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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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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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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1 与子同袍》作者:桔子树(制服、强强、天子骄子)

《麒麟-与子同袍》(正式出书版)
现在这种章节分割是台版的版本,因为台湾那边的竖排比较费纸的问题,一本书最多只能有16万字左右,所以在增补一些内容之后出版商打算把原来麒麟的卷一卷二拆成三本书。
但是我们自己印的简体版我还是打算把台版的前三本合到两本书里,一方面是想保持原来麒麟的版式,另一方面毕竟无论如何在同样的质量水平下两本正16开的大书都比三本大32开的普通书要实惠一些。
如果印成三本的话,那一套得80了。
而且我也觉得麒麟的书大一点好看……威武哈……
^_^
另外,暂时不开放转载。


麒麟,头上有角,角上有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

他们是终极武器,最利的剑,铁血,杀伐,在生死之间徘徊。
他们是死神,浴血修罗,脚跨阴阳两界,手里握着的,是别人的生命。
然而仁慈,是死神的执照!

这是一个妖孽的故事,这是一个大妖孽如何调教一群小妖孽的故事。
这是一个战斗的故事,这是一个用热血和青春去书写激情的故事。

麒麟,代表了我对男人的终极梦想!

注意,本文的某些内容涉及同性爱的成份,但是我很欢迎大家把这篇文当做入门教材。
请相信真正爱情是两个灵魂之间的彼此吸引。
据JeanGenet说,干男人的男人是双倍的男人,当然我觉得这句话基本上是扯蛋,但是同样的他们也不会是打过折的男人,因为这两者其实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予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亲爱精诚,王于兴师,修我弓弩,与子同志。


引子 鬼魂中尉

2002年11月3日凌晨3点17分,东海,阴。
海面的上空覆着厚厚的云层,朗月稀星全被遮住,海水黑得像墨汁一般,海军陆战队T营三连二排,上尉排长陆臻潜伏在冲锋舟里,耳边只有战友们细细的呼吸声。
"排长,啥时候开始登陆啊?"一个黑影子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陆臻低头看表,淡蓝色的灯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在他的眸中映出一抹异彩。
"还有差不多四十分钟,大家继续休息,保持体力,不要太紧张,放松点。"陆臻的声音沉静而和缓,没有人听到他的心底在打鼓,甚至连旁边的几个老兵也都忘记了,他们年轻的排长,其实只是个不到半年的新兵。
这是他生平的第一场演习!
希望这开局不会太差,陆臻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让神经放松。

四时整,所有飘浮在这一片海面上的几艘冲锋舟都不约而同地动起来,淡淡的黑影迅疾地在海面上滑行,桨起桨落间看不到一丝的水花。
抢滩,他们是保留到最后的一支奇兵,自古以来所有的偷袭都只得一条天理,悄无声息,马蹄裹布,口中衔枚。
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陆臻看到陆地隐隐的在远方显出轮廓,一声口令,士兵们从船上滑入水中,开始全速武装泅渡。四下里很安静,只听到海潮在起伏的声音,单调的,沉寂的。
最后一下用力的划水,陆臻像是一段被海水冲上岸的浮木那样趴在海滩上,冰冷的海水在身上来来回回,身体已经被浸得冰透了,反而没有什么感觉,这样也好,就算是对方有红外的探测设备也不会马上暴露。

老兵们迅速地观察着岸上的情况,挑选最适宜的天然掩体,海军陆战队的主要工作就是做一个好跳板,只要能在战线上插入一个钉子,把工事建起来,顶到陆军登陆,便是胜利。
几分钟后,所有的人员都已经上了岸,冰冷湿硬的作战服裹在身上像生铁一样,但是长期训练过的士兵们仿佛对此完全没有感觉似的继续前进,行动仍然敏捷矫健。不必太多的交流,一切像之前训练的那样流畅而有序地进行着,没有敌人,似乎,也没有发现有岗哨。
陆臻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们的运气不错,撞上了一块空白地带,不知道连里其他排的兄弟是否也有如此好命,不过这次的偷袭计划是突然下达的,主力部队正在几十公里之外打强攻,蓝军的装备虽然精锐,但毕竟人数上太吃亏,尤其在经历了连日来的硬仗之后更是折损严重,恐怕已经没有能力分防这么长的一条海岸线了。

陆臻正乐观地估计着形势,那夜的第一声枪响,便那样骤然而突兀地出现了。
在火光一闪中,陆臻看到身旁的一个士兵猛地倒了下去,身上腾起了白色的浓烟。
有狙击手!?
陆臻蓦然睁大了眼睛,迅速地卧倒,往礁石群里滚去,然而那枪声像机械一样的均匀而稳定,一枪连着一枪,一枪一个。
整片海岸都被浓烟所笼罩了,在这凌晨最黑暗的时分,陆臻的视线完全被阻挡,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忽然间心口一疼,强大的冲击力带着他退后了一步,一跤坐倒在地。
原来被空包弹击中心脏的感觉是这样的,如此的疼痛而且深刻!

还没有找到合适掩体的士兵们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轻易地击倒,而那些动作快了一步扑进礁石群的士兵们竟也无所遁形,子弹从各种诡异刁钻的角度飞来,只要有一线空隙,一枪毙命。
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又短得眨眼而过,几乎完全来不及做什么反应,也无法下命令,大家凭借自己的本能意识努力求生,有经验的老兵们向着子弹袭来的方向零星地开着枪,可是枪声响过之后,都不再有机会能开第二枪。
最后,那枪声像骤然而起时那样,也骤然而止,转瞬间,整个海岸又都变得安静下来,耳边只余涛声阵阵,如果不是眼前呛人的白烟还没有消散,陆臻几乎会怀疑刚刚的那一场屠杀是不是幻觉。

屠杀,是的,那根本就是一场屠杀。
冷血而暴力,让人感觉像是置身于真实的战场,铁血杀伐,胆战心寒,当一切都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已经魂归离恨天。
在那个瞬间,所有人都被惊住了,好像真的已经死去,麻木而僵硬地互望着。
终于,有人开始低声咒骂:他妈的,活的喘口气!
没人应声,没有了,全死光了。
陆臻像是一下子脱了力,仰面躺倒在冰冷的海滩上,这是他的第一次演习,好烂的开局。

天色亮起来,远处,海天交际那一线,显出一抹苍白,士兵们首先缓了过来,班长班副开始清点人数,集结人员,组织生火烤衣服。
陆臻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在空气中留下虚幻的影,似乎没人打算停下来对他说上一句什么,他是一个新兵,他是一个排长,如此尴尬的身份,反而让人不知该如何对待。陆臻心想,他死得很冤,偷袭是团长定的,登陆点是连长划的,就连如何登陆都是那些老班长定的,他这次一共带出来不到十个人,全是老兵全是士官,他自认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指导他们。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被踢出了演习之外。
这就是战争吗?如此残酷而轻易的就会失败?轻易到有点莫名其妙!
无线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陆臻的精神一凛,可是耳机里连长的声音低沉得不像话:"怎么回事?"
陆臻心痛到无奈:"撞上了一个狙击手,全死光了。"
"他妈的,就一个狙击手把你们全灭了?"连长暴怒。
"他埋伏得好,时机很准,我们刚上岸没有掩护。"这不能算是在找借口,因为这是客观的事实,但是陆臻还是觉得脸上发烧,莫名的羞愧。
"算了,回来再说吧,演习结束,天亮了有船接你们回去。"
"结束了?怎么会?这么快?"陆臻大吃一惊。
"妈的,所有派出去的全被灭了,哪里找来的这么些妖怪,一个个枪法都那么好……"连长愤怒难平,怒骂着断了线。

结束了?陆臻怅然若失,茫茫然心里空了一块。

演习失败是共同的耻辱,但士兵毕竟不比军官,心理上的负担没那么大。既然已经结束了,几个老兵油子已经开始对着当时放枪的礁石叫骂,另一群"死鬼"则索性直扑过去,打算把那个没露过面的杀神拎出来瞧瞧是什么模样。
然而一圈搜索下来,居然连个子弹壳都没找到,若不是礁石上还残留着空包弹划过的痕迹,他们简直要怀疑刚才的那一场杀戮是否真的发生过。
"靠!见鬼了啊,这是!"有人骂骂咧咧的。
一个老班长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搞不好,真的撞上鬼了。"

陆臻有点诧异,却没兴趣听下去,某种沉闷低落的气氛让他觉得别扭,虽然身上湿冷的作战服在晨风中生涩得像要扯坏皮肤,他还是离开了火堆一个人沿着海岸线往外走。
天际的灰白已经隐隐地透出血色,无论人们的心情如何,那轮新生的太阳还是会如期而至。
新的一天,以后的每一天。
只是一次失败而已!
陆臻小声地对自己说,低着头踢沙滩上的贝壳:别那么低落,未来还很长。

"嗨,兄弟,有烟吗?"一个声音,懒洋洋地从背后响起来。
陆臻蓦然一惊,转身回去看时,第一眼竟没找到人。
"我在这儿呢!"一个黑乎乎完全和礁石分不出边际的人影冲着他挥了挥手,陆臻惊愕地看着此人的完美伪装,从上到下,没有一点破绽,唯一可以分辨的部分就只有脚,因为这家伙把作战靴脱了扔在旁边,露出脚上军绿色的袜子。
陆臻摸了摸兜里用防水袋包好的红中华,这是原本准备等演习成功了以后分给兄弟们庆祝用的。
"别那么小气,有就分我一支。"那人坐在一块礁石上,一条腿屈起,抱在胸前,另一条腿就这么晃晃荡荡地垂着。手里的打火机抛上抛下,笑嘻嘻地冲陆臻眨了眨眼睛,那是一双像黑色矅石一般闪亮而幽深的眼睛,对视时甚至会令人觉得迷眩。

"哦!"陆臻把烟掏出来,抽出一支弹过去。
礁石人伸手接了,啧啧称赞:"小兄弟,你们那边待遇很不错嘛。"
"你是敌人?"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就只能是敌人了,陆臻努力辨认他的肩章,似乎是个上尉。
"现在不是了,演习不是结束了吗!"灰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笼住那张辨不清神色的脸,他只是很随意似的坐着,却有一种奇异的气氛,那烟雾是一道墙,把人与世隔绝。
"你自己不来一根?"那上尉冲着陆臻扬一扬手。
"我不抽烟。"陆臻摇了摇头,在他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最远处,天与海相交的地方,有红色的火焰在燃烧,沉郁的金红色从苍蓝的海面上升起来,将天地都染透。
"你,到底是谁?"陆臻心里隐隐地有种奇异的预感,如同宿命的召唤。
"我吗?"那人偏了偏头,侧脸被霞光镂成一道剪影,然后嘴角微弯,凑到陆臻耳边轻声笑道:"我是鬼!"
呃?陆臻不屑,小声嘀咕:"装神弄鬼。"
被叫做鬼魂的上尉大笑,不以为意。
太阳已经挣脱了海平面的束缚,越来越炽烈的光芒让人不得不错开了眼睛,陆臻偏过头去看那个自称是鬼魂的家伙,满脸的黑色油彩看不出五官的轮廓,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里面含了阳光的烈度,像某种宝石。

"好,明白,完毕!"鬼魂上尉忽然低了头,对着耳麦沉声答话,伸长手臂把地上的鞋捞起来套上,从礁石上跳下来。
"先走一步了,小兄弟!"上尉拍拍陆臻的臂膀,将指间里还剩下半截的烟抬起来晃一下咬在嘴里,笑道:"谢谢你的烟。"
陆臻转头看他离开,忽然间视线被定住,他看到了那人背上的那支枪!
QBU-88!
昨夜……刚才……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是他?
陆臻不自觉地抬手摸自己的胸口,被子弹击中的感觉还在,疼痛而深刻!
天地间,那道黑色的背影与那把修长的枪一起,被晒成蓝影,镂在了他的心板上。

几年之后,陆臻知道了这缕孤魂的名字,他叫夏明朗!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其实在他俩相遇的第一个照面,他已经被他,一枪穿心!

"嗨,兄弟,有烟吗?"
"别那么小气,有就分我一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注:QBU-88,即88式狙击步枪,中国造,使用5.8毫米口径机枪弹。为无枪托的小口径步枪,严格说来不能算是狙击枪,属于军用精确步枪的范围,因为比起一般中型口径的狙击枪来,他的精确度不算太高。但是分量轻,行携性好。


第一章

1.

2006年4月3日下午3点17分,舰队基地,晴。
基地的大会议室外面坐了不少人,有些没有捞到位子坐的则直挺挺地站着,有的紧张,有的放松,可是不约而同的,脸上都有些困惑。
陆臻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兴致勃勃地捧着他的PDA就着明媚的春光看小说,站在他身边的宫海星紧张地敲着他胳膊:"副营长,你说这到底是啥事儿啊?"
陆臻挺恋恋不舍地移开眼:"啊?我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您这么笃定?"宫海星不信。
"小宫同志,"陆臻拍着他后颈,"既来之则安之,啊!不过呢,内部机密啊!"陆臻眼珠子一转,闪出一点星亮的笑意,勾了勾手指,宫海星俯耳过去,听到陆臻压低了嗓子凑在他耳边说道:"听说,是军委直属下来选人的,简单来说,就是钦差。"
宫海星道:"选了去干吗?"
陆臻手刀在小宫脖子上比了一下,笑道:"宰来吃。"
宫海星眨巴了一下眼睛,沉默了。

会议室厚重的实木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军官探头出来:"陆臻?"
"到!"陆臻双腿一合,啪的一下笔直站立。
"进来,到你了。"
"是!"陆臻不落痕迹地把手里的东西顺到裤袋,迈正步走进去,动作流畅,如流水行云。
诺大的会议室里只在边角上坐了一圈人,神色淡漠和气,是经风历雨后的淡漠,是从容不迫的和气。
陆臻敬完礼被众人肩膀上那一水儿的星星晃得眼花,凝眸一个个看过去,一颗金星,一个四星,三个三星,还有个坐在最边上的,肩头上扛的倒不那么吓人,两星!只是年岁上看起来有点特别,陆臻估摸着,这人应该最多也就是个三十出头。
春日,午后,阳光明润,漫漫散散地从大窗里落进来,给背光的影子都染上了一层毛边。陆臻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他一眼,那人侧脸的轮廓,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线,似曾相识。

"坐。"中间坐主位的那位少将笑容明煦如春风。
"是!"陆臻直挺挺地坐下去,背脊上像是插了钢条,铸死了,不会弯折。
少将又笑了一下:"放松点儿,这是计划外的任务,组织上想和你聊聊,有个事情呢,想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当然,你们慢慢聊,我只是陪客。"
陆臻配合地笑出一副标准照,心里咬着牙细细嘀咕,这衔,这气场,能视而不见的大概都是瞎子。
"陆臻,"严正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几岁了?"
"二十四!"陆臻一个咯噔都没打就蹦出了自己的年纪,可是视线却落在严正手里的东西上。
严正低头,了然而笑,把文件夹竖起来:"这是你的档案,很漂亮。"
"首长过奖了。"陆臻不自觉挺了挺胸。
"我看过你的本科论文,学的是电子对抗。"严正说话的声音变得缓慢,带着审慎的味道。
"对。"

"可是你的毕业论文是,怎么说呢,一种战略。"
"是的!确切地说是一种战略构想。"陆臻的目光炽热起来,细小的火星在黑亮的眸底闪耀:"然后我设计了整个系统,还有仪器的雏形,所以,我仍然从我的专业上毕业了。"
严正问道:"为什么你会想到写这个?"
陆臻抬手:"Discussion里全有。"
严正道:"我是指,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要写出这样宏观结构上充满了军事学意味的论文?"
陆臻眸光一闪,有些困惑。

严正继续,声音不徐不急:"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并不满足于你现在的工作,电子营的副营长,陆臻!"
陆臻仍然困惑,却扬起了嘴角在笑:"首长好,我相信没有人会完全满足于自己的现状,筑梦踏实,我们的理想永远在前方,而同时,做好脚下的事。"
陆臻注意到一直坐在最右边偏头看着窗外的那位中校,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很简单的一眼,纯粹的审视的目光,陆臻却蓦然感到心口发凉,有如身为猎物被子弹穿过的错觉。犀利的目光有很多种,比如正在提问的上校,严苛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的锋利,一层层剥皮去骨,像是要从外向里扫描他的灵魂。可是那个中校却不一样,他的目光是直奔着要害而去的,胸前,第三颗纽扣的左边,额头,两眉之间。
这是一种穿心夺命的犀利!

似曾相识,熟悉感,埋在心底像藏了沾水的豆芽,悄悄地破土。
严正与身边几个同僚商量了一下,正式发出邀请:"陆臻少校,愿意来麒麟基地吗?这是一个可以让你更快实现梦想的地方。"
"呃?"陆臻有点走神,可是大脑随即高速地运转。
麒麟,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可是细究起来,一片空白。这是一个在军报上找不到,军务室里也看不到的名字,只在新老士兵中口耳相传,像是传说中的圣地,人们知道它的存在,知道它的荣光,可是光芒太盛掩去了真实的质感。
传说中的基地,传说中的部队,鬼魂一般的……

陆臻眼前蓦然一亮,视线不自觉地偏了偏,落到窗边那位中校的脸上,侧脸,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折线,完全重合。
"我能拒绝吗?"陆臻问道。
"当然可以。"严正微笑,神色间有很淡的惊讶。
陆臻继续问:"好,那么我今后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严正笑起来:"你来了就知道。"
陆臻抬手向一边:"这位中校,是狙击手吗?"

夏明朗终于第一次彻底地把注意力转移过来,与严正对视了一眼,严正道:"是的。"
陆臻道:"首长,容我猜测一下,你们是希望我去做技术支持。"
严正点头。
"我想进行动队。"陆臻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唯一的要求!"
"理由?"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笑。
"我的所有军事技能都是优秀。"
夏明朗随手翻了翻,笑容很诚恳:"在我看来,相当一般。"

陆臻清了清嗓子:"可是现阶段研究工作与实战相脱节,理论架空无法贴近真实的战场需要,也无法经历实战的检验,这是研究部门最大的障碍。"
中间坐主持位的少将转头过去,对着严正说了几句什么,严正没说话,只是冲着夏明朗摊开手简简单单地做了一个手势。
夏明朗无奈:"好吧,那你就来试试,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不合格被踢回来,你别嫌丢人。"
"是。"陆臻干脆利落地起立敬礼,笑容明亮:"不合格当然要被踢回来,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少将呵呵地笑了一声:"不错不错,还是你们年青人有干劲啊!去吧。"
陆臻脚跟相扣,以标准姿势转身,正步走出门外。

严正转头看夏明朗:"不喜欢?"
"没有,还好吧。"夏明朗眯起眼:"就是体质太差,不知道行不行。"
长桌另一头一个穿海军常服的上校走过来拍严正的肩膀:"嗨嗨,你们这帮子缺德挖墙角的,美死了吧!"
"老祁,别这么小心眼,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再说了又不是你家的,你心疼什么?"
老祁明显不卖账:"什么不是我家的?就他,旅长的心肝宝贝,本来说送到舰队基地来锻炼几年,回去要挑大梁的。"
严正笑容满面:"好好,兄弟我心里有数。"
"行了行了,下一个了!老祁回你位子上去。"大校笑呵呵地把人拉回去,示意传令官继续叫号,明媚的春光中英姿勃发的军官们进了又出……

2.

麒麟基地,一中队的二楼小会议室里,夏明朗押着几个助理教官们帮他看档案,一叠一叠的档案袋堆了两尺高,方进一进门就被吓到:"队长,这回来多少人?"
"初训有一百多个吧。"夏明朗两条腿架在桌子上,挥了挥手:"慢慢看,总结好优缺点报给我。"
"那队长您干吗?"方进明知故问。
夏明朗耷拉的眼皮抬了一下,特真诚地说道:"我先睡一会儿。"
陈默就坐在方进对面,抬眸看了看他,把笔记本打开调出表格准备打字输入,郑楷、方进等人围着他各自找地方坐了,窸窸窣窣地拆开档案袋来小声讨论。
夏明朗说他要睡一觉,居然,也真的就这么睡过去了,仰着脸睡得很香甜的样子,方进忙了一会儿觉得这活着实无聊,骨头缝里直痒痒,伸一个懒腰,摸到夏明朗面前去。陈默移开视线扫了他一眼,平直的嘴角柔和了些,方小爷天生一副招猫逗狗的性子,那是死多少回都不会改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忙活着正事,而余光各各飞起,准备要看好戏,方进的渗透工作进行到离夏明朗还有一尺远为止,夏明朗蓦然间睁开眼睛,黑眼睛里精光璨亮,没有半点睡意。

"有事?"夏明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哦哦……"方进手腕一翻去摸夏明朗的口袋:"队长有烟没?"
夏明朗一脚把他踹开:"得了吧!陈默还在呢,你抽什么烟?都弄完了?"
陈默抬起头,说道:"队长,有熟人。"
郑楷伸手一推,档案袋从桌面上滑过去,夏明朗看着照片嘀咕:"徐知着?"
郑楷道:"还记不记得上回你差点让人给逮了回去?"

夏明朗敲敲头,眼风如刀给了方进一记,方小侯讪笑往后退:"说起来那次还是小默回去救的您。"
"是啊,长短接合,当初是谁跟我搭来着?"夏明朗困惑,好似想不起来。
"是小的。"方进做狗腿状。
"不会吧,我那会儿怎么没见你呢?"夏明朗疑惑状。
方进哭丧着脸:"我不是让他给狙了嘛,那不是演习都快结束了嘛,我去给黑子报仇,他一组俩都让那小子给狙了,我一手拉拔长大的兵,我心疼嘛,我哪知道刚好就撞人家营部上去了呢?你要说这打仗啊,那就是邪乎,咱从演习头上找到尾就愣是没找着,不想找了吧,那就撞上了,还把您给围了……"

夏明朗抡起桌上的档案袋就砸了过去,风声赫赫,破旧的牛皮纸袋在半空中四散解体,雪白的纸页飞旋如刀片,方进猫身躲了过去,瞠目:"队长,您内力又见长了啊!"
"捡起来。"夏明朗哼了一声。
方进埋头狂捡,嘴里却不闲着:"要说啊,那还是咱们家默默厉害,长枪一划,八百米无人区啊……"
"陈默,我记得那次你们两个打赌,死的给活的洗一个月臭袜子,他洗了吗?"夏明朗忽然问陈默。
陈默抿着嘴点了一下头。
方进手脚利索,说话间已经把页码理好,哈着腰放到了夏明朗面前,夏明朗拍拍他脑门:"下次我也要跟你赌!"
方进一愣,沮丧地退下了。

夏明朗活动完筋骨凑过去看陈默写出来的东西,方进忽然又惊叫:"噫,咱们这儿来了个天才儿童。"
夏明朗没抬眼,倒是郑楷接了一声:"谁?"
"两本一硕,带兵两年,少校副营长,关键是……24岁!"方进怪叫。
"怎么可能?"郑楷明显不信,这学历倒没什么可吓人的,信息、后勤、总队中队里一堆一堆的硕士,都跟不要钱似的,关键是年龄太小。
"他合训的,对吧,出来就是双本科,然后保送军事学硕士,人这主要是念书念得早,"方进掰手指算,"我靠,他这得跳多少级啊!"方进兴致勃勃地翻回去看标准照:"不是吧,这小娘们似的长相进行动队?队座,你是不是拿错简历了?"
"人家自己想来,你有意见吗?"夏明朗淡淡扫过去一眼,方进自觉地咬住舌头,噤声。

忙乎了一个下午,一百多份档案总算是理清了,各教官的职责范围也了然于心,夏明朗为主,方进负责突击格斗,陈默负责狙击,赶上大型训练任务郑楷再过来照应一下,分工一如往昔。
收工完事后,夏明朗拉着郑楷顶了校官的头衔大剌剌地先行一步吃饭去,只留下方进和陈默俩中尉沉默地进行着扫尾工作。方小侯抱着那一大叠的文件在前面走,嘀咕:"要我说咱队座现在是越来越懒了,往年的档案他都自己看来着,现在手一挥就踢给咱们了。"
陈默提着笔记本跟在后面,说道:"我觉得队长还会再看一遍的。"
"才怪了,他要肯自己看,折腾咱们一下午好玩啊?"方进不信。
"可能他觉得我们也需要看一遍。"
陈默拿了钥匙开门,把手里的东西全码好放在桌子上,一转眼的工夫,方进就已经在夏明朗桌子上顺了两支烟,陈默静静地瞧着他,方进嘿嘿笑,把烟藏进兜里:"我出去抽。"

夏明朗吃过晚饭去严正办公室里串门,随便上交训练计划,推门才看到政委谢嵩阳也坐在里面,一脚踏进去不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哟,稀客。"谢政委故作惊讶地左右望了望,又笑了:"不对,这是在他这屋,你不稀。"
"最近工作太忙,太忙……"夏明朗赔着笑。
严头微微挑眉,笑出一脸复杂莫测的得意,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硬壳中华甩出去,夏明朗眉开眼笑地接了,立马就拆了一支叼上。
"新人都看了?" 严正顺手帮夏明朗点上烟。
"过了一遍。"
"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

"那个叫陆臻的,无论如何想办法留下来!"谢嵩阳提醒。
"不是吧政委!不就是一硕士嘛,还军事学的,您老要这么稀罕,赶明儿我让陈默给您考一个去。"夏明朗不满地嚷嚷。
"就一硕士,军事学!"严正抓起宗卷拍夏明朗的胸口:"你知道他什么出身吗?你知道他导师是谁吗?你知道他导师的师弟是谁吗?夏明朗同志,看问题要全面!"
"什么出身啊,您别吓我,不对啊,他姓陆又不姓胡。"夏明朗一脸严肃的震惊。
严正被他这一气倒笑了,挥挥手,示意谢嵩阳你跟这小子磨牙去吧。
夏明朗看这两人神情倒有真些慌了:"不会吧,真是太子党?哪个军的公子啊,好日子不过跑我们这儿来?太添乱了。"

"太子党倒不至于,也算是自己本事赚出来的。"谢嵩阳说话和缓字正腔圆,永远带着几分党委报告的范儿,夏明朗一听就开始头疼。
"关键是他那个导师厉害,老教授了,国防科大的系主任,桃李满天下。陆臻那小子不简单,王教授当年手下大把的博士生,出差却带着他一个本科生到处跑。而且像他这种出身这种成绩,不考博不留校,铁了心往一线调,而且现在还直奔着你们行动队,所以说这孩子……"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有野心!"
谢嵩阳与严正相视一笑,严正低喝:"怕啦?"
"怕什么呀?我就怕人没野心,有野心才好玩儿呐!"夏明朗微笑,瞳色墨黑,有兴趣盎然的神彩。
这是在漠北戈壁荒滩上长大的男人,此刻眼中映着落日时分火焰般的金光,混合出一种无可形容的饱满的色彩。
"好!好!!"严正舒心地大笑。

入夜,月朗星稀,熄灯号过后,整个基地内部一片寂静,夏明朗站在窗边抽完一根烟,看着对面的寝室楼一下子暗下去,回到桌边开始对应着看档案。
这次来了很多人,各部门都大充血,尤其是他们行动队。因为选拔的范围扩大了。
前几年国际形势剑拔弩张,上面终于拍板,确定我们需要一个可以在任何时刻都最可靠的存在。麒麟凭着这些年彪炳的战功从无数强队中抢到这个机会,这标志着这支部队终于走上了成为共和国最锐利武器的道路。夏明朗记得文件下达那天,除了几个值班的,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大队长,政委,所有的中队长、支队长一个个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严正按住他的头顶感慨万千:你赶上了好时候!
好时候!
夏明朗又叼上一支烟,拿起选训人员的简历慢慢翻看。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跨军区、跨军种的全方位选拔,这几个月来严正带着他们东挖西撬,几乎把半个中国的精华尽收一室,每一个人的履历都堪称华丽,这些人意味着麒麟的未来,这片土地今后的荣光!夏明朗一个个看过去,不紧不慢,翻到陆臻的时候略顿了一会儿,回想起面试时的画面。
那是个有理想的孩子,一双眼睛生机勃勃,挟着一份漂亮得惊人的简历,顾盼之间神彩飞扬,夏明朗毫不怀疑他对理想的渴望与对希望的执着,只是……

陆臻。
陆,为地;臻,达到完备。
人,从来不是有了理想就能成就未来,做到才是更重要的,脚踏实地,达到完美。
夏明朗微笑,你老爹很会起名字啊!
档案里的标准照中陆臻穿着海军的正装常服,目光平寂,小小一张方寸之照,也可以看出风发的意气。
峻傲、干净、清瘦、修长……
15岁考大学,20岁毕业,电子对抗工程的双学士优秀毕业生,学士论文比普通硕士论文更扎实,却不留校,去一线,一年后保送读研,再毕业就到了舰队基地。不太常规的分配经历代表着不太常规的背景与能力,是个有意思的军人,怀着显而易见的不甘于平庸的心,却一步步都走得稳扎稳打。
夏明朗回想起陆臻当时在会议室说的那句话:筑梦踏实!
他轻轻微笑,却眯起眼睛在这具身体上打了个叉。
可是,心中不期然又生出一点矛盾的感慨,慢慢地捏成了一句话:陆臻,你他妈可千万给我撑住了。

***
1.军用电子对抗工程:致力于培养从事电子对抗分队指挥、管理的初级指挥军官。主要课程为:电路分析基础、电子线路、数字系统与逻辑设计、信号与系统、随机过程、电磁场理论基础、微波技术与电波传播、红外技术基础、通信原理、电子对抗原理与装备、军事伪装技术与战术、电子对抗分队训练法、伪装防护设备原理与维修、电子对抗分队战术、部队基层管理。

2.合训:即合训分流,主要过程为"基础合训,专业分流"。这是一种融合工程与技术、指挥与管理的组训方式。参加"合训分流"的学员学制为5年,前四年"合训"主要学习任务是打好科学文化基础和工程专业基础,完成高等教育中的本科学历教育,第5年分流阶段根据需要接受相应的军事职业教育。四年"合训"结束考核合格,发放工科大学本科毕业证书,授予工学学士学位。第五年"分流"培训结束时,发放军事专业毕业证书或结业证书。


3.

麒麟基地藏在山里,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的,特别不好走,严正为显诚意,郑重表示届时会派出一架直升机到军分区接。没想到海军那边的老参谋长闻讯眼睛一瞪:"欺负咱们没有空中力量吗?"
于是马上有样学样地调了一架运输机把人直接送达,陆臻临上飞机前看着参谋长当时的神情就想笑,那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又要搭架子摆姿态,活脱脱的嫁女心态,最后还在嫁妆上下功夫,力求一个风光大嫁。
由于小宫不幸落选,陆臻孤零零地落了单,同行的一干人里就一个是认识的,他当年国防科大的同学魏凡,机械狂人,陆臻比他小两届,只看到了一点盛况的尾巴,听说此牛人向老婆求婚的时候出动了三只机械狗,全是自己手工制作,是学校机器人大赛的主力干将,这次调去军委直属的某军工保密机构。

严正没食言,凶悍的武直-10直接在军用机场上候着,陆臻只来得及向魏凡挥手说声拜拜,就飞奔着投入武直-10的怀抱。
拜拜喽,我旧的一切,转过身,迎接我的新生活,陆臻心潮澎湃!
麒麟,传说中的圣地,武直的机师相当贴心,在低空带着他们拉了一个大圈。陆臻极目眺望这片土地,在心中想象每个建筑的功能,传说这是唯一可以跨军区跨军种挑人的部队,传说中这里每人每年射出的子弹相当于一个排,传说中这个大队只有两个中队200个战斗人员,却有400人的全面战术后勒支撑,这里有共和国最精的兵,是整个中华陆军的单兵顶峰。
陆臻深吸一口气,感觉心旷神怡!
中午的麒麟基地有一种特别的葱郁气息,远处的操场上有奔跑的人群,建筑物闪着氤氲的光,陆臻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一些,微微兴奋,大脑中的多巴胺浓度正在上升,这样很好,陆臻不打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享受这种感受新鲜的兴奋感。

来接人是个少尉,目视身高接近两米,肤色棠黑,膀阔腰圆,像黑塔一般站在车边,可怕的身高与体积把军用吉普比得像一个玩具。因为他没有首先敬礼,于是陆臻也无从回礼,不得已只能抬头仰视他,努力拉出笑容伸出手,说:"你好!"
少尉干脆利落地抛下两个字:上车!
陆臻尴尬地收回手,微微错愕。的确,这次出来不是讲课做报告,没有热烈欢迎也是正常事,可是交流学习也不是第一次,即使政委不出面好歹也得有个军衔压得住的人过来做个交接吧!
黑面少尉的车技很好,在陆臻困惑的同时一路飞车开到了基地边缘一个菜地旁边的破旧大屋里。房子很大,长方形空荡荡的平瓦房,地上铺了稻草,上面扔了一个个行军铺盖卷儿。
陆臻闻到空气里一点微妙的气味,不自觉问了一句:"这什么地方?"
旁边埋头做登记的一个中尉幸灾乐祸地甩了俩字:"猪圈。"

哦……呃?陆臻瞪大眼睛,已经有些恼怒。
"哎,干吗,怎么着?头顶儿上有瓦地上有草,有什么不能住的啊?那不是这次人多么,地方不够用。难不成还现给你盖房去啊?你们家管报销啊?娇气!"中尉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一口嚣张精脆的京片子像是大刀片子似的硬生生刮得人耳朵疼。这人有双豹子似的精光闪亮的圆眼睛,眉毛浓黑,个子不高却强健,四、五月的天气里穿着夏天的短袖迷彩,结实的肌肉把袖口绷得紧紧的。
陆臻被他一时噎住,深吸了一口气才回过味来,顿时沉下脸:"战友同志,您这是什么态度?不会好好说话吗?食宿条件不好没关系,只要有合理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们现在似乎在刻意刁难吧,我需要见你们的领导,并且保留向有关部门设诉的权利!"
中尉忽然大笑,笑得整个人都缩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有关部门?兄弟哎!开玩笑吧您?谁不知道咱国家最没谱儿的部门就是有关部门啊!找他们你找死啊你!另外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不会想见到我们领导的!哈哈哈……还有,爷叫方进,别什么战友同志的叫得这么亲,咱没那么熟。你得叫我方教官!"
方进挺了挺胸非常高傲地指出个铺位给陆臻:"初试的科目在被子里,外面那个操场你可以用,俩礼拜后初试,GOOD LUKY!祝你好运!"

陆臻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家伙转身离去,他转身看看四下,好几十号人大都站在自己的铺位前面发呆,一个个雾水满头的模样,显然也正搞不清状况。陆臻颇觉无奈地蹲下身去拆铺盖卷,被子里面有一整套的生活用品,一页A4纸压在牙杯下面。等他从头看到尾,已经顾不上去想其它了。
这是一份考核科目单:包括了25公里的山地越野和10公里武装泅渡,四种枪械的射击,直升机空降入水,还有不计其数的障碍跑,更要命的是这张科目单是一个整体,单子上详细标明了整个路线,试训人员必须一气呵成地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全部科目,而那个规定时间短得简直就像是一个虚幻的数字。
最近这一个月来,陆臻除了忙着交接班,大部分时间都跟着舰队基地的特种侦察部队练体能,可是凭着他那点鲜明的印象,似乎就算是那里的越野尖子也不敢夸海口说一定能完成这份考核科目。陆臻捏着那一页纸,一个个地回忆自己的训练成绩,加加减减怎么都算不出个合格。

耳边的吵杂声越来越响,更多的人被踢进来,更多的人发现了这张单子,更多的人在惊愕地抱怨。当最后几个试训人员被方进领进门之后,沸腾的声浪达到了顶峰,有人开始要求找一个说得上话的主事来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进抱着肩站在门口,凶狠的目光缓缓扫过,火狼似的杀气和压抑,忽然暴吼了一声:"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点!"
杀气猛悍,这屋子里呆的都是优秀军人,条件反射式的警觉与紧张,一时倒让他镇住安静了下来。
"我劝你们有那个力气啰嗦不如早点睡觉,小爷我好心提醒,这恐怕是你们最后一个囫囵觉了。"方进说完,嘿嘿冷笑了两声,背着手扬长而去。
满屋子的人都僵着脸,跟被雷劈了似的,陆臻听到大门落锁,陷入了疑惑的思考中: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方进刚出院门走到正路上,忽然听到背后风声乍起,蓦然间回首,拳头停在了半空中。
"队,队座……您怎么有空儿过来啊??"
夏明朗一脚踹过去:"唱戏呢?"
方进不敢躲,硬挺着挨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揉了揉:"那不是您说的嘛,让我得先威着点儿,说这次来的都是悍将,得先煞煞他们的威风,要不然不好训呐!"
"你那就是威啊……"夏明朗啧啧摇头:"白养你这么大了……一点没学着啊!"
"喏,队长……"方进不高兴了:"小默你评评理。"
陈默拎着枪一直沉默地跟在夏明朗身后,听到点名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夏明朗大笑,指着陈默说:"看到没?这才叫威!"

方进说,那是陆臻他们最后一个囫囵觉,其实那话是错的,因为就连那一个晚上,他们也没睡好,凌晨四点,一声尖利的哨声把所有人催醒,方进扯着嗓子在外面吼:紧急集合。
陆臻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迷糊了两秒钟之后抓起衣服往自己身上套,虽然事起突然,不过能来到这里的学员都是老部队的尖子,集合的速度并不慢。起初列队时因为身高的问题耽误了一下,不等方进下口令,他们马上就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进行内部的调整,不过几分钟,十列横队从高到矮整整齐齐地排在了门口的空地上。
方进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一转身用一种能让所有的学员掉落一地鸡皮疙瘩的殷勤嗓音冲着旁边的一辆陆战吉普呼唤道:"队座,队伍整好了,您下来吧。"

陆臻忍不住喃喃低语:"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站在他左边的学员转头看他一眼,那双眼睛相当的漂亮,睫毛浓长乍一看几乎不像男人所有,而目光却淬利,在清晨苍冥色的天幕下灼灼生辉,陆臻看军装分辨出这人是陆军,少尉衔。
五湖四海皆兄弟哎!更何况这年头只有教官学员两个阶级,哪还有什么军衔的限制,陆臻想也没想就主动冲他一乐,笑出满眼明亮的善意。少尉似乎愣了一愣,勾起嘴角,脸颊上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他所有的精明锐利。

"哎,你们两个,在队列里谈情说爱呢?"夏明朗半靠在车身上,手里提着杯子,声音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
少尉像是被吓到,连忙把头转了过去,脸色凝沉。
陆臻压着火气叫了一声报告。
"说。"夏明朗把杯子打开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在队列中交头际耳是我不对,但我只是在熟悉队友,谈情说爱这种词请您收回!"陆臻声音清朗,在晨风中听起来像是初初离巢时海鸟的鸣叫。
"熟悉队友,你们家都在队列里熟悉队友啊……哦,我认识你,海军的。"夏明朗痛心疾首地摇头:"难怪了,都说海军个个是流氓,你这是几年没见着姑娘啦?怎么见个男的眼睛都冒绿光啊?"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痛脚,猛然被踩多半急怒攻心,陆臻一时忍不住差点要冲出去,还没动,就被身边的少尉用力拉住了手臂,陆臻定定神,呼出一口气,在他身上敲了几下,摩尔斯码:谢谢。
少尉听懂了,把手松开飞快地笑一下,陆臻顿时有种找到统一战线的亲切感。
这些动作都做在暗处,夏明朗没看到,他睡意朦胧地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嫌累,又退回去坐到车上,懒洋洋地说道:"这么早拉大家起来,主要是,老子昨天晚上通宵,干完活都三点多了,就想啊,索性把你们操完了再睡吧,大家没问题吧。"
没问题?问题大了,难道这个中队的训练计划是随着教官的睡眠计划而定的吗?
陆臻冷笑着,在心里给总参的报告书上又重重地添上一条。

夏明朗抱着杯子困得迷迷糊糊的:"那个什么,那小测验还看得懂吧?等会儿把衣服换一下,我带你们跑一趟,这两礼拜没人有空管你们,自个练练。你们这回人太多了,我只要一半人,剩下的给我滚回去。哎,有一点要提醒你们,被踢回去了别说是被咱们这里淘汰的,你们还不是正式的学员,还配不上淘汰那俩字。"
夏明朗把话说完,摆摆手把车门关上。
陆臻去领作训服时经过车前,看到某人正躺在后座上睡得无比香甜,怀里居然还搂了个硕大的毛线抱枕,灰扑扑的一大团毛线真不知道他打哪儿找来的。登时,一股子无名怒火就从丹田处直窜上来,生平第一次,陆臻有了想要扁人的冲动,他本来还在思考着带他们跑一圈是怎么个跑法,等到方进跳进驾驶位发动汽车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所谓的带着他们跑一圈,就是指由方进开车拉上已经睡着的夏明朗,带他们跑一圈!

这这,真,真是……陆臻憋着一口气在胸腔里不知道怎么发泄,作为一位新时代的四有好青年,他平常唯一会骂的脏话就是:妈的!可是眼下这局面怎么也得骂上一句:操他奶奶的祖宗吧……
陆臻为此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很快他就停止了思考,因为……开跑了。
方进的车技再好车子驶入山区之后也免不了颠簸,夏明朗慢吞吞从后座上爬起来,问道:"跑多久了?"
"五六公里了吧。"
"嗯。"夏明朗把头探出去,用电子喇叭吼道:"哎,现在开始了啊。"
学员们反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二十五公里越野,因为之前跑的都不是山路,所以,不算。
可是等他们刚刚缓过劲,夏明朗又握着秒表把手伸出去:"不好意思啊,刚忘记计时了。"
这一出又一出的,是个人都受不了,顿时,所有人都出离愤怒,还不等他把手收回去,全国各民族各地区各军种的标骂异彩纷呈地飚了出来,陆臻第一次发现听人骂娘是这么痛快的一件事,那叫一个同仇敌忾。
夏明朗把车窗一关,种种或高亢或激昂的叫骂都统统成了蚊子叫。

方进见他又想缩回去继续睡,忍不住问道:"队座,你几夜没睡了?"
"也没多久,两晚上,赶报告,伤神呐!"夏明朗把发财请到自己身后去垫着,给自己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式,两条腿架到副驾驶的靠背上。
准备演习是件很激情的事,进行演习是个很带劲儿的事,可是写演习评估报告,则是一件比较郁闷的事。夏明朗是个很有热情的厨子,他喜欢买菜切配,煎炒蒸炸煮,然后看着人们满足地拍着肚子,但是他不喜欢洗碗。
要是能有个人专门给他写演习报告就好了啊,夏明朗仰望车顶,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小子的评估报告什么时候给我?"
"我不是交了吗?"方进脖子一缩。
"那不算,那是陈默替你写的。你们俩兵种不同,视角不一样,当我傻的啊?"夏明朗脚上一横,踢向方进的脑袋。
方进缩头避了过去,都快哭了:"那我交上半节的时候您怎么不说?"
"我觉得写得不错啊!从狙击手的角度站在渗透人员的立场上看问题,思路很独特。我喜欢!"

"队长,你这是故意的。"
夏明朗摸摸耳朵,语重心长的:"方进同志啊,你这可是欺骗领导啊。"
"领导,我演习一回来就光顾着给您安排训练的事儿了。"方进转头做狗腿样。
夏明朗语更重心更长:"更为恶劣的是,你居然还将一位党的好同志硬拉下水,所以,我必须要对你,对陈默同志……"
夏明朗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方进终于屈服,蔫了吧唧的:"队长,我写,你别罚默默。"
"很好。"夏明朗心满意足地合上眼,"三天后交两份报告给我。"
"为什么是两份?"方进惊叫。
"一份是你自己的,一份是你代陈默的。我现在发现这个思路特别有意思,假设你是狙击手,那你看到的战局,你对对方的评估是什么样子的……很有意思。"夏明朗兴致勃勃的:"我打算将来要向全中队推广这种思路,让大家有更多的余地去思考……"
"队,队,队座……"方进迟疑而惶恐。
夏明朗笑容可掬:"你放心,我不会占用你的创意,我会告诉大家,这是你方进发明的。"
"队长!"方进一声惨叫,差点把车开到山沟里去。

陆臻在陆战队跟训的时候也跑过50公里的标准负重越野,不过那时候的速度比现在差远了,现在这批学员都是优中选优的尖子,而且初到这鬼地方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一个个冲得像豹子似的。陆臻跟刚才在队列里认识的那个少尉跑在最末,陆臻是知道自己的实力不敢跑快,而那个少尉则显然是留了力。
跑步不像是队列,规矩没那么多,两个人边跑边聊了几句,少尉本名徐知着,38军的,先当兵在部队考上的军校,南京国关特侦毕业,军事技能十分过硬。十公里之后大家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自己气喘吁吁那是不用说了,徐知着却只有一点劳累的迹象,基本和刚刚迈步时一个样。
徐知着见陆臻的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笑着拍拍自己胸口:"出来的时候练过,全军越野第三。"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帅得要命。
陆臻顿时就惊讶了,全军越野第三?他都给自己整了一群什么样的队友啊,可偏偏这么优秀的人,那个叫夏明朗的居然还这种态度?陆臻无比愤怒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吉普车,车子里的夏明朗刚好把头探出来,吊儿郎当地拎着喇叭嚷嚷:"哎,老少爷们赏点脸,赶紧的,跑完我好回屋睡去!"

真他娘的!
夏明朗话音还没落,陆臻就听到了数声国骂,对象包括夏明朗和夏明朗祖宗十八代各父系母系直系旁系亲属,不过骂归骂,速度倒是又快了起来,大家都又开始像不要命似的往前冲。
陆臻是带过兵的人,训练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出现训练事故,现在跑这么疯,搞不好心脏猝停都有可能,陆臻咬了咬牙冲上去敲夏明朗的车窗。夏明朗慢腾腾把窗子摇下来,笑眯眯听完他的陈述,在激烈的奔跑中说话,体力消耗非常大,陆臻尽可能简洁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可是长跑的气息全乱了套,喉咙口一阵火辣辣的痛。
方进开着车,跟陆臻保持均速,夏明朗把手伸出去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语声亲切:"累了吧。"
陆臻一时莫名,转头看到夏明朗手肘撑在车窗上半侧着头,视线从下往上挑起来,墨色沉沉的眼底闪着明朗的笑。

有一点恍惚,好像多少年前的那个海滩,也是这样乌沉沉压在眼底的笑,他问:"嗨,兄弟,有烟吗?"
"我不累。"陆臻道。
"哦,你不累!"夏明朗把喇叭拿出来对着众人吼道:"唷,大家听好了啊!这里有个海军来的少校,跟我说得让你们休息一下,要不然你们会吃不消,是真的吗?"
陆臻顿时全身血冷。
"不是!"
"老子撑得住!"
……
陆臻只听到一声声的大吼,跑过他身边的队员眼风如刃,鄙夷和不屑,恶狠狠像刀子一样地剜进他肉里。
"听见了吗?他们说不会。"夏明朗伸出手指轻佻地划过陆臻的下巴。

"妈的!"陆臻紧跑了几步揪住夏明朗的衣领,怒极吼道:"你是他们的教官,你要控制的,你不能让他们这样疯跑,出了事怎么办?你这样是不符合规则的。"
"哪里的规则?"夏明朗把自己的衣服拽回来:"你们家那边小娘们定的规则吧。"
夏明朗笑得恶劣,方进会意,及时地一脚油门踩下,陆臻挥舞着拳头冲上去,车没砸到只呛了一口烟尘,顿时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几乎要跌倒。徐知着紧赶着跑了几步把他架住,陆臻挥拳,情绪激动,倒把徐知着吓了一跳,只能小心翼翼地拉着他往山路的边缘去,陆臻往下看,看到盘山路的下圈跟着一辆大型的医疗车。
"这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徐知着迟疑着:"可能,我们教官也是有准备的。"
陆臻冷笑:"有种就真跑死两个,我看他怎么负那个责任。"

跑到中途,原本冲在前面的兄弟们都渐渐慢了下来,陆臻和徐知着他们并没有加速,一路还是超了不少人。夏明朗的车停在路边,陆臻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经过时心怀警惕地向车门里张望。陡然看到夏明朗的抱枕"汪"的一声从车里蹿出来,陆臻这一记被吓得不惊,啊的一声惨叫,撒丫狂奔出去好几步,夏明朗撑着车头狂笑不止。
陆臻回头一看真是气得连肺都快炸了,这哪里是抱枕,分明是一只匈牙利牧羊狗,满头满脑的毛线穗子堆在车座上,可不就是个抱枕样。陆臻本来是不怕狗的,冷不防被吓得这么失态,自觉颜面大失,可是这哪儿能怨他啊,谁听说过特种部队养毛线狗的?这真是衰人养衰狗,人不地道,狗也混账。
好不容易撑到最后五公里,陆臻他们几乎就要接近第一集团军了。徐知着原本一直跑在陆臻身前半步帮他领跑,忽然退了一步回去非常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一下:"兄弟,我要冲刺了。"
陆臻顿时恍悟,大声喊道:"跑啊,跑去!别管我,你快点冲。"
徐知着大约是觉得不够意思,又跑了几步才甩开他:"你撑住啊。"
"放心吧,哥们撑得住。"陆臻冲他们挥手:"跑快点儿啊,拿个第一回来。"

集团军越野第三的实力毕竟不是说假的,徐知着全力开动,最后五公里跑得几乎比别人第一个五公里还快,冲进第一阵营里达了线。夏明朗坐在车里一个个记成绩,他手上有一排成绩表,每个人的五公里成绩、十公里、二十公里,历历在目,跑步是一种很能看出个性的运动。
陆臻跑到最后关头实在力气不足,虽然不是老末,也算是归在最后那一拨里面的,他这会算是知道那条衰狗跟着来是干吗用的了。那狗是真邪行,专逮着最后几名咬屁股,陆臻让它咬了一口,全身的血管都爆了一圈,小宇宙爆发榨出最后一点体力狂奔过了终点,刚一碰线人就跌了出去,趴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他们早上出来得早,每人啃了食堂前天夜里留下的一只冷馒头就算是早饭。陆臻还没吐过劲胃里就空了,连着黄胆吐得精光,趴在地上一阵阵地干呕,胃里像是有一个粗糙的铲子在用力搅动,引起胃黏膜剧烈的抽痛。

夏明朗领着他的大狗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很是轻松地幸灾乐祸着:"嘿嘿,你看你们,还没一只狗能跑!"
尖兵就是尖兵,即使是累到极限了也有一股子硬气撑着,一个个都抬起了头,眼中倔强与愤怒一样灼热。
夏明朗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极诚恳的神色中几乎带着些柔情的味道,他指着脚边那只毛线抱枕狗说:"介绍一下,这是发财,你们别怪他,他是一只特别好的牧羊犬,嗯牧羊犬,他只是怕你们会掉队。"
战士们显然都气傻了,因为太茫然反而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反应,夏明朗慢条斯理地敲敲手表,转身指向身后的湖泊:"同志们啊,时间还在走。"
徐知着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把背包解下来扔到水里开始武装泅渡,呼啦一下子,所有人都冲了过去,水面沸腾得像是在煮饺子。

到了水里,刚刚的情形全掉了个个,游泳是陆臻的强项,他在高中念书的时候就是体育特长生,自由泳国家二级,蛙泳一级,即使是精疲力竭地划着水也能快过一般人。
倒是徐知着苦头吃足,他是进了部队才学会的游泳,还是在平原野战军,一年都游不上几次,后来上军校时又因为射击成绩太过出色,一白遮了群丑。人总是这样的,好扬长避短越是不擅长越想绕开,结果现在成了木桶效应的那块短板,幸亏体力惊人,拼起来居然还能勉强跟陆臻游到一起去。
这种速度的游泳对于陆臻来说就像是休息一样,游完了第一个五公里连胃都舒服了不少,他也懒得去追先头部队,索性浮上浮下地指点起徐知着的泳姿。徐知着特别地过意不去,一直不停地催促陆臻快点游上去,陆臻猜度着早一分钟上岸,就得早一分钟看到夏明朗恶劣的脸,他眼下胃里太干净,实在没东西让他吐,可干呕的滋味也太难过了点,索性就磨磨蹭蹭地只是保持着不是末流就算了。

不过登岸之后他倒是没看到夏明朗,迎面只有一个大型的靶场,陆臻看第一眼就觉得别扭,徐知着拿手指比了比,诧异道:"127米?"
陆臻倒是明白了为什么那张考核单上没有写具体的米数,而且他强烈地预感到当下一次他们再站到这个靶场,靶子的距离也不会再是127M。
很有意思,陆臻现在觉得这个鬼地方越来越有意思,每一个细节上都透着诡异。

跳进射击位,很自然的,枪械全分解,拎起枪就打的这种好事在这里是遇不到的,陆臻飞快地拿起零件开始拼装枪械,可是才拼了两块就察觉出不对,他面前的这一堆破烂里起码藏着四种枪的零件,但是恐怕只有一支是可以拼全的。
陆臻只能先把手上的活停下,分门别类地理出零件,不过,他还算是醒悟得早的,有人拼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手上的这支枪缺东西根本拼不全。枪械拼装完成,瞄具这种细节陆臻是根本连想也不想了,直接开始调试,果然,偏得那叫一个十万八千里。
夏明朗啊,夏明朗……陆臻在心里感慨,区区一次打靶都能埋下这么多陷阱,心机这么重,人活着累不累?
不过,你的枪法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吗?
陆臻眯起眼,十发子弹激射出去,正中靶心。

子弹打完,陆臻跟着前面的指示牌从侧门跑回了基地,大操场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土堆和陷阱,陆臻到这份上根本也没什么知觉了,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沟就跳,见墙就爬。陆臻眼睁睁看着跑在他前面那个人从四米高的吊索上脱手,重重地砸到地面的泥水里,半天爬不起来,根本没人来管他,医务兵站在离开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自顾自地聊着天。
"怎么会这样?"陆臻自语喃喃,这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徐知着从前面折回来拉他:"跑啊,无论如何,先到终点再说。"
到了终点会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世界的尽头是冷酷仙境。

***
1.匈牙利牧羊犬 :即可蒙犬,英文名
Komondor。体型巨大,热爱工作,在没有主人的任何命令下也会非常认真负责地放牧羊群,嘿嘿!*^_^*
成年的可蒙犬披毛为持久的、结实的绳索状,触摸的感觉象是毡制的。

2.训练与体能要求,主要参考SAS英国特别空勤团与一些中国特种大队的体能要求指标,那个全流程的体能测试是把各种批标拼起来的结果,不代表现实中真的一定有部队在这么干。

3.38军:第38集团军,部署在北京军区,保卫首都。重装机械化部队,军部在保定,就是彭老总夸过的万岁军。

4. 南京国关特侦:全称为南京国际关系学院侦察与特种作战指挥专业,中国唯一的特战专业。


4.

陆臻原本以为夏明朗会在终点等着,继续发挥他漫不经心的毒舌功力,把他们从里到外地损一遍,但是没有,终点处只有一个看着就已经很不耐烦的方进和几个陌生的基地人员,以及一大群好像烂菜叶子一样被揉碎了所有脊梁骨的学员们,陆臻挪到他们中间倒下,每一分肌肉都在叫嚣着它们的痛楚。
又等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把所有的人员都收拢集合,方进连训话都懒得,简单挥挥手,让那几个士兵领着他们去洗澡吃饭。陆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教官呢?他干什么去了?"
方进转头看他一眼:"他等得不耐烦,回去睡觉了。"
方进这腔调说得十分挑衅,但陆臻没接他的话茬,沉默无言地走开了。

原来不达到一定水准,是连被他冷嘲热讽的资格都没有的。陆臻,现在看清楚了吧,原来不走到一定的高度,人家都不屑骂你。
经过一个上午的剧烈折腾,学员们拖泥带水地跟着黑子去公共浴室里洗澡,肥皂和毛巾都是公用的,堆在长条凳子上一人拿一条,陆臻脱光了衣服往里面走,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脸色凶狠的黑子站在门口吼着:"洗澡十分钟,时间到了就断水,自己小心点。"
陆臻看到徐知着走在他身前笑容诡异,便凑过去问,徐知着抬手一指:"你觉得这个像什么?"
陆臻往前看,全是些光着膀子的大男人,肤色各异,陆臻疑惑:"像什么?"
"养猪场。"徐知着道。
陆臻一口气笑岔,咳了半分钟,不过还别说倒真还挺像的。

等出来的时候陆臻才发现刚才穿脏的作训服都不见了,凳子上堆着一大堆干净衣服,自己挑合适的尺码去穿。
"噫,这地方还帮咱们洗衣服啊?"陆臻身边的一个学员满脸的莫名其妙居然还有点惊喜。
"机械化管理,"陆臻冷笑,"还蛮现代的。"
那人显然不明白陆臻在气什么,平白无故撞枪眼当了炮灰,脸上便有点不好看,可是考虑到陆臻的军衔傲人,想要反驳又有点畏缩的意思,陆臻吃不消那种眼神,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真羡慕你的单纯。"
徐知着转过身也是一张郁闷的苦瓜脸,看了他几秒钟,道:"我也很羡慕你的单纯。"

食堂的伙食很不错,高蛋白高热量,当然人饿疯的时候连根草都是美味,不过套餐只有两种,而且要求全部吃完,只能添不能剩下,陆臻亲眼看着黑子像喂猪似的逼迫一个学员吃茄子,忽然庆幸自己从小就是不挑食的好孩子,这是多么的明智。
饭吃到一半,夏明朗没精打采地走进来,方进已经帮他要了一桌的菜,三瓶啤酒开在桌上,泛着诱人的泡沫,那边辛苦吃茄子的学员还在跟自己几十年来的习惯做斗争,夏明朗走过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便看到那个学员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夏明朗声音一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还没让你吃猪食呢,吵什么吵。"
那个学员咬牙切齿:"你这是故意针对我们。"
"我就是,怎么了?不想呆就别呆,打电话回去给你们老领导。"夏明朗戳着他胸口:"就说是因为这里有人让你吃茄子,妨碍了你伟大的自由。"

这场小变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消息很快地传开,据说是夏明朗得知此人厌恶茄子之后,下令以后每顿饭都给他煮一份茄子,而且要清水白煮,原汁原味。
徐知着吐出一口气,庆幸:"还好我不吃的东西他们也弄不到。"
"你不吃什么?"
"俺们家乡那边的特产,折耳根。"
陆臻忽然笑容诡异,指着他的身后:"你小声点。"
徐知着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还好,背后空无一人,陆臻乐不可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的却猛地透心一凉,他下意识就去找夏明朗,夏明朗坐在屋角的小桌边偏着头看他,审慎的目光,一枪见血的锐利度。陆臻慢慢止住笑,努力平静地与他对视。

"哎,哎。"徐知着在桌子下面拉他。
陆臻低下头。
"你别惹他,这人不好对付。"徐知着压着嗓子低声道。
"你怕他?"
徐知着沉默了一会,把饭全扒到自己嘴里,慢慢咽下去,才点头:"他们很强!"
陆臻有点恍然:"你之前也碰到过他?"
"对,他们是职业友军,打仗说外语,地图全是北约格式,这帮人可以模仿美俄的作战风格,如果真让他们豁开来打……"徐知着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当年他们一个中队,加半个炮团和一个飞行支队,灭了我们整个混编师,我就是让他给狙掉的。所以我才来这里,不是跟你吹,我在我们军也算是出挑的,可是现在你看,这里我连什么都不算。"

陆臻百味交集:"不瞒你说,兄弟我第一次演习也是折在他手里的。"
徐知着吃惊地看着他,一枪毙命,一秒钟之前只听到风过林梢,一秒钟之后死神已经挟着风穿过胸膛,那种无可抵挡的杀伤力原来不只是他一人体验过。
陆臻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可是,陆臻皱起眉头:"这里,不应该是这样啊。"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
"反正就不应该是这样……"陆臻话说到一半,集合的哨音已经吹响了。
这地方应该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反正就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以制造最大的磨难,然而,不能无视战士的尊严。

吃完饭回去,陆臻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之下倒在了自己的铺盖上,当然似乎没人说现在可以休息了,可是自然的,也没人说现在不能休息。
他们是一群被放养的猪。
一个穿着基地作训服的中尉捧着一叠小册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走过每个人身边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一本,陆臻在半空中捞住它,翻开一页,草草一扫,呼的一下坐了起来。
基本上所有人拿到这份东西之后都是与陆臻一样的反应,随意翻开,然后,惊讶。

这是一份他们今天上午训练的成绩表,EXCEL排序打出,条理分明,那上面包括了每个人从25公里越野跑开始各时间段的平均速度,还有打靶的耗时、环数,以及障碍跑时各种突发情况的备注。
陆臻抬起头向四下看,所有人脸上都有点惊讶慌乱的神色,原来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刻,有一双眼睛,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这太可怕了。
像这样的暗中观察,有如芒刺在背,寒气从背脊窜上去,冷冰冰的针撩着心口。
陈默离开之前留了一台军用笔记本在门口,页面打开,调出他想要的部分在最前面便悄无声息地带上门,像来的时候一样凭空消失。马上就有好奇的学员凑过去看,屏幕上显出的窗口是一张表格,各种训练项目被细化分割,每个人只需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勾就可以确定自己的训练计划。
这份表格通常在熄灯前被收走,第二天早上整队的时候,学员们被分成四组:障碍,泅渡,越野,射击。
他们必须全力以赴,在规定时间内达到大纲所要求的体能指标,夏明朗懒洋洋地坐在猎豹的前脸上对着他们说:体能不过关,什么都白搭!

从此,陆臻的生活被彻底地体制化,洗澡时间十分钟,定时定点,套餐永远只有两种,A和B的选择,连犯人都不如,正是像徐知着说的,像猪,一群生活在生产线上的猪。
可是一切的训练计划都得由自己决定,你想出工出力还是出工不出力都随你,甚至只要你有种,大可以什么都不要勾就在猪圈里睡大觉,绝对没有任何人来管你。
他们来自于部队,服从是天性,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上传下达,这就是军人。
他们习惯于承受压力,目的明确,方向可靠,于是一往无前。
他们很少有机会完全控制自己,而且,只对自己负责。
没有压力,没有命令,无人指点,一片茫然。
夏明朗说,这两个礼拜没人有空来管你们,自个练练,他只要一半人!

陆臻在暗夜里看着天花板,夏明朗漫不经心的淡漠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两个星期,十四天,他得用到尽。他不能就这样被踢回去,如果连最基本的参与都没有,如果他都没资格加入这里,那么,他甚至都没有权利对夏明朗做任何评判!
这样的话,他的愤怒将永远无法开解。
陆臻感觉到他的心里压着一团火,这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激烈的火,他一向都是平和的,或者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什么让他失去平静的东西,但是这一次。
夏明朗,我跟你杠上了。

深夜,夏明朗被烟雾所笼罩,眼前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叠的文件纸,是这些日子以来学员们的训练计划与完成情况。经过了最初的几天迷茫之后,反应更快,自制力更强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慎重而有计划地训练自己的能力,一个个小组自发地形成,不过大多都是以原来老部队的编制为基础,于是陆臻与徐知着他们的组合看起来便显得有点特别。
一个海军,加几个野战侦察员,非常能互补的团队,至少就最近的报告看来,徐知着他们的游泳速度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陆臻本人的体能极限并没有明显的突破。当然这也很好理解,徐知着他们是技术问题,从30分到60分的进步总是很快的;而陆臻这方面就纯粹是外人帮不上忙的个人死磕,徐知着的体力再好,也没有能力教会陆臻怎么才能跑得更快一点,因为那是长年累月的漫长积累的结果。
于是,这就成了一个一边倒的组合模式。

夏明朗清晰地记得,他说,他只要一半人,所有人都互为对手,他们在竞争。他把烟头衔在嘴里,回忆陆臻的脸,年青的,偶尔会很冲动可是马上又会恢复平静与爽朗的脸。他看过他的档案,完美无缺,一路顺遂,这种人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本应该是最容易崩溃的那一群,可是陆臻仍然活得很有精神。
夏明朗有点想不通他的打算,究竟是天生的豁达还是另有所图,毕竟,他们相交还不深。
他只记得那个白皙瘦削的小子慢条斯理地站在队列里说话,他的声音不高,但是挑衅;即使在情绪激动的暴怒中仍然有明确的条理,他双手揪着他的衣领怒吼,他说:你是教官,你要控制好。
有意思,夏明朗听过无数种怒骂和抱怨,可陆臻是特别的,他在从根本上质疑他的目的和手段,他在质疑他的训练能力,他堂而皇之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从一开始。
陆臻,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兵。

有时候夏明朗觉得,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陆臻开始有了某种难言的隐约期待。
他,从一开始,就不必是他的兵。
夏明朗有些微的兴奋感,他的人生被分为两段,26岁之前他的人生只为自己,一步步攀上单兵最强的高峰,26岁之后他生活的重点被严正硬性地转移,他开始试着训练别人,看着他们更高更快更强,甚至有一天超越自己。
自然,最初时他也有过异样的遗憾,可是慢慢地他开始体会到严正所谓的乐趣,如果一个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他已经不再会介意那是不是自己完成的。
至于陆臻,金鳞并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遇到风云幻化为龙,夏明朗很乐意在他漫长人生的旅途中为他加一把劲,就像是曾经在他的人生中无数帮助过他的人一样。

陆臻!
夏明朗默念那两个字:请不要让我失望。
当然陆臻一直都没有让他失望过,那个青年固执的眼神中有种与凶暴无关的狠劲,理性的执着全部蕴含在他看似温和的语调里,在声音平缓起伏中,他听出了一种风骨,文人的风骨是这世界上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一,极为软弱却坚韧。
夏明朗回想起那双眼睛,清亮透明的瞳孔里燃烧着无尽的怒火,猛烈得几乎可以烧毁一辆装甲车。
夏明朗微笑,如果怒火能把你的血全点燃让你熬过这一关,这似乎,也很不错。

5.

两周的时间一晃而过,最后的测试里,学员们被分为了十组,陆臻被夏明朗扔到实力最强的那一组,拼死拼活耗尽了全力冲到最后,只得一个倒数第二。陆臻站在终点线上情绪激荡,想鸣枪撕破整个天幕的平静。
即使有所准备,这仍然是他生平未遇的挫败,就这样出局,他连对手的边都没碰到。
有人在休息,有人慢走放松,陆臻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陈默皱起眉朝他走过去:这样很容易会抽筋。
"你……"
"报告教官!"
"你先说。"陈默习惯于先听对方开口。
"请问下次的选拔时间是什么时候?"陆臻问道。
陈默想了想,"你不一定会被淘汰,结果还没有出来。"

陆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事实上他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教官颇有好感,陈默算是这鬼地方里唯一还算正常的人。
结果并没有很快地出来,像往常一样他们被人领去吃饭洗澡,一路上有列队成行的基地正式官兵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陆臻有些消沉并且愤怒,这里的每个人都当他们是透明,而他居然也就真的如此仿佛透明了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要离开,这是他不可忍受的失败。
洗澡的时候徐知着专门抢了与陆臻相邻的格间,大家都是当兵的人有些失落是共通的,可正是因为太了解,安慰的话便不知道要从哪何说起,无论说什么都让人觉得假。

陆臻见他不停地往自己身上瞄,终于忍不住慢吞吞地说道:"小徐同志啊,哥们我知道自己身材好,你也不能老盯着看啊。"
徐知着瞠目,被他闹了个大红脸。
"行了,"陆臻伸手过去拍他肩膀,"兄弟,好好干,明年,等着我。"
"你……"徐知着反应过来:"你还要考?"
"哪里跌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
"哎,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徐知着急了:"我觉得你其实就没必要来这块儿,你说,你到这儿来,你图什么?你留在海军那边,将来进机关升得一准比这儿快,怎么说那边人器重你。你就不应该再为这事浪费时间。"
陆臻指指花洒:"时间快到了。"
徐知着无奈,缩回去冲头上的泡沫。

吃完饭回去,方进已经守在了门边,一声哨响:打点行装,紧急集合。
陆臻抽紧背包绳打上最后一个结,心里居然还有点酸楚,不过半个月,这段日子已经在他生命里留下了痕迹,就像是夏明朗,不过两三个照面,那张脸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脑海里。
刚才吃饭时徐知着还不停地劝他别犯傻,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他进入基地那是华山一条道的选择,这里有他想要的,所能做到最好的一切。可是陆臻不一样,他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走,那些路一样的风光耀眼,没必要在一条路上死磕。
"我说兄弟,是个人都知道要扬长避短,你干吗取长补短!"徐知着到最后简直有点痛心疾首的味道。
陆臻却微笑,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的!"

徐知着是聪明人,聪明而有规划,目的明确,富于行动力,陆臻毫不怀疑这样的人会成功,然而也很难向他述说自己的理想,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理想是奢侈而浪费的东西。
陆臻摇了摇头,把那些片断摇出去,他还年青,如果真的是浪费他也浪费得起。离开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失败,在未赴全力之前就承认失败,退缩并不再回头,这会成为一个人生的污点,很可能,是一生的悔恨。
陆臻主意打定,十分平静,他甚至已经考虑好了回去怎么劝政委同意让他调去陆战队里跟训。

队列整齐划一,夏明朗好似很不情愿地被拉出来亮相,嘴里衔着烟,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陈默把成绩单交给排首,雪白的纸页像浪花一样纷翻铺开。
陆臻顺着查找自己的成绩,他排在第76位,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可是名字旁边有个红勾,这又代表了什么??
"勾红的留下,拿到黄牌的走人。"陈默的声音字字清晰,顿时,队列里一片哗然。
"报告!"马上有人提出质疑:"请问一共有多少人可以留下?"
"57个。"
"那我明明是第43名,可为什么得到的是黄牌?"
"43是你体能测试的成绩,但你的面试分数不高。"陈默说道。
"你们什么时候有过面试?"那人终于忍不住大吼。

陈默抿起嘴,比巧言令色他说不过夏明朗,比声色俱厉他吼不过方进,吵架实在是他所有技能里最薄弱的一环,他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夏明朗,那眼神的大意是,轮到你了。
"一直在面试,只是你不知道。"夏明朗衔着烟,说话的声音便有点含糊不清:"打勾的站右边,黄牌在左边,重新整队!"
他们是军队,令行禁止是化入骨血的服从,即使心中充满了困惑。
徐知着目瞪口呆地看着陆臻走到自己身边,陆臻苦笑着冲他勾一下嘴角,莫名其妙地认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与其糊里糊涂地活,不如站着死,陆臻朗声叫了一下报告。
夏明朗转过眼来看他,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陆臻清了清嗓子有点艰难:"我的体能测试是76位,但是……"
夏明朗打断他:"因为我高兴!"

陆臻预感到他会接收到一个四六不着的回答,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会是如此的四六不着,徐知着下死劲攒着他的手臂,但其实不必这么担心,因为他已经被夏明朗给震惊了。于极限之处最冷静,这是陆臻最大的优点,当一件事用常理不能说明的时候,他会退回来重新思考。
"您的意思是,这个地方的规则是由你的喜好来决定吗?"陆臻言语平静,徐知着有些意外,松开了手。
"是。"夏明朗毫不避讳。
"那么,公平呢?"

"公平?"夏明朗笑起来:"你几岁了啊,这世界有什么是公平?"
"我认为这不是理由!我今年二十四岁,另外,我一直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至少我不会像您这样自甘堕落。"陆臻把军姿拔到最直,昂首挺胸地站立,像一杆修竹。
夏明朗背着手踱过去,若有所思,戳着陆臻的胸口:"不想留下就滚,不过,我忽然很好奇,想看看你能怎么给我一个公平。"
陆臻咬牙,腮边的咬肌绷起。
夏明朗笑了笑,慢慢走开,上车前回头扫了一眼:"别以为留下来就万事大吉了,这才刚刚开始。"
方进领着一群人向左,陈默领着一群人往右,就此分道扬镳,陆臻没敢回头,他总觉得背后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在看自己,可是刚刚与夏明朗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要坚持,因为那轻易可见的不屑一顾,让他急不可待地想让夏明朗看看什么叫士兵的尊严。

夏明朗爬上车,郑楷趴在方向盘上闷笑,夏明朗一时郁闷:"笑什么笑?"
"得,别对我凶,想想怎么哄严队吧!"
"听这声气,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啊!"夏明朗转过头。
"哪能啊!"
夏明朗呲牙:"明早上跟我一起出操。"
郑楷马上苦了脸:"不是有方进了吗?这种事别老拉着我行不行啊,我求你了我这人心软看不得那堆粉嫩小团子拧巴,祁队在的时候就折腾我,我一把老骨头了,我又不是你,心狠手辣的……"
夏明朗瞪了他一会儿,眉毛耷拉下来:"太伤自尊了。"
郑楷不理他,径直把车开到行政大楼,一脚刹车到底:"头儿还等着你去交报告呢。"

夏明朗闷闷地下车,郑楷趴在车窗上招呼他:"队长,晚上有空去我屋里喝酒啊,老家捎了点花生来。"
夏明朗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转过身指着郑楷,笑容有些无奈。
严正严大人正站在窗边喝茶,听到夏明朗溜边进来交报告,转身冲他勾了勾手指,夏明朗不敢怠慢,马上走到他跟前去,严正一把按着夏明朗的脖子把他揿到窗玻璃上:"你小子一下给我赶走这么多人!!"
夏明朗原本棱角分明的脸被挤得扁平,闷声道:"他们不太合适。"
严正松开手,怒气冲冲:"行了,你都赶走吧,赶走吧,老子再也不给你去找人了!"

夏明朗哭笑不得:"头儿,您至于吗?"
"人多烧的!你呀……我就是对你太好了!你看人老王,就不像你这么浪费!"严正狠狠的瞪他一眼。
夏明朗连忙把搁窗台上的茶杯递过去给他:"头儿,我这儿和他们又不是一个性质。那什么,明天就月底了,您先消消气,要不然回家去,嫂子看着又得担心了。"
"你就不怕被人记恨!"
"至于吗?我怎么着他们啦?你看真要这么不懂事的,那就更不能要了!您说是不?"
"你给我说句实话,这批人里,有多少能留下来?"严正根本不接他这茬。
夏明朗笑嘻嘻的:"咱又不是打群架的,精兵难求啊!"
严正无奈地瞪他一眼,拿起桌上的报告一页页翻看。

"这个,体能测得不错啊,为什么不要?差在哪里?"严正指着一行目录问到。
夏明朗凑过去看:"独,记录显示,他所有的训练都自己进行,不跟任何人一组,而且,他对自己的安排也不好,纯粹吃老本。"
严正一路看下去,连续又问了几个,夏明朗一一作答,条理分明,翻到陆臻的时候严正倒是愣了一下,笑道:"法外开恩?"
"也不算吧!枪法好,意识和灵活度都是一流的,体能上也还有潜力,我觉得可以再给他个机会。"
严正把文件合上拍在夏明朗胸口:"无论如何,把人留下。"
夏明朗不肯接,沉默地对峙。
严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如果实在留不下来,踢给我,咱留下他给老王的信息支队,反正别便宜了外人。"
夏明朗笑起来:"您还真拿他当个宝。"

严正敲了敲桌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对于陆臻这个人,你怎么看?"
"还不错。"
"他的毕业论文你看了吗?"
"看了。"
"什么感觉?"
"硬伤很多,太过幻想,基本没有实际运用的前景。"就算是知道自家老大对这东西有好感,夏明朗批评的时候也从不客气,而且他也不相信,那些一眼就可洞穿的缺漏严正会看不出来。

"明朗,"严正的声音变缓,语重心长,"知道你的缺点在哪里吗?"
夏明朗默然不语。
"你太缺乏想象力。"
"打仗不需要想像力。"夏明朗沉声道。
"打仗、死人,这么现实的事情不需要想像力,你说得没错。可是,陆臻很幼稚,新人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所以他敢想,可能一百条错了九十九条,但是中了一条,就是个进步。而你与我,知道得太多,顾虑太多,太多禁锢。尤其是你,明朗,你走得太快了,你还不到三十,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你想得这么多。"
夏明朗笑道:"头儿,您担心我?没必要吧。"
"我就是觉得没什么可以担心的,所以特别担心你。"严正抬眼看看他,在文件上签完名:"归档吧。"

夏明朗本来是真没打算去看什么,可是出了大楼,居然看到郑楷还在车里等着,他三步并两步跳上车,一阵疑惑:"你今天很闲嘛。"
"走吧!"郑楷发动车子。
夏明朗咕哝了一声,没有反对。
"舍不得?"郑楷把车子停在大门口,没有过初试的学员们正在这里等待上车。
夏明朗摸出一支烟叨进嘴里,低头笑了笑有点无奈:"其实,都挺好的。"
……惋惜、遗憾,可能都有那么点,偶尔他也会听到自己心里小声地呼喊:再坚强点,留下来,让我带你们去战场,让我们共同见证麒麟的未来。可是,这声音不能被放纵出来,任何人的生命都只一次,如果是他的兵,如果已经成了他的兵,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所以他只要最好的,或者说,能活下去的。因为除了他,再没有谁能在死神面前拦住那些年轻的生命!

"哎,你不下去说点儿什么?"郑楷拿胳膊肘捅他。
"说什么呀!"夏明朗斜他一眼:"说再多也就是个客气话。"
郑楷笑了:"咱把人折腾这么久又不要了,就算是客气一下也应该的嘛!"
"下次下次……"夏明朗不耐烦的指挥郑楷开车。
郑楷无奈,发动汽车离开。
车开到办公楼时,夏明朗忽然一拍巴掌说:"得,反正初试数据都有也别浪费了,咱再花时间总结总结给他们寄过去吧,也让他们明白自己差在哪儿了,这对以后的成长进步也有帮助,就算是没白来折腾这么一回。"
"你呀……"郑楷忍不住大笑。
"哥,"夏明朗讨好的凑过去:"这事儿就交给您了,您也知道,小弟最近很忙的!"
郑楷顿时哑了。

*****
为方便理解简单介绍一下麒麟的整个建制机构设置:
一个总部中队:大队长,政委,参谋,机要秘书,行政办公机构,警卫,勤务员。
一个支援中队:电子信息技术,全局通信联络。
一个飞行分队:飞行器支持,支援上统一管理。
两个行动中队:一中队
二中队
一个后勤支队:食品,药品,枪械武器,军备,车辆运输,医院。
建制级别为:大队(师级,上校/大校)—>中队(团级,中校/上校)—>支队(营级,少校/中校)—>分队(连级,上尉/少校)
全基地军人职业化,没有义务兵,最基本的是士官与少尉。
(机构设置部分参考美国海豹突击队,建制级别与目前中国现行的制度略有差别,以示区分)

第二章


1.

生活总在继续,没有任何的改变,对于陆臻来说,最多也就是从地铺搬到了高低床,可是一无所有仍然是一无所有。方进把他们扔在楼下就没有再多管过,于是一行人自己分了寝室,陆臻还残留着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徐知着拉上他同自己一个寝室。
大家都很疲惫,身与心都是,还有对于未来茫然无知的忐忑。
新的环节有了新的规则,夏明朗恭喜大家有幸参与这次美妙的考核。
试训的主要内容分为三大块:体能、对抗技能、作战理论。这三个领域之内再细分各种具体的项目,考核制度分为两类,积分与减分分两条线同时进行,完成每一项细科考核都得到相应的积分,而减分制度更多的用于惩罚。
阶段性考核,单一领域积分不及格滚,总数不合格还是滚,如果违规也就是减分超限,那无论你的成绩单交得再完美最后还是滚……
防不胜防,陆臻想,职业篮球百年发展规则也就这样了,他在想象夏明朗手上那张减分单,心想我可千万不能五满毕业。

他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太累了,累到思维都停住了,累到脑子已经不想动。眼睛里,只看到一张脸,那张讨厌的,永远带着三分不耐七分不屑的脸,于是整个人也只有了一种心思,那就是,不能让他得逞,坚决不能!
不能让夏明朗有机会露出他得意的可恶嘴脸,像看一只苍蝇似的看着他说: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你就是这么点出息。
不,绝不可以。
所以总要先承受这一切,然后才能有机会告诉夏明朗:你错了!
这些折磨,是我与你的第一局,我会熬过这一局,为自己赚一个平等对话的机会,然后在第二局,输的人,就是你!
陆臻恶狠狠地发誓。

自然,夏明朗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去思考,不同于初试时放养式的训练模式,正式培训期间他们的训练强度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早晚"5个500":500个俯卧撑,500个仰卧起坐,500个蹲下起立,500个马步冲拳,500个前后踢腿;每周"3个3次":3次3000米全障碍跑,3次25公里全负重越野,3次10公里武装泅渡。
偶尔夏明朗会眉花眼笑跑出来说我们支持奥运,搞一个五环套餐,整个套餐包括绕着基地跑五圈,上旁边的山头跑五圈,军事障碍跑五圈,武装泅渡抢摊来五圈,最后1500米行进间移动靶射击走五圈,基本上一个套餐下来,地上伏着的就全是半死的人了。
而这一切,也都只是不能算在正式的训练科目中的常规的背景,那些正式的科目则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匪夷所思。
陆臻发现自从他到了这个基地开始就没再打过一次正常的靶,枪械永远是散的,四零八落,靶位永远是诡异的。

他们会在五公里全力越野跑之后直接被拉上靶场,在心跳220的震颤中喘着气瞄准。
烈日的午后,抗暴晒训练,光着膀子站在大太阳底下四小时,连血液都被烤干,化为空气,他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夏明朗坐在越野车的阴影里,双手抱着保温杯喝冰镇绿豆汤,烈日晴空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瓶口那丝丝的白气。
在一整天的高强度体能训练之后,衣不解带,全员被拉去教室上课,98型主战坦克的技术优势和射击死角,SG550狙击步枪的各项参数与使用缺陷……他们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北约制式的作战手势与地图描绘,全世界主要枪种的拼装保养和使用,各军事强国最近的单兵作战体系……
烈日炎炎,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闷热的教室里,电扇只有一台,是对着教官吹的,汗水在作训服下面流淌,手湿得几乎握不住笔。

不敢睡着,陆臻在困到最厉害的时候会用笔尖扎自己的手指,所有的成绩都会折成标准分汇入总分里,阶段性考核,不及格的随时都会走人,身边的队友越来越少,常常在下一周,原本跑在自己身边的熟悉面孔已经消失再也看不见。
如果说现在的生活与原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夏明朗这张令人讨厌的脸开始频繁出现,招摇过市做众人仇恨的靶点。
50公里武装越野,陆臻早过了极限,刚刚摸到标志着终点的那辆车,就在路边趴下,夏明朗看了看,挺亲切地凑过去问:"又要吐啦?"
陆臻胃里翻上来的东西已经到嘴边了,被他这么一问,牙一咬,脖子一梗,竟硬生生又给咽下去了,胃液在食道里来滚两趟,烧得喉咙口火辣辣地疼。
"慢慢吃,别噎着了!"
你……

陆臻暴怒,趁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势头,索性用尽全力冲着夏明朗一口全喷了出来,夏明朗身形一闪,退开一步去,连个星儿都没沾着。
"哟……都用上生化武器了。"夏明朗摇着头,慢条斯理地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弯下腰去对着某人的耳朵根轻声道:"违规了啊。"说着,脚尖一勾,战靴准确地踹到陆臻的胃上,给那正抽了筋似的在疼着的器官上又加了一鞭子,陆臻触电般地往前一扑,越发吐得摧心挠肝似的。
"吐完把地扫一下啊!别让老乡们说咱们这帮当兵的不讲卫生。"夏明朗丢下句话,从陆臻头上跨了过去。
陆臻一面吐,一面狠狠地揪光了地上的草!

"队长,你那脚给得,狠了点儿吧!"背着人的地方郑楷那好人的个性总是忍不住地要发挥一下。
夏明朗用眼角瞄到陆臻还在地上趴着爬不起来:"都这么久了,还吐,就是心理问题了,索性让他吐个狠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吐。"
"队长,我相信他下次再胃抽筋的时候,一定特想吃您的肉。"方进笑嘻嘻插话。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特怀念啊?"夏明朗斜着眼看他:"实招了吧,你当年看中我哪块肉来着?"
"肱二头肌和前臂伸肌肌群。"
夏明朗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方进竟然直接蹦了两个专业名词给他,顿时诧异起来,目光一凛,直直地刺了过去。
"别,别……队座,实话跟您招了吧,在俺们那届,您老身上这639块肌肉,全都有主了,就等一声分尸令下,哄抢,各归各位……就那骨头架子还不带扔的,还能熬碗热汤喝……"方进看着夏明朗那一脸的阴笑,边说边退,等退出了夏明朗的拳脚范围,一转身撒丫子就跑:"队座,我替您去菜地里看看哈……"
"这帮小兔崽子们,回去收拾你们……"夏明朗笑骂,看着方进蹿得如云豹一般迅捷的背影。

就是那一次,陆臻吐到最后几乎脱水,车门近在咫尺,他一点一点挪过去,却没有力气往上爬,最后还是徐知着把他抱上了车。可是在模糊的视野中,那双精亮的眼睛仍然清晰可辨,审慎的目光,令陆臻不自觉地警惕。
不能输,所以要赢,不能哭,于是只能笑。
夏明朗看到陆臻疲惫地弯起嘴角,露出硬生生扯出来的笑容,眼神有点散,但是仍然挑衅。夏明朗转过身,在陆臻看不到的角度微笑,不错,这小孩,他喜欢。
陆臻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即使环境险恶,他也不能丢掉自己做人的原则,要不然,那才是最可耻的失败,可是很快的,他的眼睛已经不会去看别的东西了,除了靶纸,目标,还有夏明朗!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非得盯着夏明朗看,但是他必须从那个人身上得到点什么——愤怒、不平……所有带着硝烟味一点就着的东西,他需要燃烧。

那一年陆臻24岁,在他24年的生命中,他一直都是站在队伍最前排的人,天之骄子,目下无尘。
当然,他不算高傲,他斯文优雅,平易近人;只不过能用"平易近人"这个词来形容的人本身就有一种特别的优越感。在他二十几年来有恃无恐的人生中,他一直都受到宠爱,所有人都对他说:你已经很好,从来没有人像夏明朗那样漠然地看着他,摇头:你真不怎么样!
陆臻当然是平和的,但是那种属于陆臻式的平和从来都不是与世无争,他骨子里有桀骜的进取心,他的平和,更多的源自于他的宽容,他可以对上无畏惧对下不藐视,那并不代表他能够忍受被轻忽。
然而,这个地方这个人,像一个黑洞那样让人看不透,他们挟着一种博大精深的高傲冷漠地掠过他,这让陆臻有种挑战未知的兴奋感。
是的,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有什么!!
后来,事隔多年之后,陆臻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当时也不过就是被狠削了一场,居然就这么记忆深刻了。这人哪,有时候就是犯贱的,捧着你的从来记不住,偏要一刀插进你胸口的那个,才记得深,因为痛。

似乎没有人知道夏明朗在想什么,他的行为不合常理,然而自得其乐。还有那些副官们,个个身怀绝技,却也是一水儿的恶人,陆臻一开始觉得陈默是好同志,可是后来才发现不说话的狗最会咬人,陈默有种隐忍的狠劲,说一不二。
半夜三更的,陆臻趁着昏睡前最后的一丝清醒和徐知着一起诋毁教官,夏明朗是暴君,郑楷是凶相,方进是佞臣,陈默就是酷吏,一整版不带水的宫杀恶剧,足可以全班穿越到遥远的古代去颠覆一个王朝。
陆臻狠狠然说得唾沫横飞,徐知着被他的想象力震到,笑得捶床,引得临床高声提醒:明天又是体能测验日!
徐知着和陆臻两个齐声哀号,翻个身迅速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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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满毕业:篮球规则中,五次一名球员犯规共5次(NBA规定为6次)必须离开球场,不得再进行比赛。专业术语把这个叫做毕业。
**


2.

第二天果然有个好日子,天高云淡。
站在停机坪上,直升机机翼带出的旋风刮得作训服哗哗作响,陆臻只记得今天有越野跑,不明白好好的要出动直升机做什么。
夏明朗笑容可掬地站在队列前面招了招手:"今天啊,别说咱们大队不照顾你们,25公里武装越野,看到没,直升机带着你们过去,这级别够高了吧!"
级别?
陆臻用余光瞄了一下左右,很好,大家都在用一种看人间祸害的眼神在看着夏明朗,没有人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欺骗。
夏明朗有点受伤,领着一行人登机。

武装直升机拔起后斜飞,很快地,就飞到了一方碧波之上。
"来来,大家起立了啊!"夏明朗站在武直的机舱门口,舱内一群蔫了吧唧的圆白菜帮子警惕地挤作一堆。
夏明朗拍拍手:"有没有在海军陆战队呆过的,来一个。"
陆臻向两边看,没人出列,只好上前几步走到夏明朗身边,夏明朗亲亲热热地一手揽了他的肩,指着脚下的水面说道:"兄弟,帮忙看一眼,现在离水面大概多高了?"
"不到二十米。"陆臻仔细目测了一下。
"师傅,才不到二十米!"夏明朗声音一高:"手上有活别尽藏着,也亮出来让这帮烂菜叶子长长眼。"

直升机架驶员没吭声,猛地拉了个大角度仰角再俯冲,眼看着要撞到水面去了才拉平,滑开没多远,又是一个急停。陆臻险象环生地站在机舱门口,脚下却像生了钉子似的,倒是一点没动。
"来,再帮这师傅估计一下,现在多高了。"
陆臻探头出去:"十米左右。"
"不错,不错!"夏明朗把人翻了个面正对着自己,赞许似的拍了拍陆臻的肩,然后横肘一击,直接往他胸口打过去。陆臻背后半步就是舱门,根本退无可退,情急之下只能弯腰往后倒,以躲开攻击,上半身仰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柔韧性挺好啊!"夏明朗笑了笑,不等陆臻重心回复,抬腿就在陆臻膝盖上踹了一脚,陆臻便挥舞着双手从舱门口倒了下去。

夏明朗跟着探出头去,看到陆臻在半空中翻过360度,把身体绷成了一条直线似的垂直入了水。
嗯,基本功不错。
夏明朗满意了,转回头,只看到一张张烂菜叶子都紧贴着机舱壁,眼中警惕的寒光愈盛,便诧异道:"还愣着干什么,自己跳啊,还等着我一个个来踹吗?"
这……
众菜鸟们谨慎地互视了一眼,顿时弹起身来,争先恐后地蹿出了机舱门。

陆臻先下去了,可怜徐知着天生有点畏水,晚了一步没跟上大流,跟一个同为陆军也畏水的哥们僵在了门口,脚有点软。
"二位?"夏明朗诧异,还真有敬酒不吃要吃罚酒的?
"报告!"徐知着忽然大叫。
"别报告了!"夏明朗笑得诡谲,他亲切的拍拍徐知着的脸颊说:"我认识你,国关的高材生啊!怎么?我懂了,这么点高度不够看是吧?"
徐知着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反驳。
夏明朗一手揽了一人的肩膀:"师傅,再给我加三米。"
直升机机头一昂,斜斜地飞了一个角度,螺旋桨带出的气流把水面搅得像沸腾了一般,水花四溅。夏明朗感慨似的叹了口气:"多美好的景色啊……便宜你们了。"说着,一脚一个,把这两人笔直地踢出了机舱。
"你小子,就不怕那俩小子呛死了,把你告上军法处。"一直沉默不语的驾驶员同志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有我在……还能淹死他们两个?"夏明朗活动了一下脖子,拉一下筋,纵身一跃,用一种教科书般的标准姿势入了水。

陆臻入水时还是有些被砸到了,脑子里晕乎乎的一路狂飚,沿着直线游上了岸,清空耳朵里的水,站了一会才发现不对劲,徐知着是刚刚学会的游泳,像这样从十几米的高处跳下去,角度稍有差池,入水时直接就会被拍晕。
陆臻伸长了脖子在岸上左右看,后面陆续有学员游上岸来,可就是怎么着都找不到徐知着,陆臻越想越怕,索性卸了装备脱掉作训服一个猛子又扎回了水里。全器械武装在身陆臻当然也能游,可是到了救人的时候自然越快越好。
此时此刻,夏明朗正拎了两团人形在水里挣扎。
作茧自缚了,夏明朗苦笑,这两人,一个还能有点神志自己划划水,徐知着直接被拍晕,夏明朗是潜下去才把他捞起来的。看来拔苗助长的心理真是要不得啊,夏明朗一手架住一个,只能用脚划着水,缓慢前进。
陆臻全速向前,翻滚的白浪在他身后留下一条线,夏明朗看着他远远地过来,手臂有力地划着水,激起浪花四溅,脑子里不由然地就印出了四个字:浪里白条。像鱼儿一般灵活,陆臻在夏明朗面前转身,自然而然地把徐知着接过去抱到胸前,陆臻救人的泳姿非常标准,仰泳,手臂从徐知着的腋下穿过去,手掌垫到他下颚上,保证不会呛水。
夏明朗看着陆臻的两条长腿在水下有力地划动,平静的水流被剪切开,产生前进的动力,终于,第一次地,他对这具身体有了一点信心。

全速地游往,又带了一个人游回,陆臻筋疲力尽地趴在岸上喘气,其实游到一半的时候徐知着已经醒过来了,但是胸口闷痛,使不上劲,现在看到陆臻累得瘫成一团,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
夏明朗把人拎上岸,甩了甩头上的水站到陆臻跟前:"擅自脱掉器械,扣三分。"
徐知着惊得目瞪口呆,跳起来吼:"你怎么能这样?"
夏明朗上前一步逼住他:"我怎么了?"
徐知着喉头滚了滚,嘶声道:"他,他这是为了救我。"
"哦。"夏明朗挑眉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你需要他救吗?"

徐知着一时哽住,愣愣地看进夏明朗的眼底,平静无波的纯黑色眸子,像一口深潭那样,没有一点光彩,于是看不出一点情绪。
陆臻趴在地上拉徐知着的裤腿:"算了,没意义。"
徐知着低头看过去,陆臻刚好仰起了脸,笑容淡淡暖暖。
夏明朗冷眼旁观,他在等待徐知着的选择,这是最省心的一个学员,从不做无谓的反抗,全力以赴,成绩卓著。可能就是像严正所说的,正是因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反而更担心,他太圆了,光溜溜的像一个蛋,他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需要。
徐知着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抬起头:"我需要,教官,没他我就死了,所以您扣我分吧。"

"好,技术动作完成不过关,扣五分。"夏明朗敲敲脑袋:"我记下了。"
"那他呢?"徐知着追问。
"你扣分,不是他不扣分的理由。"夏明朗笑道。
"你……"徐知着涨红了脸。
陆臻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徐知着与夏明朗之间:"行了,兄弟我心领了,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计较。"
"他这也……是我连累你了。"徐知着沮丧之极。
"什么连累不连累,不就是那几分嘛,被扣分我就不救你了?咱们做咱们应该做的事,管他娘的。"陆臻正对着徐知着说话,声音却特别大。

夏明朗转身往路边走,方进已经开了车追到,正停在路边等着,他知道陆臻最后那句话一定咬牙切齿,说完之后绝对会再抛半个眼风过来瞪他。所以夏明朗撑死了就是不回头,任凭那道灼热的目光把自己的后背烧穿一个洞。
"炸毛了!"方进看到夏明朗嘴角抽搐,笑得十分欢实。
夏明朗横肘撞开他,坐上驾驶位。
方进绕过去坐上车,笑嘻嘻地追问:"队长你到底干吗了?把那小野猫激得嗷嗷叫。"
夏明朗哭笑不得:"小野猫?"
"你看他那脸!生起气全是鼓的,那眼睛瞪得溜儿圆,多像个猫啊!"方进放肆无忌地乱指。
夏明朗伸手去掐方进那圆鼓鼓的包子脸:"我怎么觉得你比他更像呢……"
方进哀号:"队长,我怎么着也是一白虎吧……"

夏明朗心满意足地收了手,从后视镜里看到陆臻已经穿戴完毕,站到大部队里在车子后面集合。离得远,那张愤怒的脸看起来小小的,不过指甲盖大,五官模糊,却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一双眼睛,清润而锐利,火光闪闪地逼视而来。
好像真的炸毛了,夏明朗笑得很有兴致,你会怎么办呢?
这是一场战争,陆臻心想,他的胸口已经被战斗的豪情所填满,以至根本看不到徐知着的无奈与忧虑。
正义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不是吗?
陆臻的心里很坦然,并且坚定,他深信他与夏明朗之前总要爆发出一场决战,只是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么快。

3.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灿烂得几乎可以把地面照出白光来,当然同样灿烂的还有夏明朗脸上的笑容,而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菜帮子们紧张而阴郁的表情。
"昨天,让大家好好休息了一下,没有紧急集合,也没有50公里越野,为什么呢?就是为了让大家养点体力,来好好陪我玩个游戏。"夏明朗站在一架重型机枪的后面,大声地向他面前的菜鸟训话:"游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个400米越障,一路爬过那些个铁丝网(电网),墙墩子(4米),泥巴沟(深2米),七七八八的树桩什么的,顺带炸掉四个火力点,两排流动靶,最后,把那个小土房子给我轰了你们就过关啦!"
"简单吧!"夏明朗笑得十分诚恳:"一次过关的人,今天就可以休息了,轻轻松松把今天要赚的分数赚着,就能去食堂领份好菜,算我请。"
郑楷的眉头动了动,心想没听说今天食堂有准备什么特别的菜啊,他诧异地看了夏明朗一眼,见看不出什么苗头来,便只能去看方进,方进冲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只可惜如此诱人的条件,众人没有一个面露喜色,夏明朗挺无奈地叹口气:"好吧,现在来说说不过关的惩罚。"
一听到惩罚二字,所有的破烂蔬菜们眼睛都亮了起来。
夏明朗拍拍手里的机枪:"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敌人,是你们完成任务的阻拦者,我这把枪会随时追着你们,中枪的部位则丧失运动能力,郑楷会帮你们判断什么时候你就算是个死人了,所有被打死的,扣两分,500个俯卧撑300个仰卧起坐,然后参加下一轮。直到你跑完全程,或者,直到你彻底被扣成负分。"
"报告!"陆臻出列。
"说!"夏明朗满脸的不耐烦:"就你话最多。"

"您所在的机枪位算不算可以炸毁的火力点之一?"
夏明朗愣了愣,有些愕然:"哈,挺有想法啊,回答是,不算!"
"报告!为什么?这不符合实际情况。"陆臻不依不饶。
"不为什么,因为我高兴!"夏明朗笑眯眯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个特权,来打我,如果你有这本事。"
"是!"陆臻后退一步,回到队列。
"你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如果完不成,我要扣你十分。"
"是!"陆臻咬牙,额头上暴出青筋。
夏明朗藏在墨镜背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而事实上,当游戏开始后的情况是:当别人跑的时候,夏明朗的子弹就像鞭子一样跟在他们身后扫荡,空包弹打在地面上,激得尘土飞扬,只要稍稍慢了一步,便会被一枪打在腿上,夏明朗再顺手送他们一枪,送上西天去。
可是等陆臻开始跑的时候,第一次,夏明朗直接在起跑点上送他上了西天。
陆臻悲愤震怒的眼睛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夏明朗远远地向他挥一下手,迷彩遮阳帽被他折得像个礼帽那样拿在手上,在空中划出华丽的弧线,他鞠躬致谢,动作优雅,像个十足的无赖。

第二次,陆臻直接从起跑点上蹿了出去,一刻不停地在奔跑中变幻身形,同时举枪回击。
靠一把突击步枪对抗一名机枪手,这样的较量并不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然而,此刻的局面却有些太不公平了,陆臻从平地上起跑,没有隐蔽没有屏障,夏明朗躲藏在工事中,角度完美绝佳。
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此刻拿着机枪的人,是夏明朗,而端着步枪的那个,是陆臻。
他完全没有胜算。
夏明朗没有太欺负人,几下点射,送他再入轮回。

第三次,当陆臻手足发麻地回到起跑点上,夏明朗忽然开始发威,密集地扫射,连续不断的子弹在陆臻面前竖起一道墙,一道不可穿越的墙,陆臻试了几次,不能寸进。
"放弃吧!你杀不了我的。"夏明朗的声音随着枪声一起送过来。
"我不!"陆臻怒吼。
"那么,跑啊!"
"这样跑,那是送死!"
"那就别浪费我的子弹!"夏明朗枪口一横,一排子弹擦着陆臻的脚尖砸在地面上,溅起的碎石子几乎划到了陆臻的脸上。

"你怕死是吗?啊?"夏明朗忽然从机枪位跳下来,随手拔出身上的手枪,一枪抵在陆臻眉心:"你很怕死吗?"
时间,像是忽然停止了一般,整个训练场上,三个教官,二十多名学员,在一瞬间凝固了自己的动作,脸上露出惊愕莫名的神色。
"队长……队长……你冷静点……"方进忽然大呼小叫起来,搞得郑楷的眉毛也一下一下地抽。
"郑楷!灭了这小子,吵死人。"夏明朗沉声道。
不等郑楷动手,方进自己捂牢了嘴,猫到一边。

"你是不是很怕死?"夏明朗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起来,凑到陆臻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吹进他耳朵里。
"报告!"
居然到了这种时刻还记得叫报告,夏明朗挑了挑眉毛:"说!"
"是人都会怕死!"无论如何,陆臻的声音都还算得上镇定。
"可你是军人,军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当冲锋号响起,是生是死都要往前冲!"
"报告!即使是军人,也应该要避免无谓的牺牲。"
"什么叫无谓的牺牲?告诉我什么叫无谓的牺牲!你这个怕死的孬兵。"夏明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军人,跪下来求我,求我放过你,我会考虑不开这一枪。"
夏明朗看到陆臻的眼底有白刃似的光闪了闪,嘴角有一丝笑,是冷笑,带着嘲讽的意味。

于是他又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开枪?"
陆臻没说话,只是笑意又深了点。
"没错,这枪里装的不是实弹,不过,这个距离,子弹会从你的头皮里咬进去,嵌到你的头骨里。不会死,会很疼,你有没有感觉过弹片摩擦头骨的滋味?我能让你提前体验。呵呵,你好像不太相信这枪里真的有子弹。"夏明朗枪口一偏,一颗空包弹打在泥土上,砸出一个小坑,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枪口已经转了回来,继续抵在陆臻的脑门上。
这下子连郑楷都变了脸色,急道:"队长……"
"方进!"夏明朗沉声一斥,方进从背后摸上去,把郑楷按倒在地。
这下子,整个试训人员一片哗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陆臻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虚汗,只是咬牙在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真的不跪?哦?"夏明朗维持着瞄准的位置,退开一步,又退开一步,只是他每退一步,陆臻的脸色就更白了一分。
"贺喜你!你不用死了!"夏明朗笑得十分恶劣:"这个距离刚刚好,我要你一只眼睛,作为你藐视我的下场,在这么远的距离,很像是流弹哦!"
"你敢!"陆臻忽然吼道。
夏明朗没有说话,笑容渐渐地收敛。
他会开枪!
陆臻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认定了,他会开枪,这个疯狂的家伙,反复无常的小人、暴君!他一贯以践踏别人的理想与希望为乐,宣扬着他的强权,他的快感,他的暴力……

然而,没有等他这一瞬间的恐惧滑过脑海,陆臻看到夏明朗的食指微动,扣动了扳机。
陆臻拼命往后仰倒,但是,来不及了,从他看到开枪到运动神经做出反应,那一瞬间的时间差足够一枚子弹穿过空气射进他的身体里。
来不及了,陆臻在心中绝望地悲鸣!
可是当他重重地倒地,眼睛下意识地闭牢,脑中却忽然闪过一种异样:没有枪声?
"可惜,没子弹了!"夏明朗懊恼地看了一眼弹夹,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句:"运气不错啊,小子,放过你了。"
陆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忽然像一发炮弹似的从地上弹起来,一记重拳挥向夏明朗。

夏明朗侧身避过,一手抓住陆臻的手腕一拧,便把人按倒在地:"就你这么点三脚小猫的功夫也敢拿出来显?省省吧。"
陆臻整张脸埋到尘土里,呛得咳嗽不止。
夏明朗把陆臻的两只手绞在背上,从地上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卡住了他脖子。
"知道你今天错在哪儿了吗?"夏明朗的声音低沉,陆臻只觉得一边耳朵嗡嗡地响,却还是固执地坚持:"我没错。"
"你没错!好,现在,向大家复述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今天的任务是……"陆臻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复述完了整个障碍越野的内容。
"你完成任务了吗?"
"没有!"陆臻几乎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吼。
"为什么?"
"因为……"陆臻忽然一顿,哑了下来。

"因为你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别的地方,比如说,挑衅我!"夏明朗把人放开,随手往前一推。
陆臻踉跄着退了两步,愤怒地抬起了眼睛,却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陆臻无法去反驳一个事实。
"你做了一个愚蠢的判断,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局面下挑衅我,完全没有胜算的决定,而最重要的是,这跟你今天的任务没有半点关系,解释一下你这样做的理由。"
"报告,因为在实际的战斗中敌人的子弹不会只跟在身后。"
"在实际的战斗中,你不会一个人去冲这条路,机枪手的位置会由你的战友去压制,当你的任务是突击,你就应该专注于这个任务,在实际的战斗中,很可能那几十秒钟的机会需要你的同伴用生命去争取,而你却在想着你对某一个敌人的个人情绪,把注意力放在与你的任务无关的目标上。"

陆臻觉得有什么东西穿过那副黑色的镜片射到他眼睛里,令他忍不住想要转过头,然而另一种骄傲在支撑着他,属于军人的骄傲,令他宁愿直面也不肯认输。
"是我的错!"陆臻忽然道,声音平静,字字清晰。
"你没喊报告。"夏明朗的声音里有点懒洋洋的不耐烦。
"报告,我要求放弃击杀您的任务。"
"哦,认输了?"
"是。"
"十分,郑楷,帮他划掉。"
"另外,你之前失败了三次,还有六分……"
"报告,我第三次没有起跑,不能算失败。"
"哈!"夏明朗笑了:"不错,反应挺快啊,对,四分,郑楷啊,划吧。"
陆臻收拾好自己的枪,准备重新回到起跑点。

"别跑这么快啊!我话还没训完呢。"夏明朗一伸手拦住了人:"这只是你今天最重要的错误,现在来谈点次要的,我刚才让你跪下的时候,为什么不跪?"
陆臻愕然地抬头,眼中有无法掩饰的震惊。
"捡起来。"夏明朗把手枪扔到他面前,然后指指自己的眉心示意他瞄准。
陆臻一头雾水,却还是机械地举起了枪,眼神却在一瞬间平添了几分淬利,手中有枪的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当这把枪的枪口正对着此刻你心里最痛恨的人,即使明知道这枪里已经没有子弹。

"架势挺足嘛。"夏明朗上前一步,贴近枪口,正色道:"记住,管好你的枪,你要杀我。"
然而话音未落,夏明朗的身影忽地一矮,陆臻下意识地开了第一枪,但枪口前已经没有目标。他没有捞到机会开第二枪,夏明朗一手抄住了他握枪的手,手指卡到了扳机扣里,另一只手横肘撞上陆臻的胸口。
这只是眼睛一花的功夫,如果有人在这时候眨了一下眼,那一定会诧异,为什么上一秒钟枪还在陆臻手里,下一秒形势完全倒转:夏明朗贴在陆臻背后,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持枪,枪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这招,格斗课上应该已经教过,如果你刚刚选择跪下来而不是愚蠢地硬撑,至少还可以拿这个对付我。"夏明朗掰过陆臻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沉声道,枪口从额角滑下来,贴到耳侧,炽热的气息和铁器冰冷的感觉交错在一起,长久地留下了痕迹,包括夏明朗当时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傻瓜拿枪顶着你的脑袋,会不一枪崩了你,而只是想让你跪下来给他磕个头,不过万一要是走狗屎运碰上了这种傻子,我求你千万去给他磕这个头,然后,把枪抢过来。"
夏明朗猛地在陆臻的腿弯里踹了一脚,陆臻膝头一酸,支撑不住地跪倒。
"把你的腿弯下去,但是……这里……"夏明朗用力戳一下陆臻胸口:"不要屈服!"
"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不怕死是好的,可我不喜欢找死的蠢货,收起你的聪明劲和无谓的骄傲,我不需要这些。"

"起来。"夏明朗把人放开,随便踢了一脚,陆臻只是机械而木然地立正。
夏明朗挑眉看了看他,头一偏:"回去完成你的任务。"
"是!"异常干脆的声音,砸在地面上简直会有回音。
夏明朗走回机枪点的时候,抬头扫了方进一眼,方进心领神会地蹿过来:"队座,您先去休息,我替您一会。"夏明朗随手解了武装带,轻轻一鞭抽在方进的头盔上,绕到工事背后去。
刚刚的一场变故敲山震虎,把所有的菜鸟们都给震了,秩序好得不像话,一个个不要命似的狂奔猛冲,陆臻一次性完成了任务,当然方进的枪法不如夏明朗那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属于陆臻那账面上也没几分了。
这十分扣地,我都为你冤啊!方进撇着嘴,一边把子弹扫得更急了些。

夏明朗比较喜欢猫着,后背贴在一堵确定可以承重并抵挡子弹的墙上,身体介于一种似乎是在休息又随时可以弹起的状态。
当最后一名学员以一种相当惨烈的姿态完成了任务,倒在一边继续完成他们积攒下来的那成百上千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时,郑楷也得闲溜到夏明朗旁边去同猫。
夏明朗已经把墨镜拿了下来,眯起眼睛看天空刺目的太阳,阳光从他挡在眼前的手掌的指缝里漏下来,凝成一片薄薄的光刃,把他的瞳孔切割成两半,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纯黑。

"明朗,你今天这下手够黑的啊!"郑楷陪着夏明朗一式一样地猫着,随手划拉地上的土。
"心疼啦?"夏明朗嘻笑。
"那小子不错,我挺喜欢的,念那么多书还这么经操的我第一次见。"
"是不错,我也挺喜欢的,大队长钦点的:这茬兵,就算是只能留一个,也得把他给我留下喽!"夏明朗活灵活现地学着严大队的腔调,忽而口气一转:"可留下了,他的命就在我手上了,总不能看着他去送死吧。还有他那股子清高劲,不煞煞他,随便乱使,过刚易折,早晚要吃亏。"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看他一点不清高,一个少校混在兵堆里,他都亲近得挺好。"
"废话!他要真酸成那样,我还能看上他吗?他就是太聪明了……"夏明朗有点无奈:"聪明人喜欢相信自己,想太多,脑子容易乱,分不清主次,生死一线,有时候单纯点反而好,"
"你小子,你这话算不算感同身受啊?不对……应该怎么形容来着……"郑楷努力思索:"切肤之痛……还是心有戚戚然啊……"
"哟,老楷啊,文化人啦,埋汰人都开始用成语啦。"夏明朗笑着一肘挥出去,郑楷同他对了一招,顺势一个侧翻,跳起来扑扑身上的土,笑道:"我回去看菜地了啊。"
"滚吧滚吧!"夏明朗故意恶狠狠地嚷道。

等所有的烂菜叶子都腌得透了,所有的惩罚都做完了,基本上也快到饭点了,夏明朗一手拎着记分册,大摇大摆地从他的藏身之所走出来。
"不错,今天大家的分都扣了不少,再这么下去,过不了几天,我就可以休息了!大家再加把劲,争取就在这周都把自己给解决了,大家都省心。列队,目标食堂,给自己整点食吃,今天晚上好好睡!"夏明朗到最后暧昧地眨了眨眼,那双黑眼睛里射出来的光,绝对是不怀好意的,然而拼死拼活了这一天下来,所有人的脸都已成了一副菜色。食堂这两个字代表了他们此刻的最高梦想和最美幻境,以至于任何别的辱骂恐吓都被无视了个干净。

夏明朗看到陆臻一直紧绷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的松动,忽然笑了,高声道:"陆臻!"
"到!"陆臻条件反射似的出列。
"你今天打了我一拳,当然啊……没打着,本来想就这么算了,可是这样一来,我这教官的脸就有点挂不住……"夏明朗挺诚恳地看着他,像是真的在与他商量着什么:"不如这样吧,扣五分,给我个面子。"
陆臻没出声,只是嘴角的咬肌绷起了一条线。
"不想扣分啊……"夏明朗的神色越发的温柔可亲:"也行,谁让我这人心软呢,那么一分十圈,五十圈!给你个机会,把这五分给赚回来,你选哪个?"
"五十圈!"陆臻毫不犹豫的。

"那好,现在就去吧!"夏明朗头一偏。
陆臻身体一僵,但马上起步出发,奔着操场而去。
"别那么急,在跑道边上先等着我!反正跑再快也赶不上吃饭了。"夏明朗在他背后大吼了一声,陆臻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了些。
夏明朗又交待了两句,便由郑楷带队,把这帮蔫菜叶子给拎走,只是方进押后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伸手在脖子上作势划拉了几刀,轻声笑道:"好歹给人留口气,别整死了!"
夏明朗作势欲踢,方进自然蹿得像豹子一样快,一溜烟地往前面去了。

等夏明朗溜达到操场的时候,陆臻正在跑道上拉筋做准备活动。
"跑吧,还等什么呢,跑完,我好去吃饭。"夏明朗在主席台的边上坐下,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开始抽。
陆臻自然马上拔腿开跑,只听见背后有人在嚷着:"哎,我说,别停啊,什么时候停了什么时候算数,就算是爬也给我爬下去。"这话忒狠,像鞭子似的一抽,陆臻又跑得快了些。

金乌落沉,暮色四合,整个基地变安静了下来,远处的人们都列着队往食堂去,操场上只有一个灰黄色的身影在奔跑,枯燥地奔跑着。
夏明朗坐在主席台的边沿,一条腿曲膝抱在胸前,另一条腿便这么晃晃荡荡地垂着,陆战靴早就被拔了下来,扔在一边。挟烟的手搁在膝盖上,偶尔抽一口,袅袅的蓝烟模糊在暮色里。
这小子倒算是很能跑,二十多圈了,速度不快,但是很稳定,从一开始的50公里越野吐得晕天黑地,到现在,他的体能上升得很快,是个具有坚韧品格的孩子,夏明朗在心里打着分。
虽然个性略有浮躁,好在内心博大,即使争强好胜却也可以在盛怒中控制自己的情绪,勇于发现并改过错误。是个难得的具有怀疑精神却不偏执自我的人。

我想对你更负责一点,看着那道身影在艰难却坚定地前进,夏明朗脸上有一丝隐约的笑意。
太聪明的人,容易轻率,因为一切成绩都得到得太容易,可惜真实的战场残酷而平等,子弹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学历就绕开路走,用轻率的态度面对生死,越是无畏越会送命。
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
我可以靠我的技术杀掉狂言生死的人,用我的勇气俘虏贪生怕死之辈,只有珍爱生命并郑重对待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勇士。
这是一只才刚刚起飞的鹰,夏明朗很高兴可以在他人生路上帮他加一把劲。
那会是个值得的孩子。
虽然在那个时刻,夏明朗还不知道,他会有多值得。

注:故军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孙子兵法


4.

夏明朗自顾自地走了一会神,再抬头却惊讶地发现操场上没人了。
"不会吧!"夏明朗心里嘀咕着,一边穿了鞋跳下主席台,绕着操场走了半圈才看到一个脏兮兮的泥猴子正在地上爬,发财跟在他身慢慢踱着步子,好奇而困惑地凑过去嗅嗅他,扭头向夏明朗"汪、汪……"叫了两声。夏明朗顿时笑了起来,跑了两步跑到他们身边去。
"报告教官,我没停!"陆臻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马上分辩道。
"挺会抓语病啊!没事,爬吧!"夏明朗笑嘻嘻地跟在旁边走,像溜狗似的,发财显然误会了眼前的局势,心花怒放地蹭着夏明朗的小腿撒娇,又跳过去扯着陆臻的作训服试图让他爬快一点好跟上自己的脚步。
陆臻大概是真的累得狠了,饶是如此折腾都没能让他爬起来跑,又过了一会,夏明朗倒有些不耐烦了,问道:"还有几圈了?"
"四圈半。"
"哦,"夏明朗伸手看看表,"我说,再快点成吗?厨师快下班了,别害我吃不上饭呀!"
陆臻咬了咬牙,双手用力撑地爬起,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
"跑快点!"夏明朗跟在他背后,时不时地用语言刺激一下,或者找空在屁股上踹一脚,最后那四圈半居然跑得比中间那段还快了些。

陆臻一摸线人就瘫了,大字型倒在地上,夏明朗怕他抽筋,不停地在他腿上踢来踢去,骂道:"起来,才跑那么点路,至于吗?"
才跑那么点路?陆臻已经累得没心思同这恶魔争论了。
是的,50圈是不算什么,可是再算上今天这一整天的运动量呢?
夏明朗见他呼吸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便一脚把人踢翻了个身,揪着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拖着走:"走吧,陪我去吃饭。"
陆臻无力反抗,只好拼命硬撑,用已经软得像豆腐似的两条腿来跟上夏明朗的步伐。发财以狗的直觉一眼看出他们这是要去食堂,心怀大悦,乐颠颠地跟在夏明朗身边。
发财不是军犬,没受过什么专业的军事训练,一直放在操场上散养,是麒麟基地群宠级的生物,所以为狗狡猾个性嚣张,吃饭必然上桌子,夏天一准蹭空调。夏明朗还没落座,它已经轻轻一跃而上,在餐桌上转了个圈坐下,尾巴摇得哗哗的。
于是从上往下,桌上蹲着发财,凳上坐着夏明朗,地上歪着陆臻,没办法,太累了,凳子坐不住,还是歪地上舒服点。

基地的伙食一贯很有水准,校官的小灶就更不必说了,夏明朗号称他累了,汤汤菜菜的点了好几个,啤酒送过来时他随手一握,高声笑道:"陈师傅,不够冰啊,这温吞吞的连发财都不要喝啊!对不,发财!"
发财汪汪叫了两声。
陈师傅笑骂:"过来换!"
发财歪头叼起啤酒跳下桌,不一会换了更冰的屁颠屁颠地蹿回来,夏明朗接过酒瓶用拇指一推轻松撬开瓶盖,往发财嘴里灌了几口。
菜很香,馒头也很香,啤酒的气味更是把干渴这种比饥饿更难熬的折磨也勾了出来。陆臻慢慢蜷曲起身体,闭上眼睛忍耐胃部的抽痛,喃喃自语:这猪狗不如的人生!

夏明朗用一个空碗给发财装骨头,还时不时地讨价还价之:红烧肉咸了,你不能吃……嗯,排骨好,排骨炖得酥,乖狗来一块……
陆臻闭上眼睛也关不了耳朵,心中咬牙切齿:稳住啊,稳住!我还有一包压缩饼干在呢,徐知着这人够机灵应该会记得给我藏个包子啥的,忍过去,忍过去,别让这混蛋看笑话,回去吃点东西,睡一觉,老子明天继续同你磕,我就不信你真能逼死我……
"陆臻,私藏食物,好像不太合规矩,不过念在你初犯,我就不扣你分了。"夏明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悠闲地喝了一口酒,声音也是一脉悠闲的残忍。
陆臻蓦然瞪大了眼睛。
"陆臻,只要在合理的规则之内,我其实挺欣赏你这种不惜与我斗智斗勇的劲头,我知道你们那屋喜欢在丰年顺俩包子回去备着,不过你放心,今天有郑楷在,你们屋那位,长八只手也没办法给你带回去一粒米。"

合理规则之内?!
我靠!陆臻简直想骂娘,去他妈的合理的规则!
"另外,看在你今天这么辛苦的份上,给你透个风,明天15公里武装泅渡,我打算在终点处烤一只兔子,先到先得。对了,你们屋那位游泳技术好点了没?能达到整体水平吧?你别这么瞪着我,你没事,我还不知道吗?这茬兵就数你最能游了。"夏明朗拎了杯啤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和蔼可亲到欠扁的地步。
最能游?陆臻都快哭了,以他现在这种身体状态,明天不在半道上淹死,就已经命很大了。
"小鬼,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在虐待你。"夏明朗很无辜似的叹口气,转回头去继续吃饭,还拿着雪白的大馒头逼迫发财啃下,发财身为一只狗,自然有狗的坚持,迫于夏明朗的淫威啃了一只之后就开始耍滑头,摇头摆尾地终于把另一只淡而无味的非肉类食品踢到了桌子底下。

我靠!陆臻的眼睛深深被那一片雪白所刺透,恶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夏明朗一脸严肃地与发财湿润而无辜的圆眼睛对视良久,最后叹气说:"你看,现在怎么办?本来我还可以帮你吃了它,但是现在你想不吃都不行了!"
发财伏下身子呜呜叫了两声,忽然从桌子上蹿下去,叼起大馒头递到陆臻跟前,是的……在这样的危难时刻,发财非常有同类爱地想到刚刚与它一起被遛的另外一只"狗",反正"它"看起来好像很饿很想吃不是么?
陆臻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如何拒绝这份来自非人类生物的馈赠,只能目瞪口呆地僵硬着把馒头接过去。
夏明朗哈哈大笑:"哎……宝贝儿你真是!不过,陆臻你饿不饿?承蒙它这么看得起你,你要觉得饿,就吃了吧。"

你……这刺激大概真的太大了点,陆臻居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用一双清亮逼人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夏明朗,夏明朗被那束目光刺得略缩了一下,心道:嗨,小子,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内疚的。可是想归想,说出来的话却只有更加的欠扁:"怎么?不饿吗?"
陆臻咽了口唾沫:"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浪费不太好。"夏明朗笑嘻嘻的:"你又忘记说报告了,另外,和教官说话要用尊敬的口气。"
陆臻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只是瞪着,一字不发。
"真不吃?"夏明朗低下头去看陆臻,眼神有一种危险探究的意味,慢慢地靠到他耳边去说道:"明天,15公里武装泅渡,你不吃,确定可以游过去吗?"
一个馒头,约合50克碳水化合物干重,约合蛋白质……
陆臻努力想把眼前这个灰扑扑的东西看成某种单纯的营养组份。
夏明朗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喝尽,叹口气,起身便走。

"你错了!!"陆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夏明朗诧异地转过身。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知道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但是方法错了,不应该是这样。我能吃下去……"陆臻抓起馒头塞到嘴里撕咬,声音便有些含糊起来:"比这更恶心的东西我都可以吃下去,只要那真的有必要,只要是为了正确的事情,为了希望和理想。"
陆臻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夏明朗:"我本以为你首先应该是个教官,而不是我们的敌人,你本应该代表那些美好的东西,而你却以剥夺她为乐,你让我失望。"

夏明朗沉默下来,幽黑的眼睛里,有束细小的光芒略闪了闪。
他说他失望了!
夏明朗一愣,在他的人生中曾经听过无数严重的指控,可是此刻这句简单的失望却让他忽然感觉到不安,他有些冲动地走到陆臻身边去,弯腰,在他手上那只脏兮兮的馒头上咬了一大口。咀嚼。细碎的砂尘硌到了牙,咔咔作响,夏明朗用力下咽,把那口混着尘土的馒头全吞进肚子里。
陆臻被惊到了,困惑地问:"您这算是在证明自己吗?"
"你觉得我在逼着你们放弃?那些你所谓的美好的东西。那是什么?尊严?理想?跟我说这些不觉得酸吗?你写小说呐?不,小鬼,如果那些真你是的希望与理想,记住,你的!那就是你生命的意义,赖以为生的根本,那么重要的东西,你现在说为了我就放弃?你会吗?你的理想就他妈这么浅薄?"
陆臻想说不会,可是……
"我只是在剥开一些东西,让你能看清根本。"夏明朗在陆臻身边坐下来:"你怕死吗?"
"当然怕。"

"那么,在今天之前,你有想象过什么叫死亡的恐惧吗?"
陆臻的眸光一闪,没有说话,倒是低头又咬了一口馒头。
"你今天经历的根本连最低档次的危机都算不上,可是你选择了什么?你的判断正确吗?"夏明朗微微侧过脸去看他,只是一道掠过面前的斜斜视线,陆臻已经感觉心虚,辩解道:"其实我不是不懂得变通,我只是觉得……"
"觉得这种事不应该由我来做!对吗?那么该谁来做呢?有谁会让你觉得恐惧,却放你一条生路?"夏明朗微笑:"在你心里,教官应该是个美好的形象对吗?代表光明的希望和理想,这军队的荣光和温暖。不,不是这样的,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象。我是你的教官,不是你的连长,指导员,更不是个班长。我不会哄着你,宠着你,拉着你往前跑,因为如果选择了跟我走,这条路的终点不是全军大比武,而是真实的战场,到那时,你是真的会死。"

夏明朗转过头,直视陆臻的双眼:"相信我,我不要的人,都是为了他们好。连这么点挫折都不能承受,却跟我妄谈理想。"
陆臻有些愣愣地看着这双在一瞬间变得光彩焕然的眼睛,夏明朗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那双黑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小子,你还太幼稚!陆臻看着他站起身,笔直地往前走,不知怎么的就选择马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夏明朗一路把人领回了菜园门,临走到门口的时候,陆臻又叫了当天最后一次报告。
夏明朗喝了一声:说!
眼神却是凶狠地威胁:你小子敢再啰嗦试试。

可是陆臻郑重而又倔强地迎上了夏明朗的目光,用回了他一贯的,不卑不亢,清晰却并不响亮的音调:"我仔细想过了,我相信您刚才说的是实话,我也相信您的本意是好的,但我坚持认为您用错了方法,因为我能理解您,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理解。然而一个让学员失望的教官是没有价值的,靠愤怒建立起来的队伍也是没有战斗力的。"
夏明朗双手背负,跨立,下巴微微地挑起来,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一个骄傲的姿态。
陆臻感觉到背后有寒气,切肤彻骨,不过他骨子里的骄傲足以支撑他把话说完:"可能现在的我在您眼中看来没有与您平等对话的资格,但是你要明白,你我的等级与身份都只是一种标签,标签下面藏着思想,你不应该轻视它,因为它超越一切。"
夏明朗不以为然地掏掏耳朵:"我感觉想法儿这玩意儿谁都有一个,你的我的,不是你给它贴个标签那就无敌了。"
陆臻失笑,笑容柔和,完全的下风,却有从容的态度,夏明朗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观察他。
陆臻说:"的确,我目前的视野有局限,而您也真的很会说话,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我,我会重新审视您,还有……您的想法。但是您强大的说服力同时也在蒙蔽自己的双眼,我想说服我赢过我对于您来说应该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怎样让事情更好。您太自信了,或者应该说,太强硬,这样不好。"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神色自若:"说完了?"
"目前为止,是的。"陆臻不自觉戒备警惕。
"哦!"夏明朗转身扬长而去。
陆臻有种一拳挥空的挫败感,空荡荡的失重,他本以为夏明朗会有反击,可是直到那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想通,夏明朗不必对他反击,因为他不重要。
陆臻在夜色中咬紧了牙。
夏明朗大摇大摆地往回走,可是此刻如果有人在他身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便会发现他额角在隐隐暴着青筋。
靠!
夏明朗强忍住一脚狠踹把这小混蛋从一楼踹上五楼的冲动,把步子走得潇洒流畅。

阴沟里翻船了!
夏明朗痛心疾首,千年的老狐狸了,一朝竟被这么个小毛孩子破了功?事实上直到转身那一秒,夏明朗才陡然在今天这倾斜的事态中找回到自己的位置。是的输赢不重要,即使现在他仍然压得那小子不得翻身那也不重要。当陆臻站到他的对面发出声音,当他们开始认真较量与比较,陆臻就已经赢了。
我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明明还不到那个时候!夏明朗百思不解。
可偏偏不知怎么的,当时看到陆臻冷静逼视而来的清朗目光,他居然就是忍不住有种冲动要为自己辩白,想要解释,面对那双清亮逼人的眼睛,心中有一种复杂的渴望在催促:说服他,让他懂!
想要证明,证明自己,证明他从不苛刻,证明他从来没有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去,没有,从没有……
一直以来他的愿望都是如此,想要和他们在一起,出生入死,同生共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可是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是从来不在乎被误解的,尤其是,被新兵!他一直相信只有真实的枪林弹雨,真实的尸体与鲜血才能教会他们生存的本质,抹去所有虚伪的矫情,而在那之前,他需要锤炼出最坚强的身体去面对。
夏明朗一路思索,忽然身形一停,沉声喝了一句:"出来吧!都跟了一路了。"
路边的树丛里闪出两个人影,方进马上笑嘻嘻地凑过去:"队座……"
夏明朗看严队那辆越野车正停在路边,手上一撑坐到前脸上:"方进,过来!……立正!"
方进听着口令站过去,站成一根木桩。
"说吧,跟着我干吗呢?"夏明朗一手猛掐方进那张小包子脸,掐得他吱嗷乱叫:"队座,队座……这事不怪我啊……我们这不是快吃完了,就看着您遛着狗进来了么……这不是楷哥他不放心么。"
夏明郎无奈了:"我说,你们俩还真怕我把人给整死了?"
这下子,两名干将齐齐笑得僵直,眼神中流露的讯息是:对!很怕!

"队长,那小野豹子挺可爱的,能留下吗?我挺待见他的。"方进又缠上去。
夏明朗有点心不在焉:"放心吧,那小子留定了,只是留下来进总部支队还是进行动队的分别。"
"我觉得他能撑住。"郑楷忽然很笃定地说道。
夏明朗笑了笑,心道: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徐知着呢?那小子神了!上回陈默把他的靶纸带回去给老肖他们看,丫挺的那帮子熊人都说默默学术造假,后来狙击训练过来溜了几天边,现在个个都在家里玩儿命地练,说是怎么也不能让新丁给灭了。"
"徐知着……的确,很好的狙击手,很可能会比我还好!"夏明朗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对他没把握。"
"为什么啊?"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人太冷,对自己太狠,想法倒多,我怕他将来会觉得不值。一个人,要是没点把柄在我手里捏着,我对他不放心。"夏明朗转头,看到方进越来越迷糊的脸,忍不住笑。

"那……那,队长,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方进好奇起来。
夏明朗从车上滑下来,理了理军姿,沉声喝道:"方进同志!"
"到!"
夏明朗凑过去看他的眼睛:"你想知道。"
"是!"方进昂首挺胸。
夏明朗笑起来,嘴角往上勾,笑容越来越大,方进心中忐忑不安,眉心一点点皱起来,然后,稳稳地听到他家队长一本正经的声音:"我不告诉你。"
啊……队长!方进无奈地挠头:你又来了!

徐知着见陆臻久久不归正在屋里担心,一听到门响就从铺上跳下来,打照面看到胳膊腿齐全,暂时放下心,冷不丁却听到陆臻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想过,咱们教官可能也是个好人。"
徐知着这一记吓得不清,抬头摸陆臻的额头:这娃儿莫不是被打傻了。
"哎,哎……"陆臻把他的手拉下来,"我是说真的,其实,他应该也是为咱们好。"
你,这……
徐知着退后一步,皱眉想了一会儿:"那,那个……你是不是得了那什么斯,斯什么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陆臻擦汗。
"啊,对对,还是你有文化。"徐知着有点惭愧。
陆臻长吁一口气,摆摆手,算了,睡觉吧,明天保准又会是一个好日子。

"哎,你饿不?"徐知着在下铺踢他的床。
陆臻翻身用被子顶住自己的胃:"还好,有吃的没?"
"没有了。"徐知着很沮丧。
"没关系……"陆臻睁大眼睛看窗外已经漆黑如墨的夜,徐知着在下铺翻身,被窝里传出几声机杼的轻响,陆臻诧异地唔了一声。徐知着解释说今天晚饭后陈默要求他们都带枪回来睡觉。
陆臻眼前一亮忽然一拍床铺说:"对啊!"
"啥?"徐知着困顿地搭腔。
"没什么!"陆臻咧嘴笑得很开心,明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完了完了,我果然是傻了!陆臻把脸埋进被子里,这么些年的连长哄指导员捧,旅长钟意政委给脸,我党我军那革命浪漫主义温情小调调真是把你宠傻了啊!陆臻!
还真逮着谁都说理想说人生说光明说希望,你以为这是在写小说么?这些东西都是用话说的么?
没看过猪跑也吃过猪肉,西点军校的全套训练教材都在你的电脑搁着,你明明都看过了,怎么能到现在才回神呢?
现在不过就是从中式训练转成了美式训练模式,把努力崇高的引领改成了拼命残酷的驱赶。
这样你就受不了吗?
陆臻??
就这,你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吗?
夏明朗!!
山里的星光总是特别闪耀,陆臻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星空,心中再一次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第一局我都不曾输,原来战斗还未分成败,我当努力奋进。


第三章


1.

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句话在最初时夏明朗就说过,可是到现在仍然适用,而且陆臻强烈地感觉到会继续地适用下去。他万分庆幸自己此时已经换了心境,否则要是还像刚开始那样分出大把精力来与夏明朗对抗,那一定就完蛋了。
因为那根本就是个地狱,而且十八层之后还会有十八层,永远不会到底的地狱。
每一天入睡时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是第二天的经历又会让人觉得原来那都不算什么,第一个月是打基础,疯狂地拉体能,倾泻式地灌输知识。陆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捏住了脖颈的填鸭,拼命张大了嘴,生吞活塞,即使咽得眼睛翻白也不敢放松。
而一个月之后,这群被塞撑的填鸭被扔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环境里去体验生活。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

所以,把人扔到深山里,自然就能学会怎么看地图辨方向,饿上三天,自然能学会怎么挖野菜吃田鼠,人的承受能力有时候似乎是没有极限的。偶尔的,陆臻会回忆起当初让他畏之如虎的初试体能考核,便困惑于就那么点小阵仗怎么就让他吃不好睡不香,那根本,就像是玩儿似的嘛。
现在的陆臻每天早上起来要跑一个15公里全负重越野,跑回基地后马不停蹄地就是各式器械与基本功的练习,一遍走完,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会有5分钟短暂的美妙时光来吃早饭,而早饭之后就是全新的,让人无法去想象的神奇的一天。
去掉了愤怒小青年的有色眼镜,陆臻开始有心情好奇那么多离奇的训练方式夏明朗是怎么想出来的,想出来之后又是怎么才能做出如此天才不着调的诡异组合,于是他就怀疑起那些训练计划其实并不是人类的大脑所制定下的,它们来源于一些外力,比如说,操场上跟夏明朗玩得很好的那只名为发财的拖把大狗。

都过去了,曾经的美丽人生,陆臻常常会跟着徐知着一起痛彻心扉地回味起最初的试训的好日子。
是的,一点没错,好日子。
至少那时候吃饭是管饱的,澡是每天会洗的,睡觉是有六小时充分保证的,嘴巴还是有空去骂骂娘的。
而此时此刻……
站在食堂门口沉声读秒的士兵简直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卒,拿着筷子好好吃一顿饱饭的幸福人生早已一去不复返,不再有人去纠结茄子或者折耳根之类的傻问题,他们冲进食堂的时候都饿得像狼,吃饭的姿态凶猛得好像三天水米未打牙,每个人都以一种拼死之姿挑最高热量最高蛋白的食物塞进腹中,因为谁也不知道吃完了这顿什么时候吃下顿,陆臻开始习惯用手吃饭,并开始相信身体才是最坚硬的武器。
然而夏明朗常常会忘记带他们去吃饭,或者好好的就送上一把匕首一根绳,100公里范围的山区撒开去,在编号ABCD或者5432的某些大石头下面抄上几句好诗回来。
徐知着抄到过"此地无淫三百两",陆臻抄到过"蓝田玉暖日生烟",从此认定夏明朗此人的属性为文盲加流氓。

可就是那样苦,陆臻反倒不如最初时觉得难受,或者就是这样,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毕竟还是意识的生物,荒烟万里与大漠生烟说得是同一种景色,可是一个萧瑟一个壮怀激荡,那是人的心境。在那天与夏明朗在食堂正面交锋之后,陆臻醍醐灌顶,他开始变得冷静,仿佛观察者的姿态,方进偶尔被他探究式的审视目光扫到,骨子里一阵恶寒。
不过这显然也不能怪方小爷没种,某人明明已经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三分像人七分更似鬼,可偏偏不恼不怒,随随便便扫过一眼,三分好奇两分困惑,三分的不以为然还带着一点看待实验品的同情怜悯。
娘唷,这么诡异的事是个人都受不了。
就好像这小子的灵肉是脱拆的,他的肉体正在经受折磨而他的眼中一脉从容,昭示着灵魂的闲庭信步。
邪行,太他妈的邪行了!!这算是精神分裂的一种么?

"队长……那个叫陆臻的是不是疯了……"方进吓得肝颤,"我觉得他可怜我,大爷的,丫居然可怜我??"
夏明朗青筋狂暴,心道可怜你算个球,那小子眼角一瞥扫过来,那气派那威风……老子还差点错觉以为是中央首长在视察工作。他妈的训了好几年了就没遇上过这号的主,最要命的是陆臻的目光洗礼主要针对他,他夏氏的脑门那才是正面主战场,方进那纯属侧翼误伤。
"队长,咱要不要想个法子震震他。"方进揪着夏明朗不放。
"你自己想!"夏明朗冷哼一声。
夏明朗顶不住,方进就更加傻眼,他原本就是油炸豆腐,金属色的外壳下面就是颗雪白柔软的芯,教官组里唯一撑得住的就只剩下陈默,究其原因倒也很简单,因为陈默不是人,他百邪不侵。

说到陈默绝对是个奇才,用夏明朗的话讲,老天爷造陈默这种人出来就是为了给我辈枪手提供榜样来膜拜用的。
他的训练方式跟他做人一样,平白坦率无花式,然而冷静悍绝有惊人的稳定与理智,仿佛不知人情。每次开训都是抱着枪出来一声不吭地打一通,然后简明扼要地说完要求就站在旁边看着,能打中他八成的就能休息,不行的就跑圈,绕着靶场跑一圈,跑完再打,不成再跑。
陆臻最惨的一次在靶场跑完了一个轻装30公里。
当然,他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那位老兄在实弹训练的时候怕子弹,弹道离身三米就想溜,技术动作全变形,陈默扣了他两次分觉得这么扣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想了个办法,技惊四座的办法,虽然他自己觉得再正常也不过。
他把那人绑在圆盘靶上,200米开外,一枪一枪地勾着边打出了一个人形,那位仁兄被解救下来时泪涕横流,全身肌肉震颤括约肌全面罢工。不过奇迹般的,等他缓过来他就真的不躲了。也是,实弹近身10厘米呼啸着擦过耳畔的滋味都品尝过,还有什么东西能惊着他。

陆臻气疯了骂他草菅人命,让陈默有种把自己绑上去,也让他打这么一回,可是陈默很坦然地告诉陆臻,他不去,因为你陆臻没那个枪法。
那徐知着呢?陆臻记得他当时这么问过。
徐知着的枪法足可以信任。
然而徐知着也不行,陈默看着他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他的枪法很好,但是我还没有相信他。
这是徐知着第一次听到教官组对他的评语,不过他并没有太多在意,甚至在那天的训练日记里他都没有记上过这一笔,因为那时觉得不重要。徐知着的训练日记里只有决心和成绩,因为夏明朗说过他们的训练日记是只写给自己的,徐知着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接受失败与阴影,只有超越,只有卓越!

徐知着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陆臻最初的愤怒,在他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个拥有了太多的小孩子遇上一点点不合心意的现实就在乱发情绪,太幼稚,谁告诉你现实一定会如你的想象?你应该迅速地妥协并调整自己。
当然,陆臻有权利愤怒,因为陆臻有权不在乎麒麟,所以他的坚持与强韧才显得更难能可贵。但是徐知着不能,他在乎,他向往,所以他顾不上愤怒,这里有他所有梦想中的一切,最强的军人,最精的武器,几乎目之可及的卓越巅峰像朝圣者眼前金黄色的雪峰之顶那样宝相庄严诱人前进,于是脚下的万丈冰雪身前的千里苦寒,都不再可怕。
熬过去闯过去,一切攀登的代价,为了达到顶锋所本应该要付出的。
这情怀很神圣,所以有力。
所以他比谁都快,然而那样的速度让他忘记去思考攀到山顶要干什么?也忘记了锋线之后就是另一面的下坡,没有人一直住在山顶……更忘记了人生其实是一条河,或者有起伏,却永远也不会有传说中绝对的顶点。

苦难的日子很漫长,训练的日子又很短暂,陆臻想,就算没有爱因斯坦,他现在也能发现相对论。
他们奔跑,从跑道到公路,从山地到沙石场。
他们跳跃,从三米的高墙到三层的高楼,从离水面十五米的直升机到离地面1500米的运输机,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撕扯身体,带来眩晕。
他们射击,从手枪到微冲,从95到SG550,轻机枪、重机枪、榴弹炮、迫击炮,子弹横飞火星四溅,每天训练用的弹壳都论麻袋装,每个人手上都打出了成吨的弹药。
枪法是练出来的,人也是。
一杆枪永远都不可能足够准,人也是。

没有止尽的训练,没有止尽的练习,陆臻没有时间回头看,稍一停步,就被巨浪挟着走,要么跟上,要么被抛弃。
不过,这样的训练虽然艰苦,却也肆意张扬,每一天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彻底地豁出去了,反而生出快感来。精神把肉体放开,去疲惫,去痛苦,去承受。
陆臻在高压水枪下与人厮杀,脚下是泥泞的沼泽,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水幕,猛然间一拳飞过来,身体猝然一痛,不等大脑做出反应,回手的一拳已经挥出去,就是这么简单。极限的疲惫让身体轻得像羽毛,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想要长啸,想要大笑。他看到夏明朗站在高墙上,手中四溅的水花像是华丽布景,在太阳下闪着炽烈的光芒,那一瞬间的画面,像一场暴雨,在心里砸出印迹。

这是一趟旅程,因为苦难而壮阔,陆臻有时觉得他应该庆幸自己参与其中。而一路上的人走人留则成为了最恸人的景色,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流血时没流泪,听到那声代表解脱的离开时却痛哭失声。陆臻最受不了这场面,虽然相处不久,可是高压的环境让他们亲密无间,每一个寂寞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都让他心头滴血的痛,皮肤被撕开,像骨肉分离。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很怨恨,可是夏明朗的眼睛藏在墨镜背后,谁也看不到。
你是否也会觉得悲伤?
隔着黑色的镜片,夏明朗看到陆臻在询问,他没有任何表情,同时感谢刺目的日光。没有人知道有时他会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边目送一辆车的离开,心中怀着伤感。那里面坐着一个真正的军人,即使他还不够好,但同样值得尊敬。

算上初训,整体训练期照理说应该为四个月,可现在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陆臻认为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被打回娘胎里又重组了一遍,脱胎换骨彻彻底底,唯一坚持不变的只有信念,坚守的姿态,永不放弃的理想与希望。
夏明朗很头疼,训过那么多人,陆臻是最挑衅的一个,他挑衅的方式不是大吼大叫,也不是咬牙切齿,他的问题太复杂,就连认同或者不认同用在他身上都像隔了一层,他太超脱。像方进说的,这小子精神分裂,他的肉体在自己精心设计的训练中被锤打得坚硬强悍,可他的灵魂还安然地呆在自己的硬壳里,通过那双清亮的双目,从容地审视着这一切。
有时候夏明朗宁愿这小子像别人那样叫出来吼出来骂出来,痛哭着绝望或者希望。可是陆臻不会,他的表现令人惊叹。对旁人而言这是剥皮彻骨的身心磨难,对他却好像是某种科学工作者的亲身体验,又或者……道成肉身的殉难?
妈的,他以为自己是耶稣么?
夏明朗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陆臻带着探究意味的清亮眉目,忍不住一拳锤过去,力气大了点,制式预算下的板材桌面完全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冲击,像厚厚的曲奇饼干那样裂出一个大洞。

方进和陈默抱着资料前后脚进门,方小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门口:"队,队座您这是?"
"他妈的,你小子还真没说错,咱这桌子就是豆腐渣,手指头一戳一个洞!"夏明朗有点哭笑不得。
"我就说吧,队长。"方进顿时乐了:"您还老是怪我。"
夏明朗郁闷地看着自己不经事的桌子,抬腿去拔靴套里的军刀,陈默已经抽刀走过去帮他切掉裂口尖锐的边缘毛刺,把夏明朗的手掌拽了出来。还好,没伤到什么,只是在手背上扎进去一根木刺,夏明朗用手拔没留心断在里面,从袖子里抖出小飞镖在灯下挑得专心致志。
方进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桌上,夏明朗抬头略扫了一眼标题:"出杀招了?"

"啊!"方进斗志满满的。
"行,尽快!"夏明朗吮掉手背上那一点血珠子,从抽屉里摸出两百块钱拿去后勤上填单换桌子,这是严正为防公物损坏过于频繁出的狠招,报修要亲自前往而且手续复杂。后勤支队的老何收到风声专门过来看他笑话:哎呀呀,难得你老兄也有今天。
夏明朗抱怨说咱们已经穷成这样了吗,纸糊的桌子也比这牢靠,老何摇摇手说非也非也,给你们换全实木要毁也是一样的毁,还不如现在这样给你们省点钱。
夏明朗垂头丧气地扛着一大包板材回去自己修桌子,铁钉衔在牙间,戴上战术手套随便找了一片铁皮垫着,一拳一拳把钉子砸进木板里。脚边放着方进刚刚送来的报告,风吹过几页,露出黑体字标题:疼痛耐受力训练。

2.

早年麒麟基地的疼痛耐受力训练主要是电击,小伤害大痛苦,10mA的电流足以让人生不如死,剥皮沥骨一般的剧痛焚身,而且相比较别的常规刑训来说后遗症也小得多。不过最近两年因为方进的意外加入,让基地医院有了新灵感,与医院里其它搭花样子的科室不同,麒麟基地医院融合外科与骨伤科的综合性战场伤害科是绝对的人才济济,无论是变态程度还是医术,那都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
方进自幼习古武出身,民间武术一向与中医尤其是中医骨科针灸密不可分,针灸这玩意可以镇痛当然也能致痛,方进入队后与骨科的罗则成狼狈为奸共同进步,开发出一套全新的刑训方案,毕竟电击如果控制不好也会造成神经系统障碍与体内的电解质紊乱。
疼痛训练并没有事先说明,当陆臻他们被领进医院大门时还以为要体检,可是坐下之后才发现不对头,独门独户的隔音间,焊接在水泥里的铁椅,还有专业的绳衣,夏明朗与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他两米之外,各色仪器与电线归总到他们面前的电脑终端。
陆臻困惑地略一皱眉又舒展开,好奇地问:"怎么是这样的?"
"你以为应该是怎样的?"夏明朗挑眉,"红岩还是渣滓洞?"
"那是一个地方。"陆臻失笑。

"不会让你失望的。"罗则成端着白瓷盘从门外进来,盘子里零零落落地放着几个密封的1ml离心管,方进把陆臻的军裤卷上去,在小腿上下针,感觉麻麻的,却不太疼。
"这是在干吗?"陆臻脱掉上衣,配合罗则成把那件繁琐的绳衣穿上。
"降低你的痛阈。"
"哦?"
"痛阈,人对伤害性感受的反应是有一定阈值的,只有高于一定值的刺激才会被……"罗则成一边解释,一边有条不紊地把各种感应器的圆胶片贴到陆臻裸露的皮肤上。
"你可以直接说为了提高我的敏感度。"陆臻嘀咕。
"呃……理解能力很好。"罗则成挑了一个试管为陆臻做注射,针尖扎入肉体的刺痛让陆臻忍不住打颤,罗则成一顿,看着陆臻的眼睛说:"感受度也很好。"
"这又是什么?"陆臻开始发慌,因为他发现之前他专门为此做出的心理建设很可能是无用的。

"辣椒素!"罗则成手法老道地推针,陆臻只来得及骂出一声我,连靠字一起堵了在喉咙口,整个人都僵了,烈焰焚身,来自身体内部的痛,好像熔岩流过血管。
夏明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面无表情地慢慢抱住自己的肩膀。
"精神重复体验性自发痛,看来上次他们给你的心理阴影很重!"坐在夏明朗身边的唐起老兄目不斜视地扔出定论。
夏明朗转了转脖子说你他妈闭嘴。
陆臻呼呼地喘着粗气缓了过来,失散的瞳孔重新找到焦点,罗则成拍着他的脸颊问他感觉怎么样,陆臻嘶声怒骂说感觉好极了。罗则成宽容的笑了笑说:"OK,那我们现在开始。"方进打开针包寻找适合的长度。
"啊??"陆臻的眼睛都直了。
罗则成捏开陆臻的下巴把牙套放进去:"忘记告诉你,刚刚那针也是用来降低痛阈的,或者说,提高痛敏……"
说话间针尖已经刺破了皮肤,柔韧的细银丝在方进巧妙的腕力之下流畅地刺入穴位里,初时只是一点微凉的麻,在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热痛中细不可辨,进入到某一个深度之后陆臻的身体忽然像一只煮熟的虾那样绷紧弓了起来。

陆臻拼命挣扎万分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右腿,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有筋骨碎裂的错觉,剧痛像惊雷一样劈开脑神经,耳中嗡嗡爆响,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变形。特别加制的绳衣利用无数条宽阔的带子把他牢牢地捆在铁椅上,陆臻剧烈的挣扎让椅脚开始摇晃,如果不是整张椅子都焊在铁板上被浇死在水泥里,夏明朗真担心他会连人带椅地跳起来。
坐在监视位的唐起向方进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夏明朗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角,有一针刺痛像电流一样从太阳穴里窜过去,勾起他很不美好的回忆。
妈的,这群变态太狠了,比老子还狠!
方进和罗则成商量了几句,抽出一根长针开始消毒,陆臻赤红了双眼瞪住他,带着牙套的嘴里恶狠狠地骂出含混不清的脏话,从中文骂到英文,从英文骂到法文再骂回中文。方进有些惊讶地看着罗则成说没想到这小子顶着大姑娘似的小身板儿这么能撑!罗则成严肃地纠正他:各种数据都证明了女性对痛苦的耐受力要好过男性。

再一针下去,陆臻所有的脏话都卡死在喉咙口堵住了,肌肉奇异的痉挛让五脏六腑都产生撕裂的痛感,胃像是已经被揉碎了,融化的胃液像强酸一样直冲进脑仁里跟那一连串的字片胶结在一起堵在喉头。罗则成非常及时地把椅子摇起一个斜角,咬碎的牙套和胃里残留的食物一起喷射出来,落进早就准备好的胶袋里。要是在平时,陆臻一定会竖起中指挑衅说真他妈的有备无患,只是此刻他真的顾不上了,所有的思维能力都已经被生理上的剧痛敲得粉碎。
不过几分钟而已,陆臻全身上下已经像个落汤鸡那样湿了一个透,汗水一滴一滴的从他的额头上落下去,眼前开始飘浮出不规则的色块。在迅速吐光了所有的黄胆之后,罗则成又把他正了过来,没了牙套阻碍,陆臻虚脱地小声抽气,嘴唇喃喃地蠕动。罗则成翻开他的眼皮看瞳孔扩散程度,听到几声支离破碎的:我操你妈!
"A+!"罗则成与唐起对视一眼,脱口而出。方进擦着额角的冷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再眨眨眼,闪着星光大眼睛里已经开始流出钦佩。夏明朗终于忍不住走到前面去,罗则成挡住他说你有话等会再问,他现在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陆臻混糊嘶哑的惨叫声忽然停止,几秒钟后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虽然过度紧张的声带把这两个字打造得四面漏风,夏明朗还是听清了。
姓陆!
罗则成惊讶地张大了嘴。
"自我催眠,"唐起说,"类似我没事我没事,或者这不是我,不是我的身体。是人都这么干,但有效程度取决于一个人的精神控制力,他很强。A+级控制力。"
夏明朗慢慢弯下腰去看陆臻的眼睛,涣散的瞳孔因为映入了他的脸而又凝出精光,陆臻在凝聚精力看着他,有如一直以来的那样,冷静克制从容不迫,仿佛超脱的审视。夏明朗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劈开他的大脑看看里面到底住着什么。
"要继续吗?"这句话冲口而出连夏明朗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臻喉头滚过两下,骂出三个字:谁怕谁!
罗则成来不及阻拦,方进捏住针尾略拧了一下,陆臻的身体猛地弹起来像石雕一样凝固在空气里,这下子不用唐起报警是个人都知道……极限了!

方进连忙起针,夏明朗一刀划断了所有的绳结把人抱到旁边的急救台上,罗则成开始做心肺按摩,连唐起都冲了过去手持电击器准备。夏明朗几乎狼狈地瞪着唐起:"你们不是说这不会对人有实质性伤害吗?"
"是不会对肢体有实质性伤害,人对痛苦的感觉来自大脑对伤害性感受的反映,外界刺激触发感受器,由神经传导通过脊髓传给中枢。他们只是直接刺激传感器,蒙骗大脑制造出像截肢病人的那种假肢痛,所以除了第一环,痛觉通路上的后继反应一个不会少,痛觉中枢会指挥人体做抗伤害性反应,肌肉收缩、休克、或者……心脏猝停。"
说话间陆臻已经急促呼吸着醒过来,罗则成捏着准备好的肾上腺素犹豫了一下,又扔回去,满头大汗地瞪着唐起骂道:"你他妈拎着这玩意儿站在这里干吗?"
唐起有些无辜:"我就只会用这玩意儿。"
唐起主攻心理科,会用心脏起勃器已经算是好学的好青年。罗则成拽着他的衣领把人甩到旁边去:"镇静剂!"巴比托酸盐之类的镇静剂可以舒缓高度紧张的大脑,同时阻断神经递质的传导,让大脑尽快地从疼痛状态中解脱出来。

唐起测算陆臻的生命指数正在估计镇静剂的用量,陆臻的呼吸却陡然尖锐了起来。"呵……呼呼……"沉闷的呼吸声好像在拉破风箱,胸口剧烈地起伏,脸色迅速地憋红。
"把档案袋扔给我!"夏明朗赶在所有人醒悟之前迅速地做出了应对,一个箭步冲过去用手捂住了陆臻的口鼻:"深呼吸!深呼吸,吸气!"
方进扑到桌边连着文件一起把整个牛皮纸袋甩了过去,夏明朗在半空中接住,顾不上里面的重要文件撒了一地,把撑开的纸袋罩到陆臻脸上,同时在他耳边大吼:"呼吸,保持呼吸!不要停!"
陆臻在模糊的意识中只觉得全身僵直,肺部坚硬得像浇透了水泥一样喘不上气,越是贪婪地吸进甘美的空气就越是感觉窒息,眼前憋得发黑,可是耳边一直有个声音敲打着他的鼓膜:呼吸!
然后,鼻子和嘴都被罩住,随着自己呼出的浊重气体被再次吸入,因为过度呼吸所造成的二氧化碳缺乏症状才慢慢缓解,坚硬的胸腔破开一角,慢慢柔软,把一点活的气息送进心脏。
过了好一阵陆臻才停止哮喘,转动着眼珠努力视物,慢慢把自己撑起来。

"好了好了,小伙子,很快就没事了!"唐起拿着镇静剂走过来试图充当救世主,陆臻呆滞的视线凝固在针尖上,夏明朗直觉想说不好,陆臻已经迎面一脚跺向唐起的小腹。夏明朗双臂箍住陆臻的胸口奋力往后仰,两个人一起滚下急救床,唐起还没及反应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是被陆臻的脚尖扫中肩膀还是疼得他整张脸皱成了苦瓜。
"镇静剂!"夏明朗急得大喊,这小子扑腾得太厉害会拉伤自己。
罗则成和唐起到底是医生,都被这火爆的场面唬住了不敢动,还是方进拿出战斗人员的基本素质把一针药剂送进了陆臻的股动脉。夏明朗慢慢感觉到身下剧烈的挣扎变得微弱,陆臻开始收缩起四脚像个婴儿那样蜷缩起来,他终于松了口气把陆臻又抱回到急救床上,这才发现身上的作训服已经湿了个透。
唐起脱了一半上衣呲牙咧嘴地让罗则成检查伤势,肩膀上红了好大一片,很严重的软组织锉伤,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夏明朗忍不住打趣说:"你现在这叫什么痛?"
唐起从牙缝里哼出来:"机械性伤害痛……"他一顿,又瞥了一眼光速肿起的皮肉说:"很快会有炎症痛。"

镇静剂开始展示它的安抚效果,陆臻像一只小猫那样哼哼着蜷缩成一团,唐起抽冷气让罗则成给自己贴膏药,一边说:"你现在可以问他点什么了,应该会说的,温柔点。"
夏明朗转了转眼珠从背后抱住陆臻,伏在他耳边轻声问:"饿吗?"
陆臻愣了一会,抽着鼻子点了点头。
"想吃点什么?"
"番茄炒蛋……嗯,烤夫,糖醋小排。"
"好的没问题,我帮你叫。哦,对了,叫餐留谁的名字,你叫什么?"
"陆臻。"
夏明朗与唐起对视了一眼,低头看到一页常规盘问目录,反正他也没什么目的性,就顺着一路东拉西扯地把问题一个个问下去,可是问了几个之后夏明朗慢慢又发现不对了,因为陆臻开始说谎。姓名年龄是真的,家庭地址是假的,父母的职业是假的,可是籍贯又是真的,半真半假非常巧妙的说谎方式,而假的职业与工作地点还能配套。

唐起感慨说:"看来我们的小朋友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
夏明朗有些动容,强痛加镇静剂安抚,效果绝对比得上专业的吐真剂,在这种状态下人的主意识模糊进入潜意识接管,潜意识很容易对外界刺激做出如实反应,陆臻没有受过麻醉品耐受性训练,居然就可以对自己的潜意识保持控制力,这一点相当了不起。
唐起研究兴趣大起,顾不上自己重伤的肩膀想过来亲自诱供,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刚一进入陆臻的视距范围,陆臻就拼命往夏明朗怀里扎,哆嗦着大声叫起了救命,唐起就索性借用威慑力逼供。可是还没问两句,夏明朗一脚抵到他的腰上把他推离床边,同时用手掰开了陆臻紧握的拳头,还好,手里没藏着什么东西,不过这小子显然已经收缩肌肉准备攻击了。
唐起吓出一身冷汗,不死心地揉着肩膀说:"我这里有吐真剂,要不要用?"
方进看到这里也反应过来了,心里刚刚升起的那些,类似,啊,原来这小子也不过如此的念头又灭了下去。的确,受审时只要能守住秘密,你就算是哭得跪下来磕头也是你牛。
夏明朗放眼刀杀向唐起:"违规了!"
唐起被杀得当即闭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尴尬的隐秘,刑审训练对问题目录和主测者都有严格的控制,报批手续也更复杂,像现在这样顺手牵羊的试探已经是擦边球了,上吐真剂那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找死。

当然,陆臻此刻意识单薄完全领不透形势,倒是身体被制立即引起了他的强烈反抗,可是被镇静剂麻木着的神经与酸疼松驰的肌肉根本无法对抗夏明朗绝对强悍的禁锢力量,躯体不受控制的恐惧再次席卷了他,陆臻忽然放弃挣扎开始小声哭泣。与一般的哭喊不同,他哭得毫无声息,只有大颗的眼泪不停地滚下去,失焦的瞳孔被泪水洗得晶莹剔透,好像无意识的娃娃,脆弱而美丽。
夏明朗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在这个屋里哭得再惨再难看的都见过,泪涕横流嘶声惨叫哀号告饶的多了去了,都是正常反应。在如此可怕的折磨面前,没有谁能足够坚强到可以鄙视旁人。可是哭成这样的……夏明朗低头看着自己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那样伤心委屈的陆臻,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久违的罪恶感。
方进啧啧说,嘿,队长你现在看起来简直像采花大盗在欺凌幼女……啊不是,幼童!
夏明朗扬手一道白链飞出去,对方进不用客气,小飞镖而已还伤不到他。

"哄哄他,你哄哄他!"唐起与罗则成面面相觑也有些狼狈,这两个剽悍人物虽然冷血,可到底还有点残留的良心受不了去欺凌弱小,好吧,当然,陆臻不弱小。夏明朗满头黑线地把那两只白衣魔鬼挥开,一手罩到陆臻脸上挡住他所有的视线,小声哄着:没事了,没事了,睡吧……
"嗨,这小子潜意识里居然很相信你!"唐起大奇。
夏明朗冷冷地瞪着他,心想老子再狠也算是个人,他不信我难道信你们这些鬼?
当所有的外界刺激消失之后,陆臻很快地昏睡了过去,夏明朗按着他的颈动脉试了又试,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唐起在一天之内被陆臻生命威胁两次,虎睡尤有余威,拒绝再度接近陆臻,罗则成帮陆臻检查完身体之后,开了药剂叫人把他送到隔壁去输液。
四个人把台风过境的房间收拾好,罗则成深呼吸了两次才开门出去叫下一位,不得不说,像这么高强度的训练一天只安排五位是明智的。

等夏明朗跟完当天所有的特训走进休息室,陆臻已经醒了,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输液管,基地医院专门给他们一人开了一间病房休息,除去后来搏斗时磕伤的几块淤痕,陆臻现在看起来就跟普通感冒了一场没什么分别,没有人能猜到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地狱之旅。夏明朗心想罗则成那混蛋水平还有的,同时心中感慨这年头还真是科学进步技术发展,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脸书生靠着两根针一点药就能让最坚强的战士生不如死,好在……即便如此,真正坚定的勇士仍然可以守住自己的内心。
夏明朗在床边站了一会,见陆臻目不斜视,挑了挑眉毛转身要走,陆臻出声叫住他:"我觉得你们违规了。"
夏明朗这一听倒踌躇了,心里犹豫着他是应该横眉立目地说老子违就违了你咬我,还是嘻皮笑脸地说哪有啊,我这人胆小你别吓我。
"我觉得你们涉嫌探取个人隐私,请告诉我类似我初恋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很漂亮,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这样的问题价值何在?"
夏明朗顿时乐了,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吐出一口烟雾才笑着说:"为了拉家常,聊聊姑娘说说旧事,搞得像老朋友。对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警觉的?你刚开始明明很配合。"
"是啊,很配合,莫名其妙的前一分钟还被人整得水深火热的,后一分钟就有人抱着我,问我想吃什么,我还觉得这人特好。不过……"陆臻的眼睛微眯笑得有点诡异:"知道为什么吗?我最烦有人问我女朋友是谁。因为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靠!"夏明朗扶额,"真的?!"

陆臻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却问:"后来我哭了?"
"还好,不是哭得最惨的。"
"但是我哭了!"陆臻终于忍不住看向夏明朗。
夏明朗笑道:"你不会哭么?"
"不,事实上我常常哭,但是……"
"不用但是,"夏明朗忽然沉下声线,"私人告诉你一个坚持的秘决。专注,放弃所有不必要的,只守住根本,你要把自己缩得很小才不容易被击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样,为了看我屈服吗?"
"不,为了向你证明你能承受。"
陆臻一愣,愤怒渐渐从他的眼中淡去,他的嘴角微翘慢慢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很好,说服力先生,你又一次说服了我。这个理由我能接受,我没有问题了,你可以走了。"

夏明朗当然是要走的,可是被陆臻这么一说又僵上了。他顿时就有点怒,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闹鬼的毛病,为什么他跟这小子就是扯不清这上下级的关系,一不小心又被他当小弟给发落了。夏明朗很是郁闷,可是为了这么点鸡毛小事发作又实在不符合他的个性,夏明朗当机立断地抬脚就走,最后踏进徐知着门里时还带着一丝怒气,以至于徐知着看到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夏明朗心怀大慰,心想对嘛,这才像个正常人的反应,就算是生理性反射,也应该对自己这个刚刚给他吃过苦头的家伙表达一点敬畏嘛。
徐知着也是A+,而且他比陆臻乖得多,他不挑衅,也就没有闹到要急救的地步,而正因为前期没有闹很僵,所以擦边球当然更不会进展。夏明朗拍拍徐知着的脑袋说,嗯,小伙子还行。夏明朗极少对徐知着表示什么肯定,徐知着顿时眼睛就亮了,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诸如我刚刚的表现如何,大家的表现如何……等等等。
人总是如此,付出越多则期待越重,也就越想得到结果,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可是夏明朗心底却一惊,陡然发现今天的徐知着似乎有些反常,因为平时他从来不提问。

相比起陆臻无处不在的挑衅,他的同寝室友徐知着简直配合得好像上辈子在就在麒麟基地里呆过,没有问题,从无疑议,甚至连一些故意留出的刁难他都泰然接受,他几乎是不引人注意的,除了计算成绩的时候。
成绩出色!
可是,夏明朗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心中那丝莫名的情绪陷入了沉思:为什么,这么出色的学员,我却不太喜欢他?
站在教官的立场,夏明朗从来都克制自己对学员的私人情绪,就连陆臻那么刺儿头的兵,他也仍可问心无愧说决无成见,可是徐知着……这种奇怪的警觉戒心算是怎么回事?
徐知着问完才发觉冲动了,夏明朗已经笑起来,眼神暧昧言词模糊:"很好啊,很好!"徐知着配合地笑了笑,却也觉得这就应该是夏明朗的回答。

夏明朗探望完所有的受训人员回办公室,还没出医院大楼就看到政委谢嵩阳的车在外面停着,脚下一转条件反射地就开始绕圈。谢嵩阳摇下车窗招呼了一声,见夏明朗目不斜视地越走越溜边,哭笑不得地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砸了过去。夏明朗不得已半空中抄住了,恭恭敬敬地给谢嵩阳送了过去,老谢叹息一声说你收着吧,这年头,这地界,太邪了,别家那里都是小辈儿给领导敬烟,哪像咱这儿啊,混太惨了,我要跟你说会话都得先孝敬你。
夏明朗嘿嘿笑着说哪能啊,那是您心疼我。
谢嵩阳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说上来,夏明朗垂头钻了进去,一边钻还一边嚷嚷说我这月的党费可交了啊!谢嵩阳也不动气,指着医院大楼说情况怎么样?
疼痛忍耐毕竟是个大课目,又涉嫌一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性质,谢嵩阳作为政委对此表示关心也是正常的。而且这也是初训结业之前最后一个大课目,就像是一批原钻如今磨到了最后一面角,老谢再庄重的性子也按捺不住想提前看看火头。

"还行吧!"夏明朗抽出一支烟来在烟盒上敲了敲。
"怎么又是还行?我刚刚问过了,两个A+剩下的全是A,这么好的战士你怎么就一点不兴奋?而且放全面了看,那个陆臻是刺儿头了一点,可徐知着真是一杆好枪啊!前几年你从黄老二手里抢到陈默的时候那开心的,差点请全基地人吃晚饭。"
"成熟了么!"夏明朗嘻笑。
"是啊,是成熟了!"谢嵩阳感慨:"前些年我和老严两副辔头就怕拉不住你这匹野马,现在我们两个抡鞭子,你要不想动连一步都不挪。你说你什么时候能跟领导保持点一致性啊,夏明朗同志。"
"我要能总跟领导保持一致,那我不就成领导了么。"夏明朗笑得眼角微弯,漆黑的瞳仁闪闪发亮。
谢嵩阳叹气,伸手撸着夏明朗的刺硬的头发,没法子,最得意的兵,最长脸的下属,闹什么别扭都是可爱的,就跟自己儿子一样。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谢嵩阳沉声。
夏明朗诧异地转过头。
"你就想趁你跟他们还不熟,趁你还没上心,能折腾赶着折腾了,能打发了都打发了……别将来有个什么万一一万的,再让你伤心。"
"我不是……"
"你这样不好,明朗。对,我不是你们战斗部门出来的,我也不能说我都懂,可是你这样先在主观上给他们判上死刑,全让他们自己爬出来,这样不利于激发战士的潜力……"
"我没。"
"我知道朝辉就这么走了,你心理上受不了,可那真不是你的责任……"
"我没有!政委,真不是这样。您看那边儿……"夏明朗指着窗外一中队宿舍那个方向,"就我自己那一块,百八十号人在我心里住着,我这心就算再大,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那么丁点儿了。说句不好听的,就当我能活一百岁吧,走了一个我分个一两年惦念着也到顶了。可我这么点小伤心算什么呀。你看啊,我们就说陆臻吧,独子,那书念的,多好啊,爹妈能不宝贝吗?就搁您生这么一儿子,您能不当个宝似的?我是怕交待不过去呀!"

谢嵩阳沉默了一会,又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塞到夏明朗手里,夏明朗触手接到是软的,再一看,鲜红的中华壳子便笑了:"哟,您最近上档次啊。"
"少给我贫,你嫂子给我寄的。"谢嵩阳发动车子开去办公楼。
"嫂子真好。"夏明朗老实不客气地把烟放进自己兜里。
"妒嫉啊?嫉妒自己找一个,到年底就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你说你,越长越不出息了,刚来那会儿那声势,各色小姑娘的信像雪片儿似的,搞得我和老严直嘀咕,心想这小伙子好是好,可别在这作风上出问题……现在?难得有封信还是你妹写的。"
"成熟了成熟了!"夏明朗抱着烟笑得一脸无赖。谢嵩阳拿他没办法,在办公区把人给推了下去。

*****
过度呼吸症候群/过度换气症候群(Hyperventilation
syndrome):指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心理反应,发作的时候患者会感到心跳加速、心悸、出汗,因为感觉不到呼吸而加快呼吸,导致二氧化碳不断被排出而浓度过低,引起次发性的呼吸性碱中毒等症状。


3.

九月,按说是算秋天了,可天还热着,秋老虎热得凶悍,陆臻还在埋头凝神对抗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训练,夏明朗忽然冒出来呵呵笑着说一句:行了,结束了,剩下的人就算过关了。
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陆臻完全没有真实感觉,他转头茫然与徐知着对视从后者眼中也看到了浓浓的疑惑。初训时有100多号人,开场就刷掉一半,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到最后走出试训期的,只有区区21个,夏明朗搞了个小小的仪式恭喜大家划时代的壮举,因为这是第一次过关人数突破20大关。
过训的21个学员有12人进入麒麟二队,另外9个划归夏明朗名下,陆臻就是那九人之一,虽然相隔只是一道院墙,可是离情别意还是让大家抱头痛哭了一阵,好在徐知着与他一个队,也算是聊以安慰。
最后分离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磨蹭,陆臻本以为方进站在旁边看着会不耐烦,没想到方小爷凶巴巴地走过来一人一记重拳:"丫挺的,过去了给我骨头收紧点,别砸了我方进的招牌。"
这话说得糙,可是方小爷圆溜溜的眼睛里亮得有锐光,像是覆了一层水膜,唬得谁都不敢反抗。

宿舍已经换了大间的,比原来大了一倍有余,才两个人住,空间宽敞,书桌衣柜俱全,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连陆臻都啧舌于基地的硬件待遇。分配宿舍的肖准指靠墙的那张空床对他们说:赶上了,这是咱们中队目前唯二的两张有纪念意义的床之一,谁要?
有纪念意义的意思是,曾经有过某个应该会被树纪念碑的人曾经睡在过这上面。
"那另外一张呢?"陆臻问。
肖准说:"队长睡着。"
"我睡!"陆臻斩钉截铁。
早先被搜走的东西又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手机,PDA,笔记本,PSP一个都不少,空放了这么久,电池全耗光了。陆臻把宿舍里所有的接线板都插上了充电。充好电再开机陆臻才发现他名下所有的电子产品从内存硬盘到历史记录全让人给翻了个遍,下手的那位虽然行事干净利落,可无奈陆臻是这行的祖宗,自编小程序巧妙的记录了这一切。

陆臻叹气,心想还好小生精明强干,事先把整个电脑硬盘打包刻盘寄回家里备份,带过来的本子干净纯洁真是比阳春白雪还阳春白雪。可叹的是他几个月前捣腾这事儿时还心中颇有小愧,只觉得自己小人长戚戚,信不过兄弟战友君子坦荡荡……可现在?
陆臻撇撇嘴,你不得不说人品这玩意儿是没有下限的。
搬完了行李领装备,陆臻与徐知着一行人多人成行地跟着陈默走。陆臻对于领装备这么点小事居然要惊动陈默这尊冷面杀神颇为不解,可是进了仓库之后再走几步就悟了,陈默领着他们直奔了地下室。陆臻一路往下走,数着台阶轻扣墙上的水泥。陈默头也不回地说出陆臻心中的怀疑:战略级防护,可以抵挡中型氢弹。
陆臻一愣,后背窜起一道凉气。

台阶下到底是战防级的甬道,陆臻看着墙上冷冷的荧光陡然有了一种血液燃爆的错觉,他与徐知着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到燃烧的兴奋,好像一脚踏出,终于进入了全新的领域。
装备库的主管是个中尉,名字叫欧阳斌,陆臻看着他胸前的铭牌意识到这是他在麒麟看到的第一个具有真实身份的人,除了那四个雷打不动的教官,之前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知身份。而事实上他们的活动范围一直被巧妙地控制在某一个区域,即使已经在这里训练了四个月,他们对这块土地仍然一无所知。
陆臻暗暗叹气。
要领的装备很多,七零八碎像小山似的一大堆。
光是PLA作战服就有四套,沙漠、从林、城市、雪地以及配套的靴子,还有常服,作训服,夏季的冬季的。
小零碎就更多了,指南针、多功能手表、睡袋、各种各样长长短短的绳子、药品、盒子、口哨,空罐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一个士官把分配好的小山推到他们面前,逐一讲解,有些东西是非制式的,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有着巧妙的功能。

常规作战服之外,陆臻还看到一套美军陆战队的丛林迷彩,拿过来一翻才发现居然是仿的,陆臻顿时困惑不解。按理说美军的单兵常规装备市面流通,要搞一套不费吹灰之力,陆臻老家的柜子里就放着全套美军军服,当年一个老朋友回国带给他的生日礼物。
欧阳斌看陆臻翻来覆去看个不停,笑道:"偶尔会用得着,这玩意儿全球通行,跟AK47一个属性。"
"可是,仿的?"陆臻翻给欧阳斌看标识。
"是啊,毕竟正品还挺贵的不够大路货,这是专门从南边黑市上收来的。"欧阳斌笑得意味深长,"有时候假的得比真货更真。"
"一切为了实战。"陆臻小声说,他是聪明人,一点即透。
一切为了实战!
这句话在他的老部队流传了很多年,从军长到普通一兵都将此话奉为珍宝供上神坛,可是供上去了,就好像再也拿不下来似的,高高在上。生平第一次,陆臻清晰地感觉到这句话的存在,想不到竟是在一件如此普通的衣服上。
"是的,"欧阳斌笑得很温和,"不过,在我们这里,我们更习惯的说法是:这就是实战。"
陆臻顿时动容。

领完装备,一行人背着比自己人还大的背包去领枪械,徐知着指着一个穿士官服的中年人对陆臻说:"你看那边?!"
陆臻定睛看过去,视线凝聚在那人的肩章上,大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六级士官??据说六级士官的待遇约等于团级,然而这年头团长常有而六级士官不常有,反正陆臻从军这几年一个都没见过。
陈默领着他们走过去给老士官递了包槟榔,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段叔。
全场震惊。
后来陆臻才知道此人姓段名泽宜,跟着56枪族一起出生,参与过八一杠的定型,就连严大头看到他都要客客气气地叫声老哥。
段泽宜乐呵呵笑得慈眉善目地拍拍陈默的肩膀,嗔怪:"哎呀,你看你这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老送我东西,知道我不抽烟……还,啧啧。"
孩……孩子??
坚忍如徐知着,嘴角也抽搐了几下。

领枪是一个一个来的,问完习惯喜好再看形捏骨,段泽宜握到陆臻的左手时咦了一声:"左撇子啊?"
这也能摸出来?
陆臻匪夷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我用右手开枪。"
"唔,别浪费了,等着。"段泽宜从后面库房里给陆臻拿出来一支黑星92,"这枪我改过,更适合双手双能。95步要改双手动静太大了,我怕改不好。"
段泽宜手中握着乌黑的凶器笑眯眯有如弥勒,那双手并不太粗糙,指节细长手掌宽厚,掌纹中浸洇了深色的机油。陆臻忙不迭地点头道谢,不一会儿,徐知着领了他的装备向陆臻献宝,兴奋的狂喜:"手工枪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头宝,对于雪茄客来说Cohiba的限量版是他们的梦想,有人用几百万装音响,有人花几千万买飞机,而对于一个枪手来说,手工定型的重型精确枪管是至高的梦想。陆臻很能理解徐知着的幸福感。
段泽宜发完枪心情愉快,小朋友们乖巧懂事,一口一声段叔叫得他心花怒放,乐呵呵地对着陈默说:"小默,回去把你的家伙什放开来让他们开开眼!"

陈默略一皱眉,回去还是领着他们去一中队的枪房开了自己的柜子,哗的一声,陆臻听到身边响起激烈的心跳声。
虽然所有的军人都免不了拿枪的时刻,却不是每一个军人都够格做枪手,不过显然陈默是。一道冷光扫过虹膜,轻轻的咔嗒一声,柜门洞开,像阿里巴巴的宝藏。那枪柜里放着所有陈默名下的武器:AMR2
12.7MM反器械重狙,JS 7.62mm中远程狙击步枪,QBU-88小口径常规狙击枪,SSG69,巴雷特M82A2,SSG04,……
陈默指着最后两杆枪说不是我的,然后垂手站到了一边,虽然陈默没做任何明显的禁止,可是到底没人敢伸手,一双双眼睛胶死在枪上,隔着空气抚摸乌黑的金属。那杆QBU-88和刚刚徐知着那杆一样改过,虽然外形看来没什么变化,但是枪管换了材料加重冷锻成型,两脚架按在护木上不影响枪管。SSG69陆臻早就见特警队有人用过,巴雷特也一直听说有引进,真正让他惊诧的是SSG04,这枪是SSG69换代版,04年刚刚定型出厂,上市还没两年,陆臻从来没有见过实枪。
胸口有一些极其猛烈的东西在跳动,陆臻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是啊,值了……虽然夏明朗的态度恶劣,陈默的眼神很冷,但是这个地方,这群人,他们有权利苛刻地挑选队友。
陆臻看到徐知着的视线凝聚有如子弹一般死死地盯着陈默旁边那只枪柜,那个柜子上还没有名字,陆臻知道他是想要在这里身边拥有一个名字。

当天晚上整个中队占了食堂的场子灌酒欢迎新队员,夏明朗淡淡一扫就看出来这些新兵蛋子的眼神中已经起了变化,亮家底果然还是有用的。气氛很欢腾,老队员在郑楷老大的带领之下也颇为热情洋溢致了辞,可是临了一转眼就能看出生疏,新老队员各自扎着堆聊天喝酒,泾渭分明。
"得了,瞎忙。"夏明朗拉着郑楷到身边坐边,夏明朗不喝酒,玻璃杯里雪白晶莹的,那是水。
"还是要让他们快点融入环境。"郑楷乐呵呵的。
"怎么可能,把你扔姨姥姥家还得适应几天呢!"夏明朗拿筷子吃菜,不自觉在人群里找了一下陆臻,陆臻正在与徐知着扎一块儿聊天,可是警觉性非常高,夏明朗视线刚到,他已经回头用目光追了过来。
夏明朗微微有点窘,把杯子拿起来示意,陆臻不好意思不回礼,可是杯子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儿,只能临时抬手让人再给续一点,偏偏撞上了常滨那小子不开眼,酒要满,茶要浅,等徐知着反应过来要拦,他已经满满洒洒地给陆臻倒了一玻璃杯。夏明朗看得心里直乐,一仰头干尽杯中水,还特意把杯底亮了亮,表示他涓滴不剩。

一时之间整个场子里都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紧了陆臻,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可奈何,有人心急如焚。
"哦,那个……当然啊,我现在也不是你的教官了,"夏明朗缓缓开口,"如果陆大才子……"
"哪儿的话!"陆臻平平举杯,一口气闷了下去。
"好,爽快!"方小爷跳到桌子上鼓掌,一不小心把桌子下面的酒瓶踢倒,咣当一声脆响把全部试训的九名新丁全惊得跳了起来,一瞬间操好了武器,排出二二三三的战斗队形。
夏明朗愣了一会儿,看着各人手上的碟子椅子筷子,徐知着的双手按桌面上,恐怕只要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能把整张桌子都掀起来砸到自己头上。
"放松点儿,放轻松,你们的试训期已经过了。"夏明朗笑得很无辜。

"我们担心这是鸿门宴。"陆臻道。
夏明朗举高手:"我保证,以后就是兄弟了。"
"教官,"陆臻一本正经地回答,"您的保证不值钱。"
哦……
"我看起来像这种人吗?"夏明朗的一颗玻璃心被击碎,极为委屈,眸光缠绵间竟有几分如泣如诉的脉脉含情,缓缓地扫过那些伤了他的心的士兵们,只可惜如此动人的眼神,连个响都没砸出来。
其实那也没办法,谁让他就从来没说过真事儿呢?

方进终于忍不住,拍桌子笑倒,众位老队员一个个捧着肚子笑翻在地上打滚,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陆臻他们也终于确定这回真的是他们自己反应过激了。
"可是,您知道的,教官!我是不会因此向您道歉的。"陆臻刚要坐回去,冷不丁看到夏明朗离席走过来,放松的身体又在瞬间绷紧,徐知着看到苗头不对,连忙又把筷子放下了,站到陆臻身后。
"呵,没事,没关系!对了,怎么还叫我教官呢?多生疏啊,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队长了。"夏明朗的笑容极为动人,眼睛极黑,璨然生辉,陆臻心想如果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一定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诸如善良、真诚、纯正……等等美好的词汇。
只可惜现实总会把美好的幻象全击破,陆臻叫了一声队长,然后万分警惕地看着他。

一场尴尬很快过去,气氛又热烈了起来,队员们拍桌子喝酒划拳斗嘴,喧嚣一片。
夏明朗怕陆臻听不清,又凑近了点,几乎贴在他耳朵根上问:"刚刚喝了这么多酒,没事儿吧!"
"没问题。"陆臻感觉到带着淡淡烟味的呼吸从自己面前扫过去,微微皱了眉。
"嗬!"夏明朗做惊叹状:"想不到你的酒量这么好!"
陆臻一口气闷下去差不多半斤高梁,脸上白得吓人,一点血色都不见,只有眼眶里一丝红印。
"还好,一般。"陆臻笑得并不生硬,忽然压低了嗓子问道:"你刚刚喝的那一杯,是23度的吧?"
夏明朗疑惑地眨了一下眼,转而恍悟,可是却脸皮很厚地点了点头:"是啊,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不热的。"
徐知着听得一头雾水,困顿地左右扫过两眼,看到夏明朗和陆臻都在笑,也就只能陪着嘿嘿笑了满脸。

4.

夏明朗说,你们现在是自己人了,于是自己人就意味着……从今往后要用"我们"的标准来要求你们,于是训练难度不降反升。
身为一名菜鸟,尤其是一只骄傲的菜鸟,当你自己都能目之可及地看到自己与别人的巨大差距时,加班加点就成了不二的选择。从根子上讲,军营是个极为单纯极为势利的地方,这里崇尚强者,只凭实力说话,而麒麟基地更是这种风气的绝对拥护者,所以除了徐知着,其他新丁在合训的时候根本得不到老队员的一记正眼,即使陆臻肩上扛着两杠一星也完全无济于事。
陆臻本来以为过了初训夏明朗对他们的态度会好一点,可是后来发现完全如故,而很快的他们在合训中找到了平衡,因为夏明朗的恶劣有如基本属性,决不会因为你是新欢还是旧爱而有半点改变。在某次分组对抗,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格斗天才方进因为隐蔽不力,被夏明朗挑出来一枪爆头之后又补上九枪"鞭尸"之后,陆臻与徐知着脸如土色地相信——
他们的队长不是人!

陆臻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强健,但是进了麒麟之后成了瘦子娘们小身板儿,方进脱掉作训服展示自己有如黑豹一般流畅紧凑的肌肉,然后轻轻松松把比自己高半头的陆臻掀倒在地。陆臻陡然发现自己之前那四个月的地狱生涯有如狗屁,或者真像夏明朗说的,不过是给你们上上发条拉拉体能,有什么好得意有什么好抱怨的?
夏明朗在训练的间隙欢乐的欣赏陆臻一次次倒地然后一次次爬起,身为高新技术人员陆臻不必有很强的攻击与火力压制能力,但是所有的仪器都不会轻,而且技术兵是战场上的头号清除对象,所以他必须要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芦柴棒,不经打!"方进瞥一眼倒在地上挣扎的陆臻:"长那么高有什么用?所以我瞧不起细高个。"
陆臻怒火攻心,跳起来指着不远处的陈默说:"他比我还高还瘦!!"
陈默听到点名扭头看过来,陆臻后背一凉,完了。

方进大乐,唯恐天下不乱地招手:"来来,默默,跟这小子比划比划!"
陆臻全身绷紧,起手势准备,陈默脸无表情地走过来,陆臻紧张地盯住他,脚下慢慢往后退,陈默忽然抬腿,一脚侧踢已经大力踹过来。这招其实没什么特别,就是快,猝起发难,毫无征兆。陆臻侧身让过抬手挡了一下,噌噌震开三步。还没站稳,陈默拧身又是一脚踢过来。
鞭踢,加了腰部回旋力,气势惊人,陆臻没有重心做动作避无可避,不得已只能并起双肘封挡,整个人飞出去三米开外,全身的骨头架子咔啦啦一节一节响过。
"还打吗?"这是陈默的声音。
陆臻趴在地上激烈地犹豫他是应该COS精武英雄跳起来说老子跟你不死不休呢?还是就此装休克,不要Face好歹还有Body。
"现在打死就白养这么大了!"夏明朗懒洋洋地插进来。
陆臻咬了咬牙,把自己像煎烧饼似的翻了个身,睁大眼睛只看到夏明朗笑眯眯的黑眼睛与陈默远去的背影,然而那双眼睛竟慢慢沉了下来,越来越近,漆黑的瞳孔中有流动的笑意与促狭的玩味,陆臻后背上所有的寒毛都乍了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威胁:"你想干吗!"

夏明朗一愣,指着他笑得夸张:"搞什么呀,这表情,就跟我要强了你一样。"
陆臻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一拍地面就想跳起来,夏明朗连忙按住他:"得得,好说好说,私人告诉你一个秘密,陈默刚来那阵比你现在还不如。"
陆臻迟疑不定地盯着夏明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他。
"全靠他,"夏明朗指向方进,"所以我劝你,方小侯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稳赚不赔的。"
而方进的决定是——扎马步!
陆臻本想说我靠,真的假的?这里是少林寺吗?方进瞪了他一眼说你重心太高,下盘虚浮,力量不足,腰肾虚空。
前面那些个词还好,最后那个四字短语直接打击得陆臻双眼瞪圆小脸飚红,无奈,每天一小时高桩马步冲拳先练着,一组一组又一组,累不说,占用了别的科目的时间不说,最刻骨的是那种无聊,这些日子恨不能把一秒掰成一分钟来花,陡然开始无所事事的干这种枯燥的机械劳动,这感觉真是压抑得让人发疯。万般无奈之下陆臻只能带着PSP去扎马步,听歌听外语,好歹给自己整点事干。结果越听越是心浮气躁,后来让方进发现了,一巴掌呼了他一跟头。
方小侯瞪着眼睛吼道:"桩功懂不??什么叫桩功?内炼精气神,外练筋骨皮,你要专心!!!"
PSP就此被收缴,陆臻从此只能照着方进说的呼吸法则干练。

有一次夏明朗路过参观他,背着枪抱着冰凉的绿豆汤,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扎着呐!"
陆臻只能面无表情地干笑说:"一起么?"
不得不承认此妖在这地界上人脉过硬,上食堂吃饭再晚都有肉,而且时时有消夜送,要不是食堂的师傅实在是长相厚道老实,而且风闻小孩都上小学了,陆臻都怀疑这两人有奸情。
夏明朗摇头说:"不好不好。"
陆臻嘴角一抽,说:"那聊天儿么?"
夏明朗继续摇头:"不好不好!"
陆臻狂躁了:"能滚吗?"
夏明朗微笑,盘腿在他面前坐下,就着丝丝冰爽的白雾喝得幸福而满足,陆臻开始还怒气冲天地瞪着他,瞪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特没意思,再过一会儿,终于,也笑了,他挑了挑下巴问:"分点儿?!"
夏明朗眉头一跳,仰脖子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汤汁喝光,亮给他看:"没了!"
完全意料之中,陆臻眉弯眼笑一点不动气,夏明朗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陆臻呼一口气,给自己竖起大拇指。是的,跟这种人生气最犯不着了!陆小臻得意洋洋,完全没意识他的那些桀骜的锐骨、文士派的气节就在这来来往往无厘头的拉锯中被磨得粉碎。

各科目的新队员们已经分开跟训了,突击手、狙击手、爆破手……各找各妈,陆臻虽然学历过硬占据理论前沿,然而战时特种操作毕竟是全新的体验,任凭他再聪明的脑子再灵活的手指上手也艰难,套一句时下流行的网络用语,那就是——
砍掉重练!!
至于徐知着那边儿就更别提了,光光一个运动影像就练了一礼拜。
知道什么叫运动影像吗?徐知着红着眼睛向陆臻解释,因为人的本能,视线会去跟随运动的物体,但是对于狙击手来说,只有目标是唯一的注意点,所以要练习如何专注在运动物体的突然干扰中专注于静止的目标。这种事违背本能,听起来容易练起来难,陆臻看着徐知着毅然决然的模样也觉得自己那点事儿,真他妈的不叫事儿。
但是练得太狠了总是会出事的,终于有天队里一个狙击手严炎跑过来通知他去医院,徐知着晕迷了。
陆臻大惊,路上拦了一辆车直奔基地医院,刚冲进急救中心就看到夏明朗在走廊上训陈默:"你怎么能让他呆这么久??那地方连我都撑不到两天,你以为他是你吗??"
陆臻来不及收脚,夏明朗已经看到了他,视线交错,漆黑的双目凛然生威,陆臻没见他真的发过火,一时间竟被定在那里,夏明朗眨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情绪已经和缓了,挥手拍了拍陈默说:"先回去,写份报告给我。"
陈默一声不吭地立正敬礼,180度转身,陆臻下意识地往旁边让开,给陈默留出一条空旷的通道。

"怎么回事?"陆臻走过去问。
"静寂态太久了,神经受不了,小唐已经给他用过药了。"夏明朗皱眉。
"我能做什么?"陆臻知道优秀的狙击手为了培养对抗寂静的潜伏能力,会把自己关在没有光线和声音的房间里训练,但是这种环境不能呆久,否则很容易会出现精神错乱与幻觉。
"陪着他,等他醒了跟他多聊天,这几天他食欲不会好,同时关心一下他的情绪。"
"好的。"陆臻站在夏明朗身边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徐知着,原本偏深的肤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才几天不见忽然就瘦了,徐知着那张脸上一向有肉,之前练得再累时也没减掉过,圆脸,有点包,冲淡了那双漂亮眼睛给人带来的凛利与艳色,显得厚道单纯。陆臻曾经开玩笑说徐知着应该去减个肥,然后就是他老妈眼中的标准电眼美男,可以去参加当前如火如荼的加油好男儿,毙得他们满地找牙。为这话徐知着追着他满寝室打,说他老妈也说了,脸上有肉说明咱人地道,男人又不靠脸吃饭……
怎么忽然就瘦成这样了!陆臻觉得有点心酸自责,平时都他抓着徐知着BLABLA,成堆的抱怨想法看法,徐知着从来不抱怨什么。

"他太拼命了。"陆臻小声说。
"他太想得到成功。"夏明朗目色深沉,陆臻却恍然有种错觉,这个在他面前从来都不可一世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疲惫。
"想成功不好吗?"陆臻反驳。
"为此焦虑就不好。"
"可是有谁会不焦虑?你吗?你能吗?"
夏明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本来想,对领导这么不尊敬,你应该现在去操场上跑十圈,可是呢,你要是跑了,这小子就没别人看了,我琢磨着这小子也没有别的相好儿,你这账,我就先记下了。"
陆臻被他呕得喉头一口鲜血,只能面无表情地深呼吸说:"谢谢啊!"
人都是练出来的,比如说人渣见多了,总是会产生耐受性的。
唐起忙完了出来向夏明朗点点头说应该没大碍,夏明朗放下心把陆臻甩下跟唐起先走了,陆臻看着那两道背影,视线里只剩下四个大字:狼狈为奸。

基地医院条件不错,有水果有热水,陆臻守到徐知着醒了,一边拉开话匣子数落一边给他削苹果,徐知着听了一阵终于毛了,怒气冲冲地叫起来:"行了够了,有好日子不过我自虐么?"
陆臻一愣。
"陆臻,不是谁都像你这样不愁的,反正你在这儿过得不高兴,换个地方照样挺好,我没有,我没选择你懂吗?"徐知着眉梢一拧,血液里那种千锤百炼而得的狙击手的杀气凝在瞳孔里。
陆臻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徐知着已经先软了,垂下头说:"我操,心情不好,别当真。"
"没没……没关系,是我不好,我没能理解你。"陆臻结结巴巴地说。
徐知着倒笑了:"你干吗要理解我?"
"不会啊,我们是好兄弟嘛,好战友好兄弟,当然要彼此理解,彼此挺的,要不然,还要个兄弟有什么用?"陆臻加快几刀,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
徐知着没吭声,只是啃起苹果来的样子很温柔。


第四章 做我兄弟

1.

春秋两季是主要的常规演习时节,大部分都是军区考核的性质,以师团为单位,考核小范围野战的能力,而蓝方这边的基本战术也已经非常成熟,以特种尖刀分组渗透,指引空中力量和炮团定点打击,玩的就是个快准狠的功夫,很有一点仗着先进武器瞧不起人的意思。
可是没办法,谁让咱们国家的实力相对弱呢?
麒麟干的就是友军的活,高、精、尖,和A国佬一般无二的可恶和招人不待见。
陆臻他们的运气好,加入队里还不到一个月就迎来一次演习任务,响当当的国庆献礼活动,规模搞得不算小可到底还是常规赛。这种演习老队员们都已经打麻木了,可新人到底不一样,陆臻还好点,徐知着兴奋得差点一夜没睡着,大清早的站在停机坪上新兵蛋子们都有点激动过头的黑眼圈,反观老兵,一个个抱着枪轻松地聊着天,不屑的、好笑的、旁观的神气从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来,真是想藏都藏不住。
于是,新队员们都感觉到了那种轻飘飘的视线,闷声不吭地低头攥紧了枪,陆臻看到徐知着冲他挤眉弄眼地招手。
"哎,知道不?听说等会儿演习的时候是一旧带一新。"徐知着看陆臻走近。
"嗯!"陆臻没打听过,不过想想,应该也就是这么回事。

徐知着按着陆臻的脖子凑近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所以,知道不,兄弟我刚刚去求了郑楷大哥,他答应等会带着我。"
"唔,那不错啊!"陆臻道。郑楷凶归凶,黑脸归黑脸,人品是没得说,水平更加没得说。
"所以啊,你也赶紧的找个老队员套近乎,怎么说也得挑个牛点的,多学点东西不说,演习的时候就不容易挂啊,对吧,赶紧的,动作起来……"
陆臻想想也有理,站直了身体四处看,新旧配长短接合,陆臻的目光流连在陈默身上,冷面杀神虽然很冷面很杀神,但也同样的,技术上没话说。陆臻还在犹豫不决,夏明朗已经过来整队了,简单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便开始分组。
一般来说,做生不如做熟,所以除开特别需要,大家都会有固定的分组,不过这次的任务有新人,夏明朗重新打散了人让大家自己结对子,陆臻正打算抬脚,被夏明朗从背后兜上来揽住了肩膀:"你就跟着我吧。"
"呃?"陆臻不自觉警惕,连背都绷上了。
夏明朗顿感受伤:"怎么着,我配不上你?"
"队长!"陆臻无比真诚地说道,"我怕拖了您的后腿。"
"没关系,我腿粗。"
夏明朗拍拍他肩膀,留下陆臻目瞪口呆地傻愣在背后。

一声哨响,全员登机。
郑楷按惯例坐在夏明朗旁边,看到对面的陆臻明显不安,忍不住打听:"你又把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神经过敏。"夏明朗道。
郑楷默了一会儿,感慨:"也不能怪他啊!"
夏明朗极为无辜地看了郑楷一眼:"老郑,连你都这么看我?"
郑楷嘿嘿一笑。
夏明朗一下子笑出来:"行行,你够狠。"说完闭了眼,靠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养神。
陆臻一直等到夏明朗闭上眼睛才觉得安心,无聊地左右看了看,有种难以言明的滋味在心头化开,一些期待,一些忐忑,一些惶恐,像是初恋的少年要去约会梦中的情人。

飞机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演习区外围,低空绳降,陆臻目送一组组的队友跳出舱门,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手套摩擦在尼龙绳上,嚓嚓作响。
陆臻先下,夏明朗落地的时候看到陆臻趴在地上,忍不住上去踹了一脚:"战术阵形,别以为演习还没开始。"
陆臻应了一声,握着脚踝站了起来。
低空绳降,地面上杂草横生,他的运气不好,落地时踩到一块碎石,脚踝扭转,剧痛钻心。
夏明朗垂眸看了一下地面,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
直升机的轰鸣在头顶远去,陆臻咬了咬牙,追上去。

脚没断,陆臻在快速的奔跑中感受来自脚踝的痛,没有脱位。
拉伤?扭伤?
跑起来之后倒也没那么痛了。
进入演习区,夏明朗和陆臻开始交叉掩护着前进,虽然这样的边缘地带按理说不会有什么红军侦察潜伏,但有些技术动作在训练日久之后已经化为了身体的本能,而且在长距离行军中,跑跑停停是最能保持体力和身体兴奋度的选择。
两个小时之后所有的卡位进入预定区域,陆臻听到耳机里一声声报告,夏明朗从脚袋里掏出作战地图,描点划线,一张阴森的网悄然无声地张开。

"过来看着,注意警戒。"夏明朗道。
他同时下了两个命令,但是并不矛盾,一个合格的特种兵,就是应该能一心二用。
陆臻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一边默记整个地图上的圈点勾画,作战方案在出发之前已经沙盘推演过一次,但是理论与现实总有偏差,正式进入卡位之后,一些点离开了既定的位置。
"嗯!"陆臻冲夏明朗点头。
"全记住了?"夏明朗问道。
"记住了。"
"很好!"夏明朗把地图折起来拍到陆臻胸口:"接下来你带路。"
"是!"
陆臻拔腿就要走,却被夏明朗一把拉下:"急什么?演习还有一个小时才正式开始,别说我们占便宜,休息一下。"
"哦!"陆臻端着枪坐下来,竖起耳朵分辨风声里每一点细微的声音。

"脚什么样了?"夏明朗问道。
"哦……还好,没事。"
"我看看!"夏明朗伸手。
陆臻一时错愕,夏明朗已经把他的脚踝抓到手里,解开军靴的鞋带。
"还可以!"夏明朗在红肿的地方按捏几下,从腿袋里抽出一支长条形的医用塑料瓶,他抬头平静地看了陆臻一眼:"疼也别叫出声来。"
"明白。"陆臻咬牙,一脸的毅然决然。
夏明朗轻笑了一声,在虎口抹上药搓热,按到陆臻脚踝。

出乎意料的,不疼!至少,绝不是会让陆臻忍不住叫出声的疼痛,陆臻睁大眼睛诧异地看过去,又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自嘲地笑一下。
"没感觉?"夏明朗看他神色。
"还好。"陆臻如实地回答。
"那就好,"夏明朗松了口气,"没伤筋动骨。"
陆臻眨了眨眼:"队长,你刚刚让我别叫出声……。"
"嗯,我怕你伤到肌腱,那就疼了。"夏明朗把手上的药揉进陆臻的皮肤里,撕了一大张胶布包住腿踝:"行了,以后有伤要及时处理。"
陆臻默默地收回脚去自己穿鞋。
人有时候还真是犯贱啊,陆臻心想,被这混蛋耍习惯了,难得的一次真诚以对,居然能感动成这样子?

晚上六点,演习正式开始。
陆臻按预定路线领队搜索,在整个演习区,无数个像他这样的黑色小点,在一丝不苟地按照事先画好的轨迹运行着。
"队长,不打吗?"
陆臻目送第二队红军的移动哨离开视野,不可否认,他有蠢蠢欲动的渴望。
这样近的距离不用开耳机,夏明朗摸着枪口:"我挑食。"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等天再黑点,摸到他们营部去。"夏明朗伏低在草从里,不说不动的时候就算是他亲妈站在他面前,也别想认出自己的亲儿子。

陆臻把所有压在喉咙口的话都咽下腹中,乖乖地等待。
旷野寂静,天空中有明亮的星辰,耳边有清风怡然,看起来似乎是很美好,呆久了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其实在自己家的美好被窝里一动不动趴上两个小时,也是种折磨,更何况还有可恶的蚊虫,那嗡嗡的叫声让陆臻备感烦躁,心想索性让你咬几口也就算了。
天色黑透,夏明朗伏在山脊上用望远镜往下看,灌木丛有不正常的晃动,又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去。
演习已经开始,耳机里有分组在报告,一些地方已经动上手了。
夏明朗把手掌往下一压,两条人影无声无息地从灌木丛中滑行而过。

分辨树枝不正常折断的痕迹,毫无声息地搜索与潜行,这些科目在试训已经练过无数次,可是陆臻仍然觉得惊叹,因为没想过原来有人可以做到如此行云一般的流畅。夏明朗领着陆臻接近到一定的范围,暗卡明哨增多,无法再向前,不过凭借地面上的履带车痕也足够判断出红方的军事规模以及营部的大概位置,夏明朗把经纬坐标系传给蓝方的炮团,半个小时之后火炮从天而降,标记战损的白石灰溅得一天一地。
"这简直就是屠杀。"陆臻轻声道,他与夏明朗一枪未发,已经重创了一个重装营。
"你觉得不公平?"夏明朗道。
"难道公平?"陆臻反问。

"哦,那要不要向演习指挥部投诉?"夏明朗转过头,墨绿的油彩涂了满脸,只剩下一双眼睛幽幽然发着光。
"不用。"
"哦?"夏明朗诧异,"那说说为什么?"
"不对等战争,要的就是不对等。"陆臻有点心酸。
黑暗中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可是陆臻莫名其妙地感觉夏明朗在笑,但是夏明朗马上给了他一个短促的指令:"转移了,跟上去。"
"队长,你认为他们会去哪里?"陆臻在奔跑中压低了声音用电台交流。
"你说呢?"夏明朗在一个隐蔽点停下,警戒前方。

"夫子果真循循然善诱人。"陆臻越过他,进入下一个物色好的隐蔽点。
"那就满足我啊!"
"初步估计战损三比一,目前两个选择,留下来继续牵制,或者向附近营团转移,不过我无法确定判断。"
"你觉得哪个选择对我们更有利?"
"我方要求,速战速决,集中打击其指挥枢纽,所以转移对我们更有利。"
陆臻没听到回音,等了一会儿,有点迟疑:"队长,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很好,完毕。"夏明朗道。

红方显然并不打算让人如意,依托地利,重新建立阵地,死守一方要害。
"继续炸?"
摸清了经纬坐标,陆臻却看到夏明朗在犹豫。
"你看地形,火炮打不进去,刚才那么一打,我们的阵地也都暴露了,暂时发动不了第二次进攻。"
夏明朗开了通话器向蓝方总指挥报告情况,陆臻摊开地图坐在地上,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夏明朗敲陆臻的头盔。
"我在想,红方要怎么样才能赢。"
天色微明,陆臻这一次倒是真真正正看到了夏明朗嘴角微弯,在笑。

"说来听听。"夏明朗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拿着望远镜观察地形,一边拿出压缩饼干来吃。
"你很闲?"
"指挥部决定先守着,压了半个营的人在里面,有点危险。"
陆臻放心了一些,也拿出饼干来啃,猛咬了几口混水吞下去,一顿饭吃得比眨眼还快,夏明朗笑,拖长了声调说道:"慢慢吃,别噎着。"
陆臻脸上一白,哼了一声:"习惯了。"
"说吧,如果你是红方,这仗怎么打?"
"输定了!"陆臻咬牙,字字含血。

"哦?"夏明朗挑眉。
"蓝方连指挥所都不在演习区域内,主要利用远距离打击,我是真的想不到红军还怎么赢。"陆臻气愤。
"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红军卧底。"夏明朗笑道。
"小生的胸口永远跳动着一颗红心。"
"还是觉得不公平?"夏明朗看着大山对面,每一次演习结束,严队的参谋接电话都会接得手断,各路大神过来骂街的纷纷不绝,气不过,因为实在太不公平。
可是……
"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陆臻道。
夏明朗忽然也觉得有点心酸。
"不过我能理解!"陆臻说。

"你能理解?"夏明朗看着他,意味深长:"不,你还不能理解!"
我们是在枪林弹雨中学会的敏捷,我们是在生死之际学会的舍得,我们是看着战友的尸体、流着血、走过真实的战场……才完成的成长,你还没有经历过那些,你还不懂。
"我能,能理解啊!"陆臻很是错愕,忽然警惕这是否又是一次夏明朗居高临下的挑衅,他想到了那只还沾着发财口水的馒头,神情变得更加严肃的了起来:"你看,我国目前在百年之内,对外用兵都会非常谨慎。"
陆臻注意看了一下夏明朗的神色,隔着厚厚的油彩,夏明朗面无表情,于是略有失望。他于是继续说下去:"所以目前军备的重点是战略防御,而不是进攻,而唯一有可能袭入到本土的作战模式,就是如此,这是完全实战化的演习,要得就是这种不公平的效果。"
"不错!"夏明朗微微一笑,说得很对,但,不仅仅是如此。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之前有点刺儿头,但从他过训后没有闹去上级军委告他们违规乱纪,而是乖乖的留下发展,也就能看出他之前的离奇表现说穿了也就是一种别扭。不过是年轻气盛时一种固执的骄傲,即使服气也不肯服输,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比你要求的更强悍。
夏明朗以前没遇上过陆臻这号文人,一时间让他搞得有些狼狈。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类似的事儿自己当年也不是没干过,看不上哪个教官就跟他对着来,让跑50公里非得跑60,只是陆臻的行为比别人更彻底。
这算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么?
夏明朗有些感慨,他们文化人万事都喜欢划出个道道来,理论先行。你合不上他的理,他就要硬生生搞出一整套来跟你对着干,好像天下的道理能由他说出来,他就真的懂了。
其实,还早着呢!你懂的只是道理,那些道理,脑子里知道应该不应该,但你并没有真正感受过,所以你不会明白,这世上没那么多对与错的道理,没有那么分明的应不应该,很多时候,我们有的只是不得不为与……牺牲。
好在这小子虽然热爱空谈但从不误国。
夏明朗看着陆臻宽容的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盔……小子,很希望能有机会带着你真正去理解。

陆臻不明白夏明朗在笑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他看着山谷深处惊恐地防御着远方不明方向敌人的红方部队,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悲哀,越是赢得轻松却觉得急躁和心疼,那绝不是一种会令人愉悦的感受。
即使是胜利。
"我们要怎样才能赢?"陆臻看着夏明朗,很认真地问。
夏明朗听到他在说我们,但同时他明白陆臻不是在指蓝军。
"你说呢?"夏明朗回答,却仍然是个问句。
"最根本的永远是国力,足够强大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现在还差很远。那么当前最好的防御应该是利用海空的力量,御敌于国门之外,可惜就连这个也做不到,所以只能依靠纵深来拖住敌人。但是像这样被动挨打,永远都不会赢,伊拉克是最好的例子。"陆臻的目光很锐,初升的朝阳映在他的眼睛里,瞳孔被染成了金色。

"我们不会赢,但是,也不会输。"夏明朗的声音低沉:"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空军和海军如此发达的今天,陆军仍然是最重要的军种?"
陆臻迅速地陷入思考。
"因为只有陆军才能真正控制一块土地。"夏明朗指着山谷的方向:"他们不会赢,但也不会输。战争到最后,还是人的较量,飞机和导弹可以把一切都毁灭,但是毁灭本身没有意义,控制,重建,才是有意义的占领。蓝军也有自己的致命缺陷,他们人员不足,而且越是高科技的东西越是脆弱,成本和消耗也越大。最好的防御,永远都不是战争,而是威慑。"
"另外,别把红军想这么弱,"夏明朗拿过地图指给他看,"昨天那次炮火覆盖之后,他们的回击打散了我们不少火炮阵地,反应速度非常快,老红军也在进步,要给自己一点信心。"

夏明朗微笑着靠近,最后几个字,挟着呼吸的热力直接钻到陆臻耳朵里,陆臻有些别扭地偏开头,正看到夏明朗挑眉而笑。
陆臻瞬间觉得无措,一路到此,他用骄傲支撑自己,刻意地将自己与夏明朗划出界限,以维持彼此之间的平等地位,可是现在夏明朗拉着他站到自己身边回头看,不过是换了个立场,角度与视野完全不同,心境与结论也彻底地起了变化。
陆臻有些无奈地发现他越来越能够理解夏明朗,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切的恐惧与失误都源于无知,去理解、去感受……然后再判断。
陆臻有些犹豫:我错了吗?
所以,应该要原谅他吗?原谅他的无礼与傲慢?
或者,我有资格说原谅什么,或者不原谅什么吗?

夏明朗忽然偏过头,神色凝重,陆臻知道是指挥部又有新动作,半晌,他看到夏明朗笑得挑衅而诱惑,那双眼睛在晨曦中闪闪发亮,像是怀着神秘宝藏的探险者。
"想跟我去打一架吗?"他在问。
"哦!当然。"
陆臻握紧了手中的枪,满怀期待。

方进组发现了一个油料补充点,不过有将近半个连的火力在守环形阵地,他估摸着自己吃不下去,所以呼叫支援。
"那他们怎么办?"陆臻指着山凹里的红军问夏明朗。
"没问题,要是你守在这儿,一时半会你也舍不得动弹。"夏明朗又一次把地图扔给陆臻,"带路吧。"
油料点的位置离得较远,已经进入平原草场,直线距离接近40多公里,而且直线上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山谷,陆臻还在犹豫路线,夏明朗在地图上划了一下:"这边,走公路。"
"为什么?"陆臻不解。
走公路容易被发现,而且路也绕得远。
夏明朗眨一下眼:"为了搭顺风车。"

运气好的时候,就是挡也挡不住,原本只是想要截一辆后勤上的车来跑跑腿,没想到一骑红尘过来的居然是辆军用吉普,陆臻从望远镜里看到有杠有星,夏明朗卸下装备:"隐蔽,帮我警戒。"
陆臻又从地上割了一把新草下来插在头上,免得让人认出来,昨晚上用的草已经打蔫儿了。
陆臻在高处火力封锁,夏明朗伏在路边一个灌木丛里等着,车子开到自己身前的时候凌空跃了出去,一横肘打翻了旁边的副驾驶,卡住驾驶员的脖子沉声道:"停车。"
被他制住的是个少尉,绷着脸挣了几下,猛然横打方向盘,夏明朗无奈,只能伸一脚出去猛踩刹车,少尉得到空子抓起夏明朗的手臂刚想甩人,陆臻一枪将他头上打出了红烟。

啪的一下,像是气球充气到了最高点的爆裂,少尉被九五的子弹封住了嘴,怒火冲天地瞪着夏明朗,连手带脚一起僵住。
"哎哎,你看着点车!"夏明朗帮他稳住方向盘。
"我死了!"少尉一字一顿地蹦出这三个字。
"他娘的!"夏明朗开了车门做势欲踢,少尉居然也不怕,梗着脖子瞪回去,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夏明朗倒也拿他没办法。
旁边的副驾驶哼了一声,夏明朗眼明手快地先一步翻了他的白牌,那位仁兄一睁眼看到自己头上冒红烟,暴跳:"我操他奶奶的祖宗,哪个死不要脸缺德带冒烟的趁老子睡觉的时候暗算我?"

夏明朗把车停到路边,十分冷静地回答:"是我。"
"你他妈的!"副驾驶一撸袖子就要单挑。
"你已经死了!"夏明朗指着他头上的烟。
副驾驶愣了愣,吼:"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鉴于此鬼实在过于生猛,夏明朗最后只能扯了根背包带暂时将他捆牢,陆臻从山上滑下来,诧异:"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夏明朗做委屈状:"是死人都不肯放过我。"

他把这两人扛到路边的草丛里安顿好,通话器扔到少尉手里:"枪号和编号我都报上去了,一个小时之后导演组会过来接你们走,人死了就安份点。"
少尉不屑地哼了一声。
副驾驶侧耳过去听了一下,吼道:"你这么骂他听不见,老子帮你,他妈的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东西,净会暗算人!"
夏明朗走了两步只好折回去,蹲下去解他的胶鞋。
"你要干吗?"副驾驶警惕。
夏明朗脱了两只袜子揉成一团塞到他嘴里,擦擦汗:"清静了。"

可怜的副驾驶被自己的臭袜子薰得两眼翻白,夏明朗按住少尉的肩膀:"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吧?"
"你什么意思?"少尉激动。
"那就好,你已经死了,别忘了!"夏明朗郑重其事地拍他,挥刀割了几把草盖在他们身上。
陆臻依稀仿佛看到少尉同志转过头看着同伴一脸的犹豫不决,不过那神情一闪而过,因为他们已经抢了车离开。
赶到目的地,方进已经在等着了,陈默带着黑子马上就到,陆臻看着徐知着一阵惊讶,不自觉低声说了一句:"徐子不是跟着楷哥混的嘛。"
通话器没关,夏明朗道:"他倒是想呢,小侯爷钦点,他敢不从?"
陆臻苦笑:"说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结果被强抢的民女看到陆臻一脸的惊喜,美滋滋的凑到他身边撸袖子,露出手腕上粘着的一小条白胶布:"我狙了六个嘞,你几个?"
陆臻探头看到那上面一正一横,挺没底气:"我一个。"
"吓,怎么会?你不是跟着队长了么。"徐知着不信。
陆臻转头看夏明朗,压低了嗓子小声道:"人挑食,一般般的小兵不屑打。"
夏明朗在他耳机里窜出一声:"陆臻,你是真的不知道双流通讯器只有我这边可以关通道吗?"
陆臻傲然的:"队长,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方进看到夏明朗眼皮一跳,有些莫名其妙。

天色苍冥时分,陈默带着黑子也杀到了,夏明朗当即决定马上抢攻,第一是时间也等不及,其次如果等天全黑了,对方有重武器,坦克上的红外夜视开起来,单兵装备再先进也不能比。
然而对方显然也是行家里手,小型的环形阵地建得滴水不漏,四角都有重机枪手钳制,方圆五百米之内只有一个勉强适合狙击的制高点,陈默转过头看向徐知着,徐知着估摸不出陈默是想自己守,还是想让他守,一时踌躇,两个人竟相对无言。倒是方小侯办事爽快,一把推着陈默:"默默,靠你了。"
徐知着马上附和,陈默收了枪先潜走。

夏明朗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掐着哨兵换岗的时分一声令下,五个人呈楔型的尖刀阵形蹿过战壕。
小心潜伏,迅速地前进,隐蔽,夏明朗给手枪装上消声器,一个哨兵刚一探头就被他一枪摞倒。
一个"啊"字才开了半口,方小候一把捂住他,凶气腾腾地威胁。
死人无奈地闭上嘴。
五人小组潜入中心地带,陈默忽然在耳机里报告,10点、1点、4点钟方向有敌方火力封锁点,他们已经被发现,说话间,陈默手起枪落,已经打红了一个轻机枪手。

交火,战斗一触即发。
夏明朗与方进相视一眼,趁着对方的装甲车还来不及反应,两组人拆开分两翼包抄。
陆臻与徐知着跟着夏明朗,陆臻在中间,夏明朗打尖刀,徐知着断后保护。
陆臻忽然发现那些练了千万遍的战术动作完全是有道理的,那些训练驯服了他的身体,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跳跃与前进。而夏明朗的存在,则让他惊叹。
陆臻一直知道夏明朗很快很准,可是徐知着也很快,陈默也很准,但仍然不一样。

他早就见识过他的枪法,如鬼如神,不过现在是第一次,他与他并肩战斗。那是与在靶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光光是快和准,而是流畅,如臂引指。枪械在夏明朗的手上没有任何机械感,他们是一体的,他的瞄准没有任何停顿,他的射击没有任何先兆。
陆臻几乎有种错觉,在夏明朗的视线中始终有一条射击的瞄准线,无论他是否有枪械在手,那条线永恒存在,有如实质,测风纠偏仰角,这些东西不需要思考,是他的本能反应。
于是在战场上,他唯一要做的仅仅是,当目标被他的瞄准线贯穿的瞬间,开枪!
他不需要瞄准,因为他时刻都在瞄准。

夏明朗牵制,方进给他的88通用机上了链弹盒强火力压制,黑子在枪火的间隙中强力穿插,不远处淡淡的火光一闪,夏明朗随即送出去一枚烟雾枪榴弹,然后短促地下了命令:撤!
得手了。
演习用的高能炸药当量十分可观,虽然这个油料场地面隐蔽周密,不能利用大口径高爆弹做远距离狙击引爆,但是只要能潜入找到在地下管道的走向,引爆高能炸药,马上就可以毁掉整个油料场。红方军队身上的激光发射器顿时像出了故障一般频频红闪,一团团或红或黄的烟幕四下弥散,硝烟味呛得陆臻几乎想要咳嗽。
红方的指挥官显然也是个玩儿命的,反正阵地已经不在了,索性冲出来刺刀见红,拼着全灭要拿麒麟血祭旗。双拳难敌四手,基地的鬼魂们再厉害,看到96型主战坦克正面冲过来也只能四散逃命。

坦克手知道贪多嚼不烂,他先咬住的是黑子,高能机枪暴风雨似的扫过去,上天无路下地亦无门,黑子被空包弹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方进暴怒,还没转身就被夏明朗一声断喝给惊住,扭头狂奔。
陆臻本来打算按照守则里写的要求用之字型折回撤退,夏明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跑直线,快,迅速脱离。"
声犹在耳,陆臻已经看到夏明朗像箭一样地疾驰而去,他与徐知着略一犹豫,也马上学着夏明朗一样地直线狂奔,往突袭前就看中的隐藏点冲过去。
96的机枪手非常的冷静,而且估计是看准了方进和黑子是下手的人,所以目标明确干掉了黑子就咬着方进去,方进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履带,机枪子弹呼啸着从他身边擦过,距离越来越近。

可是就在这暴雨似的枪声中,一枪一枪均匀而密集的狙击枪声突兀地响起,一枪换一个地方,第一枪天线,第二枪潜望镜,第三枪油箱,坦克手一时分辨不出狙击手的方向只能马上调转车头,用火力压制陈默。
电光火石之间,陆臻看到夏明朗站定转身,以卧姿射击,夏明朗带出来一支JS
12.7mm,陆臻还感慨过这么背着也不嫌重,可是一瞬间的停顿,夏明朗已经换了枪,12.7mm的反器材狙击子弹在600米外呼啸而去,只一枪,96坦克就冒了烟。
方进死里逃生,迅速地跑出了机枪的射距范围。
夏明朗带着陆臻和徐知着跳进之前看好的隐蔽点,打掉几个冲在最前的红方士兵之后马上倒头又逃,几次回击,顺利地逃回了丛林地区,消失在敌方的视距范围内。

一次奇袭,他们打掉了红军在东路最重要的一个油料点,经导演组判定整个红军东南沿线的重装营团都被迫停滞机动一天半。蓝军抓到机会长途奔袭,接连吃掉好几块红色阵地,陆臻有点难受,那个油料点数人头应该是准连级的防护,可是打到最后也只看到出动了三辆坦克。装备太差了,陆臻总觉得对于重装师来说,一个排就得拥有三辆坦克。
蓝军兵精人少,易攻难守,主要的战略方针是在局部地区以多攻少,力求全歼,而红军则主要是仗着人多车足死守阵地战,虽然战损比出来不太好看,可是该咬死的高地和阵点丢得并不多。
激战几日,战区犬牙交错,战况一言难尽。
到后来红军的电子干扰连终于适应了战争状态,开始显著地发挥作用,大功率的干扰车开出来,把蓝方的通讯网割得支离破碎,陆臻拼尽全力扩大调频宽度可还是时时被阻断。而且红军的追踪技术也一下子大涨,大批的侦察兵都追着无线电的发射点过去,麒麟的小组被抄了不少,剩下的人也都小心躲藏,不再像前两天那么从容。

仗打得不顺,陆臻反而更开心了一些,还在估计着红方用的是什么型号的干扰车,寻思着回去要报批什么样的装备,好好和他们干一架。演习到了末期,各个军团的作战单位都已经暴露得差不多了,麒麟中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找指挥部。陆臻利用无线通讯频道摸索大概的方向,终于在无数次被干扰引得团团转之后摸到了师指挥所的边上。
这里是红军的核心地带,指挥所的位置选得非常好,蓝方的火炮阵地因为角度和距离的问题,炮火覆盖有一定的死角,而如果空中呼叫导弹攻击,虽然导弹的机动性能高,但是火力覆盖面不强,毕竟不能把导弹当成是火炮那样用,几百个一起扔下去,把方圆一公里炸成焦土,这样的败家子,就连大财主家的军队也养活不起。
由于强大的电磁侦察和干扰,陆臻用密码飞快地报出了坐标点之后马上进入电磁静默,和夏明朗一起潜伏在山梁上一个视线比较好的隐蔽地带,等待各路小组的汇合。

等待,又是等待……
陆臻发现其实整个演习就是80%的等待和20%的激战,没有中间状态,这是一个全或无的模式,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夏明朗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生活,他怡然自得地伏在一丛浅草中,一动不动几个小时,陆臻渐渐觉得背后有芒针在扎,他很不舒服,但是不敢动。
夏明朗像是有所感应,转过头来向他笑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足够让陆臻看清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嘴角弯起的弧度,陆臻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书上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必要条件有:
1、人质必须有真正感到绑匪(加害者)威胁到自己的存活。
2、在遭挟持过程中,人质必须体认出绑匪(加害者)略施小惠的举动。
3、除了绑匪的单一看法之外,人质必须与所有其他观点隔离(通常得不到外界的讯息)。
4、人质必须相信,要脱逃是不可能的。

陆臻自己盘算了一下,觉得他还是蛮符合的。

风声沙沙过耳,战火还未波及,这片山谷很宁静,只有枝叶相碰撞的轻响。
陆臻的视线一圈一圈由近到远地巡视着身前的环境,忽然一团黑黄相间的斑斓长物破开了他的视野,陆臻顿时全身僵硬。
"别动,别动……"夏明朗显然也发现了。
来敌有一个硕大的黑色的头,鲜艳的黄棕色菱形斑覆盖全身,它显然也对陆臻的存在很吃惊,骄傲地昂着头,吻端微微往上翘起,尾尖上长着一枚尖长的鳞片。
陆臻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口发干,心跳超速。

"你怕蛇?"夏明朗发现了他的紧张。
"有一点。"陆臻轻声道,一条成年的尖吻蝮近在咫尺,是个人都会觉得紧张。
"哦。"夏明朗忽然扬手,一道暗色的流光激射出去,陆臻定睛再看时,一枚小小的菱形锐刀把蛇头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尖吻蝮剧烈地扭动着身子,陆臻往侧边让,躲开它粗壮的尾巴,看着它一圈圈把自己盘起来,盘绞,最终脱力地散开。
夏明朗抽动手心里的鱼线,飞刀串着蛇头被缓缓收了回去。
"哦,这是国家二级濒危保护动物。"陆臻舔了舔干涩的唇。
"呃?"夏明朗手上一顿,苦笑道:"那怎么办?你不会举报我吧?"
"我考虑一下。"陆臻说得很认真。

"唉,蛇死不能复生,别浪费。"夏明朗把蛇头斩断顺势剥皮。
陆臻用余光看他动作,忍不住提醒:"你得把它扔远点,蛇是低等爬行类,神经中枢分布全身,你砍了它的头,它也照样能咬你。"
夏明朗用匕首尖挑着蛇皮把断首拨远,笑道:"谢谢啊。"
陆臻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那团花斑黄的东西咕哝:"这蛇和眼镜王蛇一家的,也是神经毒性,被它咬上一口我们就得交待了。"
"我们一般叫它白花蛇,不太常见,你算是运气好。"

"运气好……"陆臻望天,"这是蕲蛇,也算是很名贵的东西,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写的就是它,黑质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所御者。"
"你对这东西倒是很了解。"夏明朗道。
陆臻愣了一下:"我有个朋友在国外研究神经毒素,跟着他学了一点。"
"专门研究蛇?"夏明朗好奇。
"不是,是各种神经毒素,他主要的研究对象是芋螺,就是那种很漂亮的小海螺。"陆臻转过头去看夏明朗,换了一个话题:"这蛇你打算怎么办?"
说话间,夏明朗已经把那条蛇剥皮去腹。

"吃了它。"夏明朗呲牙,脸涂得黑,看起来牙特别的白。
"呃……"陆臻眨了眨眼。
夏明朗在蛇肉上抹了盐,撕下一条来递给陆臻:"尝尝看。"他的眼神很是挑逗。
陆臻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塞到嘴里,牙齿试着磨了磨,有淡淡的咸味,弹性十足。蛇肉的含水量大,纤维细腻,所以比起一般的肉类都要嫩得多,陆臻发现真的吃起来其实没多少腥味,软软弹弹的,几乎不像肉食。
"味道怎么样?"夏明朗笑道。
"还不错。比沙鼠好吃。"陆臻如实评论。
夏明朗轻笑,把剩下的蛇肉分了一半给他。

那条蛇并不大,两个人分食不一会儿就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夏明朗挖了一个浅坑,把沾了血的草叶和皮骨都埋了进去。陆臻忍不住刺他:"毁尸灭迹啊,队长。"
"陆臻同志,你不能这么说,你也吃了一半的肉,你现在是同案犯。"夏明朗无比真诚。
陆臻登时无语。

那夜凌晨,麒麟集大半个中队的力量荡平了红方的师指挥所,同时蓝方重装团全面反攻,令演习提前结束。
用特种兵去打阵地战硬攻,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战损一落千丈,可前方通讯不畅,交战双方强大的电磁干扰令得两败俱伤,硬攻是夏明朗唯一可以扭转战局的机会,错过就不再回来,所以拼死也只能拿下。
赢得虽然不算爽,但庆功还是要庆,导演组专款买了十几只羊,篝火边肉香四溢,而其中最诱人的莫过于夏明朗掌火的那一摊,香飘十里不绝。
一个二毛一拎着餐盒从红军那边转悠过来,站在火边观望。
"噫,我说,你们这帮子见不得人的东西,肉倒是烤得不错啊,我说……"二毛一斜着眼看夏明朗。
"承蒙夸奖。"夏明朗忙得头也不抬。
"嗯嗯,不错不错,"二毛一摸了摸鼻子,"那什么,啥时候在你们那儿混不下去了,来我营里当司务长哈。"
夏明朗手上的刷子一停,把自己的肩章亮出来。
"真的,考虑一下。"二毛一转过身,摇着自己的餐盒扬长而去,老远地飘过来一句话:"闻着真香啊。"

2.

原本演习结束按例是要大放三天的,可是临时有变,严队一个电话打过去,一中队一干人等在次日凌晨被拉上了直升机。
天色苍冥,徐知着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迟迟不得脱身,拉着陆臻滔滔不绝地说着演习时遇上的惊险片断,陆臻在睡意晕沉中含糊地应了他几句,忽然发现他对这场演习的印象模糊,所有的鲜明的场景都是静止的停格,夏明朗涂满药膏的手,夏明朗伏地卧射时绷起的弧度,那枚飞刀划过草叶的流光,那种软软的弹弹的非食物的怪异口感。
陆臻舔了舔嘴唇,舌间还有昨天夜里羊肉的鲜香。
昨夜大家围着火坐成一圈,老队员们用野餐饭盒装着高梁四处灌酒,夏明朗逃得比兔子还快,被人追着跑了一程又一程,终于消失无踪影。当时郑楷看到他不以为然地撇嘴,笑着问他是不是很讨厌队长。徐知着抢着帮他回答了,怎么会,尊敬还来不及呢。
陆臻于是沉默不语。
郑楷揽着他的肩膀声音平和,染了火光的暖意漫延,陆臻第一次发现原来楷哥是这样温柔敦厚的人,然后便听着他说:是不是讨厌他都无所谓,只是既然当了一中队的人,就得习惯他的存在,要不然,你会很难过。
陆臻是聪明人,他即时反应过来,并且诚恳地点头。
是的,夏明朗不是一个他可以选择去讨厌或者不讨厌的对象,他是强悍的存在,你的喜好与他无关,他会自在地存在下去,对于这个人,只有适应。

陆臻睁开眼睛,视线斜移,夏明朗坐在驾驶室的门外,合目而眠,即使是这样的姿态仍然充满侵略性,好像他随时会睁开眼,随时会弹起,随时会攻击。
陆臻不敢看太久,他知道夏明朗做任何动作之前都没有征兆,他亲眼见过的。陆臻一直对他很好奇,不知道那种强大的杀伤力从何而来,而现在他更加好奇了一些。这个人再讨厌,再恶劣,也必须承认他是优秀的战士,在战场,你会痛哭流涕地庆幸他是你的战友而不是敌人,或者仅仅是这一点,他值得他的尊重。
一个战士对另一个战士的尊重。
陆臻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继续休息。

直升机停在西南边境,情况在飞机上夏明朗已经介绍过,边防军警最近侦察到一个大型的军毒走私团伙,对方火力很猛,缉毒队的何确大队长没有十足的把握,向军区首长打了申请要求增援。严正考虑到一中队刚好离得近,还在演习状态,又是刚刚打了胜仗,精神正好,气势如虹,索性就先把人犯都给料理了再回去好好休息。
这些年金三角的毒品市场已经日渐没落,白粉的质量拼不过人,龙头老大的地位已经让给金新月好多年。可毕竟瘦死的骆驼大过马,有多少人祖祖辈辈都靠着这条线吃生活,于是原本只是贩贩白粉的也开始搭着走军火,这多种经营一搞上马,缉毒队的压力顿时增加。不是说硬碰硬真的拼不过那些乌合之众,可是上面人要的是零伤亡,所以时不时也会向军区借特种部队来干点拔牙的事。

何确与严正是旧相识,都是越战的老兵,在一个连的阵地上守过战壕,夏明朗在他面前丝毫不敢怠慢,腰背拔得笔直地走过去与他握手寒暄,陆臻瞧着新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夏明朗像是背后有感应,拉着何确走得更远了一些。
徐知着好打听事,而且他的性格好嘴巴甜会说话,轻轻松松就和边防警打成了一片,只是听着听着,脸色也有点发白,回头拉着陆臻道:"这回是真章啊。"
临来的时候每人发了两个弹夹,换下了原来手上的空包弹,徐知着拆开看标识,是实弹。
"怕啦?"陆臻嘻笑。
徐知着顿时炸毛,比着小指头嚷嚷:"怕啥,谁怕谁是这个,不就等这天了嘛。"
"那不就行了?"陆臻不自觉握着枪,说实话,他心里也哆嗦,只是他还能控制。
实战,真的子弹打出去,真的血流出来,真的有人会死掉。
陆臻这么想着,觉得心口发毛。

午饭是直接在驻地大院里随便解决的,何确很不好意思地出来打招呼,说临时没好菜,等回来庆功的时候带着大家去找个正宗的苗家馆子吃野味,夏明朗与他打哈哈,漂亮话说得又麻利又顺溜。一中队的老人们看夏明朗变脸也看习惯了,倒是几个新丁被唬得一愣一愣,陆臻心说我对他的描述还真是一字不差: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可是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回忆良久,终于想起来这句话原本是送给方进的,于是感慨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就是活脱脱的典型啊。不过他也没捞上腹诽几句,一行人就被拉上车直奔着边界上的原始森林过去。
据说那个贩毒的窝点与境内一个小村寨有点联系,最近就是有一批大货囤在那里,要趁着他们还没转移,打他个瓮中捉鳖。
从公路到土路,车子渐渐颠簸,陆臻倒不是坐不住,只是被车身这么一颠一颠的心里更发慌。
实战,闭上眼睛就看到一团血开在自己眼前。
陆臻拍拍脸,妈的,少这么自己吓自己。

夏明朗看着他直乐,说别操心,带你们过来开个眼,丫挺的新兵蛋子还没断奶,怎么舍得让你们上啊。陆臻白了他一眼,见身边一圈的人都没反应,心想,我们真是被他练出来了。
到地方果然轮不到他们上,陈默主狙击手+严炎观察手构成第一狙击位,夏明朗+肖准构成第二狙击位,突击抢攻由郑楷和方进分两组负责。也就徐知着有幸跟着陈默那组过去混了个备份观察手蹭个近距离临场感,估计连摸枪的机会也捞不上有。别的新队员全部外围旁观,通讯频道里只能听不能说,陆臻资历太浅,上真章了,通讯控制这种关键活就轮不着他,只能蹲在旁边干看着。
陆臻看到陈默从刚刚送到的装备箱里拿出他那把SSG69,心中暗暗赞叹。
警用狙击与军用战术狙击的要求不一样,警用要求的是首发命中,一枪一命,没有调校没有补枪。QBU-88毕竟只是一把战场精确步枪,口径小弹道受外界因素影响的几率高,容易发生无规律的偏离。陆臻早就猜到陈默得换枪,还担心临时借用特警的狙击枪弹道参数不熟会不会有影响,却没想到的他自己的枪会送达得这么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战斗最后的关键总是补给线,虽然只是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可是能准确及时地投送一把枪,就能这样投送一个人,这背后代表着极度流畅信息传递与运输投送能力。

村寨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被疏散,几个顽抗分子守着一栋小楼几个人质与武器炸药在做垂死挣扎。陆臻见人来人往,个个面色严峻,蓦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罪恶就在你眼前,而你却没有能力参与制止。
那种雾里看花的窘迫与急切让他有一些烦躁。
一切都有条不紊,何确坐在不远处的控制车里,神色严肃却并不紧张。陆臻听到耳机里各路纷繁的通话,他闭上眼睛,努力去倾听,去感受。
一阵寂静过后,在罪犯疯狂的叫嚣声中,陈默首先开了枪。
"4号,携有炸药,视野100%。"陈默说。
"开火。"夏明朗说。
几乎没有听到枪声,当然更没有惨呼,在陈默一声平静的"清除!"之后各式枪击声像炸豆子那样炸起来,陆臻拿掉一边耳机增加临场感,试图从弹道啸响的细微差异中分别子弹的归属。然后他听到严炎提声说:"2号试图引爆,一楼的快退,一组无视野。"
夏明朗说:"我来吧。"

如果徐知着能参与通话,陆臻会听到徐知着咦了一声,当然,他没能听到。陆臻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爆响,好像什么炸裂了似的,再然后纷乱的脚步声、散弹枪与手雷用来扫屋的杂乱火器声淹没了一切,最后,一片寂静。
方进他们是最先出来的,身上有血迹,衣服很脏,可是人看起来却更精神,仿佛刚刚饮过血的凶器的眼神让人不想去对视。郑楷带着几个队员协同武警缉毒队的战友们一起清扫战场,尸体装在大胶袋里抬出来。穿着防爆衣的防爆兵神色严肃地抬着防爆罐上车迅速地开走,何确从指挥车里下来,开了盒好烟开始分发。
夏明朗他们是最后出来的,徐知着走在最后面,脸色惨白,陆臻诧异地走过去给他一拳,徐知着挥了挥手示意他别闹,显然是强忍呕吐的模样。
"怎么了??"陆臻困惑。
"我看到,那个,队长用了12.7的那个狙。"徐知着白着脸,深呼吸。
陆臻起初还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脸色刷的一下也白了,他倒是没见过用重狙杀人,但是他见过动物试射时打爆的山羊,彻底的四分五裂肉块飞散出去三米方圆。生平第一次,陆臻开始痛恨自己那超强的想象力。

偏偏这时候夏明朗叼着烟扛着那把大枪走近,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玩味似的笑,眼神意味深长:"怎么了?两位?怀上啦?"
徐知着条件反射似的绷直了敬礼:"队长好。"
陆臻不自觉也跟着一凛。
夏明朗笑起来:"行行,没事儿,想吐就吐吧,都这么过来的。"
"不用了!"徐知着大声说:"没关系我扛得住。"
夏明朗歪着头,笑意从瞳孔中退去,只留在脸上:"真的啊?"
"是的!"徐知着绷紧脸。
夏明朗垂眸片刻,又笑了:"不错,还蛮能撑的。"
"得了吧,就硬一张嘴。"陆臻等夏明朗转身走了忙不迭拆徐知着的台:"有种回去吃红烧蹄膀!"
徐知着苦着脸求饶不已。

气氛渐渐和缓下来,队员们三三两两地扎着堆聊天,夏明朗忽然烟头一摔从何确的指挥车上跳下来,开群通电台叫集合。原来,刚刚进去清完场才发现,不知是哪个环节走了消息,那批货已经被犯罪分子紧急转移,留在这里的这群人其实是个调虎离山计。现在何队安排在外围的侦察员发现了敌人的踪迹,无奈火力不足,不敢拦着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能模糊地给出了一个方向。
夏明朗当机立断,把整个中队的队员分成了几个组散开来去追踪。
陆臻、徐知着、常滨、黑子、沈鑫与夏明朗归在一组。
一个指挥、一个狙击手、两个尖刀兵、一名机枪火力手、一个通讯员,刚好一个最小单位的战斗单位。
夏明朗给大家在地图上做了临时的沙盘推演,分明责任区域,人员四散开,消失在丛林里。

陆臻看着这片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握紧了自己的枪,空气十分的潮湿,苍茫雨雾弥漫在鲜绿欲滴的大片草叶上,擦身而过的时候滴落了一串的水珠,沾湿他的作训服。
追了不多久,地上就发现了人迹,细长的树枝被驮畜折断,草丛里有刺刀割过的痕迹,他们一路追过去,路线却忽然有了分岔。陆臻不无紧张地看着夏明朗,夏明朗略一思索,让沈鑫与黑子临时组成一队探路,他留下带着新丁继续追原来的那条线,陆臻忽然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肯承认那是为什么。
越往深处去雨林里的光线越是昏暗,夏明朗的神情严肃,徐知着试探着问他这次的任务会不会很危险,他漆黑双目中有凛然的光,说,任何时候,只要枪筒里放的是实弹,那都是在生死线上徘徊。
陆臻听得心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痕迹彻底地失了踪影,夏明朗不甘心,团团转了几圈之后下令大家分散搜索,四个方向,一人一面。陆臻几乎想要提醒他,他们都是新人,第一次参加实弹的任务这样分散会不会太冒险?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是军人,是战士,有融在骨髓中的血性。

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淫,不见天日,那些树木散发出腐坏的味道。每一根树枝上都裹满了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寿命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幽暗的森林带来压抑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
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陆臻紧张得手心冒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挑动他敏感的神经。
所以当风里扬起第一丝异样气味的时候他就已经屏住了呼吸,但绝望的是他发现装备里没有防毒面具,来不及去思考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黄绿色的烟幕已经迷蒙了他的眼睛,身前背后都有撕裂的风声,他躲开了第一个没有躲开第二个,他开枪,枪声清脆地划破寂林,可是没看到意料之中的四溅血花,是因为有防弹衣,还是他眼花了?
后颈上遭到沉重的撞击,陆臻只来得及在晕迷前捏碎了通讯器,随即扑倒在地。

发几个小视频~~如果胆子不够大的,建议只看第一个。

http://player.youku.com/player.php/sid/XMTE1Mzg5NDA0/v.swf
12.7MM狙击枪打直升机的,唔……
视频里用的枪是巴雷特M82A2,就是在陈默枪柜里,但陈默说不是他的那一把,售价80万人民币,一发子弹100多块钱 ^_^

http://player.youku.com/player.php/sid/XNjE0NjQ4NA==/v.swf
巴雷特M82A2的动物射击,需要指出的那不是耗子,那是一种沙狗,比兔子大的。


http://www.tudou.com/v/wlFitgOAQfo
据说是美军在阿富汗战场上的视频,看完这个就知道徐小花为什么吐了……

3.

陆臻是被水泼醒的,脖子僵硬,头疼欲裂。
他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全身都被捆牢,绳索束得极紧,沿着关节的绑法,十分专业,让他动弹不得。
"说,你是什么人?"
一个声音在耳边爆响。
下巴被钳住,陆臻被迫抬起头,起初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到后来慢慢显出一个个人影,都生得黝黑瘦小,有非常典型的南亚特征。陆臻心里蓦然发凉,合上眼皮装晕,默不作声。

站在陆臻身前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挑了挑眉,后者飞起一脚准确地踹过去,踢在他肋下,陆臻猛然感觉到腹腔里像是着了一把火似的灼热的剧痛,他忍不住把自己蜷缩起来,呻吟着在地上翻滚。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人拉着他的头发让他露出脸,凶神恶煞似的质问到。
陆臻痛苦地咳嗽了两声,有些不耐烦的困惑:"你看不出来吗?"这群人疯了还是傻了,他全套装备在身,瞎子也知道他是军人。
那两个相视了一眼,继续吼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臻疑惑地眯起眼,那人见他不说话,马上做势欲踢,陆臻连忙叫道:"蓝田,我叫蓝田。"
踢人的那个家伙于是慢慢蹲下来与陆臻平视,一句一句很有条理地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走的什么路线?都到哪里去了?"
陆臻咽了口唾沫,哑声道:"你问了那么多,我得想想再回答。"
站着的那人听完冷笑了一声,从旁边拿了个水壶过来:"慢慢想,别耍花样。"

"十……你等我算算。"陆臻努力坐直,偷偷地观察整个室内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窗子上糊了报纸,看不到外面的环境,这是一个安排得极好的审讯室,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连一点武器都找不到。
"快说。"那人似乎发现了他的意图,手上一倾,水流浇到陆臻的脸上。
陆臻不小心被呛到,痛苦地咳嗽,鼻腔里全是水:"你,等等,等我算一下……12个,两个小组,我们来了两个小组。"
"那路线呢?"那人紧追不舍。
"我不是队长我不知道。"陆臻马上惊叫。
"不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个新兵,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这新兵衔够大的啊!"
话音还没落,陆臻就发现自己失去了平衡,拳头和脚跟像暴雨一样地落下来,他无从躲避只能尽量地蜷起身体护住要害,方进已经教过他一点硬气功,打人还用不上,挨打倒是正好。

"停!"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陆臻在朦胧中看到门开,一个脸色阴沉看不出情绪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陆臻顿时精神一振,是的,来问我吧,看老子怎么带你们逛花园!
大概是眼中乍然闪过的精光太过耀眼,男人弯下腰审视地看着他,当陆臻意识到应该回避他的视线时,已经被人抓着衣领提了起来:"抓了个大的。"那人的视线略略一滑,落到陆臻的肩章上。
"我是个文职。"陆臻马上说。
"文职。"男人点了点头反手一劈,手枪坚硬的手把砸在后颈上,陆臻疼得眼前一黑,慢慢清晰的视野中闪着金星,蓦然间眼前又一黑,乌黑的枪口已经顶在他脑门上,陆臻顿时忘了呼吸,眼睛直勾勾的瞪回去。
"文职,哈,文职!"那人笑得极疯狂。
枪口冰凉而坚硬,重重地顿在额头上,陆臻发现自己居然也不觉得疼,只是拼命费劲地看着他的手枪保险。
"我操你妈的祖宗,一堆文职灭了我那么多兄弟??"开保险,拉枪套,上膛……一路动作流过,那种眼神与手势的顺畅感是由多少条人命铸成的,无可作伪,陆臻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即使明知无用,可是那个瞬间他控制不住那种惊恐。

马上有人冲过来按住他,下巴被抬起,下颚捏开,枪口卡进两排钢牙之间,从这个角度上可以更清晰的看到扳机扣发的状态,比额头更可怕的位置。
恐惧,最真实的恐惧,心肌战栗,身体被肾上腺素所控制,心跳加速,血流过快,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疯狂地涌出汗水,陆臻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咔咔作响。这是从来不曾面对过的危机,这一生从没有人直接威胁过他的生命。不久之前,夏明朗曾经也这样用枪指过他的头,可那时候他没有恐惧,那时的陆臻是冷静的,傲然的,有持无恐的……当时他或者有那么千分之一秒感受过那种身体不在掌控,可能会死的恐惧,但那只是一瞬,仅仅只是一瞬。
而现在的时间是漫长的,度秒如年!
你的生命不再是你自己的,在你敌人的手指间……极致的惊恐!
曾经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与留恋像瀑布一样流过脑海,那些人那些事,所有曾经爱过的现在还爱的……陆臻乱七八糟地想到他还欠了他老爸三本书没还,他一直忘记给妈妈准备生日礼物,他还没有跟蓝田说一声对不起……

"抓了几个?"那人在问。
"三个!"
陆臻忽然心中一凛,洪水奔流的思潮被硬生生煞住,三个??他努力凝神思考,哪三个??不会有夏明朗,他坚信!那么,坚持,坚持活下去,夏明朗一定会来救他们。
一个战士是不会放弃自己队友的!
一只麒麟更不会放弃自己的兄弟!
他坚信!
"当官的最鬼了!"那人自言自语,手指慢慢曲下去。
"可是……我知……知道更多!"陆臻拼命含糊地嘶叫。
唔?那人顿时笑了,枪口抽出来在陆臻迷彩服上蹭了蹭:"说什么?"
"我我,我我说我知道更多,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另外,另外你们抓得那几个没我官大,你也看到了,问他们没意思……"陆臻太过紧张舌头不受控制,一连串的话像炒豆子一样蹦出来。
"嗬嗬!我怎么说来着,当官的最靠不住了!"那人抬脚跺在陆臻胸口把他踢翻在地,临出门前抛下一句:"好好伺候着。"
危机暂时解除,陆臻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气,种种因为后怕而产生的反应汹涌而来,强烈的呕吐欲望把整个内脏都纠结到一起,那是比生理上的伤害更严重的心理痛苦。

门外,持枪的男人走出门之后,把手枪在指间转了一个枪花插回枪套,在走道尽头陆臻看不到的隐蔽的房间里,行军桌上一字排开了好几个军用笔记本,屏幕上画面切割,活动着不同的主角。
夏明朗抱拳站在门口:"维宁兄演技出神入化,小弟甘败下风。"
陈维宁顿时配合地退后一步,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夏队长,夏队长,别寒碜我。"陈维宁两个月前刚刚结束境外卧底任务,没有谁会比他更像个毒贩。
"哎,其实夏队长,刚刚那小子也算不错,新人嘛……"陈维宁定下神,觉得有必要帮陆臻说两句好话。
"你觉得他不行了?"夏明朗失笑。
陈维宁一愣。
"早呢,满口胡言乱语,先混个活命!"
"我靠,操行!这年头的小孩怎么一出来就鬼精鬼精的啊!"陈维宁大笑。
夏明朗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陈维宁说年纪也不大,几年前看到他还是很单纯的热血青年的模样,看着他们手上的枪很羡慕很向往,偶尔也会抱怨说自己队里的训练装备跟不上,只是出境两年,再见面完全变了个人,眼神苍老而锋利。

"情况怎么样?"夏明朗走回桌前问道。
"目前都还可以,脉搏、体温和血压都还正常。"唐起穿着正儿八经的迷彩服,手臂上有一个红十字的白环,显示出他军医的身份。
方进坐在一边的地上擦枪:"我说队座,咱严队那些参谋也忒没想象力了,小爷我进队的时候就是打毒贩,黑子那届也是打毒贩,今年还打,这叫什么事儿哎?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一中队净赶着贩毒的死磕了,你说说,这神六都上天了,北京都全力备战奥运会了,咱们训练还是这么老一套,这也太不与时俱进了。"
夏明朗指着何确吹捧:"怎么不与时俱进了?你瞧瞧这次,全真模拟,顺水推舟,由何大队长亲派精英心腹主持审讯,熟悉业务不说,连口音都是全真模拟……你们当年没这么高级别吧!"
"别,别这么说,"何确马上撇清,"这打人的业务咱们可不熟悉。"
"哈,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在意,别在意。"

何确弯下腰去看屏幕,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夏队长,我看这就差不多了吧,都打成这样了,不招的应该也不会招了。"
"怎么样?"夏明朗没回答,转而去问唐起。
"早呢!"唐起核对完所有的身体参数,笑道。
"那就再等等吧。"
何确苦笑:"再等等我担心我的人受不了。"
"那要不然先把陆臻放了吧!反正再打下去也是白搭。"唐起拿过助手速记下来的对话给夏明朗看,"半真半假,细节完美,极品口供,犯罪心理学的行家,给老子再培训他三个月也就这样了。而且再这么下去,为打而打,他就得起疑了。"
夏明朗翻看手上的那一叠纸页,想了一会,说道:"那直接进入下一环节吧。"
"还有下一环节?"何确惊讶。
唐起皱起眉头问:"你确定会有用?"
"试试吧……"夏明朗转头看着屏幕,"我记得他怕蛇。"
"呃……"
不期然,这帐篷里所有人的后背上都窜上了一股寒劲。

暴打,泼水,问话,然后下一个轮回。
陆臻简直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变态,无论怎么答都是打,可他那么有水平的谎话分明说得比真话还真!?陆臻佯装晕迷观察他们的神色,总觉得有哪里别扭,可是脑子里嗡嗡的一团乱麻,一直也理不出头绪。
蓦然的,房门开了,陆臻被人一脚踢翻过去,只来得及瞄到门框上沿那一角灰蓝的天空,随后黑布袋子兜头罩下来,陆臻感觉到身体凌空,他已经被两个人抱头抱脚地扛了起来。
这是要去哪儿?
陆臻开始还打算记忆路线,可是转过两个弯之后就开始往下走,这让他很快地判断出了他的目的地:地窖。

皮肤暴寒,心跳也开始加速。怎么回事?不问了吗?还是打算要把他处理掉了?心底有一种奇异的超脱的悲凉,整个人像是空的,心脏震颤。陆臻尚在胡思乱想,眼前微亮,黑布袋子被拿了下来,地窖里黑洞洞的一团,只有门口一点油灯照出一小块粗糙的石板。
"大,大哥,你们要干什么?"陆臻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嘿嘿的冷笑从头顶上传过来:"你有弟兄招了,嘿嘿,用不着你了。"
说完,陆臻就像一个破布袋那样被人抛下了台阶。
没有缓冲,肩膀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陆臻在头晕眼花中追着光源看过去,一个脏兮兮的布袋被扔在了门口,似乎有人向他挥了手,一脚将布袋踢翻,铁门关合发出吱嘎刺耳的声响,最后的一点光也被隔绝。

这是怎么回事?
陆臻努力深呼吸,一下下默数自己的心跳让情绪平静。
寂静空旷的地下潮湿阴冷令人透骨生寒,平静的空气中似乎有不正常的波动,一些细微的声音嗞然作响,可正当他竖起耳朵想要仔细分辨的时候,那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潮水,从什么地方倾泻了出来。
陆臻蓦然心惊,感觉到某个冰凉的东西从自己的脸颊边缓缓滑过。

是,蛇!

一时间,呼吸,心跳,思维,通通停止。

"注意观察!"夏明朗紧紧地盯住了屏幕。
唐起苦笑:"心跳和血压这个点上肯定全都超了,不过呢……"
哦?夏明朗突然转过头,锐利逼视的目光不及收起,唐起被他刺得一顿:"呃,不过,考虑到这小子的记录,我觉得可以再等等。"
"小心点。"夏明朗轻声道。
"你看他……"唐起显然是很兴奋,指点着屏幕:"果然……没失控!"
"搞不好是吓傻了!"方进直接爆了句大实话。

"妈的,给我看仔细点!失控的概念是激烈地表达恐惧的情绪……现在他的心跳在往下降,他还能自己调整,而且,你们观察他的动作,他很懂蛇的习性。"唐起诧异,"你确定他真的怕蛇?"
"应该是吧!"夏明朗目不斜视,随口应了一声。
红外线摄影仪的成像有些模糊,陆臻一动不动地俯卧着,面孔朝下,眼睛和嘴都闭得很紧,如果不是每一下心脏的跳动都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夏明朗真的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吓死了。
蛇是有趋热性的生物,贸然出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会主动纠缠在一起,聚集到,有热源的地方。从画面上看到有蛇从陆臻的衣领里钻进去,缓缓滑入,方进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寒毛一阵阵地乍起来,小心翼翼地捅了捅夏明朗:"哎,队座,你觉得他现在什么感觉?"
夏明朗直接一脚踹过去:"我怎么知道。"
撞上火药筒了,方进精确地躲开,蔫蔫不乐。
这是一次非常规的测试。对陆臻,夏明朗一直想剥开他所有的伪装与精神控制,看看他最真实的恐惧与反应,这个人心理稳健固执坚定,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尽量不受伤地看到他的极限,其实夏明朗自己心里也很没底。

在演习中陆臻与白花蛇对峙时的僵硬给了他灵感,可是会不会,真的做过头了?
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生死未卜之际,在以为战友兄弟都已经背离自己的时刻,完全的绝望与无望,让冰冷的鳞片爬过脖子、脸……与温热的皮肤。
夏明朗开始担心。
"不行了……赶快把他拉出来,出问题了!"唐起忽然惊叫起来。
"怎么了?"夏明朗大惊。
陆臻的心跳骤然加快,并且开始小幅度的挣扎,受到惊吓的蛇开始纠结缠绕,随时都有把他窒息绞杀的危险,夏明朗连忙冲出去:"快,快点,把人救出来。"
"队长,你的帽子。"方进大叫。

安全了吗?
还是仍然不安全?
有光落在眼皮上,灰蒙蒙的昏沉的感觉渐渐消退下去,陆臻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
夏明朗不敢靠得太近,背光远远地站着,整张脸都隐在棒球帽沿下面的阴影里,什么都看不清,肩膀和身形被灯光剪出金色的毛茸茸的轮廓。
一个缉毒警站在跟前给他看一条粗长的大蛇:"钻到裤子里面去了,难怪挣得这么厉害,我操,好险啊!差点断子绝孙呐!"
"哦!"夏明朗伸出手,准确地捏住七寸的位置,折断了它的颈骨。
"给兄弟们加个菜。"夏明朗道。
缉毒警害怕垂死挣扎最后那一下,不敢接,笑道:"你等它死透了再给我。"

似乎谁都没有发现陆臻其实已经醒了,但其实他从来也都没有昏迷过,蛇呼吸的时候会有微凉的腥气,撩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让他一直保持着变态的清醒。
"队长。"陆臻看着夏明朗,声音微弱而清晰。
夏明朗顿时一惊,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倒是那个缉毒警反应很快,马上走过去把陆臻踢翻了身,喝道:"谁是你队长,你小子少给我耍花招。"
陆臻顺势蜷起了身体,他看着他笑,疲惫而虚弱。
"无聊!"陆臻小声说,眼中有愤怒与不解,可是更浓重的是悲哀。
缉毒警目瞪口呆,夏明朗向他招了招手,两个人无声无息地退出来。

真认出来了?夏明朗摸着自己的脸,妆化成这样连他亲妈都不一定能认出来,那小子现在三魂走了七魄,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谁??
"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夏明朗自言自语,一时想不出头绪就果断放弃了,转头问向缉毒警:"另外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快了吧,快逃走了,绳子都磨得差不多了。"
"嗯,"夏明朗想了想,"到时候让你的人撤远点。"
"为什么?"缉毒警不解。
"我的人下手太重,伤了兄弟不太好。"夏明朗低头看了看,伸手递过去:"死透了。"
警察先生满头黑线地把一条软绵绵的死蛇托到手里,一溜烟地走开。

夏明朗说这次是升级版,的确如此,环节加了不少,更精密,往常都是打完算数,主要目的是为了让队员可以在更拟真的环境中感觉一次死亡的威胁,而这次加了逃脱及团队救助的环节。因为陆臻之前的反应已经不正常,夏明朗直接把他藏了起来。不过正面对敌作假的可能性几乎就是没有,尤其是像徐知着这种级别的狙击手,子弹成千发地打过,开枪的瞬间就能感觉到自己手里是什么弹。
夏明朗怕误伤友军,最后只敢让他们捡把手枪做防身用,反正退开200米,再神的枪手也不能用手枪与步枪对抗。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新队员们一个一个地突出去,即使慌乱,也都战术严谨,何确远远地用望远镜看着,眼神贪婪,看到好苗子,总是嫉妒的。
轮到徐知着的时候,夏明朗多加了一个环节。徐知着在半道上遇到被迷药麻倒的沈鑫,起初徐知着试图带着沈鑫一起跑,但是很快就发现力不从心,沈鑫身高185,体重接近90公斤。徐知着即使体力过人,也没有办法背着他一起做动作,敌众我寡追得太紧,徐知着最终还是把沈鑫暂时藏起来,独自逃亡。

夏明朗听着郑楷用电台向他通报结果,何确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明朗,夏明朗感觉到那种审视的目光慢慢转头。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何确问。
夏明朗想了想,却笑了:"我也不知道。"
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结果,而是,你会如何判断各种结果,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有时候也会犹豫,这样费尽心机的剖开一个人,是不是必要?把别人砍得如此血淋淋,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
夏明朗自己苦笑了一下,牙齿磕在下唇上磨了磨,有点疼。
是的,无论是否必要,他也只能这样做下去。
除了极限的恐惧与痛苦,还有什么足以基奠极限的忠诚与信任?

出乎意料之外的,虽然大家都在暴怒,追打狂骂,但是唯一那个客客气气地向着何队手下的兄弟们握手道谢的牛人,震惊了全场。方进这回真的是连骨头缝里都在冒冷气,跑去向夏明朗报告的时候连脚都是软的。
那疯子,这回,真的玩大发了。
陆臻独自呆在原来的那个房间里,别的地方都在鸡飞狗跳,只有他的跟前没有人,没人敢往他面前站,怕瘆得慌。
夏明朗此刻其实也很怕在他面前出现,只不过,他是队长,他躲不开。
陆臻靠墙站着,摇摇欲坠,他身心皆疲,到现在还能笑,不过是赌着一口气。
"我想我应该走,不是么?您对我的计划失败了。"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出来,愤怒?遗憾?留恋?期待……真的,谁知道!?
夏明朗一直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慢慢地转过身,陆臻捕捉到了他侧脸的那一条轮廓线,嘴角刚硬,抿得很平。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夏明朗的声音温软,陆臻第一次听到夏明朗用这种声音对他说话,不觉苦笑,这家伙,光是一把嗓子就可以成妖,想变成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

"很早,"陆臻定定地看着他,"从一开始!"
"哦?"夏明朗这回真的惊讶了。
"追人的时候你故意把我们分散,这不像你会犯的错误。为什么几个毒贩子格斗功夫会这么好?另外,我明明就打中了,怎么不见血,5.8mm是最具侵染力的弹头,没有什么防弹衣可以在十米之内防住95的子弹。"陆臻冷笑,"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你太自信了,居然在我面前出现,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队长!"
最后的两个字,陆臻说得很轻,像气息一样,满脸的戏谑。
"看来我的化妆技术还不过关。"
"你化成什么样子都没有用,"陆臻眯起眼,"我认得你。"
"你这样专门为了找我的茬,其实没什么意义。"夏明朗道。
"是啊,没意义。"陆臻挑起眉,怒吼道:"把我们像只老鼠那么耍来耍去,你觉得很有意义?"
夏明朗一时无言。

"你在我身上放了窃听器吧?是不是还有追踪器?哪个?哪个!"
陆臻愤怒地撕扯着身上的装备,从指南针到手表,从护肘到丛林迷彩,一件一件扯下来甩到地上,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最深的愤怒源自何方——是的,背叛!被欺骗!
这个混蛋奸狞狡猾反复无常,行,没问题,他都能理解可以容忍。可是为什么,在他挺过所有的非难与苛责,在他满心欢喜与期待的相信从此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之后……却告诉他原来那一切都是假的!
你仍然是个外人,不相干的,需要被防备被考验!陆臻感觉到一种极深切的侮辱与悲哀!
为什么?!

"陆臻!"夏明朗忽然一声断喝。
陆臻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一些,然后,他看到夏明朗快速地向他走过来,同时把身上的武器扔向他。陆臻一时茫然下意识地接住夏明朗扔过来的步枪、微冲、手雷……插在胸前、腰上、靴套里的各种军刀匕首,所有藏在袖子里的飞镖,藏在手表和皮带扣里的钢丝锯、鱼线、小块C4高能炸药与等等无数乱七八糟几乎不知道这玩意儿应该怎么使用的武器……
最后,卸下全装的夏明朗干干净净地站在陆臻面前。
"您……这样没有意义。"陆臻笑了笑,有讥讽的味道:"又想证明什么?谁都知道,您的身体才是最强的武器。"
夏明朗拿出最后的自卫手枪开保险子弹上膛放进陆臻的掌心。
"知道我将给你怎样的信任吗?"夏明朗握住枪管抵到自己的心脏的位置:"你可以像这样,用枪指住我的胸口,就算枪响,我也会相信那是走火。"
迎面逼视的眼神,像子弹一样,陆臻再一次感觉到那种穿心而过的凉意,张口欲言,却找不到呼吸。他下意识地想去退子弹,夏明朗握住了枪身套筒不让他动,陆臻把中指垫进扳机后面生怕误击,拇指顶开保险,用一只手把枪拆成一堆零件叮当落地。

夏明朗猛然捏住他的肩膀往回带,手臂已经用力箍了上去,陆臻仍然有些发懵,没防备一头撞进那个坚硬的有力的怀抱,全身都被牢牢地勒紧。
"做我兄弟!"
他站得那么直,坚硬如铁,他的脸贴在他的脸侧,说话的声音就在他耳根边,左手贴在他的背上。
心脏的位置。
掌心火热得好像可以烧穿皮肉融下去,把他的心脏捏在手里。
陆臻忽然发不出声音,脸色变了几变,终于一点一点地把头搁到夏明朗肩膀上。

做我兄弟!
海呼山啸一般的声音,是奔腾的洪水,狂野的猛兽,从心头踏过,摧枯拉朽一般,于是陆臻知道他不能拒绝。


第五章 那些花儿

1.

晚饭吃的是全蛇宴,毕竟买了那么多蛇别浪费。老队员和边防警都吃得很HIGH,但是刚刚过了最后一关的新丁们一个个蔫巴着脑袋,这使得那些把他们狠狠地暴虐了一顿的始作俑者即使是吃得很HIGH也不敢HIGH到脸上,三分眼色还要照顾着点新人。
陆臻一直在喝水,没下筷子,上一道菜脸上白一层,再上一道再白一层,等菜上齐了,整张脸白成一张纸。
夏明朗一面同何确寒暄,一面不放心地偷偷瞄陆臻,陆臻因为体力精力全透支,反应就不如平常时候警觉,被他瞄了一眼又一眼,还浑然不觉,夏明朗一时松懈,盯得久了些,被陆臻猛然回头的视线正面相撞。
夏明朗难得地老脸一红。

陆臻原本就白到底的脸上忽然开始泛青,劈手抓过一个椒盐蛇段就开始啃,牙齿咬得咔咔响,连骨头一并咬碎成渣强咽下去,身边人被他这种疯狂的势头给吓到,居然也没人敢拦他,夏明朗放下筷子,皱起了眉。
陆臻咽下第一口的时候脸上已经发红,不要命地再咬第二口,胃里搜肠索肺似的绞上去,脸涨得通红,捂着嘴冲了出去。徐知着扔了筷子想追,半道上被夏明朗截了下来。
夏明朗道:"我去!"
徐知着僵着不肯退,夏明朗想了想拍着徐知着的肩膀,放轻了声音:"你放心。"
徐知着当然拗不过他,郁闷地坐了回去,伸长了脖子勾着看。

食堂外面的院角里,陆臻正趴在那儿摧心挠肝似的吐,夏明朗拿了杯水蹲下来帮他拍背顺气,陆臻胃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吐了半天黄胆都吐出来,身体抽成一团地直喘气。夏明朗把水递过去,陆臻喝了几口剩下的全浇在脸上,这才回过神看清是夏明朗。陆臻把脸上的水迹抹干净,极为专注地看着他,说道:"我能吃,不过你得让我缓一下。"
夏明朗顿时一愣。
陆臻顿了一秒,忽然撑着墙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吃。"
"哎哎。"夏明朗连忙拦住他,脑壳又开始抽痛,真是见过愣的,没见过这么愣的,狠角色,狠到家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陆臻就那么站着,一双眼睛平平静静的,烧得夏明朗头上冒青烟。
"行了行了,别吃了,跟我去厨房,我去给你弄点别的。"夏明朗揽着陆臻的脖子要走,陆臻却硬生生梗住站直了:"这样不太好吧!"
"好不好,这地方由我说了算。"夏明朗黔驴技穷之际不觉就有点恼羞成怒,偏偏陆臻斜着眼不以为然挑视他,夏明朗抬手一拧,陆臻反抗不及就已经被他扛木头似的扛了起来。按说陆臻也不至于这么差劲,只是今天被折腾得狠了,一时不查被人偷袭得手。
陆臻气结,一声不吭地去勒夏明朗的脖子,夏明朗不理他:"拧什么拧呐,合着就你有嘴,就你会说理?你有理你理大过天了,行了吗?"
陆臻总不好把他给勒死,秀才遇上兵,果然有理也说不清。

夏明朗在厨房里找了两个蛋,随便切了点青葱菜叶子什么的,给陆臻炒了一碟子饭,陆臻拿勺子挖了一口,居然味道还不坏,于是慢腾腾地嚼着。夏明朗在旁边坐下趴着看他,陆臻被他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队长,你要想吃就说一声,我给你留点儿。"
夏明朗顿时失笑:"其实我就是想把你喂饱了再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的破绽。"
陆臻挖了一勺饭嚼得慢条斯理,夏明朗也不催他,等他咽下去,慢慢吐出一个字:"蛇。"
"哦?"
"本地人从小就见惯了蛇,就不会把它当成是一个特别可怕的东西,自己不怕的东西都不会想要来吓人,苗人就算是用蛇来逼供,也会用毒蛇,一点点试着咬,威胁性命的吓法,而不是像你这种整上几百条没毒的来扔在我身上,这种是心理恐惧,我就知道是你,"陆臻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夏明朗一眼:"你知道我怕它。"
"所以,就因为这个?"夏明朗不信。
"这是突破口,当我确定了怀疑之后,最初和之后的一些破绽都联系到了一起,当然,你马上又出现了,于是我就彻底确定了。"
"那样都认得出来,你小子辨伪能力真强。"夏明朗感慨。

"人们分辨一个人的方式主要是脸,但其实毛发气味体貌身形都可以,样子!"陆臻忽然凝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记得你的样子,夏明朗!"
夏明朗愣了一下:"我应该要觉得荣幸吗?陆臻少校。"
"随便。"陆臻撇撇嘴,继续埋头苦干。
"你很生气,为什么?因为我利用了你的信任?"
"队长,说句不好听的,我生不生气,对您来说重要吗?"陆臻戏谑地挑着眉毛,声调冷冰冰的。

夏明朗道:"当然重要,以前就很重要,将来会更重要。"
陆臻嗤笑一声:"也对,激怒我们是您的兴趣爱好。"
"以前是,将来不会了。"夏明朗的手掌按在陆臻的肩膀上,"陆臻,人与人的信任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我要相信你到足以把我的命交给你,必须要给你一些考验。从现在开始习惯做我的兄弟,而我也会努力的,不再让你生气,不让你失望。"
陆臻一时无言,硬生生把嘴里没咬尽的饭粒吞下去,擦得喉咙口有点辣。陆臻忽然觉得他还是会相信他,这双眼睛这个人,好像骗了他一百次,他还是会相信他第一百零一次。

"当时真的害怕吗?"夏明朗问道。
陆臻挑起眉毛看他。
"你以为我只是在折磨你?用你最深的恐惧,逼你屈服?或者说,考验你们忠诚的底线?"
陆臻没有说话,一双眼睛清明透亮,火光闪闪地表明了他的看法。
"不,对抗不是我的目的,守口如瓶也不是我的目的,将来的系统训练会让你们学会怎么做口供,以保证你们即使在精神崩溃的时候也能保守秘密,而设计这样的科目最重要的原因是,让你们知道自己的弱点,知道自己怕什么,然后才能克服。"夏明朗语气平缓。

陆臻眨了眨眼,忽然问道:"那队长最怕什么?"
"如果说心理恐惧的话,"夏明朗勾了勾手指,陆臻无奈地俯耳过去。
"溺水。"夏明朗声音压低,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告诉别人。"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无数次看到这人在水里拼命,潜水时间高达3分15秒。陆臻撇撇嘴:"我不相信。"
"为什么,因为我刚刚骗了你?"夏明朗失笑。
"我无法信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哦?夏明朗挑了挑眉,眼睛慢慢地眯起来,陆臻不自觉全身僵硬,一级战备。

正常人都会有一个接触安全区,于是在日常的交往中,很少有人会突破这个范围过份地靠近他人,因为这是一种犯冒。但夏明朗喜欢,他喜欢这种慢慢地靠近的侵略感,然后挟着这股尖锐的气势停在别人耳朵旁边说话。
"没关系,我已经相信你了,等到了战场上,我会把我的命交给你,帮我守好它。"声音很轻,但是清晰,一字一字。
陆臻已经不自觉保持了僵直的姿势,全身的寒毛都乍了起来,目光平视前方。
威胁?承诺!
为什么一个人在说承诺的时候都会有这样大的胁迫感?陆臻听着那一个一个的字被吹进自己耳朵里,个个都像是有实体,四角方方的,刮得耳膜生疼。

"对不起。"夏明朗在陆臻肩上轻轻一拍。
"哦?啊?"陆臻正忍得牙齿酸痛,却不得不把视线调了回来,在十厘米的距离与夏明朗对视:"你对不起我什么?对不起骗了我?"
夏明朗皱眉。
"要不然,难道竟是因为对不起没骗倒我?"
"对不起,"夏明朗点点头,"这是我的失误。"
陆臻一时气结。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记得我已经道过歉了,"夏明朗挑眉一笑,"相信自己是没错,但在这里,我希望你还能相信我。当然你可以坚持不信任我,没有关系,将来如果你再失望的话,可以更不信任我,但是,我确定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陆臻本欲反驳,但是张了嘴,到底还是没有能开口。
"好了,就这样吧,好好享受你加入麒麟的第一餐。"夏明朗微笑,明亮的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之下泛出柔和的辉光,像是一个怀了宝藏的探险者,诱人深进,他直起身揽过陆臻的脑袋轻轻一拍,低声笑道:"慢慢吃,别噎着了。"
呃……?

最后的考验,又有一个人离开了,麒麟方面在劝退而对方自己也开始对未来的困境存有疑虑,双向选择的年代,就像夏明朗说的,他只要最适合的人。有些人绝对忠诚值得信赖,然而他们不拥有承担责任的能力;还有些人足够强悍,却无法与他人合作彼此信任,这都是不适合的。
一系列的最后评估陆续出炉,陆臻与徐知着每天都能拿到一些资料,有射击、体能、战略战等等军事技能方面的,也有全方位的行为、性格评估与各位教官的综合评语。唐起与他的团队负责评估队员的性格结构,唐起是心理学博士,主攻伤害心理学,重点研究人对各种生理及心理伤害的感知与反应,并从中找到对抗痛苦的方式。
唐起给陆臻的报告指出他有轻微的神经官能症隐患,陆臻对此大为不满,拎着报告去找唐起理论,两个人坐而论道从心理学的基本原理一路辩到荣格、弗洛伊德……唐起本来觉得小朋友热爱学习是好的,知识面广泛也是好的,雄辩滔滔也是好的,只是他妈的你能不能别这么不依不饶的,这简直是狂轰滥炸了么。他忍不住指着陆臻说:"你现在这就是强烈需要对方接受自己观点的强迫症!!"

陆臻听了一愣,慢慢抬手抚额说:"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我这是跟你聊得兴起,这样的来来往往让我觉得我们在交流,我其实没什么强烈的要说服你的欲望,只是你的观点让我有了思考却没能彻底说服我,我就想要把这种思考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你的观点漏洞百出不值一提,我可能早就失去与你讨论的兴趣。而且你看,在我强迫症的同时你也强迫症了啊……要不然我们两个怎么持续的?"
唐起失笑,抱拳说:"承蒙您看得起,我应该给你的症状总结个新名词。"
陆臻笑了,不再反驳,其实他也知道是个人多少都有点心理问题,神经官能症或者人格失调,他也知道过分的执着对错与责任分割是他的老毛病。而且人们永远不会相信,他执着的只是"对"与"错",而不是"你的"与"我的",他甚至一直渴望被说服。长久以来这个老毛病也让他碰过一些壁,可偶尔还会忍不住,总相信道理可以越辩越分明,又或者有人能够给他醍醐灌顶式的痛击……就像夏明朗那样说服他!
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他!

融合期还在继续,老队员们对他们的态度开始变好,当然无形的隔膜仍然存在,但至少双方面都表达出了想要融合的欲望。
而徐知着的整体评估姗姗来迟,唐起给的性格评估倒是很不错:无明显缺陷。
很多人都有一些小缺陷,而陈默更是成天被唐起叫嚣有心理自闭与环境漠视症,可是最后这位没有明显缺陷的队员得到了一份不乐观的教官评价,夏明朗明确表示:我对你有疑虑,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地方?
徐知着大惊,有如晴天霹雳,陆臻更是困惑到了极点。
徐知着一直都很强,军事技能强,心理素质也强,精明果敢杀伐决断。可是世事总是如此,一个人性格的优点往往与他的缺点相辅相成。在战场上,生死之间,没有那么多分明的界限,有时候勇敢与冒进只有一线相隔,果断与残忍也只有一线相隔。
其实对于徐知着的评价,整个教官组内部都很不统一。
方进是个崇拜强者的家伙,他对徐知着的评价只有一个字:"好!"如果还需要他再说一个字,他会说:"很好!"而陈默从来都不擅长给别人下评论,在夏明朗的强烈要求下,他想了几天最后也只给出一份情况描述。

大秋天打麦子,一层层地筛,一层层地淘,到最后就留下这几粒种,夏明朗对每一个都视若珍宝,恨不得能把人剥皮去骨揉烂了,好看清楚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然而人的性格常常都是很矛盾的,越是熟识越是难形容,不到半年的训练根本不能逼出性格上全部的弱点,尤其是像现在这种高压式的训练,夏明朗知道他所得到的结果,很可能是扭曲的。
所以针对徐知着的特点,夏明朗特别为他多设计了一个环节。可是徐知着的表现无论是当时对时机的选择与取舍,还是后期在报告中给出的思路分析与战场评估都相当完美。夏明朗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即使当时在场的是他自己,他也只能做出这种选择,如此完成一次逃亡。
可是为什么?仍然会觉得别扭,难道是就因为太成熟了吗?
训练时那么配合,太讨好,从不反抗不抱怨,即使面对过分的苛责都接受泰然,为什么……好像你要什么他都能给,而其中看不见属于自己的坚持。面对实战则过分的冷静,一个新兵需要多次的真实的血泪才能懂得有时候不得不舍弃战友,可是他从一开始就能做到,而且分析到位,没有后悔与后怕。

当然,像陆臻那样的期待是幼稚的,相信只凭信念就能让所有人都安全也是幼稚的,可是那样的幼稚才更真实,起初我们都以为这世界充满爱,然后我们发现这世界其实不美好,最后我们相信这个世界即使不美好仍然有爱……所谓信仰,不就是这么些东西吗?信仰从不是鲜花似海中的某一朵花,信仰应该是无尽黑暗中闪耀在远方的那盏明灯。
身为军人,为了荣誉而战斗,为了保卫祖国与人民,为了保护战友与兄弟!
军人其实是最不公平的职业,因为付出的是生命所以没有任何回报能足够抵偿,所以从古至今,军人都需要荣耀与信仰,夏明朗敲着脑袋,他想知道徐知着以什么为荣耀把什么当信仰,他对部队本身是怎么看待的?对未来,他对自己的人生,他的归宿,都是怎么看的?
他来到这里是为什么?
一想到这里,夏明朗就忍不住想仰天长叹。
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去问,因为徐知着会给他一大段聪明的回答,而很可能,他自己也真心地那么相信着,人们在焦虑的时候是从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焦虑的。

可是他才24岁,一个24岁的优秀军人应该是单纯而热血沸腾的,应该有简单的信仰与快乐。方进犀利勇猛,渴望做英雄;陈默喜欢牢不可破的人际关系并且对枪迷恋;陆臻更不用说,一张朝气蓬勃的小脸上写的全是斗志。徐知着眼中也有斗志,可是他的眼光太局限了,他跳过了所有的过程只看到结果,所以他才能忍受一切过程中的痛苦。
夏明朗受此启发,跑去翻看徐知着的训练日志,发现果然如此,徐知着的整本日志上全是结果,好的结果,为什么是好的,坏的结果,为什么变坏的,他冷静地分析,单纯刻板,却从来不写感想。就算是再老实的人都会在日志上发泄两句,说今天教官很凶,说陈默做事真过分……等等。
夏明朗无奈地发现他队里其实还有一个刺头,当他尽量地抽空人性的情感,把这些学员当成是某种物质去理性地分析训练打造的时候,徐知着,也在抽空对他们的情感。他经历了所有的考验,参与了所有训练,可是他从没有全身心的加入进来,他投入了所有时间与精力,但是,他没有投入——信赖!
在一起,打也好骂也好,也算是相处了不少日子,夏明朗自信他会给每一个从他手底下脱层皮的军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徐知着,他不确定,那小子可能并不在乎他的教官是夏明朗,就像他不在乎一路走过种种。
这应该是一种非常有效率的生活态度,然而,这很不好!
至少在麒麟,这不是一个好的生活态度。

郑楷忙了一天回去发现夏明朗居然还在想,整个屋子里烟雾弥漫,他一边开了窗子散风,一边就看着夏明朗按着脖子。
"怎么了?颈椎出问题了?"郑楷走过去想随手帮他按几下,夏明朗偏了偏脖子:"没事。"
郑楷的手掌停在半空中一顿,用力按上夏明朗的肩膀:"哎!多久的事儿了?"
"多久也不会忘。"夏明朗笑了笑:"我有点怕。"
"唔?"郑楷拉凳子坐下来。
"你知道的,我们不怕人走,就怕人留,留下的每一个都是兄弟。"夏明朗目色深沉。
"我不想要徐知着,"夏明朗掰着手指,"我们拥有的并不多:作为军人的自尊,荣誉感,爱国心,对更强的渴望……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失望。麒麟是个危险的地方,即使在这里只呆一年,两年,它也需要真正能安心的人,否则会害人害己。"

郑楷若有所思,两个人相对无言就这么看着,夏明朗在等待郑楷的看法,他一贯地信赖并且尊重这个队副,他的大哥。
过了一会儿郑楷问道:"你为什么呆在这儿?"
夏明朗笑起来:"因为我喜欢这儿,我确信这是我最适合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够最大限度地证明自己。"
"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吗?"郑楷忽然大笑:"其实那小子不错,好歹态度不错,哪像你,横得像什么一样。"
"他其实很焦虑,虽然他不像我,但是一样的焦虑。"夏明朗说。
"你当年不焦虑?"郑楷反问。
夏明朗摊摊手,无奈承认:"我也很焦虑。"
"所以啊……"
"所以我喜欢不焦虑的人,你知道焦虑是什么样子吗?每天拼了命地跑,看不到终点,永远不觉得满足。"夏明朗又给自己点了支烟,冥蓝的烟雾腾散开,消失在空气里。

**
神经官能症:神经症是一组主要表现为焦虑、抑郁、恐惧、强迫、疑病症状,或神经衰弱症状的精神障碍。而比较常见的表现为给自己强加责任,把所有的错误归结为自己,人为的自我增加心理压力,因而产生心理上的痛苦。虽然陆臻目前没有什么痛苦与烦恼,但是唐起认为陆臻的性格有这方面的隐患。


2.

徐知着最近一直玩命练枪,自从夏明朗建议他再考虑自己的方向之后,他一直泡在训练场上,因为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干,他想过留下来的可能性,又或者万一离开要去哪里,可是没有头绪,他不甘心,不服!
平心而论陈默真是个好人,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他也一视同仁,而徐知着本以为这位教官会像他的队长那样排斥他。陆臻则一直努力逗他开心,甚至在合训时冒大风险耍宝,他借口要教徐知着学法语,然后神气活现地用法语大骂夏明朗,小夏队长一脸无奈而感慨,走过去诚恳地看着他说请不要以为你说法语我就不知道你在骂我,操场十圈!
陆臻笑嘻嘻立正敬礼跑远,留下尴尬的徐知着和满头青筋的夏明朗。
第二天陆臻聪明地换用了德语,结果还是十圈。于是从第三天开始就磕上了,陆臻一连用了葡萄牙语、芬兰语和意大利语,夏明朗当场翻译完,手指操场:他妈的!给我去跑!
最后陆臻技穷,甘败下风。很久很久之后陆臻才知道,夏明朗不是什么语言天才,只是出国训练时一帮子陌生男人实在没啥话题,唯一的爱好就是讨论怎样干架和如何泡妞。所以夏明朗会用近十国的语言骂街及泡妞,当然,仅止于骂街与泡妞,这是后话,不表。

后来他们的同期常滨训练失误要蒙夏老大征召,愁得一脸褶子。陆臻笑眯眯地拉着徐知着跑过去说他有办法,然后指着常滨的鼻子开始训话,从语调到神态到那种阴损的坏样,都学夏明朗学得十成十。陆臻说演习懂吗?这叫演习,我先给你演习一下,实战就不怕了。常滨哭笑不得。
结果真到了实战一干人等全都憋笑憋得满头青烟,夏明朗刚训了两句就觉得不对头,又找不出破绽,只能全体上操场跑上十圈了事。陆臻的演习就此成名,时不时有过来讨骂的,一时间群众基础好得不得了,名声闹大了夏明朗自然知道,气得他无语对苍天。
陆臻一直都热衷于跟夏明朗死磕,各种方式与场合,这让麒麟上下的人员都很诧异,通常就算是比较活泼的兵,也要在过训半年之后才能跟夏明朗亲昵起来,相信他其实脸坏心软,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从来没怕过夏明朗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陈默,一个就是现在的陆臻。但是陈默至少不找死,可陆臻偶尔会,所以他在群众中的形象越发高大。

有时候看着人群中笑容满面朝气十足永远无所畏惧的陆臻,徐知着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嫉妒他,当然他也很努力,他是真的很能干,可是为什么他拥有这么多?徐知着心想,如果我是陆臻,如果我是陆臻我也能像他那样潇洒地活着,我也能不甩夏明朗,逼急了我也能拍桌子把他骂一顿,说老子不干了!
可惜他不是,他不是陆臻,他没那么多的选择,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放肆。
徐知着看到陆臻乐呵呵地跑过来,顺手搭上他的肩膀,挂在他身上笑得前俯后仰,其实训练并没有比原来轻松点,可大家已经开始习惯并且努力给自己找乐子,潜伏时某人走背运撞上蚂蚁窝,对抗中某人被绿彩弹染透了整个帽子……这都能成为笑料让大家乐很久。徐知着忍不住微笑,转头看陆臻阳光明媚的脸,忽然觉得:啊……不会!我妒嫉所有人都不会妒嫉他,因为他是我兄弟!我们说好了要彼此理解相互鼓励,否则,还要兄弟干吗?

本来大家都以为夏明朗会故意做点什么来针对徐知着,可事实上他没有,就那么不死不活地吊着,更让人心中不安。然而有些事对于一些人,那可能就是天生的,徐知着,就是个天生的枪手,即使不被看好,他仍然是新队员中最强的。
转正后的第一次演习徐知着风头出尽,方进忍不住拍着他肩膀大声说好样的,可是他在庆功会上观察夏明朗的神色,却连正眼也没看到一个,顿时心中黯然。第一次,徐知着开始认真考虑是否应该继续留下来,毕竟一个不被队长看好的特种军人是很难有前途的。
他是个军人,职业特种军人,狙击手……这不是个越老越吃香的行当,他的职业生涯即使不像个女模特那么分秒必争,也约等于一名足球运动员。他的巅峰就那么几年,夏明朗错了,不过是欠上上下下一个解释,然而,那却是他的一生一世。

徐知着想起前几天陆臻问他的:如果你是巴蒂斯图塔你会怎么办?你会选择对一个城市的忠诚还是冠军杯?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背后隐含的,所以如果他是巴蒂斯图塔他想趁自己还没有必要对一个城市忠诚的时候就离开它,因为他不想老了老了还要转会去罗马,就为了一个意甲冠军。
徐知着挑了个很轻松的时刻与陆臻聊起他的想法,然后不出意外地看到陆臻瞬间沉下脸来摔门而去,他说:我得去跟队长谈谈。
徐知着坐在宿舍里等待,心情忐忑而期待。很久很久以后,他回想起当时不由感慨:他果然是了解陆臻的,而陆臻也果然是了解他的,至于夏明朗……居然是了解他们两个的。

当陆臻硬邦邦地敲门进去的时候,夏明朗已经明智地开始关闭程序,因为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上就写了四个大字:我有话说!
夏明朗掏了掏耳朵,有点同情它:兄弟,你要受苦了。
"坐!"夏明朗抬了抬下巴。
"为什么劝徐知着走?"陆臻直挺挺地坐进桌边的椅子里。
"他不适合这里,他想要的太多,麒麟给不起,他不会快乐。" 夏明朗悠闲地往后仰,靠到椅背上。
"他要求就是你的认可,所以他才不快乐!"陆臻怒目而视,夏明朗漫不经心的腔调激怒了他。
"我的认可??"夏明朗忽然严肃起来:"我的认可算个什么东西?你们为谁打仗为谁拼命?"
陆臻被他问得一愣,怒气郁在眼底。

"陆臻,你的忠诚是对着谁的?"夏明朗站起来问道:"我?还是你的这身军装?"
"当然是国家。"
"很好,我希望你明白,我们是拿着武器的人,我们要有自觉,我们的忠诚不是对某一个人,某一个长官,我们守护的是国家。我不需要你们忠诚于我,我希望你们忠诚于我的信仰,陆臻,我想要的士兵是会在我叛变之后,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的人。"
夏明朗慢慢压低,撑到椅背,陆臻不自觉往后倒,身体僵硬,背脊摩擦着铁枝,硌得有些心慌,然而夏明朗气势磅礴的逼视令他无从躲藏。
"那当然!"陆臻的眼睛忽然变亮了。
是的,这家伙奸猾似鬼,狡诈如蛇,虽然他们两个之间矛盾重重,观念相左,然而,最终,他们有共同的信仰与使命。
就像是镜里镜外的两个人,一切都是相反的,可是,映出的却是同一张脸。

"你在这里烦我,还不如去劝他,人生若只追求一个结果,只在乎赢过所有人,只在乎别人眼里的成功,只在乎'我'的认可,那没意义,反正到最后谁都会死。你摸着良心自己问自己,如果明天徐知着重伤退役,你觉得他会怎么样……"夏明朗退回去,坐到桌子上。
"你不应该这样怀疑他!"陆臻咬牙。
"我怀疑他什么了?"夏明朗又笑了:"建国门惨案?得了,你别乱联想,我还没这个意思。陆臻,我们这群人说得不要脸自夸一点,那叫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这种自豪感很重要,那是你承受一切的根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不是黑社会,我们不靠义气、人情过日子,我们不像外面那样计算利益得失。我们的生死与共,从来都不是只靠你我哥俩好来实现的。想过什么叫战友吗?穿着同样的军装,戴着同样的标志,那就是战友了吗?不,那不够!我们是战友,因为我们有同样的信仰,我们誓死保卫同一个国家同一群人!我们干的是一项共同的事业,在这里只有把自己的人生价值融合到这项事业中,你才能真正平静,而徐知着,他还做不到。"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做到?"陆臻盯住他,目色清明而炽热。
"不凭什么,其实我也没觉得你一定能做到,如果哪天让我发现你不合格,一样会让你走。"夏明朗镇定地回望他。
陆臻握了握拳,又松开:"你不应该这样怀疑我们,徐子虽然有很多缺点,他有点急功近利,但他是好人,他不会背叛国家和队友。"
"不,我从没有怀疑这一点,我相信他很善良,可正因为这样,他会更痛苦!"夏明朗难得郑重,"陆臻,当你的手,沾过战友的血,你才会明白……一瞬间的私念,一生的悔恨。请你告诉我,在你眼中的徐知着是否有那种坦然,能有勇气,让人为他去死?"
夏明朗的眼中闪过一道流芒:"我们最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辜负。"
陆臻沉默无言,那个瞬间他甚至有些无措,是的,要怎样的平静与自信,才能坦然地放弃一个队友?
夏明朗按住陆臻的肩膀:"回去告诉徐知着想清楚,他的条件并不差,那么年青,科班毕业,他在别处也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我不想看到他被悔恨压一辈子。"

"是!"陆臻咬牙,站起来敬礼。
"回去吧!"
陆臻深呼吸,空气充盈在肺里,像是要爆炸一样,然后缓缓地吐出,他出去的时候小心地带上了门。
咔的一声轻响,夏明朗转过头,视线像是能够穿过实木的门板。
陆臻,我希望你能快点明白,只有无私的人,才真正无畏。
我希望,我们是一群拥有共同目标的人,因为某一个共同的价值观念而融合在一起,为着这项事业努力,获得肯定,证明自己,得到满足;只有这样,在枪林弹雨生死一线之际你们才不会觉得恐惧,才会有真正的忠诚。

陆臻一路都走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他一直都知道徐知着是怎样的人。
可是那有什么?谁能没点缺点,有谁是十全十美的?
没有,从没有。
他甚至觉得徐知着是个太强太棒的人,所以他拥有一切强人的缺点,骄傲,尖锐,急于求成……徐知着绝不是他看到过的最不上道的人。
因为他善良!
所以陆臻也一直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徐知着最亲近自己。少校的军衔,他的身份他的资历,即使是这些日子里他们寝食同步不分彼此,而事实上,优势永远存在。但陆臻觉得这没什么,一个自持甚高的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筛选同伴,人们更喜欢能帮得上忙的人,就像人们总会对漂亮的人更宽容。
然而相处日久,陆臻相信现在的徐知着对他的情分是真的,就像恋人们一见钟情是因为美貌,可是长久的相爱却不会只因为美貌。

思维一旦发散开,就再也难收回,陆臻回忆起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因为更早熟而比常人更早地陷入迷茫,因为天才而被孤立,因为自信而自卑,也曾经历过试图分析身边每一个人都在想什么,思考他们为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自己的时期,直到慢慢成熟。
最后,因为身体上思想上的一些变化,而不得不,学会对所有人宽容。
念军校,坚持去一线部队,发现不适合自己的优势发挥又迅速地回头考硕,这些年他看似兜兜转转,但其实骨子里初衷不改!他喜欢军队,喜欢这种生活,目标明确、踏实刻苦、激情澎湃;因为这个,放弃了更为舒适的环境,与父母分离,与亲密的恋人……分隔。
可人生就是如此,有所得,必须会有所失,所以当陆臻开始学会宽容别人的时候,他也开始宽容命运。
而最终他踏进了麒麟,现在他是真心喜欢这里,这个更高,更强,更单纯,目标更明确的地方。这里有他期待中的制度,高效、合理而实用,这里有一群他梦想中的队友,他们是强悍的勇敢的……忠诚的!
麒麟,这就他梦寐以求的部队,这里没有让他失望,包括夏明朗。
所以徐知着,我要把你留下来,我相信你也一样不会失望!

陆臻一进门,徐知着看着他的脸色自嘲的苦笑一声:"没结果?是吗?"他笑得很淡漠,然而眼神出卖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流露出渴望与无助,让人心悸。
徐子,陆臻有点心慌,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在帮你。
陆臻伸手扶住徐知着,努力与他对视:"队长说,如果你坚持留下来,他是不会重用你的。"
徐知着的眼帘垂下来,笑了笑。
"你想放弃?"陆臻看着他缩回到自己床上,捂住脸。
"小的时候,我跟别的男孩子一样,觉得自己将来会是个人物,大人物。"徐知着忽然道,声音哽咽:"念书……还行吧,我们那儿的教育水平也就那样,结果走背运高考砸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复读,可是后来参军、考军校、提干……哪一样我不是玩儿命地干?我有今天我容易吗??沙漠场55度的地表,老子趴到中暑,我容易吗?"
徐知着发了怒,用力捶着床板,敲得咚咚响。

"不是的,徐子,现在我们不谈这个。"陆臻用力把他的脸扳起来,"你告诉我,你喜欢这儿吗?"
"我喜欢这里还有什么用?你不懂的,陆臻你不会懂,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机会你明白吗?你不明白的,你总是有那么多的机会。可我只有一个。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能呆在中国最好的特种部队里成为中国最好的狙击手。"徐知着眨了眨眼睛,眼泪流下来,难得的无助与脆弱,他拉着陆臻的作训服遮住脸埋头大哭。陆臻一时无措,相识这么久,从没见他哭过,曾经那么难都没掉过一点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呢?"徐知着喃喃自语,"你们都不喜欢我,凭什么?我只是不想错过任何机会,我有什么错?"
"我们没有都不喜欢你,重点是就算有人不喜欢你又怎么了?"陆臻看到徐知着眼中露出迷惘:"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不是为了让谁去喜欢的,重点是,你觉得值得,我们不可能拥有一切,所以从现在开始学会放掉一些东西!徐子,你有没有试过做一件事,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只因为你知道那是对的,你需要!不是为了他妈的什么发展,也不是为了别人眼中的成功,而是,只要你做了,就会觉得满足。"

"你呢,你有吗?"徐知着声音急切。
"我有!"陆臻忽然放开他,眼神变得茫远:"我曾经做过一个决定,很可能我大半的朋友都不会认可,我的父母会不再认我,但我却知道那是我真正喜欢的,我的宿命,只有那样我才能够得到满足,即使我会为此放弃很多很多。"
"那现在呢?"徐知着牢牢握住陆臻的手。
"现在,我觉得值得。"陆臻反手将他握紧,"留下,徐子,别管他妈的什么夏明朗,假如你真的喜欢这里,喜欢你的枪,喜欢跟兄弟我并肩作战,觉得保卫祖国是一件特自豪的事儿,那么留下来!这个地方,有最好的枪,最好的队友,最先进的训练,只有在这里你才有可能变成一个……"
"像夏明朗那样的人!" 徐知着轻声道,子弹击中胸口的瞬间,最深刻的疼痛,从不曾消散过。
陆臻张了张嘴,终究没开口,只是两开双臂把徐知着抱紧。

**
巴蒂斯图塔:著名的阿根廷强力前锋,战神巴蒂在佛罗伦萨战斗了9年之后转会罗马,整个佛罗伦萨球迷悲愤不已。而他说:"我不是为了金钱而走的,我只想拿一个冠军。"


3.

命运有时候很煞风景,他才不管你现在是心潮起伏还是踌躇满志,他总是会在忽然间发生一些事,把所有人的思路都打断,当天下午,麒麟基地忽然警报大作,一级战备!
各小组马上在操场上集合,陆臻在领枪械的时候专门拆了一颗子弹,实弹,货真价实的实弹,陆臻顿时心口发凉。
严大队长的机要参谋赶过来匆匆交待了情况,原来是南边某私矿在公安人员解救非法拘禁劳工的过程中又发现了大量的武器,于是现在歹徒仗着重武器和人质与警方对峙,省公安厅与军区联络,要派一小分队去支援。
直升机已经准备就绪,夏明朗在一个个点兵,点到的队员向前三步,在夏明朗身后整队。当陆臻听到第一个新丁名字的时候心中一凛,他忽然意识到……
来了!
传说中的投名状。

在与老队员的闲聊中他听说过这个事,通常在一些不是特别危险的实弹任务中,夏明朗会特意挟带一些新人出去,目的简单而明确:杀人。
他们本来就是武器,无论说得多么高尚伟大,风花雪月,还是沾着满手鲜血的武器,就像所有的宝剑开锋时那样。
只有人血,方可以祭奠曾经的纯真,承载将来的责任。
所以即使不情愿,即使残酷,却也只能如此。
队员们的名字被一个一个叫出来,当他听到"陆臻"这两个字的时候,全身的汗毛都乍了开来,错肩而过的瞬间,他看到夏明朗坚毅平静的表情,心中大定。

徐知着看着夏明朗走过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几乎可以感觉到气流被他的身体卷起,撞到自己身上,徐知着不由自主地想往前走,夏明朗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神色淡然:"不,你不去。"
陆臻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了这句话,于是满腔的热血在一瞬间化作了冰凉,他看到徐知着涨红的脸上迅速地褪干净血色,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湿润,绝望得几乎茫然,一秒钟之后,这双眼睛用力地闭上了。
陆臻听到他很轻地说了一句。
"是,队长。"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十分疼痛的感觉,如果视线可以杀人,夏明朗背上会被他打成个筛子。

整队,登机,起飞,一切都进行得如此迅速而简洁。
陆臻站在机舱门口往下看,徐知着仰起的脸已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苍白的,一个闪着光的亮斑。
而一股危险的,充满了胁迫感的气息从背后袭来,让陆臻不自觉站直了身体。
"你要不要跳下去陪他?"声音直接从耳边响起来。
"不用。"陆臻咬着牙忍耐,"小花他受得了。"
"你叫他小花?"夏明朗失笑,"希望你不会真的把他宠成一朵花。"
他伸手从陆臻的肩膀上越过去,把机舱门合拢。铁门关闭的瞬间,他看到徐知着背着枪蹲在地上。

陆臻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像他这样,事实上他对他人生的第一次血战印象很模糊,他仍然和夏明朗一组,负责整个行动队的通讯联络,这工作其实根本没啥可做,因为这里没干扰,所以陆臻一直端着枪守在夏明朗身边。
然后不知道是他暴露了还是对方运气实在好,歹徒绝望突围的时候一个土制的炸弹刚好扔到他们的窗台上,夏明朗眼明手快地把他压到身下,自己手臂上嵌进去一块深长的玻璃。于是夏明朗愤怒地把手臂伸到他面前,吼道:"包一下。"
大概人在激烈的情绪波动中就容易走神,他还记得在一边用牙把玻璃拔出来的时候,他还一边分析了一下,夏明朗的愤怒在针对谁,是他的笨手笨脚还是对方的狗屎运,后来又觉得他只是在生气自己受伤,大概是觉得丢人。

夏明朗是这次战斗中唯一的伤员,于是受到了方小侯的深情慰问,歹徒们只来得及扔出了一个土炸弹就被全部击毙,陆臻开了两枪,同一个人,一枪打中在胸口,还有一枪应该是脖子附近,于是他看到地上蜿蜒出连绵的血。
夏明朗开了很多枪,落点大都是眉心,不得不说,他比较人道。
最倒霉的孩子要数常滨,他试图把一个轻伤的歹徒打晕绑起,没想到差点儿被人一枪指在脑门上,陈默在瞬间开了枪,穿出的子弹把头骨崩开一个大洞,脑浆崩裂溅了常滨一脸,陆臻在忍不住想吐的瞬间想到:完了,本来他回去之后只需要安慰徐小花,现在多了一个常小滨。
回去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常滨似乎是吓傻了,什么声音都没有,陆臻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
事实证明徐小花真是一位靠谱的青年,当陆臻晕乎乎地回到寝室的时候,他已经神色平静地在屋里等着了,而当陆臻狂洗了十八遍澡,把自己搓得几乎要滴血似的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先睡了。

那天夜里陆臻从床上滚下去三次,第三次之后徐知着钻到他被子里,抱住了他,陆臻终于睡熟。
郑楷很明智地调整了训练计划,上了一大堆不需要动脑子的体能训练,每年到了这个当口都是如此,第一次见血的冲击会延续很久,而只有熬过去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合格的队员。
每个人发泄自己郁闷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人疯狂跑步,有人疯狂格斗,陆臻疯狂抄机,徐知着虽然没见上血,可是因为他也有郁闷,所以他疯狂打靶。黑色的情绪弥漫了整个中队,偏偏老天都不合作,秋老虎下山极为燥热,晒得人皮肤爆裂心情烦闷,整个基地的气压都飚升,举手投足之间像擦了火,磕磕碰碰地就会有人甩下两句话:操场见!
不过这样也好,打一架流一身汗,冲完澡揉着身上的乌青块,大家又成了兄弟,于是这就叫雄性的发泄,简而言之:找打。
然后那些烦躁与血腥的腻仿佛就在这次次的摩擦中慢慢消散,夏明朗知道那只是他的队员们把那些负面的恐惧的情绪压到了心里,、这样的局面他虽然心疼,却也是很欣慰的,毕竟,他更不想见到一群嗜血的兵。

因为是外事任务,所以夏明朗还得给谢嵩阳那头写报告,虽然这种安定团结和乐融融的样板文章他最不乐意写,没想到老谢政委收了文件看也不看地往边上一抛,夏明朗哎了一声心痛不已,这真是比被人骗了跑50公里都亏得慌。
谢嵩阳抬起眼皮看他:"怎么了?"
夏明朗嘿嘿陪笑,一步步往后蹭,谢嵩阳敲了敲桌子,示意回来,夏明朗只能愁眉苦脸地又蹭了进去。
谢嵩阳翻着参与人员问道:"徐知着呢?怎么了?熬鹰吗?"
这是正事儿,而且是关键性的正事儿,夏明朗马上敛去了嘻笑的样子,凝着眉,摇头又点头:"不全是。"
"说吧,怎么回事!"
"我对他不太放心。个性太狠,太有决断,心比天高,我怕他将来万一发展不如意……。"

"哦!"谢嵩阳一听就紧张起来,"你觉得有危险?"
"倒也不是!"夏明朗也急了。
"夏明朗同志!这个问题很重要,这是政治问题!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国家花上百万去培养,就两条,杀人与逃生。你们这群人身上有多少能量,你自己最清楚,就算是断了你一手一脚,你也能让北京城一天死五百个人!"谢嵩阳横眉立目异常的严肃。
"不至于,真的,这个不至于!"夏明朗马上道。
谢嵩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坐吧,说说具体什么情况?"
夏明朗坐下来熟门熟路地拿了桌上的烟给自己点上,酝酿了一下思路才道:"这小子其实很上进,就是太上进了,城府又深,摸不透他的心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在这儿呆着开不开心。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就想赢,可是您想啊,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什么赢不赢的,打仗啊,没有最好的战士,只有最后活下来的!"

"那发现赢不了会怎么样?"谢嵩阳索性也给自己点上烟,两个人云蒸雾罩的对话。
"可能就想通了,也可能就颓了,也可能来不及想通就犯上错误了。政委,哪种感觉都不好受!"
"哦,"谢嵩阳点点头,"那如果一直都发展得不错呢?"
"发展得再好又怎么样?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地方建制就样,有玻璃天花板顶着,越往上人越少,中间就得哗哗地走人,祁队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说现在这日子过得,一天都听不到一声枪响,嘴里淡出个鸟来!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想走,可是年岁到了干不了一线的活了,他不能挡着我的路,又顶不上严头的班,他就只能走。徐知着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如果能发展好,他也很快能看清这个格局。"夏明朗有点黯然。
"陆臻也是有野心的人。"谢嵩阳说。
"但是陆臻的野心不在我们这儿,他将来就算是撞玻璃顶,也得到别地儿撞去。"

谢嵩阳慢慢哦了一声,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夏明朗时却带了点慈爱的眼神:"明朗,担心过自己的前途吧!"
夏明朗一愣,不过困惑的神色一闪而散,尴尬地笑道:"总会想一想的。"
"你还年青!"谢嵩阳倾身过去按住他的肩膀。
"我知道!"夏明朗点头。
年青,是的,年青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比严正小十五岁,但是徐知着只比他小五岁,徐知着没有这个优势。
"你还年青,小伙子。只要是武器,都是一把双刃剑,磨得越是锋利,割伤自己的可能性也就越高。所以你们是国家的武器,但你们也需要国家。有些事既然你能承受,就代表有人能承受,要相信你的队员。当然,我不是一线指挥员,我跟他没什么直接接触,所以对于这个人,我不发表意见,我相信你!"
"我知道!"夏明朗仰头看着谢嵩阳的眼睛,那是很温和平静的眼神,从不带什么凛利的杀气,可是仍然是有力的。

4.

天很热,十月底反常的闷热,虽然天气预报显示才36度,却更难熬。大概是人人都期待着秋高气爽,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下山老虎,那种失望让天气更热。
陆臻在几天后终于彻底回神,忽然觉得他应该要向夏明朗道声谢,毕竟他胳臂上的伤也是为了救他才受的。最近的训练非常累,陆臻在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整回了寝室又洗好澡之后,继续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挪到了夏明朗的宿舍。
心里有些紧张,陆臻站在门口又出了一身的汗,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很干净地说了一声:"进来!"
推开门,很意外地没有烟味,陆臻四下里一扫之后忽然有些愣。夏明朗赤着膊坐在窗边抽烟,若有所思的样子,受伤的手臂没有包扎,露出纠结的古铜色肌肉和黑色的缝线。
"有事儿?"夏明朗看到他似乎很意外,从椅子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地上:"热吗,要不然我开空调?"
宿舍里都有空调,虽然,不常开。

"不,不用。"陆臻马上摆手。
"什么事?如果是徐知着的话……"夏明朗拎起椅背上的军绿T恤往身上套,抬手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被陆臻敏锐地捕捉到。
"不,不是。"陆臻只好再摆手,"是,谢谢你救我。"
"哦?"夏明朗一愣,忽然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非常热情:"我也算是救你一命呢!"
"是啊,"陆臻被他这瞬间变脸搞得错愕不已,"救命之恩可惜小生无以为报……"
"那就以身相许吧!"夏明朗几乎笑弯的眼睛里蜿蜒出几分诡谲的味道。
陆臻瞪大了眼睛:"呃??"

以身相许的代价就是坐下来为夏明朗打报告,就是那种总结型的介绍与评估,交给严头归档用,夏明朗介绍完大纲思路,还很伤感地说了一声:可惜了,早知道把要给政委的那份拖后面写了。把陆臻听得一阵恶寒。
毕竟不是什么熟练工,陆臻干巴巴地写了三小时,这期间,夏明朗一直坐在窗边发呆、看书,偶尔也抽支烟。陆臻看到汗水把他的T恤沾成深色,于是在他第N次拉衣服扇风的时候开口说道:"你要是热就脱了吧。"
夏明朗迅速拉着下摆把衣服扯下来扔到地上,笑道:"那不是怕硕士少校嫌咱兵痞习气重嘛!"
陆臻无言地笑了笑。
夏明朗转头一看:"噫,果然是文化人啊,作训服都拉到顶了,有风纪。"
陆臻恨得牙痒,他里面都湿透了,反倒是不太好脱,只能淡定地哼了一声:"就当是抗酷暑训练了。"

虽然之前说过不为了徐知着,可是陆臻打完报告走人时还是问了一句:"徐知着什么时候才能被承认?"
夏明朗没抬头:"我也不知道。"
陆臻手指绞在门把上,倒是没说什么,开门而去。
其实每一个少年都会长大,徐知着比原来沉静了很多很多。偶尔,陆臻看到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忧郁神情,就会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是他一厢情愿地要求他留下来,而现在,却不能让他快乐。然而狙击手就是那么一种孤独的工作,长久地等待,一枪毙命。似乎反而更适合现在的徐知着,他本来就很好,现在更强,陈默不是一个会矫饰自己语言的人,他开始很平实地称赞他,因为陈默的赏识,方进对他的态度也突飞猛进,除了夏明朗。
几周之后又有一次小规模的实战任务,夏明朗带了几个人走,仍然没有徐知着。
徐知着这次平静了很多,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发呆,陆臻从背后抱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觉得你很好。"

"真的?"
声音有点哽咽,陆臻相信此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应该有一些水汽在弥漫,徐知着不是个爱哭的人,狙击黑屋训练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直茫然的,几乎神经错乱,可是那样苦,他仍然不会哭。现在他觉得难过,是因为委屈。
陆臻在一瞬间后悔自己的决定,却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很好,非常好,大家都这么说,连陈默都这么说。"
"可是……"徐知着没有说下去。
可是,那不够。
陆臻明白那种心理,就像是小时候在父母面前抬不起头的孩子,即使将来在外面怎样的飞黄腾达,在内心的深处仍然会觉得不自信,仍然需要一份肯定。但是夏明朗,陆臻回想起夏明朗头也不抬甩出的那句:不知道。
他在想,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没人性的妖怪身上。

天已经不那么热了,但初秋的阳光总有一种近乎于惨烈的锐利,好像可以穿透太阳底下任何一点阴影,像这样的时刻,不适合谈心事,陆臻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试图向他剖开心灵分享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收获与感悟。
"小花,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有很多很多的可是,我们必须学会忍受残缺的命运,为了自己最终的渴望。可能队长他一辈子都转不过那个弯,但是徐知着,你很强,我会为你骄傲,这是个现实,他抹不掉,所以留在这里,你觉得后悔吗?"
假如只有我们在支持你,假如没有更多的荣誉,更多的光环,陆臻心情忐忑,等待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徐知着忽然挣了一下,笑道:"我有点热。"
陆臻这才发现抱得太紧,居然都有点出汗了。

徐知着反过身去揽着陆臻的肩膀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人这一辈子可以踏踏实实地干一件自己喜欢的漂亮事儿,有几个兄弟在叫着好,也够了。"
陆臻看到徐知着抿着嘴在笑,脸上绽开漂亮的酒窝,干干净净的大眼睛闪着玻璃似的光,纯净而透明,一时间只觉得心怀激荡,胸口通扑通扑地跳,被涨满了的感觉,异常自豪,傻乎乎地笑。
徐知着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脸:"咋了,没见过这么帅的人吗?"
我靠!陆臻一拳捶下去。
夏明朗,夏明朗!!
陆臻简直想对着天空吼叫,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到他有多好?你凭什么就可以无视他的转变他的辛苦付出!陆臻忽然发现他一边在劝说着徐知着接受现实,另一边他比他还要不能接受这个可恶的现实,或者就是如此,即使是再宽容的人,也会渴望着圆满。

那个夏天,是陆臻记忆中最漫长的,空前而且绝后,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晒黑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当秋寒急转直下,一场秋雨让气温陡降了二十度之后,麒麟基地的天空像洗过一样蓝得晶莹剔透。
陆臻在夜间分组对抗时死得早,百无聊赖地站在集合点等待,远处的黑暗中传来零星的枪声。
秋夜,天极高远,冥蓝色的天幕上有一线猫爪似的残月。
陆臻的寒毛没来由地竖起来,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而这是正常的,没有特别经过伪装的脚步声。他不自觉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想:为什么一个军人走路会这么轻呢?
士气,士气,但凡军人都是有一种气势的。
在遇到夏明朗之前,陆臻认为军人的气势应该像猛兽,气吞万里如虎。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来麒麟的理由之一,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儒雅有余,气劲不足。但是,在遇到夏明朗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了另一种气势的存在,像针一样尖,像冰一样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任何时候,当你站在我身后,我就能感觉到。
陆臻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忽然又觉得这话有些太过歧义的文艺腔,然而仔细一想他发现这话何止是文艺,这根本就是穷摇,他于是非常郁闷地摇了摇头,喊道:"队长!"
"干吗?"冷调的声音响起来,就在耳根处。
"徐知着!"陆臻咬牙没回头,也没绕圈子,对于夏明朗单刀直入是最明智的。
"嗯。"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承认他?他现在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陆臻忽然转过了身,清亮的眼睛里映着那一线猫爪似的月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夏明朗站得很近,陆臻转身的时候生怕不够气势又往前探了一下,两双眼睛只有六个厘米的距离,陆臻悚然一惊:他不能退。
自然,夏明朗更不会退。
于是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陆臻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卡到了,一格一格艰难地运转,而运转的结果是他猛然发现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还真他妈的,够穷摇!没救了,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着他了。"夏明朗笑得懒洋洋的。
"你对他不公平,你想看到什么?他还不够证明自己吗?他还需要怎么做?你得看着他把活鸡连毛带血地吃下去,才肯承认他是真的爱吃鸡吗?"陆臻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波动,他知道自己又愤怒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有毛病,为什么任何事只要牵涉到夏明朗他就会很激动,只要看到这个人,挂着这样的笑容,他就会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做一些事,各种各样的事。他的目光被吸引,为什么?
无论是好是坏,这个人已经在他心里扎根,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我对他有成见。"夏明朗很坦然。
"你根本不给机会让他证明。"
"够了,陆臻,够了!"夏明朗退开一步,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眼睛:"要说服我很难,不过,既然你已经选择要这么干,就别揪着我不放。"
"小花,为什么这么叫他?让我想一想,我记得他叫你果子。"夏明朗微笑,"那么,你把他当成是你的谁?宠物?你的曾经年少?还是你用来反对我的试验品?"
"他是我的朋友。"陆臻斩钉截铁。
"很好,那么,别把自己当成是温室,也别把他真的当成一朵花,他不是你的花,别老惦着给他浇水,同时指责农民伯伯为什么不能多给你的小花一点爱。"夏明朗拍拍陆臻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要相信你的朋友。"
这声音很软,毛茸茸的,与他平常时说话的声调不是一个样子,陆臻不自觉偏过头摸了摸耳朵。

夏明朗转过身,摸出一支烟,陆臻面无表情地瞪着夏明朗,牙很痒,因为那种愤怒和不甘非常难言,于是牙更痒,真想扑上去咬一口,牙齿咬破表皮,穿过真皮层,切断微血管,插到肌肉里……
从哪里下嘴呢?陆臻用一种看肉猪的眼神打量夏明朗所有祼露的皮肤,胳臂?脖子?脸?
夏明朗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笑道:"你今天是不是死在B3那块的?"
陆臻点头,他今天被人用冷枪放倒,正在排查人头。
"我干的。"夏明朗扬了扬手里的烟,衔到嘴里,笑容嚣张得近乎无耻。

陆臻顿时觉得恍惚,这画面似曾相识,而夏明朗转身之后,他看清了他背上的那杆枪,胸口有些疼,被空包弹击中的感觉,深刻而疼痛,一次又一次。
徐知着对他而言算什么?因为夏明朗的提问,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其实,都有。
因为那是他的朋友,所以要帮助他。
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这样迷惑过,所以怜惜他。
因为想要向夏明朗证明他的错误,想证明苛责与非难不能成就人,只有爱与鼓励可以!

陆臻眯起眼,看着那人的背影隐在楼角的阴影里,烟雾把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冲动,很想凑到前面去看清楚,看清那张总是带着点懒散的却又危险到可怕的脸,还有那双眼睛,如此恶劣的眼神,却洞悉一切,让人恨不起来。
不过偷偷在背后接近夏明朗永远都是一件艰难而危险的工作,这一次陆臻成功地走到了三步之内,然后看到眼前那个身影迅疾地转身……他有反抗过,陆臻坚信就算是条件反射他应该也是有反抗过的,但是事情的结局却没有任何的颠覆性。
陆臻脖子一紧,被夏明朗横肘顶到了墙上。
看来练三年和练十年到底还是有着质的不同。
陆臻心中感慨,同时露出快要被掐死的无辜表情。

"我还当是谁,"夏明朗看清楚了来人,手上松了一点:"原来是冤鬼索命。"
"可惜了,不是个艳鬼。"陆臻故意笑得气定神闲。
夏明朗一愣,却也笑了起来,均出一只手来挑起陆臻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了两眼,道:"不错,还挺艳的。"
陆臻神色不改,飞起一脚取夏明朗下三路,没想到腿才刚抬起,就被人缠住了,夏明朗一用力,陆臻整个人都被他压在墙上贴成张薄纸。
夏明朗笑得更加淡然自得,凑到陆臻耳边吹了口气:"怎么,死得还不服?"

"服了!"陆臻目视前方,直视天边那一抹破晓的鱼儿肚白。
"你服什么了你?僵得跟铁板似的,还想打?嗯?不过,你今天已经被我干掉了……"夏明朗伸手戳戳陆臻心口,"要报仇,等明天吧。啊?"
陆臻不知道终究是他心跳得太猛还是夏明朗下手太重,好像那每一下戳下去,都像是直接顶到了心口上,一下一下的痛。
那种牙根发痒的感觉又回来了,陆臻垂目看着面前那张涂满了油彩的脸,唇色极浅,完全没有血色,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一口咬下去,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尝一下夏明朗的血,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个妖怪!

"不打了?"夏明朗疑惑地看陆臻的神情慢慢凝滞起来。
"嗯!"陆臻点点头:"放开吧。"
夏明朗松了手,后退几步,陆臻竟没有再废话什么,一转身就走了,倒令他有了几分失落。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狙击子弹击中目标的声音,陆臻站定脚步。
小花,我们遇上了一个很不一般的对手,我想,他应该值得我们为他努力。


5.

按照惯例,秋演与冬训之间会有一段比较轻闲的日子,想要回家的兄弟们排排假回家探个亲,别全扎堆扎在过年,陆臻与徐知着两个新兵没敢去挤那名额,乖乖地留在驻地,每天上完白天的保持性训练就窝着给自己找点乐子磨时间。
一般陆臻守着电脑看看文件打打游戏,徐知着则坐在地上擦枪玩儿,如果一个人擦枪都可以擦出某种类似于婵娟的表情来,那么似乎也可以理解子弹为啥会那么听他的话,这有感情的东西到底不一样。
陆臻在百无聊赖的单机游戏的折磨中终于恶向胆边生,偷偷摸摸地上了因特网。军区的局域网和因特网有防火墙屏蔽,当然这种屏蔽对于陆臻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登上之后陆臻才发现有追踪记录,他试着想绕开或者摆脱,但是强行摆脱会触发报警,而如果想要绕开,那种运算量根本不是他现在手头这么一个小本儿的CPU可以承受的。陆臻略一权衡,心想算了,老子光明磊落,又不搞泄密,你爱记就记吧。

其实真的联上去了也没什么好玩儿的,网上冲浪的那点娱乐比起军网来,也差得不多,外面能下的片子,FTP里都有,时事新闻也不会多出一条。陆臻一边开着天涯刷刷页面,一边溜去同学录看看留言,玩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在地址栏输入一个博客地址。
一个老朋友而已,没什么。陆臻心想。
他看到蓝田的博客换了新标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陆臻心里悚然一惊,好像忽然间才醒惊过来,是啊,原来那句诗的下面是这样的,原来蓝田的暖玉生烟之后是这样的。
蓝田的博客像他人那么整齐有序,一些视角相当特别的私人摄影,各地游记与一些学术上的问答分门别类的放置着,有条不紊!陆臻一页一页往下翻,这是个喜欢记录生活的人,因为他总是对自己充满从容的自豪。
陆臻很耐心,一些遥远的回忆翻涌起来,让人变得柔软,然后鼠标忽然一停,凝在一个熟悉的名词上——我的男孩。
看日期,已经是一个月前发出的。陆臻没来由觉得紧张,深呼吸,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徐知着,后者正在用一种缠绵悱恻的眼神欣赏他爱枪的三围。陆臻把拦在肺里的空气慢慢吐了出来,指尖一颤,点开了页面。

画面缓缓打开,是一张照片,海天相接的一线,海鸥背云而飞,晨辉如雾。

我的男孩:
我在纽约,长岛,冷泉港,我到了。
我与你相差12个小时,你的黑夜是我的白天,我的黎明是你的黄昏。
你我总是如此。
此刻,我站在这镜头的背后,所以我们看到的是相同的景色。
你的眼睛在追逐着怎样的风景?
是否还会告诉我?

爱,或者有起点,不爱,却不是终点,正如这所谓的天涯海角。
真庆幸我们的故事不会再有反复,时光会永远停在那一刻,所有的回忆都甘甜得几近圆满。
光阴流转,尘埃落定。
终于我也能像你一样。
可以重新笑得坦然。

祝你快乐!

蓝田


陆臻愣了半天,想哭又想笑,好半天之后才用僵硬的手指在键盘上打下一行字,忽然又想到什么,又删去,最后什么也没留下,默默地把页面关掉。
头顶的天花板很白,很白很白,白得像一面镜子,那些回忆中的画面次第浮现,仍然清晰而鲜活。
祝你快乐!
蓝田只会说祝你快乐。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中有太多无端的敌视和艰难,能够快乐地生活,有些小小的满足,就已经是美妙的人生,幸福是可望不可及的彼岸,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陆臻觉得感慨,有太多话积在胸口的感觉,让他想要倾述,这些年太多事……他忽然觉得有点委屈,他想,你总是不相信我可以,可是我在临死的时候真的有想到你。

陆臻望天发了一会呆,把电脑关了坐到徐知着身边去,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聊天吗?"
"怎么了?兵变了?"徐知着很是警惕,"一看就像,别哭啊!我最受不了人哭,你要不得劲儿,我去给你整两瓶酒,灌下去就好了,当年我们屋遭兵变的全是这么治好的。"
陆臻一巴掌拍在徐知着的后脑勺上:"瞧不起我怎么的?"
徐知着嘻笑:"哟,你行你最行!哪家丫头这么不开眼,连你都舍得甩。"
陆臻若有所思,苦笑:"说起来,这也不能怨他。当年硕士毕业的时候,他让我去军区,他说只要我呆在城市里他就回国,天南海北广州南京北京都可以。可是我不想呆在军区,你知道吧,人事纷繁,我参军想要的不是这个。"

"然后她就生气了?不要你了?"徐知着啧啧然,"要我说人家姑娘也没大错,女孩子一辈子就那么几年,她能等你多久啊,再说了,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吧,一年休假不到半个月,她连你人都摸不着,她还跟着你干吗,再说你那位,还是个能出国的主,那肯定心高气傲,咱做人也不能这么自私不是?"
"是啊,"陆臻四肢张开摊在地上,"其实他还是给过我机会的,后来还是分了,是我自己没抓住。"
"这就没法抓住,你们两个就不是一路的。"徐知着不以为然。
陆臻愣了一会,却更伤感:"小花,还是你心明眼亮啊。"

"那现在是怎么着,正式分了?"徐知着盘算着以陆臻那恐怖的酒量,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得冒险去买四瓶高梁。
"不,他刚刚告诉我,他原谅我了。"
"什么?"徐知着一下子跳起来,"她她……要和好?那你小子这么一副文艺青年的调调给谁看呢?挤兑兄弟我没人要是吧?"
陆臻哭笑不得:"我是说他原谅我了,就是不介意这事了,不是要复合明白吗?"
徐知着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噢,这样,"大眼睛转了转,"那姑娘人不错啊。"
"是啊,"陆臻苦笑,"他人非常好,是我配不上他。"

"哎,说说呗,怎么好上的?漂亮不?"徐知着抱着枪靠近。没办法八卦么,那是天性,
陆臻仰头遥望记忆的长河:"我觉得挺好看的,我喜欢他嘛!是我老爸的学生,常带到家里玩就认识了。非常厉害的一个人,超级牛,好像没有他学不好的东西,他原来在我老爸手底下是学微电子的,后来忽然对神经传导有兴趣,硕博就直接转专业。"
"比你还牛?"徐知着的下巴落下来。
"跟我不好比,我在他面前就跟小孩儿一样。"陆臻抬手帮他把下巴托上去。
徐知着眨巴了一下眼睛反应过来:"兄弟,合着你这是姐弟恋啊?"

陆臻脸上一红:"他大我四岁。"
"我靠,都没看出来,原来你好这口?"徐知着傻眼。
"怎么?你觉得别扭?"陆臻微微笑了一下,心道,我好哪口,说出来,只怕真的吓死你。
徐知着满不在乎:"我别扭什么啊?你自己喜欢就成了呗?别说大你四岁,大你四十岁,只要你敢要,兄弟我照挺!"
陆臻一脚踹过去:"大我四十都快七十了!!"
"那不是什么: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性别不是障碍,有没看过《金刚》?这年头连种族都不是什么不可跨越的鸿沟了,你还怕什么?"徐知着摇摇枪,眨眼诡谲一笑,"搞不好过两年,我跟她登记结婚去。"
陆臻顿时愣住,神色乍惊乍喜,却又茫然,嘴唇颤动了一会儿,只是很轻地叫了一声:"小花……"
"咋了?不用这么感动的,兄弟嘛!"徐知着笑眯眯的。
陆臻慢慢点头,笑着说:"是啊,兄弟!"

12月份的冬训刚开始就是个大演习,不同于平常的师以下单位的小合练,这是次是年度大戏,集合了好几个师,相当于军区年前总结的级别。一中队作为蓝方的主要尖刀力量,责任重大。而同时,由于红方电子对抗能力越来越强,陆臻报批的抗干扰仪器终于弄到了手,可惜仪器体积笨重,靠人力很难搬运。
结果夏明朗就郁闷了,计划来计划去都觉得不好安排,陆臻也很无奈,那是常规电子营接近一个排的任务量和仪器数,总不能由他一个人背着跑,果然设备开发的思路滞后,不考虑特战的实战情况。
而且除开仪器运输,操作上也大有难题,能打的不会玩这东西,而信息支队的牛人们跑完五十公里可能会虚脱。
陆臻只有一个,只有一个陆臻,夏明朗到了这种时候终于悲哀地承认了这个现实,这小子,虽然平时看看没啥用,可是某些关键时刻还就只有他。

对于这种情况严正倒是非常地乐见其成,与所有高层指挥官一样,严正偏爱一切的高新科技,此君像是在一夜之间忽然发现了陆臻与众不同的价值,踌躇满志地打算演习之后要抽调整个基地的技术力量来全力打造陆臻。对此,夏明朗颇有危机意识地刺探了一句:这么整他,好像少校也快不够了吧。
严大人听出话中的醋味,但是稳重地一笑:"明朗,革命只有分工不同嘛。"
夏明朗啊夏明朗,做孤独求败是很寂寞的,群雄逐鹿多好玩儿啊!
等到了正式演习开始的时候,夏明朗万般无奈地还是给陆臻配了车,陆臻一人搞不定那么多仪器,一定要有助手,而他的助手没能力随着他三天两百公里的转战。由于战车的攻击目标要比单兵小组大得多,夏明朗抽出方进带了一个四人小组专门负责保护,而且还配了两个暗卡的狙击手,平时完全不露面,只在暗中跟随保护。

徐知着就是这暗卡之一,让陆臻的私心很不满,其实比起这种躲在暗处保护人的工作,他更希望徐知着能有个更光彩更闪耀的任务,反正无论是基于什么心理,他都希望能让夏明朗看到他的好,看到徐知着是多么的出色优秀又有本事。
不过徐知着本人对此倒没什么异议,反倒是笑眯眯地安慰他:"别拿演习不当任务哎,俺就剩下这块主战场了,还不得做到好?"
演习的战况比想象中更激烈,就像是多年的积怨总爆发,老红军打得非常顽强几乎是寸土必争,而陆臻负责的干扰与反干扰小组更是众矢之的,他们差不多要一刻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才能保证不会被蓦然而至的火炮所击中,而三天后,战况进入了犬牙交错的状态,再没有什么前方,也无所谓后方。
红军拉了几乎半个步战连去抄陆臻的底,在坦克车的炮声轰轰中,小侯爷拼命抵死,陆臻也只保住了一半的仪器逃走,车子已经被标战损,助手挂了一个,当阵地对攻开始,信息支队的那些书生型的技术人员们只有被人按在地面上不要抬头的份。夏明朗接到消息赶过来支援,虽然全歼了来敌,可是战损比一塌糊涂。

仪器折损过重,此消彼长,对方的电磁干扰和电磁侦察的能力马上有了长足进步,红方拿出了本土作战上的地形和人力优势血战到底,甚至不惜整瘫所有的电磁通讯与蓝方打遭遇战。灵活机动本来就是蓝军赖以为生的法宝,陆臻拼命跳频,可通讯仍然断得厉害,时时被阻截,时时被追踪,双方陷入胶着的苦战状态。
夏明朗与陆臻相对无言,像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说实话,还真是蓝军的克星,他们死不起。
夏明朗离开不久,陆臻再一次被包围,这次红方打得非常聪明,首先利用陆臻他们与狙击手的通讯联络锁定了狙击手位置,定点清除,陆臻就听到肖准惊叫了一声,便再无声息,而徐知着最后给了他一句:电磁静默!

像这样的队伍失掉了狙击手就好像螃蟹丢了他的两个螯,方小侯就算是杀天的人物这回也不敢想着反攻了,一门心思只是突围,护着陆臻且战且退,陆臻来的时候带了三个助手,一个阵亡,一个在撤退中掉了队,只剩下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名叫冯启泰的家伙居然跟到了最后。
此人在第一枚火炮落下的时候吓得眼泪长流,把小侯爷气得差点没自清门户,陆臻原来看他那块头还觉得这小子体能应该不错,又是积极主动要求进步的模样,万万没想竟会如此丢人,还想着回去之后一定都不拿正眼瞧他,没想就他这哭天抹泪的,居然背着几十公斤的仪器随他夺命狂奔,而且在干活的时候也没出过大错。

陆臻痛心疾首地追讨自己,眼皮子忒浅了,太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了,太没有发现人才的眼光了,这真人,他就是不露相的啊。
"阿泰啊!"陆臻在隐蔽的间隙里摸他的头,"只要你能撑到底,我就让队长批你进行动队。"
"真的啊!!"冯启泰脸上泪痕未尽,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方进在背后听着了,摇了摇头,又撇撇嘴。
陆臻本以为徐知着已经阵亡了,可是没想到,在进入下一个隐蔽点之前,他们又得到了狙击保护,方进顿时心中大定,可是等到陆臻试图联络徐知着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关机了,也不知道是通讯器出了问题,还是仍然在电磁静默中。

干扰,反干扰,追踪,反追踪……
被伏击,遭遇战,隐蔽,退走……
接下来的战争进入白热化,由于大功率的仪器全部战损,陆臻一行人在整个战区里绕圈子,在追踪对方的指挥枢纽,在跳频的间隙中迅速的传递出短促的命令。然而每一次遭遇险情,冷静而犀利的狙击子弹都会提前从不可思议的地方射出来,一枪一命,令敌方胆颤,令己方心安。
这就是方进所谓的长枪一划,800米无人区,一个狙击手的霸气。
于是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陆臻发现自己有奇迹般的镇定,反正任何时刻他们身后还有徐知着,还有他的枪,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忽然想到那个夏夜里夏明朗说的话:别把他当成你的一朵花,要相信你的朋友。
小花,陆臻有些泛酸又无尽喜悦地想,你现在已经开得这么好了。
因为战况艰苦,胜利便来得如此的甘美,当标志演习结束的信号弹划破天幕的时候,陆臻一时之间几乎不能动弹,冯启泰欢呼着冲出去,抱头大哭。方小侯很瞧不上似的踱过,来来回回转两圈,终于,弯腰摸摸他的头。
开心,欢呼,大叫,彼此拥抱,胸口撞在一起。

夏明朗从他的战车上跳下,看到陆臻像一颗炮弹似的向他撞过来,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打算给他热情的下属一个胜利的拥抱,没想到陆臻从他胳臂底下钻了过去,爬上车把电子喇叭拉出来,站在车上大吼:"徐知着?我们赢了,出来吧!我们赢了!!"
几分钟之后,没有人注意到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脏兮兮狼狈不堪的人,黑漆漆的脸上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在闪着光,里面血丝密布,徐知着背着枪叽哩咕噜地抱怨:"吵死了,我本来还想先睡一觉再说的。"
陆臻当然不管他,下山猛虎似的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徐知着哎哟了一声与陆臻抱在一起。
像这样的好事,方小侯当然不可能会不插一脚,于是大家都觉得应该要插一脚,于是当冯启泰也打算去加一把力的时候,徐知着终于悲愤了,怒吼:他妈的,老子快要被压死了!

因为肖准的提前阵亡,没人换班,徐知着有三天两夜没睡过一分钟,神经高度紧张,体力和精力全部透支,刚上飞机就撑不住了,一头扎在陆臻怀里昏睡,大有天塌下来也不会醒的气概。
夏明朗闲坐在机舱一角,莫名感觉到这次好像少了些东西,他漫无目的地视线扫过整个机舱之后落到了徐知着身上。似乎是第一次,第一次在演习之后他没有收到徐知着试探的眼神,那个士兵倒在他战友的怀里呼呼大睡,那种满足与安宁的模样让人动容。
夏明朗忍不住微笑,眼神柔软而温和,是的,就这样,这样很好。
在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目标明确力求上进,他们可以干不算满意的工作跟不太爱的人结婚,他们没时间陪老婆说话,他们错过儿女的成长,他们不惜一切只为别人眼中的成功……可是,万一哪天醒过来忽然发现不值得,怎么办?
夏明朗看过很多这样的人,错过整个青春,错过所有生活的过程,只为一个结果,到头来妻离子散,却发现连事业都不合心意……他知道外面有很多这样的人,年青时拼命刻苦,中年空虚放纵,老来后悔黯然,但是那些人与他无关。他只关心自己的队员!
麒麟是一份事业,它需要志同道合的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为之奋斗的每一天都是成功,一切的满足在于过程,不是结果!
徐知着,希望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陆臻用保护人似的姿态一手圈着徐知着,挑衅地挑下巴看着夏明朗,夏明朗却微笑,眼神柔软而温和,让陆臻错愕茫然。


****
冷泉港:即冷泉港实验室,Cold Spring Harbor
Laboratory,位于美国纽约长岛冷泉港,建于1890年。以定量生物学而著称。它分别与15个大学的非赢利研究组织相结合进行研究工作,在财政上由美国政府、慈善部门、基金会和当地机关团体支持。主要研究领域有:微生物遗传、染色体结构、动物病毒、细胞培养、肿瘤免疫和神经生物学等。

3.

命运有时候很煞风景,他才不管你现在是心潮起伏还是踌躇满志,他总是会在忽然间发生一些事,把所有人的思路都打断,当天下午,麒麟基地忽然警报大作,一级战备!
各小组马上在操场上集合,陆臻在领枪械的时候专门拆了一颗子弹,实弹,货真价实的实弹,陆臻顿时心口发凉。
严大队长的机要参谋赶过来匆匆交待了情况,原来是南边某私矿在公安人员解救非法拘禁劳工的过程中又发现了大量的武器,于是现在歹徒仗着重武器和人质与警方对峙,省公安厅与军区联络,要派一小分队去支援。
直升机已经准备就绪,夏明朗在一个个点兵,点到的队员向前三步,在夏明朗身后整队。当陆臻听到第一个新丁名字的时候心中一凛,他忽然意识到……
来了!
传说中的投名状。

在与老队员的闲聊中他听说过这个事,通常在一些不是特别危险的实弹任务中,夏明朗会特意挟带一些新人出去,目的简单而明确:杀人。
他们本来就是武器,无论说得多么高尚伟大,风花雪月,还是沾着满手鲜血的武器,就像所有的宝剑开锋时那样。
只有人血,方可以祭奠曾经的纯真,承载将来的责任。
所以即使不情愿,即使残酷,却也只能如此。
队员们的名字被一个一个叫出来,当他听到"陆臻"这两个字的时候,全身的汗毛都乍了开来,错肩而过的瞬间,他看到夏明朗坚毅平静的表情,心中大定。

徐知着看着夏明朗走过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几乎可以感觉到气流被他的身体卷起,撞到自己身上,徐知着不由自主地想往前走,夏明朗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神色淡然:"不,你不去。"
陆臻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了这句话,于是满腔的热血在一瞬间化作了冰凉,他看到徐知着涨红的脸上迅速地褪干净血色,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湿润,绝望得几乎茫然,一秒钟之后,这双眼睛用力地闭上了。
陆臻听到他很轻地说了一句。
"是,队长。"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十分疼痛的感觉,如果视线可以杀人,夏明朗背上会被他打成个筛子。

整队,登机,起飞,一切都进行得如此迅速而简洁。
陆臻站在机舱门口往下看,徐知着仰起的脸已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苍白的,一个闪着光的亮斑。
而一股危险的,充满了胁迫感的气息从背后袭来,让陆臻不自觉站直了身体。
"你要不要跳下去陪他?"声音直接从耳边响起来。
"不用。"陆臻咬着牙忍耐,"小花他受得了。"
"你叫他小花?"夏明朗失笑,"希望你不会真的把他宠成一朵花。"
他伸手从陆臻的肩膀上越过去,把机舱门合拢。铁门关闭的瞬间,他看到徐知着背着枪蹲在地上。

陆臻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像他这样,事实上他对他人生的第一次血战印象很模糊,他仍然和夏明朗一组,负责整个行动队的通讯联络,这工作其实根本没啥可做,因为这里没干扰,所以陆臻一直端着枪守在夏明朗身边。
然后不知道是他暴露了还是对方运气实在好,歹徒绝望突围的时候一个土制的炸弹刚好扔到他们的窗台上,夏明朗眼明手快地把他压到身下,自己手臂上嵌进去一块深长的玻璃。于是夏明朗愤怒地把手臂伸到他面前,吼道:"包一下。"
大概人在激烈的情绪波动中就容易走神,他还记得在一边用牙把玻璃拔出来的时候,他还一边分析了一下,夏明朗的愤怒在针对谁,是他的笨手笨脚还是对方的狗屎运,后来又觉得他只是在生气自己受伤,大概是觉得丢人。

夏明朗是这次战斗中唯一的伤员,于是受到了方小侯的深情慰问,歹徒们只来得及扔出了一个土炸弹就被全部击毙,陆臻开了两枪,同一个人,一枪打中在胸口,还有一枪应该是脖子附近,于是他看到地上蜿蜒出连绵的血。
夏明朗开了很多枪,落点大都是眉心,不得不说,他比较人道。
最倒霉的孩子要数常滨,他试图把一个轻伤的歹徒打晕绑起,没想到差点儿被人一枪指在脑门上,陈默在瞬间开了枪,穿出的子弹把头骨崩开一个大洞,脑浆崩裂溅了常滨一脸,陆臻在忍不住想吐的瞬间想到:完了,本来他回去之后只需要安慰徐小花,现在多了一个常小滨。
回去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常滨似乎是吓傻了,什么声音都没有,陆臻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
事实证明徐小花真是一位靠谱的青年,当陆臻晕乎乎地回到寝室的时候,他已经神色平静地在屋里等着了,而当陆臻狂洗了十八遍澡,把自己搓得几乎要滴血似的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先睡了。

那天夜里陆臻从床上滚下去三次,第三次之后徐知着钻到他被子里,抱住了他,陆臻终于睡熟。
郑楷很明智地调整了训练计划,上了一大堆不需要动脑子的体能训练,每年到了这个当口都是如此,第一次见血的冲击会延续很久,而只有熬过去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合格的队员。
每个人发泄自己郁闷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人疯狂跑步,有人疯狂格斗,陆臻疯狂抄机,徐知着虽然没见上血,可是因为他也有郁闷,所以他疯狂打靶。黑色的情绪弥漫了整个中队,偏偏老天都不合作,秋老虎下山极为燥热,晒得人皮肤爆裂心情烦闷,整个基地的气压都飚升,举手投足之间像擦了火,磕磕碰碰地就会有人甩下两句话:操场见!
不过这样也好,打一架流一身汗,冲完澡揉着身上的乌青块,大家又成了兄弟,于是这就叫雄性的发泄,简而言之:找打。
然后那些烦躁与血腥的腻仿佛就在这次次的摩擦中慢慢消散,夏明朗知道那只是他的队员们把那些负面的恐惧的情绪压到了心里,、这样的局面他虽然心疼,却也是很欣慰的,毕竟,他更不想见到一群嗜血的兵。

因为是外事任务,所以夏明朗还得给谢嵩阳那头写报告,虽然这种安定团结和乐融融的样板文章他最不乐意写,没想到老谢政委收了文件看也不看地往边上一抛,夏明朗哎了一声心痛不已,这真是比被人骗了跑50公里都亏得慌。
谢嵩阳抬起眼皮看他:"怎么了?"
夏明朗嘿嘿陪笑,一步步往后蹭,谢嵩阳敲了敲桌子,示意回来,夏明朗只能愁眉苦脸地又蹭了进去。
谢嵩阳翻着参与人员问道:"徐知着呢?怎么了?熬鹰吗?"
这是正事儿,而且是关键性的正事儿,夏明朗马上敛去了嘻笑的样子,凝着眉,摇头又点头:"不全是。"
"说吧,怎么回事!"
"我对他不太放心。个性太狠,太有决断,心比天高,我怕他将来万一发展不如意……。"

"哦!"谢嵩阳一听就紧张起来,"你觉得有危险?"
"倒也不是!"夏明朗也急了。
"夏明朗同志!这个问题很重要,这是政治问题!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国家花上百万去培养,就两条,杀人与逃生。你们这群人身上有多少能量,你自己最清楚,就算是断了你一手一脚,你也能让北京城一天死五百个人!"谢嵩阳横眉立目异常的严肃。
"不至于,真的,这个不至于!"夏明朗马上道。
谢嵩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坐吧,说说具体什么情况?"
夏明朗坐下来熟门熟路地拿了桌上的烟给自己点上,酝酿了一下思路才道:"这小子其实很上进,就是太上进了,城府又深,摸不透他的心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在这儿呆着开不开心。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就想赢,可是您想啊,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什么赢不赢的,打仗啊,没有最好的战士,只有最后活下来的!"

"那发现赢不了会怎么样?"谢嵩阳索性也给自己点上烟,两个人云蒸雾罩的对话。
"可能就想通了,也可能就颓了,也可能来不及想通就犯上错误了。政委,哪种感觉都不好受!"
"哦,"谢嵩阳点点头,"那如果一直都发展得不错呢?"
"发展得再好又怎么样?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地方建制就样,有玻璃天花板顶着,越往上人越少,中间就得哗哗地走人,祁队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说现在这日子过得,一天都听不到一声枪响,嘴里淡出个鸟来!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想走,可是年岁到了干不了一线的活了,他不能挡着我的路,又顶不上严头的班,他就只能走。徐知着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如果能发展好,他也很快能看清这个格局。"夏明朗有点黯然。
"陆臻也是有野心的人。"谢嵩阳说。
"但是陆臻的野心不在我们这儿,他将来就算是撞玻璃顶,也得到别地儿撞去。"

谢嵩阳慢慢哦了一声,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夏明朗时却带了点慈爱的眼神:"明朗,担心过自己的前途吧!"
夏明朗一愣,不过困惑的神色一闪而散,尴尬地笑道:"总会想一想的。"
"你还年青!"谢嵩阳倾身过去按住他的肩膀。
"我知道!"夏明朗点头。
年青,是的,年青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比严正小十五岁,但是徐知着只比他小五岁,徐知着没有这个优势。
"你还年青,小伙子。只要是武器,都是一把双刃剑,磨得越是锋利,割伤自己的可能性也就越高。所以你们是国家的武器,但你们也需要国家。有些事既然你能承受,就代表有人能承受,要相信你的队员。当然,我不是一线指挥员,我跟他没什么直接接触,所以对于这个人,我不发表意见,我相信你!"
"我知道!"夏明朗仰头看着谢嵩阳的眼睛,那是很温和平静的眼神,从不带什么凛利的杀气,可是仍然是有力的。

4.

天很热,十月底反常的闷热,虽然天气预报显示才36度,却更难熬。大概是人人都期待着秋高气爽,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下山老虎,那种失望让天气更热。
陆臻在几天后终于彻底回神,忽然觉得他应该要向夏明朗道声谢,毕竟他胳臂上的伤也是为了救他才受的。最近的训练非常累,陆臻在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整回了寝室又洗好澡之后,继续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挪到了夏明朗的宿舍。
心里有些紧张,陆臻站在门口又出了一身的汗,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很干净地说了一声:"进来!"
推开门,很意外地没有烟味,陆臻四下里一扫之后忽然有些愣。夏明朗赤着膊坐在窗边抽烟,若有所思的样子,受伤的手臂没有包扎,露出纠结的古铜色肌肉和黑色的缝线。
"有事儿?"夏明朗看到他似乎很意外,从椅子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地上:"热吗,要不然我开空调?"
宿舍里都有空调,虽然,不常开。

"不,不用。"陆臻马上摆手。
"什么事?如果是徐知着的话……"夏明朗拎起椅背上的军绿T恤往身上套,抬手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被陆臻敏锐地捕捉到。
"不,不是。"陆臻只好再摆手,"是,谢谢你救我。"
"哦?"夏明朗一愣,忽然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非常热情:"我也算是救你一命呢!"
"是啊,"陆臻被他这瞬间变脸搞得错愕不已,"救命之恩可惜小生无以为报……"
"那就以身相许吧!"夏明朗几乎笑弯的眼睛里蜿蜒出几分诡谲的味道。
陆臻瞪大了眼睛:"呃??"

以身相许的代价就是坐下来为夏明朗打报告,就是那种总结型的介绍与评估,交给严头归档用,夏明朗介绍完大纲思路,还很伤感地说了一声:可惜了,早知道把要给政委的那份拖后面写了。把陆臻听得一阵恶寒。
毕竟不是什么熟练工,陆臻干巴巴地写了三小时,这期间,夏明朗一直坐在窗边发呆、看书,偶尔也抽支烟。陆臻看到汗水把他的T恤沾成深色,于是在他第N次拉衣服扇风的时候开口说道:"你要是热就脱了吧。"
夏明朗迅速拉着下摆把衣服扯下来扔到地上,笑道:"那不是怕硕士少校嫌咱兵痞习气重嘛!"
陆臻无言地笑了笑。
夏明朗转头一看:"噫,果然是文化人啊,作训服都拉到顶了,有风纪。"
陆臻恨得牙痒,他里面都湿透了,反倒是不太好脱,只能淡定地哼了一声:"就当是抗酷暑训练了。"

虽然之前说过不为了徐知着,可是陆臻打完报告走人时还是问了一句:"徐知着什么时候才能被承认?"
夏明朗没抬头:"我也不知道。"
陆臻手指绞在门把上,倒是没说什么,开门而去。
其实每一个少年都会长大,徐知着比原来沉静了很多很多。偶尔,陆臻看到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忧郁神情,就会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是他一厢情愿地要求他留下来,而现在,却不能让他快乐。然而狙击手就是那么一种孤独的工作,长久地等待,一枪毙命。似乎反而更适合现在的徐知着,他本来就很好,现在更强,陈默不是一个会矫饰自己语言的人,他开始很平实地称赞他,因为陈默的赏识,方进对他的态度也突飞猛进,除了夏明朗。
几周之后又有一次小规模的实战任务,夏明朗带了几个人走,仍然没有徐知着。
徐知着这次平静了很多,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发呆,陆臻从背后抱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觉得你很好。"

"真的?"
声音有点哽咽,陆臻相信此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应该有一些水汽在弥漫,徐知着不是个爱哭的人,狙击黑屋训练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直茫然的,几乎神经错乱,可是那样苦,他仍然不会哭。现在他觉得难过,是因为委屈。
陆臻在一瞬间后悔自己的决定,却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很好,非常好,大家都这么说,连陈默都这么说。"
"可是……"徐知着没有说下去。
可是,那不够。
陆臻明白那种心理,就像是小时候在父母面前抬不起头的孩子,即使将来在外面怎样的飞黄腾达,在内心的深处仍然会觉得不自信,仍然需要一份肯定。但是夏明朗,陆臻回想起夏明朗头也不抬甩出的那句:不知道。
他在想,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没人性的妖怪身上。

天已经不那么热了,但初秋的阳光总有一种近乎于惨烈的锐利,好像可以穿透太阳底下任何一点阴影,像这样的时刻,不适合谈心事,陆臻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试图向他剖开心灵分享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收获与感悟。
"小花,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有很多很多的可是,我们必须学会忍受残缺的命运,为了自己最终的渴望。可能队长他一辈子都转不过那个弯,但是徐知着,你很强,我会为你骄傲,这是个现实,他抹不掉,所以留在这里,你觉得后悔吗?"
假如只有我们在支持你,假如没有更多的荣誉,更多的光环,陆臻心情忐忑,等待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徐知着忽然挣了一下,笑道:"我有点热。"
陆臻这才发现抱得太紧,居然都有点出汗了。

徐知着反过身去揽着陆臻的肩膀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人这一辈子可以踏踏实实地干一件自己喜欢的漂亮事儿,有几个兄弟在叫着好,也够了。"
陆臻看到徐知着抿着嘴在笑,脸上绽开漂亮的酒窝,干干净净的大眼睛闪着玻璃似的光,纯净而透明,一时间只觉得心怀激荡,胸口通扑通扑地跳,被涨满了的感觉,异常自豪,傻乎乎地笑。
徐知着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脸:"咋了,没见过这么帅的人吗?"
我靠!陆臻一拳捶下去。
夏明朗,夏明朗!!
陆臻简直想对着天空吼叫,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到他有多好?你凭什么就可以无视他的转变他的辛苦付出!陆臻忽然发现他一边在劝说着徐知着接受现实,另一边他比他还要不能接受这个可恶的现实,或者就是如此,即使是再宽容的人,也会渴望着圆满。

那个夏天,是陆臻记忆中最漫长的,空前而且绝后,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晒黑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当秋寒急转直下,一场秋雨让气温陡降了二十度之后,麒麟基地的天空像洗过一样蓝得晶莹剔透。
陆臻在夜间分组对抗时死得早,百无聊赖地站在集合点等待,远处的黑暗中传来零星的枪声。
秋夜,天极高远,冥蓝色的天幕上有一线猫爪似的残月。
陆臻的寒毛没来由地竖起来,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而这是正常的,没有特别经过伪装的脚步声。他不自觉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想:为什么一个军人走路会这么轻呢?
士气,士气,但凡军人都是有一种气势的。
在遇到夏明朗之前,陆臻认为军人的气势应该像猛兽,气吞万里如虎。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来麒麟的理由之一,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儒雅有余,气劲不足。但是,在遇到夏明朗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了另一种气势的存在,像针一样尖,像冰一样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任何时候,当你站在我身后,我就能感觉到。
陆臻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忽然又觉得这话有些太过歧义的文艺腔,然而仔细一想他发现这话何止是文艺,这根本就是穷摇,他于是非常郁闷地摇了摇头,喊道:"队长!"
"干吗?"冷调的声音响起来,就在耳根处。
"徐知着!"陆臻咬牙没回头,也没绕圈子,对于夏明朗单刀直入是最明智的。
"嗯。"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承认他?他现在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陆臻忽然转过了身,清亮的眼睛里映着那一线猫爪似的月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夏明朗站得很近,陆臻转身的时候生怕不够气势又往前探了一下,两双眼睛只有六个厘米的距离,陆臻悚然一惊:他不能退。
自然,夏明朗更不会退。
于是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陆臻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卡到了,一格一格艰难地运转,而运转的结果是他猛然发现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还真他妈的,够穷摇!没救了,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着他了。"夏明朗笑得懒洋洋的。
"你对他不公平,你想看到什么?他还不够证明自己吗?他还需要怎么做?你得看着他把活鸡连毛带血地吃下去,才肯承认他是真的爱吃鸡吗?"陆臻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波动,他知道自己又愤怒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有毛病,为什么任何事只要牵涉到夏明朗他就会很激动,只要看到这个人,挂着这样的笑容,他就会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做一些事,各种各样的事。他的目光被吸引,为什么?
无论是好是坏,这个人已经在他心里扎根,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我对他有成见。"夏明朗很坦然。
"你根本不给机会让他证明。"
"够了,陆臻,够了!"夏明朗退开一步,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眼睛:"要说服我很难,不过,既然你已经选择要这么干,就别揪着我不放。"
"小花,为什么这么叫他?让我想一想,我记得他叫你果子。"夏明朗微笑,"那么,你把他当成是你的谁?宠物?你的曾经年少?还是你用来反对我的试验品?"
"他是我的朋友。"陆臻斩钉截铁。
"很好,那么,别把自己当成是温室,也别把他真的当成一朵花,他不是你的花,别老惦着给他浇水,同时指责农民伯伯为什么不能多给你的小花一点爱。"夏明朗拍拍陆臻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要相信你的朋友。"
这声音很软,毛茸茸的,与他平常时说话的声调不是一个样子,陆臻不自觉偏过头摸了摸耳朵。

夏明朗转过身,摸出一支烟,陆臻面无表情地瞪着夏明朗,牙很痒,因为那种愤怒和不甘非常难言,于是牙更痒,真想扑上去咬一口,牙齿咬破表皮,穿过真皮层,切断微血管,插到肌肉里……
从哪里下嘴呢?陆臻用一种看肉猪的眼神打量夏明朗所有祼露的皮肤,胳臂?脖子?脸?
夏明朗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笑道:"你今天是不是死在B3那块的?"
陆臻点头,他今天被人用冷枪放倒,正在排查人头。
"我干的。"夏明朗扬了扬手里的烟,衔到嘴里,笑容嚣张得近乎无耻。

陆臻顿时觉得恍惚,这画面似曾相识,而夏明朗转身之后,他看清了他背上的那杆枪,胸口有些疼,被空包弹击中的感觉,深刻而疼痛,一次又一次。
徐知着对他而言算什么?因为夏明朗的提问,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其实,都有。
因为那是他的朋友,所以要帮助他。
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这样迷惑过,所以怜惜他。
因为想要向夏明朗证明他的错误,想证明苛责与非难不能成就人,只有爱与鼓励可以!

陆臻眯起眼,看着那人的背影隐在楼角的阴影里,烟雾把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冲动,很想凑到前面去看清楚,看清那张总是带着点懒散的却又危险到可怕的脸,还有那双眼睛,如此恶劣的眼神,却洞悉一切,让人恨不起来。
不过偷偷在背后接近夏明朗永远都是一件艰难而危险的工作,这一次陆臻成功地走到了三步之内,然后看到眼前那个身影迅疾地转身……他有反抗过,陆臻坚信就算是条件反射他应该也是有反抗过的,但是事情的结局却没有任何的颠覆性。
陆臻脖子一紧,被夏明朗横肘顶到了墙上。
看来练三年和练十年到底还是有着质的不同。
陆臻心中感慨,同时露出快要被掐死的无辜表情。

"我还当是谁,"夏明朗看清楚了来人,手上松了一点:"原来是冤鬼索命。"
"可惜了,不是个艳鬼。"陆臻故意笑得气定神闲。
夏明朗一愣,却也笑了起来,均出一只手来挑起陆臻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了两眼,道:"不错,还挺艳的。"
陆臻神色不改,飞起一脚取夏明朗下三路,没想到腿才刚抬起,就被人缠住了,夏明朗一用力,陆臻整个人都被他压在墙上贴成张薄纸。
夏明朗笑得更加淡然自得,凑到陆臻耳边吹了口气:"怎么,死得还不服?"

"服了!"陆臻目视前方,直视天边那一抹破晓的鱼儿肚白。
"你服什么了你?僵得跟铁板似的,还想打?嗯?不过,你今天已经被我干掉了……"夏明朗伸手戳戳陆臻心口,"要报仇,等明天吧。啊?"
陆臻不知道终究是他心跳得太猛还是夏明朗下手太重,好像那每一下戳下去,都像是直接顶到了心口上,一下一下的痛。
那种牙根发痒的感觉又回来了,陆臻垂目看着面前那张涂满了油彩的脸,唇色极浅,完全没有血色,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一口咬下去,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尝一下夏明朗的血,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个妖怪!

"不打了?"夏明朗疑惑地看陆臻的神情慢慢凝滞起来。
"嗯!"陆臻点点头:"放开吧。"
夏明朗松了手,后退几步,陆臻竟没有再废话什么,一转身就走了,倒令他有了几分失落。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狙击子弹击中目标的声音,陆臻站定脚步。
小花,我们遇上了一个很不一般的对手,我想,他应该值得我们为他努力。


5.

按照惯例,秋演与冬训之间会有一段比较轻闲的日子,想要回家的兄弟们排排假回家探个亲,别全扎堆扎在过年,陆臻与徐知着两个新兵没敢去挤那名额,乖乖地留在驻地,每天上完白天的保持性训练就窝着给自己找点乐子磨时间。
一般陆臻守着电脑看看文件打打游戏,徐知着则坐在地上擦枪玩儿,如果一个人擦枪都可以擦出某种类似于婵娟的表情来,那么似乎也可以理解子弹为啥会那么听他的话,这有感情的东西到底不一样。
陆臻在百无聊赖的单机游戏的折磨中终于恶向胆边生,偷偷摸摸地上了因特网。军区的局域网和因特网有防火墙屏蔽,当然这种屏蔽对于陆臻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登上之后陆臻才发现有追踪记录,他试着想绕开或者摆脱,但是强行摆脱会触发报警,而如果想要绕开,那种运算量根本不是他现在手头这么一个小本儿的CPU可以承受的。陆臻略一权衡,心想算了,老子光明磊落,又不搞泄密,你爱记就记吧。

其实真的联上去了也没什么好玩儿的,网上冲浪的那点娱乐比起军网来,也差得不多,外面能下的片子,FTP里都有,时事新闻也不会多出一条。陆臻一边开着天涯刷刷页面,一边溜去同学录看看留言,玩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在地址栏输入一个博客地址。
一个老朋友而已,没什么。陆臻心想。
他看到蓝田的博客换了新标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陆臻心里悚然一惊,好像忽然间才醒惊过来,是啊,原来那句诗的下面是这样的,原来蓝田的暖玉生烟之后是这样的。
蓝田的博客像他人那么整齐有序,一些视角相当特别的私人摄影,各地游记与一些学术上的问答分门别类的放置着,有条不紊!陆臻一页一页往下翻,这是个喜欢记录生活的人,因为他总是对自己充满从容的自豪。
陆臻很耐心,一些遥远的回忆翻涌起来,让人变得柔软,然后鼠标忽然一停,凝在一个熟悉的名词上——我的男孩。
看日期,已经是一个月前发出的。陆臻没来由觉得紧张,深呼吸,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徐知着,后者正在用一种缠绵悱恻的眼神欣赏他爱枪的三围。陆臻把拦在肺里的空气慢慢吐了出来,指尖一颤,点开了页面。

画面缓缓打开,是一张照片,海天相接的一线,海鸥背云而飞,晨辉如雾。

我的男孩:
我在纽约,长岛,冷泉港,我到了。
我与你相差12个小时,你的黑夜是我的白天,我的黎明是你的黄昏。
你我总是如此。
此刻,我站在这镜头的背后,所以我们看到的是相同的景色。
你的眼睛在追逐着怎样的风景?
是否还会告诉我?

爱,或者有起点,不爱,却不是终点,正如这所谓的天涯海角。
真庆幸我们的故事不会再有反复,时光会永远停在那一刻,所有的回忆都甘甜得几近圆满。
光阴流转,尘埃落定。
终于我也能像你一样。
可以重新笑得坦然。

祝你快乐!

蓝田


陆臻愣了半天,想哭又想笑,好半天之后才用僵硬的手指在键盘上打下一行字,忽然又想到什么,又删去,最后什么也没留下,默默地把页面关掉。
头顶的天花板很白,很白很白,白得像一面镜子,那些回忆中的画面次第浮现,仍然清晰而鲜活。
祝你快乐!
蓝田只会说祝你快乐。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中有太多无端的敌视和艰难,能够快乐地生活,有些小小的满足,就已经是美妙的人生,幸福是可望不可及的彼岸,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陆臻觉得感慨,有太多话积在胸口的感觉,让他想要倾述,这些年太多事……他忽然觉得有点委屈,他想,你总是不相信我可以,可是我在临死的时候真的有想到你。

陆臻望天发了一会呆,把电脑关了坐到徐知着身边去,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聊天吗?"
"怎么了?兵变了?"徐知着很是警惕,"一看就像,别哭啊!我最受不了人哭,你要不得劲儿,我去给你整两瓶酒,灌下去就好了,当年我们屋遭兵变的全是这么治好的。"
陆臻一巴掌拍在徐知着的后脑勺上:"瞧不起我怎么的?"
徐知着嘻笑:"哟,你行你最行!哪家丫头这么不开眼,连你都舍得甩。"
陆臻若有所思,苦笑:"说起来,这也不能怨他。当年硕士毕业的时候,他让我去军区,他说只要我呆在城市里他就回国,天南海北广州南京北京都可以。可是我不想呆在军区,你知道吧,人事纷繁,我参军想要的不是这个。"

"然后她就生气了?不要你了?"徐知着啧啧然,"要我说人家姑娘也没大错,女孩子一辈子就那么几年,她能等你多久啊,再说了,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吧,一年休假不到半个月,她连你人都摸不着,她还跟着你干吗,再说你那位,还是个能出国的主,那肯定心高气傲,咱做人也不能这么自私不是?"
"是啊,"陆臻四肢张开摊在地上,"其实他还是给过我机会的,后来还是分了,是我自己没抓住。"
"这就没法抓住,你们两个就不是一路的。"徐知着不以为然。
陆臻愣了一会,却更伤感:"小花,还是你心明眼亮啊。"

"那现在是怎么着,正式分了?"徐知着盘算着以陆臻那恐怖的酒量,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得冒险去买四瓶高梁。
"不,他刚刚告诉我,他原谅我了。"
"什么?"徐知着一下子跳起来,"她她……要和好?那你小子这么一副文艺青年的调调给谁看呢?挤兑兄弟我没人要是吧?"
陆臻哭笑不得:"我是说他原谅我了,就是不介意这事了,不是要复合明白吗?"
徐知着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噢,这样,"大眼睛转了转,"那姑娘人不错啊。"
"是啊,"陆臻苦笑,"他人非常好,是我配不上他。"

"哎,说说呗,怎么好上的?漂亮不?"徐知着抱着枪靠近。没办法八卦么,那是天性,
陆臻仰头遥望记忆的长河:"我觉得挺好看的,我喜欢他嘛!是我老爸的学生,常带到家里玩就认识了。非常厉害的一个人,超级牛,好像没有他学不好的东西,他原来在我老爸手底下是学微电子的,后来忽然对神经传导有兴趣,硕博就直接转专业。"
"比你还牛?"徐知着的下巴落下来。
"跟我不好比,我在他面前就跟小孩儿一样。"陆臻抬手帮他把下巴托上去。
徐知着眨巴了一下眼睛反应过来:"兄弟,合着你这是姐弟恋啊?"

陆臻脸上一红:"他大我四岁。"
"我靠,都没看出来,原来你好这口?"徐知着傻眼。
"怎么?你觉得别扭?"陆臻微微笑了一下,心道,我好哪口,说出来,只怕真的吓死你。
徐知着满不在乎:"我别扭什么啊?你自己喜欢就成了呗?别说大你四岁,大你四十岁,只要你敢要,兄弟我照挺!"
陆臻一脚踹过去:"大我四十都快七十了!!"
"那不是什么: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性别不是障碍,有没看过《金刚》?这年头连种族都不是什么不可跨越的鸿沟了,你还怕什么?"徐知着摇摇枪,眨眼诡谲一笑,"搞不好过两年,我跟她登记结婚去。"
陆臻顿时愣住,神色乍惊乍喜,却又茫然,嘴唇颤动了一会儿,只是很轻地叫了一声:"小花……"
"咋了?不用这么感动的,兄弟嘛!"徐知着笑眯眯的。
陆臻慢慢点头,笑着说:"是啊,兄弟!"

12月份的冬训刚开始就是个大演习,不同于平常的师以下单位的小合练,这是次是年度大戏,集合了好几个师,相当于军区年前总结的级别。一中队作为蓝方的主要尖刀力量,责任重大。而同时,由于红方电子对抗能力越来越强,陆臻报批的抗干扰仪器终于弄到了手,可惜仪器体积笨重,靠人力很难搬运。
结果夏明朗就郁闷了,计划来计划去都觉得不好安排,陆臻也很无奈,那是常规电子营接近一个排的任务量和仪器数,总不能由他一个人背着跑,果然设备开发的思路滞后,不考虑特战的实战情况。
而且除开仪器运输,操作上也大有难题,能打的不会玩这东西,而信息支队的牛人们跑完五十公里可能会虚脱。
陆臻只有一个,只有一个陆臻,夏明朗到了这种时候终于悲哀地承认了这个现实,这小子,虽然平时看看没啥用,可是某些关键时刻还就只有他。

对于这种情况严正倒是非常地乐见其成,与所有高层指挥官一样,严正偏爱一切的高新科技,此君像是在一夜之间忽然发现了陆臻与众不同的价值,踌躇满志地打算演习之后要抽调整个基地的技术力量来全力打造陆臻。对此,夏明朗颇有危机意识地刺探了一句:这么整他,好像少校也快不够了吧。
严大人听出话中的醋味,但是稳重地一笑:"明朗,革命只有分工不同嘛。"
夏明朗啊夏明朗,做孤独求败是很寂寞的,群雄逐鹿多好玩儿啊!
等到了正式演习开始的时候,夏明朗万般无奈地还是给陆臻配了车,陆臻一人搞不定那么多仪器,一定要有助手,而他的助手没能力随着他三天两百公里的转战。由于战车的攻击目标要比单兵小组大得多,夏明朗抽出方进带了一个四人小组专门负责保护,而且还配了两个暗卡的狙击手,平时完全不露面,只在暗中跟随保护。

徐知着就是这暗卡之一,让陆臻的私心很不满,其实比起这种躲在暗处保护人的工作,他更希望徐知着能有个更光彩更闪耀的任务,反正无论是基于什么心理,他都希望能让夏明朗看到他的好,看到徐知着是多么的出色优秀又有本事。
不过徐知着本人对此倒没什么异议,反倒是笑眯眯地安慰他:"别拿演习不当任务哎,俺就剩下这块主战场了,还不得做到好?"
演习的战况比想象中更激烈,就像是多年的积怨总爆发,老红军打得非常顽强几乎是寸土必争,而陆臻负责的干扰与反干扰小组更是众矢之的,他们差不多要一刻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才能保证不会被蓦然而至的火炮所击中,而三天后,战况进入了犬牙交错的状态,再没有什么前方,也无所谓后方。
红军拉了几乎半个步战连去抄陆臻的底,在坦克车的炮声轰轰中,小侯爷拼命抵死,陆臻也只保住了一半的仪器逃走,车子已经被标战损,助手挂了一个,当阵地对攻开始,信息支队的那些书生型的技术人员们只有被人按在地面上不要抬头的份。夏明朗接到消息赶过来支援,虽然全歼了来敌,可是战损比一塌糊涂。

仪器折损过重,此消彼长,对方的电磁干扰和电磁侦察的能力马上有了长足进步,红方拿出了本土作战上的地形和人力优势血战到底,甚至不惜整瘫所有的电磁通讯与蓝方打遭遇战。灵活机动本来就是蓝军赖以为生的法宝,陆臻拼命跳频,可通讯仍然断得厉害,时时被阻截,时时被追踪,双方陷入胶着的苦战状态。
夏明朗与陆臻相对无言,像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说实话,还真是蓝军的克星,他们死不起。
夏明朗离开不久,陆臻再一次被包围,这次红方打得非常聪明,首先利用陆臻他们与狙击手的通讯联络锁定了狙击手位置,定点清除,陆臻就听到肖准惊叫了一声,便再无声息,而徐知着最后给了他一句:电磁静默!

像这样的队伍失掉了狙击手就好像螃蟹丢了他的两个螯,方小侯就算是杀天的人物这回也不敢想着反攻了,一门心思只是突围,护着陆臻且战且退,陆臻来的时候带了三个助手,一个阵亡,一个在撤退中掉了队,只剩下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名叫冯启泰的家伙居然跟到了最后。
此人在第一枚火炮落下的时候吓得眼泪长流,把小侯爷气得差点没自清门户,陆臻原来看他那块头还觉得这小子体能应该不错,又是积极主动要求进步的模样,万万没想竟会如此丢人,还想着回去之后一定都不拿正眼瞧他,没想就他这哭天抹泪的,居然背着几十公斤的仪器随他夺命狂奔,而且在干活的时候也没出过大错。

陆臻痛心疾首地追讨自己,眼皮子忒浅了,太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了,太没有发现人才的眼光了,这真人,他就是不露相的啊。
"阿泰啊!"陆臻在隐蔽的间隙里摸他的头,"只要你能撑到底,我就让队长批你进行动队。"
"真的啊!!"冯启泰脸上泪痕未尽,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方进在背后听着了,摇了摇头,又撇撇嘴。
陆臻本以为徐知着已经阵亡了,可是没想到,在进入下一个隐蔽点之前,他们又得到了狙击保护,方进顿时心中大定,可是等到陆臻试图联络徐知着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关机了,也不知道是通讯器出了问题,还是仍然在电磁静默中。

干扰,反干扰,追踪,反追踪……
被伏击,遭遇战,隐蔽,退走……
接下来的战争进入白热化,由于大功率的仪器全部战损,陆臻一行人在整个战区里绕圈子,在追踪对方的指挥枢纽,在跳频的间隙中迅速的传递出短促的命令。然而每一次遭遇险情,冷静而犀利的狙击子弹都会提前从不可思议的地方射出来,一枪一命,令敌方胆颤,令己方心安。
这就是方进所谓的长枪一划,800米无人区,一个狙击手的霸气。
于是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陆臻发现自己有奇迹般的镇定,反正任何时刻他们身后还有徐知着,还有他的枪,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忽然想到那个夏夜里夏明朗说的话:别把他当成你的一朵花,要相信你的朋友。
小花,陆臻有些泛酸又无尽喜悦地想,你现在已经开得这么好了。
因为战况艰苦,胜利便来得如此的甘美,当标志演习结束的信号弹划破天幕的时候,陆臻一时之间几乎不能动弹,冯启泰欢呼着冲出去,抱头大哭。方小侯很瞧不上似的踱过,来来回回转两圈,终于,弯腰摸摸他的头。
开心,欢呼,大叫,彼此拥抱,胸口撞在一起。

夏明朗从他的战车上跳下,看到陆臻像一颗炮弹似的向他撞过来,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打算给他热情的下属一个胜利的拥抱,没想到陆臻从他胳臂底下钻了过去,爬上车把电子喇叭拉出来,站在车上大吼:"徐知着?我们赢了,出来吧!我们赢了!!"
几分钟之后,没有人注意到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脏兮兮狼狈不堪的人,黑漆漆的脸上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在闪着光,里面血丝密布,徐知着背着枪叽哩咕噜地抱怨:"吵死了,我本来还想先睡一觉再说的。"
陆臻当然不管他,下山猛虎似的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徐知着哎哟了一声与陆臻抱在一起。
像这样的好事,方小侯当然不可能会不插一脚,于是大家都觉得应该要插一脚,于是当冯启泰也打算去加一把力的时候,徐知着终于悲愤了,怒吼:他妈的,老子快要被压死了!

因为肖准的提前阵亡,没人换班,徐知着有三天两夜没睡过一分钟,神经高度紧张,体力和精力全部透支,刚上飞机就撑不住了,一头扎在陆臻怀里昏睡,大有天塌下来也不会醒的气概。
夏明朗闲坐在机舱一角,莫名感觉到这次好像少了些东西,他漫无目的地视线扫过整个机舱之后落到了徐知着身上。似乎是第一次,第一次在演习之后他没有收到徐知着试探的眼神,那个士兵倒在他战友的怀里呼呼大睡,那种满足与安宁的模样让人动容。
夏明朗忍不住微笑,眼神柔软而温和,是的,就这样,这样很好。
在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目标明确力求上进,他们可以干不算满意的工作跟不太爱的人结婚,他们没时间陪老婆说话,他们错过儿女的成长,他们不惜一切只为别人眼中的成功……可是,万一哪天醒过来忽然发现不值得,怎么办?
夏明朗看过很多这样的人,错过整个青春,错过所有生活的过程,只为一个结果,到头来妻离子散,却发现连事业都不合心意……他知道外面有很多这样的人,年青时拼命刻苦,中年空虚放纵,老来后悔黯然,但是那些人与他无关。他只关心自己的队员!
麒麟是一份事业,它需要志同道合的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为之奋斗的每一天都是成功,一切的满足在于过程,不是结果!
徐知着,希望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陆臻用保护人似的姿态一手圈着徐知着,挑衅地挑下巴看着夏明朗,夏明朗却微笑,眼神柔软而温和,让陆臻错愕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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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泉港:即冷泉港实验室,Cold Spring Harbor
Laboratory,位于美国纽约长岛冷泉港,建于1890年。以定量生物学而著称。它分别与15个大学的非赢利研究组织相结合进行研究工作,在财政上由美国政府、慈善部门、基金会和当地机关团体支持。主要研究领域有:微生物遗传、染色体结构、动物病毒、细胞培养、肿瘤免疫和神经生物学等。

找不到更新的,可以点"只看该作者"
看目前大家的反馈来说,再版的书应该是用现在这个版本的。
目前还在修改校对中,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努力在2月底之前印好。


第六章 缅甸缅甸

1.

缅北,幽深的雨林里满是暗色的树木,潮湿的空气闷热而浑浊,脚下饱含着水分的败叶与腐土沤烂成泥浆似的东西,滑腻异常。
陆臻感觉到脸上坠着什么东西,抬手一摸,指尖触到一种滑溜的肉感,好像新生的息肉,陆臻反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因为肌肉瞬间绷紧产生的震动,旱蚂蟥从他脸上脱落,砸在一张宽大的树叶上,蜿蜒盘绕,赤黑的身体扭曲成令人作恶的模样。陆臻恶狠狠的一脚踩上去,加装了高强度陶瓷的军靴将蚂蟥踩暴,溅开好大一摊血……惨绿殷红,透过迷雾般的阳光看过去,十分刺目。
陆臻觉得很心疼,因为那是他的血!
这里是缅甸,传说中的金三角地带,虽然替代种植政策推行后当地的罂粟种植大幅下降,但这里仍然是整个东南亚最混乱的地方,各种武装力量势力交错,永远的——冒险者的乐园。

十天前,夏明朗集合全队开会,宣布有境外任务,烈度七级。队员们的心情像坐了过山车一样,呼啦一下直升上顶又哗的降下去。七级烈度只相当于普通平民轻武器持械,并没有很高的危险性。
因为不是什么绝密的军事任务,夏明朗简单介绍了情况:自2005年年初云南政府开始"禁赌专项行动",使得边境赌场的生意一落千丈,开赌场的大老板们穷疯了就开始玩绑架。赌场利用各种方式从中国内地把人骗到缅甸克钦邦境内,然后一并扣留要求赎金,因为孩子比大人好骗,而且男孩子更容易从家长那里得到赎金,所以绑匪的主要目标大都是14到17岁的少年。
案情本来不复杂,但是犯罪在境外让营救变得非常困难。缅甸军政府表示克钦邦由克钦人控制,国际刑警没有缅甸政府帮助,无法深入调查。目前在中国外交部的压力之下克钦邦地方军阀查封了一些涉案赌场,也释放了一些人,但是仍然有一批人质被绑匪卷裹着退进了丛林。很明显克钦邦的军阀武装不会为了中国进山搜人,所以麒麟的任务就是偷偷潜入把那些孩子们解救出来。

夏明朗按照出境外任务的惯例给每个人发了问询单,队员们可以勾选同意参与或者不参与,然后签名折叠上交,夏明朗会当场看完当场销毁所有的单子,这样就只有队长夏明朗知道有谁选择了放弃,作为他排选名单的参考。境外任务毕竟情况特殊,所以没有强制性。
然而当天下午,徐知着硬生生地挺在夏明朗面前说:"让我参加!"
夏明朗跷着脚搁在桌子上,看着眼前这个紧张的家伙。
"你要考虑清楚,这是境外任务,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你很可能就这么交待了,什么都捞不着。"夏明朗把档案袋拿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拍。
徐知着忽然双手撑到桌子上:"我决定了。"
"你想证明什么给我看吗?我很难说服的。"夏明朗慢慢站了起来,靠近,呼吸可及的距离,观察那张脸上细微的变化,他看到他的下唇微微在发抖,因为紧张,脸上的肌肉有不自觉的抽动。

徐知着往后退开了一些,用力吞了一口唾沫:"不证明什么,我觉得我能行。"
"可以。"夏明朗把档案扔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万一伤了残了,别怨我!"
徐知着脸上涨得通红,他直到走出办公大楼才喘过气,却迎面看到陆臻站在一地金黄色的银杏落叶中对他张开手臂。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管,他得和这个人先拥抱一下。
陆臻用力箍着他的背,问道:"行了?"
"行了。"徐知着也用力勒紧他。
"好样的!"陆臻大力拍了两下。
夏明朗站在窗口往下看,初冬的阳光温情脉脉地流淌着,那两个年轻人拥抱在一起,很美好的画面,仿佛有所感应,陆臻忽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里顿时吸尽了所有暖阳的光,逼视他,即使相隔长远,仍然可以感觉到那种力度。
夏明朗微笑,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抵在眉梢上,向他行了半个军礼,陆臻顿时睁大了眼睛,再要细看的时候,窗边已经没有人影。

这是一个小插曲,虽然事后陆臻很后悔,他甚至相信夏明朗早就打算好这次要带上徐知着,因为他不是一个可以被逼迫的人。可是在当时,这个决定让徐知着充满了勇气,那种向夏明朗正面叫板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
夏明朗最后圈定了九个人,其中三名狙击手,虽然从实力对比上来看这样的配备有些浪费,但是境外任务情况多变,夏明朗想力保万无一失。
小分队名单确定之后是为期一周的配合训练。换枪换装从头换到脚,连同内裤,所有能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正规部队的标志被一一去除。枪械换成了AK-74与M9,因为AK-74几乎就是八一杠,而M9与黑星92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分别,所以,换械这部分几乎没什么难度,倒是当地复杂的地形与民族环境成了大问题,陆臻与徐知着第一次去缅甸,面对着如同小山一般的资料,背得天昏地暗。
两天前,他们从云南西部的盈江、陇川一带出境,夏明朗仿佛当地土著人,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们穿过一大片甘蔗田,然后指着脚下的土地说:"兄弟们,欢迎来到缅甸!"
老兵们很淡定,新兵一片哗然:什么?这么容易!?
是的,就是这么容易,云南省有绵延上千公里的边境线,在这里只要你认识路,出境就像散个步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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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9:这是美军编号,即贝瑞塔(Beretta)公司的92SB-F型手枪。这是半自动手枪,使用闭锁枪机和延迟反冲机构,单动/双动模式,使用9MM子弹。是美国军警制式标配的手枪,英雄本色小马哥用的应该就是这种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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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朗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杂牌军服在前面带路,那不是美式丛林装,要更破一点。一行十五人身上的服装大多迥异,像方进和肖准索性只穿了普通的T-恤加灰黄色军裤,陆臻骤然失去头盔的保护觉得很不适应,后脖颈凉嗖嗖的。
从穿越国境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东南亚多如牛毛的各种雇佣军中的一小支,受家长们的联合委托,由香港方面的黑线牵头,去克钦邦的密林深入营救一群被诱拐的孩子。
离开之前政委谢嵩阳郑重表示,由于缅甸内部局势复杂多变,如非万不得已不能与缅甸政府军与克钦邦地方军阀作正面对抗,万一被俘,坚持雇佣军身份,会有人负责营救。当然,如果遇上小股的毒贩武装与赌场打手,只管放心大胆地打死没关系。
夏明朗在离开边境不远的小镇上弄到两辆快要报废的小面包车,陆臻满怀惊讶地指着原车主问:"自己人?"夏明朗瞥了他一眼,搓动手指做了一个大江南北都明了的钱的手势,陆臻很是惭愧。

克钦邦位于缅甸东北部,克钦人与中国的景颇、傈僳源属同族,是缅甸的自治特区,自古到今与中国内地交往频繁,听说有些地方的固定电话甚至使用云南区号,风土人情与云南极为相似。
夏明朗开着车,绕过迈扎央一路奔赴缅甸西北,绑匪躲进山区之后,因为缺钱像发了疯似的催要赎金,云南警方的线人已与他们接上头,并且估计出了匪徒的大概方位,夏明朗从中圈定了四个最有可能的村寨。
夏明朗与沈鑫都会说缅语,但是夏明朗还会说克钦土话,他甚至还可以学着本地男人的腔调走路,看起来就像一个在缅北呆了十年的中国商人,全身都散发出那种剽悍而油滑的野兽气息。
陆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离开了基地的夏明朗仿佛鹰归苍天,在这片危机四伏野蛮得几乎纯粹的土地上如鱼得水。

按照原定计划由夏明朗伪装成本地中国商人由线人带着去见绑匪赎人,被指名到姓赎买回来的少年遍体鳞伤神情呆滞,夏明朗微微眯了眯眼,把人护进身后。绑匪的要求是现金,人民币,箱子的锁芯里有追踪器,夏明朗趁着与人握手勾肩搭背时,在对方身上又按了一个。
根据少年零乱的记忆,绑匪们躲藏在一个传统的村寨子里。缅北的老村寨大多有固定的模式,黑竹制的吊脚楼围绕着村子中心的水井广场呈放射状分散铺开,村外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夏明朗抵近侦察发现他们在连接村寨之间的山路出入口有一两个哨位,而人员都集中在村子的南面。听少年说,人质都被关在水牢与牲畜栏里。
一切顺利,方位锁定之后,只欠东风。
麒麟习惯夜战,悄无声息的偷袭,夏明朗最后一次明确任务分配,狙击手先行出发寻找狙击点,剩下的队员们开始整理装备,分散进食,等待天黑。陆臻脸上被旱蚂蟥叮咬的地方还在流血,因为与眼角接近,那一线半涸的暗红色看起来有如血泪,触目惊心,他却并不知晓。

夏明朗盯着他看了半天,陆臻下意识地想要抹脸,被夏明朗一把抓住了腕子。
"别动哦,要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夏明朗压低声息在他耳边说,温热的气流擦过耳垂,让陆臻微微皱起眉。
夏明朗起身猫着腰滑进了从林里,陆臻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背影,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持着,最后到底还是放下了。
不一会儿夏明朗从灌木丛里钻了回来,嘴里撕撕拉拉地咀嚼着什么。他从水壶里沾了点水,把陆臻脏兮兮的猫脸擦了擦,露出微红的伤口,已经有点肿了,被旱蚂蟥咬到的伤口必须要做及时的处理,要不然很容易引起感染。这一路过来都是密林,空气被郁结在浓密的树荫与腐植层之间发酵,浑浊湿腻,终年不得流通,再加上汗水的浸渍,感染的程度比平时更严重。
夏明朗把嘴里的叶浆吐在一张树叶上,就着昏暗的天光,消毒了两个手指拈着药浆一点点地往陆臻脸上敷。陆臻被迫仰起脸,眨巴着眼睛与夏明朗近在寸许的纯黑眼眸对视,不知怎么的,居然觉得有点紧张。

夏明朗见陆臻眼睛眨个不停,像一只受惊乱扑腾的小小鸟雀,忍不住笑道:"咬别的地方我也就懒得管了,这小脸上细皮嫩肉的起个包,回头再落一大坑,挺寒碜的,这小伙子还没成家呢,别破了相。"
陆臻咬着牙挤出两个字:"谢了!"
"不谢,你看,你也就靠这张脸值点钱讨老婆了,可不能残了!"夏明朗嘿嘿一笑。
陆臻慢慢翻出一个白眼给他,夏明朗也不介意,笑得很是欢乐。
陆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药汁里带着一种浓郁的青竹的气息,那种气息里还裹着淡淡的烟味与一点点唾液的凉,有种缭绕的突兀又和谐的感觉。
夏明朗敷完药,剪了一块墨绿色的创口贴帮他粘上,陆臻开油彩盒子给自己重新上伪装。

凌晨时分,夜行的动物开始细细簌簌地准备回窝,猫头鹰呱呱地号叫着,蓦然的,夜空中扑下一大团黑色的阴影,那是它们在扑猎食物。陆臻跟在夏明朗身后,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丛,所有的脚步声都隐没在午夜的虫鸣与树枝的风动中,显示出良好的训练成果。
从夜视镜里看到的世界一片幽绿,单调而具体,陆臻在经过村口时发现了两具尸体,被折断的颈骨弯曲成诡异的角度,现场没有半滴血,只有还未散去的体温在夜视镜里留下最后一点生命的痕迹,这是守路的哨兵,方进干掉的。
现在是凌晨两点,人类睡眠最深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南边一个吊脚楼里还亮着灯,那是守夜人,但是从夜视镜里看过去,他已经抱着枪靠在墙边睡着了。
夏明朗在林子的尽头停下来,压低身形向陆臻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整个人像压缩到尽头的弹簧那样弹了出去,在草丛中轻盈地飞掠而过。

看他做动作简直是一种享受,在这样战斗一触即发的关头,陆臻还是拿出备份的大脑感慨了一声。
那边的夏明朗已经攀上了守夜人的竹楼,军刀镀了黑铬与夜色融为一体,夏明朗顺着黑竹墙的纹理刺入,锋利的刀刃像切开黄油那样滑了进去,屋子里传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夏明朗的手腕一沉,刀尖切开了整个右心房与右心室,大团的血瞬间充满胸腔,连呼痛都呼不出来,守夜人已经死去。
夏明朗在喉震式送话器上轻轻一弹,陆臻给M9拧上消声器,学着夏明朗的样子,把步枪背到背上轻盈地掠过草丛。在他身边,一条条淡色的黑影从树木的阴影中闪出来,滑行在夜色里。清除的工作很顺利,几乎没有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很多人在睡梦中被击毙。

陆臻翻进一间竹楼,加了消声器的M9射击时只有撞针敲击在底火上的轻响,"扑"的一声,就像手指戳破一张纸。他在开枪清除靠近窗口的一名匪徒之后正想调转枪口指向下一个,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光华,好像满天星斗在眼前炸开,尖锐之极的劲风扑面而来。陆臻下意识地抬枪去挡,叮的一声,几点火星闪过,M9的枪身居然被切成了两半。
陆臻连震惊都来不及,果断地弃枪砸过去,刀手操着缅式长背刀,刀身璀璨,刀光如洗。陆臻只退到了半步,刀手挑过一个刀花又卷了过来,陆臻扯住AK-74的背带用力往前甩,步枪被甩到身前,匆忙中来不及持枪,只能握住枪管砸过去,枪身撞上刀光凝成的墙,AK-74木制的枪托与玻璃钢制的弹匣被绞成碎片。
这是极锐利刚猛的凶器,无坚不摧!
克钦人自幼习刀,刀是男人力量与光耀的象征!
刀光被步枪略阻了阻,又卷过来,陆臻已经从腰上拔出了95式军刀。不敢硬碰,陆臻反手握刀挡了一下,冷兵器交击的清脆声响回响在暗夜里,火星四溅,军刀的刃口豁开一个小口。不会断已经很好了,陆臻精神一震。

星光太盛,夜视仪反而局限了视野,陆臻一把扯掉夜视仪。刀手根本不给他半分喘息的时间,一个弓步踏近,刀刃披着星光砍过来,陆臻仍然只能挡,军刀与背刀的刃口相击拖磨而过,拉出令人牙酸的金属磨擦声。
陆臻在极近的距离看到刀手的眼睛,瞳孔缩紧,双目赤红。
背刀刃长,刀身在根部与陆臻的军刀相抵,刀尖仍然划开了陆臻的肩膀。陆臻只觉得肩上一痛,那些灼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陆臻拼尽全力把背刀往上一抬,就地翻滚,从刀手脚边滚了过去,刀手就势蹲步,连削带刺地追过来。
陆臻在翻滚中看到颠倒的天地,就着这样极别扭的姿式开了枪,刀手的攻势忽然顿住,胸口炸开一团血花。陆臻扑上去踢开他的长刀,在他脖子上又补了一刀,用力太猛,刀刃几乎切断了颈椎。
枪声还回响在耳际,在寂静黑夜中如此突兀,陆臻喘着粗气把自己从尸体上撑起来,他在想:我闯祸了。

猝然心惊,陆臻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缅刀就想往楼下扑,转身却看到一重黑影双手持枪站在窗边,陆臻双手握刀抡出一道灿烂的弧光。
"是我!"夏明朗说。
陆臻马上收力,惯性带着他往前冲,脚下踉跄被窗口的尸体绊到,夏明朗伸手扶住他。
"我开枪了队长!备用枪没有消声器!"陆臻的声音又轻又急。
"没关系,战斗已经结束了。" 夏明朗拿开夜视镜。
"哦……可是村民?!"陆臻刚刚松下半口气又提起来。
"他们是客居人,付钱住在寨子里,本地村民是不会为他们拼命的,所以他也没呼救。"夏明朗伸手拍了拍陆臻的头顶,把他拉近轻轻抱了一下。
战场上最常见的安抚方式——拥抱!
代表,你还活着,我也活着,我是你的战友,我会保护你。

陆臻终于放松下来,呼呼地喘气,汗水好像慢了半拍才知道冒出来,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额头的汗渗进眼睛里,酸涩不已。恐惧这种东西,有时候要过后才会涌上来,肾上腺素过度分泌的症状一一呈现,肌肉僵硬、心跳过速、口干舌燥……
刚刚,每一秒都是千钧一发,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点偶尔。死神在天平的中央伫立,一个厘米的偏移,天平的一端就会无可挽回地沉下去,只到地狱。
陆臻慢慢转头看向夏明朗,明亮的眼睛在星空下连连闪动,终于迟疑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到的?"
夏明朗叹气,到底还是记得问了。
"刚刚!"夏明朗说。
"刚刚是什么时候!"
"你跟他对刀的时候。"
陆臻眨了眨眼睛,沉默了。

夏明朗有点犹豫,他在想,他是应该等一会儿,等这个小豹子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怒吼:"你他妈为什么不救我!"还是当机立断地扭头就走,反正现在是战时,他离开的理由充分。
时间好像凝滞了一样,在寂静中被无限地拉长。
夏明朗忽然转身,心想,得嘞,虽然刚刚死里逃生是很可歌可泣,只是老子还有事儿要干,陪你耽搁不起。
"队……队长……"陆臻小声说。
"嗯?呃?!"
"你……哦,是不是,每次我……我拼命的时候,你都会在旁边看着我,嗯……保护我?"
"也,也不是!赶上了!"这态度与想象中截然相反,以至于厚脸皮如夏明朗,还是尴尬着不好意思了一下。
"谢谢!"陆臻很认真地看着他,莹润的瞳仁中映出满天星辉。
"谢什么呀!瞎客气!"夏明朗禁不住老脸一红,转身走在了前面。

2.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应该偷偷潜入,救了人之后马上离开,但是人质们被囚禁多时备受虐待,心理十分脆弱,三更半夜陡然看到陌生人一个个吓得尖声惨叫,抖得像摊泥一样,拖都拖不走。而警方的情报出了大漏洞,这里不是十几个人质,而是三十几个!
夏明朗无奈之余只能挑了个屋子亮灯,把人带到光明处先安抚下来。
我们是好人,救你们的……夏明朗试图解释,少年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眼中惊疑不定。
真的真的,我是你们家长找来的……陆臻从背包里掏出一大把零碎物件,张三家的照片、李四爸爸的烟盒……这是临出发前从警方那里移交来的。不知是陆臻那张脸比夏明朗更有安抚力,又或者是那堆信物起了大作用,少年们渐渐放松下来,有些比较活泼精神的开始露出笑意,而更多的则忙于埋头大哭。
徐知着抵近回防,方进站暗哨,陆臻处理完自己的伤口之后与沈鑫、常滨他们则忙着给受伤的孩子们包扎。有些孩子的伤势非常惨烈,背上数道流星一样的伤痕,据说是用筷子扎进肉里划出来的,还有一个孩子脚底上被人用烧红的铁钉钉出一个M形。不过听他们说现在能活着的都已经是好的,有些人甚至被跺掉了半个手掌,很快就支撑不住死掉了。
陆臻生性最受不了这种场面,眼睛里亮闪闪的,已经有点水光。

村里有老者惴惴地摸过来看情况,在门口被凶神恶煞的夏明朗给唬了回去。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身形结实的中年人提着油灯过来,夏明朗把他堵在门口叽哩咕噜说了半天。忽然中年人手上的油灯啪的碎裂,淋淋漓漓地洒到草丛里,燃起一小片火。夏明朗与中年人隔火相望,桔色的火光在暗夜里勾出他的轮廓,沉寂的侧脸坚硬而凝重,像不可逾越的山。
中年人僵持了一阵,转身离开,夏明朗用脚把火踩灭后回来,满脸沉重的杀气,唬得满屋子的少年鸦雀无声。
"怎么了?"陆臻问。
"村里的山官过来跟我谈条件,他说我们不能这么走,那些人回来会找他们麻烦,我说你不让老子走,老子现在就是个麻烦。"夏明朗在频道里把徐知着调出来怒骂:"徐知着,显摆你多能呢,亚音速子弹150米外你打一个灯,妈的,点着我裤子怎么办?"
陆臻小声说:"你的裤子是防火的。"
夏明朗回头瞪了他一眼,打开群通下命令:"各单位,回收所有的弹壳与相关痕迹,天亮之前我们要从这里消失,把所有的尸体都带走。"
夏明朗下完命令过来帮忙,半道上忽然想起来,问陆臻:"你那两把破枪都收齐了吗?"
陆臻脸上发红,慢慢点了点头,自觉非常非常的丢人,脑袋埋进了胸口,夏明朗就看到两只通红的小耳朵并一段红脖颈。

虽然地处亚热带,可到底是初冬,天亮得晚给了他们更多的准备时间。
大约凌晨5点的样子,夏明朗一行人带上所有被营救的人质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村外。夏明朗领路,方进押队,三名狙击手轮流中程掩护,其他人则分散在队伍里,陆臻给所有的孩子都分了组,同一个省市相熟的人归在一起,挑身体好的看顾身体弱的,以免掉队。长期的折磨让这些孩子们身体孱弱,行进速度非常慢。
不多时黑子与沈鑫从后面赶上来,他们是最后一哨,同时负责处理尸体。目前没发现有赌场别的同伙追杀过来,夏明朗对情况的估计没有错,在这块战乱纷迭的土地上,即使是普通山民也懂得明哲保身、欺软怕硬,对身边的生死有近乎坦然的冷漠。
夏明朗向总部通报了具体情况,三十几名少年加上麒麟差不多有50人,米-17都得飞两次,当然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派飞机越境,所以最后的方案仍然是:你们想办法自己回来!
飞机在云南境内候着,随时接应。

路其实不难走,但是对于那些身心疲惫的小朋友来说,就太过难为了。两个小时的行军路程,从清晨一直走到下午都没走完,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这,也还是夏明朗一直用"你们再不快点跑,他们就要追上来了"等等……吓唬着才走到的。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夏明朗回头看看那些惊恐愁苦的小脸也觉得心疼,更何况,这些孩子已经饿了好些日子吃不饱饭,现在有了吃的,又要走道,一天就吃光了他们所有的口粮。
夏明朗找了个宿营点宣布今天先休息,睡一觉明天再走,小男孩们一个个露出欢欣鼓舞的表情,比较强壮还有体力的那些则帮着战士们开始整理宿营地。
帐蓬带得不够,只能优先保证最体弱生病的孩子,大部分人只能露天对付一晚上,好在不是雨季。不过也没人抱怨。艰险的境遇让这些原本桀骜的少年们变得乖巧顺服,并且轻易就能满足。

夏明朗靠着一棵柚木思考路线,明天再走个半天就能回到公路上,到时候弄辆车,速度就能大大加快,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先去弄点吃的!
真是麻烦啊!夏明朗唉声叹气的,所以老子不爱做保镖!
夏明朗单敲了陈默,后者正在宿营地周围寻找适合的狙击保护位,夏明朗懒洋洋地说兄弟,断粮了,给弄点荤。陈默说没问题,看到就有。不过,光有荤还不够啊,夏明朗眯起眼睛扫了一圈,冲着陆臻勾勾手,去,把小脸洗洗干净,咱们去弄点吃的。
去哪里弄?陆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夏明朗把他脸上那块胶布撕了下来,迎着光瞧了瞧,不错不错,没破相,正好用得着。夏明朗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说:"往南边去,再走一个小时,有一村子,那村里的姑娘,哗……可热情了!刚好把你卖了换粮吃。"
呃?!!
都说傣女多情,似虎如狼……但,但也不至于要这样吧?

陆臻在被夏明朗一路拽走的同时还运用八成的理性思考了一下卖身的可行性,进而他联想到为什么夏明朗如此关心他脸上的伤情,这完全不是因为关心他陆臻本人,而是,对于他这张脸的价值存在的保护。
证据之一就是:他昨晚上肩膀拉了那么大一口子,夏明朗连一句多话都没有提过。
"队……队长……"陆臻急了,结结巴巴地说。
"别吵,再走半小时就到了,磨磨蹭蹭的!"
"不是,队长,这事你找小花行啊,他长得可比我好看,真的……队长,你那是男人的眼光,你们男人都觉得小花长得腻味了,可你不知道现在就他那样的,在小姑娘堆里可红啦,花样美男呐,真的真的……"陆臻这次是真急了,全然没顾上自己已经语无伦次。
夏明朗停了脚步:"哦?"

陆臻自以为是转机:"真的真的,而且你看他也喜欢姑娘不是!"
"合着你就不喜欢姑娘,是不是?"夏明朗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陆臻一愣,正色道:"我只喜欢我喜欢的人!"陆臻脖子一梗,就差说老子卖艺不卖身了。
夏明朗噗的一声笑得腰都直不起,满脸戏谑地调戏他:"不想卖身,是吧!"
陆臻梗着脖子。
夏明朗一把揽上去,压着他的脑袋瓜子贴近:"那卖笑行不?"
陆臻冷不防被他压到肩膀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其实夏明朗找上陆臻的唯一原因是因为这小子天生了一张好人脸,最适合带出去做买卖,冲谁都是那么一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他们这些人训练久了,枪摸久了,无论乐不乐意身上都会生出一些剽悍锋利的气质来,只有陆臻,自始至终,一双清透的大眼睛温润不改,随时一笑都像春风,干净快乐,让人舒服。

缅北山区小村的土屋里,陆臻手忙脚乱地帮着烧火,心想老子将来再信你一个标点符号,我就跟你姓!他的鼻尖上已经蹭黑了一块,烧烟薰得眼底发红泛出水光的亮泽,很是可怜兮兮的模样。旁边的矮竹桌上,夏明朗正亲亲热热地和一个埋头拌饭的克钦族老阿妈聊着天,同时手指灵巧地用芭蕉叶与草绳把拌好的糯米饭包成一个个三角包。
空气里弥漫着糯米饭的味道,陆臻用力抽了抽鼻子,这让他的狼狈看来有些可爱。夏明朗用眼角瞥到他,挑了挑眉毛,笑道:"来,卖个笑!"
陆臻冲他呲了呲牙,夏明朗与老阿妈一起哈哈大笑。
夏明朗买了一背篓的糯米饭,还有一背篓干粮,最后给老阿妈留下差不多300百块钱人民币让村民自己分。在这个人均月收入不到500人民币的地方已经不算是个小数。

在回去的路上已是黄昏,当金桔色的阳光融化了所有的色彩,任何坚硬的冰冷的犀利的一切都会变得柔美。
陆臻跟在夏明朗身后走,眼前的男人背着竹制的大背篓穿行在异国的密林中,姿态悠然。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村子?"陆臻问
夏明朗笑了:"你说呢?"
"你以前来过这里。"
"你说呢?"
"你还去过哪里?"
夏明朗忽然转身,笑嘻嘻地看着他:"想知道?"夕阳下,幽深的双目中跳跃着瑰丽的火光,像所罗门宝藏的大门,危险而诱人。
陆臻重重地点头。

夏明朗用随手砍的登山棒在地上划拉:"从这里,从密支那到萨地亚,我在这里呆过半年,每一条公路,每一条山路。"
"为什么?"
"为什么……陆臻,除了人员与装备,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是什么?"
"路线与补给。"
夏明朗很欣慰地笑了:"所以为什么?我不会是第一个在这块土地上游荡的中国军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里也不会是唯一一块被游荡的土地;而在我们身后,我们的祖国从东南到西北,军事区非军事区,有各种各样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在游荡着。2002年美国大量招募参加过第一次海湾战争的老兵,为什么?即使有了卫星图象与遥感照片,我们仍然需要人的双眼与双腿去丈量土地。"

"这样!"陆臻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小时候,高中的时候,很愤青,也聒噪。那时候和班上的男生一起讨论62年中印战争,学着一起叫嚷、争论。我爸是个军事爱好者,他听完我的长篇大论,那个暑假他带我去了墨脱(注1)。"
"然后你就不叫了!?还别说,咱爹可真是个军事家啊!"在这样的原始森林中行走聊天,会有某种特别的亲切感觉,这让夏明朗觉得很不错。
陆臻笑了笑:"然后我明白,我们不能对任何事轻易地下结论。事物是复杂的会发展的,我们不能在了解之初就匆匆忙忙地给结论,然后把这个结论定义为自己的,像捍卫私有人格似的去捍卫它,不容挑战不容改变。我们应该有一种开放的人生态度,随时调整自己对一些东西的看法,并且明白这种调整并不是可耻的,而是非常可贵的……品质!"
"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我曾经对你有很不好的看法,我觉得你无知又粗暴,恃强凌弱并且凶残成性。因为我非常厌恶不平等,我觉得人有各种各样的属性,有力的、病弱的,聪明的、笨的,男的女的各种性别各种性向……但是人格是平等的,我厌恶所有的歧视与压迫。不过我并没有坚持对你的这种负面结论,相反,在后来的相处中,我不断地修正着对你的看法,我发现那些恶劣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源于我的一厢情愿的心里落差,或者说某种矫情。所以现在,虽然我仍旧在某些方面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是,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可以做我的队长!"
夏明朗慢慢地转过头,非常狐疑地看着他。
"哎……"陆臻有点紧张
"完啦?"夏明朗挑挑眉毛,"那个,怎么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谢陆少校对我的……"夏明朗脑子里飞转,只觉得称赞也算不上,骂就更算不上,这他妈的学问人就是学问人,张口就给你整这一大长篇,都理不出个黑白好坏。
夏明朗想了又想,终于定性说:"嗯……公正 !"

"不,不用,这是我应该的。"陆臻放松下来,"只是,徐知着……"
夏明朗终于顺回一口气,得,兜那么大一圈子,原来堵在这儿了。
陆臻说:"我知道你对他已经有了结论,但是,我希望你仍然会有开放的胸怀,可以随时修正自己的结论。的确,徐知着是争强好胜了一点,但欲望是人类进步的原动力。没有这种人,什么都不争不求,还能很努力在完善自己自强不息,那不可能。"
"他的问题不是争强,是急于求成。"
"但是他现在已经缓下来了。"陆臻急道。
"为什么你要抓着他不放?"
夏明朗审视的目光让陆臻有种被穿透的错觉,他愣了一下,很放弃似的一古脑地说道:"因为我觉得他像我,我们都有过这种时期不是吗?不够自信,还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可我觉得他是可以好起来的。难道你不觉得吗?否则你为什么要给他机会?我是担心你会因为一些愚蠢的坚持而放弃对人的公正,承认自己原来的观点是错,那可能很难但是……"

"你想怎么样?"夏明朗打断他,目光沉静下来,变成不见底的幽深。
"我希望你改变看法。"
"如果我不改变呢?"夏明朗的声音冰冷。
而陆臻的目光却忽然变得坚定起来:"如果您坚持不改变的话,那么损失的是您。如果徐知着真心想要留下来,他不必在乎你的喜好,他只要符合这里的规则。还记得吗?是您自己说的,我们需要为之努力的,是我们共同的信仰而不是你。"
夏明朗看着陆臻加快了几步越过他,独自走进密林深处,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一次,他记得回去的方向。
很有意思,很少有人这样评论他的心思,也很少有人这干脆地指责他的判断。
夏明朗眯着眼睛看陆臻的背影。
陆臻?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好兵,甚至不是一个好军人,像他这样的军人肯定不会把服从上级的命令作为第一天职,他总会有自己的主意,他总要做自己的判断。
一个部队如果全是他这样的人,那一定就完蛋了,可是整个麒麟应该会需要这样一个人。
夏明朗心想,我的身边,也应该能容得下这么一个人。
当所有人都往右走的时候,他也能独自一人往左,即使他的方向是错的,他却可以把大家往正确拉近一步。
他的存在会让人无法懈怠,他让你保持警惕,让你明白,这个世并不只有一种声音。
他会像一面镜子那样映出你的样子。
陆臻,知道吗?你居然让我开始期待,期待你能成为我的镜子,一个参照的标志,让我能看到自己的位置。
以人为镜,才可以明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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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感觉这里需要提点一下,62年中印战争主要是指中国与印度在1962年为了争夺藏南地区所爆发的战争。当时中方在战争初期取得了胜利,失地尽收,明确了国境线。但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又中国军队又退回了麦克马洪线以后,所以现在的藏南地区实际上由印方控制。
陆臻与他的同学认为当时国家的决策有问题,但是陆爹没有正面去回答他,直接给他一个答案,而是鼓励他给他机会去了解。而墨脱正是藏南地区的一个重要城市,也就是说当时陆爹带着陆臻去了藏南。
另外,简单说一下我对于62战争的观点(仅是个人观点)。
我觉得结合当时当地的情况,退兵可能是唯一的选择,藏南地区整个在喜马拉雅峰线以南,当时的作战补给线非常长,要先从内地把物资送上西藏,然后完全依靠人力畜力翻越雪峰送过去。可以想象当时绝不可能在前线支援大量的军队,而印方的是一马平川,如果最后僵持到进行全民动员,打起真正的国家战役来,中国的胜算就很小了。而且当时打仗的时间是10月,因为10月之前是雨季,路会塌方,到了11整个西藏就开始大雪封山了,到时候补给线不断也得断。

3.

回去时,营地已经升上了火,火堆上烤着一些野味,没有更多的调料,只是抹了几把粗盐,味道原始却鲜美。夏明朗的到来引起了欢呼,糯米饭堆叠在一起,一路背过来还是热的。孩子们扑上来抢食,直接用手抓着吃,双颊被塞得鼓鼓的像一只只小沙鼠。久违的笑容在他们脸上荡漾,快乐的少年总是最美的风景。
夏明朗走得热了,上衣被脱下来扔在草地上,皮肤的颜色融化在夕阳最后的余辉中,带着原始的生命的劲力,自然之子的感觉。
陆臻找了个靠火的地方给自己割了一块肉撕啃,无意中看到军刀上的小豁口,记忆如洪水般涌上来,他忽然想起这把刀刚刚在不久之前才切断了一个人的脖子。陆臻木然地咀嚼了几下,发现嘴巴里的东西变得难以下咽。
毕竟不是什么烧烤晚会,临时打的野味,你不能指望别人给你洗得多干净,切开筋肉还渗着丝丝的血,陆臻瞪着自己刀尖上那块肉,在吃与不吃的博弈中强烈地犹豫。
夏明朗忽然走过来拍他的肩膀,把陆臻吓了一跳。夏明朗诧异地看着这小子一惊一乍地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脸错愕与尴尬的小模样,不由自主的,笑了……这小子,真好玩儿啊!
"看什么看呐!我又不抢你肉吃!"夏明朗逗他。
陆臻这下子没了退路,把手上那块肉想象成夏明朗,埋头猛啃。

夏明朗伸手把陆臻的军刀拿过来,用拇指试了试刃口:"崩了!"
"嗯。"
"那把缅刀呢?"
"小侯爷说拿去看看。"
"我靠!那么个宝贝你给方进?"夏明朗一拍大腿,怒其不争的模样。
陆臻愣了,嘴里咬着肉,含糊不清地说:"我,我留着也没用啊。"
"笨了吧,啊笨了吧!你拿回去孝敬楷哥啊!别怪老子没提醒你,那刀可是个宝贝,你拿回去勾着老郑自己来求你,他那屋里什么都没,就剩刀,让他给你弄把好的。偷袭时,再好的消声器也比不上一把刀。"夏明朗贴进耳语,眼睛一眨,全是狡猾诡谲的流光。
呃……陆臻看着他,就这么,噎住了。
一个是多年战友老大哥,一个是左膀右臂得力干将,你就这么撺掇我去搞阴谋诡计,什么人呐!!

"队长!"方进心急火燎地从帐篷里出来,夏明朗拍拍屁股跑过去,临走时还不忘指陆臻,记得啊,那刀。陆臻无奈了,看我们窝里斗您就这么开心么?
不过夏明朗的开心没能持续多久,因为方进带来的是坏消息,有几个孩子身体状况本来就差,担惊受怕地走了一天忽然就不行了,高烧抽搐,方进已经给用了药,也下了针,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明天要再走,那也是绝对不可能了。
夏明朗略一权衡当机立断表示,路还是要赶,走不动的背着走,等是等不及的。
徐知着刚刚下了狙击哨,马上表示他明天不轮哨,可以背两个走。陆臻拍拍他,示意兄弟啊,实际点,都是半大孩子说重不重的也有百十斤呢!
福无双至,但祸总不单行,夏明朗听到陆臻说总部呼叫就知道一定没好事儿。果然,总部送来了最新资料,昨天晚上,在他们偷袭之前,克钦邦军阀派兵强行查抄一个冰毒工厂,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火。而仰光的军政府借口协助治理,把政府军开进了克钦邦,目前军阀与政府军正在对峙,小毒贩们已经闹起来了,各地冲突不断,抢地盘的砸地盘的趁火打劫的一团乱,很多城市都已经空了。

陆臻毕竟不如夏明朗那样对缅甸的局势敏锐,打起来了他只觉得头疼,可是夏明朗整个脸色都变了。
"糟了!"夏明朗说。
不至于吧,陆臻心想,难道打疯了还会打到我们头上不成?一队人要钱没有要命一堆,没利益的事谁会干啊!他还在整理思路,夏明朗已经给出了下一步指示:双环形防御,确保孩子们的安全,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将来的路只会更难走。营地指挥权暂时移交给陈默,他去先前面探路。
陆臻抱着一大包红外探测器去外围布线,林子里黑漆漆的,却并不安静,夜行的动物与虫鸣错杂在一起,陆臻凝神听了一会儿,却没听出什么所以然来,这是异乡的虫子。
审时度势大约是一个指挥官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素质吧,陆臻心想。
他有些羡慕夏明朗,那个人好像天生就拥有这种素质。

情况比夏明朗想象得更糟糕,这次不是两个小毒贩抢地盘,烧几个村子炸两个店就完了,这次是政府军与地方军干上了,双方还未发一枪,小老百姓就已经望风而逃。
记忆中的小镇逃得街上空无一人,有人说政府军已经进来了,有人说还没,有人已经打上了,有人说就在20公里外对着……各种消息像雪片一样乱飞,任他夏明朗再精明也打听不到个准数。有车的早走了,有门路的去中国,没门路的往乡下逃。没了车,公路的优势荡然无存,反而更要绕远路,夏明朗开始考虑另一条路线。
回去的时候他弄到一辆破旧自行车,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骑着自行车行进在缅北崎岖的山路上,这让夏明朗有一种时光倒流七十年的感慨,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国家怎么好像都没变过。
回到营地已经是半夜,夏明朗想玩阴的偷偷潜入,刚刚摸到外圈就被人发现了。
"队长!"
他听到耳机里陆臻在叫他,而且不是问句。夏明朗很不爽,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也不能怪他,这件破军装没什么防红外的能力,在陆臻的红外探测器面前,他就像举着火炬在奔跑。

冬季的缅甸气候非常好,凌晨大约20多度,天高云淡,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也不过33度。
所有人都起得很早,把前一天吃剩下的糯米包就火烤了烤当早饭,天还蒙蒙亮就已经上了路。夏明朗换了路线,往东直插,尽可能地接近边境,同时远离政府军与克钦人的交火带。
一听说缅甸内战了,男孩子们一个个吓白了脸,他们已经不再是年少气盛血性方刚,玩个游戏都只嫌血没能染透屏幕的少年,他们现在只想回家。因为身体最弱的那几个让人背了走,剩下的反而走快了些。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穿出密林走上了一条乡间的末流公路,逃难的人流一下子涌到他们面前,无数背包携子的难民把一条小路挤得满满当当的。
夏明朗仰天长叹:我操!这下子有车也开不成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叹息,一辆出租车熄火停在路中间,司机下车试图检查车况,几个小混混用扳手砸碎了车窗玻璃明目张胆地抢夺财物。车上的乘客哭喊着与强盗撕扯,人潮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流淌而过,无人援手。在这样战乱纷飞的时刻,没有英雄,没有正义,当然也没有见义勇为……有的只是一群求生的人。
陆臻觉得心酸,虽然那不是他的同胞。
七、八个大汉,三十几个少年,像他们这样一队人走在路上其实非常打眼,可是人潮自发自觉地与他们分开了一臂的距离,没人过来问什么,甚至连好奇的眼神都不多见。在这样的逃亡中,和平时的一切规则都会被改写,现在是强者为王的时刻。
那辆出租车又嘀嘀嘀……响着喇叭开了上来,这次开得很猛,甚至撞伤了人,人流受到惊吓暂时分开了一些,出租车终于有机会踩到一脚油门,呼的越过了他们。
陆臻很不爽,他全身的正义因子在大暴动,叫嚣着,拦住他们,揍他们,奶奶的,在老子面前逞什么能!

夏明朗看着出租车的车屁股出了一秒钟神,忽然一笑,妖孽横生,把个陆臻看得不寒而栗。他正想往旁边退,夏明朗的视线已经扫过来了,当那双黑眼睛转向别处时,陆臻由衷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半分钟之后,那双眼睛又转了回来,这下子,停住不动了。
不会吧!陆臻哀号着走了过去。
"啥事儿啊,队长!"陆臻唉声叹气的。
"咱们去把那辆车弄过来吧!"夏明朗挟着陆臻的脖子离开队伍,后面的沈鑫与黑子自觉地跟上几步顶住他们的位置。
"为什么啊,在这儿又开不起来!"陆臻不解。
"把伤员放进去啊,背着多麻烦啊!"
"可为什么又是我!"
夏明朗笑了:"那不是就你没背人么!"
陆臻哑口,身为通讯电子兵,他有一堆的仪器要背,负重本来就大,除了在哨上的夏明朗、方进和陈默,也真的就剩下他了。
"可是怎么弄啊!人家会给你嘛!"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难道还能打表?陆臻狐疑。
夏明朗嘿嘿笑出一口白牙:"坑蒙拐骗!"

毕竟只是辆出租车而已,又不是什么大型重卡,并不可能真的在人潮中碾开一条血路,追了不多远,陆臻就看到那车被夹在人流中龟行。而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那车里坐的并不是原来的乘客也不是打碎玻璃的小混混,而是两个欧美人带三个东南亚人。
开车的是一个女人,头发削得极短,穿着北约制式的迷彩,枪就放在手边,摆明一副我不好惹的模样,乱世中相当有效的行头。副驾驶坐了个男人,金发蓝眼,线条刚硬。
夏明朗与陆臻多看了他们几眼,那个女人已经有所查觉,上下扫了他们几眼,却笑了,主动探出头打了声招呼:"嗨,你好!"
陆臻敏锐地听出她蹩脚的英文中带着法语口音,便直接用法语回了一句你好,那女人的眼睛瞬间亮了。
夏明朗很郁闷,因为当陆臻与那个女人的叽哩咕噜离开"嗨,帅哥"、"啊,美女"、"今天天气真好"、"这鬼路真是操蛋的难走"……一路往实质性奔去之后,他就悲哀地听不懂了。听不懂的夏明朗大人一脸严肃地跟在他们身边,眼神犀利,嘴角紧抿,心中怒骂:他妈的,多学一门外语是多么的重要啊!

不一会儿,女人笑呵呵地下了车。
夏明朗诧异:"怎么搞的?"
"哦,苏菲说,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法国烂大街的名字!苏菲说既然我们更需要,她把车让给我们。"陆臻得意儿地笑。
"这么好说话?"夏明朗诧异。
"因为我告诉她,我们有五个兄弟背小孩背得快要发飚了!"陆臻又得意儿地笑。
夏明朗笑了,伸手呼撸着陆臻硬刺刺的短发:"小子,没白疼你!"
重伤号一共有六个(黑子一人背了俩),车里死活硬塞进去五个,最后一个掀了后车盖放进去平躺,常滨开着车,匀速保持在队伍中间。一下子卸了一百多斤的负重,等于是重装到轻装,麒麟的队员们都轻松了许多。

苏菲和她的同伴们与陆臻走得若即若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才发现刚好同路,大家都要去绿水城。陆臻起初很紧张,后来看看夏明朗神色如常心里又稳下去,他素来就是能侃的人,不多时已经打成一片。不过想来也是,时逢乱世,谁都不想惹麻烦,强强联手路上搭个伴,这样的阵容走出去就是个气势,至少不会撞上飞来横祸。否则在这种地方生事,万一没开眼碰上比自己强的,被杀了被砍了就地一埋,这辈子都别想到找出凶手。
苏菲聊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夏明朗问,这位是?陆臻连忙恭恭敬敬地介绍说这是我们队长。哦哦,苏菲马上聪明地说起了她并不熟练的英语。陆臻心中感慨,太有眼色了。
与队长级的人聊天,内容当然有不同,苏菲先自报了家门,说我们是丛林火。陆臻心中一片茫然,回头看到夏明朗冲他摇头,又安心了,捉摸着这不是他无知,而是对方不红。也是,法国的小佣军多如牛毛,随便凑几个亡命徒起个名字就叫佣兵了,当红强人谁会到东南亚这种小地方混。

"于是,你们是?"苏菲问。
有来不往非礼也,夏明朗气沉丹田正想开口,陆臻抢先答了,他说:"我们叫神兽。"夏明朗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喷了。
"什么神兽?"苏菲茫然。
陆臻一本正经地说:"就叫神兽。"
"哦,哦……"苏菲悟了,"这名字不错,酷!"
夏明朗脸憋得发青。
报完了家门说任务,苏菲半假半真地说了一些,夏明朗倒是不用瞒,大大方方地指些那群男孩子说那都是被赌场绑票的中国人,救回去交给他们爹妈拿酬金。克钦邦的赌场骗赌绑票全缅甸都知道,苏菲顿时了然,回头看看那群面黄肌瘦的少年,眼神很复杂。很显然,相对于钻石、黄金、白粉,人口绝对不是种好货物,再说了,中国人能付出多少钱呢?一户人家凑上两万美金就得倾家荡产了!本来就没有多少油水的活儿,和平时期还勉强能干一票,可现在是战时,还得干掉眼前这七、八名壮汉才能劫得下……
苏菲撇撇嘴,疯子也不干这买卖。

完全没有利益可争,走在路上就能成为好朋友,苏菲还颇为真诚地同情了一下夏明朗:"这里居然打起来了,我操!"
"是啊,我操,也不知道那群操蛋的白痴会不会多加他妈的一点钱。"夏明朗顺水推舟地感慨,陪着老外Fuck来Fuck去的,陆臻惊讶地发现夏明朗骂脏话绝对是一把好手,居然还带着布鲁克林区的黑人口音。
这时一直跟在苏菲身后沉默寡言的北欧壮汉忽然回头四下扫视,压低声音说:"有人在看我们。"
夏明朗笑了笑,打开送话器说:"枪手,打个招呼。"
麒麟的队员们一般都有外号,有自己起的,被人起的,唯一没外号的只有陈默,除了方进不怕死地叫他默默之外,万不得已一定要叫外号的时候大家都称他为枪手,虽然这个名词的岐义不怎么好,但的确是最适合他的。
一发子弹几乎无声地砸在壮汉脚边,溅起一篷尘土,壮汉显然吓了一大跳,脸上白得发青,虽然他在夏明朗发话后就聪明地停下来以防误击,可是打得如此之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苏菲马上笑了,连连称赞:枪法真好,哪位兄弟?介绍见见。
夏明朗淡淡一笑,说他不喜欢见活的陌生人。
苏菲还是笑,只是话少了很多。

苏菲他们要去绿水城与同伴碰头,而夏明朗则需要从绿水找到更多的交通工具,同时他记得绿水还有一家中国人开的大药房,备药很齐,重症的孩子们需要更合理的医疗。可是一进城才发现情况不妙,整个绿水街都空了,店铺全部关门,难得有几家大门洞开的,里面一片狼藉,一看就知道刚刚被打劫过。大药房跑得人去楼空,所有的药品被洗劫得精光,夏明朗无奈。
政府军与地方军已经打起来了,这次消息确凿,最后一批观望的老百姓也开始打包袱跑路,连市政府都空了。
方进去车行买油,唯二还开张的两家,开价一升80块钱人民币,方进气得吐血,索性跟人打了一架,"买"回来50升汽油。
混乱的城市,电力系统已经完全瘫痪,没有水,没有手机信号,陆臻觉得这里简直比山里还不安全。夏明朗找到一家小医院,还在留守的几个医生被方进吓唬着给孩子们看病,最后方进终于受不了他们那种笨手笨脚,自己亲为了。
医院外面是一大片空地,右边有一个很神奇的还在营业的小旅店,只是不知道老板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苏菲站在二楼窗口很高兴地冲陆臻吹了声口哨,这是个小城,果然低头不见抬头见。

陆臻之前偷偷问夏明朗,你觉得那伙人是干吗的。夏明朗转了转眼珠:杀人放火,走私白粉、柚木、翡翠、玉石,你觉得呢?陆臻一想也是,在金三角,总是这么些生意。
夏明朗索性就占据了这家小医院,正在安插人手布防,丛林有丛林的危险,城市有城市的。转头看陆臻还闲着,一脚踢出去拉红外警戒线。毕竟是城市,人多而杂乱,陆臻不敢布雷只能多加红外眼,没成想刚刚放置了几个苏菲已经向他走了过来。
这摆了明路的跟着,陆臻一时倒又不好甩开她,本着非常时节和谐为上的原则笑嘻嘻地套着近乎。苏菲朝门内看了看,仿佛不经意地问:"你们看起来很像军人!"
陆臻心里一惊,脸色不改:"我是退伍军人。"
"哦,中国人?"
"加拿大籍华裔。"
"那你们队长呢?"
"他是越南人。"陆臻微微一笑,转而又对越南人民产生了负罪感。

方进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暂时安顿了,长舒一口气站到门口吹风,冷不丁就看到陆臻跟那个法国假娘们扎堆聊天儿,他等了一会儿见俩人还不散,心里就急了,一手扯住夏明朗指过去:"队长,你看!"
夏明朗探头一看,笑了:"怎么,看到女人心动了?要不然下次招人的时候给你招几个姑娘回来?"
"不行!这怎么能行!"方进大急。
看他这么大反应,夏明朗顿时乐了:"怎么不行啊,两栖侦察那边还有海上霸王花呢。"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什么叫女人呀,女人就是得眼睛大大的,皮肤嫩嫩的,搁我们这儿这不全糟践了嘛!"方进横眉立目。
"那你看什么看啊?"夏明朗心想那法国妞儿完全不水嫩,头发削得比我还短,鼻子跟鹰勾似的,除了是个娘们,笑起来还没陆臻好看。
"我是怕他们俩聊这么久有问题,小陆子是新手,他不会说漏什么吧!"
夏明朗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转头张望了一眼,犹豫……

那边厢苏菲已经把话题推进到了个人问题:"你看起来很年青。"
"是啊,我刚退伍没多久。"陆臻轻松自如地编着谎话,心中小小得意,老子编瞎话的水平是职业的。他见苏菲的视线一直瞄向自己手里的红外探头,主动补充了一句:"我原来是雷达兵。"
"哦,那很好,很酷……对了,你们那些,小孩子,他们给多少钱?"苏菲往门里挑了挑下巴。
陆臻顿时警觉,佣金这种行情他实在不了解,只是依稀记得警方说绑匪要求赎金20万人民币,陆臻估摸着救人的钱总不能贵过赎金,而且说高了也不好,别来抢生意,于是颇有些迟疑地报了个数字:"一个人,一万多美金吧!"
"哦,什么?"苏菲马上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也就是说,你们这么多人跑这一票还赚不到50万美金?"
"大概吧!你要知道中国人都不是很富。"陆臻很开心,嫌少就安全了。
"哦,上帝呀!要吃要住,还有武器损耗,所以你干这活,最后很可能连一万美金都赚不到!"
呃……陆臻愣了,心想,您真是个热心肠。

"嗨,所以,小伙子,我看你加入他们应该也不会太久,所以,你有没有兴趣来科西嘉,很自由的地方,嗯,会有很多姑娘,更赚钱的工作,嗯,恕我冒昧,你们的队长接活的渠道有问题。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渠道很重要,否则累死也赚不到几个钱。前几年俄罗斯打仗的时候,你知道车臣招人才给多少钱?说出来你都不信,一个月一千欧!也有人去,因为他们不知道外面的行情,没得选择!所以,别把自己的视野局限了!你们加拿大太平静,东南亚也是个小地方,你应该来欧洲!"苏菲笑盈盈地发出邀请。
哦……这个,陆臻囧了,原来佣兵也是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随便挖角的么,难道不是破门出教还得三刀六眼的么??我靠,电影里好像不是这么演的啊!陆臻正茫然无计,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夏明朗往这边过来,顿时笑了,弯眉笑眼,好似春光五月。
苏菲以为陆臻心动了,正开心着,就听到陆臻笑呵呵地说:"但是我不喜欢美女,我喜欢男人!"
啊……夏明朗堪堪走近,前情没捞着,就听见最后这句,而且这话与泡妞相关,所以他听懂了,所以他懵了:"什么?"
苏菲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笑容越发的暧昧起来:"OK,没问题,完全没问题,科西嘉也有很多很多英俊的男人,哦对了,最近流行东方男孩,你这么漂亮,一定会很受欢迎……"

啊,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夏明朗莫名其妙!他尚在一头雾水中,却看到陆臻微微侧过脸冲他灿然一笑,贴到他耳边极为露骨地吹了一口气。
"但是我也不喜欢很多很多英俊的男人,我只喜欢他!"陆臻强压住落荒而逃的冲动与怦怦乱跳的心脏,异常镇定而淡定地微笑着对苏菲说。
"呃……"苏菲的笑容顿时僵住,狐疑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转来转去,终于化为不可置信,"原,原来是……这样。"
"陆臻!"夏明朗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陆臻像被电打到似的弹开三步,在苏菲惊诧的目光中歉意地笑笑:"他,很害羞!"
"陆臻!!"夏明朗大怒,杀气爆表。
陆臻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不忘记嚷嚷:"完了,他生气了,他不喜欢我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别人!"
"哦,啊……"苏菲惊讶地张大了嘴,愣愣地盯着夏明朗。

夏明朗气得吐血,自问长这么大还没让人玩这么惨过,三寸厚的脸皮也飚上了血,居然没胆回头再看那个法国娘们一眼,杀气腾腾地追了上去。
陆臻!老子宰了你!
陆臻一路狂奔,却忍不住笑,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志得意满,赢了赢了,一路输这么惨,成天让他耍,这回歪打正着赢上一把天地和!翻盘了!陆臻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一个笑得上蹿下跳地躲,一个杀气腾腾地追,着实引人注目,群众们一个个被吸引了注意力。
常滨忧虑地拉着徐知着:"小果子又把队长怎么了?"
徐知着摇摇头,眉头紧锁。
方进扯着陈默大惊小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默默,你看到了不,他们怎么回事?"
陈默说:"我没看。"

跑步时最重要的就是气息,陆臻笑得自己肚子都疼,脚下虚浮,很快让夏明朗扑倒。
"臭小子,连老子都敢玩!你他妈找死!"夏明朗把扯住陆臻的衣领,提起拳头就要揍上去,冷不防对上一双乌浓的笑眼,那个欢乐无限,那个欢喜无度。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明知道给他提供笑料的人就是自己,可这拳头硬生生刹在脸上,还就是捶不下去。夏明朗强压怒气在他腿上踹了一脚,骂道:"说,怎么回事?!"
陆臻知道得意不能忘形,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那个苏菲鄙视你接活接贱了,说跟着你没前途,问我要不要去科西嘉,说跟着他们干,美女大大的,票子多多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夏明朗怒目。
"那你让我怎么拒绝好嘛!"陆臻装委屈,"我总不能说我是共产党员,我得跟着党走吧!"
"那你也不用扯上我吧!"
"你刚好过来了嘛!你看,效果挺好的!"陆臻往苏菲那边挑挑下巴。

"我操你妈!"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夏明朗急怒攻心,抡起拳头又要砸上去。
"哎哎哎……"陆臻急退,"别打了真的,你再打下去,她就得当我们在调情了!"
"你!"夏明朗横眉立目,一口血就堵在嗓子眼。
"真的,队长……消消气消消气……你看你追得我上蹿下跳的像什么样子。"陆臻凑近一步,极奸诈地留给苏菲一个仿佛拥抱的背影。
夏明朗知道自己这下是栽了,妈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够狠!
夏明朗恶狠狠地指着陆臻说:"你等着!"
陆臻无辜地眨着大眼睛:"队长,我对你忠贞不渝啊,什么帅哥美女美元欧元为了你我都不要啦,你不能这样对我!"

夏明朗深呼吸,冷静冷静,小子,够狠!调戏到祖爷爷头上来了。那么完美的计划,如此灵活的机变,那么淡定从容的反应……操他妈的祖宗,这事儿明明就应该让他来干才对头嘛!明明就应该是他把陆臻那小腰一揽,逗得他气极败坏,那这个事!它才对头嘛!
栽了栽了,夏明朗余怒未消又不好发作,狠狠一脚踹到陆臻的屁股上,把他踢得立扑。
陆臻疼得直呲牙,艰难地把自己这块大烧饼给翻过面儿,就看到夏明朗气极败坏地在自己身边转圈,带着玫瑰色与金色光晕的晚霞剪出他的轮廓,侧脸的那条线,一瞬间有怦然心跳的感觉。
"队长!"陆臻忽然不笑了,小声呼唤。
"嗯!"夏明朗低下头,却有点愣。
"您很讨厌同性恋吗?"陆臻轻声问,声音很淡,与脸上的笑容一样淡。
"我不讨厌同性恋,不过别来搞我!"夏明朗气呼呼地撂下话走人。
陆臻在地上躺了一会,慢慢爬起来继续去布他的红外探头,活还没干完呢。

**
科西嘉: 科西嘉岛属法国领土,位于法国本土的东南部,亚平宁半岛以西,萨丁岛以北,是法国最大岛和地中海的第四大岛。自古以来就是个战乱的地方,而且源于法国军队的外籍雇佣军制度,科西嘉一直都是欧洲雇佣兵组织比较大的集散地。

不好意思,今天出门了
另外急需一位医生咨询,方便的话请发短消息……


4.

虽然夏明朗一脸杀气,方进还是不怕死地跑去想打听事儿,结果被夏队长一脚飞踢。方进虽然闪得快可还是委屈上了,回去向陈默诉苦,陈默默默地摸了摸他的头。
陆臻布完线打开无线电试图从公共广播里能听到点什么,徐知着要站晚班,收枪靠在他背上休息,迷迷糊糊地听到陆臻在念叨英语,问道:"在听什么?"
"BBC,妈的什么消息都没有,法国台更没货,就知道吃喝玩乐从来不关心国际大事。"陆臻小声抱怨。
"你外语水平真好。"徐知着很是羡慕。
"嘿嘿,"陆臻笑了,"所以说找对象有时候就得找个烧包的,刺激着你不断追求进步呀。我当年念大学的时候,我那位在欧洲游学转实验室,一会儿去法国了一会儿又到德国,那小……他这人很有语言天分,再加上语言环境好上手就快,混上几个月就能写点,在法国就给我写法文信,我一看不行啊,这男人什么都能丢不能丢脸啊,就跟着他折腾。再后来学上了就舍不得丢下了,总觉得将来会有点用,其实也还行吧,凑着说说。"
"但你的英语完全不是就还行啊!"与大部分中国学生一样,徐知着对英语有怨念。
"这个啊!"陆臻不好意思地挠头,"这个我作弊的,你不好跟我比,我两岁的时候就跟我爸去美国,七岁才回来念小学,回来的时候中文都说不溜,语文差点不及格。"
"你七岁才开始念小学?"徐知着诧异了。
"海外回国可以考插班生,我直接考到四年级,后来初一又跳了一级,再后来课程就难了,念不来了,顺大溜了,哈哈!"

"真聪明!"徐知着感慨。
"又是聪明!"陆臻的声音微沉,"都这么说,好像看我成天乐呵呵的,就觉得干啥都不花力气,其实我念书很认真的,《龙门考典》见过吗?老子高三的时候整本数学做完,全班就我一个,宇内神话呀那是!但是我喜欢,喜欢就不觉得辛苦,我喜欢看书,学各种东西。我爸常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很幸福的,因为我们可以这么简单地就学到前人花费毕生心血才能研究出来的知识。小花,你还记得你高二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考到多少分吗?"
徐知着一愣:"这,这哪儿记得!?"
"我也不记得,不过我记得我高二有次物理考特差,我当时很郁闷觉得没面子。后来我爹说,再过十年你绝不会记得这次考试,但你却会记得牛顿定律与力学分析。"
徐知着微微地笑了:"哎……知道啦!"
"知道啦!"陆臻笑得很得意,头往后仰枕到徐知着的肩膀上:"我们这辈子会考很多试,被标上很多分数,可是最后那些分数都会被忘记……"

"知道啦!啰嗦!开口榛子,你爹真没给你起错名儿,别吵我,我睡觉!"徐知着有些不耐烦却笑得很柔软,他用力把陆臻的脑袋撑起来,侧了侧身寻找更舒服点的睡觉位置。谁知合眼还没多久,忽然听到陆臻大叫一声:"我靠!"
徐知着皱着眉头问:"又怎么了?"
陆臻扭头严肃地问徐知着:"觉得他们打仗规模大不大?"
徐知着不屑地切了一声:"一个营打两个连,还是摩托化的,还不是机械化的。"
虽然没有亲见,但是听传闻里百来个人干几百个人的架,也就是这么点规模。
"是啊!"陆臻愣愣地点头,"可是你信么,就这么个村长级的斗殴事件,这地儿还这么穷,我听到广播里说直接经济损失已经超过100亿人民币了!"
"什么?"徐知着被吓醒了。

"至于么?"陆臻困惑。
"不知道啊!"钱这种东西一旦过了千万级,徐知着就没有准确的概念了。
"哎你说要是上海打起来了,那得怎么着啊?"陆臻感慨。
"往陆家嘴扔一个航弹就是一百亿。"徐知着提醒说。
金贸沉没,坦克车开上南京东路……陆臻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一种几乎彻骨的寒凉从皮肤表层直钻到他骨头里,举目四望,天边最后的落日还留下一抹金属色的残红,街道空旷破败,空气里飘浮着烧焦轮胎的气味。
陆臻忽然发现他的镇定自若从容淡定仅仅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家乡。
人在异国,一切都如水中花镜中月,不切肤不知痛。

夜风混进某种刺耳的尖啸声,没等陆臻抬头,不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烈火与残阳相映,把夜空染成惨烈的红。
炮袭!!
夏明朗从屋子里冲出来,大怒:我操,怎么炸到这里来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政府军将克钦邦的6名谈判人员扣为人质,消息传出后克钦邦政府高层分裂为两派,一批人寻找佤邦的协助,另外一群人东进,想暂时进入中国境内避祸。政府军追击而至,双方顶在绿水河两岸对峙,天快黑了不好打,缅军就调来重炮清地。
然而这一切的背景战况都是后来得知的,那个夜晚,他们茫无头绪地被堵在一个破败的城市里,听着炮火忽远忽近地轰轰而来。
零零散散的第一轮炮袭之后,有的孩子已经开始小声哭泣。夏明朗的脸色变了变,下令把人从屋子里撤出来。为防黑暗里忙中出错,被人趁火打劫,三十几个孩子被分成了九组,同组人用登山绳连在一起,他甚至还给那些比较强壮的男孩子发了匕首做武器。万一缅军真的打进来,一切都不好说,军纪这种东西不是在战时用的,而且就算缅军能守纪律,这个城市里剩下的也全是强盗与亡命徒。
这种时候像苏菲他们那种有点实力的佣兵反而不是威胁,因为他们很有未来,他们爱惜身体,他们只为利益拼命,战乱时最可怕的是无知的狂暴的亡命青年。
夏明朗持枪在手,一极战备。

榴弹炮这玩意儿不值钱,第一轮试点标记过后,第二轮炮弹像蝗虫一样飞了过来,弹壳在空气中摩擦出刺耳的尖啸声,爆炸彼起此伏。
陆臻看着夜空中连天的锋火,无奈地承认其实村长级的干架也是有点搞头的。毕竟再怎么寒碜,五十个炮弹一起掉下来,也是可以炸掉一大片的。
不过,这还不能叫炮袭,远远算不上,真正的炮团齐射那是什么概念呢?
那是每分钟上千发的炮弹,一寸一寸地犁开地面,让尘土扬上高空,把山峦削去几米,所过之处,一切都是焦土。
那才叫炮袭,那才叫炮火覆盖!
可是为什么,现在就么点小阵仗,村长们群殴,你的心情却这么沉重?
陆臻用力皱起眉,他不是没见过世面,军演时一个89式的122火箭炮营可以在6分钟内向23千米内的目标倾泻1920枚122毫米火箭弹。那时,他看着那些地动山摇的场面,只觉得心情激荡,壮哉军魂!
可是现在……
身后有几个胆小的男孩子在哭泣,旁边的同伴在怒斥他们,别哭,哭什么哭!!
可是现在他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演习,当炮弹落下爆开,那燃烧的火柱中可能正挟裹着生命,虽然……那不是他的同胞。

"闪开,8点方向,往后退!"
夏明朗忽然大吼,陆臻马上跳起来随手拎起两个半大小子压着队伍往旁边躲,两发跑偏了的炮弹一前一后地穿过对面的小旅馆,那个并不结实的三层小楼哗啦啦倒下了一半,尘土飞扬,眼前全是乱石飞砂。
陆臻心里一惊,不知道苏菲他们有没有及时退出来。
"猪啊!!怎么打的炮!我操你大爷!校炮都他妈给爷去死!"方进吐出嘴里呛进的砂,气得怒骂。
"这里不能呆了,换地方!"夏明朗打开强光手电照出一个方向。
陆臻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火光透过层层尘土涂抹出断壁残垣形状,有哭声与哀号混在砖块水泥崩塌的响声中传过来……不知是谁。陆臻弯腰把那两个男孩子扛起来,追上夏明朗。

第三轮的炮火跑偏得更严重,让人怀疑他们就是想炸毁这座城市。陆臻惊讶地发现这座空城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多人,大家涌上街头绝望地乱窜。炮弹毫无规律地落到建筑物之间,破碎的肢体夹在砖块水泥中砸到街道上。一个男孩被绊了一跤,一摸满手是血,这才看到踩着半只手掌,吓得他当场呆立嚎哭,一动也不能动。
陆臻气得直骂娘,把原来怀里那个放下,折回去把这位吓傻了的挟在腋下提走。
凭良心讲这炮火不算密,说实话演习时比这厉害多了,可要命的是陆臻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背上背一个,胳膊底下挟一个,身边还跟着两个一起逃命的。这让陆臻陡然觉得自己的体积大了十倍不止,好像四肢都离开了身体,遥远得根本不能调动,他有十个身体,全是活靶子。
陆臻拉着他们逃命,在金色与桔色炽热的炮火中,夏明朗手上那一线莹白的冷光有如清泉利剑。
他们一路退出城外七、八里地,轰轰的炮火终于被甩在了身后,夏明朗下命就地休整清点人数。人倒是没有少,一个不落全带出来了,但是方进管着的那个重伤员早就身体透支撑不住了,再这么一折腾,马上进气多出气少。

内脏衰竭,这简直是束手无策救不来的病,方进急得直跳脚,跟夏明朗耳语几句,又跑回医院里找东西。小医院里的那两个医生也跟着他们一起逃了过来,垂着手,眼神木然地摇了摇头。
"没救了!"
那孩子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细瘦,在模糊的神志中听到这样一句宣判,顿时泪流满面。
夏明朗跪下去把他抱进怀里:"你放心,是死是活我都带你走,我不会扔下你,我带你回家!"
陆臻只觉得眼眶一热,眼泪已经滚下去,他连忙回头把脸擦干净。
孩子们一个个相互搂抱着依偎在一起,有些倦极,已经迷糊地睡了过去。方进到底是方进,炮火纷飞中把车开了出来,就这么个小破车,那一路的坑坑洼洼居然没陷在里面也是个奇迹,重伤员被放进了后车座里,到底舒服些。
走夜路对于麒麟来说没什么,可是惊吓过度的少年们早已没有那个体力。夏明朗安抚他们先休息,所有的麒麟队员持枪警戒。直到午夜时分炮火和枪声才稀落了下来,大概这个城市已经被占领了。

第二天,路上的难民多出了一倍,而且仓皇奔逃,不再是前一天的麻木从容模样。好在离开国境只剩下了一天的路程,夏明朗下定决心就算是一个个背着走,也要在明天天亮之前踩上中国的国土。
离开绿水城没多远,战火又从另一个方向波及过来,不断有炮弹落在道路两旁,飞散的弹片和石头碎块砸进车里,那种浸透了血腥的火药味又开始弥散。军队里的防炮袭训练这时候派上了大用场,夏明朗指挥大家收藏起武器,绕过根据弹坑推测出的炮弹落点,竭尽全力地奔向中国边境。
交战就在身边发生着,只消一转头就能看到河对岸零零落落的地方同盟军士兵正在被政府军追杀。逃的人逃得不像个样子,追的也不像,好像双方都没受过什么正式的训练似的把战争打成一场围猎。
许多士兵拼命地逃过河想要混到公路上来,但是大多都后面的政府军架起机枪打死在没有遮拦的河水中,炮弹落到绿水河中间,飞溅而起的河水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粉色。

终于有一些士兵在混乱中逃过了河,河对岸的机枪拉高了弹道,弹雨呈扇形泼向公道上逃难的平民,有些人躲避不及当场被击中,扑地哀号。
陆臻震惊得呆住,牙咬得嘎嘎响,眼中冒出火星。
"你想干什么!"夏明朗敏感地拉住他。
"他们……"陆臻哑声道。
"不关你的事!你不是救世主!"夏明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想完成目之所及的正义。"陆臻愤怒地瞪回去。
"你想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谁!"夏明朗按住陆臻的胸口往队伍中间推,徐知着看这两人起了冲突连忙靠过来。夏明朗捏住陆臻的肩膀拉近,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听清楚了吗?中国,人民,军队!你不是自由的!明天你退伍了自由了,你冲过去就算为他们死了,我赞你一声英雄,可你现在不是!"
"但是,我看不下去。"陆臻深吸了一口气,徐知着揽住他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好跟上队伍前进的速度。

"看不下去也得看,这很残酷,对吗?破坏了你天下大同的人道主义世界观?可是陆臻你给我记住,你是中国军人,你是麒麟,你手里的枪,受得所有训练都是国家在支撑你,是人民在养活你。你的力量不是你自己的,你存在是为了捍卫你的国家与你的同胞,当我们站在哪里,我们就是流动的国防,我们的枪只能为国家而战!你没有权利自己选择你的敌人!看看你身边,这是你的任务,你的国家你的人民交给你的任务,你想破坏它吗?"夏明朗愤怒地逼视他,漆黑的眼眸闪着锐不可当的光芒。
陆臻终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对不起,队长。但是我很难过。"
夏明朗咬住下唇沉默,半晌,他做出了一个反常的动作,一手圈住陆臻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肩膀上。
河对岸的政府军有些已经追杀过来,陆臻惊讶地发现他们看起来都很小,好像只有十五、六岁似的,东南亚人种普遍不高,那些年幼的士兵看起来几乎就像一群孩子,可是他们却能熟练地开枪,并用刺刀挑破一个人的胸膛。

夏明朗领着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受伤的难民与士兵,有个政府军的小头目注意到他们走过来盘问。夏明朗给他看了几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签发的身份证,又塞给他一些钱。告诉他,我们是中国人,来缅甸做工的,现在打仗了,要回去。
小头目挥挥手放行了。
陆臻忍不住频频回头,那些尸体放在地上无人收捡,睁大了空洞的双眼看着蓝天。
"知道为什么我们叫麒麟吗?"夏明朗问。
"因为麒麟是仁兽,头上有角,然角上有肉,设武备而不为害。"陆臻小声喃喃。
"不,因为麒麟是守护神!我们守护和平。我们是麒麟明白吗?我们守卫一个国家一块土地,保护一群人,他们可能与你毫无关系也可能就是你的亲人,他们……"夏明朗指着路上惶恐不安的难民,"你看他们,这里是缅甸,他们是克钦人、掸人、佤人……他们是最剽悍的民族,民风悍武,从小就见识过战争,他们是男人都要带刀的景颇人。可是你看,在战争面前,他们毫无办法。"

"队长……"
"这就是平民,他们是软弱的无力的,他们没见过血,十里之外一声枪响就能让他们望风而逃,所以我们要保护他们。没有军队保护的平民是可悲的,让平民变成难民甚至拿起枪自卫的军队是可耻的。你们能想象这样的战争发生在中国会是什么样吗?中国,这个境内已经六十年没打过仗的中国!能想象吗?你们的父母早上被硝烟呛醒,推开窗,看到楼下停着坦克。你们的女朋友晚上回家,看到房子被炸掉了一半……所以,我要你们永远都记住,我们是麒麟,我们不能让世界都和平,但是我们至少要保卫这个国家,我们的职责是永远都不让任何一个中国平民,在自己家里,看到真实的战争!"
夏明朗的神态平和,声音低沉,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有些夸张的华丽磁性的声线妆点这些句子,陆臻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队长!"陆臻说。
"队长!!"徐知着紧紧地抿起嘴角,眼神凛利得慑人。
"明白自己是谁了吗!你在为谁拿着枪!"夏明朗用双手抱住徐知着的脖子,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他。
徐知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走吧!"夏明朗放开他,走到队伍的最前面。

在越来越拥挤的难民潮中,夏明朗一行人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南陇。
这个原本不大的过境站被成千上万的难民堵得水泄不通,由于口岸执勤人员规定每个难民只能随身携带部分钱财,大批的难民们来往于中缅边境两侧搬运财物,全部拥堵在边境口,中国边防武警在界河边架了几挺机枪,以防止难民出现骚乱向境内的南陇城扩散。
夏明朗看这样子就知道按照正常手续通关得到半夜,便领着人偷偷转向了另外一条路,如果坑蒙拐骗不算什么,那么剪一段铁丝网回国那就更不算什么罪名了。陆臻心态平和地跟着夏明朗"非法"越境。
"嘿,欢迎回家!"夏明朗极煽情地扬起手臂。
孩子们用尽他们最后的力气齐声欢呼,中国与缅甸,不过一步之隔,就像两个天地,只因为这里是家!

"喂!什么人!"林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大喝,陆臻看到一个深绿色的身影闪出来,非常紧张地盯着他们。
夏明朗马上把手放到头上:"我们没有武器!"
"闭嘴,不许动,在那儿站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士兵严肃地板着脸,八一杠擦得锃亮的握在手上,已经刺刀上架。这是个年轻的小战士,一看就知道是新兵,十八九岁的模样青涩而稚嫩,个子不高,一米六五的样子,头发削得极短露出青青的头皮,很典型的两广百越人士的长相,黑瘦却精神。
陆臻从来没觉得武警的制服能帅成这样,眼前的黑脸小战士是如此可爱,他心花怒放地冲着小战士招手说:"嗨,士兵,去通告你的领导!"
"废话,要你提醒?我们排长马上就带人过来了!"小士兵凶狠地瞪着他。
大大的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陆臻却还是笑,他仔细打量那个单薄瘦小的身影,没来由地竟生出一种安心可靠的感觉,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种诡异的安全感时,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甚至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小新兵的排长果然马上就到了,十几个武警战士一字排开,夏明朗笑眯眯地说:"别拿枪指着我们,别吓着孩子。"
排长一脸狐疑地走近查问,夏明朗报给他一个名字,排长警惕地开始了层层上报。方进却急了,嚷嚷着:"救人如救火,我这里人都快死了,先让我们去医院!这都是中国人!"
排长同志凑近观察了一番,一挥手,上来几个人想把那几名情况危急的少年先带走,方进不放心跟着过去,却被拦住要搜身,无奈之余他只能卸了全身的装备扔给夏明朗,脱得就剩下一条长裤一双鞋。陆臻微笑,心想,你们谁都不知道方进最可怕的武器其实是他的手。
中国人办事总是如此,从下往上报上去麻烦,从上往下给命令快。
当夏明朗与总参情报口的某位搭上话,情况马上急转直下,排长同志热情而好奇地过来一一握手,最后看中陆小臻同志一张亲切可人的好人脸,迟疑地搭话:"你们是干吗的?"
陆臻看着他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排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让陆臻陡然囧了起来,差点儿想问问他到底想到了什么。

在南陇城的公安局里,带回来的少年们正式被移交给云南警方,虽然只有短短两、三天相处,可是生死之际建立起来的感情非同寻常。男孩子们哭成一堆,一个少年拉住陆臻问你们是谁,你们是警察还是解放军,我要回家考大学,我要做跟你一样的人。
陆臻笑着拥抱他,告诉他,我们是保护你们的人。
南陇离开麒麟基地并不远,交接完毕,他们一行人坐车前往附近的军用机场,直升机直接把他们接回了家。
任务结束,所有人欢欣鼓舞,叫嚣着放假放假!
徐知着与陆臻靠在一起疲惫地打着哈欠,嘀咕着回去要好好睡一觉,妈的,睡两天都不起来,谁叫都不起来,累死了,身心疲惫!可是临下飞机前夏明朗忽然叫住了他,让他回去赶紧洗澡,一小时之后大操场等。
徐知着马上睁大了眼睛,睡意烟消云散。

**
作者按:绿水城与南陇口岸并非真实地名,另外,本文所记述的事件属于在历史上有原型可以查找但经过一定改编的事件,修改的内容有可能是对战双方,也可能是时间。


第七章 我的队长

1.

徐知着很紧张,其实陆臻比他还要紧张,他其实很想冲到夏明朗面前去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想怎么样?有完没完了,有完没完了,你他妈还想他怎么样??"
当然,这事儿他不能干,又不是拍穷摇剧,他也不是咆哮马,虽然他是多么的想咆哮啊!!
胸闷,何止是胸闷,陆臻觉得他简直就是胸口碎大石,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夏明朗拖出去凌迟处死再鞭尸一百遍,然后把那个妖怪的脑子扒开来看看是什么做的,一个人怎么就能恶劣成这个样子??
徐知着冲完澡把自己搓干净换了一身干净的作训服之后,时间才过了二十分钟。

然后,怎么办?
两个局促的家伙坐在寝室里大眼对大眼,陆臻忽然跳起来说:"妈的,要不然我也去洗一下吧!"就这么坐着太难受了,他想了想又指住了徐知着:"你别先跑,等会我陪你去。"
可问题是陆臻洗澡比他还快,十五分钟之后又滴着水坐到了徐知着对面,继续四目相对,大眼对大眼。
"你说,他要干吗?"徐知着很忧虑,他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他不想离开这里。
"天晓得!!"陆臻翻白眼,天都不晓得那个妖怪要干吗,真是的无论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干,先让人睡一觉成吗?

到点了,徐知着不敢迟到,先站在操场上等着,陆臻不好跟他等在一块儿,偷偷摸摸地窝在不远处猫着。
夜很静,草丛里还有最后的夏虫在高唱,天边只剩下一点点暗红色未尽的光。
初升的月亮是金黄色的,鲜润明亮,像一个大柚子。
夏明朗慢悠悠地走过来,从四合的暮色中慢慢变清晰,身上背着两支枪,徐知着很紧张,保持着立正的姿势身体拔得笔直。夏明朗甩出一支枪给他,用一种懒洋洋的调子说道:"陪我玩玩?"
枪械冰凉的触感奇迹般地抚平了徐知着紧绷的神经,他像是忽然缓过一口气似的轻松说道:"怎么玩?"
"打流动靶去吧!"夏明朗走在前面领路,转头一眨眼,那神情倒还真像是邀人搭麻将台子的老赌鬼。
徐知着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一路走过去的时候,那支95已经被他拆装了一遍,校具重新调整。

"我给你挑了把好的。"夏明朗道。
"嗯!"徐知着短促地回答了他。
陆臻小心地跟在后面,尽可能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他只觉得奇怪,夏明朗的声音如此多变,白天阳光下的时候他可以吼得很激昂,而现在,清润如水的月光之下,他的声音也可以静水流深,和缓中带着一点偏凉的温度。
夏明朗和看守靶场的士官打了声招呼,电门开启,在1000米纵深的长靶场上,一个个流动的靶位时隐时现。
"能先试下枪吗?"徐知着问道。
夏明朗抬抬手,示意他自便。
徐知着瞄准300米外的一个靶子,一记拉长的点射划破夜空的寂静,靶子应声而倒,徐知着走过去看了一下落弹点,估计枪械的精度,夏明朗果然给他挑了把好的。

徐知着走回去看着靶场,有些疑惑:"您打算怎么玩?"
夏明朗眯眼一笑:"随便。"
徐知着挑了挑枪口:"那就您先吧。"
夏明朗勾起了嘴角,笑容一闪而逝,整个人已经像豹子那样滑了出去,抬手,枪声骤然而起,已经击中了一个靶子;徐知着随着他暴起,电光火石之际,已经把另一颗子弹送在同一个靶子上。
夏明朗微笑,迅捷的身形在夜空中起伏翻转,子弹像风暴那样从他手中倾泻出去,一枪一个,把沿途所有的流动靶位全部击倒,而徐知着一直紧随着他身后一步的距离,在倒靶的瞬间,击中同一个靶子。
枪声起伏,在这夜晚寂静的靶场上,明明只有两杆枪的较量,却像是千军万马。

夏明朗冲到底,再回头,扫完所有的靶位,站到出发时的位置上,徐知着紧随着他一步冲过线,一声不吭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却抬头,眼睛看着夏明朗。
夏明朗走了几步放松肌肉,抱着枪坐到靶场边的草地上,金红色的火苗在他的指间一闪而逝,苍蓝色烟雾升腾起来,消散在夜空里。
"抽吗?"夏明朗把烟盒递出去。
徐知着沉默地从中抽出一支,夏明朗替他划着了火柴,徐知着弯腰下去引火,带着半截狙击手套的手指碰到一起,干燥而温暖,呼吸在很近的距离,闻得到熟悉的烟味,徐知着有些疑惑地直起了腰。

"每一枪都打在我的靶子上,徐知着,你是不是特别想赢我?"夏明朗道。
徐知着抿着嘴:"因为你是这里最好的。"
"我不是这里枪法最好的,陈默才是,所以你赢了我又怎么样呢?去挑战陈默?再打倒?可是然后呢?好是没有尽头的。"夏明朗抬起头看他,眼神柔和而平静:"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自己呢?你已经很棒了。非常棒,不用再去超过任何人来证明自己。"
"队长?"徐知着手指挟着烟,停在嘴边。
"你是不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在想着,你今天要怎么样,要超过什么人,那些人,可能你并不认识,或者还当你是朋友,可你却一厢情愿地与他们为敌,整天想着要超过他们,就好像你恨全世界的人,你在与这个世界对抗!而你永远都不会觉得满意,因为成功没有尽头,所以你永远在追求得不到的,得到了的就一钱不值,你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够好,你于是永远一无所有,因为你的眼睛只看着前面,你一直在放弃。"夏明朗双手撑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眼神变得茫远。
徐知着没有出声,燃尽的烟烧到他的手指上,也不觉得疼。

"我以前没有跟你说这些,因为这样的追逐会让你跑得很快,非常快。但是现在够了,停下来吧,回头看看你身边。你有陆臻,这很好,是你的运气,如果你现在离开麒麟,闭上眼睛想一想,这个地方给你留下了什么?这些就是你得到的,从现在开始,回头去享受你已经得到的一切。"
夏明朗转过脸来看他,声音柔软,像水一样的,清凉和缓。
"也包括您的肯定吗?"徐知着睁大眼睛,眼泪流下,悄无声息。
夏明朗点头:"是的,你会是我见过的,很好的狙击手,至少比我好。"

不要哭,这不用哭,徐知着的心里在喊,可事实上,没有用,他哭得一塌糊涂。
夏明朗看着他的神枪手捂着脸蹲下来,头埋在手臂里,肩膀抽动,像一个受够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踩到了可以安心的彼岸。他伸手拉了他一把,把这个孩子揽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远处的草丛里传出几声压抑的抽泣声,夏明朗忍不住笑:"出来吧,滚过来一起哭,都跟了一路了。"
陆臻相信他现在一定很难看,他想不通为什么。其实那些话也没有多动听,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他在想他的眼睛一定是肿了,鼻子一定是红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一张脸最好别让任何人看到。他恶狠狠把头埋在夏明朗的胸口,把眼泪鼻涕全都糊到他的衣襟上。

夏明朗笑得很无奈:"别人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是吧?"
陆臻抽抽鼻子:"我明天给你洗。"
那天夜里,徐知着哭了很久,哭到好像再也听不见他哭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夏明朗看着同样眼泪汪汪的陆臻,这只难得不张牙舞爪地磨着他的尖牙利齿与他针锋相对的小家伙,此刻红通通着眼睛像一只纯良的兔子。
"我们两个,谁把他扛回去?"
被泪水粘糊的眼睛困得睁不开,陆臻皱皱鼻子,晕乎乎地说道:"队长,我实在不想动,不如你就把我俩就扔这儿吧。"
夏明朗忽然觉得皱着鼻子的陆臻很好玩,看起来不像一只兔子而更像一只猫,只是不知道猫哭起来是不是也会这样红眼睛。他于是很爽快地笑了一声,让守靶场的士官打了个电话给郑楷,回来按着陆臻的脑袋平躺下去:"那就这样吧,我陪你们一起。"

那个夜晚,天空是纯净的冥蓝色,月朗星稀。
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在零下的低温中在野外睡着,而像现在这样,幕天席地身边还有战友安静的呼吸,这是美好的享受,陆臻睡得很安稳,他把自己蜷起来靠着温暖的地方,整个夜里做了无数的梦,全是快乐的画面。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把陆臻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他睁开眼睛仍然觉得身在梦中。
晨辉初现,太阳的光雾从夏明朗的身后漫出来,勾勒他侧脸的轮廓。

陆臻眯着眼睛看过去,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折线,与记忆相重合,一分不差。心里悄然地起了一些变化,好像输入密码,三遍之后绿光闪烁,心门悄然打开。仿佛着了魔似的,陆臻慢慢把自己撑起来,于是夏明朗的脸渐渐由单薄变立体,他看到饱满的额头和浓丽的眉,睫毛不长,然而浓密,勾出黑色的曲线像是微微睁了眼在看着谁。视线往下走,掠过挺直的鼻梁,唇线分明而利落,颜色偏深,暗红色。
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咬下去,尝尝他的血,是什么味道,想知道夏明朗的味道。
这个念头曾经无数次在陆臻的心里响起,而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不可抑制,陆臻慢慢俯下身,嘴唇相碰的瞬间,他悚然惊醒,手上脱了力,跌在夏明朗的胸口。

那个瞬间他像是站在一个高湖的堤坝下,堤防骤然崩溃,他看到像山一样的洪水奔腾而来,将他的灵魂击碎,灰飞烟灭。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他听到那些碎片发出细碎的声响,是这样啊,果然,是这样。
稳定,强大,深不可测,充满了神秘感,温柔而幽默。
就是这样,他从来都喜欢这种人,从来都是,那些人总是可以轻易地吸引他的视线,让他将灵魂和身体一并奉上,只希望他会喜欢。
原来如此!

他感觉到夏明朗在他身下动了一下,陆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
夏明朗把手掌放到他背上,小心地翻身将他放平,然后轻轻拍他的脸:"嗨,小家伙做恶梦了么?"
陆臻猝然张开眼,眼中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可惜兵不成行,马不成列,只余一派马乱兵荒的烟尘。
"怎么了?"夏明朗把手掌按在他额头上。
陆臻缓慢地眨着眼睛,让自己缓过来,半晌,扯动嘴角笑道:"我梦到你了。"
夏明朗哈的一声笑出来:"果然,好惨的梦,我把你怎么了?"
"你把我撕碎吃掉了。"陆臻道。
夏明朗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煮熟了我可能会有点兴趣。"
陆臻配合地笑起来。

徐知着还在熟睡,夏明朗压低了声音在陆臻耳边道:"既然醒了就陪我去走走吧。"陆臻被他拉着站起来,心情复杂地跟在他身后。
晨风吹在脸上,带着些微凉意,清冽而舒爽,陆臻张开手臂往前走,渐渐觉得心情轻松起来。夏明朗站在坡顶上转过身,陆臻看到朝阳悬在他的脚边,刚刚离开地平线。
夏明朗伸出手:"谢谢!"
他微笑,笑容模糊在晨光中,皮肤被染成金黄,与太阳的颜色融合在一起,分不出边际。
"为什么?"陆臻小心地把手指放进他掌心。

"因为徐知着!"
夏明朗用力握紧,手腕上加了一些力,陆臻不由自主地靠近,被他拉到怀里,夏明朗拍拍他的脊背,郑重地又说了一遍:"谢谢。"
陆臻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清晨干净的空气将他们包围,他忽然注意到属于夏明朗的味道,带着淡淡的烟味,有些微苦的清爽的气息。
"人们分辨一个人的方式主要是脸,但其实毛发气味体貌身形都可以!"
陆臻模糊地在想,是否当我已经记住了他的样子,我又要开始记忆他的味道?
听说嗅觉是比视觉更长久而深刻的记忆。

于是一直到夏明朗放开他,陆臻才转过神。他非常惊讶地问道:"你是指,有关徐知着,你是故意的?"
不会吧!
陆臻几乎有些绝望,这多么可怕,他的心机费尽,他的苦苦挣扎,与他的尽在掌握。
"不是。"夏明朗道,"我只是非常高兴地看着你在努力,通过你,看到他真实的状态。最初的时候我是真的希望他走,而我相信以他的个性如果不是你在坚持,他一定会走。"
陆臻松了一口气,有些闷闷的:"但事情证明小花会改变的,他适合留在这里。"

"我知道,假如他能改变,他能看清自己的需要,他会比任何人都适合这里,但是在这之前,他是个不安全的因素,可我必须要为全队负责。而且我没有办法去引导他教会他这些事,你明白吗?他把我当成一个讨好的对象,他成功路上的障碍,他会把我要的一切都给我,哪怕他没有。到最后我反而担心的是,他会因为我去死,在战场上,分不清贪生与怕死的界线是很可怕的。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希望我的士兵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与希望,对这样战斗的生活,充满了自豪与满足,因为,只有这样的生活本身,才是我唯一能给你们的。说到底,一枚勋章,一个烈士的称号足够买你们的命吗?我觉得不能,我们为之骄傲的,是我们的热血,我们的使命。"
陆臻看着朝阳贴着他的身侧往上爬,越过膝盖,越过衣角,而夏明朗的眼睛在这晨辉中如此闪辉,像另一个太阳,他于是无法言语。

"陆臻,我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其实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我的兵?"夏明朗安静地看着他。
"哦?"陆臻莫明其妙,有些尴尬地笑道:"中校先生您这话说得让我很伤心啊。"
"你有时会觉得我很冷血,对吗?只凭个人的喜好去判断,合适的不合适的。但其实我也没有办法,我站在这里,就要代表最高的利益,任务的成败,还有所有人的生命,我只有这一个角度,我看不到其它。所以,陆臻,你不是我的兵,士兵应当完全地服从他的长官,可你没有这样的天分,你也不必如此,你可以像以前那样站在自己的位置,给我提供一个另外的参照。我能够看见你们所有人,但如果所有人都在跟着我走,我就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需要你,让我看到自己。"
夏明朗深邃的眼中藏着期待,那是一种无人可以拒绝的期待。

陆臻很想说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别再看他,但是不行,他挣脱不开。
这个人,先是抢走了他的注意力,后来又骗走了他的信任,然后是他的感情,现在……陆臻觉得早晚有一天自己会把整个人生都交到他手上,连同所有的理想与希望,一切。
"队长……"陆臻低下头,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傻瓜。
"考虑一下。"夏明朗的声音很温和,连同笑容,一样的温和。
"哦,当然!当然可以!"陆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其实他太不习惯这样没有交锋感的对话,不习惯一个不再咄咄逼人的夏明朗。可是他觉得感动,他们不做争吵,不再攻伐,他是他的镜子,他们是镜中对持的两面,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个问题。从此以后辩论不是为了反驳,而是求同,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信任。
他居然,给了他这样的邀请,这种信任让他豪情万丈。

这两天头晕得厉害所以就先这样吧……


2.

徐知着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之后惊讶地发现人都不在,站起身找了一圈看到夏明朗和陆臻正站在不远处,一瞬间心满意足。
这样的生活,有梦想,有追求,有兄弟,还有一个好队长,简直春暖花开。
陆臻他们赶早杀到食堂吃了顿早饭,回去翻身又睡,一直睡到下午。徐知着满足地睡醒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臻子啊,队长他,果然是好人哎!"
陆臻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回味半天,忽然操起枕头杀了过去:"你个死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老子养了你这么久,他一根骨头就把你招走了……"
徐知着被他压在身底下海扁,笑得缩成一团,最后哎哟喂地狂求饶:"哪有……哪有,我对你一直忠贞不二!"
陆臻很帅地停了手,吹吹额发,摆出很MAN的POSE说:"亲爱的,我最喜欢你了!"
冷锋过境,兄弟俩忽然齐生生地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这天啊,可真冷。

陆臻看着已经有点憋不住想要干呕的徐知着,脸上有淡淡的宽容洒脱的微笑,他在想,是的,我是喜欢你的,其实我天然地喜欢所有人,除非有人给出确切的理由让我不再喜欢他。
可是,小花,我想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一个……如果听见我说爱他,会像你现在这样全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男人。
因为想到了爱,想到这种纠结的情绪,想到了陆臻同学那难以启齿的少男情怀,他忽然发现虽然只是半天未见,他已经开始想念某个人了。
于是在那个下午,他去别的寝室串了门,聊了天,坐下来斗了两把地主,然后跟着徐知着去食堂吃了晚饭,某种可以称之为无聊的情愫开始像荒烟蔓草那样在他的心头滋长。陆臻在没事之际开始找事儿干,比如说,把身边的布类用品都洗一洗,好久没有收拾过了。
然后,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同时,陆臻看到夏明朗提着电脑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回了寝室楼。陆臻沉默地把剩下的衣服都夹好,沉默地擦干了手,沉默地决定:那又怎么样呢?想他就去看看呗!

他像往常一样地敲门,听到自己的呼吸并没有比原来快了一拍,门内许久未应,于是平静的心湖里像是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出连绵的波纹。陆臻数着自己的呼吸又敲了几下,然后转头打算走,门里面干干净净地传出来一声:"进来。"
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
陆臻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夏明朗洗完澡出来,发梢上滴着水,落到肩膀打碎,闪着细微的光,赤着脚,迷彩裤的一角被踩在脚底下。
"哎呀!"夏明朗一看到他就做出懊恼的表情,"我把衣服给洗了。"
陆臻无奈:"那我给你洗明天的。"

夏明朗拿着毛巾擦头发,边擦边甩,水滴四溅,沿着肌肉的纹理往下滑,陆臻忽然觉得这回真是倒霉催的,居然连身材都好得这般正中红心。
"什么事这么开心呐,说出来听听?"夏明朗抬眼看他。
陆臻摸摸脸,嘴角果然翘得厉害:"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什么人养什么狗,上次给发财洗澡好像也甩得到处都是。"
夏明朗挺诚恳地叹了口气:"没办法,随我。"
陆臻只能笑喷。

"说吧,什么事找我?"夏明朗把毛巾绞干晾上,陆臻看到他抬手,牵动背上的肌肉划出漂亮的弧线。
"哦,"陆臻咳了一下,三分心虚,"因为徐知着,谢谢你。"
"哎,这叫什么事儿啊,他自己倒没声,你都跑我这地儿跑好几回了。"
陆臻想了想:"我觉得小花应该不会为了这事儿感谢你的,他大概觉得这不是一个应该能说声谢谢的事……就像……"
"我知道,"夏明朗打断他,"我知道!"
他于是抓抓头发眼神狡黠:"不过怎么说你要谢我,我不能不承你这个情对吧?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啊……陆臻少校?"
陆臻笑起来,看着桌上的笔记本:"要以身相许吗?"

"太上道儿了!小子,我就喜欢你这种的,太上道了。"夏明朗心花怒放,推着陆臻坐到桌边,开机,输入密码,调出文档,介绍格式和要求。陆臻抢先握住了鼠标,夏明朗并不以为意,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移动光标,点按确定。
刚刚冲完澡的皮肤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带着清爽的薄荷味的肥皂味道,陆臻沉醉在这种气息里,心情变得很好。
"行了!"夏明朗一手按住陆臻的肩膀,"就这么写吧,有问题问我。"
"写砸了可别怪我。"
"不会砸的,上次那份报告严头夸了我很久,说我小学语文终于毕业了,所以不用谦虚,陆臻秀才。"

陆臻嘴角抽动:"队长,你让我想到了一句老话。"
夏明朗俯下身去眨眨眼。
"秀才人情纸半张。"
夏明朗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那我得想法让你多欠我点情才对,你家那朵小花的事,怎么着谢我一次不够吧?"
陆臻心中无言泪双垂。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陆臻敲击键盘的咔咔声,偶尔,会有纸页沙沙翻过。
夏明朗坐在窗边看书,手臂支在膝盖上,另一条腿散漫地搁在地上,长裤没有军靴的收束,散开来盖住脚背。他喜欢学习新的东西,不喜欢回顾过去。即使那是值得总结并回味的,他也习惯于只用一两句话来告诉自己这些意味着什么,而不是长篇大论格式严明地写上好几千字,当然,就更别说那种充满了套话的政治性总结报告。
陆臻在写报告的同时分心往窗边看,窗外是黄昏暗到最后的颜色,暗金色的霞光落到夏明朗赤裸的肩背上,染出古铜的色泽,明灭勾勒肌肉的纹理,有如雕塑。
烟卷挟在他的指间,他在抽烟,烟雾升腾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其实天气真的不热了,虽然地处亚热带,可毕竟已是初冬。但是某人不在乎,想耍个帅,却没想过这帅耍得另一个某人心痒难耐。
陆臻有些出神地停下手,夏明朗转过头看着他笑,问道:"怎么了?"
那眼睛像窗外的星星一样明亮。
陆臻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如此安静而绵长,有如沉醉。

"哦,这个……我在想,你为什么不穿衣服?"陆臻笑眯眯地问道。
"呃……"夏明朗愕然,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有问题?"
"当然,不,只是,好奇,天挺凉了。"
夏明朗笑道:"吹着风比较爽,你要是介意我可以去套一件,但其实我建议你也脱掉吹吹风会比较好,打架的时候很有用。"
"啊?"陆臻莫名其妙,可是看着夏明朗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风吹过皮肤的压力,可以锻炼你的灵敏度。"夏队长一本正经。
"真的假的?"陆臻习惯性地怀疑一切。
"要不要试试?"夏明朗忽然来了兴致,站起来舒展筋骨。
"好啊,反正我也僵了。"

夏明朗走到里间里找了一根长布条蒙到自己眼睛上,然后勾勾手指:"来吧。"
"队长,这太瞧不起人了,伤自尊了。"陆臻说得很哀怨,挥舞着拳头凛利击出。
夏明朗往后闪了一下,抓他手腕,同时脚下已经追到,踢向陆臻的膝盖;陆臻偏身躲过去,拍了拍拳头:"果然厉害啊。"
特种兵的格斗大都遵循着一个方针:快,准,狠。
利用身体最硬的关节,击打对方最薄弱的部位,要求一击必杀,伤敌必死。陆臻继续抢攻了几次,发现在高速出拳时带出的气流总是会让夏明朗提前警觉,而一旦两个人的较量陷入到贴身缠斗,那么看得见与看不见,其实也没有多少分别。陆臻跳跃着移动自己脚,忽然屏住呼吸,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嗯?"夏明朗偏着头在听,"怎么了?"
陆臻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手掌前伸,一点点接近。
"你小子……"夏明朗笑起来。
还有一点点,快要达到了,陆臻决定在还离开三厘米的时候扼上去,掐住夏明朗的喉咙,这么干虽然有点赖,不过,在合理的规则之内,不赢真的是白不赢啊。
陆臻屏着气,看着自己的指尖微颤,向上移动,夏明朗突然抬手,像闪电一样,捏住陆臻的手腕,连肘托臂一并拧过去,压上身体的重量,把陆臻压倒在地。

"这怎么可能,你出千!!"陆臻用另一只手拍地板。
"今天天凉,你手心很热,靠近了就能感觉到。"夏明朗把布带拉下来。
陆臻沉默了一会儿,拍得更响:"你个妖怪!!"
夏明朗得意洋洋地松开手,陆臻抓到机会反击,双腿交叉绞住夏明朗的一条腿,把他拉倒在地,同时翻身压上去,膝盖顶住关节,用手臂绞住夏明朗的上半身。
夏明朗眨了眨眼,赞许:"嗯,这招玩得不错,方进最近没偷懒。"

陆臻的体重轻,力量不足,灵活但相对瘦弱,小侯爷为了教导他没有少花心思。反正如果连摸哨突击这种事都要用上陆臻,那么他们也离溃败不远了,陆臻的学习重点在于如何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保住自己的小命,所以对他的格斗训练除了常规的散打和军事格斗,还加入了一些格雷西柔术的招数。实践表明,大部分真正的打斗在双方缠抱扭斗后,都会倒向地面,格雷西作为一种扭斗的地面技术非常地适合陆臻。
夏明朗本以为打成这样,就可以收手了,于是他放松等着陆臻放开他,没想到陆臻第一次把夏明朗打倒在地,心中充满了荡漾的激情,既然现在他在优势位置,他就忍不住想要继续干下去,收紧用力,利用关节技巧绞杀,夏明朗一阵血气上涌,想要翻身已经没了余地。
陆臻带着居高临下的角度强势的压下去,生生逼近,直到呼吸相错,睫宇相交。
"服不服?"他哑声问。
夏明朗失笑,嘴角勾起一点点。
陆臻一瞬间心跳如鼓,他看到泛红的皮肤与湿润的嘴唇,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力道。

"哎!"夏明朗终于被绞杀得受不了,拍着地面:"投降。"
陆臻蓦地站起来,夏明朗郁闷地活动四肢让酸痛的关节恢复行血,陆臻侧身擦过他的胸口,贴到他耳根吹口气,很是轻薄的样子:"怎么样,服不服啊?"
夏明朗失笑,指着陆臻的鼻子道:"算了,既然小兔子这么开心,就让你再乐一会。"
陆臻摊手,走回到桌前去继续打他的报告。

手指的动作有点乱,陆臻看到屏幕上出现连续的错别字,按退格倒回去,一个个改过。
果然,他不是。
陆臻脑子里很有条理地在思考着,虽然长期的军校与军队生活让他对于混在男人堆里过日子很习惯,平常时刻搂搂抱抱勾肩搭背完全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对于某些类似于调情的动作,还是会有反应。
不是说喜欢,也不是有感觉,只是一种反应,当然,也可能是别扭的。就像普通异性恋的男人无论看过多少美女,贸然有个女孩子贴上去抛媚眼,他总会有点反应一样,即使他知道那个女孩子应该是无意的。
那种微妙的反应可能是微微皱眉,可能是不落痕迹退开一步,也可能是不自觉肌肉僵硬,但是夏明朗完全没反应,大概只是当他是在开玩笑,反正他自己也一向喜欢开这种玩笑。

果然啊,陆臻心里想着,他果然不是。
可是很奇怪地,陆臻发现自己并未觉得失望,至少算不上难过,他的心情类似于小时候喜欢什么明星,而忽然有一天看到他与妻子十指交扣出现在他面前。
那种微妙的,有些释然有些遗憾有些解脱的心情,于是归到心底涌上心头的,也不过是淡淡的那么一句:果然,就是这样。
因为没有过期待,所以,也不能说是绝望,一切很平常。
陆臻心想。
一切正常。

陆臻打完一半报告的时刻是晚上十点,夏明朗千恩万谢地把他送出门,并且提醒他不要忘了明天继续前来卖身。徐知着在隔壁斗地主未归,陆臻一人无聊之际开了电脑,意外地看到万年潜水员宫海星同学的头像在闪闪发亮。
小宫一直向往大海,一门心思就是要上舰,终于也让他如愿以偿,只是上了舰之后作息时间更无规律,再加上陆臻这边也是忙,所以这哥俩常常是你在三天前留下一句话,我看到回了,三天后,你再回我一句,正所谓的拿QQ当邮箱用。
陆臻点开对话框,噼啪打字: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动物兄你也睡不着啊?
宫海星叮咚回复:干果儿,你兄弟我陷入无望的爱河鸟!
陆臻心里靠了一声,不会吧!这么巧。

暖玉生烟:
哪家姑娘倒了这般血霉?
海星海星:
我们基地的一个大夫,长得那叫一个清纯啊,说话也温柔……[QQ小人细面条泪]
暖玉生烟:
那就上吧!动物兄你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一派英雄气概![QQ小人捂嘴偷笑]
海星海星:
我倒是想呢,刚刚打听了,人是我们基地副参谋长的女儿![QQ小人对手指][QQ小人细面条泪]

暖玉生烟:
[QQ小人惊恐流汗][QQ小人黑衰眨眼]
海星海星:
干果儿……你就别刺激我了。
暖玉生烟:
如果你成功了,你就会成为CCTV年度军旅励志言情偶像大戏的男主角,所以,兄弟加油上吧,在这个时刻,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QQ小人红晕笑]
海星海星:
…………………………我抽死你。

暖玉生烟:
[QQ小人墨镜亮牙]
海星海星:
干果儿,跟你说正经的,我就算是想上也没地儿下手啊,我现在又不是喜欢上了隔壁二大爷家的闺女,送个花卖个好什么的,约个晚饭看场电影,我现在那是看上了张曼玉林青霞啊,你说让我怎么办吧?
陆臻鬼使神差地手一抖,打出一行字:你可以成为他的副官。

海星海星:
[QQ小人单纯流汗]我倒是想呢,现在去考护校还有人收不?啊,不是,护校收男人不?
陆臻大笑:你TMD不能去考军医大啊,你这什么出息??
海星海星:
我这不是逗个乐子么。
陆臻笑了一会儿,镇定心情打道:兄弟,要不然你就先上,反正浑身解数使尽,她不领情是她没福气,咱就当是没个遗憾。
宫海星沉默了一阵,蹦出几个字:哥们你说得在理。

陆臻笑了满脸,看着小宫的头像暗下去,随手关了电脑,倒在床上,房间里灯光明亮,天花板很白,白得像一面镜子,可以映出他的脸。

在陆臻的家乡,上博的陶瓷馆里有一只粉彩的蝠桃盘子,在陆臻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的时候,某一个下午,他对这只盘子一见钟情。
他称她为:我的盘子。
他向她倾吐心事,对她含情脉脉。
虽然他知道,很可能终其一生他都无法触摸更无力占有,他们之间隔着水晶玻璃做的墙,相望相识不相得,然而这一切都完全不影响他对她的喜爱他的拥有,他在任何可能的时候去看她,守在她的身边发呆,在管理员怪异的眼神中,趴在透明的牢笼之上喃喃低语。即使他在她的千年岁月中,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只是她亿万游客中悄无声息的某一位,可是,陆臻仍然坚持着这么叫:我的盘子。
因为,至少在她陪着他一起的那些时光中,她是他的,是他为她付出的那些感情,让她看来与众不同。

14岁的时候,他把蓝田介绍给他的盘子,似乎从那个时候起,蓝田会开玩笑,说:嗨,我的小男孩。
这个称呼现在听起来有些恶心,但其实在当年,在18岁成熟稳重的大三学生蓝田与14岁聪明机灵的陆臻之间,年龄的差异其实远远不止四年那么简单,蓝田这么叫他,他并未觉得突兀。回头看去,不难发现这个在当时听来过份文艺而且欧化的称呼里,包含了多少隐秘的期待渴望与自我解嘲式的放弃,好在后来奇妙的机缘让这一切的期待与无奈开花结果,甜蜜得不可救药。
15岁的时候陆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于是整个16岁都在迷茫与焦虑中度过,到了17岁他终于认命,而焦虑与愤怒仍然在胸中翻滚。蓝田给了他很多帮助,让他自信,重新认识自己,学会从容地生活。当然,不可否认在他的帮助中多少混杂了诱惑的成份,然而这也无可厚非,他喜欢他,自然会希望和他在一起,想尽一切办法,抓住一切机会。

我们都希望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而陆臻却知道像这样的期待于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
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与他是同类。
一千个人里可能只有一个愿意承认这种身份。
十万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会让他喜欢。
一百万个人里只有一个也会喜欢他。
他的爱情,是百万分之一的机率,他曾经遇到过,却在现实中无奈凋零,而现在,他已经习惯不做任何期待。

祝你快乐!
蓝田说我们的人生只要能开心就好,有一些小小的满足,快乐到老,而幸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彼岸,不要去期待她,得失由命。
陆臻合上眼,心想,这果然是真理。
在那个夜晚,陆臻梦到家乡的博物馆,空旷的展厅里光线幽暗寂静无声,他走过厚厚的地毯,看到他的盘子安静地躺在明亮展台上,穿过千年的岁月照亮他的脸。
陆臻把手掌按在水晶透明的玻璃上轻轻摩挲,悬空抚摸她的脸,他微笑,说:你好。

第二天早上,他随队出操,跑过夏明朗身边的时候开心地向他招手,微笑,说:你好!
你好,我的队长!

3.

生活很平常地继续,当然,有什么可能,它会变得不平常?
在境外任务之后的那几天还算轻闲的日子里,陆臻成功地执行了夏明朗的计划,用那把锋利的缅刀从郑楷老大那里换回一柄改装过的56军刺,那军刺是郑楷从仓库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好钢火,重新打磨,重做涂层,是百里挑一的凶器。郑老大含泪交给陆臻,那表情跟嫁女儿没两样,最后生怕陆臻养不好他的美人,还一手揽下了养护的活。
陆臻利器在手,陡然觉得自己帅了十倍不止,闲没事儿就去操场上要找人对两招,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可是一转眼正式开工,陆臻的命运就开始走向凄惨。

直接原因是因为在最近的演习中,整个基地从大队到中队都看出了陆臻作为复合型交插人才的那种不可替代的突出价值。严正之前就盘算好的全面打造计划正式启动,信息中队的队长王朝阳亲自出马当着夏明朗的面把陆臻带回了自己的老窝,夏队长恨得牙痒,却又在严正的一句话中幡然醒悟。
严头儿说:老王破自家的口粮给你养儿子,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夏明朗讨好的一笑,极动情的说:我这不是怕养着养着就成别人家的儿子了嘛。
严正同样深情地回望他:你放心!
放了心的小夏队长把牙笑到了脑门上。

其实陆臻对信息中队那两栋小灰楼觊觎已久,只是之前没资格进,只能远远看着所谓佳人在水一方,如今由中队长王朝阳亲自领着刷卡进门,那叫一个踌躇满志志得意满,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人才了,被重视了。
信息中队与行动队是两重天地,放眼望去那种肌肉勃发的血性脉动变成了斯斯文文几乎有点冷的静水深流,王朝阳把冯启泰叫过来帮助陆臻熟悉环境,阿泰同志还惦记着进行动队的事儿,言行间对陆臻很是巴结。
因为基础学历高,信息这边的人军衔普遍都比行动队高一级,相比之下小冯的少尉衔就有点稀奇。后来混熟了才知道,冯启泰原来是坦克学院学火控的,本行学得一般,却是个天生的黑客。王朝阳有一次带人去帮C师下属的某坦克营升级数据链系统,那小子居然当场发现了一个BUG,王朝阳就此惊了。回去上报严大头,一纸调令横空直下。C师放人的时候都点惶惑,心说这小子水平不高啊……而且你们那儿怎么开始玩坦克了?

陆臻听得张口结舌,心想老子本来以为自己还算特招,可是跟你小子比起来,我算个毛啊?
冯启泰看着陆臻的神情颇为遗憾地表示,他当初是盘算着应该先去考个与计算机相关的研究生什么的,这样再过来学历比较过关,专业也对口,但是王朝阳没让。
王朝阳在旁边微微一笑,说他儿子高考的时候忽然想念建筑系,但是念建筑得有美术专业成绩,可当时来不及了怎么办呢?结果他儿子去考了清华。因为清华不用美术成绩,因为他们相信只要你有本事能考进来,他们也有本事让你学会那点子素描与色彩!
陆臻马上把嘴给闭上了,同时明白,虽然林子大了必然会有很多鸟,但是吃同一种食的鸟总不会相差太多,所以麒麟既然有夏明朗这样的人,他的同伙,也必然得是王朝阳这号的,而他陆臻,也必然得把自己锤炼得更扎实。

除了体力劳动少一点,信息中队其实与行动队一样的忙碌,一样的事务繁多。麒麟的信息中队除了要保证整个大队的数字化通信系统,还承担科研任务。
而且他们目前使用的信息系统是全军最高端的,整个战场侦察网络包括了一整套的微机自动化指挥系统、由20辆越野车与3架直升飞机组成的移动指挥部、三台大型野战战场监视雷达(监视半径85千米)和一套战区无人侦察机系统,并且还能随时联网各种单兵手持型的红外监视器与小型雷达所收集的数据。全局通信使用高速数据链,前线实时战况信息能直接发回到总指挥、全局通信加密、数字化的战场管理可以让数据链最基层终端直接到人。
换句话说,只要严头有需要,他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方进在干吗。这种精确控制型的野战系统陆臻在之前的演习中就使用过,只不过当时他是网络最终端的那个点,而现在他拥有一个新的角度——网络管理者。

这种身份的转换与亲身参与感让陆臻心情激动,虽然要学要用的东西多了好几倍,可陆臻仍然亢奋不已热血沸腾。但是夏明朗很不爽,因为陆臻自从在老王手下讨百家饭,想法开始变得特别多。其实他那个小脑袋瓜子本来就够能想的了,如今简直没治了。今天缠着他说这个,明天缠着他说那个;一会儿说我觉得应该这样BLABLA,一会儿说我觉得那样其实BLABLA……
夏明朗烦不胜烦仰天长叹,他觉得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得让这小子给烦死了!
操蛋了,为啥这娃谁都不折腾就赶着折腾他呢?夏明朗百思不解,基础训练明明是由郑楷管的,偏偏那小子一声楷哥叫得那叫一个亲切可人温柔乖顺;可轮到自己头上就拉着个小脸一本正经地装中央首长,那高屋建瓴式的"队长,我认为……"每每听得他后背一寒,鸡皮疙瘩一身。

夏明朗心想我容易么我?我不光要保家卫国,刻苦训练,我还得为了不掐死未来的军事学家压抑天性!
到最后夏明朗实在是受不了,揣上两包好烟去找领导。他哭丧着脸拽着严正的常服说:头儿啊,这事您管不管,这事您不管我就得出手啦!我知道打压科学工作者的积极性是我不对,可是他要是再不收敛点儿,我真怕我啥时候一个失手把您的心肝宝贝给掐死喽!
严正略一沉思,淡然说道:"那我们在二中队的分支下成立一个信息行动支队吧!"
夏明朗一愣,心想这他妈的风马牛及不及啊?再说了,信息行动支队从哪里抽人进去啊,总不见得让陆臻一个人……夏明朗眼角一瞥看到严正笑得高深莫测。
严头修长的手指间挟着烟,随手掸了掸夏明朗皱巴巴的作训服,俯耳过去低语:"他不是有想法嘛,给他点空间,给他个位置,让他自己去折腾折腾,他自己就知道差在哪儿。而且,反正这小子衔够,水平也有,等明年攒点军功把他提个副队,哎,这么一来,他大小也是个领导了,那他现在批判你的很多问题,就成了自我批判了,你让他先解决自己去。"

夏明朗恍然大悟,心道,真他妈的,这姜到底还是老的辣,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千年的道行成精了都!严正缓缓直起腰,剑眉一扬,笑出几分清峻几分峥嵘并一脉尽在掌握的从容。夏明朗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闪,忽然迟疑问道:"那个……我当年,您提拔我当副队长……那时候!"
严正看着夏明朗但笑不语,示意:可以滚了!
夏明朗灰溜溜地退走,一路心情抑郁,本以为世有伯乐识他这匹千里马,没想到是观世音的紧箍咒专套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孙猴子……夏队长强悍的自尊心受到了变态的打击。

不多久由陆臻领衔的电子行动支队正式挂牌,虽然目前名下的正式队员只有陆臻一名。
这一招不光唬了陆臻还唬了另一位积极要求进步的好孩子——冯启泰!这小孩自从陆臻夸下海口答应让他进队就上了心,而陆臻喜欢他,当然狂支招,反正中心思想就是趁现在还没有开始选拔先练巴起来,怎么着也能赢在起跑线上,所以阿泰有机会也会去行动队跟训。结果五十公里越野跑到四十公里就开始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到小侯爷只想踹死他,可到底还是让他跑成了最后一名过及格线。
方进站在终点线上仰望苍天,迎风流泪,心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囧囧有神的世界,而没有想到的是,这才是他与泰星宝宝爱恨纠缠厮打不已不休的刚开始,当然,这是后话,先压下不表。

可怜的陆臻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夏明朗伙同严正的一个阴谋,与当年的夏明朗一样陷入了千里马陷阱中,就差叉着腰站在麒麟山峰顶高喊一句:这地界,比我聪明的没我能打,比我能打的没我聪明。
可惜……可惜的是,比他聪明的想让他更聪明,比他能打的想让他更能打。
通常鹬蚌相争,总有人会得利,但陆臻比较惨,他不是渔翁,他是鱼。
但是再牛掰的黄豆也有被榨干油的时候,大强度的脑力劳动必然带来体力上的退步。以至于某天在训练中,陆臻黯然地看到了自己与徐知着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之后不无哀怨地抱怨了一声:"再这么下去,以后上战场该要你们来保护我了。"
"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你。"夏明朗在旁边搭话,笑容意味深长。
陆臻脸上一肃:"公子言重了,小生身无长物,救命之恩何当为报。"

广大队员对这两位校官大人胳臂上跑得马,嘴巴里放得船的剽悍姿态早就习惯成了自然,方进帮着答了一句:"没事,榛子你以身相许就行了。"
陆臻目不斜视地往身后踹出一脚,被方进以一个超级格斗手的利落身姿毫无悬念地躲开,站到安全地带并嘲笑道:"你这手艺,唉,出去别说是我教的啊,小爷我丢不起这个人。"
被他这么一说陆臻倒又坦然了:"术业有专攻嘛,侯爷,有种你陪我玩点别的?"
夏明朗闻言皱眉,一脸的惨痛:"我强烈地预感到,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拖死。"
陆臻故作诧异:"夏明朗同志,您不是腿粗吗?"
夏明朗囧然。
陆臻郑重地拍了拍夏明朗的肩膀,一脸的崇高:"当然,腿不够粗也没关系,我保证为了国家的荣誉,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我会帮你把抚恤金领回来。"

夏明朗恨恨然,随即全面插手切入他的整个训练日程,理由自然非常的充分:你的命比我重要。
这句话简直就像个咒语,每当陆臻心头升起那么一星半点偷懒的意思,脑海里就会自然而然地啪啪乱闪,浮现出夏明朗被他连累中枪倒地的血腥画面,于是……OMG,陆臻在心中问候了一下上帝。
通常人在被逼疯的时候总是会有点离奇的念头,以至于陆臻现在看到夏明朗,眼睛里都会放绿光逐行扫描,吃饭时一边扫描一边恶狠狠地啃着鸡腿,夏明朗为人再凶悍也挡不住这样邪行的眼神,后颈莫名其妙地一阵发凉,终于忍不住讨饶:"怎么了,你这是?"
"想咬你!" 陆臻一本正经的。
"你就这么恨我?"夏明朗露出无辜而哀怨的神情。
"你怕疼啊,那算了。"陆臻杀气不减。
"好!随你。"夏明朗忽然豪迈起来,一挽袖子送到陆臻嘴边:"要不要先洗洗再褪个毛?"

"不用了。"陆臻严肃地摇了下头,居然真的舔了下嘴唇。
"哎,你不会是真的……"夏明朗忽然有点发毛了。
同桌的众人显然发现了这场好戏,对于这群蠢蠢欲动的热血青年们而言,任何一点风波都是美妙的,任何一次欺负队长的行为都是令人振奋的,于是欢呼雷动。
"陆臻,别客气,队长都说了随你了。"
"就是!陆臻狠点,连我的仇也报了。"
"要见血,要见血!"
"见血小意思啊,索性咬他一块下来……"
……

夏明朗由此沉痛地发现:他的人缘还真是不怎么样。
"快点啊,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抄个地图,标上火力点再下嘴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实在是太坏,夏明朗开始后悔了。
他话音刚落,陆臻便一口咬下去了,他其实是真想咬来着,可不知怎么的,在牙齿落到结实紧绷的皮肤上之前嘴唇先碰到了,濡湿的柔软的唇贴到干燥的皮肤上几乎是惊战的感觉,牙齿顿时打滑几乎磕到舌尖上,而夏明朗猛然收手,笑得有些尴尬:"你还真咬啊。"
"君子无悔!"陆臻绷着脸。
"是无悔啊,落子无悔。"夏明朗笑嘻嘻地把袖子放下来。
切……众队员齐齐失望。
"怎么了?牙都痒了是吧,不如下午一起来加个餐?"夏明朗用无比纯洁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去,各种吱哇乱叫瞬间归于沉寂。

一个妖怪!
陆臻抱肩看着,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表情已经变得很柔软,为什么会喜欢他呢?这个耍奸作诈的家伙……如果是他的就好了!
陆臻眨巴着眼,真想拥有他,想把他吞掉,牢牢抱紧,真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于是想象了一下把夏明朗剥了皮趴着睡的情境,顿时又笑了,觉得这日子还是蛮爽的,简直心旷神怡!
行了,就这么着吧,想他陆臻年方二十四,青春年少风华正茂,道德高尚思想端正,吃苦耐劳军事过硬,不过就是私底下暗恋个队长,那又怎么了?
所以就这样吃吃豆腐,看看真人秀,没事吵吵架,咬咬人,也是快乐的人生。

——《与子同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