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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喜欢下厨的人 妻攻,遇到吃货受
还等什么?
上美食啦~~~
古代背景的美食文,取材大多来自《山家清供》、《随园食单》,以及作者自己的胡诌。
酸甜苦辣皆在文中,流口水不负责!
内容标签: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远、沈瑜 ┃ 配角:林舟、端王、阿夏勒 ┃ 其它:美食
槐糕、槐叶粥
若说到"沈三公子"这个名字,整个扬州城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然无幸得以从近处瞧上一瞧,也该从众人口耳相传中,知道他的与众不同。
沈三公子单名"瑜",一岁识字,五岁已是闻名百里的神童。十五岁中了举人,当时也是轰动一时的大事。更何况他生得面若桃花,俊朗不凡,从十三四岁起就开始被数不清姑娘小姐惦念,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七八回。
众人只道他仕途坦荡,前程无忧,到时候再娶个美娇娘,必定一辈子光耀门楣。哪知沈瑜从此无心学问,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游玩作乐上,再不提念书二字,每日逍遥无比,自不用说。
沈家老爷每每提及此事,莫不是铁青着脸,连骂"逆子","不肖"。
饶是如此,也换不得沈三公子浪子回头,久而久之,也就随他去了,只当没这个儿子。从此将全部希望放在其他小辈身上,对沈瑜不闻不问,落个心里清静。
这沈瑜也不恼,依然故我,到最后索性连沈府都甚少回去,日日流连于烟花之所,成了彻底的自由身。
这等不肖之事几乎称得上是骇人听闻,上至世交长辈下至同门好友,哪个不是费劲心力劝了又劝,可惜统统入不了沈瑜之耳。
所闻之人莫不叹息,像这等异类,也不知道最后谁能收了他的心?
如此不出三年,在四书五经,圣人之文荒废的差不多的时候,沈三公子的盛名传遍了扬州城大大小小的角落。又是三年,沈瑜终于对扬州厌倦了,他忽然想到了京城,竟像再也等不及一样,只给家中老管家打了声招呼,便收拾收拾奔上了北去京城的客船。
这一举动又将沈家老爷气个半死,在府中足足骂了一月有余,此事不提。
却说刚出了扬州,沈瑜满心憧憬着京城的美好生活还遥遥无期的时候,他就被放倒了――是的,沈三公子,他晕船。
说来丢人,虽说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扬州人,但貌似天生五行克水,自小到大不仅完全不会游水,上船遇点风浪还会像现在这样脸色苍白、四肢无力,一张嘴就想呕吐。
本以为走运河水路,总不会像海上那样颠簸,等上了船,起了风,沈瑜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不该图快,该老老实实走旱路啊!
虽说船家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侍候地挺尽心,一日三餐送到房中,还弄得清爽可口。但沈瑜晕得七荤八素,哪里吃得下,没过几日,原本俊俏的公子哥儿就给折磨的面无人色,走路都发虚。
这一连在房里躺了三五日,他觉得再不活动活动,人都要长蘑菇了,这才晃晃悠悠起身。
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大多数船客都去下层的食肆吃饭,沈瑜一点胃口也没有,自然不去凑那热闹,只一个人扶着墙壁,慢吞吞在客房这一层溜达。
行至船尾,忽然一直异香扑鼻而来,闻之若空山雨后新草,又如林间将开未开的野花;奇的是里面还夹杂着食物的香气,端得叫人神清气爽,食指大动。
空了几天的肚子开始回应,沈瑜立刻觉着有些饿了,可又不想去食肆吃那些无味的东西,下意识被那时有时无的香气勾着走。
到船尾最末一间客房外,香气愈发浓郁,从半掩的门里一阵一阵飘出来。沈瑜本不欲作此宵小之状,奈何肚子不争气,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瞄了几眼。
只见房内有一四方桌,桌上摆着三五碗碟,一身着深青色衣袍的年轻公子坐于桌前,似乎正要用饭,那勾人的香气就是从他面前的碗碟中飘散出来的。
沈瑜看不清那公子面容,只觉得周身气度不凡,便起了些目的不纯的结交之心。对方正在用饭,上门打扰显然多有不妥;若是熬过这段时间再去,沈三公子又觉着十分不舍――说到底,他就是没出息地被人家桌上的饭勾住了魂!
就在他百般纠结之际,那公子却发话:"门外的朋友,且进来吧,无妨。"
这话甚合沈瑜心意,不等对方开口第二遍,他便说了声"叨扰",推门进去。
客房不大,比起他自己的那间上房要寒酸些,但房中诸样器物莫不雅致精巧,沈瑜只一扫,便知眼前这位不是俗人,若说原先有三分结交之心,现在便有七分了。
只见他规规矩矩走到那公子面前,弯腰行了个礼道:"在下沈瑜,家中排行第三。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公子站起来,沈瑜这才发现他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身材颀长,生得是长眉星目,俊朗不凡。
"殷远。"那公子也报了姓名,又见沈瑜一双眼睛总往桌子上瞟,便笑道:"若沈公子不嫌弃,不妨一起用饭吧。"
殷远声音温和动听,态度自然亲切,却仍叫沈瑜一张脸禁不住微微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叫殷兄笑话了,我这几日身体不适,原本胃口不佳。见了你这儿的饭,不知怎的,忽然就……"
其实桌上不过一盘糕,一碗粥,还有两三样小菜。可就是这几样,或白如凝脂,软如新棉;或碧如翡翠,美若琼浆玉液,怎么看怎么勾人。
说话间,沈瑜忍不住又咽了一下口水,这回连耳朵都红透了。
殷远只作不知,扬声招呼一句,身在隔壁的小童便拿了碗筷跟粥盆进来。
沈瑜见两名小童举止有度,面容清秀,心想既然随身带着侍童,吃穿用度都这般精细,家中必定殷实,却不知为何偏要住这样小的房间。如此想着,便脱口而出道:"原来殷兄不是一人。"
"贪图此处清净罢了。"殷远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略略作了解释,却不再提。待小童摆好碗筷、替沈瑜盛了粥退下后,他伸手做个"请"的动作道:"沈公子请用。"
糕又软又白,入口即化,火候恰到好处;里面好似有什么叶子之类,蒸得软糯,还能尝出一丝清淡的甜味,不若糖不似蜜,反而有隐隐的花香气。而那盛在白瓷小碗中碧绿如翡翠的粥,更是让人叫绝:浓稠有度,米粒洁白饱满,粒粒分明,好似谁一颗颗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样。
沈瑜吃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极为舒坦,虽不至狼吞虎咽失了仪态,但也算少有地急切,末了
还忍不住赞道:"简直是珍馐!怎么船上的厨子竟有如此好手艺,我竟不知。下次也该叫他给我换些花样。"
听了这话,殷远一笑道:"沈公子误会了,这些并非船上提供,是自家准备的。"话说到一半,见沈瑜脸上神色将信将疑,又补充道:"靠岸时我叫家里的小童采办了些材料,借船上的厨灶做的。"
"你自己做的?!"就算扬州花魁立刻出现在眼前,也不能叫沈瑜吃惊成这样。他上上下下打量殷远,觉着怎么看都是个贵气的公子哥儿,这等人物,下厨房做饭?!
殷远略带笑意,指着桌上的食物说:"这糕叫槐糕,是用刚摘下来的鲜槐花,浸在甘草水中,并四成白粳米、三成白糯米,再加二三成山药末蒸制的。而这粥,是采了嫩槐叶,研磨成泥,过水取汁;用此汁并糯米慢火细熬,再放上山野槐蜜而成。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取其新鲜有趣罢。至于小菜,则是家中制好带着的。"
沈瑜这下服了,慢慢回过味儿来,含着几分赞赏道:"圣人有训'君子远庖厨',殷兄倒是不忌。"
"人活一世但求无愧天地,自在随心,若只拘于书本所教,岂非可笑。"殷远道
沈瑜向来讨厌时下多数读书人不见贤思齐,反而假模假样、时时刻刻都端着酸腐派头的样子,因而在扬州时故意作出那副纨绔模样,只求潇洒自在。可惜他行事总是为人诟病,此时听了殷远一番话,大有知音得见之感,好感顿时到了十分,开始殷切攀谈。
"听殷兄口音像是京城人?"沈瑜靠近几分。
"恩,正要归家去。"
"真巧啊……"沈瑜一听,心里简直快笑出花来:殷远也去京城,那这一路少不了再来蹭几顿饭。
不过这等丢人的事他当然没说出口,面上亲切微笑:"在下也去京城,我与殷兄甚为投缘,一路上也算有个伴了。"
他这么殷勤着套近乎,殷远不由多看了一眼,以为被他瞧出些什么,但细想沈瑜言行举止,又觉得不像,心里便有些疑惑。
不过殷远觉得沈瑜此人初看有些失礼数,但却是难得的真性情不作伪,倒也有趣,于是点头:"甚好。"
此时船身忽然开始摇晃,令人都有些站不稳,大约江面上起了浪。
沈瑜正要说话,被这么一弄,脸上霎时白了,一手紧紧扣住桌子边缘,一手捂着嘴像是随时要往出吐。
殷远何等心思,一见便猜到了前因后果,最后一点戒心也放下了,扬声叫小童拿药进来,一手已经搭在沈瑜腕间。
"原来殷兄还会医术。"沈瑜哼哼着,有气无力地继续套近乎。
殷远微垂着头不答话,神情很是专注。不一会儿小童拿了一碧玉瓶进来,殷远接过,打开,放到沈瑜鼻子边。
沈瑜只觉一阵说不出的清香,昏沉的脑仁顿时清醒,胸间屈闷也退了不少,长舒一口气道:"多谢殷兄。这什么神药,如此灵验。"
"醒神香。"殷远把瓶子递给他,叫他自己拿着,一边有些严肃地说:"沈公子几日未用饭了。"
"殷兄好医术啊,这都能号出来。"沈瑜继续有气无力地贫,抬头见殷远脸色,并非见惯的温和,而隐有威势,一时间沈瑜有些反应不及,下意识说:"也就三五日……多少还是吃了点的。"
殷远脸色缓了些,点头道:"难怪沈公子今日……"总算记得给沈瑜留点面子,后半句他吞回肚中。
沈瑜有些讪讪:"天生的毛病,一上船就什么都吃不下。今日对着殷兄的饭却没什么不适,也奇怪得很。"
"饿着总不是办法,"殷远沉吟片刻道,"不如明日起,沈公子便到我这里用饭吧。"
沈瑜的脸这回彻底红了个通透。
槐叶冷淘
相处几日,殷远发现沈瑜果然是个妙人,天文地理,柴米油盐都略通一二,言语间更是率真有趣,同他聊天可谓妙趣横生。
最重要的是,此人是个吃货。
殷远醉心美食跟香料,可惜被家中长辈视为不务正业,在旁人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路子。虽然他生性豁达,但长此以往,也难免有些郁卒。
此时遇着沈瑜,殷远顿时有了惺惺相惜的微妙感觉――这就是伯牙遇子期,知音见知音哪!
于是开始是殷远做什么沈瑜跟着吃什么,相互说话也文绉绉的;没过几日,发现彼此一拍即合,两人间便发生了如下对话:
"殷兄,这几日多有叨扰,在下十分过意不去啊。"沈瑜面带愧色拱手。
殷远上前虚虚托住:"沈公子不必多礼,你我二人志趣相投,实乃人生之幸事!"
沈瑜反握:"此言甚是!我与殷兄一见如故,堪称知己!"
"还请沈公子直呼我姓名吧,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殷远语气恳切。
沈瑜立即出声应和:"我正有此意,也请殷兄别叫我沈公子,太生分了。"
"好,沈瑜。"
"殷远。"
两人相视而笑,末了沈瑜在心中松了口气――他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端了这几日,实在是够了。想到殷远竟如此合他胃口,沈瑜又不禁觉得高兴,将他划到自己人的范围,不再跟他客气。
这样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沈瑜拉着殷远真诚地说:"那日你以槐花槐叶入饭,着实有趣,能不能再来一次?"
殷远一口答应,道:"这倒不难,只是槐花槐叶需新鲜才好。等后日到了盱眙,我让宇青下船去买些。"
宇青跟祈蓝正是殷远那两名小童,祈蓝安静细心,宇青却活泼、善同人打交道,因此下船采办的事大多交给他,而船上照应的大都是祈蓝。
沈瑜从扬州出发,行了十数日才到盱眙,原本打算在此处改走旱路,此时却有些不舍。想着有殷元在,后几日也没那么难受,便把这念头压下去了。
不过,在船上憋了多日,沈瑜按捺不住也想下去走走。宇青笑道:"沈公子,你还是好生歇息一天吧,往后路还长着呢。"
沈瑜一想,走水路,从盱眙便入通济渠,还要十数日才能到洛阳。等到了洛阳,顺黄河而上,得好些日子才能转入广济渠,从广济渠才能至长安,这么算下来,的确还长着呢。
就算有殷远从旁调理,这段路程对他来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于是沈瑜只能作罢,乖乖呆在船上休息。
到傍晚时分,祈蓝到房中寻他,说他家公子有请。沈瑜休息一日心情正好,听了这话,知道多半是殷远的槐花饭食弄好了,便略作收拾,随祈蓝去了他那里。
远远就闻着香气,与他记忆中并不相同,却一般勾人。沈瑜心中如猫抓,简直迫不及待,不由便加快步子。
进了房,还未说话,就听殷远到:"且少坐,就快好了。"
沈瑜见桌上摆着个玉盆,不知作何用;还有一铜炉子,其上放置着一个较深的陶器罐子,不知正煨着什么,弄得满室皆香;还有四五个细碟子,满满摆了半桌。
他对殷远所作之事有些好奇,便没有到一旁坐下,而是凑到殷远身边看他动作。
玉盆中有小半盆晶莹剔透的冰块,其中整整齐齐摆着细长如发丝的碧绿色面条,忍不住出声叹道:"这么多冰,殷远,你好大手笔啊!"
"做'槐叶冷淘',没有冰可不行,幸好宇青弄了些。"殷远道。
"槐叶冷淘"是近年来京中流行的食物,沈瑜有所耳闻,却一直无缘尝试。此番见玉盆中之物,心想大概便槐叶汁和的面,登时来了精神,只是不知后面要怎么办,于是看向殷远。
后者只对他一笑:"你今日可有福了。"
沈瑜再问,殷远却笑而不语,十分神秘,弄得他更是心痒难耐。
片刻后,殷远伸手悬于陶罐上方试了试温度,便揭开盖子。
霎时间,热气扑面而来。
沈瑜只觉得这味道极为鲜美,但奇就奇在,叫他说到底是什么味儿却又说不出来。不是鸡,也不是牛,更不是羊汤,是一种他从来没闻过的味道,就一个字――鲜!于是他不禁凑近闻了个够。
"这到底是什么汤?这般美味。"沈瑜半是感慨半是疑惑。
殷远终于不再卖关子,笑道:"淮水有种鱼,名为银米,身长不过寸,极难捕捞。世人都嫌其小而无肉,却不知其味鲜美至极,用来做汤再好不过。"
沈瑜见那汤颜色白如牛乳,上面飘着极细的笋丝与火腿片,只是却不见殷远所说的"银米",便问出声。
殷远解释说:"这汤慢火熬了半日,早就化了。"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流畅地盛了鱼汤在青瓷碗中,细腻青莹的釉色配上乳白色的鱼汤、嫩黄的笋丝与暗红的火腿片,煞是好看。接着他用筷子捞起玉盆里已经冰好的槐叶面,放到碗中,手腕一抖,面丝便如游鱼一般散开在汤中,顺着碗中波纹微微荡漾着。
随后又从小碟子中挑些切得细细的葱花茵陈等配料撒到碗中,递给沈瑜。
沈瑜已经看呆了,接过吃了一口,立刻睁大了眼睛,话都说不出来。笋丝脆嫩,火腿薄如蝉翼,二者交融在汤中,恰巧将"银米"之鲜味激发到至极,而又不会因为味道太重抢了风头。
而汤中葱花茵陈等物,碧如玉碎,气味甚为芳洁。
第一口咽下,沈瑜便捧着碗看来看去,一副舍不得下嘴的模样。
殷远笑道:"'银米'离开淮水一日便死,此次得了鲜活之物做汤,也算难得了。"
说着他又盛了一碗,摆在自己面前,对祈蓝道:"剩下的你拿出去,跟宇青分食吧。"
祈蓝抿嘴笑吟吟应了,寻了个大食盒将众物都装进去,收拾好桌子,拎着退了出去。
"你对他们倒好。"沈瑜感叹,不说"银米"如何难得,光是用来冰面的小半盆冰块,都是很奢侈的东西了。殷远行事如此,叫他觉得此人当真是不拘小节。
殷远不在意地一笑,说:"吃面吧。"
其实殷远有个不低的身份,只是在这身家背景面前,他的兴趣爱好越发显得不上台面,没少被父亲冷眼,兄弟明里暗里嘲笑。
而祈蓝宇青自小跟着他,不管别人如何冷言冷语,都始终如一,如此下来,情分自然不比旁人。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对沈瑜讲。虽然一路颇为投缘,但说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罢了,等到了长安还不知前路如何呢!
沈瑜本就是个万事不上心的,见殷远不欲多言,便不在意,低头吃面。
此中滋味自不必说,沈瑜连汤都喝了个干净,放下碗筷道:"我服了,这槐叶冷淘果然不比寻常,难怪有诗道'劝人投此珠'。"
沈瑜所说是杜子美的《槐叶冷淘》,全诗为:
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愿随金��,走置锦屠苏。
路远思恐泥,兴深终不渝。献芹则小小,荐藻明区区。
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
正是称赞槐叶冷淘令人食之忘忧,请人品尝如同以珠相赠,赞誉之盛可谓不吝笔墨。
殷远见沈瑜提到此诗,解释道:"诗中所言是冷食,不过你身体有恙,冷食恐不妥;正好得了'银米',我便索性略作改动。"
沈瑜点头:"你费心了,只可惜了那些冰。"他还惦记着。
时值春末夏初,冰块储存到此时,已是奢侈之物,那小半盆大概也要费不少银子。面刚冰好,又放进热汤中,岂不浪费。
"话不能这样说,"殷远明白沈瑜的意思,摇头,"煮好的面立刻投进冰中,遇冷,则更为劲道。此时再加热汤,滋味自然不同。"
沈瑜细想刚才所食,面虽极细,却不软不断,看来殷远之言是有些道理的,便释怀了,转而问道:"槐叶冷淘,想必是槐叶入面?"
"不错,"殷远笑道,"此淘夏日最宜。采槐叶之高秀者,以石磨研出绿汁,用此汁和面,反复揉搦。待面团光滑时擀薄,切成长缕,急火沸水煮制而成,再放入冰中浸凉。"
见沈瑜听得认真,一副感兴趣的模样,便继续道:"汤倒是普通,不过是鲜笋切丝,云腿片成薄片,慢火煨制。如此鲜香,多是沾了'银米'的光罢。"
听他说完,沈瑜叹道:"我向来自诩风流,如今只能自叹不如。殷远,我是托你的福了。"
"这还不算,你可听过'红丝��'?"殷远笑问。
沈瑜摇头,他继续道:"此种面食才叫精细:要将生虾入磨细研,研出虾肉稠汁,然后用这虾肉汁掺入水中和面,待面煮熟后便呈红色,因此得名。熟鸡肉剁成泥,与研虾汁后所残留的虾壳合在一起,加入鸡清汤跟作料,入锅炒成调汁,然后浇在面上。"
一番话叫沈瑜连连称奇:"何人心思,吃面都想出这般花样!若是将槐叶冷淘和红丝��并煮,岂不是'怡红快绿'?!"
殷远一愣,越想越觉得有趣,从头至尾细细思索一番才说:"你这想法倒也新奇,如此一来,需用鸡清汁并蘑菇做辅方为最佳。"
沈瑜不过随口一提,殷远竟然真的开始计划,真堪称货真价实的"厨痴"。
他生性随和豁达,温文尔雅,颇有几分世外之人的感觉,唯有对"食"之一项很是认真,低头思索的神情极为专注。沈瑜看着,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几分可爱,凑近了拍着殷远肩膀道:"你说的定然没错,不如等到了长安,做来试试吧。"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
没等殷远说话,沈瑜忽然收了嬉笑,颇为认真地看着他,让殷远也不自觉严肃起来。只听沈瑜说:"在扬州时,沈家也算一方大户,我也见过些好东西;不过就'食'上说,没有比你更花心思、更有手段的。殷远,你一定会有作为的!"
殷远倒不至于把这话当真,他的身份注定不能专修此道。不过沈瑜如此坦诚称赞,说内心毫无触动也是假的。
于是他半开玩笑地回应:"承沈兄吉言,等回了京,还要靠你多帮衬啊。"
沈瑜不疑有他,十分爽快地应了下来,却不知殷远看着他澄澈的笑颜,内心正苦笑着叹气呢。
月下对饮兰生酒
沈瑜高估了自己。
从盱眙再启程,虽然一路也算风平浪静,但一连二十余日在船上度过,沈瑜也算是吃了好些苦头。时不时蹭殷远饭的日子,本来除了有点无聊也不是那么难以忍耐,何况后者还常常弄药茶给他调理;可惜,沈瑜得意忘形了。
那晚他在殷远房中相谈甚欢,后者对他在扬州时听过的市井传闻颇感兴趣,一不留神时间便晚了,等他想起道别,已是亥时。
沈瑜出来,船上之人大都已回房,甲板上静谧无声,而江面上漆黑一片,唯有月影处碎光粼粼。远处点点灯火,与天上一轮皓月相映成辉,沈瑜瞧着,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感慨,只觉得人生无限美好,只想找个人一同体会体会。
在船头站了一会儿,沈三公子掉头又回了殷远的客房,敲门进去。
祈蓝正铺床,见沈瑜又回来了,略带惊奇地问道:"沈公子,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沈瑜摇头,一边在房中张望:"殷远呢?"
"呃……"祈蓝看了一眼内室,面带难色,还有一丝羞赧。
沈瑜见他这样,正要开口再问,却听见里面传来殷远的声音:"稍待片刻,我这就出来。"
过了没多久,殷远掀开帘子出来了。他换了身白色的衣服,头发湿嗒嗒披散着,发梢还在往下滴水,看样子是刚沐浴完毕。
沈瑜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祈蓝欲言又止,也觉的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红了,道:"我不知你在……打扰了。"
"无妨。"殷远接过祈蓝递上的布巾,略略擦了几下发梢,一边走近沈瑜问:"怎么忽然回来了,可有事?"
"嗯,见外面月色正好,想找你喝酒赏月。"沈瑜答道。
随着殷远靠近,沈瑜只觉得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不去,闻着略有些苦,却又沁人心脾,好像是殷远身上的。
他忽然凑近了,在殷远耳侧深深嗅了一下,然后笑道:"果然是你这儿的!这是什么香?"
他素来散漫惯了,纯属无心之举,却叫殷远僵硬了一霎那。
后者低头,只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在自己颈边,看上去很好摸的样子,勾得心里痒痒的。
殷远很快反应过来,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后退一步说:"方才水中放了些香草,大概是那味道吧。此法能驱蚊虫,你要是有兴趣,我叫祈蓝送一些过去。"
沈瑜见他这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唐突,而殷远这般性格恐怕会有所不喜,便连忙也退一步,挪开目光抱歉道:"我一时忘形,殷兄可别介意。"
殷远看他模样慌乱,连许久不用的"殷兄"都祭出来了,顿时觉得很有趣,故意道:"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喜好。"
"不……不是,"沈瑜大惊,连忙转过来解释,"是方才那味道……"
话说到一半,却见殷远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沈瑜也不恼,他倒没想到殷远也是会这样开玩笑的,觉得有些意外,不过更多的是亲近之感――毕竟肯和他开这样的玩笑,说明殷远也没拿他当外人吧。
当下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一起笑了起来。
虽是临时兴起的赏月,殷远的准备却不含糊,叫祈蓝弄了美酒并小菜共七八样,满满装了一食盒。又着宇青在客船最高层摆了桌椅,这才招呼沈瑜一同前去。
两人对坐,殷远提起酒壶道:"此酒名为兰生,是汉宫中的法子,乃采百草花末杂于酒中而成。"
沈瑜端置面前,果然香气扑鼻,浅啜一口道:"果然'芬香布列,若兰之生也'。"
殷远听他果然知道这句话,会心一笑,也不多言,举杯相对,一饮而尽。
两人在月下对饮一个时辰有余,直到一壶酒喝尽,下酒菜也去了七八,才意犹未尽地叫人收拾,各自回房。
不料果真乐极生悲。
江上夜风本就大,两人又坐在船上最顶一层,更是"高处不胜寒",到第二日醒来,沈瑜就有头晕脑胀之感,刚一起身,就觉得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打转,稍一挪动就头痛欲裂,兼之涕泪横流,惨不忍睹。
"沈公子,你风寒了。"宇青语气严肃地说,但沈瑜总觉得他眼角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饭点都快过了,沈瑜还没出现,于是宇青被派来瞧个究竟,就见沈瑜蜷在床上,一副可怜模样。
"殷远呢?"沈瑜哑着嗓子问。
宇青道:"我家公子无事。"
沈瑜悲愤了:"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殷远看起来也挺斯文啊,一张脸皮也十分白净。虽然是比他高了点,但要比强壮活泼,还是自己更胜一筹吧!
"我家公子自幼习武,虽然不是高手,强身健体总是可以的。"宇青面无表情地说。
正在此时沈瑜打了个喷嚏,有一小股不明液体在鼻腔蠢蠢欲动,他连忙拿手帕捂住,却见宇青一张脸绷得更紧了。
于是沈瑜心中悲愤更甚。
原本他就是勉强乘船,并不好受。此时一病,各种感觉更变本加厉,就算躺在床上都有些生不如死。
殷远来探望过他几次,送了好些随身带的药,但不管原先多么大名鼎鼎,用到沈瑜身上一点用都没有。
"可惜我医术平平,也就于食疗一项上有些研究,"殷远叹气,"你这样子,恐怕还是找个大夫好。"
船上并无医者,只能靠殷远做些药膳调理着。
没几日,刚刚养回元气的沈瑜,又被打回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他怀疑照这样下去,不等到长安,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
听船上小二讲,过三四日船便行至洛阳。虽然万分不舍,沈瑜还是决定从洛阳下船,改走旱路。
他将这话告诉殷远,后者看着他沉思片刻,点头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到了洛阳还是凌晨,船家小二按照沈瑜的吩咐早早将他叫醒。
行李已由宇青帮忙打包好,就放在桌上。沈瑜摇摇晃晃起来,看路引、银票等物俱在,便提起包袱出门。
包袱不轻,他胳膊不一会儿就开始发虚,心中更是滋味万千。
昨日他已正式跟殷远道过别,相互说了些保重的话,还约定到京城一定会去找他。没想到今日别说沈瑜所期待的依依惜别的场面,竟然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得一个人拖着残躯下船,怎么看都有些凄凉的味道。
沈瑜越想越有些委屈。其实说起来他和殷远不过二十余日的交情,还是他跟着人家蹭饭的时候比较多,但几日相处,他已将那人当做情投意合的知心好友,如此看来,竟是自作多情了?
说不定殷远早就厌烦自己蹭吃蹭喝了。
如此想着,沈瑜打消了再去殷远那里跟他说一声的念头,咬牙扶着船舷,慢慢往船的舷梯处走。
刚转过弯,沈瑜抬头一看,愣住了。
那三人正站在舷梯口,殷远双手负在身后,侧脸看向江面,两名侍童拿着行李,看样子是等候多时了。
沈瑜刚一出现,殷远便像有感应一样转过头,冲着他笑了笑。
这笑容让沈瑜愣住,下意识停了脚步。而祈蓝早就快步迎上来,接过沈瑜的行李,扶着他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沈瑜还是愣愣地。
殷远一笑道:"你风寒未愈,出行又没有带仆从,一个人到洛阳人生地不熟的,恐怕多有不便。"
"可是……"他记得殷远是要往家中赶的。
"不妨事。"殷远知道他要说什么,温言道:"从洛阳去长安,行程不过数日,等你大好再走也是可以的。何况洛阳有位朋友久未拜访,我也正好想去看看他。"
沈瑜自然知道后面那句话,不过是殷远怕自己多心才说的,他就是不放心自己。一时间沈瑜眼眶有些泛酸,在家人看来他冥顽不灵,平日里责骂居多,哪有人这样温言温语地关心过他。
此时再看殷远,只觉得他又亲切又进退有度,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朋友了。
殷远见沈瑜眼圈开始隐隐泛红,心中也有些难以言喻。他将手放到沈瑜肩头道:"我这位朋友,家中可是藏了些好东西的。你这回去,应当有口福了。"
沈瑜笑:"可叫我赶上了,真有些迫不及待,我们这就动身吧。"
他心中震动颇多,却不再说感谢的话,殷远也是,点了点头就招呼祈蓝和宇青上路,仿佛两人之间一切已在不言中,任何话都是多余了。
洛阳城自古繁华,街道上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此地虽不比都城长安规模宏大,但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沈瑜跟殷远并肩而行,前者自下了船,眼睛就没闲下来过,东看西看,应接不暇。殷远笑道:"你是头一回来洛阳,感受如何?"
"繁华热闹更胜扬州。"沈瑜毫不吝惜地称赞:"江南风光奇秀俊逸,但论气势,则与中原之地不可同日而语。"
殷远见他喜欢,也觉得十分高兴,便多说了几句:"此地虽不如关中广袤,但地形易守难攻,得兼有水陆之便、气候适宜,自古少有乏粮之忧。"
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转而轻叹:"我们来得有些迟了,若再早上一月半月,还可观赏满城牡丹争奇斗艳之景。"
沈瑜"啊"的一声,脸上满是惜色。殷远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遗憾,看不到十成,三成总是有的。我那位朋友家中,记得就栽培过一些。"
这话一出口,沈瑜更是恨不得早日到达目的地,当下四人专心赶路不提。
殷远所说的朋友家住城南,不似城北热闹,但景致宜人,十分清静。沈瑜一见边赞"好会享受",心中更是对主人起了几分好奇。
宇青上前叩门,不一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便出来,见了殷远,问明是拜访他家主人,便请四人进去候着,着小厮上茶,自己去请示主人了。
没多久,一名三十上下、周身玄色的男子急匆匆赶了出来,一见殷远,张口便叫:"小……"
只是一个字,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在殷远目光下改了口风,后面的话变成:"……爷。"
转得太生硬,殷远眉头一跳,那男子干笑两声,转而看向沈瑜:"这位是……?"
"小爷?"沈瑜没放过刚才那称呼,有些疑惑地发问。
殷远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接过话题:"这位是从前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陆虎,惯于和我如此玩笑。"然后对陆虎道:"这是沈瑜,我从扬州回来结交的好友。"
沈瑜天生神经粗大,殷远这么一说他也就不追究了,学江湖人的模样对陆虎抱拳:"陆兄弟!在下沈瑜。"
陆虎被他逗笑了,回礼道:"沈公子好生有趣。"
几人寒暄片刻,殷远说:"我二人途径洛阳,沈瑜他身体不适,借你的地方住两天养养,再往长安去。"
陆虎点头:"知道了,小爷请自便。"说罢吩咐家丁收拾整顿。
沈瑜瞧着他的意思倒像是要搬出去,便道:"陆兄弟不必如此,我来叨扰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哪有把主人赶出去的道理。"
没等陆虎答话,殷远到:"陆虎在洛阳有几处产业,此处只是别院,不妨事的。"
"小爷说的是。"陆虎憨厚笑笑:"沈公子就安心住下吧,官家留在这里,二位有什么需要只管和他讲。"
然后又吩咐了下人几句,三下五除二带着人撤了。
沈瑜被弄得莫名其妙,对殷远说:"你这位朋友有点怪啊,好像巴不得我们占着他的宅子一样。"
殷远不答,转而道:"你一路也累了,不如休息休息,攒足了力气,晌午去生风楼吃饭吧。"
"生风楼?"一听吃的,沈瑜眼睛都亮了,一切抛到脑后。
"洛阳最有名的馆子,几样菜做的很是有意思,我每次来少不了要去的。"殷远略作解释:"方才陆虎已叫人去订了位子。"
沈瑜点头:"如此再好不过。"
说罢便依殷远所言,被小厮领着去客房休息。
等小睡转醒,恰好到了午饭时间。沈瑜略作整理后到了前厅,殷远已经在候着了,见他出来,笑道:"你倒是每次都正好,动身吧。"
一行人便往位于洛阳城中心的生风楼去。
生风楼牡丹宴(上)
生风楼不愧是洛阳最有名的酒楼。
正值用午饭的时辰,一楼大厅内座无虚席,小二在其中穿梭往来,吆喝声此起彼伏。沈瑜担心殷远不习惯这样的环境,哪知他看来泰然自若,似乎当真熟悉的很。
四人刚一进门,掌柜便迎上来,对着殷远道:"好久不见殷公子,陆爷定好了位子,您和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众人跟着掌柜往上走,沈瑜问:"你跟掌柜很熟?"
"那到不是,"殷远低声道,"从前来过几次,跟大厨切磋过,似乎掌柜印象深刻。"
沈瑜笑,心想定是定是殷远露了一手,将对方震得七荤八素,看掌柜这么殷勤,搞不好当时还想挖角,留殷远在生风楼呢。
他一个人在脑中想殷远穿着厨子衣服的模样,想得十分高兴,没留意殷远看着他,嘴角也噙着淡淡笑意。
生风楼三楼均为雅间,掌柜颇为恭敬地将他们引到一处清静的厢房,躬身问殷远:"殷公子,上些什么菜?"
殷远回头看了看沈瑜,对掌柜道:"我这位朋友头一次来洛阳,麻烦掌柜挑那几样,搭配着些就好。"
掌柜道"诸位稍等"便点头退下,叫小二先上了茶点。
沈瑜问:"'那几样'是什么?你怎么弄得这样神秘。"
殷远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生风楼的牡丹宴,不仅新奇,里面有些菜也做得相当不错。可惜全套下来得有三四十种,我叫掌柜看着搭配几样。"
"牡丹宴?可是以牡丹入菜?!"沈瑜惊奇。
殷远点头。
"牡丹竟也能入菜!"沈瑜感叹:"又能看又能吃,不愧是花中之王啊!"
二人身后宇青噗嗤一声笑了:"沈公子,哪家花王还看能不能吃啊?!"
殷远闻言也忍俊不禁,沈瑜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头一回听说。"
"牡丹花叶均可食,"殷远对他解释,"根还能入药,有通经活络之效。其中入药者以安徽凤凰山所产为最佳,不过若论食用,还数洛阳。"
一番话说得沈瑜跃跃欲试,愈发觉得腹中饥饿,便想先用些茶点垫着。
他见手边一盘中之物,色泽金黄,呈微微卷曲的片状,便随手夹起丢进口中。酥脆,奶香混着花香从齿间慢慢氤出,还有种十分爽口的感觉。
"这是……"
殷远仿佛就在等这一幕似的,看他一片下肚,眼睛一点点睁大才道:"此物名为'牡丹生菜',是新鲜生菜并牡丹瓣和之,用掺了奶酥的面粉薄薄裹一层,在炭火上烘至酥脆而成。用此法烹制,花香犹在,堪称生风楼一绝。"
"原来从茶点就开始用牡丹花了!"沈瑜啧啧称奇,不由对着厢房门口望眼欲穿,叫殷远看得十分有趣。
好容易,门外响起掌柜的声音,殷远便叫他进来。
掌柜掀开帘子,笑容满面进来,后面跟着几名小二,手中都托着盘子或盆碗。殷远点头示意,他们便鱼贯而上,将手中之物放到桌上。
沈瑜一看,一盆豆腐,一盘面筋,几块糕,还有两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小茶碗。
"弄几样快的,二位先垫着,随后还有。"掌柜等小二都退下,躬身对殷远说。
"这都是什么?"沈瑜问。
掌柜指着回答:"一道牡丹酿豆腐,一道清煨面筋,还有萝卜糕并杏仁酪。"
沈瑜听了,不解道:"名字倒也寻常,可有玄机?"
掌柜并不回答,看着殷远笑道:"殷公子在此,小人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今日几道菜都是寻常物,两位多包涵。"
话音刚落,殷远道:"掌柜这是在自谦了。越是珍材,平日所遇越少;最寻常的东西,才可变化万千,方见功力。"
"殷公子是行家。"掌柜含笑,显然对这番话极为赞同,末了躬身:"二位慢用,小人先退下。"
等掌柜一走,沈瑜便直直看向殷远,目光殷切,充满求知欲。
殷远知道他在等自己说明,本来美食之道,一分听、二分看、三分吃,剩下四分是意境跟心意,便也不再逗他,伸手将杏仁酪放了一碗到沈瑜面前。
"这些并无多少特殊,不过是材料新鲜,做法比旁人精细罢了。"他打开茶碗盖,微微带着苦味的乳香气便飘荡开来"比如这杏仁酪,不过是碾杏仁作浆,滤去渣,拌米粉、乳渣,加糖熬之。"
他说的轻松,沈瑜尝了一口,却觉滑润无比,米粉已经细到尝不出颗粒,比之前尝过的任何馆子食肆都来得舒坦。待要再喝,殷远已经说到第二道菜,便只能放下茶盏。
"这道牡丹酿豆腐算是花了些心思,要选新做的豆腐,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两面去皮,切成半个手掌大小的厚片。荤油熬至青烟起,将豆腐晾干入油中煎至两面金黄,加上好的甜酒一茶杯,约一时辰后放火腿、冬菇滚一回,加糖饴再滚一回,入半寸许长细葱并新鲜牡丹花瓣,这才能起锅。火腿冬菇都弃之不用,只吃豆腐。"
沈瑜听得直咂舌,感情为了吃这一道豆腐,从一个多时辰前就得开始准备,难怪陆虎要提前订位子,恐怕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因为这个。
此法炮制的豆腐,火腿与冬菇的香味都完全进入豆腐中,还有甜酒的清香跟隐隐的花香气,滋味自不必再多费笔墨。
待他尝过,殷远又指着清煨面筋和萝卜糕道:"这两样比较常见,面筋入油锅炙枯,再入鸡汤、蘑菇清煨。至于萝卜糕,不过是萝卜去皮擦丝,和胡椒葱花等炒熟,拌米粉跟水和匀蒸成的。不过时至初夏,竟还有如此鲜嫩的萝卜,也算有心了。"
沈瑜一样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叹道:"这一样菜的花费,恐怕也值寻常人家数日了。"
"若要求精进极致,这也是在所难免的。"殷远沉默一会儿,低声道。
沈瑜忧思只是一瞬,吃货本质又占了上风,投入到无限的美食中去,倒叫殷远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笑,替他舀了勺豆腐。
"你留着肚子,等会儿还有好东西呢。"殷远略带笑意地说。
沈瑜恋恋不舍地吃了最后一口豆腐,这才放下筷子。
生风楼牡丹宴(下)
果然如殷远所说,过了没多久,掌柜又进来上了几道菜。这次沈瑜在掌柜开口报菜名之前伸手阻止,说是要自己猜猜看。
掌柜自然无不可,沈瑜一看便是富家公子哥儿,别的不说,身上穿的衣服看似寻常,其实是江南云州府的素锦,堪称一尺花销半月空。这样的客人对生风楼的菜品如此有兴趣,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从商多年,掌柜惯会看人脸色,略略一扫,便十分恭敬地行礼退下,还替二人掩好门,不叫人来打扰。
沈瑜当然不知他这百转千回的心思,只觉得生风楼掌柜言语亲切恭谨,却又不亢不卑,分寸拿捏地恰到好处,还跟殷远称赞了几句。
接着他全部注意力都被桌上刚上的几道菜吸引了。
在他手边的是个浅浅的盘子,里面能看见嫩粉色的花瓣与雪白的鱼肉片,都包裹在浓稠的芡汁中,其上翠绿的细葱粒错落有致。
沈瑜半开玩笑地说:"这菜该叫'牡丹吹不警,新白抱新红嘛!"
见殷远因为自己这句歪话露出笑意,沈瑜也笑了起来,然后夹起一片雪白的鱼肉。
那鱼肉似乎没怎么嚼,自己就化在口中,简直比豆腐还嫩,甘美至极。更难得的是,鱼肉中的刺已经被悉心剔了个干净,若不是边缘处有一线深灰色的鱼皮,沈瑜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吃的是鱼。
"如何?"殷远也动了筷子,只浅尝一口,便问他。
沈瑜又夹了一片,细细分辨,半饷回答道:"肉质比草鱼细嫩,比鲫鱼厚实……是鳜鱼?"
"不错。"见他猜中了,殷远惊讶了一瞬,随即笑道:"此菜名字甚雅,叫'牡丹流水',是用鲜活的鳜鱼肉在凉水浸泡一个时辰,片成薄片,精盐、料酒、蛋液并少许淀粉挂浆,再入荤油内滑透。然后将牡丹花洗净控干,取其花瓣,并鱼片一同入鸡汤中慢火煨熟,待出锅时放葱、姜细末。"
"除了牡丹花,这菜制作法像也无甚特别,可这鱼肉却滑嫩非常……"沈瑜一边回味一边疑惑地问出声。
殷远用筷子夹起一片鱼肉道:"功夫都在这上面。"
"怎么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鳜鱼。生风楼的鱼都养在深井中,井水温度比一般湖水江水要凉上许多,鱼肉自然紧致细腻。况且,片鱼厚度也极有讲究,薄了老而易散,厚了俗而无味,很是考验功夫。"
"原来如此。"沈瑜点头:"此间还有这么多学问,是我孤陋寡闻了。"
殷远拍拍他肩膀:"食之道,境界深远,你能辨出鳜鱼来,已叫我刮目相看。"
沈瑜故意将他的话理解为在取笑自己,两人又说笑一番,这才转向下一道菜。
此菜器物甚为特别,盛在半尺高的陶罐中,盖子盖得严严实实。而陶罐至于一泥炉上,炉底有炭火,待沈瑜尝完"牡丹流水"后恰好燃尽。
殷远用绸布裹着,揭开盖子,罐中汤还微沸,香气顿时四溢。
"你试试,这是何物?这回要是猜出来,我便亲自做一样东西,任你点。"殷远一看罐中之物,便笑着对沈瑜说。
后者好奇心被吊得老高,连忙凑近,用筷子小心挑了一些肉放到口中,细细品了许久:"非鸡即鸭……但又没有鸡鸭的味道。"
殷远摇头:"再想想。"
沈瑜又趴着仔细端详了半天,罐子里看见那东西通身金黄,头比拳略小,尖嘴,很像鸡但脖子又略短。看来看去,最后他迟疑着道:"看起来像鸽子,但……"
殷远这下含笑道:"就是鸽子。"
"什么?"沈瑜一愣:"怎么可能是鸽子,鸽子哪有这么大?"
"你有所不知,"殷远一边捞起鸽子,让沈瑜去看翅膀和爪子,一边道,"这是胡地的'鹰鸽',生得比普通的鸡还大,善翔于高空,极难捕捉圈养,一般多风干储存。这次掌柜拿鲜物招待你,真是有心。"
沈瑜听这鸽子如此大来头,顿时有些目瞪口呆,愣愣看着殷远。
后者继续说:"这菜用得是'黄金鸡'的做法,肚内入葱椒跟洗净的牡丹花瓣,加白酒,用麻油盐水煮熟。这样方可将鸽子本身的鲜味激发到极致。"
说罢他盛了汤并几块肉到小碗中,递给沈瑜。沈瑜再尝,点头道:"若论鲜美,还是要此法。"
桌上其余菜品,"牡丹甜糕"一例,羊肉胡桃芡实做馅的"荷叶兜子"一例,还有笋脯、酱瓜等数样小菜,均是看着寻常,实则颇费心思。
最后一道牡丹银耳汤,银耳软糯,牡丹鲜香,也为生风楼独创,堪称极品。
面对着这一桌子或精细或珍奇的菜品,沈瑜仿佛枯木逢春,原本在船上数日被折磨得十分虚弱,此时已然容光焕发,双目都熠熠生辉。
一顿饭吃完,已是近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沈瑜酒足饭饱,慢吞吞跟着殷远往回走。
"生风楼真是名不虚传啊!"他一边走,一边数次感叹。
祈蓝道:"这回我跟宇青也托了沈公子的福。"
他说的是方才,他跟宇青坐在一旁小桌子上,每样菜品也都有份。
跟在殷远身侧的宇青闻言道:"多谢沈公子,不过您能不能走快些,否则等我家公子回去,又该用晚饭了。"
"吃多了,走不动。"沈瑜声音沉痛,面上表情很严肃。
殷远站定,双肩颇为诡异的抖了一阵,才回身温和地对他说:"如此,不如去集市看看,以便消食――洛阳街市也是颇有意思的。"
沈瑜自然同意,一行人便往集市去。
这下给宇青说中,等他们回到陆虎的宅子,当真将至戌正。
老管家已着人备了晚饭,不过是白粥小菜。几人逛了一下午,腹中又有些空,便简单用了些。
沈瑜见屋内添了好些东西,从笔墨纸砚到琴棋书剑,包罗万象。他一问才知是陆虎吩咐的,怕二人有需要。于是对殷远感叹道:"陆兄看似孔武,心思却细腻得很。"
"我从前时常来小住,他知道我的习惯罢了。"殷远道。
俩人又说了些话,无非是关于生风楼,和下午集市见闻。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到了就寝的时辰。
殷远的房间就在沈瑜隔壁,他一路将沈瑜送至房门口才道:"你初到洛阳,夜里恐会有些水土不服。我就在隔壁,若有事便唤我吧。"
沈瑜应了,心下感动。
可惜他数十日来头一次晚上躺着不用晃,因此这一觉,睡得格外香。
至于什么"我猜中鸽子了,你欠我一顿饭……"之类的梦话,似乎没有人听见。
笋蕨馄饨(上)
沈瑜睡得很沉,等一觉醒来,他感觉头脑清明,前几天昏昏沉沉的感觉一扫而空。
房内很安静,但外面已经大亮,他不知此时什么时辰,又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了,便打算起身。
直到此时,沈瑜才发觉自己手脚都没什么力气,费好大劲儿才勉强坐起来,靠在床头。
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汗,而奇怪的是,被褥和亵衣却还甚为干爽。
"沈公子!"
正在他疑惑间,宇青端着水盆进来,一见沈瑜已经转醒,便将盆放到屋角的架子上,随口道:"您可算醒了!"
"啊?"
"都申时了!"
沈瑜愣了愣,想到作为客人,自己竟然一觉睡到午后,顿觉难堪:"这个……"
宇青看他面上有些不自然,便解释道:"沈公子早上怎么也叫不醒,叫大夫来看了,说是之前在船上'气血郁结',发发汗,自己转醒就行。"
正说着,殷远推门进来,一见沈瑜,松了口气道:"醒了?可有不适?"
"有点没力气。"沈瑜照实回答。
殷远上前替他号脉,末了说:"无妨,再将养两天就好。"
宇青看殷远一脸淡定,打趣道:"公子此时倒是淡然,沈公子没醒的时候,您可担心得很呢!"
一番话说得殷远脸上一僵,横了他一眼。
宇青素来是个胆大的,也不害怕,还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恰好此时沈瑜接话:"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原本想着牡丹通经活络、疏通气血,于你是有好处的,哪想到你身体太虚,有些受不住。"殷远略带歉意地说。
沈瑜对他笑:"难怪呢!这一觉起来觉得清爽多了,想不到那些菜还有此奇效。"言语间只字不提自己因此险些又病一场的事。
殷远知他好意,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身上发了汗,想必不怎么爽利,我叫小厮备了热水,你先去沐浴吧。"
宇青听他说起这个,忽然插话道:"沈公子,你睡着时发汗,可都是我们公子给你擦身换衣服的。"
沈瑜不知还有这回事,这下有些坐不住了,连忙起来。他腿脚还软,这一折腾险些扑到地上,殷远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扶住。
"这里哪有你多话的份儿!"他有些动了怒,回头对宇青喝道。
宇青原本是说笑,没想到主子反应这样大,一时间吓住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殷远道:"还不退下。"
宇青虽然心里有些委屈,但主子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多做停留,躬身退下了。
另一边沈瑜借势紧紧抓住殷远袖子追问:"他说的可是真的?"
殷远拍拍他,状似安慰,低声应了。
"这怎么行!"沈瑜急了:"这些事自有小厮们去做,怎能劳烦你亲自动手!"
怪不得身上出了那么多汗,亵衣和被褥都还干爽,想必每隔一段时间,殷远就来更换一次。
沈瑜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万分过意不去:殷远对自己这样好,又做吃的,又借地方住,还处处关心,他怎么能让殷远做这些小厮的事?!
殷远看沈瑜急得额头上又是一层汗,连忙按着他的肩膀沉声道:"宇青粗手粗脚的,我不放心。"
"那祈蓝……"
"祈蓝回京去了。"殷远道:"恐怕要在此处多停留一段日子,叫他回去先报个信。"
沈瑜心知又是自己的缘故,不禁叹了声:"让你受累了。"
殷远不在意地笑笑:"你如何这样说,若我生病,你会一走了之么?"
"不会。"
"那便是,"殷远手按在沈瑜肩上,"你我之间说这些却显得生分了。"
话说到此地步,沈瑜也不好再继续计较,只能将殷远的好处默默记在心中,想着日后必以诚相待。
殷远见他放宽了心,便道:"你身上还是汗,这样下去恐会着凉,还是先去沐浴吧。"
沈瑜点头,便由殷远扶着去了旁边一帘之隔的里间。
"我自己来吧。"沈瑜谢过,低声说。
殷远动作一滞,应道:"好,若有事记得唤我。"
沈瑜还沉浸在"给他添了麻烦"的羞赧中,胡乱点了头,因此也没看到殷远有些变红的耳根。
后者看他站稳,轻轻退了出去。但殷远并未走远,而是坐在外间,以防沈瑜有事。
帘子后安静了一阵,接着传来一阵水声。
殷远猛然闭上眼睛。
他想起早上发现沈瑜怎么都叫不醒时,自己心中刹那的恐慌。他本来略通医术,应当一眼就看出原因的,可是那时候竟然全乱了。
他不曾亲自服侍过别人,可是这次几乎是下意识的。
隔壁水声忽然大了,似乎他站了起来,大概是去拿放在一旁的衣服。
殷远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强作镇定地开口:"今日你且好好休息,等明日早起,我们到城西面的洛镇去。"
"怎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沐浴的关系,沈瑜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带着暖暖的水汽,懒洋洋的。
殷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话的声音却平静无波:"那处有样好东西,我从前是极喜欢的。"
"又是好吃的?!"沈瑜的声音一下子扬了起来,殷远几乎能想象到他一瞬间神采飞扬的模样,就像一只看见美食的小狐狸。
不,狐狸可没有这样呆呆的,用美食就能收买。
"恩,笋蕨馄饨,虽是山野小食,却是极为有趣的。"殷远一边回答,一边想象着沈瑜化为小狐狸的模样,不自觉轻笑出声。
"那可一定要试试看了!"沈瑜的声音忽然间似乎近在咫尺。
殷远抬头,原来说话间他已经撩开帘子出来了。
因为热气的缘故,方才还略显苍白的脸上微微透着粉红,眼神果然如预想的一样,亮晶晶装满了对食物的期待。
这吃货,还什么都不明白呢。
殷远难得在心中笑骂了一句,也是带着很亲昵的意味。
不过看着沈瑜满是笑意的脸,他的嘴角也渐渐勾起:"好啊,明日就去吧!"
晚上吃了殷远弄的药粥,沈瑜便早早睡了,待第二日起来,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吃货。
宇青看他恢复地这么快,默默翻了个白眼。
昨日殷远当着人面骂他,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家公子向来温和,即使责备也都有理有心平气和的;而他和祈蓝自小跟着公子,情分更是不比旁人,否则他说话也不会那样不分上下。
可是因为沈公子听了他的话急得差点倒下床,主子竟然急到口不择言……
宇青看了看沈瑜――他这样子,哪里需要自家公子如此小心翼翼护着啊!给个鸡腿说不定就痊愈了吧!
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忿忿地想。
陆虎知道了殷远要出去的事,执意要派几名随从,费了殷远好大力气才拒绝。
沈瑜见状,心里暗喜:本来是与好友外出游玩,寻觅美食,若是跟着些碍手碍脚的家伙,那真是大煞风景。
他所思所想俱在脸上有所反映,虽然细微,殷远还是觉察到了,一时间心思复杂,盯着沈瑜看了一会儿,却又没有说话。
殷远知道沈瑜将他视为至交好友,十分信任,但也仅此而已。那人心中所思甚浅,不似他,所以许多事情只能做,不能说。
他忽然觉得自己化身为老谋深算的猎人,伏在草木丛深处屏息静候,只等那小狐狸忍不住诱惑,一步步靠近。
"若是有朝一日他明白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殷远看着沈瑜满心高兴的模样,心中有一瞬间动摇,很快又压下去了。
等用过早饭,三人便动身。
笋蕨馄饨(下)
洛镇在洛阳城西面,并不很远,快马一个时辰便能到。洛镇不大,不过数百户人家,农闲时大多在洛阳做些小买卖,家境殷实些的在洛阳还有产业;而洛阳人出行或游玩,也大都选在洛镇歇脚,略作休整,因此两地往来频繁,若是到集市或节日,官道上可以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殷远跟沈瑜各骑一匹马并肩而行,宇清略微落在两人后面。他们一路走得悠闲,若遇风景优美之处还要驻马欣赏一番。
两人一个温润柔和,气度不凡;一个长相俊秀,言行举止俱不拘小节,连跟在身后的随从都清秀可爱。
过往路人只当是哪里来的大家公子结伴出行,虽被二人品貌吸引,多看了几眼,却也并未多加注意。
时值初夏,气候已经略微有些热了。
江南之地多重文轻武,沈瑜出身世家,骑射好歹还学了些――虽说后来也荒废了十之六七,平日骑马行路倒还不在话下。
饶是如此,行至一半时,他也开始有些吃力,用力攥着缰绳,不让自己摇晃,而嘴唇却紧紧抿成一条线
殷远侧眼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升到半空的日头,道:"今日颇热,前面有茶铺,不如略作歇息再走吧。"
沈瑜自是求之不得。
茶铺是山野间常见的那种,几顶草棚,数条长凳而已。见有客至,店家搭着毛巾出来招呼。
二人只打算求个歇息的地方,叫他随便上了茶水点心。
茶是粗茶,只见梗不见叶,是供过路人解渴用的;而点心,不过是些加了糖和芝麻的馒头,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沈瑜端着茶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下去,对殷远道:"这样的东西,你一定是喝不惯的。"说罢,招呼店家换了白水。
殷远不多说,含着笑意看他为自己前后忙碌。
末了沈瑜将碗推到殷远面前,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绸布包。
"这是什么?"殷远问。
沈瑜有些脸红,将绸布包摊在手心,一层层揭开,里面躺着四五个点心,分明就是早饭时摆在桌上的那种。
一旁站着的宇青险些没忍住,随即想起自家公子就在一旁,连忙收住笑意,遮掩性地咳了几声。
殷远却"噗"地笑出了声,沈瑜越发不好意思,小声说:"听你说一路要近两个时辰,我怕路上肚子饿……"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又十分诚恳地补了一句:"赤豆馅儿,很好吃的,你吃这个吧。"
说着,沈瑜将点心放到桌上,朝殷远这边推了推。
他脸上神情很是真挚,因为觉着有些羞赧,眼睛湿漉漉的,却一眨不眨看着殷远,仿佛在说:"真的很好吃,吃吧吃吧。"
殷远看着他,心中忽然间澎湃不已,连眼眶都有些泛酸。他伸手拿了一个点心放进口中,借低头的动作将脸上的表情掩饰了过去。
等他再抬起头,面上便只有温和的笑意:"真的很好吃,我倒不知道陆虎那里的点心这么好。"
沈瑜闻言也笑,笑容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好像夸得是他一样。
"我不饿,余下的你吃了吧。"殷远道。
沈瑜也不跟他客气,就着热水都吃了。
俩人又坐了一会儿,待沈瑜休息得差不多,便再次上路。一路又是走走停停,等到了洛镇,已是未初。
宇青去寻了间干净的院子租下来,众人略作休整,便在沈瑜的期待下出门去吃笋蕨馄饨。
几人一边走,一边听殷远说:"我少年时曾路过此处,腹中饥饿,恰好得了那一碗馄饨,只觉是平生所食之最。往后几年只要还从此处过,少不得再吃一回的。"
沈瑜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他眼中殷远非富即贵,却想不到他还有这种经历,唏嘘之外,却对馄饨更感兴趣了。好似如此,是在靠近殷远的过去一般。
殷远所说的馄饨摊子在洛镇唯一的一条街上,只是两间小屋子,食客却不少,由一老妇带一稚龄小童招呼着。
三人一进去,那老妇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乡话问:"几位客官吃馄饨?"
沈瑜听着费力,殷远却应了一声,由那小童带着寻了张空桌子坐下。
"此处不卖别的,来者馄饨一碗,"殷远以熟客的身份介绍,"十几年俱是如此。"
沈瑜四处看看,果然见食客面前都是一碗馄饨,偶有人拿着其它食物,也是从别处买来的。
殷远又道:"春夏以笋蕨入馅,秋冬则是山菌,采嫩者各用鲜汤焯后制馅。均是山野之鲜,也算难得。"
笋蕨都是命短之物,离土时间过长就失了味道,所以殷远有此一说。
等馄饨端上来,果然香气扑鼻。
馄饨皮薄如纸,皮的边而还随着荡漾的汤来回浮动,好似女子晚风中微动的裙摆。翠绿的馅儿包裹在其中,隐约可见,好似一戳破,碧玉般的汁水就会缓缓流出。汤里飘着不知名的野菜叶子,一面墨绿,一面是暗暗的紫红色,隐隐飘着奇异的香味。
沈瑜迫不及待捞起一个咬开,笋清脆、蕨菜滑嫩,还有浓浓的虾肉的香味。
"虾?"他有些惊奇,洛镇不比扬州,何来虾肉入馅做馄饨?
殷远道:"此处不远有座山,用的是山溪中的小米虾。"
沈瑜点头,再不多言,埋头吃馄饨。
不多时一碗下肚,沈瑜眨巴眨巴眼睛,于是殷远又给他要了一碗。
这回沈瑜吃的慢,才算细细品了一番"笋蕨馄饨"的鲜味,对殷远感叹道:"先前你说,我只当是你因为幼时经历之故,才对这馄饨念念不忘。这下才知道,果然值得两个时辰的路程。"
殷远只是笑,慢慢喝完了他碗中的汤,又听沈瑜道:"这虾的味道到和扬州不同,虽不见多少肉,却更为鲜美。"
"那山中好东西甚多,风景也算上佳,我曾经去过,不虚一行。"
他这么一说,沈瑜自然有些心动。
殷远沉吟片刻:"那山虽不远,算上逗留的时间,来回一次少说也得三四个时辰。今日是来不及了。"
就在沈瑜以为没戏的时候,却听殷远又道:"如此,便在洛镇多留几日吧。宇青,"他转向坐在一边的宇青,"你会洛阳和陆虎说一声,别叫他担心了。"
"这怎么行!"宇青一听就急了:"祈蓝不在,我一走,公子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只是一日,明日你再过来吧。"殷远道。
"可是……"
宇青还要说什么,却听殷远说:"等会儿收拾一下就动身吧。"
殷远虽然素来温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宇青虽百般不愿,也不得不从,只能点头,闷不吭声坐在一边。
沈瑜取笑了他一句,收到一个哀怨的眼神,便也不再招惹他,只和殷远说话。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起身回了租来的院子。
宇青略微收拾了一下就准备上路,他颇为不放心地对殷远道:"公子保重,我明日就赶回来。"
然后又对沈瑜道:"沈公子,麻烦多照应我家公子。"
沈瑜自然应了。
待他走远,殷远对沈瑜说:"今晚你我二人便在此借宿吧。"
山菌炙鸡(上)
宇青租的宅子内外两进,共有七个房间,虽不大,但整齐清净。殷远和沈瑜住在内院,房间正好相对。
唯一的问题是宇青走得匆忙,忘了请使唤的下人――其实也不能怪他,原本他们打算当天就回,留宿纯属临时起意。
于是沈瑜回到房间后,面对着光秃秃的床板顿时呆了,竟然完全没有收拾!
他在房中柜子里翻了翻,发现了被褥等物,便抱出来。
扬州沈家也算富甲一方,沈瑜自然从没做过这种事,因此霉味扑面而来他不觉有异,还想着"出门在外不比家中,有些不适也该忍忍"。
可等所有东西都被堆在床板上之后,就不是忍忍便罢的。沈瑜来回试了几次,弄得满头大汗,那张床还是怎么看也不像能睡人。
无法,只能去找殷远,看他怎么办。
天色转暗,殷远房内已经燃上了蜡烛,柔柔的亮光从窗格中透出来,无端带了点温暖的感觉。
沈瑜敲门,殷远在里面很快应声,于是他直接推门进去。
"怎么了?"殷远端着烛台过来,面上神情在烛火的微光下愈发温和。他说完这句话,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对面沈瑜的房间,又说:"方才我已经嘱咐过房东雇些下人来,不过今日已晚,只能先将就下。"
沈瑜听他这样说,目光自然飘到殷远床铺上,却见已经整整齐齐,看上去就很舒服,顿觉自己无能,本来想问的话就不由自主吞了回去,讪讪地要走。
殷远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立即明白了:"走吧。"
便往沈瑜的房间去。
沈瑜的床铺惨不忍睹,殷远见了轻叹一声,上前就要帮他收拾。沈瑜作势拦了拦,又想着不弄好实在没法睡,也就厚着脸皮随他去。
伸手刚摸到被褥,殷远怒道:"这如何能用!"
手上的被褥又潮又冷,还散发霉味。要不是他过来看了看,沈瑜今晚便打算睡在这上面吗?!
殷远将床上的东西统统扫到一边,又在柜子里翻了半天,回头无奈道:"都是这样的。"
天太晚,店铺均已打样,就算找来房东,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新铺盖。
殷远要和沈瑜换房间,沈瑜自然不会同意,两人推来推去僵持了半天,他忽然恍然大悟般说:"我们何必相争不休,都住你那间不就好了。"
说罢回头,见殷远脸色古怪地看着他,沈瑜忽然想起也许殷远不惯跟人同床,便又急急补充:"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若嫌弃……"
还未说完,便被殷远打断:"怎么会。就……这样吧。"
沈瑜松了口气,却见殷远已经先一步朝他房间走去,略微低着头,步子很快。他叫了两声,殷远只含糊应了,却没停下脚步,于是沈瑜只好连忙跟上。
躺在软软的床铺上,沈瑜很快不省人事。
可怜殷远在他身边,却是睡意全无。他躺在床上,只觉得手脚怎么摆都不对,最后僵硬地维持一个直挺挺地姿势,
耳畔是沈瑜轻柔的呼吸,脸颊上被风的末梢扫过的那处变得又红又热,总想伸手遮住,却又有些不舍。
明明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沈瑜的睡颜,殷远却没有动,就像有人在他周身划了线般,不敢越雷池半步。
应该已经睡熟的沈瑜忽然说了一句什么,含含糊糊听不清楚,竟是在梦呓。
殷远屏住呼吸,仔细分辨,仍不得其意。
没多久,沈瑜又说了一句,这回听清了,原来在嘟囔:"好吃……"
黑暗中,殷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伸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无奈地低声笑了。
还太早。
第二日清晨,两人又去吃了馄饨。
沈瑜看对面殷远脸色有些泛白,略带歉意地说:"你昨夜一定没睡好。"
后者不答,只催他快吃,好在天气热起来之前动身。
宇青还未归来,只二人上路。好在殷远对此地熟悉,一路还算顺利。
山不过是无名小山,胜在宁静清幽。山中有一峡谷,有小溪流过,正是殷远提到的那条。溪水中果然有成群的小虾,指节长短,周身淡青色,自在地游来游去。
两人在溪边下马,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上,稍稍休息片刻。
沈瑜趴在水边看虾,觉得十分有趣,等殷远叫他时,便跟着往林子里去。
很快沈瑜就感觉脚下的土地变得厚实起来,那是常年落叶腐化而成的。眼看走了快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忍不住问:"这是要去哪儿?"
"找地方吃了你。"殷远说。
沈瑜一惊,抬头却看见殷远眼角含笑,于是回应到:"你猛然这样说,我还当你被山里的妖怪附身了呢。"
他只当说笑,却不知殷远在心中如何暗自叹气。
"难得来一趟,总得让你见识一番。"看他仍满是疑惑,殷远解释:"这山中有样好东西,非在此处不能得。"
"什么?"
"那个。"殷远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道。
沈瑜顺着那方向去看,除了茂密的树丛跟地上堆满落叶的草地,什么也没看见。他转头又看殷远,后者只笑不语。于是沈瑜走近几步,仔细查看。
这回他终于发现了。
隐藏在杂草中的树根上,长着一簇簇细如柳枝的白色长须,仔细看竟是许许多多细长的蘑菇。
"这是'白乳',"殷远跟上来解释到,"堪称山菌之最,每年也就四五月可见。"
他说的简单,却不提这种蘑菇非常娇弱,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枯死,非常人所能寻得。
沈瑜按殷远说的方法摘下一丛,果然闻到了淡淡的乳香,赞叹说:"天下之物,果然无奇不有。"
"这东西,要在野外炙来吃才最有意思。若当真采回洗净,细细烹饪,反倒失了味道。"殷远道。
这一说,沈瑜来了劲头:"现在可是机会难得,不如我们试试吧。"
殷远本意就是带他来寻此物,自然不会拒绝。
"白乳"虽难得,但有殷远在,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也采到不少,兜在沈瑜衣襟中,足有一大捧。
"足够了。"殷远说,同时回头看沈瑜,却一下子笑出声来。
原来沈瑜提着衣角,头发也因为在树丛中进进出出变得有些凌乱,跟平日模样大相径庭。
沈瑜立刻明白了,奈何双手提着衣角,只能作罢。再看殷远仍然周身整齐,无奈道:"同样采了蘑菇,为何你就能全身而退?"
殷远拍拍他的肩膀,真诚说:"好了,追究无用,还是去洗蘑菇吧。"
沈瑜又被调侃,却不恼,叹了口气乖乖往出走。
回到溪边,殷远扔下一句"还差些东西"又进了林子,沈瑜照他所说留在原地仔细清洗蘑菇。
他洗得很认真,每一朵上的黏液都在溪水中淘了个干净。
等他洗完直起身,发现殷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蹲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不知道干什么,他周身地上还散乱放着些不知名的叶子和果实。
沈瑜好奇,走近看了一眼,顿时窘了。
外表一派斯斯文文的殷远,竟然蹲在地上,杀鸡……
山菌炙鸡(下)
发觉他到来,殷远抬头笑道:"刚才顺手捉了只山鸡,白乳山鸡乃是绝配,你有口福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脸上却笑容款款,语调温柔。
三下五除二,一只大山鸡便褪了毛,被开膛破肚地收拾干净。
沈瑜目瞪口呆看着,内心已然风中凌乱――这个人是谁啊啊啊啊,真的是殷远吗?!
直到殷远用佩剑在地上刨了个坑,招呼他过去,沈瑜还恍如在梦中,蹲在一旁呆呆看他动作。
方才沈瑜洗干净的"白乳"被殷远一股脑填进山鸡肚子里,后来他采的那些叶子和果实,一部分也一并被填进去,另一些揉碎了在鸡外面反复涂抹。
"这是做什么?"沈瑜终于反应过来。
"野生的香料,看见了就顺便摘了些。"殷远回答。
说话间,山鸡已被料理完毕,挂满深深浅浅的紫红色――那是香料的汁水。
殷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巨大的叶子,沈瑜不认得,只觉得像荷叶,却又没有那样厚。他将叶子洗净给殷远,殷远便把那只山鸡包起来,随手摘了根茅草系好,放进刚才刨的坑里。
沈瑜看他干脆利落地将这些做完,又将坑填起来,开始在上面生火,便问:"烤?"
"恩。"殷远点头:"此法还是跟山里的樵夫学的,虽然粗陋了些,但对付这种山珍,倒也契合。"
"这么说来岂不是跟叫花鸡有些像。"沈瑜头一次见人这样烤鸡,紧盯着面前熊熊燃起的火堆说,却忘了问为何殷远会知道樵夫的事。
"说起来的确如此,若论滋味,不可与白乳山鸡同日而语。"殷远说到这里收住,笑道:"我不该多言,待会儿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沈瑜被勾的心痒难耐,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来绕着火堆走几步,把殷远看得暗自发笑。
虽然山林中比镇上要凉爽些,但两人靠着火堆还是很热,不一会儿,沈瑜额头上就汗水直冒,他自己还浑然不觉。
殷远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坐下:"你且耐心等着吧,就算你转圈鸡也不会早些熟的。"
沈瑜何尝不知,只是耐不住罢了。殷远这么一说,他也不好意思再动,顺势坐在他身边。
殷远的手很凉,仿佛是吃槐叶冷淘那日,玉壶里放着的碎冰块,舒服得很。沈瑜被他攥着,贪恋那点凉意,一时舍不得放开。
俩人并排而坐,不知为何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有风吹过山林飒飒作响,和偶尔响起的,不知是什么鸟儿的鸣叫。
沈瑜内心渐渐宁变得宁静,觉得就这么坐着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忽然"噼啪"一声,是火堆中的枯枝爆了花。
两人均有些惊到,殷远放开手,站起身说:"这么等着也无趣,索性将余下的东西也烤了吧。"
他说的是同香料一并采来的其他蘑菇,因为不想冲了"白乳"的味道,便弃之不用。
沈瑜原本盯着他有些茫然,听到这话瞬间活了,连连点头。
殷远笑了声,在附近寻了些细长的树枝洗净,专挑了一种又肥又厚的金褐色蘑菇,穿在几条树枝上。
"这种'鸡油菌'见热渗油,极适合烤来吃。"他解释道。
果然那蘑菇一见火,边沿很快往内蜷缩,肥嫩的伞盖表面也开始滋滋作响,好似有油从蘑菇里面渗出来。不多时,奇异的香气便慢慢腾起,飘散在四周。
清晨吃的馄饨早就不知去哪里了,此时被香味一激,沈瑜肚内五脏庙简直要联合起来造反。
好容易到了火候,殷远将蘑菇递给沈瑜,后者鼓起嘴巴吹了吹便开动,结果自然烫得他不断哈气。
到最后,烤焦的树枝在沈瑜嘴角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记,他还浑然不觉,半低着头吃得十分虔诚认真,还不断含糊不清地赞叹。
殷远看着,忽然伸手帮他抹了一下。
两人都愣住了。
好在烤鸡的香味恰到好处地传出来,转移了沈瑜的注意力。
"好了么?"他转头看着已经燃到末路的火堆问,语气有些凶狠,好像不管烤没烤好,他都会扑过去啃个干净。
也不能怪沈瑜,烤蘑菇虽然美味,但对于填肚子实在没有多少作用,甚至让他比刚才更饿了。
"嗯。"殷远偏过头,站起来,用树枝将没有燃尽的余灰拨至一边,拿起佩剑将埋在火堆下面的鸡挖了出来。
之前新鲜碧绿的叶子已经变为黄褐色,解开之后,因为香料完全渗透而呈现出淡红色的烤鸡就露出来。
将鸡剖开,浓郁的香味让人立刻食指大动。
除了肉香,就是极为诱人的乳香,闻起来还有股淡淡的香甜味儿。而且其中还夹杂着无法描述的清香――应当是殷远放进山鸡腹内的香料。
殷远几下将鸡分切好,放在几片洗净的叶子上。
两人席地而坐,颇有几分江湖侠客的洒脱意味。沈瑜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从小话本看多了,对"江湖"很是向往,奈何身在扬州不得其道。
这下可是彻底对了他的胃口。
若是单讲味道,野炊未必比家中精烹细制来得美妙。
可惜食之一道讲究心境,只要心至意至,吃糠咽菜也觉得胜过珍馐佳肴。沈瑜此时身心愉悦,自然是吃什么都觉得极好。
更何况白乳炙鸡,本身也是道罕见的美味,白乳跟香料塞在山鸡腹中,味道已经完完全全融入肉中,每一口都回味无穷。
沈瑜吃得心满意足。
两人边吃边谈些听来的江湖趣事,不到半个时辰,一直颇大的山鸡就几乎只剩下骨架。殷远面前堆了一小半,其余都在沈瑜那边。
沈瑜发觉这一点,偷偷看了看殷远的神色,见对方似乎毫未察觉,才暗暗松了口气。
等清洗收拾干净,日头开始西斜,看天色已将至酉时,于是沈瑜同殷远踏上归程。
这次出行极为尽兴,更是尝到前所未见的野味,以至于若干年后沈瑜还念念不忘,每至春夏交接,都张罗着要来洛镇吃馄饨和烤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回程时两人一路疾行,倒比来时费时更少。
回到洛镇,恰好过了一个时辰。
宇青早就到了,按照殷远留下的字条请了几名下人,将宅子内外都清扫了一遍。两人回去的时候,已经弄得舒舒服服、像模像样。
远远听到马蹄声,宇青就在门口等候,看见殷远像见了鱼的猫一样张牙舞爪扑上来,上看下看确认没有一点损伤才算作罢。
听说二人入了山,还在野外烤东西吃,这名侍童对沈瑜笑道:"沈公子真是好兴致,我们家公子已经许久不曾如此了。"
他说的挺高兴,但沈瑜发誓,他听到了磨牙的声音,还在殷远转身入院时收获怨念的眼神一枚。
当夜,众人各回各房。
沈瑜房间新换了被褥,早被下人铺的好好的,又松又软,还有淡淡的香味。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没有前一夜睡得舒坦。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回了洛阳。
荼靡小宴(上)
洛阳别院内,陆虎听沈瑜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起牡丹的事,憨憨一笑道:"我当是什么要紧的!沈公子想看,自然随时能看。"
沈瑜看他张口就应了,心中自然又多了几分好感,拍着陆虎的肩膀道:"陆兄弟果然爽快!是条汉子!"
陆虎哭笑不得,张嘴不知该接什么,拿眼神直瞟宇青,里面含义复杂。
宇青眨了眨眼,默默看向窗外,假装什么也没有接收到,把陆虎弄得欲哭无泪。
他们的小动作尽收殷远眼底,他摇摇头,问沈瑜:"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学的话?"
"呃……戏文里面,江湖人都是这么对话的。"沈瑜也发觉其余人神情似乎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一句话说得底气不足。
殷远这才知道沈瑜对"江湖"执着地程度如此异乎寻常,心里暗暗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顺口说陆虎是什么江湖人,也能省诸多麻烦。
看陆虎实在招架不住,他不得不开口解释:"陆虎退出江湖多年了,如今在洛阳城做些生意。"
"原来如此……"沈瑜也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陆兄,是我唐突了。"
"没什么要紧的,"陆虎呵呵一笑,"沈公子是小爷的朋友,自然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客气。"
说完,他叫来一名随从,细细询问了一番,对殷远道:"如今也就南边园子还能看看。"
殷远点头:"也罢,就去那边吧。"
洛阳南面有个"陆园",名字十分朴素,规模也甚寻常,却是洛阳城的名园,皆因为园内的牡丹。
每年五月,别处牡丹都呈凋谢之势,唯独此处还在极致。
洛阳人将初夏陆园赏花作为风雅之事,文人骚客趋之若鹜,可惜陆园的主人对花极为疼惜,轻易不肯开园。
以上,都是沈瑜在洛阳几日断断续续听来的。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进园一观,更没想到陆虎就是这"陆园"的主人。站在园子大门处的时候,沈瑜激动地拽着陆虎的袖子感慨不已,弄得后者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殷远说莫要浪费时间,沈瑜才丢下陆虎,跟着他入了陆园。
园内景致甚佳,雕梁画栋,草木湖石,看似随意布置,实则颇为用心,一分一分俱恰到好处;亭台楼阁藏于花木之后,犹如半面遮掩的美人般,令人欲上前一窥究竟;一条曲径通往园子深处,最惹人惊叹的,莫过于两旁盛放的牡丹。
沈瑜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人,见此场景仍然称颂不已。
近者瓣瓣分明,远者一片粉白似雪。更有奇者,花瓣碧绿,花盘有半尺大,垂在枝头随风微动,沈瑜看得目不暇接。
"这园子,可以说是名品汇集。"殷远随意指点了几处:"夜光,白玉,金轮,朱粉、绿翡……哪一样都不是好侍候的,陆虎为了这一院子宝贝,着实花了心思那……"
陆虎闻言"呵呵"笑了几声,好似被说中心思,面露尴尬。
沈瑜道:"我一直觉得陆兄看似粗犷,心思却是细腻的。能将这一园子牡丹养得这样好,也非凡人那!"
陆虎就这么一个爱好,却因和他外表落差太大,总被人拿来取笑。沈瑜说的虽然真诚,他内心仍然泪流满面。
"小侯爷哪!跟沈公子称兄道弟是我的错,能不能不要再提我了!"陆虎在心中呐喊,可惜谁也听不到,只有身后的宇青,默默露出了一丝同情的神色。
众人边走边谈,行至园子深处,沈瑜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气,不同于牡丹的馥郁芬芳,这味道十分清新淡雅、沁人心脾。
他四下看了看,便见角落一丛高大的灌木,上面李子大小的白花开得极繁盛,一簇有数十朵,熙熙攘攘挤在枝头。
殷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惊奇道:"荼靡花?想不到还能见着,此时该过了花期才是。"
"也不知怎的,这一株总是要比旁的晚些,好多年了。"陆虎回答。
殷远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沈瑜笑道:"我忽然想到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
果然,沈瑜听他一说,立刻追问:"什么?"
"从前从古籍中看过一样'荼靡粥',一直想试试,却未成真。"殷远叹:"荼蘼色香俱美,若真能做成粥,想必甚美。"
沈瑜眨巴眨巴眼睛,刚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总是跟殷远要吃的有点那什么,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旁陆虎是个有心的,听殷远这么一说,立刻吩咐小厮去采。
"采花并嫩叶即可。"殷远补充道。
小厮自去采摘,几人继续游园。
沈瑜沉默半响,忽然说:"初次见你,似乎就是因为粥啊。"
陆虎不明所以,但宇青却听懂了,把目光投向殷远。
后者轻声一笑:"似乎是啊,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瑜转头看他,面上神色也有些感慨:"你我二人与粥缘分不浅,既然如此,也不能让你一人出力。"
见众人都看着他,沈瑜笑笑:"烹饪我不在行,但采采叶子还是可以的。"
说罢当真往荼靡花枝走去。
他素来是个能折腾的,行事不拘礼数,此时也不管几名小厮也在那里摘花采叶,卷了卷袖子就要上手。
殷远静静看着他,身后宇青却道:"公子爷,沈公子是个真性情的,一旦认定谁对他好,那就不会变了,您还在犹豫什么?"
陆虎总算是听出点眉目,当下噤声,不敢再说什么。
殷远沉默半天,看着远处沈瑜忙碌的身影,笑了笑:"你懂什么,总要水到渠成才好。"
他收回目光看向宇青,后者被他眼神中的认真惊到了,正想说什么,却见殷远一挥手:"别说这些了,都去帮忙吧。"
宇青跟陆虎不敢怠慢,立刻都过去了。
几人忙了一炷香有余,采了不少。
陆虎一边指挥人收拾残局,一边道:"我只道这东西的果子能酿酒,没想到花跟叶子也能吃。"说着忽然想起来:"前些年有人恰好有人送了些荼靡酒,我去看看还有没有。"
说着对殷远示意,便先离去。
一场赏花之事,最终还是以食告终,连殷远都无奈了,笑过一阵后,便带着战利品回了别院。
时间恰至晌午,他看了看漏刻道:"也快用午饭了。"便直接去小厨房料理采来的一堆花跟叶子。
花瓣洗净摘下,用甘草煮汤焯过。同时另一炉灶上,文火熬着糯米清粥,待粥将熟,殷远便放入荼靡花瓣同煮。
沈瑜站在一旁看他动作,只觉得如行云流水般浑然天成。往常只知道吃,这回看殷远亲自下厨,才觉得这个人真是为"食"而生。
在这个不大的灶间内,殷远就像神祗一般能化腐朽为神奇。脸上专注的神情令沈瑜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陌生,同时却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像是羡慕,像是佩服,或者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在沈瑜胡思乱想的时候,殷远又将带着清香的嫩叶就甘草汤焯了,拌油盐等作小菜。
这些刚同宇青准备的各样点心一起摆上桌,陆虎提着两个黑色的坛子到了:"还找到两坛,都是陈年佳酿,今日小爷难得露一手,索性都开了吧。"
有粥,有菜,有点心,还有美酒。
一场荼靡小宴已成。
荼靡小宴(下)
粥火候甚深,已熬至水米融洽,柔腻如一。淡黄色的荼靡花瓣揉于其中,若隐若现,竟有了几分凄凄诗意。
入口果真软糯醇香,一丝微不可查的甜味自舌尖荡开,直叫人由内而外都透着惬意。
荼靡嫩叶味道微苦,油盐酱汁拌过之后,那点清苦反而透出点别样滋味,和粥倒是绝配,让人回味再三。
这顿饭颇有些不拘礼数的洒脱味道,连宇青也叫来与众人同桌。后者最初有些受宠若惊,但看气氛融洽,渐渐也放开来。
几人对殷远的粥和小菜赞不绝口,沈瑜更是十分喜欢,一碗粥下肚犹嫌不够,叫小厮再添了一碗。
他这才余出精神在其它东西上,立刻注意到一碟切得细碎的菜,吃起来十分鲜香,却看不出是什么原料。
"这是什么菜?味道有些特别……"沈瑜问。
宇青看了看他所指的碟子,答道:"这是陆大哥准备的。"
"沈公子出身富贵人家,大约没见过这道菜。"陆虎闻言,嘿嘿一笑:"早些年,吃不起肉的时候,都靠这道菜解馋呢。"
沈瑜明明吃出菜中有肉味,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仔细辩了半天,仍不明所以,便看向殷远。
"鲜活的芦花鸡剖开取出内脏,洗净切丝下锅,伴以韭菜花罢了。"殷远解释。
陆虎抢过话头补充道:"酒馆食肆每日丢弃不少鸡内脏,几文钱就能买许多。"
他说话的神情甚为怀念,一点不像坐拥洛阳庞大产业的陆大当家。
沈瑜听他们说完,又夹了一筷子,细细咀嚼,末了叹道:"实在尝不出来,陆兄手艺也甚好。"
陆虎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殷远一眼道:"我也就这一样菜拿得出手,当年做的多了,自然熟能生巧。"
沈瑜还想再说什么,殷远起身端起放在一边的酒坛,劈去泥封,有一股扑鼻芳香便立刻盈室。
"什么味儿?"
他寻味儿转头,见殷远往一字排开的几只杯子里倒陆虎拿来的酒。
每只杯子只浅浅地倒一盅,那酒已呈琥珀色,浓稠似胶,或者是熬得浓稠的糖液,散发着微甜的香气。
"这荼靡酒,应该已经藏了好些年了,"殷远一边说一边缓缓转动杯子,看酒液缓缓流动,在凝脂般的杯壁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好东西啊!"
沈瑜也学他的样子拿起一杯,那股诱人的味道登时愈发浓烈。
只是酒已经浓成这样,要怎么喝?
陆虎仿佛看多了这样的疑惑,又打开另一坛酒说:"像这种陈年佳酿,应该用淡酒冲开来慢慢地啜饮。"
他将淡酒注满杯中,淡红色的酒液立刻开始侵蚀杯底的陈酿。
沈瑜看得新奇,目不转睛,只听陆虎说:"荼靡果到八九月成熟,大小跟南边来的珠子差不多,红亮亮的,挺好看。可惜那东西太小,吃着没意思,拿来酿酒倒是不错。"
他说得头头是道,沈瑜不禁转头笑:"殷远,你的朋友都精于饮食啊。"
"不敢,"殷远还未说话,陆虎便连连推辞,"不过是跟小爷处久了,耳濡目染罢了。"
沈瑜只当他谦虚,顿时敬佩不已。
陆虎哭笑不得,想着怎么学不会乖,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么!当下悔得肠子都青了。
宇青只是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只叫他快些倒酒。
几人席间说说笑笑,十分热闹,直到华灯初上才各自散去,此时不提。
不知不觉间,沈瑜跟殷远已在洛阳盘桓数日。
这期间,洛阳几处出名的景致都已被他游览一番,一些有名的食肆酒楼自然也没错过。
沈瑜的病早就好了,身体调养了一段也恢复了十之八九
洛阳再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何况为了他,殷远已经耽搁多日,因此他提出早日收拾上路。
殷远自无不可,只有陆虎知道他们离去的打算,有些不舍的样子,劝两人再留几日,他好准备行李。
"几日后还是要走的。"殷远道。
陆虎一听,也沉默下来。
沈瑜只觉得他好像一只沮丧的大狗,因为主人拒绝了他的要求而垂头丧气。这想法令他忍俊不禁,等殷远问,他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这下不仅陆虎愣了,连殷远也愣了。
片刻后,几人哈哈大笑起来,离愁别绪被笑声冲散不少。
之后,沈瑜对殷远说:"听闻洛阳东市热闹非凡,来了这些时日,倒还没去过。不如一起去看看吧,顺便买些缺少的东西。"
后者点头道:"也好。"
说罢他人陆虎帮着留下收拾,带着宇青同沈瑜一起往东市走。
东市顾名思义,就在洛阳城的东面,街上店铺林立,似乎该有的货品都集中于此;因而行人也颇多,十分繁华喧闹。
殷沈二人先后买了药和蜡烛等短缺的东西,都拿在宇青手中。
经过一家纸笔铺子时,殷远忽然想到般说:"还得去添些纸墨,不如进去看看吧。"
沈瑜作扶额状:"我一闻见墨臭味就头痛,还是在门口等你便好……"
殷远也不勉强,叫沈瑜在门口候着,独自带着宇青进去。
沈瑜开始还端正站着,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还不见殷远出来,他便有些无聊,寻思着是不是先去别处逛逛。
就在此时,听到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沈三!是沈三么?"
叫的是自己旧时的称呼,他在洛阳有故人么?沈瑜一面在心中疑惑,一面循声张望。
一回头,就见一年纪二十有半,圆头圆脑的人正冲他挥手。
那人发觉沈瑜的目光,挥得更欢了,还提步朝这边走。
沈瑜觉得来人甚是眼熟,却有些想不起,待那人走近了,一把握住他的手上摇下摇,同时还很激动地说:"果然是你啊!阔别多年,没想到竟然在洛阳遇到了!"
他一笑,眉眼都挤在一起,跟包子似的,这下总算叫沈瑜想起来了:"林舟?"
"可不是我!"林舟见他认出来了,更加高兴,褶子也愈发深厚。
沈瑜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林舟跟他颇有渊源,沈林两家是世交,二人又是同年出生的,幼时难免被放在一处较个高下。
结果不用说,自然是沈瑜独揽赞誉,林舟总是被责骂。但后者仿佛天生缺了心眼,一点都不恨沈瑜,反而觉得他厉害得很,老爱跟着他跑。
开始沈瑜很不耐烦,但林舟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什么时候都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把沈瑜弄得没脾气,不甘不愿地默认了尾巴的存在。
到后来,他开始荒废学业的时候,缺心眼林舟也整日跟着他上妓院进赌坊,并不参与,就笑眯眯站在一旁。
林家怕儿子学坏了,把他关了起来,听说只会笑的林舟还和家里吵了一架,后来就没了音讯,隐约听说中了榜,上京做了官。
对沈瑜来说,"林舟"这两个字,就代表甩不脱的包袱。本来随着时间久远而淡忘的记忆,又被面前这张包子脸唤醒了。
"你不是……在京城,做官?"沈瑜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自然地说。
"嗯,"林舟还握着沈瑜的手摇,"礼部员外郎,这回来洛阳有公务在身。"
沈瑜一想,这不就是个打杂的官,一定是他又缺心眼被排挤了,还傻乐。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替林舟抱不平,只想着怎么把他赶紧打发了。
正在此时,殷远买完东西从店里出来,一眼就看见沈瑜在跟个长相颇和善的陌生人交谈,心里有些不悦。
眼神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双手上,殷远的目光更是不易察觉地锐利了一些。
他正要说什么,冷不防林舟恰好转头看见了他。
包子脸上的褶子因为林舟的惊讶舒展了一瞬,紧接着,他十分喜庆而欢快地喊了一声:"小侯爷好!"
食之无味(上)
脆生生的一句叫唤,直接把殷远的话堵在腹内。
他僵硬了一瞬间,下意识将目光移到沈瑜身上,脑子里已经过了七八个想法。而后者脸色茫然地看着林舟,眉头微皱,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宇青看缩在后面,看看沈瑜,又看看殷远,恨不得自己透明了才好。
只有林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也没觉着此刻几人之间的气氛有那么一点诡异,还一脸"我好幸运"地看着殷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下官礼部员外郎,林舟。见过小侯爷。"
他大小是礼部官员,京城内大小庆典活动少不了诸多皇亲国戚,因此认得殷远。只不过像这样面见对话还是头一次,因此倍感激动。
殷远目光已经黏在沈瑜脸上,只对林舟胡乱点了个头,极力装作平常地对沈瑜说:"纸墨已经买好,你可还有其它要置办的?"
沈瑜仍然一脸迷茫地摇头。
林舟眨眨眼睛,忽然转向沈瑜道:"沈三,原来你认识小侯爷!"
他的语气三分惊奇七分敬佩,好似认识小侯爷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一般人听到这样变相的夸赞,虽然不至于当真,心情也应当是非常愉悦的。可殷远此时怎么看那张包子脸怎么碍眼,而对方总是有仇一样重复"小侯爷"三个字,更让他觉得分外聒噪。
小侯爷面皮上一派平静,内心却恨不得把那包子扯过来,揉吧揉吧扔远了,让世界清静些,自己才好和沈瑜解释。
提到沈瑜,殷远不得不承认,他这些年练就的宠辱不惊的内心,似乎,有了那么一点忐忑。
而沈瑜作为众人的焦点,却像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样,充满疑惑地问:"谁是小侯爷?"
林舟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来回看了看,心里开始打鼓。他不通人情世故,遇到这种情况便不知如何是好,但多年前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回答了沈瑜的问题,干脆利落指着殷远:"这便是静王府的小侯爷啊。"
沈瑜这回听懂了,他转头去看殷远。
身材颀长,面容俊秀,温文尔雅却又风度翩翩,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至交好友;可什么地方好似又有些不一样了。
沈瑜并不是在乎身份地位的人,他在扬州的时候,三教九流都有朋友。他私下里也想过殷远的身份,但仍旧觉得不管对方是何人,总还是殷远。若他有什么隐瞒,必然是出于不得已的理由。
他早就隐约觉察出殷远出身不凡,不说宇青祈蓝都是百里挑一的,连在洛阳富甲一方的陆虎也对他十分恭敬,可见一斑。
但沈瑜还是没想到他是静王府的小侯爷,正宗的皇亲国戚。
这身份被一语道破之时,沈瑜并没能有像从前一样洒脱,置之一笑,反而纠结不已。
此时的沈瑜还没能意识到这种纠结到底因为何而来,只是隐约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另一边,殷远见沈瑜的神色从迷茫到纠结,看向自己的目光闪烁不定,心中焦急不已,只想跟他将所有的事说清楚。
并非刻意隐瞒,只不过最初是没有必要,而后面他自己都几乎忘了这个身份。
奈何罪魁祸首还杵在一旁,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让殷远许多话都无从出口。
宇青心中默默叹一口气,知道该自己出场了。
"公子,时辰不早,近晌午了。"他在殷远身侧躬身道,说罢用眼睛瞟了瞟林舟,心想这下再没眼色,也该知道告辞吧。
但林舟从小就是个倒霉孩子。
他看见宇青瞟了自己,心中一激灵,想起有位关系尚可的同门说自己不懂投人所好,不懂话中之话。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暗示?小侯爷的侍从到底想说什么呢……
忽然间福至心灵,林舟对着殷远躬身一礼,笑道:"下官疏忽了。前面有个馆子菜做得不错,还请小侯爷赏脸。"
宇青欲哭无泪,连思绪纷乱的沈瑜都无语了。
殷远忍不住想暴躁,偏偏这林舟是朝廷官员,又是沈瑜故人,他只能耐着性子,带着温和的笑意推辞。
但林舟的执着劲儿是沈瑜也甘拜下风的,更何况殷远的微笑也被他直接解读为鼓励,于是更是十二分地殷勤。
来回几次,殷远屈服了。
一旁沈瑜沉默不语,林舟不疑有它,只当默认。
于是面色各异的一行人跟着林舟往他说的"悦和楼"去。
悦和楼也是洛阳有名的馆子,但跟生风楼比起来要逊色不少。
林舟不知道这些,不过被人带着来悦和楼吃过一次,觉得十分美味,方才一下子就想到了。虽说比起他的俸禄,悦和楼着实有些太贵了,不过请小候爷吃饭,放着生风楼在前,还是有些不妥。
好在众人各怀心思,谁也不是真想吃饭,自然没空计较这些,都沉默着,只有林舟不断夸赞悦和楼菜品的声音响了一路。
走了没多久到了,小二将几人带到二楼空位坐下,噼里啪啦报了一堆菜名,让林舟当场傻了。
沈瑜本来应该是最兴奋的,可是此时却一言不发地坐在位置上,无精打采地。
殷远见他这样有些心疼,想着还是他眼睛亮亮地等着上菜的模样最好看,便想着叫几样好菜,兴许能叫他高兴些。
"要一道煨鹿筋,金边火腿,八宝鸭,再拣几样新鲜素菜上来。"
他曾来过悦和楼数回,又是精于此道的,点的都是最精到的菜。小二一听,也不敢怠慢,恭敬地上了茶水点心,叫几人稍侯便退下了。
林舟看小侯爷这样有兴趣,竟然亲自点菜,更是欢喜无比,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便拉着沈瑜凑在一起悄声说话。
殷远看着,脸上笑意愈发温和:"你叫林舟,是……?"
小侯爷主动和自己讲话,林舟受宠若惊:"下官是礼部员外郎,小侯爷有何吩咐?"
殷远看了看垂着头的沈瑜,笑道:"无事,既是沈瑜同乡,此次上京他也好有个照应。"
林舟本来就是很亲近沈瑜,小侯爷一发话,自然更是点头不已。他心想自己只是个小小的礼部员外郎,竟然得候爷亲自询问,显然都是沈瑜的面子。
他在京中多受排挤,自己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现在和小侯爷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后想必仕途能顺畅些。
这么想着,林舟心中对沈瑜更是感激,握住他的胳膊摇了摇。
沈瑜心中有事,也提不起劲儿应付,只勉强笑了笑。
菜很快上来,果然色香味俱佳。厨子知道来了行家,做的十二分用心。
煨鹿筋是道功夫菜,提前三日便要准备,先将鹿筋反复捶煮,好将腥味除去,也让鹿筋更加软烂。随后用肉汤煨一日,再用鸡汤煨一日,最后加酒跟秋油收汤,盛在盘中,加葱末和花椒细末即可。
鹿筋软烂入味,汤汁浓稠鲜美,里面并不搀他物,要的就是这份醇正。
金边火腿要选用云南产的火腿,先用上好的蜜浸透,稍稍沾一点粉,用油炸后切成薄片。这道菜讲究刀工,片出的火腿片薄如蝉翼,大小均匀,粉红的肉配上金黄色的边,扮相漂亮,正好应了金边二字。
这样做出的火腿甜味正好,火腿的香味也很浓很细腻,比起别的法子要高明得多。
而八宝鸭是悦和楼传统招牌菜,要将整只的泸州肥鸭去骨、留皮,选上好的莲子泡发,并鸡粒、菇粒、咸蛋炒出油,塞进鸭腹内。整只鸭炸透再炖,要花数个时辰,非重要客人而不能得。
吃的时候将配料的汁收浓卤一碗,淋在鸭上,或拆碎,或薄刀片,都很不错。
其余菜蔬,也都新鲜脆嫩,惹人垂涎。
这么一桌美味佳肴在面前,沈瑜总算活过来几分,脸上有了神采,但仍不似往日那般活泼。
殷远伸手夹了片火腿放在他面前的碟子内,沈瑜这才抬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
食之无味(下)
两人对视的一刹那,沈瑜不禁愣了。
从前他读过很多描写眼睛的词句,但总以为那不过是只存在于文人骚客笔端的,而殷远的眼睛,却让他明白了什么叫深不可测。
那里面有太多的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满是痛惜与无奈;想喷薄而出,但却被压抑在深处,小心翼翼地露出来一点点。
沈瑜看着,像被吸引住一般再也挪不开目光,那浓烈的情绪像山一样沉重,让他的呼吸都有些凝滞。
先前的诸多猜疑却在一瞬间通透了。
"殷远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沈瑜默默问自己。
是谁一路照顾自己到无微不至,又是谁不厌其烦带自己四处品尝美食,甚至因为一句话亲自动手?这些情分难道是假的么?
殷远并不曾欺骗过他,只不过没有将身份和盘托而已。他们相识不过月余,他又身份特殊,不愿张扬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自己根本没有问过吧……
他所做过的事,对自己的恩情,就因为隐瞒了身份便一笔勾销吗?
不是这样,绝不是!
沈瑜看着面前那双眼睛,心下有些释然。
他知道殷远对自己是真诚的,这一路点点滴滴,绝无可能作假。
"那你又在难过些什么?"
他默问。
有些什么要呼之欲出,却又挡在重重思绪之后。沈瑜终于无法再面对殷远,低头将那片火腿加起来,默默放进口中。
如预想的一样,火腿薄而不烂,韧而不柴,肥瘦恰到好处,滋味也是一等一的好。可是沈瑜嚼着,如同嚼蜡,感觉只不过是吃了一道好吃的菜,心中一点兴奋也无。
他见林舟正托腮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显然是等他评价。虽然对这位旧识没什么好感,沈瑜也不愿在此时拂了他的面子,勉强笑道:"果然好功夫,火腿烧得入味,鲜美得很。"
林舟听了,笑得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完全没看出来他根本不在状态。
殷远却听出来沈瑜的言不由衷,轻声叹了口气,也不再逼他,只是不断夹菜到沈瑜面前。这举动落在林舟眼中,只觉得沈三和小侯爷关系亲厚,非同寻常。
虽然不知为何,多年不见的沈三变得沉默寡言,小侯爷话也不多,不过席间还是很融洽的嘛!
想到此处,他虽然也不善言辞,却奋起承担了活跃气氛的重任,一时介绍菜品,一时断断续续讲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有时忘了还要停下来想半天,然后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逼得沈瑜不得不干笑两声附和一下。
宇青站在一旁,觉得这是他一生最折磨的时候,更恨不得冲过去将林舟脑袋剖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能叫他长成这样。
一顿饭就在林舟一个人的声音中结束。
等他说着"公务在身,不便多耽搁"向殷远告罪辞行的时候,宇青在心里将观音菩萨太上老君都拜了一遍,管它是佛教还是道教。
林舟一走,场面马上冷下来,宇青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寻思着还是不要留在这里碍眼才对。
想着原本打算买好了东西便上路,被林舟这么一耽搁,只能在多留一日,他便十分有眼色地说:"公子,时辰已晚,今日怕是赶不了路了,不如我先回去跟陆虎说一声?"
殷远点头同意,宇青便带着刚才采办的东西先行离去,只剩沈瑜和殷远两人,慢慢往别院走。
一路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沈瑜虽然已经对殷远隐瞒身份的事有所释怀,但仍觉得有什么地方想不通,便高兴不起来,低着头走在前面。
殷远只当他还在生气,也不出声,默默跟在身后。
快到别院的时候,殷远终于忍不住,一把拽住沈瑜的胳膊,让毫无防备的后者身形一个趔趄。
"阿瑜。"殷远情急之下叫了一声,托着沈瑜的腰让他站稳。
沈瑜一激灵,站定了,却低着头不知什么表情。
"阿瑜,阿瑜……"殷远像是上瘾一样,如叹息一般唤着他名字:"你不知我视你为何……"
沈瑜不懂他的语调为何如此隐忍压抑,只是心中有些莫名胀痛,这感觉和他纷乱的思绪搅合在一起,让他原本就理不清楚的内心直接成了一团浆糊,什么也说不出来。
殷远见他毫无回应,自然当他还不能释怀,眼神一瞬间便暗淡下来。
他自小便懂得"不争",除了厨艺之外也从未对什么这样看重。
但越是看重越是情怯,如果沈瑜不愿再和自己有牵扯,难道要逼他么?殷远叹一口气,放开沈瑜:"先回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别院,却见陆虎迎了出来。
"你怎么又过来了。"殷远道。
不知宇青和他说了什么,陆虎有些小心翼翼,看了看沈瑜,又看看殷远:"听说小爷要多留一晚,也好。还是原先的房间……?"
殷远"恩"了一声算是应了。
沈瑜忽然想起最初见面时,陆虎那一句"小爷",现在想来,恐怕原本要叫"小侯爷"。这样明显的事,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也只能说太笨了。
果然只记得吃啊!
他自嘲一番,却一下子笑了出声,把本就心虚陆虎吓的抖了抖。
后来便各自收拾收拾新添置的东西,又到了晚饭。
陆虎特地叫了生风楼的厨子来,但因为谁都没有心情,随便吃了两口,好容易挨到时辰便各自回房。
躺在床上,沈瑜却辗转难眠。
殷远最后的眼神不断在他脑中闪现,扰得沈瑜心神不宁。自和殷远相识以来,他从未见过他那样失望和难过的样子。
沈瑜心知殷远想多了,只是一时半刻,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么折腾了小半夜,沈瑜觉着腹中有些空虚。
中午跟晚上由于心事重重都没怎么吃,后来心情慢慢平静,夜里又有些思虑过甚,他终于饿了。
这个念头一起,就怎么也收不住。越是压抑,感觉越清晰,最后沈瑜的肚子索性叫了个震天响。
虽然知道身为客人这么做有些失礼数,他还是爬起来,往厨房摸去。
穿过大半个院子就是厨房,门没锁,沈瑜进去翻了翻,便看见被盖着的几个碟子。
他先开一碟,见下面是没吃完的包子,便拿了一个坐在旁边开吃。
包子已经凉了,皮有些硬,馅儿也有些咸。沈瑜一边吃一边挑毛病,不自觉又想起殷远给自己做的那些吃食,口水立马下来,手中的包子更加难以下咽。
他又翻了翻,找着了几块米糕,捧在手中,却没有立刻动口。
殷远晚上也没怎么吃饭,想必也饿了吧。方才路过隔壁房间,见里面尚有微微的烛光,他大概还未入睡……
沈瑜想着,脑中又浮现起殷远那时的目光,不知不觉有些入神。
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肯用心思研究美食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坏人啊!更何况,他还欠自己一顿饭。
沈瑜想起牡丹宴猜鸽子那次,端着米糕在厨房内来回走了两圈,扭扭捏捏往殷远房间去。
到了门口,他却又有些犹豫,手抬了几下都没敲下去。
反复几次,沈瑜觉着自己这么着有点太蠢,正准备离去,门却开了。
"阿瑜?"
殷远出现在门口,一脸不敢置信的惊讶。
"我……"沈瑜一时间愣住,舌头都有些打结,四下乱飘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中捧的碟子上,可算得救了:"我想着,你也许饿了……"
说着把碟子往前一递。
殷远没有接,低头凝视着他,直到把沈瑜看得耳根通红,讪讪着要往回收,他才一把握住沈瑜的手,将碟子拿了过去。
"多谢……真有些饿了呢。"殷远轻声说,已经带了微不可查的笑意。
这下沈瑜脸红透了:"哦,那……我先回去了。"这么说着,脚下却又没有动。
"还有事?"殷远略微低下头问。
"呃……你上回说,任我点一样东西,你亲自做,可还作数?"
殷远这回是真笑了:"你想吃什么?"
原本就只是借口,他当下这么一问,沈瑜哪里回答得出,支吾了几句也没说出个一二三。
殷远握着沈瑜的手紧了紧,沉默半响,就在沈瑜开始忐忑不安时,他认真地开口:"无妨,你慢慢想,想多久都行。"
沈瑜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没等他细细思索,殷远道:"阿瑜,时辰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
目的达成,沈瑜红着脸应了声,就回去了,甚至忘了自己还没吃饱。
他躺在床上,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那声"阿瑜",觉着透着股与众不同的亲昵劲儿,让他莫名其妙有些得意。
果然至交之间都是要有昵称的。那自己要怎么办呢?
"阿远"听起来怪怪的,还是殷远好听。沈瑜纠结了一会儿也就把这个问题丢到一边,抱着枕头睡死过去。
梅花汤饼(上)
第二日众人起了个大早。
宇青跟在殷远身侧,看他家公子面色甚佳,心中刚松一口气,就见沈瑜从内院出来,马上又绷紧了头皮。
"阿瑜,饿了吧,"殷远笑吟吟招呼,"过来用早饭。"
前面那声"阿瑜"把宇青惊得嘴都合不拢,而沈瑜面含羞赧地低声说"也不是很饿"的模样,更叫他下巴直接掉到了地上。
昨日还相互不说话,怎么一晚上起来两人就要好成这样?爱称都叫上了……
宇青觉得世界很疯狂。
另一边殷远和沈瑜浑然不觉,在一起亲亲热热地用了早饭。
等一切收拾的差不多,两人并宇青上了陆虎备好的马车,一路西行离开洛阳。
陆虎挑的车夫都是老把式,车赶得又快又稳,沈瑜一路活蹦乱跳没有一点不适。这么着七八日,众人到了义马,殷远道:"赶了几日路,便在这里歇两天吧。"
沈瑜自然欢迎,宇青便去寻了房子,安置下来。
一路劳累,休息了两日也去了七八。
这些天忙着赶路,虽说宇青已经尽量寻了好馆子用饭,但出门在外到底不比家中,沈瑜的嘴又被养刁了,勉强吃了几日已是极限。
一在义马落脚,沈瑜肚里的馋虫又不安分起来,寻思着什么时候叫殷远再露一手。
他这点心思怎么能逃过殷远的眼睛。此人心知肚明,但偏偏不说,只等两日后沈瑜忍无可忍,蹭到他面前。
"怎么了,阿瑜?"殷远看着沈瑜欲言又止,便含着笑意问。
沈瑜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奈何他向来以食为天,挣扎了一会儿就豁出去了:"殷远,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便说吧。"声音温和,笑意款款。
沈瑜越发觉得自己没出息……没出息也认了:"就是,这几日车马劳顿,好容易歇下来,那个,不如弄点可口的东西?"
殷远见他说得磕磕绊绊,也就舍不得再逗他:"我曾闻有种东西叫'梅花汤饼',想来有趣,你觉得如何?"
沈瑜听着,只觉名字甚为雅致,便有了兴趣。再加上天气日渐炎热,也想吃些带汤饼,便点点头。
于是宇青奉命上街置办制作"梅花汤饼"所需材料。义马不比洛阳,他费了些功夫才采办齐全,等回了住所已是酉时。
沈瑜午饭只吃了六七成,打算等着下午一饱口福,却没料到宇青回来的这样晚,早就望眼欲穿,偏偏又有苦难言,只拿诚恳的目光一路跟着宇青。
后者被沈瑜看得发毛,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惹了他,躲闪几次都甩不掉,只能看向殷远。
"好了,你去把东西放好吧。"殷远看够了,终于开口。
宇青长舒一口气,随殷远往厨房去,而沈瑜好奇,也便跟着。
住所的厨房不大,东西倒还齐全,宇青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墙边的木桌上,一样样掏出来摆好。
沈瑜凑过去看,只见一包干制的白梅,一包檀香末,一个梅花形状的模子,几个鸡子,还有枸杞、菇,跟数样不认得的香料。
末了宇青对殷远道:"鸡已经拿去后院,我这就去洗。"
沈瑜听了,心生感慨,看来不光是殷远,他身边的侍童也是杀鸡的好手那!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宇青把洗好的鸡送了过来。沈瑜上前一看,不光毛褪得一干二净,鸡内脏、鸡爪、鸡屁股等部位都已经除去,洗得干干净净。
他"咦"了一声,殷远听见了,解释道:"这些地方多异味,若不除去,会影响汤的成色和味道。"
见沈瑜点头,一脸恍然大悟,他又补充说:"新宰杀好的鸡若能放置两三个时辰味道更佳,不过这回只能将就。"
沈瑜想若是真等两三个时辰,恐怕他会饿死,便也不苛求了。
殷远将整只鸡放进锅内,里面倒满方才备好的淘米水,浸泡片刻,加姜片上火煮。待煮沸,鸡表皮收紧时立刻取出,浸入一旁盛满冷水的盆中。
沈瑜看他拎着鸡来来回回数次,终于开口问""这又是做什么?"
"此法能使汤清亮不混浊,肉也不容易散烂。"殷远一边将冰好的鸡捞起,放于一个小口广肚的陶罐中,一边回答。
沈瑜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他看殷远又添水,又加各种香料,便感慨道:"只是鸡汤,也有这般讲究。"
"食不厌精,总要下功夫才行。"殷远一边说,一边盯着罐子,等汤再次沸腾起来,便用一柄木勺撇去表面浮起的细沫,又减了灶底的木炭,使罐内保持微沸。
"行了,"他将枸杞和菇尽数放入罐内,盖紧盖子:"这般等上一个时辰。"
沈瑜咂舌,殷远手上却还不停,又拿出宇青买的白梅跟檀香末。
"这些要怎么用?"
沈瑜看着微微泛黄的干白梅跟浅褐色的檀香末,脸上写满疑惑。
殷远微微一笑,将这两样混在一处,放于一大碗内,加入沸水。很快,白梅便开始犹如盛放般舒展,白梅悠悠的香气与檀香浑厚淡雅的味道混合在一处,随着热气慢慢蒸腾开。
沈瑜立刻明白这是取汁和面,深深吸了一口,赞叹不已。
果然,待水凉透,殷远将鸡子取蛋黄加入,跟面粉和成淡黄色的面团。他一手来回滚动擀杖,一手不断转动面皮,他的手修长指白皙,似乎比面团还要细嫩些;上下翻飞间弄的人眼花缭乱,只觉得仿若生花般。
沈瑜眼睁睁看着面团成了圆形的、薄薄的皮,直叹"神乎其技"。
紧接着,殷远将面皮分作三份叠起来,取出梅花形状的铁模子对沈瑜道:"寻常只作一叠,只得其意不得其形,不若三叠更有意思。"
说罢,他用铁模子在面皮上一按,一个五瓣梅花的形状就出来了。紧接着,殷远取出一支扁竹签,在花心处用力挤压,使几层面皮固定住,还用竹签边压出花瓣上的纹路,一朵栩栩如生的面梅花就成了。
沈瑜看得有趣,想着要亲自试试,殷远便将模子跟竹签都给他。
哪知这手艺看起来简单,真正去做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沈瑜弄得满头是汗才做了数朵,也不过是勉强将面皮黏在一处罢了,隐约能认出梅花样,全然不见殷远做的那灵巧劲儿。
他有些沮丧,扔了模子道:"想不到这样难!还是你来吧。"
殷远笑:"凡事都讲究熟能生巧,你头一回做这个,急不得。"他说着,握住沈瑜的手,带他一起做,一边说:"这用得是巧劲儿,这里要按一下……"
他站在沈瑜身后,几乎是半抱着他,说话的热气都能感受得到。
沈瑜忽然紧张起来,只觉得手被他握住的地方火热火热的,心脏也扑通扑通使劲跳。殷远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注意到,等一声"好了",殷远放开他,他才看到自己手心躺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真好看……"他慌乱地称赞,生怕对方发现自己的异样。
殷远神色看不出变化,浅浅笑道:"只要掌握了诀窍,其实也不难。"
沈瑜胡乱答应了一声,尽力平复呼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面皮上,想不明白的事索性不去管。
他不愧是吃货,一来二去真给忘到脑后,只专心学着做梅花汤饼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两人做出二百余朵,这才作罢。
此时,火上的鸡汤也正好煨到最佳,香味早就充满了厨房,让人一闻就食指大动。
沈瑜早就不行了,眼巴巴看着殷远,等他继续。
梅花汤饼(下)
殷远将瓦罐盖子揭开,鸡汤的香气顿时扑出来。
只见汤已经熬成淡黄色,却清亮无比,星星点点的金黄色油花漂浮在上面,随着细小的波浪翻滚着。
鸡肉炖到软烂,嫩红色的肉都从绽开的皮下露出来,配着整朵的乳白色的菇,和一粒一粒已经煮得饱满鲜艳的枸杞,单是看着就忍不住口水直流。
沈瑜围着罐子,肚内波涛汹涌。先前为了早些吃梅花汤饼,尚能饿着肚子和殷远一起做面皮;此时美食在前,忍无可忍,他终于顾不得烫,伸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往嘴里放。
刚嚼了两下,他皱着眉头直接咽了下去。
殷远见状笑道:"煨了一个多时辰,这鸡肉恐怕比木柴好不了多少。"
"你怎么不早些说!"沈瑜苦着脸抱怨。
"弃肉取汤,下回记住罢。"殷远一边和他说笑,一边动作极轻地将鸡汤上的油花撇干净,只留清汤。随后又将上层清汤舀到一旁盆中,而汤底层也弃之不用。
这是因为鸡碎肉渣和调料末都称在底层,使汤口感不佳的缘故。
瓦罐清理干净后,重新上火,将鸡清汤倒入,不到一刻便煮沸。
殷远双手虚虚抓着方才做好的梅花,一个个下入鸡清汤内,直到所有梅花尽数入罐。
梅花的面皮内掺了鸡子黄,不仅颜色鲜亮,面皮遇热更非但不松散,反而收的更紧。如此一来,梅花能保持形状不散不烂,口感也更加劲道。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梅花汤饼成了。
一碗只有三十余朵花,指甲盖大小的嫩黄色梅花在清亮的汤中不断浮动,间或有红艳枸杞散落其中,汤上还飘着数片碧绿的叶子。
汤饼所用香料都是极淡的,为的是不遮掩鸡汤的醇香和梅花的香气,是这两者发挥到极致。
沈瑜用汤匙小心地舀起一朵梅花,只见瓣瓣分明,甚至连花瓣上的纹路都还清晰可见。看了一会儿,他将梅花放入口中,花香气顿时四溢。
用白梅跟檀香末浸水,其中比例大有玄机,若是得当,得来的香气便恰如白梅盛放时一般无二。
殷远对此拿捏的极为精准,所以沈瑜只觉得自己口中的就是一朵白梅花。
此法意在客人食用时得梅之形与梅之味,亦不忘梅,甚为风雅有趣。
沈瑜细细品尝了半天才咽下去,然后赞叹不已。等他喝了一口鸡汤,更是停不下来了。
美食当前,沈瑜饥饿难耐,恨不得一口吃完;但这般精细的吃食也难得一见,何况又是殷远亲自做的,他还想慢慢享受。
被这种又矛盾又兴奋又不舍的复杂心情左右着,沈瑜时而舒展眉头,时而面带难色,就这么纠结着吃完了一碗,叫殷远对他表情之丰富感叹不已。
他一连吃了三碗才心满意足,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好在殷远饭量甚浅,梅花汤饼这样的面食一碗足以,到不至于不够吃,甚至连宇青的份都有。
待几人吃完,宇青留下收拾残局,殷远和沈瑜便先去内院休息。
行至院中,天色渐暗。
沈瑜抬头见月朗星稀,一副清明景象,周身晚风徐徐,十分惬意。
此时可以说是他几日来最舒心的时候了,一时感慨道:"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美食为伴,倒也是一件幸事。"
殷远没立刻接话,沉默一会儿问他说:"阿瑜,你为何想上京,求功名么?"
沈瑜摆摆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怎会!不过是扬州呆厌了,听人说京城有趣,便想见识见识。"
"我无论何时到长安都无所谓。"他对殷远略带歉意地说:" 倒是你,白白耽搁这许久,不会误事吧?"
"阿瑜,这几日你可高兴?"殷远又问。
沈瑜转过脸看他,似乎惊讶于他怎会问出这样理所当然的事:"高兴啊!我在扬州时四处玩乐,都比不得这几日新鲜有趣!"
听他这样说,殷远略微垂眸,带着笑意道:"我也是一样的。这几日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会觉得耽误事。"
他饶了这么远,原来是为了安慰自己。
沈瑜心下十分感动,但这一路感谢的话已不知说了多少遍,此时反而有些不愿再说出口了,只对殷远笑,心里知道对方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殷远伸手过来握住他,紧了一下又放开,像是安慰般。接着他说道:"明日我们再停留一日,后日一早就上路。"
沈瑜听说这么快就要走,有点舍不得,但想着去了长安,又不知多少好吃的好玩的在等着,也就释然了。
殷远却叹:"等去了长安……"
他话说了一半却停住了,沈瑜没察觉异样,脑中的画面还停留在对长安美食胜景的想象中,顺口回答:"等去了长安,你可不要借口美食太多,不肯下厨啊!你还欠着我呢……"
殷远似乎愣了一下,又轻笑一声,不说话,只握住沈瑜的手继续向前走。
直到回了房间,沈瑜还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一路殷远都握着他的手,直到房间门口才放开。虽然有点奇怪,不过沈瑜也清楚那是他某种肯定,再加上殷远也没否认欠他饭的事,更叫沈瑜无比舒坦。
于是一夜睡得安稳。
到第二日,因为想着就要离开义马,二人索性打算上街逛逛。
义马虽不大,但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此处不比洛阳繁茂,但因为地处东西要道,也是商贾云集的地方。不光是南北商人,连波斯人、大食人跟胡人都不鲜见。
沈瑜一上街就没闲着,两眼四处看,偏又想遮遮掩掩,动作难免有些古怪。
宇青走在两人身后,见沈瑜有如做贼般,吸引了不少不明真相的路人的目光,觉得对他家公子实在不敬,忍不住开口:"沈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呃……"沈瑜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原因。
殷远顺着他的目光四周一扫,瞧见几个高眉深目,褐发碧眼,穿着古怪的人,便立刻明白了。
"那些都是胡人。"他轻声对沈瑜说:"大概是来这里做生意吧。"
沈瑜其实也猜出八九,只不过他在扬州时并未见过胡人,又是个好奇心旺盛的,才会做出那等举动。宇青一问,他不好意思承认,还想着寻个别的缘由,没想到叫殷远看出来了。
听殷远说完,他忍不住又转过去看了两眼,胡人的相貌果然跟中原人相差甚大,身上衣着也十分有趣,布袍子上斜斜披着皮裘,也不知道热不热。腰间佩刀倒是漂亮,看得沈瑜有点心痒。
"既然你这样感兴趣,"殷远像忽然想起来一般说,"不如我们先改道往甘州去,再回长安。那处是胡汉交界处,颇有异域风情。"
沈瑜只挣扎了片刻便欣然同意。
就连宇青,虽然觉得他家公子还是早日回京得好,但架不住好奇心,也想去甘州看看,因此难得地没有说话劝阻,保持沉默。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去甘州快马得要十余日,乘马车不知道走到何年何月。两人一合计,索性改逛街为采办,直接去马市买了三匹马,还有些防蚊虫的药物之类。
回去后,殷远写了封信,叫一名车夫带给陆虎。另一名据说武艺超群的,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他们上路,说是陆虎交代他照应几人到长安。
沈瑜对这些并不在意,殷远也就应了。
几人本来打算往长安去,这下快马往甘州去,足足赶了十三日路才到。
路上辛苦自不必说,沈瑜跟宇青都灰头土脸,殷远周身倒还整洁,但也疲惫不已;只有那位武艺高强的车夫看起来相差不大。
不过一番辛苦倒是没有白费,一到甘州,沈瑜整个人都激动了。
胡食(上)
原先走水路时尚未察觉,而从洛阳到义马,一路西行,沈瑜这才清晰感受到从人文到气候都差异甚大。
甘州地处西北,与江南水乡的俊秀没有任何关联,甚至跟洛阳的中原风貌也完全不同。
此处城再往西,是广阔的草原,其上牛羊成群,游牧为生的胡人部落多的数不清。到集市的日子,这些胡人们也会带着皮毛肉干到甘州城内买卖交换。
而甘州城内,长期定居于此的匈奴人、胡人与汉民和平共存,甚至相互通婚,成了异于中原也异于西域的独特风光。
这里是中原跟西域来往商路上最大的城市,无疑极为繁华。这种繁华不同于洛阳或者扬州,带着粗犷的异域风情,从两旁外形古朴的楼宇跟不断的吆喝叫卖声就能看得出。
沈瑜他们到的时候,恰逢甘州城每月月中的集市,因此更是热闹异常。
街上往来的行人衣着各异,相貌也不尽相同。有之前沈瑜见过的胡人打扮的,有肤白如雪、金发碧眼的胡姬,还有些看着有些凶悍的,不知是什么人。
路边的摊位上摆着不知来自何方的货物,路上的行人走走停停,用生硬的汉话,或者是听不懂的胡地语言讨价还价,挑选自己看上的宝贝。
沈瑜一进甘州城,就被饭馆食肆中飘出的浓浓孜然香气俘虏了。
他在扬州老家的时候,有一次有人送了据说是匈奴做法的羊羔肉,上面就洒满了这种香料,那味道又香又醇,只吃过一次就让他终身难忘。
记得那时沈家其余人都嫌孜然味道太冲,略略尝了些,余下的都进了沈瑜的肚子。吃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日才好。
尽管如此,沈瑜还是深深迷恋上孜然的味道。
可惜扬州不产此物,也只能在梦里想想罢了。
如此一到甘州,他那里还坐得住!当下也不找住处,先张罗着要先吃饭。
殷远倒是头一次知道他对孜然这样着迷,有些意外,笑道:"本以为扬州人口味多清淡,没想到你跟此处颇契合啊。"
沈瑜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回答:"天天给孜然烤肉吃,叫我留在这里一辈子都愿意!"
一句话说得殷远心中暗自懊悔,怎么没早些拿这些东西喂沈瑜――他只想着合扬州口味,却没料到沈瑜是个异类。
来回张望了几次,还真叫沈瑜看见一个卖食物的摊子,前面围了许多人。
"人这样多,想必味道不错。"沈瑜指给殷远看:"不如去看看吧。"
殷远欣然同意,几人凑近,见是卖胡饼的摊子,摊主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穿着胡人的衣裳,做饼动作十分麻利。
他先从旁边备好的面团上揪下拳头大小一块,用手前后扯几下就成了饼状,接着将饼铺于台上,来回擀几下,到一根筷子的厚度时,抓起肉馅铺一层,撒上花椒、豆豉,将饼对折。
接着,那汉子又用木勺挖出一大块黄色的油,在饼上抹匀,撒上厚厚的孜然。之后再将饼皮对折,用擀杖擀薄,来回几次,便伸手沾了些清水抹在胡饼两面,一面撒上芝麻和切碎的皮牙子,抄起饼胚,伸到旁边半人高的泥路子里,"啪"一声贴在炉壁上。
沈瑜从没见过这种吃法,觉得这样粗犷的做法最有异域味道,心里大呼新鲜;又闻着炉子里飘来的阵阵香气,变按捺不住了。
他原本是想吃惦记了好多年的孜然烤肉,这下改了主意,对殷远说:"我们就吃这胡饼吧,在摊子上吃。"
原来,这摊子还卖自家酿的酸奶和奶酒,在装粗瓷大碗中,只能就地吃。沈瑜看了半天,见又白又嫩煞是好看,早惦记上了。
"你倒是会挑,也罢,就在此处吧。"殷远笑道
那汉子看着粗犷,倒是个会做生意的,听几人这样一说,便操着略显生硬的汉话招呼:"里面有位子,里面坐!"
殷远说在此处也不必拘礼数,叫宇青寻了处较干净的桌子,三人一同坐了。
店家先上了三碗酸奶,三碗奶酒,说胡饼还要等等,沈瑜便先端起酸奶,见在碗中凝固得好似极嫩的豆腐,好感顿生,跃跃欲试。
他四下寻找却不见勺子,正要叫人,殷远道:"端起来直接喝吧,这里风俗如此。"
沈瑜一想,也觉着这样更有意思,端起来喝了一口,立刻觉着不对,皱着眉头说:"怎么是酸的,是不是坏了?"
殷远笑道:"这是酸奶,是胡人想出来的法子,用新鲜的马奶酿制的。"
沈瑜听他这样说,又端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还是觉得喝不惯,索性丢到一边。倒是殷远,看来十分喜欢,竟把两碗都端了过去。
有这么一出,接下来的奶酒,沈瑜只敢先小小尝了一口,却觉着意外地香浓爽口,这才放心。
他一边喝,一边看着泥炉方向道:"那胡饼怎么还没好。"
殷远道:"那胡饼叫古楼子,是胡人日常最喜的食物。还有酸奶和奶酒,你误打误撞,倒是正巧啊。"
沈瑜一听,更是期待不已,说话间,胡饼端了上来。
不知道什么藤条编成的筐子里,躺着五个刚出炉的胡饼,表皮烤成恰到好处的金黄色,还微微冒着热气。上面沾着的芝麻粒粒饱满分明,好像一咬就能渗出油来。紫色的皮牙子碎末已经蜷缩在一起,深深嵌在饼上,香气四溢。
沈瑜顾不得烫,拿起一个就咬了下去。
饼皮果然已经烤至酥脆,一口下去,边缘甚至碎成渣子,更难得的是,内里却柔软细腻,透着股浓浓的奶香味。
咬开的地方,能看见内里一层一层的,每层都十分均匀,薄薄的。肉馅加在其中,又嫩又香,还有浓浓的孜然香味。
沈瑜直赞好吃,感慨道:"想不到只是随便的胡饼摊子就有这样的好手艺,此行果然不虚!"
殷远应道:"若说起烹制牛羊,恐怕还数西域各处为佳。这几日我们四处走走,你便知道了。"
沈瑜一边嚼着饼,一边点头。想着接下来的美好日子,他从里到外都笑开了花。
胡饼虽好吃,奈何个头太大,别说殷远,就是沈瑜一个下肚也饱了。
他喝了最后一口奶酒,恋恋不舍地看了看余下的两个胡饼,终于掏出手帕包了放进怀中,才跟着起身走了。
宇青在心中表示无语,殷远倒是说了句"你啊……",却也是十足的无奈。
等安顿好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四处逛逛。
甘州集市果然热闹,这月的集市多是买卖西域来的货物,从香料、宝石到羊毛地毯,五花八门。沈瑜虽然感兴趣,可惜不方便带着,也只能看看便算。
行至中途,他忽然"咦"了一声,转身就不见人影,将殷远惊出一身汗。四处看看才发现,他凑到了一边卖银器的摊子上。
沈瑜从一堆佩刀、勺子中拽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很干脆地付了钱。
回到殷远这边,他将手摊开,原来是个银薰球。约鸽蛋大小,上面有精致的镂空纹,大概因为年代的关系,颜色略微有些发乌。
细细的链子挂在沈瑜手指上,银球在空中来回荡着。
"给你的!"他对殷远说。
后者眼神一闪,接过来道:"你眼睛倒尖。怎么想起买这个?"
沈瑜笑:"觉得跟你挺合适,用来装香料什么的。"
殷远将银球握在手中,微微用力,感觉上面的凸起的花纹将掌心压迫得有些疼。他静了一下,对沈瑜道:"多谢。"
胡食(下)
殷远说的很郑重,叫沈瑜也随之认真起来,说:"你那么照顾我,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心意罢了。"
他虽然这样说,看到殷远像对待什么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银薰球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也十分高兴。
那银色的小球在殷远腰间晃啊晃啊,沈瑜觉得和殷远那身蓝衣服再相配不过了,看来看去也看不够。
殷远嘴角含笑,拍拍他说:"别看了,已经是我的东西了。"
沈瑜继续傻乐:"那也是我送你的。"
"是,你送我的。"殷远低声道,语调仿佛有魔力一般,能叫人沉溺其中。
沈瑜听着呆了,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快步朝前走。
殷远轻笑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继续逛完了集市,还去了有胡姬的酒肆,也听了街边胡人小曲。
沈瑜兴致虽高,这一圈下来也觉得累。上午吃得那张饼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他本想把怀里的存货掏出来啃,殷远道:"莫吃这个,换些别的吧。"
二人便寻了处看着干净的饭馆,想坐下休息,顺便吃些东西。
当然,对于最后一项,沈瑜无论何时都是欢迎的。
酒楼位于闹市处,里面食客众多,大多都是胡人打扮,也有商人模样的中原人。
沈瑜很满意,觉得这样才有风味。几人被打扮古怪的小二领着坐下,问要吃些什么。
"跟他们上一样的吧。"沈瑜指着邻桌道。
殷远转眼看,见邻桌上坐着几个胡人大汉,正吃得不亦乐乎,心下好笑,想这家伙找好吃的倒是很有天赋。
不一会儿,小二就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东西,道这是"胡羹"。
沈瑜一闻见肉味儿就坐不住了,连忙问这是何物,殷远道:"名为羹,实际上是炖羊肉。烹制这一份要取羊肋骨六斤、肉四斤,加清水煮。锅内放葱头,姜,胡荽,并胡椒数十粒,一直煮到肉烂入味,再用安石榴汁调其味。"
殷远一边说,一边动手分肉:"胡地常常这么烹制羊肋骨肉,店家上这道菜也算有心。"
盆中不见肋骨与其他配料,只有清汤跟羊肉,肉已经炖烂,殷远一动筷子就散开。他挑了几块最肥嫩的放到碗中,又盛了些汤递给沈瑜。
沈瑜见汤中有肉无菜,原本有些犹豫,待吃了一口就什么话也没了。汤又鲜又浓,完全没有羊肉的膻味,只剩下肉香;喝一口有些麻麻的,从舌头到胃都舒坦起来、而肉,更是鲜嫩无比,嚼到口中简直立刻化开,只余醇香。
不一会儿,他将碗中的羊肉吃光了,连汤也喝得见底。想再盛一碗,又惦记着其他菜品,便强行忍住了,把注意力转移到殷远身上。
殷远正低头喝汤,动作极其文雅,发觉沈瑜看他,便抬头道:"这道菜火候不错,姜若再少半分更佳。"
沈瑜一听自愧不如,这才是行家啊!
正想着,小二又来了,这回端了个托盘,上面四个大盘子。仔细看,一盘薄饼,一盘肉,一盘像是酱菜,还有一盘菜。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大碗,不知道装的什么。
小二将东西放下,沈瑜有些傻眼,不知道这要怎么吃,便看向殷远。
不料殷远轻蹙着眉头,貌似也在为难。
小二机灵,见几人如此,知道是第一回吃"胡饭",便一样样介绍道:"这几盘是烙薄饼、烤牛肉、酱胡瓜条跟生杂菜。客官吃的时候将其余几样纳到饼中,卷成卷形再用。"说罢指着两个碗道:"这里面一个是醋渍葫芹,一个是咸酱,可卷于饼中,也可蘸着吃。"
他一说完,殷远便赞道:"真是妙法!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几年前从草原那边传来的。"小二说完,见殷远点头,便退下了。
"这种吃法真是闻所未闻。"沈瑜道。
殷远不说话,显然已经沉醉在发现新食法的喜悦当中,迅速动手按照小二说的方法卷了一个饼,递给沈瑜,眼睛里满是期待。
沈瑜见多了殷远淡然的模样,像这样还是头一回,跟发现新玩具的稚童一般无二。他心里觉得有趣,嘴上不说,将卷好的饼接过来。
一口咬下去,沈瑜顿时睁大了眼睛。
"怎样?!"殷远急问。
"这……"沈瑜一时说不出,殷远却等不及了,又快速卷了一个自己试。
入口的感觉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新鲜,饼柔软香甜,应当是炭火烤的,有种特殊的香味;而烤肉,火候恰好,烤得外焦里嫩,咬下去之后鲜美的酱汁顿时满口,想来是腌了数个时辰才如此入味;酱瓜清脆可口,口感甚佳,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制成的;至于生杂菜,则恰好平衡了其余几味。
殷远再看碗中,切得细细的葫芹丝渍于香醋中,看着就引人口水。
他又分别加葫芹跟咸酱拭了拭,最后叹道:"看似粗糙,却恰至好处,高人啊!"
沈瑜没他那么多感慨,只觉得这东西太好吃了!他吃完一整张饼还要再卷,被殷远拦了:"似乎还有一道菜,你且等等。"
听了这话,沈瑜看殷远,果然他刚才卷的饼都只不过尝了一口而已。
想着既然行家都这样说,一定没错,沈瑜便作罢。
期待果然没有落空,这回端上来的,竟是一道胡炮乳猪!
殷远一见便笑:"看来没有猜错,这也是西域一带的招牌菜了。你尝尝看。"
胡炮乳猪是西域一带流传已久的吃法,选不出月的乳猪,开腹去五脏,油脂亦去,收拾干净。腹内塞满茅茹并葱、姜、筚拨、胡椒,缝合住,再以豉、盐、白酒、胡椒抹其表面。
如此处理好的乳猪,穿在柞木棍上,用木炭缓火遥炙,期间不停转动,以之前除去的油脂并麻油不停涂抹表面,使其发色,大约一顿饭的功夫胡炮乳猪便成。
乳猪一端上来,立时香气四溢,只见那表面焦红油亮、色如琥珀,仍滋滋作响。
小二麻利地将整只乳猪快刀分开,片成数片,每一片连皮带肉,薄厚适宜,瞧着实在馋人。
沈瑜夹了一片放入口中,那乳猪外皮已经烤得香脆无比,只嚼了几下,皮就像化了一般消失无踪,只余里面的肉。
这乳猪肉质极为细嫩,烤制时猪腹内的香料已经完全渗入肉中,味道咸香中带着微甜,隐约还有酱香,滋味妙不可言。
"还好你方才拦住我了,"沈瑜吃了一片立即道:"否则面对这等美食,却无福享用,那才悲惨。"
殷远也尝了一片,笑道:"你这地方挑的好,单是这道乳猪,我们便不虚行。此菜看似简单,却颇费工夫,乳猪挑选、宰杀放血、刀法运用、佐料配制、火候温文……哪一样都马虎不得。"
沈瑜听他这样一说,吃得十分仔细,生怕错过了某一瞬间的滋味。
连带着宇青,三人将乳猪吃了小半便都饱了。
沈瑜还不愿离去,想着多坐一会儿,兴许能腾出肚子来再多吃点。几人恰好也都还累着,便继续休息。
此时,方才那几位胡人大汉的对话传来:"马上就过节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别错过了。"
殷远听见,忽然对几人拱手道:"几位兄弟说的可是穆斯古丽节?"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转头对沈瑜笑道:"我们运气不错,竟然恰好赶上穆斯古丽节,这下少不得去凑个热闹了。"
沈瑜见他这样说,立刻来了好奇心。
穆斯古丽节(上)
"那是什么节?很重要么?"沈瑜问。
殷远还未回答,旁边一个胡人大汉就大声道:"竟然不知道穆斯古丽节!那怎么行!"那人看了沈瑜一眼,又哈哈笑:"你这样年纪的小伙子都该去草原看看呀!"
沈瑜听得云里雾里,再问,那些人看着他笑,一副"那里有好东西"的神秘模样,就是不肯说个究竟,让他郁闷不已。
殷远拍拍他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就是每年一次,草原各个部落聚在天山脚下,年轻人比试骑马射箭,最厉害的人能赢一百匹马,五百只羊。其余人唱歌跳舞,喝酒吃肉,一同玩乐罢了。"
沈瑜一听,有酒喝有肉吃,还唱歌跳舞,更加兴趣十足。
可旁边的胡人却不干了:"这位兄弟,你可没有说最重要的地方!那天草原上所有的年轻男女都在,可是向心爱的姑娘倾诉的好日子那!"
那胡人长得甚是魁梧,说起"心爱的姑娘"却一副害羞的模样,旁边的同伴立刻打趣起来。
沈瑜不管他,转头看向殷远,似乎在问:"真的么?"
殷远笑:"所以穆斯古丽节又叫'爱情节'。胡人本就不拘礼数,中原人看来觉得荒谬,实际上却是性情直爽的缘故吧。"
沈瑜本来就是最乐于破坏礼数的,听说有这等好玩的事,立刻蠢蠢欲动。他们向那几人打听了具体的日子和地点,打算去凑个热闹。
穆斯古丽节在七日后,等几人准备行李策马赶至天山脚下的月光镇,已经是第六日晚。他们略作休息,穆斯古丽节当日一大早就按照客栈老板娘的指点往月牙泉边上的大草场。
几人到得已经算早,可草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沈瑜粗粗算了一下,有四五百之多,还有人不断从草原各处聚集到此地。
各部落的旗子被草原上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男人跟女人们聚集在不同的地方,或喝酒,或凑在一起谈话,大笑声不时从各处传来。
再往远处,一排木桩隔出长长的马道,是等会儿赛马用的。木桩上挂着五色小彩旗,弄的气氛十足。
此时空气中已经飘着浓浓的肉香和西域特有的香料的味道,是从火堆上烤得金黄发亮的全羊上飘出来的。
而再往旁边,一人高的大木柴堆足有几十个,看样子晚上还有篝火大会。
烤全羊也是西域特殊的吃法,近年来在中原,尤其是长安颇为流行。不过,那些地方做得再怎么好,也比不上这草原部落烤得正宗。
跟胡炮乳猪不同,草原上的烤全羊是将嫩羊羔穿在铁钎子上,直接上木柴明火烤,这除了考验手艺之外,也相当考验力量。别的不说。光铁钳子就有七八斤重,穿上两只羊羔,还要不停翻烤,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了的,就算在草原上,也要精壮的青年才行。
翻动的速度也是有讲究的,太慢表皮容易焦,太快又不入火,得保持一个匀速才好。翻动的同时,还要用刷子将油跟调料不断刷在羊身上,只有这样,烤出来的羊才外焦里嫩,酥脆可口。
沈瑜只是看着,口水已经咽个不停,跟他从前吃的那些烤肉比起来,眼前的东西简直就是珍馐美味!
烤羊的年轻人大概是被他的目光吓到了,羞涩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还得一会儿才能烤好呢……"
就算再着急,遇到这种情况也没办法。沈瑜只得想办法转移注意力。
正在此时,他右手边不远处传来一阵喝彩的声音,所有人转头去看,只见十几个年轻人将两名小伙子围在中间,看样子那两人正准备摔跤比试。
其他人也不阻止,反而兴致勃勃地起哄,说着鼓励或挑衅的话,有几个人似乎恨不得自己上去比个高下。
"想不到草原上的节日还挺热闹!"
跟着三人来的车夫名叫李大力,一身好功夫,是个武痴,看见摔跤的几人颇有技巧,一时高兴,情不自禁地感慨。
宇青撇嘴,指着离那几人不远的一群姑娘说:"我看,不过是想吸引姑娘注意罢了,跟互掐的公鸡没两样。"
殷远听了,笑了笑,转头跟沈瑜说话。
李大力一路跟着几人,处熟了,知道殷远和沈瑜都是好脾气的,也没有最初那样拘束。他见宇青那样说,便接着说笑道:"胡人的姑娘见惯了,可不一定感兴趣。我看沈公子这样细皮嫩肉的,胡人姑娘最喜欢。沈公子,你可要留心,别叫她们拐了去。
他说完,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宇青心里默默替他上了一炷香:"唉……又是个不知死活的……"
李大力也察觉不对,讪讪地闭了嘴。
恰好此时有人上来招呼:"中原的朋友,既然到了草原,可不要光站着,跟我们一起喝酒吧!"
几人也就颇有兴致地跟着那人过去。
草原上的人们直爽热情,没一会儿就将殷远沈瑜几人当做自己人,毫不见外。
一群人聊天喝酒,说到了赛马的事。
"照你们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能参加?"殷远问其中一人。
"那当然,只要愿意,都能去一较高下!"胡人青年毫不犹豫地回答,又补充道:"阿难也要去。"
被叫做阿难的,就是刚才招呼几人的青年,见说到他,摸着后脑嘿嘿笑了。
殷远转向李大力:"既然这样,你等会儿也去参加吧,看能不能拿个名次回来。"
李大力一听他也能去参加,只挣扎了一小会儿,又想着在这里估计不会发生生么事,便兴高采烈地向殷远道谢。
几名胡人青年都围向李大力,七嘴八舌跟他说明规则。
一旁,宇青在心中膜拜:不愧是公子,手段就是厉害哪!
说话间,羊烤好了,香气四溢地由两名胡奴抬了过来。
众人都掏出腰间的刀,上去割肉吃。阿难还细心地找了几把给殷远他们。
像这样的宴会长安的贵族间也时常举行,可是比起此处就要差得多。宾客们虽然也学着胡人席地而坐,但地上都铺了上好的毡子毯子,羊肉被精心片成一片一片,分在盘中才端给客人们。
而在这里,众人是真正的幕天席地。不管是金发碧眼、高眉深目地草原人,还是像殷远沈瑜这样的访客,都不分彼此地围在一起,盘腿就地而坐。
所有人都能毫无拘束的大笑或大叫,不会有人指责你失了礼数。烤羊或烤小牛都是一整只一整只的,由胡奴们抬到面前,自己动手割下想吃的部分,用手拿着直接送进口中,再喝一口新鲜的马奶酒。
不远处,穿着鲜艳舞衣的年轻胡姬纵情歌舞,像草原上盛开的花朵一般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一切都是这样简单直接。
沈瑜吃饱了肉,两手弄得油腻腻的,也不在乎,随便摘了草叶子蹭蹭就算擦了。难得的是,殷远的动作也豪迈了许多,仿佛身在此处便不由地被感染着。
等肉吃得差不多,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赛马开始了。
到处是口哨声和尖叫声,参加赛马的勇士们聚集在起点处,接受姑娘们爱慕的眼光。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只有沈瑜恋恋不舍地留在原处,抄着把弯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割羊肉吃,时不时抬头看看比赛情形。
殷远在一旁陪他,慢慢喝着马奶酒,脸上带着十足的惬意。
没等太久,李大力被众人簇拥着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彩色棉布扎成的彩球――那是赛马第八名的象征。
作为唯一参赛的中原人,李大力从一开始就得到诸多关注的目光。虽然照普通的标准他也是健壮有力型,不过跟草原众部落比起来,还算俊秀的。
赛马第八也算是穆斯古丽节上的英雄,李大力此时正被一群姑娘们围着敬酒。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沈瑜道:"方才还说我,现在不知道是谁被拐走了。"
他正看得高兴,冷不防耳畔传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赞美真神!我终于找到了!"
沈瑜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忽然被人捧住扳过去,脑门上挨了结结实实一吻!
"我的心上人!"罪魁祸首行凶完毕,还补上这么一句。
穆斯古丽节(下)
沈瑜被弄懵了,完全是下意识抬眼看。
眼前这位男青年,完全是一副西域人的相貌,却颇为俊秀,褐色的发丝略带卷曲,恰好披散在肩上。一双蓝色的眼睛含情脉脉看着沈瑜,仿佛还闪着激动的泪光。
不过,当他一开口说话,所有人都石化了。
"心上人,我知道,一定是真神指引着你来到我身边,否则我们为何会在这里相遇!我们的相遇就像这月牙泉水一般清澈甘甜。"男青年握住沈瑜的手捧在胸前:"虽然你是中原人,不过这不能阻挡我对你的爱。心上人,你说,是你嫁过来还是我嫁过去?"男青年满怀深情地问。
宇青听他说完,已经要吐血了,默默捂着胸口退到一边,将战场留给他家公子,以免自己被炮灰。
而主角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应了一声:"啊?"
那人根本不管他一脸呆滞,依旧深情款款地说:"心上人,我叫阿夏勒。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沈瑜。"沈瑜的脑子已经完全打结,被那人一问,下意识回答。
"真是好名字!"阿夏勒称赞:"虽然有点像男人。"
"他就是男人!"殷远终于忍无可忍,拎着沈瑜的后领把他扯到自己身后,挡着阿夏勒火焰一般的视线,冷眼看他。
但他的眼光完全没有让阿夏勒冷却,后者只是呆了一下,马上又笑眯眯伸着脖子使劲儿看向沈瑜:"心上人,你不要顾虑,既然是真神的指引,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你都是我一生的真爱!我们成亲吧!"
"你住嘴,不准叫他心上人。"殷远现在有遇到疯子的感觉,忍不住扶额,语气间充满了深深的无奈。
阿夏勒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殷远身上,眨了眨湛蓝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你是谁,为什么要阻挡我们相爱。"
殷远被问住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草原上被一个疯子问住,不过此时的实际情况就是,他想不出话来回答。
并非不敢承认,只是对着这么一个人认真说出"我爱他",怎么想都是一件滑稽的事。
沈瑜在后面呆了半天终于清醒,一脸黑线地看着阿夏勒:"这位兄台,你没事吧?"、
阿夏勒见"心上人"跟自己说话,顿时勃发了,开始滔滔不绝赞美沈瑜的声音"犹如草原上最动动听的鸟鸣"。
众人终于放弃了和他讲道理,李大力见势不对也赶过来,用身体将阿夏勒阻隔在外。
正纠缠不清之际,三名回鹘打扮的人跑了过来。
"大王子!总算找到您了!叫您不要喝太多葡萄酒……"领头的气喘吁吁对阿夏勒说,满面苦涩,看来平时没少被折腾。
阿夏勒一看来人,拍着他的肩膀十分兴奋:"巴尔桑,你来的正好,父王可以放心,我找到自己的王妃了!"
叫巴尔桑的随从一听,也高兴起来。临走时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王子找到王妃,这下可太好了。他满怀希望地问:"王妃是哪个部落的姑娘?"
阿夏勒指向沈瑜:"他,我的心上人。"
巴尔桑转头看了看,然后什么话也不说,对着身后二人一挥手,那二人熟门熟路地一左一右架住阿夏勒往回拖。
然后巴尔桑对着沈瑜和殷远鞠躬道:"两位朋友,实在对不住,我们王子一喝醉就喜欢胡言乱语,请不要放在心上。"
殷远十分无力地点点头,已经不想再纠缠。
偏偏被拖走的阿夏勒还一个劲儿地喊:"心上人!我会去找你的!千万等着我啊啊啊啊!"
沈瑜觉得这人有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被殷远拖住手腕道:"回去吧!"
"怎么?还没看篝火大会呢!摔跤比试等下也要开始了……"沈瑜转头看殷远。
殷远面色不太好,边拉着沈瑜往回走便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围着火堆跳舞,很热的。"
沈瑜一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加之他总觉得殷远不太高兴和刚才的事情有关,因此也就不坚持了。
原本打算晚上在草原上住帐篷,烤野兔,被阿夏勒这么一搅合,全泡汤了。沈瑜心里有些怨念,但看着殷远一路脸色都不好,他还是压下心里的不快,安慰殷远道:"你也不用太难过,虽然吃不到烤兔子,但是烤全羊还是很不错的。"
宇青内心还处于崩溃边缘,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太刺激了,他只是个侍童,为什么要让他见证历史……正胡斯乱想间听到沈瑜这句话,宇青想也不想,内心吐槽脱口而出:"你以为我家公子跟你一样,只惦记着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明白啊!"
"明白什么?"沈瑜问。
宇青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愣了,然后小心翼翼看向殷远。
后者只是轻叹:"行了,不要再多话。"
见公子不责怪,宇青松了一口气,安安静静退到二人身后,不再多言,留下沈瑜想问个究竟,有碍于殷远方才的话不好开口,纠结不已。
殷远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看沈瑜苦着脸,心中微叹,还是出言安慰:"我不是在生气,只是有些郁闷罢了。"
"你是在生气,"沈瑜道,"不过刚才那个叫阿夏勒的,大概脑子有些问题,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只听过一遍,竟然连名字都记住了,殷远从未像此时这样痛恨沈瑜的好记性,不由更郁闷了几分。
刚才那个回鹘人不仅牵了沈瑜的手,还亲了他的额头,还叫他"心上人",这叫殷远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这些他都没舍得做啊!
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细水长流的做法是错的吗?也是时候让这笨蛋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吧!
殷远如此想着,收紧缰绳让马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沈瑜。
沈瑜对上他幽深的眼神,莫名其妙有些紧张,一开口结巴了:"怎……怎么了?"
"阿瑜,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可你知道为什么?" 殷远问。
沈瑜咽了口口水:"……为什么?"
殷远静静看着他,时间久到身后的宇青和李大力纷纷想扮消失的时候终于开口:"你会明白的,你只是不愿去想。"
他的语气让沈瑜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像辜负了殷远一样,顿时觉得很难受:"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
殷远见他如此,却忽然一笑:"你慢慢想,想到了告诉我。"
说罢打马而去。
沈瑜只能跟上,一路上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到底让我想什么啊?!"
回了月光镇的客栈,几人自去休息。
到了晚饭时间,沈瑜来寻殷远:"晚上吃什么?"
殷远正在调香,听他这么说,放下手上的东西问:"回来路上说的事,你想到了么?"
沈瑜就怕他问这个,支吾一阵,还是说:"没有,你告诉我吧……"
哪知殷远回过头去,重新拿起了调香的小木勺:"晚饭随便叫送些什么上来吧,或者叫宇青去街上买些来。"
于是晚上没有殷远亲手做的美食吃……
沈瑜发誓一定跟自己没想出来有关,怨念了一会儿,找宇青买胡饼去。
一直到晚上就寝,殷远都没出房门。
沈瑜心想也许调香真的很重要,但仍止不住心里涌起的失落。他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却听见敲门声,殷远在门外问:"已经睡下了?"
"没!你等等!"沈瑜一边冲外面喊,一边手忙脚乱找衣服。
他匆匆套好了外袍,开门出去,见殷远在外面。
"还没想好?"殷远问。
沈瑜点头。
"你真是太笨了……"殷远无奈低声感叹,沈瑜顿时满心愧疚,正想说道歉的话,冷不防被殷远一把捞过去,"吧唧"一下亲在嘴上。
他愣了愣,忽然说:"好甜。你刚才吃了玫瑰膏?"
殷远搂着沈瑜的腰,无声笑了:"不对,是樱桃酱……你再尝尝?"
说罢又贴了上去。
这一回可不是浅尝辄止,辗转缠绵好久才放开,沈瑜已经气息不稳,有点站不住了。
他靠着殷远,像是猛然间被雷劈了一道,模模糊糊明白了些什么。
还没等沈瑜将乱成一团麻的思绪理清楚,殷远又凑近了他。
"你不明白吗?"他扶着沈瑜肩头,俯视他慌乱的眼睛,"就是说,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话音刚落,沈瑜的脸"腾"地红透了,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殷远怀中挣脱出来,三两步奔回房间将门紧紧关上:"时……时辰不早了,我……我……我要睡了!"
紧接着房间里传来桌椅被撞倒的声音,然后再无动静。
殷远站在门外,心想不知他撞疼了没有,此时肯定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声音来。
他有些心疼,无奈道:"好吧,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晚……晚安……"门后传来的声音,让人能想像到他脸红的样子。
"阿瑜,你不能永远逃避的。"殷远,在心中暗自叹道,出口却是极为温柔的一句:"晚安。"
长安行(上)
第二日一早,沈瑜顶着两只乌黑的眼圈出了房门,一路不肯抬头看殷远,偶尔目光不小心接触,也很快就移开。
早饭在客栈吃的稀粥,太稀,味道又淡,但沈瑜竟然没有发觉,只是埋头狂吃。
殷远昨晚的话让他一宿没睡,那句"我喜欢你"像被下了咒一样一直在脑袋里嗡嗡作响。沈瑜在扬州时也是花街柳巷摸爬滚打过的,好歹还混了个"沈三公子"的名号,自然知道两个男人之间是怎么回事。
难道,殷远想对自己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吗?!
一想到这里,沈瑜几乎埋在碗里的脸又跟火烧一样红,往远离殷远的方向挪了挪。
几乎是立刻,他察觉到对方的眼神暗了,不知怎的又觉着有些难受跟心虚,便停下动作,保持着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姿势。
他不是讨厌殷远,更害怕他伤心失望,只是昨晚那种事……他根本没想过啊!
沈瑜也觉着自己冤,为什么好好的西域之行,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变成这样!此时他无比怀念起一路上两人知己般相处的模式。
殷远见沈瑜坐得难受却不敢挪动,脸上通红,似乎恨不得钻到桌子里去,知道自己昨夜逼得太狠了,轻叹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递过去:"手腕上抹些,好好揉揉,两三日就能下去了。"
沈瑜闻言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左腕间起了一大片淤青,大概是昨晚不小心撞的。一想到昨晚,又不由想起他被殷远抱在怀里……那什么了,嘴唇间似乎又感觉到那柔软的,温热的……
宇青眼睁睁看着沈公子的脸从粉红变成了血红,伸手接过他家公子给的药膏,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极为文雅地道了声谢。
他差点把还没咽下去的粥喷出来。
吃完了各怀心思的一顿饭,几人动身回甘州。
一路上连李大力都瞧出沈瑜的异样,拉着宇青问:"沈公子是不是病了,这一天都不见说话。"
"嗯,是病了。"宇青回答,在心里又补了一句:迟钝病。
可惜李大力没有听到他的心声,担忧地小声说:"难怪方才叫沈公子吃干粮,他都没有抱怨。你看这半路上也没处寻大夫……"
宇青一叹,拍了拍李大力的肩膀,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没事,将来见的多了你就懂了……"
几人快马三日才回了甘州城,皆已风尘仆仆,一回暂时租住的院子,殷远就叫雇来的小厮烧水,供几人沐浴。
沈瑜一边洗一边胡思乱想,外面忽然传来殷远的声音:"阿瑜。"
他一惊,险些在浴桶里滑到,回答的声音都有些变了:"什么事!"
"我前些天调了驱蚊虫的香,你带在身上吧。"殷远的声音很近,应该就在帘子外面。
沈瑜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红肿的小包,心想他竟然注意到了。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殷远对他的百般照顾一齐涌上心头,让沈瑜忽然间有些哽咽。
"多谢你……"他低声说了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帘子外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殷远已经走了么?
想到这一点,竟让沈瑜有些慌乱,似乎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般。他慌忙从浴桶里出来,扯了布巾随便擦了擦身体,披上衣服就往出冲。
没料想,一出去却跟站在外面的殷远撞在一处,险些倒了,还好被殷远一把捞住。
"你没走啊……"沈瑜松了口气,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
殷远没说话,静静看着他,心里因为确认了吃货的心意而轻快无比。可惜眼前这笨蛋,自己还不明白自己的心,也罢,只能慢慢来了。
他忽然收紧了搭在沈瑜腰间的手臂,慢慢靠过去。
沈瑜一紧张,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别动。"殷远低声说,"让我抱一下你,阿瑜。"
沈瑜便不再动,僵直着站在那里。
殷远慢慢抱紧他,将额头抵在沈瑜的肩膀上,贴着他耳边说:"阿瑜,我不会逼你。你只当还和从前一样罢!"
这几日大家都不好过,尤其是沈瑜。最初的震惊过去后,他就想好了,像殷远这样的人,不管是做朋友或是什么都好,总不能就此疏远了。
只是每次想着一定要跟殷远和好,可一面对他,总像哪里不对劲一样,连话都说不出。
此时见殷远这样说,沈瑜知道他肯定是怕自己不自在,一时间又十分感动。
他是天生粗神经,想通之后就一身轻松,见殷远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便长舒一口气道:"那我们就算和好了吧!"
说完,也不管殷远因他这句话默默吐血,走到桌边拿起殷远做的香袋,深深嗅了一下道:"真好闻。"接着挂到自己腰间。
这下好了,日后又有数不尽的美食吃,而且有了殷远的香,不必再受蚊叮虫咬之苦,简直是神仙的日子啊!沈瑜简直要哼小曲了。
殷远无奈轻笑,算是认了,拍拍他道:"好了,去用饭吧。"
这句话比圣旨还灵,沈瑜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一番,便跟殷远一道出去了。
他这几日心中有事,都没好好吃饭,现下心结已解,立时感到饥肠辘辘。眼见桌上一例烧兔脯,一例什锦豆腐,一例百花酿竹笙,还有一例红烧肉,四个碟子围着中间的一大碗三鲜木樨汤,一看就是出自殷远之手,色香味俱是上佳。
沈瑜看见红烧肉,略微有些惊讶,觉着这不像殷远会做的菜。不过他熬了几日,肚里的油水早就刮得一干二净,此时见了红烧肉,好比狐狸见了肥鸡,二话不说迅速落座。
他先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口中,嘴上不停,心中却感叹不已――不愧是殷远做的菜!为了这盘红烧肉,叫他做什么都愿意啊!
别看红烧肉名字俗气,卖相也不怎么雅致,但却是沈瑜离不了的。从前在扬州时,沈家老爷就因为他爱这一口,觉着此子太没出息,没少训斥。
不过,在沈瑜眼中,红烧肉却是大有讲究的,要做好红烧肉不比做学问容易多少:肥不得,太腻;瘦不得,太柴;大不得,不易酥;小不得,容易缩。
一盘肉看似简单,却是个慢功夫的菜。要真做下来,没个把时辰是不行的,想来殷远一回来就在准备了。
面前这道菜,色泽金红,泛着亮亮的油光,酱汁稠厚,均匀地包裹在每一块肉上。而肉已经非常酥嫩,尤其是皮大部分,软软的、滑滑的,甚至筷子夹起来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不能用力。而肉一入口,甚至不用咬,舌头轻轻转动几下就化了,足见其功夫之深。
沈瑜见盘中有山楂干,想必正是这个原因,殷远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肉炖的酥烂。
沈瑜到甘州以来,虽然顿顿美食,但细细想来,也许久未碰米饭了。这么一盘红烧肉,配上粒粒晶莹剔透的白米饭,别提有多诱人。
他吃的不亦乐乎,殷远顺手将一小碟切成细条的青瓜和酱递到他手边,道:"稍后解腻吧。"
沈瑜应了一声,夹了一大块肉放到殷远碗中:"你别总是吃菜,这肉真的一点也不腻,可好吃了。"
殷远称是,笑得眼睛弯弯的,直看得沈瑜心肝乱跳。
两人正吃着,李大力进来通报说有人拜访,原来是多日不见的祈蓝。
"怎么不在京城等着,找到这儿来了?"殷远问。
祈蓝不答话,往殷远身侧看了看,后者回头,见沈瑜停下筷子,正瞪着大眼睛看两人。
"阿瑜,你继续吃吧,不用管我。"殷远道,沈瑜"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接着殷远又对祈蓝说:"无妨,你说吧。"
祈蓝素来是个机灵的,殷远的心思他早就看出些端倪,这一声"阿瑜",再加上最后那句话,现在什么状况便明白了七八分。
于是他再不避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王爷着我送封信给公子。"
殷远接过,拆开,三两下看完,脸色已有些微变。他抬起头对沈瑜道:"阿瑜,恐怕我们得立刻动身回长安。"
长安行(下)
因为在穆斯古丽节没有尽兴,两人原本说好要在甘州城再留几日,多吃些美食聊做补偿,眼下这计划要泡汤。沈瑜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殷远神色严肃,便也点头。
官道易行,回长安倒比之前要快上许多,只用了十数日。
五人疾行数日,此时放慢了脚步。道路两旁垂柳依依,微风吹过时翠涛阵阵,颇有些诗意,让众人的疲惫也去了不少。
沈瑜远远看见巍峨的灰色城墙,忍不住指着问殷远:"那可是长安?!"
殷远笑着点头,就见沈瑜快马加鞭往城门奔去。
等到了城门前,沈瑜震撼了。高达数丈的门楼上,写着三个大字"明德门",门道有五个之多!单是一道城门,已经能让人想象长安的气派了。
殷远跟上,在他身边道:"此门是长安正门,往内就是朱雀大街了,直通向皇城。"
沈瑜开始还不明白他最后一句话,等进了城,直接傻了。
朱雀大街足有五十余丈宽,笔直笔直,气势磅礴前所未见。城内街道均为正东正南方向,将偌大的城市格成棋盘样――不似江南婉约秀气,却透着皇城的厚重与大气。
他坐于马上,呆看了许久,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喃喃道:"这是长安城……我终于到长安城了……?"
宇青"噗嗤"一笑:"沈公子,可不就是长安城。"
话音刚落,只听沈瑜忽然大笑三声:"长安,本公子可算来了!"
殷远无奈笑笑,对沈瑜道:"走吧,别站在城门边,找地方歇歇吧。"
殷远说的"地方"就是他的府邸,位于城东的宣阳坊,靠近东市,几人又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
沈瑜最初些犹豫,说既然自己打算在长安久居,总该寻处宅子,而且一介平民,总不好住到王府中去。
结果殷远回答:"我平时大多在别院,你不用担心这个。"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但神情有些落寞,沈瑜看着难受,一冲动就答应客居在殷远府上。
宇青上前叩门,里面应声,不一会儿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小童出来,一见宇青,惊喜道:"宇青哥哥!茴香姐说少爷就这几日回来,果真应了。"
说着,往院内喊了几声,接着连忙将殷远迎进去。
不一会儿又出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个姑娘,看上去二十出头,举止沉稳有度,像是府中管事的。沈瑜猜她便是刚才小厮口中的"茴香姐",心想这名字挺奇怪的,跟香料一样。
接着就听见殷远问:"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桂皮和陈皮呢?"
感情这府上都是香料……沈瑜悟了,看向宇青,神情中不免带上了一丝同情――你真幸运啊……名字这样正常。
宇青无法反驳,内心默默泪流。
"知道少爷这几日回来,叫他们去东市采办了。"茴香一面回答,一面低声吩咐其余几人收拾行李。
殷远示意沈瑜的方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沈瑜,往后就住这儿。"
茴香笑盈盈一拜,叫了声沈公子,又说:"少爷,我看还要安排小厮专门照顾沈公子起居才好。"
沈瑜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因为按捺不住好奇,便插话道:"茴香姑娘打算安排谁啊?"
茴香环视一圈,对着个面容爽气的小厮说:"八角,你跟着沈公子吧。"
沈瑜喷了,真齐全。
殷远也笑:"早年间取得名字,这些年也叫顺了,您老将就着用。"
"不是……"沈瑜,"这名字挺好。"他竭力想做出真诚状,却恰好见门外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厮进来,想着这一定是"桂皮"跟"陈皮",于是彻底笑倒。
殷远不去管他,对茴香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道:"阿瑜,我去王府一趟,稍后回来。"
沈瑜边擦眼泪边点头,表示知道了,眼睛看着桂皮跟陈皮,充满无限兴趣。
宇青和李大力留下帮一众香料收拾行李,殷远带着祈蓝往静王府去。
静王府的老管家听说殷远回来了,连忙跑出去迎接,一见他便上前握住,激动地说话都颤:"少爷……您可回来了!这一去就是半年,可算回来了……"
殷远拍拍他的手背,问道:"福清伯,父亲呢?"
"老爷出门去了,丞相大人差人来请……"福清伯道。
殷远神情略微一滞,又笑:"既然不在,那我改日再来吧。"
他刚要走,福清伯一把拉住,急切道:"少爷!好容易回来了,怎么住也不住就要走!容老奴多嘴,您可别跟老爷置气,这亲父子……"
"福清伯,"殷远温和地打断他的话,"我没跟谁置气,不过一个人住惯了。你转告父亲,说我三日后再来请安。"
说罢转身就走,也不管福清伯在身后连声地叫他。
出了静王府,祈蓝嘴唇微动,貌似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回了别院,正赶上沈瑜在逗陈皮和桂皮。俩人刚满十四岁,性格也是一模一样地异常较真,沈瑜却一个劲儿故意说错他们的名字,把俩小孩都快弄哭了。
殷远哭笑不得,开口解救了自己的小厮,跟沈瑜说了些京城的事,到长安的第一日,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殷远虽是个小侯爷,身上也是有官职的――礼部善司。
原本礼部只有尚书、侍郎等,但因为殷远厨艺深得圣心,硬生生又封了个礼部善司,还说殷远专司膳部,只需掌管宫中节庆时的一应饮食。
虽说这职位平时甚为闲散,但毕竟也是要时常去宫中述职,或是去膳房巡视的。
从扬州一路行来,沈瑜有殷远陪伴在侧,自然不觉得什么。可到了长安,殷远因为公务时常出门,只有他一人留在府中,这才觉出些无趣来。
想想自己到了长安,无事可做,更连一个熟人也没有……等等,林舟!
沈瑜百无聊赖之际终于想起了小包子。
虽说从前烦他烦的不行,但此时左右无事,能找他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到了礼部衙门一打听,沈瑜才知道林舟这厮外差仍未归,还在洛阳呢,便不得不郁闷地打道回府。
路上他又想起殷远是礼部善司,正三品,心想这么说来也是林舟的顶头上司,什么时候该和他说道说道,别老给他派外差。
回了府,殷远仍不在,沈瑜便抓着宇青问:"京城最大的几间花楼在何处?"
宇青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瞧着沈瑜――哪有人这么光明正大问青楼!偏偏后者一脸正气,仿佛自己问的是"书院在何处"。
对视片刻,宇青败了,跟他说了大致方位,就见沈瑜十分急切地奔出去了。
"公子啊……你可能,大概,貌似看走眼了……"宇青为自家公子不平,恨恨盯着沈瑜远去的背影。等殷远一回府,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殷远沉默,身旁祈蓝忽然插话:"公子有没有想过,若沈公子爱的是女人该如何?"
"他若爱女人,我也不会拦着他。"殷远不语,末了一声长叹:"横竖……"这句话却未说完,自然也没有人再问。
沈瑜直到酉时才回来,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
众人还没见过逛青楼能逛成这样的,心里十分好奇。殷远虽然有些伤心失望,但看他这副摸样,仍然觉着心疼,便问:"你这是怎么了,在花楼受气了?"
沈瑜抬头看他一眼,抱怨说:"长安花楼的姑娘们也太抠门了……"
这是什么话?!
殷远一愣,仔细问才知道,沈瑜在扬州的时候,甚少回家,生活所费均是靠写词卖给青楼姑娘们。据说扬州大大小小的青楼,都以能唱"沈三公子"的新词为荣,一首词肯出好几十两银子。
而到了长安,他每到一处,虽然能迅速跟老鸨和花楼的姐姐们打成一片,众人也纷纷表示他的词又香艳又雅致,但一说到银子……
"我一下午才得了二两!"他恨恨地说,"多好的词,一首一两,杀人哪!"
在场的人无不在心中黑线。
原来沈公子逛青楼是这么个逛法……真是,真是太……好笑了!
宇青带头忍不住笑出声,连祈蓝也抿着嘴。只有殷远微笑之余,好歹想起关心他:"你这么急着要银子做什么?"
原来沈瑜从家中走得时候并没带多少银两,一路到长安已不足百两。虽说这些钱足够普通人家过上好几年,不过对沈三公子来说确是远远不够的。
殷远听了,沉吟片刻,轻声道:"若是你要用,我这里……"
"那可不行!"沈瑜打断他的话:"在你这里借宿已经叨扰,再用你的银子,那成了什么……"
说着他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微微有些红。
殷远看他坚持,也就不勉强,心思一转,说:"我的银子用不得,我做的菜可吃得?"
果然,沈瑜一听有吃的,连忙问:"什么?"
"前几日得了样异邦来的香料,叫'辣椒',明日无事,打算试试。"殷远解释。
沈瑜从没听过"辣椒",好奇的不行,想问个究竟。
殷远却笑而不语,不肯再透漏半分,只把沈瑜弄得心如猫抓,晚上都没睡好,只盼着"明日"早些来。
水煮黄河鲤(上)
第二日沈瑜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却觉得院中安静地诡异。他叫八角来一问,这孩子从远处不知谁家的鸡第一次打鸣、殷远起身开始说起,唠叨了一炷香都没完。
沈瑜没料到这娃看着挺爽快,原来是个话痨,打断好几次,终于知道殷远不到辰时就带着宇青出门了。
"不是说好今日做菜吃么……"沈瑜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一边洗漱一边在心中嘀咕。
结果等他吃好了早饭,俩人就回来了。
沈瑜见宇青端着个水盆,好奇心一起,赶紧迎上去。
盆中两条一尺来长的鱼,看着像鲤鱼,体型梭长,金鳞赤尾,只有腹部颜色稍浅;仔细看,鳞片上还有许多细小的黑点,组成新月状,甚为特别。
"这是什么鱼?"沈瑜一时也不能肯定了,转头问殷远。
殷远道:"黄河鲤,费了大力气此弄来这么鲜活的两尾。"
沈瑜一听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黄河鲤,顿时来了兴趣:"从前只听人说,还从未尝过黄河鲤是什么滋味。不过还是清蒸最为鲜美吧?"
殷远道:"我想了个新鲜法子,不妨试试。"
这话一说,自然再无异议。殷厨神要试新菜,谁敢拦着?
宇青将两尾金鲤脸盆带水端到灶间。
沈瑜这还是头一回进此处,地方不大,用具十分齐全,许多模样奇怪的东西他连见也没见过,更不要说知其用处。
但沈瑜还来不及一问,只见殷远从柜子中拿出一个不到一尺长的木盒子,小心地打开。他凑过去看,盒子中装着许多寸长的小红果,又光又滑霎时好看。
"这便是辣椒?"沈瑜问,得到肯定回答后越发好奇,这东西有什么魔力,竟然让见多识广的殷远这样郑重。
"你尝一个试试就知道了。"殷远微笑。
只可惜沈瑜心思全在盒子里的辣椒上,没能及时觉察到这温和微笑下隐藏的阴谋,当真用二指捏起一个放进口中嚼了嚼。
"咳、咳、咳!这是什么东西!"沈瑜只觉得满嘴立刻像被火燎过一样,一直到喉咙都又烧又疼,他张着嘴不断哈气,凉风进来才好受一点。
忽然间沈瑜觉得眼前一暗,嘴巴中觉得甜甜凉凉的,好像蜂蜜水的味道。火辣辣的感觉马上下去一些,又有一种奇怪的爽快感。
不过……
堵在他嘴唇上的是什么?!等等……伸进来的又是什么!
沈瑜大惊,连忙动了动,谁知扣在他腰间的手臂却更加紧了,还有一股力量将他往殷远身边带。
嘴唇不断被吮吸,来回辗转,舌尖舔到嘴巴里每一处,又跟他纠缠在一起,好像舍不得放开一样。
"嗯嗯……"沈瑜想说话,却从鼻腔中哼了出来,那声音立刻让他的脸红了个通透,死死忍着再也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亲了多久,沈瑜只觉得自己两腿都发软,脑袋也有些涨,气都喘不上了。
什么时候不再挣扎的呢?迷迷糊糊地想,其实这种事也是很舒服的嘛!不过殷远再不放开的话,他大概会在灶台前窒息而死吧?似乎太丢脸了……
沈瑜的耳根也悄悄红了。
刚这么一想,殷远放开了他,任他软软地靠在自己肩上,摸摸他的头无奈道:"你怎么不知道吸气呢?"
可惜沈瑜此时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根本顾不上回答,等一缓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你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了?"殷远看着他通红的脸,笑问。
沈瑜觉得他笑得简直太可恶了!不过……似乎也蛮好看的……
这念头一出,接下来的气势就弱了许多:"你说过让我当和以前一样的。"
"是,你当和以前一样,但我不一样。"殷远又将他拉到身前,趁沈瑜不注意再次偷香成功,发出"啾"的一声。
之后他像十分满足一样咂咂嘴说:"何况,你刚才辣成那样,不是我给你蜂蜜水,能这么快好么?"
沈瑜无语――可是那辣椒也是你让我吃的啊!
他看着殷远,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人根本是个狡猾奸诈的家伙。唉……落到这样的人手中、落到这样的人手中……也只能勉为其难让他亲一下了。
这么想着,沈瑜咳了一声,道:"那辣椒你到底打算怎么做,这东西能吃么?"
殷远见他这模样,心满意足,知道一次不能逼太紧,青蛙也要温水煮,便顺着沈瑜的话说:"你看着,等下便知道了。"
只见他抓起一条鱼,三下五除二便去了鳞跟内脏,快刀来回几次,好好一条鱼便成了一盘薄薄的鱼片,跟一副鱼排。很快,另一只鱼也如法炮制。
沈瑜目瞪口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杀鸡强,杀鱼也是一把好手哪!
接着,殷远将鱼片都收到盘子里,磕了一只鸡子,只取蛋清到盘中,又放上白酒、胡椒、葱姜,和一些淀粉码匀了。
"黄河鲤肉质肥厚,虽不似鲶鱼那般少刺,但胜在肉质细嫩鲜美,做鱼片也是很合适的。"殷远手上不停,一边道。
他收拾完两条鱼,便指挥沈瑜将一口大铁锅上火,等锅烧热,倒了些许金澄澄的油在锅内。不一会儿油锅起了青烟,殷远将方才快速备好的姜片、蒜片、花椒放入油锅中,又从盒子里拿了许多辣椒一并放入。
很快,油锅里就飘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香味,沈瑜从来没有闻到过。
方才殷远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连他插话的时间都没有,只是暗自在心中疑惑这种烧法以前从未见过,此时香味一出,再也忍不住,问道:"这便是辣椒的香味,怎么这般好闻!"
殷远笑:"妙处可不止如此,等我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菜?"沈瑜问,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端倪。鱼片一般用来生氽或鲜烧,殷远弄了这神奇的油做什么?
"此菜不妨叫'水煮活鱼',你且看着。"他说着,又往锅内倒入一大碗水,冷水遇热油,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直听得沈瑜身心愉悦。
接着殷大厨取来鱼骨入锅煮,不一会儿鲜美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沈瑜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道:"黄河鲤果然是好物,单是鱼骨已经这样诱人,鱼肉还不知如何鲜嫩呢!"
殷远一笑,又取了一口锅,上水烧滚,将切得三指长短的细细的小芹菜入水滚了滚,捞出来放在一细瓷大盆中。
此时,煮鱼骨的锅已经翻起白浪,殷远将盘中腌好的鱼片一一放入,用筷子滑散。滑嫩嫩的鱼片一见热水马上紧缩,变得又白又细致。
只是一小会儿,殷远又迅速利落地将煮好的鱼跟汤汁倒入摆着碧绿小芹菜的大盆中。
沈瑜照着殷远的吩咐,正拿个小药舂一下一下舂辣椒,直把红油发亮的辣椒都舂成细细的辣椒粉。
有些粉末不小心呛到眼睛里,弄得他泪流满面。
殷远拿过来看了看,笑道:"做得挺好。"说罢又凑过去亲了亲沈瑜泪汪汪的眼睛,叫他不知道是该继续哭还是该生气。
"就快好了,只剩一道工序。"殷远只一句话,就叫这没出息的吃货转移了注意了。
辣椒粉被仔仔细细地洒在白嫩嫩的鱼片上,方才焯小芹菜那口锅已经洗净,放上了油跟花椒、辣椒。等油烧滚,殷远忽然将锅端起来,在沈瑜惊异的目光中把里面的油一下子都倒在鱼片上!
"刺啦刺啦"的声音响得像要爆炸,盆中腾起一股股白色的蒸汽,沈瑜吓了一跳,三两步跑到殷远身前将他推到一边,自己瞪着眼睛盯着那大盆。
殷远被冷不防一推,手里的锅差点甩到一边,连忙攥紧了,看向沈瑜,心中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将锅放下,走过去从背后揽住沈瑜,用鼻尖蹭蹭他的后颈,柔声道:"没事,用油爆一下鱼片罢了,不要担心。"
沈瑜定神去看,果然见盆中已经平静多了,微呈赤色的油下,别说瓷盆,连鱼片都没碎一个,安安稳稳躺在沸油中冒着小泡,香气跟不要钱一样争先恐后往外跑。
他知道自己又闹笑话了,干笑了两声:"啊哈哈哈,这就是水煮活鱼啊,果然有意思!"
在他身后,殷远目光极为柔和地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摸了摸沈瑜的头发。
沈瑜转过来,仍旧有些不好意思,只字不提刚才的事,只说:"这便好了?可以吃么?"
殷远刚点点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清脆的一声:"什么东西这么香,允之,你又躲起来做好吃的了!"
说话间,只见一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公子手摇折扇径直走了进来。那公子身材娇小,面容却十分英气,眼角含笑,看见沈瑜"咦"了一声。
水煮黄河鲤(下)
"这位面生啊,允之,怎的也不介绍?"那公子看了看沈瑜,又转向殷远道。
殷远语气颇为无奈:"这位是沈瑜,暂时在我这里借宿。"
那公子嘻嘻一笑,颇有深意地瞥了殷远一眼,对沈瑜道:"在下齐秋玉,大家以后都是朋友了。"
沈瑜见齐秋玉虽然身形娇小,性子倒爽快,不由也有几分欢喜:"齐兄,在下沈瑜,是……允之的朋友。"
第一次叫出殷远表字,沈瑜还有些羞赧,面色微红。相识这么久,今天听别人喊殷远"允之",沈瑜才意识到自己平日的称呼有多生分,这就给改了。
殷远听他这么叫,看了沈瑜一眼,面上含笑。
齐秋玉拱手见礼,接着说:"允之,你这一趟南下,可走了甚久!京城变故还不知道吧?"
"什么?"殷远奇道。
"子宴领了实缺,下月就要往杭州去,我觉着吧,咱们总该好好送他……"
沈瑜听得不明不白,却听殷远无奈道:"你直说。"
齐秋玉颇为讨好地拱了个手:"我想着咱们几人好好聚聚,既然允之你在,少不得要劳烦一下了……"
沈瑜终于懂了,这位齐兄是来找殷远讨饭吃的!他一下子来了劲儿,也目光炯炯地看着殷远。后者对齐秋玉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有点哭笑不得,本来不欲揽这个差事,但一来秦子宴这一去恐怕要三五年,朋友一场,总该有所表示;二来,就是身边这两道不容忽视的目光,他点头应了。
齐秋玉很意外。
殷远不轻易替人下厨的原则,就跟他的厨艺一样,那是广为人知的。他今日其实是听说殷远归京,于是过来来探望探望,顺便告诉他秦子宴的事,方才什么送别宴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殷远竟然真的答应了!
齐秋玉现在有种撞了大运的感觉,喜不自胜地连连说:"可不许反悔啊!"
正事已结,齐秋玉便想起刚进来时的事,又嗅了嗅,问:"对了,方才我闻着什么那么香?"
沈瑜对这位爽快的齐兄颇有好感,也不介意跟他共享美食,答道:"允之方才在试新菜,做了两条水煮黄河鲤。"
"黄河鲤?!"齐秋玉叫到:"我来的真是巧啊!允之,不介意多一双筷子吧?"
殷远无奈。
挪至饭厅,小厮已经将那盆鱼摆在桌上了,还颇有眼色地上了数样小菜,一壶好酒。
几人落座,齐秋玉专门坐到殷远跟沈瑜对面,眼珠子在两人脸上溜来溜去,只把沈瑜看得十分不好意思,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偷偷就着酒杯里的酒照来照去。
殷远抬手,舀了几片鱼肉放到沈瑜碗里,对齐秋玉说:"你自己动手吧。"
齐秋玉"啧啧"几声,真的自己动手,一点也不客气。他这番举动却深得沈瑜的心,冲他送上了一个笑容。
鱼肉一入口,两人便再也没工夫管其他。
殷远选的是鲜活的黄河鲤,只在汤中一滚,用沸油激熟。这样烹制出来的鱼肉,肉质滑爽鲜嫩,而且由于事前腌制,一点腥味也没有,只剩鱼香。
最惹眼的是,盆中红亮诱人的辣椒。沈瑜没想到方才吃过的那么呛人的辣椒,经过殷远的烹制,带上一种奇异的香味,辣而不燥,让人从口中到胃中一路火热,却十分舒坦。
而其中的花椒,麻而不苦,更是有种别样的滋味。
不过,最妙的还是鱼肉,嫩的像豆腐一样,连辣椒跟花椒都没有压制住它的鲜美。若鱼片太厚,需要烫的时间就长,口感差;太薄又容易碎,此时只能赞殷远刀法精妙绝伦,恰到好处。
"没想到这水煮黄河鲤这样好吃!"齐秋玉率先嚷道。
沈瑜嘴里还有东西,不能开口说话,只好狂点头表示赞同。
殷远尝了几口,叹道:"小香芹的味道遮了鱼肉味,算是败笔。"
其他两人哪管他说的这些,只觉得美味至极,停都停不下来,齐秋玉还说:"允之,这道菜甚好,不如在子宴的送别宴上再来一次?"
"你以为辣椒是随手就能得来的?"殷远笑:"我不过也得了这么一盒,此次用了大半,要想再吃,等下回吧。"
齐秋玉满是遗憾地叹了声,立刻投入到战斗中去。
此时沈瑜突然插话道:"关于那个送别宴,我倒有个好主意。"
其余两人连忙追问,沈瑜此却打死不细说,终于得报一箭之仇:"容我再想想,之后再跟允之商量吧。"
"总不会是吞珠食玉吧?"齐秋玉开玩笑地说,却引起沈瑜好奇。于是他又解释:"从前在话本上看过,说将珠跟玉塞入榆根隔水炖五日,能涨大三倍不止,晶莹剔透,软糯润泽。此时食之,不仅甘甜清香,更能延年益寿呢!"
听他一席话,沈瑜眼睛都瞪大了,更听得直咽口水,追问:"这事当真?"
殷远扶额:"怎么可能。珠玉炖上一年也还是石头吧。阿瑜,你不用听他胡说。"
齐秋玉哈哈一笑:"本来也是话本里说的,自然不能当真。若论美食厨技,谁能及得上殷兄呢。"
他只是说笑,但听者却有意,沈瑜正为银钱发愁,到此时忽然心中一动:"这么说来,要是我能将殷远的菜谱整理出来,能卖个好价钱吗?"
这主意倒不是没人想过,但想过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殷远做菜的过程;而能看到的人,又统统不必为生计发愁。
只有沈瑜是个异类。
殷远点头,根本不在意所谓菜谱,反正他的菜品,讲究的不仅是调味,还有手上功夫,单靠菜谱是远远不够的。
而沈瑜想好了日后生计所在,心情大好,更是吃的不亦乐乎。
至于那菜谱是殷远的东西这个事实,由于沈瑜直接下意识地将殷远划为"自己人",便压根没想到有何不妥。
到了约定的日子,殷远又去了静王府。
福清伯一见他,就连忙说:"少爷,您可算来了,老爷正在内厅等着呢!"
殷远微微一笑,伸手整了整衣衫,才跟着福清伯往内厅去。
厅内正位上坐着位面容严肃的长者,正是静王。他看上去五十余岁,但面容清瘦,一双眼睛中仍透着精光,想必年轻时也是位美男子。
静王一见殷远进来,沉声道:"回来了?"
"嗯,见过父亲。"殷远双膝一沉,行了大礼。但言语举止间,完全不见父子间的亲昵,反而透着股生疏冷淡来。
"此次南下,陛下交代的事情如何了?"等殷远站起来,静王问。
殷远垂着眼:"成了,已经进宫禀过。"
"那便好。"静王的神色此时才略微显得放松些,端起茶喝了一口。
内厅静悄悄地,没有人说话。许久之后,只听静王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又道:"听说你带了人回来,还住在你那边。"
"一个朋友,借住段日子。"殷远回答。
见静王只是轻哼一声不置可否,殷远便直接问:"父亲这么急叫我回来,所为何事?"
静王沉默片刻,道:"这件事,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近日不要离开长安。"见殷远应了,静王又说:"你那朋友,也叫他早日找宅子搬出去吧。"
殷远心头一动,却没说话。等静王说"行了,去吧。",他才又行了礼,退出去。
走到庭院中,他不由自主长舒了口气,随即眉头又微微蹙起。
方才静王欲言又止的一番话,让他有些不祥的预感。现下朝中局势微妙,静王打的什么主意并不难猜测。
"麻烦了啊……"他轻叹一声,摇摇头。
如果真的到那地步,除了拼上这条命,也别无他法了吧?可他的命,在圣旨面前,又有多少重量呢?
夫唱夫随
等回到别院,殷远脸上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面上已是平常那副温和的神色。
沈瑜正在等他,一见殷远出现便立刻迎上:"允之!不得了了!"
殷远脑中方才的事还没退干净,被他这么一咋呼,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瑜被他严肃的神情震住了,唯唯诺诺说:"没什么事,就是你那道'水煮活鱼'的菜谱,被我卖了20两银子……"
殷远一愣,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此时忍不住扶额低声笑了。
"高兴吧?"沈瑜见他笑,以为他是因为银子高兴,献宝一样说:"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价钱抬得这么高!"
"是么,"殷远问,"你是怎么说的?"
"也没什么……"沈瑜面色一窘,将自己报上小侯爷名号的事轻松带过,"也多亏了你。所以这20两理应分你一半,我已经记在账上了。"最后一句说得颇为悲壮。
殷远乐了,拍拍他的肩膀:"无妨,你都留着吧,就当是替我推广此菜的奖励。"
沈瑜囊中羞涩,听他这么说也不多推辞便直接收了。
看着他那副欢欢喜喜的样子,殷远的神色柔和下来,在心中暗道这等吃货,也只有放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啊……
他回头略微看了看来时的方向,目光微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归是有办法的。
没等他从思绪中回神,回屋内将账本改好的沈瑜又奔出来了:"险些忘了!允之,有件事……"
"嗯?"
"我记得你是礼部善司,那能不能把林舟调回长安来?"每次都要麻烦他,沈瑜也有些不好意思。
殷远眉毛一挑,还没说话,沈瑜已经率先抱怨道:"我在长安城除了他谁也不认识,本想着找他叙旧,谁知到去了几次都说是外差未归。怎么你们户部的外差都叫他去了,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排挤么……"
殷远越听越想吐血,感情为了替那包子脸说情,还要顺带将他和户部一起谴责一番――这包子是何人啊,要沈瑜这样护着他!
洛阳时候的经历再度浮现,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于是殷远扯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阿瑜,你也知道我专司膳部,其他事是不便插手的。"
沈瑜也不是不知此理,只是心中郁闷无处发泄,才有了上面一番话。殷远如此一说,便也没再多言。
至于林舟因为他无心的几句话,回长安的日子将要遥遥无期的事,殷远自然不会告诉他。
不过,沈瑜失望的样子还是很让殷远心疼的,于是当晚饭桌上多了一道精心烹制的八宝蟹。
沈瑜吃得欢快,却对这道菜背后的血泪毫不知情,此事不提。
京城有四美:八宝斋的菜,逍遥居的酒;玉芙蓉的舞,柳公子的萧。
沈瑜在长安城内混了几日,便将这四句话打听得一清二楚:
八宝斋是长安最有名气的酒楼,逍遥居则是最好的酒馆。不过在沈瑜看来,这二者都不可跟殷远同日而语,因此虽有些许兴趣,也仅此而已。
玉芙蓉的舞,则说的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忘忧阁的头牌玉芙蓉姑娘。据说她体态玲珑、面容绝美,舞姿更是出神入化,既能将绿腰舞得轻盈典雅,又能将胡旋跳的生动传神。
坊间皆传,得见玉芙蓉一舞,三月不知肉味!
若说前三者是人人得以亲近,算不得太稀罕,那最后一样若是有幸亲闻,多半要在朋友面前炫耀几个月的。
原因无他,因为柳公子,柳卓然,是当朝中书省柳令家的长子,这样的贵人岂会轻易吹奏?
正是因为如此,当沈瑜知道柳卓然也是殷远的朋友时,实在惊掉了下巴。
当然,以两人的身份,相互认识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一个善音律,一个喜厨艺,怎么看也不像一路人。
对此,殷远如是说:"天下之艺,其实有相同之处。何况君子之交,看重的岂是那些东西。"
沈瑜表示不以为然,不过对这位传说中的柳公子,他还是充满好奇的。
"他的箫音当真有那般出神入化?"沈瑜问。
殷远笑道:"这种东西怎么能听他人说,当然眼见为实。"
"什么意思……"沈瑜凑过去。
"子宴的送别宴,柳卓然少不得也要去,到时候你自然有机会一饱耳福,哪里用得着我多嘴。"殷远道。
沈瑜"啊"了一声,惹得殷远面带疑惑,看他半响。
殷远不知道沈瑜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
玉芙蓉的舞,他奔波青楼这段日子已经看过了,是用十首词换来的。虽然忍不住暗恨玉姑娘心狠手辣更胜他人,不过沈瑜也承认,还是十分物有所值的。
至于八宝斋跟逍遥居,更是什么时候想去就去。
对他来说,只有柳公子的萧有些难度。
但身为游玩作乐的行家里手,沈三公子又觉得连京城四美都没见识过,说出去叫人笑话。
这下好了,机会来了。
他发自内心地说:"真是太好了。想不到这么快就能亲自聆听柳公子的箫音,真是三生有幸,还得多谢谢你,允之。"
殷远真是他的福星啊!菜谱也卖了好价钱,心中纠结已久的难题也迎刃而解……
他那副模样让殷远哭笑不得,只道:"到那日,介绍几个朋友给你。除了柳卓然,秦子宴,齐秋玉,还有个叫华之卿的,一手好琴,想必你也喜欢。二皇子多半也要去……"
说到此处,殷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一笑,没有继续往下说。
沈瑜看他笑得颇有深意,好奇地问了句,殷远却没有说明:"忽然想起一件事,正巧使心中纠结已久的难题迎刃而解。"
沈瑜听了最后一句话一惊,莫名其妙有点心虚,又有点脸红心跳,原本该追问的,结果也忘了,只说:"看来这次送别宴真是群英汇集,若是有人记载,日后必是一段佳话。"
他话音未落,殷远却忽然道:"那日你说有了好主意,到底是什么?"
沈瑜没料到他突然问到这件事,一时不知道说还是不说。
其实那时候他是突发奇想,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若论新奇,他的法子自然是好的;但当真操作起来,未免有些不妥。
秦子宴下月就要动身,送别宴想必大约在半月后。这么短的时间想准备妥当,还是有些难度的。
"法子是有,也挺有意思,就是有些难。"
殷远见他这样说,反而追问:"到底是什么,你先说来听听。"
沈瑜心一横,道:"我想,弄个诗食宴必定十分有趣。"
"诗食宴?"这词十分新鲜,殷远没听过,略一思索,想着定是沈瑜自己琢磨出来的,便来了兴趣。
相识之初,因为他提到槐叶冷淘和红丝��,沈瑜就说出"怡红快绿"的主意,教殷远印象深刻。
作为厨痴,殷远几乎时刻都分着心思琢磨厨艺。有时在旁人看来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在他耳中便如醍醐灌顶。
沈瑜好吃喝玩乐,在此项上颇有异能,他说有趣的主意,必定值得一试。
"嗯。顾名思义,就是有诗有食,以诗入食,以食喻诗。"沈瑜解释:"我想每道菜品作为一个谜面,谜底就是一句诗,既新奇,又有趣。猜中谜底者还能得彩头,想必如此一来,你跟大家也便没有那样伤感了。"
殷远先是被他的想法吸引,等听到最后不由有些动容,没想到平日看来大大咧咧的沈瑜,竟想得这样细腻。
他心中一时激荡,伸手握住沈瑜的手掌。后者脸微红,但到底没挣开。
"你这主意甚好。"殷远柔声道:"就做'诗食宴'吧。"
沈瑜得厨神称赞,觉得帮了他的忙,心里也无比欢喜。两人将这件事定了下来,又开始讨论宴会上的菜品。
他素来是个调皮的,说了几样,将殷远逗得忍俊不禁,却还是一一采纳。
想象着宴会当日的情形,两人乐作一团。
殷远性子随和,唯独对厨道要求苛刻,一切皆求尽善尽美。因此接下来几日,府上一干人等都忙得团团转,宇青祈蓝茴香几人自不必说,被分别派发了采办的任务,甚至不惜成本叫人快马加鞭远从杭州运送。
还有请帖、桌椅等杂事,也都交给府上一众香料,连话多的八角,都被沈瑜派出去迷惑好奇的众人――别管谁来打听消息,保准都能给八角当场绕晕。
而殷远跟沈瑜,则开始仔细研究菜品,四处尝试材料,或者是躲在厨房中试吃。七八日下来,直到沈瑜觉着自己似乎有些不妙,才略略收敛了些。
这么着,众人期待的送别宴终于就快到了。
诗食宴(一)
殷远的请帖一共发出去五张,正好给了他之前提到的那五人。
尤其是二皇子的那张,更是亲自书写,叫茴香务必送到二皇子本人手上:"你记得跟他说清楚客人都有哪些。"
看茴香捧着装请帖的盒子走了,殷远终于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
静王打的主意,无非是想借着赐婚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王府上俩公子年纪还小,合适的也只有殷远了。
再想想身旁适龄的姑娘,人选是谁殷远都猜到了七八,不由松了口气――若是这位,那真叫天无绝人之路啊!
不过,具体该如何行事,还要看宴会当日情形再做定夺。
当下,殷远把后路一一想明白了,一颗心才放回肚内。
诗食宴定在秦子宴府上,一来此次是为他送别,二来也图秦府花园景致上佳。
到了宴会前一日,沈瑜和殷远先行到场,为的是做些准备。
当晚,两人便在秦府歇了。
沈瑜对着只有一张床铺的房间愣了:"秦府这么大,为何没有多余的客房?"
"既是秦家的私事,我也不好多作打听,姑且忍忍吧,不过一晚。"殷远淡然道,心中却直夸秦子宴果然伶俐,察言观色的本事堪称炉火纯青,明日定要拿出真本事好好报答他。
沈瑜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得作罢。
虽然自从殷远说了一番"那样的话"之后,沈瑜对"同房"这件事心中有那么一点介怀,又有那么一点莫名的期待。这种矛盾的心理,有点类似于将要面对先生的检查,而书还没背好的学生,简单来说就是早死早托生。
他偷偷去看,殷远神色如常,瞧不出什么端倪,心中小鼓又敲上了――其实殷远也就是那么一说,果然自己是太过在意了吧?
这么一想,心中忽然有些闷得慌,直将桌上茶喝了个见底才好些。
"阿瑜,安神茶不要喝那么多。"殷远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慌得沈瑜手一抖,险些将茶杯丢了。
"怎……怎么?"他说话都不利索了。
殷远笑:"没什么,就是怕你明早犯困,误了事。"
沈瑜一听,原来是这件事,也说不上心中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闷闷地说了声"知道了"。
秦府的安神茶效果就是不一般。
没过一炷香的时间,沈瑜就开始犯困,哈欠连天,涕泪横流。
殷远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叫他去睡。沈瑜顾不得客气,动作迅速地洗洗睡了,剩下殷远一个人。
但小侯爷可没闲着,他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沈瑜睡得死猪一般,脸上浮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其实秦子宴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一来二去,生米熟饭,凭沈瑜这股单纯劲儿,早晚能将人圈在身边。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小吃货明明白白,欢欢喜喜地跟他一起,俩人把日子长久地过下去。
想到这里,殷远轻叹一声,顺手捏上某熟睡人士的脸颊:"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可别让我等太久了。"
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呓语,不知道在嘟囔什么,咂吧咂吧嘴睡得欢实。
殷远忍不住笑了,凑上前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提前尝点甜头的事,他还是十分欢迎的。
至于殷远夜里被某人当做枕头,四肢齐上抱个结结实实所导致的一系列副作用,看他早起时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硕大的黑眼圈就能略知一二。
亏得小侯爷定力好,不过也忒折磨人了……
偏偏罪魁祸首还不自知,语气担忧地问:"你昨天夜里没睡好?"
殷远只能一脸镇定地回答:"我择床。"
沈瑜十分同情:"早知道你也该喝些安神茶,可真有效……我们回去时多要一些吧?"
"……好。"殷远面上微笑,心中呕血。
等见了秦子宴,这厮还一脸"感谢我吧"的表情冲着殷远直笑,后者憋了一晚的火可算找到了发泄渠道,一早上把秦少爷指挥的团团转,美其名曰"尽善尽美"。
可怜秦子宴,不知自己怎么在临走前得罪了小侯爷,为了宴会顺利也只能含泪忍气吞声。
午后酉时,宴会开始。
柳卓然、华之卿、秦子宴、齐秋玉、殷允之这几位长安城的风云人物齐聚一堂,他日流传出去,也成就一段佳话。
二皇子也没有拂了殷远面子,着人传话说等宫中事毕,便会立刻赶到秦府。
更何况还夹着小吃货一枚。
沈瑜身处其中,心情极其郁闷――怎么长安城的公子个个俊秀不凡,一表人才,叫他在其中一点都显不出来了。
先看秦子宴,身为今日诗食宴的主角,长眉细目,面容白净,一身华服在身上丝毫不显过分,举手投足间气质不俗。听殷远说此人除了是金科状元,还是是丹青能手,这份气度想必出自于此。
还有那大名鼎鼎的柳卓然,身着朱红色衣袍,愈发衬得一张脸英气逼人。沈瑜私以为,柳公子有这样大的名气,定然和那超凡脱俗的相貌脱不了干系。
柳公子不像他原先想的那般清高,反而见谁都笑意盈盈――这定是今日都是好友的缘故,沈瑜擅自在心中加了一句。
至于华之卿,看上去则稍显普通,安静地坐在一边,只是望着众人微笑。他面前摆着把七弦琴,沈瑜仔细看了看,只见琴身色赤如新栗壳,内外皆有断纹,如丝发而色赤褐,隐起如虬;黄玉轸足,象牙作徽,无论是用料还是工艺都极为考究,想必出自名家之手。
对这样一位人物,他自然也不敢小看。
至于齐秋玉,今日换了个祥云纹的杏黄衫子,越发在英气之外显出一丝温润――仅在他不说话的时候。
只要这位小爷一张嘴,其爽快的本质也就暴露无遗,和温润二字沾不得一丝。一想到在场只有此人和自己一样只会吃,沈瑜就生出十二分的亲切来。
沈瑜在心中比了比,发现若是论才华,果然还是殷远最好,顿时生出荣辱与共的感觉,平衡了不少。
几位才子聚在一处,除了殷远在后厨忙碌,其余几人都在秦府静园的湖心亭内。
沈瑜没多大功夫就跟众人混熟了,几人听说他对柳卓然的箫音甚感兴趣,便笑道:"卓然,这可推辞不得,你定要露一手。"
柳卓然点头一笑,顿时日月无光:"那是自然,不过,今天这日子只有箫音未免无趣,少不得要劳烦之卿了。"
华之卿道:"这等机会求之不得。"说话间已经摆好了架势――原来也是个性子急的。
柳卓然的箫音一起,场内立刻无声,连沈瑜也被吸引了去。
箫声低沉婉转,曲折悠远,听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时而如同响在耳畔,时而又仿若远在天际。
沈瑜似有所感,渐渐沉浸在音律中,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情愫。
忽然箫声出现一个柔和的回折,紧接着清越有力的琴音响起,沈瑜才从迷惘中醒过来。他心知这是华之卿有意将自己带出来,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华之卿专注于手中的琴,只见他熟练地轻拢慢捻、时抹时挑,将指法使到极致;而面色依然沉静如止水,仿佛将一切外在的侵扰都摒除了,还有意无意配合着柳卓然的萧。
琴中有萧,萧中有琴,一音为主,数音和鸣,极具神韵。
当二人的演奏渐渐低沉,最后一个尾音也消失之后,众人才从迷惘中醒过来。
柳卓然将手中的墨玉萧从唇边拿开,赞道:"我常被人推崇为音律高手,其实世人不知真正高明的乃是之卿。"
华之卿一笑,对这份赞誉竟不推辞,只笑道:"柳大公子这是在自谦了,你善萧,京城只怕无人不知。"
"你们两个都已经到了神仙的境界,人间只怕难得一闻。"齐秋玉拍掌:"不过现在相互称赞,可是在我等面前炫耀?"
他佯作不满的语调惹来众人一阵笑。
"小秋,你这话便不对,"柳卓然一边握着萧管轻轻击打自己的手掌道,"我的箫音自然是极好的,但若以格调而言,我是在下风了。之卿琴艺境界空灵,他才是琴心合一,全无外物。"
齐秋玉闻言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显然是觉着柳卓然的话有些夸大其词。
沈瑜忽然叹道:"音律之妙真是难言。终日习奏,未必能入境;兴致来时,却常常神韵天成之妙。我虽然不善音律,但听二位方才所奏,也觉得是幸运至极了。"
一番话说得齐秋玉拉着沈瑜,非要让他跟华之卿、柳卓然结拜,一时间闹作一团。直到沈瑜告饶说不该装模作样,齐秋玉才肯罢休。
接着众人又开始说京中之事,沈瑜听了一会儿无趣,又惦记着殷远在后厨不知准备得如何了,索性告罪离开,去找他。
他这一走,余下的几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诗食宴(二)
沈瑜在秦府广阔的花园里转了半天,好容易寻了个人,叫他带着自己找到了后厨所在。
一进去,却先看见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小厮――正是陈皮和桂皮。俩人一见沈瑜,齐齐停下手中的活儿,脆生生叫道:"见过沈公子。"
"你们怎么在这儿?"沈瑜问。
桂皮道:"少爷叫我们来,说是打下手。"
沈瑜进来的时候,看见两人正在剁鱼泥。一条大黑鱼,只两刀就将身体两侧的肉片了下来,然后又是几下去了皮,两片粉嫩干净的鱼肉就躺在案板上。
桂皮回着话,陈皮一边又开始干活,双手握着两把菜刀上下翻飞,鱼肉就渐渐细碎。令人叫绝的是,他每一刀下去力道不小,落在案板上却没发出多大声音,看得沈瑜目瞪口呆。
"原来殷远府上都是高人……"沈瑜目光佩服不已,"连小厮都身怀绝技!"
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人是殷远带在身边多年,特地训练的左膀右臂,堪称知心知意。
听说殷远在内房,沈瑜一掀帘子进去,却见不大的房内,炖着煮着煨着,所有的锅都没闲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在他眼中,灶台前的殷远,浑身散发着神一般的光芒,举手投足都充满令人沉醉的气质,尤其是将蛋液拉成细丝时轻巧的动作,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可惜房里太热,沈瑜呆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殷远看见了,转头说:"你到外面候着去,我就好了。"
沈瑜应了一声,想着他正做的那道菜,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众人都在忙碌,他私下看了看,索性开始帮着摆碗碟。好在菜品都是他和殷远商量的,作为吃货搭配食具的本事也不差,摆的像模像样。
不一会儿,殷远出来了,看见他的动作笑了:"弄得不错。"
"你备好了?"沈瑜问。
殷远点头,又回身对着陈皮桂皮细细吩咐了各道菜的时辰火候跟要则,便随沈瑜一起去湖心亭。
此时已是戌初,众人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都谈完了,肚内空空,早就回归凡人本性望眼欲穿,一见殷远来了,好比见了救星。
"允之!你可算出现了!"率先喊出声的不用说自然是齐秋玉:"这还得等到什么时辰?"
殷远闻言笑:"快了……不过,二皇子还没来,叫你先吃你能么?"
齐秋玉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期期艾艾地凑到殷远身边:"你刚才说,他真会来?"
"恩。"
"讨厌~"齐秋玉捧脸:"我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随便穿了件衣服就来了。"
殷远看着他身上精心挑选的衣衫,默默转头。
不远处,沈瑜被这一幕吓到了。
爽朗的齐兄,怎么突然做这般小女儿情态……太、太可怕了!
他听不清两人对话,只道齐秋玉在跟殷远撒娇扮痴,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有些憋屈,又好像有些酸涩――总之不舒服!
沈瑜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却听有人报"二皇子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起身迎去,他也只得将此事放在一边,跟随众人往前走。
只见远远走来一个白面玉冠的青年,身着绯色常服,长得十分秀气俊美,似乎习惯微垂着头,神情间有种天然的羞意。
沈瑜没想到二皇子竟然是这副模样,面皮白皙得简直像是面捏成的,看起来还皮薄馅嫩……不知为何他想到了馄饨,吞了口口水。
众人自然不知他心中这般不敬的想法,只一一见礼。秦子宴道:"殿下,你可算是来了。"
"来迟了些……"二皇子声音细细的,仿佛含着羞赧,"宫中有些事脱不开身。"
"哪里!来的正巧,诗食宴正要开始呢!"齐秋玉哈哈干笑了两声,借以掩饰类似于背后说歹话被抓到的尴尬。
二皇子的目光顺势投向齐秋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垂了下去,细声细气道:"什么是诗食宴?"
"回殿下,这是允之弄出的新鲜玩意儿,"齐秋玉咳了一声,颇为有礼地解释,"说是以菜为谜面,谜底是一句诗。"
二皇子羞涩一笑:"听起来倒也有趣。"
沈瑜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沉默了半天,忍不住凑到殷远身边小声问道:"这二皇子莫不是女扮男装?!"
殷远看他一眼,也小声答道:"胡说。"
沈瑜闻言,又看向那两人,恰好看到二皇子雪白的面皮上浮起红晕一片,假装看向花园景色,其实余光正偷偷看向齐秋玉。
"想不到二皇子也是个断袖!"
他在心中为此人下了定论,忍不住又看了看殷远,觉着还是像殷远这样好。
后者怎不知他心中所想,哭笑不得地伸手揉了揉沈瑜的脑袋:"别胡思乱想了,皇家的事情玩笑不得。"
见沈瑜面色郑重地应了,他才放心。
说笑间,菜品却好了。几人入席,自然以二皇子为尊,其余不过随意。
殷远站起来道:"殿下,诸位,今日之宴名为'诗食宴'。每道菜品都暗含一句诗,我想大家不妨做一猜测。"
"既是猜谜,可有彩头?"齐秋玉兴致勃勃,惹得二皇子又偷偷看了他好几眼。
"自然是有的,"殷远笑,"猜中最多者,可以任点一道菜,我亲自做。"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跃跃欲试,连华之卿都显得很有兴趣。
见席间气氛已经很热烈,殷远对身后小厮一点头,吩咐撤了点心果子,将第一道菜端上来。
出人意料,陈皮端上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摆了七个小盏,每人面前放了一个。
二皇子先动手后,众人便迫不及待打开,只见不知用什么法子调出来的碧绿色的羹,羹面上有淡黄色的细线,勾勒出青山的模样,线条颇具神韵。更妙的是,七盏内的图案各不相同,连起来竟是一副完整的画作。
羹面上点缀着一小片玉兰片,修成小舟的模样,颜色嫩黄,跟碧绿的羹底搭配起来赏心悦目。
众人何时见过这样精致奇巧的东西,一时都赞叹不已,竟不忍心去碰了。
"可有人想到?"殷远一声问,打破了大家沉醉之心。
秦子宴细细看了看,笑道:"这个简单!'青山万里一孤舟',可对?"
殷远点头:"中。"
身后小厮便在秦子宴名字后画上一笔,二皇子更是偷偷投去欣赏的目光。
其余人一琢磨,果然如此!
玉兰片便是那一叶孤舟;细线勾勒出青山在江水中的倒影,这心思可真是巧妙!
当下感叹几句,便开始品尝。
沈瑜更是迫不及待――他虽出了不少主意,但最后到底怎么做殷远连他也瞒了。眼见这等精致的食物在眼前,教他怎么忍得住?!
他先舀起一勺"春水",浓稠细腻,一阵鲜美的香味扑鼻而来,竟然是鱼羹,想必就是方才陈皮桂皮剁出的柔腻的鱼泥,和菜汁、鸡清汤细细调成这样浓稠适度的模样。
鸡蛋液拉成极细的线,沸水快速烫熟,拣出形状灵巧的在鱼羹里摆成山的模样,随着汤匙搅动,还微微荡漾着,看来更加逼真。
玉兰片味道清雅,脆嫩可口,更和滑柔的鱼羹相配适宜。
不仅形色俱佳,鲜美可口,连菜品之意境也甚为清幽雅致。
服了。
能将一道羹做出如此效果,也只有殷远办得到。
太感人了……沈瑜捧着小盏,内心泪流满面。
在场的非富即贵,沈瑜也不好太过不拘礼数。
而等他放下汤匙,刚想称赞两句,满座感叹已经此起彼伏。
沈瑜愣了愣,忽然有种自己东西被抢走的不快,他看向殷远,恰好后者也正看着他,目光交融间,什么都不必再多言。
诗食宴(三)
第一道菜,让秦子宴得了头彩,众人祝贺了几声,纷纷表示机会还有的是。
殷远笑,便让上第二道。
小厮托着个白若羊脂的大瓷碗远远走来,香味飘了一路,引得众人也看了一路。到跟前揭了盖子,却见碗内是嫩笋尖青菜烧狮子头,看似一道常见的扬州菜,却不知为何这般鲜美诱人。
沈瑜乍见家乡名菜,亲切感顿生,腹内更是翻江倒海,哪里还想得出诗句,只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才好。
好在席间像他这样没出息的不多,只一会儿,就听二皇子那生怕惊了什么一般轻柔的声音传来:"我看,谜底大约是'客舍青青柳色新'。"
齐秋玉正在苦思跟"狮"或"舞狮"有关的诗句,听他这么一说,也忘了礼数,急急问道:"这可怎么说?!"
二皇子面上立刻有些红,局促不安地解释道:"笋即是竹,居有竹,食有肉,肉与竹,正应了那'客舍'一词,至于'柳',想必就是碗中的青菜……"
沈瑜仔细去瞧,果然见青菜叶子都被仔细地剪成柳叶形状,不仅暗叹二皇子心细如发。
不消说,定是猜对了。
众人轰然道妙,直将这位面皮薄的二皇子窘得满面通红,又垂下目光。
沈瑜也不管二皇子看得见看不见,朝这位救星投去感激地一瞥,然后动手吃菜。
拳头大小的狮子头,表面酱色浓重,肥肉部分已经全部炖到融化,只留下赤红的瘦肉。用筷子扒开,只见里面还卧着一颗咸蛋黄,橘红色的油渗出来,跟周围的肉馅融在一处,令人一见便垂涎不已。
咬上一口,柔嫩之余又力道十足,堪称绝品。
狮子头在京城也算常见,可这么好吃的却是头一回。众人只道这滋味比八宝斋强上不知多少倍,又鲜又香,回味无穷。
"允之,你这是使了什么手段,怎能将狮子头做出螃蟹的味道来!"秦子宴笑问。
"不过是多加了几味料,火候控制得细致些吧。"
殷远说的轻描淡写,但沈瑜却是个正宗的扬州人,对这道菜可谓知根知底,自然明白殷远功夫之深。
别的不说,想丸子既细嫩滑爽,又弹力十足,那就必须将肉馅不断向同一方向用力搅拌,直到粘做一团。这工序看似简单,但若没有几分本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必定双臂酸软,败下阵来。
光这一项,就不知道费了殷远多少工夫。
沈瑜细细品尝,辨出殷远在肉馅中加入了切得细碎的菇和嫩藕。他会心一笑,这一手很高明,能使此菜口感清爽香甜,不致过腻。
这么处理过后的肉馅团成拳头大小,包好咸蛋黄,入油锅炸至金黄再入鸡汤慢炖,到鸡汤的鲜味完全渗入丸子内便收浓汤汁。
而更妙的是,盘中的笋尖仍旧脆嫩,青菜仿佛刚刚烫过一般青翠无比,惹人垂怜,连沈瑜也不知殷远是如何做到的。
齐秋玉在一旁吵嚷着这菜对他胃口,将秦子宴、柳卓然跟华之卿逗得直乐,连二皇子也抿着嘴微微笑。
正在几人说笑间,秦府小厮报宫里来人了。
众人都是一惊,不知这是何意,纷纷站起来候着。
等了不多时,见一五十上下,身着二品宦官服的内侍快步走了过来,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太监,神情颇为紧张,看来像生怕这位大人一不小心闪了腰。
"原来是海大人!您老怎么来了?"身为主人的秦子宴连忙迎了上去,再随他一起回到原处,又招呼小厮快拿软椅来。
这位海大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小跟着当今圣上的,也是他最为信任的内侍,因此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仍在宫中任职――官居二品内侍总管,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也不知这回是什么事惊动了这位老宝贝。
见过了二皇子,海大人在软椅上坐定,眼睛眯起来先在桌上溜了一圈,才捏着尖细的嗓子道:"陛下听说你们几个年轻人张罗什么'诗食宴',特地叫咱家过来瞧瞧,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回去好讲给陛下听。"
说罢翘着小指指着桌上:"来晚一步,你们这都吃上了……唉……"语气间竟是十分的惋惜悔恨。
众人一听这话都松了一口气,想起这位也是京城著名的吃货,估计八成是听说此处有宴,特地来瞧个新鲜。
秦子宴赶紧看向殷远,殷远不慌不忙叫陈皮将鱼羹跟狮子头各样又上了一份,摆到他面前。
海大人闻着味儿,脸上的笑容都皱成一朵花:"哎哟!这可是小侯爷的手艺,咱家真是走了运了!"
"海大人过奖了。"殷远道:"不过是私下玩笑,没想到竟然惊动圣上。
那海大人呵呵一笑:"圣上对小侯爷素来赞赏,何况这诗食宴倒有趣,陛下听说了,便叨念着什么时候宫中也要来一次呢!这不先叫咱家来瞧个究竟……"
敢情皇帝真惦记上了,殷远面露感激,内心叹息。谁不知道今上虽然年过不惑,却是个最好新鲜的,这下少不得又多了件差事。
另一边,海大人尝了那两样菜品,先是赞不绝口,最后又道:"可惜了,咱家来得太晚……"
作为吃货,沈瑜对这种心痛的滋味感同身受,当下起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安慰道:"海大人,殷远说了,谁猜中的谜底最多,便为那人专门做一道菜……"
他话还没说完,海大人靠着软椅的身体忽然间像打了鸡血一般"呼"地坐起来,枯瘦手指紧紧扣住扶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住殷远:"小侯爷,此话当真?!"
殷远被惊得倒退一步:"当真……自然当真……"
海大人沉默一阵,"桀桀桀桀"地笑了起来,直叫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才收了:"既然如此,那咱家少不得也要试试看了。"
此话一出,自不必再耽搁,殷远手一挥,上了第三道菜。
只见桌子中央摆着一个一尺来深的瓷盆,造型颇为雅致;盆里盛着大半乳白色的汤水,其上飘着粉红色的花瓣,跟碧绿的葱碎。
沈瑜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些花瓣都是用面做成的,他一眼就认出是用做"梅花汤饼"的法子弄出来了,心下有了计较。
果然,没多久秦子宴就猜出"桃花潭水深千尺",看着自己名字后又多了一笔,他"唰"地展开手中折扇,说了句"承让",将海大人气得直哆嗦,恨恨"哼"了一声。
第四道菜造型十分别致,一形似荷叶的盘子里,卧着数十枚拇指大小的小酒壶,每个壶都十分精细地做了壶嘴和壶把,栩栩如生。那壶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的,看上去呈半透明状,质地竟和玉相差无二。
沈瑜仔细分辨了半天,也不知道那是真玉还是其他什么,直到他夹起一个咬下去,才发现是用澄粉合了碧萝香米粉蒸制而成,里面大概加了花蜜,有股淡淡的花香气,入口爽滑细嫩。
"壶心"处选了上好的南瓜做馅儿,黄澄澄很是好看;南瓜肉蒸的软烂后,捣得绵滑至极,再加入新鲜奶皮,若不是仔细分辨根本尝不出来,只觉得奶香浓郁,甜的恰到好处。
最难得的是,南瓜馅儿大约被冰过,端上来竟还是凉凉的,吃起来十分爽口。
可沈瑜只舍得吃了一个,便捧着这晶莹可爱的"玉壶",看来看去爱不释手。殷远瞧在眼里,暗暗记下,说日后要多做这些小玩意儿逗他开心。
在座其余人只顾着欣赏品尝,一边二皇子又开口了:"这回定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悔之晚矣!
众人暗中捶胸顿足,但碍于对方是二皇子,连海大人也只能赔笑两声。
二皇子见自己又中了,有些高兴,一张俏脸都红透了,大着胆子看了看齐秋玉。
"桃花潭水深千尺"、"一片冰心在玉壶"……秦子宴已经明白了殷远的意思,心下感动,却不多言,只遥遥举起酒杯敬了一杯酒。
殷远含笑,一饮而尽。
诗食宴(四)
接着上了几道菜,无一不是令人大开眼界,啧啧称奇。不仅让殷远十分欣慰,连带着沈瑜也暗中兴奋不已,毕竟这里面也有他的功劳。
一道"日出江花红胜火",用五月间初开的荷花,鲜鲜嫩嫩地采下来,还带着露珠。荷花瓣选肥厚的,用粉浆裹着花瓣和上好的赤豆沙入油锅,炸到红中透着金黄便快速捞出,在盘中迅速地摆成花的造型。
炸荷花周围,摆上碧绿的快火猛炒成的荷花嫩梗,又浇上赤红晶亮的玫瑰汁就成了。玫瑰汁取其颜色,味道是极淡的,为的就是不遮掩荷花的清香。
这道菜讲究一个快字,若手稍慢了些,荷花瓣便不会如这般表皮酥脆,里面却软嫩无比。入口不仅清甜,更有股淡淡的荷花香气,颜色也十分好看。
而荷花嫩梗,别有一番清香,咬一口十分清脆,竟还有如藕断时的短丝连着,很是有趣。
而另一道菜也与荷花有关,谜底便是"莲动下渔舟"。
说来也并无甚奇特,不过是莼菜烧鲈鱼。莼菜的模样像极了鲜嫩的荷叶,正是"莲"字;整条鲈鱼覆盖在"莲叶"之下,却是暗含了"渔舟"之意。
莼菜本身并无多少味道,胜在滑嫩鲜翠;鲈鱼肉白如初雪,软如最细嫩的豆腐,鲜美之极,没有一点腥味,想来殷远做了些处理。
菜虽寻常,但身处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却能吃到这样鲜活的莼菜和鲈鱼,本来就是极为难得的。更何况殷远出手,味道自然也没的说。
众人都赞不绝口,这位厨痴却还不满意,眉头微皱道:"鲈鱼秋后始肥,此时有些太瘦,可惜了。"
柳卓然笑道:"允之于食之一道,太过苛求了。"
这话一出,殷远还没说什么,海大人不干了:"这话可不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是正经。"
柳卓然一挑眉,眼看就要争辩起来,沈瑜后知后觉插话:"食自然是越精越好,若想追求极致美味,任何一个细节都马虎不得。这道'莲动下渔舟',若是秋后,想必又是另一番美妙滋味。"
海大人顿时用知己般的眼光狠狠将沈瑜上下看了个够。柳卓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声轻笑,目光投向殷远。
沈瑜没料到是这结果,尴尬不已。
众人假装不知,只不住赞叹殷远心思奇巧,殷远笑:"我可不能居功,这都是阿瑜的主意,我不过动动手罢了。"
其余人都是知道的,只有海大人初闻此事,见说的正是方才同自己一个阵营的沈瑜,一双矍铄的眼睛霎时转向他,将后者看得一抖,忍不住往殷远身边靠了靠。
"咱家方才就想问了,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海大人说,老脸忍不住红了红,没好意思说明自己刚才光顾着吃,压根儿没注意到沈瑜。直到沈瑜说话,他才顺着众人目光看见。
待得知"诗食宴"就是沈瑜的想法,海大人激动地面颊泛红,连连叫好,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沈公子,咱家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沈瑜忍不住黑线,虽然这主意确实有趣,不过这样就把他和"英雄出少年"扯在一起未免让人哭笑不得。但后面一句"好孩子"却让他红了眼圈,闷闷应了一句"海大人是抬举我",就低着头不说话。
他自小不讨家中长辈喜欢,尤其是沈老爷,只要见了面那必定是一顿臭骂,何时被人当面说过"好孩子"。
海大人虽然长相凶恶了点,声音……那什么了点,却实实在在将他夸了一把,叫沈瑜如何不有所触动。
殷远将他面色变化看在眼内,伸手在桌下紧紧握住他的手。
沈瑜抬头回了一个微笑,才算将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只是再看海大人,面皮上竟也透出几分慈祥来。
接下来一道,正是沈瑜提过的槐叶冷淘与红丝��,一样碧绿,一样粉红,摆成太极图案。里面翠如碧玉的,是鸡汤烫过的莺莺菜。
"千里莺啼绿映红。"
说出谜底的,又是二皇子。
到此时一共出了七道菜,秦子宴得二,柳卓然得一,剩下四道都是二皇子猜中,遥遥领先。余下几人要么猜不中,要么根本没想着一较高下,从头到尾淡定吃菜,比如华之卿。
海大人幼时家境窘况,没念过什么书。后来入宫,虽做了几日太子陪读,终究是没什么天分,此时索性去了得胜的心思,不甘不愿地成了第二种情况。
而齐秋玉却很不甘心,有些恨恨地看着胜数最大的二皇子,直看得后者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期期艾艾地想说什么。
"不准让我!"齐秋玉看明白了他的眼神,怒道:"我就不信我一个都猜不中!"
殷远扶额,赶紧拿下一道菜堵他的口。
这回小厮端着个两尺来长的大盘子,上面卧着一只巨大的烤鹅。
只见那鹅看起来足有五六斤大,想必生着的时候还要更大一些。鹅与其他东西不同,需要肥些才好吃,沈瑜一见这只鹅的个头,就知道必是百里挑一的。
整只鹅去翼、脚、内脏,腹内塞满香料,然后缝好,滚水烫过,再入冷水激,如此三四回方可。再抹上蜂蜜,晾半日,最后挂起来用上好的炭火不断烤制,直到色泽金红才成。
与普通方法不同,这样烤出来的鹅滋味醇厚,腹内鲜美多汁,皮又香又脆,肉骨入口即脱,十分美妙。
与鹅一同端上来的,还有数个小碟子,里面装了深色的酱。小厮将其分给众人,看来是与鹅同食之用。
沈瑜凑近闻了闻,发现是酸梅酱,想象了一下鹅皮蘸食的滋味,顿觉十分美妙。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此菜悟到七八分,正待等会儿分食细品。哪知道殷远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剔骨刀,抬头一笑,将笑得沈瑜心肝乱颤,悄悄揉了好几下才敢继续看。
只见殷远将烤鹅从腹中央切开,里面又露出一只较小些的鹅,沈瑜便惊了――这一招可没人说过。
腹内那只鹅更嫩些,是就着第一只鹅的酱汁焖熟的,肉已经变为粉色,一看就觉着肥嫩无比。沈瑜悄悄咽了口口水,不知道殷远打的什么注意,既紧张又期待。
殷远动作不停,继续将第二只鹅也如法剖开,却见其腹内有一鹅蛋。
这是何意?
所有人都愣了,冥思苦想也不得其解,连二皇子也轻轻蹙着眉头,又颇为不安地朝齐秋玉看了看。
"啊哈哈哈哈哈哈!"一旁坐着的齐秋玉忽然伏案,边捶桌边爆发出一阵狂笑,将其他人吓了一跳。
"秋玉,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想不出来也不要这样自暴自弃。"秦子宴坏心眼地开口。
齐秋玉被他一激,勉强收了笑,断断续续说:"哈哈哈,我,哈哈想出来了。"
柳卓然和秦子宴对视一眼,显然是有些不信――他们苦想半天,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呢!
"啊哈哈哈哈,可不就是'鹅,鹅,鹅'么!"他揉着肚子说。
众人一愣,算是明白了,大鹅、小鹅、鹅蛋,果然就是"鹅,鹅,鹅"……
一时间各人内心是五味陈杂,有不甘的,有悔恨的,有单纯觉着乐的,二皇子充满欣赏地看着齐秋玉,细细地说:"你真厉害。"
其余人纷纷做出"受不了"的表情,偏偏齐秋玉受用得很,得意忘形地将二皇子的肩膀拍了好几下,弄得后者脸上一片绯红。
说笑间,殷远已经动手将鹅分好。除了专门吃皮的部分,其余均是三分皮七分肉,大小薄厚均相当,切得整整齐齐。
海大人看了一会儿,幽幽叹道:"好是好,可若是能蘸着白糖吃,那滋味才最好啊!"
他是燕地人,因此喜欢这样吃。
沈瑜听他质疑殷远的厨艺,有些不悦:"蘸着白糖固然美味,但哪里及得上蘸酸梅酱滋味醇厚深长,不信海大人试试。"
海大人依言一试,果然新鲜,滋味又好,这才信服:"咱家年纪大了,固步自封。想不到沈公子有这般眼力,真是佩服啊……"
沈瑜见海大人错了就认,好感倍增,脑子一热道:"我看海大人也亲切得很,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
他一吃饱,脑子就混了,只想着江湖上投趣的人都是称兄道弟,张口就说。
秦子宴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结拜兄弟?和海大人?!
果然海大人眼睛一瞪:"咱家的年纪都够当你爷爷了,想称兄道弟,没门儿!"
话虽说得严厉,面上却不见怒容,直叫知道他脾性的人都暗暗称奇。沈瑜嘿嘿一笑,两人对看一眼,忽然生出些奇妙的亲近感觉。
至于这点情分日后帮了沈瑜大忙,便是后话了。
却说这边齐秋玉催着将他猜出的一次给记上,那边已经准备上最后一道菜了。
放在桌上的是个荷叶边白瓷汤盆,带着盖子,香气一丝不漏,惹得众人十分好奇。
殷远和沈瑜对视一眼,后者知道"那道菜"来了,想着众人接下来的反应,有些乐不可支,偏偏还要忍住,痛苦至极。
殷远对着憋笑的沈瑜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神,便当中揭开汤盆,只见盆里一只甲鱼。
"这道菜,若是谁猜中了,我便另许他一件事。"殷远道。
诗食宴(完)
众人伸头去看那汤盆中,只见一只足有两斤多的甲鱼,安安稳稳地卧在汤盆中央。虽然明知此时甲鱼已经处理净,但看上去仍是完整的一只。
齐秋玉当下就皱眉嫌弃道:"怎么是这个东西!"
殷远笑:"别看它长得难看,却是个好东西,不仅能滋阴补阳、通血散瘀,还能养颜护肤啊。"
齐秋玉一听养颜护肤,着实心动,哼了一声,意思是"那本公子就勉强吃吃"。另一边,海大人早就摩拳擦掌,按捺不住了。
也怪不得他性急,对吃货来说,这东西可是滋补圣品。再看甲鱼身下还铺着上好的火腿和鲜菇,周身葱姜切得细如发丝,汤色黄亮清澈,便知此物滋味定然不俗。
海大人也是个识货的,这道菜,须将鲜活的甲鱼宰杀斩去头爪,过沸水刮去身上薄膜,还得去背壳、底板、内脏,剔除腿上粗骨,这才算清洗干净。
但工序如此麻烦,仍不能除尽甲鱼腥味,因此好这一口的人并不多,会烹制的人也没几个。
殷远却有妙招,他取甲鱼胆汁,加水涂抹于其周身,待稍放片刻才清水漂洗干净。这样一来,腥味尽除,只剩鲜美。
再将火腿,肥鸡腿并香菇切厚片码入盆中,甲鱼肉切块,摆好形状放于其上,放葱姜丝并蒜片,烹入绍酒、胡椒等十数种香料,入笼约蒸至软烂;
吃时鲜菇鸡腿都弃之不用,葱姜火腿也不过取其颜色,只留甲鱼肉,放入鸡清汤中再炖一炷香才成。
像沈瑜跟海大人这样的老牌吃货,只是一闻,就知殷远使了绝招,巴不得早些试试,也难怪他们心急如焚了。
眼见沈瑜一脸急切模样,殷远便道:"如何,各位可有答案?"
众人相互看看,柳卓然便试探着说:"总不会是那位倒霉的员外吧……"
话才出口,引得一阵哄堂大笑,其余人纷纷说他嘴太毒。柳卓然笑道:"允之弄个王八在盆里,你们倒怪我嘴毒。"
几人正说笑间,又听席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华之卿开口:"莫非是'海内存知己'?"他指盆中清汤道:"既是水,勉强作'海',至于'知己'……"话说到一半,笑而不语。
众人却都明白了,立即将矛头转向华之卿,说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嘴毒程度更胜柳卓然云云。说罢,都将目光投向殷远。
殷远不语,轻笑着摇头,样子神秘的很。
"怎么还不对!允之,你莫不是诓我们几个?"齐秋玉嚷道。
沈瑜道:"话不能这样说,谜底是有的,只不过大家没猜中罢了。"
"沈公子你知道?"海大人眼睛一亮,连忙道:"那还不速速说出,再折腾下去,菜都凉了!"
其余几人实在猜不到,也就不计较沈瑜这样算不算作弊,眼巴巴地等他说答案。
沈瑜清了清嗓子,架势端得十足,才慢吞吞道:"这道菜,谜底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话音刚落,哄堂大笑,齐秋玉更是笑得不能自抑,捶桌不已。
秦子宴无奈摇头笑道:"允之,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啊!"
殷远指着沈瑜,也笑:"冤有头债有主,这可都是他的主意。"
沈瑜原本只是想弄个好笑的迷底,让众人轻松一下,却没想到这么多,被秦子宴一说也觉得有些不妥――毕竟与秦子宴并不熟悉:"我不是那个意思……"
殷远揉了揉沈瑜的头发:"不妨事,子宴也是玩笑话。"说罢转向秦子宴:"对不对?"
秦子宴连忙说对,沈瑜这才放下心结,众人开始分食甲鱼。
正吃着,小厮突然报:"端王殿下到!"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
端王殷庭的父亲是静王二皇兄,因为死得早,其长子殷庭便袭了王位。其实说起来,这位和殷远算是一个辈分上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七八。
不过这位王爷性子严肃阴沉,和殷远几人不是一个路数,又时常不在长安,几人平日也多无往来。此时他莅临秦府,不知是何用意。
"今日怎么稀客不断……"秦子宴一边嘟囔着,一边跟众人起身迎客。
端王还穿着战袍,看样子是从雍州回了京便直接赶过来的,一路步履如飞,飒飒生风。到了几人跟前,众人见礼,他只十分冷淡地回了,便开始一言不发地打量沈瑜。
沈瑜被他那阴郁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忐忑不已,又往殷远身边缩了缩,想着殷远好歹也是个候爷,权且用他挡一挡。
他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爷,握着殷远的手紧了紧。
此时殷远也毫无头绪,只当端王对沈瑜有了兴趣,心中警铃大作,咬牙切齿,却碍于对方身份不得表明。
端王看了片刻,冷哼一声:"沈瑜?扬州沈家?"
沈瑜听提到自己本家,勉强探出头来答了个"是",那端王却又没有下文了,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沈瑜又将半个身体缩到了殷远身后。
端王顺着他的动作,将目光挪到殷远身上:"你倒是想得周全,只不过手伸得未免太远了。"
一来二去殷远明白了几分,他说的八成是自己在礼部说话将林舟外调的事。
那没眼色的小包子何时跟端王有这般交情,竟然让他堂堂一个王爷亲自来找自己问话?殷远眉头一挑,颇有深意地看了端王一眼:"恐怕是一场误会了。"
在场的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二人间有何误会,但皇家的事不好多嘴,一个个争着扮背景。
不过端王却懂了,面色稍霁:"如此便好。"
说罢竟一转身走了。
齐秋玉是个最八卦的,张口想问,却又见殷远一脸高深莫测,想了想把话咽了回去。
被端王这么一搅合,海大人无心再逗留,抬脚就要回宫复命。众人俱无心再作乐,恰好宴会也近尾声,酒过几巡也就准备散了。
秦子宴对二皇子道:"这次猜谜,我败于殿下,实在是可惜。不知殿下想让允之做什么?我即将离开京城,怕是见不到了,不过听听也好。"
二皇子在众人注视下,面色果然红了。沈瑜瞧着有趣,忍不住"扑哧"一声,却换来齐秋玉一瞪。
他心里叫了声"乖乖",终于安静下来听二皇子说。
二皇子扭捏了一阵,对着殷远小声道:"倒真是有件事想拜托允之……"
"殿下但说无妨。"殷远的声音就像生怕惊扰了草丛里的兔子,叫沈瑜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二皇子又犹豫了一阵,偷偷看了眼齐秋玉,说:"等……等我大婚之日,希望允之也能如今日般,送我一道令人叫绝的菜。"
殷远不知为何心头大悦,一口应了。
沈瑜在最后说出谜底,于是也拉着殷远说:"你说要另许一件事的。"
殷远道:"那菜分明是你想出来的。"
"你又没说不许我猜。"沈瑜理直气壮。
殷远无奈,哪次不是这家伙想吃什么自己做什么,何苦此时要争呢?
秦子宴一直在听两人拌嘴,此时笑道:"沈兄,莫说一件事,就是一百件事,允之也都会答应的。"
沈瑜这才发觉众人不知何时停了,都看着他,便小声说了句"回去再说",想放开殷远。
哪知道后者反而将他拉住,轻轻拍了拍他脑袋道:"听见了没?谁都比你清楚……"
沈瑜哪里是不知,此时被他一说,简直像被当众戳穿,顿时脸红了。他干咳两声,将话题转向秦子宴。
没几日,秦府诗食宴之名传了出去,其风雅一时人人争道,也算是京城夏初之际一大雅事。
到六月间,秦子宴动身去了杭州,林舟在洛阳的公差终于结束,回了长安。
殷远见几日来风平浪静,只道皇上将诗食宴一事忘在脑后,松了口气,却不知他所担心的事正在一干人等的酝酿中渐渐逼近了。
雷霆之怒(上)
林舟赶到别院的时候沈瑜正在吃一碗面。
因为他晌午吃的比平时早,午后申时就觉着腹内饥饿,殷远便下了碗面给他充饥。
虽然是随手弄出来的,但这碗面也叫人一见便垂涎欲滴,至少负责端面的八角一路流了不少口水。一见沈瑜,他就开始唠叨:"沈公子啊,咱家少爷对你真好!你看这面,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能擀好的吧,又细又薄,又有劲道,真好看哪!还有这葱花,啧啧,只有咱家少爷才能切得这么细……这荷包蛋,看着是溏心的吧,沈公子你试试看,我自小儿爱吃鸡蛋,一看就知道什么火候,从来就没猜错过……"
沈瑜本来就饿,一听他说简直眼冒金星,赶紧打发出去才算清净。
殷远大概在灶间收拾,沈瑜一边慢慢吃面一边等他。
这面果然好吃,汤是鸡汤,上面飘着翠绿的葱花和一层红红的辣油――说起辣油,还是殷远见沈瑜对辣椒日日垂涎,而所剩又不多,索性想了这个法子:将辣椒研成细粉,放上芝麻再泼入滚油,吃的时候取其上红油,又香又辣,还省辣椒。
而碗中面条细细的,正应了"薄、筋、光、煎"几个字,没有真功夫可出不了这一碗好面。
八角那小子没猜错,荷包蛋一咬开,里面还未完全凝固的蛋黄就缓缓往出流,沈瑜连忙吸了一口,顿时心满意足。
直到吃得沈瑜额上冒出了薄薄的汗,殷远才进来,一见他便道:"慢些,小心噎着了。"
沈瑜心里想着不至于吃汤面还噎着吧,但还是照殷远所说放慢了动作。
恰好是这个时候,府上一小厮花椒来报,说礼部员外郎林舟求见。
沈瑜一听,林家小子总算回京了,当下放了筷子就要往出跑,却叫殷远一把按住了:"不急,吃了面再去。"
"可是林舟在外头候着呢。"沈瑜道。
殷远微笑:"多等一会儿也无妨,这面多放一刻就吃不得了。"
沈瑜刚是急了,被殷远这么一说,再看看桌上的半碗面,最终没舍得,乖乖坐下吃完,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等两人到了外厅,见林舟坐在椅子上左扭右扭,显然已经等很久了。沈瑜出声招呼,林舟一回头,见是他,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小侯爷好!"他先对殷远行了个礼。
殷远一听又是这四个令人难忘的字,脸上笑意更盛:"原来是林员外郎,从洛阳回来了?"
"恩,今日刚到长安。"林舟如实回答,不忘附上一个单纯无比的笑容。
殷远心想你这般殷勤,刚回来就往阿瑜这里跑,端王那边可要气炸了吧。
一想起那张面具般的脸上平静无波,内心却如同打翻了染缸的模样,殷远心情又好了些,看林舟也没那么碍眼了。
不过,留着这没眼力见儿的包子,估计一时半会儿甩不开,也不是什么高兴事。殷远想了想,决定勉为其难去拜访端王。
"你们慢聊,我有要事出门一趟。"殷远对沈瑜说,见后者满面疑色,便又补充:"公事。"
"哦,"沈瑜点头,"早去早回。"说罢又转向林舟。
殷远微笑,不语,出门。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外调三年么?"沈瑜问。
林舟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不清楚,京中莫名其妙下了调令,说要我回来当差……"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提高了声音:"沈三!我在洛阳时就听说了,诗食宴……"
沈瑜一听是这个话题,头痛了。
自从秦府诗食宴传开以来,他的名声也随之传了出去,隐隐借着殷远、柳卓然等人的光,成了京城的知名人物。
如此一来,虽然菜谱生意更好做了,他写的词也从一两升到五两,可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缠着问诗食宴的事,也挺闹心的。
林舟丝毫没察觉沈瑜的不快,噼里啪啦将他在洛阳所闻讲了一遍,里面简直将沈瑜说成一代食神,就算厚脸皮如沈瑜,听着也有点点脸红。
可惜林舟不分真假,说完后用极其崇拜的语气道:"不愧是沈三,在哪里都能做出一番事业。"
他这样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沈瑜心中许久不见的亲切感顿时退去,多年前的甩不脱踩不烂的记忆又回来了。
果然,只听林舟道:"这下好了,你也到了长安,我们俩以后还在一处,有个照应。"
沈瑜内心五味陈杂,正想着如何尽早脱身,听花椒又报:"沈公子,端王府的人来了。"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那日在秦府,端王给沈瑜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至于他此时听见"端王府"三个字,便立刻回想起那阴沉锐利的眼神,不由抖了抖。
"端王府来人……做什么?"沈瑜问。
总不会是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端王,他趁殷远不在来兴师问罪吧……沈瑜已经开始胡思乱想。
"听那意思,像是来找林大人。"花椒回报。
这才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花椒话音刚落,沈瑜"呼"地站起来:"既然如此,不便让人久等。林舟,我们出去吧。"
哪知林舟坐着不动,表情像是很不情愿:"端王?是不是那个长得很凶的王爷?"
沈瑜一回想,端王面目是顶顶英俊的,只是整日板着一张脸,看着是挺凶。于是他对林舟点点头。
"那端王找我做什么?"林舟再问:"我又不认识他。"
沈瑜心想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但为了将眼前这尊神送走,他便信口瞎掰:"兴许是有什么公务……"
为了摆脱林舟就要将他送到端王府的人手上,沈瑜还是有点心虚,声音不由低了下去。
但林舟对他深信不疑,认真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可不能误了公事。"说着起身就往大门处走。
沈瑜目送他远去,一边想着应当不会有事吧……一边不免有点担心。等殷远一回来,他几乎是扑上去。
"端王府刚来人了,把林舟带走了,不会有事吧?"他没好意思提自己把林包子诓出去的事。
殷远摸摸他的背,道:"无事。"
"可是端王那样子……我们还是去看看吧?"沈瑜试探着问。
自林舟一回来,沈瑜几乎三句话不离他,叫殷远心中有些酸酸的。他想了想,干脆和盘托出:"端王对林员外郎,就如我对你是一般的。"
"啊!"沈瑜轻叫一声,又立刻闭嘴,脸上已有些红。等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那……那端王,对林舟……"
殷远点头。
沈瑜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如此,林舟定然是没什么事的。于是让他纠结了半日的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被化解了。
"你换件衣服,稍后我们去八宝斋。"殷远笑道。
这一句话,更是直接让林舟在沈瑜脑中烟消云散了。
夜里的长安,似乎比白日里还要繁华些,处处一派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景象。
八宝斋位于长安城东面最繁华的安邑坊内,楼西侧有一人工开凿的湖。时值六月,湖上荷叶田田,点点嫣红掩映其中,正是盛开的荷花。
湖边有几个小码头,停着几艘小船,沈瑜多看了两眼,殷远便道:"那是八宝斋给客人备下的,若有兴致,便能泛舟于湖上,采藕摘莲蓬,也别有一番趣味。"
"好个主意!"沈瑜赞,八宝斋能成为京城第一的酒楼,看来果然有些名堂。只是他此时腹中已有些饥饿,对月下泛舟这等风雅之事提不起兴趣,只想着赶紧入楼吃饭。
殷远笑,牵着他往进走。
入了楼,见一广袖高髻的女子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她画着时下长安最流行的小山眉,额上三瓣梅花钿,行走间一阵幽幽香气在周身萦绕不去。
沈瑜立刻认出来那是西域传来的,堪称一两银子一两香的伽南香,不由对那女子多看了两眼。
"这便是八宝斋的老板。"殷远笑道。
沈瑜吃了一惊,没想到八宝斋的老板竟是一名美貌的女子。
说话间那女子已低身福了一福:"沈公子称呼我七娘便可。"
沈瑜应了声,七娘又笑道:"久闻沈公子'诗食宴'之名,今日一见是七娘之幸了……"她是个机灵的,见此话一出沈瑜面色不快,便止住了,略略说了两句就引二人往楼上雅间去,连跟着的宇青祈蓝都没忘了招呼。
一落座,殷远便道:"七娘,你今日定要宴请阿瑜,不知备了什么稀罕物?"
沈瑜见这貌美的七娘是冲着自己而来,也起了好奇心。
雷霆之怒(下)
七娘嫣然一笑:"原本想稍后再说,既然小侯爷已经提到……"她忽然正色面向沈瑜:"不知沈公子可有兴趣入我八宝斋?"
"啊?"沈瑜方才在心中做了诸多设想,唯独没想到这个。
还未等他说话,殷远先笑了:"我说七娘素来精打细算,怎会想起请客,原来是为了挖我的宝!你倒也不避我。"
七娘嗔道:"我又不是要害他。"说罢又转向沈瑜:"沈公子于食之一道,才思绝艳,但想我八宝斋也算长安城数得着的名楼,定不会亏待公子的。"
殷远也不多言,只看向沈瑜。
沈瑜虽然是个吃货,却不是傻的。
他心里明白眼前这美艳的七娘看中的绝不仅仅是他所谓的"才华",更重要的恐怕是殷远的食谱。
事实上,沈瑜卖出去那些,一大半都是给八宝斋收了去。不过他写的时候留了心,并未不分巨细悉数坦白,想来这八宝斋怕是有地方琢磨不出,才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虽然想多赚些银钱,但一想起这些,沈瑜便犹豫了。
殷远看出他心中所想,温和道:"你若想去便去,旁的无需多想。"
沈瑜最终还是摇摇头:"我并没有那般好,传言不可尽信,只能对七娘说声抱歉了。"
七娘也不恼,仍是笑吟吟地:"无妨,八宝斋总有沈公子的位子,何时想来便是。想必二位也该饿了……还是上菜吧。"
说罢,又是一福,退了出去。
待七娘一走,殷远问:"怎么不答应她?七娘既然开口,出手定是阔绰的。"
"她想要的什么,你还不知吗?!"沈瑜横了殷远一眼,"再说去了八宝斋,少不得要搬出去了。"
他心道现在在殷远那里住得舒服,一日三餐合心合意,区区八宝斋哪里比得上。
但这话听到殷远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当下心情大悦。
两人说话间,菜上了。
木樨银鱼�、清炸鹌鹑、檀扇鸭掌做了主菜,摆在中间;其余还有荷包蟹肉、清炒鳝丝、炸玉兰等数样菜品。小点有广寒糕和神仙富贵饼,主食便是荷叶羹。
诸般菜品虽比不上殷远做得有滋味,但也算精致可口。
更何况七娘不计成本地拿出了八宝斋珍藏十数年的翠涛酒,更是清香扑鼻,叫沈瑜忍不住多贪了几杯。
一餐毕,天色已甚晚,殷远看着已经醉眼朦胧的沈瑜,略微提高声音,想叫宇青进来扶一把。
应声而入的却是七娘,她掩口笑道:"沈公子这样贪杯,酒量却浅。此时已将至寅初,不如我在后院收拾间客房,二位就在此歇了吧。"
殷远无奈:"七娘,阿瑜虽好说话,但决定的事是不会变的。"
"小侯爷多虑了,交个朋友总是好的。"七娘道。
想着回去恐怕得好一番折腾,殷远便索性照七娘说的,在八宝斋后院的客房歇了。
第二日回了别院,刚进门,茴香便急匆匆过来禀报道:"少爷,昨日老爷派人来寻了几次。我叫人到处寻你都没寻着……"
昨日殷远出门时就带了祈蓝和宇青,也没跟旁人多说,茴香自然没想到自家少爷会到外面的酒楼吃饭。
殷远打断她的话问:"可说了何事?"
"没,只叫你过去一趟。后来见寻不着也就回去了。"茴香答。
殷远心中有了计较,便叫她下去了。
沈瑜昨夜喝多了,此时头脑还未清醒,见殷远不慌不忙地往内院走,有些茫然地开口:"你不去静王府么?"
"不急,"殷远回身微笑,"过来,我弄云液紫霜给你吃。"
他一听有吃的,便连忙快跑两步到殷远身边:"什么东西,名字这样雅致?"
"解酒醉用的,头还在痛吧?"殷远语气颇有些无奈:"明知自己酒量浅还贪杯。"
沈瑜记起自己昨天夜里扒着殷远不放的事,顿觉羞赧,干笑了两声。
殷远唤桂皮去冰窖取紫梨来,回头见沈瑜神色甚为好奇,便解释道:"深秋的梨子,与冰同储,到夏天也能用。"
沈瑜头一回见这法子,啧啧称奇,又想也只有殷远这等身家才用得起,一时有些唏嘘。
不过,等跟着殷远去了灶间,什么感慨都被他抛到脑后,只看着殷远动作目不转睛。
殷远将那冻得硬邦邦的紫梨用水化开,取其汁,并研细的紫藤粉、白蜜、干山药末,和成淡紫色的糊,又上笼蒸。
沈瑜忽然说:"我当是茶或者酪,原来是糕。"
等云液紫霜出锅,他见了又嫩又软的糕,便欢欢喜喜捧着吃。
殷远道:"你吃过糕便歇着吧,我这就去王府。"
沈瑜应了。
可几块糕下肚,全身不适渐渐消退不少,他在房中躺了半个时辰,觉得无聊,忽然又想起了林舟。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
这么想着,沈瑜便爬起来,拎着剩下的糕打算去探个究竟。
一旁八角凑上来:"沈公子,可是要出门?"
"嗯?"沈瑜问。
"能不能带小人一起去……?"八角谄媚一笑。
沈瑜设想了一下他在路上唠叨个没完的情景,打了个寒战,断然拒绝了。
八角面上显出些伤心的神色,摸出个鼓囊囊的荷包递过来:"那,公子您路上小心。"
"这是什么?"沈瑜问。
八角眨眨眼睛:"小人不知,是少爷吩咐若公子出门便叫带着的。小人虽然心中好奇,但也没那个胆子翻看……"
沈瑜见他又要开始了,连忙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笑得眼睛都弯了,将荷包揣在怀中,这才拎着糕出了别院门。
殷远到了静王府,福清伯一见他便小声道:"老爷昨日找了您半宿,后来听说在八宝斋歇了,面色很不好看。"
殷远谢过他,问明静王所在,便往王府书房去。
静王面前正摊着一本书,见殷远进来,"啪"一声将书合了,沉着脸转向他。
殷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虽心知肚明,却并不说话,垂首站在一侧。
"你总算知道来了。"头一句,就含着怒火。
殷远在心中冷哼一声,出口平静:"不知父亲急着找我何事?"
静王勉强压了压火气:"前些日子住在你那儿的沈家公子,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
果然是这件事……殷远心中暗叹,看来已经避无可避,他咬咬牙,索性摊开了:"阿瑜不会搬的。"
话音刚落,静王重重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白玉笔筒晃了两晃,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房内侍候的婢女顿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殷远面色不变,看她一眼,道:"你先下去吧。"
婢女怯怯看了眼静王,见静王挥了挥手,她低着头退下。
房内只剩殷远与静王二人。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静王阴沉着脸问,语气威势逼人,有心存着让殷远改口的意思。
哪知殷远立刻回答:"就是父亲想的那个意思。"
这下静王再也忍不住,怒道:"昨日你便跟那沈家公子胡混了一宿!现在竟敢当我的面说这种话!"
殷远听到"胡混了一宿",想起昨夜的情景,半含无奈半含宠溺地笑了下,却将静王已至极点的火气弄得更胜。
"整日跟个男人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你娘怎么教你的!"
话一出口,殷远浑身一僵,硬着声音道:"我娘山野村妇,不懂礼数。何况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就死了,没来得及教我这个。"说罢抬眼直逼静王:"这件事,父王大概忘了吧。"
静王一愣,沉默许久,叹了口气。
殷远母亲是静王年轻时出巡遇到的民间女子,春宵一度便忘在脑后。直到后来他一直没有子嗣,才想起去打听。
那女子竟然真的有了孩子。未婚先孕,家族觉得蒙羞,便将她逐出门去。那殷姓女子颇有骨气,竟然不肯低头,后来生了个男孩,她便靠卖汤饼为生,独自拉扯孩子长大。
到静王寻去的时候,那女子一场风寒,已经气息奄奄,但孩子长得粉雕玉琢,惹人喜爱。等那女子身去,静王便将孩子接回府中。
原本想让那孩子认祖归宗,哪知那年仅五岁的男孩儿却如母亲一般硬脾气,怎么也不肯改姓更名。
又过了两年,静王最喜欢的姬妾先后生了两个男孩,加上殷远总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便也不再去管他。
到了殷远冠礼时,静王急匆匆请旨为他封了侯――怎么说他也是长子,日后还是有可能世袭王位的。
殷远当场笑了笑,第二日就搬出王府。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这一节,却是各怀心思。
要说愧疚,静王也是有一些。方才殷远一句话,恰巧戳中了他内心不为人知的某处,火气不由有些散去,重重叹了口气。
殷远见他态度有所缓和,便放缓了声音:"父亲……这么多年来,我头一回有想要的,您便成全我吧。"
静王坐在那里久久不语,面色一下子显出疲态。就在殷远以为他会答应的时候,静王开口:"也罢,你成这样,我也有过错,从前的事便不计较了。"他抬头看殷远,语气强硬:"过几日我便去向皇上请旨,你跟齐丞相家的灵玉小姐完婚吧。"
番外 冬日宴
膳房地方不大,却是宫中最为重要的地方之一。
皇帝一日两餐并夜里的点心都出自此处,容不得闪失。若是哪一日皇帝御膳用得不爽利,影响了心绪,那就不知要连累多少人无辜挨骂,罪过就大了……
膳房一应日常事物自有专门的御膳总管负责,殷远作为户部善司,不过是个闲差罢了。
说起来皇帝只不过尝了一次殷远的手艺,就生生弄出个"户部善司"来,难免叫人言语。此时距殷远上任已三月有余,也没见皇帝再吩咐什么差事――他是否还记得殷远这个人,恐怕也很难说呢。
话虽如此,每隔五日入宫巡视膳房,也仍是殷远分内之事,懈怠不得。因此即使这日下了大雪,他也不得不冒雪入宫。
带着两名小太监走过回廊,见海大人迎面走来,殷远停下,见了个礼。
"原来是殷大人哪!"海大人嗓子又尖又细,翘着兰花指作了个揖:"咱家正想着寻你去,可巧遇着了。"
这海大人是皇帝身边近臣,开罪不得,殷远耐着性子询问,才得知近一段日子以来,皇帝胃口不佳,膳房想尽了法子都不见起色,连御医们也一筹莫展。
"也难怪,这一到冬天,不是萝卜就是白菜,叫陛下怎么入口哪!"海大人幽幽地叹道:"幸亏咱家想起了你,殷大人,你是个有能耐的,千万想想法子……"
殷远一面因为那不断翘起的兰花指在内心打着哆嗦,一面弄明白了,原来是找自己做菜。
这个差事他欢迎,何况在宫内,好东西是可以随便用的。
于是殷远十分和气地笑了:"海大人哪里话,身为善司,这是下官分内的事。"
海大人见殷远这么干脆地应了,"桀桀"地笑了两声,意在示好,然后便道:"事不宜迟,殷大人,晚膳就指着你了。"
说罢,两人便同去膳房――身为吃货,这等好事海大人是不会错过的。
膳房内正一副忙碌景象,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炉子上乳鸽已经小火炖上了,香气四溢,海大人不由咽了口水。
殷远上前揭了盖子,暗中点头,到底是御厨,功夫还是有的。
就这么一会儿,御膳总管迎了上来,见了海大人连忙行礼,又道:"海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海大人兰花指指向殷远:"这不是,叫殷大人来瞧瞧,想个法子。"
那御膳总管并未见识过殷远厨艺,见他年纪轻,内心便颇不以为然,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对突然冒出来的善司,总是有些敌意的。
但当着海大人的面,那总管也只敢暗中撇撇嘴,面上还是极为和气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殷大人费心。"
殷远耐着性子寒暄几句,便查看正准备的晚膳。
清炖乳鸽、萝卜羊肉、素炒白菜心、烤鹿脯、豆腐炖鸡,再有几样小菜,各样粥饼。
他还未开口,海大人先皱了眉:"怎么又是这些,萝卜羊肉昨日才上过吧!"
总管苦着脸道:"海大人,这只有萝卜白菜,来来回回也就这几样,总不能不上蔬菜……"
海大人心里也是如此想的,便转向殷远:"殷大人,你看……"
殷远看了一圈,又听总管一说,已经心知肚明。
这菜品虽然尚可,但就是山珍海味,多吃几次恐怕也会心生厌恶。
"得换花样。"他说。
"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换花样?"海大人问。
总管插话:"殷大人这么说必是胸有成竹,不如晚膳就交给殷大人吧。"话虽说的和气,心里却想着看殷远笑话――我看你能换个什么花样!
殷远对他这些心思并不理会,见海大人没有异议,当真开始准备。
他先叫人从库房挑了些肥嫩的青菜白菜萝卜,又淘了些碧梗米。
那碧梗米是去年秋江南进贡的,色泽淡绿,又有股清香,稀贵得很。可惜皇帝试了一次,不喜其劲道,便弃之不用。
总管见殷远将这米拿出来准备蒸饭,心中暗自好笑,却也不出言提醒。
那边殷远开始挑拣萝卜,专要那纺锤形,皮细嫩光滑的,还时不时用手敲弹听声。
而挑选出的萝卜,殷远只取中段,因为此处萝卜肉质清甜脆嫩,丝也少,煮来最为可口。他用勺子将萝卜肉挖出鸽蛋大小的圆形,足足备了二十余枚。接着,又取来整只的火腿,叫御厨从三分之一处锯开,在多的一半上也挖出数量相当的洞,将萝卜球放入洞中,方又盖上那三分之一的火腿,入锅隔水炖。
萝卜入了锅,他又将方才正炖着的乳鸽倒入紫砂锅中,放上切好的玉兰片、干贝跟火腿,盖上盖子微火慢炖。
接着,将洗好的碧梗米也上火蒸。
待饭蒸的半熟之际,殷远开始料理白菜。他将外层的叶子都剥掉,只留最里面嫩黄色三寸大小的一段,取了八九颗洗净放在一边。
至于青菜,只要那肥厚的,取叶子洗净了,快刀切成丝。
他动作一气呵成,竟不带丝毫停滞,只将膳房内一干御厨看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小觑。膳房总管见状,哼了一声,立即收到海大人一记白眼。
殷远对他们的小动作毫不知情,他看了看火腿的火候,便将紫砂锅中的乳鸽干贝等物捞了个干净,只余清汤。然后又另取一锅放入清水,待水沸,将方才备好的白菜心放入沸水中断生,再用清水漂冷。如此三四次,才将菜心捞出,整整齐齐码入紫砂锅中,又放入少许胡椒、几粒枸杞继续炖。
接着,他又取一锅,倒入半锅油,大火猛烧。待油八成热时,放入先前切好的青菜叶子炸。没多久,碧绿的菜叶就微微蜷缩,炸成半透明的深绿色,奇异的香味尽出。
殷远眼疾手快,迅速用笊篱将青菜丝捞出,悉数放入盘中,撒上椒盐等料粉。
而同时,白菜心也炖好了,盛在白瓷汤盆中。
接着,打开锅中的火腿,只取萝卜球,码入盘中,其余弃之不用。
将这一切做好,他才取出蒸好的碧粳米饭,盛了半碗,浇上之前炖着的鸡汤,道:"成了。"
众人去看,只见萝卜球晶莹剔透,火腿香味已经完全渗入,一阵阵溢出惹人垂涎,可谓闻肉味而不见肉的至高境界;而白菜汤色淡黄清彻,与菜叶的嫩黄相形益彰,红艳的枸杞更是锦上添花,闻之沁人心脾;青菜望之如细碎的翡翠,尝之酥脆油香,堪称绝品。
而用鸡汤泡着的碧粳米饭,米粒颗颗饱满,颜色淡绿,衬着浅黄的鸡汤,柔和诱人,香味扑鼻。
海大人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小侯爷!咱家一见,就觉得满口生津!好!好啊!"等他略略尝了些,便说不出话来,指着盘碗直抖。
"海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总管连忙上来扶住,横了殷远一眼:"可是这菜品有问题?"
海大人好容易缓过劲儿,老泪纵横地叹了一句:"太好吃了……"
总管不信,自己尝了尝,当场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一干御厨见这情形,简直好奇死了,可惜谁也没那胆子上前一步。
而殷远还是那副淡笑的模样,看上去倒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
"时辰也差不多了,晚膳就上这些吧。"海大人说。
总管还犹豫:"这……恐怕不合礼数。"
皇帝用膳,几凉几热,几荤几素,都是由膳房定好的,就是总管,也不能轻易更改。否则若有个万一,那都不是小事。
海大人脸一板:"咱家的话也不管用了?!"
"小的不、不敢。"话到这份上,膳房总管也只得从了,又叫人准备了点心小菜,总算凑齐了数量,这才往皇帝寝宫端去。
总管一边安慰自己海大人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听他的错不了;一边忐忑不安地在膳房等着消息。
殷远也未离去,同总管一道候着,只是脸上神色要平静得多。
皇帝肉吃多了,这精心烹制的素食想必正好和他胃口。何况他对自己的手艺,那是极有信心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海大人满面红光地回来了。
"海大人,如何?"总管连忙上去问。
海大人先是"桀桀桀桀"笑了一阵,才满怀喜悦道:"陛下今日比平常多用了一碗饭,还道诸般菜品香醇爽口,问是谁做的。"
"您怎么说?"总管问。
连殷远也将目光投了过去,显然是极为关注――要是一个答不好,他说不定就要遭殃了。
"咱家说,是殷大人新想的主意,膳房照着做的,陛下便打赏了。"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殷远一眼。海大人是个人精,如何不知道殷远心中所想;而他,正好也不愿殷远入膳房:一来殷远是堂堂小侯爷,二来入了宫,出手菜品多少是要受限制的,不比宫外幻化万千。
海大人是个惜才的,尤其爱惜殷远这般人才,便顺手帮了一把。
殷远很领情,当下微微颔首示意。
海大人内心舒展了――以后这小侯爷的美食,那是少不了了啊!
而膳房总管一听,顿时松了口气,总算在皇帝面前保住了面子。他承了殷远这么大人情,自然不好再拿腔作势,想着日后许还要倚仗,便满面堆笑说了几句亲近话。
殷远也不是死硬派的,对方要下台阶,他也就顺手搭了梯子。
众人分了赏赐,一时尽欢。
出了宫门,已是戌正,天上洋洋洒洒又开始飘雪。
宇青在宫门外已经等候多时,见殷远出来,连忙给他披上斗篷。殷远带着他回到自己的小院,祈蓝已经准备好了饭食,不过是粥饼之类。
――谁又能想到,厨艺出神入化的殷远,平日里竟然是极少下厨的,一日三餐都由随从准备,也是极简单的。
主仆三人同桌而坐,殷远低头喝粥,脸上神色不甚分明。
外头忽然一阵响雷,他不由望向窗外。
这就要开春了……殷远忽然觉着屋内有些冷清。
"等天气暖和些,再买些仆从回来吧。"殷远放下筷子道。
宇青祈蓝齐齐看了他一眼,应了。
也许人再多些,这地方就更像家了吧。殷远想。
懵懂未知
静王此话一出,殷远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不行。"
"到时候圣旨一下,由不得你说不行。"静王道。
殷远脸上神色已将他的态度表露无疑,静默片刻,他说:"就算要抗旨……"
话才说一半,静王一把抓起书案上的镇纸,朝殷远用力砸过去:"逆子!什么话!你好大胆子!这是想反了不成!"
镇纸擦着殷远额角飞过,一道细细的红线立即蔓延下来。
门外福清伯听见这般动静,连忙进来,一见殷远惊叫道:"啊呀!少爷,你流血了!"
静王见殷远仍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冷哼道:"别管这逆子!死了干净!"
福清伯被这么一喝斥,站在原处来回看,不知如何是好。
殷远伸手摸了下额头,将手指伸到眼前看了看,一笑,对静王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福清伯叹了口气,追出去,拉了他半天,才劝得殷远在王府中上了些药。
另一边,沈瑜对静王府一番波澜毫不知情,拎着糕,哼着小曲儿到了林府上,却听说林舟病了。
由小厮领着去了林舟卧房,却见他裹着薄被趴在床上,一张脸煞白煞白,神情甚是萎靡。
见他来了,林舟哼了哼,伸手指了指房中的椅子,叫他坐。
一名小厮连忙将椅子端到沈瑜面前,沈瑜瞧着这小厮像是诗食宴那日跟在端王身后的,另一名站在林舟床边的也有些面善,眨眨眼睛,不知是何情况。
"你们怎么还在!快出去,我要和沈三说话!"林舟怒道。
那两名小厮对看一眼,便先退下了。
沈瑜有些惊奇,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林舟发脾气呢!
"刚那两个,是端王府的?"沈瑜问。
林舟"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沈瑜奇道:"端王府的小厮怎么会在这里?"
林舟没有声响。
沈瑜低头去看,见原本白白胖胖的一张小脸,不知何时清减了不少,想是洛阳外差太过劳累了。不过,比起昨日所见,总觉着他似乎又瘦了些,下巴尖都出来了。
看来果真是病得厉害。沈瑜心想,昨日只顾着说话,竟未发觉林舟脸上气色这样不好。
"你这是怎么了?"他难得温言。
"浑身痛,屁股也痛。"林舟趴着,苦着一张脸说,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还伸手在腰间揉了揉。
沈瑜又奇:"屁股怎么会痛,摔着了?"
林舟张了张嘴,一张脸憋得通红,还是没讲出口。最终他含含糊糊说:"开始不痛,后来痛……早晚你就知道了。"
沈瑜认识林舟多少年了,深知其说话不过脑子的脾性,此时见他竟然吞吞吐吐起来,沈瑜的好奇心简直被吊得老高,心道一定是有什么事,盘算着问个究竟。
他想着,手上动作却一直没有停。
林舟终于注意到了,问:"你在吃什么?"
沈瑜翻开手掌,只见几颗圆圆的,碧绿色的东西躺在他掌心。
"莲子?"林舟略略抬起身体,立刻疼的呲牙咧嘴,又趴回去才说:"莲子现下已经能吃了么?怎的没去皮?"
林家公子虽然生长在扬州,但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知道莲子能炖来吃,因而有此一问。
沈瑜道:"嫩莲子,挺好吃的,你试试。"说着剥了两个塞给林舟。
林舟将信将疑嚼了几下,只觉得口中顿时充满了鲜嫩清香的汁水,有种琼浆玉液般的感觉。
"果真好吃。"他毫不掩饰地称赞,不忘从沈瑜手中又拿了几个。
沈瑜乐道:"殷远给我弄的,说清心去火。"他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正是临出门前八角给他的那个,此时里面的莲子已经去了近半。
林舟脸上神色忽然间有些复杂,叫沈瑜很不适应。他正要问,林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和小侯爷……"
沈瑜心中一惊,但面上装作不知:"什么?"
他神色终究有些僵硬,但林舟根本没看出来,以为真是自己想多了,犹豫片刻,换了个说法:"不,我是说,你觉得小候爷怎么样?"
"挺好。"沈瑜这次倒回答地很欢快,完了又补上一句:"对我尤其好。"
林舟沉默,他本来嘴就笨,现在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看着沈瑜颇为认真地一个接一个剥莲子吃。
至于原本计划着什么盘问,早就被忘了个精光。
午后酉时沈瑜才到别院。
殷远已经从王府回来了,正坐在内厅内。祈蓝不知为何低头站在他面前,一边是面含怒色的宇青。
这架势有点奇怪,沈瑜站在远处看了会儿,便轻声靠近,正好听见宇青怒道:"公子平日待你我如何,不消我多说,你就这样报答?!"
祈蓝重重磕了一个头,直直看着殷远,既不辩解,也不讨饶。
"这是唱哪一出……"沈瑜问,还没等殷远回答,他又惊道:"你额头上是怎么了?"
――殷远额头上一条半寸的红线,分明是新伤痕。
"今日出门不小心,已经上过药了。"殷远见他回来,笑着起身,将沈瑜拉到自己身边。
后者略略挣了一下,便乖乖坐下。殷远拍拍他示意稍侯,便转向二人:"祈蓝,你在我身边日子不短了,我是信你的。"
一句话,说得祈蓝猛然抬头,眼角似有泪光,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好了,都去吧。"殷远挥挥手。
等这两人一走,沈瑜问:"刚才是怎么了?"
"祈蓝将我在八宝斋的事告诉了静王府的人。"殷远说。
沈瑜想起早前茴香的一番话,又看看殷远额上新添的伤,将原本要求情的话咽了回去。
殷远发觉他的目光,便笑:"伤很浅,一点也不疼。"
沈瑜哼:"我不是怕你疼,是怕你破了相,以后没人要。"
殷远被逗乐,看着沈瑜一张仍显懵懂的脸,心中忽然感慨万千,却无法与他诉说,只化作一声叹息。
"阿瑜,我想亲亲你。"他搂着沈瑜,忽然道。
后者脸顿时有些红,结结巴巴道:"怎、怎么忽然说这个。"
殷远不答,只拿万分专注的目光看他。沈瑜脸就在这目光下一点点红透,连耳垂都没能幸免,最后他别开目光,小声道:"你要是实在想亲,那……亲吧。"
殷远见他的反应,轻笑一声,当真就凑了过去。
放在沈瑜腰间的手臂渐渐收紧,搂着他坐在自己身上。殷远的嘴唇轻轻贴住沈瑜脸颊,缓缓地往中间移动,直到寻着那柔软的地方。
这个吻异常地温柔,异常地缓慢,好似想将沈瑜嘴唇细细描绘一番似的,极尽缠绵。
这种感觉十分美妙,沈瑜很快沉浸其中,直到他感觉出殷远身上,有了那么一点大家都清楚的变化……
沈瑜呆了一瞬,然后像被蛰了一样跳起来,嘴唇还湿湿的,脸上好似要滴出血来。
"那……那个!"他紧张地声音都变了,仓促间胡扯了一个话题:"听林舟说,极北之海有种鲲鱼,有山那么大!鱼肉吃了能延年益寿!真的吗?!"
"我没见过。"殷远无奈。
"说起来,你还是正宗的小侯爷呢!竟也没见过?!"沈瑜接着说。
殷远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轻声道:"阿瑜,你别站那么远,过来吧,我什么都不做。"
沈瑜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过去,在殷远身边坐下。
"你去见林员外郎了?"
"嗯,"他应道,又问,"你……不高兴?"
殷远摇头,伸手摸了摸沈瑜的头发:"没有,你想去便去吧。"
沈瑜得了他这话,立刻展颜一笑。
殷远见了,心中更是万般滋味,一句低喃脱口而出:"阿瑜……阿瑜……我若死了,你该怎么办……"
他声音甚低,沈瑜只隐约听见个"死"字,扶着殷远肩膀抬眼看他:"好端端的,你怎么说这个。"
"人生无常,忽然有些感慨罢了。"殷远不欲多言,轻飘飘一句话带过。
沈瑜没有当真,嘟囔了句:"今日怎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
待殷远说了"今晚想吃什么,任你点",他又着实兴奋了一把,低头认真思索起晚上的菜单来。
殷远在一旁看着沈瑜因为一道美食就能如此高兴,暗暗摇了摇头,却也是一副宠溺的神色。
食不下咽
沈瑜觉得殷远近来有些怪。别的不说,一连几日都是早早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俩人几乎说不上几句话。
虽然现在认识了柳卓然等一干人,林舟也回来了,八宝斋的七娘也时不时请他过去品尝新菜,日子断然说不上无趣,可沈瑜还是觉着浑身不对劲,连八宝斋的菜都没那么好吃了。
更何况,殷远忙起来,就没有时间做菜了……
在好几次半夜摸到灶间发现什么没有都之后,沈瑜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几经辗转,他决定要问个究竟。
好容易趁一日殷远未外出,沈瑜摸到书房,却见他正低头读一封信。
察觉到他的到来,殷远抬头,面上笑容还未退。
"什么事这样高兴?"沈瑜忍不住问。
殷远举起手中一张薄薄的纸示意:"陆虎来信了。"
沈瑜眼尖,瞟到纸上只写了一句话"诸事均已妥当"。就这么一句,能让殷远乐至如此模样?
"如此,接下来行事再无后顾之忧,轻松不少。"殷远叹道,语气当真如释重负。
沈瑜好奇:"到底是什么事?"
殷远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在为最坏的结果打算,只笑道:"在洛阳的产业,我让陆虎做了些调整。"
沈瑜信以为真,点点头。知道陆虎是殷远手下时,他便猜到那些产业其实都是殷远的,否则三品善司的俸,根本供不起他那样花费。
说到陆虎,沈瑜不禁想起了在洛阳的一段时日,那可真叫逍遥快活。
"口水流下来了。"殷远道。
沈瑜连忙用衣袖擦,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再看殷远,眼睛都笑弯了,这才知道对方是拿自己取笑,怒道:"小侯爷,自打您到了长安城,越来越不纯良了。"
殷远笑,又说:"说不定过些日子,我们便要走一趟洛阳。"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沈瑜并不明了,只道殷远是去视察自己的产业,想着又有好东西吃了,顿时十分开怀。
殷远自然不会点透,此事就算揭过了。
又过了些时日。
别院从一大早就开始喧闹。沈瑜被扰了美梦,迷迷糊糊看了看天色,大概才刚过卯时,便倒下又睡。
可惜窗外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忍无可忍,爬起来匆匆穿了衣衫,开门见八角面带喜色跑过,连忙拉住了:"外面怎么这么吵?"
"沈公子,你可算醒了!"八角满面含春地说,第一句话就让沈瑜郁闷了――他很懒么?现在不过卯时啊……
八角继续絮絮叨叨:"今日府上要来贵客,小的们都忙着收拾呢。茴香姐说,要把前厅的花都换成新的,还说……"
沈瑜连忙插话:"贵客?谁要来?"
"不知道。"八角理直气壮。
沈瑜乐了:"不知道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咱府上好久没有这样热闹啦!"八角继续傻笑。
见他双眼不住往外瞄,急得想挠墙,沈瑜挥挥手,八角便毫不留恋地奔去前厅。沈瑜只好自己打水净面,也跟着出去看个究竟。
果然全院上下都在忙碌,见他出来,茴香上前见礼。
"殷远呢?"沈瑜问。
茴香道:"少爷去接客人了。"
沈瑜心道,能劳殷远出迎,看来真来了什么重要人物,自己在这里怕是会添乱;再者,他自己也不自在。
如此一想,沈瑜便对茴香说:"我还是先出去避一避,茴香姑娘,你同殷远说一声吧。"
茴香双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
沈瑜见她欲言又止,只当是如往常般叮咛,并未在意,回去略略收拾了下,便只身出了门。
来长安已经两月有余,附近大小街道沈瑜早就十分熟悉。
他先到富贵坊用早饭,选了家熟悉的摊子坐下来。店家不待他开口,便熟门熟路地将豆腐脑并油饼送了上来。
油饼黄澄澄的,还冒着热气,一看就知刚出锅,又脆又香;而豆腐脑白嫩,卤汁醇香,还飘着煮熟的黄豆,切碎的香菜和榨菜……
沈瑜一见,早起郁结的怨气顿时消散。他一手拿着小勺轻轻搅动了一下,心里想着若是能淋一些辣油上去就更完美了,另一手捏起油饼,左右开弓。
不多时,一碗豆腐脑见了底,沈瑜揉了揉肚子,在桌上放了七个钱,满意地起身。
吃饱之后,他脑袋开始活泛起来,不由想起早上的事,心中满是疑惑。
什么人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甚至要张灯结彩?
他越想越好奇,但碍于自己已经留了话出来了,总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回去。沈瑜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今晚回去再问殷远。
他在几条字画街上逛了逛,看中一个墨玉麒麟镇纸,拿着把玩半天,爱不释手。问了价钱,说要三十两,沈瑜囊中很羞涩,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走出很远,他还有些念念不忘,恰巧将至午饭时间,沈瑜想干脆去八宝斋吧,顺便卖个食谱什么的……
八宝斋的小二甚机灵,一见沈瑜,便将他往二楼请。
不多时,七娘也来了。
"沈公子无事不登门,可是得了新菜谱?"七娘一边替沈瑜倒茶,一边笑问。
沈瑜点头,叫人取来纸笔,将水煮鱼的步骤一一写了出来,不过,他隐去了黄河鲤和辣椒一节,略做了些改动。
七娘拿过去细细看了半天,赞道:"这主意倒是新鲜,不愧是小侯爷。"说罢叫身后的小丫头将菜谱收好,拿银票盒子来。
事毕,七娘笑道:"你来得可巧了,今日楼里的师傅要试新菜,正想叫人请你呢。"
沈瑜眼睛一亮:"什么新菜?"
"名字还没取呢,沈公子不妨帮着想想。"七娘道。
沈瑜应了,听她吩咐下去,两人又说了些闲话,不多时,菜品上了,原来是驼掌。
"这倒是个稀罕物。"沈瑜道,只见盘中一圈碧绿肥嫩的油菜,上面扣着驼掌,点缀以玉兰片火腿片,又在上面浇了浓酱汁。
沈瑜一尝,驼掌已蒸到软烂的,鲜味完全渗入,想必是同肥鸡同炖,炸过再蒸的。
"好啊!哪位师傅的手艺,当真不错!"他笑着赞道,接着沉吟片刻,才说:"沙舟踏翠,如何?"
七娘合掌叫妙,立刻拿笔记了下来。
沈瑜见状有些得意,折扇摇了又摇。七娘掩口一笑:"沈公子,还是来八宝斋吧,我看再合适不过了。"
"七娘,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沈瑜无奈,"殷远那里挺好的,等哪天走投无路了,第一个来找你可好?"
七娘柳眉一挑,显出些惊奇样。
沈瑜不解:"怎么?"
"你能不知道?"七娘一脸"不要骗我了我不会相信的",说道,"整个长安城都快传遍了,小侯爷要跟相府小姐成亲了!你还不赶紧搬出来。"
沈瑜脑中"嗡"一声,半响问:"……哪个小侯爷?"
七娘杏核眼一翻:"沈公子和我说笑哪!这长安城有几个小侯爷!"
"殷……远?"
"可不是,"七娘仍兀自说着:"静王府和相府联姻,啧啧,好些年不曾有这样的热闹了,八宝斋一定得将这单生意抢到手。沈公子是最了解小侯爷的,到时候可得帮我……"
说到此处,她才注意到沈瑜脸上一片煞白,看着很有些吓人。
"沈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七娘连忙道。
沈瑜心中大乱,他想起清晨时候八角说的"贵客",还有茴香欲言又止的神情,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反反复复:"他果真要成亲了,他果真要成亲了。"
被七娘一叫他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无事。想是,中了暑气……"
七娘将信将疑看了看他,若有所思,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叫侍女拿凉茶上来。
沈瑜如何还坐得住,只恨不得立刻回去寻殷远问个究竟,他以前说的那些、那些话,都是逗自己的吗?!
思及此处,他立刻站起来,说要告辞。
"急什么,"七娘连忙拦住,指着桌上那道"沙舟踏翠","特地给你做的,好歹吃完再走!"
沈瑜顺她所指去看,那道炖驼掌还冒着微微的热气,可他却觉着一点兴致都没了。推说身体不舒服,沈瑜逃一般地离开了八宝斋。
快到别院时,沈瑜停了下来。他忽然有些害怕,如果殷远说"阿瑜,我要成亲了",那,该怎么办?
他浑浑噩噩地,连街市喧闹的声音似乎也充耳不闻,可是双脚像有意识一样继续走。
等他终于回去,却见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更觉得不是滋味。揪住经过的花椒,沈瑜问:"殷远呢?"
"少爷在书房呢,"花椒道,"客人也在。"
沈瑜听了,心中一横,竟然径直往书房去了!
暗中所谋(上)
和殷远对坐着的,正是一位丽装小姐。
书房门大开,周围一个小厮都没有。沈瑜远远看见那小姐面容娇美,一袭鹅黄色长裙,腰间长长的裙带衬托出姣好的身段,松松打了个漂亮的结垂在地上;半透秀纱的外衫随着动作显得极其飘逸,更显那小姐活泼伶俐。
沈瑜心中又是一紧――那便是相府小姐么?那便是要和殷远成亲的人?
他看着,只觉男才女貌,一对璧人,还门当户对,果然挺相配。又见殷远脸上挂着自己熟悉的浅浅笑意,便停下脚步,转身欲走。
"阿瑜,"殷远先一步叫住了他,"快进来。"
沈瑜听他语调如常,心里又生出些希望,觉着兴许是一场误会,便快步进了书房。
殷远见他进来,笑道:"看你站在外面半晌,也不打个招呼。"他指着那丽装小姐道:"这便是丞相的千金,齐灵玉小姐。"
沈瑜一听,果然是相府小姐,当下脸更白了,心乱如麻,竟没有意识到这名字有些耳熟。
齐小姐袅袅婷婷起身一福,他只好勉强扯出个笑容,道:"幸会。在下扬州沈瑜,初次相见……"
话还没说完,齐小姐忽然爆发一阵骇人的大笑,一边指着沈瑜一边捶桌。
沈瑜惊了,这笑声,好奔放,好耳熟。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殷远,后者咳了一声。齐小姐立刻收了笑,正色面对沈瑜,一手遮住自己发髻,一手遮住领口,只将面部露出来。
"齐秋玉!"沈瑜一下子叫出这个名字,虽然上了妆,这脸,可不就是齐秋玉?!
齐小姐点头。
"原来你是女的!"沈瑜不敢置信地说,想齐兄这般放浪不羁,竟然是个女子?!
最初的震惊过后,他马上又想起齐秋玉就是齐灵玉,相府小姐。
若是旁的女子,殷远兴许还会推辞,可是若是齐秋玉……
沈瑜想起秦府诗食宴上两人形容亲密,齐秋玉跟殷远撒娇扮痴的小女儿情态,顿时悟了……
原来、原来如此。
他们两个,那般要好,这场婚事,怕是你情我愿,早就说定的吧……
刹那间有如万箭穿心,沈瑜头一回知道,人原来能纠结痛楚到这般地步。他一手紧紧扶住身边桌子,脑中只剩这一个想法:"不能在这里。"
"齐……小姐,你们继续,我先去……"
先去什么,沈瑜一片空白的脑子最终没想出来,只好讪讪闭了嘴,一转身踉踉跄跄跑出去了。
齐灵玉保持着刚才那个怪异的姿势愣了,半晌转回去,却见殷远站在原地,脸色也十分难看。
"允之,不追?"她小心翼翼道。
殷远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了,方才沈瑜那模样,像一把铁锤重重击打在他胸前,简直要生生逼出一口血。但他却没有动。
"我说,你家那位……似乎误会了。"齐灵玉又补了一句。
殷远慢慢坐下来,这才说:"无事,事后我会和他解释。"
如今形势紧迫,若阿瑜还如从前般一味逃避,怕是不行了。
殷远强行压住想追过去抱着他安慰的心思,这是个机会,说不定阿瑜会借此醒悟,就算、就算这过程是如何痛苦,他也不会心软的。
这么想着,殷远又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说服齐灵玉还是说服自己,轻声道:"无妨,阿瑜会明白的。"
齐灵玉见他如此,也大咧咧往殷远对面一坐:"也好,做戏总要逼真,那我们再来合计合计。"
她今日特地到殷远府上,正是为了商量两人的"婚事"。自从侍女那里得知,自家老爹有了和静王府联姻的信息,齐灵玉就坐不住了。她左右一合计,直接奔了殷府。
"说服我爹容易,问题是,若静王求了圣旨就难办了。"齐灵玉道。
说到要紧的事,殷远脸色终于恢复一些:"我倒有个主意,一箭双雕。"
"什么?"
"找二皇子求亲。"
齐灵玉一愣,反应过来,忽然捧脸做娇羞状:"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好意思。"
殷远被她弄得扶额:"这表情看了真难受,你那点事我看大家早就知道了,现在娇羞为时已晚。"
齐灵玉翻了翻白眼,这才说:"我倒是巴不得他求亲,但你也知道二皇子生性腼腆,不会真叫我上门开口说'娶我'吧。"
大概觉得齐灵玉当真做得出这种事来,殷远脸上浮现些许笑意。
"允之,你这是什么意思!"齐灵玉被他取笑,有些恼了:"别说我,你家那位,不是也迟迟没有拿下么!"
殷远眉头一挑:"你以为我们为何坐在此处,若只是不想成亲,我一人之力就够了。"
齐灵玉终于听出点别的意思,眨眨眼睛,忽然极为谄媚地笑了:"小侯爷明示。"
殷远哼一声,这才道:"毁婚容易,但你我二人如何达成心愿,不是更重要么?"
齐小姐点头如捣蒜。
"阿瑜并非无意,只是……只是不想面对罢了,"殷远说到此处,面色又有些黯淡,"二皇子也是如此,恐怕早就对你有意,不过是不敢开口。"
"求小侯爷妙计!"齐灵玉做狗腿状。
殷远高深莫测看她一眼:"激将。"
齐灵玉眼珠来回一转,也就明白了,低头思索片刻,道:"也许当真可行。"说罢又笑:"允之,若是成了,你那日应下的,要送他'令人叫绝的菜'……"
殷远见她这点出息,又想起了沈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当下两人凑在一处,谋划诸般细节不提。
却说沈瑜当时一头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回了房间。
八角听见响动,看是沈公子回来了,立刻兴奋地凑到沈瑜眼前:"沈公子,可要喝茶?"
沈瑜有气无力点点头。
于是八角迅速地倒了杯茶递到沈瑜手上,然后在他身边道:"沈公子,小的可终于知道贵客是谁了。"
沈瑜连摇头的力气也没了,面无表情看着八角。
偏偏这小子话痨病犯了,光顾自己兴奋,一古脑儿说:"那可是相府的灵玉小姐!和少爷在书房坐了一上午了,都不叫人到跟前去!小的看啊,咱府上怕是要有大喜事了!"
沈瑜"唰"一下站起来,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急匆匆跑了,留下八角在原处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叫沈公子不快活了。
沈瑜出了别院,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找林舟?
不行。沈瑜摇摇头,这小子从小崇拜自己,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惨状。
柳卓然?
柳公子虽是个好人,但也是殷远的朋友。想到那个名字,他心中又是一阵难过,直接否了。
想来想去,沈瑜这才头一回觉得偌大的长安城,竟似乎没有他落脚的地方,愈加感到自己处境如此凄凉。
伤心人,还是去一醉方休吧……
沈瑜仰天悲叹一声,朝逍遥居的方向走。
"公子里面请。"殷勤的小二将沈瑜带到大堂内唯一的空桌子,拿了菜牌上来。
沈瑜一看,除了各种美酒,还有些下酒菜,从荤到素挺齐全,只是价格……要人命啊!
他去八宝斋从来都是不用掏银子的,所以不知道这俩地儿的金贵――只点了竹叶春跟几样下酒菜,刚从八宝斋得来的银子就去了小半。
此时心痛肉痛齐齐上阵,滋味别提有多销魂了。
等酒一上来,沈瑜还没尝个鲜,就见小二又陪着笑脸来了:"这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小店人多位子少,不知您是否介意同那位公子共桌?"
沈瑜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去看,哪料却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暗中所谋(下)
那门口文文弱弱的年轻人,分明是二皇子!
他刚想叫,总算及时察觉二皇子身穿便服,连随身玉佩都没挂,显然是不想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险险把一句"二皇子您怎么会在这里"咽了回去。
二皇子已经注意到沈瑜,微蹙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显然是为不用和陌生人共桌而松了口气,这便迈步朝沈瑜的桌子走过来。
小二满面堆笑赔罪,说今日小间已满云云。二皇子温和道:"无妨,我与这位公子相识,便坐这里吧。"
待二皇子点了酒菜,小二又说了些"多谢公子"之类的话,这才下去准备了。
"二皇子怎会在此处?"沈瑜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沈瑜来长安日子不短了,自然知道面前这位文弱温吞的年轻人是皇后亲子,当今皇上的最心爱的儿子,太子的宝贝弟弟,可以说是长安城头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
据说他幼时体弱多病,不能劳累不能激动,便在深宫甚少出门,才养成了如今这闺阁女子一般的模样,跟人说两句话都要脸红。
果然,二皇子殷篱听沈瑜一问,先是抬头看他一眼,才怯怯道:"我在宫中无趣,出来随便走走。"那模样,活脱脱像是干了坏事被人抓住。
沈瑜心里有些好笑,郁闷的心情也好了些,抬手替殷篱满了一杯酒道:"殿下先请。"
殷篱抬起酒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模样犹如一只怯生生的鹿。
"殿下,怎么了?"沈瑜见他迟迟不喝,以为有什么不妥。
殷篱脸立即红了,小声解释说:"我、我不曾喝过这样的烈酒,在宫中只有蔷薇露。"
沈瑜点头:"既是如此,殿下随意。这伤心人的酒,不适合殿下。"说罢,想起殷远的婚事,拿起一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
"伤心人的酒?"二皇子细声细气地重复,脸上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似地,
沈瑜忙问有何不妥,二皇子摇摇头,极为可怜地看了沈瑜一眼,也学他的样子端起酒一口喝了――然后呛得咳了半天。
"殿下也有伤心事?"沈瑜若有所思。
二皇子手握酒杯不说话,沈瑜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唏嘘着又给他倒了一杯:"不说也罢,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喝吧。"
殷篱果真又喝了个干净。
沈瑜干脆将酒壶推过去,招呼小二又上了一壶,自斟自饮起来。
闷酒埋头喝至一半,耳边忽然传来抽泣声,沈瑜抬头,见二皇子已经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抹眼泪,间隙还不忘喝一杯。
"糟了,喝多了……"沈瑜没料到自己把一位皇子灌醉了,四下张望不见随从,知道这位爷怕是偷溜出来的,他顿时有些急,想着先扶回去再说。
哪知道手才搭到二皇子肩上,就被他一把攥住,啜泣着说:"她要成亲了!"
成亲?沈瑜一愣,难道二皇子,也对殷远……?
正疑惑间,听他继续说:"其实……我也喜欢灵玉小姐的……"二皇子抽抽嗒嗒,眼泪悉数蹭到沈瑜袖子上,"为什么不是和我成亲呢?"
沈瑜没想到腼腆的二皇子喝了酒,居然性情大变。
不过这未免太过坦率了吧……
"是啊,应该和你成亲……"他一边随口哄着,一边抢救自己的袖子,说完自己却愣了。
对啊,齐灵玉和二皇子成亲不就好了么!在秦府的时候,这俩人间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啊!
虽然对齐兄貌似有些不厚道,但沈瑜也顾不了那么多,先解救殷远要紧――何况二皇子也不是什么坏人,就那什么了点。
于是他在殷篱旁边坐下来,谆谆善诱:"殿下,既然你喜欢灵玉小姐,那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二皇子睁着无辜又迷蒙的眼睛看他:"先下手为强?"
"是啊!"沈瑜一脸纯良地点头:"向皇上请旨赐婚,这样一切都结了。"
殷篱低头沉思,沈瑜内心不断祈祷:答应吧答应吧,和齐灵玉成亲去吧!
良久,二皇子抬头:"你说的是个办法。"
沈瑜微笑。
"可是,君子端方,光明磊落,再怎么,也不该用这等手段……"二皇子皱着秀气的眉头继续说,"若真心为她好,就该替她着想。"
沈瑜欲哭无泪,没想到二皇子喝醉了也这么正直,教唆不成,反被教育了一通。
他刚想插话,二皇子又哽咽:"如果灵玉小姐喜欢的是允之,那就该成全他们才对。若、若只想着自己,那太自私了……"
一席话说得沈瑜沉默了下来。
该成全吗?这样便是自私吗?似乎……是有自己的私心呢。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只觉得里面微微发疼。
这下人也没心思送了,沈瑜干脆坐下来,跟二皇子对饮。
听着他断断续续哭诉自己从多年以前就对齐灵玉心存仰慕,沈瑜想起自己和殷远相识的一幕幕,不禁也悲从中来,吸了吸鼻子,一杯接一杯地喝得十分豪迈,颇有些他素来向往的江湖气了。
俩人直接喝到将至戌时。
二皇子早已经说累了,趴在桌子上睡去,脸上犹挂泪痕。沈瑜虽不至如此,却也喝得有些迷茫,诸般事都抛在脑后,偏偏最想忘的记得最清楚。
等殷远寻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呆呆坐在二皇子对面,瞧着手中酒杯一动不动。
"……阿瑜?"殷远唤一声。
沈瑜回头见是他,揉了揉眼睛,轻声叫了"允之",就看着他不言语。
殷远何时见过沈瑜这副模样,心中大痛,甚至开始后悔自己行事太过急切,也许该给沈瑜透漏些风声才对。
但见他对自己"成亲"的事这般上心,殷远又忍住了告诉他真相的念头――好容易有了起色,切不能因为心软功亏一篑。他这么对自己说。
殷远故意不去看沈瑜,叫人送二皇子回宫去,心里却忍不住想:"对不起,阿瑜。不破不立,我……等不及了。"
沈瑜就坐在桌前,看殷远将一切处理妥当,又结了银子,突然说:"我是不是该搬出去了。"
殷远手一抖,半天道:"先回去吧,弄些醒酒汤给你。"
见他点头应了,殷远亲自扶着沈瑜往外走,刚出逍遥居没几步,听沈瑜道:"这下'长安四美'我都见识过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挺清醒的。"
殷远不答话,沈瑜也就闭了嘴。
沈瑜回房服了醒酒汤后,所有人都离开,让他好生休息。
可他却觉着头脑愈发清醒得难以忍受,环视那房中,只觉处处是殷远,索性闭了眼睛,却还能听见他和自己说话。
"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你明明说过的啊……
沈瑜抬手捂住眼睛,半天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八角进来请他去用晚饭。
沈瑜爬起来,到饭厅却不见殷远身影,一问才知道,他在自己房内。沈瑜心中五味陈杂,一时想他是否嫌自己添了麻烦,故此疏远;一时又想是否殷远左右为难,食不下咽。
二皇子的话又浮现在脑中,"若只想着自己,那太自私了",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想来想去,沈瑜也没吃几口。
他推了碗筷,磨磨蹭蹭到了殷远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门很快开了,见是他,殷远内心惊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阿瑜,有事?"
"我想明白了。"沈瑜低头看着自己的鞋,低声说。
殷远此时的心情简直能用狂喜形容,阿瑜终于肯面对了么?他忍住激动,柔声问:"明白什么?"
沈瑜攥住拳头,终于抬起头,盯着殷远道:"我……我祝贺你。"
"嗯?"殷远傻了,小侯爷傻了。
"你跟齐、小姐白头偕老,早……"后半句实在说不出口,沈瑜咬紧了牙,低头站在那里。
半天不见殷远回应,沈瑜又疑惑又忐忑,终于忍不住抬头,却见殷远额头青筋都起来了。
"你这笨蛋!"他低吼一声,将沈瑜一把拉进来,按在门板上,低头就是一阵狂吻。
沈瑜被吻懵了,任他动作半天才想起来挣脱。
――这算什么!都要和齐灵玉成亲了,还来撩拨本公子!要不是你,本公子、本公子本来一点也不断袖的!
他怒从心中起,狠狠踹了殷远一脚,开门跑了。
番外二 吃包子记(上)
人生的头二十年,林舟的人生是和沈瑜息息相关的。
他自小知道自己是个倒霉孩子,走哪儿人嫌到哪儿,为此,年幼的林舟没少哭鼻子。可惜就算他哭肿了眼睛,哭红了鼻子,也没能想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反而因为一张丑脸更招人嫌。
后来小林舟学会笑。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道理他是明白的。
自从开始笑,林舟发现了一个人,沈瑜。
跟他相比,沈瑜就好像金疙瘩似的,人人喜欢,爱不释手。林舟看在眼内,甚是羡慕,便笑嘻嘻凑上去。
俗话说近朱者赤,他跟沈瑜一起久了,也许能改改?
何况沈瑜跟别个不同,虽然也有点不耐烦,倒没下力气赶林舟,这一根筋的孩子自然就认准了他,上学堂跟着,出去玩跟着,到后来上妓院进赌坊都没落下。
林家老爷不干了。
沈瑜是什么人?方圆百里有名的神童,也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混世魔王,自家儿子这么缺心眼,再跟他混下去,早晚要完蛋。
林家老爷和夫人一商量,狠狠心,把林舟关了起来,请了先生叫他在家中读书。
林舟开始还闹了两天绝食,后来也还是乖乖听话。
林舟中榜,可谓轰动一时。
林家那傻儿子能中榜?
众人先是不信,待放榜的官差敲锣打鼓进了林府大门,不知多少人默默咬坏了笔杆。
中榜,上京,做官!
羡慕死人的好事,怎么就叫林舟这傻小子碰上了!
众学子仰天长叹,然后纷纷回家埋头苦读去了。
林家上下自是欢喜,大宴三日。
到了启程的日子,林舟带着新衣服新鞋子新银票上了船。临行的时候,林夫人拉着他的手哭道:"儿啊!为娘放心不下你!切记出门在外别跟人争,多招呼,多说好话。有空就回来看看。"
林舟牢牢记住了"多招呼,多说好话"。
虽然他日后的一段悲剧,根源就在于此。
到走,林舟都没能再见上沈瑜。
京城比起扬州,自是另一番风光。
林舟自入了城,一路都笑开了花,让随行的官员默默腹诽他没见过世面。
接着到吏部登记入职,林舟就正式成为正六品礼部员外郎,美得他穿着新官服在事先派人买的宅子里转了好几圈,还连夜写了封信回家。
过了几日便正式上任,林舟慢慢觉得做官的生活和自己想的出入甚大,不过,也十分有趣。
同僚们虽然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京城做官,总要拿出些威仪,对此林舟表示理解。他也想学习,不过天生一副笑脸,只能作罢。
他似乎还是时常说错话,但京城的官员们就是不一样,没有一个人当面笑话他,林舟心存感激,对同僚们拜托的事一直都尽心尽力。
虽然不过是个六品礼部员外郎,但礼部上下对林舟都很倚重,除了礼部尚书胡大人,就数林舟最忙,这让他暗自欣慰――自己总算能派上用场了,累一些算什么!
至于偶然见礼部其余人一同去喝酒的事,那一定是看错了吧。
总之林舟在礼部十分满意。
上任约两个月的时候,正逢端午佳节。
皇帝新添了个公主,望着满殿臣子,心情舒畅,一句圣旨脱口而出:"今日双喜临门,宫内设宴,凡六品之上的臣子俱可参加。"
林舟从礼部尚书那里得知自己捞了个末等,受宠若惊,立即又欢欢喜喜地修家书一封。
当日,他穿了平日十分爱惜的官服,头发弄得整整齐齐,一路步行往皇宫走。
行至一半,一白袍武将带着七八个人快马而过,扬起的风吹乱了林舟的头发,他停下来整理,却听见行人议论纷纷。
"刚过去的就是端王爷吧!"
"可不是!下月是老王妃生辰,怕是特地请旨回京的。"
"啧啧,想当年玉门大捷时,端王才十七八!如今也一表人才了。"
"也不知哪家千金有此福气啊……"一人叹道。
"总之不是你我,"有人哈哈一笑,"快回去和二子说,今天咱几个看见端王了,羡慕不死他!"
几人越说越远,留林舟在原地,极为难得地生了一丝感慨:不愧是皇家血脉,就是厉害。
接着赞了两句那马膘肥体壮,就把这事忘在脑后。
递了铭牌,林舟被小太监带到大殿前的广场,往日威严无比的地方已经张灯结彩,置了上百张桌子。
林舟只得六品,又是新晋官员,自然只能坐最末一等的席位,只能远远瞧见个明黄色的身影,连是高是矮,是圆是扁都分不清楚。
但这也算是"面圣"了,他伸着脖子看了又看,直到同桌受不了出言制止才算。
今日同僚们都特别和气,不仅一个劲儿和林舟说话,还纷纷敬他酒。
林舟哪受过这等待遇,立刻喜得什么一样,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喝酒,来者不拒。没几杯下肚,他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林员外郎?你行不行啊!"有人摇摇他。
林舟含糊着应了一声,甩甩头,捂着肚子道:"我想如厕。"
桌上爆发一阵哄笑,引得周围几人都看了看,不知说什么笑话这样有趣。
一小太监上前,指着远处角门,说顺路下去就是恭房。林舟摇摇晃晃站起来,就往那处走。
解决了当务之急,林舟出了房门,傻眼了。
来的时候似乎只有一条道直通目的地,怎么出来的时候多了两条岔路?他迷迷瞪瞪站在路口半天,也没等见个活人,只好凭记忆选了中间那条道。
走着走着,林舟被越来越美妙的景色迷花了眼,压根没想起来这一路风光跟来的时候多么不同。
他一边走一边看,见路右侧不远有个大荷花池,就迷迷糊糊往那边走。
池里荷花一水儿的素白,幽香阵阵,林舟咧嘴笑了笑,很高兴。眼睛转了转,又在池边看见个人,林舟更高兴了,正好上前问问怎么回去。
"这……这位大人……"林舟出声招呼,那人一回头,他后半句便成了:"你真好看!"
玄衣朱裳,冕服上图案是银蟒。若林舟清醒着,就该认出面前的是一位王爷――偏偏他喝醉了。
而这位王爷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街上打马而过的端王。他入宫探望过母妃,正要回府,却被一池荷花吸引了视线,在此小立了片刻。
不想却叫人扰了兴致。
端王殷庭回身,正听见那句"你真好看",眼睛便眯了起来。
当着他面说过这句话的敌人,无一不付出了最重的代价。而有心拍马的本朝官员,此刻也都在三千里之外。
端王周身散发出不悦的气息,若是换个机灵的,赶紧回句话也就过去了,可惜――
林舟上前一步,握住端王的手,万分诚恳地补了一句:"真的,你真好看!"
吃包子记(中)
端王甩了甩,没甩开,于是他笑了。
若是熟悉他的人,此时一定浑身绷紧恨不得就此消失,因为号称"鬼面"的端王笑起来,通常代表他已经怒到极点。
但林舟本来就是个不知死活的,何况此时喝高了。
他呆呆看了半响,呢喃道:"一笑起来就更好看,比'醉仙楼'的红玉姐姐还好看……"
这已经不是一个"死"字可以概括的了。
竟敢、竟敢将堂堂端王爷,皇上御笔亲封的第一将军,比作什么下三滥的人!端王下意识摸到腰间,却摸了个空――佩刀进宫前已经摘掉了。
端王咬牙,打算徒手捏死这个大胆狂徒,却没料到被对方抢先一步抱了个满怀。紧接着,带着酒气的一张脸就贴了过来,在脸上狠狠留了个湿湿的印子。
堂堂王爷呆了,下意识倒退三步,身上挂着的东西跟着前进了三步,嘴里还嘟囔着:"么么……"
这……这……这成何体统!本王的清白!
罪魁祸首犹不自知,枕在端王肩头蹭来蹭去,手脚也没闲着。
可怜端王,自十七八起始便征战在外,这一去就是六七年,甚少回京。端王向来洁身自好,因此虽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在某方面还是异常纯洁的。
终于,被三蹭两蹭,端王脸上浮起一片可疑的红色。他像拎小鸡一样将林舟抓起来,摇了摇权当泄愤,然后攥着他领子拖到身边:"你究竟是何人?!"
"我,我叫林舟,礼部员外郎,今春三月上任的,家住……"林舟维持着这个呼吸不畅的姿势,将身家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端王凑近了,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林舟是吧,你亲了本王,就是本王的人了,给本王记好!"
林舟伸手抱住端王脖子,咂了咂嘴,竟然已经睡过去了。
端王气结,一反手将林舟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往外走。
"王爷!我的王爷呀!"身后一名老太监追上来,气喘吁吁道:"您这是怎么了?"
端王面无表情道:"捡了个人。"
"哎呀!这不是礼部林员外郎么?"老太监一瞅惊叫道:"同期的大人,就数他缺心眼,奴才记得可清楚了。"
话一出,端王眉一挑:"你认得他?那好,给本王好好地送回去。"
老太监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敢问,弯腰低头应了。端王便将林舟放下,刚走两步,想了想,又折回来,摘走了他腰间的玉佩。
第二日林舟醒来,只觉头疼不已。
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昨日百官大宴的后半段,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从家里带的老仆侍候他洗漱时,问了句:"少爷,您的玉佩呢?"
"玉佩?"林舟摸了摸腰间,又在换下的衣裳里翻找了半日,还是不见,"大概昨日不小心弄丢了。"
老仆哀叹一声,脸上满是痛惜的神色:"那还是离开扬州的时候,夫人给的哪……"
林舟自知有错,乖乖地不吱声,也就忘了问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三日后,端王离京。皇帝为示亲厚,令百官城外相送。
林舟又捞了个末等。
他起了个大早,跟一帮同僚早早等在城外,站得腿都麻了,圣驾才缓缓而到。
骑马在皇帝身侧的,正是端王。
依旧看不清楚人样儿,只觉得一身铠甲,明晃晃的刺眼。
皇帝赐酒,说话,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端王才再度上马,有了走的意思。
百官自动让出一条道,垂首立于两侧。端王骑着爱马缓缓而行。
快到林舟站的地方时,他实在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早上卯时就候着了,实在是困。
一道冰冷慑人的眼光"唰"地落在他身上。
林舟因为动物的本能抖了抖,想往后退,那目光顿时又冰冷了三分,吓得他定在原处动也不敢动。
端王下马,阔步走向林舟,周围官员瞬间退开一丈远,将小包子孤零零地围在中央。
林舟懵了,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心中一片茫然。虽然五脏六腑都狂吼着"速速逃命",但这自然的语言他没能领会,只觉得有些胃疼,乖乖站在那儿等端王到他面前。
"抬起头来。"端王沉声道。
林舟便抬起头,对上一张黑脸。
"好凶的人……这就是端王啊……"这是他心中第一时间的想法。
端王凝视这张茫然的脸半天,不知想起了什么,脸更黑了,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最后冷哼一声,上马走人。
林舟身后的官员们窃窃私语,这林员外郎,什么时候又得罪了端王啊?
接下来林舟的日子可想而知。
得罪了端王,哼哼……同僚们暗地里笑了又笑。
尚书看在眼中,默而不语。此人也是个人精,见一向冷淡的端王对一小小员外郎明显上了心,心道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因此在其余人太过分时偶尔帮林舟一把,换得小包子感激涕零,觉得上司对他真好。
又过了一年有余,户部有了个去洛阳的外差,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于是自然又落在林舟头上。
他雄心万丈地收拾收拾,带着两名随从就出发了。
没想到,在洛阳竟然遇到多年不见的沈瑜。
尚未叙旧完毕,竟然又看见了小侯爷。小包子激动万分,虽然和小侯爷没有一丝丝交情,但他想起自己娘叮嘱的"多招呼,多说好话",立刻万分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小侯爷人真好,又和气又亲切,林舟很喜欢他。
小侯爷的随从人也很好,还提醒自己为人处世之道。林舟生平第一次请别人――而且是小侯爷,吃了一顿饭。
当下分别,林舟想,自己终于有点起色了。
谁知一个多月后,洛阳公务好不容易结束,等着返京的林舟接到调令,让他在洛阳继续任职。
在洛阳也没什么不好,就是谁都不认识,有点难受。但林舟想着毕竟是公事,还是咬咬牙忍了。回头再度修书一封寄回家。
后来听说沈瑜也去了长安,还弄了个轰轰烈烈的"诗食宴"出来,林舟很是替他高兴,同时又有那么一点遗憾――要是他也在长安,肯定能亲眼见识见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过路的菩萨听见林舟许的愿,没过一个月,林舟又接到调令,叫他即日起程返京。
小包子高高兴兴收拾了行李,立刻就往京城奔。
回了京,林舟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沈瑜。
在府中等消息的端王得知后,捏断了手中的太仓紫毫。
"去,派人将那大胆狂徒给本王带回来。"端王面无表情对手下道。
殷远府上,毫不知情的小包子正跟沈瑜说得兴高采烈。
下人忽报,端王府来人了,来找林大人。
林舟想起那日临行前端王黑着的一张脸,本能地想逃避,不太确定地问:"端王?是不是那个长得很凶的王爷?"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三分纳闷七分不愿:"端王找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可惜沈瑜没读懂他的内心,直接说可能是公务。林舟虽不明白为何端王有公务找他,但想起户部的同僚们,也经常拜托他一些奇怪的公务,他也就释然了。
公务耽搁不得。
当下林舟就起身跟着端王府的下人走了。
吃包子记(下)
"那个……这位大哥,"一路上,林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王府来人,"你说,端王殿下找我什么事?"
那家丁回身道:"林大人,小的可不敢当。不过什么事王爷也没交代,您去了再说吧。"
林舟"哦"了一声,只能跟着走。
端王府很大,在林舟看来比皇宫也差不到哪里去。
府里头有个荷花池,里头满都是素白的荷花。
林舟经过荷花池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眼熟。他笑道:"怪了,这池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家丁没敢接话,林舟自己想了一会儿,想不起来就算了。
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带路的家丁终于停在一栋房子前,道:"林大人,王爷在里头等,您进去吧。"
林舟不疑有他,点点头就进去了。
一推开门,就闻着一阵异香,甜甜的,林舟很喜欢这味道,站在门口多闻了几下。
"还不过来。"屋内传出个挺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总算想起现在身处何处,低头恭敬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往里面走。
在屏风后的书案前,隐约看见个人影,想必就是端王。林舟站定,拜道:"臣,礼部员外郎林舟,见过端王。"
"过来。"端王道。
林舟心下疑惑,还是乖乖走进去了。
这下迟钝如他,也觉着有些不对。
屋内诸般陈设,分明不是书房,是寝室!抬眼还能看见房间深处有张床!
林舟万分不解地看向坐在一边的端王,这一看不要紧,他睁大了眼睛――上回怎么没发觉,端王长得这么好看!
一句"王爷您真好看"就要脱口而出,端王冷哼了一声,林舟连忙把话咽了回去,躬身道:"不知王爷找下官有何吩咐?"
"现在倒是有模有样了。"半天,头顶传来这么一句。
林舟不解,却听见一阵����,像是端王站了起来。
然后他面前就出现一双锦缎的翘头履,接着下巴被人抬了起来:"既然从洛阳回来,就该先来找本王。"
林舟眨眨眼睛,表示听不明白――他从洛阳回来,和端王有什么关系?不对,端王又怎么知道他从洛阳回来?
几个问题一转,林舟脑子彻底打了结。
端王看他不答,只当他害怕,哼一声放了手:"似乎瘦了。殷远太过分,早晚本王要讨回来。"
林舟疑惑,又关小侯爷什么事?
只是听端王好像不高兴,他低了头。这一低头,便看见端王腰间挂着个圆形的玉佩。
"啊!那是我的玉佩!"林舟叫道。
端王不悦道:"大惊小怪什么,这是给你的!"说着快步走回书案拿了什么,回来抓起林舟的手便塞进去。
林舟只觉得手上猛然一热,又一凉,低头看,手上多了个玉佩。翠绿翠绿的,还夹着红丝儿,一看就是很名贵。
"王爷……"他惴惴开口。
端王竖起耳朵,却听他说:"这个太名贵了,你把我的还给我就行。"
鬼面将军又一次体会到了气结的感觉,他怒道:"这是定情信物明不明白!你要多蠢啊!"
林舟缩了缩,仍然不畏强权坚持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定情信物?下官与王爷,不过在城外见了一面,什么时候定情了?"
话一出口,端王眯起眼睛,半晌道:"本王问你,去年端午,皇上大宴群臣,你可记得?"
"记得。"
"你入宫吃酒可记得?"
"记得。"
"你在荷花池边,成了本王的人,可记得?"说这话的时候,端王莫名其妙挪开了眼睛。
林舟张着嘴,半天没说话,神情一派惶恐兼茫然。
端王怒了――竟敢忘得这么彻底!
他本来就是个没耐心的,鉴于上回匆匆离去没说个究竟,才低声下气解释了半天,没想到林舟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时间,端王怒火和不甘一并涌了上来。
想当初事发紧急,他匆忙间离了京,还一路挂念着这个家伙;回雁门不到两年就请旨回京,为的不就是定下终身大事吗?
甚至……甚至在雁门时,他还特意找来图本学了许多……那方面的事。
回了京,知道这笨蛋又得罪了人被调到洛阳,他不惜亲自上门说情。谁知道林舟一回来不是找他,反而去找那个青梅竹马,真是……
迟钝也要有个限度啊!有没有身为王妃的自觉啊!
端王一怒,伸手拽住林舟胸前的衣襟将他拖了过来,直接吻了上去。
吸吮了半天,到林舟站不住直往他身上靠,端王才放开,道:"你对本王做了这种事,现在说不记得了?!"
林舟脸红红的,微微喘着气,被一问,还是一副茫然的神色,略圆的脸看着嫩嫩的,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于是端王就捏上去了。
手感不错。
于是端王就一路往下。
林舟紧紧环着端王的脖子,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感觉,好像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站都站不稳,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喘气的份。
浑身发热,四肢无力,口不能言……完了,中毒了……
林舟脑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一定是得罪了端王,他给自己下了毒。
想到马上就要死了,林舟不禁害怕起来,一边细细喘着,一边开始哭,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端王此时也已经动了心思,却忽然觉得肩头有些湿。将林舟的脸扳过来一看,竟然哭了。
"哭什么……"他低声道,嗓音有些沙哑,"本王又不是欺负你……"
他手上放轻了动作,林舟才缓过气,断断续续道:"我,中毒了……呜呜呜,我不想死……"
端王气闷。
怎么就这么笨呢?
眼见这家伙开不了窍了,端王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如前次般,将林舟扛起来,直接放倒在床上,一翻身压了上去。
小包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端王看着,顿生怜惜之心,伸手替他抹掉脸上的眼泪,难得柔声道:"别怕,你没中毒,不会死的。"
一句话比什么都灵,林舟听了,渐渐平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被端王压在身下。
"做什么?"小包子问。
端王不知如何回答,静默了片刻,便直接用行动让他知道了。
林舟深陷在锦被之中,满面羞意,身体却情不自禁随着端王的手指起伏,喘息,口中低吟不断。
端王听着极为受用,愈发卖力,瞅着时机差不多,他纵身一挺……
林舟呼吸停滞了一瞬,接着被一种极为复杂又怪异的感觉淹没。他刚说了句"难受",便被端王用吻封住。
快感渐渐蔓延。
初尝□的包子哪里受得了,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两人折腾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端王才放过他,还不甘心般在林舟锁骨处狠狠咬了一口。
"疼……"有气无力地哼哼。
端王又舔了舔,声音便没了。他笑,问:"方才觉着如何?"
林舟不说话,端王握住他某处又问了一遍,林舟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想了想,说:"疼。"
端王怒:"除了疼,就没别的了?!"
林舟委屈道:"开始还挺舒服的……后来疼……"
端王露出一丝笑意:"这还差不多。"说罢又哼了一声:"放心,本王会对你负责的。"
可惜小包子已经睡着,没有听见最后这句。而说话的端王,脸却又一次悄悄红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上)
七月初八,黄道吉日,殷远定亲的好日子。
虽还未正式下旨,但全长安城的人都已心知肚明,两家便想着索性将亲事确定下来。说是要缅怀先母,小侯爷的定亲宴并未大肆声张,不过是双方长辈正式见个面罢了。
皇上闻讯,特地派海大人来送了份礼,也算给足了面子。
当日,静王府一派热闹喧嚣,各路人马虽未能入内恭喜,但也都送派心腹送上贺礼,一时间静王府可谓门庭若市。
别院里的侍从大多一早就去了王府,只留下宇青和八角,还有两三个做粗活的小厮。
沈瑜从早晨就有些不对,整个人魂不守舍的。宇青见他筷子几次夹空了,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沈公子,你怎么还坐得住!"
被叫的人抬头,神情极其可怜。
宇青咳了一声,又道:"你再这么等下去,少爷就真要成亲了!"
那两个字让沈瑜一震,放下碗筷低声道:"我吃好了,先回房。"
趁他还在,赶紧多呆一会儿,否则过些日子,自己就要搬出去了。沈瑜想。
宇青恨铁不成钢:"沈公子,你当真甘心?!"
哪知沈瑜忽然转身,极为认真地看着他,道:"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宇青气结:随你便吧!小爷不管了,回头你后悔死我也不管!
却说沈瑜回了房,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在书桌前扭了半天,忽然"蹭"一下站起来。
再这么等下去,殷远可就真成亲了!
他一挽袖子,大声道:"断袖就断袖,自私就自私,本公子认了!"
说罢,开门就往静王府冲。
身后宇青看着那急匆匆的背影,十分老成地叹了口气:"少爷,你又赢了……"
却说沈瑜一路冲出去,只差一个拐角就能看见静王府大门的时候,忽然瞧见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啊!二皇子殿下!"
被叫到的人浑身一震,像是做贼被发现一般,结结巴巴道:"沈、沈公子,好、好巧。"
沈瑜气不打一处来――巧?怎么这么巧就在静王府前遇到?!我是来抢亲的,您是来干什么的?
想着面前这位爷劝自己的时候那副正直模样,自己还险些听了他的话,沈瑜便更没好气:"殿下不是说要成全么。"
殷篱见被拆穿,脸都红透了,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结果。
沈瑜想着这位好歹是个帮手,也没多纠缠此事,一挥手道:"进去再说!"
殷篱点头不已。
因为二皇子身份尊贵,王府家丁没敢怎么拦,只派人去通报,俩人倒是顺利入了静王府。
那边殷远听说二皇子和"一位公子"来了,和齐灵玉对看一眼,心里总算舒了口气。
静王奇怪,但也不敢怠慢:"二皇子怎么会来?快快派人去迎。"
话音刚落,那两人已经奔进了内厅。
一时间,静王、齐丞相、殷远、齐灵玉,还有数位女眷,所有的人都停了动作,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两位不速之客身上。
二皇子当即有点傻了,停了脚步,脸色发白,三番两次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沈瑜看他指望不得,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当做鼓励,上前一步大声道:"这亲,成不得!"
当时在场的人,脸色各异,五彩纷呈。
静王碍于他在殷篱身边,压着怒火问:"来者何人,何出此狂言!"
沈瑜硬着头皮继续:"晚辈沈瑜,是……是……是跟殷远一起断袖的!"他想了半天,却出了这么个词。
所有人都愣了。
一起断袖的……
"噗哈哈哈!沈兄,你说的太好了!"在一旁千金小姐状正襟危坐的齐灵玉再也忍不住,捶桌大笑,仪态全无。
丞相跟夫人面露尴尬之色,一个劲儿想捂她的嘴,又不敢失态,面容便扭曲了。
殷远这回真是乐开了花,当下站起来,快步走到沈瑜身边,牵起他的手,对静王鞠一躬:"父亲,就是这样。成亲之事,恕难从命。"
说罢,竟再不理会,拉着沈瑜就往外走。
不说其他人,就连沈瑜都懵了,这是个什么情况?不是应该自己大闹定婚宴,将殷远打昏绑走,杀出一条血路之类的吗?
殷远见他那副呆样子,心情极好地揉揉他的脑袋,笑道:"先回去再说。"
静王怒道:"你敢!来人,给我把这逆子拿下!"
王府的家丁当真拿着棍棒就上来了,将殷远沈瑜团团围住,只等静王下令。
海大人见罢心中一抽,生怕伤了殷远一双妙手,当下急道:"王爷!小候爷可是有爵位的人!"
静王被这么一吼,冷静了些,他虽素来看不惯这阉货横行,但海大人背后是皇帝,总得给几分面子,因此心中虽不悦,仍回身道:"海大人,我管教自己儿子,便不必劳烦您费心。"
海大人一急,声音更尖,简直穿脑而过:"此事如何自有皇上圣决,静王爷还请三思!"
他抬出皇上,静王也不好强行阻拦,指着殷沈二人道:"依海大人之见,这该如何是好?"
海大人眼珠转了转,对殷远道:"小侯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如您且在府上歇两日,待咱家禀明圣上再议。"
殷远看了海大人,点头应了,转身就走。
静王刚想说什么,只听边上一个怯怯的声音开口了:"那、那个……我有话说。"
众人回头,见是被遗忘已久的二皇子。
二皇子承受着十数道视线,简直开始微微发抖,手紧紧揪着衣襟,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我,我想向灵玉小姐提亲!"
除几个知情的,其余人二度风化。
殷远望着齐灵玉,心照不宣一笑,趁此机会拽着沈瑜往外走,哪管二皇子此话一出,静王府是如何洪水滔天景象。
而沈瑜此时还在冲击中未回神,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乖乖地被拖走了。
快到别院时,沈瑜终于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
殷远回头:"不成亲了。"
"我觉得有点怪,"沈瑜站定,"你们私下里计划好的?"
殷远迟疑一下,还是点了头。
沈瑜怒了――他这么担惊受怕思前想后的,敢情全给人看了笑话……
"你……你……"你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重了舍不得,话轻了不解气,沈瑜站在当街,脸都憋红了。
殷远回身,正面对着沈瑜,低头叹道:"阿瑜,我的心思你不明白么?"
一路行来,沈瑜自然已经琢磨明白殷远为何整这么一出,他想着自己平日只知道享受殷远诸般好处,也有点心虚。但被当面这么一问,他还是死鸭子嘴硬:"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刚才是谁说和我一起断袖的?"殷远问。
沈瑜"腾"地一下子燃烧了。
殷远哈哈笑了声,又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后者要挣扎,但被耳边一句"现在还在街上啊,回去再说吧"成功制止。沈瑜环视一周,见路过的人无不是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立即埋了头一言不发快步往前走。
"原来小侯爷是断袖!"
这个天大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便被惊恐的路人传遍了长安城。
沈瑜知道后,恼怒殷远害自己名节不保,这都是后话了。
却说二人一路无言回了别院,先遇着宇青。这小子一看见他们交叠的双手,意味深长地笑了,将沈瑜弄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见殷远路过自己的房间还没停步,沈瑜便开始紧张起来;而一直走到殷远房间前,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他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要,要进去干什么?"
殷远回头温柔一笑:"你说呢?"
沈瑜扒着门框不撒手,殷远柔声哄了半天,一点用都没有。
"少爷,你太优柔寡断了!"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颇耳熟,听着好似宇青那小子。沈瑜回头要骂,矮树丛后闪了一下,再也看不到人了。
"说的有道理。"殷远若有所思。
"喂……"话还没说完,沈瑜只觉头晕目眩,一个腾空,竟是被打横抱起!
你明明是个文人模样,能不能不要这么孔武有力啊!
沈瑜吓得勒紧了殷远的脖子,内心默默流泪。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下)
进了房,门被"啪啪"两声关死了,沈瑜顿时觉得自己是那砧板上的鱼,别看现在活蹦乱跳,等一下早晚被吃干抹净。
从前看得图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心底产生一种麻麻的感觉,却又有些害怕――不是真的要用到那个地方吧?!
在他胡思乱想期间,外袍被殷远三下五除二剥了个干净,只剩薄薄一层里衣。沈瑜一清醒过来,连忙紧紧攥着。
殷远不去理会,一双手径自摸上他腰间,还捏了两把,害得沈瑜浑身一抖,正要抗议,却听他低声说:"怎么瘦了?"
沈瑜心想,还不是因为你的事。又想起殷远居然跟别人合伙蒙他,心里又憋屈又尴尬,便死揪着自己的衣服不放。
等温柔又密集的吻落在他腰间的时候,沈瑜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快速扭动着逃离那样火热的进攻,又隐隐约约想要更多。
周遭好像安静得要命,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下这个房间,和趴在自己腰间的这个人。
不知不觉地,沈瑜手上就松了,甚至还悄悄向殷远靠了靠。
殷远自然有所察觉,露出一个极为温柔的笑意,干脆一把将人拉到怀中抱紧,在沈瑜耳边轻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这是,一辈子的事。"
沈瑜鼻子一酸,双臂环上,紧紧抱住殷远,半天才出声。带着鼻音,却又要装作满不在乎:"本公子都跟那么多人说过了,跟你一起断袖!"
殷远手臂霍然收紧,沈瑜被他箍得有点喘不上气,却没有动。紧接着,他被忽然放倒在床上,身上最后一层遮掩也被除去。
沈瑜立刻再度紧张起来,手不由自主攥着身下的被褥。
干燥的嘴唇极为温柔地落在他颈间,有些烫,让沈瑜忍不住瑟缩,却又被殷远紧紧扣着腰动弹不得。
腿一下子软了,整个人都摊开来,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直叫沈瑜脸上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太丢人了!
可惜双腕也被殷远交叠在一起压住了,就着这姿势,时而轻轻蹭着他完全暴露的皮肤,时而不轻不重落下一个吻,渐渐往下移。
沈瑜已经一塌糊涂,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急促地喘着气。
直到按着他手腕的手忽然移到某个地方,他轻声惊叫:"允之……"
不由分说被握住,沈瑜已经失了神智,完全随着殷远的动作上下起伏,喘得像离了水的鱼。
很快他连这点自由都没了,殷远俯身,唇齿相接,只从间隙中才泄露一点点闷哼。
不多时沈瑜便投降了,一阵僵硬后整个身体都软瘫下来。殷远紧紧贴着他,沈瑜甚至能感觉到殷远腹部隐隐的起伏。
他被压得有点难受,才试着动了动,立刻僵住,耳根都变得通红。
居高临下的姿势让殷远看起来比平日多了好些气势,被他用如此不加掩饰的目光看着,就像被盯上的兔子一样动弹不得,身上越来越烫。他索性将自己埋在被褥中,躲避殷远的注视。
只是,那直接贴着腰间的、又硬又火热的东西像不甘示弱般,一跳一跳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沈瑜埋得更深了。
殷远一声轻笑,扯开被褥,将他的脸强行扳正,面对着自己:"阿瑜,你看着我。"
沈瑜不理。
"你再不看我,我就动手了。"殷远淡然道。
沈瑜连忙睁开眼睛,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深情眼眸。
"阿瑜,"殷远低头凝视他,"我这一生,只愿与你共度,你呢?"
两人的肢体还交叠在一处,发丝散落着,纠缠着,不分你我。
沈瑜看着他那十分认真的表情,忽然热泪就涌上眼眶。他强忍着,颤着声音说:"我也一样。"顿了顿,又补充道:"沈瑜这一生,也只愿与殷远共度。"
殷远这回是真的笑出声了。
他俯下身,吻住沈瑜的嘴唇,反复吮吸噬咬。额头的汗滴顺着脸颊流下去,随着厮磨绞缠的动作蹭到沈瑜唇边,沉着分开的一瞬,他忍不住舔了舔,咸咸的。
发觉他分神,殷远的动作忽然间狂乱起来,沈瑜被挤压着,再也没有力气想其他的事。
耳边是殷远有些压抑的喘息,他感觉腿跟被死死扣着,殷远另一只手顺着身体摸到膝盖处,握紧,撑开。
沈瑜彻底敞开了。
身体某处传来强烈的感觉,呼吸无法遏制地急促起来,却动不了,只能仰着头望殷远。后者面色也是一片红润,和平时温柔淡然的模样大相径庭。
"原来殷远这样更好看。"沈瑜脑子已经混了,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含糊地低声唤:"允之……"
殷远动作一顿,再也忍不住。
"啊……"半声惊呼,被殷远的嘴唇封住。再往后,就只有时断时续、模糊不清的低吟了……
门外,宇青擦了一把鼻血,心里赞道:"少爷,你果然是最行的!",然后默默退散。
第二日,沈瑜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稍微动了动就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腰,简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他忍着难受伸手揉了半天,才成功从床上坐起来。
殷远不在,但身上衣服都给换过了,清清爽爽的。沈瑜一下子回想起昨夜,低吟一声,忍不住又把自己埋进被褥中。
"沈公子。"门外笑嘻嘻的正是宇青:"我进来了。"
说罢他当真推门而入,一见沈瑜这副摸样,故意凑到他身边道:"沈公子,您醒了?哪里不舒服,小的去请大夫。"
身后端着水盆的祈蓝恰好听见这句话,嗔道:"别闹了,赶紧服侍公子起身。"
宇青故作恍然大悟状:"说的是,小的错了,不该叫沈公子,该叫二少爷了。"
沈瑜被他说得撑不住了,爬起来道:"殷远呢?"
宇青嘻嘻一笑:"二少爷,才一刻不见,你就急着找少爷……"说着看沈瑜满面通红,真是要急了,他才道:"少爷正准备早饭呢。"
沈瑜匆匆洗漱完毕,到了饭厅,殷远已经布置妥当。
"来用饭吧。"他对沈瑜笑。
这辈子,沈瑜就喜欢的就是这句话……嗯,昨晚过后,还要加上一句。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坐到饭桌前。
熟悉的香气换回了沈瑜的神志,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桌上的碗碟。
甜酒、红豆莲子粥、荷包蛋、红枣糕……
"这都是什么!"沈瑜怒道。
殷远动手盛了粥给他:"阿瑜,礼成之日,这些东西少不了的。"
沈瑜心道,本公子知道,只是这些都是成亲第二日用的吧!
看殷远无比认真端着碗,他只得脸红着接过粥。
殷远熬的粥都比别人的香,沈瑜只喝了一口,便小声说着"本公子是不愿浪费",然后埋头苦吃。
殷远看着他,只笑,不停地给他添菜。
逍遥日子没持续多久,不过三日,沈瑜掉得肉还没让小侯爷的美食喂回来,宫里就下了旨。
见宣旨的是海大人,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总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海大人,您瞧着皇上是什么意思?"沈瑜问。
海大人摇了摇头,叹道:"难说。"看了两人一眼,又忍不住说:"不是咱家多嘴,这么大的事,小侯爷您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幸亏圣旨还未下,否则……"
后面的话他不说,殷远也清楚,当下拱手道:"劳烦海大人了。"
沈瑜也一脸乖巧模样,到将海大人逗笑了:"也罢,总之明日二位入宫面圣,是福是祸,还看造化罢。"
明日,便要入宫面圣。
沈瑜活这么大,还没有靠近过皇宫那块地方,他一想,手心立刻出了汗。
殷远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低声道:"不怕,横竖有我呢。"
沈瑜点了点头,心情却并未轻松一些――若真是躲不过的祸事,又该怎么办?
入宫面圣
是一件天大的事。
想在扬州,沈家也是一方大户,但往上数三辈,也没人见过皇上什么模样。
当初林舟一封家书,他进宫赴宴的事狠狠轰动了方圆十里,而那,不过是几百人大宴中的小小一员。
这回是什么情景?皇帝点名要沈瑜入宫啊!
搁在谁身上都是一等一的荣耀――如果忽略进宫缘由的话。
当日还不到卯时,沈瑜跟殷远就起身了。
举止,仪容,一丝一毫马虎不得。殷远把入宫诸般礼节又细细跟沈瑜说了一遍,后者默默记住,但看着仍旧有些紧张。
"没事的,"殷远见状不知第几次安慰,"圣旨还未下,此事便有回转的余地。"
沈瑜犹豫:"可……全长安城都知道了,终究算是违逆了圣意……"
殷远轻笑:"皇帝除了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还算是我叔父,说起来为人比我父亲还强上许多。"
"这么不敬的话你也敢说,"沈瑜瞪,"之前还责备我。"
殷远笑着揉了揉他的脸。
这么一闹,气氛总算轻松了些。两人略略用了早饭,就往宫中去。
殷远没有坐轿,而是跟沈瑜一同步行。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难得有几分清净意味。两人双手交叠,走得不疾不徐,倒像是在此散步。
"允之,沈兄,好兴致!"拐角的墙后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不是齐灵玉是谁?
果然,话音未落,穿着一袭白衫,打扮得风流倜傥的齐公子晃了出来:"看样子是小弟多虑了。"
殷远淡然看她一眼:"不及齐兄你风光满面啊。"
齐灵玉折扇"唰"地一开,很是风骚。
沈瑜见她眼角有些红,便问:"昨日哭过了?"
齐灵玉摇扇子的动作一僵,道:"胡说,谁哭了,笑话。"
"是,昨日没哭,"殷远补上,"只是听说丞相府有人大前日哭了整整一天,这眼角红肿三天都没消。"
齐灵玉干笑两声,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爹就是个心软的,不出此招很难拿下。"说罢又有些恼怒:"亏得我这么担心你们,允之,你这是恩将仇报。"
殷远总算放过了她,问:"可有消息。"
"嗯。"齐灵玉也收了笑脸,一派正经:"昨日我爹和……子豫进宫求旨,说皇上虽没应,但看着不像是恼怒。你们今日大可放心。"
得了这话,沈瑜跟殷远齐齐舒了口气,面上都轻松了不少。
沈瑜故意道:"子豫是谁?"
齐灵玉双颊飞红,佯怒道:"特地来跟你们通风报信,结果一个个都这样!行了,速速上路吧,我走了。"
说罢折扇又摇,转身去了,只是脚步间有些匆忙,暴露了她心底的不平静。
沈瑜跟殷远相视一笑,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到了宫中,二人在偏殿候着,就等着奉旨面圣。
这一等,到巳时,早朝才散。一名三品太监带着四五名小太监宣旨令二人觐见,他们便跟着入了上书房。
二人没想到,静王也在,坐在皇帝左手侧。
一见沈瑜和殷远进来,他便黑了脸色,作势要骂。
皇帝还没说话,静王貌似忍无可忍,一作势刚要骂,皇帝冷哼一声,他一顿,收了架势,坐回椅子上。
待殷远和沈瑜跪拜过后,皇帝道:"都抬起头叫朕瞧瞧。"
俩人双双抬头,沈瑜也终于正面看见了天子真颜。
与他想的不同,皇帝并没有多老,看着和静王差不多年岁,也就五十岁上下。面容和气白净,一双眼睛中却透出威严,让人不能直视。
没多久,皇帝开口道:"都不必拘谨,今日也是家事,都坐吧。"
机灵的小太监赶紧搬了软椅上来。
皇帝又说:"朕看允之,倒比上回气色好了些。"
"南下一行,受益良多,心里舒畅。而且……"他侧头望了望沈瑜,略略带了笑意,"臣得遇一生良伴,足矣。"
这话一出,沈瑜立刻绷紧了身体,抬头看上座那位。
皇帝沉吟不语,像是在沉思,静王忍不住道:"皇上,这何等荒唐!自古哪里听过娶男妻!别的不说,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皇上,"殷远开口,"臣自幼流离在外,冷暖尝尽;自到了长安,虽得皇上庇护,仍时常有孤独冷清之感。臣此生别无他求,只愿一人相伴,求您成全!"
说到最后他声已带颤,面上神色十分哀切。
沈瑜目瞪口呆。
这……他什么时候见过殷远这副模样!由于太震惊,反而没留意到他话中所说,显出一副呆样。
而皇帝和静王却不同,一个神色动容,一个面露尴尬,显然都受到十二分的震动。
皇帝还特地仔仔细细将沈瑜又打量了一遍,最后问道:"这便是你的良伴?"
殷远低头称是,皇帝又转向沈瑜:"你叫什么名字?"
沈瑜猛地被当今圣上问话,心里一惊,站起来大声道:"草民沈瑜!"
皇帝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说:"模样挺好,精神也挺好。"
沈瑜脸红,低声称是。
一旁静王见势不对,急道:"皇上说过定能为臣主持公道,处理此事的。"
皇帝咳了一声,转头温和地说:"不要急嘛,朕总要问个清楚。"
静王无奈,只能闭嘴。
皇帝话锋一转:"朕听说,前一阵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诗食宴',就是你的主意?"
沈瑜额头上的汗顿时冒出来了――不过是个小小宴会,怎么皇上也知道了?此时问起,又不知是福是祸。
当下他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只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回皇上,坊间传言多有夸大之处……"
皇帝只当他在谦虚,抚掌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朕初闻诗食宴时,就想着能出如此妙计的,是怎样的妙人。这下见了,虽然看着拘谨了些,倒也一表人才。"
沈瑜身上的汗已经能洗澡了,这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用眼神向殷远求救。
殷远起身道:"扬州沈家也是一方大户,阿瑜自小神童之名远播百里。不过他同臣一般,志不在功名,因此才一见如故。"
皇帝点头,又道:"海公公跟朕说,那诗食宴前所未见,道道菜品俱是心思奇巧,技艺精湛,味道更是妙极!可惜啊……若朕再年轻些,定能与你们一同吟诗品菜;现在,怕是去了也只会叫你们不自在吧……"
殷远心道果然惦记上了,却笑道:"您说这话可是折杀臣等。"
"皇上……"静王又要插话。
皇帝正在兴头,被他打断,有些不悦,问:"又是何事?"
静王咬牙道:"关于那婚事,还请您定夺。"
"这件事……昨日子豫向朕请旨,说与齐家丫头两情相悦。"皇帝叹了口气:"这年轻人的事,我们做长辈的果然弄不懂,险些乱点了鸳鸯谱,可怜子豫担惊受怕一场,这身子也不知道要不要紧。"
说起最心爱的儿子,皇帝语气中带了忧心。
话到这份上,静王自然不能再提齐家,于是退而求其次:"即使和齐府亲事不成,也不能纵容这逆子和个男人混在一起!"
殷远和沈瑜心中已是七上八下。
齐灵玉的事情定了,就轮到他们,结果如何,就看皇帝这句话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对静王道:"算啦,儿孙自有儿孙福。先前亏欠允之这孩子不少,就由着他去吧。"
"皇室的体面……"静王还不甘心,这等事传出去,简直是给静王府蒙羞!
他这么纠缠不休,皇帝不耐烦了:"皇室的体面朕都不怕,静王又何须多言!"
静王这回什么也不敢说了。
殷远和沈瑜相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和震惊――这么大一件事,就算过去了?上天未免对他们太好。
正想着,却听皇帝又开口了:"话虽如此,这回你们几个小辈总是落了朕的面子,朕心里有些不痛快。"
果然没那么容易。
这话一出,殷远和沈瑜反而松了口气,静听皇帝所言。
"不追究你们也可以,不过你们得做一件让朕高兴的事。"皇帝看着沈瑜和殷远,慢慢说道:"有几分本事,就都拿出来吧。"
天子难题(上)
皇帝话一出口,却是众人都没想到的。
殷远沉默片刻,问:"不知能让陛下高兴的事,是什么?"
皇帝哼一声,面色十分严肃:"此举也是考验,朕不会一一说明。便以半月为限,看看他是否真如你所说,是一生良伴。"
后一句话说得含义不明,有些意味深长。沈瑜殷远偷偷对视一眼,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静王见状,也没有发表异议。
"罢了,都下去吧。"皇帝摆摆手。
殷远无奈,行了礼便带沈瑜退下了。
出了上书房,见四下无人,沈瑜便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皇上他是站在哪一边的?"
殷远一时无言。
先前齐灵玉所言,与皇帝的表现,殷远本来已经十拿九稳。可是这最后几句话,竟和之前口风不同,把齐灵玉和二皇子的事与他和阿瑜分割开来――若说有点别的打算,似乎也不为过。
"我们得去找一个人。"殷远最后道。
"谁?"
"海大人。"
沈瑜眼睛一亮:"说得极是!都说海大人是最了解皇上的,他一定知道什么事能让皇上高兴!"说着就拉殷远袖子:"快去找他吧!"
"阿瑜,"殷远攥住沈瑜的手,"在宫中不可拉拉扯扯,不可奔跑,小心回头落人把柄。"
沈瑜带着歉意道:"是我急了。"
殷远揉揉他,又细细说明:"想见海大人也急不得,外臣不便在宫中擅自行走,还是找人通报吧。"
等叫路过的小太监去请海大人,两人沿回廊慢慢往出走。
皇宫景致自不必说,处处华美大气,透着庄严与气势。沈瑜一边走,一边看着,脸上却始终没透出高兴的神色。
最后,他看着远处巍峨的宫殿,停住了脚步。
"怎么?"殷远立刻问。
"从前总是羡慕天家威严,此时想来,总不若寻常人家自在。"沈瑜叹道。
殷远仍没有放开他的手,只道:"事在人为。"
两人正说着,见远处快步走来一个矍铄老头,不是海大人是谁?
海大人近了,挥手叫身边的小太监走远,才尖着嗓子对殷远道:"咱家琢磨着小侯爷少不了要问两句话,一直候着呢。"
殷远谢过,将方才发生的事略略说了一遍,问道:"海大人,依你之见,皇上这是何意?"
海大人抄着手,眯着眼睛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却问沈瑜:"沈公子似乎清减了些,最近可还好啊?"
沈瑜瞟了殷远一眼,脸有点红,应道:"前些日子的事,海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再问。"
海大人"桀桀"一笑:"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个分寸。事情太大,陛下怎能不生气?"
殷远见状不语。
"那怎么办?"沈瑜问:"皇上要我们做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可是圣心难测,到底什么事能让圣上高兴?"
海大人堆起满脸皱纹,看着远方,似感慨又似拉家常般自言自语道:"上回公子爷们弄的那'诗食宴',陛下可是叨念了好些日子啊……可惜老奴没那手艺,叫皇上受委屈了……"
说着,一副哀哀切切的神色,仿佛是一个人在此感怀。
沈瑜顿时明白了,只是有些不敢置信,便看向殷远。
他极为敏锐地发现,殷远看似平静的面色下,眼角和唇角流露的那一丝无语。
于是沈瑜低声道:"我明白了,多谢海大人。"
海大人这才转过来,又尖利地笑了几声:"咱家可什么都没说。不过,若是沈公子得了什么好菜,可别忘了咱家就是。"话虽对沈瑜说,眼睛却瞟着殷远。
殷远点头,表示明白。
海大人极为满足地长长吁了口气。
见远处小太监已对三人的奇怪组合产生了好奇心,还偷偷在沈瑜身上扫来扫去,殷远道:"不打扰海大人了,我和阿瑜回去准备就是。"
海大人一听,笑称不敢,请小侯爷先行。殷远便跟沈瑜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听见后面传来尖利的声音:"你这小兔崽子,眼睛不老实!"
然后便是"哎呦哎呦"的求饶声:"师父您放了我的耳朵吧!我下次不敢了……"
沈瑜回头看,见海大人揪着那小太监耳朵骂,乐得笑出了声。
"别看了,快回去想法子要紧。"殷远也笑,拉着他快步离开。
俩人一路出了宫,沈瑜这才问:"海大人的意思是,皇上想叫你做菜?"
"果然给惦记上了。"殷远无奈。
沈瑜仍是不敢相信:"皇上,圣上,堂堂天子,兜这么大一圈子,就是想叫你做菜?他直接说,又有谁敢不从……"
"这位脾性如此,就好个新奇有趣。"殷远笑:"不过,应该也存着看你本事的心思。"
沈瑜道:"看样子,是真没事了。不就是顿饭么,做给他吃!"
"别忘了还要让他高兴。"殷远道,"就算再来一遍'诗食宴',也未必可行,那位的胃口,刁着哪!"
沈瑜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殷远见状问:"你可是有了主意?"
"是有个想法,回府细说与你听。"沈瑜一派神秘。
殷远听他说有了想法,也便略微放心些――阿瑜主意素来是多的,这点初识之时他便知道了。
回了别院,宇青祈蓝茴香等一见便围了上来,见二人无事,面色也寻常才松了口气。
殷远吩咐了几句,遣众人散去,便同沈瑜去书房商量对策。刚坐下不久,花椒便禀报,说柳公子跟华公子来了。
柳卓然跟华之卿被一路带到书房,殷远和沈瑜起身相迎,柳卓然上下打量,似乎要将他们看个够,最后对华之卿笑道:"我说什么,可不是白担心一场。"
华之卿十分安静,但神色却显得放松了些,见众人都看向他便解释道:"之前听小秋说了些情况,但总觉得不能安心,这下可好,你二人都无事。"
沈瑜对这位弄琴高手很有好感,一边招呼茴香倒茶,一边和他攀谈了几句,显得比殷远还忙。
柳卓然故意说:"倒真有半个主人的样子,允之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殷远一脸淡笑,看上去极为同意他的话。
沈瑜干咳一声,脸颊悄悄红了些。
柳卓然故作不知,道:"你们两个现下可算是京城知名了。"
"怎么讲?"沈瑜一听这话,来了精神――想他沈三公子的名头,终于传遍长安了么?
"人人都在传,小侯爷是个断袖,府上那细皮嫩肉的沈公子就是他养的娈童。"柳卓然道。
沈瑜一听就急了:"谁是娈童,明明是……明明是……"
"是什么?"柳卓然问。
见说话的人眼角含着不怀好意的笑,沈瑜顿时悟了――又是个消遣自己的!想着前几日的情形,他横了殷远一眼:"还不是你那日在街上乱说话,被听了去!"
殷远却笑:"听了便听了吧,叫全长安人知道才好。"
等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沈瑜面红耳赤。
华之卿极难得地插了句:"看来我和卓然来得不合时宜了。"
连这位性情淡泊的华之卿都开起了玩笑,沈瑜觉得自己此时像池子里的鱼,生来就是供人观赏的――他总算对这些翩翩公子们有了一个全新而深刻的认识。
几人说笑一会儿,柳卓然总算放过沈瑜,将目标转向齐灵玉:"二皇子真乃奇人,竟能让小秋学起女红,整日家中绣花,听闻已经多日足不出户了。"
沈瑜想了想今早见过的某人,为了解救自己,还是将真相咽了回去,任凭谣言流传……
不过,说起齐灵玉,他难免叹了句:"齐小姐和二皇子倒是一身轻松。"
华之卿听出话中有话,便问何事。
殷远将进宫的诸般情形大致说了遍,道:"我和阿瑜正商量对策,可巧你们就来了。"
"沈兄已经有主意了?"柳卓然转向沈瑜问。
从方才起就默不作声打量他和华之卿的沈瑜点点头:"不错。不过这主意,恐怕还得二位出手相助。"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沈瑜身上,等他说个究竟。
天子难题(下)
"照允之所言,皇上喜欢新奇玩意儿,想必比起菜品美味,稀罕有趣更重要。"沈瑜道,其他人纷纷点头。他们都是贵族子弟,平日里没少接触皇帝,自然对其性情有所了解。
沈瑜见得到了认同,便接着说:"诗食宴皇上已经有所耳闻,再拿出来自然不新鲜;而身为一国之主,再稀罕的东西,想必皇上也没少见过,我觉得,还是要想些花样。"
"沈兄,"柳卓然笑,"这些我们何尝不知,快说说你的主意,换什么花样?"
沈瑜将自己的想法和几人说了说,最后道:"因此,定要华兄和柳兄相助。放眼长安,再没有比你们更合适的了。"
柳卓然毫不客气地点头:"这话是没错的,且交给我们吧,定不会让人失望。"
华之卿虽然不语,但面上神色已经说了相同的话。
"卓然、之卿,多谢了。"殷远沉声道。
虽说目前形势看好,但插手此事,难免要担风险。这二人毫不推脱便应了,怎能不叫人动容?
却见柳卓然摆摆手:"不必多说了,我们几个情同手足,这点小事算什么。"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华之卿也如此道。
沈瑜在一旁看着,忽然心生羡慕。
他自幼聪颖,虽得长辈欢心,在同龄人之间却没占什么便宜,反而隐隐被孤立着。也就林舟这种不懂人情世故的,才亲近他些。
后来沈瑜无心仕途,整日吃喝玩乐,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幸灾乐祸;此时倒也交了些朋友,不过都是酒肉之缘。
像这般两肋插刀的情谊,他只从话本上听过。此时活生生就在眼前,自然感慨良多。
甚少开口的华之卿先发觉他神色有异,略一思索就猜出端倪。
"沈兄,"他道,"你我相识已久,眼看就要共患难,彼此却还如此称呼,显得生分了。"
沈瑜没料到被人察觉自己的心思,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殷远却接了话:"莫说你,连我也不知道阿瑜表字呢。"
相识之初,他察觉沈瑜绝口不提自己表字,便想大约是有隐情,因此从未开口问过,也未提起此事。
华之卿跟柳卓然一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也想到了几分,正想转开话题,却听沈瑜道:"和宣。"
顿了一下,他又重复道:"表字和宣。"
这两个字多年未曾出口,念着有些生硬,但却清清楚楚的。
柳卓然赞了声好,故意念了几遍逗他,那有些古怪的气氛总算消散了。然后他拱手告辞:"既然还有要事,我就不在此耽搁了,早日回去准备才是正经。"
没多久,华之卿也借故去了,又余下殷远和沈瑜二人。
"阿瑜,你方才怎么了?"殷远问。
沈瑜看他,嘴上却说起旁的事:"怎么还这么叫我。"
"'和宣'让他们叫去,我就叫你'阿瑜'。"殷远道,顺手将沈瑜拉到怀中就是一吻。
待二人分开,沈瑜怒:"门都没关,有人看见怎么办!"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你我断袖了,"殷远笑眯眯地说,"看与不看也没多大区别。"
沈瑜无言以对――总觉着,殷远和从前比,脸皮似是厚了不少……
看他恢复了,殷远又提起方才的话题。
沈瑜道:"只是许久不曾听人叫我表字,一时有些感慨。不说这个了,我饿了。"
他搬出这理由,实在是无人能挡。殷远见他不欲多说,也就不问了,揉揉沈瑜脑袋道:"那便先用午饭吧,你去饭厅等。"
怕他饿坏了,殷远只匆匆弄了些素面和小菜。
沈瑜一见,可怜兮兮看他一眼,小声道:"以前顿顿有肉的。"
殷远乐了:"这话有些怪,好似我平日将你饿着了,沈公子。"
正在摆碗筷的祈蓝听在耳中,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忙收住,端着托盘速速退下。沈瑜一时忘情,弄了这笑话,尴尬不已,暗自庆幸在场的不是宇青,否则非要被他取笑一番。
好在殷远的手艺就是保证,虽是素面,倒也鲜香可口,沈瑜开吃之后就不再多话,一连吃了两碗才停。
饭后两人继续商议如何应对皇上的题目,整整一下午才算大致妥当。
"一干细节,待日后再说。"殷远道,"想必你也累了,晚上还是去八宝斋吧。"
沈瑜欢呼一声,起身就去收拾。
这一顿晚饭可谓十分丰盛,沈瑜吃了个心满意足,待二人回别院已过亥时。
"我去拟奏折,明早便呈上,"殷远道:"这不知几时才完,阿瑜,你先去歇着吧。"
沈瑜却期期艾艾不愿走:"我还不困。再说,刚吃完就睡,那不是,成那什么了。"
殷远看着他,心里有些无法形容的暖意,便拉着沈瑜去书房陪着自己。
他写奏折,沈瑜坐在一旁帮着研墨。等殷远写到一半抬头去看时,他却已经入睡,半个脸蛋上蹭了好几道黑迹,像极了几撇胡子。
殷远一边无声地笑,一边替沈瑜披了件衣服,然后坐在旁边看他,越看越乐,索性又铺了张纸,将呼呼大睡的沈瑜画了下来。
当然,这东西不会让正主看见,只是小侯爷的私藏罢了。
次日清晨,御花园内。
皇帝下了早朝,心情不错,正在园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喂鱼。
他手里的食撒到哪儿,荷花池里的锦鲤就一下子涌向哪儿,让这位帝王心情大悦。
"父皇、父皇!"
身后传来稚嫩的叫喊,皇帝回头看,见刚满三岁的安和小公主,正挥着小手跌跌撞撞跑向自己。后面是焦急的奶娘,见了皇帝匆匆行礼,又跟追着安和公主,生怕摔了碰了。
皇帝摆摆手,叫奶娘退下。
孩子么,不摔摔打打如何成器,就算是公主,也不该娇惯着。
好在小公主一路平安地到了他面前,皇帝一把将这粉雕玉砌的小人儿抱起来:"小安和,想不想父皇?"
"想!"小公主脆生生地回答,又将皇帝逗得十分高兴,便抱着安和一同喂鱼。
正在此时,海公公来了,一见皇帝,低身道:"皇上,小侯爷的奏折。"
"知道了。"皇帝应着,将安和还给奶娘,哄她去看花,这才对海公公道:"呈上来吧。"
海公公恭恭敬敬地将奏折双手举上,后又退在一旁。
皇帝展开,匆匆看过,笑了。
"允之说要在御花园里头摆宴席,好大的胆子哪!哈哈。"他将奏折递给海公公:"准了,你告诉他,朕拭目以待,叫他们用心。"
海公公跟着笑了两声,接旨退下了,皇帝一人靠着栏杆继续喂鱼。
允之这孩子,心思倒真是难得。
皇帝一边投着鱼食,一边想,若是真和那沈瑜情投意合,倒也是一件美事。所谓皇家颜面,不过是虚物,略微花些功夫就能控制住的。
至于沈家……不过是一方大户,不足为惧。
思及此处,皇帝难免又想起另一个人――端王。
这孩子从小性子冷,这次居然主动请旨,说是要回京城。这种事情是破天荒头一遭,皇帝派人查了查才知道,这孩子迷上了礼部一个小小员外郎!
没等老王妃的哭声从皇帝耳边散去,端王就进宫请旨了:他要娶王妃,就娶那叫林舟的员外郎。
皇帝素知端王是个一根筋的,没和他多说,好言好语哄回去了。
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殷家,净出了些断袖的!
皇帝默默望天,心情复杂――原本该着急暴怒的事,他却隐隐有一丝庆幸。
端王战功赫赫,相比之下几位皇子都太不成器了。虽说端王性情纯良,但皇帝内心深处难免有一丝忌惮。
就连允之,京中声望甚高,也叫人不得不留意。虽然皇帝无比厌烦这些事,但身在其位,不得不操心哪!
这下好了,他们都断袖了。
皇帝将鱼食一把投进池中,也不管鱼儿你争我夺战作一团,接过小太监递上的绸帕把手擦干净,心情颇好地吩咐道:"传旨,今日午膳,各宫多加几道菜。"
小太监不知缘由,见皇帝高兴,也跟着笑,喜洋洋领旨去了。
皇帝慢悠悠往回走,心里还想着殷远的奏折。
"四时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允之这孩子弄出来的,总叫人这么想不透啊……"皇帝琢磨半天,不得不承认自己败了,因而对半月后谜底揭晓的时刻愈发期待。
四时仙(一)
几日后,殷远又递了折子。
"竟要提前三日?"皇帝刚扫了几眼便对海公公道:"你还说朕时日给的太短,瞧瞧,允之要提前呢!"
海公公笑得多了几分谄媚,脸上褶子一层叠一层:"这怕是小侯爷不愿您久等……不过奴才听说,这主意还是那沈公子想的哪!"
皇帝听了点头:"看来这沈瑜也真有两下子,不枉允之倾心。罢了,提前三日就三日吧,朕也真是好奇了。"
到了日子,皇帝下了早朝就开始叨念,可惜殷远折子上说,非得酉时方能至最佳境界。
皇帝贵为天子,为了那"最佳",竟然也真忍了,只是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奏折险些批出错误。待回过神,皇帝已经出了一脑门汗――这要是回复下去,可不毁了。
"算了,不看了。"他有些恼怒地将笔一推,站了起来。
边上侍候的小太监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怒了,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这下总算让皇帝记起自己的身份,干咳了一声,道:"朕今日乏了,折子都收了吧。"
见无大事,那小太监才起身,乖乖上去收拾,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看得皇帝心生郁闷――他又不吃人!
他满怀伤感地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小太监动作越来越硬,双腿都开始哆嗦,于是叹了口气,默默出去了。
一群人哗啦啦跟在身后,今日代海公公当值的总管趁机上前,狠狠瞪那没眼色的小太监:"你怎么惹皇上不高兴!"
小太监哭丧着脸,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啊……
还没走远的皇帝隐约听见了总管的呵斥,又叹了口气,暗自后悔不该应了海公公,派他去帮殷远的忙。
好容易挨到酉时,海公公终于回来了,不等皇帝开口,他先禀报道:"皇上,妥当了。"
"哦?那还不快带朕去!"皇帝扔了手中的书。
"这……沈公子说,还须再等一刻。"海公公道。
皇帝问:"何事如此神神秘秘?"
"奴才也这么问了,可沈公子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皇帝急得心似猫抓,却还故作淡定,又将书捡起来拿在手中,可惜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起雾了,"没多时,他发觉屋外月亮瞧着迷迷蒙蒙的,奇道:"难不成等的就是这场雾?"
说罢,皇帝自己先摇了摇头――若真这样准,那成神仙了,定是巧合吧。
等到一刻后,那雾较之前更浓了些,远处已经有些看不分明,但除此之外,又不见其他异状。
"皇上,时辰到了,可要起驾?"皇帝正想着,海公公出声问,他便点了点头,往御花园去。
不知怎的,平日熟悉无比的御花园,今日看起来有些不同。
皇帝心里疑惑,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一个人,正是殷远。只见他躬身一拜,道:"皇上,臣等已准备妥当,请随臣来。"
皇帝就跟在殷远身后约一丈远,走了大约一刻之久,还不见他停下,心中不禁疑惑――宫里的花园有这么大么?
想着,他便问出口。
殷远回身淡笑:"皇上,此处已至仙家幻境,不在宫内了。"
周围薄雾似乎真的带出一丝飘渺的仙意,皇帝四下看了看,对殷远笑道:"允之,你怎么就算到此时有雾?"
什么仙境,他自是不信的,不过殷远弄了这一出,确实有心,皇帝已然兴致勃勃。
哪知殷远不答话,面上表情高深莫测,与皇帝平日熟悉的温和的样子相去甚远。他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皇帝,将后者看得心里发毛,叫了声:"允之?"
殷远仍不作声,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转身慢慢往前走。
皇帝看向海公公,见他点头,便放开脚步跟上。
不知何时起,雾气里有了股说不出的香气,似是苏和,又似迦南,却又不相同,此前不曾闻到过。这香气极淡,仿若与雾气融为一体,时隐时现。
四周隐隐响起乐声,叫人无从分辨到底来自何方,似乎不管转向哪一边,都能听见那绵长的声音从远远的背后传来。
又走了将近半刻了。
皇帝意识到这一点,停下脚步――御花园绝不会有这么大!他到底在哪里?
想起之前殷远奏折上所说的"四时仙",难道,他真在幻境不成?
罢了,就当果真如此吧!皇帝只迟疑了一瞬,索性放开步子往前走,兴趣十足。
一直在旁默默看他脸色的海公公松了口气。
最后,殷远将皇帝带至荷花池旁备好的桌案前坐下,拍拍手,四周忽然静下来,几乎有种一切凝固的感觉。皇帝不由绷紧了身体。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人,立刻转身去看,却见大约三四丈开外有棵柳树,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个一袭月白长衫的年轻人,静静坐于琴案前,案上一柄七弦琴。
远远看去,他给人一种十分宁静的感觉,似乎整个人便是那柳树的一部分般。
皇帝眯起眼睛,那人身形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薄雾让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楚,只让人觉其周身淡然有度,不似凡人。不时有风吹过,他薄纱的衣袂随风而动,颇有几分仙气。
此时,那年轻公子似乎微微笑了下,双手微悬于琴上,做了个春莺出谷起势。
"可是要抚琴?"皇帝正想着,一阵低沉婉转的琴音流泻而出,他立刻被吸引了――那音律无法形容地美妙,听过之后只觉平生所闻立刻都不值一提,恨不得从脑中除去方能避其污秽。
这等功力,又怎会是世俗中人所能达到?
想起"四时仙",皇帝似有所感,再看那公子,当真觉得是仙了。
一曲毕,皇帝抚掌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果然不是凡物。"
说话间,乐声又起,数名身着翠衣的清秀少年于琴声中手捧碗碟而来,置于桌案上。
皇帝低头看,只见一碗羹,一盘鱼,还有一碟子……人参?
他愣了一下,先夹起一只小指粗细的人参放入口中,一咬才知,原来是笋。
细笋被制成人参形,连参须都栩栩如生,笋中微加蜜水,吃起来清甜可口,脆嫩无比。此物名为人参笋,却是扬州的口味。
皇帝吃得不亦乐乎,有一事却更为不解:"这七月间,怎会有嫩笋?"
殷远道:"仙家之物,自不可用凡俗之理论之。"
皇帝点头,倒也没有深究,只将目光转向那盘鱼,没有动筷,却先问:"此物又有何玄机?"
殷远道:"此菜名为云叶鳜鱼。清明前的玉山云叶煎水,鳜鱼在此水中养一日,取云叶和数十种香料腌制,再用炭火烤成。"
只见盘中鳜鱼足有一斤有余,细嫩肥厚,竟丝毫不比春日所见差,堪称奇事。
鳜鱼多用来蒸煮,烤食甚少见,想来是此法会将鱼的鲜味遮盖的缘故。何况世人烤鱼,不过是在火上生烤,撒些盐粒就成,大多出门行路别无他法时才用。
而盘中烤鱼一看就知大不相同,那鳜鱼已经被烤成金黄色,边上还滋滋作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保持热度。
皇帝动了筷子,几口下去,脸上神色显然很是满意。
云叶茶的香气完全进入鱼肉中,却又不失本身鲜美;食之嫩至入口即化,却不觉肥腻,滋味美甚。
最后是一道羹,色泽淡绿带黄,如春日里新生的嫩芽,十分雅致。
海公公连忙盛了一碗端上去,皇帝先搅了搅,见那羹甚为细腻滑嫩,已有十分好感,又尝了口,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竟是豆腐……"他低声道,"内里还有香草、松仁、鸡茸,可对?"
殷远笑:"您说中了,不过还少几样。"
这道羹,看似寻常,所用原料竟有数十种之多。
先用上好的绿豆磨浆,制成嫩豆腐,如此豆腐不仅色泽雅致,更有清香;再将豆腐研得粉碎,加香草细末、蘑菇细末、松仁细末、瓜子仁末、鸡茸、火腿茸,同浓鸡汁一并入锅炒滚。
此法制成的羹,各家滋味交融一处,鲜美自不必说。
琴音渐渐转入尾声,婉转柔和,令人心旷神怡。
皇帝伴着琴音慢慢尝了半碗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问道:"此羹何名?"日后好让膳房时常做来吃。
哪知殷远道:"臣还未取名。"
"那便叫多宝豆腐羹吧。"皇帝道。
殷远顿时有泪流满面的冲动,但还得面含喜色跪谢皇帝赐名……
皇帝将三道菜一一吃过,心里暗自道,这几样无一不应了那四时中的"春",接下来想必就是夏了。
他正如此想着,湖心处忽然响起一阵长啸,像是箫音,惹得皇帝抬头去看,见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此时琴音恰好住了,皇帝下意识转头,却见先前树下那抚琴的公子竟不知何时消失了!
连人带琴不见踪影,树下只空余一张琴案,好似方才一番景象都是幻境般。
四时仙(二)
湖心处乐声忽起,四周渐渐亮起迷蒙的光,星星点点散落在水面上,如同坠下的星辰;而半空中朦胧的月,更好似将整个湖面笼在一层淡蓝色的纱中。
夜风不时吹过,荷叶田田,几朵半开未开的晚荷和着乐音摇曳不已,十分优美。
皇帝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看得目不转睛。
忽然间,平静无波的湖面翻起一朵浪花,接着从水中缓缓升起两名梳着双髻的俊美童子,那童子身着翠绿纱衣,衣摆犹如荷叶边,还不断摆动,竟然没有被水打湿。
目之所见已经完全超出理解范围,皇帝呆住了,一时看看湖面,一时又看看殷远,仿佛不敢置信般。
不一会儿,那两名童子全身都出了水,脚底踩在水面上缓缓走动,竟如履平地。
他们先面向众人方向,遥遥一拜,便和着乐声开口吟唱。
皇帝凝神去听,唱词像是"月辉四方,万类齐光,缉和礼乐,燮理阴阳。荷仙荷仙,临持此方。容姿俊逸,濯以清江。"
"真有荷仙降临此处不成?"皇帝内心疑惑。
却见童子们唱完了,冉冉入水,似来时一般消失了。
紧接着,荷丛忽然一阵翻动,中央又如先前般升起一名俊秀公子。
那公子当真容姿俊逸,双眸微闭,一手微垂于身侧,似乎拿着样东西,看形状不是笛便是萧。
先前那飘渺的乐音又起,仿佛处处都是,更衬得此地犹如仙境。
待那公子出了荷丛,众人才发现他竟然站在一片荷叶之上!那公子只是站着,动也不动,那荷叶便像是有神通般,自己往前飘移。
到湖中央,公子睁开双目,霎时天地同辉。
只见他衣袖轻甩,又是遥遥一拜,接着举起双臂到唇边。紧接着,皇帝之前听到的那箫音就婉转而出。
四周荷叶荷花,竟像有了生命般,随着箫音不断变换阵型,好似随乐起舞。
一曲舞罢,那公子又冉冉降入水中。此时再看,湖面上只余荷叶摇曳不止,先前那番歌舞,竟似完全没有发生过。
皇帝这回服了,叹道:"允之,你究竟是怎么弄的,朕真是想不明白了!"他看着湖面,脸上神色意犹未尽:"朕明知一切都是把戏,却又觉得好似真的身在仙境!"
殷远低声道:"皇上,假作真,真作假,原本就在一念之间。你何不就当它是真?"
皇帝听罢点头,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是还小声嘟囔着:"朕总瞧着,那荷仙也有些面熟……"
殷远听了只是笑,没多说什么,击了几下掌,意为上菜。
莲丛应声又是一阵翻动,一片一片荷叶从水中升起,恰好组成了一条通向岸边的路。几名童子托着盘子,踏着荷叶路缓缓而来。这些童子低眉垂首,神色肃穆,将盘子放下,便静悄悄退去。
只见桌案上最引人侧目的,莫过于一个装满了莲蓬的奇怪容器,不知作何用。
殷远小心捧起一朵莲蓬到皇帝身边,后者这才看清,原来这些莲蓬已经被掏空了,莲子都弃之不用,只剩一个形状完整的壳,里面盛满了翠绿的酒液。
海公公又捧上一个羊脂玉盘,里面放着切得整整齐齐的莲茎。皇帝一看就明白了,取了一支插/进酒液中,就着莲茎吸了一口。
"这是什么酒!朕竟然从来不曾尝过!"皇帝奇道:"入口醇香,清凉甘甜,好酒!"
海公公赶紧回禀:"就是春上江南进贡的蓬莱春。"
"蓬莱春?"皇帝仔细回想了一番,道:"像,又不像。味道是有六分相似,可蓬莱春没有这般清香冷冽。"说着看向殷远。
殷远只好道:"是臣将蓬莱春在井水中浸凉,所以尝起来有些不同。至于香气,想必是沾染了莲蓬和莲管香气的缘故。"
为了防止皇帝继续问个不停,他赶紧端上一盘切好的嫩藕。
藕是方才刚采摘的,在蜂蜜水中浸过,切成薄片。整整齐齐码在盘中。此时吃来又脆嫩又清甜,正好解方才喝的酒。
皇帝吃了几片,便觉口齿余香,周身都舒爽不已,便饶有兴致地看其他菜品。
一碗莲乳浆,便是剥了新鲜的嫩莲子研磨成浆,用最细致的纱过滤取汁液,和牛乳一并煮成。
莲乳浆也是冰过的,夏夜解暑再好不过,皇帝在此坐了半天,已有些薄汗,得一碗冰凉的浆食之,顿觉如琼浆玉液,周身舒爽。
还有一道菜甚是漂亮,浅黄色的荷花瓣摆成花的形状,中间莲蓬似是用绿豆粉蒸成的,很是精致。
皇帝夹起一片放入口中。那荷花瓣裹了蛋清跟薄粉,过油炸过,因此表面酥脆,咬下去还有微微的声响;但其内部,依然软嫩绵甜。
荷花瓣两片靠在一起,里面夹着极为细腻的赤豆馅,外面还撒着些腌制的糖桂花。荷花跟桂花的芳香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
最后一道菜较之其它更为常见,荷叶粉蒸肉。顾名思义,就是取新鲜荷叶,包裹着炒熟的香米粉和腌制过的五花肉,蒸制而成。
殷远任职礼部善司已经有年头了,自然知道此菜颇受皇帝青睐,既然是专为他准备,当然少不了。
不过,这菜与皇帝吃惯的又有些不尽相同,因为他在米粉里略微加了些辣椒。
海公公上前,小心打开包好的荷叶,放在小盘子里,沾满米粉的肉片就露出来,静静躺着似是待人品尝。
皇帝一尝,只觉得味道清香,肥肉软糯而不腻,金黄的香米柔韧适度,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唇舌都活了,正大叫"妙极"。
"这菜御厨也做过,却总不如这回好,允之,这又是使了什么仙法?"
殷远应道:"也无甚特别,不过有些诀窍,还多了味香料。"
"什么?"
"辣椒。"
"辣椒?"皇帝问,听说是从异域传来的珍品,他道:"此物美甚,不如日后宫中也备上吧。"
海公公道宫中也有些,只是其味太过辛辣,御厨们不敢随意使用,怕将九五之尊吃出个好歹。
皇帝不悦:"朕又不是纸糊的,有什么好歹!明日就要吃辣椒!"
海公公连忙应了,此事才算揭过。
"春、夏之后,该是秋了吧?"皇帝笑言。
殷远低身行礼:"皇上圣明。菊仙将献舞一曲。"
皇帝哈哈笑了,甚是得意,转向殷远示意的方向。
湖心亮光忽然熄灭,只剩湖心亭处。
亭中静静站着五名女子。
最中央的那女子肤色洁白如玉,体态曼妙玲珑,容貌更是美丽异常,有如天人下凡。
她身着杏黄色纱衣,比周围四名少女身上的更为华美,颜色由浅到深,层层叠叠;而手腕脚踝处,均穿银铃为钏,随着她一举手一投足叮当作响。
几名女子也如之前柳仙荷仙那样,低身拜过,接着中央那名女子长袖一甩,翩然起舞。那舞姿堪称出神入化,尽现轻盈典雅,一动一静,都勾魂摄魄。
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这……这便是菊仙?当真姿容不凡,姿容不凡啊……"
海公公干咳一声,偷偷擦了擦额头。
殷远见状暗叹,也不知此事是福是祸。然而他也只能静观,不得多言。
舞毕,又到了上菜的时候,皇帝这回却不像前几次那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待那女子带着两名少女手捧着盘子袅袅婷婷走上来时,他才回过神。
"你真是菊仙?"皇帝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低头一笑,却不语,又袅袅婷婷退下了。皇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那身影隐在薄雾中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便低声轻叹,无限怅然。直到海公公出声提醒,他才总算肯将目光落在桌案的菜上。
这一看皇帝便舒心不少――头一道就叫人心旷神怡!
只见白玉盘中,整整齐齐摆着六个小卷,外皮薄薄一层,如玉般呈半透明的绿色;而里面却如翡翠般苍翠欲滴。
"这是何物?"皇帝问。
殷远生怕他又整出什么名字,赶紧:"回皇上,此菜名为翡翠玉段。"
名字雅致,其实不过是将菠菜和白菜取叶,在鸡汤中烫熟,晾凉挤干,然后将菠菜叶整颗铺在白菜叶上,卷紧成筒,再切成大小一致的段便成了。
做法虽看似简单,但也是很考验火候的――太嫩,菜不断生,吃起来有草味儿;太老,菜叶过软,难以成型。
更重要的是,蘸食的酱汁。功夫的七成以上,就在酱汁。蒜茸、香油、酱、醋、白糖……比例稍有不慎,味道便大相径庭。
而殷远出手,这些自然都不是问题。这道"翡翠玉段"颜色清新漂亮,吃起来十分爽口,难怪皇帝频频点头了。
之后殷远又呈上菊花羹让皇帝漱口,然后才让人上了"秋"部的最后一道菜品。
他一揭开盖子,皇帝龙颜大悦――最后一道菜,分明就是他喜欢的清蒸蟹!
一只只通体红亮,整整齐齐码在盘中,甚是诱人……
四时仙(三)
皇帝一见盘中的蟹,就再也坐不住了。他刚想动,又想起此时还有殷远在场,不好失了身份,只好咳了一声求救。
于是海公公连忙上前,拈起一旁托盘中的各样小巧工具,十分熟练地将一只蟹揭了盖,蟹肉蟹黄一一剔出,沾了沾酱汁,放在小碗中,几乎放了小半碗。蟹黄油亮诱人,蟹肉洁白如玉,就连见多识广的皇帝也不得不承认,这只蟹实在是肥美诱人。
等海公公收拾妥当,他这才端起小碗品尝,看神情十分满意。吃完了一只,又颇为遗憾地看了看盘中余下的。
说实话,对喜欢吃蟹的人来说,自己动手一点点将美味从坚硬的壳中拿出来的过程也是充满乐趣的。可是现在美食在前,却碍于身份只能端着,叫皇上分外伤感――他多想扑上去抱着盘子大快朵颐啊!
海公公见他脸色有异,赶紧又剥了一只呈上。
末了皇帝心满意足,这才有功夫问:"允之,此时不过七月间,你从何处找来这么肥的蟹?"
殷远笑:"皇上还请恕罪,容臣卖个关子。此时揭穿,可就没意思了,不如就当是仙家法力,等宴会结束,臣再一一说明?"
见他如此说,皇帝也不愿搅了宴会的兴致,遂点头应了,宴会继续。
最后自然是"冬"。
"臣斗胆,请皇上移驾。"殷远禀道。
皇帝此时兴致颇高,便起身随他沿着湖往深处走。此时湖中央仍有些星星点点的亮光,近处的多是暖黄色,越走得远,那亮光渐渐变为青色。
此时已至戌正,红日余辉渐渐收尽,因为雾气的关系,四周愈加昏暗。
皇帝觉得温度似乎有些冷下来,白日的燥热已经不见,反而觉得十分清凉。等他被带到湖边的一小片梅林时,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苍劲的树枝上,点点淡黄,分明是盛放的腊梅!空气中似乎也飘荡着梅花那微苦的香气,更加印证了眼前所见。
"这……这不可能!"皇帝急切道,"四时有序,如何能更改!允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殷远见他一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无奈之下正要回答,却恰好从层层叠叠的梅花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衣角处用银线绣出几朵梅花,并不显眼,偶尔借着月光才能隐约看见。他长发松散绾着,微垂着眸,一副羞羞怯怯的模样。
皇帝刚坐下,一见那人又站了起来,连呼:"子豫!可是子豫?"
原来那公子正是殷篱所扮。他听见皇帝呼唤,也躬身行了一礼,用细细的声音略带怯意地说:"父皇,儿臣、儿臣扮着梅仙,不能近前行礼……"
他这副熟悉的模样,总算让皇帝一路摇摆的神智回归正位,对他笑道:"子豫竟然也来了。"
二皇子羞羞一笑:"儿臣也希望能让父皇觉得高兴。"
看见最心爱的儿子,皇帝哪里还顾得上装威严,连忙招手:"站了半日,可累了?到父皇这里。"
二皇子犹豫道:"方才几位都有献上乐舞,儿臣不会这些……"皇帝正想说不妨,却听他又道:"所以写了幅字……"
"快快呈上!"皇帝扭头对海公公道。
海公公连忙小碎步跑上前,双手接过二皇子手里的东西,捧给皇帝。
皇帝小心翼翼展开,见纸上斗大四个字:万寿无疆。左下侧还有几句话,大意是太平盛世万民安居,子豫愿父皇保重龙体我朝千秋万代云云,文采平平,但看得出费了一番真心――二皇子手腕力气弱,写字底气不足,这么大幅写成这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偷偷眨了眨眼睛将里面水汽给逼回去,皇帝这才笑道:"难得子豫一份心,父皇很欣慰。快过来坐。"
二皇子微羞一笑,乖乖走过去,坐在皇帝左手侧,父子俩开始说话。
殷远偷偷松了口气。
当初"四仙"差一位人选,怎么也凑不齐,眼看沈瑜算好的日子就要到了,愁坏了一帮人。
齐灵玉自告奋勇说要弹琵琶,众人纷纷表示惊奇,从不知道她也会弹琵琶……
被蔑视让齐小姐很愤怒,当下差人从丞相府取来"自四岁起就得了"的那柄出自名师之手的琵琶,当场弹奏一曲。
弹完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接着聚在一起发愁。
被无视的齐小姐很是伤心,提起袖子就要上前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被跟着她来的二皇子拦住了,细声细气劝阻。
齐灵玉怕自己一不小心,拳头落错了地方,将弱弱的二皇子弄出个好歹,也只好作罢。
就是此时,降伏齐灵玉的二皇子进入众人视线。
眼前这位爷是谁?那可是全天下最能讨皇帝欢心的人!
于是众人将二皇子团团围住,上看下看,看得后者惊慌失措,只想择路而逃。
好容易说动他帮忙,大家一盘问才知道,这位爷,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不会!
"殿下,恕臣无礼,这个……您平日在宫中,都学什么?"柳卓然忍不住问。
二皇子小声道:"看看书,习习字。太医说旁的都太耗心神,不宜。"
所有人泪流满面。
直到三日前,已经实在没有办法,沈瑜才道:"干脆就让二皇子去吧,写幅字。"
这才有了方才一幕。
见终于平安度过,殷远也不敢多耽搁,挥手就让上菜。
这回端上来的都是小盅小碗小碟,不见大盘子。
殷远先打开那小盅的盖子,只见里面放着数朵不知何物做成的五瓣梅花,梅花瓣半透明状;堆着切碎的火腿作花蕊,颜色粉嫩;花朵周围浇着蜂蜜色的浓稠酱汁,看起来就觉得很鲜美。
这道菜名为梅花冬瓜,是殷远精挑细选肉质肥厚的冬瓜,取肉削成花朵状,中心处被挖空,入鸡汤中焯熟;待冬瓜梅花煮至透明,才装在小盅里摆放整齐,将细碎的火腿末填好,盖严实盖子上火蒸。
蒸好后,又浇上鸡汤调制的芡汁就成了。
此菜口味极清淡,恰好合了梅之高洁,既具其形,亦具其神,可谓妙极。
皇帝将一小盅梅花冬瓜几乎吃净,二皇子也跟着食了数朵,小声赞道:"此菜倒有些意思,赏梅、食梅、思梅,令人一见忘俗……"
皇帝却道:"允之,朕这半天也没尝出这梅花到底是用何物制的。"
殷远笑答:"是冬瓜。"
"冬瓜?"皇帝略惊:"不像,没有冬瓜的味道,吃起来也软糯。"
"是臣将皮膜去的干净,在鸡汤里多炖了些时辰。"殷远解释。
见皇帝点头,殷远又道:"宴不可无粥,还请皇上尝尝这道'金玉粥'。"
海公公闻言将粥分盛在小碗中,端给皇帝和二皇子。
此粥是山药和栗切碎末与羊肉汤同煮的,一白一黄,正应了那金玉二字,加之羊肉精华,乃养生妙品。可惜此时鲜栗未熟,殷远不得已用栗干代替,虽已尽力补救,吃起来仍有差异。这也正是此次宴会中,他最不满意的一道菜。
其实这细微的差异,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只觉得此粥鲜香可口。羊肉汤炖的极好,没有一点膻味,只有肉香,山药和栗粒粒柔软香甜,粥上撒的切得碎碎的芫荽,更是鲜美。
不知何故,此时四周颇有凉意,不像盛夏时节,眼观梅花,倒真有些初冬的意思。皇帝手捧温热的粥,只觉惬意无比。
吃过金玉粥,最后一道菜是梅花脯。只不过一小撮,青黄相间,摆在小碟子的中央――此物却是用来清口收尾的。
虽名梅花脯,实际上是用山栗与橄榄切成薄片,加盐等少许同拌,如此食之有梅花风韵,因而得名。
皇帝二皇子都吃了些。
一场盛宴已至尾声,皇帝颇为不舍地看向远处,问:"可还有?"
殷远笑道:"若皇上觉着满意,允之随时听您吩咐。"
其实看到梅花脯,皇帝自然也知道已经结束,此时听殷远这么说,也只能作罢。
他正想说两句夸奖的话,却听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干净清脆的声音:"父皇,您果然在这里!"
众人回头,见一十六七的英俊少年,身着皇子常服,正大步往众人方向走。
殷远有些惊讶,他竟能一路无碍地找到这里。正想着,少年已至皇帝身前,跪地就拜:"儿臣见过父皇。"
"承睿?你不是后日才回来?"皇帝略显惊奇地问,一边扶起少年。
原来,来的人正是九皇子殷衡。他是皇帝最看好的儿子之一,半年前奉旨跟随莫将军巡视边防,这才回京。
殷衡道:"因为想念长安,所以路上没怎么耽搁,刚到长安。进宫请安时,听内侍说父皇在这里,我就找来了。"
他说完,和殷篱、殷远相互打过招呼,海公公也上前见过九皇子。
殷衡的目光在殷篱身上一转,又问皇帝:"子豫哥哥今日穿着很不一般,父皇这是在做什么?"
皇帝哈哈笑道:"承睿啊,可惜你来晚了些,没见着允之准备的这天下第一奇宴。"说罢又转向殷远:"沈瑜呢,还有谁也一并叫过来吧,朕还想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远应了,转身离开。
殷衡奇道:"沈瑜?那又是谁?"
皇帝见他初回京城,也不知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便三言两语讲了讲。
哪知殷衡听完,脸色略微有些发白:"子豫哥哥,要成亲了?!"
四时仙(完)
皇帝丝毫没察觉异样,笑道:"可不是,你二哥要和齐小姐成亲了,还是他自己抢回来的,哈哈。"
"齐小姐?齐灵玉?"殷衡问。得到皇帝肯定之后,他忽然道:"二哥怎么能和齐灵玉成亲,她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承睿!"一向细声细气的二皇子忽然大喝一声,将在场的人吓了一跳。九皇子殷衡更是突然住了嘴,表情有点奇怪。
皇帝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两人,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笑道:"相府小姐都看不上,眼光可够高的。父皇知道你和二哥素来亲近,不过成亲这事,你管不了,最多到你成亲的时候,朕由你挑就是。"
殷衡僵了一会儿,低头道:"父皇恕罪,儿臣乍知子豫哥哥要成亲,太惊讶了。齐小姐自然是很好的。"
皇帝点头,笑眯眯招呼他也过去坐。
海公公偷偷擦了把汗,忍不住羡慕起小侯爷运气真好,怎么每次都恰巧将这等皇家秘辛避了个彻彻底底。
说曹操曹操到,就见殷远带着四人一路过来了。
远远地海公公认出来了,他身后的正是华之卿、柳卓然、沈瑜,还有那位扮"菊仙"的女子。
几人到了跟前,一一见过皇帝和两位皇子便站在一旁。
皇帝先看着柳卓然道:"这不是柳令家的公子?"
柳卓然上前一步,低身行礼:"回皇上,正是臣。"
皇帝叫他起来,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终于笑:"难怪朕觉着那荷仙有些面熟,原来是你。常听人说'卓然不群长安柳',今日可算是领略到了这'长安柳'的风姿。"
柳卓然笑称不敢:"不过是坊间胡乱流传的东西,竟然到了皇上的耳朵里,臣惶恐。"
皇帝却又夸了他几句,便看向华之卿。
华之卿也还是之前那副打扮,比起平日的清淡已经算艳丽了些,让他沉静的面容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柳仙,一手好琴。"皇帝又道:"华府的小公子有此绝艺,令人惊叹。"
华之卿低身谢过,皇帝又将目光转向了那女子。
"这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殷远,等他解释。殷远无奈,只得上前道:"回皇上,这位是忘忧阁的玉芙蓉姑娘。臣自作主张,邀玉姑娘献舞……"
忘忧阁是什么地方,皇帝自然清楚,他年轻的时候,还微服去听过几次小曲。听殷远说完,他不在意地道:"无妨,玉姑娘一舞,当真出神入化,也算是朕有眼福。"
玉芙蓉盈盈一拜:"民女能为皇上献舞,才是天降之福。"
皇帝看她进退有度,举止柔美,不觉多看了几眼,才面向沈瑜,意味深长叫了声:"沈瑜。"
沈瑜已经在一旁候了许久,脑子早就开始天马行空。方才听殷远道那面生的英俊少年是九皇子,他忍不住暗道:九皇子都这么大了,皇上果然很行。
他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猛然听见有人叫自己,便"啊"了一声。
所有人冷汗直冒,生怕弄出个"君前失仪"之类,好在皇帝只是笑了笑,并未在意:"这'四时仙'当真有趣,也是你的主意?"
沈瑜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行了个礼,回答道:"回皇上,是草民跟允之一起想的。"
"那好,你们就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真是想不明白,这蟹,这忽然起来的凉气,还有这些梅花都是怎么回事。"皇帝道。
沈瑜道:"草民幼时顽劣,不喜念书,倒喜欢各种杂艺,对奇门遁甲也稍有涉及。那雾,不过是草民近来观天象,知道今日有雾罢了;再配合阵法,便能让人觉得路途遥远。"
皇帝点头,这些他已经猜到七八:"那开始闻到的异香,恐怕也是你们的小手段了。"
见殷远沈瑜点头应了,他又说:"那些童子,怕是水下有人托着……但为何众人衣服都未被浸湿?"
殷远示意柳卓然上前,皇帝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才发觉表面似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的东西附在上面,顿时明白了,笑了几声。
"这些就罢了,"皇帝叹,"但四时之序,又如何能更改?笋是春季之物,蟹到中秋才肥,你又如何能以人力改变?若说是替代,朕亲自尝了,不会有错……"
殷远道:"其实也无甚特别。杭州鸣玉山中有种笋,生得本就晚些,再加上山中气温较凉,若有意栽培,七月食鲜笋并不是难事。至于蟹……"
"如何?"
"是臣合数只之力的缘故。"殷远道:"将四只蟹的肉与黄,集合到一只蟹内。不过是个小小的把戏,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皇帝却仍是不信,那蟹看起来并无异样,怎会是已经被剖开之后的?
等殷远命人将剩下的蟹再次呈上,皇帝仔细查看,在蟹壳的边缘看见极细的裂痕,这才服了。
众人所见的梅花,是一朵朵黄绢制成的绢花,被仔细地绑在树枝上,配合腊梅熏香,远远看去,就像真的一样。
而四周温度,却是殷远命人在隐蔽处放上大量冰块的缘故。
所有的"仙法"一经拆穿,便不再那么神秘,余下的只是对奇思妙想的感叹。
不光是皇帝,就连只是听说的殷衡,和参与其中的众人,都对沈瑜和殷远的诸般设计佩服不已。
"一宴之间,尝遍四时之物,朕服了。"皇帝赞道:"纵观古今,大概也只有朕有此幸了……"
说罢,他看着沈瑜和殷远,目光若有所思,却将一干人等弄得十分紧张。
最后,皇帝开口:"你们一个会想,一个会做,倒也算是天作之和啊!"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面露喜色,尤其是沈瑜,当下就笑出声来,惹得殷远不住地捏他的手。
"天作之和",虽未下旨,但也是圣口御言,这下还有哪个敢不从?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等几人喜悦之情渐退,平静下来,皇帝对沈瑜道:"诗食宴、四时仙,你一番奇思妙想,确实难得。沈瑜,你想做官么?"
沈瑜没料到话题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做官,还是皇帝亲口许的官,那是天大的荣耀!就算志不在此,也有些懵了。
手上传来的温热感觉分外清晰,那是殷远牵着他的手掌。
沈瑜神智忽然间就清明了,说:"回皇上,草民志不在此,怕是做不好官。"
皇帝并未勉强,只道:"若你入礼部,跟允之一处,倒也是件美事。既然不愿,也就算了吧。"
说罢他站起来:"朕乏了,你们几个年轻人自己玩吧。"
见海公公和皇帝走远了,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柳卓然笑道:"允之,和宣,恭喜了。皇上圣口一开,你二人前路无忧啊……"殷远和沈瑜忙着道谢,却被柳卓然拦了:"嘴上说说怎么行,我们出了多少力!"
华之卿也难得来凑热闹:"卓然此言不错,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殷远很是大方地一挥手:"随你们想怎样,我们奉陪就是。"
这话自然又惹来一阵笑,柳卓然直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难怪这么大方"之类的话,最后让沈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众人笑闹做一团,二皇子和玉芙蓉姑娘也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他们。
殷远忽然静下来,问道:"阿瑜,刚才机会多难得,你为何拒绝。"
沈瑜道:"官场没意思,整日将心思用在你争我斗上,好浪费,不若现在这样来的逍遥自在。"停了一会儿,又说:"何况,和你一起,有吃有喝,不是更好么?"
殷远对这答案似乎十分满意,将沈瑜拉过来揉了揉,满面笑意,自然又惹来一番取笑。
"你们……"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九皇子像是忽然回过神来,面带惊愕地看着沈瑜和殷远:"你们断了?"
殷远转向他,很沉着地应了一声。
谁知九皇子听了后却一直呆呆地站在那,既不见预想中的反对,也不见说什么别的话。众人索性不去管他,见天色不早,毕竟皇宫重地不宜久留,纷纷说要散了。
柳卓然对玉芙蓉道:"玉姑娘,不如我和之卿先送你回去吧。"
玉芙蓉柔柔一笑,道过谢,当真就和两人走。临行前柳卓然还回头对殷远笑:"你还磨蹭什么?"
殷远心领神会,便牵着沈瑜和二皇子、九皇子告辞。
九皇子还是没作声,脸上神色很是不对,殷远发觉了,却也不想掺和,只作不知,跟沈瑜走了。
二皇子见众人都一一散去,回身对九皇子道:"承睿,我们也回去吧。"
谁知九皇子没动,直直看着殷篱道:"子豫哥哥,你成亲了,就要搬出宫么?"
二皇子含羞一笑:"成亲了,自然要有自己的府邸。"
听了这话,九皇子别开脸,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下定决心般说:"子豫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风波定(上)
殷篱个性羞怯,自幼身体欠佳,总像女儿家一般呆在宫内,其他几位皇子和他念书习武都不在一处,因此相互间关系是很淡的。
不过九皇子因为母妃早逝的缘故,由皇后抚养长大。他幼时就住在殷篱宫中,两人同食同卧,因此比起旁人来要亲厚不少。而殷篱,也很喜欢这位弟弟,在他面前便不似平时那样羞怯,要从容得多。
兄弟俩一起住了七八年,谁也没提搬出去的事。直到后来宫里大修的时候,才盖了新宫殿,九皇子便搬了进去。
此时听见九皇子的话,殷篱停下脚步,略带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九弟:"什么话要说,这样郑重?"
九皇子脸上表情有些难言,口中道:"子豫哥哥,你别成亲,也别搬出宫。"
殷篱神情一顿,柔柔笑了笑,上前像幼时安慰他那样,拍了拍九皇子的肩膀:"说什么孩子话,成了亲,就不能住宫里了,这是规矩。"
见九皇子一脸悲色,他又柔声安慰道:"就算我成亲了,我们也能时常见面的。"接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微红,小声道:"何况、何况灵玉她,人、人极好,若熟悉了你一定会喜欢她。"
九皇子看着他,心中大痛,一想起子豫哥哥就要离开宫中,去和另一个女人生活,更是如万箭穿心般。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为什么他走的那日,两人还把酒彻夜,说日后的打算;怎么一回来,子豫哥哥就要成亲了?!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九皇子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殷篱,半天不说话。
殷篱只当他一时不舍,便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背,有些感慨地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难过就喜欢这样抱着我。"
这句话说完,殷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承睿,不知何时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拍肩拍背,都变吃力许多。
是啊……也很久没这样亲近过了……
抱着他的九皇子,因为这句话有些僵硬,又紧了紧臂膀,略带颤音:"子豫哥哥,你说过以后要嫁给我的。"
殷篱有些好笑:"那是几岁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
小时候俩人都不懂事,日日在一处,这些玩笑话没少说,明白事理后,就不再提起了。此时说起来,殷篱有些羞赧,却又回想起幼时诸多情景,一时感慨。
而九皇子却不说话,许久后慢慢放开了他。
殷篱动了动因为弟弟的拥抱而有些发疼的肩膀,轻声说:"还是早些回去吧,不然、不然母后要担心了。"
"唔,子豫哥哥,你先走吧。"九皇子含糊应道,微低着头,想要隐藏自己脸上的表情。
殷篱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小径――俩人都没带随从,要独自回去……
正犹豫间,九皇子说:"子豫哥哥,还是一起吧。"
殷篱知道被弟弟发觉自己的怯意,觉着有些羞赧,红着脸小声道:"我、我可以的……"
九皇子却一言不发拉起他往前走,就像小时候,无数次晚归时殷篱做过的那样。
――可他最终没敢将一切说明。
我不会忘的,那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忘的。
可是子豫哥哥,你已经都忘了吗?
可惜,这些来自灵魂深处的低语,被晚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不曾被谁听见……
祈蓝和宇青已经在小宫门外等了好几个时辰,两人已经把能发生的祸事都预想了一遍,祈蓝脸都白了。
等见过先出来的柳卓然等人,他们才放下心。
又等了一刻有余,看见殷远沈瑜一路说笑,晃着出来了,宇青忍不住埋怨:"公子,你倒是逍遥,我们在外面可急死了。"
殷远心情甚佳,安慰了两句,跟沈瑜坐上备着的小轿。
这小半月俩人费了不少心力,尤其是沈瑜,又是绞尽脑汁出主意,又是不停试验,此时心力一松,自然份外疲惫。
他长舒一口气,靠着殷远特地叫人准备的软垫,叹道:"这么折腾,可真要人命,还好只是一次。"
殷远笑,揽他靠向自己。俩人都不说话,却又觉得无比安心平静。
小半个时辰到了别院,沈瑜已经快睡着了。
殷远摇摇他:"先吃些东西吧。"
一听见"吃",沈瑜总算勉强打起精神,迷迷糊糊起来,下了轿。
院子里立着一个人,像是等待多时。沈瑜一见,颇有些惊喜:"陆兄!何时到了长安!"
原来那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陆虎。
陆虎先对殷远行了个礼,这才道:"沈公子别来无恙。我上午就到了,听家里人说,小侯爷和沈公子入了宫,便候到现在。"
殷远见这两人似有长谈之势,摆摆手道:"有话稍后再说吧,先用饭。"
因为陆虎远道而来,茴香早就备了酒菜,还从八宝斋订了不少招牌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众人围坐,连宇青和祈蓝也一起,一顿饭和乐融融,将日间的紧张担忧完全冲散了。
饭毕,殷远道累了一天,让众人都去歇息。
"八角呢?"他问。
茴香答道大概去偷睡了,要派人叫。沈瑜摆摆手:"算了,他们几个这些天也累了。而且,他要是起来,我的耳朵就不得清净了。"
众人都知道八角的毛病,颇有些感同身受,便作罢。
茴香又道:"叫草果侍候公子洗漱吧?"
草果就是沈瑜到的那日第一个见到的小童,因为年纪尚小,并不曾分派差事,只在各处帮忙。
沈瑜打着哈欠说:"算了,困……先在允之那里凑合一晚吧。"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那一日过后,两人忙着准备宴会,并不曾再亲近。
果然,所有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殷远更是将他拉到身边,说:"本就该如此。这几日太忙,都忘了你换房间的事。"
"不是这意思……"
这点微弱的抗议,早就被众人一致忽略了,殷远牵着沈瑜就往卧房走。
一来太困,二来……这是迟早的事嘛!
沈瑜只是小小挣扎一下,就跟着去了。
进了房,祈蓝已经将热水备好,两人匆匆洗过,沈瑜一下坐在椅子上,不肯挪动。
"你方才没怎么动筷子,"殷远凑上来道,"不如再吃点什么?"
沈瑜实在是太累,见到陆虎的兴奋劲儿在坐下来的时候就过了,席间直犯困,强撑着不出丑就是极限了,还真没顾上吃。
他想了想,道:"想吃菜粥。"
话说得有点心虚,殷远也累了几天,此时还叫他做吃的,会不会太不识趣?
谁知殷远笑眯眯摸摸他的头:"这个有些费时,你先等着。"说罢真的去做粥了。
等殷远端着菜粥回来的时候,沈瑜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殷远将碗轻轻放在一旁,低头看他,见眼下黑黑两块,心疼极了。他知道这几日最辛苦的莫过于沈瑜,却没想竟叫他累的连吃都顾不得了。
殷远不忍叫醒沈瑜,便将他轻轻抱到床上,盖好薄被,又看沈瑜睡得不省人事安安静静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之后殷远轻手轻脚打开门,往客房方向去。
陆虎房间的门开着,一见殷远来他便起身出迎。
"怎么过来得这么急,也没来封信。"殷远一边说,一边往屋内走。
"路过长安,索性来看看。"陆虎摸摸后脑,有些不好意思:"忘了写信。"
殷远失笑,虽然管着所有产业,但陆虎还是这大咧咧的性子,好在生意上的事情倒是十分细致的。
"刚好有件事,要跟小侯爷禀报。"见殷远示意,他继续道:"现在各地的产业都稳定了,我想,不妨往江南发展……"
沉思片刻,殷远说:"我也有此打算,这件事还要细细筹划。江南虽肥美,却不是好吃的。"
陆虎点头,当下便说起详细形势来。
第二日沈瑜醒来,发觉殷远一只手臂牢牢将自己圈着,便有些脸红。
"难怪一夜都睡不好。"他小声嘟囔,却又往殷远的方向靠了靠。
沈瑜自然不知道殷远是凌晨才睡下,一边暗自奇怪为何他今日睡得这样熟,一边趁机仔细看他的脸,越看越觉得真好看。
"看够了?"眼前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笑问。
沈瑜被抓了个当场,尴尬不已,干咳一声就要起身,却被殷远拉住,恰好倒在他身上。接着,就是一个细密绵长的吻。
末了,两人都有些气喘嘘嘘,沈瑜忽然一僵,连滚带爬下了床,嘴里嚷道:"不行不行,我今天还要出门呢!"
殷远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问:"你要去哪里?"
"得去看看玉姑娘……"说罢也不知是解释给谁听,"照昨日情形来看,怕是有些麻烦。"
殷远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略一沉吟,道:"我和你一道去。"
白天的忘忧阁,本来应当是冷冷清清的。但听前来报信的小厮说殷远沈瑜要到,玉芙蓉早就派人布置好了。
一见他们二人,玉芙蓉先盈盈一拜,又道:"沈公子,我猜你要来的,却没料到小侯爷也来了。"
殷远淡定回答:"姑娘大力相助,来道声谢总是应该的。"
玉芙蓉叹:"恐怕不止道谢。"
沈瑜见她先提起话头,便索性直接说:"玉姑娘,昨日那情形,你可想好法子了?"
"还有什么法子?"玉芙蓉苦笑。
"难不成你真要入宫?"沈瑜急了,殷远拍拍他,示意小声些,沈瑜便压低了声音:"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此事哪有我说话的份。"玉芙蓉摇头:"再说,忘忧阁终非栖身之地。就算此时我尚能保一丝清白,他日也免不了这般遭遇,还不如捡个最高的枝儿。"
沈瑜道:"不如找个好人家……"
玉芙蓉叹息着打断他的话:"我如今已经二十岁了,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早就过了最好的年纪。况且又出身忘忧阁,想寻个良人,怕是不能了。"
沈瑜何尝不知她所说,此时听来,愈加觉得难受。
愁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拍桌子,对殷远道:"家里不是有个现成的么?!"
风波定(下)
见玉芙蓉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沈瑜连忙问殷远:"我记得陆兄尚未婚配?岂不是最佳人选!"
"陆虎?"殷远没料到会提起他,略有惊讶,想了想笑道:"若是他,倒有几分可能。不过,这种事还要看他自己的主意。"
"那是自然。"沈瑜喜滋滋转向玉芙蓉:"我这位大哥可是个老实人,若是能成好事,自然是最好的。"
玉芙蓉与沈瑜相识也有些日子,知道他性情纯良。此时见他处处为陆虎说好话,也就相信了八九分,道:"沈公子的大哥定是好人家的公子,像我这般……"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殷远插话,"成与不成,此时还言之过早。"
听他这么说,玉芙蓉低头,看样子心中实在是挣扎。
对她来说,能嫁到好人家去,可不比入宫强上百倍。但以殷远沈瑜二人的身份,朋友必定非富即贵,怕是会嫌弃于她。
思索良久,她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二位如此相待,玉芙蓉感激不尽。"
沈瑜见她松口,笑:"太好了,我明日便带陆兄过来。"
这件事有了眉目,沈瑜心中如去了大石一般轻松起来。
两人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出了忘忧阁,沈瑜道:"说起来,陆兄年纪也不小了,却不知为何未成家?"
殷远道:"早年间他替我打点各处产业,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陆虎为人又老实,一来二去,耽搁了。"
想了想又说:"那姑娘瞧着倒是不错,若和陆虎真能成了,也算一件美事。"
沈瑜点头,两人一路往回走一路商量明日计划。
待回了别院,陆虎却不在,一问才知道去钱庄办事,沈瑜满腔热情不得不暂时冷却,到晚上再说。
好在快到午饭时候,他昨夜没动几下筷子,一早又匆匆出门,此时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巴巴地看着殷远。
殷远失笑,道:"被你这么瞧着,总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罢了,我这就去做饭。"
沈瑜目的达到,自然乐得眉开眼笑,跟去灶间,又是打扇又是递水,好不殷勤。
自家便餐,不如宴会上那般名目繁多,但也是很精致的。
光是闻着飘出来的香气,沈瑜就不由得直咽口水,围在殷远身边不动,最后叫他赶出去才算了事。
沈瑜在饭桌前左等右等,心如猫抓。
恰好此时花椒来报,说林员外郎来了,沈瑜连忙叫进来,想着和林舟说话能分下心。
"沈三!你可还好?!"远远地,就听林舟的声音传过来,接着见他一路小跑到了面前,揪着沈瑜上看下看,见只是瘦了些,这才相信他真的没事。
"我就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林舟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立刻呲了呲牙,满面不适地挪了挪。
不知怎的,沈瑜立刻想起他那番"屁股痛"的言论,觉着有些尴尬,便找了句话:"你怎么不歇着,这几日怕也累坏了吧?"
林舟道:"小厮虽然报了平安,但我总想看看才好。本来昨夜就要过来的,可是……"后半句突然被他吞回去了。
话断得太突兀,房中出现一阵寂静,两人大眼瞪小眼,林舟抿着嘴就是不说话。
沈瑜突然就明白了,额头上冒出一点汗,正不知所措,好容易见殷远出来了,身后还跟着端碗碟的祈蓝宇青。
他像见了救星般迫不及待迎了过去。
"林员外郎?"殷远看见林舟有些惊讶,但还是笑道:"来得正好,一起用饭吧。"
自从知道了端王的存在,殷远对待林舟的态度大为改善,常常弄得后者受宠若惊。
林舟昨夜一宿没睡,刚才起来,却忘了看时辰。此时听殷远一说,又看见这架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时正值用午饭的时候。
"我不是故意这时候来的。"他忽然说。
沈瑜无力,招招手叫他不用在意。
于是林舟便高高兴兴坐下,道:"我真走运,总听说小侯爷府上的饭好吃,总算有机会尝尝了。"
殷远默默不语。
桌上摆了一粥一面,还有三道菜,看着清爽又丰盛。尤其前两样,颇费工夫,是殷远一早就吩咐下陈皮桂皮做好准备,到方才只是调味罢了。
粥是鸡粥。
旁人做鸡粥,总将肥鸡斩碎,而殷府的法子,却是用刀将鸡两侧脯肉细细刮成泥。如此一来,鸡肉细致无比,做出的粥口感才更加柔腻。
鸡汤熬细米粉,加火腿末和松子肉,再放上这细细的鸡肉泥,各种香料调和,慢慢熬成粥。
而盛粥的大碗旁,还放着装葱姜细末的小碗,这是因沈瑜喜葱姜的香味,殷远特地配上的。
面是鳗面。
用大鳗一条蒸烂,去骨留肉,将肉捣成泥,跟鸡清汤一起和入面中。陈皮反复揉搓了一个多时辰,才让鳗鱼肉和面融合为一,之后才可将这面团擀为面皮,切成细条。
肥鸡、火腿、蘑菇熬汁,烧滚,下鳗面,两三个翻滚就能出锅。
面条不宜久放,祈蓝便先动手盛了三小碗,分别摆在三人面前。
洁白如雪的面条衬在荷叶边的碧玉碗里,只是看着就觉美妙无比,更何况鳗面细嫩,汤汁鲜美。
沈瑜一口气吃了两碗,才觉得略有些满足,抬头见林舟正一脸严肃地挑着一根面条,用极慢的速度一点点吃,便奇怪:"你在做什么?"
林舟答:"这可是小侯爷做的面,要认真吃。真好吃啊……比我吃过的所有面加起来都好吃!"感叹完了,继续吃面。
什么叫所有面加起来?沈瑜想扶额,不去管他,看向桌子上的菜品。
一盘肉片极为惹眼,与平常所见不同,竟分为两层,上白下红,不知是何物。等他夹了一片尝了尝,才尝出门道。
原来此菜名为芙蓉肉,是选精肉切成薄片,用清酱腌过,风干一个时辰;再剥新鲜的大虾取肉,放于精肉片上,反复捶打;待虾肉变扁,和肉片融为一体,才用滚油浇熟,再用秋油半酒杯,酒一杯,鸡汤一茶杯,和葱、椒等熬滚作浓汁,浇在肉片上才算完成。
沈瑜虽不知菜名,但其余已猜到七八分。林舟则一窍不通,只知道小侯爷府上的肉片都比别的地方好吃,一直赞不绝口。
还有两道菜,一是菜心炒玉兰片,一是清蒸鹌鹑;前者清脆爽口,后者鲜糯入味,虽是平常物,却也体现了十分的功力。
饭毕,林舟用充满崇敬的眼光看着殷远:"我这才终于知道什么是出神入化,真厉害!"
殷远面对这样真挚且直接的称赞,淡定一笑。
沈瑜见林舟说话间还不时挪来挪去,终于有点担心,旁敲侧击问了端王的事。
林舟实心眼,除了与"那个"有关的,有一答一,没一个时辰就被沈瑜摸了个门儿清,直叫后者喜忧参半。
喜的是没想到端王对林舟如此用心,忧的是这位王爷,听着,怎么也是个一根筋的。
等林舟都走了好久,沈瑜还坐在那儿发愁――好歹他认识林舟也近二十年了,总不能不管不问。他有心说道说道,可一想起端王那张黑脸,就觉得发憷。
殷远咬牙:"端王已经入宫请旨了,你还担心什么?"
"啊?"
看他听到那消息瞬间呆滞的反应,殷远心情大好,扶着他肩膀:"又替这个想,又替那个忙,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沈公子?"
"什……什么事?"被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瑜话都说不利索了。
殷远没答话,低头吻在他嘴唇上。
俩人许久没亲近,清晨那一吻实在不算什么,反而更添情致。
侍从们早就有眼色地退了个干净,此时四下无人。沈瑜靠着殷远,四肢渐软,只觉得他的手在自己腰间轻轻摩挲着,一会儿便慢慢向上,隔着衣服抚摸他胸前。
沈瑜有些难耐地动了下,立刻感受到殷远某些变化。不等他说话,后者就伸手将他抱起,走向后面的卧房去了。
"现、现在还是白天!"沈瑜生怕被人看到,紧张地攥紧了殷远肩头的衣服不撒手。
后者将他放倒在床上,顺势俯身而上,在沈瑜耳边轻声道:"没事,没人会来的……"
呼出的热气又让他一阵颤抖,殷远察觉了,故意多说了几句话,直教沈瑜又急又怒,这才轻笑着,伸手进他衣服里解开里衣带子。
遮掩一件件被除去,殷远自上而下,一点点轻柔地抚摸沈瑜暴露在外的肌肤,直到全部都渐渐染上粉红,从背,到腰身,再到……
沈瑜轻哼一声,有些不安地弹动了一下双腿,却被殷远顺势接住,打开在两边。
手上力气渐渐加重,两人都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水,整个房间里,暧昧的气息越来越浓。
沈瑜刚想挣扎,从上方传来殷远低沉的声音:"别动,动了,明天就不在家吃饭了。"
他没料到殷远竟然用这个威胁,偏偏他还最吃这一套,八宝斋吃了半个月,早就腻了,殷远做的菜,一次怎么够?
当下沈瑜连细微的反抗都没了,心里却暗暗腹诽殷远太卑鄙。
他脸色的变化自然没有逃出殷远的眼睛,当下轻笑一声,便凑上前细细亲他。
沈瑜被弄得气息不稳,很快就回应起这个缠绵的吻,不断含咬吮吸。他忽然闷哼一声,是某处被殷远握在手中,由慢及快,上下□。
汹涌而来的快感让沈瑜很快迷迷糊糊起来,将自己完全展开在殷远面前。殷远自然不会客气,仔细做了准备,便一挺而入……
所有的低吟,都被封在交叠的嘴唇中,久久未停息。
五日后,陆虎离京回洛阳。
站在他身旁一身布衣、未施脂粉的,正是曾经长安城里最红的姑娘玉芙蓉,当然她如今改回了本名,叫林仙芝。
见到陆虎的那晚,玉芙蓉就用自己攒了许多年的银子赎了身,将这个名字永远留在忘忧阁,只身离开了。
据说,是陆虎将盘子里剩下的点心都吃掉的举动打动了她。对这个说法,陆虎只憨憨笑着,不肯回答。
无论怎样,这两人站在一处,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殷远准备了一箱东西,算是给林仙芝的嫁妆。
这位多年来只会笑脸迎人的姑娘,临走时却落了泪。
玉芙蓉忽然从忘忧阁赎身,转眼嫁作人妇,不知让多少人叹息不已。
皇帝辗转得知,愣了片刻,才叹道:"随她去吧。"
又过了月余,玉芙蓉的消失已渐渐无人议论的时候,长安城的百姓们终于又迎来了另一件大事――回鹘使团来朝。
回鹘来朝(上)
八月初,回鹘使团穿过大漠与草原,带着回鹘王的问候,千里迢迢出使长安。
使团一行有二十余人,随行的有大王子和数名官员,以及一位众星捧月的姑娘――帕沙公主。
这位公主是回鹘部落间有名的美人儿,一头蜂蜜色的长发在太阳下会闪耀着金光;湛蓝的眼睛像天池的水一般清澈,笑起来连花儿都要动容,是回鹘年轻小伙子们最希望追求的对象。
然而这朵回鹘之花,不仅跟随使团到了长安,还带着回鹘王请求和亲的国书。
使团到的那一日可以说是万人空巷。
回鹘人身着绣满奇怪花纹的长袍,骑着西域高大的马匹,从明德门入城,缓缓走过宽阔的朱雀大街。
长安的百姓闻讯,纷纷放下手中的生意出门围观――虽说来长安做生意的西域人并不少见,但回鹘的皇族到访还是头一回。
他们对西域人的金发碧眼已司空见惯,却仍然不住议论回鹘大王子英俊的面孔和潇洒的风度。
尤其是长安的姑娘们,更因为这和长安贵公子们不同类型的俊美沸腾了。
"看他的眼睛,真好看的颜色啊!"
"看他的手指,又细又长,比柳公子还强些!"
"胡说,你又没见过柳公子长什么样。"
"我听人说过呀!"
姑娘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
而比起来,被侍卫们围在中间的帕沙公主的马车,因为重重纱幔,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不过什么也挡不住长安百姓的热情,他们都默默猜想,拥有如此一表人才的哥哥,这位公主也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就在这或热烈或含蓄的目光中,使团一行终于越走越远,驶向皇宫。
心有不甘的百姓们叹息几句,才不得不四下散去。
"宴会?什么宴会?"沈瑜忽然停下筷子问柳卓然。
后者见他果然感兴趣,便笑道:"自然是欢迎回鹘使团的宴会,明晚在宫中举行。"
俩人此刻正坐在八宝斋的雅间。这回是柳卓然闲来无事,见沈瑜独自在府上,便邀他出来吃酒。
"难怪近来允之往宫中跑得勤快,总不在家。"沈瑜闷闷地说,这几日总吃祈蓝准备的饭,早就腻了:"他怎么没跟我提一声。"
"兴许是忘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柳卓然不在意地说:"不过,虽说这宴会不用劳烦允之,但总归也是他分内的事,还是得看着点。"
沈瑜想想确实如此,再加上之前玉芙蓉的事,殷远难免要在皇帝面前多尽心,便释然了,又将心思转回宴会上。
"你也能去么?"他问。
柳卓然"唰"地打开折扇:"这次宴会名为迎接使团,实际上……多半有回鹘公主和亲的缘故。我看,长安有头有脸的公子们都少不了。"
沈瑜开始还听得高兴,到柳卓然说到"和亲",他一愣:"允之也要去么?"
柳卓然听他这么问,不知想到了什么,便笑:"那是自然,堂堂小侯爷啊!要是回鹘公主看上了,说不定皇上当场就指婚了。"
一番话说得沈瑜低头不语,皱着眉头,柳卓然暗自笑得肚痛,面上还一本正经。
到二人散了,他看着沈瑜背影才忍不住感叹:"真好玩。"
另一边,沈瑜回了别院,好容易等殷远回来了,马上扒着他问:"听说皇上要给回鹘公主举办相亲的宴会,你也要去?"
殷远已经知道他和柳卓然出去,此时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一面将损友骂了个狗血淋头,一面解释:"我好歹是皇室子弟,自然要出席的。"
"若是……若是……"沈瑜支吾了半天,一句"若是公主看上了你,你要怎么办"实在问不出口,憋得面红耳赤。
殷远明白沈瑜的意思,又看他为此事焦急的模样,脸上就有了几分笑意:"若是那回鹘公主对我有意,你就告诉她,我已经是你的人,叫她不要想了。"
说罢把沈瑜捞过来狠狠亲了一下。
沈瑜被弄得尴尬至极,连忙口是心非地否认自己的想法,以至于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我告诉她?"
殷远笑眯眯道:"就是你。"说完,指了指沈瑜,又指了指自己:"皇上说,你要和我一起去,沈公子。"
……柳卓然你去死!
这是沈瑜被某人压倒前最后的想法……
回鹘大王子阿夏勒是个英俊的年轻人,短短两日间这已成了长安城公认的事。不过,在宴会上,众人又见识了其沉稳优雅的风度。
大殿上,阿夏勒用低沉优美的嗓音当众宣读了回鹘王的国书,表达了回鹘愿与上邦永世修好的愿望和决心,更是正式提出了和亲的事。
皇帝看起来心情颇佳,回应了回鹘王的国书,并且趁机邀请使团参加晚上的宴会。此次宴会是家宴而非国宴,某种意义上说明皇帝赞同和亲之事。
宴会当晚,沈瑜同殷远一道进了宫,坐在离皇帝不远的一桌。
沈瑜见四周不是皇亲就是贵族子弟,端王就也在邻桌,十分不自在。好在他这回是来吃的,硬着头皮打了招呼就算过关――虽然沈瑜总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围观了。
众皇子们坐在另一侧,恰好在殷远沈瑜二人对面。
二皇子和九皇子并桌而坐,前者看见他们,略带羞涩地举了举酒杯,算是打了招呼;而后者,只是略略点头,看上去似乎兴致不高,神情有些落寞。
殷远转头便瞧见坐在皇帝下手的阿夏勒,眼睛就眯起来,哼了一声。
"怎么了?"沈瑜问。
"无事。"
虽然殷远这样说,沈瑜仍然很好奇,向那方向不住张望。殷远这才知道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悔不迭,却也不能拦着他。
好在沈瑜看了一会儿,只道:"那回鹘王子,看着似乎有些面善。"便又将注意力转回到桌上,并未察觉那是个熟人。
宴会的菜品叫沈瑜叹为观止。
虽然味道未必及得上殷远出手,但排场甚大,用料讲究,名字也雅致,都是鹿肚酿江瑶、绣球雪莲、喜鹊登枝之类,令人一听就喜欢。
除了长安城流行的菜品,御厨还特地准备了回鹘风味,好让远道而来的贵客宾至如归。
烤全羊,羊蝎子,还有黄澄澄的烤馕,都盛在精致的银盘子里,由美貌的侍女端着分在众人桌上。
沈瑜见了,不由想起数月之前和殷远在甘州参加穆斯古丽节的时候。
比起长安的精细来,还是在西域时那样幕天席地更有味道。
他有点遗憾地想,手上动作却不见慢。殷远见了,无奈笑笑,然后把自己那份也挪到他面前。
酒过几巡,宴会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帕沙公主为表敬意,为皇帝跳了一段回鹘舞蹈。与沈瑜在草原上看到的不同,她的舞蹈没有那么奔放,要更加柔美些。
之后,几位皇子也各显神通,演奏自己拿手的乐器,或者当场献诗。
沈瑜看着,忽然忍不住"噗嗤"笑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殷远问。
沈瑜凑近他悄悄道:"你看这些人,像不像为了惹母孔雀注意而四处炫耀的公孔雀?"
殷远想了想,还真有这么点意思,也忍不住笑了。
在场的皇子们并不知二人心中所想,否则脸色一定好看。
其实他们如此卖力,倒不是真的喜欢回鹘公主,而是因为公主身后的回鹘王。
回鹘向来将天朝奉为上邦,平日皇子们自然是不屑如此的。但随着皇帝年事渐高,储君尚未确立,几位皇子自然而然开始暗中较劲。
与回鹘和亲是个双刃剑,虽可以获得西域诸国的支持,但一不小心日后也有可能变为继承大统的阻力,算是个风险与利益并存的东西。
有心一争的皇子们虽然还在心中权衡利弊与自己的能耐,此时也是不甘落后的。
皇帝见儿子们这样热情,觉得有些丢脸,心中有所不快;又见九皇子岿然不动,暗中赞赏不已。
他哈哈一笑,端着酒杯对帕沙公主道:"长安景致与西域大有不同,公主初来,不妨四处游玩一番。"
帕沙公主起身:"谢皇帝关心,帕沙也正有此意。"
她中原话虽然略有些硬,但声音婉转动听,仍十分惹人心动。
"长安青年才俊都在此处,不如选一位陪伴公主,也好略作介绍。"皇帝道。
公主谢过,毫不羞涩地看向全场。
众人都知道如无意外,今日所选就是日后花落之处,几个有心的不免屏息静待。
"如果可以,帕沙想劳烦九殿下。"公主对着九皇子缓缓点头,之后回禀皇帝。
一语既出,众人都纷纷看向皇帝。
皇帝没想到回鹘公主竟然也注意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殷衡,有些意外,但也只好问:"承睿,你意下如何?"
殷篱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不知道他将会如何作答。
只见九皇子站起来:"儿臣愿往。"
场上静默片刻,几位兄弟知道他算是正式投身竞争,不免心生警惕。
半晌,皇帝才说:"如此,你便去吧。"
阿夏勒起身谢过皇帝,又对帕沙笑道:"妹妹好眼光。"
帕沙低头,像是终于有些羞涩。
和亲一事让宴会气氛更加热烈,回鹘使团纷纷敬酒,很快众官员都觉得有些招架不住。而最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方才沉稳的大王子不知是不是喝多了,忽然站起来用筷子敲着碗,开始大声唱回鹘歌谣。
"我骑着马儿唱起歌,
看见了美丽的阿瓦日古丽
天涯海角有谁能比得上你
哎呀美丽的阿瓦日古丽
流浪的人儿踏破了天山越过那戈壁
告诉你美丽的阿瓦日古丽
我要寻找的人儿就是你……"
阿夏勒十分投入,唱得充满感情。
所有人目瞪口呆,唯有皇帝觉得在丢脸一事上扳回一城,十分高兴,和着拍子鼓掌,直叫使团随从们泪流满面。
埋头苦吃的沈瑜终于注意到了,看了一会儿对殷远道:"这回鹘大王子,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说话的声音本来并不大,可惜所有人都被阿夏勒震住了,忘记了说话;又恰好赶上阿夏勒一曲唱完,现场异常安静,因此那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此时分外鲜明。
回鹘使团众人有苦说不出,只好对沈瑜怒目而视,让后者往回缩了缩。
而正在兴头的阿夏勒也注意到了,转向沈瑜,愣了愣,忽然十分高兴地说:"赞美真神!心上人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回鹘来朝(中)
阿夏勒那句话一出口,满场鸦雀无声,都呆住了。只有他,仿若浑然不觉般,带着惊喜的笑意从位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向沈瑜。
"心上人"三个字的力量太强大了,沈瑜一瞬间想起了他是谁,脸色变了变,顿时想扶额。
就这么一会儿,阿夏勒已经冲到了他面前,看样子是想冲上来抱住他。
可是殷远眼疾手快,一步就挡在沈瑜面前。
阿夏勒试了几次都无法通过,抬头看了看殷远,有些不满地说:"怎么又是你!"
殷远心道"我还想问怎么是你",但碍于对方身份,也只能波澜不兴地说:"大王子殿下,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阿夏勒偏偏不识趣,大声道:"以真神的名义起誓,我绝对没有认错人!这如朝霞般美丽的面容,这如鸟儿般动听的声音,除了我的心上人,还有谁呢?"
"大王子殿下,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殷远低声道。
他原本想说,此时身在宴会,上至皇帝,下至大臣,还有使团全部人都在场,让阿夏勒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哪知道阿夏勒听见这句话,眨眨眼睛,十分坚定地说:"真神见证了我们的吻,不管是身份还是距离,都不能阻挡我的爱!"
吻……
沈瑜想起那时自己脑门上挨的那么一下,心中顿时有点物味杂陈。
周围静悄悄的,虽然没有人看他们,但沈瑜觉得四周似乎"唰唰唰"地竖起了无数只耳朵,准备随时捕捉蛛丝马迹,他真想挖个洞钻下去,也不要继续丢脸。
殷远往上位看了看,皇帝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似笑非笑,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知道不能指望这位帮自己的忙了,便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回鹘的礼仪,就是这样强迫别人吗?"
"强迫?"阿夏勒完全不同意,大声说:"真神在上,我只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真爱……"
说完他对着沈瑜深情一笑:"美丽的阿瓦日古丽,我要寻找的人儿就是你。"
后者打了个寒战,后退三步才止,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阿夏勒的随从巴尔桑看见这一幕,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深受打击。
"真神啊……我错了……我后悔……真后悔……"
这句话在巴尔桑心中翻来覆去的念,还是不能表达他此刻悔意的万分之一。
作为从小跟随大王子殿下的侍从,殿下对王说愿意出使长安的时候,他怎么能和其他人一样认为他是真的要担负起王子的责任?!
当阿夏勒殿下一路安安静静的时候,他怎么会以为殿下认真起来了?!
当阿夏勒殿下一脸正经在大殿上宣读国书的时候,他怎么就能当真的了啊!
不,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没料到草原上见过的那个中原人也会出现在这里。一见到他,殿下才失控的……
眼见阿夏勒开始抽风时,巴尔桑还碍于颜面坐着不动――宴会之上,王子殿下总该有些分寸吧。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个悲剧。
什么叫悔不当初,什么叫无地自容,巴尔桑此时的心情就是最佳诠释。
以他对阿夏勒的了解,他接下来……
巴尔桑坐不住了。
与其让他接着丢人到不可收拾,不如就是现在吧!
他果断站起来,带着那两名随从上前,又一次架住王子,将他往回拖。
"非常抱歉,皇帝陛下。王子身体不适,小臣先送殿下回去休息,失礼之处,还请您恕罪……"
皇帝看够了笑话,心情极好,大方地一挥手,还亲切嘱咐王子殿下注意身体。
被架走的阿夏勒挣扎无果,便对着沈瑜的方向喊:"心上人,我在永昌坊回鹘使馆,记得要来找我啊!要不我就去找你啊啊啊!"
随着一阵长长的尾音,阿夏勒终于被拖下去了,世界恢复了清净。
殷远哼一声,坐了回去。
沈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见周围人的眼神愈加微妙,欲哭无泪――他的名声啊!就这样一点一点毁了个干净!
过了两日,沈瑜发现了一件更大的悲剧――他和阿夏勒的"秘密的往事",不知为何已经传遍了长安城大小的角落……
坐在小茶馆里,无意间听见素不相识的人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小侯爷断袖对象"的"情史",他简直想去死。
逃一般地回了别院,沈瑜再也不肯出门了,只祈祷长安百姓们的热情早日冷淡。
而殷远,这两天显然在生气。
虽然白天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得怒火冲天,但看殷远对谁都笑得百般温柔,提起阿夏勒更是赞美不已,沈瑜冷汗直冒。
好在到了夜里,这怒火就转化为*火,得以发泄,维持了小侯爷的平衡……
只可惜苦了沈瑜。
早上起来腰酸背痛的沈瑜,恨不得将阿夏勒祖宗十八代都拎出来骂个遍。而就在此时,罪魁祸首还真上门来了。
听到花椒的禀报,沈瑜顿时怒了――竟然还敢来找他!
他快步走到门口,却见阿夏勒带着十分委屈的表情,哀怨地说:"心上人,你为何迟迟不肯露面?我在使馆等得月亮都落泪了……"
阿夏勒身后的随从们,都面无表情,好似想假装自己不存在般。
沈瑜一阵无力,这个人,大概真的有病。
他觉得若同阿夏勒纠缠下去,自己八成也要疯掉,便对花椒摆摆手,意思是说把门关上不要理他。
哪知阿夏勒很不怕死地站在门框处,挡住了花椒的动作,深情款款地说:"心上人,不要紧,我改日再来。可是,能否收下我的真心呢?"
趁着沈瑜发愣的一瞬间,阿夏勒一挥手,随从们就捧着许多大盒子往院内放。
沈瑜回过神,刚想制止,就看见箱子里的东西:肉干、哈密瓜、杏脯、葡萄干、奶饼……最后还有一个巨大的,形状奇怪的铜鼎。
吃货没出息的一面又充分发挥了作用,他、他没忍住诱惑与好奇心,收下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下沈瑜也不好意思将阿夏勒往回轰,只好硬着头皮请他进来坐坐,顺便让八角上了茶。
阿夏勒幼时在中原生活过很多年,对中原习俗甚为了解,聊起天来倒也有趣。更何况几次接触,他已经十分清楚沈瑜弱点所在,专拣些回鹘部落的趣事和传统美食讲给他听,沈瑜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对夹杂其中的"心上人"、"真爱"也学会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渐渐地,俩人竟然产生了一丝丝和谐的味道。
不知不觉到了午正,祈蓝来请示午饭。
沈瑜叹了口气。殷远不知忙些什么,又在宫中未归,他原本打算去八宝斋看望七娘,顺便蹭个饭,阿夏勒一来就全泡了汤,这下不得已,只好在家吃了。
说起祈蓝的手艺,绝不能说差,可是沈瑜的胃口已经被养刁了,自然看不上。
阿夏勒眨眨眼睛,说:"小瑜啊,我的随从里有个打锅子的好手,不如尝尝看我们回鹘的暖锅吧!"
在沈瑜的严正抗议下,"心上人"变成了"小瑜",由于阿夏勒怎么也不肯再退一步叫沈瑜全名,两人妥协的结果就是如此。
"果子?"沈瑜听了阿夏勒的话不明所以,见他指了指方才拿进来的奇怪铜鼎,一下来了兴趣:"要用这个么?"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便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阿夏勒便唤来那随从,叫他去准备。那随从便抱着铜鼎,在祈蓝不知所措的目光下,被带去后面厨房。
不一会儿,那随从端着铜鼎又上来了。
沈瑜见铜鼎底部的格子里放了烧红的炭火,上面煮着汤,咕嘟作响,香气四溢;随后,又有几名随从端着盘子,盛着切成薄片的羊肉,还有各种菌子和蔬菜。
他一下子明白了,笑道:"原来这就是锅子,若将羊肉换为兔肉,倒和'拨霞供'有几分相似。"
拨霞供正是在小火炉上架汤锅,将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酱、椒、桂做成调味汁,等汤开了夹着肉片在汤中涮熟,沾着调味汁吃。
虽然所用器具和回鹘"锅子"有所偏差,但吃法算是大同小异。
想明白了各种玄机,沈瑜也不顾炭火的热度,率先坐在桌子旁。
阿夏勒也笑嘻嘻地坐在他旁边,讲起回鹘羊肉的诸多美味之处来。
虽然沈瑜不是没吃过类似的东西,但回鹘暖锅的汤和料与中原差异甚大,许多香料都是首次尝到,因此还是倍觉新鲜。
俩人正吃得高兴,殷远却回来了。
沈瑜扔下碗筷,迎上去正要跟他讲这"暖锅"的诸般奇妙之处,却见殷远盯着坐在桌边的阿夏勒,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夏勒十分灿烂地一笑:"小瑜邀我进来小坐,我们正在用午饭,小侯爷要试试么?"
"……小瑜?"殷远不理会他,转向沈瑜,眼睛里写满了疑问。
后者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虽然阿夏勒的话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事实……貌似确实是这样。
于是沈瑜不知是要解释还是要讨好,指着堆在院子中的箱子说:"那个……阿夏勒送的礼物……"
殷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都是些肉干果干,想着沈瑜的性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转向阿夏勒:"大王子殿下,府上不便,能否请您先回去。"
阿夏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站起来:"时候不早了,该说的都已经差不多了,小瑜,我改日再来找你!"
话音未落,殷远对花椒道:"以后别什么人都往府内请。"
花椒小心翼翼地应了。
正要离开的阿夏勒转回来,对着殷远道:"小侯爷,您在害怕什么呢?真神指引我们,真正的爱是不会输给任何阻力的。"
他站在阳光下,湛蓝的眼睛熠熠生辉:"就算我不能再来拜访,您也无法阻止我们见面。别忘了半个月后……"
说到此处,阿夏勒行了个回鹘礼,又对沈瑜灿烂一笑,这才走了。
沈瑜总算看出气氛不对,又见殷远亲自跟出去,也便跟在他身后。
殷远亲自将大门紧紧关上,扶着门拴不动。
"允之……"
直到沈瑜轻声唤他,他才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是沈瑜从没见过的疲惫跟失望。
他被吓住了,又叫了声:"允之。"上前想看看殷远到底怎么了,却被一把抓住手腕按在门板上!
回鹘来朝(下)
"允、允之?"沈瑜有些发慌,这样的殷远实在太陌生了,他完全无法预料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殷远只是低头看着沈瑜,一言不发,却叫后者更加紧张。
沈瑜想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打破这奇怪的气氛,但殷远却先动了。
他维持着握住沈瑜手腕的姿势,略微起身,回头看了看摆着铜鼎的桌子,里面沸腾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响着,方才放下去的羊肉片早就烫熟了,缩成暗色的一团,因为没人捞起,随着翻滚的汤汁上下起伏。
"暖锅……午饭看起来不错,"殷远带着自嘲般的声音道,"原本担心你会不习惯祈蓝的手艺,想回来……算了,是我多事了。"
殷远话没说完,但沈瑜全明白了。
原来,殷远特意赶回来,是想要替他准备午饭么?
心底窜过一股热流,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悔意渐渐蔓延开:"不是那样的……"
殷远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反而问道:"他在哪里做暖锅的?用了灶间?"
沈瑜点点头,恍然大悟自己疏忽了什么。
对殷远来说,灶间是别院里最重要的地方,平日里除了他自己,也就沈瑜进去过――连陈皮桂皮准备材料时,都是在另一间屋子。
而他,他竟然只顾着吃暖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果然,殷远深深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又张开:"你怎么能让他进去。"
这句话里面失望的味道如此鲜明,让沈瑜心中某个地方像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揪,难受极了。
"对不起……"他低声说。
殷远只是轻轻笑了声,放开了他,转身就要走。
沈瑜有些发愣,这与他预想中的情形大不相同。
殷远……这似乎是殷远第一次先结束对话,像是某种预兆一样。虽然没有斥责和怒火,但沈瑜却有强烈的恐惧感,似乎让他就这样离去,自己会后悔万分。
于是他上前一步,横在殷远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你生气了?"沈瑜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殷远沉默一下,点头道:"是,我是生气了。"
他承认,沈瑜反而松了一口气,这至少说明殷远还愿意和他说话。
"允之,是我的错,不该让别人用灶间的,下次不会了,真的。"沈瑜揪住殷远的衣角,十分认真地说。
殷远无奈――他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生气!
可看着沈瑜脸上七分担忧三分惶恐,平日那股活泛劲儿一扫而空,殷远又觉着有些心疼,便放缓了声音道:"阿瑜,对我来说,美食重要无比……"
沈瑜赶紧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却听殷远又说:"可你是比美食还重要的。我不是生气你让人用了灶间,我是气你没有想到我的感受,气你明知道阿夏勒的心思却还让他走的那么近。"
听着听着,沈瑜终于明白了。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允之,你,你是在吃醋?"
殷远无奈地笑,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可不是,我在吃醋。"
沈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从来没想过殷远会为这样一点小事吃醋,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殷远看着他,忽然上前一步拥住,一转身将沈瑜又一次抵在门板上。他沉重而热烈的呼吸就这么拂过沈瑜耳畔,停了一刻,然后低头狠狠吻住他。
这个吻像在宣告什么一样,霸道又不容反抗。沈瑜也没打算反抗,这熟悉的感觉几乎让他瞬间两腿发软。
很快沈瑜回应起来,两臂用力地环住殷远的颈部,紧紧贴在他身上。
好一会儿,这个吻才结束。
在沈瑜想着殷远会不会继续而觉着有些难为情的时候,后者却放开了,伸手揉揉他的头发:"阿瑜,其实我不像你看见的那么好。我也会吃醋,也会嫉妒……"
毕竟,两人如今在一处,可以说是殷远一点点引君入瓮,而沈瑜只是被动地接受罢了。就算殷远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那种不安的感觉却从未消失过。
他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而如果有一天,他遇见比自己更好的人,又会怎样呢?
沈瑜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殷远制止了:"阿瑜,你……你好好想清楚吧,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说完,是真要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沈瑜简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要黑了,他一把攥住殷远的手,和回过头的他对视着,死不松开。
紧紧抓着的手指,被殷远一一掰开,然后包进他手掌心里用力揉搓,到沈瑜觉得微微有些发疼。
"阿瑜,不管……不管你作何决定,我都是你的朋友。"殷远微笑着说,这笑容落在沈瑜眼中,却无比刺眼:"别担心,我还是会做菜给你吃的。"
不是啊……不是为了你做的菜……
可是这句话还没能说出口,殷远伸手慢慢抚摸沈瑜的脸颊,然后放开,转身大步离开。
沈瑜愣愣看着,似乎是不敢相信这一幕真的发生了,想追上去,又有些犹豫,原地踯躅不前。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吩咐躲在一旁的八角收拾桌上的残局,便慢慢走回自己房间。
一直到晚饭时,沈瑜叫住偷偷进来又想出去的八角:"殷远……呢?"
"少爷在房内。"平素多话的八角十分简洁地说了五个字,低头站在门口不动。沈瑜应了声,他才连忙退了出去。
不知怎么的,沈瑜一下子想起了月光镇最后的那个晚上,因为殷远说喜欢他,无所适从的自己也是躲在了房间里。
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多不一样!
思前想后,他终于坐不住,开门往殷远的房间走。到了门口,却又有些胆怯,徘徊半天都没进去。
在一旁偷窥许久的宇青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道:"沈公子!你太没用了,进去呀!"
被这么一喝,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了,沈瑜转身就要往回跑。
宇青看他这样,真是气极了,索性冲过来抓住沈瑜,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喃喃自语道:"这样可不行……祈蓝你帮帮我啊!"
接着两人不由分说将沈瑜拖走了。
这番动静,房内的殷远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沈瑜在外面犹豫的时候,殷远心里也紧张不已,不知道他会作何决定。后来听见沈瑜又要逃开,他还涌起了一阵小小的失望。
而等宇青跳出来之后,殷远想着沈瑜接下来的遭遇,却又失笑。
果然,约一炷香后,房门被敲响。接着沈瑜像被人推了一把一样冲进来,踉跄几步才站稳。
他只穿着里衣,头发都披散着,还有淡淡的香味飘出,显然刚沐浴过,正带着七分羞赧和三分不知所措看着殷远。
"阿瑜?"美景当前,殷远偏要摆出一副略带惊讶的淡定模样问:"何事?"
沈瑜马上带点讨好地笑了笑:"允之,我……"
殷远不语,凝神静听。
沈瑜试了几次,宇青教的那些话实在说不出口,只断断续续道:"你……你白天说的的话……我想了。"
"嗯。"
"其实……你想太多了。"
"嗯。"
"我,我上次已经说过的。"汗都冒出来。
"嗯。"
见殷远还是没什么反应,沈瑜一狠心,吼道:"我说过我这一辈子只跟你一起的!阿夏勒的事情是我不对你能不能别这副样子啊啊啊啊!"
说完他干脆扑上去抱了个满怀,用嘴唇狠狠封住了殷远的回答。
面对送上门来的,如此热情的沈瑜,小侯爷还犹豫什么呢?立刻一把捞住他往卧房里面带。
两人就着纠缠在一起的姿势跌倒在床上,殷远一个翻身就将沈瑜压在身下。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单衣已经被剥了个干净,殷远在上方看他,那炙热的目光让沈瑜觉着有些难堪,索性挺起上半身一把环住他的脖子,凑上去用力吮吸他的嘴唇,动作凌乱又急切。
殷远被这么抱着,呼吸渐渐开始沉重,他微微张了嘴,好和沈瑜毫无间隙地纠缠。汹涌而上的冲动几乎要将他淹没,殷远从未想过,不过是沈瑜的一次主动,就能让他险些失了理智。
散乱在一边的衣服没有人去管,好容易气喘吁吁地分开,沈瑜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见殷远微微笑了笑。
接着,忽然间,沈瑜已经发硬的顶端被人握住,惹得他毫无防备地轻哼出声,像某种指令一样,使房中的热度猛然上窜。
不知是难耐还是什么,沈瑜略微挣扎着扭动了两下,却贴得更紧,又凑上去亲殷远湿润的嘴唇,低声唤着:"允之……"
不知过了多久,被殷远掌握在手中的身体忽然僵硬了,沈瑜脑中有种恍惚失神的感觉。他的腿根被硬邦邦抵着,而腹间却有灼热流出,又黏又腻,一路蔓延到大腿内侧。
沈瑜死死扒着殷远,直到此时才脱力般往后倒去,而殷远顺势覆了上去。
两人全身是汗。
沈瑜被殷远扣着腰,双腿无力地敞开着,抬头只看见殷远一双黑亮的眼睛,慑人心魄。那是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觉,让人喘息,却忍不住想要更多。
殷远一只手臂撑在他身侧,一直扶着他腿根,无声地看,却缓慢地、重重地顶了进去。
□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很深,很快沈瑜便断断续续呜咽起来。
"允之……"
沈瑜又喃喃地叫,换来殷远低沉沙哑的回应:"再叫我……"
"允之……"
一遍又一遍,好像怎么也不够。
直到夜深,俩人终于用尽力气,相拥着躺在一处。
沈瑜还惦记着之前的事,低声道:"我……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也不会再吃他带来的东西了。"他好似很心疼地咬了咬牙:"那些肉干果干,我、我明天就扔了!"
居然在这种时候提别人……殷远已经哭笑不得,深深无奈了。
不过他是最了解沈瑜的吃货本性的,更借此机会诱他坦白主动,心情正好,便一边揉着沈瑜的脸一边道:"倒也不必,你留着吃吧!"
话音刚落,换来一句欢呼,随后又听殷远继续:"不过还真如他所说,半个月后免不了要碰面……"
沈瑜不明所以,殷远便解释:"八月十八是吉日,虽然皇帝还未下旨,不过灵玉和二皇子大婚,似乎就定在那日了。"
大婚
没几日,圣旨就下了,果然如殷远所说,二皇子殷篱和齐灵玉的之日,就定在八月十八。
据说从七月初起,二皇子的婚事就在准备着。不过,区区一个月的时间,对一位皇子,尤其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来说,还是有些仓促了。
但皇帝和丞相都没说话,自然也不会有人去多管闲事,最多绣房的宫女们私下抱怨几句时间太短,怕绣品赶不及。
自月初开始,二皇子和齐秋玉就被分别教导大婚礼仪。
据齐灵玉的信上说,教导她的老宫女凶得像她大哥,整日不苟言笑,吃穿住行都要管,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沈瑜看完信,决定最近还是不要招惹丞相府的好,于是回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千万好生学。
逗得殷远直乐,说齐灵玉看了信,肯定会气得撕掉。
那日的小风波过后,俩人简直蜜里调油。
殷远交了宫里的差事,在家休息了几日,沈瑜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比姑娘还姑娘。
到最后还是殷远忍不住了,怕他憋出毛病,搂着沈瑜劝他出去走走才作罢。
沈瑜便是出门也无事可做。
七娘接了二皇子的婚宴,无暇顾它;而林舟不知在忙什么,找了几次都不在,家仆总说在端王府。沈瑜自然没胆子找上门,只能作罢,退而找柳卓然吃酒打发时间。
至于阿夏勒,倒是又请了沈瑜几次,还邀他去城外游玩,可惜现在借沈瑜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招惹他了。
婉言回了几次,阿夏勒也不恼,该请照请,路上偶遇也笑眯眯地打招呼,还时不时送些古怪的小玩意上门――只不过除了吃的,都叫殷远扔了。
这么着,终于到了大婚当日。
殷远一早就进了宫,据说天不亮就要去祭祖,然后是一堆听了都头疼的的礼仪,好容易到了晚上,接沈瑜的轿子候在别院门口,婚宴终于要开始了。
周围属国都派了王子贵族做使者送来贺仪,王公大臣们自然也没落下,这些人都被安排在位于永乐坊的新皇子府前厅。
阿夏勒作为回鹘使臣,自然也受到了邀请。
沈瑜一踏进皇子府的大门,就听到一声招呼:"小瑜,你来啦!"
那语气,似乎他是这儿的主人一般。
这种场合还如此不管不顾的,除了阿夏勒自然不会有别人。他几步窜到沈瑜身前:"你终于感受到真神的指引,来见我了么!"
四周看似没有异样,但交谈声微妙地低了下去。沈瑜肯定,那些貌似无意的人们,肯定都偷偷留意着这里。
他感到深深无力:"我只是来参加二皇子婚宴的。"
"不管怎样,我们能相遇就是神的旨意!"阿夏勒好像完全没有听明白沈瑜的意思。
沈瑜像四周看了看,那名叫巴尔桑的随从似乎不在,心里正发愁,见宇青从后院匆匆过来了:"沈公子,公子见您还未到,打发小人出来看看。"
在外人面前,这小子倒是十分懂礼。沈瑜默默腹诽,怎么平时就对自己呼来喝去的?
想到之前他教自己的那些东西,沈瑜不易察觉地脸红了,赶紧打住念头,应道:"无事,我马上就过去了。"
说罢转向阿夏勒:"时辰不多了,我先告辞。"
刚跟着宇青走两步,沈瑜又听见阿夏勒在身后叫:"小瑜!明日能否见你?"
沈瑜回头,见他还是那样扯着大大的笑容,可是,眼神中似有一丝不同寻常的认真。收了人家那么多东西,却屡屡拒绝,沈瑜也有些不好意思;而阿夏勒始终如一更叫他此时左右为难。
去,还是不去?
最后,想着应该跟阿夏勒说个清楚,沈瑜便点头应了。
阿夏勒欢呼一声,左手放在胸前,仰头对着天空用回鹘话喃喃自语,一副激动地模样――不用说,他又是在感谢他的"真神"。
沈瑜看着,忽然有了那么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再看这人觉得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宇青偷偷翻了个白眼,却什么也没说。
二皇子的婚宴分了两处,外面是皇帝、大臣和各国使节们,而几位好友被安排在在后院的内席。
沈瑜自然也是好友一员,见过皇帝与尚在外席的二皇子后,他就跟宇青到了后院。
后院不过摆了一桌,除了柳卓然、华之卿、九皇子等熟面孔,还有几位不认识的公子。
沈瑜一露面,顾不上别人,先看见殷远似笑非笑的表情,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凑上前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解释:"我就说了几句话。"
"说便说吧。只是,你是不是该谢我救命之恩,沈公子?"殷远笑答。
沈瑜看了看,见他当真没有生气,才放心:"可不是,若非宇青叫我,我现在还过不来呢!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人通报你过来了,却迟迟不进来,想也知道。"殷远拍拍他的肩膀。
两人没聊几句,几个同桌的公子纷纷要求殷远引荐。
沈瑜这才知道这一桌真是前所未有地精彩。
除过几个熟人不谈,有两名世家子弟是二皇子知交,都一般文文弱弱的透着书卷气,剩下的,上至大将军公子,下至一名六品太医,可谓五花八门;还有个衣着古怪的,据说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
这些都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不用猜,也定是齐灵玉的关系,这姑娘交友的范围也太广泛了……
一桌人虽身份各异,此时坐在一起倒也挺和谐。
等众人渐渐熟络时,二皇子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的关系,脸颊泛着微红,面带笑意,看起来十分有风情。
沈瑜不自觉咳了一声,把这个不恰当的想法咽回肚里,和众人起身相迎。
虽说是婚宴,菜是其次,酒倒是重点。
沈瑜是个中好手,很快和大将军之子惺惺相惜起来,将八宝斋精心准备的菜品弃之不顾,专拣好酒对饮。
一张宴席虽无惊喜,倒也算宾主尽欢,将至亥时才渐渐散去。
很快,桌子上就剩熟人了。
九皇子忽然站起来,众人诧异,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沉默着端起酒杯,倒满,举向二皇子:"子豫哥哥,我还没恭喜你呢。"
二皇子带着羞怯的笑意起身,看着自己的弟弟,然后也像他一样端起一杯酒:"承睿,日后在宫里有了难处,记得来找我,门永远给你开着。"
他还记得那夜的话,可惜却没有懂。
九皇子一饮而尽,忽然说:"子豫哥哥,我要娶帕沙公主了。"
在座的人都是一惊,不解他为何要将这等事说出来。
二皇子也惊讶了一瞬,随即笑道:"承睿也到了这般年纪了,等那日,哥哥定会准备一份厚礼。"
九皇子沉默,然后笑:"那便等着子豫哥哥了。"
其余人纷纷起身敬酒,恭喜九皇子。
沈瑜正感慨这二人实在亲厚,却见殷远握着酒杯,下意识转动不已,像是若有所思。
"怎么了?"他有些莫名奇妙地问。
殷远一顿,却笑:"忽然想那日的赌约,我说要送二皇子一道菜。早上就备着了,该去看看好了没。"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番催促,殷远便拱手离桌,往后厨去。
所有人都等着见识殷远的手艺,九皇子却道:"子豫哥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承睿?"二皇子拦:"又不急在这一刻,还是等等吧。"
九皇子不说话,只是摇头。殷篱见他面色不佳,似是真有心事,便也不再强留,担忧地嘱咐了几句,便招小厮来送他回去。
走到回廊转角处,殷衡停住脚步,站了片刻,回身看。
殷远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小厮端了一盘什么,引得众人都看向那边,没有人注意到他。
殷衡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就这么站了片刻,转身离去了。
子豫哥哥,我跟着莫将军,不过是想日后为你守这一片江山;若你只愿平安喜乐,我也定能保你一世荣华。
谁都没察觉九皇子在回廊处站了许久才离去,只将目光投在小厮捧着的盘子上,暗自猜测不已。
此时忽然远远从内院走出来个黄衫公子,一见此情形直嚷:"等等我!"
这声音太耳熟了,沈瑜顺势去看,来的不是齐灵玉是谁?!
她几步奔到桌边,寻了二皇子身边的位子坐下,恰好是九皇子空出来的。
沈瑜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齐灵玉白他一眼:"等在房里没劲透了,不给吃不给喝的,也不让说话。我趁她们不注意溜出来了。"
这也行?!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当儿戏一样!
桌上其余人却都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就连二皇子,也不过有些羞涩地笑了下,说:"累不累,先坐下吧。"
齐灵玉道:"别管我了先上菜。"
沈瑜顿时觉得自己瞎操心……
这道万众瞩目的菜,终于摆到了桌上。
殷远笑眯眯将那严严实实的盖子揭开,众人纷纷轻声惊呼。
盘子里分明是一幅鸳鸯春水的工笔画!不,不对,画是纸上的,眼前,分明是活的啊!鸳鸯、春草、桃花……连花上的蝴蝶都栩栩如生!
沈瑜激动了,他甚至不忍心动筷子,看得目不转睛。
"这?这是菜?"齐灵玉问。
"自然是菜。"殷远含笑回答。
"能吃?"
"能吃。"
齐灵玉听了,将信将疑地看了半天,夹了一片最不破坏景致的"草叶",放进口中……
"……"齐灵玉凝固了。
"如何?"沈瑜焦急地问,半天不见回答,也动手夹了一片,呆了片刻,用一种虚幻的声音道:"……这是萝卜,还是生的……"
"嗯。"殷远微笑:"除了萝卜,还有黄瓜、地瓜、南瓜……"
齐灵玉终于反应过来,一拍桌子:"你说能吃的!这就是你送我的菜?!"
殷远不慌不忙:"能吃,蘸酱吃。"一挥手,又一名小厮端着托盘,摆着几小碟酱上来,一人面前放了一份。
"令人叫绝的菜。"殷远总结般说。
静默片刻,哄堂大笑。
有叫绝的,有笑骂的,精彩无比。
闹了一个多时辰,天已晚,众人才尽兴散去。
沈瑜和殷远没有乘轿,而是沿着街慢慢往回走。
秋夜的风微凉,却十分惬意。沈瑜吃饱喝足,浑身都舒坦,拉着殷远哼上了小曲。
忽然他想到一件事,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殷远问。
沈瑜后悔自己动作太大,此时瞒都瞒不住;又想此事还是尽早坦白的好,便挤出个笑容:"那什么……我答应阿夏勒明天去见他。"
话说完的一霎那,沈瑜只觉自己身后,秋风呼啸不已……
一语道尽
殷远沉默不语,沈瑜有点急,额头上微微冒出薄汗,连忙解释说:"我只是想着该和他说清楚,别无他意。"
说完沈瑜小心看殷远神色,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心里一激灵。那天晚上的"惩罚",他暂时不想再来一遍啊!
于是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殷远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虽然这样有些丢脸,但总比再惹殷远伤心得好。
见沈瑜垂头丧气的模样,殷远绷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声。
沈瑜才明白过来他又是在逗自己,顿时又尴尬又恼怒――这人怎么能这样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哄得自己团团转。
想到此处,沈瑜咬牙:"小侯爷玩得可还高兴?"
殷远看他像是真有些不高兴,赶紧上前一步拉到怀中:"是我不对,回去做核桃酪给你吃,可好?"
沈瑜宴会上只顾着吃酒,确实有些饿了,一听这话有些动摇。不过核桃酪诱惑虽大,他也不能如此放过殷远,挣扎了半天,道:"还要蒸茯苓糕!"
殷远笑,伸手使劲揉揉他的脸:"好,蒸茯苓糕。不过,只准吃一块。"
"四块!"
"一块半。"
两人在讨价还价声中越走越远。
回了别院,殷远当真亲自下厨去做核桃酪和茯苓糕。沈瑜白得了一顿点心,心情大好,也跟他去了灶间。
此处已经全部翻修过,扔了好些东西。沈瑜一见新添的锃亮的锅碗刀铲,就有些心绪,干咳了一声,换来某人含笑一瞥。
"你寻地方坐吧,这两样倒是用不了多长时间。"殷远道。
沈瑜依言在旁边看。
茯苓糕白绵甜糯,他一向喜爱;可惜这糕娇贵,非得新蒸的最好,放凉了就变硬,吃不得了。
原先都是家里随吃随做,但殷远这阵子忙,就不怎么顾得上了。好容易逮了个机会,沈瑜自然打算吃个过瘾。
不过,讨价还价的最后结果是两块,沈瑜虽然心有不甘,但殷远说"此物夜深不宜多食",怎么也不肯让步。
不让吃,看看总行吧?
于是他就跟来了灶间……
只见殷远将粳米粉、糯米粉,与莲子、芡实、茯苓、山药粉末拌匀了,又加上糖桂花,装入木框蒸格里上灶蒸。
之后,他又从一旁的碗里捞起热水泡好的核桃仁,去了皮,唤陈皮拿去磨成浆,再用绢袋榨汁去渣,加了桂皮取的新鲜牛乳,入锅同煮。这便是核桃酪了。
等茯苓糕蒸好,核桃酪也出锅了。
前者被划成菱形的小块,后者盛在青瓷碗里,撒了白糖霜端到沈瑜面前。
沈瑜一见就眉开眼笑,拉着殷远一同吃,俩人有说有笑的。
沈瑜趁殷远不备,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偷偷捏了第三块茯苓糕要往嘴里送,却没料被抓了个正着。
殷远捏着他的手腕,笑:"这是做什么?"
"你今天切得太小了,所以得吃三块才行。"沈瑜面不改色。
事实上,以殷大厨的功力,每次切得就像用尺规画过一般大小一致,哪里会存在这种问题呢?不过是某人嘴馋罢了。
"好吧,那就再多一块。"殷远却也没拆穿,捏了一块喂给沈瑜,自己把他手上的拿过来吃掉了。
沈瑜被茯苓糕偷袭,张着嘴愣了。等他明白过来,脸红了红,顿时安分了。
第二日,沈瑜便依照约定去见阿夏勒。
殷远给他包了两块花生酥揣在怀里,又替他整了整领子,笑眯眯地送出门,叫沈瑜好一阵忐忑。
那名叫巴尔桑的随从就在别院门外候着,见沈瑜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了回鹘礼,便在轿子前面领路。
殷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沈瑜的轿子渐行渐远,消失于人群,轻叹一声。
一旁宇青不平道:"公子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要是让那回鹘人花言巧语骗了沈公子可怎么办。"
"我信他。"殷远留下这三个字,转身回去。
阿瑜,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巴尔桑带着一行人,一直到了回鹘使馆。
阿夏勒在门前相迎,一见沈瑜下轿便迎上去:"感谢真神!小瑜,你终于来了!"
沈瑜在路上吃了花生酥,心情正愉悦,再加上心结已解,态度便温和了许多:"大王子殿下久等了。"
阿夏勒得到回应,笑得跟花似的,眼看又要开始大发感慨,沈瑜连忙拦住:"我们先进去吧。"
两人坐在回鹘使馆的庭院中,四周景致都是按照回鹘的习惯布置的,颇有风格。
美丽的女子端上来西域特产的奶酒和点心,一下子将沈瑜带回身在甘州的日子。
阿夏勒又是介绍又是添酒,十分殷勤。
沈瑜来者不拒,等吃饱喝足了,他把酒杯一放,摆出一副谈正事的模样:"大王子殿下,今日约我何事?"
阿夏勒正双手托腮,一副花痴模样对着沈瑜眉开眼笑,忽然听他这么问,顺口就说:"没事就不能见见你么?"
沈瑜纠结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好法子。不过他知道这种事还是要速战速决,何况对方是回鹘的大王子――那名叫巴尔桑的随从站在柱子后,脸上表情好像要吃人。
于是他心一横,直接说:"大王子殿下,你的心意……我知道。"
"小、小瑜……"阿夏勒满面喜色地站起来,捧住沈瑜双手:"我就知道真神一定会使我们心意相通!你终于明白了……"
巴尔桑握紧拳头,准备随时往出冲。
沈瑜却从心底涌起一种庆幸不已的感觉――还好殷远没跟着来啊!这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打定主意,沈瑜甩了甩手,却没甩开,无奈道:"大王子殿下,你误会了。我是说,虽然知道了你的心意,但十分抱歉,我不能接受。"
"没关系,我会继续努力的,直到你接受我。"阿夏勒完全在自说自话。
沈瑜无奈,商量:"能不能先放手。"
阿夏勒维持一个静止的姿势眨眨眼,仿佛没听懂。沈瑜便用力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你不过见了我一面,为何将那些话挂在嘴边。"沈瑜道,觉得自己开始头痛。
阿夏勒却十分理直气壮地说:"小瑜,真神的指引不会有错的!你为何不肯试试呢?"
又是真神……太荒唐了吧……
沈瑜嘴角抽搐,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总之,我和殷远终身已定。还请大王子殿下别再送礼物了,我也不会再私下应邀。"
听闻此言,阿夏勒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沈瑜刚想道谢告辞,却见他眉头忽然皱起来,嘴巴撇开,接着嚎啕大哭:"小瑜你太绝情了!你已经带走了我的灵魂,现在却要抛弃我!我们明明在真神面前以吻盟誓过的!"
大滴的泪水当真就顺着脸颊往下淌,沈瑜目瞪口呆,他还从没看过一个大男人能毫不掩饰地泪洒当场,还生怕别人听不到一般一声比一声大。而他哭喊的内容,更是叫他汗如雨下。
巴尔桑迅速窜出来,面对泪流满面的大王子,似乎也有点手足无措,看向沈瑜的眼神哀怨不已,仿佛他刚才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样。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沈瑜果断起身:"该说的都说了,言尽于此。"
丢下这句话,他跑了。
直到跑出老远,他还能听见回鹘使馆传来的哭声,不知道阿夏勒是怎么办到的。
因为这个,沈瑜所过之处人人侧目,他想着又不知传成什么样,觉得也想哭了。
回了别院,沈瑜见殷远正于堂中饮茶,便过去坐下,抓了一杯一饮而尽。
"雨前的剑兰,都叫你糟蹋了。"殷远笑。
沈瑜回过味儿也觉得心疼,闷闷不乐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殷远看着眼内,不动声色问:"怎么了,在大王子那儿受气了?"
沈瑜哼了声,将方才之事一一讲了遍,末了道:"我的名声啊……这下是一点都不剩了。"
"我不嫌弃就行了。"殷远安慰似地吻了他的额头,忽然像想起什么般说:"差点忘了件事,过几日就是秋猎……"
"秋猎?"沈瑜果然被吸引了。
殷远笑:"其实也没什么,就在京城近郊的山林里面。你若想去看看,我明日便进宫请旨。"
沈瑜大力点头。
看他终于恢复了精神,殷远暗自松了口气。其实他自己对秋猎并无多少兴趣,每年一次,早就腻了。
此时特意提起,不过是见近来事情太多,沈瑜也累得够呛,借机会让他开心些罢了。
五日后,秋猎。
京城西面的一大片山林,正是皇家猎场所在,每年这时候都会在此举行秋猎。上至皇帝、皇子,下至年轻武将、大臣们的公子,这一天都会聚到此处。
对年轻的公子们来说,这是赢得皇帝赏识,光耀门楣的大好机会。
沈瑜虽为一介平民,但得了圣旨,便也跟着殷远来了。
俩人都一身干练的猎装,骑在马上。不同于摩拳擦掌的其他人,他们慢悠悠地并行于队伍最末端,看来甚为惬意。
"你小心些吧!"见沈瑜左顾右盼动来动去,殷远忍不住出声提醒。后者一脸不在意,道:"这有什么,我幼时学骑马,可是最得赞赏的一个!"
殷远笑:"既然如此,沈公子不如也前去一试身手?"
沈瑜干咳一声:"只学了骑,没学射……"
俩人说笑着,到了林中一片开阔地。
其余人已经到得差不多,按照惯例,等皇帝宣布奖励,就该各自散开追逐猎物了。
沈瑜将目光投向最前端,皇帝被众人簇拥着,几位皇子、王爷都在他身侧,端王也在,还有一个他此时并不想见到的面孔。
"怎么总是他!"殷远显然也看见了,皱着眉头说。
那人自然是阿夏勒,他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忽然转向二人,状似十分开心地挥了挥手。
猎场之争(上)
猎场范围极广,基本上将整个山头都包围在内。
山林间虽无猛兽,但鹿獐狍子之类可不少,一到秋季,这些东西十分活跃,正是狩猎的好时节。
众人身处的空地四周,早就搭好了帐篷,他们要在这里呆三日,这也是有效仿那位战功赫赫的开国皇帝,警醒儿孙莫忘祖先的意思。
当然,此时帐篷里都布置得很舒坦,和行军打仗时候大不相同,
按照礼数,皇帝先念了祭文,带领众人上了香,才下令秋猎开始。他虽然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年轻,但也是个不甘示弱的,不肯坐在观猎台,而是翻身上马,叫内侍拿来弓箭。
恰好此时,空中传来一声极为高亢清亮的鸣叫。
众人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黑鸢在众人头顶盘旋,展开的翅膀像要将太阳遮蔽一般,煞是威风。
皇帝一见,反手抽箭拉弓。
只听弓弦"铮"一声巨响,一支箭直入云霄。那黑鸢觉察,刚想躲开,箭已贯穿鸢颈,它便笔直地坠了下来。
皇帝露出一个极为自信的微笑,像是对自己的身手非常满意。
四下欢呼顿起,内侍上前捡起黑鸢呈上。皇帝见阿夏勒的目光黏在黑鸢身上,便笑道:"大王子可是喜欢,那便送你作为礼物吧。"
阿夏勒也不推辞,欢天喜地谢恩收下了。
接着,皇帝发令,秋猎算是正式开始。
在众人都争先恐后往林子深处去时,阿夏勒却打马往沈瑜这边来。
殷远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他实在感到有些厌烦了。
转眼间,阿夏勒到了二人面前,很是热情地招呼:"小侯爷,小瑜!"
殷远勉强点了点头,沈瑜也应了一声。就见阿夏勒捏着一支黑色的、长长的羽毛伸过来递给沈瑜:"小瑜,你拿着吧!"
沈瑜下意识接过来,不明所以地问:"拿这个干什么?"
阿夏勒笑嘻嘻说:"在我们回鹘,黑鸢的羽毛象征永恒的爱意。小瑜,这就是我想送给你的东西!"
又来了……沈瑜头痛,正不知怎么回答,却听殷远接话:"可是在我们中原,这就是一根鸟毛。"
说罢他伸手拿过那支漆黑的羽毛,随意插在自己爱马的辔头上,对阿夏勒道:"大王子殿下请自便,我们先走一步。"
说罢真的和沈瑜离开了。
阿夏勒一反常态地没有继续追上去。
他望着两人离开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慢慢收了,化作一声叹息。
巴尔桑带着几名随从远远赶了上来,在身后用回鹘话叫阿夏勒,他勒马转身,脸上已经又带着笑嘻嘻的表情。
沈瑜同殷远也慢慢进了林子,他是头一次参加狩猎,觉着新鲜得很,左顾右盼看个不停。那如同稚子般天真的神情,殷远觉着十分喜欢。
此处林子还算疏,其他人也未走远,还看得见他们各展其才,呼喝着追击猎物的情况。忽然从前面传来一小阵欢呼声,似乎是有人率先猎到了一只兔子。
沈瑜有些按捺不住,伸着脑袋往远处看,眼中尽是羡慕之情――毕竟狩猎还是亲自尝试更为有趣。
殷远察觉了,有心亲自教他,便回身吩咐随从拿弓来,还特地嘱咐多拿一把轻些的。
很快随身的侍从便捧着两把弓上来,殷远的弓名为摧月,弓力足有五六百斤,非普通人能用,而沈瑜那把就要轻上许多。
殷远先讲解了些开弓射箭的要领,然后动作极为流畅地抽箭拉弓,朝两人前面一处草丛射过去,速度之快,竟不能看清。
一记闷响,像是射中了什么。随从连忙上前,从草丛里拎出一只还在挣扎的兔子,腿上插着一支黑色的箭。
沈瑜张着嘴转向殷远:"隔得那么远,你能看见有兔子?!"
"不知道是兔子,只是看见草丛动了。"殷远道。
沈瑜无语,他明明在和自己说话,居然还能注意到那么远的草丛,没天理啊!顿时,他对殷远的崇敬又上升了不少,从美食扩展到武艺――宇青以前就说殷远习过武,果然不假!
沈瑜立刻自顾自拿着那把较轻的弓研究,不时开弓瞄准,摆出要射箭的姿势。
他容貌俊秀,身量挺拔,一身猎装穿得十分好看。虽然从未学过射箭,此时架势摆出来倒也有模有样,甚至称得上英武少年。
殷远看他兴趣十足,也带上了笑意,忽然他侧目,接着轻声道:"东面的矮树丛。"
沈瑜心领神会,立刻转头仔细看,就见东面不远的矮树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心中一喜,开弓就要射,想试试自己刚学的箭术。
瞄准,放箭,一只箭却偏了,"咻"一声插/进距目标约一丈远的树上。
矮树丛里的东西被惊了,咯咯尖叫着窜远了,长长的尾羽在阳光下色彩斑斓煞是好看――原来是一只锦鸡。
见这结果,沈瑜有些懊恼,殷远安慰道:"无妨,初次射箭,有此成绩也算不错了。你过来,我们再走远一点吧。"
沈瑜呆了呆,才明白殷远是叫他共骑,脸微红,翻身下马,到殷远身边。后者双腿夹紧马肚,一低身将沈瑜捞到马上,放在身前揽住。
两人紧紧贴着,殷远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想到身后还有数名随从护卫,沈瑜脸更红了,身体也有些僵硬。
殷远轻笑一声,握着他的手攥住缰绳,转身对随从们说:"将沈公子的马带回去,你们不要跟着了。"
说罢,一甩马鞭,身下那匹黑马猛地飞身而出。
沈瑜不防,被甩得往后,靠在殷远身上。
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景色都看不清楚,好似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当时就有些害怕。
殷远和着风声大声道:"伏低身,抓紧缰绳!配合马身起伏!别怕,有我呢!"
沈瑜照他说的去做,果然渐渐得心应手。
身后侍从被甩远了,其余人的声音也都听不见,"得得"的马蹄声将一切淹没,似乎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不知跑了多远,沈瑜眼前忽然开阔起来,细听之下,竟然还有阵阵水流拍打之声,看样子不远处有条河!
果然又走了半刻,水声越来越大,殷远拉紧缰绳,马渐渐停了下来。
眼前一条小河,流水潺潺,十分清澈,反射着从树林的间隙投射下来的点点细碎的光。
殷远环住沈瑜的腰,收紧了,两人骑于马上,静静看着眼前美景,谁都没说话,只有微微的喘气声。
一会儿,沈瑜忽然扭过身体,勾着殷远的脖子将他带下来,两唇相接,温柔缠绵。
山风吹过,林间树木微微摇摆着,响起细细的沙沙声,二人相拥的身影被刻在斑驳的树影中,仿若将亘古不变。
至申初,沈瑜和殷远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往回走。
回去时候甚为悠闲,放开缰绳,任马儿不紧不慢地随意走。
"那是什么?"沈瑜指着远处草丛,里面藏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听见响动,那东西试探般伸出半个脑袋,原来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沈瑜一见,立刻来了兴致。
这一天他射了几次,准头高了不少,却仍然什么收获也没有,总想着该中一次才好。此时见了这漂亮的小东西,岂不是上天给的大好机会!
他开弓,小心翼翼地瞄准那只白狐。
那狐狸看见了,却也不跑,站在那儿静静看着沈瑜,神情似乎十分淡然。
沈瑜"咦"了一声,转头对殷远道:"这只狐狸好像人一样,总觉得它能说话,真是奇了,不会是狐狸精吧?"
殷远笑他胡思乱想,却也觉得有些奇怪,看向白狐。
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从那白狐身后又探出一个小脑袋,原来还有只小狐狸。
"难道……是为了保护小狐狸?"沈瑜惊讶。
那白狐像能听懂人言一般,回身舔了舔小狐狸,又看向沈瑜。
"算了,放它们去吧。"殷远忽然说。
沈瑜放下弓,转头,看殷远。后者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对在沈瑜面前时常带笑的殷远来说,这已经不寻常了。
沈瑜来长安日子已久,自然听过关于他身世的传言,当下握紧殷远的手:"我不打猎了,我们回去吧。"
殷远应声,拥着他往回走。
回到营地,大部分人都已经在了。
众人收获颇丰,猎物堆得像座小山,端王还猎了一头鹿,得到皇帝大力的奖赏。
阿夏勒见沈瑜回来了,忙不迭地凑上来:"小侯爷,怎么没见你的猎物?"
沈瑜脸"腾"地红了。
开始殷远教自己射箭,一个多时辰后俩人有些累,就下马歇了歇。这一歇,就有点过火……
回身见殷远还在笑,沈瑜干咳了一声,道:"允之一下午都在教我射箭,可惜我准头不好。"
阿夏勒一听这话,赶紧说:"没什么,小瑜,你要是想要,我的猎物都能分你!"
沈瑜赶紧拒了,阿夏勒还想说什么,皇帝正好回营,众人便都迎了上去。
营地里除了众人歇息的帐篷之外,在偏远处还有些小帐篷,便是御医御厨等随行人员使用的。
皇帝略作休息,御厨们就起灶准备晚膳,而今日的猎物自然也会做成菜肴供人享用。一名御厨上前请示,看皇帝今日想吃什么。
就在此时,阿夏勒忽然开口:"皇上,臣有个主意。"
正巡视猎物,兴趣缺缺的皇帝笑了:"哦?说来听听。"
阿夏勒笑嘻嘻站出来,先行了个礼,然后说:"臣来长安已近一月,每见长安之繁华富贵之处,莫不在心中惊叹。就连长安的饮食,也比回鹘精美细致。"
皇帝含笑看着,虽然人人都道这大王子徒有其表,其实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不过皇帝却不以为然。
恭维话人人爱听,皇帝也乐得享受,不过阿夏勒此时如此,想必是有目的的。
果然,阿夏勒话锋一转,道:"天朝菜肴虽然精细,不过,臣以为既然在猎场,不妨吃些野味。若论野外烹制,相信我们回鹘更胜一筹,臣愿意为皇上献上回鹘菜肴。"
皇帝点点头。
阿夏勒又说:"臣在回鹘,就听说小侯爷技艺非凡,此次千里迢迢来了长安,却一直无缘见识,倍感遗憾……"
沈瑜在旁,先听阿夏勒十分正经地说了一长串话,已经很是震惊。见他后来竟然将话题转到殷远身上,似是要殷远下厨,便十分不高兴。但碍于场合,沈瑜不能多言,只好远远地瞪他。
手上一热,是殷远握住了他。
沈瑜抬头,对上殷远带笑的眼眸,见他不甚在意,才松了口气。
皇帝明白了阿夏勒的意思,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殷远,便唯恐天下不乱般说:"大王子说,野外烹制,回鹘更胜一筹,朕以为此事尚未定论。既然大王子和允之都在,不如你二人比试比试吧,如何?"
猎场之争(下)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一愣。
这……这是听错了吧?堂堂小侯爷,和回鹘大王子,比试……厨艺?!
偏偏皇帝一脸正经,补充道:"民以食为天,食之道乃是天下至重。今日,二位不妨用猎来的野物做菜,也算是体会一下民生了。"
不愧是皇上!这样的话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浮现了这个念头――自然没人会说出口。
阿夏勒最先反应过来,对着皇帝行了一个回鹘礼,接着又对殷远行礼,道:"能和小侯爷切磋是我的荣幸。"
殷远也不推辞,只道:"臣遵旨。"
皇帝很满意,接着若有所思地说:"至于评判……你来吧!"他指向沈瑜:"朕觉着沈瑜于此道甚有心得,再合适不过。"
沈瑜只能跪下接旨,心里十分不敬地对皇帝做了评价:"皇上一把年纪了,兴趣还真恶劣啊……"
果然,皇帝眼睛里闪着看好戏的光芒,好在脸上神情还算平静,带着笑意道:"这些野味,每人只能取三样;剩下食材都随你二人取用,御厨们也可以差使。"
皇帝宣布完了规矩,又道:"朕和众皇子大臣的晚饭,可就指望你们了。"
殷远和阿夏勒都称不敢。
后者指着堆放猎物的方向道:"臣需用一只鹿,一只獐,一只野兔。"
皇帝自然允了,又问殷远:"允之呢?"
殷远低身,声音沉稳:"臣只需两只山鸡,一只野兔。"
皇帝惊讶了一瞬,也答应了。
两人各自散开去准备,众人开始还兴致勃勃地看,见他们互不交谈,宰杀清洗的场面也十分无趣,没多久就各回各帐篷歇着了。
只有沈瑜这个吃货,和两人的随从,还留在现场。
殷远正忙着指挥一名御厨剥兔皮。
御厨们平日哪做过这个,所以手脚不太麻利,可陈皮桂皮一个都没带出来,也只能将就。
沈瑜往阿夏勒那边看了看。
巴尔桑和两名随从在草原上是做惯这种事的,动作十分麻利,没几下就将一只鹿料理好了,转向獐子。
"允之,他们动作很快……"沈瑜有些忧心地说。
殷远气定神闲:"无事,不在这一时半刻。"
阿夏勒准备的,跟沈瑜在甘州见过的那道烤全羊有些类似,将整只的鹿穿在不知哪里找来的铁钎子上,上火烤。
不过,他们还将獐子放进鹿的腹内,算是动了些心思。
至于野兔,用香料腌制后拿叶子包起来,再裹上厚厚的泥,直接放进烤鹿的火里烧。这倒有点像从前殷远做过的山菌炙鸡,只不过更加粗犷些,颇具回鹘风味。
而殷远这边,一只锅里正炖着兔子。先去了血水,再入锅加葱姜花椒,其余什么都不放,直接大火烧;等沸腾不已的时候,才改了小火慢炖。
至于两只鸡……
沈瑜看了看依旧活蹦乱跳的两只山鸡,想着殷远和他说过的计划,觉得迫不及待了。
能将两只山鸡做成那样,恐怕只有殷远了吧!
火候快到的时候,阵阵浓郁的香气弥漫开,引得众人纷纷从帐篷里出来,连皇帝也站到了中间。
内侍问过二人,知道还需一刻便好,早就布置好了桌案和坐垫,看上去有点宴会的意思。此时看皇帝出来了,便引他入座。
其余人等皇帝坐下,也在皇帝坐席左右两边相对着的案前落座――随行人员虽然众多,能有幸和皇帝同席的,不过是皇子、王爷,以及几位重要的大臣罢了。
当然,还有作为评判的沈瑜。
没多久,各色野味的香味越来越惹人垂涎,饥饿的众人觉着有些坐不住,将桌上的点心吃了个精光,还是不够,便伸长了脖子不住看,连皇帝也派人催了一次。
好容易,内侍禀报说好了。
只见阿夏勒的随从们,抬着一只烤得表面焦红油亮、色如琥珀的鹿上来了,叫人一看便知十分美味。
而他自己,则端着一个长圆形的,漆黑的怪东西。
将东西在中央的桌案上放下,阿夏勒行礼道:"皇上,我准备的回鹘菜肴已经好了。请允许我为您演示刀法。"
皇帝点头同意,有内侍便捧上一柄匕首,竟是皇帝随身携带的。
阿夏勒接过,又行一礼,便到了那烤好的鹿跟前。
他先将鹿腹剖开,露出里面的獐子,惹来一阵低呼。沈瑜偷偷撇嘴――这招他以前就见过了。
阿夏勒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将獐子放到一边,专心切肉。
他动作很快,只见手上来回不停,没多久,一只不小的鹿就只剩了骨架,而肉,早已经被片成片,每一片连皮带肉,薄厚适宜,整整齐齐地摆在盘中。
"看来还有两下子。"沈瑜见了这样的切肉刀法,好感顿生,暗自称赞了句。
余下一只獐子,也如法炮制。
两种切好的肉,配合着装着回鹘特制香料的银碟子,先端给皇帝,随后又在各人面前放了一份。
沈瑜一看便知这肉烤得恰到火候,他先举筷夹起一片烤鹿肉,沾了些香料末送入口中。这鹿烤得火候均匀,外皮香脆,肉鲜嫩入味,着实不错;接着他又夹起一片獐子肉,和明火烤制的鹿肉不同,獐子是在鹿腹内焖熟的,十分鲜嫩,鹿肉和香料的味道已经完全渗入肉中,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在座虽然身份显赫,尝过正宗回鹘风味的却不多,一时间新奇不已,自然赞不绝口。
阿夏勒看起来很高兴,冲四面行了回鹘式的弯腰礼,接着便走向那个古怪的圆东西。
沈瑜知道里面是兔子,因此不大惊讶,其余人却十分好奇。
只见阿夏勒用一柄小榔头将泥壳砸开,露出已经变色的叶子;将叶子剥开,才是烤好的兔肉。
这法子新奇,皇帝也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赞了两句。
等阿夏勒的菜肴吃过,就该殷远了。
只见他上的第一道菜也是兔子,却是放在锅里炖熟的。
汤已经熬至乳白色,香气浓郁,上面撒着碧绿细碎的葱末,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众人刚接连吃了不少肉,正是口干的时候,这汤算是甚得人心,皇帝都将小碗中的汤喝了个干净。
而兔肉,此时也炖到松嫩酥软,烂而不糜,味道自然不在话下。
这道菜和阿夏勒的烤兔子,手法虽完全不同,但各有千秋,一时间难分秋色。不过,阿夏勒还有一道烤鹿,而殷远不过剩下两只山鸡,席间众人都捏了把汗――虽然只是厨艺,但输给回鹘人,总是不好看的。
殷远神色淡定,不为所动。
等一盘又一盘菜肴端上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就连阿夏勒也呆了――不过是两只山鸡,怎么弄出这一桌宴席的?!
山鸡比一般鸡大得多,因此这八道菜分量也不小,在座每人都能分得一些。
众人都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品尝完毕,都沉浸在菜品鲜美的滋味里。半天皇帝才发话,让沈瑜点评,其实也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沈瑜心领神会,便从殷远的两只山鸡开始说起:"这几道菜,是……小侯爷方才准备的。一只山鸡先割下胸前脯肉,切成细丁加上笋丁,热油快火炒熟;另一只鸡的脯肉,入锅煮熟,撕成细条,撒上芝麻调料,淋上麻油。这前两道做好时,鸡尚是活的。"
在座有数人已经开始微微点头。鸡肉取新鲜,越活越嫩,他们都知道。
沈瑜继续说:"接着便将山鸡褪毛洗净,剖腹取出心肝,洗净快刀切丝,下锅与葱末同炒。这是第三道。"
皇帝听说自己刚才吃得最欢的那道菜,竟然是鸡的内脏,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两只鸡的鸡腿、翅和颈斩下,"沈瑜接着说,"放在炭火上烤;其余肉,用刀片下,一半切丝炒山野菜,一半剁成肉末,与豆腐同烧。这又是三道菜。"
沈瑜一面说,一面暗自庆幸御厨备下了豆腐和众多香料。
皇帝和众人都已经听呆了。
"而剩下的鸡骨架,用作料浸透,再放入油锅中炸至酥脆,捞起切块,撒香料粉;鸡脚与林中新采来的菌子炖汤。至此,一共是八道菜。"
接着,沈瑜又将其余几道菜一一点评,最后道:"若论味道,大王子殿下和小侯爷一人粗犷大气,一人细致精巧,在伯仲之间。不过,小侯爷仅用两只山鸡,就做出八道菜,论起心思奇巧,刀工火候,草民以为是小侯爷更胜一筹。"
一番评论细致入微,众人都点头同意,阿夏勒也笑嘻嘻地说:"今日见识了小侯爷的手艺,我实在佩服。"
己方获胜,皇帝龙颜大悦,也发了几句感慨:"允之这几道菜,用料最为平凡,寻常百姓家也能做,正是这最寻常的食物,才更叫人感受到千变万化的厨艺,甚好!"
众人随声附和,接着宴会继续,又是觥筹交错,一派和乐景象。
等皇帝觉得累了,回去歇息,众人也都准备散了。
沈瑜也随着殷远起来,准备回帐篷,却被阿夏勒叫住了:"小侯爷,您的心思,阿夏勒十分佩服。"
殷远耐着性子跟他寒暄了几句,便说:"时辰已晚,我们先告辞。"
阿夏勒眨眨眼睛,忽然对沈瑜说:"小瑜,我几日后就要回去了。"
殷远不语,沈瑜看了看他,有些无奈地道:"大王子殿下,我要说的都说过,再问几遍都一样。"说罢拱手,便拉着殷远走了。
阿夏勒面对他的背影,十分正经地叹:"晚了啊……抱憾终身。"接着又大声喊:"小瑜,我以真神之名起誓,永远在草原等你!你记住啊!"
尚未走远的沈瑜和殷远自然听得清楚,后者扶额:"这大王子还真是执着。"
沈瑜内心感受复杂,虽然不欲与阿夏勒深交,但看他如此,也有一些触动,跟着叹了口气。殷远揉揉他的头发,似是安慰。
白日间得胜,沈瑜似比殷远还高兴,拉着他问来问去。
殷远含笑,也不阻止,任沈瑜说个不停。
俩人直到深夜才歇息。
累了一日,本来应该好好休息。可也不知是不是兴奋过头的原因,沈瑜夜里睡得极不踏实。
到了凌晨寅时,他又醒了,见窗外月光极好,忍不住起身。
殷远睡得正沉,沈瑜便没叫醒他,自己轻手轻脚下了床榻,披了外袍,推门而出。
凌晨的山林并不像在城中那样安静,草丛里传来高低的虫鸣,还有远处传来的,不知什么东西的鸣叫。
月光十分明朗,到处都蒙上一层极淡的蓝色,让白日看惯的山林又变得十分不同,多了些奇异的感觉。
沈瑜并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看得有些痴,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矮树丛里忽然动了动,一只白色的狐狸探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野兔。
沈瑜看着像是之前见过的那只,却又不敢肯定,只站在原处看它。
那狐狸也静静站了一会儿,抬爪走了出来,一步一步靠近沈瑜,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将兔子放在地上,还用鼻尖向沈瑜的方向推了推。
"给我的?"沈瑜问,同时觉得自己和一只狐狸说话,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那只白狐又将兔子往前推了推。
沈瑜觉得它一定听懂了,大惊:"你……你真是狐狸精么?"
自然没有回答,狐狸又静静站了片刻,转身往山林深处奔。
沈瑜好奇心大起,连忙跟了上去。
有惊无险(上)
那白狐发现有人追上来,便加快了速度,左窜右窜,专找树丛钻。
沈瑜虽然想尽力跟上,奈何狐狸太机灵,林间视线又不清楚,最后还是给跟丢了。他又往前跑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希望,才气喘吁吁停下来,也顾不得衣裳,靠着一棵大树一屁股坐在地上。
沈瑜对这林子本来就不熟悉,方才一阵乱窜,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四下仔细看了看,他还是分辨不出方向,索性一边休息一边等,想着等天大亮,殷远就该带人找来了。
此时虽是秋季,凌晨的林子也是很冷的。沈瑜出来得匆忙,披的外袍也在追踪狐狸的时候,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现在身上就剩了件单衣。
他刚跑过一长段路,身上正冒汗,没察觉到冷,只觉得困倦不已,没坐多久就靠着背后的树渐渐睡着了。
沈瑜是给冻醒的,起来时手脚僵硬,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天才能亮,沈瑜觉着有点受不住,就起来四处走动。
肚子有些饿得难受,他情不自禁回想起昨晚吃过的兔子汤,暗自抱怨殷远动作太慢,还没寻来。
沈瑜走了一会儿,看见远远有棵树上挂着不少野果,红彤彤的甚是好看,看着,似乎也很好吃。
他盯着瞧了片刻,肚子越发咕咕作响,实在忍不住了,便往那边走。
走近了才发现横着条土沟,沈瑜小心翼翼凑近看了看,只见那沟足有三丈深,壁上密密麻麻生长着手臂粗细的小树,看上去纵横交错。
而沈瑜看中的那棵树就长在土沟的边沿,歪歪斜斜的,大部分枝桠都伸出去,好似悬在空中。
枝头红红的果子生得繁茂,压得枝头沉甸甸地低下来,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
沈瑜站在里面试了试,只差一点。他犹豫了一下,瞧着树干有小腿那么粗,便扶着树干探出大半个身体,伸手尽力往外。
还差一些……还差一些……还差一些……沈瑜一点点放松环着树干的胳膊。
忽然脚下一空,沈瑜面前的景色旋转起来,他还来不及喊一声,就直接往下坠去。
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他才落地。
一霎那身体似要被粉碎一样,内脏因为重击几乎都搅在一处。背部不知道撞上了什么,下一刻,沈瑜就失去了知觉……
殷远醒来的时候并未察觉异样,他看了看空着的床铺,以为沈瑜新鲜劲未过,早早起身出去玩了,便也跟着起身。
围着营地转了三圈,却仍没见沈瑜人影。
问过值夜的士兵,说是看见沈瑜半夜朝林子里去了,以为是起夜,便没有阻拦,殷远才意识到不对。
今日是秋猎的第二日,有几位皇子的狩猎大赛,殷远想了想,没惊动皇帝,自己带了几个人入林子寻找。
按照值夜士兵所指的方向一路疾行,没多久就看到丢在一旁的衣服,殷远一眼认出那是沈瑜的,心里更急。
林中虽无猛兽,但豺狼还是不少;沈瑜夜里出来,又是孤身一人……
一想到某个可能,殷远就觉得像被人攥住心脏一样,呼吸都不顺畅了。但他只恍惚了一瞬间,就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指挥着跟随的一队士兵分头四处搜寻,自己也往更深处去。
山间夜露重,泥土比较松软,殷远走了一会儿,便察觉地上细碎的痕迹。他心中一喜,又一紧,下马仔细查看。
地上除了鞋印,还有五瓣状小兽的脚印。难道,阿瑜是追着什么东西跑出来的?
殷远正暗自思索,抬头见树丛后有只狐狸探出半个身体。
又是白狐
殷远一皱眉,起身要追上去。那狐狸见势就跑,跑了一段,看殷远没有追上来,便停下,回头张望。
他动,那狐狸又跑;他停,那狐狸也停,来来回回几次,倒像是要引他去什么地方。
殷远想了想,返回去,策马追在那狐狸身后。
沈瑜一醒来,就觉得浑身像被打散了一样疼得要命。他试着动了动,骨头还完好,只是似乎扭到了脚腕,肿得跟馒头一样。
暂时没有大事,他不由松了口气,又脱力躺回到地上。
身边不少断枝残叶,沈瑜仰头去看,上方正是他掉下来那条沟。想必自己一路跌下,被横生的树枝拦了拦,沟又不是太深,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他向来心宽,躺着无事,又开始胡思乱想。
原先沈瑜看过不少话本,大侠们跌下悬崖,总要捞两本秘笈,或是奇草异果之类,然后功力突飞猛进,出了悬崖就无人能及。
而他此时,也有几分这意思。
思及此处,自然而然想起了害他跌下来的罪魁祸首――那红彤彤的野果子。
这……这不正是自己遇到的异果么?!
沈瑜心中一动,猛地坐起来,牵动了脚上伤处,疼得呲牙裂嘴。
好容易缓过劲儿,他立刻四处看,见那果子连枝带叶给他扯下来一大股,就落在不远处。忍着疼痛,沈瑜爬到那果子旁,摘了一个拿在手中细瞧,这一瞧之下大喜!
手上这果子他竟从未见过,鸡蛋大小,通体晶莹似玉,皮更是薄如蝉翼,晃动一下似乎还能看到里面流动的浆液,一看便知不是凡物!滋味定然美妙无比!
当下,沈瑜肚内的馋虫就开始作怪。
虽然也不是没想过可能有毒,但一来好东西在眼前,叫他忍着不吃,实在比登天还难;二来,腹中确实饥饿,殷远带人找到他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活活饿死。
这么想着,沈瑜就毫无压力地咬了一口。
好甜!
三下五除二吃完一个,用草叶子擦了擦手上黏黏的汁液,沈瑜又伸向下一个果子,脚伤什么的,土沟什么的早就被他抛至脑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殷远直追到土沟边,却不见狐狸的影子。
他四下一扫,看到长在土沟边的那棵树。走近了,眯起眼睛看了看树上新断茬,和边上滑下去的痕迹,殷远气得一鞭子狠狠抽在树干上,留下一道泛白的印子!
叫你只顾着吃!
土沟不深,掉下去应该不会伤及性命,可受伤却是免不了的。
殷远气出完,心里又一阵阵抽疼。想着要是沈瑜此时动弹不了,遇着野兽也很危险,当下不敢耽搁,打马寻找往下的路。
没费多少工夫,殷远便远远看见躺在杂草丛里的沈瑜。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马上发现沈瑜身上的衣服被染成一片一片的红色,看着触目惊心。
别出事……千万别出事啊……
殷远心都揪紧了,不长的一段路,却像很久才走完。
他小心翼翼抱起沈瑜的肩膀,仔细检查一遍,才发觉他身上染的是果子的汁液,而本身并无严重的外伤,这才略微松口气。
他紧紧抱着沈瑜,将头深深埋在他颈窝处,一动不动。
只是一小会儿,殷远将沈瑜抱起放在马背上,想了想,又摘了个果子放到衣袋里,这才翻身上马,往营地走。
御医仔细诊治后,说沈瑜并无大碍,几个时辰后便能醒来,只给开了些安神压惊的方子,这才让殷远彻底放心。
他亲自煎好,小心地喂沈瑜喝了。
至于外伤,殷远嫌御医们下手没有轻重,便也亲自替他涂抹些活血止痛的药膏。
虽无大碍,但沈瑜身上到处是青紫的淤痕,还有被树枝划出的一道又一道伤口;脚腕更是肿得可怕。
殷远看着心疼极了,下手不由自主轻了又轻,但就是这样,昏睡中的沈瑜还是几度皱起眉头。
皇帝听说沈瑜受伤,打发贴身的内侍来问了一遍,特地下旨准殷远不参加秋猎,留下来照顾沈瑜。
阿夏勒更是吵嚷着要来探望,却被殷远以"阿瑜要静养"为由拦在帐外,后来让巴尔桑架走了。
到傍晚,沈瑜醒来过一次,迷迷糊糊喝了药汁又陷入昏睡。
夜里,殷远替沈瑜擦了身,便坐在床边细细看他。
沈瑜脸上倒没怎么受伤,还是白白净净的,此时睡着了,难得地十分安静。殷远看了一会儿,心中一酸,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慢慢摩挲,轻声说:"阿瑜,你太不让人省心了,等你醒了,非要好好教训一下不可。"
沈瑜自然不会回答,殷远就全当他应了,把要如何教训他细细说了一遍,说到后来,沈瑜还是没醒,他也觉得有些无趣,吹灯宽衣,上去躺在沈瑜身边,握紧他的手睡去。
殷远心里惦记着沈瑜,夜里睡得并不沉,所以一有动静他就醒了。
他睁眼见沈瑜坐了起来,一翻身跟着起来脸上惊喜万分:"阿瑜!你醒了!"
沈瑜听得有人唤他名字,慢慢转头看向殷远,面带疑惑的神色,眨巴眨巴眼睛道:"哥哥,你是谁,为什么和我睡一张床?"
这反应实在异常,殷远和他对视了片刻,翻身下床,不一会儿,拎着尚未清醒的御医回来了。
"哥哥,他又是谁?"沈瑜歪着脑袋问。
一句话,御医也知道出毛病了,一边差人叫自己的医童,一边慢慢问沈瑜:"沈公子,你可记得自己是谁?"
"当然记得!我叫沈瑜,家里排行第三。"沈瑜清清楚楚口齿伶俐地回答,面上有些不高兴,似乎这问题很侮辱人。
御医又问了几句,回身道:"小侯爷,臣瞅着,沈公子像是不记事了。"
"废话,"殷远心里着急,就没好气:"我看也知道,你快想想怎么医好他。"
御医躬身回话:"沈公子现在犹如八九岁的孩童,如此症状,臣以为若不是不小心撞了脑袋,恐怕就是吃错了东西。具体是何缘故,还得再查查沈公子有无受伤。"
谁知他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见沈瑜有些害怕似的往里缩了缩。御医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暗想难道皱纹又多了?
殷远见状,一把将御医拨到一边,对沈瑜说:"阿瑜,你别怕,过来让我摸摸看。"
沈瑜果然不怕他,乖乖爬到殷远跟前。
殷远一手扶着他的脑袋,一手轻轻摸索,而后者趴在殷远胸前,安静得像只吃饱了的猫。
过了片刻,殷远道:"并无伤痕。"
说罢,他又忽然像想起什么,叫随从进来问:"昨日我换下的衣服里,可有个小果子?"
随从说有,殷远便让人赶紧拿来。
"恐怕阿瑜吃了这个东西,"他将果子递给御医,"你看看可有关系?"
御医一见那红彤彤的果子,轻呼一声,捧在手里看个不停,爱不释手:"此物名为朱玉果,北地十分罕见且保存不易,一般只有干制品,不知这鲜果从何而来?难得……难得……"
"别说废话!"殷远见御医一副沉迷研究的模样,又急又怒。
御医咳了两声,道:"小侯爷不必焦急。朱玉果无毒无害,只有些轻微的致幻作用。想必沈公子误食此果,才会……"
殷远追问:"如何能医好?"
御医意义不明地笑了声:"朱玉鲜果作用强烈,但一般几个时辰便可自愈,沈公子……咳,可能是吃得多了点……"
见殷远脸色又一变,御医赶紧补充:"小侯爷无需担心,少则三日,多则五六日,沈公子必能大好,好生照料着就行。"
听说沈瑜并无危险,殷远总算放了心,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单衣,有点尴尬,连忙谢过御医,请随从送他回去。
于是房中只剩下他和沈瑜两人,后者开口问:"哥哥,我生病了么?"
殷远对那声"哥哥"还有点不能适应,回头见沈瑜神情迷茫间又有点害怕,好似真是八九岁的孩童般,便柔声安慰:"大夫已经开了药,阿瑜好好休息,过几日就好了。"
听了这话,沈瑜便立刻眉开眼笑,果然是小孩心性。他下床拉着殷远说:"哥哥,和我一起睡。"
殷远依言,也躺到床上。
沈瑜一下子钻到他怀中,还撒娇般说:"哥哥,抱着我睡。"
殷远将那温热的躯体抱了个满怀,不由有点荡漾,偏偏沈瑜十分无辜地睡死过去。他不由苦笑,只好暗自忍耐。
睡,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殷远开始细细端详沈瑜的睡脸,时不时这儿揪一下那儿捏一下。
玩着玩着,想着明日就能回府,一个十分邪恶的想法便浮上他心头。
有惊无险(中)
沈瑜睡得正香,殷远不忍将他闹醒,也只能在脑子里过过瘾。
没过一会儿,他的脸可疑地红了。
虽然四下无人,殷远还是不由自主掩饰般地咳了一声,默诵了几段佛经强使自己心无杂念,然后搂着沈瑜睡了。
秋猎的第三日要轻松些,众人随意活动,午后起营回京。
殷远要照料沈瑜,自然起了个大早,想弄些可口的东西给他好好补一下。
谁知道他一出去,就见帐篷的帘子外趴着一只狐狸,通体雪白,团成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毛团。
又是狐狸……殷远暗自叹了声,不欲理会。
谁知那小狐狸忽然醒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往帐篷内去。
殷远横跨一步挡在前面,小狐狸抬头看他,眼神十分无辜,好像在说"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吧"。
看它这副模样,殷远简直怀疑他们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惹来精怪缠身。
他不动,那小狐狸就左拱右拱想找缝隙往进钻,叫殷远用脚轻轻一挑,滚了半丈远,爬起来又钻。
殷远给它笨头笨脑的样子逗笑了,小狐狸走近他蹭了蹭,好似在哀求。
"难道这东西懂我的意思?"殷远也有些奇怪,他小时候跟着母亲时,曾听附近的老人说,白狐最通人性。
原本以为是怪力乱神,眼下看这小狐狸,倒真有几分意思。
想起昨日之事,殷远甚至觉得,这小狐狸是送上门"赔罪"的。
一人一狐对峙间,就听帐篷里传来一句:"好可爱的小狗!"
紧接着一条白影扑出来,蹲在小狐狸面前看了一会儿,十分惊喜地抬头:"哥哥,是你送给我的么?"
……小狗……么……?
小狐狸身形一滞,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不过沈瑜毫无察觉,立刻极为开心地将毛团抱起来,放在自己脸边蹭了蹭,爱不释手的样子。然后他和小狐狸一道抬起头看殷远。
四道期盼的目光下,殷远有些心虚地认了:"唔……阿瑜喜欢就好。"
罢了,看沈瑜高兴的跟孩童无甚差别,殷远心情复杂地道:"阿瑜,你先……玩着,我去准备早饭……"
启程回京的时侯,沈瑜抱着小狐狸不肯撒手,殷远百般劝说都没什么效果,无奈之下只好寻了个袋子将小狐狸挂在马上,也带回了家。
家中众人早接到殷远派随从带的口信,十分担心地候在门口。可等真的见了沈瑜变得像孩童一般,拉着殷远的手左顾右盼,像第一次来别院一般,他们全傻了。
面对所有人震惊的目光,本就有些忐忑的沈瑜顿时不肯再往内走,拉了拉殷远问:"哥哥,这是哪里?"
听了那声"哥哥",宇青憋不住笑了出来,被殷远横了一眼,赶紧躲到祈蓝身后。
殷远安慰般摸摸沈瑜的头顶,柔声道:"这是我家,阿瑜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好!"沈瑜大力点头,很高兴的样子,一边拖着殷远往里走,一边说:"还要一起睡!"
这下宇青是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跑了出去;连茴香都有些脸红,借着安排众人各项事宜的名目,把话题带开了。
因为沈瑜的特殊情况,殷远特地嘱咐了茴香一番。待安排妥当,俩人略作休息就到了晚饭时候。
为图个热闹,这回破例连宇青祈蓝茴香在内,五个人坐了一大桌子。
沈瑜自然在殷远身边,他神情挺自在,看样子已经迅速适应了,正对着一大桌子菜举着筷子,却迟迟不落下去。
殷远凑近他问:"怎么了,是不是不爱吃?"
这些菜是祈蓝去八宝斋定的,平日沈瑜最爱吃,可是现下他脑子正混着,谁也拿不准还合不合他口味。
沈瑜摇了摇头,有点茫然地说:"不是,好吃的太多,不知道该先吃哪个。"
宇青的双肩又开始可疑地抖动,殷远也失笑,替他夹了几只油爆虾在碗内,沈瑜这才高高兴兴开吃。
从桌下传来细小的哼哼声,殷远低头一看,小狐狸也抬头望着他,眼神很是殷切。
它被殷远带回别院后,全府上下都很新奇,宇青还特地寻了个空房间,布置成小狐狸的住所。这小东西一进去就趴在软垫上呼呼大睡,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过来的,兴许是闻见肉味儿了。
"小东西,你也想吃?"殷远低头,带着笑意问。
小狐狸赶紧哼哼两声,上前蹭殷远裤脚,末了蹲在那里继续用期盼的眼神看。那神情让殷远暗自发笑――简直和阿瑜想吃东西时有几分相似,他的兴趣顿时上升。
殷远动手夹了只虾,正要扔给它,看见小狐狸那欢喜的模样,玩心忽起,伸手将虾送到它嘴边,等小狐狸张嘴要吃的时候又迅速拿开,如此几次,惹得它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使劲跳着,却还是够不到,急得吱吱直叫。
殷远不自觉地代入了某人的脸,玩得很是兴起,却忽然听见背后正主儿发话:"哥哥,你别欺负小毛球。"
抬头,见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殷远难得有点尴尬,又咳一声,将虾喂给小狐狸,回去替沈瑜夹了只鸡腿。
吃饱喝足沈瑜就在房里逗小狐狸玩,看它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自己坐在一旁直乐。
等时辰晚了,殷远便将小狐狸赶了出去,回头见沈瑜紧紧抿着嘴巴,他问:"生气了?"接着解释道:"宇青在外头呢,他会带小毛球回房间去的。"
沈瑜还是不说话,殷远走到他跟前,张开双臂,也不动,就那么等着。沈瑜一会儿就撑不住了,笑着扑到他怀里,殷远借力一带,两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烛火的光朦胧,使沈瑜的身体看上去如玉雕般光滑。
他早就被剥了个干净,赤/裸着舒展在床上,完全没有害羞的意思,反而因为殷远要单独陪自己,觉得很高兴,不停拍打着自己身边:"哥哥,你快来睡呀!"
殷远含糊应了一声,凑过去摸了摸他的面庞,然后低身吻住他。
沈瑜呆了一下,张开柔软的嘴唇,吮住了那温热而柔软的舌尖,顺势和殷远纠缠起来。此时他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和殷远很亲近,让他安心,同时又觉得有点舒服。
许久之后,殷远放开他,低低叫了声:"阿瑜……"嗓音有些沙哑,将沈瑜往怀中一带,接着翻身上/床,后者便趴在他身上。
沈瑜两颊红红的,微闭着双眼轻轻喘息,显然已是情/动。他对自己和殷远的变化感到很新奇,像一只小兽一样在对方身上弄来弄去。
殷远的呼吸声渐渐粗重,一手紧紧扣着沈瑜的腰,一手探向沈瑜双腿之间。
后者先是受惊般缩了一下,大概是觉得那地方给人碰很害羞,低着头用迷茫的语调轻轻叫了声:"哥哥?"
很快,他就得了趣,细细哼出声,同时将自己的身体一下一下向前挺,像是在配合一样。
这模样勾得殷远重重叹息了一声,然后便伸手到他后面仔细开拓,觉得差不多了,扶着沈瑜的腰慢慢往下。
开始许是疼了,沈瑜蹙起眉头闷哼了一声,带着哭腔叫"哥哥"。殷远停下来,托着他的后颈往下带,然后仔仔细细地,像是要描绘一般吻他的嘴唇。
这么停了一会儿,他开始试探着上下动作,没多大工夫,沈瑜开始毫不遮掩地低声哼哼。
平日沈瑜总是有些羞涩的,喜欢吹熄了烛火,将脸埋进枕头里,所有声音都被封在唇齿间,受不住时才泄出一两声轻哼;而此时,他仿佛彻底放开了,半闭了眼睛,神情有些享受似的迷乱,嘴里不停地低声呼唤着"哥哥……哥哥……",偶尔被一声高亢的呻/吟打断。
殷远近乎迷恋地看着沈瑜微微扬起的脖子,一手将披散下来的长发抓了满手,一手紧紧托着他的后腰,一下一下,越来越深……
情/事终了,沈瑜像是累极,蜷在殷远怀里,昏昏沉沉睡过去。
殷远长久凝视他的睡颜,满怀爱恋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搂得更紧些,将自己的下巴尖抵在沈瑜的头顶上。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他有种计谋得逞的心满意足。
阿瑜在此事上面皮十分薄,是断然不肯像方才那般坐在他身上的。现在的沈瑜,乖乖的什么话都听,实在是新鲜好玩。
想着还有几日可令他为所欲为,殷远简直乐极了。至于那么一点趁人之危的嫌疑,早被他丢到不知哪个角落。
沈瑜在猎场受伤的事,回来当晚就迅速传开了。
作为皇帝面前新晋的红人,第二日一大早,来探病的人快将殷远这小小别院挤破了,连宇青都顶不住。
于是殷远亲自出面,又用"静养"的理由将闲杂人等统统打发走了――包括来了两次的阿夏勒。
"小侯爷,我明日就要随使团离开长安了,总得让我们见最后一面吧?"阿夏勒站在大门处不肯走。
殷远笑得一团和气:"实在对不住了,大王子殿下,御医吩咐的,你也想阿瑜早日痊愈吧?我会转告他殿下来过的。"
见话说到这份上,对方还是软硬不吃,阿夏勒也没有别的办法,无奈地拿出了一封信:"请把这封信交给小瑜。"
殷远挑眉,接过,应道:"好。恕不远送了。"
两位都是磊落的人物,阿夏勒并不担心殷远会私下毁了这信,看他下了逐客令,不甘心地往院内看了一眼,被巴尔桑劝着走了。
殷远心里快放鞭炮了,面上还是一副微笑的模样,看得一旁宇青佩服不已――公子就是公子,真有肚量啊!
不过,有的人就没那么好打发了,比如齐灵玉和林舟。
齐灵玉巳时不到就偷偷溜进来了,自然还是作男装打扮。她好奇得很,见沈瑜真的如孩童一般,便捏了一块米糕逗他,最后弄得沈瑜眼泪汪汪的,这才叫殷远赶走了。
而她前脚刚走,林舟后脚便到。
好在他是个厚道的,从心底十分担忧,听殷远再三保证几日后便好才安心些,高高兴兴地陪沈瑜说话。
没多久,他倒觉得这样的沈三又可爱又亲切,俩人很投缘的样子。
殷远见状也放心了,嘱咐了林舟几句,便打算去弄点合沈瑜口味的东西做午饭。
"哥哥!我要吃黄焖鸡!"沈瑜眼尖,见他往后厨去便连忙喊了句。小狐狸从他背后探出头来,附和般吱吱叫了两声。
殷远哭笑不得地应了――果然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吃啊!
午饭后,林舟又陪沈瑜玩了会儿才告辞。
殷远看着他沾满泥巴的衣服,心想端王府晚上精彩了。等回头看了自家人,上午新换的白衫子已经看不出颜色了,连毛团也像在泥里打过滚一样,顿时哭笑不得。
他一面喊宇青准备热水,一面暗道: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两个祖宗!
有惊无险(下)
没多久,宇青回禀,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殷远牵着沈瑜的手往内院走,小狐狸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哥哥,我们去做什么?"沈瑜问。
殷远干脆利落地回答:"沐浴。"
睡房西侧的一个里间内,已经准备好了皂荚、布巾和干净的衣服等,浴桶里也在冒着白白的水汽。
祈蓝见二人进来便低头行礼:"公子,都准备好了,祈蓝在门外候着。"
他经过二人身边时,殷远瞄到祈蓝脸色略微有些羞赧,略一思索就知他想到何处,不禁有些失笑。
其实殷远并未动那心思,沈瑜浑身上下都是泥巴,非洗不可,而殷远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因此才跟着进来。
沈瑜按照殷远的吩咐,乖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着。小狐狸趴在他腿上,眼睛滴溜溜直转,十分好奇的模样。
殷远伸手到浴桶内试了试,又加了一瓢热水,对沈瑜道:"阿瑜,你过来。"
小狐狸被忽然动起来的沈瑜惊到了,翻滚着跳到一边,在不远处站定,歪着头看二人。
沈瑜没顾上它,三两步走到殷远面前,略微仰起脸问:"哥哥?"
殷远道:"好了,阿瑜,你把衣服脱了吧。"
"哦。"沈瑜应了一声,没有半分犹豫,一股脑儿就要动手将自己扒个干干净净。
沈瑜从前沐浴不喜有人在跟前,都是锁紧了门自己来,殷远自然也没机会见识这等香艳的场面。
虽说起初他没有旁的心思,但看着沈瑜长发披散,修长的十指上下翻动着跟衣服带子搏斗,身上布料越来越少,呼吸不由得也有些紧,偏偏沈瑜还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坦然得很。
殷远心里苦笑一声,移开目光,将注意力都放在浴桶的热水上,假装在不停探水温――现在已经入了秋,要是真在这儿做点什么,回头沈瑜少不了要着凉。
"哥哥!脱好了!"沈瑜很是快乐地叫了殷远一声。
后者下意识回头,先是被□裸的颀长身躯吸引了视线,紧接着他看到沈瑜连鞋也扔到一边,就这么赤脚站在地上,急道:"你还不赶快进水里!"
沈瑜被他一喝,愣了一下,然后像受惊一样赶紧双手扶着浴桶沿,一条腿抬起跨进浴桶里,那修长光洁的景象叫殷远心中又是一阵激荡。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过后,沈瑜稳稳蹲在浴桶里,扒着浴桶边看殷远,神情有些瑟缩,又有些不解,似乎在研究哥哥这是怎么了。
殷远见状十分后悔,柔声解释道:"阿瑜,你别怕。我不是生气,只是怕你凉着了,会生病。"
沈瑜便笑,起身将双臂环上殷远的脖子,蹭在他胸前说:"我不害怕,哥哥是好人,最喜欢我。"
他光溜溜的身体就这么贴了上来,殷远下意识扶住,抱了满怀,心里苦笑,只觉着这是人生中最为严峻的一次考验。
好在小侯爷定力过人,抱了一会儿便轻轻将沈瑜又按回到水中,动手撩起热水,慢慢从沈瑜头顶往下淋。
沈瑜的头发又黑又长,见了水,滑得像水草。
殷远等他浑身湿了个透,便抓起一旁皂荚和桑树叶混合成的泥,使劲在手心搓出泡沫,尽数抹在沈瑜头发上,再慢慢揉搓。
沈瑜觉着很舒服,便安安静静靠着桶壁,样子十分惬意。
过了一会儿,殷远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舀起水将沈瑜头发冲了几道,便仔细替他洗身体,连耳根后面都洗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不知道碰到了哪里,沈瑜哈哈笑个不停,来回躲闪,一次又一次溅起水花,到最后殷远身上也湿透了。
他想了想,干脆将衣服脱掉,也进了浴桶。
一旁小狐狸像是见自己被剩下了,绕着浴桶转来转去,沈瑜便撩了水泼它。小狐狸左躲右闪,偶尔被击中就吱吱叫,一人一狐玩得不亦乐乎。
殷远属于临时起意,因此祈蓝并未替他准备衣服。
待两人洗好时殷远发现此事,只好唤祈蓝。被他看见两人共浴的情景,自然又被误会了,殷远却乐得不解释。
他穿好衣服,又替沈瑜将头发和身体擦干。
两人正要出去,殷远又看见趴在一旁浑身湿淋淋,已经成灰色的小狐狸,索性也捞起来按在水中一顿猛揉。
此时正是酉正,太阳将将收了热力,风不热不凉,甚是舒服。
后院石桌旁,沈瑜趴着半睡半醒,殷远替他梳理头发,一下一下的。他忽然睁开眼睛,坐直了问:"什么味,好香!"
殷远答:"是桂花。"
"桂花!"沈瑜眼睛一亮,一定是想到了桂花糕。
殷远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是我们家里的桂花树,要瞧瞧么?"
沈瑜使劲点头。
两人便起身,正趴在石桌上睡觉的小狐狸耳朵动了动,也站起来,跳下石桌跟在身后。
别院里的桂花树不知道多少年岁了,足有三四人合抱那么粗,树干都透着沧桑劲儿。可其冠繁茂,形如一柄巨大的伞,其上十字形的花朵一簇一簇,点点淡黄如繁星般。
沈瑜站在树下,才知道这香气有多浓烈,大笑道:"甜的!"他欢喜极了,就蹲下去捡落在地上的桂花。
小狐狸使劲在空中嗅来嗅去,圆圆的鼻头伸在空中,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却还贪心地不肯离开。
殷远被这一人一狐逗乐了,心中一动,对沈瑜说:"阿瑜,我们打些桂花下来,晚上吃广寒糕可好?"
沈瑜立刻欢呼一声。
殷远叫他兜了衣襟站好,自己寻了一支长长的竹竿,伸到桂花树较矮处的枝桠间敲打了几下,桂花和叶子就纷纷往下落,下了一场香雨。
沈瑜站在桂花雨中,睁大了眼睛,呆呆站着,任花粒落在他的头上和身上,将整个人都染香了。
太阳西斜,余辉渐渐转为金色。
殷远偶然回头看,就见沈瑜在一片落英缤纷中沐浴着那金色的光芒,美好得让人想流泪。他轻叹一声,将竹竿扔在一边,慢慢走到沈瑜跟前,伸手拂去他头上的落叶和花朵,然后抬起沈瑜的下巴,轻轻印了一个吻。
这吻带着桂花的香味儿,甜甜的,沈瑜本能般回应,双手环上殷远腰际。
衣襟骤然被松开,上面薄薄的一层桂花也尽数落在地上,谁也没有察觉。殷远略略放开,凝视他一阵,又亲上去,反复好几次。
等这个香甜又缠绵的吻结束,天色又暗了些。
沈瑜双颊绯红,神情有些茫然,殷远揉了揉他的头顶,回去捡起竹竿。沈瑜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接的桂花掉了一地,有些懊恼地"啊"了一声。
殷远安慰:"不妨,再采就是。"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两人之力有限,最后殷远还是将宇青、祈蓝和一众香料叫出来帮忙。这下果然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采了一大堆。
清洗过的桂花个个精神,在盘子里堆成小山状。沈瑜看着欢喜,又满足又有些可惜地说:"这么多,可怎么吃啊……"
殷远叫他别担心,分了一小碟出来,剩下的叫陈皮拿下去。
这些多出来的桂花,一半烘干了,和少许干姜、甘草、盐巴和匀了,放在小罐子里收好,日后做茶喝;另一半和了蜜蒸熟,就成糖桂花,少不了给沈瑜做点心。
沈瑜在房内和小狐狸玩,殷远便去后厨做饭。
方才采桂花的时候,他便吩咐桂皮做好了准备,此时做起来自然快。
桂花被仔细去了青蒂,撒上甘草水,取来跟磨好的糯米粉、粳米粉拌匀揉透,做成面团上锅蒸。蒸好的糕粉,取一半加入蒸好捣细的赤豆泥,另一半不动,都用湿布包住,反复揉捏翻打,直到变得光滑细腻,掺了赤豆泥的已成暗红色;接着将糕粉擀开铺平,红上白下,卷成细卷,切成几段,撒上蒸熟的桂花,广寒糕就成了。
翻打糕粉的事自然交给桂皮,而殷远同时在准备糯米桂花藕。
入秋正是吃藕的好时节,自然少不了这道菜。殷远专挑那又白又嫩,又长又鼓的中段,味道最是甘甜。
将藕节的一端切开,填入浸好的糯米,再盖好插牢,入锅煮;殷远特地叫人采了干净的荷叶,覆在藕上,如此一来更添清香;等煮到藕节发红,再取出切薄片就好。
之后便取白糖入水,加桂花同熬至粘稠浇在藕片上便好。
此菜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别的不说,单是熬糖汁就是个功夫活,稀了不成,稠了也不成,桂花更是不宜多不宜少。要做成殷远这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等糯米桂花藕跟广寒糕快好时,殷远又叫桂皮取前几日做的醪糟一碗,熬了一锅,散发着诱人的酒香,还飘着桂花和蛋花,点缀着几颗饱满的枸杞,红红黄黄白白的,甚是好看。
殷远想了想,怕太腻,没放糖。
除此之外,他还烧了个桂花鸭,几道素菜也都放了桂花提味。
几样东西都不算费事,没半个时辰就好了。
沈瑜一见侍从们端着碗碟过来,便立刻坐到桌子边,一副期待的模样。殷远叫茴香带他去洗手,等回来,菜已在桌上摆好。
洁白如玉的自然是广寒糕,淡淡红色不外是藕片,桂花鸭酱色油亮,几样鲜蔬脆嫩诱人,一看便食欲大振。
沈瑜中午吃了个饱,此时对桂花鸭兴趣缺缺,倒是藕片用得多些,左右开弓,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一顿饭吃完,他对"什么好吃的都会做的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殷远的眼神就像看一道天下至美的宝物,让后者又好笑,又有几分得意。
最后那鸭子都便宜了小毛球,吃得它肚儿滚圆,自觉回窝装死。
到夜里,快就寝的时辰,柳卓然上门拜访。
殷远听花椒来报,心下一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迎了出去。
柳卓然在花厅候着,脸色有些不好,瞧着很是疲惫。见殷远和沈瑜来了,他迎上去,细细将沈瑜打量了一遍,见无大碍,神情放松了些。
听殷远将猎场的情形大致讲了一遍,柳卓然道:"无事便好。我今日才回长安,听人说起吓了一跳,也没问仔细些就赶过来了,甚是唐突。"
他这样关心沈瑜,殷远自然感激,又想着不知他何时离开长安的,随口问了句,柳卓然道:"随华兄出去了一趟。"
柳卓然指的自然是华之卿,殷远听他如此称呼有些惊讶,道:"说起来,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之卿呢?"
"我又不是非要和他一起!"柳卓然忽然提高了声音,随即他觉出自己有些失态,说了句抱歉,又半晌不语。
殷远瞧他这模样,知道两人间怕是发生了什么事,便也没再多问。柳卓然又略略坐了会儿,起身告辞了。
往柳卓然离去的方向看了会儿,又回头看看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沈瑜,殷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
此生足矣,别无他求。
羞愤欲绝(上)
在别院呆了两日,沈瑜就觉着无趣了,眼巴巴地瞧瞧大门,再眼巴巴看看殷远,一副可怜的样子。
殷远自然知道他心思,想着整日闷在屋内于身体无益,又看天气尚好,便道:"阿瑜,随我出去走走吧。"
沈瑜连连点头,也不吃早饭了,兴高采烈站起来,冲着墙角叫:"小毛球,走啦,我们出去玩!"
小狐狸从盆中把脸仰起来,看了看,意识到俩人要出门,立即跳起来跟在沈瑜身后。
它昨日洗过澡后,毛色愈发洁白蓬松,胖胖得像一大团雪球。
殷远嫌它扎眼,怕惹来麻烦,便道:"带着它恐怕多有不便,还是算了吧。"
沈瑜不懂有什么"不便",疑惑地看向殷远,后者循循善诱:"小毛球这么好看,别人也想要,丢了怎么办?"
沈瑜一愣,眉头都皱了起来,似乎颇为担心,看着小狐狸拿不定主意。
小狐狸围着他转了两圈,一跃而起跳到沈瑜怀中,紧紧趴在他胸前。沈瑜连忙捞住,只觉得小毛球不住往自己怀中拱,还低声哼哼,好似哀求,便心软了:"我会一直好好抱着的,带它一起去吧!"
殷远被那漆黑的湿漉漉的眼睛一看,什么原则都土崩瓦解,马上做了让步:"好吧,小心些就是。"
话音刚落,就听沈瑜欢呼道:"哥哥你真好!"
这句话很是受用,殷远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抛弃了――反正在长安城中,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去纠缠小侯爷。
他正想着,却见沈瑜怀中小狐狸转过头来,圆溜溜的小眼睛此时眯成一条线,看着像是微笑的模样。
小侯爷动作一顿,总觉得,自己像被设计了。
沈瑜丝毫未查,高高兴兴地腾出一只手,拉着殷远就往外走。后者也就释怀了,只要阿瑜高兴,什么都无所谓的。
从太阳初升时起,长安城就变得喧嚣热闹,直到深夜。
西至罗马希腊,东至大洋彼岸,各地的商人都聚集在此处,集市因而变得异彩纷呈。各种稀奇古怪的水果蔬菜、珍禽异兽、皮货、药材、香料、珠宝首饰等等,令人眼花缭乱。
殷远知道沈瑜早饭没吃多少,索性先带他去了食市,此处多卖些饮食之需,虽无酒楼饭馆,小吃摊子却不少,别有一番情趣。
沈瑜一手抱着小狐狸,一手牵着殷远,不停左顾右盼,两只眼睛十分忙碌。葡萄、核桃、胡萝卜、胡椒、胡豆、波斯菜和胡瓜,这些来自西域的果蔬更是让他非常感兴趣。
于是殷远买了些紫红的葡萄,拿在手中,一颗一颗剥了皮喂给他吃,也不嫌汁水弄脏了手。
小狐狸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便趴了回去。
路过一处摊子时,沈瑜停下了脚步。
摊子不大,却甚为引人瞩目,皆因摆在摊子前的一口大缸。
缸口足有半丈,约半人高,冒着热气,隔老远就闻见一种十分浓郁的香甜味。
而摊主不停地探进缸内,将什么东西盛进白底蓝花的粗瓷盘子里,再递给一旁等候的客人。
"那是什么?"沈瑜问。
殷远道:"甑糕。此物不错,我们去买些吧。"说罢牵着沈瑜过去。
甑糕是长安一带独有的吃食,蒸的时候非用这样的大"甑"不可,将浸泡好的糯米、红枣、芸豆一层夹一层地铺好,共铺七层,文火焖蒸三个时辰才成。泡米、装甑、加水与火功等,每一步都有严格要求。
殷远虽然知道制法,奈何一来并无这样的大甑,二来吃不了这样多,便从未试过。这时既然遇到了,便也想带沈瑜尝尝看。
摊主眼睛尖,见二人穿着不凡,知道是贵客,赶紧带到一处单独的桌子前坐下。
殷远要了两份,又叮嘱道:"只要中层。"
摊主一听,就知道来了行家,更加不敢怠慢,甑糕虽有七层,但上层太潮,底层略干,数中间几层最好吃。
没多久,两份甑糕就给端上来了,照样盛在青花盘子里,甚是好看。
最下面一层是白米,蒸得晶莹剔透,因为染了枣色而变得绛红;芸豆虽还保持着形状,却已经软糯至极,一粒粒涨得极大,嵌在暗红的枣泥中;枣泥是完整的灵宝大枣蒸制成的,柔软细腻,铺在最顶上。
沈瑜素喜甜食,一见就极爱,迫不及待吃了一口,只觉黏软香甜,米柔软中又有劲道,芸豆果然入口即化,枣子更是香味浓郁,说不出的美。
可惜这东西不易消化,沈瑜只吃了三四口就叫殷远止住了。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盘中剩了大半的甑糕,委屈地说:"可是我没吃饱。"
"前面可还有好东西呢!"殷远带着笑意回答。
果然,沈瑜一听,不舍之情去了大半,倒急着往前方去了。
殷远记得沈瑜喜欢胡食,便领他去了一处卖胡麻饼的店。
这店是胡人所开,在长安食客中也算小有名气,可惜有些偏僻,并不为一般人所知。
煎好的胡麻饼颜色金黄金黄的,面皮薄如纸,酥脆油香;而里面的牛肉馅色泽鲜嫩,因为加了胡椒的关系,又香又麻,令人垂涎。
殷远要了两个胡麻饼,还有两碗带着牛肉丸的胡辣汤,吃得沈瑜头上冒出了微微的薄汗。
"咦,这不是白狐么?"旁边忽然传来有些生硬的一句话。
殷远回头看,见邻桌一大胡子的波斯商人正盯着小狐狸,惹得沈瑜紧张地抱紧了,殷远便哼了一声。
那波斯人转向殷远:"这狐狸可是阁下的?"
"算是。"殷远道。
"多少钱,我买了!"那波斯人紧紧盯着小狐狸,仿佛恨不得立时抢过来。
小狐狸感觉到了危险,默不作声,团成一团缩在沈瑜怀里,而沈瑜,紧紧靠着殷远,有些害怕的样子。
殷远摸摸他的头发,顺势用手环住沈瑜的肩膀,低声道:"吃好了么?"
沈瑜点点头。
"我们走。"说着,他待沈瑜站起来就要往门边去。
那波斯人却快步赶上,挡在前面:"我说买了,你没听见?!"说着竟伸手向沈瑜,作势欲抢。
手到半空,被殷远一把攥住。
波斯人没料想这看上去挺文弱一个中原人竟敢拦他,恼羞成怒地加大了力气,却动不了分毫,这才觉得不妙。
殷远也不多话,手越收越紧,那波斯人开始嗷嗷喊痛,他才反手一推,将那人推倒在地,领着沈瑜就走。
到了街上,沈瑜还是闷闷不乐。
殷远一路买了好多小食想哄他开心,都没什么效果。他站定问:"阿瑜,怎么了?"
沈瑜低着头,像犯错的孩童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哥哥,我该听你的话,不带小毛球出来的。"
殷远听了轻叹,不顾街上人来人往,轻轻将他揽在怀中:"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有我在,不会让你伤到的。"
大概是想起殷远方才的神勇,沈瑜使劲点点头:"哥哥最厉害了!"
这天真的话让殷远忍不住逮着狠狠亲了一下。
走完食市,两人又顺路去了布粉市。
沈瑜随意停在一处卖小玩意儿的摊子上东看西看,一看便是头一次来,什么都没见过。
旁边一家店的伙计见他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暗暗认定是哪家的小姐女扮男装出门,便开始招揽生意:"公子,看看胭脂水粉吧,都是上好的,细得很呢!"
沈瑜不知是何物,走到店门前的摊子处,好奇地拿起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看。
伙计见状,觉着自己猜对了,越发卖力:"公子,我家的胭脂都是空兰坊的,颜色可漂亮呢!"
小盒子里装的是胭脂膏,红中带粉,散发着阵阵幽香。沈瑜使劲儿闻了闻,喜欢极了,高兴地说:"哥哥,我想要这个!"
伙计见沈瑜一拿就是最贵的,觉得是肥羊,心里笑开了花,赶紧将人往店里带:"公子请进来看看,店里还有珠花布料。"
殷远还来不及反应,沈瑜就跟着进去了,他无奈地笑笑,只能跟上。
"哥哥,这些衣服真好看!"殷远一进去,沈瑜就拉着他说。
顺着他指的方向,殷远看见一片红粉黄绿的衣裙。这间店除了布料之外也卖成衣,都是时兴的款式,不过用料就差些――买得起好布料的人家,自家都有裁缝,是不会在店里买的。
沈瑜此时是孩童心性,不辨好坏,只觉得那些衣裳颜色都很鲜亮,比家里的好看多了,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很是爱不释手。
殷远呆了一瞬,忽然问:"喜欢么?"
"喜欢!"沈瑜连忙回答。
"那阿瑜想穿么?"殷远微笑着问。
沈瑜很干脆:"想。"
看着他如此天真的神情,殷远肚内已经笑到抽筋,面上却不动声色,当真拣了套藕荷色带襦裙披帛的常服买了回去。
想要的都到手了,沈瑜心满意足。等回了别院,他便迫不及待地要穿新衣服。
宇青祈蓝见他家公子一回来,手上多了胭脂水粉,珠花首饰,女人的衣裙,简直目瞪口呆,不知要作何用。
等看见沈瑜一进房间就脱了衣袍,要把那裙子往自己身上套,两人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转头见殷远笑意满怀地站在一旁,宇青和祈蓝齐齐打了个冷颤――没想到公子有这种爱好,真是……真是太可怕了!
没多久,沈瑜研究出了衣裙的穿法,将小袖短襦穿好,裙腰用丝带高高系在腋下,还打了个漂亮的结;而纱制的披帛搭在肩上,松松盘绕于两臂间,看上去轻盈流动,颇有俏丽修长的感觉。
"哥哥!我穿好了!"沈瑜显然是很高兴,却不知在场其他三人内心此刻五彩纷呈异常复杂。
怎么可以这么好玩!
殷远忍着内心喷薄的笑意应道:"阿瑜,你这样……真是……意外的……好看。"
沈瑜不明白他的深意,只知道哥哥在夸奖自己,越发高兴,摆弄了一会儿绣着兰花的衣襟,又跑去看胭脂水粉。
宇青祈蓝不忍再看,悄悄退下了。而殷远看了一会儿,却收了笑意,道:"阿瑜,你坐到镜子那儿去。"
沈瑜"哦"了一声,乖乖坐过去,不知道殷远要干什么,不时回头看看。
殷远取了方才买的黛墨过去,盯着沈瑜看了一会儿,看到后者疑惑不已,轻声叫了句:"哥哥?"
他应了声,略微抬起沈瑜的脸,对着他的眉毛细细描绘。
殷远并未将沈瑜的眉毛画成如女子般细长,而是照着原本的纹路,略微加重了些。
沈瑜本就面白,如此一来更显得眉目分明,俊秀又不失英气。
他虽是头一回替人描眉,但手上功夫在,落笔极稳,不消半刻就画好了,自己先看了半天,很是满意,凑上去对着沈瑜额头一吻,顺手又给他点了胭脂,玩得很兴起。
沈瑜不知道"哥哥"对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他很高兴,也急着想看。殷远笑吟吟放开他,随他去照镜子。
镜中人长发披散,双颊绯红,一副娇羞的模样。沈瑜一看,呆住了,坐着半天不动。
殷远只当他因为觉着新奇,被镇住了,便笑问:"阿瑜,好不好看!"
话音刚落,在沈瑜身边的小狐狸像是受了惊一般,跳起来吱吱叫着跑了出去。殷远心中疑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见沈瑜慢慢转过头来,极其狰狞地咬着牙:"殷远!你这混蛋!"
羞愤欲绝(下)
殷远一愣,终于发现情况有点不对。沈瑜双眼清明,神情激愤,并不似这几日那样天真可爱――难道,他清醒过来了?
不容他多想,沈瑜已经一把抹了嘴唇上的胭脂,就张牙舞爪地朝殷远扑了过去。
殷远是习武之人,躲闪自然不在话下,几步就朝后退去。沈瑜扑了几次,见还是离他丈余,不得近身,便气恼地站定,眼圈顿时红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殷远会如此欺负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涂脂抹粉身着女服的那一瞬间,沈瑜只觉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下,脑子里只想找殷远问个究竟。
沈瑜忽然清醒,殷远还来不及高兴就被追得满地跑,心里不由把那位御医恨上了――不是说要五六日么?
而沈瑜那副委屈气恼的样子,更让他有些慌乱和心疼,觉得自己这玩笑是开得大了。
殷远试探着叫了声:"……阿瑜?"
沈瑜没有应声,将缠绕在自己双臂间的披帛两三把扯下来,狠狠丢在地上,这才看向殷远,问:"都有谁看见了?"
殷远道:"没谁。"
还没来得及等沈瑜松口气,他又补充道:"就宇青和祈蓝罢了。"
宇青!
一想到那小子此时可能乐得倒在地上打滚,下一次见了自己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沈瑜觉得自己真是没脸见人了!
他把袖子往上一掳,一鼓作气又朝殷远冲过去,非要出了这口气不成。
殷远暗叹一声,躲也不躲,就让沈瑜直接将他扑倒在地上,双腿叉开,用身体将他压住。
倒下时扬起的手带翻了一把椅子,手腕吃痛,殷远忍不住轻呼一声。
这一番激烈动作,沈瑜披散的头发已经一派凌乱,有些发丝还黏在脸上;身上衣服的带子也松了,领口敞开,微微有些往下滑,胸膛一起一伏……
如果不是双目满含怒火,看着倒是挺有风情的。
造化弄人……
怪只怪宇青祈蓝被刺激得过了头,临走时忘了交代。于是茴香偶然路过殷远门前,听见里面一阵踢打之声,便警惕起来。
她素来是个谨慎的,见宇青祈蓝两人双双不见踪影,寻思着大概是出了事,便悄悄退出去,叫了花椒八角还有几个做粗活的伙计――总之宅子里还在的人,都被她叫来了。
他们按照茴香的吩咐,抄了棍棒菜刀在手中,悄悄靠近少爷房间。
此时,房内传来桌椅被踢倒的声音,殷远一声闷哼,像是受了伤。
茴香心中一激灵,护主之心顿起,一脚踹开了房门,带着伙计们就冲了进去:"少爷!支持住!"
沈瑜正揪着殷远的领子,扯开了些,露出他一大片胸膛。
而他本人,穿着藕荷色的女子衣裙,跨坐在殷远身上,气喘吁吁的;脸因为激动泛着红色,嘴上的胭脂被他抹去,只留下一小片淡红色的痕迹,猛地看上去倒像是亲吻过多导致的红肿。
俩人被突来的响动吓了一跳,齐齐看向门口,看见黑压压足有七八人,还拿着凶器,沈瑜顿时呆了。
而茴香这边也好不到哪去,一看清房内情形,纷纷像被施了法一般定住――这、这、这……少爷和二少爷在房中寻欢作乐,竟被他们打断,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一瞬间,茴香便反应过来,转身大喝:"都给我回去!"
众人纷纷醒悟,迅速收了造型悄无声息地退下。
茴香回身,眼睛都不敢直视,扯了个尴尬的笑容道:"少爷,请……继续……"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一说完就觉得实在害羞,也低头跑了,临走还没忘把门带上。
沈瑜终于从这一系列变故中回过神来,脸色顿时泛白――这下,从总管,到烧火挑水的伙计,再加上宇青祈蓝,他的样子根本是被整个别院的人看了个干干净净!
这下他连追打殷远的力气也没了,垂头丧气地松开殷远的衣领,一下子瘫坐在他身上。
殷远也没料到这一幕,此时觉着有些后悔,伸手蹭了蹭沈瑜的脸颊:"阿瑜,你要是生气,我也穿一回女装给你看吧……"
沈瑜怒道:"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你……你怎能趁我不分是非,这样欺负……"
殷远想了想,道:"那个……阿瑜,这两天诸事,你可记得?"
"记得。"沈瑜虽然仍面带怒色,但还是回答了。
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殷远道:"那你可记得今日上街的情形?"
沈瑜正要说记得,他逛布市的全过程慢慢浮现在脑中。
什么"哥哥我想要",什么"哥哥这衣服真好看",什么"想穿"之类,不分巨细,一点不漏。
他脸色先更白了些,接着又莫名红得像要滴血,低着头仿佛恨不得自己就此消失。
殷远见他气消了大半,换成一副含羞的样子,而嘴上残留的胭脂看着实在是诱人,他便忍不住勾着拉到自己跟前舔了个干净。
沈瑜突然挣了一下,站起来逃到几步外:"就、就算如此,你明知不好,就不该由着我来!"
"我觉得挺好看的。"殷远笑,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认真的。
沈瑜无言以对,看他似是想靠近自己,转身欲跑。
奈何此时那裙子已经有些滑落,裙角堆在地上,他没留神就踩了上去。
这下沈瑜整个人就往前扑,眼看就要脸先着地,好在殷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捞在怀中,顺势抱了起来。
"允之!"沈瑜一惊之下,又唤起殷远的表字。
这句话仿佛鼓励一般,殷远直接就着这姿势,将沈瑜抱了进去,轻轻放在床上,俯身上去亲吻他,从裙底伸入,细细抚摸他腰际。
这姿势原本平常,两人不知做了多少回,可是现下那套裙子还要落不落地挂在沈瑜身上,就添了些别样的滋味。
沈瑜半难堪半羞涩地别开脸,中断那个吻,将额头轻轻搭在殷远扶着他肩头的手臂上。
身体因为熟悉的感觉渐渐放松,沈瑜下意识地轻轻呼了一口气。
忽然间天旋地转,他忍不住惊叫一声,便发现自己双腿分开,半俯半坐地趴在殷远身上。大概是嫌那裙子碍事,殷远三两下就扯烂了,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
没多久,沈瑜就变得光溜溜的,长发被殷远用手指梳拢开,整齐了不少,顺着身体垂下来。
想起方才被人误会时就是这个姿势,沈瑜有些羞赧,一动不敢动。
而殷远含笑看着他,眼睛里还包含着一点不纯良的心思,沈瑜索性将眼睛闭起来。就听一声轻笑,殷远扣着他后颈往下带。
沈瑜略微挣扎了一下,便用双臂撑在两侧,任殷远在他嘴唇上辗转吮吸,还十分配合地将嘴微微张开。
又硬又热的东西抵在他身后,隔着一层布料,沈瑜惊觉自己已经毫无遮拦,而殷远还穿着衣服,顿时大羞,微微扭动了一下,从相接的唇齿间发出一声呢喃。
这声音一出,那东西更精神了,似乎他的声音成了鼓励一般,让沈瑜羞赧不已。他干脆伸手去解殷远的衣服,只想着让两人平等些。
殷远被他来回拉扯,也不拒绝,十分配合地被剥光了。
沈瑜坐在他腰间,来回动作间更是极致的刺激,一声声满足的叹息被殷远使劲咽回肚内,生怕惊扰了沈瑜,坏了这美妙的时刻。
终于将殷远身上的衣服尽数除去,沈瑜满意地哼了声。
殷远微微忍耐般地皱着眉头,环在沈瑜背后的手一寸寸向下抚摸,似要细细描绘一般。沈瑜被揉弄地很舒服,乖乖趴着,有时偷偷亲一下殷远的身体,然后露出得逞般的微笑,可爱极了。
直到殷远的手指探到身后某处,沈瑜才惊觉自己被"骗"了,往侧面一翻,就从殷远身上下来,手脚并用朝床内侧爬,嘴里还道:"这样不行……太……太……"
太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殷远自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伸手攥住沈瑜脚腕笑:"阿瑜,你喜欢这样的。"
"胡说!"沈瑜伸了脚踢他,却没用多少力气。
殷远已经跟了上去,扣着沈瑜的腰贴上去,在他耳边道:"是谁一直叫哥哥、哥哥的?还坐在我身上动来动去……"
"别说了!"沈瑜像八爪鱼一样挥舞着双臂,想逃离,发现徒劳之后,他就将脸紧紧埋进身下的被子里,只留通红的后颈和耳朵在外面。
他刚清醒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浑,现在被殷远一提醒,那些事统统都想起来了,他不仅逮着殷远叫"哥哥",还和他……
每一件事都叫沈瑜羞愤欲绝,恨不得钻到殷远脑子里将那些记忆统统抹去,可是只能将自己埋深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羞人的事忘个精光。
殷远怎容他如此逃避,紧贴着沈瑜,带着翻了个身,就变成沈瑜趴在他身上的姿势。
沈瑜倍觉羞耻,却又让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变得更加敏感,没多久就浑身软瘫,化了一般任殷远摆弄。
双腿被固定在两侧,契合的感觉如此清晰,怎么一点点被撑开,怎么一点点含进去,全都清楚地印到他的灵魂里。
沈瑜已经没有力气动弹,浑身都变成粉红色,无力般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喘息随着殷远的动作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目光往下,看见殷远神情专注,眼神黑亮,又觉得难耐极了,断断续续低声道:"让、让我起来……"
亲吻,像永远不会结束一般绵长。
沈瑜很快变得浑浑噩噩,意识渐渐远离,只剩如波涛般一次又一次的无边快感……
清晨,沈瑜醒来的时候先闻到饭菜的香气,肚子有点饿,但浑身酸疼得他动也不想动。
"阿瑜,起来吃饭。"殷远隔着被子拍了拍他。
沈瑜想起昨夜他的流氓行径,心里哼了一声,不但不理,还将被子裹得更紧,成一个巨大的蚕蛹,还故意蠕动着往床里侧滚了滚。
殷远无奈,将手上的托盘放到床头的柜子上,上前将沈瑜扒了出来。
"阿瑜,你不跟我说话了么?"声音十足的凄凉落寞,轻轻抚摸着沈瑜的背。
沈瑜脸埋着,只能听在耳中,心里微微揪了一下,有点担心。又等了一会儿,身后变得悄无声息,他害怕殷远走了,就悄悄抬起头看了一下,却对上殷远含笑的双眼。
殷远自不会放过这机会,赶紧将他捞过来,道:"别生气了,我赔罪还不成么?"
"赔罪?"沈瑜哼一声,很是不屑。
殷远微笑:"我做一道你从未吃过的菜赔罪,好不好?"
沈瑜很心动,但又不甘心就此罢休,想了想,说:"一百道!"
殷远哈哈大笑,将他揽入怀中好一阵揉搓,末了应道:"一百道就一百道。"
沈瑜得了便宜,爬起来围着被子坐在床边。这下牵动了后腰,疼得他皱了皱眉,脸色又差了。
殷远赶紧伸手揉了揉,然后端过那碗红豆粥,盛了一勺,吹了吹,递到沈瑜嘴边。
沈瑜毫不客气地张口咽了下去,殷远就凑上去吻他的唇,轻轻一下,像调皮的小孩子,惹得沈瑜笑着回亲他。
这一碗粥喝完,足足用了两刻有余,到最后都凉了。
虽然不能肆意"玩弄"让殷远有一丝丝可惜,不过阿瑜回来了,还是让他很高兴。
他选了吉日,在别院里办了个小型的宴会,邀了平日相熟的亲朋,算是替沈瑜庆贺。几个年轻人凑在一处,借机好好玩乐一番,宾主尽欢。
到午后,宫里来了人,说皇帝宣两人明日巳时入宫觐见。
殷远道,大概是皇帝听说沈瑜痊愈的事,叫进宫去看看。两人也便没放在心上,只等天明入宫走一遭。
远行为客(上)
就像殷远猜测的那样,皇帝宣二人进宫,并没有提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先十分和蔼可亲地问了沈瑜的身体,又说了些闲话,然后对候在一旁的内侍道:"去把东西拿过来。"
沈瑜和殷远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指的是何物。
没半刻,内侍捧着几页纸小跑着回来了,更是叫二人摸不着头脑。
皇帝将拿起纸页,又细细看了一会儿,示意内侍拿给沈瑜,问道:"这可是你亲笔所书?"
沈瑜满怀疑惑地从内侍手中接过,一看,原来竟是自己以前卖过的食谱!
"这些食谱,的确是草民所书。"他站起来躬身回话:"只是不知为何……?"
"朕偶然所得。"皇帝呵呵一笑,摆摆手,似是叫他安心:"你字写得不错。"
后一句和前一句毫无关系,沈瑜不知这是何意,只能含糊地应道:"草民初到长安时囊中拮据,不得已便将平日从小侯爷处所学写成食谱,卖钱维生。"
"这法子有趣,"皇帝赞,"听说京中近来流行起的'梅花汤饼',就是从你的食谱上学来的。"
这事沈瑜的确不知道。阿夏勒在长安的时候,他为免麻烦,甚少出门闲逛,就是出去也多半是到八宝斋,七娘自然也不会拿这东西招待他。
此时听皇帝一说,他惊讶之外,又隐隐生出些莫名的成就感。
皇帝见状,咳了一声,进入正题:"自前几日在林场,允之和那回鹘王子比试之后,朕深觉,食之道不可废,还应当发扬光大才对。你的这些食谱,写的清楚明了,朕觉着甚好。试想数百年之后,照着食谱,仍能再现今日佳肴,岂不是一件美事?"
两人都没想到皇帝竟然说起此事,互看了一眼,沈瑜应道:"皇上想得深远,草民惭愧。"
"朕欲命你编写《食录》。"皇帝笑呵呵道:"书成之后令书局刻印,宫中御厨人手一本……哈哈哈哈哈……"
沈瑜沉默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人手一本之后,就可以随时享用美食了,是吧?
他看向殷远,在后者眼力也看见同样的无奈――要说知人善用,面前这位可是一把好手!
虽然在心里不忿,但沈瑜面上并不敢露出分毫,只是迟疑道:"臣不过善吃而已,至于怎么做却一窍不通……"
皇帝呵呵一笑,指着殷远:"这儿不就有位善厨的!你二人一道岂不正好。"说罢他神色一凛:"殷远、沈瑜接旨。"
二人齐齐跪下跪下接了这道口谕,末了殷远铿锵有力道:"皇上,臣与沈瑜愿搜罗天下美味,尽全力编成《食录》。"
可惜皇帝不买账:"朕知道,你又是在京里待腻了。也罢,随你去哪里吧!"
殷远很领情,微微一笑,拉着沈瑜叩谢圣恩。
又能出京游玩,又能名正言顺尝遍天下美食,还不用自己掏盘缠,这等好事简直是天上掉的馅饼。
从宫里出来,沈瑜一路都喜滋滋的,简直合不拢嘴。
殷远笑骂了句"没出息",自己心里也高兴,甚至开始盘算路线了。
忽然间沈瑜想起一桩往事,便直接问:"先前你遇着我的时候,是去扬州办什么差?"
殷远叹气:"还不是那位听说扬州有样烧饼滋味美甚,想尝尝看,便叫我去一探究竟罢了。"
沈瑜头一回知道殷远还要管这种事,也不知道他是幸还是不幸,一时唏嘘不已,殷远却笑:"这其中恐怕还有那位几分私心――看我在京中无趣,寻由头打发出门罢!"
圣旨耽搁不得,自回别院之时起,殷府上下就开始忙碌,为了此次远行做准备。
来来回回的,终于定了日子,剩下的一应杂事,都交给茴香去操办,殷远反倒清闲下来,整日不是跟沈瑜缠绵不已,就是欺负小狐狸玩。
沈瑜清醒过来后,对小狐狸更是爱不释手,时时惦记着,将它一身皮毛养得愈发油亮,看着威风极了。
出发前一日,府上来了人。
沈瑜头天贪杯,身上不爽利,便没怎么关心,躺在床上歇息。
等殷远回了卧房,一脸笑意对沈瑜道:"有口福了,陆虎着人送来了几近上好的肥蟹,晚上便赏月吃螃蟹吧。"
沈瑜一听有肥螃蟹吃,顿时就有些口水横流,顿时精神了不少。连小毛球也像听明白,兴奋地围着屋子直转。
到了戌正,圆月初升,堪堪爬到桂树枝头,看着有几分趣味。
院子里已经摆上了酒,就在桂树下的石桌上。沈瑜和殷远对坐,小狐狸安安静静趴在脚边,空气中是桂花甜甜的香味,他只觉得心里平静安宁,幸福极了。
酒是绍兴状元红,已经烫得恰到好处,沈瑜浅浅倒了两杯,见那酒液琥珀色,透明澄澈,散发着馥郁的芳香,便知定是好酒。
一杯下肚,全身上下就透着暖暖的舒坦劲儿。
两人对饮片刻,只偶尔交换只字片语,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默着,却分毫不觉难受,反而有一番别样的和谐气氛。
"少爷!二少爷!"茴香一阵笑语,沈瑜循声而望,见他笑吟吟已经端着四五只螃蟹上来,顿时来了精神,一瞬间完成了处子到脱兔的蜕变。
蒸笼里的螃蟹,几乎个个有巴掌那么大,蒸得红光透亮,连蟹腿都很饱满。
说起蒸蟹,殷远嫌活蟹入锅,犹如炮烙,太过凄惨,都是先用淡酒入盆,加水和椒叶、葱姜汁、菊叶汁,令蟹醉到不能动,才扎好入锅。如此炮制,鲜味尽出,美甚。
沈瑜跃跃欲试迫不及 待,殷远便先替他拿了一只放在面前的盘子里,笑道:"怕凉了,先拿四只,吃完再取吧。"
蟹要自己动手剥着吃才最是美味,这事沈瑜和殷远都认同,自然互不客气,动手自剥自吃起来。
殷远喜欢不时沾点儿碟子内的橙醋,而沈瑜什么佐料都不要,单单吃蟹的鲜味。两人互不干涉,倒也相映成趣。
金秋的肥蟹,蟹黄是黄澄澄的,鲜香细腻;蟹膏白腻,丰腴圆润。俩人都是能手,动作极快,却一点儿没漏,吃过的蟹壳干干净净,令人惊叹。
两只下肚,沈瑜已经有些饱了,可他馋着锅里剩下的,并不肯就此罢手,慢慢喝着烫好的黄酒,等略作休息再战。
可怜小狐狸,一直眼巴巴看着两人吃,谁也没顾得上扔给它一只半只的,直到螃蟹被扫荡干净,小狐狸终于生气了,跳入沈瑜怀中撕扯不已。
沈瑜这才记起它,安抚性地揉了揉它的颈子。等新的螃蟹端上来,先丢了一只给小狐狸,这才作罢,看它欢快地扑上去,笨拙地上去就啃,哈哈大笑。
到最后,沈瑜一人就吞了四只,殷远有些担忧此物过寒,留意了半日,见他并无异状才放心,却又忍不住取笑:"看来做老饕也得有副好肠胃。"
出发当日,马车早就备在门外等候,沈瑜和殷远吃了早饭,便开始准备。
这时他发觉找不到小狐狸的踪影了。
他本来已经和殷远商量好,要带着小狐狸一起出行,还因此接受了种种不平等的条款。哪知眼看就要出发了,却弄出这么一件事。
沈瑜心里焦急,立刻发动全府上下,几乎将前厅后院翻了个遍,最后沈瑜不得不承认,小狐狸不见了。
"会不会走丢了?"沈瑜很担心:"要么遇到歹人……"
殷远轻轻抱了抱他,安慰道:"白狐最通人性,想必是不愿远离家乡,回山林里去了。"
沈瑜想想小毛球平日精明的样子,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再加上它出现时就那么突然,此时自行离开,也不应该令人吃惊。
"什么时候走的,也不说一声,真没良心。"沈瑜埋怨了一句,却饱含不舍之情。
然而出发在即,容不得多耽搁,沈瑜只能满怀遗憾地放弃了。
俩人这回出门,皇帝为表重视,欲派一堪称壮观的车队,光马车就有四辆。
殷远得知这个消息时,忍不住扶了额,最后几次上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人若太多,寻访美食多有不便云云,这才让皇帝打消了念头。
他只留下一辆马车,两匹骏马,还有两名车夫兼护卫。
宇青祈蓝各骑一匹马,而殷远与沈瑜乘马车。几人只带了些随身行李和足够的盘缠,可谓轻装上阵。
这次出行毕竟身负皇命,不比上次悠闲。
俩人一路所见之物先由殷远细细研究,再由沈瑜详加记录。不知不觉过去月余,食谱就已经攒了好几份。
有用芝麻磨成的"芝麻豆腐",天花粉和干葛做的点心"玉露霜",山药、栗子和羊肉熬的"金玉羹",莴苣做的青翠诱人的"脆琅"……从点心到菜肴,挺齐全,俱是各地特色之物。
再加上沈瑜闲暇之时,将从前吃过的菜品也一一补齐,看着也收获颇丰了。
写到"牡丹宴",两人难免想起了洛阳,索性决定顺路去探望陆虎。
陆虎听说二人要来,早早就备好了客房。等殷远和沈瑜到洛阳的那日,他竟一口气带人迎了数里远。
沈瑜见陆虎浑身上下喜气洋洋地,一问才知原来他夫人林仙芝有了身孕。
"真的?!"沈瑜惊喜极了,他见过两个哥哥的孩子,都是粉嘟嘟的小肉团,一戳还会笑,可好玩了!这下听说陆虎也要有孩子了,沈瑜倒比他本人还高兴。
"大夫瞧过,说都一个月了。"陆虎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殷远在一旁看着,开始也在微笑,后来便慢慢安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沈瑜觉察到了,拉拉殷远的手道:"允之?"
殷远笑笑:"你二人杵在这里也不嫌累,边走边说吧。"
陆虎连连自责,引他二人入城,一路又顺便和殷远说了生意上的事。沈瑜对这些不感兴趣,正好四处看看,生出了许多故地重游的感慨。
陆虎的宅子如今改名叫"陆园",内里诸多景致也都有变动,粗犷大气中多了些柔美细腻,想必是陆夫人的功劳。
他们二人都算是故人,因此林仙芝也出来招呼。沈瑜见她脸上笑意盈盈,越发娇美,显然生活安稳,心里更是高兴,从行李里翻出一个玉雕的小狮子,说是送给孩子的见面里。
林仙芝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推辞,接过来收好了,只笑言:"这礼行得甚早。"
当日陆园办了酒替殷远和沈瑜接风洗尘。
桌上都是洛阳名菜,特地请了生风楼的大厨亲自出马,道道色美味鲜。
席间有道菜叫橙糕的,橙黄晶莹,又酸又甜,清爽可口,颇为令人新奇。据大厨说这是生风楼的新菜,取鲜橙数个四面用刀切破,入开水煮熟,取出后去核捣烂,加白糖,再用纱布沥出汁,盛放在瓷盘里上火炖到粘稠,等凉了结成冻就成,切成小块吃。
沈瑜觉着滋味实在是好,就兴致勃勃地记了下来,等随后殷远琢磨几次,弄清楚火候配料,《食录》上便又多了一道菜。
两人夜里自然在陆园歇了。
沈瑜躺在床上,将自己缩进殷远怀中,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头顶传来声音:"阿瑜。"
"嗯?" 他迷迷糊糊地应道。
"你喜欢孩子么?"殷远沉默片刻问。
沈瑜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但还是回答:"喜欢啊,可好玩了。"
"你与我在一起……"殷远低低呢喃,"是不会有孩子的。"
原来半夜不让自己睡就是为了这个,沈瑜气恼,挥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发什么傻,我当然知道!和你在一起,该想的我都想过了。"
沈瑜的双眸亮晶晶的,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沈家也不指着我传宗接代了,大不了,让陆虎的孩子认我做干爹。现在,给我好好睡觉!"
说罢,他又往殷远那边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下来。
殷远在黑暗里绽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些,不知是感叹还是无奈地轻声叹息。
两人在洛阳盘桓数日才启程,一路东行,见识过许多新奇的东西,都一一记录在案。
如此,不知不觉间到十了月,入了冬。
远行为客(下)
殷远出门时就知道此行不会短,便带足了冬衣。里面好些件都是旧年皇帝赏下的,苏州府织造的贡品,又密实又暖和,非一般能比。
而沈瑜,还额外有件貂皮的斗篷,不但华丽漂亮,遮风也最好。这原本是殷远的东西,见沈瑜单薄,怕他受寒便塞给了他。
因此几人一路行来,虽然天气渐冷,倒没怎么受影响。
不过,从四五日前开始,天气陡然变坏,起了大风。十月的风,吹在脸上跟刀割似的,着实不好受。
沈瑜和殷远在马车内尚能忍受;但宇青祈蓝,还有那两名车夫就惨了,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个赛一个的蔫。
此时众人正位于山东境内的和安县,从此处到最近的济南,快马也要七八日。殷远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众人,下令在和安县避风,过几日再走。
和安县人口不过数千,规模更是小的似乎一眼就望得到尽头。宇青在街上来回找了几趟,也没看见合心意的宅子或客栈,最后一行人不得已到衙门亮了身份,打算借县太爷的宅子用用。
县太爷这辈子也没见过皇亲国戚,一听说小侯爷到访,连滚带爬地出来迎接,激动地满面红光,不顾殷远反对,硬是将家人都赶到别院,腾出住宅供殷远歇息。
沈瑜看见县太爷府上颇为豪华,不逊长安富家,而街上却多破败,一时生了些些感慨。但这些事并不是他们所能扭转的,最后沈瑜选有些无耻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总算进了暖和的屋子,众人纷纷有死而复生之感,沈瑜刚刚恢复知觉的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一声。
"饿了吧?"殷远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沈瑜的脸颊,然后吩咐祈蓝去弄点新鲜食材来――因为赶路吃了几日干粮,加上近来天气实在恶劣,沈瑜总是没胃口,顿时就清减了不少。殷远看在眼内,疼在心上,现在有了机会,恨不得一顿给他补回来。
"嗯……"沈瑜抱着手炉,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殷远上前揉了揉他脸颊,轻声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沈瑜想了半天,说:"有汤粥最好,热乎乎的吃了舒服。"说罢三分歉疚七分期盼地看着殷远。
汤粥等物颇费火候,要熬出滋味来,非得一个时辰不可。众人赶了大半日的路,车上唯一一件斗篷都给了沈瑜,殷远应该比他更冷更累。若是要做汤或粥,又许久不得歇息了。
殷远知他心思,不在意地笑笑,叮嘱道:"你先喝些热茶,仔细受风着凉。"说罢,转向在一旁侍候的县令府管家:"后厨在哪里?"
管家一听,有些吓傻了――难道堂堂小侯爷要亲自做饭,这如何是好!想起县令交代的事,他壮起胆子结结巴巴说:"侯、侯爷,我们 家老爷在、在临仙楼订了接风酒,这个、这个……"
殷远摇摇头:"叫他们去吧,不用管我二人。"
"他们"指的然是宇青等人。
管家还想�嗦,宇青凑上去揽住他的肩:"别废话了,区区临仙楼,我们侯爷看不上,懂不?"
管家恍然大悟,人家是长安的侯爷,临仙楼当然入不了法眼!
"小的思虑不周,思虑不周!"当下他连连赔罪,说去安排几个伶俐的小婢来侍候便告退了。
等那管家走远,殷远笑骂:"就数你调皮。"
宇青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笑嘻嘻回道:"公子,这种人,就得跟他这么说才能明白。"
不多时祈蓝回报,说都准备好了,殷远便打发他们去县太爷那里吃酒,自己细细嘱咐了沈瑜几句,去后厨准备晚饭。
沈瑜喝了杯热茶,觉着好些了,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逗一旁穿红衣的小婢说话。那小婢不过十三四,尚不知害怕,见沈瑜和气又漂亮,当真跟他聊起天来。
这么着等了半个多时辰,又一小婢过来禀报,说小侯爷请沈公子去饭厅。沈瑜摸摸饿扁了的肚子,立刻喜滋滋跟着去了。
顺着香味儿进了饭厅,见殷远正在桌前摆弄一个铜鼎,铜鼎周围数个碟子,装着鱼肉菜蔬。
沈瑜惊喜道:"吃暖锅么?"待他走到近处一看,只见一锅软粘香糯的白米粥正翻滚沸腾,里面还能看到浅黄色细细的姜丝以及些许葱花。他一愣,有些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殷远持木勺搅动了一下铜鼎内的粥:"原本想做暖锅的,可惜材料凑不齐。正好灶间里有上好的羊肉,索性用粥煮暖锅吧,滋味也是很鲜的。"
说罢,他看了沈瑜一眼,笑:"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吃吧。"
沈瑜依言坐下,见殷远将切好的白皙透明的鱼肉片推进粥中,轻轻翻动了几下。
鱼肉一见热,立刻变了颜色,边上略微卷起,挨近皮的部分露出淡淡的粉红色,看起来颇为诱人。
他捞了一筷子尝,虽是草鱼,但肉质还算鲜嫩,裹着粥的米香,还飘着淡淡的羊肉醇香,味道很鲜甜。
"羊汤?"沈瑜问。殷远点头。
他用羊肉同丁香、砂仁、豆蔻、紫苏等一同煮,去了膻味只余肉香。用这羊肉清汤和油盐腌好的大米慢火煮成粥,选上层较清的粥汤盛入铜鼎里,加入切好的姜丝葱末就成了。
之后同暖锅一样,涮各种鱼肉菜蔬,别有一番鲜美的滋味。
同时,炖好的羊肉上火略烤,切片也端上了桌,配细腻的蒜蓉汁一起吃。
沈瑜觉得来了兴趣,胃口都给吊起来的,吃完鱼肉,又迫不及待夹起白菜嫩叶想往粥里放,不想叫殷远拦了:"先吃别的,最后再放菜蔬,否则粥就毁了。"
他一想,的确如此,便又夹起羊肉片丢进铜鼎内。
殷远看着翻滚的肉片,忽然道:"险些忘了。"说罢叫小婢去后厨取调好的料汁。
等料汁上了桌,沈瑜眉开眼笑――上面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油!
"知道你爱吃,临走问皇上讨了些,"殷远将碟子放在他面前,"沾着料汁吃吧。"
羊肉本身已经很鲜美,沾了料汁更是诱人无比。沈瑜先尝了一口,抬头笑道:"真好!"说着朝殷远的碟子里夹了好几片,顾不上说话埋头吃得专心致志。
粥很热,不一会儿,沈瑜头上就冒出薄汗,但他浑然不觉。蒸腾出的香气慢慢在房内弥漫,渐渐有了温馨的感觉。
殷远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也动了筷子。
两人吃了鱼肉山菌,接着开始喝粥。
粥便如沈瑜想得那般"热乎乎的吃了舒服",再加上鱼肉、羊肉、山菌的鲜味都融入其中,又不会遮了原本的米香,喝一口只觉浓稠有度,鲜美异常。
最后,将几样菜蔬放进粥里烫熟吃,一餐才算是结束。
沈瑜不顾仪态地瘫在椅子上感叹:"初冬时节,有粥和羊肉吃,真是神仙也不换的!"
"瞧你的出息,"殷远摇头笑,"这几日是苦了些,等到了济南就好了。"说着略作停顿,问:"难得出来,要不要去扬州看看?"
"扬州?"沈瑜一激灵就要坐起来,到一半又倒下去,揉了揉肚子:"离家快一年了,能回去看看也好。不过济南距扬州,怕没有一千里也有八百里……"
殷远看他面有难色,便道:"我们出来本就为了四处游历,从济南到扬州,一路留心就是,慢些也无妨的。"
听他这么一说,沈瑜便点头应了,脸上露出笑意。
存了这心思,几人只在和安县呆了数日,等天气转好,便南下往扬州去。
这一路免不了又是四处寻觅美味佳肴,到后来沈瑜的口味越来越刁,非精细奇巧有趣者不能入眼,收录的菜品反而日渐变少了。
"这《食录》一书,若不流芳百世,真对不起你精挑细选的工夫。"殷远调笑到。
沈瑜却颇为认真地回答:"等回去了,你再细细研究下,将一应做法弄得清清楚楚。若真能成,未尝不是一件妙事。允之,我想让你的菜流传下去。"
殷远对流芳百世并无多少兴趣,只为了他一片心意而动容。
又看沈瑜整日赶路,时不时就得靠干粮充饥,人都瘦了一圈,殷远很是心疼;等到了淮安,殷远便下令便在城里租了房子,打算休息几日。
停留的这几日,殷远自然少不了使出浑身解数将沈瑜喂饱。
而两人上街时,他见仍有李子和 芋头卖,就买了好些,想着弄些小食带上路,给沈瑜解闷。
李子是在地窖里存下的,面上有些干了,殷远专挑个大的,剜去核,用白梅汁浸泡后,放在滚水内灼过,加白糖、松子、橄榄仁末,上锅蒸熟,做成蜜饯。而山芋,便切成片煮熟,加杏仁末过了面粉炸脆了吃。
天气已凉,这两样法子弄出来的,能保存十数日不坏,带着上路正好。
沈瑜一见,果然很高兴,十分宝贝,藏在马车里,只在馋极了才拿出来吃几个。
就这么着,从济南一共走了月余,一行人终于到了扬州。
当初沈瑜离家时,是不告而别,将沈家老爷气得半死。
后来他从林舟家寄来的信里得知,他爹逢人便说,一定要和他这不肖子断绝关系。
沈瑜是最了解自家老爹的,知道他不过说说而已,否则这些年和沈瑜都断了十回八回了。只不过这次他弄得动静太大,回去一顿教训是少不了的,搞不好还要祭出家法来。
沈瑜最不怕骂,但是肉疼则是能免就免。
想到此处,他又有点近乡情怯的踟蹰。
殷远猜透他的心思,便道:"一路劳顿,不如找地方先整顿整顿再说吧。"说罢看沈瑜心动,便补充:"我在扬州也有产业。"
沈瑜没料到陆虎将生意做得这么大,吃了一惊,随即不住点头:"也好。"
殷远在扬州的生意刚起步,只开了家布料店和茶叶店,规模不算太大。
决定往扬州来的时候,他就给掌柜去了信,因此众人出现的时候并不惹人意外。
宇青和祈蓝也是头一回知道自家公子手脚伸到了扬州,暗自佩服。可惜碍着宫里那两名侍卫,这佩服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化作马屁拍出去。
殷远只作拜访故人,一行人就暂时安顿在布料店后院的小楼里。
几人都乏了,一夜沉眠。
到第二日,纵使沈瑜有万般顾忌,也得回家了!
再临扬州(上)
沈家也算一方大户,有头有脸的;沈三公子当年更是名满扬州城,因此沈瑜一露面,就有不少人认了出来,还有小孩子一路呼喊着去沈家报信,图个赏钱。
几人走了一刻有余,远远看见一方宅院,高墙青瓦,朱漆大门前还有两只大石狮子。沈瑜展颜一笑:"到了。"
早有得了消息的小厮在门外等候,见沈瑜出现立刻满脸喜色,一面叫着"三少爷回来了",一面迎了上来道:"老爷和夫人都在正堂候着呢。"
沈府甚是气派,但沈瑜脸上却有一丝苦涩,见殷远询问地看向他,便道:"我们的事真不知该如何开口……要是被我爹娘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殷远呼吸一沉,却还是强笑道:"不一定要说的。"
沈瑜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正厅,一屋子婢女小厮都带着笑意,而坐于上座的两位,正是沈瑜父母。
沈父年约五十有余,头发有些花白,不知道是不是蓄着胡子的关系,并不像他原先想的那般凶神恶煞;而沈母虽也有了年纪,但脸上妆容一丝不苟,正襟危坐,看着比沈老爷还威严些。
"你这逆子还知道回来!"沈家老爷一见到沈瑜,站起来先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开口便骂,中气十足,说话间胡子一翘一翘的,到不怎么让人害怕。
沈瑜陪了个笑脸:"这不是想您二老了。"
"嬉皮笑脸!"沈父佯怒道,起来作势要打,身后沈夫人发话了:"老爷,行了,还有客人在呢,闹成什么样子。"
沈老爷这才看到注意到殷远主仆几个,有些迟疑地问:"……这位是?"
不等沈瑜回答,殷远抢先一步,十分温和有度地笑道:"伯父,伯母,晚辈殷远,是……阿瑜的朋友,此次到扬州,欲到府上叨扰几日,还请多包涵。"
沈瑜听他这样一说,先是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他,张了张嘴,面对着殷远无懈可击的笑容,最终什么也没说。
沈家老爷偷偷将殷远打量一番,见其人姿容不凡,气质俊逸,并非以往的狐朋狗友之流,便心生好感,满面含笑寒暄了几句。
沈夫人也略略带了笑意,吩咐小厮去准备客房。
殷远向沈家老爷和夫人略微躬身行了礼,以示谢意。接着,他示意祈蓝捧上来一个金丝楠木盒子:"路途遥远,晚辈也没带什么稀罕物,这是一点薄礼,还望伯父伯母收下。"
一旁小厮上前接了,捧着盒子又退到一侧。
几人又略聊了几句,沈夫人道:"你们两个想必也累了,先去房里歇息吧。"
给殷远安排的客房,和沈瑜只有一墙之隔,算是最近的一间。
沈瑜挥退了小厮,自己带殷远去。路上他忍不住问:"允之,你刚才为何那样说……?"
殷远侧目,见他脸上神色有些惊惶,轻叹一声道:"阿瑜,如果你觉得时候还未到,我可以等的。"
沈瑜原以为殷远会生气,却没料想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心绪复杂,不自觉就低了头。
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落在他脸颊,安慰般轻轻摸了摸,耳边传来低语:"不急,阿瑜,我信你的。"
沈瑜一时无言,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正厅内,待他们一走,沈老爷招呼小厮拿着盒子上前,打开一看,轻呼一声:"夫人,这、这……"
沈夫人走进一看,盒子里竟然是一块古玉,比巴掌还大,尚未经过雕琢,圆润可爱,晶莹剔透;原本的玉才如凝脂一般,但因为年代久远,边沿处略微染了淡赭的沁色,更添几分灵动。
这样的上品,价值不凡,并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再加上沈瑜的这位朋友来自长安,又姓"殷",沈夫人略一思索,又叫了一名小厮,吩咐小心伺候。
沈老爷只道儿子出息了,交的朋友都身份不凡,大感欣慰;而沈夫人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且不说殷远到底什么来头,就看他跟自家儿子那股子亲密劲儿,事情恐怕不妙。
午饭十分,沈瑜兄嫂弟妹都回来了,只有一位出嫁的姐姐未出面。
自家人吃饭,并未讲究太多,满满坐了一大桌。
菜都是扬州的口味,虽然比不上殷远手艺精致,但沈瑜离家已久,还是吃得很高兴。
殷远习惯性给他夹菜,两人都为察觉不妥,沈夫人看在眼中,面色又是一沉。
饭毕,小婢端上茶点,众人边吃边谈。
沈家弟妹们好奇心太盛,缠着沈瑜问京城风貌,沈瑜拣些有趣地说给他们听。
沈老爷听了一会儿,对沈夫人笑道:"老三这一年没要家里一分银子,还在京城大有作为,果真是出息了。"
沈夫人闻言皱了皱眉头,忽然问:"瑜儿,长安寸土寸金,你初来乍到的,身上又没银子,住在何处?"
殷远一听就知这句话有玄机,可惜拦也拦不得,只垂了眼眸,心里开始暗自盘算。
沈瑜并未多想,指了指殷远道:"我借住殷府,这一年多亏允之照应。"
沈夫人动作一顿,又问了些生活琐事,最后转向殷远:"殷公子费心。"语气还算热络,神情却有一丝异样。
"这是晚辈分内的事。"殷远略略起身回到,神色坦然,不卑不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才不管阻碍他们的人是谁。
沈夫人点头不语,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山雨欲来,房内已是暗潮涌动。沈瑜犹自跟家人谈笑,并未察觉,倒是他大哥似有所感, 目光如微风一般掠过沈夫人和殷远,又不着痕迹地滑开了。
晚上,沈瑜和殷远各自回房。
前者躺在床榻之上辗转难眠――想起日间情景,乍看之下一派和乐并无异常,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窗外月光也太亮了些,沈瑜来回翻了几次,最后一掀被子坐起来,片刻后下床,匆匆穿了鞋,连外袍也不披,就这么出了门。
到殷远房门前,沈瑜见未上门拴,索性直接推门进去。
殷远果然还未睡,也不点灯,摸黑坐在桌前,双手环抱于胸前,不知在想什么。他被开门的声响惊动了,回头见沈瑜只穿了里衣,急道:"你也不怕着了凉!"
说着,起身给炉子里添了炭火,上前将他揽在怀中,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也不穿好衣服……"
"睡不着。"沈瑜埋在殷远胸前闷声道。
只是一小段路,他的脸都冻得有些发白,自己却还浑然不觉,只知道到了殷远这里十分舒坦,半天不想说话。
等了许久,沈瑜总算缓过来了,轻声说:"那房间我从小住到大,这才离开不到一年,就觉得陌生得很了。"
殷远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慢慢摩挲着沈瑜的背:"没关系的,我们不过在扬州停几日,不必什么都说破。以后……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沈瑜不语,似在挣扎,末了道:"我想留在你这里。"
"当真?"殷远放开他,用手指抬起沈瑜的下巴,接着月光仔细打量他的双眼,想在里面找到犹豫,勉强,诸如此类的情绪。
但那双眼睛如此清澈,如此坚定和坦然。
这简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事!殷远将沈瑜紧紧搂在怀中,当夜,两人相拥而眠。直到睡着以后,十指还紧扣在一起。
第二日一早,小婢去唤三少爷起身,却发现房中空空如也,炭火早就熄了。床铺一片冰凉。
小婢慌了神,连忙跑去禀报夫人。
沈夫人叫她退下,不要声张,自己却起身去了客房。
"殷公子。"沈夫人站在房门外,语调沉着。
房内传来����的衣料摩擦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却是沈瑜。
沈夫人像是并不意外,站在原处,不进不退,也不说话,只是脸色不好。
门开的更大了,殷远上前,站在沈瑜身侧。
"殷公子照顾我儿子,当真尽心尽力。"沈夫人冷笑一声,不待二人答话,便对沈瑜道:"你跟我来。"
沈瑜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轻轻叫了声"娘",却不挪动脚步。
沈夫人转身就走,并不管他是否跟上。
"阿瑜……"殷远将手搭上他肩膀,慢慢揉捏。
渐渐地,沈瑜放松下来,脸上有了血色,但嘴唇上已经留下一排不浅的牙印。殷远见了心疼,道:"要不然……我去和伯母讲明吧。此事皇上都首肯了,你不用担心。"
沈瑜摇头:"别说这个,我不想拿皇上压她。还是……还是我过去吧。"说着转向殷远,握起他的手用力捏了捏道:"我能行的,允之,你就在房里等我吧。"
殷远见他虽有些害怕,神色倒还坚定,思索片刻应了:"好吧。我等你一个时辰。之后若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沈瑜点头,接着放开手,大步走了。
"你给我跪下。"沈夫人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回地说。
"娘……"沈瑜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无奈之下,只能一撩衣襟跪到房间中央。
"你做的好事!"沈夫人这才回头,恨铁不成钢道:"咱们沈家还算殷实,不指望你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往常你胡闹,我就认了。哪料你现在真是出息了,去了趟长安,学了个断袖之癖!你……"
说道此处,她像再也说不下去一般,也不肯听甚于解释,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吧。"
说罢转身走了,将沈瑜一人留在此处。
虽然屋内有炭火,但毕竟是十一月,地上冰凉冰凉的。
沈瑜也算养尊处优,平时哪遭过这罪,跪了没多久,膝盖处就像针扎一样疼。但他不敢站起来,也不敢坐下去,背挺得笔直。
房内静静的,只有炭盆不时爆出轻微的哔剥声。沈瑜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双腿开始还知道疼,到最后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也不知允之如何了。"沈瑜心里有点急,怕他忍耐不住,和自己爹娘起了冲突,自己却没有办法。
每一刻都是煎熬。
而殷远也好不到哪去,沈瑜一走,他就坐立不安,在房里来回踱步。
他知道沈夫人不是好对付的,一面怕沈瑜吃了亏,一面又怕他着了道――沈瑜显然是有点怕她的。
等了许久,沈瑜还没回来,殷远也不管够没够一个时辰,直接冲出门去找他。
刚走出院门,一小厮叫殷远,说夫人请,将他带到书房。
殷远跟着去了,见沈夫人和沈老爷都在,唯独不见沈瑜身影,心里便猜到几分。
他仍十分有礼地问候二人,然后道:"伯父、伯母,阿瑜和我有皇差在身,恐怕不能久留。不知他现在何处?"
此时此刻,殷远也顾不了沈瑜的想法,只能先发制人了。
沈夫人闻言,淡然道:"瑜儿真出息,还领了皇差,不知是什么差?"
殷远大致一说,她笑道:"皇上厚爱,是沈家荣幸。瑜儿在家中静心养性,定会将差事办得更好。"
两人来回扯了几句,殷远关心则乱,先沉不住气了:"沈夫人,恕晚辈直言。我与阿瑜的事,皇上也知道,还望您手下留情。"
沈夫人并不买账,将手炉拨了拨,道:"我一介民妇,不知道殷公子什么身份,不敢听你信口开河。既然皇上也知道,想必有圣旨了?"
殷远不语。这种事,得了默许已是不易,又哪里来的圣旨?
沈夫人冷笑:"若有圣旨,殷公子只管拿出来,我沈家遵从皇命;若无圣旨,我管教自己的儿子,还轮不到外人置喙,殷公子若无其他事,请自便。"
一番话不冷不热,将殷远噎了个半死,他一时间也别无他法。
沈老爷在一旁默不吭声,此时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再临扬州(下)
"夫人,我看殷公子也是一片好心,你别动怒。"沈老爷劝到:"老三年纪小,不懂事,略微教训一下就好了……"
殷远眉头一皱,这话听起来,难到阿瑜受了苦?
他略一思索,见沈老爷似站在自己一方,此时还有回旋余地,便并不想轻举妄动,弄得不可收拾。
沈夫人显然也不欲闹大,道:"殷公子若是瑜儿的朋友,我自当以礼相待;家务事,还请勿插手。"
殷远正要说什么,却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接着就见一人推门而入,竟是沈瑜大哥沈璋。
他显然是一路疾行,气息都乱了。殷远想到沈瑜,心里不由一紧,死死盯着沈璋。
"爹!娘!"沈璋刚叫了声,乍见屋内还有旁人,将正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道:"叫三弟、叫三弟起来吧……"
话音未落,殷远已经冲到他面前:"带我去!"
沈璋看了看他身后,犹豫片刻,一咬牙转身就走,殷远立即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急匆匆赶到一处独立的小楼,殷远一眼看见跪在中央的沈瑜,几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急道:"阿瑜?"
"允之……没事的。"沈瑜笑了一下,瞧着并无大碍,只是因为不知跪了多久,身上有些僵硬。
殷远见他面色泛白,气息也不大稳,心道不好,若寒气入了骨头,双腿怕会落下毛病。思及此处,他不敢耽搁,伸手要拉沈瑜起来。
沈瑜猝不及防,双腿已经麻得毫无知觉,被殷远一拽就往下倒。殷远眼疾手快连忙捞在怀中,顺势跪了下来。
其余人此时也赶到,沈老爷一看房内情形,大吃一惊,连忙招呼沈璋搬椅子来。
"不许去!"沈夫人厉声一喝,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沈夫人一声出口,自知失态,紧紧抿着嘴,深吸几口气才一字一句对沈瑜道:"你做出这样下作的事,今日就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殷远此时才注意到房内有香案等物,墙上也挂着几幅人像,众人竟身处沈家祠堂。他不语在此处造次,但沈瑜情况不妙,救人要紧,他环着沈瑜的双肩想抱他起来。
沈瑜扶住殷远的手腕,想安慰般拍了拍,然后可怜兮兮地叫了声:"娘……"
这一声简直让殷远心都揪起来了,沈夫人似乎抖了一下,仍不松口,颤声道:"你……你若肯改,娘就原谅你。你……你在祖宗面前发誓!"
"娘,别的我都能应你,独这件不行。若是、若是跟他分开,此生此世,再寻不着第二个允之了……娘,你就成全我吧!"
沈瑜断断续续将这一句说完,挣扎着伏在地上磕头。沈夫人眼角含泪,几步上前,见沈瑜什么都不顾,只知道哀求,顿生恨铁不成钢之感,怒火中烧间一巴掌挥了上去:"你怎么……你怎么这么不成器!"
沈瑜脸上立刻泛起几道红印,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地上,沉默着一下一下继续磕头,房间中一时只有沉闷的"咚咚"声。
他这样子无异于火上浇油,沈夫人气得脸色煞白,"蹬蹬"后退两步,接着像爆发一般抄起一旁书案上小儿手臂粗的"家法",扬起来劈头盖脸一顿猛抽。
屋里的人都愣了,殷远见势连忙将沈瑜护在怀中,顺势一转身背对着沈夫人。木棍落在殷远背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殷远吃痛,忍不住一声闷哼,手臂骤然收紧。
沈瑜没料到横生变故,他胳膊被殷远勒得生疼,便知他忍了多大的痛,心中又惊又痛,乱成一团。
恍恍惚惚见,他又想到殷远身份是小侯爷,正宗的皇家血脉,他娘这般行事,若是有心人追究起来,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沈瑜心中一紧,顿时喊道:"别打了!娘,别打了!"
沈夫人先前虽然猜想殷远不是常人,但也没想到出身如此不凡;加上她此时早已失了理智,间沈瑜阻止,只当他心疼殷远,怒火攻心,下手更是狠毒。
沈老爷和沈璋终于反应过来,一左一右上前阻拦,拉扯间少不得也挨了几下。
等沈夫人终于用尽了力气,出了气,才忽然察觉自己做了什么,棍棒"当啷"一声落地,她扶着一旁书案,缓缓坐下,涩声道:"你……非要气死我……"
虽然殷远挡得快,但沈瑜还是挨了好几下,胳膊手腕惨不忍睹,大概有一下扫过耳际,他整个耳朵都又红又肿的。
殷远大致查看了几处,心如刀割,偏偏听了沈夫人此言,忍无可忍,怒道:"虎毒尚不食子,沈夫人这是想将他打死!您于心何忍?"
"我都是为他好……"沈夫人眼见下手重了,心有所悔,却还撑着声音道:"殷公子,沈家祠堂,外人禁入,您还是出去吧。"
见他到此时仍不肯松口,而沈瑜已经一身狼狈,双腿境况还不知如何,殷远又急又怒,干脆强硬地拦将沈瑜揽着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要是敢出去一步,就不是我沈家子孙!"沈夫人厉声喝道:"沈家列祖列宗容不得这般无德的脏事!"
沈瑜正心疼连累了殷远,没料到自己娘亲竟在此时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情急之下脱口反驳:"你与原先家里那个叫段暄的先生不清不楚,为何还拿这话阻我!"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了。
沈璋站在那里,下意识看看沈夫人,又看看沈老爷,一言不发,脸上神色很是尴尬。沈老爷叹道:"老三,你……唉……"
沈瑜也吓了一跳,靠着殷 远,不知所措地叫了句:"娘……我……"
沈夫人静静坐着,谁也不敢说一句话。良久之后,她低低笑出了声:"沈家的好儿子啊……这都是报应。"
"夫人……"沈老爷吓坏了,一边攥住她的手,一边不住地替她抚背。
屋子里静得诡异,只有沈夫人的笑声响了半天,最后她推开沈老爷,声音沙哑:"我与他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当年若不是……"
"夫人!"沈老爷忽然喝道,打断她的话。
沈夫人一愣,垂泪道:"罢了,你爱和谁去就去,我不管了。"
"……娘?"沈瑜不安地唤了声,沈母无力摆摆手叫他出去。他不敢动,沈老爷叹道:"走吧……过些日子你娘气消了,再回来看看。"
沈瑜一咬牙,跪下磕头:"孩儿不孝……"
说罢,当真扶着殷远出去了。
身后传来大哭声,沈瑜脚步一顿,面带哀色地回头看,殷远摸摸他的头顶,一言不发地带着他往外走。谁也没料到是这个结果。
等回了布料店,宇青和祈蓝震惊了,小侯爷受了伤,这还了得!但看着殷远和沈瑜的脸色,他们什么也不敢多问,只去请了大夫。
一番诊治之后,大夫说:"两位身上只是皮肉伤,开些药膏擦擦便无大碍。只是这位公子,双膝怕是受了凉,要想不留病根,得用艾草熏十日,还得一日三回用药酒按摩方可。"
殷远点头,吩咐祈蓝跟大夫去抓药。
到晌午,众人都没心思张罗饭菜,只随便叫布料店的伙计从外面随便弄了些吃的。
沈瑜躺在床上,看着房顶一言不发,从回来之后,他这姿势就没变过。
殷远自是心疼,却无法出言安慰,默默站了一会说:"阿瑜,起来吃些东西吧。"
沈瑜点头,殷远将他扶起来,垫了枕头,叫他靠在床头,自己端了饭碗过来。沈瑜手腕已经肿成馒头,一动就疼,殷远就一点一点喂他。
食不知味地吃了一会儿,沈瑜问:"我这样是不是太没心没肺。"
殷远暗想,若真没心没肺倒好了,至少不用明白什么叫伤心欲绝。他低身安慰般不停亲吻沈瑜的额头,好半天,他终于伏在殷远胸前,断断续续哭出声。
"从此以后他有家不能回,只剩我了,"殷远轻轻抚摸怀中一耸一耸的肩膀想着:"我得好好护着他,再不能叫他像今天这样难过了。"
夜里,药酒备好了,滚烫的。
殷远解了沈瑜的衣服,身上伤痕上了随身带的灵药,这会儿看着已经好了不少,而双膝处一片青紫,甚是可怖。
顾不得烫,殷远小心翼翼倒了些药酒在手上,覆到沈瑜膝盖上。大概是触到了伤口,沈瑜一缩,叫殷远按住:"别怕,忍着点。"
等热度略退,他顺着筋脉来回揉搓,不一会儿手下就开始发热。沈瑜扶着殷远肩膀,几乎将指头掐进他肉里去。等结束,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
殷远给他擦了身,两人相拥而眠,忽然都感觉平常习惯的一切,其实是如此不易。沈瑜一急一怒,第二天就病倒了。
殷远原本打算立刻离开扬州,此时也不得不多留了几日。他辗转得知沈夫人也一同病了,感慨万分,叫宇青挑了上好的药材送了过去。
沈家收下了,隔了两日派人告诉他,沈夫人虽没有说神恶魔,却也未拒绝用药。
殷远将这件事将给沈瑜听,算是去了他心头一块大石,病情日渐有了起色。
至于那日沈瑜口不择言的事,沈瑜只字不提,殷远也根本不问。这些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不管如何,阿瑜就是阿瑜,这才是不会变的。
而到沈瑜痊愈,却是十多日以后的事。
大好那日,他特地起了个早,将自己收拾地清清爽爽,和殷远同桌吃了顿久违的饭,然后他说:"回家吧。"
殷远自然知道他指的是长安的别院,眼睛一弯笑道:"好。"
两人去沈父道别,虽仍未见到沈夫人的面,但沈老爷甚为和蔼,"不肖子"也不骂了,还将一串祖传的珊瑚珠子挂在殷远手腕上,说是还礼。
"我爹给儿媳妇的。"沈瑜偷偷对他说笑。
殷远挑眉,并不反驳,心里却暗道:等晚上,就叫你知道谁是媳妇儿。
一切妥当,两人总算踏上归途。
这回不像来时四处奔波,就走官道,但天寒风冷,走得并不快多少。
到淮北,以至腊月二十。
殷远叹:"看样子,我们得在此处过除夕了。"
这虽是无奈之举,但也不能委屈。宇青在淮北寻了处好宅子,几人就住了进去,准备热热闹闹地过年了!
大年夜
关于过年的习俗,民间有首歌谣:"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写联对,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馒头, 二十九,去打酒。"
沈瑜殷远一行,虽然用不着做豆腐祭灶天,但还是早早地买了红纸,才成一乍宽窄的长条,打算用来写春联。
沈瑜嫌自己的字太细瘦,便让殷远执笔,自己动手研墨。
笔尖吸满了墨汁,殷远悬腕,一气呵成,只见笔锋落处浑厚有力,气势不凡。沈瑜看了欢喜,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处处桃花频送暖 年年春色去还来"。
殷远一笑,挥笔写了横批"地久天长"。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接着唤宇青搬椅子,出门贴春联去了。
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他们就开始张罗着准备年货。
沈瑜出身富贵,自小从没亲自操办过诸如此类的杂事;倒是殷远,因为幼时与母亲相依为命,反而对这些民间习俗了解得更多。
淮北颇有几家品质上佳的织衣坊,可惜除夕将近纷纷关了门,殷远跟沈瑜在街上寻了半日,见只有成衣店,挑来挑去也没能用的,最后只能打道回府。
"看来没有新衣穿了。"殷远无奈道。
沈瑜从没缺过衣服,对这个并不在乎,两人说笑几句也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专心准备过年用的食材――这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马虎不得。
好在年间集市还十分热闹,一应菜蔬禽肉都不缺。殷远向来食不厌精,在这上面是最舍得花银子的,几日下来便采办了许多。
到了腊月二十七,殷远突发奇想蒸了些糯米饭,说是要酿酒。
沈瑜闻言将信将疑,见他将蒸好的米饭稍稍晾凉,便将其摊成薄薄一层,撒上淡红褐色的酒曲,拌匀了装进一个瓷缸里,还在中心挖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深坑。
"这就能成酒?"沈瑜问。
殷远笑:"哪有这么简单,我不过看见有酒曲卖,试试看罢了。"
话虽这么说,沈瑜却起了好奇心,听说酒醅三日才熟,吁了一口气,满怀遗憾。
之后,每日沈瑜都要偷偷揭开棉布的盖子,看望一下进度,弄得殷远笑他"好像孵蛋",叫沈瑜气了半天。
除夕那日,外面鞭炮声从早上就断断续续响着,"年"的气息一下子浓郁起来。
而几日前还称得上繁华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商贾小贩纷纷停了生意,躲进自家宅院里,欢欢喜喜准备过年了。
沈瑜和殷远也窝在家中,前者见酒缸中,米饭小坑中有了一层清亮的水析出,兴奋极了,似是有些迫不及待。
终于到了酉时,天色已暗。
远叫宇青点上两只灯笼挂在门口,远远看去火红火红的一片,直叫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这等好日子,殷远自然要亲自下厨。一应准备事宜已经让祈蓝办妥,他陪沈瑜看了一会儿灯笼,便往后厨去。
沈瑜要跟着,却被殷远拦下,调笑着说:"一会儿就好,阿瑜,你还是坐着等吧。人都说除夕忙,一年忙,我可舍不得。"
"你自己就不嫌忙了?"沈瑜故意这样说,眼睛弯弯的,也含着笑意。
殷远顺势将他抱住,狠狠亲了一下:"别说一年,为你忙一辈子我也乐意。"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沈瑜耳边低声道:"阿瑜,要是除夕吃了你,是不是也能吃一年?"
这句话让沈瑜双颊"腾"地红了,挣扎着从殷远怀里出来,轻轻推了他一把:"快去做饭,我饿死了!"
罪魁祸首哈哈大笑几声,揉了揉沈瑜头顶,当真依言去了,留下沈瑜一人在原地,脸色越来越红,最后灌了一大杯茶水才好些。
殷远动作麻利,没到一个时辰,年夜饭就上了桌。
虽说此处不比长安,几人又匆忙,所备之物好得有限,不过殷远还是弄出了荤荤素素十来样,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沈瑜看都是自己爱吃的,顿时心满意足。殷远见他像面对着鱼的猫般,浑身上下透着"惬意"二字,觉着可爱极了,忍不住摸摸脸颊。
宇青和祈蓝,还有那两名侍卫都在,沈瑜羞赧万分,狠狠瞪了他一眼,无声地威胁了一句才安宁。
众人不分尊卑围桌而坐,此情此景,倒让殷远想起了一些往事。
虽身在异地,但此刻竟丝毫不觉清冷孤寂,颇有点四处为家的味道――都是因为一个人吧!
想到这里,他低头一笑。
不管家境如何,过年必吃鱼,取年年有余之意。殷远自然也不会忘。
不过,先前几人在淮北城就只见到有鲫鱼卖,一问店家才知那些上好的鳜鱼鲈鱼之类,早早的就被大户人家订好了。
好在鲫鱼都是刚打捞不久的新鲜货,也不算差。他专挑了几条扁身色白的买回来,图其肉松嫩。
四五条鲫鱼,满满地装了一盘子。
沈瑜吃鱼最爱蒸食,说这样才能得其真味,一见鲫鱼,立时眉开眼笑。殷远挑腹部嫩肉,夹了一筷子给他,沈瑜沾了少许料汁吃。
入口只觉鱼肉软嫩,腥气全无,满口是鲜香。他惊讶道:"我总以为河鱼是有些泥土味的。上回吃水煮的黄河鲤,麻辣味中,尝不见也罢,这回清蒸鲫鱼,怎么也这样鲜?"
殷远一笑,对他道:"鱼是用酒蒸熟的,不放水。出锅时在汤里加少许糖,最能提味。"
瑜点头称妙,赞叹不已。
再看桌上其余菜品,哪一道不是费了心思。
就说那金镶玉,要把豆腐炸得外面金黄焦脆,里面雪白软嫩,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得选了新鲜结实的豆腐,整个泡进盐水中足足一个时辰,再拿出来沥干了,进油锅大火猛炸才行。
元宝蟹更是麻烦。
冬季已经过了蟹的季节,不若秋时膏肥肉厚,受得可怜,不好蒸着吃,因此殷远才想了"元宝蟹"出来。
买来的蟹,一只只破壳剔肉,将蟹肉和香菇、玉兰片一起剁成细末,调味之后捏成鸽子蛋大小的球;再用鸡蛋液摊成蛋皮,趁没有完全凝固时放入蟹肉小球,做成元宝的形状。之后,入锅蒸熟,铺在炸成深绿色的菠菜细丝上,浇上芡汁,又好看又好吃,寓意也很吉祥。
沈瑜头一回见到将菠菜丝炸得酥脆的吃法,倒比蟹还感兴趣。
而豆苗鸡脯肉炒的"翠柳凤丝",脆嫩诱人,清爽可口;
"燕尾桃花"是一盘颜色红亮的炒大虾,虾尾张开,恰是个桃花的模样,因此得名;拔丝汤圆更讲火候,汤圆先用温油泡熟,再热油猛炸,如此方能外酥里嫩。而糖液不可过焦,不可不足,如此方能拉出晶莹剔透的细丝来。
诸般菜品,均配以殷远亲手酿的色白若玉的米酒,更觉醇香绵甜。
两人边吃便切磋,活生生把年夜饭吃成了美食鉴赏大会,叫一旁的宇青和祈蓝都有些哭笑不得。
之后众人猜谜游戏,不亦乐乎。
沈瑜更是趁机喝了不少酒,等快熬到子时,他已经有些迷糊了。
饺子下好出锅,沈瑜端着碗,看也不看就捞着往嘴里送。吃了几个,他忽然停下来,"咦"了一声,捂着腮帮子,吐出一枚铜钱。
"恭喜二少爷了!"宇青一见,立刻笑嘻嘻说。
自从他那句"二少爷"的戏言在殷府传开,全府上下都这么叫。开始沈瑜抗议了几次,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祈蓝和两名侍卫也跟着道喜。
见沈瑜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殷远想起他是扬州人,并不太知道北地习俗,便解释道:"除夕的饺子可不一般,一锅里面煮一枚带铜钱的,吃着的人要福气一整年。"
沈瑜一听,也觉得十分高兴。
正在此时,外面街上"噼里啪啦"接二连三的响起了鞭炮声,这正是到了子时正,新旧交替的一瞬。
两人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心里均生了些感慨,继而相视一笑。
"走,我们也放鞭炮去!"沈瑜忽然站起来,像孩童般兴致勃勃地说着,就拉殷远往外走。
殷远一边应声,一边转头吩咐祈蓝去拿貂皮斗篷来,生怕冻着他,引了旧病复发。
这一闹,直到了丑正,才渐渐平息。
沈瑜和殷远都累了,匆匆洗过,回房歇息。
两人双双躺在床上,沈瑜困倦不已,窝在殷远怀中昏昏欲睡。但后者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一翻身压了上去,接着伸手将沈瑜散乱的发丝拨到一边,捧着他的脸一下一下轻轻亲吻。
"困死了,让我睡……"某个不解风情的人颇为不耐地嘟囔道,试图逃离,却叫殷远用双臂紧紧禁锢住。
落在嘴唇上的吻渐渐深入,逼得沈瑜不得不清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憋得脸颊微红,双目泛着水汽。
"除夕夜……怎能浪费?"殷远低沉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沈瑜现在喘得像条离了水的鱼,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只能用双臂尽力环住殷远的背,将他猛地拉近自己。
殷远也不再客气,三两下剥了他的衣服,将滚烫的手掌贴近沈瑜腿间,百般揉弄。
丝丝异样的快感,从某处直冲脑顶,让沈瑜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像逃避般紧紧闭着双眸。
"阿瑜……"殷远在他耳边叫,热气撩着耳后,沈瑜激灵一下,下意识睁开眼睛,紧接着就像被那一抹微笑迷惑了一半,下意识紧紧贴近他,同时发出一声低吟。
这声音仿佛落入干草间的一点火星,立刻带起一片燎原之火。
本来应该已经熟悉的事情,每一次却仍充满未知。殷远探索着,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一串细碎而湿热的吻。
"允之……"
缓缓进入,抽离,双唇微张,沈瑜唤出殷远的名字。
窗外似有风?还是谁在说话?
沈瑜什么都不知道了,迷蒙的双眼中,唯独只有那一人而已。他长发披散,他嘴角带笑,他低声呼唤他的名字……诸般滋味,又岂是"蚀骨销魂"四字能蔽之。
满室春光,仿佛宣告冬日的离去。
整夜欢愉过后,房间静谧下来,而细微的呼吸声逐渐绵长,却是他们相拥着陷入沉睡……
第二日醒来,门外不知何时落下的雪已经能没过脚踝。
沈瑜没见过这样的北国风光,兴奋得两眼冒光,套上鞋就往外奔,故意在一片光洁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觉得有趣极了。
殷远对这景色兴致不高,像这样的大雪,长安每年都有好几场。孩提时分还会觉得快乐,到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
靠着门框,安安静静地看在雪地上疯跑大笑的沈瑜,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回头对祈蓝道:"把姜汤备上,回头得给他喝。"
从大年初二开始,本来应该走亲戚的,不过两人在此处人生地不熟,倒省了这套麻烦。
沈瑜想起扬州的事,又不禁有些神伤,殷远叹道:"等过上一两年,我们再回去看看吧,都会好的。"
沈瑜握着他的手,十分郑重地点头。
接着几日安稳平静,就好像两人是真正生活在此处一般,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也能带来无限乐趣。
不知不拘就到了小年夜,过了这一天,"年"就算过完了。
宇青等人出门看烟火,房内真真正正就剩下他们二人。
殷远按照习俗准备了汤圆,每人的碗中都有三个,煮得白白胖胖。汤圆皮又软又糯,是新磨的糯米,馅儿是捣得细碎花生,加了桂花,又香又甜。
沈瑜咬了一口,浓稠的馅料缓缓流出来,他笑着伸到殷远面前,后者毫不客气地一口吃掉,甜到了心里。
两人正闹着,窗外忽然亮光一闪,是不知何人放了烟火。
接着就像是命令的信号一样,一时间四面八方五彩缤纷绽放开来。
沈瑜走到窗边,叹道:"真好看!"
殷远从身后拦住他,将下巴搁在沈瑜肩头,轻声笑道:"若是在长安,烟火会更壮观一些,而且上元灯会时开宵禁三日,百姓们都到接上去,猜灯谜,看杂耍,一路花灯又数万盏,整个热闹极了。"
沈瑜听得神往,不由露出些艳羡的神色,殷远见了道:"等明年上元节,我们就去看,看一晚上。"
沈瑜笑,两人将目光投向正好绽开的金色烟火。
这么一说,他们都有些想念长安了。
于是上元节一过,几人略为收拾一番,踏上回长安的路。
书成百世
等殷远沈瑜回长安时,已经入了二月。
此时的春风尚带着寒意,吹在身上是不怎么舒服的。众人虽有衣物御寒,时间一长等得难受,齐灵玉索性叫人回城弄了美酒小菜泥炉,招呼众人边吃边等。
林舟也早就跟来,见周围都是"大人物",难得明白了谨言慎行,一直牢牢管着自己的嘴不肯多说一句话。
柳卓然几人知道他是沈瑜的同乡,主动跟他攀谈了几句。可惜双方实在不熟悉,林舟又总是半天只说几个字,渐渐便无话可讲,将他晾在一旁。
此时众人都围过去,林舟近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得地犹豫了起来。
忽然,林舟见齐灵玉对他招了招手,顿时在内心将齐小姐划为大好人的范围,灿烂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凑了过去。
齐灵玉是个爱热闹的,心思又活,跟林舟说了几句话就发现他是个死心眼直性子,立刻来了兴趣,一个劲儿地逗他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总算看见等候的马车顺路而来,众人纷纷站起来,齐灵玉和林舟已经大声喊了起来。
沈瑜在车中隐约听到声音,便探出头来查看,便看见六七个人影,全是京中几位好友,瑜意外之余,心中感慨不已,回头对殷远道:"他们都来了。"
殷远吩咐车夫扬鞭加快速度,片刻后总算汇合。
沈瑜先下车,便听人群中传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沈兄,数月不见,越发风采过人了。"
他定睛一看细长眉目,面容白净,不是秦子宴又是谁?
"子宴也回来了?"殷远一听就知道,下车到沈瑜身边站定,环视一番便道:"这下算是聚齐了。"
秦子宴的目光在殷远和沈瑜身上扫过,忽然笑说:"允之,沈兄,你们得请客。"
沈瑜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略有些脸热,但并不躲闪,十分大方地应了。
秦子宴捉弄不成,语带寂寞地感叹:"我不过出去了一年,怎么错过这么多乐事。可惜……可惜……"说着,拿眼睛瞄站在一旁的齐灵玉和二皇子。
沈瑜见他说得有趣,也跟着开了几句玩笑火上浇油,直到惹得二皇子满面通红,齐灵玉又羞又气要挽袖子才作罢。
林舟一直咧着嘴在一旁看,见沈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才有些羡慕地说:沈三,你瘦了,黑了。真好。"
沈瑜动作一滞,不知林舟何出此言。不过他此时心情大好,也没多计较。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同行入城,沈瑜不由回想他初次来长安时候,满脑子都是出入京城的震撼和喜悦,而不过近一年后,他竟有了些许历经世事之感。
明德门、朱雀大街……再次走过这些地方,少了新奇,多了归家的喜悦。
小别重逢,众友少不得把酒言欢。
茴香早在八宝斋订位子,七娘一见生意上门,且个个非富即贵,满面春风地忙前忙后。
酒过几巡,秦子宴便讲起在杭州任职的趣事――他这回被调回京城,日后前途必一片光明,逢此喜事,整个人愈发精神。
说话间回忆起诗食宴,又引来一阵感慨。
二皇子听到此处,突然细声细气地插话:"听父皇说,允之跟和宣此次出行,是为了编写《食录》,可还顺利?"
两人想看一眼,殷远道:"此行四月有余,行遍各处,见识了不少好东西。至于成书,恐怕再花些时间推敲整理一番才成。"
顺着这个话题又聊了许久,天色渐晚。众人还算有良心,想着二人一路劳顿,便各自散去了。
殷远沈瑜被闹了半天,此时静下来才觉着疲惫不堪,于是早早歇下了。
这一觉睡得沉,殷远醒来时天已大亮,看样子已是巳时。
他正要起身,腿触到毛茸茸的一团,脸色一变,反手将被角一把掀开,愣了――两人中间团着的,分明就是小毛球!
"你这小东西倒机灵,什么时候来的?"殷远将浑身蓬松白毛的狐狸拎起来,半是好笑半含怒意地说。
小狐狸"吱吱"叫着,四肢扭动挣扎不已,脸上露出可怜的神情。
可惜半年过去,小狐狸早就长成大狐狸,身体早不是当初肉嘟嘟的模样,面窄嘴尖,明明是副精明样子,还硬要做出这模样,看着滑稽极了。
殷远忍不住笑了出来,手一松,小毛球就落在被子上,迅速钻到沈瑜怀中。
沈瑜被这么一闹也迷迷糊糊醒了,愣了一下,惊喜地叫道:"小毛球!"
小狐狸哼哼唧唧像是应声,蓬松的尾巴在被子里扫来扫去,痒得沈瑜哈哈大笑,就差满地打滚了。
"你怎么回来了?"沈瑜玩闹一会儿,将毛球捧在怀中,喃喃道,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
殷远见状也笑了,扑上去将沈瑜紧紧搂住,那模样倒像一家三口般。
不紧不慢吃过饭,两人整理仪容准备进宫复命。
帖子昨夜就递进去了,皇帝体恤二人辛苦,宣申时入宫。
两人大致讲述了一路见闻,又将数月所集整理的进度做了说明,皇帝十分满意,赏了好些稀罕的香料。
"还有件事,"皇帝道,"再过半月,是太后她老人家的七十大寿。朕原本想按祖制操办,不过太后听说了诗食宴和四时仙,很感兴趣,点名要你二人设计菜品。朕看普天之下,也没有比你二人更合适的,因此就应了。"
说罢,笑眯眯看着沈瑜和殷远。
二人无奈,只得应了。
刚回来,还未能好好休息,就接了新的 差事,偏偏这差事还马虎不得。
半月后,殷远和沈瑜一个负责想菜品花样,一个负责具体实现,双双累得半死,皮都脱了一层,总算成了。
到了那日,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出差错。
好在直到宴会结束,一切顺利,太后对宴席赞不绝口,还将他二人叫到跟前,连夸了那道"玉掌献寿"好几次,道:"这道菜可真是有意思,本宫吃着,仿佛是熊掌?"
见殷远上前一步应了,太后点头又道:"平日吃熊掌,总觉得要么过烂而无形,要么不入味儿。今日这熊掌,又鲜又香,入口即化,如何做到?"
殷远答:"熊掌挑上好的,先火煮两三个时辰,趁热去毛皮;再入锅同肥母鸡同炖两个时辰脱骨,这就算备好了。"
太后一听要如此费工夫,眼神慈爱了许多,道:"允之这孩子,真有心。那熊掌周围的寿桃又是何物?"
"回太后,是鱼茸。"殷远说:"鱼茸先调味,在做成桃形,再和熊掌一同上屉,用先前的鸡汤蒸。"
"玉掌献寿,这名字也贴切。"太后赞道。
殷远回头看了看沈瑜,笑言:"回太后,这花样,都是沈瑜想出来的,臣不敢居功。"
太后对沈瑜耳闻已久,听殷远一说便道:"沈瑜,也上前来给本宫看看。"
沈瑜略有些紧张地上前,和殷远并列站着。
太后左看右看,笑:"这孩子好模样。听说,是你替本宫设计的宴席?"
"是。"沈瑜脆生生回答:"太后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太后年纪大了,最喜欢看年轻的孩子精精神神,高高兴兴的。此时一见沈瑜,只觉得他乖巧听话,又有本事,是一等一的好孩子。
她老人家心里一高兴,吩咐道:"这孩子本宫喜欢,干脆认了做干孙子吧!"
太后此话一出,别说皇宫大内,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想不到那小沈公子的运气这么好,竟如此得她老人家欢心。虽说未明着出懿旨,但谁也不敢当做儿戏。
皇帝又是个最重孝道的,当然不会反对。虽然沈瑜并无一官半职在身,也非皇亲贵戚,此后长安城内却无人敢小觑。
沈瑜成了京城真正的红人!
他从前卖过的菜谱手稿还有些遗留在民间,顿时身价倍增;还有他坐得那些词,几乎一夜之间在各个花楼间争相传唱。
而若他有兴致去哪家馆子吃了顿饭,掌柜不要银子不说,还毕恭毕敬地奉为上宾,之后这家馆子必定顾客盈门――小沈公子是靠什么得到宫里欢心的,不就是美食么!小沈公子吃过的馆子,自然是好上加好!
刚开始几日,沈瑜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小得意,过了些日子他就觉得苦不堪言。
殷远笑 道:"这就是成了长安名公子的代价,你看卓然、子宴,哪个不是如此。再过几个月习惯了就好。"
沈瑜趴在他身上,摆了一个累瘫了的造型哀叹:"要死了,这还怎么出门……"
比起沈瑜一夜成名的苦恼,齐灵玉也逍遥不到哪里去。
在外驻守边关的齐大哥奉旨回京,得知自家野丫头一般小妹嫁出去了,甚为高兴。再见二皇子,为人温柔有礼,一看就是个好人,更是满意。
齐大哥得了个好妹夫,却发现妹妹野性不改,甚至对夫君又打又骂的,一怒之下就管教了几次,害的齐灵玉苦不堪言,天天盼着他大哥早日重返边关。
对比了齐灵玉的惨状,沈瑜平衡不少。再加上百姓们新鲜劲儿一过,也不再那么来势汹汹,他便适应了自己京城名公子的新身份。
有些人开始托朋友找关系,请沈瑜为自家谋划大日子的酒席。沈瑜推脱不过应了几次,之后灵机一动,打算开个铺子,专司此职。
殷远知道后,十分爽快地拿了一大笔银子,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买了一间小楼,名曰"仙客居"。
有他的金字招牌,又有小侯爷的面子,生意堪称盈门!
虽说这些不必像给宫里办差那般耗费心力,但数量太多,沈瑜还是整日忙得脚不着地。他自己混不在意,就知道对着进账笑,却把殷远心疼坏了,不得不定了规矩:一月只准接三桩生意。这才清净些。
到了四月间,《食录》之事总算整理出个眉目。
殷远将书稿呈给皇帝,又几番修改,足足又花了两个月才成。
皇帝亲自题了《百味食录》做名,下旨选了黄道吉日,将书稿送到书局开馆印书。
一本《百味食录》,定了二两银子的天价,长安的百姓们还是争相抢购,一时间长安纸贵。
暮春的傍晚,沈瑜用过了晚饭,正躺在院中的看小毛球窜上窜下追一只麻雀。手边是当点心吃的槐糕跟刚泡的桂花糖水,晚风徐徐,吃一块糕,喝一口糖水,惬意极了。
放眼整个长安,哪家花楼里没几首他的曲子;哪家馆子不会做几道《百味食录》的菜肴;仙客居生意正好,每日美食不断,还有亲亲爱人小侯爷。这日子,过得比神仙还逍遥哪!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9/10 at 上午1:28: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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