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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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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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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光之海》作者:李阿夸(北欧背景/惊悚悬疑/完结)

飞向哥本哈根的航班

  首都国际机场。本来下午2点起飞的往哥本哈根的航班,被告知电子盒坏了,拖回去修了好几个小时。

  沈方夏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翻看自己的手机,把姓名簿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翻到最后一个号码,只有一个字母:Z。他看了一会儿,合上手机,拿出一张卡片。

  他把桌板放下来,开始在卡片上写字。

  "我在飞机上,马上就要去你的国度了。虽然你不在,但是想起来你跟我描述的那些景色和事情,也觉得有点亲切了。不知道北海的天空,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蓝。"

  写到这里,他微微笑起来。

  想了想,又写:"不知道这张卡片是否能寄到你手里。你的电话号码肯定换了,地址也应该换了吧。"

  袁豫凑过来看:"给谁写明信片啊?"

  "一个同学。"随便编了个人,沈方夏敷衍了过去。

  下午5点,机长终于用英语通知说飞机修好了。腾空而起的庞然大物彷佛带着他摆脱了地心引力,也告别了过去的时光。机舱里的空调开始运作,带来凉爽的温度,金色的阳光从白云中间穿过。沈方夏放下挡板,闭上眼睛。

  电话簿里的号码,是他的前男友齐格纳。而身边的同伴,是现在的情人袁豫。

  他和齐格纳已经分手多年。认识他的时候,沈方夏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本科生,在北京夏天的校园里捧着一大堆教材走到图书馆里上自习的那种。现在,他、袁豫和其他三人参加一个国际项目,去到北海之滨的瑞典城市马尔默去交流一年。

  袁豫对这个机会显得极为兴奋,觉得两个人终于可以有没有压力共处的时光。沈方夏倒没有太多兴奋,以前天天都做梦想去那个人的家乡看一看的时候,北欧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现在这个机会突然降临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了。但能和袁豫一起去,还是好的。和袁豫是个说好不谈感情的情人关系,两个人的火花说来就来,不拖泥带水,倒显得没有那么沉重。

  正在假寐,SAS的空乘走了过来,礼貌地问沈方夏:"那边有个带小孩的乘客有点不舒服,想换个靠窗的座位,先生你能帮个忙吗?"

  "呃……"袁豫刚想说我们是一起的 ,被沈方夏的目光制止了。他顺着空乘的手指看过去,在后面几排不远的座位上有个年轻妇女双目紧闭。

  "没问题,我过去吧。"沈方夏跨过袁豫的座位,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调好椅背,重新坐下。现在他旁边的是个高鼻深目的欧洲男人,但并非斯堪的纳维亚人常见的金发,而是一头略卷的黑色半长发,显得脸庞轮廓鲜明,带着几分神秘的气息。身上穿着看不出牌子的黑色卫衣,黑色牛仔长裤,典型的欧洲人打扮。

  估计是个模特之类吧,沈方夏略微对他点了点头,随即继续闭目养神。正在想心事,觉得手上有什么东西,睁眼一看,是袁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右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袁豫对他一笑,说:"好无聊。"

  沈方夏说:"你要不要书?我这里有。"正要去翻,袁豫捉住了他的手,俯下身来,在他耳边如呵痒一般地说到:"我好想要……"他的声音很轻,俯身的动作又遮住了机上大部分乘客的目光,没有人注意到他在干什么。饶是这样,沈方夏还是被吓了一跳,赶紧抽出手,环顾四周,轻轻说:"你干什么……"旁边那位欧洲人还在聚精会神地看书,目光不曾稍有偏移。他这才放下心来,嘴角上扬,嘴里却说:"你疯了!这是飞机上!"

  袁豫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卫生间。沈方夏被袁豫刚才那一耳语弄得心里痒痒,一个不可遏制的想法在他脑中升起。他腾地站起,拉着袁豫往卫生间走去。

  在空乘的眼皮和航空条例的禁锢下玩这种游戏真是太刺激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卫生间,甚至还没来得及锁门,就疯狂地吻在了一起。沈方夏不要命似地往下扒俩人的裤子,才脱到膝盖,袁豫就一口含住了沈方夏的火热。

  机舱卫生间狭小的空间,成了两人短暂的天堂。随着飞机的上下颠簸,他们在危险中达到了□。(LJJ不让发,只好改了)

  沈方夏一把拖住他说:"行了……赶紧走吧……"两个人这才匆匆整理了头发衣服,一前一后出了卫生间。

机舱里的陌生人

  回到座位上,刚才的激烈仿佛还在脑中回撞,沈方夏有点失神。好在旁边是个外国人,应该听不见他们刚才说的话,就算听见了也不懂。他渐渐平静下来,想着旧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的沈方夏脑袋一歪,靠到了邻座的肩膀上。那人侧脸看了看他,没有叫他,叫空乘拿过来一块毛毯。

  这一觉睡了好久。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飞机的高度正在下降,应该进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了。沈方夏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邻座的肩膀上,显然是让人家做了一夜的靠枕。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啊。"

  刚醒过来神智还未完全恢复,条件反射般,他说的是中文。可是那人竟然也用中文回答:"没关系,我刚才也睡着了。"国语的标准程度堪比新闻联播。

  这口标准国语彻底把沈方夏吓醒了,他揉揉眼睛,确认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中国人,随即好奇地问道:"你中文哪里学的?说的不错啊!"

  "我在香港出生,本生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我外婆是中国人。"那人的态度并不友好,却回答得很全面。

  原来如此。沈方夏随即想到,那刚才他和袁豫的打情骂俏,岂不是全被他听去了?……这话也不好意思出口,只是脸上红了一块,赶紧低下头去,也不知道那人看到没有。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块航空毯,显然是邻座好心帮他要的,又赶紧说谢谢。

  "客气。"那人不苟言笑,没有和他多说。沈方夏看他彷佛有心事的样子,也没有多攀谈,两人一路沉默。

  北欧的傍晚,太阳渐渐低垂,飞机的高度已经能看见田地和道路。如茵的绿毯转瞬入眼入心,蛛网般的田间道路连接着积木般可爱的村舍房屋。与北京大片的灰色水泥景象大不相同,这景象让旅途劳累的旅客心中一震。真是一块上帝眷顾的土地啊,沈方夏心中感慨。

  降落在哥本哈根机场之后,他们需要先出关,再坐车去到几十公里之外、一海之隔的马尔默去。

  "你说我们那个寄宿家庭,会是什么样啊,会不会凶神恶煞啊!"袁豫闲不住,又跑来他的座位上说。

  "我不关心,爱什么样什么样吧。"邻座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因为是政府资助的学校交换,交流学生不是住宿舍,而是住到本国人的家中去,体验纯正的瑞典生活,而希望结识外国人的瑞典家庭可以向政府申请,这个项目里不仅有亚洲学生,也有美洲、澳洲学生,学校则根据家庭的要求分配不同学生给不同家庭。

  当时填志愿表的时候,学校要求每个学生提出自己的要求,比如不希望家庭成员中有人吸烟,或者要求网络之类。袁豫想了许多条件,看到沈方夏写的那个"没要求",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小心点啊,上届有个女生写没要求,结果听说她的寄宿家庭有个男主人喜欢在家里裸奔!"

  "男的裸奔,我不是占便宜吗?"沈方夏眉毛都不抬一下。

  机场的灯光温暖而明亮,大家都拖着行李等待自己的寄宿家庭。许多瑞典人已经举着牌子站在门口,友善的北欧人有的还拖家带口,让自己的所有家庭成员都能见到新成员的第一面。袁豫的的寄宿家庭是一户中产瑞典人,一家四口,夫妻带着女儿儿子,看上去甚是甜蜜。袁豫长得漂亮,常被沈方夏笑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相貌,很快得到了小萝莉小正太的爱戴,一家人欢天喜地地走了。

  袁豫拍了拍沈方夏的肩膀:"你自己小心点。"

  "没问题,明天学校见。"

  大家逐渐散去,其他几个同学也被寄宿家庭接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不大的机场顿时显得有些寂寥。夏末的哥本哈根已有些微的凉意,沈方夏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被灯光拉成长长的剪影。

  一回头,看见机上的邻座正向自己走来。他几乎没有行李,只有一个斜跨的旅行包,加了一件黑色风衣,凉风吹起风衣的下摆,更显得整个人从黑色电影中走出一般。

  邻座走到沈方夏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沈方夏,跟我走吧。"

  "呃……什么意思?我在等我的寄宿家庭……"说到一半,沈方夏一个激灵,看着他跟鬼一样:"你就是……就是……我的寄宿家庭?"

  在机上,他们并没有介绍自己,能叫出他名字的,不是学校预先分配的寄宿家庭是什么?

  "那……那你跟我坐一班飞机……"

  "我刚好去中国出差。"那人也不多话,也不顾行李,直接走进了在机场门口等待的黑色轿车,坐定了看他一眼,大有你不跟来就走的架势。

  我靠,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不填要求,结果被发配到这么个怪人手里。沈方夏一狠心,扛起行李,坐进了轿车。

  轿车意外地宽敞,在贫富差距很小的瑞典并不多见。刚才来接学生的瑞典家庭,开的不是日本车就是老旧的本国款,更不用提司机了。沈方夏带着防备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个即将成为他寄宿家庭的陌生人,没有说话。

  司机把前后座之间的挡板升起,轿车像鱼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进厄勒海峡桥的车河中,在夜幕中往前驶去。


城堡夜之初章

  沈方夏不时悄悄看看旁边的这个男人。他整个人后倾在座椅中,彷佛很疲惫,看不出年龄,但举止和表情与这温柔随意的北欧气氛完全不协调。与其说他是一个现代人,不如说他是一个从某幅油画里走出来的贵族——黑夜在他的身上只投下模糊的轮廓,沈方夏看不清他的服装,这就更使得他那单调的剪影看起来像一个十八世纪的人物,住在冷硬峻峭的城堡里,有一堆仆从妻妾。他五官的线条给他增添了这种神秘的气息,沈方夏不由得神游起《堂吉诃德》一类的小说场景来。

  他到底是谁呢?

  正想得出神,男人彷佛像识破了他一样,开口说:"我叫安德拉斯,安德拉斯?兰诺夫。"

  上车之后他还从没有开口说过话,沈方夏吓了一跳,扭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如果不是车里只有他们两人,他都不知道他是在和他说话。

  "请问……兰诺夫先生,我们是去你家吗?"

  "我们在往马尔默西北郊区走,过了这座大桥就是瑞典,再开一会儿就到了。"

  说完这几句必要的应酬之后,他往座椅上一倒,彷佛决心不再开口了似的。轿车往前行驶了彷佛有几个世纪之久,才停下来。

  沈方夏松了一口气,下车取行李。无论如何,家里应该有比这个人更热情的成员吧!

  司机帮他把行李拿下来,沈方夏拎着箱子,一抬头,不由得低低说了声:"天哪!"

  这不是普通的公寓,也不是一般中产的花园洋房,而是——一座城堡。

  这突如其来的场景让平日尽管好说话的沈方夏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交流项目竟然会给他们安排这样的寄宿家庭。脚下是细细石砾铺成的车道,身后黑魆魆的看不清,似乎是树林灌木一类的东西,面前则是巨大的、不可一世的城堡。

  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堡像一块黑色的巨石在星空下矗立,看不出具体的样子,但光是体积就已经超乎人的想象。在这么一个庞大大屋面前,任何人都会顿生渺小的感觉,但在沈方夏看来,这城堡给他的感觉不仅是渺小,更是压迫。他本能地想往回退,可是回去是什么呢?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人身边,他无路可退。

  "我们到了,艾美利亚腓特烈城堡。"兰诺夫回头看了看他,似乎对他的惊诧完全不惊讶,就回头大步向里走去。

  沈方夏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一个高个老头站在台阶上,不知道是父亲还是哥哥,向兰诺夫微微鞠躬。兰诺夫漫不经心地用瑞典语和他打招呼,大概是说天气一类的话。沈方夏刚想伸出手去和他握手,老头似乎没看见,下了台阶,拎起他的行李往里走。沈方夏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他们家的管家。

  屋里有暗暗的灯火,似乎故意要节约电还是怎么的,亮度并不够,看不清四周的陈设。只有餐桌上的光线稍微明亮一点,桌上已经摆好晚餐,虽然是简单的瑞典式面包加沙拉,沈方夏已经觉得非常满足。奇怪的是,并没有其他人来和他一起吃,兰诺夫也不知所终,只有管家和仆人在一旁。时差带来的困意阵阵袭来,吃过晚饭,沈方夏站起身来,用英语礼貌地对管家说:"请问,今天晚上我能有幸见到别的家庭成员吗?"

  老头是到现在为止他看着唯一面善的人。他咧嘴一笑,也用英语回答说:"沈先生,接你的兰诺夫先生,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成员呀,我们都是打杂的。"

  沈方夏顿时觉得,他被这个交流项目卖了。

  老头一边给他引路,一边说:"我叫尼尔斯,是这里的管家。晚饭吃得还饱?"沈方夏一一回答。上楼时,正碰见兰诺夫从楼上下来,与他们擦肩而过。他的脸色似乎比在飞机上还要阴沉,沈方夏几乎丧失了和他说话的勇气。令人惊异的是,他倒是开口了,问候还很周到:"晚饭还对胃口?"

  "嗯,很好,谢谢。"说这句话时他迈了一级台阶,而兰诺夫下了一级台阶,他们两个一瞬间靠得极近,兰诺夫略微低下头来,沈方夏觉得他有几丝头发甚至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赶紧往上走,和尼尔斯来到了他的卧室。

  时差让他几乎还没有看清他卧室的陈设就睡着了,只记得那是一张大床,有着北欧特有的极厚褥子和鸭绒被,带着刚从柜子里抱出来的味道,半夜里压得他差点窒息。

  沈方夏干脆起来,到卧室联通的卫生间胡乱抹了把脸,坐在床上想心事。

  外面有呼呼的风声,夹杂着奇怪的沙沙声。这一天的旅途实在是太奇怪了,先认识了这么个怪人,然后又被扔到一个世界尽头的中世纪城堡里头,见鬼了!他擦擦头发,打算先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人发出来的,如果是人,那就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呐喊和呻吟混合在一起的嗓音,隔了很远的位置,虽然音量不大,但足以让人头皮发麻。间或似乎还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不知道是儿童还是成年人。

  沈方夏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跑到门口,把耳朵凑在房门在仔细倾听。

  声音停止了。

  他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他几乎要以为是白日的疲倦给他带来幻听了,正要回床上,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还大,还要凄厉!

  他猛地一下来拉开房门,大声喊道:"尼尔斯,尼尔斯!"

  只有风声。

  沈方夏想了一想,慢慢退回自己房里。与其害怕,不如自己先平静下来。何况他本身随遇而安,此时想的是先睡完再说,大不了明天向学校申请,换个寄宿家庭。

  无论如何,沈方夏在马尔默的第一夜,终于过去了。


过去,现在和未来

  早晨的阳光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叫醒了沈方夏。推开卧室的窗户,他这才发现,昨夜奇怪的沙沙声,竟然是大海的涛声——他昨夜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城堡竟然修建在厄勒海峡之滨坚硬的岩石上,涨潮时分,海浪拍打着峭壁,澎湃的波涛仿佛大海的呼吸般沉重。

  沈方夏有一刹那的怔忪。他想起马丁以前给他描述过的北海:"……跟中国不太一样。中国的路都是走车的,我们的道路都是走人的。天空很蓝。蓝得发紫……海也是。我们喜欢彩色。整个城市都是彩色的呵……"

  "我什么时候能去一趟就好了。"

  "没关系,你去不了,我就在这里一直陪你……"

  阳光下的城堡看起来比昨晚少了很多杀伤力,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却异常坚固,整个城堡看起来像是一整块巨石,斑驳的墙上似乎是中世纪战场留下的箭痕。蓝得发紫的天空下,悬在头顶上的大块云朵不断漂浮,偶尔聚集在一起,偶尔又分开。

  "这么大的城堡,就只有兰诺夫先生一个人住?"沈方夏问尼尔斯。

  "是啊,这是兰诺夫外祖父家的产业,他们代代相传,到今天只有他一个人了。"在白日里,尼尔斯看起来容光焕发。他是个六十开外的老头,长着一部大胡子,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圣诞老人。

  "对了,尼尔斯,昨夜我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你有没有听到?"

  "声音?我们这里有海鸟,可能你听到了它的叫声?"尼尔斯很热情,接下来絮絮叨叨地给他讲了半天瑞典风土,气候变化,还问了他不少中国问题。

  城堡里没有其他人,尼尔斯告诉他,兰诺夫一早就出去了。"他一直很忙,很少回来住。"

  这样……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选择当寄宿家庭?不过话也说回来,整个学校住在这里恐怕都没有问题。

  城堡虽然幽静,离马尔默轻轨S线的最末端小站却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距离。只不过因为建在山上,所以道路比较崎岖。沈方夏松了一口气。昨夜一定是人生地不熟被吓坏了,看来这座城堡也不是什么世外之所。

  他谢过尼尔斯,走出城堡的大门。大门上一个金属做成的纹章在阳光下甚是耀眼,那是一个盾牌的形状,中间用铁条缠绕出枝蔓的形状,中间有一个亮闪闪的字母"P"。沈方夏想起,昨晚的轿车门上,似乎也有这么一个纹章。他一鼓作气跑到S线轻轨,坐车到了市中心的马尔默大学。

  大学校园并没有围墙,每找一个地方都要问无数人和看半天地图,沈方夏在这里不断地迷路。终于到达国际中心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袁豫正在那里注册,看见他,向他招手。他今天换了一身淡黄色的运动服,显得格外扎眼。

  袁豫是典型的公子哥儿作风,吃得要好,睡得要好,穿得用得也要好。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没大脑的人,有钱的富二代,一个只会享乐而不会努力,一个仗着他老子脸面混的人。

  他跟沈方夏在一起,完全是因为沈方夏不这么想。沈方夏觉得,不错,他是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可这并不说明他不学无术。恰恰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反而是大口地吃他请的饭、随便坐他的名贵的车、享受他所带来的便利时最不惭愧的那群人。沈方夏不和他谈金钱,不和他谈前途,只与最原始的激情有关。他喜欢他身上那种天生而在的淡泊劲儿,为自己的梦想——也许是很幼稚的梦想不惜大把抛弃金钱、时间和精力——这点跟他一样。他要的只是一个能满足他智慧和热血的小小世界,总让他觉得他能帮点什么。

  也许他们最初走到一起,就是因为这种相似性的吸引。袁豫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但这个年纪,一切都无所谓。他们不缺少知识,却选择了苦读,他们不缺少伴侣,却选择了他,他们在一起不会谈爱,却会做——这也许是他们在一起有默契的原因。

  沈方夏走过去,袁豫笑着跟他打招呼:"你那个寄宿家庭如何?没有裸奔男吧?"一边把他搂过去,趁旁边人不注意在他脖子上飞速一吻。

  "别提了,我倒希望有呢!"

  沈方夏把昨晚的事情跟他大略提了一遍,听得袁豫睁大了眼睛,直说:"这要是在中国,就叫阴气太重。"

  一边又忍不住炫耀说;"你搬吧!跟国际部的工作人员提一提,让你搬到我这里来。我那个家庭正常的要死,小萝莉还给我准备了礼物。"

  "算了,初来乍到,观望两天再说。那个地方还是挺漂亮的,就当学习瑞典历史了吧!"

  "嗯,也好。要不我跟你去玩玩?"袁豫一听是个古堡,又来了冒险的兴趣。

  "得了你!"沈方夏瞪他一眼,转身走开去办事。

  安排好课程,办完学生证和手机账户后,一天的事情就算完了。袁豫提议出去走走,两个人顺着一条蜿蜒穿过校园的河流,沉默地走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

  "你说,我们留在这里好不好?"袁豫突然来了一句。

  "留在这里,很难的吧?瑞典的移民政策……"袁豫老冒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他也不当真。

  "我跟我爸一说,留下来还不是易如反掌!"袁豫满不在乎地说。

  "那不行。"沈方夏斩钉截铁地说。这些年和袁豫在一起,凡是和金钱、权势有关的东西,他都有意回避。本来同性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如履薄冰的事情,他不想再牵扯更多复杂的关系。更何况,以袁豫那个有权有势的老爸,青云直上的家庭,绝不可能接受儿子是个同性恋,更不可能允许他与同性永久在一起。

  除了这点,沈方夏更摸不透袁豫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不觉得,袁豫敢于违抗父命与他在一起,甚至都不敢把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学院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大部分人都觉得他们是好哥儿们,却没有人多想。以袁豫的人缘和家里的地位,朋友多了去了,他根本不引人注目。

  两个人的时候,袁豫也从来不会像对待恋人一样对待他。两个人就是吃吃饭,玩玩台球,说白了就是□。因此,跟袁豫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收敛了自己,也从来不关心袁豫有没有其他男人,甚至有没有——其他女人,虽然他知道以袁豫的性格,不可能没有女生主动扑上来。

  当然,他有没有其他男人,袁豫也是不知道的。正如袁豫永远不知道他有一个马丁一样。

  他们的关系,就如同死水下的暗涌,虽然涌动,却无法浮上水面。

  马丁就完全不同。马丁是完全把自己交给他的……

夏末的北欧夜店

  沈方夏刚想到这里,听见袁豫说:"喂,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对了,你家里那晚饭做的怎么样?"

  "就那样吧,瑞典的饭菜,哪里比得上伟大的帝都……"

  "那今天晚上出去吃吧!"沈方夏着实也被昨天夜里的面包噎得够呛。

  此话正中袁豫下怀。北欧的夏末有着极长的白天,市中心的小广场上喧闹的小饭馆里,觥筹交错,明晃晃的玻璃杯与客人的笑脸交相辉映。俩人找了一家希腊烧烤,朵颐一番。袁豫暧昧地看着他:"今晚去我家吧?"

  真不愿意回那个黑暗的城堡。沈方夏看着他,点点头。

  时间还早,两个人沿着广场散步。马尔默是个小城市,广场成了市民饭后娱乐的好去处。广场中心有街头艺人在表演静态雕塑,温泉趁着夏日的最后时光赶紧喷水,两人都没有来过北欧,看得有趣,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用中文喊:"袁豫,方夏!"

  沈方夏扭头一看,是和他们同一个学院的两个女生,这次一起过来。一个妖娆多姿的,叫伊莉,一个比较书卷气的叫方青。这伊莉才来一天就把自己打扮成了外国人最喜欢的那种亚洲女生的样子,明明是A-cup还偏要穿个小吊带把□挤出来,晒得黑黑的,抹得亮亮的,穿着人字拖,脚上涂着叫不出颜色的指甲油,沈方夏不禁暗自摇头。

  伊莉对袁豫妖妖娆娆地说:"听说旁边那条街上有全马尔默最好的夜店,两位帅哥跟要不要来当一回护花使者啊?"

  袁豫的本事就是能我自岿然不动,自有大把女生送上门来,这也与他花天酒地的性格有关。当下一口应承下来,四人一起往主街上一家名叫Rica的酒吧走去。

  北欧的酒吧一般分两种,一种是田园式自然感觉的,爵士乐队或者蓝调布鲁斯加乡村民谣。一种就是伊莉这种女生喜欢的,充满造型线条和金属未来感的现代风格,里面的音乐以电子乐为主,DJ以high了为主,求欢的客人以找到一夜情为主。沈方夏和袁豫在一起很少去夜店,去也是是去五道口蓝旗营那边的酒吧,很少逛到纯正的夜店。一进去,沈方夏就被满眼的明晃晃的镜子和电子舞曲晃到眼晕,方青则直接被落地镜晃到崴脚,沈方夏眼疾手快,扶了一下,才没有摔倒。

  袁豫和伊莉一进去就high了,直接蹦到了乐池里开始狂扭,沈方夏挤进吧台,帮方青买了杯汽水,自己举了杯啤酒出来,开始大眼瞪小眼。不是不能说话,实在是里面太吵闹了,说个话的力气还不如去扛一头牛。

  两人在学校里不太熟,此时四目相对喝东西,尴尬了一会儿。正在沈方夏犹豫着要不要找个话题的时候,方青突然仰起头,大声对他说了什么。

  "什么"?乐声实在是太震耳欲聋了。

  "我说,你脸色不太好!"

  昨天晚上睡成那样,脸色好才奇怪。"没事!"他也大声回应到,一边心不在焉地往乐池里看去。

  伊莉一副恨不得把吊带都脱了的架势,头发散着,眼里是迷茫的笑容,手已经放在了袁豫的腰上。袁豫一回头看见了他们,做手势招呼他们过来。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过去了。但袁豫不依不让,一直打着手势,他皱了皱眉,往里头慢慢趟,一手拉着方青,怕走丢了。

  到了乐池中央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满天花板满地面的人潮,耳朵迅速被灌满,音乐逼着你不想跳也得跳起来。沈方夏索性把外衣一拖,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T恤。黑色在这种环境里面很低调,但仔细看就能看出腰线贴着无边黑色往上走,露出纤瘦的锁骨。腋下有一小片湿,那是他开始应和音乐的结果。一米八三的个子让他在一群金发碧眼的北欧人中间也毫不逊色,而深色瞳仁给他增加了东方人的异国风情,很快就有人围上来,有男有女,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

  北欧这地方开放,婚姻制度濒临灭亡,同性恋也是稀松平常。大家都是出来找乐的,凭什么跟乐子过不去。沈方夏看了看开始跟伊莉体面的袁豫,心一横,挑了个顺眼的男人眨了眨眼,让自己完全融合到音乐中去。身体往前倾斜,大幅扭摆着胯部,放慢节奏,似乎要贴在他的身上。那男人一看也是个中老手,默契地配合他做出各种高难动作,两个人大幅的的摇摆和旋转很快就让舞池中间空出了一大片,四周已经有眼光悄无声息地转过来。男人的手从下往上,慢慢揉搓着他的头发,两个人的呼吸都开始加重心跳加快,在对方身上游走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加重了力量。两个这么好看的男人,还跳得这么好看,在哪里也不多见。

  闪烁的灯光下,沈方夏几乎忘了这是哪里。上一次这样跳是多久之前了?……激情和冲
动使他更加饥渴地仰起头,露出形状优美的脖颈,球状的舞台灯不停旋转,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身后似乎有袁豫的目光,他已经不想去看了。正沉浸在这欲望浮沉中,男伴已经主动贴过来,硬硬的突起顶在他的小腹上。沈方夏感到后颈的头发被撩起,肉体的气息在他颈侧徘徊,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掀起一阵血腥的气息,让他的下面也一下子硬了。

  突然的□如山雨欲来,两人互相吻着一路跌跌撞撞往卫生间走去。路过某个卡座,DJ恰好换碟,乐曲的声音小了点,灯光在此时悄然亮了些,沈方夏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不留神往卡座内看去,一个少年正以一种娇媚的姿势倚在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身上。顺着那少年的线条往上看去——那不是安德拉斯是谁?

  沈方夏一瞬间有点愣住了。而此时,安德拉斯也正好抬起眼晴,目光正好落在领口大开的沈方夏身上。他的T恤被汗水浸湿了,里面红透的两点若有若无地凸起在半透明的衣料里。

  男伴还在拖着人往前走,沈方夏却停了下来,挣脱了他的手。他喘匀了气息,说了句:"对不起"就往外走。男人有些莫名其妙,伸开双手耸了耸肩。

  沈方夏低着头往前直走到Rica门口,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大口吸气。饶是他再冷静,安德拉斯的突然出现也吓了他一跳。在这种地方碰见这人,还像个鬼影似的!他晃晃头,把这些让他头皮发麻的事情甩出出。掏出手机,他给袁豫发了条短信:"今晚不去你家了",一面颓废地往轻轨站走。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丧失了今晚所有的好心情。

  夜里的山道分外幽静,几乎没有车辆驶过。沈方夏从下了轻轨站就开始往城堡狂奔而去,用运动的汗水浇灭他残余的欲望。他有些心神不宁。两次都被安德拉斯撞见,飞机上一次,夜店里竟然又一次!在他潜意识里,似乎觉得刚才要是被袁豫撞见,可能都不会这么尴尬。
  更要命的是,他的身上,竟然趴着个男人!难道这么巧,他也喜欢同性?

  他突然觉得安德拉斯与他的某段过去有点了相似。

  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他拖出还没有完全整理好的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衣橱。这间卧室不大,墙壁砌成淡棕色,家具都是看上去怎么也有百年历史的深棕色桃花心木,衬得房间里阴阴暗暗的,只有日出和日落的时候角度恰好,阳光才能从百叶窗里照进来。此时夜色已深,房间里只有床头灯和写字台的台灯,都做成玲珑雕刻的古老形状。他慢慢把东西都收拾好,从背包里拿出在飞机上没写完的那张卡片来,放在写字台上。

  他继续写道:"我到瑞典了。你说瑞典语像英语的方言,可是我完全听不懂,只觉得语调很柔和。但是天气真的很好,人们也很友善,只是开始的时候有点冷,和你一样……"

  他第一次见到马丁?齐格纳的时候,才十七岁。马丁是他的中文学生,第一次从瑞典来中国,而他也是第一年进大学。

  马丁比他大很多,并不是学生,是为了生意跑来他们那所大学学中文的。他正好在满世界地找零工打,就这么认识了他。

  他十七岁就上了马丁的床,那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沈方夏停下了笔。他走到窗前,把手搭在窗台上,彷佛那月光一触即得的样子。

  要是你在,现在我和你就没有时差了。沈方夏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


厄勒海峡之诗

  第二天早起,他摸到了枕边的手机。是袁豫发来的短信。"昨天哪里去了?我都不知道你还会跳舞。"

  他"啪"地一声合上手机。学校还要等几天才开学,严格说起来,这几天应该处于无所事事的阶段。沈方夏走下楼,去吃尼尔斯准备好的早餐。

  走到桌旁,沈方夏惊奇地发现桌上的刀叉换成了筷子,而面包换成了粥碗。这几天的飞机餐加上瑞典土豆面包,已经吃得他快要吐了,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

  尼尔斯在一旁笑呵呵地说:"兰诺夫先生吩咐做的。我们都已经吃过了,你快吃吧!"

  竟然是广式艇仔粥,很正宗的味道。

  沈方夏抬头问尼尔斯:"请问兰诺夫先生今天在吗?"

  "哦,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沈方夏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起码这一天又不用和他说话了。他找出CD机,挑了张CD,放在里面。换了身运动服,跟尼尔斯说出去跑步。

  天上挂着缕缕白云,卷起白浪的大海有波涛声随时传入耳朵。清风拂面,沈方夏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给他带来了一些愉快。跑到山顶,离城堡已经有有一段距离,远处依稀可见的港口上彩色的舰旗随风飘扬,荡漾飞舞;节次鳞比的颜色鲜艳的房子尽收眼底,在阳光下组成彩虹般的图案。山顶是安静的,云朵不时遮住太阳,在山顶的草地上投下大块的阴影;大海犹如起皱的蓝图,浪花敲击着轮廓分明的海岸线,组成一条直入天际的白线。

  沈方夏找了片干燥的草地,躺了下来。现在他的眼睛看着天空,按下了CD机的播放键。古尔德《哥德堡变奏曲》的乐音悄然响起,融化在周围的空气中。

  夏末秋初,草长未黄,四周仿佛弥漫着石楠花的香气。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发现远处高高悬崖的大石上,坐着一个人。他的背影被阳光勾勒出一个金色的轮廓,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向后微微拂过。按捺不住的好奇心让他轻轻站起来,悄悄往那人身后走去。也许应该打个招呼,他想。

  等他终于发现那个背影是他这两天四处躲避的那人的时候,他已经动弹不得地站在了他的阴影中。

  兰诺夫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过来,到我身边来。"

  沈方夏吓了一跳——他原本打算趁他不注意悄悄地走开。可是现在,他只能手足并用地爬上那块大石,在他身边坐下来。大石面积不小,可是要坐两个成年男子,还是略显狭窄。沈方夏只能和他挤在一起,两个人几乎是肩并肩坐着,彷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这就是北海," 兰诺夫并没有回头看他,自顾自地说道,"'像他们的头发一样,村舍渐成灰色,面对那不倦的海风。'我十三岁就会背了。"

  "马丁松的诗。我很喜欢。"沈方夏说。

  "哦?你知道他?"

  "知道,他的诗都与大海有关。我有一阵迷恋水手和航海,所以看过他的诗。"

  "航海总是令人羡慕。马尔默的港口是瑞典的门户。那时候天天和表哥来看船,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你小时候常来这里?"

  "常来。不过很久没来了……今天来看看变样没有。"

  "那么,变了吗?"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喜欢航海,这是你来瑞典的原因吗?"他转过头来,略带嘲讽的眼光打量着他。沈方夏才发现,他的瞳仁并非纯黑色,而是一种深灰和蓝色相间的颜色,如悬崖下的汹涌的海水一样阴晴不定。

  沈方夏犹豫了一下。"不算是。来瑞典,算是……因为一个朋友吧。"

  "朋友?是飞机上那个,还是昨天我见到的那个?"

  风大了起来。天空似乎突然变成了浅灰色。

  "都不是。"沈方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礼貌一些。

  兰诺夫嘲讽地笑了笑,但没有说下去。他打量着这个眼神中有种无辜神情的年轻人,问他:"CD里是什么?"

  "哥德堡变奏。"

  "1982年版?还是1955年?"

  "1982年。"

  "让我跟你一起听一会儿吧。"

  沈方夏略感惊奇,但还是按下了播放键。只有一副耳机,所以他不得不把右边的耳机放到兰诺夫的右耳中,把左边的耳机塞到自己的左耳中。两个男人挤在一块石头上,面对大海,静静听一首两个人都烂熟于心的乐曲,谁也没有说话。

  沈方夏有种幻觉,彷佛坐在他身边的不是安德拉斯,而是另一个瑞典人。

  一张CD播完的时候,安德拉斯起身,把耳机还给他:"天黑了,回家吧!"彷佛他是一个孩子,让他哄着的。

  这是他们那天最后的默契。在漫步下山的路上,兰诺夫的语气中又恢复了初见他时冷漠和命令的感觉。这让沈方夏觉得,刚才那个下午只不过是一个梦。是什么样的心情,让安德拉斯和他谈诗歌,听音乐,甚至还谈到自己的童年?

  回到城堡,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尼尔斯殷勤有礼地说:"沈先生,晚饭有中国饭,还有瑞典饭。你要哪一种?"

  尼尔斯只是个管家,沈方夏知道一定是安德拉斯吩咐他这么做的。他看向兰诺夫,可是并没有得到他眼光的回应,那个人已经边吃边看起报纸来。沈方夏一句谢谢也没能出口,只能要了份饭,自己吃完。

  饭后,沈方夏沿着楼梯回房间。他俩的卧室都在二楼,但分在南北两侧。第一天来的时候沈方夏就注意到,沿着楼梯的墙面上,挂着许多巨幅的油画,从人们的服装和年代来看,应该是整个家族的历代统治者,已经有三、四百年历史了。沈方夏饶有兴味地一幅幅看下去,一直看到最新的这幅,兰诺夫身着戎装,戴着白手套站在画面中央,沈方夏注意到,画中的人很帅,几乎是这个家族中最年轻的一个。

  "好几年前的画了,我成为继承人时画的。"兰诺夫比他早上楼,站在楼梯顶端,俯视着他。

  "那这幅是谁?"沈方夏注意到,在众多戎装巨幅肖像的旁边,有一幅小很多的椭圆形镶边画像,如果画中的兰诺夫可以用帅来形容,那么画中人简直就是漂亮得像个天使。他穿着礼服,一头柔顺的金色卷发,碧蓝的眼睛注视着什么,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彷佛泛着水光。

  兰诺夫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他的眼光被那幅画吸了进去。

  "对不起?"

  "啊,那幅。"他似乎从某个梦里醒了过来,脸色古怪,活像梦游,"那是我以前的情人。"顿了一会儿,又加上:"他死了。"

  他的用词是如此漫不经心,可是沈方夏被他的表情弄得有些不寒而栗。很明显,这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而自己触动了他的心事。昨天的印象得到了印证,他果然……喜欢男人。

  沈方夏觉得有股寒意从自己身上拂过。他抬起头,兰诺夫的眼光正直直盯着他,彷佛在辨认他是谁一般。不,他的眼光越过了自己,在看着后面的什么东西。

  沈方夏回过头去,后面什么也没有。


画像和尖叫的秘密


  从此之后,兰诺夫和他之间的关系有些许缓和。有时碰见,也会打个招呼,虽然还是一样冷清,但沈方夏觉得,他们之间总算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流了。

  只是有时,兰诺夫会说着说着话就出神,他那轮廓好看的侧面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让沈方夏无法接话。

  他有种怪异的感觉,彷佛这个阴森的城堡是一个黑洞,他想逃离,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交流项目的课程很是顺利。沈方夏选了几门专业课程,因为是政府资助的项目,所以有一门瑞典语是必须上的。

  上课的时候,沈方夏才发现他和袁豫、方青都分在了一个小班。伊莉挑了一个美国人多的小班——人之常情,他想。瑞典语的老师是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上课谆谆善诱。瑞典语确实在读音、语法方面都和英语有影影绰绰地几分相似,老师又教得好,几周下来,沈方夏他们进步不少。

  一天课间闲聊,说起各自的寄宿家庭。方青和一个寡妇老太太住在一起——显然,瑞典有不少孤寡老人,因为需要有人陪伴,才申请了这个寄宿;袁豫对他们家小正太小萝莉很是满意,自然也拿出来炫耀;沈方夏也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他的寄宿——呃,不能算host
father吧,顶多只能是host brother,寄宿兄弟吧。

  袁豫听过,倒还罢了,方青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而瑞典语老师更是脸色变了,像用一种看怪物的神情看着他:"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中国人?"

  "什么中国人?"沈方夏有点云山雾罩。

  "这是我们瑞典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赫赫有名,你不知道?说起来,这所学校还有一部分是这个家族的基金支持的呢。当时他来申请,我们都很奇怪,大家都在想,谁会住到他们家去。"

  "是吗?"

  "他们家主人很古怪的,很少在公众前抛头露面,有钱人可能都是深藏不露吧!不过,关于这个家族的传闻也很多,什么同性啊,尤其是那个城堡,据说出过不少……"

  "不少什么?"

  老师话没说完,有别的学生来请教问题,这个话题也就中断了。

  方青还好,袁豫脸色却变了。他悄悄把沈方夏拉到一边:"刚才那个老师说什么同性?什么什么同性?"

  沈方夏拗不过他,把那天在夜店看到的情景大致说了一遍。

  "什么?那个人?"袁豫想了想,说道:"我要去你家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别开玩笑了,我自己都不想回去,你还要跟我去看?"

  "我就是要去看看那个人,到底有几个眼睛几个鼻子?"

  沈方夏觉得有点头大,不知道袁豫为什么一副被人惹了的表情,更何况,他不想那个人再见到袁豫。

  但袁豫还是去了。某天兰诺夫跟尼尔斯说要出门几天,沈方夏听见了,便带了袁豫回来。

  一进门,袁豫就对着楼梯旁边的那几幅画像左看右看仔细端详,又拉着沈方夏到他的卧室里转了一圈,之后说:"完了?就这些?"

  "啊,我也没有转过……"沈方夏除了自己的卧室和楼下餐厅,几乎没有去过这城堡的任何地方。

  "你傻啊!这么有历史的城堡你我都没见过,还不多转几圈,看个眼饱!"

  沈方夏的卧室在二楼南侧,兰诺夫的在北侧,之间是长长的走道。有好几扇门都紧闭着,不知道通向哪里。袁豫还要往三楼走,沈方夏拖住了他。

  整个城堡的内部比例优美,形状对称,若不是光线暗了点,当得上雄伟庄严这四个字。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大阳台,袁豫推开门,像在自己家一样,招呼沈方夏:"过来看看!"

  沈方夏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阳台面朝厄勒海峡,朝下看能看见大捧的铃兰花,白如雪海,散发着幽香。

  "你小子,运气真好!"袁豫笑着锤了他一下。沈方夏知道他不是嫉妒,他见过这种世面。

  沈方夏也被这美丽的景色感染了,朝袁豫笑起来。袁豫见他嘴角上扬,眼睛眯得弯弯地,一下觉得他比楼下的铃兰还要好看,忍不住过去吻他脸颊。

  两个人短暂的快乐在下一秒就被打断了。那是什么声音?人世间可能听到的最尖利、最恐怖的声音划破了天空,正如第一天午夜里听见的那样。那种高分贝、高频率的声音划破了天空,如果不是在阳光明媚的白天,沈方夏一定以为是活见了鬼。

  "什么……什么声音?"袁豫脸都白了。

  "不知道……管家说,有可能是某种大海鸟……"沈方夏听过这个声音,可是在光天化日下,他还是觉得无所适从。

  两个人战战兢兢仰起头来,寻找那传说中的海鸟。

  天空一碧如洗,什么鸟的影子也没有。

  正在这时,沈方夏看到城堡最高处的塔楼里有个黑点。离得很远,但是他还是能依稀看见,那正是安德拉斯?兰诺夫。

  他正在俯视着他们。

  沈方夏没有告诉袁豫,把他拉了回来。两人一路下楼,谁也没有说话。

  "要不,你搬走吧?我跟我寄宿家庭说一声,你跟我一起住。"直到沈方夏送袁豫出了大门,往轻轨站走去的时候,袁豫才开口。
  "这不太好吧?"

  袁豫刚要说什么,从旁边的小径疾驰来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轿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走出来一个人。是兰诺夫!

  沈方夏着实吃了一惊。他刚才不是在塔楼上吗?这么快就追上他们了?

  兰诺夫礼貌周到地向袁豫问了好——这会儿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又问要不要送他们去车站。

  "不——不用了,再见,先生。"袁豫的脸冷若冰霜,连沈方夏都有点奇怪。

  兰诺夫深深地看了沈方夏一眼,没说什么,上了车。车开动的一瞬,沈方夏不经意地一瞥,车里还有个人,看不太清楚,但从身材和大敞的领口上判断,应该是个少年。

  沈方夏把头别了过去。袁豫也注意到了,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袁豫突然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一定不能住在他家!这里有问题!"

  "什么问题?那个海鸟吗,没关系的……"沈方夏有几分犹豫。

  "不!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袁豫紧闭着嘴,脸色铁青。过了一会儿又说:"这城堡感觉不好。你说他那么一个大人物,为什么要当寄宿家庭?你最好明天就和管理处说,搬到我家去。大不了,我们不住寄宿家庭,出去找房子!"

  沈方夏没有回答。刚才的情景也吓到了他,不是海鸟,而是城堡顶上的那个人。隔着太远看不清他的样貌,但是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着,围住了他。

  "好吧。我试试。"


争执和血

  "兰诺夫先生,我想跟你谈点事情。"沈方夏鼓起勇气走进餐厅,对正在看报纸的人说。

  "什么事?"兰诺夫放下报纸,抬起头看他。

  屋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一盏悬在餐桌上方的吊灯还亮着。灯垂得很低,兰诺夫的脸一半在阴影中。

  沈方夏看着他下巴上微青的胡茬说:"我觉得住在这里挺麻烦你的,呃……我想明天跟学校说一下,能不能搬出去?"

  兰诺夫一会儿没有说话。时间彷佛凝固在两个人眼前。

  就在沈方夏觉得彷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候,兰诺夫站了起来,看也不看他,径直走上楼去。

  沈方夏有点不明所以,也只能跟了上去。

  上到二楼,兰诺夫不是走向他的卧室,而是往相反方向的沈方夏的卧室走去。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兰诺夫欺身靠近他的身边,近到沈方夏以为下一秒他就会扑上来。他彷佛变成了一只露出獠牙的野兽,鼻孔微张,带着危险的呼吸,摆出进攻的姿态。沈方夏闻到他的身上有隐隐约约的酒味。

  下一秒,他把沈方夏掼到了床上。床铺很柔软,陷进去并不疼,但突如其来的暴力让沈方夏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你刚才说什么?想离开?你再说一遍?"兰诺夫一条腿单跪在床上,抬起他的下巴,逼着沈方夏的眼光不得不直视他。

  "……这没什么不对的。"沈方夏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努力控制着平静的语气。他要干什么?

  "跟刚才那个人走,还是跟前几天那个,还是有另外的?你还真是人尽可夫啊!那么,多我一个如何?"

  他的脸由于愤怒而发红,沈方夏还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他注意到,兰诺夫脖子和下巴上有几个疤痕,阴郁的颜色引人注目,就像是魔鬼的指印。,沈方夏觉得颈间一疼,他脖子竟被咬了一口,似乎还被狠狠地吮吸了一下,齿痕带着血腥气息四散开来。

  他没有多想,一拳挥了过去,兰诺夫的嘴角被打破了,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滴了下来。

  然后,他觉得自己的头发被撩了起来,他挣扎却无济于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往前带去,"砰"一声,撞在床头上。

  "你打我?你还真有胆!"那人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头豹子一样注视着他,"沈方夏,你听着。进了这个家门的人,还没有说走就能走的,没有我同意,你只能在这里乖乖呆着!"

  兰诺夫的眼中射出了危险的光芒,某一刻沈方夏几乎以为他要被烧着了。但他并没有受到更多的暴力,兰诺夫的声音低沉下来,站起身。沈方夏觉得,他在压抑着什么,这被压抑的东西是痛苦多于愤怒。这痛苦并不是冲他而来,他只是一个在他面前的东西而已。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今天的事情如果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沈方夏才从凌乱的床铺之间回过神来。兰诺夫早已离开。比起恐惧,他更加愤怒——兰诺夫竟然敢□裸地威胁他!他想到瑞典语老师说的他家族的势力,不由得心生寒意。他充分相信,如果自己贸然要走,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人尽可夫,他说他人尽可夫?那不是他自己的写照么?除了夜店里的和刚才车上那一个,他还有多少禁脔,多少情人?就这么一个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却说他人尽可夫?

  等到沈方夏从愤怒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在为什么而生气?为他自己?还是为那个人?

  他甩了甩头。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感觉。这些事情——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四周静极了,窗外既没有夜莺的婉转,也没有乐音,更没有人声。兰诺夫一定还在这个城堡的某一角,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沈方夏躺在床上,任凭自己的思绪飘散。他在这时想到的不是兰诺夫,更不是袁豫,而是另一个金发碧眼的人。

  有两个水一般的年轻人背影,在古色古香的校园园林中嬉戏。那些嘴角上翘的笑容,那些水晶般的脚踏车铃声,那流浪的青春岁月,渐渐清晰起来。其中一个年纪小些,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他的马丁,曾经的马丁?齐格纳。

  他们的关系,也始于一次争执。

  那时候沈方夏刚上大学,对自己的身体和取向有模模糊糊的感觉,但并不确定。那时候同性恋这个词都很少见到,即使见到也是被当成贬义。

  最初他并不明白自己对马丁的感觉,只觉得这个跟着自己学中文的人很可爱。十七岁的时候,面对二十七的人,感觉他比自己老了不止一个世纪。回头想起来,两个人一样幼稚。他站在马丁背后,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中文名字。"齐,明,天。"一笔一划写,写得歪歪扭扭。马丁回过头来看他笑,他也笑。什么都不想,就是觉得时光停滞。

  "你的名字怎么写?"

  齐明天和沈方夏,并排写在纸上。

  他去在马丁的公寓,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是个阳光好到不知所以的下午,即使有薄薄的棉布窗帘,阳光还是倾泻在两个人身上。

  电视里演的是什么,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个人安静却又暧昧地坐着,眼睛盯着屏幕,然后马丁的脸在他面前无限放大,他的初吻就这样被夺走了。

  他反射性地给了马丁一拳。

  这么看起来,兰诺夫,你们还真是像呢。

  在静静的夜里,沈方夏不出声地笑了起来。只是,他已经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那个能把自己全身心交给另一个人,同时也全身心接受对方的人了。

  那个故事的结局给了他太多伤害,也带走了他最后的少年时光。

  他没有开灯,拿出卡片,在月光下开始写:

  "我遇到一个人,跟你有点像。但你不会嫉妒的,他的性格跟你完全相反。他如果是恶魔,你就是天使……"

  卡片写完了,他从包里拿出一张新的,继续写下去。

  "亏我那时候觉得你那么老,现在看起来,不过跟我差不多而已。"

  他突然发现,马丁离开他的时光,已经比在他身边的时间还多了。这个发现让他停住了笔,深深地陷入了叹息中。

阳台上的月光

  沈方夏还是第二天一早就把调换寄宿家庭的申请放到了国际学生管理处,而兰诺夫果然也兑现了他的诺言。如沈方夏所预料的那样,得到的是不温不火的"我们现在很忙,你的申请可能需要等一些时候"的回答。只是不知道这个"一些时候",会是几周,几个月,还是就此石沉大海。

  袁豫却不干了。他的想法,几乎没有人可以反驳。从小生长在家庭优越的环境中,长得又招人喜欢,从老师到同学到朋友,所有人都像众星捧月一样地捧着他长大。没有人在他做出了决定之后可以更改,所以当他知道沈方夏不能立即搬出来之后,他满不在乎地回答:"你管管理处呢,你自己搬出来就是了,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沈方夏想了想,没有把前一天的事情告诉他。而且就算是告诉他,袁豫的反应也往往会出人意料,他可不想承担没有准备的后果。他只是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再等一会儿吧,也许管理处会有办法。"

  "有办法?全世界官僚都一个样你知不知道!"袁豫的爆脾气上来,痛心疾首地看着沈方夏,觉得他怎么那么不开窍,"你不跟我住一起,太不方便了!"

  "方便?方便什么?我不在,你还不有的是人可以方便?"沈方夏斜他一眼,一时没忍住,又加了句,"那天在夜店,伊莉不是可着劲往你身上贴?这两天,她不是跟你形影不离?"

  沈方夏说的是实话。在大众面前,他和袁豫正经八百,谁都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两个帅哥在一起,自然吸引足了女孩的目光。而袁豫的家庭条件,又使他占尽了三分天时地利,伊莉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放过。

  多说的这一句成了两个人之间的导火索。从跨上瑞典的土地以来,两个人就一直不冷不热的样子,那天说好去他家的沈方夏又在夜店里不辞而别,去城堡的"探险"更是不欢而散,袁豫求不得的感觉更上一层。本来他不怎么把沈方夏当回事,觉得他们不过就是个玩乐的伴儿。可是越求不得,就越想要,这段时间沈方夏稀奇古怪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里有水草在无声无息地挠,积了一肚子的无名火无处发泄,这会儿"腾"地热血上头。

  结果就是,两个人大吵一架。说是吵架,其实就是袁豫把这辈子没说过的难听话都说了出来,一个人跟猴子似的面红耳赤上下折腾,沈方夏站在一边静静听着,偶尔说个"嗯""啊"的让袁豫有接下去的话头,等袁豫说得差不多的时候看见旁边一个花枝招展的影子飘过来,连忙像抓住什么救星似的,叫道:"伊莉!"

  "咦,袁哥、方夏啊!"娇滴滴的声音,伴随着浓郁的香水味。

  "我刚想起来还有点事没办完,我先走了,你们俩慢慢聊吧!"沈方夏一转身走了,把袁豫和伊莉撂下了。

  袁豫站在原地。他也堵上气了。

  沈方夏是真有事。他一转身去了图书馆,找了几本关于瑞典历史和贵族的书籍典册,慢慢翻看。

  图书馆里人很少,高大的天花板上枝型吊灯垂下来,很有点古色古香的感觉,正如同他手里现在翻着的书页一般。

  腓特烈家族,瑞典最富盛名的家族之一。过去的几百年不断积累的财富让整个瑞典心惊胆寒,甚至连王室都要对他们礼让三分。他们以坚持不畏艰险的品质为荣,长期的忠诚和信仰引领着腓特烈家族的经商之道。"他们是kingmaker",拥立王者的人,史书的作者这样写道。他们坐拥大笔现金,而且几乎没有负债。许多北欧当代的著名企业,背后的股东都有他们的一份,并大量投资教育、慈善、图书、考古等公众事业。

  这个家族的创始人,是一个水手。在北方威尼斯的斯德哥尔摩,从航运开始,他们的财富积累于横贯瑞典东西海岸的约塔运河之上。

  历史很长,系谱也很复杂。读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沈方夏从书中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兰诺夫母亲的家族只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支,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未可知,这个家族的历史和富有也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只是史书过于严肃,几乎没有关于这个家族的任何八卦,而他想要的东西,也没有拿到。

  沈方夏向图书馆借出了这几本书,正要迈出图书馆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后面响起:"沈大哥!"

  是方青。夕阳映在她单薄得可怜的身躯上,也给了脸庞几点红晕。自从那天去Rica之后,沈方夏还没有单独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小姑娘跑得有点喘,显然是看见他要走才追上来的。她手里拿着两张票子:"沈大哥,今天晚上有瑞典广播交响乐团的演出,你……想一起去吗?"

  在巨大圆号的轰鸣声中,交响乐团结束了他们《布兰诗歌》的演出。两个人并排走在通往市中心轻轨的林荫道上。方青显然意犹未尽,一路说着她对这篇史诗的想法。马尔默的夜晚是宁静而美好的,沈方夏已经把白天不愉快的事情放到了一边。

  方青突然说:"方夏,你和袁豫,是不是不太对付?"

  沈方夏还沉浸在音乐中,听她突然转变话题,不由得愣了一愣。

  方青看他没有接话,怯怯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我总觉得他对你很好的,可是你……不太上心。"

  沈方夏吓了一跳,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上心?我们……我们关系是不错。"

  方青显然准备了一晚上,要把她的话说完:"你们是好朋友,还是……"

  沈方夏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们是朋友,仅此而已。"

  "是吗?"方青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开心起来。

  回到城堡幽静的山路上,沈方夏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不好。这本来是个多美好的夏末!玫瑰还没有枯萎,带着晶莹的露珠,山毛榉颜色艳丽得发紫,一丛丛疯长,几乎侵入了车道。可是,那座房子的巨大阴影使他止步不前。几天之前,本来他和兰诺夫之间的关系还是平稳的,甚至可以说是友好的!而现在呢?他成了举步维艰的囚徒。

  他进入房子的脚步几乎可以说是偷偷地、无声无息地。房子里没有开灯,看上去兰诺夫又出去了。整座宅邸笼罩在柔和的月光中,白色的月光镀出大理石地板温柔的光泽。每张桌子上都摆着花瓶,插着紫色的鸢尾花和黄色的菊花。地板上面光线昏暗,越往上光线越暗,楼梯高高地隐没在阴影中。

  沈方夏叹了一口气,往上走了几步,确定了这房子没有人之后,才开始放松呼吸。

  回到这座城堡,几乎变成了一种冒险!

  可以刚到楼梯顶端,他就发现二楼的大阳台有细微的声响。他知道不应该放纵自己的好奇心,可是楼梯到自己房间的那一段必须经过阳台的门口,他在楼梯顶端站了一会儿,还是往前走去。

  他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声放轻,然而,在路过阳台的时候,他还是怔住了。

  在明朗的月光下有两个纠缠不清的身影。一个面向大海,一个面向城堡。前者像是纠缠在后者身上,而那些含含糊糊的呻吟就是他发出来的。

  而那个面向城堡的身影,扫过来的眼光,正是安德拉斯?兰诺夫,这座城堡的主人。

  沈方夏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下意识想赶快离开这里。可是兰诺夫已经看见了他,那射过来的眼神在月光下带着诡异的颜色,如鹰隼一般。沈方夏彷佛被什么定住了,腿脚挪动不得。

  缠在兰诺夫身上的男子仍然在卖力地叫卖,声音妖媚,做出各种黏腻的动作,像一条蛇一样娇媚地蠕动。兰诺夫微微一怔之后,眼睛微眯,身子重重地往前一顶,身前的男子"啊"地又是一句媚声。

  兰诺夫身下动作不停,眼光却直勾勾地一直看着他。彷佛那动作不是在取悦欢爱的对象,而像是对着他。那邪魅的眼神似乎带着催眠的效果,沈方夏被他的眼神看得两腿发软,彷佛觉得自己才是被他插的那个人。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了。

  "啊……嗯啊……宝贝儿你真棒……"兰诺夫朝背对着他的人说着挑
逗的话语,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沈方夏,彷佛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沈方夏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英语,而不是瑞典语。他是故意的!

  沈方夏终于清醒过来,也顾不得脚下的声响,飞速奔回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他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口。

  兰诺夫,你这个魔鬼!

  他不知道他一离去,兰诺夫就放下了身上的那个人,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脚步。

  那个少年的背影是他所熟悉的,也是他一度以为,可以轻易使他投降的。他本来以为,那是到手的猎物,可以慢慢地玩耍,啄去他的羽毛,或者拔去他的硬翅。他本来以为这个来自异国的少年可以轻易地成为他弥补过去痛苦时光的玩具,就像他众多的玩具一样,作为他受过多年折磨的补偿。

  但是他的愿望不但没有达成,他还被激怒了。

  愤怒——这是他本来以为他隐藏得最好的性格一面。

  他现在的处境和地位,并不允许他轻易地发怒。

  可是当他看见这个孩子努力地想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与他平等地对话,甚至想与他建立友谊时,他彷佛感到了一种威胁。这种威胁并不是□裸地、对生命或者安全的威胁,而是对他那颗封闭多年的心的威胁。

  他感到不安。

  也许他的怒气就从此而来。他报复性地威胁了他,就在昨天夜里。但现在看着他踉跄的脚步,背影中过于纤细的腰身,他突然一点儿也不想吓到他。

  想到这里,他失去了刚才的好兴致。

  "伊凡,你走吧。"他用瑞典语对那个男人说。

  叫伊凡的人显得有些惊诧,他来这里不是第一次了,可却是第一次没做完就被赶走。这个大人物在他们圈中颇为有名,出手阔绰,品位不凡,很多人私下都传说,就算是不给钱,让他上也是好的。几年以前,他曾经喜欢在家里大宴宾客,整个城堡灯火通明,衣香鬓影,歌舞达旦。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城堡成了寂静的代名词,他再也不和谁走得特别亲近过,也没有留任何人在家里过过夜。

  真是个怪人!他嘟囔着离开了,叫上司机送他。富人的钱,不用白不用。


第一场雪

  学期中的活动,包括去参观瑞典南部和丹麦景色的三天短途旅游。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和马尔默一衣带水,天气、语言、人种也很是相近,几乎就像去了邻省一样。

  能脱离幽深的城堡和令人讨厌的主人,沈方夏的心情好了不少。与大家走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看着金色的秋日城市,树叶明晃晃的映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晕。然而实际上的气温已经很低了,风吹在耳朵上呼呼作响,沈方夏不禁裹紧了自己的风帽。

  学校的导游在前面喋喋不休:"过了小美人鱼雕像往哥本哈根市内走,我们先到看到的就是著名的kastellet城堡……"沈方夏落在队伍的最后面慢慢走着,仅仅维持着不会掉队的步速。类似护城河的东西蜿蜒流过,鸭子和水鸟嘎嘎直叫。绿草如茵,然而树叶的颜色却斑驳婆娑,一片一片红的黄的,映得人睁不开眼睛。城堡里面是一个军营的遗址,人很少,墙也是红的黄的。不知怎么的,沈方夏想到了中学学校的操场上,初冬时节的江南也是这般微微的寒冷,残月高悬。

  那时候他经常孤零零地站在学校操场上,没有人过来跟他搭话。可能这样孤独的性格,也是那时候养成的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残酷青春,即使看上去再光鲜也一样。比起别人来,沈方夏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的命运悲催多少。

  方青见他落在后面,对他笑笑,也放慢脚步跟他走在一起:"在想什么?"

  "没什么,享受这种好天气而已。等我们回到马尔默,估计第一场雪也该下了吧1

  "我喜欢下雪,你呢?"

  "我……不能说喜欢。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在一场雪后的车祸中去世的。"

  "哦,天哪1方青低声地喊了出来,"真是……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的。"

  "没事,很久以前的事情,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沈方夏淡然地笑笑。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的同情,虽然他知道那同情并不值钱,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感受。

  天气真的很好,到处是中世纪的城堡,尖顶的小矮房,漆成红、黄、白等干净明快的颜色。对老建筑的保护使得整个城市的色彩看起来如同梦幻一样鲜艳,而地处北欧四国的最南端又使得它的气候最温和;在秋日最后的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人们走在最大的步行街上尽情畅饮嘉士伯啤酒,载歌载舞,享受生活中的安逸时光。

  这才是富足安逸的旧大陆该有的样子。不像那个海边峭壁上的城堡,真糟糕。

  他又想起来欧洲时,飞机上袁豫那兴奋的样子和最初的快乐。他总是那么兴致勃勃,彷佛没有什么能挡住他前进的脚步。沈方夏向袁豫的背影望去——即使望见背影,他也总觉得他是开心的、雄心勃勃的。

  沈方夏笑了笑。之所以跟与马丁如此不同的人在一起,除了纯粹的肉体快乐之外,是不是也会有汲取快乐的因素在?

  前面是个不多见的圣公会教堂,导游放大家进去呆二十分钟。沈方夏驻足门口,一个穿着像中世纪的神父有礼貌地问:"先生,您是来自中国,还是日本?"

  "中国。"

  "那么,普通话还是广东话?"

  "普通话。"

  "呵呵,我们这里有普通话的导游页。您会说英语,我们也有英语神父提供,如果愿意,您可以和他聊聊。"这家名为圣爱尔班的教堂显然有着古老历史和优越服务。

  时间还早,沈方夏也无事可干。正巧有个年龄与他差不多的神父向他走来,与他攀谈起来。恰好管风琴的声音响起,沈方夏站在一个角落中,从那个角度看上去,阳光透过雕镂彩色的花纹的半透明玻璃窗照下来,真好照在屹立在讲坛中央的圣母身上。圣母怀抱圣婴,有那么一瞬间,沈方夏觉得圣母的目光中泫然欲泣。

  "神父,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呵,请随便说。"

  "那些死去的人,真的有灵魂吗?"

  神父不回答,却反问他:"先生,你见过极光吗?"

  沈方夏一愣:"什么?"

  "如果你见过极光,就知道灵魂是什么了。在基督教的教义中,神爱世人,上帝在创造宇宙时就造了所有的灵魂,不分男女。在北欧的神话中,极光是上帝的气息,是引领死去的灵魂到达天堂的道路。如果一个人见到极光,你就能找到你自己渴望的灵魂身处何方。"

  沈方夏望着年轻的神父,心中一凛。他随即嘴角扬起,用丹麦语说了声"Tak",便转身走出了教堂。

  他觉得应该去和袁豫谈一谈,中止这次幼稚的冷战。生活多美好,旅游多快乐,何必浪费青春在本来不必要的目的上。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前面熙熙攘攘的同学中。他看见袁豫和伊莉亲密地走在一起,人潮汹涌,他看不清他们到底有什么亲密的动作,但是两只手似乎是搭在一起的。看见伊莉的样子,沈方夏不禁暗暗佩服起她来:这么冷的天,她还能穿得这么少,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

  他没有走上前去。

  方青追上他,看见他目光所在,在旁边轻轻地说:"这两天伊莉好像和袁豫走得很近的样子。伊莉其实挺不错的,虽然性格张扬了点,但人挺直率的。"

  "是吗?"沈方夏不在意地一笑,略微偏头看着方青,好看的侧脸让小姑娘红了脸。

  整个旅行中,沈方夏再没有和袁豫说过话。

  事故是在回去的路上发生的。那日下了斯堪的纳维亚的第一场雪,大家人困马乏地睡在大巴上,没有人注意到雪已经堆积得越来越厚。高速公路上还没来得及采取融雪措施,就发生了几十车的连环相撞事故。他们的大巴首当其冲,前面是辆十八轮的重卡。

  沈方夏在大巴上很少睡着,哪怕是长途旅行。他睁着眼目睹了事故的到来,他们的大巴彷佛是弹射般般直直撞进重卡的后车厢,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使得整个车厢都变了形,火和血的光亮照亮了几百米的公路。

  他不知道这起车祸是瑞典近十年来最严重的车祸,尤其牵扯到外国学生,还有美国学生。在救治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们就上了新闻的breaking
news。新闻中,硕大的"瑞典国际学生交流"首字母的logo显得格外醒目,在吃晚餐的安德拉斯?兰诺夫看得清清楚楚。

  天色已经相当晚。大雪和大风让救援工作变得艰难无比,救护车的到来就花了一些时间,要从割开已经变形的车厢弄出伤员更是给救援工作增添了难度。更糟的是,重卡是一辆油罐车。

  沈方夏在旅行中一直走在队伍的末尾,车上也是坐在后半部分的位置,他感到冲天的火光灼伤了自己的眼睛,迸飞的碎玻璃碴子划伤了自己的皮肤,巨大的气浪把整个人都掀翻了,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旁边睡着的方青,就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听见马丁的声音在喊他。语音平和,就像是平时在家里一样。

  "方夏,我煮了咖啡,我老家的林奎斯特,香吧1

  "沈,你也喜欢古典音乐?你应该听听我们瑞典的黑格,很棒……"

  "我要离开了方夏,父亲病重,叫我回瑞典去……"

  他很想回答,说我跟你一起去。可是他说不了话,也动不了。然后,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他、拖他,把他拖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脑子里觉得晕晕的,发现油罐车和大巴已经烧得分不清彼此。他发现自己被抛到了离高速公路不远路肩的草坪上,旁边的方青在哭喊:"方夏,沈方夏,你醒醒……"

  他目光朦胧地注视着远处。脑子里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袁豫和伊莉,他们坐在车的前面!

  "袁豫!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乎是嘶吼着想要往火光处跑去,瘦小的方青在后面怎么拉也拉不住他。

  然而他跑了几步,就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脑中的眩晕晃得他只想呕吐。就在在他支撑不住要瘫倒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兜住了他,把他拉直,强迫他站起来。

  他晕晕乎乎地向后看去。那是兰诺夫。

  他穿着黑色过腰的呢绒大衣,戴着黑色手套,风帽压得极低,看不出脸上的神色。再往后看去,模模糊糊地是一架白色直升机,停在远处的空地上,螺旋桨呼啸着刮过灌木丛。

  沈方夏的脑子完全不运转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兰诺夫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回过头去,打算摆脱后面这个累赘,继续往前走,可是他现在的力气哪里容得他前进半分。后面那双手几乎支撑着他身体的全部重量,兰诺夫低沉的声音离他很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撑着,别动。"

  沈方夏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脑子混乱,浑身都在发抖。兰诺夫把自己的黑色大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发现大了一圈,又干脆紧紧裹祝现在,沈方夏整个人都在他的怀里。他双膝抑制不住地发软,没注意到后面的人到底在干什么,或者,要干什么。他望着火光的方向最后大喊了一声:"袁豫1彷佛要把他喊出来一样,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车祸之后的谈话

  沈方夏睁开眼睛。窗前的海水的颜色比天空要深,远远望去就像一块宝石。静止到几乎没有风的上午,让他觉得一阵阵温暖。他发现,自己的被褥已经从不舒服的冬日床组换成了正适合季节的被褥,然后他觉得卧室里有淡淡的古龙水味。窗前站着一个人,高大的背影挡住了本来可以射进来的阳光。

  然后他想起了车祸的过程。他想起自己好像看见了马丁,然后是方青,然后是袁豫。他最后失去意识的时候,他们还处于危险之中。

  然后是站着的那个人拖住了他。事实上,他是撑住了他——没有他厚实臂膀的支撑,他早已经倒下。他想起那个人把大衣脱下来裹住他的场景,脸上有了一点红晕。

  那个人转过来,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胳膊上缠着一圈绷带。"你醒了?"他问道。

  是兰诺夫的声音。那个人曾经是他这一个月来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如今看不清他的脸,沈方夏倒觉得安心了一些。

  "我睡了多久?"

  "36小时。全部车祸的伤者都被送到急诊室,你只是脑震荡,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先把你带回家来了。"

  沈方夏吃了一惊。自己竟然躺了这么久!

  "谢谢。"他用他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这个谢字,他并不情愿出口,但是,这样也算两个人互不相欠了吧?

  兰诺夫没有做声,抱着胳膊瞧着他。适应了光线的沈方夏逐渐可以看清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视力还没有恢复,他竟然觉得他的脸部线条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袁豫……那个你见过的,我的朋友,你知道他怎么样么?"

  兰诺夫抿紧了嘴唇。这个动作使他又变得冷淡起来。

  "二度烧伤,腓骨骨折。他很幸运,情况还好。"兰诺夫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卧室。

  这个怪人!沈方夏尝试爬下床,但没走两步又摔了回去。他叹了口气,还是执着地往前走。无论如何,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袁豫竟然没有性命之虞,这太好了!不过兰诺夫说的话……不知道袁豫那家伙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真如兰诺夫说的那样?

  他心里觉得有几分歉疚,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感情。如果自己开诚布公地去和袁豫谈话,说不定袁豫就会和他坐到一起,说不定就不会有严重的受伤……虽然这一切,其实跟他并没有关系。

  踉踉跄跄走到楼下,发现兰诺夫正倚在门口抽烟。在沈方夏的印象中,他很少见过兰诺夫抽烟。在公众面前,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现代绅士,环境保护主义者。他彷佛知道沈方夏的目的一般,没有阻拦,只是说了句:"让司机送你去。"

  "不用,我自己能走。"沈方夏坚持。

  兰诺夫也没有说话,目送他出了门。

  沈方夏并不知道兰诺夫为什么突然抽起烟来,甚至兰诺夫自己,也没有特意思考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叼上很久没有用过的烟斗,希望心烦的心情能平静一些。

  他一口气跑到医院,额头上的汗珠直滴下来。在医院里绕了一大圈,他才找到袁豫的病室。还没推开门,在玻璃窗上他就看到,袁豫头上和脸上缠着绷带,正在和旁边的伊莉有说有笑。伊莉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手里捧着一罐冰激凌,一勺一勺地专心致志喂着袁豫。

  沈方夏丧失了推门的勇气。他呆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听见伊莉在后面叫他。他回头,伊莉一副娇俏甜美的样子问他:"方夏,你没事吧?"

  沈方夏淡淡摇了摇头。伊莉又说:"怎么不进去看看袁豫啊?哎他这两天都没睡好。明明大人嘛,偏是个小孩子性格,我看他都发愁呢……"

  沈方夏心想,伊莉这是把袁豫当作自己准男友了。他对伊莉说:"有你照顾他就够了。我先走了。"然后立即转身离开。

  走到医院外面,沈方夏只觉得恍如隔世。太阳明晃晃地照将下来,彷佛前日的大雪完全没有发生过,前日的车祸也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么大的一场车祸,他们几个竟然还都好好活着?他笑着摇摇头,心里隐隐觉得有些痛。好个车祸情缘啊。

  回到家里,脑震荡还未完全恢复的脑袋早就晕晕沉沉,他一头扎进床铺睡了好几个钟头才起来,已经是晚饭时分了。

  这次的晚餐前所未有地丰富起来,厨子彷佛是心情特别好一般,从头盘到汤到主菜一个不落。兰诺夫看上去心情不错,虽然还是没有笑容,但语气略显轻松,竟然招呼尼尔斯跟他们一起吃,饭桌上也算热闹了点。尼尔斯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问候了沈方夏的病情。久未进食的沈方夏毫不客气,每样都不放过,一直吃到甜点。甜点是覆盆子馅饼,稍微有点酸,搭配奶油,看上去制作精心,很是诱人。

  沈方夏尝了一口,刚想称赞,被放在面前的报纸吸引了过去。

  报纸的标题很大,是瑞典语,他不是很懂,大致应该是多少年来最严重的连环车祸云云。但图片却是可以看懂的:手臂受伤的兰诺夫,正在车祸现场搬运什么东西。

  沈方夏一边吃着甜点,一般磕磕巴巴地连蒙带猜地看了下去。他自己也说不准,是不是因为有兰诺夫的照片,吸引了他继续往下看。啊,还是有两人死亡,这么不幸。他看见了兰诺夫的全名不时出现在字里行间,可是兰诺夫自顾自地喝着咖啡,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和他解释的样子。

  他心一横,转脸问管家:"尼尔斯,这里说的是怎么回事啊?"

  尼尔斯彷佛吃了一惊的样子,答道:"你还不知道吗?这里说的是我们家伯爵从车祸里救人的事啊。"

  "什么?"

  尼尔斯滔滔不绝地开始说:"那天伯爵正在吃晚饭,看见新闻,扔下手里的饭碗就开始打电话,把驾驶员、家庭医生、护士全都叫来,从城堡顶上的停机坪直接飞走了,深夜才回来,拖着昏迷不醒的你……"

  沈方夏听到当日场景的回述,不由得向兰诺夫看过去。他还是在看着手里的报纸,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伯爵回来的时候,胳膊也受伤了,脸上被熏得黑乎乎的,给我吓得!好在没有大碍,才罢。要不是直升机赶到,救援工作慢好多呢……据说他一个人就从火海中抬出来好几个烧伤的乘客!"

  沈方夏心里一动,转头问兰诺夫:"我的朋友,是你救的?"

  兰诺夫放下手里报纸。他的脸部轮廓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北欧人特有的坚硬来,而眼角的细纹表明,他经过了岁月和沧桑。

  "在你的邻人流血时,你必不得袖手旁观。"停了停,他加上一句,"况且那是你在乎的人。"

  尼尔斯去收拾台面了,沈方夏站起来准备上楼,经过兰诺夫的身边,把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谢谢。"他真心实意地说。

极光与北海

  沈方夏又一次坐在城堡上面的悬崖草丛中。秋天已经真正地到来,第一场雪之后,虫鸣也听不见了。太阳只在中午时分还有些暖意,秋草也开始发黄。

  车祸给学校的震动很大,毕竟是有外国人卷入的车祸,虽然司机并无任何主观责任,但美国大使馆还是出动了相关人员。幸亏中国学生没有人命,但学校还有放了他们相当长时间的病假。

  现在,沈方夏彻底闲了下来。他身上穿着兰诺夫的那件大衣,与他坐在一起。他曾经要把那件衣服还给他,但兰诺夫说,你留着吧,他也不好拒绝。衣服样式普通,剪裁却是一流,针脚密得看不出来,上等的手工裁缝才会有这般手艺。

  沈方夏拾起一根野草,用嘴叼着,淡淡道:"兰诺夫先生,叫我出来,有事吗?"

  兰诺夫看着大海,却说道:"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瑞典?是的。你家?不。"

  兰诺夫笑了:"别说你了,就算是出生在这里的我,整个童年也都不不习惯的。"

  "你……不是出生在香港吗?"沈方夏嘴一快,就把飞机上的对话说了出来。

  兰诺夫的脸部肌肉抖了一下。"啊……对不起,我是要说,我刚到这里也不习惯。"兰诺夫彷佛是从什么地方梦游回来一般,抱歉地笑了笑。

  沈方夏便闭了嘴,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出生在香港,殖民地人。我在香港呆到五岁才回来这里,当时一句瑞典语都不会说,粤语倒说的不错。"

  沈方夏看着他带着东方气息的相貌,想起了他们在飞机上的对话。

  "你想不到吧……我是私生子。被家族流放在外的。等他们发现继承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才想起我来。"

  沈方夏看着他。王侯将相,都有一段见不得人的故事么?

  "我来的时候,基本上没人搭理我,除了我表哥。"

  "你表哥?那个去世的……"

  "没错,就是他。他领着我来这里玩,教我说瑞典语,给我讲故事。"停了一下,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他只有三十一岁。"

  家族的倾轧往往是历史中最可怕也最黑暗的一笔。沈方夏没有问,他是怎么死的。袁豫彷佛猜到了他的想法,接着说下去:"我曾经很不喜欢这里,很想逃脱……我们一定是被洗脑了才会继续住在这里,尽力维持它的昔日荣光。我本来有机会可以放弃的,也应该放弃。"

  沈方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说的话跟你差不多。但是,他还是回去了。"

  "其实,别人觉得我们很幸福。我们也明白,能在这里长大是非常幸福的。我们此生俱来的似乎有负有一种责任,要让它井然有序,继续尽子孙的责任。"

  "所以,你们感到压力巨大?"

  "只有这北海……这蓝得像宝石一样的海,是我百看不厌的。"

  沈方夏偏过头,注视着他蓝灰的眼睛。那里也深得像海。"所以,你找了一个替代品?"沈方夏嘲讽地问。

  "替代品?哦,你说你自己吗……哈哈哈哈!"兰诺夫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沈方夏有些不知所以。他躺下去,拨弄着身边的草地。茂盛的杂草换季时格外疯长,随风飘拂,"不,你们不像。你们一点都不像,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我原来只是想看看,从中国来的男孩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又说错了。他自己不就是从中国来的吗?但这一次,沈方夏没有追问。

  "你刚才说的朋友,是之前你提过的那个?"兰诺夫突然问。

  "是的。"

  "看来,你很看重他……"

  "他去世了。"这句一直在舌尖上打转的话突然蹦出来,好像身不由己。说出这句话,沈方夏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上掉了下来,钻心地疼。

  "是吗,哦,对不起,我没想到。"兰诺夫的礼貌使他条件反射般说出了这些话,但略微的惊奇使他转头看着他,他坐起来,脸上现出仁慈而随和的真挚表情。这样的表情沈方夏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他并不觉得不习惯,"现在我们同病相怜了。回忆中没有什么事情不是辛酸的,但回忆的人自然会把它过滤掉,所以旧事才显得美好。我的过去也许并不比你的更悲惨——谁知道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它改变了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把它们统统忘掉。但愿——但愿有个人能来帮助我忘记它。"

  沈方夏仰头看他,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人对他如此说话,仿佛它们真是……朋友一般。阳光射进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变得眯起,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在沈方夏脸的正上方伸出手,帮他遮掉那一点刺眼的阳光。光线从他的指缝中漏下,在脸上投下些许的阴影。

  "你知道这里最美是什么季节吗?"沈方夏摇摇头。

  "冬天。那漫天飘洒的新雪降落,像柔软的面罩披上山野和沼地。济慈说的。冬天的夜里,天空会变得特别高,星星也仿佛特别遥远,特别多。"

  "这里能看到极光吗,兰诺夫先生?"

  "极光?不……"他俯下身来,仔细地端详着沈方夏清秀的脸,,"极光在晴朗的冬夜,但要在很北的地方才能看到……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看到极光。"

  沈方夏感到他在轻嗅他的身体,彷佛他是猎物一般。他本能地往后躲闪,却无路可退。

  "回去吧,我带你参观一下城堡,方夏。"两个中文字从他的嘴里蹦出来,字正腔圆,完全没有违和感,彷佛是叫过千百遍的名字一样。

  城堡在低处发着微微的幽光。沈方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安德拉斯喜欢来这里。因为只有在这里,在青山碧海的的衬托下,它才不显得那么庞大、那么威严、那么带有虎视眈眈的压迫感。


夜宴

  他们回到城堡,天色已经薄暮。过了十月,天色就迅速地黑得早下来,一弯新月在天上冷清地挂着,旁边飘浮着淡淡云霭。换季时节,城堡前面的草地上杂草疯长,尼尔斯手下的零工哈森正在用割草机割草,看见他们,打了个招呼。被修剪过的草地整整齐齐,看上去就像是刚剪过毛的绵羊。

  这不是沈方夏第一次来到城堡了,甚至以前和袁豫也算是探险过。然而,只有在真正的主人带领下,这座城堡才显示出不同寻常的王者风度。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兰诺夫笔直的身躯和严谨的表情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完美的对照。高高的屋顶像吊在黑暗中的一张圆盘,映出色彩暗淡的暗金色花纹壁纸。兰诺夫领着他在这间城堡里游刃有余地穿梭,沈方夏这才发现,这城堡比他想象的远远要大。他跟在兰诺夫的步伐后面有种感觉,彷佛城堡是座巨大的黑暗的海洋,而他们是在海洋中游弋着寻找光亮的鱼儿。沈方夏第一次在城堡里感到舒适,仿佛现在的城堡跟以前相比有了什么变化似的,现在才是他该在的地方。

  兰诺夫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沈方夏这才发现城堡里有许多美轮美奂的房间,他们用一种奇妙的方式互相连接起来。除了中间的走廊之外,还有六角形的沙龙客厅,吸烟室,书房和台球室。台球室的格栅天花板都被熏得变成暗黄的象牙色,显然是纨绔子弟们几个世纪以来烟熏火燎的结果。

  "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举行宴会,人多得你想象不到。"

  "我能想象……那些衣香鬓影,达官贵人。"

  "达官贵人?哈哈,你错了,瑞典并不是阶级社会。有钱人和穷人一样少。我们也不是什么贵族了,其实。除去那些可怜的钱,我们并不剩什么。"

  "嗯……像我这样的也能参加?"沈方夏反问。

  "你?当然可以!东方人是宴会中最美好的摆设……不过,你不是。"兰诺夫亮晶晶的眼睛俯视着他,"你想要吗?我可以举办一个,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邀请客人了。"

  在看了无数嘎吱作响的百叶窗、花边窗帘和蒙着布的家具之后,他们来到了顶端的三楼。三楼的尽头,就是矗立着的、高耸的塔楼。在这里看过去,窗子上钉着铁制的栅格,里面漆黑一片。

  "那里面有人住吗?"沈方夏脱口而出。

  "什么?那里?不,没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兰诺夫回答得很快。

  "呃,有一天我好像看见有人在那里……"

  "那不可能。你一定是幻觉了,那里不会有人住的。"兰诺夫用斩钉截铁式的的回答结束了这次谈话。

  下到餐厅,兰诺夫走到酒柜前,从一排精美的做旧工艺水晶杯和精选酒类中挑选着。

  "雪利酒、杜松子酒、意大利撒布卡酒、金酒、比特酒……怎么样?"兰诺夫回头问他。沈方夏选了朗姆酒,两人倒了两小杯,倚靠着吧台喝完。

  最后一抹暮色消失在兰诺夫的脸上,散射的夕阳让他的脸色有了几分暖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沈方夏觉得头有点晕,他凝视着他,腿脚有些发软。

  "你还真是……很好看……"兰诺夫向前一步,在他还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伸出右手,勾起他的下巴。

  这是什么动作?!沈方夏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条件反射地要反抗:"兰诺夫先生……"

  "叫我安德拉斯吧。"兰诺夫右手拂上了他的脸,手指一寸一寸地掠过他的嘴、鼻子、眼睛,最后撩起他额前的一缕头发,捋到了耳朵后面。

  这是他们之间第二次这么近的身体接触。第一次是打架,而这一次,环境温馨得简直就像是特意为恋人而创造的。有一瞬间,沈方夏以为他要吻他。他甚至做好了准备,禁欲太久的灵魂彷佛从他的体内呼之欲出,要寻找一个恰当的伙伴。

  不过,他最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退后几步,从兰诺夫的手中脱离,尴尬地笑笑。

  "还是因为你那个小男友吗?"兰诺夫问。

  沈方夏垂下了头。"不,我们没有在一起。"这是实话吧,他们之间,本来就是□裸的肉体需要,年少冶游的玩伴,只不过是一个人先迈出一步罢了。

  "我能想象。那你是因为……让我猜猜……"兰诺夫嘴角微微扬起,沈方夏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嘲讽。

  "不用猜了。我就是没心情。"沈方夏说完,不管兰诺夫什么反应,便上楼了。

  其实兰诺夫哪里是不知道,只是沈方夏不愿意他提到那个人而已。

  但究竟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一个死去的人,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沈方夏打开他的箱子,里面掉出一摞卡片来。有的已经颜色发黄,有的还是崭新的白色。

  那是马丁走了之后,沈方夏写给他的卡片。他一直随身带着,就好像自己的日记一样。

  他打开一张空白的,开始写。

  "马丁,我决定去找你。我不想再放纵自己下去了,再不去找你,我怕把你忘了……"

  马丁离开他之后,再也没有了消息。他知道马丁发生了车祸,但他想象不出,除非马丁死了,否则他有什么理由不与他联系。马丁一定是不在了,沈方夏早已说服自己。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稍稍心安,要不然他永远无法想象,那个一天不见他都要说想念,那个说怎么亲他也亲不够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在这世界上。

  兰诺夫果然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尼尔斯带着手下一帮人忙碌了好几天,六角形会客厅里终于重现了沈方夏想象的衣香鬓影的样子,整个城堡变成了夜晚中发光的宝石。蒙着布的家具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客厅被打扫得焕然一新。墙上明黄色的壁纸光亮晃人,地上铺着暗青色的波斯风格地毯,壁炉是纯白大理石,装饰繁复的天花板中间吊着一盏中东风格的大水晶灯。大盘的珍馐佳肴穿梭于人群中间,明晃晃的玻璃杯不时反射在窗户上耀眼的光。戴着手套的女嘉宾和穿着燕尾服的男人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沈方夏几乎无法看到兰诺夫的身影。

  是的,他在寻找兰诺夫,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他想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尽管他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甚至连礼服都是当天下午他在自己床上发现的,没想到会那么合身。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是个多变的人。和袁豫在一起,他是放纵的;而和马丁在一起,他是自然的。现在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神秘的东方来客,带着某种奇异的血统。他俊美的东方面孔很快引起的嘉宾的注意,有人上来和他攀谈。那是个全名带着古老姓氏的人,但沈方夏只记住了他的名字叫克里斯,是个金发碧眼的纯种斯堪的纳维亚人。

  北欧人天生的友善使他们很快就攀谈了起来。克里斯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拉着沈方夏讨论了书法和方言的问题。

  沈方夏说:"没想到安德拉斯的朋友这么多。"

  克里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叫他安德拉斯啊……你们很熟?"

  "呃……不算熟。我是他的房客。"

  "噢!"克里斯挑起了眉毛,"你就是传说中他的中国客人!"他并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他。

  "怎么?"沈方夏有些不快。

  "你别介意……不过我只听过很少的人叫他安德拉斯,或者安卓。一般人都是称呼他的姓,而不是名字。我们认识有几年了,那会儿他和现在不太一样。这两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会儿,他是什么样子?"沈方夏好奇问。

  "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寻欢作乐,纵情生活。那时候我记得他和一个男人过从甚密……似乎还是他表亲,表哥或者表弟什么的,我不清楚。"

  沈方夏猛然觉得,他接近了一些秘密。"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似乎那个表亲就去世了,或者失踪了,总之挺奇怪的,他也消失了一阵。之后他就变了个人,我们也不太来往了。"

  沈方夏抑制着怦怦的心跳,问:"你记不记得他那个表亲,是什么样子?"

  "啊,不太记得了。总之很漂亮,是金发碧眼的北欧人样。你知道,我们都长得一样的。"克里斯自嘲地笑起来。

  沈方夏的心沉了下来。这形容像是楼梯上那幅画中的人,而不是那天他在塔楼上看到的那个人。难道那真的只是他的幻觉?

  "不过,他们当年真的很亲密。你知道我意思?也许我们某天也可以这么亲密喔"克里斯妩媚地一笑。沈方夏注意到,他握着酒杯的手势是个兰花指的形状。

  沈方夏皱了皱眉头,刚要回答,有人来找克里斯,两人耳语了几句,克里斯脸色变得神秘起来,说了句"抱歉"就匆匆离开。沈方夏一回头,蓦然发现兰诺夫在远处隔着重重人群看着他,手中晶亮的酒液红得像血。沈方夏几乎下意识地对他微笑,他隔开人群,穿了过来。

  "有趣吗?"他问。

  "谈不上。想不到你朋友这么多。"

  "不,不都是朋友。有些是做生意的伙伴,有些是家族世交,有些是不请自来的。"他打量着沈方夏的礼服,"你穿正式的衣服很好看。"

  沈方夏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尽管这么直接的赞美不是第一次了。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直到半夜才散去。大部分人离开了,有些客人来自外地,所以就在城堡里住了下来。沈方夏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睡着了。

  这本来是个宁静的晚上,直到楼上一个女声的尖叫划破了这歌舞升平。


新伤旧痕

  尖叫是从沈方夏的头顶上传来的,他一下子被惊醒了。

  最开始,他以为又是之前听到的奇怪叫声,或者他还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但很快,他发现那是人声,而且是女人的叫声。他的头顶上是三楼的客房,显然这尖叫声来自于昨夜的某位客人。

  他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条件反射般拉开了门,向楼上跑去。

  他住的房间离那声音虽然直线距离很近,但跑上去却花了些时间。三楼的廊灯已经亮了,不少人也被这声音惊醒起来,循声而去。

  尖叫的来源是昨夜宴会上的一个女宾。她的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穿着睡袍。出事的并不是他,而是躺在地上的一个男人。沈方夏挤进人群,才看见走廊的地板上仰卧着一个男人,暗红的血正从后脑勺汩汩地冒出来,显然已经死了。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晚上跟他谈话的克里斯!

  从女宾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沈方夏隐约知道,她夜里睡不着,想起来走动走动,就看见地上有血迹。她吓坏了,就顺着血迹往前走,结果看见了这具尸体。

  来宾中一片纷乱,有人已经打电话报警。人人看起来都是一副青白的脸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更是百态丛生。可是在这一片混乱中,沈方夏唯独没有看见兰诺夫。

  难道是他没有听到声音?不,不可能。声音那么大,整楼的人都给惊动了。可是他作为主人,怎么可能不出现?

  他不会……也出事了?

  这个想法让沈方夏心里慌乱了起来。天哪,他不要出事,他千万不要出事!

  沈方夏飞奔回楼下,跑到兰诺夫的房间。房门大敞着,里面没有人。窗户被打开了,夜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得翻动起来。

  他不在。他会不会……?在这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兰诺夫!沈方夏又跑上三楼,与这一头熙熙攘攘的景象不同,三楼的另一侧悄无声息,在这种时刻,没有人会回头看。

  可是在那无人的一侧,沈方夏看到,透过长长的走廊和大平台,塔楼有扇小窗里面有灯光亮着。

  灯光旋即熄灭了。这灯光亮的时间是那么短,以至于沈方夏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回头一看,兰诺夫正大步走向人群。他的出现给客人们打了一剂定心针,在这种时刻,他仍旧保持着高贵的冷静,有条不紊地指挥人群,安慰女人。他的眼光在人群中看到沈方夏,微微松了口气,叫他:"方夏,过来帮个忙!"

  沈方夏顾不上想太多,走了过去。兰诺夫握住他的手,低声对他说:"我忙不过来,你帮我照应一下人群,我担心他们破坏现场。"

  沈方夏点点头。紧紧握住的双手给了他动力,兰诺夫的出现给了他信心,直到警察到来,事情没有变得更糟。

  警察挪走了尸体,对相关的人做了笔录和问询,一切都折腾完毕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由于证据的不确定和主人身份的特殊,警察并没有带走任何人。宾客们也各自离开了,仆人们打扫一片狼藉的地盘,而走廊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安德拉斯,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还以为你出事了……"沈方夏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紧张过后是极度的松懈,不由自主地就说出了一直担心的话。

  "我没事。方夏,你跟我到我房里来一下好么?"兰诺夫与刚才的镇定从容有些不一样,那疲惫的神色显示出他的操劳和担心。

  走到他的房间里,兰诺夫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白色衬衫的领子敞着,露出小麦色坚实的肌肉,而衬衫下面竟有隐隐的血迹。刚才人多,伤口又在隐蔽的地方,谁也没有发现这一点,现在天色已亮,才能看得清楚。

  "对不起,我只能麻烦你给我包扎一下……不想惊动别人……"兰诺夫坐在床沿上,大口地喘着气。

  "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要不要叫医生?"沈方夏吓了一跳。

  "不要叫医生……一点小伤,止血就没事了。"

  沈方夏充满了疑惑,但他还是咬着牙,帮他把衬衫脱了下来。

  除了新伤之外,他的身上竟然是各种各样密密麻麻的伤疤!沈方夏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呆在原地不同。

  "嘿,孩子,怎么了?我还流着血呢……"兰诺夫又开始了习惯性的嘲笑,"没人管我,我就一定上明天的新闻头条了……"

  "现在也上新闻头条了。"沈方夏恨恨地说。

  手指碰到坚实的肌肤,沈方夏有些眩晕。他低着头,细细帮他把伤口缠好。伤口并不深,却很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好了,谢谢你。"兰诺夫说。

  "安德拉斯,你有事情在瞒我,对吗?城堡里到底有什么?你的伤是怎么来的?还有以前的伤……"沈方夏再也忍不住,把所有的疑问都一股脑儿向他倒了出来。

  兰诺夫倒在床上,深处双臂温柔地环过他的双肩把沈方夏轻轻拉到他身上,沈方夏从来不知道他还可以这样温柔。

  "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方夏。现在,陪我呆一会儿吧。"他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话音里带着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两人默不作声地拥抱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沈方夏以为兰诺夫睡着了,他才开口:"你好轻……像没有重量一样。是没有吃好饭吗?"

  "不,尼尔斯把我照顾得很好。"

  "那就是相思所苦了,哈?"

  沈方夏刚要反驳,兰诺夫已经接着说了下去,眼光中有深深的悲哀:"你跟我是一样的人……被相思所苦的人。我带你离开这里,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我们去欧洲大陆旅行。"


旧大陆的飞翔

  学期过去了一半,在小小的几次考试和论文之后,就是漫长的旅行假期。沈方夏去学院里交完论文,出来在走廊上就碰到了袁豫。

  这些天他一直尽量避免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尽量不和他单独见面。可是现在他们在狭长的空间里相遇,两个人都避无可避。相距还有两三米的时候,袁豫叫住了沈方夏。

  袁豫恢复得很好,头发长出来了,绷带也已经拆点,没留下什么外伤。沈方夏淡淡看着他。阳光从马赛克的狭长窗户中穿透进来,变成了彩色的光线,落在地上斑斑点点。

  "这次旅行,你会去哪里?"袁豫首先开口。

  "不知道,可能买张车票,整个欧洲走一圈吧。"

  "哦……我也想去欧陆看看,也去英国。你……和我一起吗?"

  沈方夏低头,看着地上的彩色倒影。"不了,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走。"说完这话,他想要迈步离开,却被袁豫拽住了胳膊。

  "你最近情绪不太对,为什么?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

  "不用了,你出院我就放心了。再说,伊莉不是把你照顾得挺好吗?"

  "沈方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真要把我逼到伊莉那里去?"袁豫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低声叫出他的全名。

  "不用我逼,你不是已经去了吗?反正你最终也是要去那一边的,早去比晚去好。"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他们都知道,那一边,不仅仅是指某个女人,而是指他们不得不面对的整个现实。早抽身的痛苦确实要少一点吧;也许这就是大部分他们的同类最后都选择结婚的原因。他们是中国人,是无法获得保障、深受束缚的那一类人。所以那时候当马丁毫不避讳地告诉他,同性婚姻在瑞典是合法的时候,沈方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什,什么?"

  "我们的国家正在给同性婚姻立法,估计很快就会颁布了。"马丁操着生疏的中国口音,一字一句地说。

  他还记得马丁说完之后那释然的笑容,他一直觉得那个笑容是给他的。虽然不是个承诺,沈方夏却觉得,他们之间,是有未来的可能的。除他之外,再无其他人。

  所以当他与马丁彻底断了联系之后,他觉得自己被抛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却看不到尽头。很长一段时间,他出没于各种夜店、gay吧和聚会,通宵达旦,沉溺欲望。他自己都奇怪,到后来怎么会有了袁豫这么一个还算固定的情人。他本来,不应该再陷入任何漩涡的。

  期中的压力一过,大家都显得很是轻松。校园里一片欢声笑语,女孩子们也开始着意地打扮自己,换上了party的衣装,一扫前几天刻苦学习、蓬头垢面的场面。沈方夏一个人乘轻轨回了家,独自吃完饭,走到饭厅旁边的书房中,随手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这是一本诗集,瑞典诗人哈里?马丁松的诗选。沈方夏的瑞典语还在日常会话阶段,但诗中的段落逐渐吸引了他。天色黑下来,他打开沙发旁边的台灯,深深陷进刺绣锦纹的靠垫,尝试着用不标准的发音,读出上面的句子。

  "在海立高兰战役之后

  在乌特西马战役之后

  大海溶化了人体的浮木。

  又用秘密酸来处理他们。

  让——"

  他不认识后面的单词,停了下来。身后的一个声音接了下去:"让信天翁吃掉他们的眼睛。淡盐水带着他们,慢慢地回到大海——通向创造性的最初的水,通向新的试探。"

  沈方夏回头一看,安德拉斯正站在沙发背后笑着看着他。

  "安德拉斯,你回来了!你的伤怎么样了?"沈方夏赶紧坐起来问他。

  安德拉斯用食指在自己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微笑着说:"轻点声,不想让尼尔斯知道。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早就好了。"

  沈方夏放下心来,举着手里的诗集问他:"你的书吗?"

  "很早的书了。你拿去看吧,我早都读熟了。对了,你们期中旅行你要去哪里?"

  "哦,我买了青年月票,想去欧洲大陆上看看。"

  "是吗?"安德拉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沈方夏道了谢,拿着书回了自己的卧室。他才注意到这本书真是很陈旧了,发黄的书页,翻毛的卷边,应该是被主人看了很多遍。但书页又被保护得很好,看起来是被珍惜的。他翻开扉页,上面用墨水笔龙飞凤舞般写着两个字母:A.L.。这是安德拉斯姓名首字母的缩写。应该是安德拉斯小时候很喜欢的书吧!

  沈方夏想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小小的安德拉斯手不释卷的模样,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他想象小小的安德拉斯一丝不苟严肃有余的样子,觉得一定很可爱。

  夜深了,他捧着书,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想。

  "哆,哆。"他被敲门声弄醒了,睡眼惺忪地起来开门。谁啊这么早?房间里的挂钟才走到四点呢!
  "安德拉斯?怎么了?"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以为又是什么不好的消息。都怪这城堡,住了这么久,竟然还让人不得安宁?

  "起来穿衣服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呃……可是我明天要早起去赶火车啊。"

  "忘掉你的火车票吧。有惊喜的旅行才有意思。"

  于是,沈方夏在安德拉斯的注视下换上了衣服,又在他的注视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当然,他收一件,安德拉斯就皱着眉头说一句"要它干什么?自然都有",所以到最后,基本上除了护照什么也没拿的沈方夏穿好风衣,跟安德拉斯来到了楼顶。

  "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不是往下跳吧?"

  安德拉斯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傻。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沈方夏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起,眺望远方。

  远处一束强烈的光线逐渐逼近,凌晨的海风掀动他的衣角。不,不是海风,而是螺旋桨拨动空气的颤抖。一架直升机,正从远处悠悠而来!

  "看到前面的海洋了吗?不多久,太阳就会出来。我们要在日出时分飞越北海,去参观欧洲的旧大陆!"


欧洲特快车


  如他所愿,太阳在他们飞越北海时逐渐升了起来。直升机像是一把利刃,利索地割开了厄勒海峡。在他们的右边还是黯淡的群星、月色和冷峻的海水,左面却是金光万丈的朝霞。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城堡的黑暗,也把冰冷的海水染成了金黄的颜色,沈方夏觉得,在他的心中,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这么让人心情明快、欢欣鼓舞。

  安德拉斯坐在机舱中,侧头看着舷窗外面的风景。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得彷佛能看到他脸上的细细绒毛。如刀刻般的面容转过头来看着沈方夏:"记得吗?车祸的时候,还是这个驾驶员和这架飞机把你带回家的。"

  "不记得了。我当时一直在昏迷吧?"

  "是的。这个日出,算是我道歉的礼物吧!"

  沈方夏摇摇头。"已经比道歉更多了,安德拉斯。"

  "是吗?"安德拉斯靠近了一点,沈方夏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沈方夏不敢回答。安德拉斯歪了歪头,重新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看吧,下面就是西欧的门户。那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就是易北河。我们的旅程开始了!"

  站在圣米勒教堂高耸的红墙前面,看着温煦的早晨的阳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沈方夏觉得有点恍如隔世。要不是安德拉斯拉着他去吃早餐,他都忘了这回事。

  两个人在找了家咖啡馆,大嚼着分量十足的德国早餐。并肩坐在双人沙发里,安德拉斯自然地搂过他的肩膀,说:"你做个决定吧,是要直升机带我们一路呢,还是想站在欧洲的土地上看看这里?"

  沈方夏有些发窘,说:"能用双脚走完欧洲,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哈哈,跟我想的一样。"安德拉斯侧面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额角,对随从做了个手势。个个都帅得让人瞠目结舌的黑人帅哥们立刻散开,默无声息,像一头优雅而孤独的的豹子,沈方夏只能远远望到他们扎着的辫子一瞥而逝。

  安德拉斯还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对沈方夏这样做。诚然,周围都是不会说话的人,但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事实上,他们在独处的时候也几乎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沈方夏低估了安德拉斯的成长环境。在某一个社会层面以上的人,他们的外在并不需要修饰内心,就像当一个人功成名就的时候,没有人会去挑剔你个人生活的问题。所以当你足够富有,或者足够高贵的时候,你尽可以出柜、抖落小时候的丑事,或者说你其实有抑郁症。

  然后他想到,马丁也是如此的。

  他觉得安德拉斯彷佛心情特别好,跟在城堡的时候判若两人。难道汉堡的阳光也能改变人的心绪?还是说,巨大阴郁的城堡即使对他,也是个心理上的压迫?总之,安德拉斯放弃了保镖或者随从,放弃了端着的架子,两个人就像一对大学好友一样,换了欧元,和普通游客一起排队买了船票,嘻嘻哈哈登上了易北河的观光游船。

  易北河的波浪比沈方夏想象的大,只见观光小船在风浪和大船里穿来穿去,好不风光。"看到那个水坝没有?据说是用来限制大船进出的地方。"观光船是德语的,沈方夏听不懂,安德拉斯就略略俯身,在他耳边轻声翻译。沈方夏不知道是导游说得特别好,还是安德拉斯自己编的,那些描写北德风光的词语入眼入心,动人不已。"看得出汉堡港的历史非常悠久……也是德国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好多船的体积都大得令人咋舌,船的名字也千奇百怪。那些各式各样的集装箱里……导游说你很好看。"

  "什么?"猛然听到这一句,沈方夏回头看他,嘴唇从安德拉斯的发丝擦过,将将避开他的脸。

  安德拉斯停了嘴,笑着看他。

  沈方夏觉得自己都要被船晃晕了:"你脑子进水啦?"

  安德拉斯笑得更厉害了。沈方夏转过身去看船外面,蓝天中总有海鸟的影子,叫声让人心潮澎湃。

  "方夏,你是学设计的,对吗?"

  "是的。"

  "那么,下午去阿姆斯特丹吧。我们去看梵高。"

  "还是坐火车去?"

  "怎么,你看我像坐不起火车的人?"安德拉斯笑,"我也去买欧洲月票好了,可惜比你大了一点,买不上青年折扣了。"

  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上却出了点问题。德荷边境的审查极其严格,荷枪实弹的警察上得车来,一个一个检查旅客的护照。穿着盖世太保式警服的警察如临大敌地查护照,每对黑人尤其仔细。沈方夏轻声问安德拉斯:"是黑人容易犯事所以有歧视呢,还是因为黑人受到歧视才容易犯事?"

  话音刚落,警察与一个人黑人起了争执,好像在说他护照上的照片不是他,要把他带走云云。黑人突然拔出手枪,劫持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警察,大吼一声:"不许动!"

  沈方夏和安德拉斯趴在座椅下,大眼瞪小眼。安德拉斯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你刚才的问题现在有答案了吗?"

  沈方夏还没来得及回答,黑人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不许说话!"

  座椅的阴影下,安德拉斯的手握住了沈方夏的手。两只手静静地交叠在一起,静默如这车厢里的空气,没有声音。这静默让沈方夏感到安心,那温度顺着皮肤的接触传递过来,他完全没有了害怕的感觉。他也回握过去,告诉他自己很好,不用担心。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呆着,目光中带着对对方的鼓励和安慰。有一瞬间,沈方夏甚至忘记了这是个半恐怖主义事件,直到枪声把他惊醒。

  小小的意外很快过去了,警察很快扑上来带走了疑犯。安德拉斯拽着他从座位底下站起来,满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彷佛刚才的事情只是一场演习。然而他的手却握住了沈方夏的手,一直到下车也没有松开。

在塞纳河边


  阿姆斯特丹的空气中彷佛都充满了大麻的气味。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起来了;轨道在夕阳下穿过运河,穿过一艘艘五颜六色的浮船。也许因为一切都被拿到光天化日下面来了,所以反而显得安详。电车外面是典型的荷兰风格的大房子,一幢接一幢,楼层不高,但每层和每层之间的距离特别大,小商店里卖的是花花绿绿的木屐。

  梵高博物馆已经快要闭馆了,人很少,他们两个慢慢在馆里溜达。这里有梵高各时期的画作和心路历程;沈方夏看得很仔细,带着台湾腔的耳机导游声音和音乐在他耳边响着,慢慢讲述凡高是怎样的一个夸父,一个殉道者,一个火的崇拜者,一个为艺术牺牲了自己的人。

  "也许,只有内心如狂风骤雨般的人,才会对世界有清明的认识吧。"

  "他们比常人更需要广阔的宣泄口。你看凡高在法国南部艾尔时期的作品,乡村的夏天一尘不染,好像画布就是他的田地一样。"

  "嗯,我喜欢他说'向日葵是我的花!'彷佛画画就是他的唯一。世界上总有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他们几乎是最后两个走出博物馆大门的人。门口的守卫老头看着他们竖起大拇指,用荷兰语说了句什么。看够了向日葵的沈方夏心情特别好,转头问安德拉斯:"他说什么?"

  "好像是……说我们很勇敢?"

  沈方夏这才意识到他们牵着的手一直没有分开过,脸上不禁有点发红,赶紧要松开手;安德拉斯却不放:"你开玩笑吧!这里可是阿姆斯特丹!我们不是一对反而不正常了!"

  沈方夏还是执意要放开:"我们本来就不是。"他说。

  "你这个固执的孩子!"安德拉斯诅咒了句什么,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沈方夏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并不是不及时行乐的人,只是这一次显然有些放不开。他并非不贪恋手心里的温度,但眼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过神秘了,他永远无法猜到他的下一步是什么,更怕一不留神陷入万丈深渊。

  因此走了几步,两人站在运河桥上俯视脚下河水的时候,沈方夏主动开了口:"我觉得你好像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像个开关一样。"

  "如果我不像开关,那估计我要痛苦一辈子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空隙,可以漫无目的地在欧陆闲逛,就像小时候逃学一样。"

  "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真的不严重吗?"沈方夏还没适应安德拉斯的开关理论。

  "严重。我自己也在等待随时被传唤回去。所以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开关什么时候要跳起来。"

  "可是你看着……像没事一般。"

  安德拉斯皱了皱眉。"那也许是因为在我身上发生过严重得多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沈方夏脱口而出。

  "你很想知道?"安德拉斯挑起眉毛看他。

  沈方夏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既不想说是,又不想说不是,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安德拉斯却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比赛如何?看今天晚上谁先到塞纳河,你要是先到我就讲给你听,如何?"

  "塞纳河?"沈方夏差点没蹦起来,阿姆斯特丹和巴黎中间还隔着一个比利时呢!

  "……你能用走的吗?"沈方夏赌气了。

  "我保证不用飞机,真的。"瑞典人一副诚恳写在脸上,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吧,赌就赌!"沈方夏来了劲,一个大男人,还怕在欧洲迷路?

  两人顿时像两个幼稚的小孩,在阿姆斯特丹街边勾了勾手指,数完一二三,然后发足朝两个不同方向飞奔。

  沈方夏跑到火车站就用了半个小时,好在欧洲的火车及其准点,没有放他鸽子。等他终于冲上站台的时候,一车人看见他来得如此幸运,几乎都要鼓掌欢迎他这最后一名乘客赶上了火车。到布鲁塞尔就花了三个小时,又转车一个小时的□V高速列车,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塞纳河边的新桥的时候,已经是快临近半夜的时候了。

  他坐在桥栏上,仰头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月光。这真是诡异的一天!他觉得自己被人耍弄了,从一大早就开始折腾,飞机、火车、轮船,加上莫名其妙的警察,现在则干脆被抛到了一个不知所以的地方!以那人的性子,说不定现在都坐他的直升机回家睡觉了,还在嘲笑他好欺负呢。

  他低头看静静流淌的河水,思忖今晚是住青年旅馆还是露天算了,突然发现,河水中多了一个人影。

  他回头,安德拉斯扬扬手里的纸袋:"饿了吧?我也没敢吃饭,要不然浪费了巴黎最正宗的鹅肝和红酒。"

  他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在月光下晶晶发亮。沈方夏从他手中接过纸袋,里面竟然还有两个玻璃杯,他暗暗摇头,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迟到。

  两人在波光粼粼的河边长椅上坐下来,西欧的天气比北欧暖和很多,竟然有些初秋的味道。安德拉斯手搭在长椅上,闭着眼睛,彷佛在轻嗅塞纳河上的水汽。

  "对不起,折腾你一天了。休息一下吧,半夜把你弄到这里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握着玻璃杯轻轻摇晃,酒液变成暗红色的漩涡在透明的杯中旋转。

  "我十五岁的时候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和我表哥一起。欧洲是个步伐缓慢的城市,跟你的家乡不一样,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并无变化。"

  "我们一口气跑到巴黎,也是接近午夜。人比现在还少,没有这么多游客。"

  "为什么……跑出来?"

  安德拉斯转过来看他。"你很难理解吧,不过还是请你试着想一下。每天三个家庭教师围着转,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学校。有的是无尽的功课、礼仪、生意和宵禁。那时候我还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是个陪读的。"

  "和你表哥?"

  "本来他才是正式继承人。我全部的童年生活就只有跟他在一起。他比我知道得多,装出个大人的样子。我跟他在一起,以为世界就是他说的那个样子。"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提起生意,沈方夏突然想到什么。

  "问吧。今天晚上你赢了,随便你问。但是只限于今天晚上,我说完了,你也问完了。成交?"

  沈方夏点头:"你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

  "哈哈哈哈……"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沈方夏一跳,那笑声好像是他问错了什么。"我们不做生意,我们只投资。看见好的就投进去,不好的就及时抛掉——"他还是停止笑声,尽可能详细地向他解释,好像一个老师在教小学生,"投资就像学问,越往高处走,你会发现做的事情越来越相似。大豆,棉花,金子?我们下面的投资人可以做二十年大豆,却从未见过一粒真的豆子。"

  沈方夏听着他侃侃而谈,这是他从来没有向他表露过的一面。"不过,因为我们最初是航运起源的,所以很大一部分精力还是放在这上面。在北海区域,航运像是神圣的宗教,是我们的血管,我们的命脉——"

  "航运?船只、水手、贸易?"

  "嗯,加上物流。"

  "我能向你打听个人吗?"沈方夏侧过身来,望着他。安德拉斯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认真过。

  "说吧。也许我不知道,但可能帮你。"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叫马丁?齐格纳——"
  安德拉斯抓住了他的手。红酒在沈方夏的手中摇晃,月光倒映在小小的酒杯中,变成支离破碎的影子。

  "你问他做什么?"


蒙马特高地的转身


  沈方夏被他带得往前一倾,身体重心有点不稳,红酒差点泼洒出来

  "你问他做什么?难道……他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安德拉斯问到。

  "是的……但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

  "呵,这样。"安德拉斯放开了他的手。"算是认识吧。"他想一想,又说,"我们曾经很熟悉,他的家族与我家曾有过来往。"

  "那……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他现在在哪里?"安德拉斯反问了一句,好像又是自言自语,"不,我不知道。他家在北边,我们在斯德哥尔摩见过,可是我没有去过他那边。好长时间没有生意来往了。"

  沈方夏本能地觉得他的回答有问题,可是他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他把"生意"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好像在刻意强调,他们除了生意就没有别的关系。可是除此之外,他的回答又很正常。他转头去看安德拉斯,发现安德拉斯反而在仔细地看他:"原来你是他的朋友……"好像要从记忆中寻找什么碎片出来辨认一番一样。

  那天晚上他们满腹心事地住进了酒店,各自都在为不知所终的前尘苦恼。

  第二天早上拉开窗帘,淅淅沥沥的秋雨打湿了落地窗的玻璃。沈方夏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暂时把昨天发生的事情丢在一边,让自己沉浸在巴黎的空气中。任何人到了巴黎,都会为她的风韵而深深震动,在这个空气中都飘着香水和浪漫气息的都市,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浪漫起来。

  巴黎太温柔了,就像水做的女儿。静静流过的塞纳河,宛如少女的腰带,塞纳河上的三十六座桥梁,每一座都像是巴黎俯身无语的叹息。赛纳河!最符合塞纳河的天气想象是太阳在阴霾后面闪耀着金光,河上桥上阴晴不定,树叶,倒影,优雅的翩翩而行的人们,写生的女画家,一派柔媚之光。

  可惜秋日的天气阴晴不定,沈方夏和安德拉斯漫步在圣日耳曼大道上,两个人都刻意避而不谈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在花神咖啡馆里,他们在这间昔日萨特与西蒙波娃经常约会的地方坐了下来。英国式的装饰简朴幽静,安德拉斯看看窗外,回头跟沈方夏说:"这样的天气,叫Café
Express Flore最好不过了。"咖啡端上来,杏仁果香扑鼻而来,窈窕淑女和绅士们当街走过,端的是一副活色生香的生活秀。

  沈方夏嗅了嗅咖啡,情不自禁地说:"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你真这么想?"安德拉斯挑起眉头。

  "我这么想,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啊!"

  "你这么想不是因为跟我在一起吗?"安德拉斯笑着过来,竟然有几分挑逗的意味。

  沈方夏的脸顿时绿了。可是回想一下,他们这几天的做派难道不是□裸的情侣一般吗?在大街上看见他们两人亲昵的样子,谁不会以为他们是在热恋中的情人?安德拉斯已经不懂声色把椅子拉到了他的旁边,手搭在他肩上,不动声色。

  沈方夏有点慌乱。计划好的一个人的旅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彷佛当年不曾实现的欧洲之旅,突然变成了真实,那曾经许诺过的埃菲尔铁塔、卢浮宫、风车的郁金香……都展开在他的眼前。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在自己坠入万丈深渊之前,他还来得及撤回他的脚步。

  整个下午,他都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与安德拉斯谈一谈,离开他而不至于闹翻。毕竟人家是放下工作过来跟他度假,陪吃陪喝陪玩礼貌周到关怀备至。再说,上次要搬走的不愉快也让他心有余悸。

  可是还没等他想出办法来,几分钟后,安德拉斯接了个电话,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你看,我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生活就会被打破。美好总是短暂的!" 安德拉斯耸耸肩,无奈地看着他。

  "你要……离开?"沈方夏一下子不知道是喜是忧。

  "有紧急的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没办法,虽然我希望还可以来找你,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知道是希望渺茫。"

  他真的要走了?沈方夏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起来。该死,他骂自己,几分钟之前不是还想抽身要走吗?如今梦想成真了,却又觉得怪怪的。难道是……舍不得?

  他一边想着,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嘴上却不说,只是笑笑,礼貌地说:"你太忙了,我反正本来就打算一个人逛的,没关系。"

  安德拉斯说:"我可以再呆多两个小时。要不要去蒙马特高地?"

  "好!"沈方夏脱口而出。

  于是在这最后的两个小时中,前一天那种急行军式的旅行和奇遇幻化成了午后闲暇的散步。沈方夏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他最终还是无法拒绝这个人,就像无法拒绝少年时的自己,明知道前面是无路可退的悬崖,还是如飞蛾扑火一样地奋不顾身。

  给自己两个小时的放纵吧。

  然后,像在荷兰的火车上那样,他跟上去,拉住了安德拉斯的手。

  安德拉斯彷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心理变化。自然地搂住他的腰,用宠溺的口吻对他说:"带你去个地方,好吗?"

  他们坐缆车上去,一直到蒙马特高地的最顶点。站在巴黎除铁塔之外的第二制高点——蒙马特高地上,高高矗立着的圣心大教堂白色的外墙纯净无瑕。在教堂外面可以看到几乎巴黎的全景,灰蒙蒙的天空下没有亮色。空气是雨后的湿润,夹杂着清新的风。坐在教堂的墙根旁边,两人静静地看着一群一群的鸽子飞在灰色的天空中飞过云翳和雾霭。

  "这是我们当时住在巴黎,最常来的地方。站在这里,就觉得站在了世界的尽头。下面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是你年轻时来过,就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地方。"

  沈方夏想起不知道怎么样认识的这个人,又不知道如何和他开始的这一段奇异的旅程,而这段旅程又是如此意想不到地短暂,不由得有些心酸。

  他缓缓地说:"江山千里,楼台百尺,何处是心乡?"

  安德拉斯偏过头,轻轻吻住了他。

  一群白色的鸽子腾空而起,瞬间烟火绚烂,倏尔沉寂。

  然后,安德拉斯利索地离开,临别前最后一句话是:"如果还能在欧洲见到你,我请你吃意大利菜。"

  突如其来的离去如同突如其来的旅行一样毫无征兆,沈方夏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顿了一顿。在他面前,他永远只是一个落后者,永远不可能追上他的脚步。

竞技场上的渺小身影

  漫步在古老的罗马城下,沈方夏觉得心情分外黯淡。

  一个人的旅行变得舒适而惬意,可是,当他在驱车南下到了西班牙,又沿着地中海经过法国南部和摩纳哥到了意大利时,他发现自己看似漫无目的的游逛原来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安德拉斯临走时说了句关于意大利菜的客套话。

  意大利菜非要在意大利吃吗!当然不是,你这个傻瓜。尼尔斯让厨子也能变出一套来。为什么非要来意大利呢?

  只是因为在意大利,那个"希望渺茫"的希望就会大些?

  明明是一个人的计划,却因为另一个人的插入全盘打翻。他想起前两天自己魂不守舍地在比萨斜塔下面走着,突然听叫背后有人叫自己,用的还是中文。

  他下意识地感到惊喜,在这种地方有人叫他!可是当他扭过头去,不由得惊呆了。

  叫他的不是他下意识期待着的那个人,而是——袁豫。

  "所以说人碰见人是要靠缘分的,是么?"袁豫一边嘻嘻哈哈地走过来一边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方夏活像见了鬼:"怎么你也在这里?你不是要和伊莉一起走的?"

  他甚至有点像被捉了奸似的尴尬,虽然他身边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和伊莉一起走?"袁豫满不在乎地说,好像自己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明天去罗马,你要一起么?"

  "不要。"几乎是立即的,斩钉截铁般地,沈方夏拒绝了他。

  这回轮到袁豫奇怪地看着他,好像见了鬼一样:"你怎么回事?我又没吃你,两个小时的火车你跟我一起做会死啊?"

  沈方夏当然说不出原因,当然原因也无法可说。总不能说自己在等着一个"希望渺茫"的影子吧?

  "你既然和伊莉……我想还是远一点比较好。"

  "问题是,我跟她什么也没发生啊!"袁豫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完全不是他的问题。

  "有没有发生我不想知道,你那天也说了……"沈方夏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咬咬牙,转身就走,被袁豫一把拉住。

  "你有没有搞错啊!车祸之后你就神经兮兮的到底是在干什么?你那个样子对我,她又追我来着,可是……可是我们要是发生了点什么,我假期还会一个人出来吗?"

  沈方夏扭头冷冷看着他。他突然很想袁豫承认,他们两个是真的在一起了。

  为什么他有这种想法?他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车祸之后……车祸之后……车祸似乎是一切的转折点,从那之后他基本没有和袁豫好好沟通过,反而是见他就躲着走,连分不分手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好像是他一个人认定了一样。

  他欠他一次长谈。

  他把自己的紧张松懈了下来,把袁豫拉着自己的胳膊轻轻拨开。

  "你说得对,我们应该谈一谈。"

  在夕阳的余晖下,比萨斜塔的影子显得越来越长。他们靠着墙根坐下,从远处看起来,似乎斜塔随时要倾塌下来,把他们压在浓重的黑影之下。

  "你知道,当初我们在一起,我就没有想过认真的问题。"沈方夏轻轻说。

  "我也没有想过。只是我不知道事情会变化得这么快。"

  "我不是没想过未来,袁豫。只是……我看不到。你这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是吗?那你和马丁怎么能在一起?"

  沈方夏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袁豫不知道他的过去,更不知道有这个人。

  "沈方夏啊沈方夏……"袁豫喊出他的名字,沈方夏从来没有听过袁豫如此认真地喊他的名字。他们在一起时袁豫基本上只会直接动作,或者叫个"诶""喂"什么的,沈方夏也早已习惯了这么轻描淡写的性格。但这一次,袁豫如此郑重地吐出他的名字,彷佛在念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花花公子,我也没想认真过。可是遇到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两个这么不一样的人?"

  沈方夏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但是他认真……他是不可能认真的,一个伊莉就把他弄得五迷三道的。

  袁豫不出声地叹息了一声,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沈方夏,你看人总是太简单了。记得那天我跟你说留在这里的话么?那不是随口说说的。我已经告诉我母亲我的取向了,只是还没有跟父亲说而已。"

  沈方夏心里一动。袁豫接着说:"你明白我的意思。走吧,我们去罗马。"

  袁豫牵起他的手,往外走去。比萨斜塔离火车站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沈方夏却觉得他们走了好久。是的,他现在能明白袁豫的意思了,但他宁愿此时不要明白。袁豫并没有把话说破,他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把话说破。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正在流逝,而且永远也不会回来。

  于是现在,变成了袁豫和沈方夏漫步在庞大而空旷的古罗马竞技场下。沈方夏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但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既然成了旅伴,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分得开的。

  站在竞技场的暗淡阳光里面,沈方夏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渺小的虫子,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压迫在他的面前。地基是被挖开的,地下是角斗士和野兽们出场前的地方。当年的看台上万鼓齐鸣,嗜血的罗马人看女巫翻动手掌决定角斗士的命运,当生生死死变成了残忍的游戏,竞技场就变得比任何一个剧院都要精彩。

  他转瞬在心里做了决定。过去未去,未来已来。他必须要抛下现在背在身上的这些沉重包袱,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抬起头,光线直射进他的眼睛。袁豫站在逆光中,彷佛当年的角斗士,在等待命运的结果。

  沈方夏的眼睛有点湿,但只是一点而已。他对袁豫说:"是的,我爱上其他人了。我们结束吧。"

  袁豫的话音里不带任何感□彩:"我早就知道。车祸以后你们就在一起了吧?你会后悔的。"

  沈方夏没有否认,即使他并不认同这个观点。

  他只是说:"我不会。"

  说完之后,他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慢慢往出口走去。

  他没有听到袁豫在他身后缓慢地说:"你会后悔的,我们都知道,他并非你的未来。他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

许愿泉艳阳下


  在罗马的艳阳下,冰淇淋都融化得特别快。一百多级台阶的西班牙广场是安妮公主散步过的地方;这里承载着灯影流转美人回首,喷泉中怪兽的嘴里汩汩地往外喷水;到处都是人群,到处都是方尖碑,到处都是花枝招展。

  但是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他默然地走到许愿泉边,从背包里找出硬币,试图像传说中的那样,转头从肩上抛到水池里。罗马人说,只要背对喷泉从肩以上抛一枚硬币到水池里,就有机会再次访问罗马。

  我不需要再次访问罗马。我只需要忘记过去的事情,忘记你们。

  可能是太喧闹了?他没有听到硬币落入水池的声响。他睁眼回头,面前的景象让他震惊了:那手中握着他的硬币、风尘仆仆的高大男人,不是安德拉斯是谁?

  惊呆的表情逐渐展开变成了笑容,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才没有扑到他的怀里。"安德拉斯,你不是说你来不了了吗?"

  "是啊,我提早结束会议匆匆往南欧赶,猜想你会在这里。在竞技场就看见你了,你知道我当时多想上去给你一个惊喜吗?可是你变得还真快。"安德拉斯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他手一松,硬币"叮"地一声脆响,滚进了许愿泉。

  不是这样的,沈方夏想解释,我已经是没有包袱的一个人了。我为了你,愿意忘记自己的过去。他抬起头想解释,发现安德拉斯已经淹没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他拨开人群冲出去,他朝人群眺望过去,广场上的熙熙攘攘里面,哪里还有安德拉斯的踪影?刚才那个短短数分钟见面的情景,就像肥皂泡一样在阳光下破灭得无影无踪。沈方夏想,他是真的生气了,不会回来了罢——谁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一个人却发现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之后,还能保持风度?他想起那天晚上的一拳,想起车祸之后的事情,他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想找到他,跟他解释,告诉他自己不需要犹豫,可是,罗马城这么大,自己只是一个孤独的旅游者,能到哪里去找他呢?

  他在巨大的城市中彷徨,在蜿蜒流淌的台伯河畔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个温暖的国家,他第一次觉得有如在瑞典一般的寒冷。太阳就要落下去了,他站在众神殿前,面对着无限的残垣断壁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再去找旅馆是不可能了;贵的酒店住不起,便宜的青年旅馆又早早被背包客们占满。他坐在石头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一个人的名字,并且无意识地念出了口。

  安德拉斯。安德拉斯?兰诺夫。

  我抛弃了过去,抛弃了现在,只为一个模糊不清的未来。

  游客都已经走了,众神殿的废墟上,夜色逐渐笼罩了一切。他蜷缩下来,用自己的背包作枕头,在冰凉的石头上睡着了。

  他是在凌晨时分醒来的。太阳还没有升起,但乳白色的晨曦已经散漫在周围的环境中。在石头上睡觉竟没有觉得冷,沈方夏刚想嘲笑自己生命力越来越顽强——却发现自己身体下面垫了一块毯子,而身上也盖了一层薄毯。

  他抬起头来,揉着自己睡眼惺忪的眼睛,紧接着,他看到了安德拉斯蹲在他的身边,正微笑着看着他。

  他没有多想,一拳就打了过去,几天来的担忧和焦虑变成了十足的愤怒。他不由得大声喊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个人像抛弃一块石头一样把他抛到了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然后一天之内让他在大起大落的浪涛中翻滚,他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谁让我心软,不放心,又转回来了。"安德拉斯微笑地说。

  "你根本没有转回来,你一直在跟着我对不对!"

  他一定是没有走远,然后继续跟踪他,发现他原来是一个人,于是又转回来了。

  "你傻啊!陪我一夜还不如把我叫醒去住酒店!"沈方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满嘴跑火车。

  他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脸上却是了然的笑容:"哪有一夜,我刚来几分钟而已。何况,你太多变,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又走回到以前去。"

  沈方夏根本不信。他刚才那一拳把他打得跌在地上,只有蹲久了的人腿部才会这么麻木。他看着安德拉斯有点发红的眼睛,一股说不清的冲动让他的热血上涌。人生中的第一次——他扑到了安德拉斯的怀里,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个绵长的吻耗尽了两人所有的呼吸,彷佛一辈子都要耗尽在这个吻里一样。太阳的第一束光线打在他们的脸上,给他们的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分开。沈方夏一手拉过安德拉斯领口,头抵在他的胸前,低低地说:"我决定了,你不走,我也不走。"

  安德拉斯一只手搂住他的后背,温柔地亲吻他的头发。

  于是这是罗马最好的秋日。罗马很大,很古老,很温暖。到处都是绿绿的树林,形状好看的罗马松树。街上的自来水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没有人管,任自汩汩地流。安德拉斯跑到自来水前面去取水,发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狗挡住了他的道路,安德拉斯无可奈何,只好排在小狗后面,沈方夏看着直笑。这些废墟,这些宏伟的建筑,罗马人看起来都把他们当成了自己家的后花园,用淡淡的态度随意应付游客们。那淡淡的态度让沈方夏想起了童年时做的关于帝国的绮丽的梦,如今梦境成真,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他陶醉在古罗马的仲秋之中,然而旅程还没有结束。他们去了威尼斯,在叹息桥的暮色中相拥着接吻,他发现安德拉斯的嘴唇是那么柔软,彷佛像有无限磁力的磁铁让他欲罢不能;然后从威尼斯北上辗转到了南德,甫出慕尼黑城,就有庞大的limo带着黑超的司机来接他们,安德拉斯搂着沈方夏的腰进了车厢,彷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这真是蜜里调油的日子,沈方夏想。令人惊讶的是兰诺夫家族在南德的深渊山谷中还拥有古老的度假别墅,如同童话般的外形让沈方夏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安德拉斯笑笑,不以为然地说:"南方太炎热,这里我也很少来。"

  可是在南方,他身上的冰雪气质就灰飞烟灭了,沈方夏想,如今的他与第一面见到的人,简直像是两个世界中来的。

  这十几天旅途疲乏在接待者细心地安顿好之后终于一扫而空,被洗澡时浴室外面的旖旎景色刺激得欲罢不能,沈方夏穿着睡袍就跑了出去,爬上城堡后面的山坡,沈方夏看到的是层林尽染的枫林。红色、黄色、绿色,像是要烘托她一般从四面八方生长开来,烟雾吹起,山脚下的小村子和蜿蜒而过的河流变得朦朦胧胧,整个城堡如空谷佳人一般静静矗立在那里。

  安德拉斯从后面搂上他的腰,顺便给他披上了大衣。"这里真漂亮,像世外桃源一样。"他小声地说,怕惊动这宁静的景色。

  "喜欢吗?这是你生日的颜色。"

  沈方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自己都没有想起来,而他却知道!

  "生日快乐,夏。"安德拉斯望着远方,哼起了一首瑞典民歌的调子。歌曲很欢乐,虽然不懂歌词,但沈方夏依稀觉得,那是一首生日歌的意思。

  Ja, m? du (han,hon, dom) leva, Ja, m? du (han,hon, dom) leva,
  Ja, m? du (han,hon, dom) leva uti hundrade ?r.

  唱完了之后,安德拉斯亲吻了一下沈方夏的头发,然后低低地说了句瑞典语。

  沈方夏没有听懂,"啊"了一声。安德拉斯笑:"没想到你瑞典语还是这么差,看来白来了。你跟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一样,傻得可爱,干净得透明。"

  沈方夏脱口而出:"你喜欢这样的情人?"

  安德拉斯把他搂紧了一点:"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放你走吗?你和我所有的情人都不一样。你不像他们,你像我自己。我跟你一样傻,一样透明。"

  沈方夏想张口反驳,但他忍住了。他犹豫着伸出手,握住了安德拉斯的手,那双手略有些粗糙而温暖,一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安德拉斯为什么要紧赶慢赶在这一天到达别墅。这是南德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分,枫叶只在这短暂的几天之内会有这么明丽的颜色,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好多年没有人给我过过生日了。"他说。然后他低下头去亲吻安德拉斯的手,却被安德拉斯一把转过来,猛地搂在怀里,像搂住一件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样,被狠狠吻住。

  幸福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沈方夏,让他觉得头脑眩晕,双腿发软。刚穿上的大衣被剥下来扔到了一边;睡袍褪到小腿,他倒在干燥的草地上,全身似乎每一个地方都变成了敏感带,只要安德拉斯双唇或者双手所触之处,都燃起了一片细细的火花。他尝试去解安德拉斯的衣服,越是着急却越被袖扣皮带羁绊,双手还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就已经发软,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他发落。

亚历山大·腓特烈


  安德拉斯轻笑,彷佛要折磨他似地问:"还忍得住吗?"沈方夏红着脸点头。安德拉斯一把抱起沈方夏,大步朝别墅走去。沈方夏的身体大部分□在空气中,烧红的皮肤触到冰冷的空气,加上随时可能撞见人的羞涩,让他把头埋在安德拉斯坚实的胸膛中不敢出来。

  卧室门几乎还没有关上,两人就像烧着了似的贴在一起亲吻。纠缠着倒在床上。沈方夏终于扯开了安德拉斯的所有衣物,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坦诚相对。沈方夏吃惊地注意到,安德拉斯不止上半身布满了伤痕,全身都是深深浅浅的痕迹,如果不是早有心理准备,沈方夏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从集中营出来的、历尽世间苦难的犯人。

  小小的疑惑很快被巨大的激情扑灭了,安德拉斯亲吻着他的每个角落,动作温柔却充满了挑逗。沈方夏不甘示弱,俯身向下,手很快放在了他最敏感的部位,两个人的下身像被点着的火焰般交缠在一起律动。两人□勃发的火热一下一下地摩擦着,与对方合二为一的欲望比肉体上的快感还要强烈。

  "安德拉斯……我……我承受不了了……"难以言说的感觉包围了沈方夏,他无力地吐出碎片般的词语,表达着他的快乐和痛苦。

  "叫我安卓……"安德拉斯低声说道。

  "安卓……给我……我……"沈方夏在汹涌的快感中放弃了最后的理智,语无伦次地呻吟。

  快到□时,安德拉斯一口含住了他的火热,一进一出地吞吐着。"啊——"沈方夏一惊,他脑海深处的某根弦"砰"地一声断了,差点就要脱缰而出。忍不住的呻吟逸出喉咙,如同最强力的□一般,刺激着两个人的神经。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颤,在安德拉斯口中泄了出来。

  月光淡淡地从屋子外面照进来,□的余韵还没有过去,安德拉斯搂住沈方夏,在他耳畔说:"为什么你会有这样青涩,如同少年一般的身体?"

  这不是问句,而是对青春的感叹。

  沈方夏静静地喘息,平静下来之后,他才不回头地问:"安卓,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身上的伤……"他犹豫着说。

  "伤疤么?你觉得难看?"

  "不是,我只是……觉得疼。"

  "疼吗?是啊,当有一个人用烧红的烙铁往你身上烫,或者把你吊起来鞭打的时候,你也会觉得疼的。"

  "什么?有人这样对你?"

  "可笑吧?我也觉得可笑,外人怎么会想到,堂堂兰诺夫家族的后代会被人打成这样……更可笑的是,我那时候并没有不乐意……"进入欧陆以来,沈方夏还是第一次看到安德拉斯冰冷的气质重新浮现在他脸上,他几乎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但他不能止步。

  "是,是谁这么干的?"沈方夏转过身,细长的手指抚摸着那些狰狞的伤疤。

  "我表哥。亚历山大?腓特烈。"

  啊。那个神秘的表哥。那个安德拉斯兰诺夫中间的那个姓,那个从小一起长大、陪着他逃出城堡来到巴黎的表哥,那个无处不在的表哥!

  他无法想象,那个城堡楼梯上的画像里,一头金发、漂亮得像个女孩的人会是个虐待狂!

  他愣住了。好半天,他才开口说:"幸亏……他已经死了。"

  "是的……他已经死了……我们可以离开他了……"安德拉斯的闭上了眼睛,彷佛离开了这场对话,进入了不可知的梦中。

  沈方夏没有再去吵他。亚历山大和他,到底是有深厚感情,还是有深仇大恨,或者兼而有之?
  他想了半天也不得而知,他觉得安德拉斯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能等他一句一句地解开。

  他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安德拉斯的睡颜。那是宁静的神态,干净而俊美,与身上的伤痕形成鲜明对比,彷佛从来没有受过苦难的脸庞。

  然后他发现,安德拉斯的头发是染过的。浓密的黑发下面是金色的发根;而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有一些与醒着的时候不相容的气质神态。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他觉得——他像是整过容一样,掩盖了原来的特质,而这样特质只有在睡眠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整容。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一次想起了他要放弃的那些过去。

  在这些迷迷糊糊的念头中,沈方夏终于睡着了。

  乡村的清晨是宁静的,在这样的宁静中,鸟儿的鸣叫和花朵的芬芳就显得格外美好,沈方夏和安德拉斯漫步在草地上,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腿。安德拉斯的白衬衫完美地掩饰了他身体上的缺憾,一头黑发随意散开,皮质的背带勾勒出他胸膛的轮廓,看得沈方夏不由得脸红起来。

  昨夜那些不开心的念头彷佛被这清晨的空气一扫而空,沈方夏觉得自己竟像第一次之后那样害羞起来,彷佛安德拉斯的眼神中充满了火焰,让他不能靠近。

  安德拉斯好像看出了沈方夏的心思,特意走得极近,几乎与他贴在一起。他伸出一只手,拉过沈方夏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这个动作给了沈方夏莫大安慰和勇气,他抬起头,对安德拉斯说:"你知道吗,其实那天在罗马遇到你之前,我就做出决定了。"

  安德拉斯微微侧头,瞥到了沈方夏睫毛上挂着的一滴露水。

  "什么决定?"他问。

  沈方夏抬起头,那滴晶莹的露水掉了下来。

  "你有没有觉得,人往往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过分追求,或者对没有结果的感情过分看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那个影子始终在心里。不管他是走了也好,死了也好,失踪了也好,那么多爱恨离合其实都是一个剧本,翻来覆去来回演绎只是自己而已。自己在心里思来想去了好多版本,其实现实不过如此,你只能接受。"

  "你想得很深。"安德拉斯挑起眉毛。

  "那是因为我想了很久。安卓,我有一个请求。"沈方夏说。

  "什么请求,我一定尽量满足你。"

  "你认识马丁,对吗?"

  安德拉斯垂下眼帘,表情严肃。"是的。"

  "那你一定有他的地址,对吗?我想请你告诉我他的地址。我想找到他,不管怎样也好,或者知道他的消息。仅此而已,我觉得……我觉得这是向过去告别的一个方式。"

  安德拉斯没有作声。良久,他似乎是叹息地说:"没问题……你要的,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沈方夏把他的手握得紧了一点,他觉得这是表示温暖和坚持的动作。他想告诉他,自己已经选择好了未来的道路,不会重蹈覆辙。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他想安德拉斯一定明白。


寻找过去的路途


  当天他们乘飞机回到了瑞典。深秋在南欧的威力并不大,甚至给旅行蒙上了一层姹紫嫣红的色彩,而在北欧就完全不一样了;草色已经完全变黄,城堡外墙上的绿色藤蔓也变成了枯枝;不知道第几场雪过后,树叶纷纷掉落下来,落在草地上铺上了一层层金黄的颜色,尔后这些金色慢慢变得暗淡,直到最终枯萎。

  他们走时还只是朋友而已;回来时却已经变成了十指交缠的情侣。他们的亲热已经不避讳城堡中的任何人,安德拉斯几乎是把沈方夏抱进屋的。尼尔斯看到他们的样子略微有些吃惊,但并非不友好的表情;他很快接受了他们的新关系,并衷心地表现出高兴。当沈方夏把在威尼斯买到的纪念品——一个小小的金属面具放到尼尔斯手中时,他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完全一副北欧人没心没肺的笑容。

  "看到兰诺夫先生和你这么合得来,我就高兴了。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尼尔斯在兰诺夫上楼更衣时对沈方夏说。

  "是吗?他以前一定是太忙,所以太累了吧。"

  "以前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两年一直是这样的。话说起来,你是住在我们家的一个长客呢。"

  "啊,以前你不在这里工作?"

  "以前?啊不,我是三年前才来的,之前我一直都不认识兰诺夫先生的。"

  沈方夏略有些吃惊,他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尼尔斯是那种家传的管家,从小看着安德拉斯长大的。

  他还想多问点什么,安德拉斯下楼来了,抱起他转了一个小圈,搞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终于到家了!走,去楼上喝杯热咖啡,尼尔斯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茶点。"

  沈方夏第一次觉得,城堡里也是可以充满欢声笑语的。

  安德拉斯仍旧很忙,但总是在晚上的时候匆匆赶回来,与他共进晚餐。他渐渐说起一些他不常分享的事情,虽然只是一些只言片语,沈方夏也觉得他们之间的交流充满了甜蜜。世界上再没有比有人对你敞开心扉更好的事情了,这比晚餐里的鱼子酱鹅肝还要甜蜜。

  只是关于他的过去,他仍旧只字不提。安德拉斯很少向沈方夏谈起负面的事情,就连上次宴会上城堡中发生的意外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的,沈方夏忍不住提起,安德拉斯只说警察还在调查,可也不见警察造访或者什么的。也许北欧人效率太慢吧,他想。

  安德拉斯倒是很快给了沈方夏一张纸条。那是一家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司,应该是马丁那个家族的企业。沈方夏却迟迟没有动身,他看着自己行李中那一摞卡片,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在一个什么样的时间过去;他甚至有些退缩,甚至觉得是不是还是不去揭穿这个谜底比较好。但他终于说服自己面对这一切,找了个周末动身了。

  周五的晚上,他在晚饭后告别了安德拉斯。安德拉斯好整以暇地靠在皮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今天晚上走么?"

  "嗯,车票已经买好了,一个周末应该就能回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安德拉斯拿下看报纸用的黑框眼镜,眯起的眼睛显得格外有魅惑力:"一路顺风。过来拥抱一下吧。"

  沈方夏上前,弯下腰,想抱住陷在沙发中的安德拉斯。安德拉斯却一把搂住他的腰,用力迫使沈方夏整个人跌到他的怀中。沈方夏一阵眩晕,因为安德拉斯已经在他的耳后深深地吻了下去;他用力地嗅他头发的味道,彷佛要把这味道记下来。

  "去吧,孩子。"

  沈方夏想,安德拉斯是个有魔力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自觉地把人吸附过去,让人深陷其中。

  十二个小时之后,天光大亮,沈方夏走在了斯德哥尔摩的街道上。夜车单调而无聊的轮毂声并没有让他睡着;相反,他醒了一夜。晨光升起的时候他到了瑞典繁华的首都,按照安德拉斯的地址找到了齐格纳家族的公司,然后,不出他所料的,他一无所获。

  他获得了礼貌的接待,也获得了礼貌的拒绝。

  "对不起,我们公司规定,不能透露公司员工的私人消息。"

  "马丁?齐格纳?他虽然是齐格纳家族的一员,但他很早之前就与齐格纳航运没有关系了,不,他不负责这里的事务很久了。"

  "齐格纳家族在其他的城市,这里只是他们的一个分支机构,对于家庭成员的消息我们也很难了解,很抱歉。"

  "如果需要,您可以留下联系方式,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告诉有什么客人来访过。"

  "不,不用了,谢谢。"形形□的熟练或者并不熟练的英语在沈方夏耳边回响,到后来他已经神游窗外,机械地说着谢谢。

  现在他漫步在斯德哥尔摩街头,看港口的海鸥在寒风中振动翅膀。虽然并没有雪,但空气已经足够寒冷,他穿着短靴踏在人行道的地砖上,发出硬邦邦的声音。

  他站定,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另外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上用潦草的笔迹写着另外一个地址,那是瑞典极北的一个港口城市,吕勒奥。

  刚才在齐格纳航运的公司里,他想的并不是这回事,那个出发之前就已知道的结果。他想的是这张纸条,和这个地址。要不是他偶然在安德拉斯的书房中发现了这页地址,他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马丁的下落。

  他出发的前一天,偶然去了大书房。书房里壁炉的火焰燃烧得正旺,里面空无一人。安德拉斯照例不会很早回来,沈方夏无聊地从书架上试图找他喜欢的书看。他偶然一瞥,看见了书架高处的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头盒子,上面刻着几个鎏金的花体字,正是这个家族的姓氏字母。

  沈方夏踮起脚,静静地看了那个盒子一会儿,终于还是找来扶梯,把那个盒子搬了下来。

  令人惊奇的是,盒子上竟然没有灰尘,里面却是一卷卷的图纸。他摊开来,发现是这个城堡的建筑设计图。19世纪的图纸经过复写和保护竟然还珍藏在这个古老的城堡当中,他不由得对瑞典人的细心深感敬畏。

  看了一会儿,他重新爬上梯子,想把盒子送还回去。书架太高了,他用手在栅格里摸索的时候,触碰到了一个凸起的东西,好像是个开关。出于好奇心,他按了下去,然后发现,两扇书架缓缓地向两边移动,里面竟然还有一间隐秘的小书房。

  难怪这个角落的盒子上并没有灰尘。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来不见安德拉斯在家里办公,原来是躲到了这个角落。也许是不希望有人打扰吧,他想。房间不大,光线不太好,所以台灯一直还亮着。然后,他走了进去。

  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文件和信笺。信笺的第一页撕去了,但墨水有些漏下来,沈方夏能依稀看见齐格纳航运的地址。然后他在没有撕去的第二页上,发现了第二个地址。

  沈方夏很快就明白,这是马丁家的地址,也是更容易知道他消息的地方。很明显,安德拉斯已经写下了这个地址,但并没有撕给他。他隐瞒了一些事情,隐瞒了马丁真正的地址,能找到他消息的地址!

  他依稀记得马丁跟他说过,他的家在很北的地方,北到离首都还有很远,北到可以看到极光。沈方夏用颤抖的手撕下了这一页,揣在自己口袋里。

  向安德拉斯告别前,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安德拉斯还有没有什么话说,他在等待他告诉他真实的故事。

  然而他失望了。

  "那么,这一切就让我自己来发现吧。"他望着手里的纸条,轻轻地自言自语。

  上飞机前他给安德拉斯打了个电话。安德拉斯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事情办得怎么样?"

  "……没什么结果。我想自己散散心,周末结束前回来。"

  那边深深地叹息一声,彷佛要说什么。沈方夏屏住呼吸,他在等待和奢望安德拉斯最后的回心转意。"夏,你还好吗?"

  "还好。安德拉斯,你觉得我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找到他的?"

  那边沉默了很久。

  "夏,你不管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可是有些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要不要我到斯德哥尔摩去接你?"

  沈方夏的心落到了谷底。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转转就好。回来找你,再见。"他心慌意乱地挂了电话。最后的机会流逝了,他所能给予的信任和希望消失了。安德拉斯最终是连他也不信的,他想起袁豫的话:他会后悔的。

  他迷恋安德拉斯的冰雪气质,迷恋他的怀抱,甚至迷恋他说喜欢他的方式。但同时,他身上的不确定性又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了太多的起伏。从开始的不安、敌意和争吵,到后来的追逐、试探和陷落,安德拉斯每每在给他一丝光明之后,又深深地把他推入黑暗的海洋。

  安德拉斯,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什么又要说喜欢我?

  在飞机上,沈方夏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中。


大雪和葬礼上的男人


  "你好,我叫齐格纳。马丁?齐格纳。"

  "你好,我是沈方夏。你想学中文做什么呢?"

  "公司和中国的业务越来越多了,所以派我来中国市场走几个月,在分公司里实习一段时间,顺便学习中文。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夏天的校园里,林荫道旁两行笔直的白杨树哗哗地在风里响着。那和白杨树一样笔直的身影,那双蓝得像北海之波的双眼,那在阳光下淡金色的头发,被微风吹起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双眼。如果不是认识他,沈方夏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个在世界地图上一隅的国家,也不会意识到这是他的宿命所在。

  与许多第一次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大学新生一样,沈方夏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后来想起来,也许就是这样青涩的感觉引起了马丁的注意吧。最开始沈方夏以为马丁只是一个普通瑞典公司的员工,像许多被派到中国的外籍员工一样,过着半工作半体验的生活。他们把中国当成遍地黄金和美女的销金窟,只要自己出现在夜店里,白种人的五官就是最好的招牌。

  但马丁不一样。马丁并不把他当做外国人,而是当作可以一起工作娱乐的朋友。他不执着于神秘的中华文化,而是像一个普通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学中文,闲暇时间也讲瑞典的故事,关于他们古老的航海之道的开通,与北方威尼斯的旖旎港口。当沈方夏发现马丁并不一样的时候,他在心中下意识地把这个来自离中国几千英里之遥的异国男人当作了朋友。他会问这个年长他几岁的男人一些关于人生的问题,也会在自己需要做决定时征询他的意见。他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很快超越了友谊的界线。

  "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吗?"马丁突然问。

  "开玩笑吧,你的眼睛才好看呢!蓝得像海水一样。"沈方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我喜欢黑色的眼睛。"马丁略微低头,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那嘴唇彷佛触到了沈方夏的耳垂一样,他的耳朵腾地一下红了,烧得整只耳朵几乎透明起来。他为自己本能的反应而惊慌起来。什么啊!又不是女生,自己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

  马丁瞧着他微笑,暧昧不明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什么,什么一样?"沈方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随便反问了句。

  马丁把他扳过来,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吗,在瑞典,夸奖一个人的眼睛可是很亲密的事情哦。"

  他亲了亲沈方夏的鼻尖,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沈方夏的脸烧了起来,红得要滴出水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对男人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那是他迈向不归路的第一步。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马丁,如果当时自己在成熟一点,是否可以逃过这场宿命呢?那个他曾经疯狂爱着的人,又羞怯地逃避着的命运,始终萦绕在沈方夏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所有的第一次,接吻、上床、甚至打架……全部都是与他一起完成的。他甚至觉得马丁是他青春岁月的一个模板,之后他生命中所有的人,包括袁豫,都回避不了这个模板投下的阴影。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

  沈方夏记得他走的时候,中国的网络并不发达,越洋电话对于学生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马丁只是急匆匆地说要回国一阵处理家里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上飞机前说过的要打电话、要写信、要联系……所有的事情,他一样也没有兑现过。他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沈方夏不记得最初的几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从等待到希望到失望到绝望,而且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失踪。更绝望的是,他想象不出来马丁是个不认真的人;他不能想象马丁说过的那些真心相爱的话,和做过的那些让人感动的事都是假的,这就让他更加沉溺在痛苦之中。很多次他就着红酒把安眠药吞下去,醒来时发现红酒已经打翻在桌上,整块地毯被染得一片血色。

  后来他认为他死了,而那一摞摞的明信片,却是某个隐藏在心里的希望他还在世界上的愿望。

  而如今,他只能记得他依稀说过的城市,那个被安德拉斯藏起来的信笺上所写的城市。

  "先生,你还好吗?"空姐过来,和善地问沈方夏。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痛而已,一会儿就好。"沈方夏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紧蹙着眉头,连忙对空姐说没事。

  舷窗下面就是你的故乡了。我只愿意找到你,哪怕你已经彻底地背叛了我;我只希望你还好好地活着,哪怕在这世界上我永远找不到的角落。
  吕北奥是个北方的小城市,已经接近北极圈。清冷的空气打在脸上,有种雪粒的味道。很快,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所房子。——房子没有兰诺夫的城堡大,但也是不小的三层独立别墅,显然这里住着一个大家庭。

  然而他敲了很久的门,却没有人应声。北欧地广人稀,连过路的行人都没有,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去问谁。

  然后他轻轻走下台阶,沿着小道慢慢地走远。

  "方夏,等我回来,找个时间我们去旅游,我带你去见我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

  "方夏,我给你带最好的咖啡回来,中国买不到的。"

  而如今他终于到了他的故乡,就站在他的门前,可是他的心里,却一片空白。

  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了吕北奥的上空,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来,在他的大衣上形成一点湿迹,渐渐晕开来。远处传来大提琴低沉柔和的声音,他竖起了自己的领子,无意识地向音乐的方向走去。

  "什、什么,你说什么?你爸爸妈妈会见我?"他听见脑海中以前的自己这样问道,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和疑虑。

  "我们的国家正在给同性婚姻立法,估计很快就会颁布了。"马丁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一字一句地说。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在心里确认下来,马丁对他的感情是认真的,在遥远开放的北欧,这并不是一段见不得阳光的爱情。突如其来的喜悦抓住了他,也使他内心变得更加患得患失。

  在马丁走前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床边坐下,相互依靠。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感觉,马丁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迟疑着把这种感觉说出了口,以为马丁会嘲笑他的幼稚和疑心,可是马丁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你就在心里想,我很快就会回来吧。"马丁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两个人缓缓地一起倒在柔软的床铺里。

  那个晚上,他们相互拥抱着,谁都没有睡着。

  "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礼貌的声音打断了他对最后时光的回忆,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乐声传来的方向。一个黑衣的神甫正端详着他,显然把他当成了小镇的来客。

  "我……我是来找人的。"由于下雪而逐渐加深的寒意侵袭到身体里去,他开始觉得衣服真的穿少了。

  "先到里面来,暖和暖和吧。"神甫看出了他的窘状。

  这是一个小型的教堂,唱诗班的成员正在排练不知名的曲子,大提琴、吉他和人声合奏出安静的旋律,让人温暖。他在前排坐了下来,神甫坐在他的身边。

  "请问,你是来找谁的呢?"

  "呃,我想要找齐格纳家的人。他的名字叫马丁。"

  "马丁……啊,你说的是那个个儿高高,金色头发的马丁吧?他出生的时候,还是我给他洗礼的呢……"年迈的神甫显然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啊 ,是吗,你认识他?那太好了!"沈方夏情不自禁地说。

  "我不光认识他,还认识他们家几乎所有的成员呢。他们家是我们镇的望族,婚丧嫁娶,都是在这间教堂里完成的。我自己都数不清,我给他们主持过多少次婚礼和葬礼了。"

  "那么马丁他……"

  "最近一次葬礼,应该是齐格纳家的老爷子的吧。还是几年前的事了,唉。马丁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本来被派到远东市场去的,也急匆匆赶回来了。"

  沈方夏并无心听他的回忆,他只是机械地想,哦,是这样,有这事,在这里发生的。他希望神甫早点把话题转到马丁身上,可是神甫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絮絮地说下去。

  "当时葬礼上,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呢。正在下葬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闯进来,说要见马丁,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啊?"

  "对了,你是马丁的……"神甫终于想到了沈方夏,抬起头看着他。

  "哦,我是马丁的中国同学,好久没见面了,这次过来旅游,想顺便找找他,可是其他的联系方式都遗失了。"沈方夏赶紧说。

  "哦,好久没见面了……难怪你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神甫点点头,又摇摇头。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沈方夏焦急地问,如果不是跟神甫不熟,他几乎想揪着他的领子问,他的马丁后来到底怎么了,什么下落,是死是活!

  "当天那个陌生人闯进来……就说要马丁跟他走。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马丁倒仿佛认识的一般。不,不但认识,还很熟。"神甫缓慢地回忆着,"他显得很为难,既不想走,又不想当面争吵,气氛很尴尬。"

  "我正在犹豫,葬礼要不要继续下去,那个人在马丁耳边说了几句话,这孩子到底还是走了。"

  "那……后来呢?"

  "后来……"老神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来马丁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啊!"沈方夏失口喊了出来。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听说他出了车祸,在斯德哥尔摩。因为同行的是很有名的人,事故上了报纸,我们才知道。照片登出来,我才认出来,车祸时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葬礼那天来找他的人。"

  "那个人是名人吗?"沈方夏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不再温暖了,一切都冷了下来。

  "是啊。我们瑞典很有名的家族,姓腓特烈的。这个家族的人一般不抛头露面,我也是看到照片,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哦对了,你是外国人,可能不知道。"神甫理解地说。

  沈方夏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

  "那车祸之后呢?"

  "奇就奇在这里。车祸之后,马丁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哥哥赶过去,却没有带回人来。我听说……马丁失踪了。"

  沈方夏本来预计听到死亡或者瘫痪这样严重的字眼,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失踪"两个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使他一下子愣了。

  "失踪?"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后面的事情……马丁哥哥回来之后,他们家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后来就整家都搬走了,这里只留下空房子。唉,当年的盛况啊!"

  "那……请问,你还记得那位腓特烈先生长什么样吗?"沈方夏用最后的力气把这样的话挤出口,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嗯。高个儿,黑头发。对了……似乎有东方血统。"

  沈方夏觉得心已经被撕碎了,血汩汩地从里面流出来,不觉得痛,只觉得讽刺和可笑。他甚至真的轻轻笑了出来,神甫一脸不解地疑惑地看着他。

  "谢谢你,神甫。"他轻轻地说。

  教堂半透明的窗户栅格外面,大片的雪花正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回到城堡


  神甫觉得这个中国客人的神色很是古怪,而且听到后来,他的脸色发青,指节被捏得发白,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什么。他想多留他暖和一会儿,可是年轻人坚决告辞。神甫觉得他的目光失了神,机械地看着他说了谢谢,然后走出了教堂大门。

  神甫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正在此时,年轻人又回过身来,斜靠在门边问道:"请问,吕北奥是能看到极光的地方,是吗?"

  神甫略微放了下心来,答道:"是的,不过更好的地方是从这里往内陆走一点,到拉普蘭地區最大的城市基努那。那里在天气晴好的寒冷天气,比如说现在吧,是有可能看到极光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很寒冷,要穿上厚重的防寒衣和雪衣,最好还要会驾驶雪上摩托车,你现在的衣服显然太单薄了。"

  年轻人又略微向他鞠了一躬,便转身走了出去,不顾神甫在后面的追问:"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助?"

  沈方夏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转了。他的第一直觉是,城堡里有人被关着,而那个人很可能是马丁。但是,安德拉斯关他做什么?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还有那天莫名其妙死去的那个客人,他的死和马丁有关吗?为什么安德拉斯要把这些马丁相关的事情瞒著他?他就像好几天没吃饭的人需要食物,或者沙漠中的人需要水一样,几乎立刻想回到马尔默,回到城堡,找到安德拉斯问个究竟,当面质问他为什么不对他坦白,为什么要把他蒙在鼓里!他的脸色苍白,牙齿格格作响,但使他发抖的不是天气,而是他刚才听到的事实。

  冰冷的雪花落下来,掉在脖子里,寒意让他略微清醒了些。现在回去质问安德拉斯?不,显然这是不可行的,安德拉斯既然能把事情瞒他那么久,那也不会因为他的盘问就和盘托出。我不想回城堡,他这样对自己说。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个不想回城堡的理由只是他说服自己的一个借口。他自己更怕的是——知道真相。

  他怕发现对安德拉斯不利的真相。

  是的,他竟然因为害怕新感情的幻灭,而差点想要放弃寻找马丁的真相!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痛苦起来,他几乎要走不动路。在茫茫的大雪中,到处看起来都是一片白色,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何去何从。

  两天之后,马尔默城堡大门。

  尼尔斯准备完主人的晚饭,站在门口准备把打开的门窗关上,秋末的夜里已经很寒冷了。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带来的金黄色照在窗户上,反射出柔和而闪烁的光泽,像是水面上漂着的油彩。然后这抹颜色消失了,四周仿佛一样子安静了下来。他刚要关上最后一扇门,突然发现石南丛中躺着一个人形的阴影。

  他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赶紧跑下台阶,跑到阴影旁边。"天哪,是沈先生!"他低声地喊了出来。

  安德拉斯站在窗前目睹了这一切。当他发现那是沈方夏时,他扔掉了手里的报纸,冲出门跑到了沈方夏身边。他俯下身,把自己的胳膊垫在沈方夏的脖子下面,试图把他垫高点儿,扶他起来。

  "上帝啊,夏,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另一只胳膊环过沈方夏单薄的身体,尽量柔和地去触碰他,放佛他是易碎的玻璃制品。

  "安德拉斯……我去看极光了……"沈方夏微微睁开眼睛,努力地想说话,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字句断断续续,不成句子。安德拉斯发现他浑身烫得要命。

  "嘘,别说话,我在这里。"他轻柔地安慰着沈方夏,把他整个人抱在自己的怀里,用眼神示意尼尔斯去叫医生。

  沈方夏嘴角还带着残余的微笑,下意识地用手去搂住安德拉斯的脖子:"可是……我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什么极光都是骗人的……"他几乎已经烧糊涂了,不知道是怎样撑着走到城堡门口的。

  安德拉斯一边把他抱进室内,往楼上走,一边轻声哄着他:"好了好了,没事了,回家了……没事的,以后总能看到……"

  沈方夏把头偏到一边:"你们都在骗我……什么都没有……"然后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昏了过去。

  安德拉斯长长地叹了口气。医生赶来了。

  沈方夏已经是第二次在城堡中从昏迷中醒来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自己都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真的呢,好像前半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都在这几个月之内经历了。然后他发现,安德拉斯坐在床边的一把橡木椅子上,俯视着他。他的眼睛浮肿,带着黑眼圈,眼里布满了血丝。看见他醒来,安德拉斯疲惫的脸上绽开了少许笑容:"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

  一杯水递到沈方夏手里,温度是不凉不热刚好入口的那种。沈方夏模模糊糊地看着他,问道:"安卓,你一直在陪我吗?"

  "走的时候是好好的一个人,回来就变成这样子,要不是昨晚尼尔斯发现你,你就变成冰棍了,叫人怎么不担心。"安德拉斯并不掩饰他话里焦虑的口气,随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刚要起身,发现沈方夏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仿佛他眼睛后面有什么东西一样。他奇怪地停下来,看着沈方夏。

  "马丁。"沈方夏开口念道。

  "什么?"安德拉斯奇怪地问。

  "没什么……"沈方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侧了过去,不看他,"安德拉斯,我去看极光了,可是没看到。回来的路上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可能发烧了。"

  安德拉斯伸出手,握住沈方夏在被单下的手。烧已经退了,手心有些湿,有些凉。

  "没关系。"他温柔地说,"以后,我可以带你去看,住上一阵子,总能看得到。"

  沈方夏轻轻摇头:"不是的,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极光。也许我是看不到极光的那种人,你说呢,安卓?"

  安德拉斯紧皱眉头:"以后不许自己去那么冷的地方,你受不了。你如果真的还要去,我就把你全副武装起来,从牙齿到脚趾都穿上最保暖的皮毛,带你在那里住上半年,不怕看不到极光。"

  沈方夏讽刺地笑了,笑容显得很疲惫:"安德拉斯,谢谢你守了我一夜。"

  安德拉斯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庞:"以后不许乱跑了,听到没有?你吓死我了。"

  沈方夏的眼里光亮亮地:"安卓,你真的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安德拉斯放下了手。

  "夏,如果我说,我瞒着你的事情都是在保护你,你会不会相信?"他严肃地说。然后他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你到底是谁


  夜已经深了。整个白天昏昏沉沉的睡眠让沈方夏辗转反侧,而接二连三的事情更让他无法安眠。他转过头去,安德拉斯睡得正香。他注视着他熟睡的面庞,那面庞安宁得仿佛像孩子一般。在欧洲人当中,他的皮肤少见的光滑,没有瑕疵得如同上帝亲吻过的一般。身边是熟悉的人的脸庞,熟悉的气息,可是此时,他却觉得如此陌生。

  他想起白天的时候,安德拉斯不顾他的反对,把沈方夏的床铺和东西搬到了他的房间来,美其名曰专心养病,实际上谁都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沈方夏不时第一次被抱在安德拉斯的臂弯里,却是他清醒的第一次——他想起被抱起的时候安德拉斯不容置疑的态度,仿佛又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性感扑面而来,不由得脸红了。

  他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这个神秘的、带有东方血统的、出身于贵族之家的怪人,他到底是谁呢?马丁——是被他杀了吗?他想摆脱这个念头,却无法从种种奇思怪想中脱出身来。那张与身体上盘桓的疤痕完全不同的光洁脸庞,原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叹了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滑过安德拉斯的嘴唇。

  也许是动作有些大,惊着了睡梦中的人,安德拉斯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了嘴,咬住了他的手指。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指尖,沈方夏不由自主地倾身过去,想吻住这个让人迷惑却又诱惑的男人。这时,他听到了安德拉斯喃喃的梦话。

  安德拉斯平时是和他说中文的,间或是英文,沈方夏的瑞典语又是半瓶子水,所以交流基本不用。但在半梦半醒间,安德拉斯说的自然是他的母语。声音很低,又有些含糊不清,沈方夏几乎完全听不懂,只觉得很可爱。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坚不可摧的男人还有如此柔软的一面,不由得轻轻笑了出来。

  正在这时,他看到安德拉斯眉头紧皱,手也握成拳头,紧绷又松开,嘴里一直在反复念着一个单词,看上去是做了什么噩梦。那个反复念出的词语越来越清晰,看安德拉斯的表情,好像是在恳求,或者在绝望地说着什么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倾听。他终于听清楚了,这个词语让沈方夏浑身一震,毛骨悚然。

  饶是他瑞典语再不好,这个词也是不会变的。

  他念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他在念:"安卓,安卓……"而他的表情,分明在恳求那个叫"安卓"的某种事情。

  一个人在睡梦中,在最放松的时候,往往会吐露出最惊人的秘密。而沈方夏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会不会有同名同姓的人?

  他扶着床边,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安德拉斯,浑身颤抖不可自已。过了很久,沈方夏终于控制住自己,走下床,站在冰冷的地板上。

  安德拉斯又说了一次,彷佛印证般地,沈方夏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凭他几个月的瑞典语学习,他能听出这句重复了千百句的话是:安卓,不要这么做。

  沈方夏心里一动,打开床边自己的抽屉,轻轻在里面翻动着什么。床上的安德拉斯翻了个身,似乎要醒来,沈方夏吓得本能地躲在了门后,虽然这毫无用处。

  好在安德拉斯又继续睡着了。沈方夏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几乎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小心不让木头的吱嘎声吵醒安德拉斯。他在巨大的空洞的走廊里摸索着,跌跌撞撞,几乎摔倒,而他的手心里,是刚才翻出来的、几乎捏到汗湿的一张纸条。

  他终于摸索到了书房,开了台灯。他从满墙的书中找出了那一本诗集,哈里?马丁松的诗选,翻看了扉页。

  在去欧洲大陆之前,他们俩曾经共读过这本诗集。他记得那本书是安德拉斯少年时代的最爱,扉页上还有他名字的缩写。A.L.两个字母,矫健有力地写在扉页上。沈方夏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希望能看到更多笔迹。不用多长时间,他就找到了,果然在他最爱的一节,有着他写的注释:

  "在海立高兰战役之后,在乌特西马战役之后,大海溶化了人体的浮木,又用秘密酸来处理他们,让信天翁吃掉他们的眼睛。淡盐水带着他们,慢慢地回到大海——通向创造性的最初的水,通向新的试探。"

  他把那张握在手里的字条掏了出来,那是安德拉斯给他的,写着马丁地址的信笺。他把信笺展开,在灯光下与诗集中的笔迹对照起来。

  很快,对照的结果让他自我嘲讽地笑了。信笺上的字迹清秀隽永,端端正正,而诗集上的字迹矫健异常,几乎要把纸背划破。与他预料的一样,是任何有正常智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两个人的笔迹。

  他从来没有见过安德拉斯的笔迹,除了他给他马丁地址的那一次。那是安德拉斯亲自写的,他肯定。而这本诗集,也是安德拉斯的没错。

  一个人不可能在睡梦中恳求自己,一个人更不可能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眼前的这个安德拉斯,不是真正的安德拉斯。

  在若隐若现的月光的照射下,沈方夏的脸色显得苍白,瞳孔中透着青色的光。

  "你到底是谁?"沈方夏自言自语地问道。


最黑暗的曙光前


  沈方夏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他想起自己昨夜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端详那本诗集,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他起身,发现多了一件白羊绒的毯子平平整整铺在身上。他记得那是安德拉斯房间中的毯子,他冷时总是盖着腿的。

  沈方夏不自觉地对着毯子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温柔起来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背后却藏着他不敢靠近的玄机。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仍未从昨晚的疑惑和忧惧中完全挣脱出来,低沉的声音却在他身边响起:"怎么一个人跑来了?"

  沈方夏吓了一跳,他仍是完全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安德拉斯。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彷佛瞧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嘴里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有点事,要去议院一趟。可能需要好几天,你自己照顾自己。"安德拉斯显然起得比他早,一边急匆匆地整理书房里的文件,一边穿衣服,似乎被什么急事叫起来,要急于出门处理。

  "啊,你要走?"沈方夏本能地说,几乎想脱口而出说不要走。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跟他谈,没有向他摊牌呢!

  "舍不得?我会尽量赶回来。"安德拉斯的眼光向沈方夏望过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在其中,氤氲开了这个多云的清晨。他一边着急忙慌地把西服套上,仓促中似乎是触动了旧伤口,不自主倒吸一口冷气。

  沈方夏慢慢站起来,走到安德拉斯旁边,亲手为他穿衣。扣上几颗扣子并不是难事,只是手指触到他的身体,他彷佛像碰到什么灼热的东西一样,下意识地跳开。安德拉斯一声不吭地站着,任由沈方夏默默给他系好领带,整好衣领。一切弄好之后发现没有袖扣,沈方夏又回到自己房间,找了一颗袖扣,给安德拉斯扣上,然后后退一步,看是否整洁端正。

  安德拉斯静静等这一切弄完,沈方夏要转身离开时,一把把他拉到了身边。强硬的力道缠在腰上,逼迫两个人的脸贴得极近,沈方夏不得不抬头注视着他蓝灰色的眼睛。

  "今天怎么了,有事要和我说?"在强势的动作下面,话音却是温柔的。

  "没有,等你回来再说吧。"沈方夏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尽量平淡地说。

  "夏,有些事,我也想回来跟你说。"安德拉斯又深深望了他一眼,"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要放弃我?"

  沈方夏直视着那深不可测的瞳仁,半晌没有说话。

  外面催促的声音响起了;安德拉斯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了房间。

  吃过早餐后,沈方夏在城堡中他常去的地方无目的地踱步。这并不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冬天惯有的薄雾从海面上飘来,渐渐笼罩了整座城堡,雾霭阻挡了阳光,让一切都显得灰暗。而安德拉斯走后的城堡,更显得空空荡荡,正如沈方夏的心一样。

  在早晨两个人默不作声地面对当中,他已经想好了,他要亲自揭开这个谜团,无论安德拉斯如何让他信任自己,他的一切和城堡的一切,都如同一张纸下的火焰,只要他一揭开,一切都会昭然若揭。安德拉斯要出去几天,这正是最好的时机,探测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伫立在楼梯上那一幅幅流光溢彩的画像之间,那深不可测的祖先,腓特烈家族的荣光,蓝眼睛黑头发的表亲,还有戎装的安德拉斯自己……他曾经带着欣赏和追忆的眼光去看待这些画像,但如今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把画像中的人和安德拉斯剥离开来,努力地想找出两个人的区别。

  可是没有。那是一模一样的形象。他甚至无意识地用手触上了画像,想剥开那身戎装,看看下面的身体上,是不是也和安德拉斯一样有着千疮百孔的过去。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在干什么时,他自嘲地笑了。

  正在这时,花园的门口有人在按门铃。尼尔斯在安德拉斯走后就去下面的农庄了,城堡里只有很少的工人。有人开了门,沈方夏从窗户看起来,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正在与工人谈话。沈方夏心里一动,走了下去。

  警察本来要往回走,被沈方夏叫住了。他询问警察的来意,警察说本来约好了今天与兰诺夫先生谈谈前一阵城堡里的意外,结果没想到人不在,只能下次再来了。

  "等一等,先生。我是……我是他的秘书,兰诺夫先生今天有急事出门了,嘱咐我接待你们。"沈方夏脱口而出。

  "噢,是吗,那太好了!我们本来也没有太多要谈的,只是结案了,来送一下卷宗。"

  沈方夏的心跳加快了,他盯着警察手上的那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几秒钟,随后抬起头,微笑着对警察说:"那请交给我吧,我转交给兰诺夫先生好了。"

  警察一走,沈方夏拿着那份卷宗上楼来到书房,摊开在自己的面前。这并不是加密的东西,甚至连个封印都没有,只有一圈细细的棉线缠绕在上面。卷宗是瑞典语的;可是照片和人名他总还看得懂。沈方夏一目十行地往下看,除了大段他看不懂的法律术语之外,略微能知道意思的是"意外","结案"等让人稍感欣慰的字眼。

  而他甚至都不知道安德拉斯什么时候处理了这件事情。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安德拉斯似乎像遗弃了一件垃圾一样,从来没有提起过。

  他接着往下看,突然,一个名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克里斯?齐格纳。

  齐格纳,马丁的家族姓氏。

  他想起来城堡中为数不多的那热闹的一晚上,客人们把他当做神秘的东方王子与他攀谈。也正是在那一晚,他和安德拉斯打破了长久以来的藩篱,他帮他处理伤口,与他分享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也许是从那时候起……真正开始对这个人有了想要亲近的情愫罢?想要了解他的故事,他的过去。

  只是那时候,任谁也想不到,安德拉斯的过去,竟然是和沈方夏自己的过去联系在一起的。

  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个名字上,簌簌发抖。

  他记得那晚和他攀谈的客人,由于是不熟悉的语言,沈方夏并没有刻意地去记住他的家族姓氏,只记住了他的名字叫克里斯。

  "……你知道,我们都长得一样的。"

  是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你们都长得一样,金发碧眼的北欧人!他记得那个人的长相,那是和马丁相似,却被他忽略的长相。直到如今看到他的姓氏,他才恍然大悟。

  死去的克里斯?齐格纳,是马丁的亲戚!而从长相和年龄上来看,他应该是他的哥哥,或者堂哥一类。

  沈方夏快速地转动着脑子,努力回想那晚上他们之间的谈话。当然,不可能是关于马丁的,他们都不知道对方认识马丁。他只记得克里斯说认识安德拉斯的经过。啊,对了,他想起来了:

  "……我们认识有几年了,那会儿他和现在不太一样。这两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时候我记得他和一个男人过从甚密……似乎还是他表亲,表哥或者表弟什么的,我不清楚。"

  "后来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似乎那个表亲就去世了,或者失踪了,总之挺奇怪的,他也消失了一阵。之后他就变了个人……"

  是的,当时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些!沈方夏眉头紧皱,这样的线索几乎给了他不可压制的答案。

  安德拉斯变了个人。他不再是原来的安德拉斯,而这件事与马丁的失踪有关。马丁的哥哥/堂哥来城堡出席宴会,抑或是打听马丁的消息,结果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城堡里。

  沈方夏想起自己回到城堡时,有意对着安德拉斯喊了一声马丁,而他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马丁吗?"

  这个无法被解答的问题在他的头脑中深深地萦绕不去,他无法判断这是自己带着先入为主的判断还是客观的存在。他无法从安德拉斯身上获得任何关于马丁的气息,哪怕是整容了,两个人也没有一点点的相像,一点点。

  呵,还是有相像之处的,比如他们的交往都是从一次打斗开始。

  他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就想到了更可怕的可能——如果安德拉斯不是马丁,而马丁是被他关在城堡里的那个。

  这个答案显然比上一个更有条不紊,也更能解释为什么克里斯会不明不白地死掉,也能说明为什么他从安德拉斯身上找不到马丁的影子,甚至他为什么住到城堡里来——这也不是巧合吧?

  他想起了安德拉斯临走时看着他眼睛说的那句话:"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要放弃我?"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安德拉斯最接近表白的一句话,然而正是这句话,使他深深地陷入了恐惧之中。

  安德拉斯到底做了什么,使他要出口如此的话?

  难道……他的怀疑,都是真的?

  不,我不能等你回来了。焦虑的渴望使他最后放弃了对安德拉斯的期待,同时也放弃了最后对他的信任。

  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架旁边,伸手够下了那个他曾经偶然见过的城堡图纸。他要找到去塔楼的路,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

塔楼里的人


  是的,这就是城堡当初设计者的图纸。当沈方夏小心地把发黄的纸页展开在自己面前时,他彷佛听到耳边响起了了轰隆隆的声音,历史的马车挟裹着尘烟般的往事排山倒海扑面而来。矗立在黑暗中的城堡是腓特烈家族最古老的建筑,那些错综复杂的迷宫般的格局让这座城堡本身就蒙上了神秘的色彩,而这个家族的不少人也神秘地死在这座城堡里。

  沈方夏发现塔楼的路并不难找。虽然从外面看上去是没有机会可以直接到达那个神秘的地方的,然而当初的设计者精巧地给塔楼安排了一条秘密通道,而这条通道——从图纸上看上去,正在安德拉斯房间的窗户外面的小阳台上。

  沈方夏想起了克里斯死的那天晚上,他看见安德拉斯房间里空无一人的场景。寒风刮进来,白色的窗帘被风吹成满帆的形状。对了,一定是那里!沈方夏把图纸一放,急忙往安德拉斯的卧室走去。

  天色更加阴沉了,乌云开始翻滚,从窗户里面看上去,浓雾几乎笼罩了整座房子,能见度越来越低。"咔嗒"一声,沈方夏拧开了窗口的锁纽。

  就是这里了。小阳台只是一个突起的小平面,并没有立足之地,沈方夏用手试探着在外墙上摸索,果然发现有一个类似于开关的地方。他按了下去。

  卧室的格局改变了;原本占据一面墙的大床向后挪去,留出一大块墙壁来。在墙壁上有一扇窄小的木门,正徐徐打开。

  这才是整个城堡的核心所在。谁也不会想到,通向塔楼的密道就在最主要的卧室里;而更没有人会想到,设计者会把密道的开关设置在了墙外。

  沈方夏盯着木门后露出的小径有一会儿。此时他并不感到害怕,即使这城堡里空无一人;他想的是自己一旦进去,那么可能与安德拉斯的关系就会彻底破碎,就算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们之间的信任也不复存在。

  他觉得自己为这一刻等了太久。从见到安德拉斯开始,他的人生就被带入一个设计好的深渊。每次他犹豫着不继续往下走的时候,前面都彷佛有某种甜蜜的诱惑在召唤,让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下去。他没有办法去判断自己走的每一步是对是错,更没有办法判断安德拉斯对他的真心或者假意,因为从一开始,这个故事就已经被设定好了,而他在里面充当的是一个棋子,还是一个玩物,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想起在罗马的那一夜,他醒来的时候有晨曦,有美丽的景色,还有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视线。他想起在南德的生日,朝晖晚霞都好像为他绽放。如今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个虚荣的人,为这些俗世的物质和浅薄的情感而深感荣幸,使得他不由自主地作出了选择。他把安德拉斯的过去当成了同情心泛滥的基础,而今,他正在站在亲手撕开他过去的面纱的十字路口上。

  他犹豫了很久,没有踏入木门后的小径,久到他不知道,白皑皑的雪花已经飘落了下来,久到他不知道,已经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当沈方夏听到安德拉斯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安德拉斯笔直的身影站在他身后,彷佛还有未融尽的雪花。

  "你不是……"沈方夏没有说下去。

  "有个文件落在书房了,我回来拿。"安德拉斯的声音比他的平静,然而手里却拿着装着克里斯档案的那份卷宗。

  "克里斯……是你杀的吗?"沈方夏盯着那个黄色的牛皮纸袋,脱口而出。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信任已经不复存在。

  安德拉斯咬着嘴唇,看着他。

  "你不会想看到塔楼里面的场景的,我保证。"良久,安德拉斯才一字一句地说,"早上我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我本来想这次出差回来,就和你慢慢说。"

  "如果我等不到呢?"沈方夏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冰冷。

  "夏,我求你,不要自己去解开这个秘密好吗?"

  沈方夏震动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冷漠如此的安德拉斯会说出这样柔软的话语,他想起早上他给安德拉斯穿好外套系上领带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两个人也是默默面对面站着,在那一刻,他觉得对面的人眼中的柔情并非假装,正如现在一样。可是他已经不能后退了,马丁和他过去的那一部分生活的答案就在眼前,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迈向了木门后面。

  他听见安德拉斯在身后叫他,声音中几乎有一丝……绝望。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想。我的马丁一定在里面,我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出人意料地,小路并不黑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线把曲曲折折的台阶照得似亮非亮。楼梯上上下下,沈方夏的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中回响。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看到了一扇相似的木门。

  木门锁着,他也没有钥匙。他正想四下寻觅看看有没有钥匙或者机关一类的东西,就听到了门里传来的声音。

  那像是某个野兽被惊动,或者某种崩塌前发出的声音。门里的人似乎感应到了门外的脚步,用及其巨大的力量撞击,不,应该是撕碎着木门。沉重的门似乎要被撞开了,沈方夏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与小阳台上一样的突起,显然是同时设计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了下去。

  门打开了,沈方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黑暗让他一时无法适应,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试探地小声喊着:"马丁?是你吗?"

  什么东西扑了过来,力量大得几乎要把他撕碎!沈方夏本能地叫了出来,踉跄着往后退去,他听见了锁链的声音,似乎禁锢住了那个怪物,不让他往前一步。饶是这样,沈方夏的脸还是被抓破了,浮现出一道清晰的血痕。

  适应了黑暗了眼睛看清楚了门后的场景。这是一间并不小的屋子,可是除了锁链锁着的那个人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本该有窗的地方遮着厚厚的窗帘,让屋里的光线分外昏暗。那个人——不,与其说那是个人,不如说那是一个东西,沈方夏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那个东西披散着蓬松的长发,像动物一样用半爬行的姿势移动着,咆哮着,嘶吼着,发出半人半兽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正是沈方夏在城堡中的第一夜就听过的声音。

  沈方夏的心痛盖过了恐惧,他尝试着伸出手去,去撩起面前这个东西的长发,想看看那张他曾经爱恋过的脸,是否还与从前一样。

  那个东西停了下来,也许很久没有有人这样对待过他,反而使暂时性地安静了下来,缓缓地在沈方夏面前抬起了头。

  映入沈方夏眼帘的不是马丁,也不是画像上的那个从未见过的表亲,而是——安德拉斯的脸。

  是的,那张脸皮肤粗糙,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皲裂,眼神茫然而凶恶,但是从五官到脸型,都与安德拉斯一模一样。

让一切都回到过去


  秋尽了。园子里的灌木丛上还剩几个红色的小浆果,被薄雪覆盖着,无人动过,显出些许的寂寥。毛边的玻璃窗上,一个小小的人儿趴在窗边,呵一口气,想把窗子上的霜花抹掉,努力地想看清楚外面的情景。他圆圆的脸蛋几乎贴在了玻璃上,被玻璃的低温冻得红红的。一头卷卷的金发蓬松及肩,玻璃上倒映出他蓝色的瞳孔。

  "亚历山大!"外面传来了保姆的声音。小人儿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把脸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外面的红色浆果,用短短的手指和刚学会的算术数着还有多少个果实。他数得如此认真,彷佛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事情,都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一样。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他看见两个人影从远处朦朦胧胧地走过来。一个女人穿着皮大衣,带着貂皮帽子,高跟的靴子在雪地里踩出小小的黑印。她的手里牵着一个男孩,黑色头发,从这个屋子里看出去,看不到他的相貌,只能看见头顶上不断落下的雪花,把他的头发染成一缕一缕的银色。

  小人儿专注地看着,眼光落在由远及近的两个人身上。他看见两个人走到屋子门口,正要进去,黑发的男孩抬起头,正对上窗子里面人的眼睛。现在可以看得清楚了:那是张和北欧人不太一样的脸;脸的轮廓在他这个年纪算瘦得出奇,乌色的瞳仁淡淡地闪着光泽。那个人看见了他,这让窗子旁边的人吃了一惊。

  他们进去了;只能听见楼下悉悉索索的响动,和一个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过不了多久,保姆的声音又响起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从外面传来。

  叫做亚历山大的小男孩躲到了窗帘后面,扯着深红色天鹅绒的落地帘子不肯出来。保姆驾轻就熟地走到帘子旁,一把掀开帘子,把小男孩抱出来:"老爷说来客人了,要你去见一见。"

  小男孩无动于衷地被抱在怀里,扭头看着窗外,显出和他这个年纪不想匹配的冷漠。

  一楼的大客厅里生着正旺的炉火,一个仪态万千的贵妇与一个中年男子并肩坐在一起,对面是刚才从院子里走进来的那个妇人和孩子。亚历山大这才发现,这孩子很瘦,几乎是营养不良的代名词。对面的妇人抬起了脸,啊,苍白纤细的轮廓,好一张美丽的东方面孔。

  那妇人努力对他微笑,用不纯熟的、带着某种东方口音的瑞典语问他:"你就是……"

  中年男子开口了:"我的儿子,亚历山大?腓特烈。"

  那妇人连忙把黑发的男孩子推到他身边,口中说道:"快去打招呼啊,这是你的弟弟……"

  贵妇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而中年男子制止了她:"没必要,这孩子有自闭症。他不与任何人说话。"停了一下,他又缓缓开口,"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让你们进这个门……"

  东方面孔的妇人垂下了头,不发一言。

  亚历山大却从保姆的怀抱中挣扎着要下来,一步一蹒跚地走到黑发男孩的前面,一字一句地说:"你叫什么?"

  黑发男孩直愣愣地望向他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冒出一大段难懂的东方语言。

  亚历山大歪着头,听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叫亚历山大。"

  坐在沙发上的那一对夫妻——亚历山大的父母这会儿已经是惊诧得说不出来话了:他们这个自闭症的独子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如今却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自我介绍!亚历山大根本没注意到他父母的眼光,又说了一遍:"亚历山大。"

  黑发的男孩笑了;他似乎听懂了面前这个金发的、天使一样的小男孩的话。他也指指自己,努力做出一副大人的神情说:"安德拉斯。"

  "安德拉斯。"亚历山大一字一顿地念。

  "哥哥。"黑发男孩又指指自己。

  "哥哥。"亚历山大跟着念。

  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竟然面对面地笑起来,露出孩童天真无邪的笑容。安德拉斯指指外面,说了些亚历山大听不懂的话,但是他觉得,应该是拉他出去玩。

  "好。"他点点头,打算和安德拉斯去采果子。

  "这孩子几岁了?"中年男人问对面的妇人。

  "啊,刚满五岁。"

  "以后他就在这里吧,我们会看好他的。至于你——我们已经给你买好了回香港的机票。"

  美丽的妇人眼眶里顿时充满了泪水,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有了一个好前途,同时又被即将永别的情绪冲击得不能自已。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容颜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叫安德拉斯的黑发男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扑过去抱着他母亲的大腿,发出小兽般的嘶叫。亚历山大被这副情景吓得倒退了几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然而没有人来管他——所有人的都冲上去扯开他们俩,那孩子的力量大的惊人,妇人的大衣差点被没撕破。他刚才的天真无邪突然不见了,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与年龄不相称的、卑微之下充满了骄傲和绝望的成年人。

  那一天就在自闭症的亚历山大悄悄的改变、和突如其来爆发的战争中过去了;亚历山大很多年后还记得那样的声音,那东方发音的字句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后来才明白,安德拉斯说的是: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全家。

  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安德拉斯。

马尔默的开始


  扑面而来的北海海风带着寒带特有的清冷味道,溢满在了悬崖上流动的风中。从马尔默安静的城镇看上去,腓特烈城堡就像背景幕布中的一个暗点,永远纹丝不动地矗立在层层的森林当中。而从腓特烈城堡看上去,悬崖上那块在高处的草地就像连接海与天的一块青色宝石,那是年轻人唯一拥有的,让他们感觉温暖的地方。

  马尔默的人们都在传说,腓特烈公爵家里来了新的继承人,毫不犹豫地占据了原有的小主人亚历山大的位置。几乎没有人真正见过那个不和任何人说话的亚历山大,只是在传闻中,他的相貌仿佛是上天对他自闭症的补偿一般,俊美得如同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天神下凡一般,而且这俊美随着年岁的增长与日俱增。据说他紧闭的嘴唇如绽放的玫瑰花般鲜美,眼睛中透出冰冷的蓝灰色,和北海的颜色一样。

  但几乎没有人真正见过他。相反,那个年轻的、有着东方血统的继承人倒是常常到镇上来。他的名字叫安德拉斯,据说是这个家族的外系,在势力斗争中失败而被发配到遥远的东方海港,但由于他的存在,改变了这一支的命运。每个人都敬畏他,但每个人都讨好他,因为他慷慨大方,风流倜傥,恣意挥霍,即使是对不认识的人也毫不吝啬,总是人群聚焦的亮点。没有人能否认从他黑暗的眼神中透出来的魅力,即使他还只能算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

  于是传闻变得更多起来,有人说安德拉斯和亚历山大势不两立,安德拉斯彻底剥夺了亚历山大的自由,让柔弱的少年成为了城堡中的金丝雀,还有人说亚历山大早就被安德拉斯监禁起来,要不然为什么人们从来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和宴会上?

  这会儿,传说中的美少年正坐在高高悬崖的那块绿地上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微微扬起下巴,眼睛看向远方某个不可知的深处。

  "听说了吗?"身后黑发少年的声音由远而近,"人们都在传说,我把你变成了我的禁脔。"

  亚历山大没有回头,不出声地扬起嘴角:"安卓,你的瑞典语说得越来越好了,都会用这个词了。"

  "整个城堡里只有你一个人对我说话,我不跟你学瑞典语还能学什么。再说了,你的中文不是说得一样好?"

  "我不如你,你都会念诗了。"亚历山大扬了扬手里的诗集。

  "啊,那个。"安德拉斯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北海和远东的海水颜色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北海的颜色——更像你的眼睛,美是美,却冰冰冷的。"他随口念出了那本诗集里的诗句:"大海溶化了人体的浮木。又用秘密酸来处理他们。"

  "让信天翁吃掉他们的眼睛。淡盐水带着他们,慢慢地回到大海——通向创造性的最初的水,通向新的试探。"亚历山大的声音加了进来,悦耳的语调给诗句添上了海水般腥咸的回音。

  亚历山大翻开诗集,扉页上写着A.L.两个字母,就像安德拉斯的人一样,龙飞凤舞,张狂自信。他不经意地说:"你又在哪里散发你的魅力了,整个马尔默的人都把你当成神一般崇拜?"

  "站在悬崖上俯瞰山下的芸芸众生,就会觉得人生也没什么了不起。至于那些人嘛——该给他们人情的,我给他们钱,该给他们钱的,我给他们人情,于是马尔默自然就都认识我了。至于那些什么都不要的,很简单——"安德拉斯抬起手,在脖子上优雅地一划,做了个"咔嚓"的手势,"那些不会听命于我的,不属于我的人,他们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亚历山大有些吃惊,他从来没听安德拉斯说过这些。

  "在某些人的眼中,我是不是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安德拉斯笑了。"不,不会的,至少我不会。我不会放你走,你是跟我在一起的。"

  "恐怕没有人想到,我们会是这么亲密的关系吧。"

  "恐怕也没有人想到,原本是腓特烈家族第一继承人的亚历山大阁下,从小就患有自闭症,只有我一个人能对他说话吧。"

  金发的少年回过头来,眼睛里亮闪闪的。

  "是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安卓,你知道我不在乎继承权,不在乎这里。那座城堡"——他指着视线下的庞然大物——"那座城堡对我来说就像一座监狱。我只在乎跟我说话的人。唯一的,能跟我说话的人。"

  "亚历山大,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的自闭症早就好了,你根本可以对其他人毫无障碍地说话,只是由于习惯,你才没有这样做?"

  "是吗?不,不是这样。"亚历山大自嘲似的笑容浮上了他的面容,"我不想这样做,安卓。我的世界中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想面对人群,不想对他们说话,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他转过脸来,纤细修长的手指攀上安德拉斯的脸庞,热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

  他说不下去了。安德拉斯抬起双手,轻轻揉搓着亚历山大的一头金发。他凝视着海水一样的眼睛,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眼神,亚历山大。是你逼我的。"

  他的视线渐渐往下挪,低下头,吻住了金发少年的嘴角。被吻住的人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往回收下巴,妄图逃避这个吻。安德拉斯用手卡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往回缩,同时更用力地吻下去。他吻得如此深入,几乎要把亚历山大逼得往后倾倒在了草地上才收手,而那个人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是你逼我的,亚历山大。"安德拉斯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被吻得鲜红欲滴的嘴唇,"你是我的了。从今以后,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抢走你,除非我死了!"

  亚历山大还没有从刚才那个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安德拉斯平时是自信的,洒脱的,甚至是有一点自负的;可是今天他是……亚历山大不知道该融合形容。疯狂的?他自己被这个词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欲望似乎助长了他体内某种疯狂的苗头,并在他们的初吻和之后的话语中显现出来。

  他觉得这个吻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他有些不敢接话,良久才说:"我们刚才……你怎么……怎么办,父亲会知道的,他会打死我们的,妈妈去世后,他每天都在喝酒,变得更狂躁……我们没办法逃开其他人,我们要怎么……"

  安德拉斯的眼中闪着光,亚历山大觉得那是某种火苗的形状,燃烧着,仿佛要把一切烧成灰烬。他的肩膀被扳住,巨大的力量让他觉得疼痛,可是安德拉斯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他焦灼的目光盯着亚历山大:"听我说。我不许你管其他人。从今以后,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到巴黎去。"

  "巴黎?"亚历山大茫然地注视着他。

  "是的,巴黎!我们去旧大陆,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

  "我们……可以去吗?我,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是吗?那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安德拉斯悄悄地把手放在了脖子上。亚历山大被吓坏了,直愣愣地看着他。今天他这是怎么了?平日那个风度翩翩的安德拉斯到哪里去了?这个人正在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姿势说服他。亚历山大觉得自己无法动弹,无法说话。安德拉斯按住他的肩膀,半胁迫半引诱地说:"亚历山大,跟我说,我们去巴黎。"

  "我们去巴黎。"

  "跟我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

  "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

  亚历山大机械的重复着,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仿佛觉得安德拉斯激动地扑上来又吻了他的嘴,很重,像是要把他的嘴唇吮出血一样。他模模糊糊地听见他说:"我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你了……从今开始,你就是我的唯一……"

  亚历山大不知道这是哄诱还是安慰。更可怕的是,他没有办法逃离这一切。在他们的初恋正式开始的那一天,也是安德拉斯走向不可毁灭的地狱的那一天。安德拉斯天性中暴戾和狂躁的因子正在一点点被激发出来,而亚历山大自以为是的爱情,仅仅是个开始。


流放

  "巴黎?"沈方夏听到这里,张大了双眼,"我们去的巴黎?你上次跟我提到过的,你和你的表哥——呃,表哥还是表弟来着,去过的巴黎?"

  "表哥。"

  "呃,我记得你上次说的,似乎是表弟来着?你们的瑞典语也分不清……"

  沈方夏对面的人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从城堡的塔楼里跌跌撞撞跑出来的人。他的头发由于汗湿贴在额头上,而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神情中半是惶恐,半是愤怒,还有他看到了所有的事情,不管是他应该知道的,不应该知道的,愿意知道的,还是不愿意知道的。对面的人看着他,有片刻的心软,心情从刚才的故事中跳了出来,停了片刻。

  然后他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敏感、固执,却要装出一副不关心世事、淡定跳脱的模样。"

  "你是安德拉斯,还是亚历山大?还是……"

  "那天我在巴黎塞纳河的月色下看着你,就像看着我自己的样子。月光很美,对吗?我十五岁,他比我大几岁,我们坐在新桥下的台阶上,喝着红酒,品尝整个巴黎能买的最地道的鹅肝。当然,他总是知道,哪里可以买到。"

  "呃……"

  "连空气的味道都一模一样,永远不会变化。"

  "你们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就再也没回去了?"

  "我倒是想,其实我们在巴黎只呆了两天,但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停了停,"我还是说完剩下的故事吧。"

  巴黎的夜色对每天被家庭教师围着转,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学校的生活是新奇而刺激的。然而,这样的新奇和刺激只持续了两个晚上。他们流连在最小最吵闹的酒馆里,缱绻在酒店的床上,体验着年轻身体的冲动带来的刺激。他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身体可以被这样开发——他的肢体像抽条的枝蔓一样在软绵绵的床上舒展开来,那带着冷酷的快感冲击到了身体最隐秘的角落。

  但即使在□的时候,亚历山大也隐隐觉得不安,这不安不仅仅来自可能被抓回去的危险,更来自安德拉斯本身。他的目光永远是那么紧紧地盯着他,连他对招待点头微笑都会遭到他的嫉妒——虽然亚历山大根本不与其他人交谈。嫉妒的后果就是更彻底的侵入,从身体到灵魂。亚历山大觉得他被插入的时候,安德拉斯的动作中是带着某种暴戾的因素的,他的眼神中散发出危险的光芒,彷佛随时要把他吞噬一样。

  顺理成章地,他受伤了。他的身体布满了欢爱之后的伤痕,青一道紫一道的。亚历山大浑身疼痛,他想对安德拉斯说,但过后安德拉斯那温柔而亲昵的眼神阻止了他。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亲密的,像一个人一样,他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亚历山大紧闭了嘴,像他小时候一样,信任着这个唯一能给他带来爱的哥哥。

  短暂的快乐很快被打破了,第三天早晨,当他们的房间被破门而入,亚历山大的父亲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时候,亚历山大预感到了暴风雨的来临。面对气得发抖的公爵,他低着头,不发一言。父子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冷淡的,这个有自闭症的儿子这么多年来始终不得他的欢心;现在他们反倒有了交流的理由。

  公爵用手杖指着他们:"我早就怀疑……竟然在我的家族中出现这样的事情!安德拉斯,你和你的父亲一样,骨子里就流着恶棍和暴徒的血液!"

  "舅舅,我们不会分开的。"安德拉斯流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冷静,仿佛与他对话的不是长辈,而是一个谈判的对手。

  "你以为你的继承人的位置稳如磐石吗?"公爵讽刺地笑着,挥舞着手里的拐杖。他比十年前老太多了,妻子的去世和不争气的儿子加速了他的衰老,以前那种凌厉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表情,"我会把亚历山大送走,而你,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安德拉斯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往前了一步。亚历山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安德拉斯的眼中透出嗜血的光芒。

  "公爵,你会后悔的。"他低低地,用圆熟的瑞典语说。

  公爵脸色发白。他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

  亚历山大当天就被直接送到了瑞典的首都斯德哥尔摩。彷佛是知道即将到来的分离一般,安德拉斯在睡衣下面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悄声说:"不管你被送到哪里,我都会来找你的,你信不信?"

  亚历山大没有说话。

  他再次见到安德拉斯是很久之后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浑身是血的安德拉斯终于在斯德哥尔摩的贵族公学中找到了他,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同学,马丁?齐格纳。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觉得这一部要写和上一部差不多的篇幅的,但现在决定提早结束。估计还有几章就完了


欲望浮沉

  沈方夏想动,可是黏滞的血液阻止了他的脚步,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重新听到马丁的名字,他的心里仿佛一震,随即不安地摇晃起来,如巨大的座钟,当当当地撞个不停。只有听完这个故事的渴望支持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安德拉斯——现在应该叫亚历山大的人。

  安德拉斯还站在原地,他的脸色冷得像冰。他并不愿意回忆这段往事——他并不害怕,而是极度的厌恶和憎恨使他不愿提起。但沈方夏能感觉到,他的厌恶和憎恨中,还有别的感情。他是用极大的控制力平复着自己,来给沈方夏讲这段往事。

  亚历山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彷佛时间根本没有流逝。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开口。

  正当沈方夏以为他永远不会开口的时候,他低低地说:

  "夏,下面我跟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

  沈方夏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安德拉斯带了我父亲的死讯和他顺理成章的继承,他同时也不讳言,老公爵是他杀的。"

  "什么?"

  "那只是他背负上的第一个人的血而已。"

  "你的表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方夏字不成句地从嘴里吐出一句。

  "你还没明白吗?"安德拉斯冷峻的脸一如当初,让人觉得过于冷静的表情似乎是暗流涌动的冰山,"他的东方血统中带着不知道从他父亲那里遗传来的的暴力因子。这不是正常的因子——他嗜血,残忍,分裂。在他生命的头十八年里,他一直没有机会把这些东西释放出来。是我的爱给了他越界的理由。"

  这是沈方夏第一次听到亚历山大承认自己爱安德拉斯。即使是在久远发白的故事里,他也不禁一颤。

  "安德拉斯的感情给了我虐待和爱的双重快感。"

  "公爵是第一个,马丁是最后一个。"亚历山大接着说。

  "马丁……"沈方夏失声道。

  "那晚上我第一次动了要离开他的念头,当我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嗜血如命的刽子手时。但是已经不可能逃离了。从任何角度上来说。"

  "为什么?"

  亚历山大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沈方夏记得他抚摸过的,心口前的一条狭长却深的伤痕。

  "第一条,那天晚上的。差点要了我的命。他看见了我和马丁。"

  "马丁和你?"

  "我没有任何朋友,在去斯德哥尔摩的公学之前。马丁是第一个。他让我知道,这世界上我还可以对别人说话。他是个好人,是个好朋友。我胳膊断了的时候,只有他整夜守在我身边。我好起来的时候,他会高兴得喂我周围所有的医生护士吃蛋糕——当然,最好吃的那块留给我。"

  沈方夏没有敢接着问。他不知道亚历山大和马丁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无法开口,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接受这件事情。他只能接着问城堡里的人。

  "但是……但是你总可以逃,或者告他,或者什么的……这不是现代社会吗?"

  "腓特烈城堡的继承者是他,不是我。没有了他,我只是漂浮在这世界上的一个小小灵魂,什么也做不了。"

  沈方夏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不,这不是真是理由。我想知道,你不离开他的真实理由是什么?"

  亚历山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有骗你。他好的时候,对我非常好。非常温柔。世界上没有另一个人能对我这样。"

  "但他杀了你父亲!"

  "我父亲几乎是个机器和带着爵位的行尸走肉。我说过了,我厌恶这个家庭。"

  "他威胁你?"

  "压力是双重的,既来自他给我的暴力,也来自……他给我的爱。"

  "你们就这样过了十年?"

  "是啊,难以想象。"亚历山大的眼睛没有看向他,而是陷入了一种自嘲似的回忆之中。

  "那他现在……和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沈方夏忍不住问。

  "那个……和马丁?齐格纳有关。"

  啊。

  "你的马丁,也是我的马丁。"

  沈方夏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最坏的结局。

省略和忘记

  "停。"沈方夏坚决地说。

  "什么?"亚历山大有些愕然地望着沈方夏。

  "我说,停。我不要听了。"这一次,沈方夏用的是中文。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亚历山大有些茫然,然后浮现出释然的表情。

  "你不想听我和马丁的故事了,是么?"

  沈方夏缓慢而坚决地摇头。

  如果我不听,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们的关系。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过去和你的过去有了一段重叠,至于重叠的那个人,就永远保存在我们各自的记忆中吧。

  "你也不想听后来的那些事情,安德拉斯找到马丁,把他驱逐出境,后来又把他折磨致死的事情了,对吗?……对不起,"亚历山大看见沈方夏转瞬即逝的、痛苦的神色,知道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

  "不要了。马丁是我的过去了,也是你的过去,不是吗?"

  "是啊,过去的永远不会再来了。最开始,我只是想看看马丁爱上的那个人,那个异国男人,和我有什么不一样。我特意飞到中国,又和你搭一班飞机回来……"

  "我只想知道,你在罗马和慕尼黑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亚历山大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的手按住沈方夏的肩膀:"……是真的。"

  沈方夏看到的眼睛中真挚的神色。

  "那你是什么时候……"

  "你想知道吗?"亚历山大轻轻说,"在发现你还在给马丁写明信片的时候。那时候我知道,马丁没有爱错人。"停了一下,他又加上,"我也没有。"

  "亚历山大,你应该早对我说这些。"

  亚历山大笑了笑:"记得吗?我以前有自闭症。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对他敞开心扉的人并不多。"

  "可是现在,你应该放松下来,往前走了。"

  "是的。你说得对,我一直想跟你说,但是却没法出声。""放浪形骸的原因已经消失了,那么那些话本应该由楼梯上那张小肖像上的面容的人说出来,不过却换成了这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整容的事……我也不知道。一部分是因为继承权的原因,我不是继承人,而如果这个家族没有继承人,整个家族都会分崩瓦解。而且,我受他影响太深了。我们两个已经血肉相连,永远无法分开,这是血缘,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你变成他的样子,是因为潜意识里,这样可以承担他的原罪,从而减轻自己的部分吧?"

  亚历山大默认了。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我现在是个没有包袱了、可以轻快地前进的人了。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沈方夏第一次看见亚历山大有些脸红。

  "那么你现在是安德拉斯,还是亚历山大?"

  "你觉得呢?"

  沈方夏突然笑了起来。亚历山大紧张地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还挺喜欢你现在这张脸的。"

  亚历山大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你习惯就好。"

  沈方夏走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把自己投入他的怀抱中。安卓——不,亚历山大紧紧地拥着他,吻他的耳朵,他的额角和头发。

  "我只有一个问题了。"沈方夏仰起头来,看着亚历山大的眼睛说。他觉得亚历山大的眼睛有点湿。

  "什么?"

  "马丁……葬在哪里?"

  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你记得你去过的他的家乡吗?"

  原来他都知道。

  沈方夏点了点头,鼻子有些酸。

  "他的家乡往北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极光。他葬在那里。"

  "安卓……阿里斯。我……想去看看。"

  亚历山大紧紧地抱住沈方夏。

  "……好啊。极光要在寒冷的晴天夜晚才能看到。下完这场雪,我们就去。"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极光之海

  捆了防滑链的黑色加长轿车在泥泞的小路上驶过,像几个月前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沈方夏安静地坐在车里,看着车外那越来越远的城堡。因为下雪,雪白的地面衬得宅邸非常壮观,沈方夏第一次发现,城堡不是灰色的,而是由红色的砖石建成;大雪洗去了绿藤上的灰色,现在它正颜色鲜明地矗立在天空下。

  下雪似乎带来了万物的宁静,没有剪草机的咆哮,没有农场工具的当啷作响,沈方夏从车窗上冰花的空隙中看去,宅子所有的刺目都变得柔和了。

  他感到一阵充满敬畏和欣喜的颤栗。

  两天前,他去了趟学校,办好了学期末的手续,完成了一个学期的交流项目。虽然已经来了好几个月,他却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学校格格不入,这个与世隔绝的城堡彷佛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但至于到底是什么变化,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是他看到伊莉和方青她们时,他想起了初来瑞典的时候,天气还不冷,他们在灯火通明的马尔默广场上欣赏着这个新国家时候的样子。

  "哟,这么久不见,听说你……"伊莉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沈方夏,仿佛要从他身上套出什么秘密。

  沈方夏抬头,不禁笑了。这么冷的天,伊莉还可以穿得像槟榔西施一样少,真有够她的。

  "什么?"他平静地问道。

  "听说,方青追过你,是伐?"伊莉扬起细细的眉毛,极其八卦地问道。

  "没有啊。"

  "哼哼,有也没用。看看人家方青现在和谁在一起。"

  "和谁?"沈方夏不禁顺着伊莉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啊,方青的胳膊,正玩着袁豫的臂弯。他们俩的背影在雪天中越来越小,变成两个鲜亮的小点。

  沈方夏笑了。

  那些曾经以为是未来、至少也是现在的东西,其实只是过客而已。

  "袁豫父亲一定很满意吧。"沈方夏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伊莉听。

  而伊莉已经走了。

  沈方夏转头回来,亚历山大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和爱尔兰羊毛斜纹软呢大衣,仰头在后座上,微微闭着眼睛。

  虽然是高领,但他的喉结下,还是隐约透出一条细细的伤痕。

  他彷佛知道沈方夏在看他一样,出声道:"怎么了?落了什么东西?"

  沈方夏把自己靠了过去,窝在他的怀里,选了个舒服的姿势。

  亚历山大没有说话,伸出一条胳膊,把沈方夏搂了进来。

  很温暖。

  到基努纳已经是傍晚了。暮光中刺骨的严寒像针一样,侵入沈方夏的身体。好在天气非常晴朗,是好兆头。

  "我们需要穿上防寒衣与雪衣才能应付雪地的夜晚。"亚历山大把厚厚的重衣服套在沈方夏身上,把他套成一个圆球。他们驾驶雪上摩托车,驰骋在冰原上。约莫二十分钟后,他们就站在离一望无际的冰原上。除了远处天际线上的原生松林,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像天的尽头一样。"

  "马丁被葬在那里。"由于说话呼吸的水汽,亚历山大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他看着遥不可及的松林,轻声说。

  "他的家人知道吗?"

  "直系亲属都不在了……他的哥哥,你见过的,也死在了安德拉斯的手下。"

  沈方夏不出声。在这件事情上,亚历山大并没有错,他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许就是站在这里,祭奠一个远去的朋友,和自己的过去。

  夜里黑沉沉的,地平线上什么也没有。

  沈方夏一动不动,遥遥地向松林望去。他与亚历山大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也许过了很久;久到他们的手脚都冻僵了。沈方夏叹了口气,正要艰难地往回走,突然,远处的地平线上,有淡淡的绿光升起。

  "那是灯光,还是……"沈方夏无法说出更多的话。

  而亚历山大也没有回应他,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绿光从弱到强,渐渐地聚拢,而后慢慢地升起,越来越多,从单调的线条变成交错的图案,最后连成了一道虹桥。

  虹桥的顶端,指向苍穹。

  沈方夏觉得自己眼眶里有泪,什么也看不清。整片天空被绿色的帘幕覆盖着,像无数的荧光柱在空中挥舞。沈方夏觉得有什么东西升起来了,正缓慢地地升到天空中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片绿色的虹桥。

  "马丁……我想念你。再见了马丁,再见!"

  沈方夏对着短暂却永恒的极光,痛哭出声。眼泪在落下来之前就结成了冰,所以他掉下的不是眼泪,而是冰珠。

  在古老沧桑的欧洲土地上的最北一端,公爵的继承人拥住了来自东方的年轻男人。他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用体温温暖着对方,并互相扶持着走下去。过去结束了,而未来还有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