一阵轻松,可是抽了抽鼻子,他随即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臭?"
的确是臭,又臊又臭,满车的人都是闭气忍耐。苏家栋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陆云端,非常忸怩的低声说道:"我、我尿裤子了。"
原来这苏家栋无端被人绑走之后,就一直被塞在麻将馆后方的小屋里。那两名青年奉命过来看守,因见苏家栋哭哭咧咧的让人心烦,便合伙把他暴打了一顿,一直把他打的不敢吭声。
打过之后,两名青年就在外间消遣时光。到了下午,麻将馆内没什么主顾,两名青年想起陆家那许多光屁股裸体画,就起了歪心,想要把苏家栋羞辱一顿,好取个乐。哪知道苏家栋被他们打怕了,未等他们开始羞辱,就吓的尿了裤子。
这一阵子陆云端总不回家,苏家栋十分上火,小便赤黄;而且自从落入魔爪之后,一直没有解手的机会。这一泡尿憋的甚是长久,如今骤然开了闸,真是滔滔不绝,瞬间尿了一地,热气腾腾的臊,熏得两名青年不能久留,想要踢他一顿,又怕脏了鞋。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撤退。
陆云端本来很牵挂苏家栋,生怕他被人打被人杀,可是现在当真见到对方安然无恙了,他庆幸之余,又很想给对方一记小耳光――苏家栋臭气熏天的睁着一双熊猫眼,看起来真是太欠揍了。
"我惹了三合会的人,这回要离开香港避避风头。"他告诉苏家栋:"你也回家去住吧,家里安全。"
苏家栋死死的搂抱着他,并不关心他得罪了谁,只问:"你要去哪里?你不带我吗?"
陆云端答道:"我要和小黑去泰国,这就往码头赶。现在十四K的形势有些奇怪,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先离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苏家栋仰起脸,哀哀的乞求:"少爷,你把我也带上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陆云端对他做了个鬼脸:"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然后他摸了摸苏家栋的头发,笑着说道:"你听话啦!我又不是不回来,你干嘛那么怕哥哥?"
苏家栋受了惊吓,正想回家后对着陆云端诉诉苦撒撒娇,没想到陆云端竟是就此要走,把自己留给金小丰,便沮丧痛苦之极。把面孔贴在对方胸膛上,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恨不能变成飞虫,偷偷附着在陆云端的衣领上。
面包车停在码头,陆云端当真是和小黑上了船。
其实陆云端和小黑若是真的留下来,也未必就死。只是十四K那里有些乱套,让人摸不清路数。所以两人下午提出要走,金小丰也不拦着。
午夜时分,在苏家栋那泪眼婆娑的注视下,陆云端拎着一只帆布旅行包,和小黑走上了栈桥。上船之前他停步转身,笑着对苏家栋挥了挥手。
苏家栋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也举起手臂拼命地挥。
陆云端继续前行,头也不回的跟着小黑上了一艘渔船。
师徒相见
这苏家栋也不知道是上了多大的火,一泡尿的杀伤力抵得上旁人十泡尿。陆云端不过是被他抱了一路而已,可此刻都弯腰进入船舱了,还很疑心的直抽鼻子,总怀疑自己身上有臊味。
待到渔船起锚之后,他实在是忍不住,向小黑问道:"我臭不臭?"
小黑随意的嗅了嗅空气,然后摇头答道:"不臭。"
陆云端低头拎起衣襟:"真的?"
小黑看他总是不肯放心,索性探头凑过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的不臭。"
陆云端垂下眼帘,见小黑半闭着眼睛,把翘鼻尖蹭在了自己胸前,心中就是一软,低声笑道:"你像一只小狗。"
然后他张开双臂,用力的抱了小黑一下:"你真可爱。"
小黑姿态僵硬的任他抱了,自己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偷看他。皮肤再次麻酥酥的痒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的大跳。
陆云端这一路,很走桃花运。
渔船的主人是一对父女,父亲年纪大了,雇了两名年轻水手做帮工;女儿名叫阿珠,还是妙龄,模样生的虽不为美,但是笑起来双目弯弯,是个甜丝丝的姑娘。
阿珠很泼辣,在船上吆五喝六,把老父和水手一起镇压,并且把小黑称作小黑鬼,只对陆云端温柔。这天中午到了饭时,小黑先从阿珠那里领来了一碗白米饭,米饭上横躺着三根牙签般的小咸鱼。
小黑没多想,端着饭碗躲进舱内阴凉处,自己用手捏起米饭往嘴里送,刚吃了没有几口,陆云端就笑嘻嘻的弯腰溜进来了。
陆云端手里端着的也是一大碗米饭,上面淋漓的浇着肉汤鱼块蔬菜,还盖了一只金黄的荷包蛋。他用筷子夹起荷包蛋,一口咬下半个,然后故意凑到小黑面前,有滋有味的慢慢咀嚼。
小黑盯着他的嘴唇,因为双方待遇相差太大,所以眉毛皱成八字,并且咽了一口唾沫。偷偷抬手摸向对方的饭碗,他忽然捏起余下半个荷包蛋,飞快的塞到了自己嘴里。
陆云端笑起来,把自己碗里的菜肴拨给小黑。小黑没有推辞,因为知道陆云端是发自内心的要对自己好,推辞也是没有用。
小黑吃饱喝足,出去找水洗手洗嘴,又被阿珠骂了一顿。陆云端也从船舱中走了出来,阿珠扯着大嗓门,却是让他去喝刚刚沏好的普洱。两个年轻水手在一旁打趣,说阿珠看上陆先生了,阿珠抄起秃头笤帚,把他们打的四散奔逃。老船主听到这边嘻嘻哈哈,走过来瞧了一眼,见闹的不像话,但也没敢言语,因为女儿的确是厉害。
下午时分,陆云端和小黑换乘一艘泰国小船。阿珠有些忧伤,认为陆云端是位英俊的好先生。
陆云端心里十分惊诧窃喜――在经过了莉莉娅和斯蒂芬妮的双重打击之后,他几乎以为自己毫无魅力可言、已被年轻女郎所唾弃。
两人最先抵达曼谷。陆云端对小黑说道:"你和我去清莱,我们去看爸爸。"
小黑犹豫着摇头:"我……我不想去。"
陆云端笑道:"迟早是要见面的。"
小黑还是不想去,觉得自己无颜面对阿爸。忧伤的站在曼谷街头,他抬眼望向陆云端,瞳孔里有风有雨,眼神是流动的光。
陆云端拉起他的一只手,走到街边的汽水摊子前。汽水是用糖精和色素兑出来的甜水,带了一点橘子香味,气泡不多,但是相当的凉。
陆云端买了四瓶,和小黑平分着痛饮一场,意犹未尽。掏出泰铢又买一瓶。这回他喝过两口递给小黑,小黑仰头一饮而尽,又抬手抹了抹嘴。
两人相对着打了个嗝,都觉得凉丝丝的很舒服。陆云端把汽水瓶子还回摊子上,然后紧了紧身上双肩旅行包的背带:"我是大哥哥,你要听我的话。"
他认真的看着小黑,可是脸上忍不住的流出狡黠笑意:"我身上泰铢不多,正好顺便去向爸爸要一点钱。我们在泰国过新年,就我们两个人!"
说完这话,他不等小黑回答,拉起对方迈步就走。小黑跟上去,抬手要解下他的旅行包:"我来背。"
陆云端不用他背。两人拉拉扯扯的向前走去,最后小黑追逐着把旅行包拽下来,强行背上。陆云端抬手揽住他的肩膀,两人速度一致,兴致勃勃的并肩齐步走。
一番长途奔波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陆云端和小黑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清莱城外的训练学校。
这时候陆雪征已经收拾好了行装,预备启程返回香港。陆云端轻车熟路的进了校门,遥遥就看到他老子穿着一身迷彩服,正居高临下的坐在一棵大树上。这棵大树孤零零的长在操场正中,隔三差五就有人上去进行驱虫,乃是陆雪征的御用大树。
陆云端高了兴,同时也察觉到了小黑的瑟缩。回身一把攥住小黑的手腕,他随即向前拼命挥手,又大声喊道:"爸爸,我来啦!"
突如其来的呼唤让陆雪征在大树上立刻坐正了身体:"云端?你怎么来了?"
陆云端使出蛮力,硬是把小黑牵到了树下。抬头望向上方,他发现父亲的鼻梁上又架了一副更新款的墨镜。
他把小黑拉扯到了自己身前:"爸爸,下来,你看这是谁?"
陆雪征纵身一跃跳下树来,莫名其妙的看着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黑小子:"这是谁?"
陆云端抬手又要去摘父亲的墨镜:"他是小黑!"
陆雪征猝不及防,已被陆云端夺去墨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面前的黑小子,他伸手挑起小黑的下巴,仔仔细细的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小黑在哆嗦,难过的仿佛堕进了炼狱。他没有做成拳王,就这么一无所有的来到了陆雪征面前。惶恐的迎着陆雪征的目光,他几乎要哭似的轻轻唤了一声:"阿爸。"
陆雪征笑了。十年不见,他的眼角有了浅淡纹路,可是除此之外,他的精气神一如往昔,还是小黑记忆中的阿爸。
忽然伸手把小黑搂到怀里,他的手臂坚硬有力、宛如铁铸:"原来是小黑!阿爸就知道你不会死!我教出来的孩子,怎么会轻易就死?"
随即他用双手捧住了小黑的脸,歪着脑袋发笑:"不错,越长越体面,不像小猴儿了!"
小黑睁着大眼睛看他,没有话说,希望他能再抱自己一次。
然而陆雪征没有再抱,他一手拍上小黑肩膀,一手叉腰,抬头问陆云端:"我说,你们二位怎么凑到了一起?"
陆云端单手扶着鼻梁上的墨镜,仔细感受着新墨镜的舒适度,意欲将其占为己有:"唉,爸爸,要问我们二位怎么凑到了一起,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
浪迹天涯
在一间干干净净的铁皮房子里,小黑和陆氏父子围着一张方桌坐下来。陆云端一边喝茶,一边把自己这一阵子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陆雪征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及至陆云端终于侃侃而谈的讲完了,他伸手一拍小黑的后背:"混蛋小子,这本来算不上一件大事,你何必非要杀他全家?"
然后他收回手,把陆云端面前的茶杯端了过来:"冤有头债有主,找阿强一个人也就够了。"
小黑羞赧而惶恐的看了陆雪征一眼,目光游移软弱,是很无助的模样。
陆雪征喝了一口热茶,继续说道:"不过也没关系。这阿强做事很不地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算你提前送他一程了。"
小黑听了这话,心情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非常在意陆雪征对自己的评价。以他目前的境况,是不能为陆雪征增添荣光了,那么退一万步,他想自己至少不能惹得阿爸厌烦。
陆雪征让人送来一大盘芒果干,又把小黑叫到自己这边坐下。
"当不上拳王,也没什么的。"他把手臂横撂在桌子上,扭头对小黑说道:"好人家不会送孩子来打拳,你走上这条路,是你命苦。现在脱离了,过一点平安日子,更好。"
小黑拿着一块芒果干,低下头一点一点的啃。
陆雪征笑了一下:"普扎纳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吧?"
小黑点了点头,声音轻柔又清朗:"我记得他,他和我同龄。"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去年夏天,普扎纳在香港被人毒死了。人死如灯灭,八十万港币的身价,又能怎样?"
他揽住小黑的肩膀,用力搂了一下:"进这一行的人,大多都没有好结果,你不害人,人要害你。普扎纳就是个最好的例子。所以你要惜福,别像个受气包一样,大口吃!"
说完"大口吃"三个字,他抬头望向前方,发现自家儿子倒是个省事的,无需嘱咐就已经把嘴巴运动到了极致,正在津津有味的大嚼芒果干。
"喂!"他一敲桌面:"奇怪,家栋这回没跟你出来?"
陆云端暂停咀嚼,腾出口舌答道:"上次我也没打算带他,是他一定要跟着我――爸爸,我发现家栋很妨我的桃花运,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别想找到女人。"
陆雪征一指身边小黑:"这个不妨你了?"
陆云端很笃定的摇头。
陆雪征向后一靠,自己摸着脑袋发笑:"你这刚有新欢就抛旧爱,家栋没闹?"
陆云端一皱眉头:"你别胡说。就怪你总开这种玩笑,家栋现在都要当真了――他倒是想闹,不过我来的匆忙,没有给他机会!"
陆雪征摇头微笑:"我不管你这些事情,不过不许欺负小黑。小黑可不是家栋,当心他生了气,单手拧掉你的狗头。"
陆云端听了这话,无可奈何的在椅子上东摇西晃:"嗳,爸爸,你别胡说,我们――你可真是的!"
陆雪征没有家庭,常年的香港泰国两边跑,身边常带的只有两人。一位是他的干儿子,无业无家,充当仆人以及跟班;另一位是个厨子,当年从天津跟过来的,每天为陆雪征烙油饼、包饺子、擀面条,把陆雪征喂养的身心滋润、精神焕发。
陆雪征已把行装收拾停当,打算明早就走,这时虽然儿子突然来了,但是也不能阻挡他回家的脚步。所以一夜过后,陆云端和小黑站在学校门口,就见这三位各自背着旅行包,头也不回的搭乘小卡车上路了。
陆云端很留恋的目送小卡车远去――照理来讲,二十多岁的儿子应该不会和父亲太亲近了,可是陆家父子与众不同。陆雪征随心所欲的四处乱跑,一贯是多情的出场,再潇洒的离开;以至于陆云端从小到大,总像是对他爱不够。
待到小卡车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陆云端转头望向小黑,忽然又感到了轻松与振奋。
小黑还在痴望着前方,隐隐察觉到了陆云端的目光,他垂下头去,手里攥着那顶棒球帽――戴了这么久,已经有些脏了。
陆云端带着小黑回到学校,舒舒服服的吃了一顿早饭。陆雪征是被托尼杨请到泰国的,但是后来建立起了比较正规的学校,股东中就又增添了派吞一位。杨家和派吞的关系时好时坏,而这学校宛如一对怨侣的结晶,倒是自顾自的长盛不衰。
陆云端时常光顾此地,所以校内众人都认识他,即便总教头回家过年去了,他依然能够受到很好的待遇。吃饱喝足之后,他从仓库里推出了一辆摩托车,预备骑着这东西浪迹天涯去。
此摩托车是二战后的产物,至今已经颇有年头,平时校内人员如果进城,都是统一乘坐卡车,所以这摩托车常年只有落灰的份。陆云端和小黑给它草草洗了个澡,又加满汽油,然后推车出门,绝尘而去。
山路崎岖,骑摩托车比较灵活,虽然颠的厉害,可是总比步行要快。小黑叉开双腿坐在后方,紧紧搂住了陆云端的腰。
陆云端比他要壮一点,腰很结实。小黑偷偷把脸贴在了对方的后背上,心想:"他的样子可真像阿爸。"
阿爸什么都好,所以陆云端也是什么都好。
经过长久的颠簸,陆云端和小黑终于成功的颠入清莱城中。
两人下了这辆冒烟放炮的老摩托车,腿和屁股都麻木的失去了知觉,一路东倒西歪的向前走。
陆云端推着摩托车,忽然问道:"小黑,你想去哪里玩?爸爸给了我一笔钱,足够我们用一阵子了。"
小黑认真的想了想,末了摇头答道:"我不知道。"
陆云端知道小黑在玩乐上面向来没有主意,便改换话题又问:"你想吃什么?"
小黑向路边的小吃摊上射出目光――那里热火朝天,正在出售刚刚出油锅的竹毛虫。
陆云端锁好摩托车,和小黑坐在阴凉处的小吃摊边,吃了许多油炸虫。陆云端一边大嚼,一边说道:"清莱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去清迈吧,那里更热闹。"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彼得杨不在清迈,据说是跑到日本去了。"
小黑一听这话,才放了心,并且高兴起来:"好!"
陆云端向摊主一招手,用蹩脚的泰语又要了一大包油炸蚕蛹以及两杯汽水。
蜻蜓点水
陆云端骑着他的老摩托车,在露水浓重的清晨上了路。
小黑斜挎小水壶,怀抱旅行包,照例还是坐在后方。这两人不敢穿林子抄近路,怕遇上山贼,只走最平坦的大道,以三十迈的速度平稳前进。
四个小时后,摩托车没油了,这时距离清迈还有上百里地。
陆云端和小黑下了车,没想到这东西这么耗油,故而大眼瞪小眼,一起傻了眼。
小黑推起摩托车,想要一路走去清迈;陆云端跟着一旁用心思索,却是很快有了主意。
"前边有家马车店,老板是个中国人,我们可以先到那里歇脚。"他对小黑说道:"那里总有进城的马车经过,我们大不了花钱雇上一辆,连摩托车一起运到城里去。"
然后他又问小黑:"累不累?"
小黑推着死沉的摩托车:"不累。"
这二位像马似的,徒步又走了足有两个小时,才终于抵达了那家马车店。这马车店有个名字,叫做"平安旅馆",老板四十出头,是名从国民党军队里跑出来的军需,也姓陆。陆云端曾在这里住过几夜,东拉西扯的和老板聊成了本家朋友。
平安旅馆叫名是旅馆,其实既招待行人,也伺候驴马,深受往来马帮青睐。陆老板生意做的得法,新近扩大规模,路边那一大片铁皮房子全是他的。
陆云端和小黑走到旅馆门前,小黑没怎样,他却是又累又热,恨不能吐出舌头来。疲惫不堪的绕过一堆干燥马粪,他自来熟的进了正中房屋,倚着门框唤道:"大哥,还记不记得我了?"
陆老板站在崭新的玻璃柜台后面,这时抬头一看,登时笑了:"嗨哟,你不是小老弟吗?可是好一阵子没见着你了,回香港了?"
房内靠窗处摆着几副桌椅,陆云端拖着两条腿走过去坐下,大汗淋漓的苦笑:"大哥,有水吗?有饭吗?要双份,我要渴死饿死了。"
这时小黑锁好摩托车,也走了进来。陆老板拎来一把大水壶,又送了两只铁碗:"先喝水,饭就只有中午剩下的咖喱饭,而且不多。要不你们二位先用剩饭垫垫肚子?再过一个小时,我们这就做晚饭了。"
陆云端咕咚咕咚喝了两碗白开水,然后气喘吁吁的答道:"剩饭就剩饭,快端来吧。"
在吃饭的期间,陆云端和陆老板大聊闲天。陆老板很热心,主动出去帮忙联络了一辆马车,马车明早启程前往清迈,车夫愿意载上二人一车同行,所要酬金也很低廉。
陆云端这回无所事事,就和小黑专心等待晚饭。外面晒得很,二人坐在房内窗边,嘀嘀咕咕的说话,陆老板出出进进的忙碌,只留一名华侨小孩看店。
陆云端见那柜台里出售杂货,便走过去买了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了,他把烟送到小黑嘴边。小黑没有烟瘾,试着吸了一口,当即咳了个死去活来。陆云端在一旁哈哈的笑,说小黑是个笨蛋。小黑没空理他,自己用手背擦眼泪,长睫毛湿漉漉的。
如此过了片刻,隔壁厨房里生了火,华侨小孩和一个婆娘进去开始用大锅煮饭。陆老板取而代之,继续站柜台。
陆云端被油烟气呛的难受,只得和小黑走到外面树下。正当此时,一名短衫长裤的男子不知从何处绕了出来,提着一只网兜迈步走入房内。陆云端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人生的白皙高挑,年纪和陆老板相仿佛,正是陆老板的合作伙伴。
这位伙伴来历不明,大概和陆老板类似,也是逃兵一类,虽然人到中年,却有副俊美的皮囊,只是沉默寡言,不大和外人说话,只与陆老板一人交流。据陆老板说,他和他这兄弟分工明确,他主外,兄弟主内,他兄弟可好了。
陆云端承认这位兄弟相貌不凡,并且认为此人生错了年代,否则现在满可以去做电影明星了。
这时,陆老板欢天喜地的坐在了窗边桌前。网兜解开来,里面大大小小摞着四五只饭盒,打开摆了一桌子,全是各色菜肴。陆云端和小黑本来就没吃饱,这时斜着眼睛望向窗内,只见几样小菜全是色香味俱全,不由得垂涎三尺,很受折磨。
陆老板端起一碗米饭,抄起筷子开始提前吃晚饭。他那兄弟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然后不声不响的起身出来,开始抄起铁锹去铲马粪。陆老板隔着窗户喊道:"放下,过来歇歇。 这点活用不着你,我三五分钟就干完了。"
他兄弟爱答不理,蚊子哼似的嗡道:"吃你的吧!"
陆云端不好总盯着陆老板的饭菜,只得呆呆的旁观那位兄弟干活。那人偏于瘦削,但是仿佛力量不小,干起活来干脆利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睫毛乌浓的垂下来,让他美的有些异样,几乎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陆老板持久的大嚼,吃的非常之香。最后陆云端和小黑都有些馋的受不了,便心有灵犀的一起走开了。
小黑坐在屋檐下乘凉,陆云端凑过去仔细看他:"你的睫毛真长。"
然后他就伸手想要去揪,小黑闭上眼睛躲闪了一下,没躲开,索性不躲了,闭着眼睛仰起脸,任凭对方去揪。哪知陆云端的双手抬起来,却是顺势捧住了他的脸。
小黑还闭着眼睛,一派天真,微微皱着眉头,等待陆云端揪下自己的一根睫毛。
陆云端凝视着小黑,不知为何,忽然很想亲他一下。在屋檐的阴影下,小黑的皮肤是洁净的焦糖色,睫毛微颤着,像一只小鹿,或者小豹子。
可是光天化日的,陆云端还是没敢。一歪身坐下来,他揽住小黑的肩膀,想要把人搂到自己怀里。
小黑乖乖的偎在他胸前,一动不动。方才他觉察到了陆云端的气息――混乱又粗重,和平时很不一样。
这让他奇妙的感到了心动,同时又有些惶恐。他总觉得自己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进入一个全新世界。全新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所以他很激动、很害怕。
两人把陆老板的美食全部忘记了,单是一动不动的坐着。陆云端握住小黑的手仔细看,小黑觉得自己的手很黑,皮肤也粗,所以攥了拳头,不好意思让他细瞧。陆云端张开巴掌包住他的拳头,自己笑道:"看,你处处都比我小一点。"
小黑歪过脑袋,向他微笑:"我力气比你大。"
晚上吃过一顿咖喱饭后,两人进了房间睡觉。
这种地方,自然谈不上什么好条件。两人用铁桶拎来河水,互相浇着冲了凉。小黑洗了双方的衣裤,明早就能干了。
房间很小,床也不大。陆云端当然有钱再要一间房,可是这一路一直和小黑朝夕相处,现在简直不能忍心和对方分开。躺在竹床席子上,他睡不着,在黑暗中说道:"我觉得现在很好,不想回家了。"
小黑答道:"还是香港好呀,香港的钱很好赚。"
陆云端向他翻过身去,抬手一拧他的鼻尖:"还有鱼蛋粉可以吃,是不是?"
小黑自己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我没有想吃鱼蛋粉。"
室内平静了许久,小黑睁着眼睛,知道陆云端没有睡,因为呼吸的声音很不匀。
忽然,陆云端开口问道:"小黑,你喜不喜欢我?"
小黑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喜欢。"
可就在下一秒,他的嘴唇上忽然有了温热触感――稍纵即逝的一瞬间。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对面的陆云端讪讪发笑,声音不大自然:"亲你一下。"
小黑像做梦一样,理智上知道陆云端的确是亲了自己一下,但在感情上总像是不能领会――嘴对嘴的吻,快的好像蜻蜓点水,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亲昵过。
小黑呆住了,仿佛囫囵着吞下了一颗糖,完全没有尝出滋味,可是那糖融化在想象中,让他不安的低下头蜷成一团,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甜起来了。
陆云端静静的侧卧,脸上则是烧的很厉害。他想自己肯定还是冒失了,好端端的和人亲嘴,一定是冒失了,下流了。
而且亲的很不好,就只是嘴唇碰了一下,碰的张皇失措,好像两个人是迎头撞在一起的。
陆云端非常沮丧――白白下流一场,兴许还会吓着小黑,他妈的。
平和喜乐
清晨,陆云端和小黑站在旅馆门前,想要把那辆老摩托车抬到大马车上去。
大马车偏高,老摩托车又是一堆三百多斤的钢铁,两人抬了半天,总是不能成功。末了小黑推开陆云端,自己蹲下来抓稳了摩托车,随即气运丹田大喝一声,把摩托车举起来扔到大马车上去了。
陆老板站在一边旁观,这时就一挑大拇指,诚心诚意的赞道:"真是一条好汉!"
小黑扭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跳上马车,又把摩托车拖拽到了合适的位置。陆云端这时也爬了上去。两人在车尾坐下来,前方车夫一甩马鞭,陆云端向陆老板挥了挥手:"大哥,再见!"
陆老板也挥了挥手:"老弟,再见!"
经过了大半天的颠簸,陆云端和小黑终于抵达了清迈。
陆云端先前每到泰国,必来此地消遣,因为这里距离父亲的学校最近,而且足够热闹繁华。在为摩托车加满油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坐上去,沿着大街小巷又开始颠,且在身后留下一趟黑烟。
陆云端现在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忽然产生了避世的思想,打算找个幽静地方住下来,和小黑隐居一段时间。
他素来是个开朗的人,对谁都有话讲,可是如今不知怎的,却仿佛是转了性。他只想和小黑守在一起,看到陌生旁人,便觉厌烦。
他家也不想回了,生意也不想管了,想学陶渊明,但是此地山区既贫苦又不太平,不宜居住。于是他换了想法,认为大隐隐于市也很不错,晚上还可以逛一逛夜市,喝点啤酒。
陆云端也不征询小黑的意见,直接就开始去找房子,而且找的十分来劲,不到天黑不回旅馆睡觉。小黑懵里懵懂的跟着他,一颗心悬着,虽然陆云端把话说的很明白,但他就总像是不能理解一样。
一个礼拜之后,陆云端租到一处房屋――位于富人区的边缘,砖瓦结构的四间房屋,宽敞明亮,带着院落。陆云端先付了三个月的租金,然后就和小黑搬了过来。
先前这里居住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二人一间卧房,两个孩子一间卧房。夜里小黑不知道该到哪里睡,想要去问陆云端,可是话未出口,他却又感到了一阵羞涩――好像他很想和陆云端一起睡觉似的。
陆云端也犹犹豫豫的没有话说,生怕又落了下流。两人分房而居,如此到了半夜,陆云端实在是感觉自己孤独寂寞的了不得,便睁着眼睛爬起来,摸黑走进了小黑所在的儿童房。
"小黑!"他摸索着到了床边:"我失眠。"
小黑也没有睡,自动后退让出位置来,心里很高兴。
陆云端抬手去摸小黑的脸,用手指描绘着小黑的眉眼。他长的老成,小黑却是个年轻的相貌,几乎带了稚气。
摸着摸着,他期期艾艾的低声说道:"小黑,亲一下,好不好?"
小黑轻声答道:"好。"
陆云端暗暗吸了一口气,舔了一下嘴唇。这回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他仔仔细细的先看准了对方模样,并且慎之又慎的提前撅起了嘴,然后才缓缓的向小黑凑去。而小黑本来是以一种虔诚的心情在等待,哪知陆云端最后变成了一只长嘴蜂子,仿佛要来叮自己一口,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嗤嗤的一笑,陆云端立刻恢复本来面目:"怎么了?"
小黑翻身俯趴下去,把脸藏到枕头里发笑,笑的床都在颤。
陆云端脸红了,还是摸不清头脑,不过知道对方是在笑话自己。欠身把小黑强行翻过来,他很心虚的问道:"你笑什么?"
小黑笑的有气无声,身体都软了。陆云端见状,心想择时不如撞时,谁让他笑话自己。气鼓鼓的低下头,他一口吮住了对方的嘴唇。
小黑立时睁大眼睛,不笑了。
陆云端没敢把舌头伸出去,就单是和小黑嘴唇相触,相触的完全而充分。小黑的味道很清新,像清晨的风,像草上的露珠。陆云端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浑身一麻,仿佛是过了电。
几秒钟之后,两人分了开。小黑垂头侧卧着,没有说话。
陆云端感觉到了他的战栗,于是想要伸手抱他。他的身体火热而僵硬,陆云端把手掌贴上他的面颊,一刹那间,触感是烫。
陆云端脱力似的,松弛了浑身筋骨。
许久都没有这样心动过了,虽然此刻的滋味并非纯粹的甘甜,但他自知人这一辈子,爱的能力十分有限,所以在这尚且能爱的时刻,他要好好享受和珍惜。
斯蒂芬妮是他第一个爱人。当他还是一名少年的时候,曾经无数次顶着烈日跑去金家,向他单恋着的小姑娘送去礼物。可惜斯蒂芬妮不爱他。
小黑是他第二个爱人,他不知道小黑的感情是否坚定,不过"爱"总是好的,就算不能天长地久,"爱过"也是好的。
"小黑。"他睡不着,也不让对方睡:"我讲我小时候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小黑抬起头看他:"好。"
陆云端有些亢奋,可又无从发泄,所以就滔滔的说。
他的记忆力很好,记得许多年前最小的事情。他向小黑讲述天津,讲述比天津更早的上海――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那里。上海的事情真是记不大清了,因为那时他只有三四岁。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女人,没有人告诉过他,不过记忆深处总有一只枯瘦的手,在繁华马路上和百货公司里拉扯着他,生拉硬拽。一大块布料扯下来围在他的身上看花色,他不耐烦的大打哈欠,那时候总有新衣服穿。
小黑也说自己的父母――张家的阿爸阿妈。
阿妈成天的做饭,身上带着油烟气味,面无表情的喂养一家老小;阿爸仿佛是个读书人――也不能确定,小黑总是禁止自己胡思乱想,头脑闲置的太久,就真的变笨了。
凌晨时分,他们还是不睡。陆云端和小黑打商量:"再亲一次,好不好?"
小黑有些忸怩:"嗯。"
这回两人都不慌了。在稀薄的晨光中,他们短暂的吻了一下。
分开后相对着躺下来,双方心中都很平和喜乐,可以入睡了。
夜市奇遇
陆云端站在厨房的台子前,一手拿着一张菜谱,一手拿着一柄长勺,正在搅拌锅里的酸辣汤。菜谱写在一张白纸上,是他向隔壁华侨太太请教来的,舀起一点汤尝了尝,他烫的伸出舌头,同时放下长勺,抓一把小辣椒扔进了汤锅里。
这时,小黑从外面回来了。
小黑从路边摊上买回了鸡肉盖饭。把鸡肉盖饭放到客厅内的木桌上,他跑去厨房,帮助陆云端盛起那一锅滚烫的热汤。陆云端感觉这还不够,又自作主张的煎了两只荷包蛋。
烹饪完毕之后,陆云端昂首挺胸的走出厨房,小黑跟在后方,双手端着一盘油腻焦黑的煎鸡蛋――陆云端那一片爱心是毋庸置疑的,可惜手艺有限;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两人在木桌相对而坐,小黑刚要拿起勺子,陆云端却是忽然又站了起来,并且绕过桌子停在他面前,弯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这并不是一个长吻,可是两人的舌尖在无意中相遇,却是擦出了一点小小的火花。陆云端转身坐回原位,美滋滋的抿嘴微笑。
小黑也是笑,心里快乐的要开出花来。
吃过饭后,小黑去刷锅洗碗,收拾桌子。把一切都整理停当之后,他仔细洗净了双手,然后走到陆云端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窗前向外看。
陆云端不安稳,转过身来又要亲他。小黑主动和他相拥了,亲一下,再亲一下,双方都尝到了甜头。
甜美的糖果吮吸太久,两人在迷醉之余,渐渐的脸红心跳起来。陆云端忽然微笑着低头看去,就见小黑下面已经支了帐篷。
小黑的身体青涩而敏感,近来每次在亲过嘴后,都会不由自主的硬上一硬。起初他很觉尴尬,几乎羞愧难言;于是陆云端就耐下性子哄他逗他――小黑的整个青春期都是在格斗与求生中度过的,天性与感情全部被扼杀掉,所以他活到如今二十多岁,还是个懵懂无知的童子鸡。
陆云端抬手一拧小黑的鼻尖:"小摆夷,你又在想什么坏事了?"
小黑后退一步:"我、我没有。"
陆云端笑了,伸手要去抓他:"让我摸摸就知道啦!"
小黑扭头就要跑,哪知陆云端速度很快,从后方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小黑的命根子被人攥住,立刻就腿软的坐倒在地;陆云端趁势把他压到身下:"跑?看你往哪里跑!"
小黑急的叫出声来,想要用力挣扎,又怕误伤了陆云端。两个人抱作一团纠缠了良久,才又渐渐安静下来。
陆云端把手伸进了小黑的裤子里,很专注的抚弄那根东西。
"你是我的。"他盯着小黑的侧影说道:"不许害羞。"
小黑蜷缩了身体,把脸埋到臂弯里,瘦削的肩膀在颤抖。陆云端低头要去亲吻小黑的面颊,不料对方忽然翻过身来,紧紧的搂住了他。
身体痉挛着紧绷抽搐,滚热的液体带着急促的力度,几乎是打在他的手心里。
然后小黑就软了,颓了,自动松手委顿在地,又尽力低下头去,想要藏起自己的面孔。陆云端笑着伸手让他去看,他不看,并且抬手抱住了头。
整个下午,小黑都在院子里干活。
每次"快活"过后,他大概是因为心中欢喜的缘故,周身的力量会用不完,非得找点事情来做不可。依他的本心,他很想为陆云端做点奉献,可惜一无所有,无可奉献;而且陆云端也并不缺少什么。
于是他重手重脚的洗床单,刷竹席,屋里屋外的出入,用肥皂水浸泡他的棒球帽。陆云端坐在院内的躺椅上,做大爷状,一双眼睛盯着小黑,看他姿态矫捷的跑来跑去,是兴高采烈而又不知疲倦的模样。
陆云端点了点头,对自己说:"幸福。"
傍晚时分,这二人没有饭吃,便一同去夜市填饱肚皮。两人占据了一张桌子,正是连吃带喝,冷不防忽然有人拍了陆云端的肩膀。陆云端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回头望去,他当场大吃一惊――来人竟是莉莉娅。
莉莉娅穿着短裙,上露肩膀下露大腿,虽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间,可还戴着一副白边大墨镜,直遮住了半张面孔,一脑袋卷发拧着向上,扎成虬结的一根冲天辫,辫根系着好一朵大蝴蝶结,几乎与脑袋等宽了。
这个打扮,自然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不过莉莉娅生的深目高鼻,也是与众不同。两怪凑一怪,倒也有种异样的协调,仿佛是从异国空降而来的。
陆云端一手拿着筷子,盯着莉莉娅一点头:"美女,你还认识我?"
莉莉娅躲在大墨镜后面,审视陆云端,以及陆云端对面的小黑。
然后她居高临下的开口问道:"那个小白脸呢?"
陆云端愣了一下:"谁?家栋?"
莉莉娅一屁股在桌旁坐下来,抬手取下墨镜,露出一对火眼金睛――眼皮上涂了不知几层颜色,一眨巴眼睛就要掉粉末。
"你来清迈,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她质问陆云端。
陆云端对着她一撇嘴:"宝贝儿,你当我真没见过女人?前两次来清迈,我对你怎么样?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可是你呢?你第一次在床上扇我耳光,第二次说好了一起去仰光,你半路逃跑――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傻瓜吗?"
莉莉娅现在没有合适的男朋友,莫名其妙的,倒是感觉陆云端顺眼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旁边少了个黏黏糊糊的小白脸,所以显得不那么变态了。
小黑不明就里,已经拿着勺子吃光了一份炒饭。勺子用起来还是不大顺手,但是并不能够影响他的食欲,他给自己又要了一份盖浇饭,一边吃一边打量莉莉娅。
他看莉莉娅,莉莉娅也看他――看了半天,认为小黑也不是变态。
既然大家都不是变态,那就好办了。莉莉娅从小皮包里抽出一张洒着金粉的彩色名片,爱答不理的扔到陆云端面前,然后站起身来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云端没有去碰名片,回头看了莉莉娅一眼,就见对方已经扭腰摆臀的离去。
"这个骗子!"他转向盘中炒饭,自己咕哝了一句。
小黑睁大眼睛,探头过来问道:"她骗你了?骗了什么?"
陆云端叹息着一摆手:"不要提了,她骗我感情,还打我,骂我,抛弃我。"
小黑放下勺子:"我替你去报仇!"
陆云端连忙欠身摁住了他:"坐下!你以为我是打不过她?我是不和女人一般见识!"
正当此时,莉莉娅却是又走了回来,身边跟着一名服饰华丽的泰国青年。两人用泰语嘀嘀咕咕的快速交谈,语气和表情都像是在斗气。陆云端无语旁观,就见莉莉娅从自己身边经过,屁股扭的十分积极,显然是真动了怒火,而泰国青年在后方一路追逐,忽然看到了小黑,却是停住脚步,愣了一下。
小黑飞速的瞄了对方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泰国青年随即反应过来,也不追莉莉娅了,转身就往回走。小黑同时放下勺子,起身时对陆云端低声说了一句:"你回家等我。"
陆云端疑惑的看着他,就见他尾随青年要走;刚要起身询问,然而夜市人多,他在人群中一闪,已然不见踪影。
人在旅途
小黑微微低着头,紧紧跟住前方那人。泰国青年有所察觉了,回头观察身后,小黑连忙躲到人群中――天黑,他也黑,倒是浑然一体了。
泰国青年没有发现异样,于是转身继续走。小黑暗暗的攥了攥拳头,身边没有其它武器,他这回是赤手空拳了。
小黑认识那名青年,那也是托尼杨手下的孩子,因为聪明乖巧,所以养起来给彼得少爷做玩伴,不必吃苦打拳。如今距离托尼杨的横死,已有六七年的光阴,少年们都变了模样,但是小黑感觉对方仿佛是认出了自己――这可不行。
夜市只有一条街的长度,小黑遥遥的看到那名青年在路口转了弯,连忙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陆云端回了家。
他知道自己的战斗力有限,不能帮忙也就算了,但是绝对不能再去添乱。小黑不是个愣头愣脑的笨蛋,既然让自己回家等着,那就乖乖的等着吧!
陆云端等到午夜时分,小黑回来了。
小黑是自己走回来的,一条手臂被人划了一刀,血淋淋的垂下去。他对陆云端实话实说:"我看到了杨家的人,我杀了他。"
他撕下一条卫生纸,团起来擦拭伤口:"我怕他会对别人乱讲。"
陆云端夺下他手中的卫生纸:"你不要动,我去拿药。"
伤口约有一指长,浅浅的,不算严重,大概是那青年垂死时做出的最后反击。陆云端对小黑并无批评,只在处理过伤口之后,让他上床睡觉。
小黑侧身躺在陆云端身边,闭上眼睛当真就睡了。受伤的手臂搭在毯子外面,他似乎是不知道疼。
陆云端也躺下来,睁着眼睛凝视小黑。他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小黑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呢?总是这样杀与被杀,桃花源里也沾染上血腥气了。
小黑一觉醒来,手臂上的刀伤已经收了口。陆云端把他锁在家里,自己出门走了一趟。在早晨冷清的夜市外,他看到了两名懒懒散散的泰国警察,路口也并没有被封锁,仿佛大家都没精打采,而一个街头小混混的死亡,也并不能刺激到旁人的神经。
陆云端并不看好警察们的办案能力,于是坦然的在路边摊上买了两份饭菜,用手提着回家去了。
陆云端一路走的很慢,一边是走,一边顺便呼吸了新鲜空气。他出门的时候,小黑还在床上没有起来。小黑睡的浅,自己这边一有动静,那边就立刻睁开了眼睛――天下太平,小黑放心了,重新再安心的闭上眼睛。
"我真是疯了,爱上了一个会杀人的小摆夷。"陆云端苦笑着对自己说:"这不合适,很不合适。"
可是想到小黑的可爱模样,陆云端忽然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合不合适这种事情,思考出来的是一个答案,感觉出来的又是另一个答案。年纪轻轻的,跟着感觉走吧!
陆云端浮想联翩的回到家中,一推院门愣住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觉,可苏家栋的的确确就站在院内,手里还拎着一只小小的旅行箱。
双方目瞪口呆的相视一瞬,下一秒,苏家栋放下旅行箱,张开双臂就扑了上去:"少爷!我来找你了!"
陆云端被他扑的向后退了一步,半晌过后才说出话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苏家栋用力的、缠绵的抱他:"你给老爷写信报平安,我看到了地址。"
然后他带了哭腔:"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路上好害怕啊。你怎么一直都不回家?香港现在没事了,你和我回去吧!"
陆云端心中暗暗叫苦,知道牛皮糖来了。
抬头向前望去,他看到小黑打着赤膊站在窗前,正面无表情的对外旁观。连忙一举手上的饭菜,他大声喊道:"小黑,我把早饭买回来了!"
小黑转身走出房门,跑过来接了饭菜。陆云端又挥了挥手:"你先去吃,不用等我。"
小黑拎着饭菜,果然一言不发的向后转了。
陆云端借着避难的名头,黄鹤一去不复返,让苏家栋好生担心。在这农历新年前夕,他着实是忍耐不住了,索性鼓起生平最大勇气,从银行中取出一笔私房钱作为旅费,又亲自购得旅行箱一只,在其中放了五条内裤,五双袜子,牙具一套,毛巾两条,口香糖一包,巧克力一块。自己也打扮的干干净净,钱夹放在裤兜里,裤兜带着暗扣,扣的严严实实。
他走到陆雪征面前,期期艾艾的表示自己想去泰国找少爷,陆雪征当时正在给家里的宠物猫洗澡,抬头一看他,当即笑出声来:"家栋倒是……挺帅。"
苏家栋站在门口,脸都红了。
陆雪征又问:"你能找到地方吗?"
苏家栋牙疼似的低头哼唧:"能。"
陆雪征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猫崽子:"想去就去,我不管,走丢了别哭。"
苏家栋含着一泡紧张的泪水,就这么登上飞机,直飞曼谷。
下飞机后,他饿了,可是不知应该到哪里去充饥,于是打开他的旅行箱,想要吃巧克力。哪知天气炎热,巧克力融化的一塌糊涂――至此,苏家栋遇到了旅途中的第一场打击。
他扔掉了巧克力,和沾染了巧克力的两双袜子、一条毛巾。嚼着口香糖走出机场,他茫茫然的看着路边的饭店广告牌,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先前和陆云端一起住过的饭店名称。
在旅馆内惴惴不安的度过一夜,他清晨上路,遇到旅途中的第二次打击――坐错火车了。
后来,他又足足经历了约有五次打击,最后终于抵达清迈,又很辗转的找了过来。
他怯生生的敲打院门,没想到出来开门的会是小黑。
及至进入房内,他看着满眼的窗明几净,恨的快要落泪――原来少爷生活的这么好!
苏家栋觉得自己这一路历尽千难万险,纵是唐僧西游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此刻抱着陆云端,颇想咬他一口撒娇。殊不知陆云端皱着眉头抚摸他的后背,却是有意把他隔空扔回香港去。
悲情的青年
苏家栋坐了一夜的火车,此刻精神虽然兴奋,但是身体的确是十分疲惫。陆云端把自己那份早饭给他吃了,又打发他上床去睡觉。
苏家栋发现这里有两间卧室,一间整齐,一间凌乱,便断定整齐的那间属于少爷。迈步走进去放下小旅行箱,他洗脸刷牙脱衣服,心神安宁的躺了下去。
陆云端没有早饭可吃,对着小黑苦笑:"真糟糕,他来了。"
小黑坐在客厅的窗台上,两条腿垂下去,受伤的手臂也垂下去,显得四肢很修长。抬头看着陆云端,他忽然轻声问道:"他喜欢你?"
陆云端没想到小黑会问到这里,犹豫着思索了一下,他低声答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一直是这样――他很笨的,中学考不进,也没有头脑进公司,还不听别人的话,所以只能跟着我……"
他走到小黑面前,抬手去摸对方的面颊:"我不知道他是喜欢我、还是依赖我。他傻头傻脑的,大概自己也不知道。"
小黑点了点头,后来一想,发现陆云端这话意义不大,说了和没说一样。
陆云端小心的搂住了小黑的腰,小声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小黑不假思索的答道:"喜欢。"
陆云端在小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你爱我,我爱你,这就好。"
苏家栋睡了半天,中午醒来。
他如今精力充沛,这些天来的哀愁绝望一扫而空。端了一盆水走到院子里,他蹲下来,仔仔细细的洗袜子和内裤。先前在家有仆人伺候,从来不用他动手干活;后来出去租了公寓,洗手间内也摆放了一台洗衣机;所以苏家栋洗的很慢,又仔细,一点一点搓,搓出许多肥皂泡沫。
斜后方的厨房开了窗子,他偶然回头看了一眼,很惊奇的发现陆云端正在做菜。又酸又辣的气息袅袅散出,苏家栋打了个喷嚏,发现小黑在一旁站着――单是站着,毫不帮忙,一脸的心安理得。
苏家栋收回目光,心里难受极了。他加快了手上的搓洗速度,想要快点过去为少爷帮忙。
陆云端熬了一锅香气浓郁的鸡汤,用来泡米饭吃。汤很辣,苏家栋真是吃不惯。
三人吃饱喝足之后,苏家栋尾随陆云端进了厨房,开始讲述香港情形。
原来十四K真的是闹起了内讧,仿佛是泰迪想要造反,然而提前走露了风声,所以毫无预兆的逃去了台湾。而阿强作为泰迪的部下兄弟,对于龙头的行为只能知道一两分,先还不在意,预备去找陆云端泄愤;哪晓得手下刚把苏家栋绑过来,他便得到了泰迪跑路的消息。
阿强很恐慌,也来不及报仇了,躲在家里避风头。就在他被灭门的那夜,各家堂口围剿泰迪,泰迪本人是早死在台湾了,手下兄弟一个个也难逃一死,所以阿强走的并不寂寞,黄泉路上会看到许多熟人。
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因为小黑采取了斩草除根的方法,所以阿强这一家死的不明不白,也没有人深究此事。
"回家过年吧!"苏家栋欢喜的恳求:"真的没事了。"
陆云端坚决摇头:"我在这里住的很好,不急着回去。"
苏家栋有点着急,决定像钓鱼一样,引诱对方跟自己走:"斯蒂芬妮要生小宝宝啦,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陆云端一撇嘴:"又不是我的宝宝,有什么好看的!"
苏家栋没想到陆云端心态发生变化,竟然当真放下了斯蒂芬妮,就大失所望,恨不能原地乱转:"家里大猫下小猫啦,老爷非常高兴――那个,小猫很好玩的!"
陆云端将一把碎辣椒扔进了脚旁的垃圾桶:"我不喜欢猫。"
苏家栋眨巴眨巴眼睛,使出杀手锏:"老爷想你了。"
陆云端看了他一眼:"少来!我自己的爸爸,我还不了解?"
苏家栋沮丧的垂下头:"其实是我想你啦!"
陆云端用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转向苏家栋:"我知道你想我,可是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也应该各有各的生活了。比如你将来结了婚,难道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入洞房吗?"
苏家栋斜着眼睛偷偷瞟他:"我没想结婚。"
陆云端一瞪眼睛:"那是因为没有女孩子肯要你。我想过了,斯蒂芬妮的爸爸都能找到有钱寡妇,你比他爸爸年轻得多,也不难看,想想办法大概也能找到。你这么笨,这辈子肯定是不能够自强自立了,索性趁着年轻找个有钱太太,最好比你再大几岁,像个姐姐似的养你一辈子。这样你不吃苦,我也放心。"
苏家栋听他越说越真,有鼻子有眼的,不禁又羞又恼又怯:"我不,我不想嫁给寡妇。"
陆云端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傻瓜,那叫'娶'!"
苏家栋扁了扁嘴,一双眼睛带了水光,晶莹起来:"我也不娶寡妇。"
陆云端丢下毛巾,向外走去:"好像已经有寡妇肯要你了似的!"
苏家栋听陆云端要把自己嫁给寡妇,心里很不高兴,自己跑进卧室里坐着,越想越气,最后就掉了几滴眼泪。
陆云端没理他,下午独自出了趟门,买回许多甜美的干果蜜饯。
"喏!"他对苏家栋说:"给你东西吃。"
苏家栋向前一扑,伸手抱住了他。
陆云端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把他推开了。
到了夜里,苏家栋铺好了床,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等待陆云端。
哪知陆云端是和小黑同睡。
苏家栋无助而惶恐的把陆云端拦在了自己房里,一时想要撒娇,一时想要耍赖,末了他慌的厉害,既未撒娇也未耍赖,而是一把抓住了陆云端的命根子。
陆云端周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条裤衩,而他摸惯了,这时正是一抓一个准。陆云端被他攥的一颤,这回不敢妄动了,横眉怒目的要骂人:"你他妈的是不是欠揍?松手!"
苏家栋像扯着一根驴缰绳,大着胆子不肯放开:"我不!"
陆云端这回放低了声音:"家栋,别闹,我现在爱上小黑了。"
苏家栋手指用劲,感觉手中这物渐渐粗硬起来:"你原来还爱过斯蒂芬妮呢!"
陆云端无可奈何,压着怒气答道:"我是爱过斯蒂芬妮,可斯蒂芬妮不爱我!我憋的难受,你也同意,我们才――如果我真的和斯蒂芬妮结婚了,你觉得我还能出去和别人胡闹吗?"
说到这里,他开始去拉扯对方的手:"松开松开,你拽的我好疼!"
苏家栋被他硬是一根一根的掰开了手指,只好哭唧唧的做出抗议:"为什么?这不公平!我们一直在一起,小黑是刚刚来的!"
陆云端终于得了自由,自己捂着□后退一步:"这和时间长短有什么关系!要依你的话讲,我是不是要去爱上哥哥?"
然后他扭头快步走出卧室,在门口又转身一指苏家栋的鼻尖:"你乖乖上床睡觉,否则别怪我打你屁股!"
驱逐
陆云端摸着黑,快步回房去了。
小黑仰卧在床上,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便掀起身边的薄毯,又向对方伸出一只手。哪晓得陆云端这时已经单腿跪上了床,他隔着一层裤衩,正是触到了对方的□。
陆云端摸过他,他却不曾摸过陆云端,不会摸,也不好意思出手。张皇失措的缩回手来,他发现陆云端一旦硬起来,就会特别的"大";沉甸甸热烘烘的,翘起多高。
陆云端倒是不大看重自己这件东西,弯腰把小黑扳过来,他上床躺了下去:"别碰了伤口。"
小黑面对着他侧卧,双方之间隔了一点距离。陆云端换了几个姿势,总是不够舒服,最后还是凑到小黑身边,搂住了对方。
那根东西火热的烙在小黑肚皮上。小黑默然无语的睁眼躺了片刻,后来忽然问道:"你难受?"
陆云端已经有了睡意:"嗯?"
小黑把一只手挤到双方之间:"你这里,难受?"
陆云端没有回答,自己����的在毯子下面脱了裤衩。把那根东西压下去塞到小黑腿间,他低声笑道:"它不听话,你夹住它!"
小黑的大腿很温凉,可是还不足以镇下陆云端的欲|火。陆云端隐忍不发,因为不知应该如何去发。他不想让小黑疼,并且担心小黑会怕。当然,如果实在是憋的难受,也许可以去找莉莉娅,莉莉娅这回对他表现的很是暧昧,他有胜算。
但是一转念,陆云端对自己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有爱的性才叫完美动人,自己没能在斯蒂芬妮那里得偿所愿,如今有了小黑,就该好好珍惜。又所谓好饭不怕晚,再等两顿也饿不死人。
陆云端睡了。
小黑也睡了,睡着睡着忽然睁开眼睛,目光越过陆云端望向门口。苏家栋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想必也是刚来不久。
苏家栋没有留意到小黑的目光,他倚着门框凝视床上――毯子堆在床尾,黑白分明的两具身体贴在一起,也不怕热,也不嫌烦。自动忽略了黑色的小黑,他盯着陆云端的光屁股看。
片刻之后,他蹑手蹑脚的向前走去。小心翼翼的停在床前,他猛然觉察了小黑的注视。
他吓的后退一步,险些叫出声来。可是当着陆云端的面,他鼓起勇气,料想小黑总不会宰了自己。试试探探的抬头正视小黑,他示威似的,弯腰在陆云端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陆云端轻轻的打着小呼噜,毫无知觉。
苏家栋得寸进尺,一抬腿上了床,竟是在陆云端背后挤着躺下。随即扭过头来继续迎敌,他看小黑,小黑也看他。
双方僵持片刻之后,小黑闭上眼睛,缩到了陆云端的胸前。苏家栋失去敌人,自觉获胜,可是身下面积太过狭窄,简直快要躺不住。正当此时,陆云端放开小黑翻过身来,不由分说的就抱住了他,抱住之后还拍了拍他的头,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苏家栋幸福极了,立刻紧紧搂住了陆云端。哪知世事难料,或许是他的力量过大了一点,陆云端糊里糊涂的挣扎一下,又撅嘴亲了苏家栋的额头。
如此过了不久,陆云端,大概是觉得气味不对,骤然醒了。
低头看着怀里的苏家栋,他恍惚了足有半分多钟,然后背过一只手去摸身后。身后有人,他立刻转过去看,结果就见小黑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陆云端还是迷糊,转过头又去看苏家栋,满脸的困惑。苏家栋装睡,眯着眼睛不理会。
半分钟后,陆云端彻底清醒,坐了起来
"哎!"他推搡苏家栋:"醒醒!你怎么睡到了这里?"
苏家栋本想伪装梦游,不过事到临头,却又胆怯,不能装成惟妙惟肖。爬起来勉强打出一个小哈欠,他开口答道:"唔……"
陆云端探头追问:"嗯?"
他局促不安的低下头:"唔……我想和你一起睡。"
陆云端回头询问小黑:"他来多长时间了?"
小黑看了看窗外的星星,然后答道:"不到三十分钟。"
陆云端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然后一把扯过苏家栋摁在床上,扒了裤衩就打屁股。陆云端天生的手狠,苏家栋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他这么狠揍?不过三五巴掌的功夫,房内便响起了一阵鬼哭狼嚎:"呜!我都是大人了,你还打我……"
陆云端不和他讲理,因为熟知他的底细,讲也是白讲。他也知道对方是大人了,所以不打脸,改打屁股。屁股肉厚,巴掌落下去响的格外清脆,噼里啪啦的连成了串。小黑坐了起来,没见过这个打法,于是麻木不仁的旁观。
他小时候也挨过揍,不过教头向来都是劈头盖脸的打,从来不曾专攻一处。他觉得陆云端这个打法很滑稽,苏家栋叫的高一声低一声,也很有趣。
陆云端打出一身大汗,然后拦腰抱起苏家栋,把他送回房里去了。
苏家栋哭的凄凄惨惨戚戚,可是仍旧没有得到好待遇――陆云端把他扔到了床上。
"家栋!"陆云端怒气冲冲的质问他:"你到底哪年才能长大?"
苏家栋趴在床上,很缠绵的痛哭,身上的汗衫卷到胸口,褪下的裤衩缠在脚踝。
陆云端看惯了,并无感觉,继续怒斥:"谁也别想管我,你缠也没有用!明天你就给我回香港去!我决定留在这里过两人世界,至于你――你――"
陆云端说到这里,实在是想不出苏家栋将来能做什么。读书?不行;做生意?凭他的头脑,哥哥根本不会用他;结婚?可又上哪里去找一个富裕的、不开眼的寡妇太太呢?
陆云端想不出,索性一甩手转身走了出去。苏家栋摸着屁股痛哭良久,感觉自己如今真是生无可恋了。当然,只要他还活着,老爷是不会撵他出去挨饿的,可是他既无朋友也无事业,连个爱好都没有,如果再失去了陆云端,那他可怎么活?
陆云端发了一通脾气,心里想到苏家栋可怜兮兮,也有些不大舒服。不过转念一想,他认为自己若不当断则断,这家伙也许真会和自己纠缠一辈子。
"他是爸爸捡回来的。"陆云端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他不过是我家里的下人!从小到大我吃什么他吃什么,我穿什么他穿什么,他比我还娇气,我家里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想到这里,他又理直气壮起来。回房关门上床,他对小黑勉强笑了一下:"没事了,睡觉吧!"
小黑躺下来,很沉静的说道:"你也很厉害。"
陆云端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不厉害,是家栋笨的要命,我和他讲道理讲不通,所以才会打他――我的脾气真不坏。"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天明,苏家栋把昨天洗好晾干的内裤和袜子收进旅行箱里,然后穿戴整齐了,对陆云端说道:"你不要我,那我就走。"
陆云端看了他一眼:"再见。"
苏家栋拎着旅行箱抬腿便走,走了没有两三步,却是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我真走啦!"
陆云端望着他问道:"钱够用吗?"
苏家栋咬了咬嘴唇,难过的晕头转向:"够用。"
陆云端犹豫了一下,迈步跟上:"我送你去火车站。到了曼谷,你自己坐飞机回去。"
各得其所
陆云端为苏家栋买了一张火车票,又在火车站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及至火车到来,他像寒冬一样冷酷无情,把苏家栋,以及苏家栋的旅行箱,一起推到了火车上去。在火车未开之前,他隔着车窗站在外面,气势汹汹的叮嘱他到了曼谷不许乱跑,直接去机场坐飞机回香港。
然后他怪不得劲的回了家,知道自己是心狠手辣了。
三天之后,他向香港打去长途电话,询问苏家栋是否平安到家。然而金小丰接了电话,说是没到。
又过一天,陆云端再次打去电话,这回金小丰告诉他苏家栋去仰光了,如今在盛师爷那里落脚。
陆云端莫名其妙:"他去仰光干什么?"
金小丰不知道,也不关心,只希望陆云端回家过年。
其实苏家栋到仰光也没什么事做,只不过是在曼谷机场偶遇了盛师爷。盛师爷看他像个游魂似的,便邀请他去仰光消遣。而苏家栋自己没主意,又心中郁闷不想回家,便大着胆子赌了气,当真跟人走了。
转眼间到了农历新年,此地华人甚多,倒也别有一番热闹。陆云端和小黑也没有事做,每天只为三顿好饭忙碌。小黑胖了,胖的很有限,和旁人一比还是瘦,但是摸摸胳膊腿儿,也能掐起结结实实的肉,不像先前那样宛如难民了。
吃饱喝足的小黑力大无穷,从早到晚闲不住,负责了所有的体力劳动,除了做饭。
陆云端喜欢做饭,觉得有趣,甚至专门为此买了一本中文菜谱,手艺渐渐的也有了长进。喂饱小黑是件快乐的事情,小黑饭量很大,时常吃的鼻尖上冒汗,让陆云端很有成就感。
陆云端在清迈一住不复返,于是年后,金小丰发来信件,询问他何时回家。
陆云端活的自在逍遥,完全无意回家,导致金小丰有些头疼――他需要陆云端这个亲信帮手来打理生意。
拿着陆云端的回信找到陆雪征,金小丰摇头叹息:"干爹,云端和那个黑小子又胡闹上了。"
陆雪征坐在沙发上,身边整整齐齐摆着五只奇小无比的猫崽子。抬头看了金小丰一眼,他没说话,低头继续摸猫。
金小丰知道干爹是越老越不务正业,所以只能自言自语的嘀咕:"怎么还看上黑小子了?"
陆雪征双手捧起一只猫仔,左看右看,末了探头过去,和猫仔亲了个嘴,显然是没把金小丰的话当话听。
金小丰又道:"家栋也没回来……"
陆雪征小心翼翼的放下小猫,同时头也不抬的答道:"你啊,亏得是没头发。就凭你这个操心劲儿,你就是有头发,也得全愁没了!家栋一个大小伙子,他是能被劫财,还是能被劫色?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嘛,总比天天窝在家里强。还有云端――谁年轻时不胡闹?他爱闹就让他闹去,小黑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孩子,你还怕云端被他骗了不成?"
然后他又捧起一只小猫,眼神慈祥而又垂涎,仿佛是爱它爱的了不得,要把它一口吞下去似的。
金小丰无言的旁观,这回知道了干爹永葆青春的秘诀――没心没肺。
金小丰就此偃旗息鼓,不再催促陆云端回家帮忙,并且还给他汇了一笔款子过去。陆云端这回生活无忧,越发愉悦,终日嘴不闲着,不是说,就是吃,隔三差五的还要亲一亲。倒是小黑有些不安:"我们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陆云端看他:"这样不好吗?"
小黑笑了,好当然是好,不过陆家养活陆云端是天经地义,而自己跟着蹭吃蹭喝,就不大像话。让阿爸知道了,也许会对自己产生坏印象。
他长这么大,没有白白吃过旁人一粒米,而且陆云端目前也是一味的向家里要钱――如果他们两个的生活全由陆云端独自负担,他似乎还不会这么不安,反正他们要好,可以不分你我。
小黑决定找份工作,他没有文化,也没有技术,只有一身好力气。独自出门逛了一圈,他竟是当真找到了工作――替人搬运货物。
"泰国人真懒。"他回来对着陆云端笑道:"宁愿少赚钱,也不肯自己去搬。"
陆云端反问道:"你出去工作,那我怎么办呢?"
小黑认真的答道:"你做饭呀!"
陆云端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感觉这个安排很滑稽――小黑出去挣钱养家,自己做饭。
第二天上午,小黑睡足了觉,穿着短衣短裤出了门,自己走过三条大街抵达仓库。仓库大开了门,门前停着两辆小破卡车。泰国老板席地而坐,正在摆弄一台脏兮兮的收音机。老板笨手笨脚,搞的收音机吱吱乱叫,忽然在一阵噪音过后清楚起来了,却是收到了中国的电台广播。
小黑抱着沉重木箱,里里外外的进出,同时侧耳倾听广播。广播里的中国话,和他所讲的中国话不大一样,倒是和陆云端的口音更像,不过语气不善,正在号召亚洲人民起来推翻资产阶级政权。
小黑听了半天,听不大懂,里面蹦出的一个个陌生名词,似乎都带着摧毁一切的能量与气魄。片刻过后起了歌声,也是汹涌磅礴的大合唱。泰国老板等的就是这一段――他爱好音乐。
待到小黑搬空了仓库,两名同样懒散的司机,一步一步的挪过来上了卡车。老板按天结算小黑工钱,企图讨价还价的抹去几铢,小黑没说话,弯腰捡起一根粗木条,当着老板的面,"咔嚓"一声掰成两截。
老板当即闭嘴,如数付清了工钱,然后抱着他的收音机也上车去了。
小黑慢慢的往家走――老板真的很懒,一天只送这两卡车的货物,所以小黑现在已经下班了。
微风吹过小黑汗湿的身体,让他感到凉爽惬意。他想如果真的是想挣钱,那还应该去香港。但是云端不愿意回香港,那就不回。
小黑买了水果带回家。独自出来了不过半天,他就有些思念陆云端了。
从此以后,小黑一本正经的做起了工,虽然工钱微薄,但是够他每天买些水果或者蔬菜。陆云端觉得很好笑,和小黑说了实话:"傻瓜,我并没有让家里养。我十几岁就和哥哥跑生意,我有积蓄的!"
小黑端了一盆水走到院子里,拧了毛巾浑身擦汗:"把积蓄留下来吧,等到我们累了,生病了,再去用它。"
陆云端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胸前拧了一下:"我还会再赚的,我又不是真的要养老。"
小黑笑着躲闪――他很敏感,很怕陆云端逗他。
陆云端歪着脑袋问他:"泼水节要到了,大节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小黑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什么。"
陆云端笑道:"给你买新衣服吧!"
小黑继续摇头――摇了两下不摇了,犹犹豫豫的说道:"我不想要新衣服。"
"那你想要什么?"
小黑有点忸怩:"我想……我想要一台收音机。"
陆云端果然给小黑买来了收音机,从此家里就总回荡着激扬歌曲――小黑不懂政治讲话,单是喜欢听歌。他记下了播放歌曲的时间,免得还要费心等待。如此听了一个多月,小黑没怎样,陆云端倒是学会了好几首,每天中午一边烹饪一边摇头晃脑的哼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小黑,吃饭!风吹稻花香两岸――他妈的,好烫!"
在陆云端的载歌载舞之中,这一年的泼水节,热热闹闹的到来了。
圈套
泼水节是个盛大的节日,陆云端和小黑早上起晚了,抢着挤去洗漱,在上街之前,双方先在家里互泼了一通。小黑动作更敏捷灵活,让陆云端落了下风。
陆云端光着屁股逃进房内,小黑追上去,结果发现陆云端大概是闹的兴奋了,□那里竟然又硬了起来。
陆云端近来每夜都要"硬一硬",小黑想要让他也舒服一下,可是手法不好,力气又大,险些把他的小兄弟撸下一层皮去。于是陆云端就不让他再碰自己了,单是心痒难搔的抱着他摸来蹭去,有心更进一步,可是压到小黑身上时,小黑总是大睁着眼睛看他,神情非常懵懂天真,搞得他心生怜爱,又舍不得走到最后一步。
陆云端向小黑举手投降,于是小黑饶他一命,自己跑去打开收音机。音量放大了,收音机中传出悠扬曲调,陆云端一边找衣服穿,一边跟着哼:"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
小黑侧耳倾听着――他听多了,其实也能唱,就是从来没唱过,所以不好意思开口。
陆云端唱的很高兴,可惜"革命文艺"这个节目的时间不够长,接下来到了"学习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时间",小黑听不懂,陆云端还能听一听,一边听一边走出门去,从院外邮差手中接到了一封快信。
信是从仰光邮过来的,发信人赫然正是苏家栋。陆云端摇头撕开封口,心中很不赞成,心想这个笨头笨脑的东西,怎么还住在盛师爷那里不肯走了?人家随便对他客气两句,他还当真了。
不过也情有可原,苏家栋一直有点怕人,怕陆雪征,怕金小丰,尽管那两位平时对他很是忽略,并不凶恶。
倚着门框展开信纸,陆云端开始读信,读完之后叹了一口气,开口骂道:"这个欠揍的混蛋!"
小黑看他气色不善,便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陆云端慢慢把信纸折起来,垂头丧气的答道:"家栋在仰光摔断了腿,店里很忙,盛师爷又脱不开身送他回家,只好让我跑这一趟了。"
然后他皱着眉头一捶身边墙壁:"他连在外面吃顿晚饭,都会从饭店二楼露台上跌下来――我真是服了他!"
既然出了这种事情,陆云端就无心再过这个泼水节了。他穿戴整齐,挎着一只帆布书包便要出门。因为最后还是要回来的,所以小黑留下看家,不必和他同跑一趟。
小黑送陆云端去了火车站,一路上陆云端唠唠叨叨百般嘱咐――小黑虽然能干活,但是不会过日子,让他不放心的事情太多了。
到了中午,陆云端乘坐最近一班列车前往曼谷。小黑在站台上目送火车渐行渐远,然后悻悻的独自向外走去。
火车站外很热闹,小黑像个影子似的向前移动,忽然前方起了一阵喧嚣,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不知哪位贵客刚下火车,一大群衣着整齐的壮年男子围住一辆黑色汽车,有人已经提前打开车门。又有几人簇拥了一名白衣青年,正向汽车走去。
小黑的眼神很锐利,一眼看清青年相貌,他登时就愣了一下。与此同时,那名青年偶然抬头,目光仿佛是滑过了小黑,也仿佛是没有――因为小黑扭头就走,一瞬间就融入到了人海之中。
白衣青年是彼得杨。彼得杨从日本回来了。
小黑不知道彼得杨是否还认得自己。他那一颗心跳的很厉害,两条腿越走越快。忽然被人从侧面泼了一小盆水,他扭头对人家笑笑,脸上水淋淋的,笑容僵硬。
再说陆云端――他怨气冲天的抵达曼谷,然后住了一夜,第二天转乘飞机前往仰光。
他为了这次泼水节,特地买了两只中等大小的塑料桶,本打算上午先和小黑去拜佛,然后也肆意的狂欢一场。哪知姓苏的冤家这样不省心,硬是把他从清迈拉扯去了仰光。
陆云端对仰光还算熟悉,虽然不懂缅语,但是出了机场之后,也能顺顺利利抵达盛师爷家。
盛师爷家还是那样的洁净整齐,院子门上还新装了一个门铃。陆云端抬手摁了两下,随即就看房门一开,盛师爷满面春风的走出来了。
"啊,小老板。"他一边招呼一边走过来打开院门:"来的好快。"
陆云端迈步走入,开口便问:"家栋是在医院里,还是――"
话没说完,他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很闷的"咚咚"声音,仿佛是有人在敲窗子。颇为狐疑的停住脚步,他目光一扫,心中猛然就是一惊。
盛师爷家就是一排砖瓦房子,在靠边的一面玻璃窗上,他看到了苏家栋的脸。
苏家栋的脸变了形,因为满嘴堵实了毛巾。佝偻着身子靠在窗前,他正歪了头,一下一下的撞击窗玻璃,同时两只眼睛望着陆云端,是快要急出火星的样子。
陆云端先不理会,而是回头望向了盛师爷。
盛师爷的脸上还笑着,笑的很不稳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念头闪过陆云端的脑海,他没等盛师爷做出反应,挥出一拳正中对方面门!
盛师爷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而与此同时,几名大汉从房门奔跑而出。陆云端见势不妙,向外拔腿就逃。慌慌张张的冲出院门,他大喊大叫的一路狂奔;可是几名大汉分头追踪,末了在路口前后夹击,把他包围了起来。
陆云端到底也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知道肯定是不好了――这是个阴谋,盛师爷背着香港公司,参与了一个阴谋!
街上也有行人经过,但是无人来管闲事。陆云端被这些人押回盛家,盛师爷站在院内,正在用手帕去擦鼻血。
"小老板,不要怕。"他扶了扶眼镜,云淡风轻的对陆云端说道:"一点生意上的小问题,只要你肯合作,就没人会要你的命。"
陆云端气喘吁吁的瞪着盛师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要做什么?"
盛师爷的鼻血越流越多,让他只能用手帕堵住了鼻孔:"没什么,是吴苏伦先生想要和你谈点事情。"
陆云端听了这话,越发困惑:"吴苏伦?我不认识他!"
盛师爷依旧保持着风度,瓮声瓮气的说道:"不认识人没关系,认识钱就可以了。况且就算你不认识吴苏伦先生,至少听说过吴刚少将。在上次拍卖会上,你很给吴苏伦先生面子,如今再给一次,应该也不为难。"
说完这一番话,他哈哈笑了几声,然后低头走向房内。几名大汉随即也推搡了陆云端;陆云端斜了目光瞥出一眼,发现那只钳住自己手臂的大巴掌上满是老茧,尤其食指老茧更厚,便心中一凉,明白自己是落到军人手里了。
贪婪
陆云端被人搜去证件,又铐了双手,推进房内和苏家栋作伴去了。
到了这时,陆云端自知无路可逃,反倒镇定下来。进门之后他先走到窗边,对着苏家栋的双腿横踢了一脚。苏家栋从头到脚都被麻绳捆了,两条腿站不直,挨了这一脚后,他蹦跳着转向陆云端,流着眼泪呜噜噜乱叫。
陆云端放下心来――断腿这件事情,也是假的。
抬起双手扯下苏家栋口中那一团布,陆云端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问道:"挨打了没有?"
苏家栋咔咔的干咳了几声,然后身体一歪倒在陆云端面前,张口便是一顿痛哭。
陆云端懒得理他,但是挪到他身后去,想要解开他那一身麻绳。绳扣最后系在反剪过去的手腕上,是个很刁钻的死结,陆云端两只手不得分开,使不上力。低头研究半天,他没能解开死结,反倒是抠的指甲很疼。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放弃了,转而去问苏家栋。
苏家栋哽咽着摇头,断断续续的哭道:"他……他本来是说要带我来仰光玩……可是、可是后来他就……他就变了……"
陆云端怒道:"让你回家你不回。这回可好,遇上白眼狼了!"
苏家栋继续哭泣:"少爷,我手好疼,我要被勒死了……"
陆云端一挺身站起来,走到房门口双手敲门。房门一开,陆云端双手指向苏家栋:"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吧!"
守门人是名大汉,或许不懂中国话,因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就重新关了房门。
陆云端没有办法,只好扯着嗓子大喊盛师爷――房屋不大,就这么几间,盛师爷只要长了耳朵,就必能听到。
可是扭头向窗外一看,他就见盛师爷换了一套衣裳,正在向外走去。
陆云端呼出一口气,心想这大概是去面见吴苏伦了。
既然苏家栋安然无恙,并没有真的断腿,那陆云端就不再理他,自己在墙角处坐下了。苏家栋哀哀的抽泣,他沉沉的思索,仿佛是两不相干。
本地华侨,因为勤劳聪明,大多属于富裕阶层,所以免不得就要自鸣得意,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陆云端知道有些缅甸人,对待华人是不友好的,但他扪心自问,可以确定自己绝对没有得罪过吴苏伦。
既然不是为了面子,那就是纯粹只为钱了。金小丰在缅甸新开的珠宝店,装潢美丽,品物齐全,开业之时很出风头,也许这是碍了吴苏伦的眼?
吴苏伦并未随父从政,他也是个玉石商人。
陆云端思及至此,心中郁郁,暗想钱是有数的,命是无价的。实在不行,也只好关门大吉,退出仰光。至于缅北山区的几处玉矿――那里想必还算安全,因为并非金小丰独家占据,都是和当地军阀合作开发的。吴刚少将再怎样厉害,也没有本事去控制那群独立武装。
苏家栋哭累了,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像条虫子似的扭到了陆云端身边。
陆云端看他哭的没样,自己身上又没有毛巾手帕,只得撕撕扯扯的揪起他那衬衫下摆,勉强为他擦了擦脸上涕泪。苏家栋费力的偎到陆云端胸前,哑着嗓子说道:"少爷,盛师爷欺负我。"
陆云端低头看他:"他打你了?"
苏家栋慢慢的摇头,却又迟疑着不肯说话。而陆云端看他全须全尾的,便也无心追问。
快到天黑的时候,房门开了,盛师爷迈步走了进来。
他的鼻子有点红肿,但是依然一团和气:"小老板,吴苏伦先生明天早上过来,到时你们可以面谈。"
陆云端抬头看他:"我饿了。"
盛师爷点头一笑:"这就开饭。"然后他转身出门,同时对着身边大汉做了个手势。
大汉凶神恶煞的进了房门,拖起苏家栋就往外走。苏家栋的眼泪都干了,这时只能哼哼的哭,陆云端急忙问道:"你带他干什么去?"
盛师爷不理会,径自走远了。
盛师爷挺喜欢苏家栋,认为苏家栋相貌很乖――盛师爷见谁好看漂亮,就说谁长的"乖"。
他解开了苏家栋身上的麻绳,要给苏家栋洗澡。苏家栋这些天吃尽了他的苦头,眼睛总是湿润润的,随时都能哭出来。盛师爷吓唬他:"你敢闹,我就把小老板叫过来!"
苏家栋立刻就不敢闹了。
在浴缸里,他照例要被盛师爷大占便宜。其实疼倒是不疼的,盛师爷的身量比陆云端小一号,胯间的东西也小一号,戳戳弄弄的不会伤人。可是苏家栋生出很强烈的失身感觉,心里不禁难过极了。
盛师爷自得其乐的玩了一场,出水之后又要和苏家栋亲嘴。苏家栋爱干净,别人用过的杯碗、吃过的食物,向来是碰都不碰,唯独不嫌陆云端。盛师爷搂着他左一口来右一口,这让苏家栋真是恨不能搜肠刮肚的吐他一脸。
"从今往后,你不如跟着我过日子。"盛师爷柔情蜜意的告诉他:"我这回跟着吴苏伦,很快就能发大财了。"
苏家栋蹙着眉毛垂下头,觉得盛师爷好像一条毒蛇。
盛师爷笑道:"我们上床再来一次!"
苏家栋委委屈屈的爬到床上,心想:"收起你的小玩意吧!"
陆云端没来时,苏家栋单是害怕;陆云端来了,苏家栋不那么怕了,同时觉得盛师爷越发讨厌。托着下巴撅着屁股趴好了,他只是觉得很饿。
与此同时,陆云端得到了晚饭,一边吃一边起疑心。从来没有人会和苏家栋进行密谈,盛师爷把人带走,想要干什么?
苏家栋要是个美女,那结果就显而易见了,不过在陆云端的眼中,苏家栋无论做男做女,都无魅力可言。
于是他的思想转移方向,滑到了吴苏伦身上。
商战,多么复杂的斗争,可是在吴苏伦面前,全部变成了游戏似的无聊过场。武力胜过了智慧,蛮人的蛮主意,还真是比什么都厉害。竞争打压之类的把戏全部省略掉了,吴苏伦直接把对手撵出仰光。
陆云端在空房里熬过一夜,翌日清晨,吴苏伦果然来了。
吴苏伦年纪不大,二十多岁,是个黑黑的矮胖子。他一句汉话都不懂得,所以盛师爷过来担任翻译。陆云端被人打开手铐,双手终于获得自由,搓着手腕走到客厅,他和吴苏伦相对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陆云端大吃一惊,发现吴苏伦并不只是要把自己逐出仰光――这家伙狮子大开口,要彻底霸占珠宝店。
从房屋到货物,他全要。珠宝店不比杂货店,就算普通的翡翠首饰不甚值钱,可是大珠宝店里总会有些宝贝。对于宝贝的名目和数量,吴苏伦知道的一清二楚――当然还是盛师爷泄了密。
盛师爷动笔写了一张协议,大意是陆云端欠了吴苏伦的赌债,自愿用珠宝店抵账。
把这张协议拍在茶几上,盛师爷眼看成功在望,脸上露出几丝狞笑:"小老板,我知道这家店子是用你的名义开起来的。你就不必再提香港的话,你自己完全能做主。"
陆云端恨得脸都青了,不肯动笔。
吴苏伦面无表情的看他,也不催促。
良久过后,吴苏伦一抬手。
一名彪形大汉走上前来,弯腰对着陆云端就是一拳,结结实实的捣在腹部。陆云端疼的哼出声音,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溜下沙发。
盛师爷眼睛看着面前的陆云端,心里想着房中的苏家栋,情绪挺好,耐心等待陆云端认清现实,快点签字。
脱逃
陆云端不肯轻易就范――损失太大了,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
但是在挨过第二拳之后,他认清了现实,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今天也得向这群蛮子低头了。没人知道他陷在了这里,就算知道,想救也是来不及。
捂着肚子坐回沙发,他拿起钢笔,在协议书上签了名字。
陆云端被吴苏伦带出盛家,前去珠宝店。
珠宝店内的店员们不明所以,分外惊诧的靠边站立。陆云端被人推搡着走入店铺楼上的储藏室。盛师爷跟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自己列出的单子,上面一行行记录了店内珍宝的名称样数。
储藏室看起来并不像储藏室,阳光明媚,宽敞整洁,一扇临街的窗子半开了,是在通风。室内摆着一副桌椅,两盏落地灯。一面墙上又挂了幅风景油画。
盛师爷对着吴苏伦使了个眼色,随即抬手一指油画:"小老板,请把保险箱打开吧。"
保险箱是最新式的,密码复杂到了极致,就算单拿到一串数字,也很难轻易打开。如果测试三次都有错误的话,箱子会自动锁死――另有一把钥匙,还在香港。
所以吴苏伦索性让陆云端亲自去开,免得再出差池。
箱子里装着几粒三克拉以上的钻石,全是纯净无暇的顶级货色;以及从哥伦比亚运过来的四颗祖母绿宝石――这也是经过专家仔细鉴赏过的,因为品质是异常的好,所以不敢妄动,一直没有进行再加工。
除此之外,还有几颗红蓝宝石,也很珍贵,加工过了,正在等待富有的有缘顾客来把它们买走。
陆云端真不甘心把这些宝贝乖乖交给吴苏伦。斜着眼睛向窗户望去,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抬手去摘油画。
油画很大,摘下来后,便露出一扇黑黝黝的小门。陆云端射出眼角余光,就见吴苏伦和盛师爷都已迈步向前走来,而两名保镖站在一旁,也是全神贯注的盯着门瞧。再次看准窗户位置,他双手举起门板似的厚重油画,转身夹着疾风,兜头拍向吴苏伦!
吴苏伦猝不及防,抬手护头,就听"啪嚓"一声大响,油画结结实实的拍下去,当场破裂。而与此同时,陆云端合身撞向窗户,又是一阵玻璃破碎声响,盛师爷迈步跃到窗前,就见陆云端已经跳下二楼,落在了街边。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他在街边大喊大叫,连珠炮似的揭穿了盛师爷的叛徒身份,然后拔腿便跑,直冲人群。
果然,他前脚刚走,吴苏伦的保镖后脚就追出去了。珠宝店内的店员有两位是从香港过来的,这时真相大白,虽然不敢明着伸张正义,但是暗暗摁动警铃,顿时内外警报大作,震动了整条街道。路口警察飞奔而来,可是遥遥看到吴苏伦捂着脑袋走出珠宝店,正在怒气冲天的向店员叫骂,便不敢上前,悄没声息的又退下去了。
陆云端跑的很快,自觉脚下生风,两只耳朵快要贴在了脑袋上。一鼓作气逃出老远,他眼看后方没有追兵了,这才随便挤上一辆公共汽车,几经辗转的到了火车站。
这回他没有证件了,一不小心就要出事。无可选择的买下最近一班列车的车票,为了避免沿途检查,他特地要了头等车厢。喘着粗气坐上座位,外面长长的扯出一声汽笛,火车就这么开动了。
火车是北上的,在东枝区一带会有一站。陆云端没遇过这么大的险,人是坐安稳了,一颗心却是依旧大跳,让他快要晕厥过去。
微凉的冷气渐渐袭来,给他的身心一起降了温度。他闭上眼睛偎在舒适座位里,头等车厢果然是没有辜负它的票价。
保险箱是被浇铸在水泥墙壁里的,箱门是异常的坚固,普通的炸药都未必能够奈何它。如果没有密码,没有钥匙,没有专业的技术人员,陆云端不由自主的狡黠一笑,想象不出吴苏伦要怎样才能弄开那个钢铁盒子。
至于那份协议书……
陆云端挠了挠头――他在协议书上的确是写下了"陆云端"三个字,不写不行,否则吴苏伦的人会打出他的肠子来。
当他手持中华民国护照的时候,他的确就是陆云端;问题是他同时还拥有一本英国护照,当他拿着英国护照前来仰光开店时,他的名字是肯尼迪陆。
这个细节,盛师爷想必是没有注意到。所以陆云端不知道自己能否因此做些文章,毁掉那份协议书。
还有家栋……
陆云端摇了摇头,现在没有能力再去救他了,否则两人全没活路。当务之急是先回香港,搬来救兵再说。
火车开的慢,而且是越开越慢,直到天快黑时,才终于到站。陆云端下了火车,先在路边摊上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就找旅馆安顿下来。
这一夜他睡不着,心事重重的想问题――本来是打算回香港的,可是这样一无所有,怎么回去?
如此看来,倒是转而跑去清莱更为妥当。爸爸那里肯定是安全的。
思及至此,陆云端对自己点了点头,心想办法总会有的,此仇非报不可。
在陆云端辗转反侧的失眠之时,苏家栋也是无觉可睡。
吴苏伦正在震怒,四处派人抓捕陆云端;盛师爷暂时退居幕后,回家等候消息。等候总是漫长的,幸好还有苏家栋。
盛师爷爬上大床,毫无保留的赞美苏家栋:"我也算是走遍南洋了,可是还没见过你这么乖的男孩。这皮肤,这身材,这脸蛋……"
苏家栋抱着膝盖坐在一旁,深深低了头,脸上直发烧――盛师爷说话太肉麻了。
盛师爷搂着他亲嘴,又去扒他的裤子。两人做起那一桩事,盛师爷是很来劲,自以为龙精虎猛;苏家栋不疼不痒的闭着眼睛,却是只觉闹心。
方才他听盛师爷说陆云端跑了,心中有些痛苦,感觉自己是遭到了抛弃;但是随即念头一转,他又生出信心,知道陆云端一定是去搬救兵,不会不要自己的。
曲线救国
陆雪征早在泼水节之前就回了清莱。经过家中众人的一致劝阻,他决定干完这三个月后,就回家做一次长期的休假,至于以后还来不来,那也待定,
陆云端穿着一身满是汗酸臭气的衣裤,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他面前,这让他感到十分惊讶:"哦?你这是从哪里来?小黑把你赶出去流浪了?"
陆云端仰起头:"爸爸,你先下树,我有正事和你讲。"
陆云端把仰光那一场事变,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陆雪征站在树下认真倾听,末了却是只点了点头:"小丰真是看走了眼。"
显然,他并不打算去替儿子出这一口恶气。
他有他的想法。儿子在外受了骗,吃了苦,挨了打,他心疼归心疼,但是不管――除非儿子的性命受到威胁,否则他一切都不管。
他护得住儿子一时,护不住儿子一世。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别人能走过的坎坷,儿子自然也能走过。再说他现在也五十多岁了,岁月不饶人,难道等到了七老八十,还替儿子出头去?
所以他不会去替儿子报仇,但儿子在外面要是混不下去了,他可以提供庇护,就像现在这样。
陆云端让厨子给陆云端做了一份饭菜,正好校内的司机要开着开车进城采购,于是陆云端在吃饱喝足之后,就搭车同走,去向香港打去长途电话。
金小丰那边接起电话,得知此事,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盛师爷这样重利忘义,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竟然撕破脸皮,直接站到了吴苏伦那一派。可是吴苏伦尽管跋扈无礼,却又不能奈何此人――缅甸是军政府,军人全有实权,吴刚少将是不能不忌惮的。
金小丰拿着电话左思右想,心里也是堵着一口恶气。末了他灵机一动,却是忽然想出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来――正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他起了亡命徒的狠劲,宁肯把珠宝店烧成灰烬,也不留给吴苏伦生财。
金小丰满怀恨意,并非真要派人放火。他让陆云端姑且住在清莱,随时等候调遣,自己则是收拾行装,亲自来了。
天气炎热,金小丰穿着短袖衬衫,大汗淋漓的乘坐吉普车来到清莱城外。经过这一路的颠簸,他那怒气已经消散许多,现在已经大致恢复心平气和了。
下车找到陆雪征,他低头一笑:"干爹。"
陆雪征抬手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把,抹下一手的汗,于是提起他的长裤裤管抖了抖:"穿得漂亮也没人看,脱了吧。"
金小丰低声笑道:"不热。"
陆雪征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嘴硬。"
两分钟后,金小丰把裤子脱了,衬衫脱了,皮鞋脱了,连袜子都扒了。学校里的杂役拎来一桶温吞水,他拧了毛巾浑身乱擦一通。几个脏兮兮的小崽子跑过来看他――他像一尊肌肉发达的、穿着平角内裤的金色罗汉。
金小丰从陆雪征那里找来一条宽松短裤套上,然后还想去穿衬衫。陆云端半裸着走过来,见状便是劝道:"哥哥,算了吧,这几天热的要命,我恨不得把皮扒了,你还要讲绅士风度。"
金小丰被这父子俩建议的晕头转向,听闻此言,他没说什么,把衬衫放下了。
学校里今年安装了一台小发电机,可以带动一台冰箱运转。金小丰和陆云端走到铁皮房子里乘凉吃冰,金小丰一边嘎嘣嘎嘣咀嚼冰块,一边开口说道:"仰光政府那里,我并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和吴刚少将说不上话。所以我打算去找杜师长,让杜师长帮忙联络一下段将军。据说在仰光政府的眼里,段将军还是很有面子的。"
段将军乃是本地一位最有实力的大军阀,不过此军阀常年隐居于山中总司令部,并非一般人可以轻易见得。金小丰这一路已经想好,心知仰光的生意必然是做不下去了,反正总是要受损失,不如把这一块落进狗嘴里的肥肉抢出来扔给狼――一是不能便宜了狗,二是顺便和狼建立友情,三是狼狗相争,自己出口恶气。
陆云端听到这里,感觉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只能是这样做了。
金小丰在学校里度过一夜,翌日清晨,他带着陆云端坐上吉普车,一路颠颠簸簸的进入缅北山区。
山区道路很是崎岖,一直颠到天黑,他们才终于抵达了杜师长所在的营地。杜师长和金小丰有点生意上的关系,许久之前就相识了,如今见面,十分友好。及至谈起正事,杜师长犹犹豫豫的,却也没有推脱,只说将军的心意难以预料,非得当面询问,才能得到答案。
"将军这一阵子正好打算视察新村,你们要是时间充足,我就送你们去堪果。将军向来是先到堪果,你们等着就好!"
金小丰和陆云端相视一眼,随即心有灵犀的一起点头:"那就劳烦杜师长了。"
杜师长抬手一挥,表示不要客气,然后让他老婆送酒肉饭菜过来。杜师长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家里婆娘却是奇丑,据说是某大土司的女儿。这婆娘低眉顺眼的送来饮食,杜师长一边吃喝,一边又找来几名本地少女唱歌跳舞。
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杜师长让金小丰和陆云端各自挑个女人,金小丰摇头,说是自己近来身体不好,正要修身养性;陆云端也摇头,嘴里支吾着表示拒绝。
如此再过一夜,金小丰和陆云端改乘杜师长派出的吉普车,继续向前进发。
堪果是座房屋整齐的村庄,里面突兀的矗立着几处工地,显然正是处在建设期间。陆云端向军人多嘴问了一句,得知士兵们奉了段将军的命令,要在村中造起一座发电厂。
"了不得!"陆云端对金小丰说:"哥哥,这里将来会变成一座城市吧?"
金小丰拿着毛巾满头满脸擦汗:"也许。"
陆云端从小缠着金小丰长大,这时手贱,在金小丰的光头上弹了一指头,"梆"的一声甚是响亮:"不知道段将军哪天能来――老虎似的,等闲还不肯下山。"
金小丰被他撩惯了,也不在乎:"快了,就这两天。一物降一物,希望段将军当真有点实力,能对仰光说得上话。"
回清迈
陆云端和金小丰在堪果住了两天,第三天上午,段将军当真是来了。
金小丰总听旁人提起段将军,一直没见过,段将军本人又是一直在走神秘路线,连张照片都不曾流出来。此刻二人被带到一间宽敞瓦房里面坐好,便是满怀好奇,很愿意瞻仰一下将军的尊容。
段将军是跳进房内的。
也不知他先前是怎么走的路,反正金小丰和陆云端先是听到外面有了刹车声音,随即眼前一花,就听"咚"的一声大响,一名身穿军装的大个子就窜进来了。
金小丰和陆云端不明所以,是统一的莫名其妙。这时窗外探进一只脑袋,用中国话介绍到:"两位老板,这就是我们段将军。"
金小丰和陆云端当即起立,恍然大悟似的,口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哦――"
"哦――"他们双手合十弯下腰去:"段将军。"
段将军摘下头上军帽,露出一头短短的发茬:"啊哈!你们就是从香港来的珠宝商?欢迎欢迎,坐!"
金小丰比较稳重,坐下来开始讲明来意。陆云端没有说话的份,只能是坐在一边旁听,顺带着瞻仰段将军的仪表。段将军很年轻,看起来也就是二三十岁的年纪,生着一张洁净白皙的长圆脸,大眼睛高鼻梁,举手投足都带有孩子气,基本就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意识到陆云端在打量他,他斜着眼睛对陆云端一挑眉毛,挑的非常之高,仿佛快要越过额头。
陆云端笑了,觉得段将军真可爱。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段将军是在装可爱,因为段将军在和金小丰交谈之时,不但挑眉毛,而且撅嘴巴,还发出了几声类似撒娇的"嗯……";表情大开大合,仿佛是要演一场舞台剧。陆云端从未见过这么生动的五官,悚然之余感觉很是邪门,感觉段将军像个变态。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过后,两人越发开诚布公。段将军问金小丰:"你的意思是――仰光的珠宝店,从此就归我了?"
金小丰微笑着低声说道:"我的意思是合作,利润嘛,就是三七开,我三你七。我并不白白占你三成,经营、市场、管理,可以全部交给我来负责,段将军只要能够保护胜利果实就可以了。"
段将军歪着脑袋皱起眉头:"听起来,我倒是占了便宜。"
金小丰不说话,单是微笑,心想你占大便宜了。
段将军凝视着金小丰,忽然说道:"你长的好威风。"
金小丰听了这话,不知段将军对自己是赞是贬,所以依旧没有说话。
段将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然后一拍桌子:"好,那我来试一试。"
段将军既然说出了这个话,那金小丰和陆云端也就算是大功告成。至于之后的事情,那就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可强求了。
他们乘坐段家军的军车返回杜师驻地,再换乘自己的吉普车返回清莱。而段将军利欲熏心,果然联络了仰光的吴刚少将,希望对方可以张开大嘴,把那家珠宝店吐给自己。
吴刚少将很给段将军面子,命令儿子不许胡闹。可吴苏伦生下来就是少将公子,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恭谦礼让,也不把他父亲的话当成话来听。吴刚少将怒不可遏,把吴苏伦捉过来胖揍一顿;吴苏伦蛮横经商三四年,从未受过挫折,这时吃了苦头,就气的斥天骂地,出言不逊。
少将家中大乱一场,最后吴刚采取铁腕政策,终于制服吴苏伦。吴苏伦很不服气,把珠宝店洗劫一空,还想炸开承重墙,取出保险箱。段将军敬重吴刚少将,吴刚少将也不愿得罪段将军,于是经过一番吆五喝六,珠宝店内的柜台,以及保险箱内的珍宝,全部保留下来了。
盛师爷谋算一场,没想到找了一座土堆的靠山,毫不坚固,便很沮丧。然而吴苏伦很喜欢盛师爷,把他聘为助手,跟着自己继续另谋财路。盛师爷攀上军界要人之子,身边时常有卫兵簇拥,又把苏家栋霸占在家,倒也得意,便暂时安生下来。
陆云端眼看事态一步一步的好转,便把一切推给金小丰,自己想要回到清迈去找小黑――这一趟可是走的长久,小黑非等急了不可。
陆雪征笑问:"你不管家栋啦?"
陆云端坦然答道:"这事没完,哥哥会救他的。"
陆雪征又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小黑,早知如此,我当初应该把他要过来,你这些年也就不必灰头土脸的暗恋人家斯蒂芬妮了。。"
陆云端很不好意思,忍不住一甩手:"哎呀爸爸,你别乱说了!"
如此又过几日,仰光那边有人把陆云端的证件等物邮寄过来,陆云端便安然上路,返回清迈。
这回他情绪平静,心想自己回去之后,要谨慎言辞,挨揍的事情就不要讲了。小黑做事太绝,万一跑去仰光宰了盛师爷,自己可是拦不住。
心里想着,脚上走着,他就这么一路美滋滋的回到了家。
院门关着,但是没有锁,一推就开。陆云端一边进院,一边大声喊道:"小黑,我回来了!"
房内房外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做出回应。陆云端抬腕看看手表,发现此刻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小黑大概是出去找食吃了。
兴致勃勃的掏出钥匙停在房门前,他随即又发现了问题――房门也没有锁。
他的心立刻向下一沉――糟糕,家里来贼了。
不过这并不能让他很觉恐慌,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台收音机,除此之外就是锅碗瓢盆,谁愿偷谁就拿去。
房内挺整洁,只是因为没有了小黑,所以陆云端就觉得空空荡荡,一颗心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走到床边呆坐片刻,他也有了饿意,但是没食欲,于是走到厨房,想要烧点热水沏茶。
水桶干涸的好像一口枯井,陆云端心里起了狐疑――一天三顿饭,自然是可以在外面买着吃,可是怎么连水都不喝了?
他又摸灶台,摸了一手薄薄的灰。
他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恐怖感觉。但是他不肯深想,决定还是继续烧水。
拎着水桶走出院门,他面无表情的在街口一家店内买了净水。街上很宁静,他一路把水拎回厨房放下,然后抬手揭开了灶上锅盖。
夕阳光芒从窗口射进来,在干燥的铁锅内,赫然放着一张纸条。陆云端连忙拿起来,就见上面写着五个字:我走了,再见。
那是小黑的笔迹――陆云端见过小黑写字,一笔一划,力道很重,有些笨。
陆云端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捏着纸条,身体僵在了金红色的余晖之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噩梦――那种找不到出口的,甩不开敌人的,噩梦!
一分钟之后,陆云端恢复了神智。
他放下锅盖,快步回房查看痕迹。然而四处都是整整齐齐,并没有异常情况。
他又去翻小黑的衣裳――平日的衣裳都在,只是少了那顶棒球帽。
收音机放在枕边,陆云端拿起来打开,喇叭里瞬间奔涌出合唱歌声,也是先前每天都听惯了的中国广播。
在激昂振奋的歌曲声中,陆云端转向门外,忽然拼命大喊了一声:"小黑!"
然后他丢下收音机,慌里慌张的跑出门去,开始敲打左邻右舍的院门。邻居们从来没有留意过小黑的举动,他们也说不清小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天黑的时候,陆云端一无所获的回到了家中。
他的心口非常憋闷,好像有块大石压上了胸膛――他就想知道小黑是怎么了,哪怕小黑死了,他也能接受,只要有个准消息就好。
像个游魂似的关闭房门,他在一片黑暗中蹲了下来。和小黑同床共枕惯了,他简直不能独自回到那张床上去。
"小黑……"他绝望而又惊惶的低声呼唤,然后咧开了嘴,无声的想要大哭。
他从来不哭,这时也是没有眼泪。双手捂住脸,他难听的哽咽一声,然后转身一头撞到墙上。疼痛让他心里的苦楚稍稍发散出些许,他接连撞下,哑着嗓子含糊骂道:"小黑,你妈的,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留个纸条算是什么意思?小黑,你真不懂事,真他妈的混蛋不是人。"
无处可寻
小黑仰起头,可以从铁栅栏的缝隙中看到星星。
甲板上有人在来回囊囊的走动,胶皮雨靴的底子踩过铁栅栏,挡住了小黑的视线。可小黑依旧仰着头――他想看星星。
也许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他又想陆云端也会看到这同样的一片星星,这似乎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了。当然,陆云端一定不知道这件事,可是自己知道,也是好的。
他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杨家的大债,所以这辈子还不清,必须连命也要搭上。当他从厨房窗户看到彼得杨的身影时,他那双腿的肌肉紧绷了一瞬,随即就认命的松弛颓废了。
彼得杨很聪明,比托尼杨的头脑更好。他了解这位少爷,彼得少爷从来不走空路。
于是他慌里慌张的找到纸笔,写下字后无处安放,干脆藏在了铁锅里。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要对陆云端说,可是事到临头,他只能平淡的道一声别。
在彼得杨迈步进门之前,他关掉了收音机,又找出棒球帽戴到头上。
彼得杨斯文的拉开房门,向他微笑点头:"纳卡,好久不见。"
杨家保镖不声不响围上来,拔出手枪对准了他。他再看彼得杨,彼得杨有鲜嫩的皮肤和卷曲的短发,眼睛很黑,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也像枪口。
彼得杨并没有把他乱枪打死。彼得杨对他微笑点头:"纳卡,新生活结束了,和我回家吧。"
小黑的声音忽然含混低哑起来,变得粗砺凶恶:"我已经还清了老板的债,不再是杨家的人了。你想杀我为老板报仇,可以立刻开枪。"
彼得杨上下打量着小黑,同时抬起了一只手。
小黑心知自己的大限到了,心中忽然生出没顶的恐惧――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拼着挨上一枪,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向前制住彼得杨。
可是就在他作势反击的那一刹那,一根高压电棍猛然杵到了他的脑袋上。
当他再次醒来时,就已经身在这条大船的最底层。他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到哪里去,也不想问。
他只想在这安静的时间里,看看星星,捧出心中的水晶球,把曾经的美好再细细的重温一遍。
他想自己这一生活的这样苦,大概总算偿尽了上一世的罪孽;可是苦虽苦,却也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恶,所以下一世也仍旧是个有罪的人,仍旧不能解脱。
于是他不想今世的死,也不想来世的生,他只想陆云端。
很巧合的,小黑看星星,陆云端也在看星星。
陆云端坐在院子里,依靠墙壁向上呆望,因为刚刚独自痛饮过一场,所以口鼻一起向外散发酒气。
他已经向派吞求了援。派吞答应帮忙,也的确派出手下四处寻找,可是并没有人看到小黑。
派吞告诉他:"彼得杨回来了。"
陆云端请彼得杨吃了一顿饭,态度很客气,旁敲侧击的话里有话。彼得杨很坦然,亲热的称他"陆家大哥",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模样。
这让陆云端感到了无可奈何――小黑毕竟是彼得杨的杀父仇人,自己若是把话放到明面上讲,似乎欺人太甚。
回家睡了一觉,他梦见了小黑。小黑瘦瘦的,在找东西吃,不理他。
第二天,他忍无可忍了,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又去找到彼得杨,问道:"你见没见过纳卡?"
彼得杨一扬眉毛:"纳卡那个王八蛋不是进山当兵去了吗?等我抓到了他,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陆云端强作镇定的答道:"如果你抓到了他,不要杀。他对我有恩,我愿意花钱赎下他的性命。彼得,恕我说句利欲熏心的话,人死不能复生,后辈还是要向前看。当然,我也不能勉强你同意我的请求。这样,你找他,我也在找他。如果你先找到了,并且觉得我这话还值得一听,那就请考虑考虑,开个价格,百万上下都没问题。"
彼得杨做了个夸张表情:"哇,大哥,你怎么这样看重纳卡?陆伯伯会给你这么多钱去救人?"
陆云端勉强一笑:"我自己有钱啦!"
彼得杨一团和气的谈笑风生,然后就此没了下文。
清迈城内不复往昔的太平,派吞和杨家开始跃跃欲试的斗了起来。陆云端走遍城内的大街小巷,时光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心和血一点一点的凉了。
在这年的五月中旬,他退了房子,带着小黑的衣服和那台收音机离开了清迈。
金小丰催他快回香港――在暗杀的威胁下,盛师爷已经把苏家栋放回来了。这回一切恢复正道,陆云端也该干点正事了。
陆云端没有回应,他去清莱,找了爸爸。
他像个小学生似的,垂下双手站在陆雪征面前,低头说道:"爸爸,小黑丢了。"
陆雪征很觉奇怪:"怎么丢了?"
陆云端气息有些乱,喉咙那里也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吸气的时候就拖了哭腔,眼泪鼻涕也都下来了。
上前一步搂住陆雪征,他枕了父亲的肩膀,忍无可忍的边哭边说,一个脑袋热烘烘的,口水喷在了陆雪征半边脸上。陆雪征抬手轻轻拍他的后背:"乖儿子,不哭不哭,人丢了可以找,爸爸给你路费,不回香港了,我们慢慢找……"
陆云端早就憋着要哭一场,只是一直哭不出来,嚎上两声也是干打雷不下雨。这回终于哭出来了,他便哭的百转千回、肝肠寸断:"爸爸,呜呜,找不到了……忽然就不见了……"
他像个小男孩一样,撒野耍赖的哭,把涕泪蹭了陆雪征一肩膀。陆雪征第一次看到儿子这样失态,就絮絮的哄他――哭一哭也好,这儿子早熟的惊人,总是稳重乐观,可人活一世,谁心里没有一点酸楚事情呢?哭出来了,也就痛快了。
陆雪征把儿子送到房内,然后拧了一把毛巾,托着他的后脑勺,给他擦了一把脸。
陆云端还在抽搭――这大半个月,他一天比一天更绝望,几乎快要窒息而死。
陆雪征洗了毛巾,又脱了他的衣裳,为他擦了擦身上的汗。他侧身躺在床上,慢慢镇定下来,就觉着疲惫的要命,眼睛都睁不开了。
陆雪征不让他立刻入睡,坐到床边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又端了一杯水喂给他喝。他长胳膊长腿的蜷成一团,昏昏沉沉的哼出声来,喝了两口不喝了,闭着眼睛说:"爸爸,我还是要去找小黑。"
陆雪征低头看他:"行,可是要找到哪天呢?"
陆云端答道:"找到我不再想他那天。"
陆雪征放心了。向来知道儿子不是真正情种,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样的期限很好,他只怕儿子钻了牛角尖,不找到小黑誓不罢休。
无功而返
陆云端回了一趟香港,把手头上的事务全部交给金小丰。金小丰希望小弟不要像个情圣似的乱跑,结果小弟嫌他烦,在他的光头上弹了好几下,并且捶了他一拳。
苏家栋说:"少爷,我和你一起去。"
陆云端买了一只非常结实的帆布登山包,这时正在用剪刀剪去商标:"你当我是出门玩去?"
苏家栋看出陆云端是非常的爱小黑,便无可奈何,又不敢劝阻。手足无措的在旁边来回走了两趟,他忽然说道:"上个月,我看到了斯蒂芬妮的小孩子,好漂亮啊!"
陆云端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问道:"是男是女?"
"是个小女孩。"
陆云端抬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随即双手合什抵在额头上,诚心诚意的祈祷:"愿上帝和佛祖一起保佑斯蒂芬妮和她的小宝宝。"
然后他就不再多问了。
陆云端一边检查背包质量,一边打开了收音机。正好到了"革命文艺"的时间,苏家栋蹲在一旁听了片刻,忽然问道:"少爷,你要变成左派啦?"
陆云端扫了他一眼:"什么左派右派,好像你懂似的。"
苏家栋是不大懂,前一阵子盛师爷和他聊天,说起香港工厂时就提到了左派。盛师爷很爱和他说话,他走那天,盛师爷抱着他亲了又亲,还把舌头伸到他嘴里。他本来是挺讨厌盛师爷的,可是看对方那样悲伤,就又有些同情,没有去咬盛师爷的舌头。
苏家栋很诚心的要跟着陆云端一起走,可是陆云端嫌他会是个累赘,又觉得犯不上让他跟着自己出去受苦,所以无论如何不允许。
苏家栋失望之至,拦在陆云端面前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因为我和盛师爷睡过,所以你嫌弃我了?"
陆云端已经知道了盛师爷对苏家栋做过的手脚,不过苏家栋本人并未要死要活,他现在也就无心去管此事。伸手摸了摸苏家栋的短头发,他叹了一口气:"家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是喜欢归喜欢,我不爱你,我这辈子不是非你不可。你头脑笨,胆子小,都没有关系,你放心,我能赚钱,我可以养活你。但我现在要去找小黑,我好想他。"
苏家栋垂下眼帘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于是上前一步抱住陆云端,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陆云端拍拍他的后背,然后转身继续收拾他的帆布背包。
陆云端把收音机装进帆布背包里,独自返回了清莱。
他要找小黑,可是漫无目的,连个方向都没有。他想到山里碰碰运气――小黑兴许也是得到了彼得杨回国的消息,所以心虚胆怯,私自逃回了山中。
小黑一直很怕杨家,于是陆云端越想越真,把水壶食物塞进背包里,就想骑着矮脚马上路。
陆雪征没拦着,不过在陆云端临行前,他说了一句话:"儿子,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只有一件事,不许去冒生命危险。小黑不见了,你很伤心,你知道这种滋味,所以不要让爸爸也像你一样伤心。"
陆云端背着双肩包,牵着马缰绳:"爸爸,你放心,我保证安全回来。我又不是家栋,如果有了危险,我一定快逃。"
陆雪征笑了笑,又挥了挥手:"去吧,别忘了给我报平安。"然后在心里想:"二十多岁的人,浪漫一次也好。我这辈子好像就没有浪漫过,遗憾。"
矮脚马是匹挺好看的小马,性情温顺,走的也慢,但是耐力很好。陆云端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摸索着找到了小黑先前所在的寨子。
当初他把小黑背走时,寨子是片废墟,现在不一样了,房屋又被建设起来,一支新军队占据了这里。
陆云端把矮脚马拴到林子里,自己像个贼似的摸过去窥视,末了发现这是国民党的队伍,登时松了一口气。
同胞相见,又不是宿敌,自然是和气的。陆云端从背包中翻出一张封了软塑的画像,询问对方有没有见过画上人物。接待他的军官挺热情,自己看过,又出去召唤了几名小兵也过来看,然后众人一起摇头,没人见过。
于是陆云端就失望的继续上路了。
陆云端骑在马背上,低头看着手中画像――小黑没有照片,所以他在香港亲手画了一个小黑。小黑很腼腆,很少笑,笑的时候就不说话。于是陆云端画了个严肃的小黑,他想小黑在外人眼中,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画的很认真,好像是在重新塑造一个小黑,对每一笔颜色都万分慎重。所以这个小黑画的非常好,瞳孔中带着活气,逼真极了。
陆云端在山里走了五天,大变样了。
他发现自己的服装和背包都很不合时宜,于是换成了短衫笼裾,背包拿出去换了个结实背篓,依旧是双肩背着。为了避免被附近武装当成来路不明的间谍,他故意让阳光毒晒自己,想要快速变成山民形象,只是两只脚太娇气,一时半会的打不了赤脚。
他走的不算快,因为每经过一个寨子,都要进去给人家看看小黑的画像。
一无所获的离开村庄,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晒出油来。解开笼裾晾了晾热汗,他那下半身因为不大见天日,所以从腰开始有了界限,上黑下白,对比十分明显,手脚一直露在外面,就更是黑的不像话了。
他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把苏家栋带过来。苏家栋细皮嫩肉的,一定受不了这种罪。自己自愿去找小黑,吃苦也是自愿的,可是不必连累苏家栋。
天黑之后,他有时候在树上过夜,有时候在村里借宿。矮脚马通人性,默默的陪伴着他,所以他偶尔也会在马旁打盹。一天午夜,有只大野猫偷偷摸了过来,矮脚马灵醒,当即一声长嘶,惊得陆云端闭着眼睛窜起来,打开手电筒乱照一气,大野猫以为有火,吓的望风而逃。
陆云端六月初进山,经过了山区最难熬的热季,脚底磨出了血泡,脚面晒出了水泡,并且还被游击队捉过一次。他带着一台收音机,这让游击队认定他是与外界有联系的奸细,不但没收了他的矮脚马,还把他吊在树上,要当众活扒皮。
他滔滔的解释,快要说破了嘴,末了发现这帮游击队员的智商绝不比苏家栋更高,而且思维封闭,仿佛完全不能和外界交流。于是他不讲道理了,转而说起段将军,说起杜师长。游击队也做鸦片生意,想必各家军队之间多少会有一点联系,可是游击队依旧软硬不吃。
当时他自然是吓傻了,要不是身体缺乏水分,那也许会当场尿出来,心里只觉得自己万分对不住爸爸。可是这帮游击队非要等到入夜之后、燃起篝火才去扒皮,所以傍晚一场毫无预兆的突袭救了他的命。
一块弹片切断了他的绳子,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什么都顾不得了,爬起来撒腿就逃,一路跑的四蹄生风。游击队伤亡惨重,没空管他,他痛快淋漓的拼命狂奔,心想老天开眼,炸死你们这些邪祟!
在雨季的九月,陆云端回到了清莱。
他没了矮脚马,没了大背篓,什么都没有了。瘦骨嶙峋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只在腰间缠了一块破布。
陆雪征本打算夏季回去,休个长假,可是想到陆云端为爱痴狂,他便留下来,打算做个接应工作。长长久久的盼到今天,他看着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儿子,终于安心的笑了:"回来啦?"
陆云端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道:"爸爸,我得了疟疾。"
陆雪征答道:"疟疾没什么的,我这里有药。你饿不饿?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陆云端答道:"还是先吃饭吧。"
陆雪征没有问起陆云端的旅途情形。陆云端吃饱喝足之后坐在大浴桶里,两条腿搭在桶边,自己撩水擦洗头脸。陆雪征托起他一只赤脚摸了摸,摸到脚掌上一层厚茧。
"好家伙!"他笑道:"可以给你钉个铁掌了!"
然后他回房找来剪刀梳子,给陆云端剪了头发。
陆云端闭着眼睛说道:"爸爸,大概是我猜错了,小黑也许根本没有上山。"
陆雪征后退一步,仔细观看儿子的脑型,然后慎重的下了剪刀:"那是去哪里了?"
"小黑也许会跑去香港――他很喜欢香港,说赚钱容易,东西也好吃。"
陆雪征嚓嚓的修剪:"有点道理。"
陆雪征把光屁股儿子从浴桶里捞出来,拦腰抱着送回房内。陆云端的腿也黑了,只剩屁股还白。陆雪征说他像只斑马。
陆云端吃了奎宁药丸,然后自己看手看脚,又让他爸爸拿镜子过来照一照。陆雪征双手捧着镜子向他面前一送,他仔细看了,发现自己满脸脱皮,已经比小黑还黑,而且因为太瘦,所以眼窝都陷了进去。
对着镜子咧嘴一笑,他随即恢复平静,抬头问道:"爸爸,我是不是有鱼尾纹了?"
陆雪征皱着眉头审视他,片刻过后郑重答道:"云端,你真是不能瘦,你看你这模样,好像我的兄弟。要是小黑真回来,那你们简直就是父子两个了。"
陆云端听闻此言,很不服气,立刻蹬了他爸爸一脚。
此处彼处
陆雪征把陆云端带回了香港。
陆云端黑如煤炭,形如难民,穿着单衣,出机场后临风而立,衣裤被吹的贴在身上,越发显出一身骨头。金小丰见了他这模样,几乎就是大惊失色:"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陆雪征抢着答道:"他在山里苦修三个月,所以苗条成了这个样子。"
金小丰没听明白,陆云端也不肯多说。几人络绎上了汽车,陆云端靠在陆雪征的肩膀上,心中凉阴阴的落寞,暗想自己若还是个小孩子就好了,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多烦恼忧伤的。
到家之后,他看到了苏家栋。
苏家栋打扮的整洁利落,正在专心致志的等他归来。双方见了面,当着陆雪征和金小丰的面,他没敢和陆云端太过亲热,但是几大步窜到了陆云端身边,陆云端坐下来,他在旁边挤着偎着也坐下来;陆云端上楼回房休息,他起身尾随,半步不离左右。
"你没有找到小黑?"他站在床边,弯腰发问。
陆云端仰卧在床上,两只手扬起来落在枕边,手背很黑,手心还算白,看着颜色分明,十分异样。
"没找到。"他没精打采的回答。
苏家栋摸了摸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顺便抠掉了眉毛中的一点白色皮屑。陆云端的皮肤很粗,并且一层层的往下蜕,好像一条成长中的大蛇。
"那……那你就回来好好的过日子吧。"
陆云端任他抚摸着自己的头脸,闭上眼睛答道:"家栋,我还是要找他。寻找虽然是件折磨人的事情,可是如果停下来,我会心慌。"
苏家栋想了想,末了忽然有些紧张:"你疯啦?"
陆云端睁眼对他一笑:"我没疯,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死,死在哪里了;活,跑到哪去了。"
苏家栋把柔软的手掌覆到他的额头上,真心实意的恐慌:"少爷,你头晕吗?"
陆云端一把扯开他的手:"我真没疯!你给我出去,否则干死你!"
苏家栋一听这话,爬上床就躺下去了:"行呀。"
陆云端翻身背对了他:"没心情,别烦我。"
不干就不干,苏家栋躺在陆云端身边,饶有兴味的审视自己的手指头。他处处洁净,指甲饱满圆润,修的短短的,筋骨也软,能把指头掰成任意形状。他心事少,掰手指头也能掰出乐趣,后来困了,糊里糊涂的就睡着了。
陆云端总说自己"心慌"。
不是普通的慌里慌张,是从早到晚不落地的慌。金小丰带他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心脏倒是没有问题;及至出了医院,他依旧是慌,慌得什么事都做不成。
在家里住了一个礼拜,他请了私家侦探,开始满香港的寻找小黑。小黑能够生存的地方很有限,几名侦探走遍了建筑工地和贫民窟,一无所获之后开始进军�兰街等地,要在鱼龙混杂的红灯区中碰碰运气。
私家侦探在大街上一走,陆云端就觉着自己好多了。
他想自己还是没有把小黑放下,既然放不下,那就继续找。
陆云端其实没有猜错,小黑此刻的确是在香港,但凭私家侦探的本事,永远也找不到小黑。
小黑现在,总也见不到天日了。
天黑的时候,会有人走下长长的楼梯进入地下室,打开房门放他出来。放他出门也是件复杂事情,首先要解开他手上脚上的锁链,然后用黑布口袋套住他的脑袋,最后拿出手铐,再把他的双手反剪铐上。他是这样的凶悍,围殴都不能让他屈服,所以能够制住他的武器,现在只有电棍了。
幸好,他渐渐认命,已经不再像起初那样暴躁,连累的旁人心惊。
四名大汉押着他向上离开地下室,直接推进一辆面包车里。经过一段漫长的路途,车停了,小黑被人推搡下去,懵懂着继续走。
在眼前依稀的光明中,他得知自己已经抵达了今晚的目的地。
如今的擂台,和当年所有的擂台都不相同。观众很少,只有十几个人――这种地下拳赛过于残忍,所以观众的资格身份很重要,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加入这个群体。当然,地下拳赛都残忍,出人命是常见的事情,但是一般拳赛只分输赢,这种拳赛只分生死。
认输都不行,求饶都不行。
彼得杨不杀小黑,他顺其自然的榨取小黑最后的油水。小黑迟早会被人活活打死,他并不着急。
布套摘下了,手铐打开了。小黑只穿了一条短裤,心情很麻木,也不看对手。
这样的拳赛,看起来趣味不大,因为双方打不出花样,拳脚几乎显得笨拙。不过内行看门道,两名拳手忽然互相扫腿,小腿当场撞出"啪"的一声脆响。观众听了,头皮发麻,感觉很过瘾,不虚此行。
一个回合过后,小黑挨了一拳。拳头击在了太阳穴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嘭"。然而小黑回身一脚,正是扫中了对方的脖子。
一瞬间的工夫,对方应声而倒。小黑气喘吁吁的站立着,眼前一片模糊,耳边轰鸣的失了聪。鼻血汩汩的涌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使劲的眨眼睛晃脑袋,晃出一圈汗珠。
对手动不得了,可是还有气,没死透。小黑走过去跪下来,一拳接一拳的凿向对方心口。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来,可是他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最后是觉得对方身体已经变了形,皮囊下面的骨骼似乎都破碎到了一定程度,才踉跄着站了起来。
小黑被人送回了地下室。
铁链一端重新铐上他的手脚,另一端则被深深铸在墙内。小黑这时清醒了一点,有人给他饭吃,他就用手抓着往嘴里填。
地下室内安装了电灯,有人去看小黑的伤情――以左太阳穴为中心,小黑的小半张脸都是青的。
小黑任人查看,自己面无表情的只是吃。
人走了,电灯也关了。小黑蜷在地上睡觉,睡到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醒了,开始一口一口的呕吐,眩晕的仿佛是躺在了浪中船上。
他还是什么都不想,只是觉得难受,于是啊啊的叫出声来。
没人理他,他叫了很久,最后又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无所适从
陆云端坐在楼前的台阶上,看天,看云,看山。
金小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没想到陆云端这回又动了真感情――如果把他对斯蒂芬妮的暗恋比作细水长流;那和小黑的感情就好比山洪暴发。细水长流,流走了流年;山洪暴发,崩溃了身心。
金小丰侧过脸来凝视陆云端,忽然笑问:"要不要结婚?"
陆云端扭头看他,满脸的疑惑:"结婚?"
金小丰转向前方,悠然答道:"结婚,找个和你一辈子作伴的人,再养几个小孩子,热热闹闹,不好吗?"
陆云端也转向了前方,半晌过后才轻声问道:"既然结婚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金小丰沉默了片刻,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末了他低声答道:"我么,跟着干爹,所以不结婚。你是单独的一个人,和我不一样。"
陆云端很久都没有这样安静的和金小丰谈过话了。一歪身体靠向对方,他的声音很轻:"哥哥,你爱爸爸?"
金小丰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言简意赅的答出一个字:"爱。"
陆云端仰脸看他:"是你因为爸爸不结婚,还是爸爸因为你不结婚?"
金小丰在高天流云之下,用和缓的语气答道:"是我因为干爹不结婚。"
陆云端忽然笑了:"那要是爸爸忽然发了第二春,找了个女人过日子,你怎么办?"
金小丰答道:"那我也还是这样。"
陆云端垂下头:"我做不到。我喜欢小黑,就想让小黑总在我眼前。"
金小丰低头去看他的眼睛:"你这一点,和干爹倒是不像。干爹这一辈子,没有为了感情要死要活过。"
陆云端说:"其实,还是爸爸那样比较好。"
金小丰有事在身,率先离去,于是陆云端就一个人继续发呆。
苏家栋蹑手蹑脚的走过来,蹲下去捂住他的眼睛。可是捂了很久很久,陆云端也没有反应。
他忍不住了,松手搂住对方的脖子:"是我。"
陆云端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说道:"家栋,我觉得好累,怎么样都不对劲,都不舒服。"
苏家栋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陆云端抬手拂乱了他的头发:"好。"
家门前的这条公路,是陆云端从小就走惯的。他曾经无数次带着一点好东西,值钱或不值钱的,一路急冲冲的走去金家,献给斯蒂芬妮。
这回他和苏家栋重走幼时路,很巧合的,竟然又遇到了斯蒂芬妮――夫妇。
斯蒂芬妮还是十九岁的姑娘模样,但是瘦了,皮肤苍白,就显得头发眉毛浓黑异常。她抱着一个小婴儿在前方走,何承凯抱着一只纸袋跟在后面。斯蒂芬妮没变样,何承凯也没变样,丹凤眼直鼻梁,两道长眉拧着,是个气冲冲的模样。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语气都不善,忽然斯蒂芬妮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伸手用力推了何承凯一下。
何承凯后退一步,随即就把怀里的纸袋用力掼到了地上,里面的糖果饼干当即散落满路。对着斯蒂芬妮嚷了一句,他转身向来路走去。斯蒂芬妮见状,弯腰就把孩子放到路上了。
小婴儿张牙舞爪的开始号哭,呱呱呱的上气不接下气。何承凯走,斯蒂芬妮也走,两人各走出十米,然后心有灵犀的一起回头去看孩子。
这个时候,陆云端和苏家栋就走近了。
斯蒂芬妮见了陆云端,还是喊他"大哥哥",又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连忙跑去把孩子抱了起来。顺手抓起一块硬糖,她打鸟似的,奋力掷向何承凯的脑袋。何承凯猝不及防,被硬糖击了个正着,连忙后退了一步。
陆云端看了这夫妇二人的行径,不禁心中叫苦。而斯蒂芬妮回头对他一笑:"大哥哥,你回家啦?"
陆云端走过去,看那襁褓中的小婴儿。婴儿也瘦,相貌简直就是单薄的东方天使,拍张照片就可以印成明信片。
"这么大了?"他笑着询问,心情很平静:"叫什么名字?"
"希拉里。"斯蒂芬妮语气很坚定的答道:"希拉里金!"
何承凯在不远处大声纠正道:"她姓何!"
斯蒂芬妮扭头吼道:"你家里根本就不接纳我们母女,我们才不稀罕去姓何!"
希拉里受到惊动,张开红润润的樱桃小口,再次嚎啕起来。
斯蒂芬妮把希拉里往陆云端怀里一塞,开始和何承凯认认真真的争吵。他们一边互相指责一边捡起饼干糖果投掷打击,各说各的,全都不得已,全都有理由。斯蒂芬妮很厉害,何承凯很暴躁;陆云端抱着希拉里站在一旁,偷偷的亲了希拉里十几口,因为这是斯蒂芬妮的女儿,他亲着希拉里,就好像亲了小小的斯蒂芬妮。
半小时后,那对小夫妇的喉咙都哑了,不过总算是莫名其妙的得了和解。斯蒂芬妮接过希拉里,告诉陆云端自己的近况――他们还是住在金家。何家父子都是驴脾气,互不相让,所以她很埋怨何承凯;而承凯的爸爸,何叔叔,因为这次怒的激烈,竟然病倒,在家人的陪伴下到美国治病去了。
陆云端这回看着斯蒂芬妮和何承凯,很奇妙的,醋意并不浓重。
"我这一阵子住在家里。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打个电话就好。"他对这两个人说道。
何承凯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看他,没有回答。而斯蒂芬妮答应下来,又转身打了何承凯一拳。
这对小夫妇就此继续走远,一边走一边斗嘴。陆云端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一阵落寞。
他又想小黑了。
他和小黑从不吵架。小黑很听他的话,从小黑的眼神中,他能看出对方对自己的珍视与爱。
然而开口说出话来,他并没有提起小黑。他只是询问苏家栋:"家栋,如果让你做一份工作,你能做什么?"
苏家栋想了又想,末了坦白的答道:"我能抄账本。"
"除了这个呢?"
苏家栋摇头:"我不知道。"
陆云端不再说话,心想自己还是得把他嫁出去。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私家侦探找到了十几个从东南亚一带偷渡而来的黑小子,当然全都不是小黑。
陆云端花钱打发了侦探,知道这一条路也是走不通了。
家里到处都是猫,外面那些狐朋狗友也没有什么趣味。陆雪征让他去赌场酒吧逛一逛,他懒得去,宁愿在房里睡觉。
陆雪征站在床前看他:"儿子,你总是这样,可不行啊!"
陆云端闭着眼睛,不出声。
陆雪征又道:"你就当他已经死了。"
陆云端不信小黑是死了,所以答道:"我做不到。"
"那你想要怎么办?"
陆云端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爸爸,你不要烦我,我在思考啊!"
陆雪征一耸肩膀,转身走了。
灵机一动
十二月,澳门。
彼得杨弯腰走下长长楼梯,去看望地下室中的小黑。
小黑总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封闭地方,已经快要没有白昼黑夜之分。保镖打开沉重铁门,彼得杨迈步走进去,就见小黑站在电灯下,正在反复踢打一根一人来高的水泥桩。他的动作很激烈,带动得身上铁链铿锵做声,偶尔铁链水泥相撞击了,会闪烁出一瞬间的火花。
彼得杨在相当的距离外停住脚步,知道小黑不会理睬旁人,于是主动说道:"纳卡,圣诞快乐。"
小黑动作不停,他不肯虚度任何训练时间。昨日今日的懈怠,或许就是明日死亡的原因,他不想死。
彼得杨了解小黑的性格,他回身接过一盘饭菜,然后向前平平的递了出去。
毫无预兆的打了一声尖锐呼哨,他大声唤道:"纳卡,给你饭吃!"
小黑果然立刻停下了拳脚动作。转过身来面对了彼得杨,他不看彼得杨,只看饭菜。
这时,几名保镖走上前去,不由分说的反剪了小黑的双手,押着他弯腰跪了下去。
彼得杨走上前去蹲下来,手托盘子送到小黑嘴边。盘中的饭菜要比往常丰盛一些,肉是特别的多。小黑低下头,张嘴拱上饭菜,开始大吃。
彼得杨一手托住盘子,一手抚摸了小黑的后脑勺,缓缓的一下一下,仿佛是在抚摸一条狼狗。小黑垂下眼帘,双眼皮的痕迹很深刻,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去,就随着他的咀嚼吞咽一颤一颤了。
彼得杨歪着脑袋欣赏小黑的吃相,小黑面无表情,只是吃。
小黑很快吃完了一盘饭菜,蹭的下半张脸全是淋漓汤汁。彼得杨从手下那里接过毛巾,仔仔细细的为小黑擦了脸。
这感觉类似于擦一块煤,因为白毛巾明显是乌黑了,而小黑也未见得白了许多,不过看着的确是干净了,五官轮廓清清楚楚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白的泛蓝,黑不见底。
保镖不松手,所以小黑安静的依旧跪着。彼得杨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你还真是能活。我本以为你熬不到十二月。"
然后他略略后退了一寸,以便可以上下打量对方。小黑只穿了一条破烂短裤,身材渐渐恢复了当年的模样――肌肉匀称,肢体敏捷,在擂台上比那山一样的壮汉更有优势。
"可惜你是养不熟的。"彼得杨若有所思的说道:"否则倒也算个人才。"
他伸手摸向小黑的脸庞,衣袖略略缩上去,隐隐露出苍白皮肤上一圈斑斓刺青。手掌向下滑过脖子肩膀,他停留在了对方结实坚硬的胸膛上。
"爸爸养出了那么多的拳手,我当时只看上了你和阮强。你还记得阮强吗?"
小黑记得阮强,可是一言不发。阮强是越南女人和美国水手生出的孩子,很小就被母亲抛弃了。阮强有着洁白的皮肤和蔚蓝的眼睛,不过没有活过十七岁,是在擂台上被人踢断了脖子。
彼得杨用手指轻轻揉搓了小黑的乳|头:"其他的孩子全都凶恶丑陋,只有你和阮强例外。我想去向爸爸把你们讨要过来,可是爸爸那时候开始防备我,不肯给。
"多么可笑。"他说:"那时候我才十多岁,他就怕我会派人杀掉弟弟。
彼得杨有个弟弟,安迪杨,八岁那年死于疾病。
小黑漠然的低着头。彼得杨的思想和语言,都和他没有关系。
彼得杨抬起他的下巴,想要和他对视。阮强和小黑都是他看上的人,都可望不可求。阮强死了,不必多说,小黑活着,却又成了他的杀父仇人,而他真是不好意思不为父亲报仇――父亲再怎样爱安迪,可毕竟也是自己的父亲。
"说句话吧。"他对小黑微笑。
小黑本来不想再对任何人说话,但彼得少爷是老板的儿子,与众不同。
他恨托尼杨,可是除了托尼杨,他也再无其他亲人,他一度曾把老板暗暗当成严父。
于是他开了口,声音粗重,带着股子蛮气,并不是他的本来面目:"我不想死。"
彼得杨蹙着眉毛,摇头笑叹:"纳卡,不要让我这么为难嘛。"
圣诞节,陆云端决定出门走走。
家里很热闹,法国来了一位杜定邦先生,是陆雪征的好友之子,本是要去台湾,特地过来看望陆叔叔。陆雪征热情似火的招待了这位贤侄,家中上下都是一片欢声笑语。陆云端强颜欢笑了许久,后来实在是笑不动了,就想趁乱离开,自去躲个清静。
苏家栋无意出门,并且也不想让陆云端离开。
"你怎么不和我睡觉了?"他自自然然的询问:"你要是不开心,我们上床睡觉吧。"
陆云端被他拉扯到床上躺下来,□那里却是软绵绵的不成气候。
"没心情……"他对苏家栋咕哝道:"我现在觉得这事也没什么意思了。"
苏家栋坐在一旁,扯开自己的裤子低头往里看。
陆云端伸手在他腿间掏了一把:"硬了?"
苏家栋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不和我睡觉了?"
陆云端隔着裤子为他撸了两把,然后索然无味的停了手,望着天花板答道:"家里无聊,公司也无聊,爸爸就知道养猫,哥哥就知道谈生意经,你呢,还不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睡觉又不是万灵丹,难道我有心事,和你睡一觉就没了?"
苏家栋认真辩解道:"我不是说这个睡觉,我是说那个睡觉――"
"闭嘴吧,我对哪个睡觉都没兴趣。"
"那你想怎么样?我们出去玩?"
陆云端不耐烦的叹了一口气:"我想出家当和尚去。"
苏家栋一愣:"啊?!你想当和尚?不要啊,我不想住到庙里去。"
"我一个人出家,和你没关系!"
"那我怎么办?"
"你留在家里,给爸爸喂猫吧!"
苏家栋拉住陆云端的手摇来晃去:"少爷,你不要吓唬我。"
陆云端没理他,闷闷的躺了良久,最后实在是郁闷的受不了,索性起身下床,自己说道:"还是出去走走,哪怕吹吹冷风,也比这样好。"
陆云端开上汽车,带着苏家栋下了山。
他想要寻找一点刺激,可是又觉得一切娱乐都不刺激。末了他进了赌场,里面窒闷的空气和刺耳的声浪,倒是让他略微感到了满意。
单是赌钱,趣味也不强。陆云端转而又想去看拳赛――先前是不看的,因为知道拳手们的来历,所以分外觉得这赌局残忍,不过现在无所谓了。
赛场不大,观众居然很多。拳手之一是个黑黑的高个子越南人,背影有点像小黑,引得陆云端心中一动,突破人群挤到另一端去看对方面孔。
失望之后,他把钱全压在了越南人身上。
一场拳打脚踢过后,越南人大获全胜,趾高气扬;在场上公然拿钱,报酬倒也可观。陆云端见状,忽然像被雷劈了一样,坐在位置上心想:"小黑现在是个自由人了,会不会为了挣钱,继续打拳去了?"
思及至此,他眼睛都亮了:"这种拳赛打不死人,一旦力不能支,当场认输就是。小黑打这种擂台,还不就像玩似的?只要他别贪名气,单在这一层次混下去,怎么着也比在工地做劳工强。"
陆云端又心慌起来,慌得脸都红了。不由自主的双手合什,他在心中暗暗祈祷:"佛祖保佑,让我不要再空欢喜一场。"
一起一伏
陆云端重新燃起斗志,开始重打旗鼓另开张,再次雇用人马,前去各家赌场俱乐部寻找小黑。
这回范围有限,寻找起来也就格外的见成绩,虽然成绩全是零分。陆云端颇有积蓄,这时不惜钱财,出手大方;既然香港已经找遍,那就转去澳门台湾,实在不成,还可以再去泰国缅甸――当然,仰光是不大敢去了,因为得罪过吴苏伦,而且当初把苏家栋救回来后,盛师爷夜里遇袭,被一群陌生人士打了个半死不活;这个,盛师爷自己想必也是不会忘记的。
澳门是座赌城,希望最大。陆云端先是让人按照"张景良"这个名字去找――小黑自从离开杨家之后,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然而,拳手中并没有一个"张景良",连同名同姓的人都没有。
离开澳门再去台湾,也仍旧是一无所获。陆云端急了,开始在几处地方的华文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因为没有照片,所以他只好又画了一个小黑。其实他知道这都是无用功,因为小黑如果想要露面,早就站出来了;他不想露面,又不是个小孩子,旁人就是真见到了,也不能把他拎到警局或者报馆去。
停留在澳门的彼得杨,偶然看到了这一篇寻人启事,不禁很觉诧异,没想到陆云端还未死心。
小黑还是没有死。他总不死,导致彼得杨越来越舍不得他死。可他不死又不大好,所以彼得杨像个死神似的犹豫徘徊,因为在孝道和人道之间走不出中间道路,所以几乎快要迁怒于小黑――他妈的既然有本事,当初怎么被人打断了肋骨?既然没本事,现在怎么还是不死?
如果当初小黑没有被人打断肋骨半死不活,托尼杨就不会平白无故的想要宰他,他也不会怀恨在心,最后在清迈做出一场刺杀;说来说去,错在小黑。
彼得杨把那张报纸拿给小黑看。
小黑蹲在地上,不错眼珠的盯着"陆云端"三个字,以及后方的一串电话号码。他认识的字很有限,但是大意能够看懂,知道陆云端一直在找自己,已经找的心急如焚了。
他又看旁边那张模糊图片,上面依稀正是他的相貌。他不知道这图片是怎么来的,自己分明没有照过相。
他伸出脏兮兮的一只黑手,轻轻的去摸报纸,去摸"陆云端"那三个字。他是彻底的与世隔绝了,如果敢造反逃跑,对付他的就是闪烁火花的电棍。报纸虽然只是一张报纸,但毕竟是和陆云端有点联系的,所以他很珍惜的摸它,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保留下这一张报纸。
像只野兽似的,他抬眼窥视彼得杨,同时试探着把报纸折叠起来。彼得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很想驯服他,可又知道他不好驯服。
他真的是一只野兽,托尼杨辜负了他所有的信任与爱,他就杀了托尼杨。他杀托尼杨的那天晚上,连手枪都没有,只有一把刀。刀锋切入托尼杨的颈部动脉时,彼得杨就站在远方的保镖身后。他看到小黑的眼中有泪,一刀抹下去,眼泪也流下来了。
彼得杨想到这里,又觉得小黑是不能碰的,因为实在带有危险性。
彼得杨不肯把小黑交给陆家大哥。
他离开澳门回了清迈,决定依照原计划,让小黑在擂台上自生自灭,顺带着自己发上几笔大财。而小黑在澳门没有住过几天,就又被人像运送货物一样,五花大绑的藏到箱子里装上船,远远送走了。
去年四月见到彼得少爷的那一瞬间,他的确是有了自暴自弃的想法,以为自己此次绝无生路。可是死里逃生的熬到如今,他偷偷揣着那张报纸,心里燃起一丛小火苗,觉得自己还是不能认命。
"我也是个人。"每当他回忆起自己和陆云端的清迈生活,就会想起这么一句话:"我也是个人。"
他有家,有爱的人。他去帮泰国老板装货,干一个多小时的活,回家的时候就有钱去买水果蔬菜。他爱的人站在厨房窗前,在收音机传出的歌声中做饭。他们的力气都不算小,可是他负责买水买米,他愿意为对方去做一切,做了一切都还嫌不够。
小黑生出了勇气,可是在逃得生天之前,他还是要一次次的站在擂台上,从死里向外逃生。
而与此同时,陆云端却是受到了沉重打击,快要彻底绝望。
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小黑,他想自己这回可能真的是要完蛋了。
新年过后,陆云端雇佣的最后一批人马从马来亚撤了回来,领过酬劳后四散而去。
陆云端在家里睡了两天,第三天起来了,忽然很不想活。
不过他没有那么任性,不会为了感情寻死。吃过早饭之后,他对陆雪征说道:"爸爸,我想出家。"
陆雪征抱着两只猫,听了这话,抬头看他:"什、什么?"
陆云端犹豫了一下,改变了语言:"我想到庙里住两天。"
陆雪征极力控制了言行,不想显得太过惊讶:"你……还是因为小黑吗?"
陆云端无精打采的坐在沙发上,眼神很呆滞:"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里又无聊又吵闹,想要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陆雪征还从未见过这么漫长的失恋,心想这孩子真是闲出屁来了,大概揍一顿饿两天之后,就能重新焕发生机。不过话说回来,儿子一直听话,小的时候都没打过,现在大了,自己更是没有理由下手。
他把怀里一只小黑猫递向儿子:"你就当它是小黑,养着解闷吧!"
陆云端接过小黑猫:"爸爸,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就是去住两天而已。"
陆雪征看着陆云端――父子两个很相像,所以那感觉很奇妙,好像时光倒流,他看到了一个深情的、年轻的自己。
"想去哪座庙?"他极力温和的笑问:"庙里的生活可是不舒服。"
陆云端想了片刻,最后答道:"我想去清迈,或者清莱。你在那里不是认识好几个会讲中国话的大和尚?介绍一个给我吧。"
陆雪征一直对儿子实行自由政策,不过此刻有些懵懂,不知是应该随他继续自由下去,还是应该迎头棒喝,让他快点回归现实、忘记小黑。
金小丰回了家,听说陆云端要去泰国出家,当时没说什么,等到没有旁人了,他对陆雪征悄悄说道:"让他去吧。庙里吃不好住不好,让他住上两三个月后再回来,肯定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云端被这件事情迷住了,旁人劝是劝不开的。"
陆雪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第一次发现儿子这么不省心。
避世
陆云端来到清迈城外的一座寺庙里,当真是出家了。
陆雪征和苏家栋陪着他来,顺便对庙里相熟的大和尚嘱咐几句。大和尚是华人,少年出家,已经在庙里生活了几十年。和尚一词在泰语中发音类似"龙坡",而他本人名叫林,所以旁人都称他为龙坡林。
对于出家僧人的资格,寺庙的要求并不严格,短期出家当然没问题,长期留下亦可,只是不能胡闹,要守戒律规矩。龙坡林脾气蛮好,和陆雪征言谈甚欢,得知陆云端为情所困,连日子都不过了,也很体谅他内心的痛苦。
三人在庙里住了一夜,翌日清晨,便是削发剃度的仪式。这是一座小庙,龙坡林又知道陆云端并非真正向佛,所以省略许多繁文缛节。陆云端打着赤膊坐在凳子上,等待父亲过来剪下自己第一缕头发;而陆雪征本来知道这不过是一场仪式而已,但是当真拿起剪刀时,心里还是一阵难过,简直担心儿子不慎顿悟,会真的避世远遁。
结结实实的剪下一大绺短发,陆雪征把剪刀递给了苏家栋。苏家栋作为陆云端的好伙伴,也含着眼泪走过来,牵起几根头发剪了下去。最后龙坡林亲自给陆云端剃了个光头,并且剃刀一闪,把对方的两道眉毛也刮去了。
陆云端满不在乎的没有动,心里空空荡荡的,觉得这样也是不对劲,也是不舒服。而苏家栋旁观至此,内心难过的了不得,并且觉得失去眉毛的陆云端看起来很陌生,简直不像他印象中的少爷了。
陆云端打扫净了一身的碎头发茬,然后换上白衣,走去前方的一座殿内接受考试。考试者还是龙坡林,他让陆云端背了一段经文,陆云端往日常来泰国,很受宗教文化的熏陶,所以当即磕磕绊绊的背了一段。龙坡林自然不会为难他,至此就算考试合格了。
陆云端这回换上黄色僧袍,再去接受父母的教诲。陆雪征在他面前席地而坐,有些无话可说,颇为尴尬的挠了挠头,他哭笑不得的看着儿子,还是没有话讲。
最后,还是陆云端神情肃穆的进行了反教诲:"爸爸,养猫是可以的,不过大猫生小猫,没完没了,所以回去之后,还是把它们阉了吧。其实哥哥一点都不喜欢小猫,只是忍着不说而已。"
陆雪征点头答道:"好,我知道了。"
陆云端又转向苏家栋:"你也不要哭了,回家之后多听英文广播,会一点总比一点不会强。"
苏家栋吸了吸鼻子,也是点头:"嗯,我知道了。"
陆云端叹了一口气:"你们走吧。"
陆雪征和苏家栋垂头丧气的,果然是一起离去了。
从此以后,陆云端便住在庙里,成了一名不大正宗的僧人。每天早上五点钟,他便起床随着众僧一起念经,因为泰语非常糟糕,所以只是充数而已,龙坡林也不大管他。嘀嘀咕咕念到了六点多钟,他托着一口硕大的铁锅子,跟着两名师兄上街化缘。
赤脚走过大街小巷,他因为暂时成了世外之人,所以心中倒是比较平静,好像已经死了,如今只是借尸还魂、再来看看。有些道路是很熟悉的,他和小黑都曾走过百遍千遍,可是小黑不在了,所以他也不过是孤魂野鬼、故地重游。
在泰国,僧人的地位很高,陆云端这一行三人也都是举止端庄,所以化缘十分顺利,三人的铁锅子里很快就满了起来。悠然回到庙里,众僧把得来的食物混在一起,各取一份当做早饭。陆云端起初很不习惯这个吃法,但是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天,也就无所谓了。
陆云端现在不在乎吃,不在乎穿,连眉毛都没有了,感觉的确是轻松了一些。庙里的规矩是过午不食,他年轻力壮,正是爱饿的时候,下午时常胃里空虚的难过。龙坡林不大管他,任他游荡,他便找些水果充饥。
陆云端变得越来越爱发呆了。
他丢弃了逻辑,停止了思考,宁愿用漫长的时间去看天、看树、看花。他赤脚站在路边,见到一颗露珠滑下翠绿草叶。细小石子硌痛了他的脚掌,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每一步的感觉都是无比清晰。
往来的司机都很愿意让这样一位温和的僧人搭顺风车,把他一直送到城里去。陆云端有时会独自走到他和小黑的旧居门前――这座房屋已经被出租给了新的人家,两个小孩子正在院内打打闹闹。厨房的窗户依旧开着,一个年轻的妇人站在锅灶前,正在热气腾腾的熬煮着什么。
陆云端从院门前经过,走过来,又走过去。他想这个世界大概真如宗教中所描述的那样,一切皆有因缘。可前世两人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因,才结下了今生这样短暂痛楚的缘?
陆云端安慰自己不要急,他知道自己终将会放下的,迟早的问题。而在没放下之前,他半饱不饿的住在庙里,念念经,走走路,也不错。
三个月过去了,金小丰派人去清迈接陆云端回家。那人独自去,独自回,对金小丰说道:"小老板不肯回来呢。"
金小丰有些诧异:"他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瘦了,不过很健康。"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已经快到九月。金小丰又派人去接,那人依旧是独自去、独自回:"小老板还是不肯回来呢?"
金小丰十分诧异:"他现在到底是在庙里干什么?"
"他在帮一位老和尚盖房子。"
当晚,苏家栋听说了这个消息,开始偷偷摸摸的收拾行装,想要亲自去找。
龙坡林要在庙后的空地上盖一座简易房屋,充当储藏室。陆云端在佛学上是没什么造诣,不过个子高,体力好,所以这时自告奋勇去干活。除了以他为首的几名和尚之外,还有若干名善男信女前来帮忙。其中有一对姐弟,姐姐十六七岁,名叫侬蓝;弟弟六七岁,名叫伦威。姐弟两个都是活泼的黑里俏,很热心的前来劳动;其中侬蓝可以负责做饭,伦威则是跑来跑去,干不了什么。
陆云端很喜欢逗弄伦威,因为伦威有着清澈的大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会让他想起小黑。
伦威很快就和陆云端亲近起来,像块小膏药似的黏在他的身边,碍手碍脚的几乎让他没法好好做事。陆云端丝毫不嫌烦,在休息的时候,他会带着伦威走长路去市场,在那里给伦威买一点零食吃。
这天下午,房屋很快就要完工。侬蓝蹲在一旁给和尚们剥荔枝,陆云端和几名师兄挥汗如雨的忙碌半天,终于把门窗也都安装完毕。和尚们正要洗手去吃荔枝,侬蓝却发现伦威不见了。
她起身四处寻找呼喊,可是全然没有回应。她以为伦威是跑到林子里玩去了,还不在意,哪知过了两个小时,天色越来越晚,伦威依然无影无踪。
她害怕了,跑回家里看了一趟,没有弟弟的影子;回到庙里再看一眼,庙里还是老样子。陆云端见状,便主动要去帮她寻找。向龙坡林请过假后,他和侬蓝拿着大手电筒离开寺庙,先往附近的林子里走去了。
林中月夜
天色越来越黑,陆云端一手拿着一根木棍拨开前方杂草,一手拿着手电筒照明道路。侬蓝跟在后方,双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形,一声连一声的呼唤伦威。
如此也不知喊了多久,侬蓝的嗓子哑了,抽抽搭搭的开始哭泣,抱着肩膀紧跟陆云端。陆云端心急如焚,却又无法,这时便是回身用泰语低声说道:"天黑,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我送你回家看一看,如果还是没有伦威,那明天我们多带些人,继续寻找。"
他的泰语始终是不好,侬蓝听懂了大半,便哽咽着点了点头。陆云端眼看这手电筒灯光微弱,又见头上月亮光明,便暂时关闭了手电筒,以便节省电源。一手攥住侬蓝的腕子,他掉头踏上来路,便想走回庙中。
这片林子紧挨村寨,算不得浓密野林,所以穿行起来倒也安全。陆云端大步流星走的痛快,然而如此行进了半个多小时,却是不见道路。陆云端狐疑的停了脚步,心中这回有些打鼓,怀疑自己是"鬼打墙"了。
仰头看准星辰,他这回提起一口气,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走,自以为是走出直线了,然而隔了半个多小时,侬蓝流着眼泪低声说道:"看那棵树上的大鸟窝……"
陆云端抬头望去――大鸟窝,大的惊人,与众不同,自己这一晚上,已经看到它许多次了。
陆云端暗暗做了两个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急。转身望着侬蓝,他小声说道:"你不要怕,我们再走一次。就算不能离开林子,过一夜也不会很危险的。"
陆云端这回走的很小心,每走一步都要留意身边情景。如此前行良久,他没有看到大鸟窝,可是遥遥的,却是瞧见了一点火光。
扭头和侬蓝对视一眼,两人知道有火光处,必有人在。只是那人是敌是友,就不能确定了。
陆云端带着侬蓝向前悄悄又走了一段路途,然后在一棵树下,他把手电筒给了侬蓝,让她蹲下等待,自己则是放轻脚步,探险似的继续向前。
在一株老树之后,陆云端屏住呼吸,探头望向了二十米前的那一堆篝火。
篝火旁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开着,车内车外都有人,加起来总有五六位。大部分的人都围在火边,用树枝挑了生肉在烤,旁边地上还摆着几玻璃瓶白酒。再听他们的语言,却都是华人,正在用广东话大谈赌场生意。
陆云端倾听良久,越发迷惑――这些人有钱有车,却为何不走大路,夜里要像贼一样在林中宿营?就算是半路耽搁了,但附近就有村庄,那里房屋多人气旺,住起来不是更方便更安全?
正当此时,有人烤熟了一块肉,而旁边另一人见状,就起身走到车门前,伸手从里面拉扯出了一个人。这人带着脚镣,双手被反剪着铐到背后,头上还带着一个黑布套子。佝偻着从面包车里跳下来,这人毫不反抗的被人牵到火堆旁坐下,而周遭几人立刻挪动着坐成半圆,仿佛很紧张似的围住了此人。
陆云端心中一动,就觉着那个可疑人物看起来十分眼熟。
这时,有人摘去了这人头上的黑布套子。篝火熊熊燃烧,火光从下而上,清晰的映出了这人的面孔。
陆云端的心跳忽然停止了――他想自己是看到了小黑!
一切的策略筹划都来不及了,陆云端忍无可忍的迈步冲向前方,同时口中大喊一声:"小黑!"
火前的小黑猛然抬头,随即也爆发似的呐喊了一声:"云端!"
在陆云端跑来之前,他一跃而起,而旁边一人见状,立刻抄起电棍就要打他。他在沉重脚镣的拖累下无法灵活逃避,只能一边后退一边躲闪。另外几人不知从哪里抄起砍刀,训练有素的起身想要挡住陆云端:"干什么的?站住!"
陆云端没有正经学过功夫,几乎谈不上身手。可是此刻他失去了分析敌我强弱的能力,发狂似的一头冲向其中一人,他拼着背上挨了两刀,疯魔一般的强行夺下了对方手中的砍刀。胡乱抬手抵挡了几招,他一大步跨过篝火,眼看那人的电棍快要杵到小黑,便大喝一声举刀砍下。
他大概真是天生的手狠,就这么一刀,竟然把那人的半个肩膀都砍下来了。
一声惨叫过后,那人在血泊中抽搐扑腾;陆云端扭头望向小黑,这回近距离的看清楚了,他的视野立刻变得模糊起来:"小黑!"
小黑也死盯着他,两只手在后面用力的挣扎磨蹭,想要摆脱精钢手铐的束缚。这时车上跳下一名大汉,端着冲锋枪对准了陆云端;而在他扣动扳机之前,小黑忽然大声喊道:"不要开枪,他是彼得少爷的好朋友!"
其实对方本来也没打算轻易开枪――那是个泰国人,不会轻易去杀和尚。
陆云端挡在小黑面前,这时也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有人上前一步,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们……我们帮杨先生做事。你如果有仇有怨,可以去和杨先生讲。"
陆云端紧握着砍刀,心里鼓足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气:"我可以去见彼得杨,但是要和你们一起走。我一直在找小黑,今天终于找到了,我不能和他再分开!"
对面众人见这和尚眼睛通红,一身血点子,火光之下分外骇人。面面相觑的交换了几番眼色,他们末了无言的达成共识,靠边的泰国人也放下了冲锋枪:"那你――"
话未说完,形势却是再次发生了变化。
陆云端的动作太快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那边已经丢了砍刀扛起小黑,撒腿便是窜进了林子暗处。这边一愣,随即抄起刀枪追逐上去。
陆云端跑的飞快,两只脚快要不能落地。第一声枪响震动树林,他不为所动、头也不回,依旧是狂奔。这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赛跑,想要得第一,就别回头去看第二。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射入树中,他没觉出疼,只是再次加快了速度。小黑沉甸甸的趴在他身上,说不清这姿势是背还是扛,反正不管是背是扛,陆云端都不打算再把他放下来了。
身后的呐喊声越来越远,陆云端知道自己是有望逃脱了。
在空中一轮惨白明月的照耀下,他����的掠过草叶树枝。就在胜利之星越来越近之时,他忽然脚下一空,随即身体坠落,抱着小黑跌进了无尽的虚空之中。
阳光万丈
陆云端睁开眼睛,头上是阳光千道、光芒万丈。
他怔怔的望着天空,头脑长久的一片空白。一只五色斑斓的大鸟啸叫着掠过低空,尾巴一点,鸟屎就落在了他的胸前。
他向上看,看到了上方的峭壁与葱茏的草木。一滴露水从天而落,碎在他的鼻尖,他眨了眨眼睛,灵魂一点一点的归窍了。
"小黑……"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沉含混,几乎陌生。舌头是一条笨拙的肉,在嘴里搅来搅去,他想发音,可是张口便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小黑……"他再次呼唤,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一只动物,似猫似狗,轻盈的蹲在树杈上向下观望,眼睛奇大无比,瞳孔圆而乌黑。
陆云端怕那动物咬人,所以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尽全力的爆发出一声大吼:"小黑!"
手指随之动了一下,他的血脉开始流通。
费力的侧过脸去,他发现自己正枕着小黑的身体。
于是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摸向小黑的下巴,同时嘴里轻轻发出一声"呵",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下来了。
这回好了,他的魂回来了。无论小黑是死是活,他的魂都回来了。
陆云端在地上瘫了许久,被太阳晒得通体滚烫。手脚不知怎的会那样麻痹,让他以为自己是要濒死了。
后来他终于一点一点缓了过来。爬起身挪到小黑面前,小黑紧紧闭着眼睛,两只手分开来,一只手腕上还留着手铐,另一只手自由了,从腕子到手背血淋淋的,落了苍蝇,是被撸掉了一层皮。
在下落的那一瞬间,他为了护住陆云端的头脸,硬生生的把一只手从手铐中抽了出来。
陆云端把手指放到小黑的鼻端,还有气,气息很弱。
小黑周身全是鲜血,陆云端也是如此。哆嗦着抱起小黑的上身搂到怀里,陆云端抬头望天,忽然发现这个世界色彩浓烈,天那么蓝,树那么绿,血那么红。
双腿打颤的站起身来,他背着小黑,开始一步一步的向前挪。一步踏到荆棘刺上,他毫无反应的继续前行,赤脚抬起来,留下带血的刺。
小黑的双手从他的肩膀上垂下来,变形的手铐随着步伐晃晃荡荡。微弱的呼吸扑在他的耳根,他加快了速度,是茫茫雨林中的苦行僧。
在林子边缘,老和尚龙坡林带着一群山民,迎面遇到了陆云端。
侬蓝在林子里蹲了大半夜,天色微明时逃回家中去搬救兵,同时发现了正在床上酣睡的伦威――原来伦威是到隔壁村子里野跑去了,天黑之后就自行回了家。
陆云端停下脚步,对着龙坡林微笑:"法师,佛祖保佑,我找到他了。"
龙坡林看清了他背上的小黑,并未多说,只含笑点头:"好。"
龙坡林找来一辆小货车,把陆云端和小黑一起送到了城里去。
他们进了清迈城内最好的医院,陆云端浑身擦伤无数,可是清洗过后涂了药水,也就可以算作无事;小黑在落地时撞到了头,却是始终昏迷。
陆云端把小黑安置进高级病房内,然后匆匆回到庙里,换了一身洁净僧袍,又取了所有钱物。龙坡林对他的行踪不闻不问,猜想他大概是快要还俗了。
然而陆云端并没有提起还俗的事情,他向龙坡林请了假,然后搭乘一辆卡车,回城去了。
高级病房分成三部分,外面有个小间可以会客,里面带着浴室,总有温水提供。病房内开着冷气,温度不高不低,十分宜人。小黑仰卧在床上,一天过去了,依旧不醒。
护士为他擦了身体,裤子是剪开扒下来的,扒下来就没法子再穿回去,因为脚镣还锁在脚上。蹭掉皮肤的右手也被包扎好了,此刻搭在床边,正在接受输液。
陆云端坐在床头一旁的凳子上,用一根铁丝去捅对方左手上的手铐。
他想尽快为小黑除去这一套奴隶才用的枷锁。
小黑看着并不羸弱,明显是比先前壮了,可是皮肤很粗糙,手心手背,甚至胳膊小腿,都带着一层薄薄的硬茧。陆云端知道其中的原因,他想原来小黑是落在了彼得杨的手中,彼得杨把小黑又送上擂台去了。
他无心去恨彼得杨,只是专心致志的想要捅开手铐。他不会开锁,没有经验,只能是凭着感觉慢慢试验。小黑乖乖的躺着,不言不动,他偶尔抬头射出目光,就见小黑的神情很平静。
陆云端找来指甲刀,为小黑剪指甲。
剪完双手,再剪双脚。脚镣是精钢打的,沉甸甸的结实,如果没有钥匙,恐怕很难将其断开。小黑的脚踝带着一圈疤痕,是被脚镣钢圈反复磨去皮肉留下的痕迹。
陆云端在小黑的脚上拍了一巴掌,再拍一巴掌。
入夜之后,陆云端在病房外间睡觉。外间只有一排沙发,他蜷着双腿,倒也能够躺下。
他睡的不踏实,总忍不住起身去看小黑。后来盘腿坐在窗前的月色中,他为了镇定下来,开始喃喃的念经。
虽然小黑不醒,但他还是感激的,感激彼得杨没有早早杀掉小黑,感激林中的山崖低矮,让自己坠落之后还能生还。忽然回头望向病床,他起身走了过去。
停在床边俯□,他开始亲吻小黑的脸,一只手伸到毛巾被下面,他带着情|欲去抚摸。小黑是敏感而羞怯的,可是他这样热烈的亲吻,甚至一路向下噙住了对方胸前一点,小黑却依旧是昏迷不醒、无动于衷。
他轻轻的吮,轻轻的咬。他抬头低声呼唤:"小黑,醒过来呀。"
他直起腰来,脱掉僧袍。赤|裸着抬腿上了床,他想用自己的体温烫醒小黑。
他想等小黑这次醒来,他一定再不像个胆小鬼似的斯文虚伪了。他要在小黑的身上留下吻痕与牙印,他要把小黑吃掉。
凌晨时分,陆云端下了床,继续用一段铁丝去捅手铐。这个时候心静下来,周身的疼痛便要发作了,尤其是耳朵被子弹蹭了一下,白天没觉怎的,这时却是火烧火燎。
他哼哼的呻吟着,总不肯安静,希望可以把小黑吵醒。小黑的脑袋现在有些变形,因为受到了严重撞击,青肿的越来越明显。
在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候,彼得杨忽然来了。
苏醒
彼得杨一身白衣,风度翩翩,进入病房后还能满面春风的双手合什,微微躬身:"陆家大哥,你好。"
陆云端坐在病床旁边,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他:"彼得。"
彼得杨走到床前,低头去看小黑:"陆家大哥,纳卡这是怎么了?"
陆云端没有起身,直接答道:"你的人追杀我们,我们摔到了土崖下面。"
彼得杨摇头叹息:"真是危险。"
然后他弯下腰来,伸手去摸小黑的面颊。
陆云端放出目光,就见彼得杨那苍白的手指拂过了小黑黝黑的皮肤,黑白分明。
"彼得。"他忽然开口说道:"把小黑给我吧。他这个样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没有价值可言了。"
彼得杨收回手,自己搬来一把椅子,隔着病床,和陆云端相对着坐下了。
"陆家大哥,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他心平气和的说道:"我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陆云端望着彼得杨:"轻易?"
他摇摇头,脸上有了苦笑:"彼得,不轻易了,这不能算是轻易。"
彼得杨不回应这个问题,他开始饶有兴味的打量起陆云端:"大哥,你怎么出家了?"
陆云端想了想,说不清,最后微笑着答道:"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总也找不到他,我就渐渐的不再喜欢这个世界了。"
彼得杨一挑眉毛:"'他'是纳卡?"
陆云端点了点头:"对,是纳卡。"
彼得杨笑了:"陆家大哥,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这么喜欢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陆云端跟着他笑:"我也不知道,管它呢!"
彼得杨笑着笑着,不笑了。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陆云端不等他说完:"彼得,不要这样。"
"还是太轻易了……"
陆云端站起来,双手撑床探身过去:"不轻易,真的不轻易。"
他几乎焦急哀切了:"彼得,我求你。"
彼得杨歪着脑袋看他,似笑非笑的,不说话。
彼得杨其实是不想得罪陆家大哥,首先陆家大哥为人不错,少年时代双方偶尔在泰国相遇,大哥对他一贯善待;其次就是陆家伯伯――陆家伯伯的手下专出亡命之徒,而且和派吞又是走的很近,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候,也是不该得罪的。
不过彼得杨实在是有些不甘心――不论死活,纳卡都是杨家的孩子!
陆云端盯着彼得杨,渐渐沉静下来。
"彼得。"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们都理智一点,好不好?小黑现在这个样子,对你来讲是毫无用处了,可是我想要他。你要小黑,无非是让他给你赚钱,现在你开个数目,我买他下来。这样你得到钱,我得到人,双赢,好不好?"
然后他向后坐回了椅子上,自嘲似的一笑:"彼得,他忽然来,忽然走,真是让我发疯。"
彼得杨也感觉陆云端是快要发疯。飞快的又扫了小黑一眼,他觉出了为难。
彼得杨不说放人,也不说要钱,单是模棱两可的含糊着,于是陆云端替他做主,甚至找来纸笔,写下一份协议,签过名后放到了彼得杨面前。
彼得杨也是年轻,虽然有主意,可是面对着熟识的陆家大哥,也不禁有些动摇。一眼看清协议书上的金额,他眼睛一亮――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没有钱,怎么招兵买马,怎么和派吞打?
彼得杨想要得到的是整个清迈,和整个清迈相比,纳卡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大哥……"他很有分寸的微笑:"这怎么好意思……"
彼得杨在病房内消磨了小半天的光阴,末了他意犹未尽的离去了,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不过那感觉的确是意犹未尽,不知道是舍不得纳卡,还是觉得陆云端仍有油水可榨。
陆云端吃过午饭,然后继续坐在床边陪伴小黑。小黑总也不醒,于是他在小黑的身上又掐又拧,本意是想让对方疼醒,可是掐拧了不过片刻,他那双手却是开始移动,流连在了那要害敏感处。
小黑是没有反应的,所以他的一切举动都像是一厢情愿、自得其乐。他一边抚摸一边盯着小黑的脸,小黑的面貌很年轻,几乎还像个大男孩子。陆云端轻轻的亲他,他紧闭着双眼,表情很安宁。
下午,彼得杨派人送来了手铐脚镣的钥匙。一年多的光阴熬过来,小黑终于自由了。
可惜在打开手铐脚镣的那个时刻,小黑还没有苏醒。
小黑是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才忽然醒过来的。
当时鲜艳的晚霞烧过天际,从窗外浓烈的泼进来,染红了一床一地。小黑的睫毛微颤了两下,随即就毫无预兆的睁开了眼睛。
怔怔的对着天花板呆望许久,他梦游一样歪过头去,看到了站在窗前的陆云端。
陆云端给了他一个侧面剪影。他不明白陆云端为何会变成了和尚模样,眼前一切都像是梦,静默诡异。于是他不言不动,只怕呼吸重了,会把这个梦境吹散。
直到陆云端扭过头,正视了他的眼睛。
梦境忽然和现实连成了一片,陆云端满面惊喜的大踏步走过来,抱起他的上半身揉搓摇晃。小黑轻轻的吸气,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陆云端的味道。
缓缓抬手迎合了这个拥抱,他奋力抬头去看对方:"云端?"
他想梦就梦吧,他要好好感受这个真切的梦。
"忘了我吧。"他挣扎着说道:"我逃不出去,你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面颊传来了温热的刺痛,那是陆云端在一口一口的咬他:"小黑,你在说什么胡话?现在你是我的,我已经把你买下来了!"
小黑心头很迷糊,很疑惑。两只脚蹬了蹬,他惊奇的发现脚镣也不见了。
小黑忘记了前夜的事情――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了。
医生过来做了检查,说这是脑震荡的后遗症,远的没忘近的忘,但也不必担心,会慢慢再想起来的。
所以在小黑的眼中,面前这一切都很梦幻。在这一瞬间之前,他还躺在地下室内打瞌睡,可是忽然的一下子,他一身疼痛的醒过来,却是已经身在病房,并且自由了,并且被陆云端买走了。
他很疼,脑袋疼,身体疼,火烧火燎的,但是不剧烈。他倚靠床头坐起来,没有头晕;扶着陆云端下了床,还是一切正常。
他在浴室内洗脸刷牙,然后回到床上坐好,慢慢喝了一点温凉的饮料。陆云端一直在提防他会晕厥呕吐,可是没有;他懵懵懂懂的睁着大眼睛,神情有些怯,是摸不清头脑的样子。
可是等陆云端走近之时,他放下水杯,拉住了对方的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用男孩子所有的清朗声音,轻轻发出询问:"彼得少爷肯放我了吗?"
陆云端坐在他面前,微笑答道:"彼得杨看你摔到山下,总也不醒,所以就把你卖给我了。"
小黑总觉得眼前这人不是真正的陆云端:"你出家了?"
陆云端笑着一点头:"是啊,找不到你,我就出家了。"
小黑试探着伸出手去,抚摸陆云端的眉目鼻梁,神情是极度的好奇认真。
陆云端任他摸着,后来见他摸不够似的,便抬起双手捧了他的脸蛋,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时一个漫长而激烈的吻,啧啧有声。在不知不觉间,陆云端慢慢把小黑摁在了床上。小黑乖乖的躺下来,有点喘不过气,并且被陆云端咬痛了嘴唇和舌头。现实的色彩越来越浓了,他抬手搂住陆云端的脖子,忽然对自己说道:"也许这真的不是梦!"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他立刻就不可抑制的狂喜起来。扭头一口咬上陆云端的肩膀,他在对方的躲闪痛哼中抬起头,胡乱把脸蹭向了对方的胸膛。
他终于回到陆云端的身边了。
还俗
小黑在医院里一共住了三天,然后就被医生告知,说是可以出院了。
陆云端出门给他买了一身短衣短裤,以及一双拖鞋。小黑穿戴整齐了,站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
陆云端望着他笑道:"跟我走。"
小黑点头:"嗯。"
陆云端又问:"不想知道要去哪里吗?"
小黑抬头看他:"我跟你走。"
陆云端走到他面前,因为比他高了一点,所以可以居高临下:"找个主顾,把你卖掉。"
小黑知道陆云端是在开玩笑,可是他太久没有笑过了,几乎失去这种能力,所以此刻只能试探着翘了翘嘴角,露出了不甚自然的笑容:"不要啊。"
陆云端抬手捧住小黑的脸蛋,好像捧着一轮月亮,一朵鲜花。小黑直着目光和他对视了,忽然探过头去,要和他亲嘴。
于是陆云端就把小黑向后摁在了墙壁上,吻的缠绵而又凶狠。广播电台里讲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爱情,全应该澎湃激荡,陆云端再不斯文了,他妈的再斯文下去,小黑又丢了怎么办?真要是一辈子都斯文下去,那他死了都闭不上眼。
他像一团烈火一样烧灼了小黑。嘴唇一路向下移动,他掀起小黑身上的宽松衬衫,忽轻忽重的啃咬对方胸膛。小黑咬着嘴唇仰起头来,痛苦而又欢愉的压抑住了一声呻吟,忽然觉得□一凉,他低头望去,就见陆云端竟然用嘴唇吻过了自己的那具坚硬勃发的器官。
双腿一软,他毫无预兆的跪倒在了陆云端面前。额头撞到地面上,他用力的磕了几个头,然后向前爬过一步,低下头紧紧抱住了对方一条腿。
陆云端是他的佛菩萨,是他的救世主。陆云端对他太好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出万分之一的报答,所以只能顶礼膜拜。
陆云端蹲住了,把小黑拉扯起来问道:"怎么给我磕头?"
小黑气咻咻的看着他,口中喃喃说道:"我愿意为你去死。"
陆云端把他搂到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我们不死,我们好好活着,一直活到七老八十,老天要收我们回去。"
然后他扭头去吻小黑的短头发:"你跟我走,我们回庙里去,我要还俗。"
小黑和陆云端离开了医院。
搭乘一辆小货车回到城外庙里,陆云端很惊讶的发现,苏家栋来了。
苏家栋已经在庙里住了一夜,因为不大认路,所以听从龙坡林的劝告,静候陆云端自己归来。
陆云端现在心情好,对谁都是笑脸相迎。见苏家栋来了,也很欢喜:"家栋,你又一个人跑过来了?"
苏家栋站在庙内的空地上,看看陆云端,看看小黑,犹豫着没有上前:"你总不回家……"
陆云端走过去,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嘻嘻哈哈的继续说道:"不错嘛,胆子越来越大了,算你长了一点本事!家里怎么样?"
苏家栋看他这样高兴,不由得也高兴起来:"老爷把猫送人了,送走了三只最凶最丑的。"
陆云端颇为惊讶:"嗬!还真的有人要?"
苏家栋一本正经的告诉他:"老爷把猫送给了何家――承凯的爸爸从美国回来了。"
陆云端一挑眉毛:"哇哦,那斯蒂芬妮一家是不是……"
苏家栋不等他说完,便心有灵犀的答道:"承凯的爸爸接受了斯蒂芬妮和希拉里,不过把承凯撵了出去。"
陆云端歪着脑袋想了想,想不出这是怎样一个道理。不过知道斯蒂芬妮有了着落,而承凯依旧霉气冲天,他幸灾乐祸,心情倒是越发妙了。
出家的仪式繁复,还俗却是简单,只要主动表明自己尘缘未断,便可自由离开。陆云端飞快的还俗完毕,脱了僧袍,只是头发眉毛全被剃光,只能是需要时日,慢慢生长了。
苏家栋冷眼旁观,只见陆云端满身是伤,可就像不知道疼似的,只顾着和小黑眉来眼去。而小黑――野猴子似的东西,居然也会脸红害羞,那样子真是让苏家栋恨不能冷笑出声。
陆云端这几天没有着落,所以依旧住在庙里。他、小黑、苏家栋挤在一间房里睡觉,因为毕竟这是个庄严的地方,所以他倒是没敢太动凡心。
他不动,小黑只要不受撩拨,也不会动。苏家栋看在眼里,心想少爷变了,变的不骂人不打人了,也不说下流话了,简直就是要不理睬自己了。
其实陆云端并没有不理睬他,陆云端心里有事,正和家中联络,让金小丰把小黑的那本假护照邮寄过来。
而小黑闲来无事,则是每天帮助和尚们干重活。
他想自己杀过很多人,罪孽一定很重。他愿意做点好事来抵罪,否则眼下的生活太幸福了,他会觉得不安。
如此又过了一周,在金小丰的强烈质疑声中,陆云端需要的假护照,以及十年来的所有积蓄,全从香港一起过来了。
私下里,他对着苏家栋发笑:"这回我变成穷光蛋了。"
苏家栋知道他的意思――陆云端这些年基本不动用家里的财产,一直是自赚自花。其实他满不用如此自立,可他真是不好意思回家做伸手要钱的少爷。
陆云端又问苏家栋:"你有没有钱?"
苏家栋连忙答道:"有。"
他以为是陆云端手上款子不够,想让自己也出一把力;哪知陆云端却是笑道:"那你省着点用,我现在可没钱贴补给你。不过你不要担心,等我把这边的事情了结了,我还是要继续工作的。"
苏家栋怏怏的说道:"小黑这么贵呀。"
陆云端漫不经心的作出解释:"唉,彼得杨敲我竹杠嘛!"
"那你就让他敲?"
"不让怎么办?我又斗不过彼得杨。"
"你就非得要小黑吗?"
陆云端也任性起来,像个使性子的小男孩一样答道:"我就要小黑!"
陆云端进城一趟,把积蓄全部交给了彼得杨。彼得杨含羞带笑的收下了钱,还说了两句好听话。陆云端对于这种人很了解,自知是惹不起躲得起,故而没敢发牢骚,一团和气的告辞离去了。
庙里环境很好,只可惜不是平常的地方,让陆云端不敢随心所欲。一番打点过后,他带着小黑和苏家栋启程回家,决定先去见过父亲和哥哥,然后再从长计议。
天时地利人和
陆云端带着小黑和苏家栋回了香港。
他风尘仆仆的到了家,可是家中只有仆人在聊闲天伺候猫。金小丰是去公司了,陆雪征是去何家了。
陆云端不管其它,先让仆人端来饭菜。苏家栋上火,吃不下,只喝了一杯橘子水。小黑故地重游,十分拘谨,用勺子只吃了一小碗米饭;陆云端让仆人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他低着头,闷声不语的也吃了;仆人见状,犹犹豫豫的又给他盛了大半碗,他偷偷看了周遭一眼,挖起一大勺米饭填进嘴里。
陆云端吃饱了,专心致志的打量小黑。小黑坐在餐桌旁边,姿态显然是有些畏缩,垂着眼帘一口一口的吃,连吃四碗,才算饱了。
陆云端把小黑送到自己房里,让他洗澡休息;又把苏家栋也安置了,揉着他的短头发说道:"你乖乖睡觉,别去招惹小黑。小黑可是――"他用手掌在喉咙口一横:"喀!杀人不眨眼。"
苏家栋叹了一口气:"那你呢?你要干什么去?"
陆云端笑道:"我去找爸爸。"
陆云端说到做到,果然开着汽车前去何宅寻父。陆何两家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他把汽车停在院门下方的公路边上,然后蹦蹦跳跳的向上进院,迎面却是看到了斯蒂芬妮的哥哥金元生。
金家满门英俊,斯蒂芬妮是个大美人,她这哥哥也是个美男子。美男子快要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职业,所以西子捧心似的很愁苦,唉声叹气的抱着他那外甥女走来走去。忽然见到陆云端来了,他停下脚步,招呼一声:"大哥。"
陆云端望着希拉里,没看出孩子像谁,希拉里总想把手指头往嘴里塞,金元生只好是不厌其烦的进行阻拦。
"斯蒂芬妮呢?"陆云端问。
金元生斯斯文文的答道:"和承凯出门去了。"
"承凯回来了?"
金元生苦笑着摇头。
陆云端改换话题,拍着金元生的肩膀笑道:"小舅舅,抱孩子的本事也很不错嘛!"
金元生继续苦笑:"没有找到合适的奶妈,斯蒂芬妮和承凯又没有耐心去照顾她,每次出门都要把孩子扔给我,我真是――无可奈何啊!"
陆云端并没有生出同情心来,因为金家长子向来像只包子,脾气特别的好,谁都能咬他一口。
陆云端继续向内走,在一间明净的小客室里,果然看到了他的父亲。
陆雪征正在和承凯的父亲――何将军――高谈阔论。半年不见,他那皮肤白皙了许多,干干净净的穿戴着,腰背挺直的坐在一把藤椅上;而何将军比他还小两岁,却是半死不活的仰卧在一张长长躺椅上,身上还搭着一条薄毯,从胸口往下直到双脚,全都严密的包裹住了。
陆云端骤然出现,让陆雪征大吃一惊:"大师,你回来了?!"
陆云端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何将军,双手下垂鞠了一躬,规规矩矩的问安。
何将军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的答了一声,然后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对陆雪征说道:"难道……我还怕……没有人给我……养老吗?"
他的声音很轻,因为气息不足,所以断断续续:"端我的碗……服我的管……不听话……就滚蛋……不过斯蒂芬妮……已经是我何家的人……我是不能……亏待她的……"
陆雪征一拍大腿,毫无诚意的朗声笑道:"何将军,你这恩怨分明,不愧是一条铁血柔情的好汉!"
何将军听到这里,忽然有些气短,急急的喘了两口粗气,他闭上眼睛,轻轻的呻吟了一声。
陆雪征有了儿子,无心再管旁人,况且何将军一阵一阵的要死要活,看着也很糟心。口中支吾着站起身来,他单方面的告辞离去了。
回到家中之后,陆雪征在院子里停住脚步,忽然转身抱住陆云端,狠狠的亲了一口。
陆云端皱着淡淡的眉毛说道:"爸爸,你不要在外面对别人说我做过和尚。"
陆雪征抬手一指儿子的鼻尖,压低声音说道:"儿子,你三个月不回来,六个月也不回来,吓死老子了。"
"你怕什么?"
"我怕你悟了,一辈子不回家。"
"唉,我能悟个屁!我就是心情不好――"
陆雪征继续向前走:"我知道,你哥哥都和我说了。花大价钱把小黑买回来,你心情就好了。"
"我――"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抬起一只手:"随你的便,我不管。家庭和睦是第一位的,你看何家那个糟糕样子。我老了,需要安宁和快乐。"
然后他转身对着陆云端一笑:"你是乖孩子,比承凯强得多,爸爸很感激、很庆幸。"
陆云端听到这里,忽然就忸怩了,思想退回到小男孩时代,想要对爸爸撒一撒娇。
陆雪征对小黑很和气。拍打着小黑的手臂后背,他说:"好家伙,真结实。"
金小丰在天黑之时回来吃晚饭,看到小黑,也很和气,同时心中暗想:"这黑小子,贵得很呢!"
入夜之后,陆云端关闭卧室房门,对着小黑微笑。
这回天时地利人和,他再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自己和小黑了。
小黑穿着短衣短裤坐在床边,隐约也觉出了异样。抬头迎着陆云端的目光,他略觉不安,同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陆云端一边走过来,一边脱掉了身上的短袖T恤。打着赤膊停在小黑面前,他弯下腰来盯着小黑的眼睛:"脱掉衣服,我们……睡觉吧!"
小黑没说话,利利落落的脱掉了身上汗衫,露出了光滑黝黑的脊背。这回他不敢抬头了,因为脸上在发烧,□也有了变化――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陆云端并没有动手撩拨他,他只是脱了汗衫。
这时,陆云端把双手托到他的腋下,生拉硬拽的把他扯到了床头。他依靠床头坐住了,一颗心莫名其妙的砰砰乱跳。
而陆云端在这个时候,就决定放些手段出来――他不是雏儿,他会玩的。
单腿跪到床边,他歪着脑袋俯□去,在对方的胸膛上轻轻吮了一下。小黑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可是身后便是床头,他无处可躲。
"云端……"他低低的呼救,几乎害怕了。
陆云端知道他不懂,什么都不懂,所以腾出手来一下一下的抚摸他,又起身把他搂到怀里,长久亲吻他的嘴唇。忽轻忽重的吸了对方的舌头,他让小黑不停的大打冷战。
终于,在小黑的渴望中,陆云端伸手退下了他的短裤。勃发的器官落入陆云端的手中,像是熟透了的果子,略一爱抚,便要流出甜美浓郁的汁水。当着小黑的面,陆云端把嘴唇凑了过去,只听"啧"的一声轻响,那是陆云端真真切切的吮吸了他。
小黑变成了糖人,被他吮的化作一滩糖稀,热气腾腾而又甜美。忽然到了紧要关头,陆云端猛一抬头,白浊液体激射而出,滚烫的打在了他的脸上。
小黑喘息着呆望了他,这回是真被吓到了。可是陆云端并没有表示出不满来。与之相反的,小黑看到他抬手在脸上蹭下一点,竟然送到口中尝了一下。
尝过之后,他把手指又送到了小黑面前――他要让小黑熟悉这种味道。
小黑毫不犹豫的吮了他的手指。茫然中看到陆云端那里也是高高支起,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就要扒下对方的裤衩。
陆云端很配合,主动脱光。小黑这回学会了新招数,不等吩咐便一把攥住这支棒槌,张口便含了半根进去,谈不上技巧,只是热烈的吮吸。陆云端舒服的快要哭出来,本能似的直往前挺。抬眼向上望着陆云端,小黑看出了对方的兴奋,于是便像受到鼓励一样,越发卖了力气,津津有味的用力舔吮。
他是分不清火候的,陆云端忽然射在了他的口中,他也不知道躲闪。
还是陆云端告诉他道:"嫌脏就吐出来,不嫌脏就咽下去……"他缓缓的弯腰,把命根子从对方紧抿的双唇中抽出,又蛊惑似的低声笑道:"这东西,是能吃的。"
小黑听到这里,就"咕咚"一声,做了吞咽的动作。
一口没咽干净,有液体从嘴角溢出。陆云端低头去舔他的嘴角,又问:"好不好玩?"
小黑被他调理的有些痴,一时没有作出回答。陆云端就低声说道:"小黑,你弄的我好舒服。"
小黑一听这话,倒是高兴了。他愿意让陆云端舒服。
这时,陆云端又柔声说道:"还有更好玩的,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小黑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好。"
小黑没想到,陆云端会对他的屁股感兴趣。
他窘迫极了,在大床上翻滚着躲闪:"别摸那里,脏的。"
陆云端笑着追逐他:"洗过澡了,不脏。"
小黑被他压在身下,不舍得推他搡他。可是感觉到一根手指抵在□入口处了,他紧张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还是一扭身逃了出去:"不要啊。"
陆云端看他是真的不愿意,就停手坐起来问道:"那怎样才能摸呢?"
小黑蜷缩着蹲在床尾:"真的一定要摸吗?"
"一定要摸!"
小黑犹豫了一下,末了答道:"那……那我再去洗一洗吧。"
小黑跑进浴室,关了房门。陆云端在外面等候不久,便是私自推门走了进去。
小黑坐在浴缸里,一手拿着香皂,抬头看着陆云端说道:"我还没有洗好。"
陆云端抬腿迈进浴缸里,自作主张的说道:"小黑,听话。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要怕。"
小黑睁着大眼睛,还攥着那块香皂,呆呆的点头:"哦。"
"哦"完这一声,他就在陆云端的指导下,撅起屁股跪在了水里。
陆云端知道小黑在这上面是不够听话的,自己只能哄骗着来。拿过香皂在对方臀间反复蹭了几下,他拍了拍小黑的屁股――屁股圆圆的,非常富有弹性。
起身把重新硬起来的命根子抵上入口,他咬牙鼓足力气,也不多说,猛然就是一顶。小黑无知,本就是个放松的状态,又有香皂泡沫作为润滑,他一击即中,竟然当场捅进了小半。
骤然而来的激痛让小黑呜咽了一声;而未经开辟的身体是如此的紧,让陆云端也感到了隐隐的疼。他不敢动了,弯腰搂住小黑不许对方挣扎躲闪。小黑果然是不动,闭着眼睛忍疼,同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番温柔动作过后,陆云端离开浴缸,把小黑抱回了外间卧室。
这回把小黑放到床上摆出仰卧姿势,他把对方的双腿分开来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小黑的关节软而柔韧,让他可以轻易的压下去,把小黑抱个满怀。小黑被他彻底的包围入侵了,身不由己的随着动作上下起伏,并且第一次觉出了自己的弱小。
他可以徒手拧断活人的脖子,可是在陆云端面前,他小猫小狗似的,弱小了。
一场情事完毕之后,陆云端紧拥着他问道:"疼不疼?"
小黑刚要说疼,可是一转念,他换了答案:"不疼。"
陆云端笑了:"不疼?那就再来一次!"
小黑暗暗的咬紧牙关,做好了忍痛的准备。
陆云端微笑着看他,看了良久,就见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坚毅,最后就忍不住笑出声音:"我逗你的。"
他低头去吻小黑的鼻尖:"这种事情,前几次不习惯,肯定会疼。不过以后就会渐渐好起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嘴唇在小黑的耳根流连:"以后……会很舒服的。"
热气扑在脸上,小黑痒的歪了歪头,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舒服"。
并肩同行
陆云端偶然看到苏家栋抱着一台收音机,呆呆的坐在房里听英文广播,就走进去关掉收音机,用英文问了他一句:"听什么呢?"
苏家栋听了这句问话,感觉十分耳熟,不过死活翻译不过来。把整句拆成单词回忆了一番,他在三分钟后反应过来了。仰头对着陆云端张了张嘴,他又忘记了如何回答。
陆云端叹了口气,弯腰在苏家栋的脑袋上弹了一下:"大笨蛋!"
苏家栋看陆云端又肯和自己亲近了,便抬手去搂他的脖子:"少爷,你怎么不理我了?你不要我啦?"
陆云端斜着眼睛看他:"家栋,你是不是又想和我撒娇?"
苏家栋看着他的眼睛,真心实意的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小黑,那你同时也喜欢我好不好?娶了太太还可以纳妾呢,你不要不理我啊!"
陆云端一本正经的答道:"别人纳妾就让他纳去,我是不会纳的。譬如我娶了你做妻子,没过一年又纳了妾进门,你看到我和姨太太亲热,心里能不难过吗?我若是爱你,又怎么能舍得让你难过?我若是只和你好,把姨太太冷落到一旁,岂不是又耽误了人家的年华?"
苏家栋很不服气:"如果我是你的妻子,我就不会难过。再说你也找过别人嘛,莉莉娅她们……"
"我可没有把她们娶到家里来,大家只是玩玩而已!"
"那我怎么办呀?"
陆云端笑了:"你是爸爸捡回来的,你去问他。"
苏家栋不敢去,可是依旧搂着陆云端不放手,仿佛对方是水中一根救命的浮木。陆云端有些无奈――他太了解苏家栋了,苏家栋天生就是寄生虫的命,如果当真不管他,由着他胡混,那他的下场必定无法想象。
陆云端决定养着苏家栋,反正他没有失业的危险,即便挣不到大钱,可喂饱苏家栋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抚慰了对方几句,然后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步伐矫健的走出院子,他看到小黑早已站在路边的汽车旁,正在等他。
天凉了,小黑穿着一件崭新的浅色短风衣,抬头看着陆云端向下走来,神情几乎虔诚。
陆云端和小黑上了汽车。陆云端做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向小黑讲解交通规则。小黑在军队里学过开车,不过一贯横冲直撞,显然不合城市的要求。一路到了公司,他们一前一后的进入电梯,直奔金小丰的大办公室。
金小丰见陆云端恢复正常,便很安心愉快,想要按照先前的规矩,继续派遣小弟出去奔波。
"去曼谷吧。"他坐在大写字台后面,背景是明媚阳光:"不能总不派人过去照看,否则那边的工厂以为天高皇帝远,就该造反了。"
陆云端笑嘻嘻的点头:"行,我明天就能出发。"
"顺便去段将军那里看看,毕竟如今和他也有合作,正好多联络联络,总没有坏处。"
陆云端继续点头:"哥哥,没问题!"
金小丰把目光移向小黑,微微的有点皱眉头:"能不能请段将军帮忙,给他弄到一张真护照?"
陆云端非常乐观:"哥哥,不用你管,全包在我身上了!"
金小丰看起来像尊大佛似的,宝相庄严,一脸的不好惹,而且在家里也不大说话。小黑有点怕他,所以此刻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在陆云端和金小丰谈论正事之时,苏家栋百无聊赖,也探险似的独自出门了。
他心里憋着一股子委屈,含着眼泪吃了两份芒果布丁,然后步行去了电影院,一场接一场的看电影。电影是未经翻译的美国片子,他竖着耳朵去听,还是只听了个一知半解。迷迷糊糊的混到天黑,他饿了,然而不想回家,懒得去看小黑。
形单影只的走过大街,他在一片灯红酒绿中满心茫然,还想再去吃芒果布丁,可是食欲不是很强烈,似乎不吃也可以。
轻轻的叹息一声,他停在路边,决定拦下一辆的士回家。
这时候他就想:"我要是有朋友就好了,少爷不理我,我还可以去找朋友玩。"
可是他没有朋友,他一直活的与世隔绝。
正在他忧伤慨叹之时,一辆汽车停在旁边的酒吧门前。车门一开,有人嘻嘻哈哈的从里面爬了出来。苏家栋扭头一看,却是意外的看到了盛师爷。
盛师爷做西装打扮,衣冠楚楚,皮肤雪白,看着倒是个体面人物,不过显然是带了酒意,因为腿有些软,又左右搂着两名美女,大概是要去酒吧消遣。苏家栋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苏家栋;双方一起怔了一下,随即盛师爷双手一推,把身边两名美女统一推出一米多远。
"你一个人?"盛师爷没靠近,遥遥的问他。
苏家栋不是很怕盛师爷,但是也不喜欢他,所以就爱答不理的一点头:"嗯。"
盛师爷在仰光曾被金小丰的手下狠揍过一顿,这时十分谨慎。扭头环顾四周,他见周遭真是一片太平,这才放下心来,迈步走到了苏家栋面前。
他垂涎的注视着苏家栋,很亲昵的发出呼唤:"小乖。"
苏家栋后退一步,转身想走,可是盛师爷手很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别跑啊。"
苏家栋低声说道:"我不叫小乖。"
盛师爷笑道:"那好,家栋,我还叫你家栋,好不好?"
苏家栋点点头:"好。"
盛师爷知道他不谙世事,十分好哄,于是就顺着话头继续邀请道:"这么久都没见了,我们喝两杯,谈一谈,好不好?"
不等苏家栋回答,他很诚恳的又补充道:"没别的意思,闲聊几句而已,可以吗?"
苏家栋糊里糊涂的,就被盛师爷带走了。
酒吧内环境嘈杂,光线暗淡。苏家栋很拘谨的端坐着,不肯喝酒。盛师爷把身边的两位美女打发的无影无踪,专门过来招待苏家栋――在他眼中,苏家栋笨笨的很可爱,真是乖死了。
"我很快要去新加坡。"他扶了扶眼镜,对苏家栋微笑:"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一趟?"
苏家栋神情呆滞的对着他摇头:"我不去。"
盛师爷并不气馁,恒久微笑:"也许还会再去马来亚。"
苏家栋垂下头:"我不去。"
盛师爷并没有对苏家栋动手动脚,单是盯着他心中意淫,最后又把自己在香港的电话号码留给了他。
苏家栋晚上回了家,发现陆云端正在收拾行装,小黑站在一旁拿这递那,彻底取代了他的位置。
"你要出门啦?"他问陆云端。
陆云端忙里偷闲的拍了他一巴掌:"去曼谷。你乖乖在家哦!"
苏家栋悻悻的坐下来,伸手去摸衣兜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他有些恼火,心想你不喜欢我,有人喜欢我。你要是带小黑去曼谷,我就和盛师爷去新加坡!
他心里有话,没胆子说。陆云端又无心去关注他,所以他毫无效果的生了一场闷气。
第二天下午,陆云端和小黑前往机场,要去曼谷。苏家栋眼看他们走了,恨得满地乱转,末了抄起电话拨通了盛师爷的号码――曼谷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要去新加坡了!
可惜陆家上下都不关注他,没人在意他的所作所为。
到了入夜之时,陆云端和小黑在曼谷落地,勾肩搭背的去找饭店入住。夜里的曼谷依然繁华,而且气候偏于闷热。陆云端和小黑站在路边喝汽水,一边痛饮,一边观看街上往来的各色游人。
各自喝完两瓶之后,陆云端问小黑:"还要不要?"
小黑痛快的答道:"要。"
陆云端又买了一瓶,递给小黑。小黑仰头喝了两大口,感觉足够了,便把瓶子交给陆云端。陆云端将余下半瓶一饮而尽,而小黑此时重新背好旅行袋,又拎起了一只沉重的小皮箱。
陆云端把汽水瓶还给摊贩,然后要去夺过小皮箱;可是小黑怕他累,无论如何不肯给他。两人拉拉扯扯的纠缠不休,最后陆云端还是落了下风,只好抬手揽住小黑的肩膀,用力的搂了一下:"不听话的小摆夷!"
随即两人在温暖潮湿的夜风中,兴致勃勃的并肩向前走去。
――正文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3/13 at 下午6:0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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