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誌存檔
-
▼
2010
(419)
-
▼
9月
(38)
- 《感情生活》作者:沫契
- 《激情军舰》作者:风弄(惩罚军服系列之四)
- 《考古手记》作者:微笑的猫(出书版+番外 精品)
- 《微光》作者:橙子大了
- 《异世仙龙》作者:五色龙章(VIP正文完结/穿越/修仙)
- 《不法之徒》作者:黑水白山(9.16完结完整版)
- 《北京暖阳》作者:周恒(强强/青梅竹马)
- 《朱颜改》作者:木易青鸟(朱棣*朱允�/10.9.18VIP完结)
- 《东方龙骑西方龙》作者:thaty(VIP完结+番外)
- 《超凡契约》作者:晓春(出书版下部完结)
- 《超凡契约》作者:晓春(出版书上部完结)
- 洛塔猫文集
- 《繁花映晴空》作者:酥油饼(正文完结)
- 《下一枪,走火!》作者:绝世猫痞
- 《至�双雄(又名:五胡情乱)》作者:绝世猫痞(VIP完结,女穿男,主角双穿)
- 《当起点男穿到晋江文》作者:泥蛋黄(9.5完结+番外)
- 《受性大发》作者:明鬼(VIP完结/NP/强强/风流小攻变纯0)
- 《紫金堂》作者:尼罗(民国耽美)
- 《奸臣当道》作者:奈云
- 《羔羊・医生》作者:绝世猫痞(9.6完结)
- 《村里这点事儿》作者:疏朗(乡村爱情 VIP完结)
- 《段珀 番外》作者:尼罗
- 《段珀》作者:尼罗(VIP正文完结)
- 《雨打芭蕉柳梢青》作者:追逐阳光(完结)
- 《清风皓月一杯酒》作者:南枝(9.12VIP完结+番外 温馨文)
- 《十里青山远》作者:温暮生(9.13VIP完结~强推~)
- 煤矿淫之路前传之《徐总玩男淫》作者:夜雨莹心
- 《煤矿淫之路》作者:夜雨莹心(强攻强受,重口慎入!)
- 《SCI谜案集第十一案幽灵凶手》作者:耳雅(9月9日完结)
- 《沽肉记》作者:黄桃花(完结 小推)
- 《五谷撞桃花》作者:楚清明(晋江VIP9月9日正文完结)
- 《为民除良》作者:S石楠(废柴宅男VS精英老板/9.9完结)
- 《内有恶犬》作者:禾韵(9.6完结~VIP文 推荐)
- 《土狼进攻城市狼》作者:洛塔猫(9.8完结)
- 《极光之海》作者:李阿夸(北欧背景/惊悚悬疑/完结)
- 《夜莺与锦鲤》作者:viburnum(9.5完结,叔侄文)
- 《恣慰》作者:viburnum(腹黑攻,别扭受)
- 《不惑之惑》作者:viburnum
-
▼
9月
(38)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紫金堂》作者:尼罗(民国耽美)
第 1 章
金元璧站在自家公馆内的大客厅中,神情严肃的训子:"今晚大请客,全都给我老老实实的留下来招呼客人!谁又借机会溜出去半夜回来,当心我打断了他的腿!尤其是老二,我又没有请些妖魔鬼怪回来,你躲什么躲?"
金家的三个少爷并排坐在沙发上,笑嘻嘻的听着他父亲这番宴前威胁。
金家人是祖传的相貌好,传到这三位少爷一辈,更是登峰造极,一色的高挑身材,细腰长腿,把一身西装穿的挺拔利落。至于模样,则是个顶个的皮肤白皙,眉睫乌浓;五官轮廓精致清晰的堪比西洋画上的美人。男子而生出这样的相貌,说起来似乎是有点秀美太过了,瞧着略缺少了些阳刚之气,但也不是问题。因为大少爷金世泽一过三十后便稍微的发了点福,身体一壮实,自然而然就显着威武了。有大哥做榜样,所以下面两个弟弟并不担心自己会一生都这样阴柔下去。
方才二少爷金世流被父亲点名批评了,虽是不在意,然而也不禁低了低头。三少爷金世陵在旁边见了,就"哈"的笑了一声,结果招来他父亲的另一番高论:"老三!我还没有说你,你倒得意上了!上次在桂家,你说的那叫什么话?拿戏子和桂如雪比较,你是嫌你爸爸树敌不够,活得太顺遂了是不是?"
金世陵一扬头,并不服软:"他本来就像那个戏子嘛!自己长的像个戏子,还带着个和自己模样差不多的戏子到处跑,瞧着有如一对双胞胎似的,谁见了都笑!况且他有什么说不得的?拿戏子比他他就不乐意了?他以为他是林黛玉?"
金元璧听了他这番辩白,只觉着自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便气的对了大儿子道:"你看你这弟弟!蠢到什么程度了?就这个样子,还闹着出洋留学!"
金世泽摸着唇上新蓄的一字小胡须,敷衍的笑了笑:"爸爸,三弟年纪还小,过两年就懂事了。您何必这样动气?"
金元璧没有得到同盟,便转而继续对金世陵开火:"总而言之,今天宴会上不许你乱说一句话!尤其是对待桂家兄弟!桂如冰本来就同我是个竞争的关系,新近又升了次长,现在他并不比我的位置低许多!我拉拢他还来不及呢,你可好,使着劲儿的去得罪人家弟弟――真是我的好儿子!"
金世陵坐直了身体,告饶似的一摆手:"好好好,我保证在今天的宴会上一句话都不说!如何?"
金元璧心想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扮哑巴,那又成何体统?便伸了手指着这三儿子,刚要开口,倒是金世流听的烦了,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金世陵:"老三,你怎么这么贫嘴?"
金世陵用手捂了嘴,秀气的眉头很好看的蹙起来,用力的"嗯"了一声,表示从此禁言。
金元璧一甩袖子:"好了!老三下午去趟桂家,再邀请一次,以便显着我们对他特别的看重。桂如冰这人很好面子!那没有什么,他好面子,我们就给他面子好了。"
金世陵一翻白眼,暂时忘记了禁言令:"干嘛让我去?"
金元璧指了他:"因为就只有你是个闲人!"
下午三时,金世陵乘坐了家中新购入的流线型汽车,很不耐烦的前往桂公馆。
这里所说的桂公馆,指的乃是桂如冰的宅子。桂家兄弟是早分了家的,弟弟桂如雪那一边,则被公称为桂二公馆――听着倒好像是桂如冰的外宅。
金世陵在桂公馆扑了个空,并没有见到一个管事儿的人。不明所以,便转头去了桂二公馆打听情况。
这里接待他的是桂如雪。这桂如雪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生的细高个子,穿着身灰绸长袍,袖子卷了一截,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相貌本来是很清秀的,几乎就是丹凤眼瓜子脸的模样,然而因为平素纵欲过度,所以面目中已无青春的气息,不但苍白清瘦,而且那眉眼之间,自有一种凉阴阴的刻薄相。
见金世陵来问起桂如冰的去向了,他便先引了这客人前往小客厅就坐,然后慢条斯理的解释道:"家兄昨日去了上海,今天定是赶不回来了。方才还打过电话来,表示非常之遗憾,要我代他向令尊道声抱歉呢。"
金世陵晓得自己这是白跑一趟了,便很不满意的向后靠进沙发之中;并且又把目光向桂如雪一扫,两只黑眼珠子在眼皮里悠悠一转,竟是翻了个懒洋洋的白眼:"这有什么可抱歉的?只是家父向来最看重令兄,总讲他是真真正正的青年才俊、国家栋梁,说着说着,就要把我们兄弟几个数落一顿。今天他老人家不见令兄,怕是要失望喽。"说到这里,他抿了红润润的嘴唇,仿佛是要笑,不过终于没笑出来,只显出了左颊上一个深深的小酒涡。
桂如雪微笑着低下头,心想他这个模样可是够骚的――因为骚的毫无心机,所以格外显着可爱。
他站起来:"世陵贤弟到我书房里谈一谈?"
金世陵仰面瞅了他一眼,随后一言不发的跟着他上了楼。
二人一旦进了与外界隔绝的书房内,就立刻现出本来面目了。
桂如雪坐在了长沙发上,一只冰凉的手好像蛇一般,蜿蜒着就钻进了金世陵的上衣里面,然后极其精准的捏住了胸前左侧的乳头,忽轻忽重的揉搓捏弄起来。金世陵毫无戒备的向后靠去,双目微阖,轻轻的咬了嘴唇。浓密睫毛随着细细的呻吟,偶尔微颤。
桂如雪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的脸,另一只手也开始去解他的裤子。
金世陵的性器温暖干燥,握起来半软半硬的,稍稍的抚摩了两下,就立刻抬起头来。
"多少天没碰女人了?把你给舒服成了这个样子?"桂如雪凑到他的耳边,缠缠绵绵的低声细语:"看看,你的小兄弟可是开始流泪了。"
金世陵觉着他那气息喷在耳朵里,热烘烘的有些痒,就偏了头躲开:"你不去惹它,它自然也就老老实实了……得空儿就拉着我做这事儿,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腻歪?"
桂如雪在他脸上舔了一口:"是啊……那年你才十七岁,现在都二十了……金家三爷,让我暗地里白玩了三年,偏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说这事儿可多有意思?"
金世陵有些喘息了,欲望的小火苗沿着血管一路攻心,他开始昏了头:"怎么?很得意光荣?"
桂如雪的手缓慢而坚决的挤入他的身下,语气乃是一种带有撩拨性的淡然:"光荣之至啊!"
金世陵自动的欠了身子,让他能够完全的把手指探到自己的双股之间。诚然,这四年之内,他早让这桂如雪给开发的食髓知味了。
二人仿佛野合似的,手忙脚乱的在这书房内上演了一出无人观赏的春宫戏。一时大戏落幕,二人又一起低头系裤子抻衣襟理头发,各自收拾齐整了,便若无其事的同出了房间,也还继续聊着不痛不痒的天,唯一的不同,就是两位的精神都有些萎靡,大概是由于那激烈的室内运动而导致的。
金公馆是所白色的四层楼房,样式据说是走的意大利风,足建了两年,花费了金元璧三十多万元。楼内的富丽自不必言,周遭环境也是装饰修建的尽善尽美。漂亮的金公馆前站着漂亮的金家父子,看起来人景相映,很有种和谐的美感。金家男人们出场不久,金太太和大少奶奶两位美人也赶出来了,二人的衣着打扮虽然算不得明艳,然而沉静中自有一种珠光宝气透出来,别有一番清华气象。
金家这一家人大集合的站在一起,倒也成了一景。前来赴宴的贵宾们见了,不由得就要暗赞一声。而那金元璧现身展览完毕后,便立刻化身成了一只花蝴蝶,四处飞舞着寒暄交际,只叹他不是个女人,否则定要成为一位闻名天下的交际花了。
金世陵虽然没能请来桂如冰,然而有弟弟桂如雪做代表,似乎也可算他不辱使命。他一身轻松的,正要见机溜走自去取乐。不想金世泽见了,却把他扯到一边,偷偷嘱咐道:"你也理理黄小姐呢!不要太不讲感情了。"
金世陵莫名其妙的看了他大哥一眼:"我理她干什么?我和她有什么感情?"
金世泽耐下性子解释:"你和她没有感情,但是她对你有感情。那毕竟是个小姐家,你也不要太冷冰冰的,让人下不来台。"
金世陵听了,就很不情愿的应了一声,然后单手插进裤兜里,一步三摇的走到黄小姐面前,慢吞吞的问候道:"密斯耶罗,你好啊?"
原来这黄小姐本名叫做黄安琪,然而去美国住了几年后,便摇身一变成了美籍女士,名字也从黄安琪改为安吉尔?耶罗。旁人听了,都暗暗嘲笑的了不得。她虽是改了外国名字,但身边的朋友依旧还是称她为黄小姐,只有金世陵促狭,偏在人多的时候喊她密斯耶罗,生怕旁人忘了她这新名字。
黄安琪对于金世陵,是很有好感的,见他肯主动的同自己搭话,便已经觉得很是愉快欣喜,至于那称呼后面的意味,却不曾留意。只伸出手来道:"密斯特金,我很好,谢谢。你好吗?"
金世陵嘴上敷衍着黄安琪,两只眼睛却是暗暗的瞄着四周,只怕别人注意到自己同黄安琪在一起,再起了什么闲话,把自己那空白的感情史染了痕迹。
他同这位黄小姐勉勉强强的谈了几个来回,自觉着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便找了借口走开。如此一走,便是不见了踪影,直到宴会结束,他才伙同着几个同龄的西装少爷,从公馆侧门偷偷溜了回来,不动声色的混进了人群中。
当晚,金家众人都是疲劳极了,又因为宴会举行的很是顺利,所以金元璧也没有做总结陈词,只夸了大儿子几句,然后便打着哈欠自去休息。而这金世陵虽是半路逃脱了许久的,可瞧着似乎比那持办宴会的父亲还要辛苦,弯着腰就回了卧室。金世流在后面见了,知道他肯定又同那些狐朋狗友们出去风流了几度,也不说他,只叹了口气,回房钻研自己的事业。
第 2 章
近几日都是酷热的天气,偏今晚起了凉风,夜色之中,天空中并无一个星星,可见此刻已然是个乌云密布的天气了。温度一下降,人是格外睡得香。然而夏日的温度是不会白白降低的,午夜时分,忽然咔嚓一个惊雷,立时就狂风大作,然后便电闪雷鸣个不休,眼瞧着就是一场大雷阵雨要来了。
金世流坐在自己房中,高高挽了睡衣的袖子,就着桌上一盏台灯奋笔疾书,不为雷声所动。不想惊雷过去了三两个之后,忽听门响,起身开门一看,却是金世陵披着条大毛巾被站在外面,惊恐万状的说道:"二哥……打雷了!"
金世流晓得他怕这个,便无可奈何的向房内扬了下头:"进来吧。"
金世陵一步窜入房中,然后跳上床蜷成一团:"二哥,你也来睡觉吧!雷声多吓人!"
金世流重新坐回桌边:"我刚有了点思路,你不要打扰我。"
原来这金世流乃是个文学爱好者,生平既不爱做官,也不愿发财,只想作个名垂青史的文人墨客,所以从上中学时便开始以笔名向各大报刊杂志投稿,想凭自身之实力,在当今这文坛中杀出一条写路。可惜往往事与愿违,他虽是有着坚定的决心和饱满的热情,然而天赋有限,写来写去都是些三流货色,文章没有发表几篇,笔名却是已经换了无数。但他有一个好处,便是善于倾听,而且联想丰富,这能力让他在二十岁那年写出了一个三角恋爱的剧本来。说起来这剧本的台词非常之粗糙肉麻,然而剧情复杂,搬到舞台上一演,倒也扣人心弦。
从此他算是找到了人生目标,专门创作各类多角恋爱剧本。要问那角的数目,也至少要在四个以上。金家上下,都以为他是不务正业,然而这种不务正业,并非胡嫖滥赌那种,所以倒也不必干涉。
此刻,这金世流正在想象着一段青年恋人间的甜蜜对话,正是入神的时候,忽然窗外一个雷,轰隆隆的仿佛是从地平线一路碾了过来似的,响个不休。金世陵对这声音简直神经过敏,颤巍巍的就叫金世流:"二哥啊……"
他这种鬼哭似的呼唤,把他二哥脑海中那种甜蜜氛围立时就冲了个一干二净,金世流不禁有些灰心烦恼,索性把稿子合上放进抽屉里,然后关了灯,起身走过来上床睡觉。
兄弟二人在床上躺了不到五分钟,金世流忽然往旁边一躲:"好啊!你又光着屁股哪?"
金世陵眼角瞄到窗外电光闪烁,晓得又要有雷声响起了,便不管不顾的往他二哥身边凑,同时还在自我辩护:"我穿衣服睡不着觉!"
金世流很不满的转身背对了他:"你这光屁股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呢?你忘了小时候妈因为什么骂你了吗?你八岁的时候还光溜溜的往外跑……"
金世陵伸手捂了他的嘴:"好啦好啦,不要吵了!陈年旧事提它干什么!"
金世流果然收了声,闭上眼睛继续构思青年恋人的甜言蜜语。
翌日清晨,金元璧和金世泽照例早起,吃过早餐之后便各自去了公署衙门。稍晚些时,金世流也带着先前改好的一个剧本去话剧社找导演。而金世陵无所事事,直睡到中午才起了床,吃过午饭后,便将自己收拾打扮了,出门去找朋友们共商晚上的大计。
他那大计的内容,旁人自是不得而知,总之当晚六七点钟时,只见大华大戏院的贵宾位子上坐了二三十名华服青年,一个个都是锃亮的头发,挺括的西装,白皙的脸面;谈吐之间自有一种骄奢之气。这些青年身后,又坐了许多随从似的人物,均瞪大了眼睛盯着台上的名角小玉仙,但凡有机会,便要大声的鼓掌喝彩,整齐的简直仿佛是有人指挥一般。金世陵坐在前排,此时便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正好与桂如雪的目光相对。
原来二人虽然有着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然而穿好衣服出了门,却同陌路人差不许多。天下人都晓得现在金世陵和桂如雪在争夺这女旦小玉仙。金世陵之所以动用了这许多的朋友来给小玉仙捧场,其意也就在此。现在在这声势上面,他已然大大的胜过了桂如雪,所以不禁要回头,向对方炫耀似的一笑。
不想他这个笑还未从脸上淡去,忽然前方那台柱子下,灯光熠熠的照出一张红纸条来,上面用黑墨写了碗口大的字,乃是"桂先生点小玉仙戏三百元"。
这样醒目的条子贴出来,场内众人自然是都看得清的。三百元不是个小数目,登时就有人鼓起掌来。金世陵冷笑一声,扭头向身边的一名青年耳语了几句。
那青年名叫杜文仲,本是金世陵的一个远方表兄,如今天天跟着他,身份倒是亦友亦仆。此刻他听了金世陵的吩咐,便弯着腰离开座位,仅过了不到三分钟时间,就见台柱子下又添了新纸条:"金先生点小玉仙戏五百元"。
场内之人,看了这二人的姓氏和举止,便将其中的因果猜出了八九分,都是暗想今天的好戏,怕不是在台上,而是要在台下这贵宾席里了。果不其然,小玉仙这出全本《玉堂春》尚未唱到一半,台柱子下的纸条又增加了数目,这回乃是"桂先生点小玉仙戏一千元"。
捧角点戏者有之,但是这样大手笔可就少见。桂如雪这个风头还未出完,那边金世陵又已挂出了两千元的红纸条。桂如雪知道这金三少爷今天是要赌气了,然而在钱财一道,他倒是很有信心同这金三少赌一赌的。
二人既然都是这样的自信,那台柱子下的红纸条便是越贴越多了,最后金世陵有点要发脾气的势头,竟红着脸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子,开了张一万元的支票递给杜文仲。杜文仲接过来看了看,觉着这事儿有点悬,就忍不住开口劝道:"三爷,您这可是有点破费太过……一万块,买辆顶好的汽车都还有富余呢,您这么就送出去……"
金世陵不耐烦的压低声音喝道:"少废话!"
这一万元的纸条贴上去,顿时全场大哗。台上唱的什么,已然是无人关心。金世陵回头白了桂如雪一眼,表情是一种混合着愤然的得意。
他自以为终于打败了桂如雪,却不知桂如雪刚刚改了主意,已经没有兴趣和他在戏院里斗富了。
待到这一场戏即将散场之时,忽然有个随从打扮的人弯腰走到了金世陵身边,满脸陪笑的说道:"金少爷,我们二爷想在散戏之后,请您去温公馆消遣消遣。"
金世陵心情不好,刚要开口回绝,不想那随从又笑嘻嘻的加了一句:"我们老爷还说了,要是金少爷现在手头不方便,他可以先帮着垫付。"――那话中的讥笑之意已经是很明显了。
金世陵正是有点昏头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激将,当即便不假思索的答道:"去就去,也不用你家二爷帮忙,本少爷这点本钱还是有的!"
所以,散戏之后,那小玉仙坐在后台,满拟着那大手笔的金少爷要进来同自己攀谈结交一番,哪晓得等了许久,连个影子也没见。
这温公馆地处城郊,虽是偏僻,然而建筑式样却很是摩登,门口还有曲折细长的柏油汽车道,两边又植了树木,那枝叶郁郁葱葱的支出来,竟似给这道路搭了个凉篷。路旁的青草,也是蓬头散发的茂盛生长着,几乎要侵到路上。桂如雪的汽车在前方引路,金世陵跟在后面,而他那帮朋友们晓得这个场合不是普通少爷家消遣得起的,便识趣的各自散去了。
待到两辆汽车停到公馆旁边的空场上时,便有几名听差迎了上来,把二人引入公馆之内。桂如雪眼角瞟着金世陵,口中闲闲的问道:"世陵贤弟,大概没来过这里吧?"
金世陵有点孩子心性,毫不掩饰的斗气:"没来过又怎么样?"
桂如雪笑道:"都是些老人家,恐怕你要嫌闷啊!"
金世陵不以为然的一撇嘴:"这若是还闷,恐怕天底下就没有更刺激的游戏了。"
二人且说且走,便进入了楼上的客厅之中。只见其中坐了几位男子,看年纪都是四十岁上下的,若论外表,也不过是一般城市士绅的打扮。见桂如雪来了,便一齐起身,乱纷纷的招呼寒暄。又有一名赵先生,生的脑满肠肥,穿着身黑纱长衫,大概是同桂如雪非常熟悉的了,上来便哈哈笑道:"桂二爷!我们等你可等了许久了!晓得你一去大华,就要见色忘友的啊!"然后又转向金世陵,做惊讶状大张了口:"哈哟,这不是金家的三爷吗?真是巧啊,昨天还在贵府见过面呢!"
金世陵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人,只得勉强的敷衍了几句。幸而在座众人,都是奔着同一个目标而来的,所以并不舍得把时间花在客套上。只听桂如雪说道:"诸位,所谓千金难买寸光阴,我们也不要在这里浪费千金了,请去隔壁就坐吧!"
原来这隔壁房间,乃是一间很精致的小客室。天花板正中处低低的垂下一盏晶莹剔透的小吊灯,里面亮着五十支烛光的电灯泡,正明亮的照耀了下方一张红木圆桌,桌上铺了厚实平整的桌毯,两副崭新的扑克牌,已经摆在了桌子的正中心。
围着桌子,是一圈舒适的小沙发椅子,椅子旁边又放置了小茶几,上面放了纸烟听、茶杯和各色点心干果碟子。除此之外,门口又侍立着两名干净利落的听差,垂手笔直站着,随时听候差遣。可见这个赌局,实在是布置的天衣无缝、几近完美了。
这个地方,金世陵因是第一次来,所以不肯贸然行动,处处都瞧着别人,见别人纷纷入座了,他才随着坐下。这时桂如雪俯身从桌下一掏,便捧出个红雕漆的大盒子出来,轻轻一摇,只听里面悉索有声,原来装的是筹码。他们是玩久了的,不必多说,直接就把筹码分给众人,那赵先生大概的点了点,口中自语道:"每人二十万,倒是不多。"
金世陵无声的叹了口气,拈起一片绿色的圆形筹码看了看,心想幸好随身带了支票本子,大概总不至于当场出丑了!
桂如雪紧挨着他坐下了,似乎是瞧出了他的心事,却不理会,只向他淡淡一笑:"老弟台,梭哈,没有问题吧?"
金世陵还在硬撑:"当然没有问题。"
这密室中的时光,因为充满了刺激性,所以那时间也就过的特别快。待到天色微明之时,桂如雪率先站了起来。只见他一张脸白里透青,满眼都是血丝:"今天这场就到此为止吧!坐久了,我这腰可是有些受不住。"
他在这人群中,似乎是有着主人翁的地位,所以众人听了他的话,便也纷纷表示疲惫,认为有必要休息一下了。听差们察言观色,赶忙送来了雪白的热手巾,金世陵接过一条擦了擦脸――熬了一夜,他有点脑仁发木。
放下毛巾,他低头喝了两口凉茶水,随即起身笑道:"咱们结结账吧!"
赵先生做惯了夜猫子,所以头脑倒是依然灵敏,他口中念念有词的看了各方的筹码,又仰头望着天花板心算了片刻,立刻就报出了一个结果。金世陵听了这个结果,笑得脸都酸了――光是对桂如雪,他就输了有二十万元。
若是算起总账来的话,那数目倒是整的很,三十万元,正好是一幢金公馆的造价。
分别开了支票结了赌帐,众人都觉得无所牵挂了,便到这公馆内准备好的房间里安歇。金世陵却无心休息,然而若让他回家呢,他也很有些胆怯――晓得自己这回有点闹大发了。
与他一样要早走的,还有一个桂如雪。桂如雪虽也是一夜没睡,然而并没有困的五迷三道。他见金世陵犹犹豫豫的要走不走,便暗笑一声,开口问道:"世陵贤弟,一同回城吗?"
金世陵一横心:"回吧!"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温公馆,金世陵正要上车时,忽听桂如雪叫他:"我们同坐一辆车好了,顺便还能说说话。"
金世陵又疲倦又沮丧,真是一丝脾气也没有了。依言上了桂如雪的汽车之后,他便向后仰靠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桂如雪微微的瞟了他一眼,见他那乌浓的睫毛阖下来,侧面瞧着倒像是个洋人孩子的剪影一般。雪白的脖颈伸长了,也很值得咬上一口。
他可从来没咬过金世陵,最激动的时候也没咬过,他是不敢,生怕留下痕迹让人看出马脚来;也怕自己失了轻重,一口下去,再把金世陵疼跑了。金世陵固然是不聪明,可也没傻到可以任自己肆意的地步。
"世陵贤弟虽是初来乍到,不过这手笔可是不小啊!"
金世陵有气无力的翘了翘嘴角:"哪里。消遣而已。"
桂如雪知道他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嘴上满不在乎,其实一颗心可能都要疼碎了。回去之后,他家老太爷也不会饶了他。自己也是的――何苦要为难这么个小兄弟呢!
他略微有点后悔,觉着自己好像是欺负小朋友了。
因为这个,他略侧了身子转向金世陵:"去我家坐坐?"
金世陵摇摇头:"不了。"
桂如雪已然尽过心思,见他不肯领情,只好笑笑作罢。
第 3 章
桂如雪的汽车开到半路,金世陵忽然要求下车。
桂如雪不管他,他要下就让他下,然后自己继续行程。
金世陵上了自家汽车,司机乃是他那表兄杜文仲。金世陵大赌之时,这杜文仲在温公馆内倒是好睡了半夜。楼上小赌场内的情形,他并不清楚,但是一见这位表弟主子呈现着这样一种灰头土脸的面貌,就晓得事情不好了。
"三爷,咱这是要回家吗?"他回过身子,察言观色的问道。
金世陵弯腰驼背的坐着,目光发直,连哈欠都不打一个。
杜文仲晓得他一旦有了大烦恼,就有本事连着几天的做天聋地哑状,赌上一闷葫芦的气来,让周遭的人跟着他一起不自在。所以此刻便加倍小心,语气温和如熏风一般:"那……我就往家里开了?"
金世陵不言不动,仿佛坐禅入定了一般。
杜文仲无法,索性发动汽车,开始前行。
开了二十多分钟,眼看着是要进城了,那金世陵方有气无力的说道:"去长乐路。"
杜文仲答应了一声,不敢多问。
金家的男人里,只有金世流在外面没有小公馆。
金世陵虽然年纪轻,但是有样学样,所以也会在僻静处给自己安排一套小小金屋,用来藏娇。此刻他那汽车在院门口刚刚停稳,屋内的阿娇就花枝招展的迎出来了。
原来此阿娇乃是舞女出身,芳名就唤作曼丽。若论年纪,比金世陵还大上三岁,生的倒是俏浪,丰乳细腰肥臀的身材,粉面桃腮红唇的相貌,总穿着一身白地红花的丝绸长衫,开衩非到大腿而不能止。
金世陵开辟金屋,却储藏了这样一位阿娇,着实引得他那些狐朋狗友们好顿嗤笑。都说这两位走在一起,怎样瞧着都是曼丽包养了个小白脸;纵是上了床,也难说是谁占了谁的便宜。金世陵对此却是满不在乎,他对于爱情,一向是追求纯洁完美的;可是说到肉欲了,他则喜欢粗俗放浪一些的,顶好是带着点互相蹂躏、互相作践的性质。
这曼丽自从跟了金世陵之后,自觉着算是"从了良的",便将先前那种颓靡的生活习气一扫而空,每日也早睡早起,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规律。此时她正是晨妆完毕,人是站在院门口了,手里还拿着条撒花大绸手绢子,小心的在唇上摁了摁,免得口红涂的过于浓重。然后嘻嘻一笑,从红嘴唇中露出白牙齿:"三爷,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早?可是闻鸡起舞,要用功了不成?"
金世陵低着头下了车,听了她这番调侃,也无心应答,只"唉"了一声,便拔脚进院。曼丽愣了一下,把一双眼睛望向跟在后面的杜文仲,杜文仲无暇细说,便向她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
再说金世陵,他大踏步的走进了卧房,顺手半掩了房门,随即便开始脱起衣服来。这套院落虽然是中式的,可里面的布置却很西方化。卧室之内,也是铜床沙发,墙上还附庸风雅的挂了几副风景油画。他正脱到半裸,曼丽跟着进了来,见状就笑道:"我说今天来的这样早,原来是在外面闹了一夜,跑到我这里睡觉来了!"说着便走到床边,弯腰给他拉了被子铺开。
金世陵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扒了个精光,然后跳上床钻进被窝,又蜷成一团,头脸都被蒙进被里,只伸出一只手挥了挥:"你出去。"
曼丽并不听话,而且还一歪身倒在了床上,伸手去摸他的头顶:"小宝贝儿,你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闭着眼睛,向被窝里又缩了缩,很不耐烦的咕哝了一句:"滚出去!"
曼丽当即变了脸,哼了一声站起来:"看你这臭脾气!我也不理你了!"说着转身便向外走去。
在门外,她逮住了杜文仲,嘁嘁喳喳的又询问了好半天。杜文仲终日伺候这位表弟三爷,兢兢业业之余,也有些小抱怨,此刻便趁机泄愤,将金世陵昨晚花一万余元捧小玉仙,以及夜里去温公馆赌梭哈等事,倾其所知,全数倒出。曼丽听了,不怪他豪赌,只恨他这样舍得在小玉仙身上下本钱,当场便嫉妒眼红的低声骂了起来:"什么戏班子里出来的臭婊子,让他捡着了当宝贝,那种烂货一辈子也没见过一万块钱吧!骚女人,就会哄着他那个糊涂虫……"嘟嘟囔囔的,言语也是粗野到一定程度了。听得杜文仲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如此,曼丽同杜文仲在外间屋子里坐着吃瓜子喝茶水谈闲天,而金世陵躲在被窝里,时睡时醒的,长久保持了沉默。
"怎么办啊……"他昏昏沉沉的想:"三十万的一个大窟窿,我是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上的。二哥是不管事儿的,指望不上了;去同大哥讲?也不行,大哥急了更厉害。去找妈妈――安知她不会告诉爸爸去呢?"
他翻了个身,依旧是全身躲在被窝里,心中又想:"家里又不是没有钱,我花两个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说起来,我的名下还有一家银行呢,银行里有那么多的钱,少了三十万又有什么关系?要是不肯让我动钱的话,那就不要冒着我的名字去开银行嘛!对,我去找银行刘经理要钱去!"
他想到这里,"唿"的一声掀了被子坐起来,仿佛是信心百倍的有主意了,然而愣了一分多钟,他又躺了回去。
"唉,他们都听大哥的话,我去了,也不过敷衍我一顿罢了,还会马上去向大哥学舌……不行,我不能去,去了也白去!"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大声的叹气,悔恨的简直要窒息,仿佛身上已经压了一座金公馆。脑子却还在运转着,慌张的思索着如何去弄钱。然而思来想去了不知多久,他依旧没能理出个头绪。
捱到中午,那曼丽推门走了进来,见他还在被窝里孵蛋,又想他给小玉仙花了一万多块钱,就恨的没有好声气:"喂!吃午饭了!"
金世陵愤然一蹬腿,脑袋还被罩在被子里,闷声闷气的大喊道:"不吃!"
曼丽白了他一眼,回身便走掉了。
及至到了傍晚之时,桂如雪忽然来了。
他换了身藏青色的薄哔叽长袍,大概是觉着自己瘦而高,所以微微弯着点腰,走起路来快而无声。曼丽是从交际圈里走出来的,自然认得他这色狼。却不晓得他与金世陵有什么深交,所以只得莫名其妙的迎接了,笑道:"我们三爷昨晚上大概是累着了,从早上一直睡到现在。桂二先生,您先稍坐坐,我去叫他一声。"然后又支使老妈子倒茶端果盘子。
桂如雪只要是穿上裤子下了床,就是一贯的表情严肃。听了曼丽的话,他很淡漠的点了点头:"好的。"
三分钟之后,金世陵胡乱套了一身白绸裤褂,赤脚踩了双拖鞋,一面系上衣扣子一面踢踢踏踏的奔了出来。然而站在桂如雪面前了,却又没什么话说,就只睁着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呆望――并不是要哭,他那眼睛天生就是带着点水色的。
桂如雪飞快的扫了他一眼,漠然而有礼的微微欠身点头:"世陵贤弟,我来的突兀了。"
金世陵心跳加快,他觉着桂如雪总不会是平白无故的就跑来的。便弯了腰,探头望着桂如雪的脸,仿佛是在同小孩子逗趣似的,试探着问:"你来……干什么啊?"
桂如雪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票子:"我来是要……"
金世陵早已看清了他手中的那张支票,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去房里谈。"
桂如雪捏着那张二十万的支票,不置可否的随他进了卧室。
金世陵经过了一天的自我煎熬,好像已经快要精神错乱了。他把桂如雪让进房内后,便专心致志的把房门锁好,然后又合身向门上撞了撞,以确定房门是否锁好。桂如雪坐在沙发上,抽抽鼻子,发现满室都是金世陵的味道。
这时金世陵揉着肩膀走过来了,一屁股坐到了他的旁边,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桂如雪把那张支票递到他的眼前,然后望着他微笑。
金世陵垂下眼帘瞟着支票,恨不能劈手将其夺过来!
桂如雪用支票在他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依旧微笑:"拿着吧!"
金世陵抬眼看了他,以上升的调子,很疑惑的"嗯"了一声。
桂如雪对他一扬下巴:"拿着吧。"
金世陵这回听懂了,他很迟疑的抬手接过了支票:"你不要了?"
桂如雪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你的钱既然是输给了我,我当然不会不要。这一笔算是我另开给你的,让你拿去填亏空。"
金世陵疑惑的盯着他:"真的?这不是空头支票?你不是骗我玩儿的吧?"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势必就要翻脸了。然而桂如雪大人大量,并不同金世陵一般见识,只微笑着一点头:"以我桂如雪的面子,就算真开了空头支票,哪家银行又能不给你兑现?"
金世陵睁大眼睛望着桂如雪,脸上渐渐的露出了笑模样。
那个笑来的是很缓慢的,可见他在烦恼了一天之后,大脑的运转有点要出问题了。不过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笑着笑着,忽然一甩手打了个响指,很响亮的反驳道:"吹牛!中央银行就一定不会理睬你的空头支票!你真不骗我?"说着不等桂如雪回答,他便把支票放到唇边"叭"的亲了一口,然后窜起来开始满地的蹦高:"还差十万了,那就难不倒我啦!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回家了!"
他显然是得意忘形了,一时就忘记了自己已然躺了一天,水米未进,忽然这样剧烈的运动起来,不免就要闹低血糖。只见他蹦了三蹦,猛然脚下一软,咕咚一声便坐在了地上,脑袋结结实实的磕到了墙壁,发出"咣"的一声大响。他这回乐极生悲,抬手捂了后脑勺,脸上的表情由喜悦慢慢变成纠结,眼中的那抹水色也终于由抽象幻化为现实――两滴大泪珠子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桂如雪忍住笑意,摇头叹气:"唉,世陵贤弟,你还好吧?"
金世陵扁着嘴站起来,强自咽下抽噎,走腔变调的答道:"多谢,我还好!"
桂如雪又问道:"恕我多嘴,我很想知道,你另外那十万的亏空,是打算如何找补呢?"
金世陵毫无保留的打开心扉,将自己的那点打算和盘托出:"我要去趟同创银行,十万元不是大数目,老刘总得给我掂对出来。"
桂如雪面无表情的竖起耳朵:"哦,原来同创也是贵府的产业?"
金世陵很坦白的点头:"是啊!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说起来真是的――我家里有点钱,不知就碍了谁的眼,天天在报章上说些闲言碎语来讨人厌!全中国的有钱人多的很,怎么就盯上我家了?就算我家里有钱吧,那也是本分!那些人凭什么眼红?哪,你也有钱啊,怎么就没有人对你说三道四呢?"
桂如雪低下头笑答:"我只是一介商人,元璧老可是政治家,不能打比的。听说令长兄还有意入股美华百货公司……"
金世陵一摆手:"那是扯淡!我大哥早另看好一块地皮了。"
桂如雪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随口敷衍道:"令长兄的眼光,那一定是没的说了。"
二人又聊了半个小时,桂如雪起身告辞。金世陵因为恢复了生命力,所以把一身西装重新穿好,脸也洗的雪白,吃饱喝足之后,当着杜文仲的面,便搂着曼丽亲了一口,曼丽虽是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的,但也要硬装出点羞涩之意来,斜着眼睛瞥了他:"冤家!今天你发的是什么疯?"
金世陵拍拍装着支票的衣袋:"我不告诉你!现在我要回家了,明天来看你!"
曼丽听他要走,便有些失望。刚要出言挽留,却见他兔子一般,连蹦带跳的跑向汽车去了。
不想他刚到门口,便听到旁边墙角响起了一阵孩子的欢笑之声,夹杂着唧唧的惨叫。觅声望去,却是一群小孩子围了个半圆,正用石块掷打一只野狗崽子。那狗崽子躲无可躲,四个小爪子也站不大住,只能可着嗓子大叫。金世陵见状,怒气顿时就直冲脑门,上前一步找到一个打的最凶的小孩子,当胸就是一脚,直把那孩子踢出去有三四米远,口中又大声骂道:"小王八蛋!从小就这么不善良!狗又没有招惹到你,你打它做什么?"
那小孩子凭空挨了这样重的一记窝心脚,躺在地上当即大哭。这时杜文仲赶过来了,见表弟主子又在胡乱的见义勇为,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一把扯了他往汽车处走,还要且走且劝:"我的三爷啊,你怎么还打起小孩子了?"
金世陵非常有理:"他欺负弱小嘛!"
第 4 章
金世陵一路载歌载舞的回了家,格外的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进了门后,他先去楼上佛堂见了母亲。金太太的生活自然是尊荣富贵的,年纪也并不算很老,然而已经是心如死灰,终日只是打坐念佛,也念不出什么成绩来,就只是坐在佛堂里嘟嘟囔囔。金世陵同这母亲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跑去陪着谈了几句闲话,见他母亲的言语依旧是几十年不变的老调,便很快失了兴趣,转而下楼去找金世流。
两天不见,金世流依旧是守着一盏台灯奋笔疾书的工作。见三弟进来了,也就只抬头扫了一眼,口中淡淡的问候了一句:"回来了?"
金世陵感觉阖家之中,就只和这个二哥还能谈上几句,所以虽然受到冷遇,可也满不在乎,自顾自的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二哥身边,百无聊赖的换了几个姿势后,他开始唱歌。
他唱的这首歌,就是脍炙人口的《天涯歌女》。平心而论,唱的还算不错,尤其是调子准确。不过金世流是在搞创作的人,需要的是安静和灵感,而非一个男声在一边哼哼啊啊的唱什么情郎小妹妹。他这人脾气好,所以先还忍着,后来等到金世陵要和郎一条心了,他终于忍无可忍,扭头便是一个凌厉的白眼,并且还配合着跺脚的动作:"你给我闭嘴!"
金世陵笑模笑样的翘起二郎腿:"哎呀,你总算是肯理睬我了!二哥,你编的那话剧本子,什么时候公演啊?"
听到有人关注他的事业了,金世流立刻来了精神:"下月初,在南京大戏院。女主角是周丽娜,你来看吧!我还可以介绍你同她认识呢!"
金世陵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我可没有兴趣认识周丽娜,不过去是一定去的。"
金世流饶有兴味的望着他:"周丽娜怎么了?人家可是新近最红的话剧明星,的确是非常的漂亮!"
金世陵不以为然的低头摆弄手上的钻石戒指:"交际花而已,没有兴趣!"
金世流笑着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交际花――总比你那个什么曼丽高级多了吧?"
金世陵摘下戒指放进衣袋里,然后搓了搓手:"曼丽这人是不高级,她自己也并不否认这一点,我倒是喜欢她这种坦白的性情。至于那个周丽娜……不是装什么身世飘零的女学生,就是装清高孤傲的女艺术家,其实呢?高级妓女罢了!讲老实话,对于这种矫揉造作的货色,我真是一分钱都不愿意花。"
金世流对于周丽娜小姐,印象倒是一直很好的,至于周小姐的博爱和滥情,那似乎在这艺术圈子里,也算不得什么奇闻。所以听了自家弟弟的这一番言论,就觉得很不入耳,忍不住要为其分辩两句:"你这完全是误会!周小姐的确是真性情的女子,身世也的确是凄苦,很值得同情和尊重的。"
金世陵一挑眉毛:"你不是爱上她了吧?"
金世流一摇头:"那倒不至于,我只是自认为比较懂得她而已。"
金世陵听了这话,暗叫不好,心想这位多情二哥怕是又要坠入情网不能自拔了。刚想再劝说两句,却见金世流转向书桌,一手提起钢笔,一手托着腮,又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金世陵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在自己目前的生活中,一切都是令人满意的,只是有些无聊――无所事事,无聊透顶。
当晚,他坐在客厅里,旁听父亲与大哥的谈话。
金世泽摸着唇上的那抹新蓄的风流小胡子,总觉着凭空多了这么一横短毛,仿佛是有些奇怪:"爸爸,听说桂如冰甫到上海,便去见了陆院长。"
金元璧前方的茶几上放了一方福建乌漆托盘,里面放一套西洋瓷的杯碟。只见他拿起牛奶杯子向咖啡杯中斟入,然后用小勺子缓缓搅动:"陆选仁是个过了时的人物,如今就剩个大名在外了。拜访他,有什么用处呢?"
金世泽把双臂抱在胸前,颤抖着笑了一声:"桂如冰这个人……好的就是个名声么!"
金元璧拿起雪白毛巾擦了擦手,然后不赞成的摇了摇头:"年纪轻轻,沽名钓誉。"
金世陵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一条新近听到的小道消息,不假思索的就插了嘴:"听说桂如冰的太太不是在河北病死的,是让他开枪打死的。因为被怀疑和副官通奸!"
他这话显然是很不上档次,所以金元璧听后立刻就皱了眉头,金世泽倒是一贯的宽容,笑眯眯的看了眼三弟:"从哪儿听来的?"
"黄鼠狼说的。"
这回金元璧也端着咖啡杯子笑了起来:"不要乱讲。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给别人起绰号吗?"
金世陵发觉自己已然暂时成了谈话的中心,便很得意。至于那黄鼠狼,本名叫做黄书朗,乃是黄安琪的一位堂兄,在他那群朋友之中,也是个顶豪奢的纨绔子弟,并且长耳朵长舌头,很有些传闲话的爱好。
父子三人其乐融融的谈了许久,待金元璧喝完那杯咖啡之后,便表示要回书房继续办公。两个儿子则各自回房休息。
翌日清晨,金世陵异乎平常的起了个大早,同杜文仲避人耳目的出了门,直奔同创银行去找刘经理。
在这银行界中,刘宝钦经理也是个有办法的人,然而一见这位挂名东家金三少,不禁立刻就要闹头痛。金世陵是既不讲礼貌,也不讲道理,一味的威逼利诱,总之是一定要从这里榨出十万元。刘经理同他周旋了小半天,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答应帮忙。金世陵大功告成,扬眉吐气,喜洋洋的出了同创,身心轻松的前去拜访女伶小玉仙。
杜文仲非常了解这位三爷,晓得他现在又要发情,便一面开车一面提醒道:"三爷,到了小玉仙那里,顶好别太造次了。小玉仙算是个名角儿,你得给人家面子。"
金世陵闭上眼睛向后靠过去:"她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杜文仲从后视镜内看了看他:"那有可能!"
金世陵懒散的笑了一声:"雏儿就没意思了!上了床就哭哭啼啼别别扭扭,好像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我可懒得伺候她们!"
讨厌处女的男子可是不多见。杜文仲立时就想起了金世陵的那个诨号――妇女之友。
这诨号是黄书朗给他取的,当时在座众人听了,都是哄堂大笑。而妇女之友本人也跟着抿嘴微笑,显然是毫不介意的。
金世陵沉默了几分钟,忽然伸手在杜文仲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文仲,到了小玉仙那里,你得有点眼色!我瞧着她要是行,你就马上去把条件谈妥了,别吊我的胃口。"
杜文仲答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黯然,心想若早知道自己如今的工作就是给阔少爷做跟班和拉皮条,当初又何必还要辛辛苦苦的读完大学呢!
小玉仙因为算是个名伶,收入与声望正是节节攀高的时候,所以可以租赁下一套整洁院落,供她同母亲居住,又使了两名女佣做活。吃戏饭的人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都精的琉璃灯一样,什么不懂得?见金世陵来了,小玉仙碍于身份,总要保有一点矜持;那老妈妈却是毫无顾忌,热情之极,招待敷衍的密不透风。后来客套话也说尽了,茶水点心也上齐了,她便识相退下,留女儿和这金三爷在房内谈话。
金世陵望着小玉仙,觉得面前这女孩子卸了装下了台,就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是个女中学生一般,很有一种少女美。小玉仙觉出了他的目光,便对他一笑:"金先生,你看我做什么?莫非我脸上有墨不成?"
金世陵见她一旦开口,倒也是个活泼的,便很满意:"我想浓妆淡抹总相宜这句诗,说的大概就是你了!"
小玉仙用团扇掩口一笑,眯细了一双幽黑凤目,做戏似的向他飞了个眼风:"金先生谬赞了!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孩子罢了。"
金世陵顿时身子发软,骨头发酥,几乎瘫在椅子上起不来:"好,好,你可真不错。"
这话来的突兀,小玉仙尚未领会,就见金世陵凝视着自己,白玉似的面颊中透出了浅淡的红晕,两只眼睛放出水盈盈的光来,竟然有了几分欲火攻心的模样。
在此之前,小玉仙对这金三爷的印象,一直是好的不得了,总觉着戏里说的那些美男也比不上他之一二。不过见了此情此景,她不禁要对自己先前的见解产生怀疑。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的,杜文仲已经开门见山的同她那老娘谈起条件了。
当晚,杜文仲独自回了家。
翌日清晨,他开了汽车,前来接金世陵。
金世陵潦草的同小玉仙告了别,然后便很愉快的跳上汽车。
杜文仲发动汽车,随口问道:"三爷,昨夜在这里睡的还好?"
金世陵神采奕奕的合身扑到前方的座位靠背上,一只手就摸索着拍了拍杜文仲的脸:"嘿嘿,我哪里还有时间睡觉!"
杜文仲的脸上覆了一只温热而柔嫩的手掌,平白的让他觉着有点汗毛直竖:"看来三爷是很满意了?"
金世陵摸着这位表兄的面颊:"文仲,这小玉仙哪里是雏儿?她简直就是个妖精啊……"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她在床上是什么都肯做的。人不可貌相吧?"
杜文仲总觉着这表弟就仿佛是性欲的化身,如今被他这样轻轻抚摸着脸,其中似乎也带着一丝情色的意味。
不想他正是不自在的时候,金世陵忽然把手滑到了他的嘴部,且用中指在他嘴唇上打着旋儿的揉按着。杜文仲不知道他这又是搞什么鬼,便要出言询问。不想刚一张口,那根手指便老实不客气的探了进来,直接就触到了他的舌头。
杜文仲两只眼睛望着前路,又不敢咬他,只好勉强的扬头躲闪,同时含糊道:"别闹!"
金世陵微笑着说道:"文仲,你吸一下嘛!"
杜文仲蹙起眉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像小孩吃奶似的,飞快的吮吸了他那根手指。然后幅度很大的歪了脑袋:"好了没有?我可是在开汽车呢!"
金世陵收回手,掏出手帕擦了擦中指上的口水:"我们昨晚上就玩了这个,不过她吸的可不是我的手指头。文仲,你知道那个意思吧?"
杜文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即气的恨不能一打方向盘去撞墙,强自按捺了怒火,他冷冷说道:"玩的这么开心,难道现在不疲劳吗?"
金世陵摇摇头:"不,你知道我在床上,是宁可躺在下面的――我最怕累了。"
"哦?那亏得小玉仙还有力量送你出门。"
"她们唱戏的人,身体结实着呢!"
金世陵一面说着话,一面又把手伸向了杜文仲的脸,修长的手指探到对方那双唇之间,他喃喃道:"文仲,张嘴!舔一下!"
杜文仲觉着他今天是有点骚的异常,便把汽车停到了路边,回转身子望了他:"三爷,你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嘻嘻一笑:"我好像是把药吃多了,现在还没过劲儿呢!你要是来抱抱我,我就能把你办了。信不信?"
杜文仲听他简直有点淫言浪语的意思,便很不赞成的劝道:"三爷,你年纪轻轻的,不要总吃那些春药。因为图一时的痛快而伤了身体,那多么不合算呢?"
金世陵根本听不进去,只梦游似的摇摇头:"你不懂……人生得意须尽欢嘛!送我去长乐路吧!这两天我几乎愁死,也该快活快活了!"
金世陵在曼丽那里又混了大半天,总算是泄尽了欲火,恢复了清明神智。那曼丽又派佣人准备了几样精致小菜,准备留他在这里消消停停的吃顿晚饭。哪知他刚拿起筷子,忽然自家公馆内派人过来寻他回去,说是家里大请客,二少爷都留下帮忙了,三少爷无论如何不能不在。
金公馆的一家之主因为有点交际花的性格,所以平时隔三差五就一定要举行大宴会,以此来拉拢人脉,建立战线。金世陵早已习惯了如此的家居生活,所以也不在意,随着来人就回了家。
第 5 章
金元璧站在公馆门口,摆好了迎宾的造型。
他那三个儿子站在后方,也是满面春风。金世陵换了一身翠蓝色的单绸长袍,笑微微的眼望前方,口中低声发问:"二哥,我们这是等谁呢?"
金世流扯了扯西装的后襟,不动声色的答道:"什么上海来的陆院长――我是不认识。"
"还有别人吗?"
"大概也有桂如冰。其余的陪客,我就不晓得了。"
"桂二来吗?"
金世流摇摇头:"不知道。"
他这兄弟二人正在嘁嘁喳喳之时,已有宾客络绎前来,庭院之内也渐渐的热闹起来。金元璧带着儿子们四处招呼敷衍,忽然又听得大门口有汽车响,扭头寻声一看,他"呵呀"了一声,赶忙就迎了上去。
这时那汽车已然停稳,只见前排车门一开,跳下来个整洁伶俐的西装青年。那青年大概是副官一类,轻手利脚的打开了后排车门,陆院长同他的长公子便先后弯腰下了汽车。
这父子两个站在车前抬头四顾,大概是想瞻仰一下金公馆的威仪,哪知金元璧并不给他们这欣赏的机会,伸着双手就冲了过来,口内大叫:"我的选仁老弟啊,我们可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那陆选仁院长虽然是金元璧口中"过了时的人物",其实年纪还不到五十岁,因为保养的好,所以更显年轻,而且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美中不足的就是个子不高。他这寒暄的功力,显然比金元璧略逊一筹,只能在金元璧换气的空隙间抢着插话。
金元璧同他仿佛是很亲热,挽着他的手,一路上都是连说带笑。后面跟着陆院长家的大少爷。父子相像是很正常的,但相像到陆家父子这种程度的就比较少见――该大少爷几乎就是陆院长的年轻版本了。
金世陵此刻便趁着人多,偷偷闪到一边,心想既然主客都已来到,那么剩下的戏份,大概也就无甚重要的了。
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出疲惫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看见了黄书朗。
"书朗!"他叫了一声。
黄书朗站在公馆门口,双手插在裤兜之中,头发油淋淋的偏分梳开,又带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有种不怀好意的斯文相。他对面的乃是陈家小姐,穿了一身层层叠叠的西式衣裙,打扮的像棵圣诞树一样,正羞涩的低着头咬手绢子。
"老黄!"他又叫了一声。
可惜黄书朗浸浴在爱河之中,并未听到挚友的召唤。
金世陵无可奈何,只好提起嗓门:"黄鼠狼!"
黄书朗对这三个字,有一种异常的敏感。此刻猝不及防的听到了,便非常紧张的扭头向金世陵望去,而对面的陈小姐听了,"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然后一甩手绢子道:"你有朋友找你,我就不留在这里妨碍你了。再见吧,密斯特黄!"说着便抬脚走掉了。
黄书朗追逐不及,便愤而转向金世陵,且走且质问:"你这个……不晓得我已经改名字了么?"
金世陵摇摇头:"你总是给自己改名字,我哪记得这许多?"
黄书朗大叹了一声:"我已经向家里提出了严正声明,无论如何现在这个名字我是不能再用了。我决定正式更名为黄百川,你觉得如何?"
金世陵赞同的一点头:"百川……取得是什么意思呢?"
黄书朗觉得金世陵很没有文化:"就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意思。"
金世陵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你还奶大?你奶大有什么用啊?"
黄书朗当即气急败坏,伸出食指直点向他的鼻子:"粗俗!粗俗之极!"
金世陵乐的嘻嘻哈哈的,转身就走。而保受绰号之苦的黄书朗好容易给自己换了新名字,正是沾沾自喜的时候,忽然被这金世陵泼了冷水,当即就神经过敏,怀疑起这新名字的可用度来。只见他在后面一把扯住金世陵,咬牙切齿的质问道:"金三!你给我站住!我问你,难道一般人听到了百川二字,就会立刻想起奶大吗?"
金世陵见他认真起来了,愈发觉得可乐,当即就笑的蹲在地上,哈哈哈的没完没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越笑,黄书朗越恐慌,更要掺杂不清的乱问一气。正是一个说一个笑之时,桂如冰来了。
桂如冰乘坐了一辆崭新的奔驰老爷车,黑色车身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反射出金红色的光芒。汽车停下后,先是副官下车为他打开车门,然后车内的桂如冰伸出一只脚踩到地上,自觉着找准重心了,才探身下了车,动作之利落优雅,堪称无懈可击。
这桂如冰生的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鼻梁或许是过高了一点,然而笔直挺拔,倒也神气。身材是高大魁梧的,穿了一身笔挺的藏蓝色中山装,领口解开了一个扣子,露出里面的雪白衬衫。说起来,他比桂如雪要年长一岁,然而因为面颊丰润饱满,所以瞧着反而更年轻一些。
他好像是浑身充满了力量,走起路来脚下都带着弹性,显见着是趾高气扬、兴致勃勃。只是刚走了两步,他便看见金家老三坐在公馆楼前的台阶上捂着肚子直不起腰,而黄厅长的二少爷揎拳捋袖的在一边跳来跳去。不禁就迟疑了一下,心想这二人在大门口做什么呢?
而金世陵此刻也晓得又来人了,就硬撑着站了起来。见是桂如冰,便点头问候道:"桂先生,您好――"
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当即抬手捂了嘴,扭头就往楼内跑去。留下的黄书朗同桂如冰根本不熟,所以迟疑了一瞬,也跟着跑了。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金世泽便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哈呀!老兄!你怎么姗姗来迟啦?家父和陆选老正等着你哪!"
桂如冰被金世陵的那个笑弄得莫名其妙,下意识的就抬手摸了摸脸:"实在对不住,汽车刚才坏掉送去修理了,只好派人从我家老二那里借来了一辆。时间就耽搁了……"
他一面解释一面随着金世泽向楼内走去。可那个笑给他带来的不安感却是一直伴随左右,直到后来他借故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确认自己周身上下毫无纰漏之后,才略略的放了点心。然而依旧是很狐疑,简直没有胃口吃晚饭了。
晚宴之时,金世陵与金世流夹着陆家大少爷坐下,负责起待客的重任。陆院长是出了名的溺爱这个长子,所以从金元璧的角度来看,如果想同陆院长重拾当年之友谊,那么此刻招待好陆大少爷就是必要而且必需的。
这陆大少爷名叫陆新民,今年刚刚大学毕业,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便随着父亲来了南京消遣。虽有两位年龄仿佛的陪客伴随左右,但陆大少爷显然并无谈兴,只是低着头,慢条斯理的一味大吃。金世流先还想找些话题来打破僵局,然而后来见这位陆氏吃的正酣,而自家三弟也是心不在焉的偷笑。便也决定放弃,专心致志的构思起自己那个剧本子来。
一时晚宴结束,众宾客也开始纷纷告辞离去。黄书朗找了空闲,又跑来同金世陵纠缠这百川与奶大的关系。金世陵刚听他说了两句话,便"哈"的一声又笑了出来。偏巧这时桂如冰从一旁经过,闻声便狠狠的瞅了他一眼。只是金世陵正乐的昏头昏脑,所以全然没有知觉。
当晚,金世陵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睡了一夜。翌日中午,他懒洋洋的起了床,一出房门便看见了大少奶奶,口中便问候道:"大嫂,早安啊!"
大少奶奶娘家姓赵,名字叫做文秀,是个薛宝钗型的美人。听了金世陵的话,她抿嘴一笑:"三弟,还早安哪?午饭都开过了。"
金世陵晓得自己起的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晚,立刻就放轻了声音问道:"爸爸大哥都不在家吧?"
文秀答道:"早就出门了。二弟倒是一直在房里写文章呢。"
金世陵听了,小松了一口气,告别大嫂,自去回房洗漱。打扮齐整了,他步伐轻快的下楼吃饭,同时盘算着如何消遣这个下午。不想他刚填饱了肚子,他那父亲同大哥便忽然回来了。
金元璧同金世泽说话,倒并不避讳家人。只见金元璧沉着脸在前方飞走,嘴里说道:"桂如冰到底在搞什么鬼?"
金世泽紧紧的跟着他上楼:"他这是要公开的同我们作对了!"
金元璧拐进走廊,丢下一句话:"陆选仁这个笨伯,还真让他给哄住了!"
金世陵愣呵呵的望着那二人一阵风似的不见了踪影,虽然不明白那谈话的内容,然而也并不感兴趣,自顾自的还是出门找乐去了。
他去找了小玉仙,先是歪缠了一个下午,然后晚上又去戏院捧场,夜深之时,自然也就暂时做了上门女婿,跟着小玉仙回了家。而第二天的清晨,他还没有从春梦中苏醒,杜文仲便急匆匆的开车过来接他了。
隔着一扇房门,杜文仲大声喊道:"三爷!快起来吧!老爷找你呢!"
金世陵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嗯?"
杜文仲急的没有法,抬手咚咚的敲门:"老爷让你马上回家!我的三爷,快穿衣裳吧!"
金世陵听他声气不对,立刻就彻底清醒了,手忙脚乱的套了长袍,他一边系裤子一边开了房门走出去:"爸爸找我干什么?"
杜文仲扯了他就往院外跑:"大爷去同创查看账目,瞧出问题了。刘经理把你给供出来啦!"
金世陵吓的一个踉跄:"那我那三十万……"
杜文仲把他塞进汽车里:"我也不知道!反正老爷现在正在发脾气呢!三爷,你赶紧琢磨着怎样搪塞过这一关吧!"
金世陵吓的六神无主,哪里还有脑力来出谋划策。一时到了家了,他两腿打颤的进了客厅,首当其冲的就先看到了金世流。
"二哥……"他心慌意乱的叫了一声:"爸爸呢?"
金世流见他回来了,便皱着眉头指指楼上,同时低声问道:"你怎么搞的?爸爸和大哥都在二楼书房里呢,你小心点吧!"
金世陵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事发,不禁一把抓住了金世流:"二哥,你和一起上去好不好?爸爸要是打我的话,你可得护着我!"
金世流认为他是一定要挨顿好打的,不过既然身为二哥,似乎也不能推卸这保护弟弟的责任。迟疑了一下,他推了金世陵一把:"你先走,我跟着你。"
金世流捂着脸,没想到自己这责任担负起来,竟是如此沉重。
金世陵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在金元璧的连打带骂之下,简直不能直腰抬头。他这做二哥的上前拦了几下,结果被老父赠送了一记耳光。
"混账东西!"金元璧用手指点着金世陵的额头:"什么时候还同桂二混在一起了?现在外面都知道我的儿子在温公馆豪赌,一夜输了几十万!我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供你这样输?你是嫌我们家惹来的闲话还不够多吗?"
金世陵抱着脑袋,抽泣着答道:"可、可是桂如雪已、已经把那二十万还给我了啊、啊!"
金元璧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呼哧呼哧的喘粗气:"蠢货!他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给你二十万?你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无缘无故的收了二十万……我不是受贿也是受贿了!你要不要看看今天的报纸上是怎样写我的?你这个逆子……我打死你!"说到这里,他抄起手杖就要往金世陵的头上砸,金世流见状,赶忙冒着危险再次上前阻拦。
金世泽本来也恨这个弟弟没脑子,给家里惹来了这样大的麻烦。不过见爸爸已经气的语无伦次,并且真有了点要拼命的架势。便担心二弟一人势单力孤,也快走几步挡在了金世陵的面前,口中劝道:"爸爸,消消气,三弟还小,没什么经见。桂二先是哄着他去,然后又给他钱堵亏空,他还能不要么?说来说去,这都是桂家的阴谋。不过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要不然这报纸上隔三差五的也总要造点我们家的谣言。过两天等风波平息,我们再想法子挽回影响好了。爸爸,你不要动气,老三这回也受了教训了,你得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呀!"
金元璧自然也不能真的弑子,又见两个儿子都来劝阻了,罪魁祸首也是瑟瑟发抖的跪成一团。便就坡下驴的扔了手杖,大声怒道:"让他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吧!"随即一甩袖子,愤然走出了书房。
金世陵先是嘤嘤的啜泣,听得父亲的确是走远了,才身子一歪坐到地上,随手抱住了不知是谁的大腿,异常委屈的哭诉道:"我犯什么大错了?这么打我!"
被抱大腿的是金世流,此刻也只得站好了任他抱着,同时抬手摸了摸自己那火热的面颊。金世泽叹了口气蹲在他的面前,一手抬了他的下巴,一手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老三,你在旁的事情上胡闹,我绝不管你;可这桂如冰同我们家的关系,你也是略知一二的,怎么还能去招惹他的弟弟呢?"
金世陵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我哪里去招惹他了……那次还是爸爸让我去桂公馆的……他让我去桂家,现在又因为这个打我……"
金世泽感觉同这个弟弟是有理说不清,便放弃解释,只道:"总之以后同外人交往时,说话做事都要处处留意,不要授人以柄。知道了吗?"
金世陵点点头。
待金世泽也走了,金世陵抬起头对着金世流一咧嘴,要哭不哭的抱怨道:"你怎么不拦着爸爸?"
金世流弯下腰指着自己的面颊:"你看我的脸啊!"
原来他那脸上的肌肤娇嫩,挨了一个耳光后,那巴掌印便如浮雕一般红肿起来。金世陵被老父用手杖敲了一顿,脸上却没受伤,所以见了他二哥的倒霉模样,忍不住又破涕为笑。
第 6 章
金世陵被打的浑身青紫,然而却没有伤筋动骨,所以在床上躺了一天之后,既无人关怀,自己也不甘寂寞,便又跑去曼丽那里了。
这曼丽虽是他的情人,可是日常生活里,倒像他的老姐姐一样。金世陵在卧室内脱光了衣服,向她展示伤情。那曼丽看的很是心痛,找来药油一面给他涂抹,一面喃喃的咒骂桂如雪害人。不想金世陵听了,还为桂如雪辩护:"其实我觉着……都是桂如冰掏的坏,桂二这人没什么不好的啊!"
曼丽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你就傻吧!桂二要是好人,天底下就没有坏蛋了!"
金世陵挠挠头,觉得难以置信:"不能吧?"
"金蟾舞厅的苏小柔不就是被他在床上弄死的么?死了也白死,赔两个钱就结了,谁还敢去向他讨个说法吗!而且听说他这个人凶得很,动辄就要打人的!"
金世陵笑着摆摆手:"罢,罢!你说的这人是桂如雪吗?他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会打人?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演义?"
曼丽一撇嘴:"不信算了,难道一个人的脾性,还要明明白白的挂在脸上吗?你就只知道玩,旁的心思是一点也不用!"
金世陵仰卧在床上,被那药油的气息刺激的打了个喷嚏,心想桂如冰同爸爸之间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次不知又闹起了什么龃龉,却连累到了我和桂二的身上。真是冤死人啊!
金世陵在家里,无人看管,也没觉着怎样伤重;到了曼丽这里,有人怜爱了,他便立刻随之娇贵起来,连床都不能下了。曼丽踩着一双高跟皮鞋,风摆荷叶似的里外忙碌,又给他弄了点可口的饭菜,用大托盘端到床头,笑嘻嘻的道:"祖宗,先凑合着吃吧,晚上给你弄点更好的,补补这顿棒伤。"
金世陵长叹一声,拿起筷子刚要吃,忽然听见院门口有汽车喇叭响,接着就有老妈子跑过来隔着门禀报道:"小姐,先生,有客来了。"
这个时候来客人,可是让人够腻歪的了。金世陵身上是衣衫不整,腹中是饥肠辘辘,半坐起来望着曼丽问:"谁来了?"
没等曼丽回答,他隔着大玻璃窗子,看见了桂如雪走入院中。
桂如雪依旧是一身长袍打扮,微微有点驼背,虽是穿着皮鞋,然而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曼丽先前对他满口鄙薄,可见本人来了,还是花枝招展的迎出来寒暄:"哟!什么好风把桂二先生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三爷身上不自在,正在卧房里躺着呢,马上就出来了。您先坐――小云哪!上茶呀!"
桂如雪很漠然的摆摆手:"世陵贤弟若是有恙在身,我就去他卧房说话好了。"说完不等曼丽回答,他凭着上次的记忆,向卧室快步走去。曼丽阻拦未遂,只得意意思思的跟了上去。
桂如雪进房时,金世陵刚把身上的睡衣扣子系齐整了。端坐在床上,瞧着并不狼狈。桂如雪向他一点头,语气很沉痛的问道:"世陵贤弟,听说你因为上次温公馆的事情,受了令尊的责罚。"
金世陵向门口一抬手,挥退了曼丽。然后客客气气的转向桂如雪:"你请坐,多谢关心。我想这里面可能是有了点误会,家父不过是一时气急,打了我两下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桂如雪不动声色的瞟了他一眼,见他并非反讽,便微笑着低下头,对着自己的膝盖说道:"真是飞来的祸事。家兄同令尊在政治上,立场的确是不同,产生分歧也在所难免。只是我桂如雪一个小小商人,对于政治斗争,既没有参加的资格,也没有参加的兴趣。却也受到了波及――至于贤弟你,那不用说,就更是无辜了。"
金世陵听了,深以为然:"是啊……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你送我支票,也是一片好心。不想经了记者的笔,却全然变了味道。"
桂如雪扭头望了望窗外,见院内无人,便起身走到了床边坐下,低声问道:"打到哪里了?疼不疼?"
金世陵掀起睡衣:"你瞧瞧,后背上打的更重。亏得二哥拦着,要不爸爸非把我的骨头打断不可。"
桂如雪望着他露出来的一小段身子,皮肤白滑如上等丝绸,愈发衬的那瘀伤青紫可怖。
"这时若是紧紧的抱住了他,纵是什么都不做,他怕是也要很凄惨的哭喊起来了。"
桂如雪想到这里,便伸手在那伤处轻轻的按了一下。
金世陵果然痛的一吸气,一把拍开桂如雪的手,急道:"别碰!疼!"
桂如雪笑着轻声耳语道:"让看不让碰,哪有这样的道理?"
金世陵转动一双黑眼珠子,神情放荡的溜了他一眼:"我同你不讲道理!"
桂如雪似笑非笑的望了他,又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到嘴边,轻轻的从手背吻到了指尖。而金世陵垂下头,先还斜着眼睛微笑,后来脸上便升起了一层淡淡的潮红,眼神也变成了糖稀,又甜又热又缠绵。
桂如雪握着他的手放下,凑到他的耳边喃喃道:"碰哪儿都能发情……你可真是个尤物。"说着伸出舌尖,在那耳垂上舔了一口。
金世陵的身体果然一颤。
桂如雪见这金世陵已然被自己撩拨的心猿意马了,便起身告辞。
金世陵不便拦他,只得眼睁睁的见他去了,自己靠着床头半躺着,简直有点欲火焚身的意思。幸而此时那曼丽扭腰摆臀的摇着团扇走了进来:"他怎么又来了?你同他很熟吗?"
金世陵向她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曼丽走到床边坐下,又用扇子指了指床头的托盘:"怎么还不吃?不是吵着肚子饿吗?"
金世陵把手摸上了她那大腿,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我饿的,可不只是肚子!"
曼丽没想到他大白天的就能忽然起了兴致,因为没有心理上的准备,就有些不情愿,推了他一把道:"光天化日的……就不能等到晚上了?"
金世陵笑眯眯的不回答,伸手就要解她的扣子。哪晓得扣子尚未解开几枚,杜文仲忽然推门进来了。
这下子曼丽可是真红了脸,赶忙起身背对了杜文仲。杜文仲也吓了一跳,立刻就退到房外,隔着半开的房门说道:"三爷!太太晕倒了,你快回家吧!"
金世陵气的一捶床:"你个扫把星!从来找我就没有好事情!太太那个头晕病不是每个月都要犯一次的么!找个医生来瞧瞧不就结了!让我回去干什么?"
杜文仲倒不着急,横竖病倒的不是他自己的娘,然而作为一名跟班,他有必要把话说完全了:"这回晕的奇怪,现在还没醒呢!"
金世陵看看曼丽,又看看床头已然放凉了的饭菜,不耐烦的唉了一声,跳下床开始穿衣服。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院子上汽车。杜文仲见金世陵坐到了自己旁边,便一边关车门一边随口问道:"怎么不到后面坐了?"
他这话音刚落,只见金世陵饿虎扑食般的一把抱住了他,接着就不由分说的满脸乱亲起来。杜文仲猝不及防,被他舔了满脸的口水,腰上还被狠狠的掐了几把;车内地方狭小,躲无可躲,只好闭着眼睛硬挺着,心想大概自己方才是耽误了他的好事,而这家伙发起疯来,也不分个男女了。
金世陵抱着杜文仲,也不管身上的伤痛了,足亲了有三五分钟,才气喘吁吁的放开他,又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他的鼻子,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他娘的最可恨了!以后只要我上了床,那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许叫我!否则老子先强暴了你!"
杜文仲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心里的血一股一股的往头上涌,真想就此下车甩手不伺候了!可是呆坐了三十秒钟之后,他权衡了利弊,还是发动车子,向金公馆开去。
金世陵在自家门口,见到了金世流。
金世流穿了一身半旧的西装,脖子上没系领带,头发上没打发蜡,做自由奔放的艺术青年状。一见金世陵,他便皱着眉头道:"妈又怎么了?话剧明天就要公演了,我下午还要去帮导演主持排练呢!"
金世陵哼了一声:"你不过是排个话剧而已,我可是……我是让杜文仲这王八蛋从床上拽下来的!"
他说这话时,王八蛋就在他身后跟着呢。
金世流倒有些过意不去,觉着杜文仲毕竟是个表兄的身份,金世陵拿他当成跟班使唤就罢了,当面骂人可就有些不对。为了岔开话题,他拉了金世陵的手加快脚步:"既来之则安之,上楼看看去吧!"
这兄弟二人一路进了楼内,迎面便见到大少奶奶满面惊惶的从楼上走下来。那文秀平时本是个最端庄不过的妇人,如今却也失了仪态,站在楼梯中间便按了心口哭道:"总算是有人回来了……妈快、快不成了!"
这话一出,可把二人吓了一跳。金世陵边向楼上跑边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头晕吗?"
文秀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啼哭起来了:"我和妈是在后花园子里散步的,忽然妈就一头栽倒了,再没醒来……顾医生来看过了,怀疑是脑充血,不敢挪动她去医院……这刚是让人抬上楼来了……"
金世陵同金世流这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赶忙匆匆跑去了母亲卧房。金太太此刻是一丝知觉也无了,面色倒还如常,就只是直挺挺的躺着。床边那位顾医生见这二位来了,也像得了救星似的:"二位少爷,你们快拿主意吧!现在这个情形,你们敢不敢送太太去医院?"
金世陵弯下腰,凑到金太太耳边轻轻叫了两声妈,没有得到回应,便直起身望着金世流,声音里也带了哭腔:"二哥,怎么办啊?"
金世流六神无主的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忽然问道:"爸爸和大哥呢?"
文秀含泪摇头:"早打发人去找了,现在还没有音信。"
金世流看看床上的母亲,短促的叹了一声,推门便走,去找管家老白。
白管家正在打电话,知道二少爷来了,也只用眼神向他致意,口中讲着:"什么?那我这里可不敢擅作主张……那个病是最怕移动的……我听大爷的……还是回来一趟的好……唉……"
白管家以一声叹息结束了通话,然后转向金世流问道:"二少爷,有什么事吗?"
金世流走近了两步,低声问道:"老爷子还不回来?"
白管家看看四周,见是无人,才回答道:"老爷在城北公馆呢,连电话都不肯接。大爷陪上海来的陆院长去游钟山了,现在也是肯定找不回来的。"
金世流大皱眉头:"那怎么办?老三是个没有用的,你让我处理吗?我也不能做决断的。不行,你再给老爷子打电话,打通了我和他说。"
白管家很为难的犹豫着不肯动:"二少爷,老爷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说今天不管,那就一定是不会管的。"
金世流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金世陵忽然从后面走了过来,抹着眼泪大声道:"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夫妻,爸爸怎么能这样绝情?不就是城北公馆吗?我找他去!"
金世陵气势汹汹的杀去了金元璧在城北的小公馆,连吵带闹的把他那父亲从温柔乡中硬拉了出来。金元璧不比家中这位三郎,没有表哥可以泄欲,只得气哼哼的出门上车,很不耐烦的前去探望那濒死的结发妻子。
他自觉着并没有浪费时间,到家下车之后,也是大踏步的前行上楼。然而楼梯只走到一半,就见金世流泪流满面的从二楼走廊中拐了出来:"爸爸,妈妈她……"他哽咽了一声,接着说道:"……走了。"
金世陵当场怔住,而金元璧听了这个消息,只肃穆了表情叹息一声:"是么……那可真是……太突然了。白管家呢?接下来就准备后事吧!"
金家这几个人,平时看起来都是一色的齐整漂亮,仿佛是最合乎理想的一个家庭了。其实暗地里,却都是各自为政。金元璧死了太太,毫不在意;金家三兄弟没了母亲,也悲伤的有限。只有大少奶奶在长久的寂寞生活中,只有这婆婆还是个伴,如今婆婆去世,自己就真正的成了孤家寡人;又从公公的那种凉薄,联想到自家丈夫的无情,不免兔死狐悲,倒是真心实意的连着痛哭了几场。
丧礼期间,自然吊唁者来往无数。金家三兄弟穿了臃肿粗糙的粗白布孝服,因为疲倦,所以东倒西歪的跪在地上,无精打采的向来人弯腰还礼。金世泽惦念着衙门里的事务,金世流惦念着已经公演的话剧,金世陵没有什么可惦念的,匍匐在地上偷懒。
等那桂家兄弟到场之时,他已然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桂如冰和桂如雪虽是一同进来的,却并非同路之人,不过是在金公馆门前碰巧相遇了而已。他们这两兄弟的关系说起来颇为奇怪――紧急时刻虽也能互相帮助,然而平时却是极少来往。桂如冰难得去趟桂二公馆;桂如雪也从来没有探望大哥的习惯。此刻这二人忽然一起出现了,不但当事人显得有些局促,就连旁观者都瞧着新鲜。
桂如冰穿了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微微昂着头,因为垂了眼帘望着地上那三位孝子,所以愈发显出了那双眼皮的深痕。相形之下,这桂如雪则如同游魂一般,无声无息的就飘进来了。
金世泽目前同桂如冰的关系已经势如水火。不过当真见了面,却还能若无其事保持常态。旁边的金世流此刻魂游天外,晓得有人来了,也只会下意识的弯腰还礼,然后继续发呆,就忽视了身边那蜷成一团打瞌睡的三弟。
桂如冰向那金太太的遗像拜了三拜,然后扫了一眼金世陵,心中对这男孩子的印象是愈发的不好――上次宴会上无故大笑,可谓没家教;此次丧礼中席地大睡,可谓没心肝。
而桂如雪望着他这位匍匐而眠的世陵贤弟,却觉着怪有意思的。
第 7 章
金太太平素都是在楼上的佛堂之内打发光阴的,是个虽有如无的角色,所以一旦逝去,对这家庭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除了大少奶奶还有心为金太太守孝之外,,其余人等在丧礼过后,立刻就恢复了生活的常态。尤其是金元璧,身心皆被城北公馆那位千娇百媚的新欢所醉倒,简直就不大回家了。
金世泽同父亲,不但在事业上是站在统一战线上,就连私生活,也要互相看齐。老父既然遁去城北小公馆那里逍遥快活了,他这做儿子的便顾不得身在热孝之中,依样画葫芦的也收了个中学女学生做八姨太。那女学生生的美而伶俐,言谈学问也有过人之处,让他挎着到处走,俨然成了新一代的金家大少奶了。
新一代的既然出场,那老一代的旧人无人问津,就只得终日枯坐在家中,替了婆婆的位置,心如死灰的占据了那间佛堂。
这天天气炎热,金世流独自坐在书房内,一面吹着电扇,一面心满意足的放下钢笔甩了甩手。
他这是又写完了一个新剧本子,名字非常简练,就叫做《吾爱》,然而内容却极其复杂,乃是一场悲剧结尾的五角恋爱。只见他坐在新购置来的大写字台前,微笑着伸手在那厚厚的稿纸本子上拍了一拍。窗外的阳光射进来,他那中指上的钻石戒指就随着动作闪烁光芒。
他现在的自我感觉相当之不错――毕竟在如今南京的话剧界,他也算是个有些名声的剧作家了。当然,也许那些剧社导演之所以这样恭维他,也同他这金家二公子的身份有关。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人皆有名利之心,他这文学青年也未能免俗。
正在他沉浸在这种静默的小得意之中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二哥!"金世陵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个大皮书包:"借我一支钢笔。我下午要去学校。"
金世流上下打量了他,见他换了身墨绿色的单绸长袍,头上短发蓬松,显然是没有打发蜡,瞧着倒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清爽相。便笑问道:"今天怎么想起去学校了?忽然有志于学了?"
金世陵一本正经的摇摇头:"今天是期末考,我不能不去。快给我一支钢笔。"
金世流把手边的钢笔递给他:"常年不见你摸书本,你怎么考?"
金世陵把钢笔沿着皮包的缝隙插进去,然后转身且走且答:"黄鼠狼答应帮我的忙!胡教授也不敢找我的麻烦……讨厌的很,还得我亲自去一趟!"
金世流笑眯眯的望着弟弟的背影,愈发觉得自己是个才子。
金世陵在这日的中午时分说要去中央大学参加期末考试,然而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才意态悠然的回了家。而他那表兄杜文仲则拎着一个大书包,拖着两只脚跟在后面。
金世流和大少奶奶一样,是常驻家中的,见状就问道:"好嘛!什么科目要考你两天两夜?"
金世陵一挑眉毛:"二哥,你猜我方才回来时,看见谁和谁了?"
金世流听他说话没头没尾,就懒得理他,转身要走。不想刚走了两三步,便听得金世陵笑道:"我在美琪电影院看见桂二和周丽娜了!什么好了不起的话剧明星,不也是去陪桂二了么!"
金世流停了脚步,却未回头,只对着前方发问:"她和桂二在一起?在一起也未必就是那种关系吧!"
金世陵赶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哥,你放明白点好不好!不过这回我仔细的瞧了瞧,发现她的确是很漂亮,可惜被桂二玩过了,我可不去捡他剩下的!你也不要捡!"
说完这一篇话,金世陵便带着杜文仲得意洋洋的进楼去了。留下金世流站在原地发呆――呆了几分钟后,他恨了一声,敏感心灵算是受了轻伤!
金世陵回了房,叉开双腿大喇喇的往床上一坐。
杜文仲把他那难得见一次天日的大书包放到沙发上,因为疲惫,所以也就势坐了下去,又抬腕看看表,随口问道:"三爷,你今晚上还要出门吗?"
金世陵皱着眉头,似乎是有所感触,抬起右手试探着向自己的胯下摸了摸,而后轻声自语道:"疼。"
杜文仲心想以你这个疯法,就算是个铁打的玩意儿,也要铁杵磨成针了。
金世陵站起来,撩起袍襟解了裤子,低头向内看了看,随即便苦着脸说道:"肿了。"
杜文仲又想:你那玩意儿肿了,与我何干?
金世陵叹了口气,提着裤子双腿大开的坐下来,低声抱怨道:"这小玉仙简直不是人嘛……我好疼啊,文仲。"
杜文仲这两天随着他东跑西颠,被他折腾的筋疲力尽,本是非常不满的;但一听他像个猫似的放软了声气,又见他垂着头在认真发愁,两道眉毛蹙起来,显得格外可怜可爱。便不由得又善心发作,走上前去想要安慰他几句。
他怀揣着这么一颗善心,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一看,只见这表弟主子睫毛乌浓,鼻梁挺直,两片嫣红嘴唇忍痛似的轻轻抿着,又将一只雪白的手隔了薄薄的裤子,轻轻的抚摸着双腿之间的那个痛处。忽然一下子揉的重了,他闭上眼睛一仰头,鼻子里细细的"嗯"了一声。
这个情景,也说不上是煽情还是色情,似乎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可笑的成分,但足以让观者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了。
杜文仲咽了口唾沫,转身走回沙发处坐下,语气冷淡的说道:"这没有什么,安安静静的睡一夜,明早儿准保就好了。"
显然,他那颗善心已然是灰飞烟灭了。
而金世陵对此并无知觉,他一手拄着腰,一手撑着床,慢慢的向后仰卧躺下,漂亮的嘴唇里吐出这样的话:"狗养的小玉仙,叼着我就不松口……她当这是吃奶呢!哎哟……以后她甭想再碰我一下了!哎哟……文仲,过来给我揉揉腰!"
杜文仲没法子,只得再次起身走过来坐到他身旁。金世陵的腰细而柔软,给他按摩,好像在摆弄一个小玩意儿似的,本是件非常轻松的差事,可一想到手下的这具身体乃是"性欲的化身",那感觉就别扭了。
在这样的服务之下,金世陵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金世陵睡到半夜,被雷阵雨的前奏吵醒了。
他睡的糊里糊涂,又被雷声吓的慌里慌张,起身便往金世流的卧室内跑。一头撞进房内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竟还穿着衣裳,便站在床前撕撕扯扯的脱了个精光。
眼望窗外电光一闪,他手忙脚乱的跳上床,瑟瑟发抖的钻进了金世流的被窝里。
金世流此时恰是刚刚入眠,忽然摸到身边多了一个溜光冰凉的身体,不禁大骇:"是老三吗?"
他话音刚落,外面轰隆隆的滚来一个大雷,老三立时变成了八爪鱼,不但牢牢的附着在他的身上,还颤巍巍的哀鸣道:"二哥……太可怕了……"
金世流知道这位是自己的兄弟了,便安心的闭上眼睛:"不要吵,再吵就回房去吧!"
翌日清晨,金世陵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被子向下看。
那器官是粉红色的,垂头丧气的躺在腿间,一副尚未苏醒的模样,同往日大不相同。他伸手去拨了拨,心想这东西大概是磨损严重,想要罢工了。可是它若罢了工,自己的生活岂不就缺少许多乐趣了么?
他百无聊赖,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光滑的真丝床单摩擦着他光滑的皮肤,很有点意思。
这时,金世流推门走了进来。见了他这个举动,很觉吃惊:"你发什么疯?穿上衣服好不好?今天有什么事情马上就去做,晚上还要和大哥去桂二公馆呢!"
金世陵听到"桂二"两个字,立刻停止翻滚,抬起头问道:"桂二请客?"
"他没那么大的面子,是桂如冰借他的地方罢了!"
金世陵来了精神,一翻身坐起来,用手指了自己的下体:"二哥,你看,它好像出问题了。"
金世流走过去弯腰低头,用一根手指头拨弄看了看:"好像是有点肿了,怎么搞的?"
金世陵当即实话实说。金世流听了,大皱眉头:"你真是胡闹的不成样子了!肿了也算你活该!我不管你!"
说完,他转身离去,径自前往餐厅吃早餐。
他独自坐在餐桌之前,慢条斯理的吃了三片面包,正要伸手去拿第四片之时,忽然想起自己摸过弟弟的那玩意儿之后,还没有洗手呢!
当晚,金家三兄弟前往桂二公馆赴宴。
桂如冰因是嫡长子,故而能够继承了家中的老宅子。又因自觉着房屋太旧,不足以待客,所以凡有应酬,都是借他这异母弟弟的公馆来操办。桂二公馆是新建的房屋,虽然目前还比不得金公馆的堂皇气派,可是前后都有阔大的庭院,尤其适合在夏日举行晚宴。
金世陵是个无忧无虑无聊的人,有热闹就一定要去凑一凑,所以对于任何人家的宴会,都是非常的感兴趣。至于金世流,因为知道周丽娜是被这公馆的主人霸占去了,那情绪就稍稍的有些异常。
同一个场合,只要是桂如冰露面了,那桂如雪就一定会无比低调的藏匿起来。金世陵楼里楼外的找了两趟,不见人影,便索性去了一楼的跳舞厅内消遣。
他这身有暗伤的人,跳起舞倒是洒落的很。跳了两圈之后,他略微有些出汗了,便到舞池旁边找位子坐下,一同坐下来的,自然还有他的舞伴黄安琪小姐。
黄安琪虽也知道这位金三少是很能胡闹的,然而见了他那样俊俏可爱的相貌之后,不由得就要心如鹿撞,只是觉着对他喜爱不够,哪里还能计较其它?此刻她端了一杯果汁,牙齿咬着吸管,微微的瞟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放在圆桌边沿上的左手――那手生的十分纤秀,五根手指都是细嫩修长的,皮肤雪白,指甲却呈粉红。
黄安琪清了清喉咙,没话找话说:"密斯特金,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你了,最近在忙什么呢?"
金世陵迟疑了一下:"我么……在家里读读书而已。"
黄安琪晓得他在大撒谎,可也只望着他一笑:"是么?那可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呢。我也很喜欢读书,但是高深的书读不懂,只看看小说而已。"
金世陵这时候就想要逃走了:"那已经很不错了……听黄鼠――听书朗说,你读书的成绩一向都是很好的。"
黄安琪笑了笑,刚要开口,忽然来了一个西装少年,用英文热情洋溢的同她寒暄起来,一阵风似的就把她撮走了。
她这厢刚一离开,金世陵就觉着眼前一花,那空着的位子已然又被人坐了下来。
"世陵贤弟……"桂如雪老气横秋的开了腔:"好久不见啊。"
金世陵很客气的向他一笑:"几天前不是在美琪见过一次了么!"
桂如雪低头拍拍袍襟:"那个,不能算吧。"
金世陵望着舞池,压低声音问道:"那怎样才算呢?"
桂如雪掏出怀表看了看:"八点钟,三楼左拐最里面的房间。"
金世陵点点头,轻声答道:"知道了。"
桂如雪目的达到,便起身离去,就此又是不见踪影。
金世陵因此而心情大好,晚宴过后,二楼安排了麻将扑克梭哈,本也都是他所感兴趣的,可是因为惦念着八点钟的幽会,所以也不肯去了,只在楼下盘桓。
他在晚宴中喝了一点白兰地,所以现在让庭院中的凉风一吹,就有了些熏然的醉意。这点醉意让他颇为飘飘然,想着一会儿的好事,他不禁就微笑起来。
好不容易又挨过了几十分钟,他觉着这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迈步上楼,直向左拐。待走到了最尽头时,眼见周遭无人,便一旋那房门把手――果然,这弹簧暗锁是没有锁上的。
房内没有开灯,他在两边墙壁上摸了摸,没有摸到开关,又怕灯火通明了,会招人注意,便索性关上门,在黑暗中一路摸索着找到了双人大床。
他坐在床边,因为看不见手表,又是个等待的状态,所以对于时间的长短,就失去了判断。他自觉着是等了许久了,可是并不见桂如雪过来。便忽然灵机一动,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后,想要去吓那桂二一跳。
没想到他刚刚站好,房门就开了。
来人进房之后便随手关了门,然后也是在墙壁上摸索着找电灯开关。金世陵暗笑一声,猛然就扑上去抱住那人,同时低声道:"别开灯!"
那人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的转过来面向了金世陵。金世陵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开灯干什么?难道你还要验明正身吗?"
他话音刚落,忽然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借着走廊内的微弱光线,他看清了门口那长衫人影――那才是桂如雪呢!
桂如雪似乎也是非常惊讶,大步走进来,也不晓得是按了哪里的机关,天花板上的吊灯骤然就明亮起来。金世陵此刻再一看自己面前这人,当即就吓的向后连退了几步:"这怎么――是你?"
原来方才被他又抱又拍的那人,竟是桂如冰!
桂如冰黑着一张脸,目光从金世陵扫到桂如雪,末了又转向金世陵:"金三先生,你这是要做什么?"
金世陵一张脸涨的通红,语速极快的说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然后不等回答,扭头便向门口走去。
桂如雪站在门口,尚未开言,也被他一把推开。想要挽留时,只见他沿着走廊连走带跑的,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桂如雪放弃追逐,转而面对了桂如冰,冷漠而又略带不耐烦的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桂如冰解开领口的扣子:"累了。休息一会儿。"
桂如雪的脸色由白转青,显出了一种痨病鬼似的刻薄模样来。只见他愤然转了身,向外且走且说:"空屋子这样多,哪里不能休息,却偏要来这里,真是……"
他渐行渐远,声音也是愈来愈低,最后便几不可闻了。
金世流在二楼梭了几把牌,赢了两千块。便很得意的下楼想要向三弟炫耀一番。然而遍寻不得,一问桂家佣人,却说金三先生已经乘坐汽车,先行离去了。
第 8 章
金世流在午夜时分回了家,一进门,便见自己那三弟独自坐在客厅中。心里就觉得纳罕,口中问道:"你怎么提前走了?搞得我没有汽车坐,还是大哥特地送我回来的!"
金世陵微微的瞟了他一眼,见他满面红光的,大概是在桂二公馆玩出乐子了,心里就更是五味陈杂,心想旁人都是这样快活,只有自己是倒了霉的――若不是桂如雪来的及时,他就要抱着桂如冰亲上了!
他和桂如冰之间的关系,那是非常生疏的,至多也就是互相叫得出名字来而已。哪晓得今晚上会偷情偷错了对象,竟搂着他好一顿搂抱拍打。如今只希望这桂如冰是个嘴严的,可千万别把这事当个笑话到处讲去――否则自己这脸就丢大发了!
想到这里,他就觉着心事沉重,一方面庆幸桂如雪来的及时,总算没有让自己说漏了嘴。另一方面,他又因此而越想越后怕――若是让人知道他和桂如雪有着这样肉体上的关系,那可真成了天下奇闻了!
他持续着的心惊肉跳,那额头上的汗就一层一层的渗出来,只好拿着手帕擦了又擦。
金世流捱到半夜不睡,困意早就过去了,所以倒有精力陪这弟弟谈两句闲天:"哎,我今天赢了两千多块!"
金世陵没料到他这二哥会突然开腔,惊的身子一抖,随即满面迷茫的抬起头:"啊?"
金世流见他心不在焉,便打趣笑道:"想什么呢?给人输了钱,还是让人捉了奸?怎么魂不守舍的?困了就上楼睡觉去嘛!现在又没有下大雷雨,何必还要等我回来?"
金世陵听到"捉奸"二字,心中又是一凛。叹了口气,他垂头丧气的站起来:"我往后再不胡闹了……胡闹没有好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惹出乱子来。"
金世流听他这话来的奇怪,不由得快走两步站到他的面前,见他低着头,就用手指挑了他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面对自己:"你今天可是透着奇怪。不但早早就回来了,而且回来后还会这么老实的呆在家里――不是真的让人捉奸了吧?"
金世陵像个被调戏了的大姑娘似的,红着脸扭开头:"胡说什么……我哪有什么奸情……我可从来没招惹过良家妇女!"
金世流耸耸肩膀,一边脱下西装上衣一边随口说道:"是呀,你还是好生休息两天为好。否则那里肿的像条胖虫子似的……哈哈!"
他说完这句话,就向旁边躲了一步,防备着金世陵扑上来对自己进行武力反击。哪知金世陵听了这话,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一步三摇的向楼梯走去,口中喃喃道:"睡觉了……唉!"
他的表现既是这样的颓唐,金世流那满腔的言语就只好按住不发,也随之回房安歇。不想翌日清晨,他坐在卧室内的书桌前摊开纸笔,刚要做他那番笔墨事业时,忽然有佣人敲门进来,恭恭敬敬的垂手禀报道:"二爷,三爷病了,让您过去瞧瞧他呢。"
金世流听了,便放下钢笔,很讶异的随着那佣人去了金世陵的卧房,心中想这老三平时最是活蹦乱跳的,昨晚上也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夜之间,就会忽然病了呢。及至进了卧房之内,就见金世陵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盖的严严密密。脸色是苍白的,面颊上却透出红晕来。金世流伸手在那额头上摸了一把,倒吓了一跳:"老三,你怎么烧的这样厉害?这是怎么搞的?"
金世陵依旧阖了双目,声音轻微而嘶哑的答道:"不知道……可能是昨晚酒后吹了凉风的缘故……我不知道。"
金世流坐到床边,把手又伸进被子里摸了两把,觉着他那光身子上也是热烘烘的,便有些慌神,扭头吩咐那佣人道:"去给顾医生打电话,说三爷发高烧了,让他马上过来。"然后又转向金世陵:"老三,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金世陵气若游丝的摇摇头:"没怎么样。就是头晕。"
金世流挠挠头,忽然站起来道:"不成,我得马上给你穿件衣服,光着屁股怎么见人?"
金世陵转身侧卧了,喃喃道:"我才不想见人呢。"
金世流听他这话来的蹊跷,但也没有心思追问,只急急的从大衣柜中找出睡衣,扯胳膊拽腿的给他套上了,然后就坐在一边,等着医生过来。此时大少奶奶听了消息,也下楼过来了,虽然是一样的没主意,可是不肯离去,只站在一旁念着阿弥陀佛,胡乱的着急。
过了二十分钟,顾医生提着个小医药箱匆匆到来。这顾医生是个全才,中西医皆通。此刻对着金世陵这么一望一闻,连问切都不需要,就晓得不是什么大病症,无非是着凉发烧而已。便开了一点西医的退烧药,又嘱咐安慰了几句,便施施然的离去了。
这回家中两个主子都放了心,大少奶奶停止念佛,说是要去打发个干净丫头到厨房里给病人熬点米粥,病人躺在床上,本来是做气息奄奄状的,听了这话,心有有感,垂死挣扎的跟了一句:"我要喝白粥,别往里面放肉丁。"然后又指挥金世流:"二哥,你帮我把睡衣脱下来吧,我穿着衣服躺不住。"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金世陵所患的虽非重症,可是这身体健康的人,一旦生了病,经常反比那一般人好转的更慢。况且养病这种事,药物的治疗虽是起着主要作用,然而那愉快的心境,也是一剂不花钱的良药。
金世陵所缺乏的,偏偏就是这一剂心药。他那心里是清净惯了的,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如今忽然出了点差池,就总是心心念念的放不下。越想越烦,越烦越想,闭上眼睛就是桂如冰,又怕桂如冰事后长舌头乱讲,又怕桂如冰当时窥破了自己和桂二的关系……他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被子不住的被掀起来,想要发汗,就总也没能发成。
后来金元璧也听说了家中这三儿子的病情了,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特地从城北公馆回来探望他。金世陵因为前些日子挨了他爸爸的揍,心有芥蒂,眯着眼睛半睡半醒的,不大理睬这位老父。而金元璧在床边坐了不到三十分钟,便有秘书打电话来催他回部里开会,他一时无法,只得匆匆离去了。
金元璧这厢刚刚离去,金世泽便紧接着回来了。
大少奶奶见了他,木着脸不言不笑,他也是同样板着脸,不肯露出好颜色。他从金元璧那里听说了弟弟的病情,便特地跑回来看看情况。金世陵比他小了十多岁,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弟弟,不由得他不多疼爱一些――对于金世流,他倒是淡漠许多了。
金世陵病了一场,也受到了全家足够的重视,心里倒是很安慰。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他对桂如冰的那份担心也渐渐淡化,心灵不再受到折磨。这天,他穿了身新制的白哔叽西装,胸前小口袋里又掖了条红色手帕,自觉着是非常的漂亮了。刚要出门去找曼丽,忽见家中的听差引了一位摩登女郎进来,仔细一看她那脸面,却是周丽娜。
金世陵生平,顶讨厌矫揉造作的女性。所以这周丽娜美则美矣,却是非常不对他的胃口。周丽娜没有读心术,哪里晓得金世陵对她的意见,还笑着向他招呼道:"三爷这是要出门吗?"
金世陵点点头,凭空就生出了戒备之心:"你找我二哥?"
周丽娜大大方方的点了头:"是的,我找世流有点事情。"
金世陵听到这里,却是请她就近在沙发上坐下了,又招呼佣人上茶,随即笑微微的问道:"我是许久都没有去看过话剧了,听说周小姐又有新作上演,反响还很不错,是吗?"
周丽娜掩口一笑:"并没有新作公演呀!新作还没有被世流创作出来呢!"
金世陵故作惊讶的一拍手:"是么?嘿呀,那看来是桂如雪吹牛了!不过这也难怪,在桂二先生的眼中,周小姐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百看不厌,永远堪称新作的!"
周丽娜眉头一皱,心想这金三说话怎么好像不走脑子一样?当着我的面大谈桂二,这算是什么意思?
此时金世流从楼上走下来了,面对周丽娜,他那心中的情绪,处于欢喜与愤恨之间。所以做出来的种种欢迎举动,也显着很不自然。周丽娜本是稳稳坐在沙发上的,他却还要蛇足的让一句:"丽娜,站着干什么,快坐吧!"
金世陵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襟,口中说道:"二哥,你坐下来,我正和周小姐谈的开心呢。怪不得桂如雪这样喜欢周小姐,周小姐的的确确是位很可爱的女子啊!"
金世流晓得这三弟的用意,可是见周丽娜已经把脸涨红了,却又端了茶杯放在唇边,强作镇定的抿了一口。便摇头叹气道:"老三,你不是要出门吗?怎么还不走?"
金世陵暗暗怨他执迷不悟,可他既然下令逐人,自己也就不好赖着不走。正要起身离去之时,忽然那门房里的听差又飞跑进来了:"二爷,三爷,桂二先生来了。"
照理来讲,这在门房伺候的听差们,那腿脚都是很利落的。但凡来了高等客人,不好让人久等,便一人进来飞报,一人留在后面慢慢引路,以便可以打个小小的时间差。哪晓得这个方法,对于桂如雪这样行走如飞的客人来讲,却是几乎不起作用的。此刻这听差话音刚落,屋内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桂如雪已然出现在了客厅门口――神情态度倒是很沉静的,全然不像个飞毛腿的样子。
金世流最先起立迎接:"啊……桂二先生,请进请进。"
金世陵也站了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一张嘴倒还伶俐,先招呼佣人看茶,然后就对着桂如雪笑道:"刚说起桂兄你,你就来了!真是巧的很啊!"
桂如雪本来就是一身的长袍马褂,这时对着金家兄弟又拱了拱手,形象与气质都像回到了前清:"来的冒昧,失礼了。前些天我在盐务局遇到了令长兄,听说世陵贤弟生了重病,就想来探望。可惜被一些冗务缠住了,一直没得空――"他说到这里,那殿后引路的听差捧着一摞大纸盒子走了进来,因为脸被盒子遮住了,所以看不清屋内谈话的局势,张口就插了话:"二爷,三爷,这是桂二先生送来的礼物。"
金家兄弟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个五颜六色的漂亮纸盒子摞了足有半人来高,用细线绳紧紧的十字花绑好了,估计里面装的大概是些西洋点心。
金世陵不禁觉得好笑,又见桂如雪对周丽娜是视若无睹,便猜想这二人大概是玩完了――怪道姓周的又跑来找二哥呢!
桂如雪在金家坐了不过三五分钟,态度是客气而有礼的,问候完毕后便提出告辞,其间并不曾向金世陵多看一眼。金家兄弟晓得他走的快,所以一见他起身,便做好了小跑的准备,以保证在送行时可以跟上他的步伐。至于那周丽娜,脸色就难看的很了。
送走了桂如雪,金世陵站在大门口,拉着他二哥的手低声道:"客厅里那女人肯定是让桂二给玩腻甩了,一会儿也肯定要给你大灌迷魂汤,你可要心里有数,别让她骗了。"
金世流听了这话,倒有点哭笑不得:"瞧你说的――我不是傻瓜,她也不是妖怪!这关系没有你想的那样复杂可怕。"
"反正她不是什么好货!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这两样都占全了!我现在要去长乐路,你好自为之吧!"
金世流挥挥手:"你快走吧――满嘴的就是胡说八道!"
金世陵告别二哥,乘坐汽车去了曼丽那里。
他病了这些日子,二人一直没能相见。如今骤然来了,就把曼丽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搭块板子,把他高高供起来拜一拜。
金世陵端着杯汽水往床上一歪,两只脚拖在地上。一边让曼丽给他脱鞋,一边大喇喇的问道:"这些天你还好吧?"
曼丽抬头笑着向他飞了个眼风:"不好,想你想的心疼!"
金世陵仰头想了想,又问道:"巷口那条小野狗还好吧?"
曼丽不同他一般见识,随口答道:"它好着呢!李妈总给它倒剩饭吃――都长成大狗了!"
金世陵点点头,举着汽水瓶子伸了个懒腰:"还是在你这里舒服――家里太冷清了,像座庙似的,住着不自在!"
曼丽在他脚上套了拖鞋,然后起身坐到了他的旁边:"我这小院子,倒比金公馆还好了?"
金世陵见她穿了件鸡心领子的薄纱裙子,领子挖的极大,露出前胸后背的雪白皮肤,没有袖子,两条藕似的胳膊也是齐根划出,看着倒是非常的肉感,便忍不住伸手去来回抚摸,由上而下,由外而内,不多时,便把那曼丽摸了个衣衫尽褪。
他这回在家中蛰居养病,许久不曾出门,真是憋的很了,家中几个丫头,面目又不可喜,瞧着还不如杜文仲好看,让他也提不起兴趣,如今总算抱了这香喷喷的曼丽了,哪还顾得许多,一边在曼丽的身上脸上胡亲胡咬,一边就手忙脚乱的给自己脱裤子。那曼丽独守了许久空房,瞧着这三爷也是有些流口水,此刻便哼哼唧唧的,做出许多风骚态度来凑趣逢迎。
这两个淫人凑在一处,直快活了小半天,把那最结实不过的大铜床都晃的吱嘎乱响。后来都累的骨酥筋软,实在动不得了,才鸣金收兵,各自躺下歇息。金世陵一面喘息一面笑道:"你是不是又胖了?刚才简直要把我坐扁了!"
曼丽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少来得便宜卖乖!一个爷们家,偏喜欢让女人到上面,偷懒偷到这上面来了!"
金世陵没有话说,就只是笑。心思却忽然转向家中,不知他二哥是如何应对那周丽娜了。
第 9 章
金世陵身为一个有钱有闲的少爷家,太安逸平淡的日子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那生活里,总需要一点小小的滋味来调剂,欢声笑语虽然必不可少,但偶尔的哀而不伤、乱而不烦,也是一道短短的串场戏,可以让他的头脑运作一番,免得提前老化生锈。
比如此刻,他刚刚恢复了健康,淡化了心事,发泄了欲望,便开始腾出闲心来琢磨他二哥的情感生活。
其实说起私人生活,他是解放过头了的;然而谈到婚姻,他那思想却是偏于传统。他觉着像金世流这样的老实人,顶好就不要在外面拈花惹草,以免打不着鹰,反让鹰叼了眼睛。尤其是像周丽娜那样的鹰,瞧着像个白鸽似的温柔美丽,危险性更大。可是这种事情,旁人尽可以干涉,但做主的还得是本人。金世陵空有一肚子御女之学,在这里却是全然用不上的。
把双手枕在脑下,又把一条腿搭在曼丽的身上,他哼哼呀呀的开始唱起《天涯歌女》来,这是他的保留曲目,调子与歌词都记得最准,待到又要和郎一条心之时,他忽然翻身坐起来,并且拍拍曼丽道:"你给我拿条湿毛巾来擦一擦,我要穿裤子。"
曼丽翻身坐起来:"你要干什么去?"
"我得回家看看。我二哥有点书呆子,兴许就让人给骗了去!"
曼丽听的一头雾水:"这是怎么话说的?谁还能去你家里骗人?"
金世陵以手撑床半坐起来,望着自己那一片狼藉的下身道:"你别多问了,快点给我收拾收拾,我要穿裤子!"
曼丽无法,只得匆匆套了长衫,然后出门兑了一盆温水端进来,用毛巾浸了水,把他那下身擦的清爽干净了,然后又把内裤外裤一齐递给他,口中抱怨道:"这又是发什么疯?好端端的就要走……不累么?"
金世陵提着裤子跳下床,一面系腰带一面答道:"怎么不累?腿都软了!可是没法子嘛!家里来了只狐狸精,专门糊弄我二哥那种傻子――什么话剧明星,不过是拿罗曼蒂克那一套骗人罢了!我二哥也是,喜欢写字,就找个衙门去当文书好了,包他写个痛快!何必非要天天坐在家里写什么剧本子!写的那叫一个差劲――看一行,吐一地!"
曼丽听他诋毁的有趣,就笑着把皮鞋放到他的脚旁摆好:"怎么又骂起你哥哥了?"
"我对他真是恨铁不成钢!见了个周丽娜,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金世陵虽是个男人,可是在出门之前,那准备工作也是非常之多的。待他总算回复了油光水滑的常态之时,已是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曼丽追着为他扯了扯西装的后衣襟,口内还问:"杜文仲今天怎么没跟着来?"
金世陵边走边答:"他这两天告了假,我要自力更生了!"
金世陵护兄心切,开了汽车便是一路疾驰。在院门口下了汽车之后,又快步穿过院子走入楼中,大声喊道:"二哥!我回来了!"
金世流正垂头坐在大客厅内的沙发上,听到了他的叫喊,便慢慢的抬眼向他望去:"你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金世陵脱了西装上衣,一边卷起衬衫袖子一边坐下来,眼睛盯着他二哥问道:"周丽娜走了?"
金世流弯着腰,手肘支在膝盖上,手就扶了头,显出很苦恼的样子:"早就走了。"
"她找你干什么?"
金世流叹了口气,慢吞吞的答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谈了谈闲话,还有……她说她前些日子受了桂如雪的引诱,如今醒悟过来,感到很是后悔,而这话又不能对旁人讲,只好同我说一说,还让我不要因此而笑话轻视她。"
金世陵轻轻的推了他一下:"那你是怎么想的?"
金世流晓得若是实话实说了自己的想法,定会引来这三弟对周丽娜的一篇污言秽语。所以犹豫了一瞬,他答道:"随她怎么说吧!个人过个人的日子,我对她现在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金世陵眨着眼睛,仔细的打量了金世流的脸:"你真是这样想的?"
金世流勉强一笑:"我骗你做什么?"
金世陵一拍巴掌:"这就对了!二哥,欢场上的女人,玩玩就算了,如果动了感情,那可是你找死。你在这一点上,得听我的!尤其是同周丽娜一流的人打交道,顶好是账目分明,睡过就算,可千万别打什么天长地久的主意。不信你看大哥――大哥那样玩,可是末了不还是找了个女学生吗?"
金世流听他说到了敏感话题,便抬手向楼上一指,压低声音申斥道:"你小声点!"
金世陵一伸舌头,果然把声音放轻了许多:"别说正室,就是姨太太,也不能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交际花!否则就随时有一顶崭新的绿呢帽子等着你戴了!你不信我的话?"
金世流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原来你还有这么一套理论――那曼丽怎么算呢?"
金世陵把嗓门又降了一个调:"她算我什么人?等我以后腻歪了,给她两个钱打发掉就是了。"
金世流摇摇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无情的弟弟,到时她的好年华都过去了,恐怕嫁人也不容易,以后可怎么――"
金世陵没等他说完,伸手就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无情?我要是无情,就不会下了床就急急忙忙的跑回来看你了!"
金世流见他急了,便赶忙摆出一副好面孔来抚慰他:"好好好,我说错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算了,不说这事儿了。免得我们兄弟两个再伤了感情。"
金世陵听到这里,立刻就又转怒为喜,转身从沙发上拿起一份小报来打开看了看,口中说道:"今晚上我陪你看电影去,报上说现在有个新片子,叫做《百宝图》。"
金世流并没有看电影的兴致,可是心中郁郁的,倒也愿意有这么个活泼弟弟陪在一边。便答应下来。
两人同乘汽车,金世流坐在后排座位上,嘱咐金世陵道:"你慢一点开车,注意安全。"
金世陵正是满腔的高兴,听了这话就不耐烦的一挥手:"少婆婆妈妈的,难道没了杜文仲,我还出不了门了?"
金世流也觉着自己有点嘴碎,不过在金世陵发动汽车之前,他还是下车坐到了副驾驶座上:"我实在是信不过你……要不然找别人来开车好了,万一碰到人的话……你瞪我干什么?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金世陵哼了一声,略有不满。
金世陵没有想到,他这二哥一语成谶,在那电影院的门口,还真是惹出了车祸。
其实说是"车祸",那是不大准确的,因为汽车本身并没有受到伤害,两辆车迎面相对,都很及时的踩了刹车,所引出的最大的伤害,也无非是让车内之人的身子颠了几颠罢了。所以后面引出的事端,应该被称为是"人祸"才对。
当时这金世陵作为司机,眼看着就要平安达到目的地,正是得意的时候,忽然受了这样一个惊吓,就摇了车窗探出头去,蛮横骂道:"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金世流觉得他这言语实在无理粗俗,简直同家中听差一个水准了,便伸手拉了他一把,劝道:"老三,别闹事,快找地方停车吧!"
不想他话音刚落,对面汽车内也伸出个人头来,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另起开端骂了起来:"你他妈的瞎眼了?赶紧让路!"
金世陵可是从未在外面挨过骂的,所以一听此言,当即就涨红了脸,不假思索的就回骂过去:"混蛋!你敢骂我?你是活腻歪了吗?"
这时对方车内的司机下了车,走过来昂首斜睨着他说道:"我骂的就是你!车上坐着的是我们陆院长的大少爷,刚才那么一刹车,可把我们大少爷给颠了一下。我也不和你计较,识相的就别挡路,赶紧滚蛋!"
金世陵推门跳下车,直走到那司机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冷笑一声:"陆院长是谁?陆选仁吗?"
那司机听他直呼家主名讳,便皱了眉头:"是啊,怎样?"
金世陵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狗养的混账!陆选仁的奴才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你以为这是上海?王八蛋!我今天饶不了你!"
那司机挨了一个嘴巴,刚要反击,可听对方那话中的意思,仿佛也是个权贵子弟,心里便怯了许多,捂着脸回头向车内望去:"大少爷,您看这……这小子打人啊!"
这时只见那汽车的后排车门也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那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同金家兄弟有过一面之缘的陆新民。这陆家的司机嚣张,陆家的少爷倒是相对要温和一些,见自己的人被打了,也并未愤慨叫骂,只一手插进裤兜里,意态悠然的踱到二人旁边,上一眼下一眼的看着金世陵,半晌方道:"金三少爷是吧?你打人干什么?"
金世陵因为挨了骂,气的眼睛都红了,根本就不打算再给任何人面子,张口便答道:"打人干什么?你说我打人干什么?你少跟我装傻!混账东西!敢骂老子,老子今天非得宰了这条狗不可……"
他把这陆大少爷同司机混编在一起,非常流利痛快的骂了一顿,兼之声音清亮,简直响彻了半条街。金世流坐在车内,见那陆大少爷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显然也是要翻脸的徵状,便赶忙下车去拉扯金世陵,同时对着那陆大少笑道:"陆先生,你自便吧,我这三弟暴躁了些,很是抱歉!"
那陆大少爷和金世陵相对而立,二人的脸色也是一青一红,分别都是气哼哼的,倒有些相映成趣的意味。听了金世流的劝解,那陆大少爷便向金世陵横了一眼,而后操着一口带了上海腔的国语回应道:"神经病!"
下一秒,他被金世陵猛然一推,踉跄着坐到了地上。
这回可真算是了不得了!那司机慌忙弯腰去扶他,又扭头大喊道:"沈副官,大少爷被打啦!"
他这话音刚一落下,只见后面一辆汽车内以一名西装青年为首,陆续跳下了四五个人,一路气势汹汹的杀奔过来。那青年显然就是司机口中的沈副官了,只听他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敢动我们大少爷!你可真是狗胆包天了!"
金世流站在后面,暗暗叫苦――这才发现,原来后面那辆汽车内也是陆家的人马,要是真动起手来,自己这边可是大落下风了!
金世流正在叫苦不迭,哪晓得他这三弟吉人自有天相,值此四面楚歌之际,忽然听到身后有汽车喇叭响,回头一看,竟是金世泽自用的几名听差开着汽车赶过来了。其中一位,名叫金贵,在下人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此刻就跳下汽车跑过来,满面笑容的说道:"二爷,三爷,听白管家说您二位看电影来了,我们就一路追了过来,大爷让我告诉您二位,说是明天中午黄厅长家开什么赏花宴,让您二位务必腾出时间去参加。"
金世陵见家里来人了,顿时就壮了胆子,当即一跺脚怒道:"我赏个屁!你来的正好,把车上的人都叫出来――不对,再留一个开车回去多找些帮手――狠狠的给我打这几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敢骂你金三爷,我让你横着出南京!"
金贵听了这话,不知所以然,扭头一看,发现前方站了几名气势不善的西装男子,想必就是这位三爷的敌人了。他虽是金世泽手下的人,可是先前一直是在金公馆当差,对于金世陵,那是非常的熟悉和恭敬,所以此刻也是有令必行,当即就揎拳捋袖的走上去,吆吆喝喝的大声道:"怎么回事?敢在我们三爷面前撒野!不想活了是不是?"
有金贵做榜样,其余的金府家将们也趾高气扬的走过来,预备发难。又果然留下一名司机,开着汽车回去搬救兵。
如此,一场小小摩擦便渐渐扩大,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鏖战。那些买了票子看电影的人也不肯入场了,都围在一旁观赏这场真人出演的武斗。很快那司机又载了一车金府家丁过来助阵,双方也不知是谁先动手的了,总之混乱之间,已然是打成了一片。那沈副官肩负着护主的重任,顶着无数拳脚把陆大少爷护送出了战场,然后重新加入战局,同时也派人回去搬来大批救兵。
这一场剧斗,打至后来,双方都操了家伙,旁彼的巡警见了,哪里敢管,早贴着墙根溜了个无影无踪。到了末了,那沈副官见自己这方渐显颓势,又想自己这是为了保护大少爷,就算真惹出事情了,陆院长也定会包庇。思及至此,他便放了胆子,竟拔出手枪对天开了一枪。
他的本意,是想震慑一下这帮金家狂徒,不要逮住自己的手下就狂捶不止。然而没想到金府家将误会了他的用意,以为他是在炫耀武器,便不肯让他得逞。其中那个金贵一扬手,就有几名后赶来的金家保镖涌上来,一起拔枪对了陆家众人,虽不敢真的射击,可是架势已然是摆好了。
就在这个空当儿,金世陵得了机会,骤然出手从旁人手中夺过手枪,瞄准了那先前骂了他的司机就要扣扳机。那司机没想到会在无意中惹出这样一桩大祸来,早战战兢兢的四处观望着,随时准备卧倒隐蔽。此刻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危机,下意识的就抱着头向地上一扑――而与此同时,枪声响起,陆新民一头栽到了地上。
这回斗殴的众人都傻了,金世陵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也是目瞪口呆。倒是金世流最先反应过来,就近打开车门,一把扯了金世陵,连推带搡的托这他上了车,然后自己上了驾驶座,也不打招呼,径自发动汽车,前冲后撞的调了头,然后便就此飞速的开走了。
金世流是个不大会开汽车的,这一路走的七扭八歪,不住的踩刹车。而金世陵呆呆的坐在一边,手里还握着那把枪。
终于找到一个僻静小街停下汽车了,金世流转向金世陵,又将他手中那把枪夺下来放到一边。金世陵这时才仿佛恢复了知觉似的,怔怔的抬眼望向金世流。
"二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这是……杀人了?"
金世流年纪略大两岁,终究是镇定的多,此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强压了心慌,还想劝慰他两句:"没看准,就瞧着他是倒下了――兴许没有死呢!"
金世陵哆嗦了一下,两滴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我得给他偿命吗?"
金世流一见他哭,自己终于也是完全的没了主意:"他是那个什么陆院长的儿子,恐怕是不好打发的。"
金世陵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泪眼婆娑的凝视着金世流:"怎么办啊?二哥?"
金世流低下头,开动脑筋茫然的思索着,半分钟后,他抬起头,一颗心也是砰砰的乱跳:"老三,你还是暂时离开南京躲一躲吧!陆家不会善罢甘休,爸爸那边也一定要大生气。不管陆家那位是死是活,你得先避避这个风头!"
金世陵愣呵呵的点头:"是,我离开南京,这就走――走哪儿去?"
金世流惶惑的同这三弟对视:"要不然……先去火车站瞧瞧?"
陆家大少并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当时那一倒,无非是让枪声给吓了个跟头而已。但这足以让爱子如命的陆院长怒发冲冠了。
陆院长的怒发冲冠带有转移功能,可以直接影响的金元璧暴跳如雷。金元璧正在四处拉拢力量同桂氏做斗争,尤其是要同陆院长这种实权虽有限,可名声却极大的人物合作。哪晓得花费许多心思,陪了许多小心,刚把他从桂如冰那里挖过来了,自家老三却差点把陆大少爷当街毙掉。这种事情,将心比心,的确是任何父亲都不能容忍的!
所以金元璧在城北公馆内摔了三个假古董花瓶之后,放出狠话,说要把家中这个逆子宰掉扒皮――只要让自己见着他了,就一定不手软,当场就宰,当场就扒!
他说这话时,保养良好的英俊面孔呈现出了一种扭曲的状态,瞧着很是可怕。金世流不消说,就连金世泽都有些被骇住了。一时离了父亲眼前,金世泽对金世流低声道:"给老三打电报,让他千万别急着回来,老爷子这是要吃人哪!"
金世流连连点头:"是,正好文仲这就要去了,让他顺便再带点钱。"
"那就让他带话去好了,也不必特地再打电报。老三这回也该多受些折磨――活了二十来岁了,这样不懂事!"
第 10 章
杜文仲提着个皮箱,从北平火车站下车后,便雇了辆车,直奔金家老宅。
金家老宅可是套有年头的房子了,因为常年的无人居住,所以无论里外,瞧着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黯淡。杜文仲站在门前的阔地上,见眼前乃是四柱落地,一字架楼,大门虽是朱漆的,可是颜色已然陈旧的很了。门楼下的号房自然是空置着的,而往里走过一处敞大院落,便能见到一座中西合璧式的二层楼房――这还是在民国八年时建起来的,那时看着,可是相当的摩登阔气呢。
楼房后面,还有大片的院落花园。可是因为看房子的只有两名老仆,照顾不了许多,便把这楼房之后的院门锁了起来,让里面长久的荒芜下去了。
杜文仲进门之时,并无人招呼,他便径直的往里走去。快到楼房门口了,才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迎了出来,咳嗽气喘的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是……"
杜文仲站定了,先打量这老头子,见他年纪虽老,一身的青布衣裳倒是干净整洁的,胡子头发也修的齐整,便起了一分好感,和颜悦色的答道:"我姓杜,是三爷手底下的人,刚从南京来的。"
老头子听了,当即堆起笑容道:"三爷在楼上呢,我带你去见他。"说着弯腰驼背的转身进楼,把杜文仲带到了二楼的一间房前,先敲了敲门,然后隔着房门,扯着苍老的喉咙禀报道:"三爷,南京有人来了。"
等了三五秒钟,金世陵从里面把房门打开了,见门口站的是杜文仲,登时就眉尖蹙起,双目含泪,梨花带雨的唤了一声:"文仲!"
杜文仲对于这位表弟,并没有什么好的感观,然而只要一见他抹眼泪了,那就立刻被同情心击倒,把他那些恶劣事迹全部忘怀了。又见不过是离家半个月的功夫,他已然瘦成了瓜子脸,头发软软的覆在前额,乍一看倒像个打了前刘海的姑娘。至于周身的衣裳,也是褶皱邋遢,无形中就散发着一股子狼狈之气。
杜文仲满怀怜悯的走进房内,见那老仆已然默默离去了,便关门放了箱子,说道:"三爷,这些日子受苦了吧?"
金世陵含着两泡眼泪,楚楚可怜的发问:"姓陆的怎么样了?听二哥的电报上说是没死,这么多天了也没人给我个信儿,我的心一直悬着呢!是谁让你来的?爸爸是不是又气死了?他让你带我回去吗?"
"三爷放心吧,陆大少爷什么事儿也没有,已经回上海了。但是陆院长因为这事,同老爷闹了很大意见。老爷气的要命,大爷二爷都说让你先不要回去了,等老爷过了气头再说。"
金世陵向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坐在那硬板床上,失魂落魄的说道:"没事就好,总算不用我给他偿命了――可是我得在这里住多久啊?文仲,昨夜里下大雨了,那雷打的,震得这玻璃窗子嗡嗡的响。我吓的半宿都没敢合眼。"说着他抬起手抹了抹那双泪眼。
偏巧杜文仲是个眼尖的,一眼觑见他那手上一块块的红肿起来,便以为是蚊子厉害,顺嘴说道:"三爷,一会儿我想法子给你这房里装上纱窗子,瞧你这手,都被蚊子咬成这个样子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愈发委屈的抽噎起来,把两只手直直的向杜文仲伸去,以供他参观:"哪儿是蚊子咬的呢?这是洗衣裳洗的……这宅子里就两个看房子的,七老八十的,我不忍心支使他们伺候我,身上的钱又快花光了,连个佣人都没法找…… 别说这个了,就连一日三餐都是对付来的,天天吃腌黄瓜……呜呜呜……"
他是越说越悲,腌黄瓜乃是他那悲伤的顶峰,所以他到此打住,认认真真的痛哭起来。杜文仲没想到他说嚎就嚎,倒有些手足无措,又见他涕泪滂沱的不像样子,只好先弯腰站在他面前,掏出手帕给他胡乱的擦了擦脸,然后出言安慰道:"三爷,别哭了。大爷这回让我给你带钱来了,你想吃什么买什么,咱这就出门去办,好不好?"
金世陵没有理会他,由着性子嚎啕了一分多钟,直到哭痛快了,才抽抽噎噎的收了眼泪,抬头问他道:"带了多少钱啊?"
"五千元。"
金世陵吸了一下鼻子,那张花猫似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笑容:"好极了!我们先去德国饭店吃上一顿,然后晚上好好的逛一逛――不成,我这身衣服太脏了,没法儿出去见人――算了,先吃饱肚子再说吧!"说到这里他向后仰了身子,以手撑着床,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来:"哎!文仲,这么多日子没见着我,你想我没有?"
杜文仲见他又流露出这样一种放荡态度,顿时就把方才的柔情全部付于流水了。
当晚,金世陵在西餐馆子里大吃了一顿,然后去法国公司买了几身新行头。至于香水、雪花膏、生发油等物,自然也不能缺少。杜文仲跟在后面,胳膊夹了几块英国料子,又随他去了金宅附近的成衣店制西装。金世陵这些天来,一直战战兢兢,住在那老房子里就有如坐牢一般,不但身体上痛苦,而且因为随时准备着要去给陆大少爷偿命,所以精神上也很受折磨。如今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不但重见了天日,手中又有了余钱,自然就要把先前的那种生活尽快的恢复起来。
在成衣店量好了身材尺寸,金世陵因为性子急,所以加倍给了工钱,和那裁缝约定明晚先来取一套西装,余下的可以延后。
出了成衣店,他心中高兴,勾肩搭背的搂了杜文仲,又把下巴搭在杜文仲的肩膀上,亲亲热热的说道:"文仲,这回我算是得了大教训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老老实实的再不惹事。你看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多么快乐啊!"
杜文仲"嗯"了一声,感觉金世陵这人很像牛皮糖,又甜又黏的粘在人身上,撕不开扯不下。
"文仲!"金世陵拍拍他的脸:"其实若是有钱有闲的话,在北平呆上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回家,杜文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三爷,我临来时,曼丽小姐托我给你传话,说要是你一时半会儿的不得回去,她可以来北平陪你。"
金世陵翻着眼睛想了想,随即摇摇头:"不必,我还是一个人自在些!让她在南京呆着吧!文仲,明晚咱们逛胡同去如何?"
杜文仲面无表情的答道:"好的。"
金世陵"扑哧"的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德行啊?这次又不用你拉皮条,你沉着脸干什么?放心吧,别看我家离开北平这么多年了,可是韩家潭那儿的情形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明晚你跟着我,我请你好了!"
杜文仲斜了他一眼,见他笑意盈盈的低垂了眼帘,睫毛微颤有如黑蝴蝶的翅膀,皮肤又是白皙细腻如瓷,便暗暗叹息:"真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又想:"我不能给这个绣花枕头做一辈子的奴才,有机会,还是要另找出路。"
当晚这二人回去了,金世陵心满意足的上床安歇不提。杜文仲却是恪守职责,在这旧楼内寻视了一圈,又找来那两名老仆吩咐道:"现在也不知道三爷能在这里住上多久,你们地方熟,明天就去雇个厨子,再找几个佣人把这房子收拾起来。人找齐了,就带到我这里来,至于工钱,你们可以看着定,只要人是干净利落的,多花几个也没有关系。"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皮夹,抽出两张十元的纸币递给他们:"你们年纪大了,这些天照顾三爷也不容易,这点钱拿去买东西吃吧!"
两位老仆各得了十块钱,心中十分欢喜,当即就满口答应了。其中一人又道:"杜先生,你要是找佣人,我家里有个小孙女,今年十六,最勤快伶俐的,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她带来让你瞧瞧,若是成,就让她在这儿干点活儿,也能挣点钱来贴补家里。"
杜文仲听了这话,也没放在心上,随便就点了点头。然后也自去客房休息去了。
翌日中午,金世陵懒洋洋的睁开眼睛,光身子摩擦着棉布床单,那触感尤其清晰。他想到自己总算是熬出头来了,因为独身在北平,又格外多出一份天高皇帝远的自由,便十分开心,睡眼朦胧的便开始再床上滚来滚去。
如此滚了一会儿,他感觉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才起身去穿衣洗漱。一时打扮的油头粉面,自觉着很是摩登俊俏了,便推门走出去,按着自己那饿瘪了的肚子且走且喊:"文仲!你在哪儿呢?"
他从二楼喊到一楼,走到客厅内时,只见杜文仲坐在一架老朽的皮沙发上,正同前方的一男三女说话。其中那个男子,是个年纪轻轻的小胖子,无甚出奇之处;另外三个女子,两位是中年左右的妇人,一位是个苹果脸的小姑娘,都是一身的粗布大褂,面上也未施脂粉。
他走到杜文仲身后,照着他那后背就是一拳:"我喊你半天了,你没听到吗?聋了?"
杜文仲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也没回答――他当然是没有聋,只是懒得理会他罢了。
金世陵打了这一拳后,便笑嘻嘻的绕到他身边坐下,又问:"这些人是干吗的?"
杜文仲这回开了口:"这是我雇来的佣人和厨子,家里没人伺候可不成。"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既然有了钱,不如去饭店里开几间屋子,那岂不是既舒适又方便?"
杜文仲望着他苦笑:"我的三爷,你以为你这是到北平度假游玩来了?我昨日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同陆大少爷拔枪互斗的事情已经上了报纸了,搞的老爷受了社会上许多非议!舆论上我们已经是大大的不利,你又何必还要去饭店那种地方招摇过市?当心老爷知道你在北平不老实,一时气急,再命人把你捉回去痛加管教――那时看你怎么办!"
他这一席话说出来,吓的金世陵又是心惊肉跳,呆望着杜文仲,张口结舌的说道:"啊?到这种程度了?那……那……"
因为杜文仲没有接他的碴儿,所以他"那"了半天之后,也就含含混混的闭了嘴。转而面对了那苹果脸的小姑娘,怒道:"你笑什么?"
苹果脸赶忙低了头,不敢回话。
杜文仲怕他迁怒旁人,便转移话题道:"现在这大中午的,你只坐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不如出去吃点午饭,然后去公园里走一走。等到了下午,大概就可以去成衣店取西装了。浅色的西装配上那条花领带,不是很漂亮的一身吗?"
金世陵随着他这言语展望了未来的半天生活,果然又立刻转怒为喜,点头笑道:"是的!的确是应该那样搭配。若是戴一顶白色帽子,大概就更有夏季气息了。不过戴了帽子,难免会弄乱头发,这倒是两难了!"
杜文仲一本正经的附和道:"诚然如此!到底还是三爷想的周全!但若是买一顶略大点的帽子,带着松松快快的,倒也许不会乱了发型。这样,咱们下午还是去那法国公司看一看,兴许有合意的帽子,就买一顶好了。"
金世陵欢喜的站起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还要在这里空谈着浪费时间,走吧!"
杜文仲连逗带哄的,把金世陵弄出金宅。二人在胡同口雇了洋车,一路先是去了京华饭店大嚼,然后到百货公司买了帽子皮鞋,最后又去东交民巷,在那外国人开的理发馆里理了个高价的头发。这一套做下来,也就没有闲暇时间再去逛公园,直接就坐了洋车赶往成衣店去取新西装了。
金世陵是在漂亮人群里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对于衣饰的兴趣,并不比女子低;对于外表的用心,也绝不比女子少。如此久了,虽是表面看着也是个活泼爽朗的男孩子,可是性情中就多少夹杂了点脂粉气。他家的男人皆是如此,所以他自己也意识不到。旁人倒是有点觉察,但又没有胆子讲出来――就算可以批评金三爷,可金大爷是批评得的吗?五十多岁还不肯留髭须,硬充中年的金老爷,是批评得的吗?
这时,金世陵回到家中,洗澡更衣,一身崭新的从楼上跑下来,边跑边哼着流行歌曲,显见是心里乐开了花的样子,跑到楼下,他大声招呼道:"文仲,走呀!还等什么呢?"
杜文仲正坐在楼下客厅中的破沙发上歇脚,闻听此言,立时抬头望向他:"三爷,又要去哪儿?天都要黑了啊!"
金世陵向他一挤眼睛:"昨晚上说过的啊!你忘了?"
金世陵高兴起来,那话就多了。杜文仲探头望着他,虽然是开动脑筋了,可还是满心的疑惑:"说什么啊?"
"哎呀……"金世陵皱着眉头一拍手:"你是狗脑袋?连这种好事都会忘记?"
杜文仲慢慢起身,拖着两条疲惫的腿向他走了一步:"三爷明示吧!到底是要去哪儿?你说了,咱好马上去啊!"
金世陵笑微微的一歪脑袋:"逛胡同去!想起来没有?"说着他走向楼门口,头也不回的说道:"文仲,今晚儿你随便挑,随便玩,我请客!"
第 11 章
金世陵同杜文仲到了胡同之时,已是入夜时分。夏季白日天气酷热,倒是太阳落山之后,暑气渐消,反而更适合游玩乘凉。况且街上都安装了电灯,照的满街通亮,走起路来也毫不为难。
金杜二人对于这类风化场所,自然是并不陌生的。只是走到了半路,金世陵却忽然停下脚步,沉吟道:"文仲,你说咱们是逛南班子,还是北班子呢?"
杜文仲是哪个班子也不愿意涉足,所以淡淡的应了一句:"全听三爷的。"
金世陵摸着下巴,先是认认真真的思考了,然后才答道:"江南女子,咱们已经结交的够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趁此机会,去鉴赏一番这北地胭脂如何?"
杜文仲无可无不可,随他就拐去了胭脂巷里去了。
这巷子内的各家,门首上都挂了红绫绣字的小玻璃匾和粉红纱制宫灯,上面绣的字样,无非就是些红香玉、小春喜之流,皆偏于俗艳一流,可见其中的胭脂们,大概也都是人如其名,又俗又艳。
金世陵走在这温柔乡里,不住的东张西望,因为毫无目的,所以就捡了一间门上灯笼格外明亮好看的院子走了进去。
这二人刚一进门,便有龟奴迎上来,满面堆笑的问候:"两位爷,快请进来吧,可有相好的熟人吗?"
金世陵大模大样的摇摇头:"没有!你有好的,都叫出来让我瞧瞧!"
那龟奴见他不但衣饰华贵,而且气派俨然,乃是个有经见的公子,便陪着笑一躬身道:"二位爷,您请屋里坐,我这就给您叫去!"
金世陵同杜文仲随着那龟奴到一间房内坐了,又有小丫头奉上茶和点心瓜子上来。此时就有四位姑娘款款的走进房内来了。为首一名,名叫凤仙,目测年龄,总有小四十,虽是脂粉浓饰,依旧可见眼角鱼尾;其次一名,名叫冬梅,身子胖大,穿了件豆绿色旗袍,姗姗移来,有如一座青山一般;再次一名,名叫雨荷,是细瘦身材大脑袋,因烫了一个飞机头,所以那头愈发大的惊人;最后一名,年纪不逾十四,身材尚未长成,且面容黄瘦,仿佛是新从乡下买上来的女孩子。
这四位佳丽见了金杜二人,心中暗喜,一齐嘻着嘴围上来,把那眼风抛的满天乱飞。本来这屋子就不宽敞,忽然挤进来四个人,室温立即就又有所上升。其中那个冬梅,因为胖,所以格外的爱热,将个汗津津的身子往金世陵身上一蹭,撒娇撒痴的笑问道:"这位小爷,倒是个生面孔,可是第一次来我们春满楼呀?"
金世陵早在见到这四副娇容之时,便大失所望。如今看这几位竟公然逼近了,更加厌恶,当即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五元钞票往面前小几上一扔,正是起身要走时,忽然雨荷从人缝中钻了进来,点动着一个大脑袋娇声嘻笑道:"两位爷,急着走什么?可是看不上我们几个么?哈哟――这可是让人家心里难过喽!"。
金世陵打了个冷战,不敢逗留,拔腿就向外硬冲。杜文仲见状,暗笑着赶忙跟上。
出了这春满楼,金世陵愤然的拍了拍身上:"怎么会这样子嘛?一个个的,瞧着还没有你好看,不晓得是她们嫖我,还是我嫖她们。"
杜文仲听了这话,不由自主的就摸了摸脸――他是长圆脸,高鼻梁,皮肤也白皙,相貌实在是堪称体面的。因此高标准的金世陵总是把他当成一个标尺,凡是模样不如他的,就都被划入丑人行列。
这在第一家的遭遇,堪称是历险记一般的。所以在挑选第二家时,金世陵就格外慎重一些,口中还喃喃的自语道:"黄鼠狼上次从北平回家后,还同我大讲这胡同里的乐处,说的简直就像掉进了美人堆里一般。怎么我自己来了,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呢?"
杜文仲扯了扯他的手臂:"三爷,既然你对这里不满意,那咱们就回家去吧!"
金世陵一甩手:"不成!你别管我!好容易来个新鲜地方了,你还不让我好好玩一玩?走,上这家里看看!"
杜文仲叹了一声,随他又进了一家"天香院"。院内自然又有龟奴迎上来殷勤招待,找来的两位姑娘,一个春兰,一个秋菊,虽没有十分的人材,可也算得上等姿色,,而且浓妆素裹的打扮了,颇有几分冷艳之色。金世陵因先前受了春满楼四位佳丽的骚扰,如今见了这正常的女性,那对比性很强烈,所以当即就表示了满意。
这四人进了房内落座,那春兰是个活泼的,此刻就拉了金世陵的手,不停的逗话儿来说,语言又风趣,连旁听着的杜文仲都觉出些兴味来。而那秋菊先是含笑在一边坐着,后来也凑到杜文仲身边,哝哝低语起来。杜文仲看她粉嘟嘟的脸蛋,黑鸦鸦的头发,言笑之间,颇有些娇憨韵味,倒也让人心动,不由得也一递一句的聊个不休。
屋内四人正是得趣之际,忽然从隔壁传来一阵大笑,其中那声音有男有女,有粗有细,显见是一大群人发出来的。旁人听了倒没怎样,金世陵却忽然挺直了腰,口中问道:"隔壁是谁?"
春兰见状,以为这是个偷跑出来的少爷,怕遇到熟人回去传闲话。便笑道:"那房里是温九爷同个南边客人。你少爷是外地来的,大概是不会认识的了。听他们的笑干什么?咱们且说咱们的!"
金世陵慢慢的向后靠回去,显然还是竖着耳朵在倾听,又随口答道:"我当然是不认识了。只是刚才有个声音,听着耳熟,好像是……算了,一定是我听错了。"
春兰轻轻抚摸了他的手背,笑道:"隔着一堵墙,又是这么一大群人一齐笑,你都能听出耳熟来?那可真是……"她把话停在这里,两只眼睛向金世陵脸上一溜,又抬手用帕子掩口一笑。
金世陵会意,当即也笑着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把上身靠向她,耳鬓厮磨的问道:"你要说我是兔子耳朵吗?"
春兰听了,花枝乱颤的咯咯一阵笑:"你这小爷,真真冤死人了!"
这四人在房内肆意谈笑,到了几近半夜之时,金世陵才同杜文仲起身告辞,扔了五十块钱,便要离去。春兰同秋菊见了,晓得这是个出手阔绰的少爷,若是巴结稳了,后来定还会有大大的好处,便满面笑容的跟上来,要一路送他们出门。
不想他们这厢刚刚出了屋子,隔壁那间也开了门,两名男子被五六名花团锦簇的妓女围绕了,嘻嘻哈哈的也是向外走。金世陵挽着春兰,略出来的早些,便走到了头里。正要出大门时,后面那群人中有人"哎呀"了一声,接着就听得一个声音响起来:"前面那位,不是世陵贤弟吗?"
金世陵一愣,登时停了脚步回过身去,异常吃惊的望着来人:"桂兄?你也……这可真是巧啊!"
桂如雪本就生的清秀,像个戏子似的,今天穿了身月白长衫,有点长身玉立的风姿,就愈发的像戏子。幸而那举手投足之间,倒还有几分英气,就把那戏子的风韵冲淡了许多。此刻他对着金世陵笑微微的一点头:"老弟台,近来可好啊?怪道我前一阵子一直没能见着你,原来你是来北平度夏来了。"
金世陵听他这样讲,便也笑答道:"桂兄既然是一直在南京的,那我的那件事情,一定也是知道的。以我如今之状况,哪里还谈得上'度夏'二字?不过是避难罢了。"
桂如雪摇摇头:"以我的愚见,倒是觉得贵府上下,都有些过虑了。其实年轻人之间略有冲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未必陆家少爷就比金家少爷娇贵了,况且你也并没有把陆大少爷怎么样,他那无非是诈死而已,又非真死嘛!"
金世陵听了这话,顿时就觉着这他乡遇故知,果然不是白遇的,那一番话听进来,句句都碰在心坎上,便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顺嘴说道:"唉,你若是我爸爸,那就天下太平了!"
他说者无意,可是周围众人听了,就忍不住的要笑。杜文仲见他说话不经脑子,倒替他着急,就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快走。哪知桂如雪眼尖,一时觑见了,当即也上前一步,笑道:"老弟台,我们借一步说话。"然后又回头向同行的朋友说道:"老温,你略等等,我和这个朋友有几句话讲。"
金世陵同桂如雪走到了院角僻静处,桂如雪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了他,口中低声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明天我接你去游西山去,如何?"
金世陵笑模笑样的一扭头:"西山有什么好游的?我可怕累!"
桂如雪盯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问:"累?和我在一起,哪回累着你了?嗯?"
金世陵听到这里,毫不羞愧,只笑着低了头,喃喃的说了自己的住处。桂如雪用心记下了,然后就握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轻声笑道:"明天你早点起床,我上午十点就去接你。"
旁人远远看了,只以为他们是在行握手礼节,也不疑有他。待他们回来之后,便各走各路,分别散去了。
金杜二人回了家,金世陵便忙着洗澡上床,杜文仲见了,就忍不住问他:"三爷,桂如雪同你讲了什么?"
金世陵站在床前,三下五除二的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干卿底事?"
杜文仲本来就困,又听他胡扯,就觉得很不耐烦:"你顶好同桂家保持距离,你不在南京,不晓得现在老爷和桂如冰已经……"
金世陵把薄被子向上拉了一拉,又打了个打哈欠,转身背对了杜文仲说道:"桂如冰是桂如冰,桂二是桂二。爸爸和桂如冰搞斗争,关我和桂二什么事?好了好了,我困死了,你赶紧出去吧!"
杜文仲一撇嘴,心想我这也是为了你家好。既然你不领情,我也回去睡大觉算了!
翌日中午,金世陵懒洋洋的起了床,照例打着滚儿的清醒过来,然后穿了衣服,慢条斯理的前去洗漱打扮。待到下午一点钟时,他才一身香喷喷的下了楼,准备吃早饭。
因为餐厅内墙壁都老旧的泛黄了,给了他一种不干不净的感觉,所以就让佣人把饭菜端到了客厅内的茶几上,他坐在沙发上,弯着腰吃了两口,觉着也没什么食欲,便放了碗筷。抬起眼睛,忽然发现前方站着个小丫头,正是昨日偷笑的那个苹果脸。
金世陵向她一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桃。"
金世陵用手指敲了敲茶几:"把这些撤下去,让厨房给我煮点咖啡端过来,要浓一点的,多放糖。"
小桃听了,当即就摇了头:"三少爷,厨房里没有咖啡。"
金世陵想吃什么,便恨不能一口吃到,否则就要不满。此刻晓得咖啡喝不到嘴了,就很不耐烦的说道:"厨房里怎么会连咖啡都没有?文仲呢?"
他话音未落,杜文仲已经从楼梯上很从容的走下来了:"三爷,叫我什么事?"
金世陵回头瞪了他一眼:"又找厨子又找丫头的,怎么就不给我找点咖啡来?"
杜文仲一听是这等小事,便漫不经心的敷衍道:"三爷想喝咖啡,就叫人去外国商店买一罐子回来好了。什么大事。"
金世陵跺了一下脚:"我就是现在想喝!等你买回来熬得了,我又不稀罕了!"
杜文仲看他像个小姑娘似的耍刁蛮,不禁皱了眉头:"那我带你到咖啡馆喝去,如何?"
金世陵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即一摇头:"我不出门。我还要等――算了,你给我弄杯热茶过来,我喝点茶好了。茶总有吧?"
杜文仲见他把咖啡撂下了,便对着小桃一招手,示意她去沏茶。
这小桃是个初次到人家中做工的女孩,处处小心勤谨,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用托盘端了一杯热茶送了过来。金世陵端起茶碗嗅了嗅,觉着除了带了茶香的热汽之外,并无异味,才小小心心的吹了吹,抿了一口。
他安安静静的喝完了这杯茶,刚是探身要把茶杯放回托盘中,就听见外面有汽车响,这可让他立刻站了起来――却又不动,就只是蓄势待发的站着。
杜文仲看了奇怪,便走过去开了大门,只见一辆汽车停在那半开的院门前,而桂如雪已经穿过院门,正飞快的向自己这边走来。双方相望,那就不能躲闪了,只好满面春风的问候道:"桂二先生来了?"
桂如雪晓得他的身份,所以只在经过他之时淡淡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直奔金世陵而去:"世陵贤弟,我这是来晚了。让你在家中好等,实在对不住。"
金世陵见他像个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倒有些讶异,心想他这初次来的客人,进门倒是痛快,问都不问一声便往里闯,不怕走错了人家?
"那倒不会,要不然我也是没有事做。"
桂如雪一侧身:"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毕竟路途不近。"
金世陵等的就是他,此刻当然应允。可杜文仲是个蒙在鼓里的,就有些摸不清头脑:"三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金世陵随着桂如雪且走且答:"我同桂兄去趟西山,你好好看家吧!"
杜文仲追着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金世陵跟着桂如雪,不得不加快脚步:"你甭管,乖乖在家等我就是了!"
杜文仲停止追逐,眼望这二人上了汽车,心想桂二不会是又勾着他去赌钱了吧!
第 12 章
金世陵随着桂如雪上了汽车,因前面还坐着个司机,所以便加意收敛了言行,规规矩矩的只聊些闲话。
他同桂如雪,因为在生活上极少有交集,此刻又不敢随意乱说,顾虑之下,那共同语言就更是少的可怜。偏这一行的路途又是颇远,从金宅到城门口,要三十多分钟,从城门口驶到西山,又要四十多分钟,加起来这一个多小时中,金桂二人只在起初时略谈了几句,余下的时间内,都是默然无语。
车子到了八大处,在山脚下的一片空场上停了。二人下了车,金世陵见那司机坐在车内,并没有跟下来,心里就觉着轻松了许多,不由自主的就扭头望着桂如雪一笑。桂如雪同金世陵两个走在一处,身边并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觉着有种奇异的自在,又见天色尚早,便更生出了一份闲适悠游的心情。
二人走了两步,只见前方就是西山饭店,桂如雪便问道:"世陵,你累不累?进去坐坐吧!"
金世陵听了他这句问话,心中忽然生出种异常的亲近感觉来,这让他觉着很有趣,忍不住就点头笑道:"贤弟呢?"
桂如雪同金世陵在一起,似乎也是笑的时候比较多一些:"明知故问。"
两人缓步走到了西山饭店门外的露台下,找了副茶座相对坐了,又向茶房点了一壶茶同两碟点心。一时东西送上来,桂如雪见周围无人,便提壶给金世陵倒了一杯茶:"前几天,我同一个朋友来这里走了一趟,虽然现在不是正经秋天,可景致也已经很不错。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处看看。"
金世陵闻言,倒是有些吃惊,不假思索的就问道:"你是真的要游西山?"
桂如雪听了这话,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帘微微一笑。金世陵随即反应过来,顿时那脸上也一层一层的透出了红晕,低声解释道:"我是说……怕天气太热,随便走走就是了。"
桂如雪把一只手放在桌上,轻轻的握了那白瓷茶杯。手白,简直和茶杯是一个颜色,中指上戴着个翡翠戒指,瞧着绿阴阴水汪汪的,倒是好看的很。他晓得金世陵心直口快,把实话给说出来了,所以现在窘得很――也不怪他诧异,他们两个但凡凑在一起,好像就是为了干那一件事,事毕了便立刻分开,各过各的日子去。所以虽说是认识许多年了,关系也已经是很密切了,可走出去总像是陌生人,至于像今日这样对坐饮茶,相约游山,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追着金世陵的话头说道:"好兄弟,不急这一刻,我在北平还要呆些日子,我们有的是时间。"
金世陵搭讪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略觉羞愧,可也羞愧的有限。脸皮还是红着的――皮肤白而薄,略动点血气就要长久的泛红。
清了清喉咙,他转了话题:"你来北平做什么?"
"生意上的事情。"
金世陵听了,忽然想起来这样一个问题:"你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晓得你是个商人,可也没见过你开什么买卖门面。"
桂如雪笑微微的低下头,用手指把茶杯向前轻轻推了推:"我是做什么生意的?说了你也不懂。"
金世陵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我才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金世陵睨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桂如雪觉着金世陵方才那一眼,黑眼珠子悠悠一转,仿佛是有点卖弄风情的意思,然而又不像是有意为之――真是骚的毫无目的。
二人在茶座上又坐了十来分钟,此时周围就渐渐上了客人,三五成群的,又以洋人居多,环境也随之嘈杂起来。桂如雪同金世陵在一起,总感觉像是在偷情,而且是很禁忌的那种,绝对见不得光的,所以便有些坐不住,仰头望了望天,自行就起了身:"是个半阴天,正好不晒,我们往山上走走吧!"
金世陵对于上山这件事,既嫌热,又怕累,实在提不起兴趣,可是见桂如雪已然站起来了,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盯着他,只怕他一旦拔脚,就要立时走个无影无踪。
在这夏末秋初的季节,自然界的风景其实正是大有可观的。桂如雪沿着山脚的一条小路前行,就见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那叶子绿的几近苍老,偶尔又有几片泛了黄的点缀其间。草是长到小腿那样高了,很有规律的东倒西歪着,很像一铺厚实的绿毯。
因为没有阳光刺目,所以周遭这景致瞧着格外清晰鲜明。桂如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对心思,又见周围无人,便回身握住了金世陵的手,放缓了脚步与他同行。
金世陵的手,因为从来不曾辛苦操作过,所以柔软细嫩的很。桂如雪握了他的手,心内忽然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悸动――他非常想就此捏碎金世陵那纤细的手骨。
这样漂亮的一只手,实在是应该对它多下点力气的!
这个想法让他骤然兴奋起来,斜眼望向身边的金世陵,他低声道:"不走了,回去吧!"
金世陵故意拿乔:"你不是要游西山吗?这才看了几棵树,就不走了?"
桂如雪把他的手掌捻了一下:"装模作样!"
金世陵也觉着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些拿捏作态了,便笑了笑,率先转了身:"不装了,跟你走就是了!"
这回两人达成共识,又心照不宣的有了共同的目标,便一路兴致勃勃的下了山。此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一般游山的人也都三三两两的回到这山脚,有汽车的开汽车回家,没有汽车的便雇洋车,一时很是纷乱。桂如雪背着手站在停车场外面,先是观望了一会儿,然后转向金世陵:"我们现在去吃晚饭如何?下午出门到现在,只喝了点茶,也饿了。"
金世陵望了望场上余下的三两辆汽车,问道:"你那司机还在吗?"
"早走了。"
这个回答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走了?我们晚上不回城吗?"
桂如雪扭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难得有这个机会,何必还要回去!"说着又笑了笑:"你跟着我就是了。听话!"
金世陵倒是素来都很听他的话,一是因为自己是个处处都无所谓的人,没有什么主意;二是因为桂如雪毕竟大他十多岁,经验和智慧都是值得信任的。
二人在西山饭店一楼吃了晚饭,然后便让茶房去楼上开了两间房。这饭店内的房间多的是,要找两间挨着的空房,那是很容易的事。二人若无其事的各自进房,只见这房内安置着一张大铜床,床单被褥都是整齐雪白。靠墙是两张沙发椅同一张桌子,窗子本是关着的,此刻让那茶房打开,顿时就有一阵清凉晚风吹进来,倒是使人精神一振。
到了这时,金世陵可是真的不急了。他先去浴室内洗了把脸,然后便拉过一把沙发椅,独自坐在窗前,眼睛望着前方远远的青山,心里想:"不知道家里怎样了……二哥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大概是没有想我,可我却是有些想他呢。等桂如雪走了,可以让他来北平住一阵子,顺便再给我弄点钱过来。"
他心里惦念着金世流,出了好一阵子的神。此时天色渐暗,空中忽然乌云密合,眼看着就是要下雨的光景。金世陵赶忙起身把窗子关了,暗想不会这样凑巧吧?好容易出来过次夜就要赶上大雷雨――只要外面响了雷声,他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想到这里,他又打开了窗子,伸头出去观了观天象,发现那天已然黑成了锅底,一道闪电从云上直劈下来。他赶忙缩回脑袋关拢窗子,几乎是与此同时的,天边传来喀嚓一声大响,吓得他向后跳了一步,不禁就自语道:"这也太吓人了!"
暴雨之前的雷电,来势自然是很凶猛的。金世陵抬手捂着耳朵,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忽然又是一个响雷传来,他那身体一哆嗦,顿时就非常非常的想念金世流了。
当然,隔壁还住着一位桂如雪,可以去他那里暂时避一避雷。不过金世陵总觉着自己同桂如雪没有那样熟,不好在他面前失态。况且二人本来是怀了鬼胎才来这里住下的,自己若是这样早就跑过去,只怕桂二未必会以为自己是真的怕打雷,而是要怀疑自己太过急色了。
因为这个缘故,金世陵终于是挺着没有出门,只扑在床上,把头用被子蒙了――这回视觉用不上了,只剩耳朵捕捉着外界的声响,那听觉神经就异常的敏感,把每次雷声都相应的放大了许多,直接送进了他的脑子里去。
两分钟后,金世陵忍无可忍,起身下床,慌里慌张的推门去找桂如雪。
桂如雪正坐在桌前,就着台灯的光亮读一份晚报。见金世陵忽然推门进来了,就笑着指指身边的空沙发椅:"过来坐。"
金世陵随手关了门,然后大步流星的走过去坐下,语速很快的咕哝了一句:"下雨了。"
桂如雪把报纸折好放到桌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拉了窗帘。回头再看金世陵时,发现他正大弯着腰,双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则是捂着耳朵。
桂如雪觉着奇怪,就问他:"世陵,你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依旧低着头,只抬起一只手指了窗外:"我刚才看到闪电了,怎么还没有雷响呢?"
他话音刚落,就听窗外一声霹雳,震的他浑身一颤――倒是可以把这份等待暂时放下了。
桂如雪这才明白过来,倒觉得好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拉了他一只手道:"走,我们到床上坐着去。"
金世陵摇摇头:"等一会儿,等下一个雷打过去。"
桂如雪见他有点发神经,便独自走去墙角处的小玻璃橱柜前,从中拿出了个高脚杯子同一瓶白兰地。他将白兰地的瓶塞打开,倒了浅浅小半杯酒,然后放下酒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来拧开,倒出一粒药片扔进酒中。只见那白药片遇酒即溶,很快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端着这杯酒,慢悠悠的走回了金世陵身边:"我弄了点美国来的药,很好用,也不伤身体。"说着,就微微俯下身,把那杯酒直递到金世陵的面前。
金世陵心惊肉跳的接过酒,抬头先望窗外,然后才看向桂如雪:"你总给我吃这些春药干什么?我们之间,要吃也应该是你吃。"
桂如雪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想让你更热情一些。"
金世陵笑着摇摇头,似乎是很不赞成,然而下一秒,他便将杯口凑到唇边,仰头就把杯中那点白兰地一口喝下。
桂如雪站起来,从他手中接过高脚杯子送回玻璃橱柜上,又仔细锁好了房门。随即便一边解长衫纽扣一边走回来。金世陵见了,也起身脱了西装外衣扔到旁边的空椅子上,待要低头解裤子时,桂如雪忽然抬手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别脱!"
金世陵喝了那掺了药物的白兰地后,很迅速的就觉出了些许眩晕。此刻他随着桂如雪的力道坐回沙发椅中,不禁笑道:"好,那我等你伺候我脱。"
桂如雪把长衫胡乱的也扔到了那把空椅子中,露出里面雪白的丝绸褂子。他站在金世陵面前,先摘了腕上的手表放到桌上,又挽了两边的袖子,然后就双手扶了椅子的把手,弯下腰专心致志的凝视着金世陵。
金世陵被他困在椅子里,不明就里,哭笑不得:"喂!你看什么呢?要给我相面吗?"
桂如雪不言不动,就只是看他。
金世陵先还回应似的也盯着他的眼睛,然而过了不到半分钟的光景,那药劲借着酒力,便在他身上极快的发作了。只见他骤然变得面红耳赤,不但目光发直,连呼吸都紊乱起来。身体在椅子里难耐的转圜了两下,他闭上眼睛开了口:"桂二,我们到床上去!"
桂如雪摇摇头:"不,你真是个尤物,我还没有看够呢!"
金世陵又气又笑,抬起手软绵绵的打了他一下:"别胡闹了,若是想看我,就别给我吃药。"
说到这里,他便作势要起立。不想桂如雪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沙哑了声音道:"坐着!"
这桂如雪瞧着是个文弱之人,其实力气很是不小。金世陵这吃了药的人,脚下无根,被他这样一按,立刻就又坐回椅子里。这回他可是有点急了,抬脚向桂如雪的小腿上踢了一下:"你干什么?我这样难受!"
桂如雪挨了这么虚飘飘的一脚,毫不在意,自顾自的把手覆到了金世陵的双腿之间――那里是鼓胀而火热的,温度已经透过了薄薄的布料。
"世陵,既然这么难受,那应该怎么办呢?"他引诱似的说道。
金世陵合着窗外新一波的电闪雷鸣,颤抖着用手解开了腰带,随即便脱力似的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他的眉尖脆弱而迷茫的蹙起来,表情也是无奈而幽怨,可手上的动作却是急迫的很。那裤子只是被解开了腰带,并未退下,所以他的手可以藏在裤子里上下活动摩擦,伴随着偶尔的低低呻吟――这是一场掩人耳目的自渎。
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因为被抽空了灵魂,所以瘫坐在椅子上时,显得格外柔软。处处都是柔若无骨,只有胯下那一处是硬的。
桂如雪观赏着这幅寂寞而煽情的春宫图,身体内的血液一阵阵的涌进脑子里,他简直怀疑自己会随时发作脑充血。
金世陵不好受,他也同样的不好受。
金世陵紧紧的闭上眼睛,歪着身子窝在沙发椅中,手上的动作开始加快。桂如雪见他已是浑然忘我了,便腾出一只手来,给他从下向上解了衬衫扣子。待衬衫前襟大敞四开了,他便用手指捏住了那粉红色的乳尖,用力的一扭。
金世陵兴奋难耐的哼了一声,那药让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敏感,然而痛觉神经却迟钝了许多。这显然是很和桂如雪的心意了――他总肖想着要狠狠的蹂躏他一番,可惜又怕,怕把这娇生惯养的漂亮小子疼跑了,吓跑了。
在这次自慰射精之后,金世陵的意识就变得很模糊了。
他也不晓得自己这一夜被桂如雪到底搞了多少次。一切记忆都是朦朦胧胧的,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向回看,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不过总之很快活就是了。
不过翌日上午他醒过来时,就觉着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种疲惫直从关节中透出来,让人略一动弹,便产生出一种肌肉拉伤般的痛苦。
他呻吟了一声,半睁着的眼睛看到那窗帘还是拉着的,便失去了时间的判断。
"桂二!"他懒洋洋的唤了一声。
桂如雪坐在床头的沙发椅上,他早起来了,觉着很饿,可是因为金世陵睡得正酣,他不好独自下楼去吃早饭,所以只得默默的端了杯隔夜的冷茶,一口一口的喝着。
"醒了?"
金世陵掀开被子,咬牙忍痛的坐了起来,低头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上,从胸口到大腿,满是鲜红青紫的瘀伤――他是个行家,辨的出来哪一处是牙咬的,哪一处是手掐的。而乳头和下体,也都是红肿着的。
他是从不受伤的人,在自己身上忽然见了这幅情景,就有点吓着了:"你……这是怎么搞的?你把我怎么了?"
桂如雪端着茶杯,很心虚的又喝了一口冷茶。
他本来在床上就是个暴君似的人,又遇上个发情发的一塌糊涂的可心人,所以昨夜里就有点行为失控了。清晨起床时,他早把金世陵翻来覆去的研究了一遍。研究完毕后,他觉着自己是有点闯祸了。
金世陵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便要伸下一条腿去地上找拖鞋,不想这条腿刚一动弹,就觉着后庭处一阵剧痛。他"哎哟"的大叫了一声,随即伸手去摸了一把,触手之处是黏黏的,再一看手,竟是蹭了半手掌的血渍。
见血可是了不得的了!他立刻就带着哭腔骂了起来:"这……桂如雪!你个王八蛋!你把我玩坏了……你、你……我宰了你!"
桂如雪放下茶杯,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开始赔罪。然而金世陵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又是疼痛,哪里肯听,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你这疯子……你这是给我用刑呢?我饶不了你!"
桂如雪在近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挨嘴巴,可也没有话说,只是一味抬手抚摸着金世陵那赤裸光洁的后背:"世陵,是我错了,我下手没轻没重,弄伤你了。随便你怎么罚我都成。别哭啊……好好好,想哭就哭吧。"
金世陵用力的推他:"走开,别碰我!我的衣服呢?我要回家!"
桂如雪随他推搡着,并不起身:"世陵,过两天再回家吧。你身上有伤,不如就在这里养一养。我也好能照顾你。"
金世陵抬手又给了他一个嘴巴,厉声喝道:"我稀罕用你照顾!我要回家!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了!你我就此一刀两断!疯子!神经病!"
桂如雪挨了这第二个嘴巴,也有点冒火,可是不舍得同他翻脸,索性一把抱住他往床上一滚:"我的三爷,给点面子不成吗?这样,一会儿我伺候你沐浴更衣,然后喂你吃午饭。等你吃饱喝足有力气了,咱们上山找个僻静地方,让你用刀子把我零碎剐了出气,好不好?"
金世陵被他压在身下,因为身上有伤,不能乱拱着挣扎,只好恶狠狠的斗嘴:"你当我不敢?我就是要剐了你!"
桂如雪察言观色,晓得这事儿有松动了,便又用力搂了楼他:"好好好,三爷刀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别哭别闹了。全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
金世陵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滚蛋!"
桂如雪因为图那一时的痛快,结果在第二天挨了一顿暴骂。
他是个颇有身份的人,常年没人敢对他说一句重话的,如今站在浴缸旁边,一面给金世陵洗屁股,一面被骂做是狗娘养的混账,那感觉就很奇妙,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苦笑。
其实挨了金世陵的骂,他倒是不大生气的。因为在心理上就没有把金世陵当作是与自己同等的对手,所以听了那污言秽语,也全当是狗叫,觉着其中并不包含侮辱性。
金世陵后来也没有去山上剐了桂如雪――因为在吃午饭之时,他们就和好了。
桂如雪按电铃让茶房送了午饭上来,然后就关了房门,当真用勺子舀了饭菜去喂金世陵。金世陵穿戴的整整齐齐,端坐在床边,表情严肃,做凛然不可侵犯状,坚决不肯吃饭。桂如雪见了,就放下勺子,笑微微的继续哄他。
十分钟后,金世陵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这全线溃败的表示,就是他"扑哧"笑了一声,然后低头说道:"你少跟我贫嘴!别以为我是你花钱买来的,可以乱搞一气!再有这么一次,你看我是不是真剐了你!"
桂如雪听了这句话,就松了口气,心想这一场总算是搪塞过去了。
二人和和气气的吃了午饭,因为金世陵不便行动,桂如雪也只好留在房中陪伴。如此又过了两天,二人终于决定回城之时,那种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亲密的如同真正情人一般了。
第 13 章
金世陵没有汽车,所以桂如雪理所当然要送他回家。汽车停在金府门口时,正赶上杜文仲在荒芜的院内孤单徘徊,忽见有车开到院门口停下了,登时就拔脚迎上来:"三爷?"
此时车门打开,金世陵跳下车向他招招手:"文仲,我回来了!"然后回身向车内一点头:"再会吧,桂兄。"
桂如雪坐在里面,并没有露面,只是在金世陵转身欲走时,才忽然开口唤道:"世陵!"
金世陵立刻就把头又伸回汽车内:"什么事?"
桂如雪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其内容自然是旁人所不能知道的。金世陵听了,满面笑容的直起腰来,向车内很狡黠的一挤眼睛:"你走吧,我们南京再见!"
等到汽车开走了,杜文仲忍不住开口发问:"奇怪!他怎么对你只称名字,把贤弟二字给去掉了?莫非游了趟西山,你们就成了好朋友了?"
金世陵看了杜文仲一眼:"你这耳朵倒是长!"
杜文仲还在一门心思的疑惑:"不是我耳朵长,是天下叫你世陵贤弟的,只有他一个人。其实这个称呼听着有点怪,不知道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不过不叫世陵贤弟固然好,但是骤然改口为世陵,是不是又显着有些太亲近了?"
"名字就是用来叫的嘛,哪来那么多的讲究!世陵总比金三听着好听多了吧?"
杜文仲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疑问过后,便转入正题:"三爷,你这是刚从西山回来?"
金世陵且答且走:"那是自然。"
"你就只去了西山?"
"难道你以为我还抽空跑了趟天津?"
"不是不是。可这西山也不值得连逛上四天不回家啊!"
此时金世陵已经进了楼内,脱下外衣扔给跑过来的小桃:"上山啊,下山啊,看看风景啊,一日三餐啊,哪样不需要时间?就这还不够用呢!我要喝……咖啡买回来了吗?"
杜文仲从茶几上拿起个大信封递给他:"你回来的正好,二爷从南京来的信,今早上刚送来的。"
金世陵连忙接过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坐在沙发上――身有暗伤,不得不处处在意:"二哥这没良心的还记着我呢?"
杜文仲发现他这语言有点偏于曼丽的风格了,就不搭茬,自去打发小桃去厨房传话煮咖啡。
金世陵撕开封口,从信封中倒出两张折好的信纸同一张照片。他先看那照片,却是一张舞台照相,上面是金世流做长袍马褂的打扮,嘴唇上又粘了一抹小胡子,仿佛是金世泽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样子,不晓得是在扮演什么。再打开信纸,只见上面稀稀疏疏几行大字,全是白话。其文如下:
老三:
你在北平也住了许久了,现在可好?有文仲在你身边照应,想必不会坏。爸爸前十天去城北公馆时遇刺,险些受伤,幸而有保镖保护,只是虚惊一场。现在他已经带着三个姨娘搬回家中居住,大哥也随之同那个女学生回来了,再加上其他新添的佣人,家中真是热闹极了。姨娘们终日吵嘴,那女学生(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也总是向大嫂挑衅,我虽是个旁观者,也有些看不下去。想到你如今在北平过着平静的日子,我倒是有几分羡慕。
三弟,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坦白了。就是周丽娜(我知道你对她是很反感的)同我已经私下订婚了。我晓得她一定是有着许多缺点的,可是我这双眼睛已经被爱情彻彻底底的蒙蔽了,虽然心中明白,可是眼前却只看她如同我的女神一般。我希望可以用我的爱去感动她,让她与先前那种生活决裂,同我一起创造美好的未来。所以,也请你试着来接受她吧!时间久了,你会发现她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女子。至于先前的沉沦,也都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的。
我现在除了写剧本之外,偶尔也会上台演个小配角,玩票罢了。给你寄一张照片,让你看看我在台上的样子。是不是很像大哥?对了,大哥让我问你钱够不够用,还让你给爸爸写几封道歉的信邮过来,他虽然上了年纪,可还是有点孩子脾气,你也要哄着他才行。
中秋节马上到了,我们大概不能团圆,真是遗憾之极。希望重阳节你总可以回来了!也好同我在这喧闹的家中作伴。
信就只写到这里,落款是个很潦草的"流"字。金世陵读第一段时,还不觉着怎样,心想家里乱套,我大不了住到曼丽那里去就是了;待看完了第二段,他气的一拍腿,自己便开口骂道:"这蠢货!这就让人给骗去了!还订婚!"
杜文仲在一边站着,见他忽然气愤愤的变了脸色,就紧张起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金世陵不理会,继续向下看到末尾,然后才抬头答道:"二哥和姓周的订婚了!我早看出来了,他是写剧本写昏了头,早就预谋着要搞一场什么罗曼司呢――可是南京的好女孩子那么多,他怎么就能看上了那个暗娼?"说到这里他扔下信纸站了起来,很焦躁的来回踱了两圈,口中只道:"这可不成!我可不能让他娶那个暗娼!文仲,你去给我拿纸笔,我要给他回信!"
杜文仲答道:"这家里哪有好信纸?你等等,我现在出去给你买几本回来。"
金世陵一挥手:"快去快回!一会儿我的灵感就没有了!"
杜文仲晓得金世陵的灵感素来有如流星一般,百年难遇,来去无踪。所以急急的出了门,先去了胡同口的一家杂货铺内看了看,见那信纸薄而粗黄,定不能如了表弟主子的心意。便又坐了洋车,去百货公司买了两本精致信笺回来。到家时,发现那金世陵已经卷起衬衫袖子,做好了大写一场的准备。
因为楼内并无书房,所以金世陵就坐在客厅中,就着那茶几书写。这第一封信是给金世泽的,在信中他详细讲述了金世流的荒唐恋爱,让他大哥务必干预。因为是兄弟之间通信,没有言语上的讲究,所以写的很痛快,洋洋洒洒便写了几张纸。这封信收了尾,他又拿了一张信笺过来――这才是写给金世流的。
他同金世流的关系最好,照理那要说的话也应该最多。可是如今他提了钢笔,对着信笺,竟是犹犹豫豫的不肯落笔。
那信笺是粉红底子打着隐隐的白格子,四周又画着嫩绿的枝叶,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他思索了许久,还是只在首行写下了"二哥"两个字。
"我现在无论说什么,想必他都不会听了。"
想到这里,他索性把订婚一事不提,只在纸上写了许多闲话。
两封信写完,他把杜文仲叫到身边坐下,然后把纸笔都推到他面前:"文仲,替我给爸爸写封信,就说我知错了,求他原谅我,让我回南京。还要写我很想念他,听说他遇刺,担心之极。最后祝他中秋节愉快。写的要委婉一些,文雅一些。"
杜文仲笑了笑:"三爷,我们的笔迹不一样啊。要不然我写完,你再抄写一遍如何?"
金世陵甩了甩手:"我方才写了这么多字,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哪里还有力气抄写?没有关系的,爸爸根本不认识我的笔迹,你好好写就是了!"
杜文仲见他不在乎,就不多说,提笔便写,毫不为难的便一气写了满满三张纸。自觉着文采斐然,很是得意。金世陵在一旁伸头看着,也是说好:"够了够了,别写的太多,顶好再加几个错别字,这样逼真一些。文仲,你了不起啊!"
杜文仲心想我写封家信,有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回来,我纵是这样的了不起,不也要伺候你这只会写白话信的家伙吗!
这三封信既然都写完了,杜文仲便找来信封一一装好,然后亲自出去邮寄。金世陵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端着杯热咖啡,边喝边想着心事。
"这么多年了,他哪次都是小小心心的,生怕弄疼了我,这回怎么就忽然发了疯?这么着更过瘾吗?"
金世陵在床上是个温和派,所以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桂如雪的做法。他的身上现在还残留着青紫的瘀伤,一碰就疼。照理他应该和桂如雪拼命的,不过念在此人认罪态度良好,所以也就既往不咎了。
想到这里,他放下杯子,抬起手挡在眼睛上,向后靠了过去,抿嘴一笑。
中指上的翡翠戒指莹润坚硬的压迫着他的右眼,手凉,所以戒指也凉,好像一滴水落在了他的眼皮上。
这本是桂如雪手上的玩意儿。
当时桂如雪把这戒指摘下来硬套到了他的手指上,又把他的戒指强行撸下来戴到了自己手上,嘴里还说:"哪,咱们这就算是订婚了,再让我逮着你在外面不三不四的给我戴绿帽子,我非打断了你的腿不可!"
他听了这话,当场笑倒在床上,还伸着一只手指了他道:"还没过门儿呢,你就要给我立规矩了?"
桂如雪一把抓住他的手,半真半假的笑道:"迟早的事。"
后面是怎样的对话,就记不大清了,总之是很有意思的,比同黄鼠狼等人在一起扯淡要开心的多。他先前难得有机会同桂如雪这样轻松的聊天,竟不晓得他会是个如此有趣的人。
"回了南京,就不能这样自在的同他在一起了,真是可惜之至。"他惋叹道。
杜文仲把信扔进了街边的邮筒中,然后双手插进衣袋里,忽然觉得无所事事。
金世陵没回来时,他总担着心,时时刻刻想要看到他;如今晓得他就在家中坐着了,倒不愿意回去伺候敷衍他了。只想在街上走一走。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条小街口处,遇上一个耍猴儿的,便挤进人群中,出了几个铜子儿,跟着看了半天热闹。先头见那猴儿又会立正又会敬礼的,还觉着好笑;看到后来,再无新意了,便又离了人群,慢慢的向家中踱去。
他先走来时,因为抱着一种散步的心态,所以也未在意远近,如今打算回家了,才晓得路途遥远,竟是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进门之时,发现金世陵已然吃过午饭,回房睡觉去了。偏那小桃迎了上来,笑道:"杜先生,刚才三爷吃午饭时嫌没有汤,现在厨房把汤做出来了,三爷偏又上楼了。你帮我去问问他,这汤还要不要再喝点了?"
杜文仲走的双腿酸痛,便问:"这事也要找我?怎么不自己去问?"
小桃红着脸低下头:"杜先生,还是你去吧。我刚才上去一趟,三爷正……还是你去吧!问一句就成。"
杜文仲无法,只好拖着双腿上了二楼,推门进了金世陵的卧室后,见他已经躺进被窝里了,便道:"要睡了?还喝不喝汤了?"
金世陵吃饱了饭,正困的迷迷糊糊,听了这话就不耐烦的一翻身,背对着杜文仲含糊答道:"不喝,要睡觉。"
杜文仲也猜他不会为了口汤起床,转身刚要走时,却忽然发现他那棉被散开一角,露出了颈下一小块后背,上面赫然一道青紫。
他吃了一惊,一言不发的走近低头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果然是块瘀伤,不知是掐出来的还是撞出来的。
他不敢乱动,怕惊扰了金世陵,只若无其事的低声道:"睡觉怎么不盖好被子?"然后就着话音儿,双手抓了被沿轻轻掀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他发现金世陵竟然浑身是伤。倒未破皮,全是淤痕。
这可让他大吃了一惊,又听金世陵微微的哼了一声,便不敢逗留,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心中七上八下的,仿佛是窥破了什么大秘密一般。
金世陵一觉睡下去,直到傍晚时分才起了床。穿戴之后下了楼,半闭着眼睛,毫无目的性的大喊一声:"文仲!"
无人回应。
他运了一口气,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杜文仲!"
这回杜文仲在外面院子里先应了一声,随即匆匆走进来:"三爷醒了?"
金世陵用手捂着嘴,轻描淡写的打了个哈欠:"叫你也听不见,又聋了?晚上我是不吃饭了,一会儿咱们一起看电影去吧!看完电影,再上北京饭店跳舞去!"
他说完这句话,就等着杜文仲的回答。哪知久等不至,只好把双眼完全睁开,向杜文仲瞪去:"你傻看着我干什么?给汽车行打电话,要辆汽车过来!"
杜文仲这回答应了一声,可是在打电话之前,却又很多嘴的问了一句:"三爷,你怎么不去逛胡同了?"
金世陵不疑有他,只随便的一挥手答道:"身上不舒服,不想去!"
"不舒服还能去跳舞?"
金世陵歪着脑袋望着他:"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老子今天懒得嫖,要你管?"
杜文仲不敢多说,赶忙打电话去了。
当晚,金世陵果然在平安电影院内消磨了半个晚上,然后便去了北京饭店的西厅舞厅。舞厅内的灯光自然是五颜六色的,光芒映在镜面般的地板上,正是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他同杜文仲坐在一桌,先是心平气和的一边喝啤酒一边东张西望,十分钟之后,他便同一位颇有姿色的舞女看对了眼,互相搂抱着到舞池中间摇摆去了。
金世陵虽然为人放荡,但却并非登徒子之流。此刻他既然是来跳舞的,就绝不对那舞女上下其手的占便宜――当然,眉来眼去还是少不了的。
一曲完毕,二人手拉手的回到位子上坐下,杜文仲很有眼色的起身让了地方,自行重新找座。金世陵又要了两杯可可,二人边喝边聊。那舞女名叫梦妮,见金世陵不但生的俊俏,又是一身阔少的派头,心里就很喜欢,那话也格外的多:"金先生,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吧?"
金世陵顺嘴答道:"不是,从南京来的。"
"那是有事在身,还是只为游玩呢?"
金世陵晓得她问这话的用意,便答道:"事情是没有了,不过要说旅游呢,也不大确切。其实我家先前也在北平住过几年的,搬走后就一直没能回来。现在我得了点空闲,就想回来看一看。若问住多久,那也没有定准,一月两月也可,十年八年也可,兴许我一高兴,就不走了呢!"
梦妮一听,虽不十分相信,但也认为对于这条大鱼,可以放个长线。便更加殷勤起来,笑着问道:"我不信,难道你家里不想念你吗?"
金世陵答道:"我家里的兄弟多得很,不差我这一个。"
梦妮又压低声音道:"后面那位先生,是你的朋友吗?"
金世陵晓得她是在问杜文仲,很不在意的摇了摇头:"他是我的……跟着我的人。"
梦妮听了,就回头望了一眼,见杜文仲独自坐了一桌,守着一杯啤酒发呆,看起来是很寂寞的样子。倒是骤然就生出一点恻隐之心。
这时音乐声又响起来了,金世陵便拉着梦妮又跳了一曲。这次再回来时,发现旁边的空桌上坐了一男二女三个人。金世陵在这北平,人生地不熟,没有遇到朋友的可能,所以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不想其中那男子在同他目光相对之时,忽然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打招呼一般。
金世陵以为他是认错了人,或者是在对着自己身后的人致意,所以也没理会,径自坐下继续同梦妮低语。二人浓情蜜意的又谈了一会儿,梦妮忽然起身,表示要出去几分钟,让他稍等。金世陵知道这是女士要去洗手间补粉画嘴唇,所以也不多问。梦妮一走,他便回头望了杜文仲道:"喂,你怎么单是傻坐着?"
杜文仲冲着他摇摇头:"我不爱跳舞,宁愿傻坐着。"
金世陵见他不肯娱乐,只好把头转过来,就在这一转之时,他的目光又与旁边那桌的男子相遇,那男子又是笑悠悠的一点头。
金世陵回头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那男子,脸上就流露出很诧异的神色,可因那是个生人,不想多说,便回应似的也笑了笑。
不想他这个笑容刚刚挂到脸上,那人就开了口:"真是有缘啊,又遇到金先生你了。"
金世陵听得糊里糊涂的,又见他能叫出自己的姓氏,便怀疑这人或许先前真是认识自己的,不过自己对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万一让他晓得了,那岂不是很失礼?
无奈何,他只得犹犹豫豫的答道:"呃……是啊!"
那人又笑道:"金先生还记得我吗?当时不过是一面之缘,恐怕不曾留意吧?"
金世陵笑着支吾了两声,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那人看出了他的窘态,便起身走过来向他伸出手:"敝姓温,温孝存,那天夜里同桂二先生在一起时,曾见过金先生的。"
金世陵望着这温孝存,见他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西装打扮,生的倒是五官端正,鼻梁上又架了副金丝眼镜,瞧着像个银行经理的模样。便愈发困惑,心想自己的的确确是不认识这人啊。
第 14 章
金世陵在北京饭店,莫名其妙的遇上了这位温孝存。经过你来我往的几句谈话之后,他愈发的一头雾水,而且此时梦妮也回来了,他恋着要同她跳舞,哪有心思同这么个陌生男人纠缠。便对着温孝存一味的微笑,对方说什么他都点头称是。后来温孝存也觉出他的敷衍了,便预备告辞回座,还说道:"等金先生回了南京之后,一定赏光到我家中坐坐。"
这句话听着客气,内容可却是突兀,金世陵愣了一下:"府上是……"
温孝存很谦逊的微笑答道:"寒舍地处城郊,我又常年都是在北平这边,那边就拜托桂二先生看管打理了。说起来,那房子偏僻的很,金先生一定是不曾晓得的。"
金世陵一怔,脱口便问道:"温公馆?"
温孝存一笑:"什么公馆,乡居罢了。"
金世陵想了想,终于反应过来。
所谓温公馆者,就是让他一夜输掉三十万的那个隐秘赌场了。早知道那里是桂如雪的一位朋友的房子,原来那朋友就是这位温孝存!
金世陵回想往昔,顿时就有点头疼。皱着眉头对温孝存笑道:"这样说来,府上我倒是去过一次的,也是同桂二先生在一起,玩了几把梭哈。"
温孝存笑道:"桂二这人嗜好不多,赌梭哈算是一样!我那地方又僻静,就让他给改成个梭哈俱乐部了。金先生,你可不要同他学着胡闹,其实这个赌博,实在不是一项好消遣。"
金世陵听了这话,非常赞同,连连点头:"温先生说的有道理,我对这个是深有体会。"
温孝存哈哈一笑:"金先生一定是在桂二那里栽了跟头,是不是?"
金世陵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好继续发笑。
二人又就此谈了十余分钟,温孝存才回了位子。金世陵同梦妮又下了场,梦妮便问道:"金先生同温九爷十分熟吗?"
金世陵低声答道:"实不相瞒,方才你离开之后,我才同他相识的。你说这交情算是几分熟呢?"
梦妮笑道:"瞧你们说的热闹,我以为你们是老朋友呢!"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梦妮忖度了一下方答道:"温九爷在北平倒是很有名气的。他是不管什么生意,只要赚钱便做,不赚钱了就立刻收手。所以你要问他到底做什么,那我可答不上来,因为不一定呀!"
金世陵答道:"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那位朋友,瞧着也有点这游击商人的意思!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大概是很容易发财的了。"
金世陵在北京饭店内跳完舞后,又请梦妮去吃了夜宵,等到回家安歇时,已是凌晨时分了。他也是累的很了,一头躺在床上,立时便睡的有如死了一般。杜文仲趁此机会,偷偷溜进他的房中,掀开被子仔细检查了他那身上,越看越是狐疑,依稀也能猜到一点端倪,可又觉得万分不能相信。后来他索性大了胆子,把金世陵的双腿分开,发现他那大腿根部也有伤痕,就想:"哪有女子掐男人这里的?莫非真让我猜中了?我的天!"
他为金世陵重新盖好了被子,又把手伸入被中,在他那腰上臀上摸了两把,心想以他这个模样身体,又是这样轻的年纪,就算是招惹来男子爱慕了,那倒也说得通。只是胡闹也要分个对象,桂如冰在南京已经同金老爷子撕破脸皮了,你怎能还同桂如雪勾勾搭搭呢?再一个,平时略磕碰一下都要喊痛的,如今被人玩弄成这个样子,也不见怨言了――这不是贱么?
想到这里,他抽出手来叹了一声,起身关灯走了出去。一路回房,一路又把手抬起来凑到鼻端嗅了嗅。金世陵的皮肤仿佛是被香水沤透了,光着身子也带了点香气,又混合了肉体的气息,闻起来简直有点催情的作用。
翌日中午,金世陵照理懒洋洋的睁眼,打滚儿,起床,洗漱。然后下楼坐在客厅内的破沙发上发呆,吃午饭,喝咖啡。杜文仲在一边冷眼旁观着,也不理他。
他现在实在是百无聊赖,只想同桂如雪在一起鬼混――然而又不能够。
桂如雪回南京去了,他也想回去。但不是为了要见桂如雪――他是惦念金世流。
金世流是金家的一个异类,简直纯情的莫名其妙,大概是爱情小说读的太多了,受了毒害。金世陵急欲回去棒打鸳鸯,将那个周丽娜从金世流的心中驱逐出境。不过家中的老父实在刁蛮凶悍,又有点任意撒疯的孩子脾气,万一见了自己,又挥起手杖暴打一顿,那可是够受的了!
"文仲!"他忽然唤道。
杜文仲答应了一声,并没有走过来。金世陵也不在意,自行起身找到了昨天未用完的信笺放到茶几上,然后坐到一边,拍拍沙发道:"你过来,再给爸爸写封信。要言辞恳切一些的,多用写感情。内容还是同昨天一样。"
杜文仲走过去坐了,从胸前口袋里抽出钢笔拧开:"昨天刚写完,今天又写?"
"这封发快信。然后你再去给爸爸打个电报。还是祝他中秋快乐,把话说的好听一些。"
杜文仲晓得他这样密集的拍马屁,是急着要回家了。便依言坐下写了,旁边的金世陵则探过头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认真的看他写字。
一时写完了,杜文仲便拿信出去邮寄。回来的路上,因想到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了,便盘算着如何度过这个中秋节。由中秋节家家团圆,又想起了承德老家的父母,便忽然灵机一动,心想此去承德,距离实在不算远,若是从金世陵那里告个假,岂不就能同父母一起过次节了?说起来离家这么多年了,一直随着金家东奔西走,到了南京,更是没有机会回去探望双亲,这次的机会,倒是不能失却了!
杜文仲怀着很激动的心情,去向金世陵请假。
金世陵窝在沙发里,两条腿长长的伸在地上,歪着脑袋,蹙着眉头:"你走了,那我呢?"
"你自己在家里住上三两天,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一个人过节?"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节日。"
金世陵一蹬腿:"不行!"
杜文仲满心欢喜的打算要回家了,没想到金世陵这样的难说话,也有点发急:"做学徒的还有回家的日子呢!我又没和你签了卖身契,怎么就不能回家了?"
金世陵本来就心中烦乱,忽然听他要走,便也要特别的犯别扭:"你身价多少?我买下你就是了!大过节的抛下我一个人,亏你说的出口!"
杜文仲听他那语气很是轻狂,话里话外都透着看不起人,就也气愤起来,冷冷说道:"你想买,我还不卖呢!"
金世陵瞪着他:"除了我,谁又肯买你?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连奴才都做的这么没有眼色!哪天回家不成?就非得中秋节?现在养活你的是我们金家,不是你那对爹妈!你不许走!我不让你走!"
杜文仲跟了他好几年,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跟班的身份,可是面子上说起来,总还算是金世陵的表哥,人家也都称他一声杜先生。那层纸不捅破,他就也能安之若素的生活下去,觉着自己还能勉强维持着那一点尊严。可是方才金世陵的一番话,让他骤然正视了现实――其实他这个终日侍奉跟随的表弟主子,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个人来看待!
"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到哪里不能挣碗饭吃!何必要为了几个钱,把人格都完全丧失掉?"
他想到这里,当即就横了心肠说道:"金三少爷,我从今往后,不做你金家的狗,也不吃你金家的饭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向门外走去。金世陵愣了一下,起身作势要追,然而终于也没有抬脚,只大声怒道:"你滚吧!难道我离不得你吗?滚了就再也别回来!"
杜文仲脚步不停,已经走到院子里,显然是去意已决,下狠心要同金世陵分开了。
金世陵眼睁睁的望着他走出院门了,忽然一跺脚,自言自语道:"你走吧!走吧!全都不听我的话,你们这些蠢货!"
在杜文仲愤然离去的六小时后,金世陵又出现在了北京饭店的跳舞厅里。
"离开谁我都能活!"他低下头,对着自己的心口无声说道。
他像打麻将似的,连着跳了四圈,额头上都出了汗,并且气喘吁吁,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
当晚他也没有回家,而是在饭店内开了一间房――他在舞厅内喝了两杯白兰地,不算多,可是莫名其妙的就醉了。幸而遇到了温孝存,把他连搀带扶的送入房中。
后来,就出事儿了。
据温孝存说,是金世陵抱着他连亲带咬的不让走,搞得他很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并且他还展示了证据――脖子上的一个牙印儿。金世陵听了,当即冷笑一声,说我就是酒后乱性,男女总还能分得清的,不至于搂着您温先生亲热吧。温孝存耸了耸肩膀,说金先生的心思我怎晓得,我是看在你盛情难却的份上,才不得已为之的。金世陵歪着脑袋盯着他,说真是胡说八道,你不要得了便宜卖乖。压也压了干也干了,还在这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你还真是不得已的很啊……
这二人进行这番对话的时间,乃是翌日清晨;地点则是房间内的大床之上。二人光了身子,各披着一条薄被,摆出坐而论道的架势,细掰这场糊里糊涂的情事。
温孝存似乎是个有涵养的,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纵是挨了骂,也并不动容。就只是翻来覆去的讲述自己那点"不得已"。而金世陵倒也没有觉出失身的痛苦,就是觉着乱――处处都乱,心乱如麻,心慌意乱。
说到最后,金世陵忍无可忍的一挥手:"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讲了,反正是没有对证的事情,就当我让狗咬了!我问你,你没有什么病吧?"
温孝存扶了扶眼镜:"我是有点近视眼的!这不能算病吧?"
"我说的是脏病!"
"那个是绝对没有的!金老弟你大可以放心。"
"谁是你的老弟!遇见你算我倒霉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许外传,否则我、我……你知道!"
温孝存笑着点点头:"请安心好了。我一介商人,况且家还在南京,怎敢得罪金家的三公子呢?再说这种事情,本来涉及到人的隐私,但凡有点人格知识的,都绝不会拿出来当作轶事来讲的。"
金世陵没有心情听他慢条斯理的讲人格知识,很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你穿上衣服,马上给我走吧!往后见了面,就做不认识好了!"
温孝存果然披被下床,自去穿戴了,然后就点头笑道:"金先生,我先告辞了。"
金世陵没理他,等他开门出去了,才放了被子,转而也去穿衣服。
于是,在杜文仲离去的当天晚上,金世陵就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同个陌生男子睡了一觉。
中秋节过后的第四天,杜文仲还是没有回来。金世陵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启程去了承德。
他先前听杜文仲讲过自己的住处,所以一路且行且问,居然找到了杜家。这杜家是个小独院儿,平日家中只住着杜老夫妇二人。金世陵来时,正碰上杜太太从外面买菜归来,得以顺顺利利的进了门。
对于他这贵客,杜老夫妇自然要倾尽所有来招待的。杜文仲见他忽然出现,也非常惊奇:"你怎么来了?"
金世陵笑着答道:"我来找你回去啊!"
杜文仲很漠然的摇摇头:"金三少爷,我说过从今往后,不做你金家的狗,也不吃你金家的饭了。"
他这话一出,旁听的杜老爷子立刻出言制止,怪他说话没有轻重。金世陵却依旧是笑嘻嘻的,对杜老爷子道:"我们是有点小误会,其实没有什么的。"紧接着又转向杜文仲:"我们去你屋子里谈吧,让老伯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杜文仲倒想听听他又要搞什么鬼,便沉着脸,起身带他到了自己房内。
杜文仲的这间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单人铁床同书架桌椅,仿佛是个学生的宿舍。金世陵跟在他后面进了房,立刻就把门紧紧关好,然后走过去拉了杜文仲的手:"你怎么这么大的气性?真不跟着我了?"
杜文仲听到"跟着"二字,便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是你养的狗,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我不跟着你了,就很稀奇吗?"
金世陵走到他面前,直望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以后再不见我了?"
"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罢了,我见你做什么?"
金世陵放了杜文仲的手,低头沉默半晌,喃喃道:"你不见我,心里也不想我吗?"
杜文仲还是冷笑:"我想你是如何出言侮辱我的吗?这种事情,还是不想起来的好!"
金世陵见他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决裂了,只得继续使他那套手段。只见他那双黑眼睛渐渐的湿润起来,忽然一眨眼,一滴泪珠子就顺着面颊滑了下去。
"文仲……表哥……那天我心烦,把话说重了,你是做哥哥的,就不能担待担待我吗?"
杜文仲把脸扭开不去看他:"三爷言重了,我哪敢做你的表哥?"
金世陵见他不看自己了,心里有了数,愈发凑上前去一把抱住杜文仲的腰,也不说话,就只是流眼泪,偶尔吸一吸鼻子;后来就严重了,身子都随着哽咽颤抖起来,像个孤立无援的小动物,惊惶、脆弱、温暖、潮湿。
杜文仲依旧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他不用眼睛去看,想也想的出金世陵的样子。那个梨花带雨……最是让他受不了。
末了,他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了手帕。一手托了金世陵的后脑勺,一手给他擦了鼻涕眼泪。心里知道自己目前这场独立,要以失败而告终了。
金世陵流了两缸泪,把杜文仲冲回了北平。
而又过了一天,他忽然接到了南京家中发来的电报,说是家中有急事,让他马上回去。电报上的内容写的太简单,说是有急事,也不知是什么事。金世陵倒不管那许多,高高兴兴的催促杜文仲收拾行李开销佣人,然后就准备还乡了。
第 15 章
金世陵和杜文仲在南京火车站下车之时,正是上午十点钟。这两人一路都是在包房之中,起居饮食虽有不便,可是身体上并没有怎样疲劳。又因为临动身时忘记往家里打电报通知,所以没有汽车来接,只好乘着洋车回了家。
他这一走,便是过去了近两个月的光阴。北平虽然处处都是秋季景象了,可是南京的气温却并没有下降许多。他那一身西装穿的很是严密,所以在金公馆门口下车之时,就觉着有些冒汗。门房的听差见他回来了,赶忙过来开门问候:"哟,三爷,您可是回来了!"
金世陵摘下帽子,顺便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薄汗,对那听差笑道:"老张,咱们可是两个来月没见面了!家里现在都有谁?老爷子在吗?"
老张望着地面,神情很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算是陪笑了:"老爷没在家,大爷二爷都在呢。"
金世陵听了,心里倒是一阵轻松。回头对杜文仲大声说了句"我先进去了!"然后便快步走入院内,直奔楼门。
他因为心里欢喜,所以那脚步也是异常的轻快,三步两步就进入楼内,放开嗓门喊道:"大哥,二哥,我回来啦!"
喊过之后,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偌大的一层楼里,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佣人。拐进大客厅之中,只见沙发上坐了两个花团锦簇的女子,一个握着手绢在嘤嘤啜泣,一个翘了五指,正在观赏指甲上的蔻丹。那二人见金世陵来了,便一起抬头注目,金世陵也回望过去,心想这是哪边的姨奶奶?爸爸的还是大哥的?
他这一困惑,倒不敢莽撞称呼了,而那两个女子瞠着眼睛呆望,也是不做声。这时金世流从楼上缓缓的走下来,有气无力的唤了一声:"老三!"
金世陵赶忙跑到他面前,笑道:"我光顾着往家里跑,离北平时就忘记给你们打个电报了!大哥呢?"
金世流面色惨白,上身只穿了件衬衫,又把袖子胡乱的卷了起来。此时他指指楼上,答道:"他在书房内打电话呢。别去打扰他。你坐了这样长途的火车,累不累?"
金世陵纵是再怎样没心没肺,如今也看出了问题了:"二哥,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失恋了?"
金世流叹了口气,声音嘶哑起来:"老三,是爸爸那边出了点问题。"
金世陵愣了一下,还未答话,就听身后客厅内忽然响起了一声防空警报似的长嚎,他猝不及防,倒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先前啜泣的那位女子痛哭起来了。金世流很厌恶的皱了眉头,一把拉了金世陵就往楼上走,同时低声解释道:"是爸爸带回来的那几个,这两天在家里已经闹的不像样子了。"
金世陵随着他向上快走,又问道:"家里的佣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了?"
金世流听了,倒停下脚步回身四处望了望,随即又继续上楼,口中低声道:"谁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全乱套了!"
金世陵同失魂落魄的金世流一路走进书房,此时金世泽正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沙发椅上,见三弟来了,他只点了点头:"回来了?"
金世陵有了大哥,就不必再同二哥废话了。他径直走过去问道:"大哥,爸爸出什么事了?他人呢?"
金世泽看起来并不金世流镇定许多,形象倒是很雷同,一样的长裤衬衫挽着袖子。听了三弟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下,伸手到写字台上拿了银制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然后一面在抽屉里摸打火机一面答道:"爸爸让人带走了,大概是监察院那帮人搞的鬼,先下手给我们扣了顶大帽子!"
说到这里他把打火机凑上来点了烟,深吸一口后用手夹了烟对金世陵一摆:"你小孩子不必跟着操心,只是从现在开始不要出去乱走了,家里怕是要出大事。"
金世泽说到这里,电话忽然铃铃大响,他立刻停下话头,起身一把抓起电话听筒道:"喂,我是金世泽……黄老伯,家父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真是最清白不过的了……这个罪名完全是莫须有,他老人家生平最是爱国,怎么会同日本人勾结呢……是的是的,您说的太对了……是的是的,那五船药品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可是当时哪里知道是往关外去的呢。这货物既然脱了手,自然也就与我们这工厂没有关系了,如果这一条也要算作投日的话,那可真是冤死人了……黄老伯,一切拜托您了,我这里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家父现在在哪里,我也是一点也打探不到……全仰仗您了,大恩不言谢,若是家父能度过这次难关,那我们全家都……"
金世泽说到这里,拿着听筒的手都有些发颤,不由自主的就对着电话机弯腰一躬:"我这里先行谢过了,一切就全仰仗您的帮忙了!"
放下电话,他顺手撑到了写字台上,不想方才接电话时随手把香烟扔在上面,烟头尚未熄灭,他一按之下,手心正好触到烟头,烫的他哎呀一声,赶忙抬起手甩了甩。金世流在一边呆站着,并不关心他的伤情,只问:"黄老伯是怎样说的?"
金世泽叹了口气,六神无主的又要伸手去拿烟盒,这才发现金世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拉着自己的手看那处烫伤。便放弃了烟盒,向金世流答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罢了!我看他也是指望不上――桂如冰可是够狠的,这两年我们往东北发去的西药就多了去了,要照他的那个说法,全成了通敌行为!我们……哼!简直够枪毙几次的了!"
金世流被吓住了,怔怔的问道:"咱们家除了银行和百货公司,还做过药品生意吗?现在东北成了满洲国,是日本人的地界了,为什么不避避嫌疑,还要同那边做生意?"
金世泽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很烦,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一拍桌子,对着金世流怒道:"你这是在指责我和爸爸了?要不是我和爸爸经营这个家,你们这两条寄生虫能够过的这样舒服?现在出了事情了,你这老二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要在一旁说风凉话!嫌家里的钱来路不正,以后你就一个子儿也不要动,自己挣干净的去!混帐东西!"
金世流向来没以为自己是寄生虫,刚才那句话,也是因为不了解其中情形,随口一问而已,哪知道就会引出金世泽这样不客气的一篇训斥,登时就也有些生气,可是又念在现在是特殊时期,只好按捺了性子,隐忍不发。而金世陵因为知道自己的确是条寄生虫,所以倒觉得无所谓,还捧了金世泽的手,往那伤处吹凉气。
而金世泽骂了这么一场,稍稍出了点气,见老二一声不吭的坐下了,又看三弟还在专心致志的献殷勤,也就不好继续发火,只抬手按了桌上的电铃,叫听差拿烫伤膏过来涂了涂。
这兄弟三人难得聚齐,此刻在这书房内默默无语的相对坐了片刻,忽然房门被人推开了,接着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走了进来,先是环视屋内一笑,自语道:"哟,人还不少――这位是三爷吧?刚听人说三爷从北平回来了,下楼瞅了一趟,没见着人,原来是在这儿呢!大爷,老爷子那边有消息了吗?我这坐在房里,一无所知的,这颗心哟,简直就跳的要装不住啊!"
金世泽望着写字台,似乎是对这女子很不耐烦:"三姨娘,我正打听着,有了消息自然会告诉几位姨太太,你回房等着吧!"
那三姨娘听了,就一撅嘴:"我这也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实在急的很。大爷您多使使劲,赶紧把老爷子弄出来了,就算目前有了损失,往后也是可以补回来的嘛!"
金世泽这回抬起头,又把一只手插进裤袋里,慢悠悠的走上前来,盯着三姨娘道:"三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老大为了保住家产,宁可牺牲老爷子吗?"
三姨娘当即红了脸,并且向后退了一步,勉强的竖起眉毛做出凶相:"大爷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可没有那种意思。况且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姨娘,也没有资格在爷们之间说话!"
"没有就好。老爷子那边的大帽子已经是扣上了,我可禁不住头上再顶一个。"
三姨娘脸上的怒容难以维持,又晓得这位大爷是能管事儿的,就不敢再多说,讪讪的回身走掉了。而金世泽却是一时过不来劲儿,转身对着金世陵道:"老三,你瞧瞧老爷子弄回来的这几个货色!不过是三四天的功夫,一个个的就开始要自作打算了!"
金世陵听了,忽然想了起来:"大哥,你的那个女学生姨奶奶呢?怎么没见到人?"
金世泽哼了一声,不做回答。金世流却毫不避讳的替他答道:"跑了!"
金世陵很惊奇:"跑了?因为什么?不是刚搬进来没多久吗?"
金世流很漠然的一摇头:"谁知道!"
这兄弟三人至此,又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当中。金世泽是一根接一根的吸着烟,忽然自语道:"只要打听出是谁干的,就有法子了。现在没头苍蝇一样,竟是一点头绪也找不到。"
金世流语气生硬的应了一句:"桂如冰干的。"
金世陵插嘴道:"桂如冰怎么这么坏?那我们同他谈一谈好了,让他开个条件!"
金世泽本来懒得理这两个幼稚无知的兄弟,不过见他们都认认真真的发表意见了,便也答道:"我的意思是……唉,我要找的是那个出面的人!我还不知道是桂如冰干的?可他一来不会直接经手这事,另外他也不会承认,除非找个中间人来转圜一下――即便如此,希望也不大。他和爸爸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积怨这样深,他那个人啊,阴险的很哪!"
金世陵静静听着,忽然一拍手道:"中间人好办,我可以去找桂如雪!他们是兄弟,有话还不好说吗?"
金世泽摇摇头:"傻子!他同桂如冰是兄弟,当然一条心,怎么会帮我们在中间斡旋?况且桂家这两位的人品,都让人不敢恭维!就算抛下这点不谈,我们同桂如雪的关系很泛泛,也根本就无法去开这个口。"
金世陵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同桂如雪还是有点交往的,我去同他说!反正咱们家的事已经是这样了,他答应了自然好,不答应也没有什么损失。"
金世泽把他这话忖度了一番,倒是点了点头,问道:"你身上揣了支票本子了吗?"
金世陵摇摇头:"没有。"
"现金有多少呢?"
金世陵从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皮夹,打开点了点,然后抬头答道:"五百多块,怎么了?"
金世泽挥挥手:"好,好,你去桂二那里说说看吧!横竖这么点钱,让他带去温公馆了也无所谓!"
金世陵红了脸,嘴里咕哝着"什么温公馆",随即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金世陵在一楼给桂二公馆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管家,说桂如雪中午去了温公馆,恐怕今夜都不能回来。金世陵无法,便又要来了温公馆的电话号码,这回打过去,果然一找一个准,桂如雪在那边接了电话,满口的"世陵贤弟",却不肯回城,只让金世陵来温公馆同他见面。
金世陵对温公馆,本来就有点心理阴影;加之在北平奇遇了温孝存,那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荒唐回忆。所以就他本心来讲,真是一万个不想去。然而念到老父还不知在哪里关着呢,也只好硬着头皮把杜文仲叫过来:"你身上还有多少钱了?"
杜文仲知道他指的是去北平前金世泽给的那五千块钱,便不假思索的答道:"还有一千多块不到两千。你现在要用钱吗?"
"是什么面额的?"
"全是五十的。哦,还有一点零票子。"
金世陵伸手道:"零的不要,剩下的给我。我要去趟温公馆,自己开车去,你在家等着我好了。"
杜文仲一听他又要去温公馆,便产生误解,皱眉道:"三爷,老爷现在听说是出了事情了,你还有心思去温公馆消遣?"
金世陵有点发烦:"什么消遣?我没有地方去了,要到那里消遣?我这是要去找桂如雪办正事!你别�嗦了,快点给钱!到那地方不带钱,我心里总有点虚!"
杜文仲听到桂如雪三字,便不再问了,如数点了钱给他放进皮夹里,然后又送他出门上了汽车。
金世陵的车技,那是很值得怀疑的。只见他一路开的东扭西拐,居然在一个小时之后,也全须全羽的找到了温公馆。许久不来,这里还是老样子,下车便有听差来接,恭恭敬敬的引他到了公馆之中。走进一楼厅内,他便停了脚步,吩咐那听差道:"我不是来玩的,你让桂如雪下来,我有要紧事要同他讲。"
那听差当即答应了一声,把他带进一间小客厅内坐了,然后自去上楼通报。金世陵独自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眼睁睁的望着门口,就等桂如雪下楼过来。
他是带着表的,不时的就拿出来瞧一瞧时刻。眼看那分针已经走过了四分之一圈了,依旧不见人来。这可让他有些不耐烦,不由自主的就站起来,走出小客厅,在门口开始来回踱步。
如此又过了五分钟,只见周遭依旧是万径人踪灭的光景,他便疑心是那听差偷懒没有上去通报,真恨不能跑上楼去把桂如雪揪下来。
他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从大门外走进一人,双方抬头相对,他不禁一愣,原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公馆的主人温孝存。
温孝存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笑道:"金先生,你真是言而有信的人,果然一回南京就到寒舍来了。只是我事先没有得信,倒要让你独自一人久等,真是抱歉之极啊!"
金世陵很觉尴尬,本是打算再也不见这人的,哪知道如今不但见了面,而且地点还是在人家公馆里,这实在是有违自己本意。又见他说话那样客气,自己也就只好勉强笑了笑:"这个……温先生不必客气,我是来找桂二先生的!你若是要上楼的话,劳驾替我带个话儿如何?"
温孝存虽然早明白他的来意,可是亲耳听了他的回答,话里话外并没有自己的事儿,就还是觉着碰了个橡皮钉子,心中有些不快。当然,他在脸上是并不露出来的,只笑着答应道:"好的,请你稍等片刻。"
温孝存别过金世陵,径自上楼去了那间赌博室内。室内众人见他来了,纷纷招呼。他一一回应了,然后在桂如雪身后弯腰低声道:"金三在楼下,已经急的坐不住了。"
桂如雪听了,也不回答,就只若有所思的盯着手里那几张扑克牌。直看了一二十秒钟,他才将扑克牌向桌上一扔:"梭了!"
桌上其余众人见了,有高兴的,有叹息的。桂如雪起身让位给温孝存,同时笑道:"我这儿是块宝地,从中午到现在,已经赢了四五万,现在你过来接着发财吧!"
温孝存笑着坐下。而桂如雪则趁此机会,无声无息的出了屋子,快步下楼。
第 16 章
金世陵到家后便听到了父亲身陷囹圄的恶信,然而因为一直同哥哥们在一起议论思虑着,所以还没有怎样心焦。及至到了温公馆,做这几十分钟的等待了,才安静下来把这事情从头到尾的思忖了一遍。这一想之下,他开始害怕起来,不由得那脸色也同金世流一样,化为惨白了。
他在小客厅门口来回走了许多趟,因不见人,便又转身回了厅内坐下,一口气还没有叹出来,就听门口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桂如雪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是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如今略等的久了点,就觉着心中很受折磨了。此刻见正主儿总算出了场,他便是高兴之余又有些不耐,蹙着眉头开口就是埋怨:"你怎么才下来?"
桂如雪冲他一笑,随手关了房门,然后走过去拉了他的手坐下:"你等了多久了?刚才老温告诉我你来了,我立刻就扔了牌跑下来,怎么,还是晚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就深信是那个听差偷懒,也不再纠缠,开门见山的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爸爸的事?"
桂如雪抬手搂了他的肩膀,又扭头嗅了嗅他的脸,这才答道:"我略微听到了一点消息,不过具体是怎样的,我没有问过桂如冰,所以也不大清楚。"
金世陵扭头躲了躲,没有心思同他动手动脚,只急切的说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猜也猜得出几分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开诚布公了的提请求了,你和桂如冰是兄弟,可不可以替我家去他那里疏通疏通?我家里现在是一切都好商量,只要能把爸爸救出来就行。"说到这里他转向桂如雪,双手按在他的腿上连推了几推:"我家里的情形你也是晓得的,如果没了爸爸,那就全完了!"
桂如雪听到一半,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完全退去,若有所思的低了头,只望着按在自己腿上的那双白手。待到金世陵把话说完了,他才又抬了头,严肃了表情道:"世陵,我同桂如冰,虽然是顶着个兄弟的名分,但是实际关系如何,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你现在要我去他那里活动,我实在是很有些为难。不过你不是旁人,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我就不能见死不救。只是有一点: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拘禁令尊的就是桂如冰呢?如果没有证据,我平白无故的去了,可怎么开口呢?"
他这话倒是问住了金世陵。证据自然是没有的,政界中大幕一遮,前面的观众怎知后台情形呢?可是这种事情,大家心照不宣,真是在台后把条件谈妥了,台前的剧情自然也就可以随时变化。金世陵不是个懂事的,可这点道理他倒明白,所以就又推了桂如雪的大腿,语无伦次的说道:"这还要什么证据呢?横竖你就探探他的口气,问他到底是要什么?我们现在是什么都好说――如果事情不能这样快,那至少让我知道爸爸在哪里,能去看他一眼也好。"
桂如雪任他摇着自己的腿,感觉他此刻的举止很是有点姨太太气,这不就是在撒娇吗?可是看那表情,倒是认真急切的,显见又不是在故意的矫情。便心想他还是年纪小,跟什么人学什么人,天天同那些个欢场女子泡在一起,就养出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做派。亏他生的漂亮,态度又是活泼坦诚的,就算是按着人家大腿推来推去了,也可以算作是孩子气,不是那种可厌的娘娘腔。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尽管晃着我有什么用呢?这样,我答应你,去桂如冰那里打探打探消息,不过我只负责问,问出问不出,我就管不得了。"
金世陵见他松了口,便心里一亮,说的那话也就愈发老实坦白。只见他又抓住了桂如雪的一条胳膊乱晃一气:"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你帮了我这个忙,我大大的谢你!"
桂如雪让他晃的浑身乱颤,抬眼见房门是关着的,就向金世陵转过身子,双手捧了他的脸笑道:"你怎么大大的谢我?先给我个谱儿,好激着我给你卖力气!"
金世陵平常是最能开玩笑的,可是今天因为心神不定,所以那幽默的神经暂停了工作。听了桂如雪的话,他眨着眼睛想了想,随即肯定的说道:"你说个数儿就是了,只要是我家里能拿出来,就绝没有问题。"
桂如雪看他神情很认真,便凑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然后笑道:"你倒大方的很!只是我并不缺钱,你这个好处打动不了我。"
金世陵愣了一下:"那你要什么?房产?庄子?那还不如钱呢!"
桂如雪摇摇头,凝视了他的眼睛答道:"我要个人。"
"谁?"
"你啊!"桂如雪把手渐渐的向下移去,最后合在了他的颈部:"我要你给我做个小老婆,天天陪着我,你愿不愿意?"
金世陵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少拿我当女人来玩笑!我和你讲正经事呢!你什么时候去找桂如冰?"
桂如雪略有点扫兴,放开手看了看表,见正是下午四点多钟,就答道:"今天是不成了,明天吧!"
"为什么不成?你可以去他家里嘛!"
桂如雪摇摇头:"明天去!"
他说这三个字时,语气堪称斩钉截铁。脸上的神情,也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强硬。金世陵见了,也就不敢再逼他,只得点了头:"那你明天上午就去,好不好?"
桂如雪听到这里,又对他笑起来:"这么急?不过再怎么急,也都是明天的事情了。你既然老远的来一趟,就别忙着回去,留下来玩一会儿如何?"
金世陵摇摇头:"不成!我哪还有心思玩。大哥和二哥还等着我的信儿呢,我得马上回家。"
桂如雪目光自然垂下,状似无意的问道:"令长兄现在情形如何?大概也查出些眉目了吧?"
金世陵站起来:"哪有眉目!但凡有一点眉目,也不会让我这个寄生虫出来奔波了!我走了,看在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上,你可千万替我用心去办。我可等着你的消息了!"
金世陵开着汽车,又是东扭西拐的回了家。这次他一进门,就听见客厅内有人哭喊着想念老爷,又见两名仆妇懒洋洋的坐在大门旁边嗑瓜子,见他来了才赶忙起身问安,就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天下大乱了。
金世泽依旧是在楼上书房中吸烟打电话叹气。见三弟回来了,便询问情况。金世陵如实说了,倒让金世泽感到惊奇,没想到这个糊里糊涂的老三还真能办点事情出来,就很激动的搓着双手站起来来回走了两趟,同时说道:"好,好,不管他桂二是不是敷衍,这总算是个指望,明天你还是去盯着他――反正你年纪小,也不怕失什么身份,索性就缠上他,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总之要让他给弄出个准信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一手扶住旁边的写字台,一手按住胸口,不言不动的皱了眉头。金世陵见了,赶忙上来搀住他:"大哥,你又心口疼了?药呢?"
金世泽直了目光,僵硬着姿态并不回答,一张白脸眼见着渐渐铁青起来。金世陵便腾出一只手去摸他衬衫胸前的口袋,掏出个小药瓶拧开,倒出一粒药片送进他的嘴里。金世泽当即咽下,然后扶着金世陵,慢慢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又停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呼吸恢复了正常,此刻再开口,他那音量就明显降低了许多:"我现在的身体真是糟透了,略忙乱了几天,就又开始闹心脏病。"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向后靠去:"老三,你趁着年轻,要爱惜身体,不要任性胡闹,否则等到了大哥这个年纪,七灾八病的就都找上来了。"
金世陵坐在他身边,掏出手帕给他擦冷汗:"你平时身体也是好的,大概是这些天压力太大,才把这心脏病又发作了起来。你别担心,我这些天哪儿也不去,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金世泽很虚弱的点点头:"紧急关头,你倒还是个好样的,比老二强。老二又跑出去找那个话剧明星去了,这个时候,还去谈恋爱。"
说到谈恋爱,金世陵倒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不过他不动声色,离了金世泽后,他回房打开自己那保险箱,从里面拿出了支票本子,开了张三千元的支票。
杜文仲就站在他身后,见状问道:"三爷,你又要买什么?今天那些钱都花光了?"
金世陵摇摇头,随随便便的关了保险箱:"文仲,我刚想起来,我走的这两个月里,竟把曼丽的月钱给忘记了――这可是太不仗义,不晓得她又在如何骂我呢!我现在也不方便出去,你跑一趟,把这支票给她,顺便告诉她,家里的事情一旦好转了,我就去瞧她!明白了?"
杜文仲接过支票,一看上面的数额正是三千整,下面写了陵记,又盖着金世陵的印章。便仔细揣好了,前去长乐路送生活费。
杜文仲从长乐路回来时,乃是三个小时之后。他饿着肚子到金世陵那里复命:"曼丽小姐听说你回来了,又拿了钱,高兴的了不得,倒是没说什么别的。不过回来的路上,我好像见着二爷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只是我人在洋车上,也没法下来看个究竟。"
金世陵刚喝了碗稀粥,权充晚饭了。这个时候,家中没有谁是还吃得下饭的――吃得下也不好意思吃。他听了杜文仲的话,先没有多问,只打发他去厨房填饱肚子,然后才把他叫回房中:"文仲,你坐下来陪陪我。家里忽然变成这样,我心里真是难受。"
杜文仲虽是个外人,可也忍不住替金家担忧:"三爷,现在就得忍着些了。只要老爷能平安出来,那就一切都可以恢复起来。哪怕因为这场风波,老爷的政治生命就此断送了,可是凭着家里的产业,维持如今的生活也总是不成问题的。"
金世陵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忽然变了话题,开口问他:"你看桂如雪这人,怎么样?"
杜文仲哼哼笑了两声,下意识的就答道:"不好说。"
他这个态度显然是有些异常,金世陵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好说?"
杜文仲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又不认识他,怎么说得出来呢?你是同他有来往的,总比我了解的详细,又何必来问我?"
"那人和人的看法总不相同嘛!"
杜文仲老实不客气的答道:"反正说不上好,可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我不知道。"
金世陵一歪身倒在床上:"他要是这回能帮上我们的忙,我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他!"
杜文仲嘴角含着一点讥笑,垂着眼帘点头:"嗯,三爷是个讲良心的人。"
当晚无话,金世流半夜回了家,也静悄悄的回房睡觉去了。翌日清晨,金家三兄弟早早起床,金世泽叼着根半燃的烟卷,双手插进裤兜里,楼上楼下的来回走;金世流同金世陵叫他去吃早饭,他也不理。至于家中那三个姨太太,倒是不曾露面。大少奶奶也只是下楼同金世陵说了两句话,然后便沉着脸回楼上佛堂里去了。
既然餐厅内只有金世流同金世陵二人,那有话就可坦白的说了。金世陵问道:"二哥,你昨天晚上去见周丽娜了?"
金世流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抹了抹嘴,然后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没见到。"
"怎么?"
"听剧团里的人说,她昨天中午同几个女伴,坐火车去上海了。"
"她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吗?"
金世流摇摇头,并未显得怎样颓然:"我没有对她说。"
"你们都是未婚夫妻了,何必还要隐瞒?索性说出来,看她是个怎样的反应!"
金世流之所以隐瞒不说,就是不想看到周丽娜的反应――他怕那反应会让自己失望伤心。所以听了金世陵的言语,也无话可答,只微微的叹了口气。
这一上午,便是安安静静的过去了。其间金世泽不住的看表,终于熬到了十二点钟时,他开始催促金世陵道:"老三,你给桂二公馆打电话问问情况!"
金世陵依言拿了电话,心里忽然紧张起来。
电话接通,那边依旧是个管家说话,听金世陵是要找桂如雪,当即就答道:"金三先生,我们二爷现在不在家里,您要不过一会儿再打过来?或者是等我们二爷回来了,我告诉他给您打过去?"
金世陵一颗心本是悬着的,听了这管家的答话,那心就愈发不能下落了:"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管家没有给他确实答案,只说:"那我可说不准了,二爷出门也不会和我交代呀。"
放下电话,金世陵惶然起来,望着金世泽说道:"他不在。怎么办?"
金世泽哪有办法,只命他过一个小时再打过去。然后自己就抓了件上衣,一边穿一边向外走去,前往同创银行提前预备款子去了。
金世泽到达银行时,刘宝钦经理吃毕了午饭,刚刚坐进经理室内,正要喝口热茶歇一歇,见少东家来了,只得放弃热茶,上前迎接:"大爷来了?快请进来坐。"
刘经理自认为在金融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金世泽看他,也不过是个底下人。此刻他也无心寒暄,劈头就问:"老刘,行里现在有多少头寸?"
刘经理早知道金老爷子出事了,只是这事乃是很机密的,金家人不提,他也不敢问。现在一听这问题,就把金世陵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爷,现在咱们这里的现金,撑死了说,能有个一百来万。"
金世泽听了,有些出乎意料:"怎么才这么点?这要是来了几张大额的支票,咱们不是要连款子都兑不出来了?"
刘经理苦笑道:"大爷,前两个月您买公债,把钱提的就剩这些了。我们也担着心呢,就怕来支票啊。我琢磨着,万一真有人过来提个几十万了,那就得朝同业那里找找法子,多少借一些来顶一顶了。大爷,你恕我多句嘴,现在不是炒公债的好时候啦,您的资本越大,赔起来越厉害。趁着现在落得不是很快,赶紧卖掉吧!"
金世泽的一颗心都要被这老刘的话挤出苦水了,可是表面上还硬撑着不肯叹气,只说:"若是现在卖出去的话,那么眼看着就要赔四十万以上,这损失实在是太严重了点。"
刘经理刚要答话,忽然行里的赵襄理急匆匆的推门冲进来,见金世泽站在屋内,立刻又瑟缩着退了一步。刘经理看他气色有异,便道:"有话就说!怎么了?"
赵襄理先向金世泽鞠了一躬问好,然后才走向刘经理,递去一张支票。刘经理接过来低头一看,是桂雪记开给温孝存的支票,上面的数目,竟是整整一百万!
他那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又把支票翻来覆去的细瞧,只见上面字迹清楚,印鉴分明。便皱了眉头对金世泽道:"怕什么来什么,这可坏了!这是桂二先生开的支票哇!"
金世泽听了,赶忙走过来探头看了,却是没有主意,只说:"这怎么办?桂如雪在我们这里居然有这么多存款吗?"
刘经理知道这个大爷是样样通,样样不精。如今多说也无益,便推了赵襄理道:"这样,你请温孝存到三楼小会客室里坐,我亲自去和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缓两天提钱。"
赵襄理领命而去,刘经理捏着支票,又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转向金世泽道:"大爷,为今之计,咱们得马上出去抓头寸!行里的现钞实在是缺少太多了!"
金世泽本是来弄钱的,没想到钱没弄来,反是把自己陷了进去。也没有法子,只好对刘经理道:"抓头寸也不在现在这一时半刻,你去处理支票的事情,先把眼前这个窟窿抹平!我去找几家同业想法子!"
他这话倒正合刘经理的心意。二人便分头行动。那刘经理依旧紧紧的捏着那张支票,急急忙忙的上楼去了会客室。
他这银行内有两间会客室,三楼这间,装饰优雅,布置舒适,乃是专门招待高级客人的处所。他进门之时,温孝存已经坐在沙发上,正很悠闲的翘着二郎腿望天。见他来了,刚放下腿要起身,刘经理已经快步走过去向他伸了手:"温九爷,你好你好。你久在北平,我们也是难得一见啦!"
温孝存同他握了手,然后安安然然的重新坐下。刘经理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又把那张支票一扬,笑道:"桂二先生竟开了这样一张巨额支票给你,显见你又是做了一笔大生意了!"
温孝存摇摇头,很轻松的谈笑道:"哪有什么大生意,不过是一些私帐罢了。桂二先生的嗜好你也是知道的,在我那个乡居里玩的久了,有时免不了要同我借债救急,一来二去的,哈哈,竟积成了个大数目!也好也好,就算他替我攒了一笔钱啦!"
刘经理听到这里,倒稍稍松了口气,知道这笔钱他定是不等急用的。就把支票放到旁边茶几上,很殷勤的敬烟倒茶。然后把椅子向沙发拉近了点,很恳切的说道:"温九爷,你先前未去北平时,咱们也是好朋友。现在我就同你说了实话。我们做公债做的太多,结果是把资金都冻结在了这上面,现在公债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实在是不能卖,所以这几天就很是缺乏现钞。"
温孝存垂着眼皮,蹙着眉头笑了一下:"你老兄言过了吧?同创有金家做后盾,怎么会闹现钞上的饥荒……"
刘经理不等他说完,赶忙又接上话茬道:"金家三爷无非是在我们这里入了一小股子而已,哪里谈得上后盾呢。而且我也绝非是说笑,这个关头,哪能拿这种事情玩笑呢。温九爷,我和你打个商量,这批款子,你过三天再来取如何?"
温孝存仿佛是对这话很有准备似的,听了之后并不惊讶,只问道:"怎么?桂二先生的存款发生了问题,要退票吗?"
刘经理乱摇双手:"不不,桂二先生的支票,我们怎么敢退呢!现在只求九爷给个面子,帮帮忙,迟几天再兑如何?我们照日子认拆息,决不让九爷吃亏就是。"
温孝存又把二郎腿翘起来,全身都向后靠去,笑微微的答道:"刘经理,我是个生意人,钱在我这里,是要流动起来钱生钱的。你既然说的如此恳切,我也不能逼你立刻兑现。这样,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下午三点时,我再来一趟。这回总可以了吧?"
刘经理见他笑眯眯的,就是不肯松口。心知再纠缠下去也是无谓的了,便一横心答应下来:"好,那先将支票奉还,到时我一定想法子给九爷兑现。九爷,我另有一个请求,就是此事千万要保守秘密。"
温孝存站起来,点头答道:"这个老兄可以放心,我们三点钟见吧!"
第 17 章
刘经理恭而敬之的送走了温孝存,随即匆匆上楼,正要回经理室去找金世泽讨主意,忽然那赵襄理同程主任在后面飞跑着追了上来,堵了他的路低声道:"经理,又来支票了!"
刘经理顿时就有点眼前发黑:"多大的?"
"一共是四十二万。"
刘经理向程主任挥挥手:"好好招待着,让他们稍等片刻。我找大爷商量去――你千万把他们稳住!
程主任答应去了,刘经理把支票交还给赵襄理,然后继续向上飞奔。进了经理室,只见金世泽正按着电话发呆,就上前一步说道:"大爷,了不得了,又来饥荒了!四十二万!"
金世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兑现的今天赶到一起了?这不对劲儿吧?"
刘经理苦笑:"大爷,先别管他对劲不对劲了,温孝存给咱们缓了两个小时,今天下午是必定要兑现的。咱们就算可以倾其所有把他打发了,这四十二万上哪儿找去?"
金世泽向他做了个眼色,示意他关了房门,然后才压低声音道:"老刘,我不瞒你。现在我看是有人来拆咱们的台了。刚才我往万利和丰年两家银行都打去了电话,竟然经理一起不在。老爷子那边还没有得出结果呢,他们何必这样落井下石!"
刘经理长叹一声:"万利倒罢了,丰年我们是帮过他们忙的,那年他们遭挤兑,我们调了三百万的头寸给他救急,现在这样……唉,不说了,我们还是想法子把今天这关应对过去吧!大爷,你知道这银行业最讲究的就是声誉,万一人家拿了支票我们兑不出钱,消息传出去,储户们全过来提款,我们就能立刻破了产。往后再要吃这碗饭,也就难喽!"
金世泽听了,半天不言语,后来抬手按了胸口慢慢坐下,强忍着心绞痛答道:"外面抓不到头寸,我私人手上还有些钱,只好今天先拿出来五十万来救急。明天我就把公债全部抛掉,赔就赔了吧!"说到这里他忍无可忍,颤抖着伸手到衣袋里去掏药瓶,嘴里还坚持着继续嘱咐:"刘经理,我这就去取钱回来,你就放手开本票好了。"
刘经理见他情形不对,就猜出他是有心脏病的,立刻走上前去替他拧开药瓶,又把药倒进他的手里。金世泽吃了药,心里急着回家拿折子去中央银行取钱,然而就觉着心脏在杂乱无章的乱跳一气,四肢百骸却是被抽空了力气,别说起身,就连呼吸都浅了起来。又停了三五分钟,他拼了命的站起来,出去扶着赵襄理,下楼坐车走掉了。
金世泽的心脏病,乃是从金太太那里遗传下来的。重倒不重,又因为平时生活优裕,保养当心,所以极少发作,他自己也不把它当个病症来看。只是这一阵子,心火攻到头顶上了,又饮食不周,睡眠不足,就开始频频发作起来。但这个时候,纵是发作也无心治疗,只好用药物暂时缓解着。
此刻他在汽车上又歇息了一路,到家之时,就恢复了正常。他快步走进楼内,先去自己房内开了保险柜取存折,然后见金世陵不在,一颗心就又乱蹦起来。他抓住金世流问道:"老三呢?"
"他去桂二公馆了。"
"桂二那里来消息了?"
"不知道。电话里只说让老三去,具体的没有讲。"
金世泽放开金世流,继续向外走去。为了缓解那种剧烈心跳的不适,他暗暗的深呼吸着,两只手汗津津的,紧紧的握着拳头。
在金世泽四处奔忙凑头寸之时,他那三弟金世陵坐在桂二公馆的小客厅内,也是紧张的一头大汗。
桂如雪把他叫过来了,却又是迟迟的不露面。金世陵等的眼都要红了,可现在是有求于人,就不敢发作少爷脾气,只好强抑焦虑的等下去。
他在小客厅里足足枯坐了有四十多分钟,桂如雪才姗姗下楼,态度倒是一贯的和蔼,当着佣人,他一本正经的点头问候道:"世陵贤弟,久等了!方才同家兄通了一个电话,就把时间耽误了。"
金世陵的情绪,本来是处于发火与不发火之间的,可听他那迟到的原因,乃是因为同桂如冰通电话,顿时就把先前的烦躁抛开了,起身向他走了一步,张口问道:"令兄怎么讲?"
桂如雪淡淡的笑了笑,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世陵贤弟,这事说来话长,不如到我书房中谈谈。"
金世陵自然是迫切的想要和他谈,所以听了他的话,毫不犹豫,抬脚便往楼梯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书房。桂如雪照例是掩了房门,然后回身见金世陵站在当地,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便笑道:"看什么呢?"
金世陵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桂如冰是怎么说的?我爸爸怎么样了?"
桂如雪见他急的一头汗,便笑道:"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能问出消息来?"
金世陵脱口而出:"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说完这句觉得自己语气太厉,便又勉强笑了一下:"你告诉我吧!我要急死了。"
桂如雪挣开他的手,然后指指沙发,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下去:"你坐。你急我不急,逼问我也没有用!"
金世陵见他误会了,便有些失悔,心想自己虽是同他有着那种关系,但毕竟不是至亲密友,言语上一个不慎,也是要得罪人的。
他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书房内的小沙发上,轻声解释道:"我不是逼问……我是急的糊涂了。"
桂如雪背了一只手,扫了他一眼,半晌不说话。
金世陵静静的等着,没想到自己这就把桂如雪给得罪了,既觉着冤,又十分惶恐。心想只要他能告诉我爸爸的消息,大不了我就舍了这张脸,好好哄哄他就是了。正像大哥说的,反正我年纪小,也不怕失了什么身份。可他上次还同我那么要好呢,怎么现在忽然就翻了脸?莫非也是见我家出事了,有求于他,就要向我故意拿捏?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想到这里,他欠身过去拉了桂如雪,硬着头皮微笑:"你也坐啊!为什么站着不说话?"
桂如雪随着他那一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可依旧是一言不发。金世陵见状,便向他身上靠了靠,陪着小心说道:"你怎么了?好啦,是我不会说话,冲撞你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不成吗?"说到这里他又把桂如雪的一条手臂抱进怀里:"桂二先生,桂二爷,你说句话吧!求求你了!"
桂如雪直到这时,才扭头看了他:"你脸红什么?"
金世陵笑了一下,他岂止是脸红,简直就要落泪了!除了胡闹取笑之外,他毕生也没有正式说过这样服软的奴才话,此刻羞恼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就觉着鲜血一阵一阵的往脑子里冲,脸上发着烧,手却是冰凉的。
他不敢再追问下去了,脑子里茫茫然的,就着桂如雪的提问答道:"脸红……是热的。"
桂如雪从他怀中抽出手:"热了,就脱掉衣服。"
金世陵低下头,不敢说话,只怕一开口,就要哭出来。可若是真哭出来了,那算怎么回事呢?
桂如雪看他窘的够了,才又在脸上放出点好颜色来,同时拍了拍他的膝盖:"世陵,你不要多心。我是同桂如冰通话时,言语不投机,所以有些不痛快,倒不是对着你的。"
金世陵听了这话,稍稍放了点儿心,只是心里那股子又憋闷又屈辱的劲头还是过不来,所以咬着牙,全神贯注的控制着自己的眼泪。
桂如雪抬手搂住他的肩膀,仿佛很亲热的靠近了说道:"昨天你交待下来的,我可是依令办理了。这结果,你还要不要听了?"
金世陵听他触及到了实质问题,立刻扭头望向他:"说啊。"
桂如雪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低着头凑近了自己,然后轻声说道:"金老伯的事情,是监察院那边下的手,罪名有一项通敌叛国,还有一项贪污受贿,证据已经是很确实的了。至于人在何处,可是个秘密。"
在金世陵的印象中,他那父亲乃是个善于玩乐的交际家,万不能与"通敌叛国"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的。至于"贪污受贿"――如今的世道,为官者哪里真有一身清风的。这无非是拼凑罪名罢了。可是不管怎样,这八字罪名一张贴出去,听着已经足够罪大恶极了,尤其是前者,一脚把人踩成汉奸,足以让人永世不能翻身。而汉奸的儿子们,还能在中国立足吗?
金世陵本来是委屈的泫然欲泣的,听了桂如雪这番话,一时惊惧害怕起来,立时就把两泡眼泪憋了回去。只呆呆的望着桂如雪道:"监察院……我大哥也说是他们干的。那怎么办?"
桂如雪当然不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只是对着他莫测高深的微笑。
金世陵又愣了一会儿,骤然站了起来:"我要回去告诉我大哥,多谢你帮忙。改日再会,再见!"说完他好像鬼上身了似的,不等桂如雪回答,推门便暴走而去。
金世陵自己开车,一路狂飙回家。却发现金世流同金世泽都不在,只有杜文仲在看家。杜文仲知道他是从桂二公馆回来的,便问道:"老爷的事情,打听出眉目了吗?"
金世陵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又问:"大哥呢?"
"大爷去行里了。"
金世陵点点头:"好,你甭看家了,开车送我去同创。我回来的路上差点撞了人,这个时候,可不敢闹出人命官司来。"
杜文仲看他有点失魂落魄的,便依言出门,开汽车送他去了同创银行。这时不过下午三点钟左右,银行正是开门营业的时间。他不等汽车停稳,便开了车门跳下去,急急忙忙的往里走,正与出来的人迎面撞了个满怀。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向旁边让了一步,而金世陵抬头一看,却是温孝存,便下意识的问道:"你?"
温孝存很镇定的答道:"我。"
金世陵不失礼貌,颇有古风的拱手道了声"再会",然后就一头冲进银行里去了。
他站在经理室的门口,把正在与刘经理开会的金世泽叫了出来,然后趴在他的耳朵上,嘁嘁喳喳的讲述了自己在桂二公馆那里得到的消息。金世泽听了,当即拉着他去了三楼那间空会客室内,关门问他:"桂如雪有没有为桂如冰开脱?"
金世陵摇头:"没有,他没提过这方面的事情。"
金世泽回身坐到了沙发上,把两肘支在膝盖上捧了头,沉默无语的思索了半天,而后才神情沉重的抬起头,声音很低的说道:"这还有什么可疑问的,监察院的钱季琛既是陆院长的同窗好友,又是桂如冰的表舅,他们三个新近成了一派……说来说去,我们这回是彻底败了。"
金世陵旁的听不懂,可是最后"败了"这两个字是听得很真切的。他一急之下,就走到金世泽面前蹲下来,仰着脸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败了就败了,天下不做官的人多着呢,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只要能把爸爸救出来,我们大不了离开南京,回北平好了!大哥,你别担心,我以后再不出去玩了,我帮你料理家事。"
金世泽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出乎意料的,感动之余,又觉心酸,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三,你当我是恋着做官吗?现在的情形,不是我们想脱身便能脱身的了。桂如冰是要把爸爸置于死地的人,斗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胜利了,能轻轻易易的就把爸爸放出来吗?看今天的情形,他是要……算了,我不说了,走着瞧吧!"
金世陵不知道他这番话的含义,所以还怔怔的望着他。金世泽看他一脸孩子气,心想这出生就是阔少爷的人,马上就要面对那种从未经历过的严酷生活了,偏偏本人还不知道。真是让人替他悲伤。想到这里,他又问道:"你去桂如雪那里讨消息时,他的态度怎么样?和先前相比,有变化吗?"
金世陵这回垂了头:"大哥,他给我脸色看。"
金世泽叹了口气:"忍一忍吧,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我们现在已经落到这个任人宰割的地步了,就少不得要受许多委屈。我看这件事情,也不必再去理会什么监察院,直接去向桂如冰用功就是了。只盼他不要狮子大开口,吃人不吐骨头!"
金世陵在桂如雪那里看了脸色,又在他大哥这里听了这些惊心动魄的话,一颗心真是重的跳不动。他垂头丧气的出了银行上汽车,对等在车内的杜文仲说道:"回家。"
杜文仲看他脸色异常,就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三爷,怎么,消息不好吗?"
金世陵慢慢的摇了头:"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
杜文仲又问:"既然不是坏消息,那你怎么这样颓丧?在哪儿受气了?"
一说到"受气"二字,金世陵便又想起了自己在桂二公馆的遭遇。他长了二十年,因为家世雄厚,自身又是俊秀倜傥,无论在哪里都是个众星捧月的宠儿,就霸道惯了,只有他说人,没有人说他的。上次挨了陆家司机的骂,他气的要动枪杀人;这回在桂如雪那里受了冷遇,他不敢起杀心,可是觉着自己受了侮辱,心中难过的都不知该如何排遣。
杜文仲见他不答,料想是心里不痛快,也就不再追问。汽车开过一处闹市时,金世陵忽然从车窗中看见了黄书朗在挽着个女子压马路,便立刻让杜文仲停了车,然后推开车门一边招手一边喊道:"书朗!我回来了!"
黄书朗素来是同金世陵臭味相投的,因为能玩到一起去,所以交情也最好。金世陵走了这两个月,以为他见了自己,定会很欢喜的走过来寒暄,然后邀着出去玩的。哪知黄书朗只远远的向他一点头,然后摆了摆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随即拉着女朋友在十字路口拐了弯。
金世陵当场就愣住了,呆站了好半天,才回身又上了车。
他嘴里并没有抱怨什么,可心里是很受刺激的。
他觉着自从爸爸一出事,他就随之看到了一个和先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很糟糕、很让人心痛的一个新世界。
"我要好好的去求桂如雪,无论如何要把爸爸救出来。等爸爸出来了,我看你黄书朗怎样面对我!"
他如是想。
第 18 章
金世泽本想凭着自己的面子,去同业那里凑些头寸来应急。哪知他不出面还好,他一出面,搞得这些银行想帮也不敢帮了――金家现在已经成了个大粪坑的光景,谁愿意去熏的一身臭烘烘呢?
当晚他疲惫不堪的回了家,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把金世陵带去了金元璧所居的后楼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个锦缎盒子,打开了给金世陵看里面的一只玉老虎:"这是当年爸爸在天津时,从溥仪那里得着的,也可算作是件无价之宝。一般的礼,桂如雪也未必能看进眼里,索性我下个大注,把这送给他,请他在中间多帮帮忙吧!"
金世陵是不懂玉的,只觉得那洁白莹润的玉老虎衬着暗红的丝绸里子,实在是很好看。便问:"桂如雪做个中间人,我们就要送他这样厚礼;那对待桂如冰,我们送什么?"
金世泽累的有些目光呆滞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翌日清晨,金世泽早早的睁了眼睛。半睡半醒的躺了一夜,他几乎要虚弱的不能下床。
洗漱过后,他照着镜子往头上抹生发油,只见自己雪白的一张脸,白里透青;两个杏核形状的大眼睛,也出了黑眼圈;就不禁自怜自艾的叹了口气。又看唇上那一抹小胡子,因为这两天无心修剪,已经长的乱七八糟,便索性抄起剃刀,将其刮了个一干二净。
他拖着两条腿出了房门,慢慢的下楼去了餐厅。因为金元璧是留洋归来的人,一切都爱和西方看齐,所以早餐一向都是面包牛奶之流,难得见一次粥菜的面。金世泽空着肚子喝了一杯咖啡,咬了口面包在嘴里,嚼了半天,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他没时间和嘴里的这点玩意儿较劲,吐掉面包,他带着几个亲信的听差,拎着皮包出了门,完结他那赔了大钱的公债买卖去了。
他知道自己会赔钱,没想到会赔了六十万。
比预计的多了二十万,这就要出问题了!
处理完公债,已是下午一点多。他饿的眼前发黑,强撑着去了银行,想和刘经理要主意。不想汽车刚刚开到同创门口,便见那人从里面柜台一路排到大街上,队伍老长,没头没尾的。这让他心里一沉,急急忙忙的跳下车,从楼后小门进去上了二楼,还未走到经理室,就见刘经理满面焦急的向他小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大爷,头寸凑来了吗?完了,完了,这是要挤兑了啊!"
金世泽也慌张起来,一个劲儿的点头道:"来了,来了,我这儿有一百六十万。"
"就剩了一百六十万?哎呀……我的大爷啊!"
"先顶着眼前吧,还有什么法子?"
刘经理一跺脚:"两点就要营业,外面的人都排到街尾去了。这一百六十万……罢了罢了,先顶着吧!"
金世泽看了刘经理那个忧愁焦躁的样子,就知道眼前这场难关非同一般,乃是极凶险的。他刚要说话,忽然身后跑来一人,气喘吁吁的拉住他:"大爷,大爷,了不得了!"
金世泽回身一看,见是金贵,就问道:"又怎么了?"
金贵大概是狂奔而来的,累的直不起腰,断断续续的说道:"大爷,百货公司……走水了!四层楼……全、全烧了……消防队还在呢!"
金世泽立刻就随他向外走去:"大白天的怎么会起火?"
金贵还没有喘完:"从上往下、下来的火,说是电、电线搭错了!还有工人没逃出来,怕是救不得了。"
金世泽不再理会,只是一味的快走下楼,嘴里冷笑着自语道:"大白天的会起火,哼,哼……"
他哼了两声,忽然身子一歪,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金贵在后面见了,赶忙就伸手去扶,很及时的抓住了金世泽的一条手臂,让他没能合身扑倒在地。而金世泽似乎也是吓了一跳,用力的摇了摇头,推开金贵还是继续走。
金家的百货公司,乃是座四层的洋式建筑,新近马上就要封顶了,预备新年前开业的。金世泽赶过去时,火已被扑灭,空余漫天黑烟同一地狼藉。眼前所见的,是一堆漆黑的瓦砾,楼房的架子还依稀存在着,忽然"夸啦"一声巨响,半面墙垮了下来,腾起一团灰尘。
金世泽呆呆的望着前方这幅劫后余生的狼狈景象,半晌不发一言。
这时,金世流忽然磕磕绊绊的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大哥。"
金世泽木然的转向他:"你来了?"
"我早来了。金贵先回家找的你,没找着,才又去了银行。刚才警察局的人找我例行问话,刚问完。"
金世泽点点头:"老三呢?"
"去桂二公馆了。"
金世泽有点腿软,头顶的太阳煌煌的照下来,又让他觉着燥热。闭了闭眼睛,他强忍着胸中的烦恶,挣扎着说道:"桂如冰这是要逼死我啊!"
金世流也知道这火来的蹊跷,但他不说话,就只若有所思的望着火场。
金世泽一贯和这个二弟谈不拢,所以也没指望着他能应和,自顾自的喃喃低语道:"楼烧没了,货款也发出去了,银行又在闹挤兑,爸爸不知在哪里关着……倾家荡产啊……"
金世流是个寡言的人,除了偶尔和金世陵开开玩笑,平素很少对着旁人长篇大论。此刻听了他大哥的话,也依旧是一言不发。
二人沉默了许久,金世泽摇摇头,转身欲走,却听得金世流忽然轻声开了口:"我们现在,还有几分力量去救爸爸呢?"
金世泽怔了怔,抬头直视了他:"你的意思是……"
金世流望着前方那乌烟瘴气的废墟,又不说话了。
金世泽盯了他好一会儿,心中觉得很讶异,没想到这二弟平常不言不语的,这时竟也会说出这样绝情大胆的话来。
他犹豫片刻,说了实话:"不救不行,罪名一旦发表,我们也跟着身败名裂,以后都绝无翻身之日了。"
金世流悠悠的吐出一口气,抬眼望天。
金家这百货公司遭了火灾,又连累了几名工人陪葬。这善后事宜,金世泽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精力再过问了,一概全推给了金世流处理。
他离了火场,从同创门口经过时,见那长龙依旧,并没有缩短的趋势。料想那一百六十万大概还能支持一天半天的,便驱车回家,也没回房,直接就瘫在了客厅内的沙发上。不想眼皮刚刚合上,金元璧的那三位姨太太忽然一起走到他面前,联起手来逼问老爷子的情形,问着问着,就有高声的有哭泣的。金世泽忍无可忍的向金贵一招手:"把这三个给我拖到后花园的空房子里关起来!"
这个命令可是下的有些荒唐,做儿子的哪能处置老子的姨太太呢?然而金贵跟金世泽久了,晓得这大爷如今已是心力交瘁,也觉着这三位姨娘太没眼色,实在讨厌。便答应了一声,走到这三人面前道:"三位姨太太,还请让大爷略歇歇吧,大爷为了老爷的事情,也实在是累坏了。"
他是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了。可是那三人听说金世泽要把她们关起来,立时就发起气来,横眉立目的道:"他累坏了,我们就不能问问老爷的情况了吗?老爷已经被人带走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这做长子的,光是累坏了有什么用?"
金贵听这话说的如此刻薄,也替金世泽抱不平起来。当即就叫人进来,竟真把这三位连推带搡的给弄了出去。这一动手,三位女士可就气愤已极了,那哭声骂声,高而尖细,一路直传云霄。直出客厅好远了,还能隐隐听到。
金世泽暂时落了个清静,便抱着脑袋向旁边一倒。上身是侧躺在沙发上了,两条长腿还伸在地上。金贵见了,就劝说道:"大爷,去床上好好睡一觉吧。光是忧愁,也不济事的啊!万一把身体熬坏了,家里指望谁去?"
金世泽也知道这道理,可是有心回房,身上却是一丝力气都没有,硬是动不得。他不肯在旁人面前露出怯态,所以就淡淡的回应道:"我也不是很累。稍微歪一会儿就行,顺便等等老三。你们出去吧,有事我再按铃叫你。"
金世陵提着个很漂亮的小皮箱,静静的坐在桂二公馆的小客厅里。
听差告诉他桂二先生正在会客,让他稍等片刻。他得了上次的教训,预备出无限的耐心,规规矩矩的直坐了一个小时。
客厅外响起了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金世陵对桂如雪的声音最敏感,当即就把皮箱放到脚边,然后打起精神,等桂如雪送客后来见自己。同时又告诫自己一定要处处小心,千万不能再得罪桂二了。
他就这样腰背笔直的又等了二十多分钟,听差一推房门,桂如雪走了进来。
桂如雪今天的气色很不错,身上穿了件古铜色长袍,随随便便的挽着袖口,瞧着简直有点悠闲的名士派。金世陵见了他,猛然就站了起来,笑道:"桂兄,不好意思,我又来打扰了。"
桂如雪微笑着向他做了个手势:"世陵贤弟,坐,坐。"
那听差识相的关门退下。桂如雪同金世陵相对而坐,中间隔了张小几。金世陵努力回想着他大哥昨晚嘱咐他的那些言语,口中说道:"上次桂兄帮了我家大忙,家兄很是感激,又因为现在事情太多,不能脱开身亲自来道谢,所以备了这一点礼物让我送过来。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桂兄一定要收下。"
他边说边把那个皮箱拎起来放到茶几上,按着弹簧锁打开,然后把那个锦缎盒子掏出来,恭恭敬敬的放到桂如雪面前。
桂如雪神色不动,微笑着看看盒子,又看看金世陵:"这是……"
金世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把盒盖子小心揭开了,同时笑道:"也不知道这东西合不合桂兄的喜好,不过它倒是先前从宫里出来的,桂兄留着做个小摆设吧!"
桂如雪只对着盒内的玉老虎扫了一眼,看起来并不在意,口中说道:"令长兄太客气了。"
金世陵立刻摇头:"不,不是客气,桂兄,实不相瞒,我家里对于监察院,一直都没有什么人情往来,如今遇上了这样的事,真是一点办法头绪都没有了。所以还希望桂兄向令兄……"
桂如雪不等他说完,便站起来笑道:"这里人来人往的,我们还是去书房里谈吧!"
金世陵觉着自己到目前为止,说话还是蛮漂亮的,起码没有急吼吼的得罪人,所以心里倒是比较安定。进了书房,他刚想坐下,然而一想桂二没有发话,自己还是不要随便行动了。
桂如雪关门走过来,先是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了他,随即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不由分说的就将他往长沙发上推。
他猝不及防,糊里糊涂的就被推倒在沙发上,刚要挣扎着起身,桂如雪的身体已经结结实实的压了上来。二人这回鼻尖相触,实在是贴近的够可以了。只听桂如雪笑道:"世陵,方才那套话,是从哪儿学来的?你大哥教给你的?"
金世陵见他又同自己玩闹上了,反而觉着自在了许多:"我说两句话,也要人教吗!"
桂如雪腾出一只手,开始去扯他那掖在裤子里的衬衫下摆。金世陵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别,我现在可没有这个心思。"
桂如雪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说道:"你不是有求于我吗?怎么现在还能拂我的意思呢?"
金世陵依旧按着他的手,因为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所以稍稍有点发急:"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难道我同你要好,是为了要从你身上求点什么吗?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桂如雪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对我无所求,所以我就把你当成不要钱的婊子了!"
金世陵愣了片刻,忽然奋力一挣,把桂如雪从沙发推到了地板上,紧接着站起来,指着桂如雪的鼻子大声叱问道:"你说我是什么?"
桂如雪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是跌了这么一跤,可是脸上仍然残留着点笑意。望着金世陵,他慢条斯理的开了口:"我说,你是个不要钱的婊子――不对吗?"
金世陵万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如此下作的话来,气的浑身都发了抖,想要回骂过去,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解恨。一急之下,他连扭带拽的脱下手上那枚翡翠戒指,恶狠狠的向桂如雪扔了过去:"滚你的吧!"
桂如雪很敏捷的一偏头,那戒指擦着他的面颊飞过去,"叮"的一声打到了书柜的玻璃门,又被反弹着落到了地板上。见金世陵推门要走了,他也未上前阻拦,只说了句:"好走不送。"
此言一出,金世陵的脚步果然当即停住。
迟疑了一瞬,他转过身来面对了桂如雪:"对不起。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桂如雪根本不听他的话,回头向地上的戒指瞟了一眼,态度冷淡的说道:"捡起来,戴上!"
金世陵望着他,直盯了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毫不掩饰的重重叹了口气,走过去把那戒指捡起来攥在手里,回到桂如雪面前,对着地面说道:"你要是嫌我家穷了,我不配同你做朋友了,那就直说!何必要这样欺负我?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几次三番的来求你。你不帮就不帮,骂我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有了点水光荡漾的意思:"我知道求人不容易,可是没想到你也会刁难我。我们既然不算是好朋友,那你那时在西山干嘛还说那些好听话唬我?"
桂如雪听了这番话,似乎是觉得很有趣:"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金世陵沉默片刻,拉过桂如雪的一只手,把那戒指塞进他的手心里,然后转身推门便走了。
桂如雪独自坐在书房内,把那白玉老虎从锦缎盒子里拿了出来。
他不是个懂行的,不过品质的好坏还是大概能看出来。晓得手中的这东西是个宝贝,他不禁就要多把玩一会儿。
这时听差敲门进来,禀报道:"二爷,大爷来了。是让他来书房见您吗?"
桂如雪懒得动弹,便道:"让他上来吧。"
听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房门又被从外面打开了,桂如冰走了进来。
桂如冰依旧是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打扮,领口开了一个纽扣,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一小段立领。服饰是朴素庄重的,人却是充满了活力――连步伐都带着弹性。
桂如雪对他不是一般的冷淡,见他来了,非但不起身,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只轻声吐出一个字:"坐。"
桂如冰也不回答,而是回身看准了沙发,先是姿态稳重而优雅的坐了下去,然后微微一昂头,对着前方的虚空垂下眼帘,傲慢的,有所保留的开了口:"金三来过了?"
桂如雪拿起老虎,迎着阳光细瞧。瞧了半晌,他忽然一甩手,把松松挽着的袖子甩下来,然后擦玻璃杯似的,用袖子垫了手,在老虎头上小心的蹭了蹭。做完这一套工作后,他才在鼻子里很短暂的"嗯"了一声。
桂如冰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这一系列动作,因为觉着外行,所以很鄙夷的冷笑了一声。
桂如雪瞄了他一眼,把白玉老虎放回盒子里,然后盖上盒盖,一手就按在盒盖上:"金元璧现在怎么样了?"
桂如冰站起来,单手插进裤兜里,缓缓走到书柜前,一边欣赏架子上那排整齐划一的书脊,一边漫不经心的答道:"快完了。"
"那还等什么?死人是不值钱的!况且金家就算落了个汉奸的名声了,被逼的一起跳河了,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桂如冰微笑起来,一字一句的答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桂如雪不耐烦的在盒子上拍了一下:"斩草除根是你的事,我只要我的那一份!你马上说数目吧!我们还要留出时间让金家去筹款!"
"三百万,只要现钞。"
桂如雪点点头:"好,我会通知他们。还有,我的事情到此结束了,接下来的,让金家同你直接谈吧!你还有别的事情么?"
"没有了。"
"那就请走吧!不送!"
第 19 章
金世泽窝在沙发里,睡的糊里糊涂。不知到了何时,他忽然觉出有人在推搡自己,睁眼一瞧,却是三弟,便挣扎着坐了起来,开言便问:"桂二那边怎么样?"
金世陵低头站在他面前:"反正东西是留在他那里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金世泽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了吗?"
金世陵扭身走到窗前:"没说什么。"
"那他知道我们的意思吗?"
金世陵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答道:"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
金世泽探身望着他的背影:"你……他又给你脸色看了?"
金世陵摇摇头:"大哥,今晚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出去走走。"
金世泽知道他肯定是在桂如雪那里受了委屈,不过现在不是安慰他的时候,况且看现在的情形,往后这委屈,是少不了了。
杜文仲开车,送金世陵去长乐路。
金世陵一路上都一言不发,那种状态,仿佛是又输了三十万一样。
曼丽见到他,真是出乎意料,刚要快乐的举行盛大迎接,然而凑过来一看他那副面孔,就晓得这是带着气来的,当即就收敛了喜色,只殷殷勤勤的问:"好三爷,想死我了!晚饭吃了吗?"
金世陵摇摇头,穿过院子直接就进了卧房。曼丽跟进去时,见他正在脱衣服,就笑道:"这是做什么?来了就要光屁股,好意思么?"
她说话的当儿,金世陵已经脱了个一丝不挂。这时正值傍晚时分,外面天色已是蒙蒙黑,屋内全靠电灯照明。他抬手关了电灯,然后赤脚走过去,摸黑抱住曼丽就是一顿胡亲。曼丽先还欲拒还迎的扭捏了一番,然而不久后便也同金世陵抱作一团,两个人四只脚的走到床边,急不可耐的就合为一体了。
曼丽一个二十三四的青年女子,身体又素来是健壮的,当然不畏这床第之欢;而金世陵又是个以"人生得意须尽欢"为生活宗旨的,只要是有的快活,那就能豁出命去。这两人凑在一起,不消说,又是直闹到半夜才歇。曼丽自觉着十分满足,草草擦了擦下身,就想盖了大被睡上一觉。哪知金世陵悉悉索索的爬起来,暗中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总之过了不到半个钟头,曼丽正要入眠之时,金世陵又趴到她的身上去了。
曼丽知道今晚是甭想消停了,索性闭着眼睛,舍了身子随他折腾。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她觉着下身有些疼痛了,便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把,尚未说话,忽然觉着胸口落了两点水滴,然后就听见金世陵在上方,一边吸鼻子一边喘息着动作。
她把手从肩膀一路摸到他的脸上,摸了满手的眼泪。这可把她吓了一跳:"哟,三爷,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呜咽了一声,随即带着哭腔答道:"你别管!"
金世陵一夜纵欲,直到累的实在是动不得了,才昏头昏脑的睡下。等再一睁眼时,发现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曼丽在靠墙的小沙发椅上坐着,正在嗑瓜子看电影画报,见他醒了,便走过来坐到床边,一面伸手摸他的头发,一面笑道:"这屋子一进阳光,就热的很。我看你盖不住被子,就给你系了个肚兜,免得肚子受了凉。自己瞧瞧,好不好看?"
金世陵低头一看,见自己精赤条条的,只有上身带了个大红的肚兜,上面还绣着鸳鸯荷花,就赶忙摘下来扔到一边:"别给我带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
曼丽见自己这第一句话就逗的他开了口,便很高兴;又见他一张脸让太阳晒的白里透红,半睁着一双黑眼睛,蹙着点眉头,神情中很有些孩子气的幽怨。心里就非常喜爱,俯下身在他脸上印了个红嘴唇:"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厨子提前给你预备上。"
金世陵完全睁开了眼睛:"晚上?现在几点钟了?"
曼丽指指墙上的挂钟:"自己瞧,下午三点啦!"
她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床上的金世陵就像过了电似的,猛然窜起来,慌里慌张的说道:"什么?我竟睡到这个时候?糟了糟了,我得回家!衣服呢?"
曼丽见他是真的着急,便赶忙安抚道:"你别急,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端水,准保耽误不了你的时间。"说着就起了身,很急促的扭出房去了。
金世陵回到金公馆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他一进院门,便看见金世流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直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他快步走过去:"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大哥呢?"
金世流回转目光,对着这三弟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从长乐路那里回来的?"
金世陵以为他是在批评自己没心没肺,就低了头,轻声答道:"我不是去玩,我是……"
金世流拍拍他的肩膀,冷笑着说道:"能玩就抓紧时间玩吧,玩不了几天啦!"
金世陵听了这话,心中一凛,顿时就抬起头:"家里又出事了?"
金世流摇摇头,扭头把目光放向左侧的一座小喷泉:"中午从桂二那里来的消息,桂如冰开出了条件,三百万,换爸爸出来。"
金世陵瞪大眼睛:"三百万?"
金世流连冷笑都做不出了,就只推了他一把:"进去问老大去吧!"
金世泽坐在书房里,正很紧张的同白管家对账。
金家人口少,这白管家事务清闲,也就兼任了账房先生。金世泽总觉着自己家中有的是钱,直到前两天银行起了风波时,他才觉出手头紧张来。今天再同这白管家检查了半天的账目,他真正的傻了眼。
"一处公馆,就要这么多花销吗?"他问。
白管家叹了口气:"房子,汽车,家具,仆役,哪样不要花钱?这还不算姨奶奶们零花的那一份。况且大爷看着花钱很多吗?这还不算多的呢,老爷的公馆开支,那更是大。还有三爷……三爷花钱没有数啊!况且今年又有一笔大损失,就是百货公司那边,一把火下去,我估摸着,至少就没了三十万以上!"
金世泽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虚汗:"那就别提了。只说现在手头有的,就只剩这六十来万了?"
白管家压低声音道:"不,这是眼前见着的。药厂那边最近收的一笔款子还没有动,正好是五十万整,以二爷的名义,存在中央银行里了。"
"就算加上这一笔,也只是个三分之一的数目。河北的庄子,能不能弄点钱出来?"
白管家苦笑了:"大爷,那能找出几个钱来?不够费时的呢!"
金世泽想了想:"我想把那边的地卖了,你看如何?"
白管家是金家的老人儿了,倒是忠心耿耿,此刻听了这话,就觉得这大爷是病急乱投医了:"现在北边到处传着要打仗,咱那地,一时半晌的能卖出去吗?"
金世泽长叹一声:"那怎么办?"
白管家的专业就是做管家,对于太棘手的问题,他虽然能够提出批评,可是相当的主意,却是想不出来。二人正在大眼瞪小眼之时,金世陵推门进来了。
"大哥,二哥说桂如冰要三百万,是吗?"
金世泽见他来了,也无心斥责他彻夜不归,只答道:"是的,三百万。"
"家里有那么多钱吗?"
金世泽已经懒得叹气了:"砸锅卖铁,也不过凑出来一百多万。我现在才知道,家里的开销原来是这样大的。"
"这个……价钱不能商量吗?"
金世泽听了,倒是一笑:"他们那帮土匪绑了我们的票,已经占尽上风了,还会大发慈悲的同我们打商量?"
"那怎么办?"
金世泽挥挥手:"你问的我头疼,先出去吧!"
撵走了金世陵,又送出了白管家。金世泽独自坐在书房内,把账簿收拾起来摞在旁边,然后枕着手臂趴在了桌子上,沉沉的想着心事。
如此过了良久,他抬起头,长叹一声,起身出门,去找两个弟弟来开家庭会议。
金世陵和金世流自然是一叫就来。兄弟三人围坐在一起,只听金世泽说道:"方才我同老白在一起对了一遍账目,算出的结果,是很不能令人乐观的。就算把公帐上的钱全部拿出来,也勉强只有一百一十万。这个时候,我们除了同舟共济,也没有别的法子。前几天银行抓不到头寸,从我私人手里拿走了五十万,现在满打满算的,我也就只有不到二十万了。这二十万,我自己留五万,余下十五万充公。你们两个,老二虽然有职业,可也是只挣名不挣利的;老三干脆就是只出不进,所以我不指望着你们能帮上多少,就尽可能的出一点力吧,一万两万,三千五千的,都成。"
兄弟两个听了大哥这一番话,倒是一齐沉默起来。局面僵持了半晌,金世陵轻声开了口:"爸爸先前把他的支票本子给了我一本,让我自己填数目支取。除了这个,我自己另外是没有积蓄的。不过我手里还有点现金,大概能有个三万不到,可以拿出来。"
金世流见三弟都说话了,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口:"我的花销比老三小,现在可以拿出七万左右。"
金世泽点点头:"这就又凑了十万。余下的部分,只好再想办法啦!"
金世泽说要想办法,其实他但凡能有一点办法,就绝不会从两个寄生虫弟弟身上揩油。家中的财产在那里摆着,算了几个来回了,始终是那个数目,不会自动的增加。至于其它可变钱的物事,那倒也有,譬如金元璧这些年搜集而来的古玩,虽然真假相杂,但总该还有三五件真正宝贝在其中;还有河北的庄子, 三百多顷的土地,也是值钱的。但他现在总不能抬着铜鼎玉器和三百顷的地皮前去赎回老父吧。至于南京城中的几处房产――首先未必能及时脱手,其次若让外人见到金家这样快便落魄到了要买房子的境地,那流言就更是要满天飞了!
所以,他扪心自问,其实是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也得走,除非他是不活了,那可以一了百了。
金世泽活了这三十六年,一直都是娇生惯养的金大爷,日子过的太舒服了,所以对世间很留恋。虽然目前是遭了难,可还绝无要死的想法。
金世泽当晚便独自留在书房,关了房门,也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而其余人等,因为无所帮忙,所以还是照旧休息。
金世流回了卧房,洗漱完毕后,便拧亮台灯,坐在书桌前,将桌角那叠散乱的手稿拿过来整理了,然后规规矩矩的放进一口大木箱里。
他写了这么几年,旁的没得着,就只落下个剧作家的大名和这满满一箱子手稿。又因为不靠着卖文维生,全凭兴趣下笔,所以写的格外来劲儿。他以为自己这样写下去,就算质上没有飞跃,那么只靠量上的积累,往后兴许也能成个前辈大家。
他的嗜好,他的事业,全在这一片天地中,所以那个美好前景,是很激励他的。
不过现在,他想自己的这个美梦,或许是要濒临破灭了。
锁好箱子,他关掉台灯,上床睡觉。
在他马上便要入睡之时,金世陵忽然来了。
金世流迷迷糊糊的发现怀中多了个温热的裸体,不禁一惊,当即睁开眼睛:"老三?"
金世陵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口上,小声道:"二哥,我想和你说说话。"
金世流把棉被向上提了提,又把他向怀里揽了揽:"说吧。"
"二哥,我害怕。"
金世流在他头顶上嗅了嗅:"我也怕。"
"桂家的人怎么这么坏?"
"彼此彼此,当年爸爸逼得桂家老头子自杀时,你还小呢。"
"我知道那件事。妈说那不是爸爸的错,是桂家老头要害爸爸,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搭上了自己的命。"
"政界的事情,哪里说的清楚――你不懂,我也不懂。"
金世陵仰起头,在一片昏暗中望着金世流:"周丽娜回来了吗?"
金世流抬手把他的头按回自己的胸前:"没有。"
"她肯定是看见咱们家出了事情,就躲的远远的了!"
"我知道,你别说了。睡觉吧!"
"可是……"
金世流拍拍他的后背:"再说话,就回自己房里去吧!"
金世陵果然闭了嘴。二人一宿无话。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他们那位熬夜苦恼的大哥已然带着几位亲信听差,出门筹款子去了。
桂如冰不大爱引人来家做客,因为总觉着自家的宅子太古老了,不合自己的身份形象。
其实宅子古老一点,足以表明家世的源远流长,并非坏事。然而桂如冰乃是个热衷于破旧立新的人物,对于一切带有历史痕迹的存在,都是敬而远之,除了可以换钱的古玩。可惜他现在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正是打造脸面名声的时候,所以就不好大兴土木的建新公馆,怕人说他贪图享乐,不是个革命的人物。
虽然对自己的公馆是这样的不满意,简直恨不能扯块大布把这一片楼房院子铺天盖地的遮起来。然而真到了要处理一些不得见光的事情时,还得是自己家中最为隐蔽。所以金世泽便得以进入了这一处阴森的老宅,一窥桂公馆的真面目。
桂公馆的真面目,的确是令人不敢恭维。只说这间小客厅:一面漏风的窗子,被院内的老树挡住大半。屋内不但光线昏暗,而且非常阴冷潮湿,天花板的四角,不知道是发霉还是生了苔藓,竟有些绿幽幽的意思。家具自然也是老式的,只有一架皮沙发是新货,圆滚滚的靠墙放了,与室内环境极不协调。金世泽住惯了极尽奢华的金公馆,如今乍一来到此处,简直有些发愣,同时立刻就明白桂如冰为何每次请客,都要借用桂二公馆了。
他并没有久等,坐了不过三五分钟,桂如冰就推门进来了。
桂如冰是个非常高傲的人,并且带着点自我欣赏的腔调。但因为是在自家公馆中,面对的又是个一败涂地的昔日对头,自己实在是大获全胜,所以在心情大好之下,就略略收了一点架子,在金世泽起身迎上来同他握手之时,也没有昂着头用眼角余光看人,并且脸上还略带了点笑意。握手完毕,他回头视察了位子,然后隔了茶几面对着金世泽,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
金世泽因为自己是个世家子弟,所以一直有点看不起桂如冰,总觉得他是个暴发户。不过这个时候,当然早已把那种自抬自爱的思想摒除掉了,硬着头皮昧着良心向桂如冰微笑:"桂先生,我的来意,不用多说,你也一定是知道了。"
桂如冰连头都懒得点,目光自然下垂,望着金世泽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
金世泽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这次家父的事情,全靠桂先生劳心费力,我的感激,真是无以言表。只是目前还有一个困难,便是我在一时之间,实在是筹不出那么多款子。桂先生可否再通融一下……"
桂如冰没等他说完,便又微微扬起头,面无表情的答道:"金先生,是你通过舍弟,百般请求我去向监察院找人脉想法子的。我把办法给你找到了,我的任务也就结了。你若还要向我来谈判的话,那似乎是不大合情理吧?"
金世泽听了他的话,其中似乎并无缓和的余地,便厚着脸皮继续微笑道:"是的是的。你说的很对。我这个应该要算作不情之请了。只是我这个家庭,外表瞧着固然是好看的,其实全由家父一人支撑,早就是徒有其表。又加之前些日子药厂被封,百货公司那里又遭了火灾,还有一家银行,目前不但没有利润,还要我私人拿钱给他充头寸,这一阵子在经济上的损失就十分巨大。我想方设法的筹了这两天,就只筹到了一百三十五万的款子。不知桂先生能否代我向监察院那边再通融一下。桂先生这些日子为了家父的事情,一定是非常的辛苦了,所以……"说到这里他扭头对身后的听差金贵使了个眼色,然后回身继续说道:"这点东西,就算是个小小的谢礼,希望桂先生千万不要拒绝才好。"
说完这席话,那金贵已然把一个红木匣子奉到了茶几之上。匣子虽是古色古香,雕工精致,然而却安了一把很隐秘的弹簧锁,小钥匙就插在锁眼里。金世泽转动钥匙打开匣子,然后将其双手推倒了桂如雪面前:"桂先生不要见笑,我若不是窘迫的没了法子,也不会拿这个来做谢礼。桂先生好歹收下,就是给我面子了。"
桂如冰听到他只筹到了一百三十五万,还不到一半的数目,本来是很不满意的;不过见他把个匣子推到自己面前,便不由得生出一点好奇心,探身伸手,把匣中的若干文书翻着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一匣子的文件,竟全部都是房契地契!
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而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对面的金世陵又从金贵手中接过来两只皮箱,分别打开了转向他,露出里面蓝盈盈的钞票颜色:"桂先生说过不要支票,我今天上午去中央银行提了现钞出来。因为数目比较大,所以还是请府上的账房再清点一次为好。这些钱加上城内的三所房子,还有河北的庄子,大概离三百万的总数,还略差一些,我还有点古董,倒是很值些钱的,不过现在如果急于出手,恐怕在价钱上要受到很大损失,我想与其这样赔钱卖掉,不如送给桂先生……你请过一过目吧!"
金世泽这边说着,金贵那边就已然打开房门,里应外合的运进来一只大铁皮箱。这个箱子瞧着没有什么异样,也是一个盖子一把暗锁。金世泽站起来,从衣服口袋里掏钥匙,一面开锁一面向金贵等人使了个眼色,金贵见了,立刻就带着人悄悄的退了出去。
打开暗锁,这时才看出这箱子的奇怪处来。普通的箱子,都是掀开上面的盖子,而这口大铁皮箱,却是侧面打开,现出里面上下的格子,有如一个小立柜一般。那格子四壁都粘附了柔软厚实的紫色绸缎,其中放置的物品,有玉瓶,有铜爵,有卷轴,统共加起来,足有四五样。金世泽瞄着桂如冰,又把柜子钥匙轻轻的放到茶几上,轻声笑道:"桂先生,你看这个,可还满意吗?"
桂如冰端坐在沙发上,连身子都没有欠一欠,目光虽是也射向那多宝格似的箱子内了,可是一触即收,并没有现出欣喜来,并且还皱了眉头道:"金先生,你把这些东西运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外人看起来,倒以为我受了你金家的贿赂了呢!这可不行,马上拿走吧!"
金世泽知道他这人惯于做作,而且双方争斗多年,此时终于扬眉吐气了,他更不会放过这个刁难自己的机会。所以依旧陪着笑道:"桂先生太谨慎了,我无非是感谢桂先生对家父的一番帮助而已,桂先生一定不要拒绝才好。"
桂如冰绷着脸,只在目光中透露出一抹得意:"金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至于令尊何时能够恢复自由,就要看院里那几位的意思了,与我无涉!"
金世泽笑不下去了,可是也不敢翻脸:"桂先生,我知道家父同你这些年,一直政见不合,颇有摩擦。我这里替家父向你道歉了。我还可以向你保证,家父如果能够度过这次难关,以后一定不再涉足政治。"
桂如冰仰起脸,好整以暇的望着天花板上的绿斑:"这个,似乎与我并无干系吧?"
金世泽望着他,又恨又急:"桂先生,求你行行好,放过家父吧!你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我一定想办法达成。只要你肯高抬贵手,给家父一条生路就好!"
桂如冰听到这里,"腾"的站起来,脸上现出不满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简直不知所云!"随即就要拔腿离去。
金世泽这回可是急了,他起身一步迈到桂如冰面前:"桂先生,你――"
桂如冰直瞪进他的眼睛里去:"我怎么?"
金世泽望着他,心想自己今日务必打动桂如冰,否则老父就真的难以生还了。
思及至此,他一横心,索性"嗵"的一声跪了下去:"桂先生,我求求你了!你行行好,放过我父亲吧!"
桂如冰这回可是吃了一惊,后退一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金世泽一手抓住了桂如冰的裤脚,万分艰难的开了口:"桂先生,我家里为了救父,如今真的已经是倾家荡产了。你若再不施以援手,那我们真的……真的……只有投江的份儿了!"
桂如冰居高临下的望着金世泽,想到昔日无比威风的金大爷此刻竟然跪在了自己的脚下,苦苦哀求着想要一条生路――那感觉是相当美妙的。
这时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桂如冰抬腕看了看手表,发觉自己时间有限,不能总是留在这里折磨金世泽。便故作慈悲的叹了口气:"金先生,你起来吧!虽然令尊往日对我,是百般的排挤,可我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不计前嫌的。而且我也不过是个中间人而已,所以结果到底如何,我现在也不敢给你准确答复。钱,我是要转交给他人的,你可以留下;至于其余的器物,还是请带走吧!"
金世泽听到这里,知道他这是把自己刁难够了,便应声站了起来:"不,万事都让桂先生操心了,送点薄礼也是理所当然的。请桂先生千万收下,千万收下!"
桂如冰一扬浓眉,虽是脸上没有笑意,可是那微黑的皮肤中都透出了亮光来。只见他摇头叹道:"金先生,你可真是强人所难啊!"
第 20 章
金世泽从桂公馆回来后的第二天,金元璧被人抬回了家中。
他那时是在去部里的路上被人突然拦车带走的,事前毫无预兆;如今被人用担架抬回来放到大门口处了,人事不省,也没有得到一个交待。门房里的听差留不住来人,只好拽着担架一端,把金元璧拖进院中。然后张张惶惶的跑入楼内通报。
其时金家三兄弟正围坐在一起,愁眉苦脸的发呆。忽然听到这个喜讯了,立即就拔腿奔出来迎接――结果发现,原来自己的老父是躺着回来的。
金世流拉着金世陵,不让他过去捣乱,金世泽则蹲在担架前,先是仔细打量了父亲,见他仿佛是睡着了一样,神情倒也安详,只是皮肤白里透青,瞧着不大对劲。至于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天出门时所穿的一套长袍马褂,衣履算是整洁,可见应该是没有受过刑的。
金世泽低下头,一边将手指探到金元璧的鼻端,一边轻声唤道:"爸爸?爸爸?"
有鼻息,没有回答。
金世泽惶惑起来,可是很努力的伪装镇定,起身让听差把担架抬去楼上卧房中。自己则跟在后面,一路押镖似的看着。
金世陵落了后,上前一步拉住了金世流的手,小声问道:"爸爸怎么了?"
金世流不说话,手心里汗津津的。
这一行人默默的进了金元璧的卧房之内,金世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忧心忡忡的盯着床上的老父,每隔个半分钟就要低低的叫一声爸爸。金世陵见了,就忍不住开口道:"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瞧一瞧吧!"
说完这话,他见房内无人反对,便自动的跑出去,给他家里常用的那位顾医生打去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顾医生的助手,先也是热情应对的,后来听说这边打电话的是金家,立刻就变了口吻,很冷淡的答道:"顾医生出诊,还没有回来呢!"
金世陵自从经过黄书朗那一次冷遇之后,便尤其注意旁人对自己的态度,神经变得非常敏感。那助手的语气中分明带了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成分,所以他也不再多说,挂断电话后再找其它医院。
半个小时之后,金家来了一位英国大夫。
英国大夫为昏迷不醒的金元璧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他又是个诚实的医生,不肯蒙骗病人,所以连个处方也写不出来。送走这位大夫,金世泽体内的精力仿佛是被人一抽而空了似的,瘫在椅子上不能起立。金世流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冷笑一声道:"桂如冰这是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了!"
金世泽惨白了一张脸,嘴唇却是发紫。他伸手去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药瓶,然后哆哆嗦嗦的拧了瓶盖,也不要水,倒出药片放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许久,床上的金元璧还是没有动静,家下的佣人也渐渐散去休息。金家三兄弟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就在房内各自找地方坐了,无话可说,一起怔忪的垂着头。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了,如果是在歌舞场上,那这金家几位少爷最是能熬夜的;不过如今坐在一间空气沉重的房间里,守着一个生死不明的老父,那精神就很容易的颓丧低迷起来。金世陵先还低着头,试图闭目养神,后来迷迷糊糊的,就觉着身体轻飘起来,仿佛是身在公馆门口了。又见四处灯红酒绿,大门口处也是人来人往,真是车如流水马游龙一般的繁华景象。又有一帮摩登男女,连说带笑的召唤他过去,为首的正是黄书朗,大声笑道:"金三,你可真是不够意思!干吗躲着不见我们?难道令尊发表了院长,你就不屑于同我们为伍了吗?"
他不由自主的走向人群,糊里糊涂的问道:"我爸爸什么时候发表了院长?我怎么没听说过?"
前方有人笑道:"你看后面那样热闹,不就是金老伯又在大请客吗?"
他果然就应声回过头去,只看无数来宾们熙熙攘攘的被听差佣人们引入大门内,公馆左右的喷泉也开了,那水流映着彩灯,喷起老高,显着格外漂亮。这可让他高兴起来,自己就抬手拍拍心口,回身对那些男女伙伴们说道:"前些日子我简直怕极了!如今总算又是平安无事啦!你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怎么不进门?"
那群男女哄堂大笑起来,其中有人高声说道:"我们才不去呢!你爸爸是个卖国的大贪官,马上就要被拉出去公审枪毙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当即就又怕又气的张口要反驳,忽然见桂如雪远远的走过来了,便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急忙忙的问道:"我爸爸都升了院长了,怎么会是卖国的贪官?他们为什么要如此造谣?"
桂如雪笑微微的,竟当众伸手去扯他的衣服!
金世陵吓的向后一跳,脑子里"嗡"的一响,此时再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做了个噩梦。再看两位兄长,也都是把头低到胸口,沉沉的打着瞌睡。
他站起来,揉揉脖子捶捶腰,回想梦中的情景,心惊之余,又有些神往,心想如果爸爸是真的升了官了,那家里的一番热闹,肯定又比先前要更上一个台阶的。
想到这里,他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床前,低头去看金元璧的脸,又低声唤道:"爸爸?"
其实他是没指望自己的呼唤会得到回应的,可是他这"爸爸"二字一出,床上的人忽然就张了张嘴,似乎是恢复了些许知觉一般。金世陵见状,又惊又喜,赶忙又大声叫了几遍:"爸爸!爸爸!你回家了,快醒醒啊!"
他话音落下,金世泽同金世流也被吵醒了。金世泽离床最近,此刻就起身扑过来,见金元璧皱起眉头,神情仿佛是很焦虑痛苦的样子,就赶忙伸手扶着他半坐起来:"爸爸,你觉得怎么样了?不舒服吗?"
金元璧靠在金世泽的怀中,喉咙中嘶嘶的响了几声,然后就控制不住似的抽搐起来。金世泽下意识的收紧双臂――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抱不住父亲的身体了。
"桂……"金元璧忽然开了口,声音是嘶哑而波动着的,听起来有种不可言喻的诡异和虚弱:"……害我……你们……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的扫视着面前的三个儿子,嘴唇颤抖着,一丝黑血顺着嘴角缓缓的流了下来:"回北平……"他满口鲜血淋漓,言语含糊起来:"……快走……"
他似乎是还有许多话要说,然而舌头渐渐僵硬起来,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所能做的就只有瞪着这三个儿子,神情狰狞而绝望的,从牙关中拼命挤出一个字来:"走!"
金世流和金世陵被吓傻了,金世泽紧紧的抱住了他:"爸爸,你不要说话了,我去叫人找大夫来!爸爸?爸爸!"
金元璧身体的抽搐变得剧烈起来,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一起向外淌出黑紫的鲜血,这让他痛苦的紧闭了眼睛,平素端正英俊的面孔也可怖的扭曲了。
金世泽呆住了,低头怔怔的看着怀中的父亲。
金元璧在一分钟后,七窍流血的死在长子的怀中。
金元璧活泼漂亮了一辈子,蝴蝶一样活的眼花缭乱,走的却是丑陋而寂寞。
屋内弥漫着腥臭的血气,金家三兄弟心神不定的痛哭着,其中又只有金世泽敢去面对父亲那张黑血淋漓的面孔。大少奶奶也从楼上跑下来了,进门看了一眼,当即晕了过去。
老父不明不白的逝去,三百万的家产就换得了这样一个结果。这样显而易见的一个阴谋,至此已然呈现出了它的大半面目。
金世陵独自坐在公馆楼前的台阶上,眯着眼睛望向朝阳。
清晨的太阳有一种很明亮的橙红色彩,让人看了,心内就要生出几分积极的朝气来。金世陵只有在望着太阳的时候,才会觉着自己又回了人间。
金元璧的身子已经被擦洗干净了,换了衣服停在房内。他不敢去看,甚至不敢进楼,因为眼前总晃着那张七窍流血的面孔。他没见过这个,真是害怕。
这时,杜文仲从院外走了进来。
他在外面是有住处的,刚刚接到了金家的凶信,便赶忙跑来帮忙。早在大门口时,他便看见金世陵孤零零的坐在石阶上,仰着脸一动不动的看太阳。
"三爷。"他走到金世陵面前弯下腰:"坐在这儿不冷吗?"
金世陵先是回头看了看身后,然后才转向他,声音轻而沙哑的答道:"桂如冰把爸爸毒死了。"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杜文仲,现出一种呆滞而疲倦的样子来。杜文仲见他脸上还有依稀的泪痕,就拉过他的手用力握住,希望把自己体内的热量传递给他:"三爷,你别怕,老爷总不会这样枉死的。"
金世陵慢慢的摇了头:"你别当我是小孩子,我什么都知道。我们家没有钱了,没有势了,我完蛋了。"
杜文仲听他说到这里,那语气是木然中带着点凄凉,就掏出手帕,准备给他擦眼泪,嘴里还劝慰道:"老爷没了,还有大爷呢!哪里就会像你想的那样不堪呢!"
金世陵低下头,却并没有流泪的意思。
金杜二人大清早的坐在台阶上,互相握了手沉默不语。正是不知时光几何之时,忽然听见楼内由远及近的响起一串脚步声,回身望时,只见金世泽大踏步的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名跟班。
他现在是金家的主心骨了,所以金世陵见他要走,便起身问道:"你去哪儿?"
金世泽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且走且道:"文仲过来给我开车!刚接了电话,同创要出事了!"
金世陵听了,连忙追上去:"带我一个,让二哥看家。"
金世泽晓得他是害怕楼内的父亲,而自己这里又是非常急迫的,所以也没理会他,自顾自的上了汽车。
此时不过是早上五点多钟,离银行开门营业,还有近三个小时的时间,然而同创大门前已经是人山人海,声浪不时的沸腾又平息。还有人开始捶打大门,捶了三两下,觉着手疼,便停下来继续等待,另换上新一批急性子,用脚去踢。
金世泽远远的看见了,就不敢上前。命杜文仲把车停在银行后身的小街口处,自己带着几名听差步行去了银行后门,走了两步,他一回头,见金世陵也跟在身后,就皱着眉头一挥手,有气无力的说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金世陵非常听话,一撵就走。
金世泽进了银行,开始对着电话簿子打电话,四处召集职员。身边一个得力的助手也没有,他足足忙乱了一个小时,才找来了几名副理。他急的头上冒火,见了人就问:"老刘呢?他不在家里吗?"
众人皆说不知,只有一名赵襄理答道:"刘经理昨天就告假没来。"
金世泽听了,一瞪眼睛:"告假?这个时候他会告假!快叫几个人,坐我的汽车去他家里找去!外面的人都要挤破门板了,他不来,我怎么摸得清头脑?"
赵襄理答应一声,跑下楼顺着后门出去了。这一走,又是一个多钟头没有回来。金世泽检查头寸,发现行里只剩下几万块现金,又等不来刘经理,眼看着就要到八点钟营业时间了,他真是恨不能哭上一场,把老子去世的悲伤都给忘记了许多!
如此又挨了三五分钟,营业的时间已到。行里职员们都眼睁睁的望着金世泽,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大门。而金世泽一手扶着墙,在走廊里东倒西歪的来回走。外面的喧哗呼喊声一波一波的传过来,他觉着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这时就听楼下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由下至上的逼近。金世泽快走几步迎上去,只见赵襄理气喘吁吁的跑上来,满脸通红的大声道:"大爷……刘经理……不见了!"
金世泽猛然挺直了身体:"不见了?"
赵襄理喘的直不起腰:"大门……锁着,一个人也没有,邻居也不、不知道他的行、行踪……八成是、是跑了!"
金世泽听到这里,心里一急,就觉着眼前一黑,头重脚轻的向旁边倒了下去。
这可把旁人吓了一大跳。同来的几名金府听差赶忙跑过来,因为不知道是怎么个病症,所以想搀又不敢搀,只好围着站了,又派人去外面找三爷过来拿主意。而其他的银行职员们,见状不好,便不言不语的偷偷下楼,走出后门各自散了。
金世陵匆匆赶到银行,只见金世泽直挺挺的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过去蹲下来细瞧时,却见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直勾勾的望着自己。就吓的掉了眼泪,伸手就要去抱他,旁边一名听差是个有经见的,连忙拦了一句:"三爷动不得,大爷这好像是中风的样子呢!"
金世陵一听中风,愈发惊惶了,登时跪下来,一手撑着地,深深的低着头去看金世泽的脸:"大哥,你觉着怎么样?难不难受?你别怕,我去找医生来……"
金世泽似乎是知道他要走,嗓子里就短促的"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还是身后那个听差看出门道了,又劝道:"三爷,不如我们想法子把大爷直接抬去医院吧,这个病不宜拖延,而且外面这样吵,一会儿那些人再涌进来,还不把我们撕碎了?"
金世陵现在哪里还有主意,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他答道:"那就抬吧!"
金世陵同三名听差,把金世泽抬到了楼下。杜文仲早已把汽车听到了门前,这几人开了车门,正要把金世泽往车内送,忽然街道两头各开来一辆警车,只见一名警长下车走到他们面前,气势汹汹的喝道:"想携款潜逃?我看你们往哪儿逃!金世陵是哪一位?跟我们走一趟!"
第 21 章
金世流这人,其实是很有些与众不同的。
一般的年轻作家,身在那个艺术圈子里,都是相当浪漫多情的。而他之为人,也说不上有情还是无情,大概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是无情的,有情的时候也有,然而非常之少,五个指头也能数的过来。
所谓物以稀为贵,因之他这情意难得一动,所以一旦动了,就必须得到相应的回报,否则便要恼恨的发狂。周丽娜辜负了他的爱情,他表面上不言不语的,其实暗地里很想用一把长刀砍下对方那个烫了卷发的小脑袋。而在这世间,他所喜爱的人,除了周丽娜之外,便是家中这位三弟了。这三弟诚然是捆废柴,还带着点娇生惯养的姨太太气,不过心思勉强可以算作纯良,想必应该不会负他的。
因为以上的理由,所以当金世流在家中得知大哥中风,三弟被捕的消息之后,毅然决然的抛弃兄长,前往警局营救三弟去了。
他没头苍蝇似的扑到警局,心想就算不能把三弟弄出来,至少看看情况也是好的。或许兄弟两个可以商量商量,看看可不可以花点钱,再把他赎出来。然而及至他人在警局了,却被告知金世陵已经被人保释出去了,问是谁保释的,警长表示"无可奉告"。
他在警察局的大门前呆站了一会儿,随即头脑很茫然,表情很镇定的到医院探望大哥去了。
在医院守着的人,是大少奶奶。
金世泽刚刚被施行过手术了,起先都以为他那是中风,经医生诊断后才晓得其实是脑充血,和金太太是一个病症,非常凶险的。
在手术之前,他还能睁着眼睛四处看;手术之后,他微阖了眼睛,竟是一点知觉都没有的样子。大少奶奶面无表情的坐在病床旁边,眼也直了,可是未见得如何伤悲。
金世流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大嫂。"
大少奶奶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二弟。"
"大哥怎么样了?"
大少奶奶摇摇头:"还在危险期。"她停了一停,又问:"三弟呢?"
"不知道。"
而后二人一起叹了口气。
在这叔嫂二人相对忧愁之时,他们那位三弟正站在桂二公馆的某间屋子内,略带惊惶的打量着四周。房内空空荡荡的,只在靠墙处摆了一排长沙发,墙角处又有一张精致木桌,上面放了两瓶洋酒。由此可见,这里平时应该不是用来起居的。
他糊里糊涂的被带去了警局,在里面还没有接受一句讯问,便又糊里糊涂的被人带到了这桂二公馆。送他过来的人说,这是桂二先生出面保释了他。
他无暇考虑自己的罪行,以及桂如雪保释自己的原因。他惦念的是金世泽――爸爸没了,大哥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情,否则他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去推门。虽然知道这门已经被牢牢锁上了,可他还是不甘心的抓住门把手,竭尽全力的摇撼着:"来人啊!开门!"
没人回应他。他以为是自己弄出的动静不够大,不能引起外界重视,便后退到屋角,拿出百米跑赛时起跑的架势,准备冲过去合身一撞,拼着骨头疼,也要弄出一声巨响来。
可惜他这个玉石俱焚的计划尚未得以实施,房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了,桂如雪站在门口,笑着对他一点头:"世陵,几天不见,你好啊?"
自从上次在这里受了侮辱之后,按金世陵的本意,真恨不得永生不要再见桂如雪。不过此刻既然面对面了,自己又是完全处于下风的,也就不得不应付着答应一声:"多谢你保释我出来,我现在要去看我大哥,你让我走吧!"
桂如雪意态悠然的踱进来,今日的气温格外低些,他却是一身短打扮,不但没穿长袍,连白绸短褂的袖子都挽了起来,手上又拿了根藤条手杖,走一步,在旁边的墙壁上敲一下。
"走?"他笑了一下,丹凤眼眯起来,乍一看几乎有点媚态:"往哪儿走呢?我的老弟台!"
金世陵盯着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你是什么意思?我要回家!"
桂如雪闭上眼睛晃了一下,刚吸了一筒鸦片烟,他有种飘飘然的亢奋:
"回家……"他回手关了房门,然后慢悠悠的逼近金世陵,微笑着直视他的双眼:"回家?"
金世陵心里还是恨他,所以歪着脑袋大声答道:"对!我要回――"
他的那个"家"字还未说完,就直接转化为了一声惨叫。桂如雪毫无预兆的扬起手杖,劈头盖脸的向他抽了下去。
金世陵被打的懵了,也不知反抗,下意识的就抬手抱头向后退,而桂如雪步步紧逼,抡起手杖冲着他抱在头上的手又狠狠的敲了下去。这一下正打在他手指的关节处,痛的他哭喊了一声,立刻就放下手臂,还未看清自己的伤情,桂如雪已经趁着这个空当,一手杖敲到了他的头顶上。
这一下重击截断了他的哀叫,只见他身子向后靠在墙上,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桂如雪,随即侧了身子,一头栽到了地上。
桂如雪站在他的身旁,颤巍巍的呼出一口气。鸦片带来的快感算什么?和此刻相比,那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有些气血上涌,高高的举起手杖,然后重重的落下来,因为金世陵没有反抗,所以感觉有点像鞭尸。不过偶尔几下实在是打的重了,也能激出几声低微的痛哼。桂如雪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强自控制着,尽量捡那不致命的地方下手,可还是有几下子招呼到了金世陵的后脑上――他实在是想打死他!
可是又舍不得。
气喘吁吁的扔下手杖,他蹲下来,将金世陵的上身抱起来揽入怀中。只见他的脸上还是完好的,只是血从头上流下来,污了半边面颊。眼睛紧闭着,显然是昏过去了。
昏过去是没有关系的,桂如雪把他放回地上,起身去桌边拿来一瓶酒。酒是一个小时前从冰桶里取出来的,玻璃瓶身上还凝着水珠。他拔下塞子扔到地上,然后走到金世陵面前重新蹲下,举起酒瓶微微倾斜,冰冷的酒水就倾泻到了这可怜人的头上。
这个方法果然是有效的,金世陵在如此的刺激之下,眼睛还未睁开,身体先瑟缩了一下,口中随之含糊的"啊"了一声。桂如雪见状,便跪在地上弯了腰,自己先喝进一口酒,然后嘴对嘴的喂给金世陵。金世陵似乎是失去了吞咽的意识,桂如雪见酒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便一口接一口的喂下去,同时又把酒在他的头脸上乱浇一气,试图将血渍冲掉。
一瓶酒在如此的使用之下,很快就被倒了个一干二净。桂如雪随手扔掉酒瓶,俯下身凑到金世陵的脸上,一点一点的舔着酒与血的混合物。金世陵神情痛苦的呻吟着,偶尔歪歪头,想躲避桂如雪蛇一般的舌头,可那是不能够的,因为桂如雪很快就抓着他血淋淋的头发,迫使他仰面朝天的接受这种诡异而黏腻的亲热方式。
"疼吗?不用怕,一会儿就好了,等药效发作,就一点儿也不疼了!"他在舔舐的空隙中,还在沙哑了声音劝慰。而金世陵也不知是否恢复了意识,不回答不反抗,就只是断断续续的呻吟。
又过了三五分钟,掺在酒中的药物渐渐现出了效果。
桂如雪对这种舶来的春药似乎是特别青睐,尤其喜欢把它应用到金世陵的身上。而这种春药也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头破血流的金世陵开始面孔潮红起来,甚至在桂如雪舔过他的嘴唇时,还会主动张开嘴向他回应索求。
桂如雪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口中,他的舌头是粉红色的,玲珑可爱,此刻柔柔软软的缠住了他的手指,吮吸着挑逗着,是真正的绕指柔。
桂如雪腾出另一只手,去为他解开了腰带,裤子半退下去,他看到了雪白皮肤上的一条条鲜红伤痕――没有破皮,就只是微微的肿了起来,再过几十分钟,看起来会更为可怕一些,不过隔着衣服,只要不断了骨头,皮肉上是不会受重伤的。
再向下看去,就是微微昂扬起来的性器了。
桂如雪从金世陵的嘴里抽出手指,然后拉过金世陵的手覆到下身处,指导着他轻轻的揉搓抚弄,待到他晓得自己动作了,便起身站到一边,心情极为愉悦的观赏着金世陵躺在地上,神志不清的自慰。
眼前的这幅情景实在是太令他兴奋了:遍体鳞伤的金世陵侧身躺在地上,身体微微蜷起来,握住下体的手上也满是血渍。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居然还能达到高潮。
白色的精液射到他的手里,同半干涸的鲜血混在了一起。桂如雪弯下腰,把他的手拉起来,把那秽物全抹在了赤裸的大腿上。
"世陵。"他自得其乐的说道:"你又硬起来了,这回怎么办?你来,还是我来?"
金世陵当然不会给他回答,所以他把金世陵的身体仰面翻过来,又把裤子向下拉到膝盖,然后站起来,抬起一只脚,向他那双腿之间踩了下去,先是很轻的,后来就慢慢的加了力气。金世陵哭泣似的哼了一声,身体猛然一扭,试图侧过身去。桂如雪的动作被干扰了,就很不高兴的一脚踢到他的肚子上,见他缩成一团了,便又双手搂住他的腰大力拉起,迫使他跪趴在地板上。
就在桂如雪解开裤子,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之时,耳中忽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响。
他的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谁?"
外面响起一个小心翼翼的回答:"二爷,大爷来了,要见您呢。"
桂如雪将自己的性器抵住金世陵的后庭,缓缓的顶入,发出的回应却是暴躁之极的:"让他滚!滚――"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进入金世陵的感觉是非常美妙的,紧绷,柔软,温暖,让他激动的简直难以自制。
既然有了如此强大的快乐,那就可以先把那些可恶的骚扰放到一边了。
门外的听差有些骇然了,不是因为房内的二爷凶如疯狗――二爷在家里,永远都是凶如疯狗的。他怕的是身后那位大爷。
桂如冰打发走了听差,径自走到门前,忽然就一脚踢过去,只听"咣"的一声,门板险些倒下。
"出来!我有事问你!"
房内传出桂如雪的答复:"×你妈!滚!"
桂如冰退后一步,拔出手枪对着门锁便扣动了扳机,只听一声清脆的枪响,顿时,整幢桂二公馆寂静下来。
桂如冰满不在乎的又是一脚,这回,他很轻易的踹开了房门。
房内的桂如雪正在手忙脚乱的提裤子,这倒没有什么,吸引了桂如冰目光的,是趴在地上的金世陵。
"这、这不是金三吗?"他大惊失色的问道。
桂如雪抬眼盯着他:"你又不瞎,何必问我!"
桂如冰的脸上,从惊讶到厌恶到愤然,瞬间就连换了几种神情。只见他恨恨的望着桂如雪,口中咬牙切齿的说道:"听人说你把他带走时,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你为的竟是这个!你就缺这么个人陪你上床吗?金世泽肯定是活不了几天了,只要同创一破产,这个金三也会随之立刻完蛋!我们的计划已经进行的很完美了,你怎么又捣起乱来?你想怎么样?你不要收购同创了吗?"
桂如雪靠在墙上,脸色沉下来,显出一份很不好惹的刻薄样子:"留着他与我收购同创有什么冲突吗?就算到时多花几个钱,也没关系,我不缺钱,权当输了两把牌好了!"
桂如冰皱起两道浓眉:"你想要干什么?他是金元璧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你敢留下他?"
桂如雪很无所谓的走到金世陵身边,抬脚踢了他一下,见他闭着眼睛伏在地上,微微的喘息着,裤子退下了,雪白的屁股就这样暴露着。
"他是个废物!你还怕他报仇?"
"斩草不除根――"
桂如雪很不耐烦的摆摆手:"好了好了,我想你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来。我告诉你,金世陵是我的人,我不让动,你不许动。至于其它的,我不管。"
桂如冰气的伸手指着金世陵:"他这小子……你这是在发什么昏?你不是只要钱吗?怎么又添了一个人?他若是知道我们――他现在这是怎么了?昏了还是死了?"
桂如雪见他��嗦嗦的讲不到正点上,自己一番好事又被打断,就烦的了不得,连连挥手道:"你走吧!桂如冰,你赶紧滚吧!"
桂如冰见他是执迷不悟的了,便恨的转身离去,心想同这种下贱坯子合作,真是耽误事情!
桂如雪见桂如冰走了,便蹲下来拍拍金世陵的脸:"世陵,醒醒!"
金世陵毫无反应。
桂如雪坐在地上,把他的上身搂进怀里,就觉着他浑身都是软绵绵的,只有下体那处器官还在硬邦邦的挺着。
他伸手过去握住了,猛然用力狠狠的一攥。
金世陵一动不动,似乎是完全没有觉出疼痛来。
桂如雪了解药性,他认为照理来讲,金世陵现在应该是昏迷不醒的。而自己方才与桂如冰的那番对话,也应该没有落进他的耳中。
桂如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对着桌面发呆。
"下贱坯子真是狡猾,坏事都推在了我的身上,好事全让他一个人占了!把金三留下来往床上送……我是金三的杀父仇人……春风吹又生……太危险了……"
他的思维有些断断续续,仿佛结巴说话一样。正在出神之际,忽然房门打开,一名亲随快步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禀报道:"大爷,金世泽在十分钟前,死了。"
桂如冰听了,登时抬起头:"死了?那现在金家是个什么情况?"
"现在金家就剩下金世流和一个大少奶奶了,好像是正忙着要把死人往家里送呢。"
桂如冰对这个金家老二没有什么印象,甚至都有些记不得他的面貌――金家除了金元璧和金世泽之外,其余的仿佛都可以不算人。至于金世陵……那是个麻烦!
他对于金元璧的死,是毫无感触的,毕竟不是一代的人,他那不过是为父报仇而已;金世泽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同辈,虽然是对头,然而英雄相惜。他这一死,倒让人觉着有点空落落的。
第 22 章
金世陵所恢复的第一种知觉,就是痛。
身体仿佛是要零碎了似的,每一根骨头都裂着缝儿的疼。脑子似乎是已经与脑壳分了家,独立的一蹦一蹦,让他在疼痛的同时,还要忍受着令人欲呕的眩晕。
他不由自主的呻吟了一声,却不肯睁开眼睛,只是皱着眉头,咬牙忍痛。同时竭尽全力的开动脑筋,回想前事。
又过了个三五分钟,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眼前一暗,想必是有人过来蹲在自己面前了。
"这是桂如雪?"他问自己。
上方果然响起了桂如雪的声音:"世陵,醒了吗?"
金世陵告诉自己:"他是要打死我呢……我可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桂如雪见金世陵悠悠的张开双目,便对他笑了笑,又双手搀了他的上半身,让他坐起来靠进自己的怀中。而金世陵怔怔的任他摆布着,先还不说话,后来忽然抽了下鼻子,紧接着那眼泪就像抛沙似的滚了下来:"疼……"他呜呜的哭出了声:"我疼,哪儿都疼……"
桂如雪本以为他醒来之后,一定要张牙舞爪的向自己复仇,故而已然提前做好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哪知他竟是疼的昏了头,除了痛哭,再没别的了。
金世陵哭了一会儿,忽然又扭头捂了嘴,仿佛是要吐而又吐不出来的光景,身体几乎要抽搐起来,头上脸上一层层的往外冒虚汗。一面作呕,一面喘不过气来似的痛哭,又用一只手去抱头――他是脑子里作痛,便下意识的抬手去捂,哪知他那头皮已经被敲出无数大包,尤其顶心部位,更是隆起一条山脉,如今被他骤然一按,那种痛苦真是无可言喻,只见他骤然一挺身,竟是惨叫起来。
桂如雪这个时候心平气和,也是个正常人,见他哭喊的这样凄惨,就有些于心不忍,不过要说如何医治,那他也没有主意――金世陵让他从头到脚很均匀的敲打了一遍,浑身几乎没有什么好地方,碰哪儿都是疼。如果把他丢在地上不管呢,虽然是死不了,不过对于一位鲜花一样可爱的青年来讲,这行为未免有些太残酷了。
桂如雪毕生没有伺候过人,以后也不打算伺候人,所以情急之下,索性抱着金世陵,哄孩子似的乱摇一气。金世陵被他晃了个七荤八素,哭都没有力气了,就剩了倒气的份儿。
桂如雪见自己这个应对方法实在不科学,有弄死人的可能,便立刻改变了策略,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金世流搂在怀里拍打后背:"世陵,疼的厉害吗?都是皮肉伤,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你别怕,我不打你了,我们好好养伤,养好了再打,好不好?"
金世陵的眼泪鼻涕全蹭在了他的前襟上,嘴里除了个"疼"字,再说不出别的来。这要是别人,桂如雪一定就要恶心的将其一脚踢出去了。不过这位世陵贤弟,当年同他相好的时候才十七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眼看着长起来的,这点交情,让他不能不软化了心肠。
金世陵哭的晕了过去。没遭过这么大的罪,他让疼痛追的没处躲没处藏,怎么着都不得缓解。晕了三两分钟,他又醒过来,这回哭不动了,闭着眼睛哼哼。
桂如雪僵直了身体,觉得眼下这一切都非常棘手。依他的本意,那是想推开金世陵,自去回房换衣服,然后坐汽车出门去温公馆消遣一晚。不过若真是一走了之了,这位哼哼唧唧的贤弟又当如何处置呢?
他思忖了片刻,终究还是觉着温公馆那边的诱惑力更强大一些,便扶着金世陵躺回地上,然后起身开门叫了佣人进来:"给他把头上的血洗干净,然后换身衣服让他睡觉。"
佣人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所以见怪不怪,很痛快的答应了一声。而他也就很安心的去换了褂子长衫,一路暴走出门,上了汽车直奔温公馆。
这时正是傍晚时分,夜色渐渐的浓重起来。桂如雪在温公馆门前下车时,正遇上温孝存在外面的草地上踱步。二人相见,立时都堆出满面笑容。桂如雪召唤道:"老温,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要赏月吗?"
温孝存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然后笑答道:"倒没有这么高雅。是老赵他们正在房里吃烟,我不好那个,正好趁机出来散散步――怪道你总说腰疼,我只坐了小半天,就觉着浑身不自在,非得出来活动活动不可。"
桂如雪笑了笑:"老温,不是我说,你是个劳碌命。"
温孝存也点头同意:"没法子,我是真坐不住,宁愿在旁边给你们做听差。"
桂如雪笑了一声,忽然转移话题:"银行那边,怎么样了?"
温孝存摇摇头:"完全没有问题!桂二,我要恭喜你啊!"
桂如雪摆摆手:"不,我们是合作的关系,应该是同喜。
桂温二人且说且笑,一同走上二楼。桂如雪只要一坐在牌桌前了,就满可以一夜不起身,连厕所都不去一趟。温孝存很佩服他这功夫,然而自己不敢效仿,只像个赌场老板,或是妓院老鸨似的,不时的过来玩笑两句,招呼几声。
这一桌人,直到翌日大天亮时才散了场。桂如雪过足了赌瘾,就又想起金世陵来,顿时连点心也不吃,饿着肚子便驱车回家。
他进门时,已是上午八九点钟。佣人见他青白了一张脸回来,便知他定然又是一夜未眠,照例就为他准备早点和卧室。哪知他今天格外的精神焕发,直接就上楼去看金世陵。
金世陵被关进了一间客房之中,桂如雪推门进来时,他还躺在床上,一面思索一面哼哼。
桂如雪走到床边坐下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世陵,我回来了。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金世陵斜着眼睛看了他几秒,忽然一跃而起窜到地上,满面惊惶的大声道:"你打我!"
桂如雪见他身上只穿了套薄绸料子的西式睡衣,领口开的大,露出了颀长的脖子和雪白的一小块胸膛,根据窥一斑而知全豹的原理,那衣服下的身体定然是很可观的。
想到这里,桂如雪高兴起来,向他招招手:"过来,你乖乖的,我就绝不碰你一指头。"
金世陵歪着脑袋怒道:"我凭什么要和你乖乖的?我没有招惹过你,你干嘛对我又打又骂的?欺负我很有意思吗?"
桂如雪见状,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生气就生气好了,歪着脑袋做什么?"
金世陵仿佛是愈发气愤了,红着脸一跺脚:"干你屁事!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不让我走?我要回去看我大哥!"
桂如雪笑道:"我看你是缓过来了,身上不疼了?"
金世陵不说话了,气咻咻的望着桂如雪。经过一夜的休息,他那周身的疼痛的确是缓解了好些。只是脑袋不能碰,一碰就要痛的掉眼泪。
桂如雪拍拍床:"过来坐,这屋里有些凉,你穿的那么少,冻着了可怎么办?"
金世陵大摇其头:"我不去。有什么可坐的,你让我走就是了!"
"走什么呢?你又不是医生,回去又能帮上什么忙。况且同创正在闹破产,你还敢露面?"
"有什么不敢的。我不露面又能落着什么好?留下来让你打死骂死吗?"
桂如雪沉下脸:"我不让你走,你敢走?"
金世陵开始耍少爷脾气,不管不顾的喊道:"我就是要走,你能把我怎么样?留着我干什么?陪你睡觉吗?呸!老子还不乐意奉陪呢!况且我也没有那么贱,不要钱的送上门给你玩!"
他骂的很是激动,脸蛋上透出点气恼的红晕,说到最后,他索性绕过大床,径自向房门走去。桂如雪见状,赶忙起身追上去,从身后搂了他的腰:"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金世陵浑身是伤,被他这样一搂,触动伤处,登时就疼的尖叫一声,扭了身子开始挣扎:"放开我!我疼!"
桂如雪虽然表面上是威严了面孔,其实心里并没有真正动气,一来是二人年龄相差悬殊,老大哥怎能同小兄弟一般见识;其次金世陵吵来吵去的,无非是控诉他自己挨打挨骂和失去自由而已,并不涉及到深层问题。所以他把那话听在耳中,却不往心里走。况且此刻搂抱着金世陵,就觉着隔了滑溜溜的单衣,可以感觉到那纤细柔软的腰身,温暖的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道;浑圆挺翘的小屁股也正贴在自己的下身,随着叫骂一拱一拱的,直把他一颗心都摩擦的痒起来了。
桂如雪绷不住了,嘴角不由得就要向上翘:"好宝贝儿,别闹了,我是为了你好。你自己说,我除了打你骂你之外,还有别的地方对不住你吗?没有吧?再说我这么疼你,还能真打死骂死你吗?来,回床上躺着去,让我看看你的头!"
金世陵听了这一番话,登时在桂如雪的怀里扭成了一根会高声骂人的麻花:"不让看!你放开我!你这野狗养的混账欺负我!放开我!你和桂如冰,一对大王八!他害我爸爸,你害我!我恨死你们了!"
桂如雪忽然听他提起了桂如冰,倒是触动心事,一面手忙脚乱的制服金世陵,一面问道:"桂如冰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别因为我们两个是一个姓,就一起骂了啊!"
"你不该骂吗?你打我!你还说我是婊子!"
桂如雪一听他纠缠的还是挨揍的事儿,就真正放了心了:"这么小心眼儿?还记着那句话呢?"
"滚你妈!你才小心眼!你全家都是不要钱的婊子!先前同我那么好,全是哄人的!我爸爸还没死呢,你就这样侮辱我!我爸爸死了,你索性开始打我了!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杀了我!王八蛋桂二,就唬我是个傻子……你他妈的不要碰我的头啊!!呜呜……疼死我了……"
桂如雪一夜未眠,如今又被怀里的金世陵折腾的眼忙心乱,体力上就有些不支。连拉带拽的把金世陵劝回床边坐下,他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我的三爷,你听我说,我这人就是下手重点,没别的毛病,日子久了你也应该晓得。不让你出门,也是为了你好,同创一倒,多少失了积蓄的人想撕碎了你呢!况且你纵是回了家,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好好的休息几天,等风头过了,我亲自送你回去。桂如冰是桂如冰,我是我,你恨桂如冰,犯不上把我也搭进去。好了,躺下吧,我就去让人端早饭过来,我喂你吃,宝贝儿。"
金世陵侧躺在床上,眼看着桂如雪开门出去安排早饭。
他闭了嘴,把脸上的泪水在枕头上蹭了,吵闹了半天,他其实累的几乎眼冒金星。
"人怎么会这么坏呢……"他默默的想:"他说的好像真的一样――要是真的就好了,可惜全都是谎话!可他留着我到底是要干什么?就为了床上取乐吗?我得想法子走,大哥是保不住了,我得去救二哥和大嫂!唉,他们找不到我,该有多着急啊……还有文仲……家里往后养活不了跟班了,他得了自由,一定高兴了。只是不知道他高兴的时候,会不会也想起我来。"
他正想到哀戚处,忽然桂如雪带着个佣人走了进来,那佣人端了个大托盘子,里面连饭带菜的摆了几样,因为没地方放置,只好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床上――弹簧床,实在是非常软,幸好盘子里没有汤,不怕歪歪斜斜的洒出来。
金世陵把眼睛又在枕头上蹭了蹭,恢复了先前那一脸别别扭扭的愤怒表情。
桂如雪挽起袖子,望着饭菜,他的肚子开始咕咕鸣叫起来,仿佛活吞了只鹌鹑似的。
端起饭碗,他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连菜都不要了。扒到一半,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本来目的,就放下筷子,换了勺子舀了饭菜,向金世陵递过去:"来,吃饭。"
金世陵一翻身趴到了床上,大声道:"我不吃!"
桂如雪若是自己不高兴了,别人也就甭想偷着乐。此刻他饿的要命,便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纵容金世陵的少爷脾气。只见他放下勺子,低声威胁道:"不吃?不吃我就敲碎你的脑袋!给我坐起来!吃饭!"
金世陵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变了脸了,便有些心惊,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他气哼哼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我还没有洗脸呢!"
桂如雪直接把勺子伸到他的面前:"吃!"
金世陵依言张开嘴吃了那勺饭菜,一边嚼一边咕哝道:"吃就吃!你别吃,饿死你!"
桂如雪炮制填鸭似的喂饱了金世陵,然后自己也匆匆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他觉着有点天旋地转的意思,便赶忙回房休息。
新近他吃上了大烟,所以就在卧室里摆了个烟榻,如果不出门的话,他能在榻上安安静静混过一天――倒不是烟瘾多么大,他就是喜欢那个地方,半躺半坐的靠着枕头,看看报算算账,心里很惬意。不过桂如冰认为这是一种很低级腐朽的生活方式,所以非常之不赞成,简直认为他是开历史倒车的罪人。
给他烧烟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不是专业人士,又因为害怕桂如雪,所以动作极其笨拙,表情也是见了猫的耗子样。这当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不过桂如雪也晓得吃烟是不好的,所以就不肯让自己太过舒服,免得瘾头大了,成了麻烦。
此时他躺在烟榻上,在大丫头的伺候下吸了一筒,然后就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睛,又轻声吩咐道:"把金三带过来,别让他吵,陪我躺着。"
大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果然把金世陵引了过来。金世陵站在榻前,见桂如雪蜷缩着侧躺在上面,不知是睡是醒。
大丫头收了烟盘子退下去。他在房内来回走了两圈,然后回到榻前,弯腰望着桂如雪,见他双目紧闭,呼吸深长,便轻声叫道:"哎,桂二?"
没有回应。他稍稍提高了声音:"桂如雪?"
依旧没有答复。他大了胆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手指刚要触到把手时,他的身后忽然响了声音:"哪儿去?回来!"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桂如雪却依旧是闭着眼睛的。
他不敢再乱动了,老老实实的走回去,和桂如雪面对面的躺下来,又扯过一边的小毯子给自己盖上。
桂如雪微微的一笑:"身上连件像样衣裳都没穿,你想往哪里跑啊?"
金世陵以肘支榻欠起身来,不服气的说道:"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啊!"
桂如雪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像怕惊动谁似的轻声吐出一句话:"别吵,我要睡觉。"
第 23 章
金世陵觉着自己快要魔怔了。
他要回家,他不知道大哥的死活,可他准知道桂如冰不会放过他们。爸爸走前拼了命的让他们"走",那是有道理的!
他顶着一脑袋生疼的大包,整天的盯着窗户和门,寻找一切可以逃走的机会。桂如雪不是成天在家中的,他不在的时候,金世陵就会被锁在一间空房之中――真是空房,除了四面墙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等桂如雪回来了,他才会被放出来。
放出来也没有什么好事情,兴许是拉着他的手甜言蜜语的说话儿,也兴许是给他灌了春药后,瞧着他满床乱滚的取乐。他可以发点脾气,不过不能过度,也顶好别提出要走的话,否则就接下来的就很可能会是一顿不打折扣的胖揍。
他做梦都没想过,人世间会存在这种生活。他,金三少爷,一个挨句骂都要气的动枪的人,在桂二公馆囚居了几天之后,居然也会察言观色的陪小心了。
这天傍晚,他站在桂如雪面前,鼓起勇气,同时又做好撤退准备的说道:"我爸爸出殡,你不让我回去,那烧头七的时候,你总不能再拦我了吧?"
桂如雪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杯热茶,吹了两口气,刚要喝,便听见了金世陵的这番要求。
他抬起头看了看这位世陵贤弟,觉着从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他都是很俊秀的。
"人死如灯灭,搞什么虚套。"他慢吞吞的开了口。
"那我不走,你让我大哥来看看我好不好?"
桂如雪低头喝茶,不说话。
金世陵很想迎头给他一脚,不过慑于后果可怕,所以他还是决定放弃尊严,在桂如雪面前蹲下来,双手扶了对方的膝盖摇了三摇:"好不好呢?要不然我家里人找不到我,一定担心的了不得,我在这儿也住的不安心啊!"
桂如雪用一只手拉开了他的领口,然后将杯中的残茶缓缓倒了进去。
"狡猾!"他淡淡的说道。
金世陵被烫了一下,并不严重,不过吓了一跳。而这一吓,也足以使他失去了先前的所有控制,站起身张牙舞爪的露出本性来。
"我狡猾?狡猾的是你们姓桂的!做哥哥的先勒索我们家的钱,然后要我爸爸的命!土匪收了钱还不会撕票呢!你这弟弟现在又把我关在这里,还说什么关心保护我,全是放屁!你不过是想把我当个玩物来消遣罢了!瞪我干什么?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别打完了又假惺惺的过来装好人!我不吃你这一套!"
桂如雪听了他这一席激昂的陈词,倒老实了,低头从旁边又端起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金世陵看他像个老僧入定一般,真恨不能抄起茶壶扣在他的头上。然而一只手都抬起来了,他忽然又恢复了理智,那只手就顺势在头上挠了一下,然后又放了下来。
"不成,他说发疯就发疯,我可不能白白的让他给打死!"
于是他就忽然换了路线,身体依旧站在桂如雪面前,言语却是没有了,只有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直眨出一对泪珠子来,顺着面颊滑下来,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迹。
他哭的很凶,然而并未嚎啕,甚至都没出声。两只手缩在过长的睡衣袖子里,紧紧的攥了拳头,身体也绷紧了,强行的压抑住了哽咽。
桂如雪其实没有生气,金世陵像个小鸟,或者小狗似的,跑过来向他质问发火,本人是气的了不得了,可他听了,只觉着怪有趣。
"旁的本事没有,话倒是说的清脆利落,用北平的话讲,小嘴儿叭哒叭哒小梆子似的!这要是个丫头,出了门子也得是个泼妇。"他如是想,把自己逗笑了。
他等着金世陵的下一波攻击,等了许久,不见开言,就抬头瞧了一眼,这才发现金世陵已经哭成面色潮红,垂着眼帘,长睫毛上都挑着泪珠子,嘴是紧紧闭着,关住了喷薄欲出的哭声。鼻尖有点泛红,可见是哭的很用感情,如果摸摸脑袋,或许还有一头汗。
"哭什么?"桂如雪因为出乎意料,所以没来得及变换情绪,语气生硬的问道。
金世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手用袖子抹了眼睛,转身开门就走了。
桂如雪起身追了过去:"你干什么去?"
金世陵没回答,径自走回那间空房子里去了。
不出金世陵之所料,三五分钟之后,桂如雪果然就背着手踱进房内:"世陵,你又怎么了?"
金世陵坐在地上,因为身上只有一套薄如蝉翼的睡衣,脚下也只有一双兔子毛的拖鞋,所以很感到寒冷。不过他自觉着还能忍得住,可以继续施行他这一套手段――该手段还是从曼丽那里学来的,只在杜文仲身上实验过,很灵验的。
果然,桂如雪一撩袍襟,也在他身边坐下了,伸手搂了他的肩膀:"别哭了,宝贝儿,让我瞧着怪心疼的。回家肯定是不成,你有别的要求,可以提出来。"
金世陵哽咽了一声,也知道桂如雪这人有点蔫主意,一旦下了决心,不是旁人可以轻易动摇的。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退而求其次,改走别的路:"那你派人去我家,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好。"
桂如雪听了,当即答应:"好,没有问题。我明天就派人去看。"
金世陵低下头,伸手互相扯着两只衣袖,又抽抽搭搭的说道:"我想出去走走,连着好几天没出门了,你把我当犯人关着呢!"
桂如雪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有呢?"
"还有、我想、想吃点花旗橘子。我还冷,要穿衣服。"
桂如雪给了他两个橘子,又给他找了长裤和衬衫,以及一件薄薄的绒线背心。他穿戴整齐了,红着眼睛坐在地上,慢慢的剥开橘子皮,掏出一瓣来塞进嘴里。
桂如雪道:"坐在这里怪冷的,回我房里吧!我们躺着,也好说说话。"
金世陵不发一言,一边吃一边起身跟他回了去。
这两个橘子非常之大,而他又不是那种狼吞虎咽之徒,所以当桂如雪解他的衣服脱他的裤子时,他连半个都还没有吃完。
他被仰面朝天的压在床上,桂如雪伏在他的胸前,把那淡红色的乳尖含在嘴里用力的吮吸,等到舌头觉出那个小东西硬起来了,便用牙齿再去轻轻的咬。金世陵细细的呻吟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他的身体非常敏感,这是他所不能控制和改变的。可是他不打算再用这份敏感来取悦桂如雪和自己了,他不是不要钱的婊子,他需得找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表明自己对这场性事的满不在乎。
桂如雪并不反对他在做爱的时候吃橘子,橘子的气味是比较美好的,和他的身体一样,都让桂如雪感到快乐。
他们两个混过了这一夜,翌日上午,金世陵把桂如雪摇的点头晃脑,浑身乱颤,要求桂如雪务必带他出去逛逛。不回家也成,在大街上走走总没关系吧!
桂如雪让他哄的很乐,居然就答应了。
这两个人各自收拾的衣冠楚楚,油光水滑了,然后便一同坐汽车出了门。先是逛了几家洋行,然后见临近中午了,便同去九州春大饭店去吃午饭,这期间金世陵虽然偶尔有点小别扭,不过大体上还是老老实实,并且旁的事情一概不提,只是专心致志的购物吃饭,及至肚子饱了,该买的东西也买全了,才又凑到桂如雪耳边低语道:"咱们下午看电影去,好不好?"
桂如雪瞥了他一眼,见他那脸蛋白里透着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就不由得要微笑:"好,看电影去。"
"咱们看完电影,也别回家,上法国馆子吃晚饭去。好不好?"
"好,吃晚饭去。"
"吃完晚饭,你带我去大华戏院里看戏去,好不好?"
"呃……我晚上要去趟温公馆,恐怕……"
金世陵把他的手一捻,黑眼珠子悠悠一转,半嗔半怨的瞪了他一眼:"你去温公馆消遣,把我锁在空屋子里,这叫对我好?你个大王八!"
桂如雪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大王八,略觉冤屈,企图辩解:"我这个……"
"这什么这!好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叫宝贝儿,不好的时候把我推进空屋子里挨冻。往后你甭腆着脸跟我说那些甜言蜜语,说了我也当是放屁!你根本就对不起我!说来说去,你就是个大王八!"
大王八因为此刻比较爱他,所以挨了顿数落之后,停止辩解,取消了当晚在温公馆的赌局。
桂如雪坐在大华戏院的包厢之内,旁观着金世陵的所作所为,忽然就想起了刘阿斗。
刘阿斗是公认的没心没肺,庸君,在戏台上不是个光彩角色。不过桂如雪另有看法,他觉着这叫痴人多福,难得糊涂。
金世陵现在基本就和刘阿斗差不多了――早就显露出了废物的苗头,如今一看,还真是不负众望,坐在戏院里还高兴上了。
桂如雪不看台上,只是一眼一眼的瞄着他,心想他还能漂亮几年呢,今年二十,看他那两个哥哥的榜样,大概至少三十岁之前,都该是个很动人的青年。三十岁以后呢?再说吧!
散戏之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要依着金世陵,那就还可以去中央饭店跳舞去,不过此乃桂如雪的弱项,万万不肯去那里献丑,所以也不打商量,拉着金世陵就往汽车处走。哪知没走几步,迎面过来一群人,为首的竟然就是桂如冰。
桂如冰早就看见桂如雪同金世陵两个人在戏院门口拉拉扯扯,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想要避开,不想此时桂如雪忽然制服了金世陵,然后低着头几步便走到了自己面前,他躲无可躲,只得站定了招呼道:"你来了?"
桂如雪看了他一眼,脚步都不停:"我走了。"
桂如冰回头望了他们,正好金世陵也在回头。二人的目光似乎是相对了,然而天黑,所以也没有看清对方的眼神。桂如雪此时又一扯金世陵,硬是把他给拽走了。
金世陵坐在汽车上,本来这一天都是一团高兴的,因为忽然见到了桂如冰,便把那高兴全部打消了。只见他一捶座椅:"我真该杀了他!为我爸爸报仇!"
桂如雪坐在他旁边,笑道:"你这细胳膊嫩腿的,怎么杀?"
金世陵不说话了。等到了家中,桂如雪刚要去休息安顿,忽然他那里又起了叫声:"我就说这种布料买不得,你还不信!过来瞧瞧吧,这么软的料子能做西装吗?不成,明天你带我去重买新的,买那种英国料子!"
桂如雪心想这小子真是比女人还要麻烦一千倍,不过嘴里还是答应了:"好的,宝贝儿!"
当下一宿无话,翌日上午,金世陵果然又央求桂如雪带他出门。桂如雪这一阵子实在是喜爱他,简直恨不能把他宰了吃掉,所以有求必应,正事全部推给温九代劳,自己则同贤弟出门逍遥去了。
这两人一旦出门,就把昨日的那套程序重走了一遍。及至晚上,又坐在大华戏院的包厢之内,金世陵看着戏台,桂如雪看着金世陵,身后的听差偷空嚼着话梅,大家都很乐和。
一出戏演到一半了,金世陵忽然向桂如雪欠了身子,低声道:"喂,我要去方便一下。"
桂如雪点点头:"去吧。"
"叫个人陪我去,外面的走廊里,散场之前都不开电灯的,黑的要命,怪吓人的。"
桂如雪挺爱听他这句话,因为不必再特地打发人在后面跟踪。他一抬手:"程顺,跟着三爷去一趟。"
金世陵起身,带着那程顺出去了。
桂如雪独自坐在包厢里,因不是很爱好看戏,就觉着有些不耐烦,不住的掏出怀表来看,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眼看着那分钟一格一格的转动,却不见金世陵和程顺回来,他就不禁心想:"等小兔崽子回来了,我非骂他不可。去个厕所也要这么久,难不成是掉进抽水马桶里去了?"
他想到这里,正有点要生气的意思,忽然听到身后起了脚步声响,便立刻回头要去骂人,哪知定睛一看,却只有程顺一个。
"二爷……"程顺有点打哆嗦:"金家三爷……不见了!"
桂如雪猛然站起来:"什么?"
程顺知道自己这是犯了死罪,吓的连气都喘不匀了:"我一开始是在外面等着的,那儿太黑了,来回进出的人也不少,我可能是一时没盯住,金家三爷就、就……"
桂如雪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然后也不顾其他人的注目了,拔腿就向外走去。
金世陵在中央大学挂名学经济,因为常年不上课,所以考试时必须要向黄书朗抄袭。
他从小到大,在任何考试中都永远作弊,从此就摸索出了这样一个规律――即凡是心里有鬼的人,若想不被人识出端倪,就必须要显得比任何君子都要更坦荡。一旦鬼鬼祟祟了,那不是贼也像个贼。
所以,他在大华戏院的厕所内转了一圈,然后脱下外面的西装上衣搭在臂弯中,随着一群青年走了出去。
他晓得程顺就在身后,靠着墙一面吃话梅一面等着自己出去。不过他并未因此而加快脚步,只是跟着几名青年,头也不回的一路走出深长黑暗的走廊,然后在戏院大门口雇了辆洋车:"去……长乐路。"
因为知道桂如冰是要斩草除根的,所以他不敢回家,又没有逃亡的经验,索性就去曼丽那里看看情况。
他坐在洋车上,深秋的晚风吹透了他的衣服,他身体冻僵,额头冒汗,两条腿不住的颤抖,多的不敢想,反正就知道自己这回要是让桂如雪给抓回去了,脖子上的这个脑袋非得被开了瓢不可。
走到了一个路口,他忽然叫了停车,打发了车钱之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又雇了一辆:"去长乐路。"
这回的车夫是个精壮汉子,拉着他一路飞跑,不过十分多钟,就已经到了曼丽那套小院的门口。他是真的腿软了,掏出把毛票塞给那车夫后,随即就一手扶了墙,一手啪啪的拍门,不敢叫人,只能硬拍。
幸而院子不大,外面的动静,里面听得很清楚。他拍了三五下,就听院子里有了动静:"谁呀?"
"我,金世陵!"
院子里的人"哎哟"了一声,赶忙走过来抽开门闩开了大门,原来是做杂役的老妈子。金世陵一得进门,便不由分说的往那亮了电灯的卧室里跑,正好曼丽听见响动,下床推门,刚想看个究竟,哪知别的没看到,迎头就撞进来个金三爷!
曼丽可是许久没见着他了,又知道他家里出了大事情,就十分惦念。此刻看他慌里慌张的冲进来,便既欢喜又疑惑的说道:"三爷,你可算来了!快到床上坐……拿着衣服怎么不穿上?外面现在凉的很呢!"
金世陵没心思和她叙寒暖,只急急的抓住她的手道:"曼丽,我让人给关了好几天,这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不敢回家,你这儿我也不能久坐,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好一阵子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曼丽听了,神情也郑重起来,她一把关闭了房门,然后低声道:"不回去就对了!你家公馆起火了,半边楼都被烧坍,你家大爷和老爷停在楼里,这回连尸身都没得见了。二爷倒是没有事,前天晚上来我这里了,说是你失了踪,又不好大张旗鼓的找,所以就嘱咐我,说我如果见到了你,务必告诉你马上离开南京,去北平老宅找他。"
金世陵听了这番话,愈发茫然心惊了:"大哥……停在楼里……他没了?"
曼丽"唉"了一声:"我的三爷,这个时候就不要管那死的了,我不懂得你府上是得罪了哪位凶神,我就晓得二爷来时,脸色神气都不对了,可见这回一定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去北平找你家二爷,记住了?"
金世陵煞白了一张脸答道:"记住了。我这就去火车站!"说着转身就要走。后面的曼丽一把揪住他的手臂,急赤白脸的说道:"傻子,你是偷跑出来的,还敢在火车站那种地方露面?你好好的坐在这里,我去给你想法子!"
金世陵一想也是,桂如雪一旦发现自己逃走,肯定会派人去火车站拦截,自己若是真的去了,正是自投罗网。又见曼丽抓了件长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急吼吼的推门出去,便不明就里的走到床边坐下,把两只冰凉的手伸进被窝里取暖,脑子里乱哄哄的,非常害怕,几乎要尿裤子了。
不过十分多钟的功夫,曼丽像个鬼影似的推门闪身进来,依旧是压低声音道:"三爷,隔壁新搬来的丁家,大儿子是五金行开卡车的司机,明早儿五点钟有一趟去济南的长途卡车,他能带一个人,我同他说好了,你跟着他去!到了济南,你自己再往北平跑吧!"
金世陵抱着棉被:"这……行吗?"
曼丽一跺脚:"那你说怎么办嘛!"然后不等他回答,便轻手轻脚的走到床前蹲下,从床底下拉出个四角带滚轮的半大皮箱,又跳过去在首饰盒子里找出钥匙开了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红色亮皮大钱包,打开来一五一十的数出十张百元的钞票放到床沿,然后手忙脚乱的把箱子锁好推回床下。金世陵看她忙的像个大花蝴蝶似的,还有些莫名其妙。而那曼丽也不说话,待到一切都收拾好了,才把那一千块钱卷成一卷塞进金世陵胸前的衬衫口袋里,且把口袋上的小扣子也紧紧系上:"我是靠人吃饭的人,我这点积蓄也都是你给我的。我以后还要穿衣吃饭,不能把钱全给你。这一千块你拿着,出门没有钱可不成。丁老大是个好人,又和我是邻居,我许了他五十块钱路费,他路上就不会再敲你的竹杠。到了北平了,千万给我打封电报来报平安,别让我悬着心!听你家二爷的话,好像这次一走,就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了。我等你三年,你要是穷的成不上家了,就给我来个信儿,我上北平找你,给你做老婆去!洗涮做饭,我全能!只要你不嫌我,我卖烟卷儿也能养活得了你!"说到这里她关了电灯:"你上床躺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万一有人来了,你就躲到床底下去!"
金世陵怔怔的抱着棉被:"曼丽……"
曼丽脱了长衣扔到椅背上,然后回身从他怀里夺了棉被铺好了:"躺下,等你坐上长途卡车,那就没有正经睡觉的时候了。"
金世陵伸手抱了曼丽,又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混合了脂粉的肉体芬芳。
曼丽也搂住了他,心中很觉戚戚,同金世陵要好了两三年,她晓得他其实就是个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对待自己也没有几分真心,可是看着他那张花朵儿似的脸蛋,她没法不疼爱这个老弟弟。
长叹一声,她抬手摸了摸金世陵的后脑勺:"三爷,我……"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金世陵在她的一摸之下,当即痛的抬起头吸了口凉气:"别碰,疼!"
曼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低下头:"桂如雪打的,他用手杖打我的头,好几天前的事情了――我就是从他那儿逃出来的。"
"桂如雪?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家里现在家破人亡,都是桂家害的。桂如雪,还有他哥哥桂如冰。"
曼丽没想到他会挨打,当即就要流泪,后来一想这个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就先不要扮柔弱给人看了,故而恢复本色,喃喃骂道:"这姓桂的两个老乌龟,以后生儿子没有屁眼!做这样丧天良的事情!不怕死了要让小鬼叉进油锅里炸去!他妈的烂婊子养出来的两个乌龟王八……"叽里咕噜,足骂了有半个小时。
这一夜,金世陵和曼丽二人谁也没睡,就抱在一起,也没说什么正经话,不是金世陵诉苦,就是曼丽骂街。偶尔外面有个响动,就把金世陵吓的要往床底下钻――他对桂如雪,是距离产生恐惧。
后来天快亮时,曼丽摸着黑去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面片儿,连汤带菜的让他吃了,又凑了五六十块的零钱给他装进裤兜里,因为知道这个时候北边已经非常冷了,所以在金世陵吃面片儿之时,她把他先前落在这里的一件海勃绒大衣找了出来,让他随手带着,冷了好穿。
等他吃完了面片,揣好了钱,大衣也抱在怀里了,曼丽鬼鬼祟祟的开门探头,四处看了看,见一切正常,便走到院中,踩了凳子隔墙喊道:"丁大哥,是这时候走吗?"
隔壁房门应声开了,走出来一条雄赳赳的大汉,身上是一套工装服,手里拿着半张烙饼,嘴里一嚼一嚼的答道:"这就走!你那小表弟呢?"
曼丽笑道:"也收拾好了,就等你召唤了。丁大哥,咱可说好了,我表弟没出过远门,你得照应着他!要不然等你回来了,我可不依你!"
丁大哥因为非常乐意同曼丽谈话,所以此刻就哈哈大笑,连口中的烙饼都露出来了。
而曼丽交待调情完毕之后,便下了凳子,转而回房去找金世陵,把如何扯谎、如何掩饰身份之类的知识,结合自己多年应酬客人的经验,细细的教授了一番。
十分钟之后,金世陵随着大嚼烙饼的丁大哥,依依不舍的离了曼丽,步行前往隔了一条小街的五金行,在那里坐上卡车,一路前往济南去了。
第 24 章
十天之后,金世陵在北平火车站下了车,总算结束了他这一段旅途。
丁大哥因为对曼丽很垂涎,所以对曼丽的小表弟也就多加关照。平心而论,他这一路上不能算是吃了苦,除了丁大哥爱吃烙饼夹大葱、吃完之后又在车内大打哈欠之外,其余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太难熬的地方。丁大哥的话也不是很多,这正合了金世陵的意,因为他不乐意听丁大哥说话,根本就不想让他张嘴。
到了济南,他下了汽车,心里是很感激丁大哥的,然而决不因此而感到留恋。同丁大哥与丁大哥所拉的一卡车螺丝钉告别之后,他一刻不停的赶往了火车站。
此刻出了北平车站,他身上紧紧的裹着那件海勃绒大衣,冻的缩肩拱背,顶着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哆哆嗦嗦的找到一辆洋车,直奔金家老宅。
雪太深了,车夫根本跑不起来,只能用力的把脚从雪里拔出来,一顿一顿的向前移动。金世陵坐在后面,觉着自己的脑浆都要冻成一坨了。头上没有帽子,手上没有手套,身上不是棉衣,脚上不是棉鞋,他半闭着眼睛,幽幽喘息着,眉毛睫毛上全结了霜。
他从济南上车时,还没觉着怎样寒冷,起码穿上大衣之后,也不过是有些凉意而已。哪知道上了火车不久,就赶上变天,他在车窗中望见外面那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茫时,当场傻了眼。
车夫艰难前行了四十多分钟,总算把他送到了地方。他用冻僵了的手指,费力的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块钱――知道是给的多了,不过这段路实在是走的艰难,有必要加些小费。
车夫接了钱,千恩万谢的,又拉着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金世陵也来不及多看,一推院门,见是开着的,便径直向内走去,一路走进楼内时,就觉着暖风拂面,登时便舒服的叹了口气。
这时看房的老仆走了出来,见是他来了,又惊又喜,嘴里"嗬呀"一声:"三爷,您来了!"
金世陵见那老仆穿了件古色古香的大皮袍子,头上带着顶旧獭皮帽子,两只手还笼在袖子里,就知道自己那所谓暖风拂面者,大概都是错觉:"我二哥呢?"
老仆从怀里掏出张字条给他:"二爷就来了一趟,给了我这个条子,这上面是他现在的住处,让您去这个地方找他。我等了好几天,总算把您等来了。"
金世陵接过纸条,一面看,一面匆匆告辞。离了那老仆,又冲进了冰天雪地里去。
金世流当下的居处,乃是一所小小的四合院。地点虽处于偏僻的陋巷,然而房子本身倒算不得寒酸破败,院子方方正正的,朝西的街门,东屋空着做库房,锁着房东的几件旧家具;库房旁边就是厕所;南北各是两间小屋,南屋舍弃出来做厨房,北屋则收拾好了住人。
金世陵到达之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他又冻又饿,还有点逃亡的恐惧,晕头转向的找了来,冲着门环便是一顿乱拍,不过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金世流探出头来:"老三?"
金世陵一见二哥,心里一松,登时就支持不住了,眼看着就要往金世流身上倒。金世流赶忙扶了他,也没说什么,连搀带抱的把他弄回北屋,屋里没沙发,就让他在床上坐了,然后又从暖水壶里倒了杯热开水,放到桌上晾着。
金世陵这回看见了门旁那黑漆漆的肮脏炉子里有冒着红光的木炭,才确定此刻感受到的"暖风拂面"乃是真货。
虽然此刻已是下午,然而金世流却是刚刚起床,他帮着金世陵脱光了衣服,然后把他送进自己那尚存余温的被窝里去。金世陵趴在床上,双手捧了杯热水吸吸溜溜的喝着,偶尔打一个非常大的喷嚏。金世流坐在床边,把一只手插进被里,一边摸着三弟那冷冰冰的、而又颇有肉感的脊梁,一边发问。兄弟两个谈了许久,越聊越是黯然。
原来在金世泽死后的第二天,大少奶奶便打点行装,回了无锡娘家。金世流成了孤家寡人,想找朋友帮忙操办丧事,朋友们却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无奈何,只得把两具尸体停在楼内,准备再过两天,直接让人抬去坟茔下葬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真是觉着走投无路,自杀的心思都起了。不过这心思尚未转化为行动,金公馆就起了火。
佣人们被烧的死的死,逃的逃,他倒是全身而出了,然而只剩下了一身的衣裳,和手中皮包里的一千块钱。他在火堆前茫茫然的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见消防队的汽车开过来了,忽然心中一动,竟是转头跑掉了。
他找不到金世陵,既不放心也不甘心,想去向杜文仲讨主意。杜文仲自从金世泽进医院后,就再没有露过面,一直蜗居在自己那间小公寓内听风声。见金世流找来了,他也不多寒暄,劈头就问三爷,听说三爷失了踪,他摸着下巴皱了眉,然后那态度就冷淡起来了。
金世流见状,又想他本是老三的人,老三没影儿了,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给自己卖力气。想到这里,他匆匆告辞,又去找了曼丽。
曼丽是很热心的,不但认真倾听他的谈话,而且还帮忙出了几个蠢主意;听说金世陵不见了,也会焦急的当场落泪。金世流对此深感安慰,受曼丽招待吃了顿晚饭之后,他不敢在南京继续停留,趁着夜色就去了火车站。
金世陵听了金世流这一番描述,便把脸埋进枕头里,半晌不言语。金世流以为他是悲哀于亲人的逝去,就也不好多说,只是把手抽出来,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
不想金世陵沉默良久之后,忽然抬起头望着金世流,愤然说道:"都说是日久见人心,我看不见得!危难关头才能见人心呢!要是文仲没了,我十万八千里也要去找他;可是我没了,他就满不在乎。其实也不只是他,除了曼丽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但不帮忙,还要在一旁看热闹;不但看热闹,还要上来也跟着踩上两脚,先前不敢说的也能说了,先前不敢做的也能做了,好像他们之前都在我这儿吃过亏,现在要一起找补回去似的!我算看透了!人和钱权是不能分家的,否则一完全完!"
金世流倒没有他这么大的怨气:"也不至于……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况且我们也没有穷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我手里那一千块钱,连租这所房子再加置办家具被褥,还剩下一百多块钱,够花一阵子的了。昨天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到一家报馆去给人编辑稿子,一个月,大概也能挣来一百多块钱。我们两个人,差不多也够用了。"
金世陵听他一个月就只能挣一百多块钱,就觉着这工作虽有如无,一百多块钱,连套好西装都制不起。金世流看了他的神情,便猜出他的想法,勉强笑道:"你把先前的日子都忘了吧,这样的工作都是不易得到的呢。我们现在最怕的就是坐吃山空,你以为这回花光了钱,还会有人给你堵亏空吗?"
金世陵侧身面对着他,仿佛是很有决心似的说道:"那我明天也去找工作。"
"你?"
金世流可是从来没指望着让他出去工作,不但不指望,而且也不希望,因为怕他惹出乱子来,所以说了个"你"字之外,他又加了一个:"别!"
金世陵坐起来,露出半边身体,从脖子到大腿,线条很是流畅:"我不能让你养着我,我这么大了,得给你帮忙!"
金世流盯着他身上那一道道的瘀伤,方才已经知道这伤的来历了――很令人困惑,桂如雪打他做什么?
"你也没多大。"他拿话劝他:"要是平常,大学还没有毕业呢。你出门,我不放心。不如好好在家呆着,我出去做事,也能安心一些。况且我是你哥哥,养着你也算天经地义。"
金世陵听不进去他的话,在家好好呆着――要呆到哪一天?家破人亡,再加上自己这一身的伤,就这么算了?
他不再理会金世流,缩回被窝里,想要立刻发达起来,然后杀回南京报仇雪恨。
想了半个小时,他觉出饿来,伸出头来向他二哥要吃的。金世流只好穿了衣服,出门去点心铺给他卖了新出锅的包子回来。而他吃了热包子之后,又喝了点水,便心满意足的重新躺下来,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他这一睡,便是十几个小时。再睁开眼睛时,只见屋内一片昏暗,床前方桌上点着根白蜡烛,算是唯一的光亮来源,同时又因窗子上没有窗帘,可以看出外面是一片漆黑的。金世流光着腿立在床前,正用一条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脸。
金世陵有些糊涂,便张口问道:"二哥,这是什么时候了?"
金世流回头瞧了他一眼:"醒了?凌晨三点钟,还早得很呢!"
金世陵更糊涂了:"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金世流把毛巾搭在脸盆架子上,然后吹灭蜡烛上了床,把个冰凉的身体钻进被窝中:"起床?我这是刚从报馆回来,要睡觉了呢!夜里把稿子编排好,然后送去印刷工厂,早上才有报纸看啊!"
金世陵听了,就觉得这工作实在辛苦,简直委屈了这位本是三流剧作家的二哥,自己此刻又没什么法子替他分忧,只能拱进他的怀里道:"你抱着我取暖吧。"
金世流果然抱住了他,心里也想这阴阳颠倒的工作真是不容易……可是要养家糊口……新生活……自力更生……没有钱……可怜……
因为疲倦,所以他的思维都变成了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浮现着,直到他进入了梦乡。
对于金世陵的出逃,桂如雪气愤已极。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在大宴宾客之时,忽然餐桌上煮熟的鸭子当众飞走了,留下他一个人伸着筷子发呆!鸭子固然罪大恶极,不过其余的观众们也该死,因为目睹了他的失败与失落!
桂如雪在收拾观众之前,当务之急是要逮回鸭子。他连续几天派人在火车站盯着,又找遍了全南京的所有旅馆饭店――如此过了三天,他隐约觉着自己的思路似乎是有点问题,独自在烟榻上琢磨了半天,一拍大腿,他想起了曼丽!
他亲自带人去了长乐路,进入院中之时,曼丽正歪着床上,用一副扑克过五关,见他来了,赶忙下床迎出来,笑嘻嘻的很热情:"哟,桂二先生来了?快请进来坐吧!"
桂如雪一言不发的直奔卧室,在里面转了一圈后,他问曼丽:"金世陵呢?"
曼丽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三爷没来过啊!"然后又压低声音道:"桂二先生,你是三爷的朋友,你可知道金家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吗?听说是又起火又死人的,三爷要是把我丢开手了,我一个年轻女子,以后可怎么生活呢?"
桂如雪皱着眉头望着她,只见她一张脸擦的红红白白,两道眉毛扯的又细又长,穿着件玫瑰紫带碎白花的夹长衣,行动之间就有香气扑鼻而来;而且一边说话一边抛媚眼,两道细眉满脸的跑,风骚的好像个花狐狸似的。就想金世陵那身做派,定是大受此妇影响。
曼丽见桂如雪盯着自己,不肯回答,就有些心虚了,故意转身,摇摇摆摆的扭出去张罗茶水点心,又让桂如雪进客厅去坐。
桂如雪不甘心就此撤退,便进去客厅,坐着喝了一杯热茶,然后就想用话再敲打敲打她,哪知那曼丽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了,张口就开始哭穷,内容全是金世陵许久不给她送生活费,她要当首饰来买米了云云,长篇大论,有声有色。
桂如雪临走时,被曼丽借去了一百块钱。
桂如雪没有怀疑曼丽,因为觉着她不过是个蠢女人罢了,可以忽略不计。又过了两天,南京城里依旧是没有金世陵。桂如雪觉着自己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简直气闷的要发狂。
金世陵像一道难得的美味,也像一个烧好了的上等大烟泡,他刚尝出了好滋味,却忽然无缘无故的就被人端走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要摆上来勾引他嘛!
因为这个,桂如雪有点抓心挠肝。
家里的听差在院子里站成一排,他抡着手杖,从左到右,依次痛打!鸭子是找不到了,他开始处理这些观众们。
一天之内,桂二公馆内的大部分听差都变得鼻青脸肿,至轻的也挨了两个嘴巴。正是他打的筋疲力尽,需要回到烟榻上补充能量之时,他那位兄长桂如冰来了。
桂如冰依旧是老样子,只是因为天气冷了,所以在外面又加了件雪花呢的短大衣。他昂首阔步的进了小客厅,从客厅玻璃门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笔直、挺拔,浓眉大眼高鼻梁,简直就是完人的代表,正义的化身!
他一身正气的在小客厅内等待了好一阵子,后来觉得此种待遇与自己的身份严重不符,所以很觉不满,起身想要自行去见桂如雪。哪知他刚作势欲起,过完了大烟瘾的桂如雪"倏"的一下子,毫无预兆的就走进来了。
桂如冰没有好气,迎头就问:"金世陵跑了?"
桂如雪在他面前坐下:"跑了!"
桂如冰见厅内再无旁人,就略略放下点架子,出言埋怨道:"看你干的好事!金世陵跑了,金家老二――叫什么来着――也不见了。这两个人,以后就是我们的定时炸弹!"
桂如雪冷笑一声:"你是专诚来指责我的?"
桂如冰坐直了身体:"怎么?我没有这个资格?"
桂如雪垂下眼帘:"我们就是个合作的关系,不合则分,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牵连。至于资格――你要同我讲什么资格?兄长的资格吗?我纵是违心叫了你一声大哥,你好意思答应?"
桂如冰猛然站起来,踌躇一下却又坐了回去:"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我那次也不是有意为之,不过是――"
桂如雪把话接过去:"不过是酒后乱性罢了。"
"你――"
"我是庶出的儿子,可以不必当人来看待的。是不是?"
桂如冰显然是真坐不住了,一张脸,本来是偏于黝黑的,此刻也是黑中透红:"我已经向你赔过罪了,你还要怎么样?况且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桂如雪哼了一声,忽然转移了话题:"金三跑不远,大概还在南京,就算跑了,也顶多跑去北平。我会一直找下去,非找到他个小兔崽子不可!"说到这里他一瞪眼睛:"你最近是不是来的太勤了点?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么?"
桂如冰知道自己现在是落了下风了,有必要调整身心,积极迎战。不过他现在斗志不高,所以犹豫了片刻,便灰头土脸的告辞了。
第 25 章
金世陵独自坐在房中,望着炉火发呆。
这是傍晚七点钟,金世流已经赶去报馆工作了,留下他一个人看家。这家里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着的,贵重的器物一件也没有,几个钱,就在他贴身的衬衫口袋里。
金世陵从小住的老宅,是王府似的大院落;后来搬去南京了,金公馆的豪奢宽敞,更是城内出名的。好日子过了二十年,他觉着自己现在是落进狗窝里了。
房内有一张做工粗糙的桌子,样式好像学堂里用的课桌。他就坐在桌前,一只手托着腮,怔怔的想起自己上次来北平避难时的情景――那时就以为自己是受了大苦了,可是现在想来,那算什么呢?而且那时还有盼头,这回却是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想到这里,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心想这一切真像一场梦――要真是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文仲提着皮箱过来,箱子里放着现钞,用来供他吃喝玩乐;北平呆腻了,那就回南京,在南京,他是金家三公子,处处受着最高的恭维,在哪里都大出风头,出风头是需要资本的――他什么资本都有,并且全是最雄厚的。
良久,他抬起头,一双泪眼望着炉中火焰,终于承认了新生活的到来。
他并未因此忘记了旧生活――不但不忘,甚至还要铭记于心!他不是天生就住在这间狗窝里的,这个事实让他心里生出一股子劲头,这劲头说不清道不明,可足以让他增加了勇气,增厚了脸皮。
凌晨四点钟,金世流回来了。
他的头发眉毛全上了霜。夹带着一身寒气,他哆哆嗦嗦的进了房。
房里没有灯火,幸而今夜月亮大,屋内不至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轻手轻脚的脱了外面的大衣,抖了抖雪花挂到墙上的衣帽钩上,这时床上响起了含含混混的一声"二哥",接着金世陵半睁着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的爬到靠床的方桌旁,要去点蜡烛。
金世流虽然被冻了个半死,精神却很不错,搓着手走过来,在金世陵赤裸的肩膀上握了一下,听三弟被冰的惊叫了,他才微笑道:"不用点蜡烛,我看得见。"
金世陵早已经躲回被窝里:"你今天回来晚了。"
"你怎么知道?"
"我能觉出来。"
金世流坐在床边,����的脱衣服,然后也不洗漱,直接就挤进被窝里:"今天回来的晚,是因为――我身上凉的很,你等一会儿再来抱我――和几个同事在一起聊天聊的久了,顺便就又去吃了点夜宵。我发现这份工作虽然所入无多,可也正因如此,同事们没有什么可争可夺的,反倒很好相处。同时我又发现,我们自觉着是穷了,其实比我们穷的人,还大有人在呢!譬如一位同事,一个月也是挣这一百多块,要养活家中老小七口人,真是不晓得他这收入该如何分配了。"
金世陵听他侃侃而谈,并无困意,就暗暗的想:"看来他在这种生活里,竟然还过出乐趣来了!"
他对金世流的乐观显得不以为然,殊不知金世流这人的快乐,倒是发自内心的。他这人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素来不是很高,能活就行;他注重的是精神生活。在南京做阔少爷,发文学家大梦时,他并没觉着多么开心;如今穷了,自挣自花兼养活一个弟弟,他反而感到很坦然自在。
至于父亲哥哥的惨死――他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人谁不死,死就死了吧!
"二哥。"金世陵开了口:"我还是得找份工作。"
金世流侧身搂着他:"不用。况且你又能做什么工作?"
金世陵向下缩了缩,把脸贴在他二哥的胸膛上:"总不能永远都让你养着我吧?现在我不学着干点什么,以后一无所长,就成个累赘了。"
金世流倒没有想那么长远:"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也不知道桂如冰是否对我们罢手了,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他也该满意了吧!"
听了这话,金世陵忽然觉得有些恐惧,仿佛桂家派来的杀手刺客就站在门外似的,他紧紧的抱住了金世流:"二哥,别说了,我害怕。"
金世流不说了,伸出一条手臂,给他掖了掖被角。
翌日上午七点钟,金世陵起了床。
他如今是早睡早起了,起床后便用门旁的火炉烧了一壶开水,然后顶风冒雪的冲出院门,到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带回来。曼丽给他那一千块钱,这时候起了大用场――简直就堪称一笔可观的财富了!有了这笔财富,他旁的大事做不了,但是可以想吃点什么就买点什么。
金世流在中午起了床,洗漱穿戴之后,就坐在桌前吃掉剩下的菜饭。傍晚出门去报社之时,他可以顺便把碗碟送回饭馆去。他有工作可做,吃饭也是为了工作,所以倒没觉着怎样不妥;而金世陵终日坐在家里,就觉着好像每天唯一的事业就是去胡同口买饭菜,回来分两顿吃掉,然后睡觉。周而复始,永远不变。
这天中午,这小院里总算来了个生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穿了一身碎花布的棉袄,冻的一张大红脸,对于金世陵来讲,又不能算作完全陌生――她是先前在老宅帮过佣的小桃。
开大门去的是金世流,见是这么个冻苹果似的姑娘,就愣了一下:"请问你找谁?"
小桃挤进大门,抬手扒下层层叠叠的毛线围巾,露出一张嘴来:"您是二爷吗?我姓李,我爷爷是在您家老宅看房子的。"
这时金世陵走出来了,一看这来人,棉衣臃肿如水缸;再仔细看脸,很怀疑的问道:"小桃吗?"
小桃立刻望向金世陵:"三爷还认识我?"
金世流一听这话,就可以确定这冻苹果的身份了,当即把她往屋子里让,小桃却不肯进屋,只在院子里低声道:"我爷爷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昨天有人去老宅里打听你们了,我爷爷全推不知道。你们这一阵子可别回去!"
金世陵听了,当即腿软。金世流倒还镇定一些,向小桃道了谢,又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反正是南方来的,口音上能听出来。"
金世流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来递给她:"辛苦你了,替我向李伯道谢。这点钱拿去买点心吃吧。"
小桃知道自己能得点跑腿钱,没想到会得这么多,就迟疑着不敢接。金世流正要笼络他们爷孙两个呢,所以强行把钱塞进她那棉袄口袋里去。小桃又高兴又窘,扭咕着身子就要告辞。不想她刚走了三两步,还未出院门,金世流忽然又叫住了她:"我说……姑娘,你会做饭吗?"
小桃很惊讶的回了头:"那当然会啦!"
金世流跟上一步:"那你肯不肯一天来给我做一次饭菜呢?时间倒不限,中午之前就成。一个月二十块钱,菜钱另算,怎么样?"
小桃立刻全身转了过来:"一天就做一顿饭?"
金世流点点头:"你可以回去同家人商量商量,我们这里倒是不急,还可以对付几天……"
小桃一摆手,乐的张了嘴:"不用商量,不就是做饭么?我现在就能上工!"
小桃得了这份工,从此就每天上午跑来做一次饭菜,做完就走人,月底到手二十块钱。她是心满意足,家里穷,二十块钱能抵不少的开销。
金家两兄弟也是心满意足,金世陵不必每天清晨冒寒出门买饭菜回来,金世流也不必再斯文扫地的每天晚上拎着一网兜碗碟还去饭馆。而且自己买菜做饭,多少还是能省些钱。金世陵尤其高兴,因为眼前总算出现了一个异性,可以陪着自己谈天解闷了――尽管她总穿的像个水缸,又常抡着菜刀切大白菜,也瞧不出异性的模样来。
这天凌晨,金世陵照例迷迷糊糊的醒来,迎接他那下班归来的二哥。金世流上床之后,却并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在床边方桌上点了半截蜡烛,然后一五一十的数起钱来。
金世陵见了好奇,就披着被坐起来:"你做什么呢?"
金世流摇摇头:"糟糕的很,明天应该给小桃结这个月的工钱了,可是今天下班前,总编却说薪水要延后几天才能发下来。听早来的同事讲,这报社里经常要闹经济危机,薪水延后起来,最长会拖到几个月一发呢。这要是真的,我们岂不是要过不下去了?"
金世陵凑到他身边:"我们一点儿钱也没有了吗?"
金世流叹了口气,又自嘲似的一笑:"一点儿是有的,只是――唉,睡觉吧!"
说完这话,他就吹灭了蜡烛,金世陵见状,也只得铺好棉被,躺了回去。
翌日上午,金世流尚未起床时,小桃来了。
她只敲了下北屋的玻璃窗,然后就笑嘻嘻的到南屋厨房里忙碌去了。金世陵跟了进去,靠墙站着,先是望着小桃蹲在地上削土豆皮,后来就忽然开口道:"小桃,你看我这人,能干点什么?"
小桃停下活计抬起头:"三爷,你想要干什么啊?"
金世陵迟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想找份工作,你知道,我家里现在穷了,我不能总让我二哥养活着。"
小桃皱了眉头,很认真的想了想后答道:"你们少爷家做的工作,都是很体面的,我哪里晓得。你要不是个少爷家,那我还能替你打听打听。"
金世陵笑道:"我现在不算少爷了,我不知道寻找职业是怎么一回事,你就说说你知道的,我不能干,听听也好。"
小桃笑道:"我说也白说,你又不能去做那种差事――就是我二哥的朋友在一个师长太太的公馆里做听差,他说师长太太正要找个年轻伶俐的司机给她开汽车呢!那师长太太挑的厉害,相看了几个,都不中意。哪,我就知道这个,可是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哪里能去给人家做司机呢!"
金世陵低下头,脸上渐渐的泛了红:"那……当司机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
"那要看主人家给多少喽!听说师长太太高兴了,比如打牌大赢了,随手就赏旁边人几十块,可要是不高兴的时候,也是破口就骂的。总之做下人,就是受气挣钱的嘛!随她骂去,又不会少一块肉。师长太太还罢了,不过师长可就脾气暴,恼火起来,还用马鞭子抽人哩!对了,师长有好几个太太,我说的这个太太正在受宠,所以阔绰得意的很呢!"
小桃说到这里,就把土豆往水盆里放,不想忽然袖子被人一扯,回身一看,正是金世陵走了过来:"小桃,不瞒你说,我别的技能没有,开汽车倒是会的。你可不可以帮我引见一下呢?"
小桃惊的长大了嘴:"三爷,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金世陵摆摆手:"往后别叫我三爷了,穷的快要过不了年了,还当什么爷呢!你就说,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小桃合上嘴,回身继续洗土豆:"三爷,你别拿我开涮了。马上做完这顿饭,我还得赶着回去帮人打毛线衣呢。"
金世陵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在她面前一晃:"你个小丫头,要是帮我,这就算你的辛苦费!"
小桃见了钱,当即两眼放光,扔了土豆伸手一把抓住:"这可是你让我去介绍的,要是二爷骂我胡闹,你可得替我说话!"
金世陵笑了笑:"放心,骂也骂不到你身上。再嘱咐你一遍,在外面可千万别再叫我三爷了!"
"那叫什么?"
金世陵沉吟了一下:"叫三哥!"
小桃听了,脸上笑着,心里却想:"他同上次来时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了。其实他这没有钱时的样子,真比那有钱的时候亲切可爱的多呢!"
金世陵拜托了小桃之后,对金世流是一字也未吐露。小桃拿了人家两块钱,也不敢偷懒,回去便找她二哥商量。给阔人公馆里做司机,算不得什么美差,所以他那二哥毫不拿捏,立刻就去找了那听差朋友,奉上佣金八角,请他帮忙牵线;那朋友得了佣金,也不含糊,随即从中抽出三角赠与师长太太身边的女佣,务必请她玉成此事。
这个过程,不过持续了两三天,便得了结果。小桃在厨房里,偷偷告诉金世陵道:"今天下午,太太要亲自瞧瞧你,你两三点钟就去那公馆里吧。"
金世陵点点头:"知道了。"
小桃还看着他:"你真去?"
金世陵眼望窗外,忽然冷笑一声:"你当我愿意去?我是没法子,总不能背着金三少爷的名分在这院子里饿死吧?我还没活够呢!"
第 26 章
在这二十世纪的文明社会里,纳妾,并把夫人按照顺序一二三四的排列下来,被公认为是不人道的。然而又不能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人道"二字,便牺牲掉诸位老爷们的齐人之福。所以在这或革命或改良的年头里,众多一夫多妻的家庭中,诸位夫人便在自己那"太太"称呼之前冠上了娘家姓氏,仿佛如此,就不分大小,完全平等了似的。此风一经流行,大江南北便纷纷效仿,所以一家之中常会出现许多不同姓氏的太太,让人看了,简直摸不清头脑,不知哪位是主,哪位是客。
金世陵下午要见的这位太太,娘家姓牛,如果倒退两年,她会被称为十五姨太,幸而生逢盛世,可以被不着痕迹的称为牛太太,而把前边那十四位前辈全部抹煞掉了。牛太太年龄不详,相貌也不算很美,然而打扮的相当妖艳,也会满脸跑眉毛的做媚眼,一张脸更是嫩的出水,又会唱奉天大鼓,所以深得师长宠爱。只可惜师长后宫庞大,她虽有着杨贵妃的地位,师长却没有唐明皇的专情,所以一个月内,她倒有二十天都是寂寞的,只好靠打牌来消遣时间。打牌就要出门,出门就要坐汽车,先前的老司机,一脸皱纹,让她看了很不顺眼,便立即开销了――她自觉貌美如花,身边的老妈子丫头也都是平头正脸的,那出门时所带的司机勤务兵,不消说,也得是年轻白净,至少不能老气横秋。
就因为这个,牛太太便在下午那场牌局之前,特地留出了十分钟时间,亲自面见这位新介绍来的司机。心想这位要再是牛头马面的,那就当场臭骂出去!
她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沙发椅子上,翘着五指,挨个儿的检查指甲上的蔻丹是否均匀,检查到第三个指甲时,金世陵进来了。
这两个人一旦见面,立刻就对了眼。金世陵觉着这位牛太太,很有曼丽、以及自己其它一切女友的风格,让人觉着特别亲切,简直恨不能走过去握着手相谈一阵。而牛太太那一边,则是没想到面前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个美男子,当即就有点愣住了。
这时,那得了三角佣金的女佣,不识时务的走上来禀报道:"太太,您看这个人怎么样?他说他自己会开汽车,可是没有执照呢。"
牛太太瞪了她一眼:"他要是不会开车,自然就不会跑来自荐做司机。有没有执照,算什么要紧的?多嘴!"
那女佣碰了一鼻子灰,立刻偃旗息鼓的退下。而牛太太赶走了苍蝇,便笑嘻嘻的望了金世陵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金世陵。"
"啊哟,名字怪好听的嘛!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
"啊哟,正是好年岁啊!成家了吗?"
"没有。"
"哈哈哈,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只有一个哥哥。"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是印刷工厂里的工人。"
"你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是南京乡下的,也来北平许久了。"
"在哪儿学会的开汽车呀?"
"在印刷工厂里学会的。"
牛太太不知道他怎么会在印刷工厂里学驾驶,但这不是问题重点――其实就没有重点存在,她只是想逗着他说说话儿:"你念过书吧?瞧着可是像个少爷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只好勉强笑了一下:"你――太太――玩笑了。"
牛太太还要继续没话找话,可惜时间不饶人,牌局的时间到了。她起身让老妈子为她穿了狐狸皮领子的大衣:"正好我这就要出门,你来开车送我这一趟吧!"
金世陵站在当地,虽然不过只是接受了几句盘问而已,可心里已经萌生出了去意,暗道这伺候人的活的确是干着不舒服,怪不得那时候文仲总想起义――他可还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呢!
因为这个念头,所以他犹豫着没有答复牛太太的命令。牛太太没有等到回应,刚要出言催促,不想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很高亢的男子声音:"太太,你要去哪里呀?"
牛太太暗叫不好,心想今天这场小牌是要打不成了。脸上却立刻现出笑容来,娇滴滴的迎了出去:"师长,你来了哟!"
随即,她挽着个中等个头的圆脸男子走了进来。只见这人身材标准,生的是单眼皮、小鼻子、薄嘴唇,两道眉毛也是轻描淡写的。五官上的哪一样单拿出来,都不起眼;拼凑在一起了,倒是很顺眼,有种一团和气的感觉。自然,这位就是牛太太的师长夫君了。
这位师长,说起他的名字来,还颇为曲折。他本是关外人士,出身于土匪世家,因为兄弟中排行第三,故而大号就叫做张小三。张小三在十七岁那年,受了政府的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奉军里的一个小头目,当时就觉着张小三这个名字太过潦草,不合他这军官的身份,便就着谐音,更名为张小山。
在他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这八年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位主子,跟过多少位大帅,反正有仗就打,打不过就跑,混来混去,竟也成了个团长。这时他对于张小山这个名字,又不甚满意了,觉着还是不够响亮,不是个大将的名字,便请了一位江湖术士做参谋,更名为张啸山,取的乃是"虎啸山林"的意思。
他得了新名,自觉着很威风,哪知还未曾得意完呢,就逢了九一八事变,他随着军队一路撤到华北,心中很是气闷,认为全是这名字改坏了事,不但搞的自己背井离乡,兴许还耽误了国运,罪过实在大得很,便又改回张小山,从此也再不敢乱变名号了。
如此过了几年,他已然升了师长,因无仗可打,所以无所事事的安居在北平城中,生活的非常安逸,又讨了许多太太,恨不能凑成一个百家姓。这天他在一位赵姓太太那里拌了嘴,一气之下便指挥勤务兵们把那太太痛揍了一顿,然后连人带行李一起扔出院外,从此就算是把她休了。而他在胜利之余,心情却也未见得好,便来找这个最娇媚可爱的牛太太来,想要玩笑一番。哪知刚走进大门口,就听牛太太要出门,及至进了客厅之内,又看到一位很俊俏的青年站在那里,就是一怔:"哎?这人是谁呀?"
牛太太连忙答道:"老王死死板板的,我看了心烦,就把他给辞了,另找这人做我的司机。"
张小山上上下下打量了金世陵,仿佛看见上空飘来一顶巨大无比的绿帽子,正缓缓的在自己头顶降落。
"我几天不来这儿一趟,到时漂亮的小牛和这个比小牛还漂亮的司机凑在一起……"
他摸着剃的很光滑的下巴,心里开始犯嘀咕。而金世陵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一家人瞧着不是好相与的,我还是趁早回家吧,也免得二哥见我出门久了,又要担心。
思及至此,他便对牛张二人笑了笑:"牛太太,我觉着我能力有限,未必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这就告辞了,再见!"
说完这一套话,他觉着也不算是很失礼了,便拔脚要走。而张小山看了,却更是狐疑,心想何必我刚来,他就要走?除非是怕我看出什么――莫非小牛背着我,拿钱在外面养了小白脸?他妈的,要是真有这事,我非崩了她两个狗男女不可!
因为存了这个想法,所以张小山下意识的就伸手拦了金世陵:"哎――你不是要当司机吗?不跟小牛也好,你跟着我吧!"
金世陵吓了一跳,心想我怎能与这种草莽之徒相处,所以立刻便大摇其头:"不,我不干了。"
张小山一瞪眼睛:"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把我张师长的面子往哪儿摆?甭废话了!"说着一扬头:"勤务兵!用我的汽车把他送回去,看准了住处,明早儿七点接他过来上工,敢不来,一把火烧了他的房!"
金世陵听了这话,真是大惊失色。而张小山得意洋洋的瞄着牛太太,心想我把你们两个全放在眼皮底下,看你们能搞出什么花头来!
金世陵被送回了家中,此时金世流正坐在窗前看书,见了他的面,便皱着眉头道:"你跑哪里去了?不说是只同小桃在附近走走吗?怎么走了这么久?"
金世陵站在他面前,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二哥……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听了,可别生气。"
金世流心中一惊,当即放下书:"你说。"
金世陵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很忸怩的低下头,吞吞吐吐的讲述了自己方才的见工经历。
金世流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又惊又怒,简直不知采取何种反应才好,指着金世陵语无伦次道:"你你……我们的生活再怎样艰难,也不至于要给人家公馆里去做司机吧?那不成了下人了?"
金世陵依旧低着头,一张脸也红了起来:"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做这个。反正我们现在这个状况,谋生要紧,也顾不得什么身不身份、下不下人的了。文仲不是也给我做了几年跟班吗――论学问,他比我强的多呢。况且我们两个人去挣钱,就不必担心报社里拖欠薪水了。"
金世流望着他,心里觉得很难过。
他每天顶着风雪黑白颠倒的往报馆跑,都没觉出委屈来,如今知道老三要给人家开汽车去了,他忽然就心酸的受不了。
"别去了……"他轻声道:"我可以再想别的办法。明天你去那个什么师长公馆,把这差事辞了吧!"
金世陵不说话了,走到金世流面前,一歪身坐到了他的大腿上,然后抬手搂着他的脖子,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二哥,你就别管啦!"
翌日清晨,院门口果然开来一辆汽车,把金世陵给载去了牛太太处。
金世陵被带进房里时,张小山正在就着咸菜喝粥,喝的很亢奋,顺脖子淌汗,牛太太在一边儿坐着,拿眼睛瞄着金世陵,心中很不甘。而金世陵也有些惴惴不安,总觉着这师长一身匪气,好像是那种一言不和,便立刻就能翻脸拔枪的人。
张小山专心致志的喝光了一大海碗米粥,然后放下碗筷,伸出舌头在嘴唇四周转着圈的一舔,就算是擦了嘴。这个动作被金世陵瞥见了,觉得他舔的又快又自然,简直像狗一样,就忍不住抿嘴微笑起来。
张小山吃毕了早饭,便有牛太太点了一根烟卷送到他的唇边。他叼着烟卷站起来,慢慢的踱到金世陵面前,而后深吸一口,喷出一口烟来:"金世陵,是吧?"
金世陵被呛的转过脸咳了一声:"是。"
张小山后退一步,叼着烟卷又把他从头到脚的审视了一番,随后摇摇头:"这他娘的哪像个――这倒像个――"
他把话说的断断续续,旁人听了都摸不着头脑。殊不知他是忽然另生出了个想法――他现在的顶头上司,赵将军,生平看人,最信奉的就是"相由心生"四个字,凡是部下中生的歪瓜劣枣的,无论战绩如何,一律不得提拔。张小山不知道赵将军这套理论是否正确,他只晓得依照这套理论,面前这个金世陵大概就会拥有一颗圣人般的心灵了。
想到这里,他又摸了摸下巴,心中灵光一现,当即暗想:"这是个宝贝!我可不能让他跑了!"
金世陵同张小山对视良久,他是不怕人看的,只是张小山虽然把目光射到了他的脸上,可显然心思却在别处。牛太太在身后望着,晓得自己现在惹了包养小白脸的嫌疑,所以也不敢插言。
又过了足有半分多钟,张小山忽然冲着金世陵"嘻"的一笑:"小金,早上吃饭了吗?"
金世陵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就后退一步:"谢谢,我吃过了。"
张小山扭头"呸"的一声,把烟头吐在了地毯上,然后朗声笑道:"在我这里,活儿清闲的很!今天下午你跟我出门,上午自己在这院里找地方呆着吧!一个月给你一百块钱,不错吧?"
金世陵知道现在这一百块钱的重要性,所以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不明白张小山为什么会突然变的热情。
牛太太下午送走了张小山,眼看着自己找来的妙人儿被夫君掳走了,她真是恨的要捶墙。
她出门打了半天的小牌,输了三千块钱,因为预备着张小山晚上要回自己那里休息,所以来不及翻本,趁着天还没有很黑,赶紧回家,熬了燕窝等着。
等到晚上六七点钟时,有个勤务兵过来报告,说是师长的汽车被司机开进臭水沟里去了,亏得沟里水浅,又结了冰,不过因为毕竟是翻了车,所以师长还是被送进医院做身体检查去了。
牛太太听了,知道张小山健壮如牛,故而一点也不担心,脸上却惊惶的很:"啊呀!怎会出了这种事?师长现在怎么样了?"
勤务兵大声答道:"师长在医院接受检查完毕,好像是没什么事!"
牛太太继续惊惶:"我得瞧瞧他去!他在哪家医院?"
"师长说了,天黑路滑,不让太太去瞧他。"
这话正合了牛太太的心意:"唉……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唉……"
然后她就捂着心口,面容愁苦的踱回卧室内,把熬得的冰糖燕窝自己吃掉了。
金世陵垂头丧气的站在高级病房门口,知道自己是闯了祸。
天黑,地上的雪压实了,硬滑的好像一层冰壳子。他觉着自己已经是够小心了,可是一打方向盘,那汽车不由自主的就冲向了路边的臭水沟。
张小山安然无恙的坐在病床上,瞪着他发狠:"姓金的,你是想要老子的命吗?"
金世陵低下头,偷偷的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蹭破一块皮,不严重,但是有种丝丝缕缕的疼痛。
"好家伙!老子坐在车里天翻地覆啦!要是真伤了老子,你个小兔崽子负的起责任吗?"
金世陵把手缩回袖子里,心想我挨骂了,可我得忍着。
张小山见他装聋作哑,便起身直走到他面前:"说话!低着脑袋装什么可怜?"
金世陵因他已经逼到眼前来了,只好喃喃的做蚊子叫:"实在对不住。你把我辞了吧。"
张小山想给他个嘴巴,可是又觉着他那脸皮娇嫩的跟个大姑娘似的,所以有些下不去手,只大声斥道:"想辞工?门儿也没有哇!你既然不会开汽车,跑来装什么司机啊?拿本师长这条性命开玩笑么?我告诉你,你甭想跑,明天起你过来,就给我当个……当个副官吧!"
金世陵大吃一惊,当即忘记了伪装蚊子叫:"什么?我看不必了吧?我可不想伺候你,你还是让我走吧!"
张小山认为他这答复很是奇怪,就抬手挠了挠头:"这叫什么话?为什么不想伺候我?"
金世陵觉着这师长简直有些赖皮,就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那个……笨手笨脚,万一再惹出祸来,那怎么办?"
"别废话!让你来你就来!我看你敢不来?不来老子上门找你去!"
金世陵把眉头很好看的蹙起来:"我就是不想干了!"
张小山瞧了他这含嗔带怨的模样,忍不住倒笑了起来:"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样,一个月再给你添五十块钱,成了吧?"
金世陵很为难的望着张小山,感到非常无助。
金世陵当晚被放回家时,金世流已经去了报馆。他在胡同口的馒头铺里买了几个包子作为晚餐,然后就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长吁短叹的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被张小山的勤务兵给押去了张公馆,开始了他的副官生涯。
第 27 章
张公馆。
张小山坐在烟榻上,用签子挑了一点大烟膏子,在灯上灵活的转动着,很快烧出一个又黄又松的大烟泡。
他把这个烟泡儿一直挑到金世陵的眼前:"看见没有?你个笨蛋,连烟泡儿都不会烧,还能干点什么?"
金世陵盘腿坐在他的对面,鼻子里嗅着香甜的鸦片气息,上下眼皮不住的打着架――闷在这温暖而又舒适的屋子里,他犯困的厉害。
张小山见自己已然现身说法了,可他依然心不在焉的,就想给他一巴掌,然而又怕把他打的起了外心,所以也没再多说,躺下来把那个大烟泡呼哧呼哧的抽完了。然后闭着嘴,从身边拿起一杯茶来急急的喝了一大口咽下――这回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还没有出完,旁边的金世陵猛然身体前倾,险些一头扎进烟盘子里去,当即就把张小山给吓了一跳:"干什么哪?"
金世陵揉揉眼睛,然后抬起头睡眼朦胧的答道:"刚才……睡着了。"
张小山忍无可忍的挪了烟盘子,凑过去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是烂泥扶不上墙啊!我这么栽培你,你可好,就会打瞌睡!"
金世陵也晓得自己这工作的态度不甚端正,简直就不值那每月的一百五十块钱,所以他抬手揉了揉脸,好脾气的抱怨道:"师长,你这都让我烧了大半天的烟泡儿了,我实在是弄不好这玩意儿,不能换个事情做吗?"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咕哝道:"我又不是窑子里的姑娘要伺候客人,学这玩意儿干嘛呢!"
张小山见了他这副懒洋洋的糊涂德行,觉着是可气之余又兼可爱,忍不住就起了促狭心思,搓着双手笑道:"不是个姑娘吗?我看你比姑娘还招人爱呢!"说着便往金世陵身上扑过去,直把他压在身下,两只手就插进他的腋下胳肢起来。金世陵猝不及防,立时笑得乱踢乱滚,大声道:"别闹了……好了好了,我学还不成吗?再闹我就……"
张小山停了手坐起来,笑眯眯的望着他:"再闹你就不干了,是不是?没见过你样的副官,还想把我师长给辞了?"说完又倒在他身边,一肘撑床,侧身盯着金世陵的脸道:"你个小玩意儿,脾气还不小,一来要走,二来要走,我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手心里去!"
金世陵闭上眼睛,表情很严肃的说道:"师长,你要是再叫我小玩意儿,那我就真要辞职了!"
张小山嘿嘿一笑,伸手拉过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细瞧,嘴里说道:"小金,少来假正经了,我见过的人多得很,你是个什么种子,我一眼就瞧得出来。"
金世陵睁开眼睛:"你瞧出什么来了?"
张小山把他的手拉到鼻端嗅了嗅,两只眼睛放着光的瞅着他:"我瞧你是个兔子!"
金世陵一把抽出了手,脸也瞬间涨的通红:"胡说八道!"
"我是就事论事。你急什么?"
金世陵是真生气了,他一翻身坐起来,恨恨的瞪着张小山,觉着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小山见他真恼了,就觉着这人有点太没心胸,来不来就要耍性子。根本就不是块好料,再怎么培养,也教不出个好成绩来。
"逗你玩儿呢!"他出言抚慰:"你怎么还当真?你个小玩意儿,蹬鼻子上脸的,现在还敢给我脸色看了?看来是我把你给惯坏了!"
金世陵没做声,面对着张小山重新躺了下来,算是和解了。
他知道副官其实就是跟班奴才,而张小山对于一个奴才能够这样说话,已经是和蔼之至了――自己原来对文仲,不也就是这样了么?
张小山爱同他开些"那方面"的玩笑,他决定忍受下来――他需要一个靠山,纵是座小山,也是聊胜于无的。
张小山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话题:"上次从昆明来的那位林总裁,你还记得吧?"
金世陵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摇摇头:"哪个林总裁?"
张小山又想扇他:"我现在什么场面都带着你,你怎么不知道上进?我看你不是脑子笨!你是不懂事!既不懂事又没眼色!哪辈子才能出息起来?"
金世陵垂下眼帘,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伸手把烟盘子拉过来,他摆弄着那根签子,慢悠悠的,同时又略带羞赧的说道:"我不懂的就多了,那也得一点一点的学啊!"
张小山说道:"我看你是个好样的,才这么提拔你。你心里要有数,知道吗?"
金世陵看了他一眼,心想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提拔我这个穷小子?要么你就是同桂如雪一样,想把我往床上拽;要么就是你别有其它目的想要利用我――别想把我当傻子来唬!
下午三四点钟,金世陵被张小山放回了家。其时金世流也是刚从外面回来,见了三弟便"唉"了一声:"这怎么好?总编让我同他去趟天津呢!"
金世陵蹲在门口,试图生炉子烧开水:"去多久?"
"一个礼拜――这时间未免太久了。"
金世陵想了想:"去吧。只是我一个人,夜里怪害怕的。"
"我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嘛!"
金世陵终于没能把火升起来,反而还串了一屋子的黑烟,把他同金世流一起熏到院中,呛的吭吭咳嗽。
待到浓烟散尽,金世陵开口道:"去吧,不用担心我。"
金世流点点头,忽然觉得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还是不能完全割裂开来的――他开始怀念先前的优裕生活了。那时候他活的自由自在,遇不到任何令人为难的事情!
精神上郁闷,物质上贫瘠,他心境上的平衡被打破了。
因为明早就要同总编坐快车前往天津,所以当晚金世流可以不必再去报社编排稿子。兄弟两个吃完了晚饭,眼见外面已然黑了天,便只好上床躺下。金世陵同张小山周旋了一天,身心俱疲,倒是可以入睡;金世流却精神的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把金世陵搂在怀里,一会儿又推开他转过身去。金世陵嫌他烙饼似的不肯安静,就侧身背对了他,不想刚刚有了点困意了,金世流又把他扯过去,轻轻的嗅他的头发。
金世陵随他折腾,自己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金世流提着一个皮包,早早出门去报社与总编会合。临走之时,又絮絮叨叨的好生嘱咐了金世陵一番。金世陵嘴里答应了,心里可是感到好笑,觉着这二哥不但不复先前的那种淡漠利落,反而还有点婆婆妈妈的了。
约莫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他到了张公馆。
张小山正在会客,客人远道从新疆而来,是个刚刚下台的督办。只见此人头上带着俄式尖顶皮帽子,平白无故就比正常人高了一个头;进房之后,他摘下大尖帽子,露出一脑袋短短的头发茬儿,又像个易了服的喇嘛。他先前没有放督办之时,同张小山也是战友的关系,如今丢了官职,便跑回来相求张小山帮忙引见,想同赵将军结交一番,以求东山再起。下台督办是个武人出身,所以不会拐了弯儿的掉文,开门见山的恭维道:"早就知道你老兄在赵将军那里,是最有面子的了!谁不知道哇,赵将军几次都说起过你老兄生的相貌温和笃厚,一见便知是个诚实君子,对你青目有加的很哩!"
张小山听了,喜的眼睛笑成缝隙,将手一摆道:"那不是吹!赵将军对我,那的确是厚待的很!当年在吉林的时候,我就跟着赵将军――那时候他老人家还是赵旅长呢!这么多年来,赵将军对我真是相当之倚重,总说我这人,不必深交,一看模样就可知是个好汉!你老兄一到北平就来了我这里,算你运气啦!"
下台督办一听,更是对张小山景仰的五体投地:"你老兄的相貌堂堂,那是全北平都有名的!话说回来,你看兄弟我,他娘的爹娘不争气,生下来就是这个德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万万不敢去赵将军面前现眼。你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把我这个相貌补救一下呢?"
张小山沉吟半晌,发表了高见:"你老兄没别的毛病,就是脸黑,再一个就是太瘦,瞧着不是福相。不如这两天抓紧时间,顿顿多吃点肥肉,另外见人的时候,;脸上擦点雪花膏,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下台督办深以为然,不由得的就双手一拱:"高见啊高见!我这回可是受教了!"
张小山很得意,仰天长笑了一气,然后恢复正常面目,转换话题,问起新疆一带的状况。下台督办听了这个问题,似乎是被触到了痛处,摇头叹道:"他妈的甭提了!人人都说不让我和温九打交道,我不信那个邪,把那批皮子全发给了他,哪晓得他收了货,就是不给我发款子,直押了我一个月,我的损失就大喽!"
张小山摆摆手:"我是不做生意的,可我也晓得这温九的大名。你老兄听我一句话,皮子买卖亏就亏了,横竖也都是小钱,可别因为这个去招惹他。他这人行踪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你玩阴的――咱们犯不上因为这种人,闹得整天提心吊胆!"
下台督办听了,觉着又得了教训,就深深的一点头。张小山误以为他是要向自己鞠躬,倒很不安,当即起身要去扶他,结果双方四目相对,搞的十分尴尬。
半个时辰之后,下台督办起身告辞,张小山只送他到了客厅门口,见他被听差引着出去了,便拍拍袖子,一身轻松的喊道:"来人啊,把金副官给我叫过来!"
金世陵此时正在廊下的雪地里踩脚印,听了张小山的召唤,也不必等听差来叫,径自就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到了客厅门口,对着张小山一笑:"师长,我来了。"
张小山见他那一张脸,面颊冻的通红,鼻梁额头倒是依旧是白皙的,很像个戏子的妆容,又生了两只水盈盈的眼睛,微笑着望过来时,实在是漂亮的很。就不由自主的也和蔼可亲起来,张口问候他的老母:"你他娘的不冷么?"
金世陵跟了他这些天,知道他言语就是这样粗俗,倒未必怀了什么恶意,所以也不计较,只摇头答道:"不冷。多谢师长关心。"
张小山一挥手:"跟我来!"
二人进了张小山往日烧烟的屋子,这屋子朝阳,既暖和又明亮,里面布置的也舒适,乃是张小山的乐土。当然,他外室无数,平时难得回公馆居住,只有在太太们那里闹了气。或是忽然良心发现,想要修身养性做一番事业之时,才会回到这乐土上安居几日。
张小山进了房,便脱了外面的大氅,露出里面一身青色素缎薄棉袍,上身套着的玄呢马褂,没系扣子,随随便便的敞着怀。金世陵在后面见了,就呆呆的望着,心想这人既然不是没钱制新衣服,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打扮的这样老土?我爸爸都不这样穿啊!
张小山不知道身后的金世陵正在对自己进行腹诽,双手解开大氅的带子向后一甩,便向前走了两步,坐在了靠墙的一排沙发上。此时再一回头,见金世陵笔直的站在门口,自己的黑大氅则在地上落成一堆,就瞪了眼睛,伸手一指大氅道:"发什么傻呢?见我脱下来了,你不会在后面接住挂起来吗?"
金世陵先前见他把大氅扔在地上,也是纳闷,听他这样一说,才反应过来,赶忙弯腰捡起来抖了抖,然后挂到门后的衣帽架上。张小山叹了口气,心想小牛说他是个破产地主家的少爷出身,看这样子还真是无疑――成天身娇肉贵懒洋洋的,哪天才能训练到可以送出去的程度呢?
二人相对无语了许久,张小山起身走到烟榻边坐下去,伸长了两条腿,然后昂首向金世陵望去,只见他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头。
他跺了跺脚:"哎!"
金世陵吃惊的抬起头:"什么事?"
张小山皱起两道淡淡的眉毛:"你说呢?"
金世陵将其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终于反应过来,走过去在榻前蹲下,为张小山脱了皮鞋,又把拖鞋拿过来让他穿上。其间张小山一直盯着他瞧,见他脸上已经不像先前几日那样满是委屈幽怨,就暗暗的点了点头,心说:"孺子可教。"
他把两只脚缩到暖烘烘的榻上,然后挪挪蹭蹭的躺下来伸了个懒腰。在他气吞山河打哈欠的空当里,金世陵也脱了外衣,端着烟盘子坐上来,一手拿起签子,开始进行那一套烧烟的程序。张小山在一边拿眼瞄着,口中说道:"小心点,别把房给我燎了!"
金世陵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没生气,只是顺嘴答道:"房梁矮,你怪谁?"
"贫嘴!"
"可不是我先和你说话的!"
"嘿呀,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啊!
"那我往后不搭理你了。"
"放肆!"
金世陵专心致志的烧弄那个烟泡,果然就不再理会张小山了。
张小山对他实在不算坏,好几次都强忍着没有动手抽他。所以他现在就不是很畏惧这位师长――他出身名门,达官贵人见得多了,所以既不怯富,也不怯官。他害怕的是暴力。
这次的烟泡烧的勉强合格。张小山抽完了这一个,便坐起身来,用手指着金世陵的鼻尖道:"小兔崽子,晚上临走时,去账房领三百块钱,拿去过年吧!"
金世陵立刻抬起头:"真的?"
"老子还能骗你?"
金世陵扔了手里的签子,笑微微的对张小山一点头:"多谢你了!"
张小山觉着他道谢时的态度和言语,都隐隐带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不像个副官的做派。不过他现在懒得再去挑他的毛病,只非常亲热的凑过去握住他的手:"我对你,算是够意思吧?"
金世陵毫不犹疑的答道:"当然。你这人还是不错的。"
张小山一拍他的肩膀:"好!你老弟以后万事就都听我的,我包你平步青云!你信不信?"
金世陵虽然不大相信,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 28 章
时光易逝,转眼间六天过去了,金世陵在张小山那里,终日的工作只有两项:一是烧大烟;二是陪着他或躺或坐的玩笑。张小山与他已然是很熟悉了,就常常做出些狎昵的举动来,他对此倒是不甚在乎,不但不在乎,甚至还觉着蛮有意思。
这日,张小山在中午时便出发去了牛太太那里,金世陵是不被获准跟随的,就留在张公馆里无所事事的闲逛,冬季天短,他挨到下午三点多钟,就觉着天光不是那样明亮了,又料定张小山今晚上不会回来,便私自溜回了家中。
这一阵子,因为金世流不在家,而金世陵一天三顿都可以在张公馆处叨扰的,所以就给小桃放了个短假。今日他早回来了,便在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带回家中作为晚饭。
家中无人,炉子也熄灭了,屋内冷的可以结冰。他进门后先想法子生火,然后外衣也不敢脱,站在桌旁就先匆匆的吃了两口。饭菜是滚热的,进了胃中,很可温暖身体;而且此刻炉子也火旺了,他渐渐的觉出了暖和来,这才脱掉外面的大衣。
他搬来一把小板凳,在炉子前坐下了,一边烤火一边回想往年冬天家中取暖所用的水汀,而后长叹一声,用烘热了的双手托住冰冷的面颊,心道我若是个女子,大概嫁给一个阔夫婿,就可以把先前的生活立即恢复过来了;可我是一个男子,就没有这条捷径,必须自己想法子力争上游。力争上游――我是有这个决心的,可是怎样力争呢?姓张的成天骂我没有眼色,是个笨蛋,这后者我是不能承认的,可是前者倒的确不假。
想到这里,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棍,往炉中捅了捅,同时想到:"我要处处留心才行,姓张的对我不错,我得抓住这个机会,否则一旦错过了他,往后未必还有人肯如此提携我呢!"
金世陵忖度着自己在张小山那里的一点事业,正是心思沉沉的时候,忽然就听院门吱嘎一声,是有人推门进来的光景。他赶忙起身走去开了房门,借着那朦胧暮色,却见是金世流走进院中。
他一个人在家中,夜里实在是觉着冰冷寂寞,如今见他二哥回来了,就很高兴的大声笑道:"你提前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总得明天才能到呢!"
金世流走进房内,把手中的皮包挂在了衣帽架上,然后对着金世陵很勉强的笑了笑:"出了点事情,我就离开天津了。"
金世陵见他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对劲,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一般,就凑到他面前,认认真真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金世流转身避开他,继续脱衣服,喝热水:"没什么事,只是有一桩麻烦――我失业了。"
这倒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为什么?难道是有人排挤你?"
金世流低头坐在床边,双手捧着热水杯取暖。听了金世陵的问话,他哼了一声,略带讥讽的答道:"你猜的差不多,可是又不准确。算了,别问了!职业没了,我再找就是了!"
金世陵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就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又抬起手臂搂了他的肩膀:"二哥,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吧!"
金世流皱了眉头,扭头望着侧面的墙壁:"说起来,这原因倒是有些令人心内作呕,报社里的那个总编,是个……是个好男风的。"
金世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把你怎么了?"
金世流摇摇头,似乎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没怎么着。不过在天津的这几天里,他对我一直是……后来竟然还……总之我是辞了职。"
金世陵歪着脑袋,很紧张的望着他:"他不会是把你给……那个了吧?"
金世流赶忙摆手:"那倒不至于,我又不是砧板上的肉,岂能任人宰割?好了,别再提了。这职业是很难寻找的,我明天起又要四处奔波起来了。"
金世陵知道他这二哥一贯的轻描淡写,说起话来不大渲染的。可是看他此时的表情,似乎是对天津一行极为反感厌恶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旅途之中一定受扰极深。刚要出言安慰他两句,却又听得他要出去寻觅工作,便双手抱了他的身体摇了两摇:"大冷天的,找什么职业呢!等天气暖和了再说吧。况且我现在每个月也有进项,前两天那个师长还给了我三百块过年呢。咱们两个人,这两个月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了。"
金世流听到这里,便问他道:"那个师长,没有刁难欺侮你吧?"
"没有,他对我挺不错的。"
"委屈你了,让你要做这种差事来谋生……"
金世陵把下巴搭在金世流的肩膀上,喃喃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兄弟两个说到这里,不禁就黯然起来。默然无语的坐了十多分钟,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串爆竹声响,并且这一串就像引子一般,响过之后,周围立时就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起来。金世陵站起来走到窗前望了望:"这是怎么回事?"
金世流在后面答道:"今天是小年。"
金世陵忽然欢喜起来,回身走到床边拉起金世流的手:"二哥,我们出去吃晚饭吧!找家好一点的馆子,吃西餐,好不好?"
金世流为难的笑了一下:"老三――"
金世陵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钞票放到金世流的手心里:"你看,我们有钱!"他坐到金世流的腿上,又下意识的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很舒适的前后摇晃着:"二哥,我会挣钱的,你放心好了!"
金世流当然不能放心,可是看这弟弟一团高兴的,就不忍心泼去冷水,只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别晃啦,只有哥哥养活弟弟的,哪有弟弟养活哥哥的?"
金世陵故作轻松的扬起头望着天花板:"这又没有什么定规,有钱就花嘛!况且现在家中就剩下我们两个了……相依为命吧!"
金世流虽然力主节俭,但在金世陵的强烈要求下,二人还是去了一家法国馆子内吃了一顿丰盛晚餐,直花费了五十余元。一时吃毕,兄弟两个心满意足的结账出门,只见外面街道上行人虽是不多,可是很有些半大的孩子在燃放鞭炮和烟花,空气里弥漫了火药的味道,就觉着很有些新年气息。
这种年味,自然是很令人兴奋的,只有一点不妥,就是人人都回家去过小年了,餐馆门口竟然一辆洋车也没有。金世陵和金世流没有法子,只好沿着街道慢慢的向前踱去,希图在下个十字路口,能够雇上洋车回家。幸而今晚气温不是很低,两边的鞭炮又放的热闹,一路走来,堪称是既不寒冷,也不寂寞。
不想两人走到路口了,只见路灯煌煌之下,一片空荡荡。这回连金世流都有些急了,站在路灯下东张西望的说道:"这可怎么办?这么远的路,总不能步行回去吧!"
金世陵建议道:"趁着现在还不算晚,我们就近找个地方打电话,从汽车行里要一辆车过来送我们好了!"
金世流苦笑一声:"就近就只有那家餐馆里有电话,看来我们只好折回去了。"
金世陵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随着金世流转身又踏上来路。不想刚走了两步,忽然身后隐隐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二人先还不理会,只是一门心思的向前走,然而那汽车愈开愈近,最后竟越过二人停了下来。随即车门一开,从中下来一个西装男子,对着金世陵摘下礼帽一弯腰:"金先生,许久不见了,你好吗?"
此时虽然天黑,然而路灯明亮,所以金世陵一见来人的面目,当即就吓的退了一步:"温、温先生?"
温孝存带好帽子,微笑着走过来:"这真是巧极了,我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金先生。"说着他转向金世流:"这位是……"
金世陵上前一步挡住了金世流:"他是我二哥。"
温孝存点了点头:"哦,原来是金二先生,这倒是先前不曾见过的。"
金世陵心乱如麻的望着温孝存,忍不住开口说道:"温先生,对不住,我们还有事,不能奉陪了。再会吧!"
温孝存见他要走,就低头望着地面笑道:"金先生这样忙?说起来,上次同桂二先生在一起时,他还曾提起过你呢!他――"
"温先生!"
金世陵忽然打断了温孝存的讲话,回头看了一眼金世流后,他开口道:"我离开南京好一阵子了,还真是惦念那边的朋友们。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详谈一番如何?"
温孝存抬眼看着他:"那真是好极了。二位金先生请上车吧。"
金世陵让温孝存把金世流送到了那家法国馆子门口。
金世流望着那辆汽车载走了自己的弟弟,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老三结交的那批狐朋狗友,一听说自家出了大事,早就躲了个一干二净,怎么还会有这么一位不怕惹晦气的凑过来叙旧?
在餐馆里借电话雇了汽车,他很不安的回了家。
金世陵被温孝存带去了北京饭店。
温孝存在北京饭店内开的房间,是里外三间屋子,值此隆冬之际,房内却是温暖如春。金世陵站在门口,开言便问:"温先生,桂如雪还在找我?"
温孝存转身望着他,笑微微的一招手:"金先生,请进来吧。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桂二先生派来捉你回南京的,那你可不可以暂时放心进来坐一坐呢?"
他这话正对了金世陵的心思。而在金世陵进房坐下之后,那温孝存便按铃叫了茶房送咖啡上来,然后闲闲的说道:"金先生请脱了外面衣裳吧,这房里倒是不冷。"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久坐,只是你说有话要对我讲,我倒是很想听一听。"
温孝存向门口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南京的事情,与我其实无关,不过我想金先生大概是有兴趣的。"
这时茶房将一壶热咖啡同几个杯子用托盘送进来了。温孝存待他退下之后,便走去关闭了房门,然后坐到金世陵身边,为他倒了一杯咖啡,又用银夹子夹了两块糖投入杯中:"我早已听说了府上的惨事,可是因为不得机会,所以虽是有心探望金先生你,却是一直不能付诸于行动。希望金先生不要见怪。"
金世陵同所有摩登的青年一样,喜欢这些西洋的饮料。此刻见了面前的咖啡,就端起来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目光转向温孝存道:"温先生,客气话就不要说了。我只是想知道――"
温孝存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急性子?好吧,我承认我是说了点谎。可是非如此不能引得你同我来呀!不过话虽这样讲,可也不是一点可说的新闻都没有。比如我可以告诉你,桂二先生的确是拜托我来北平寻访你的消息,至于桂二先生为什么不亲自来呢?是因为他前几天在府中教训听差时,大动肝火,演起了全武行,结果一不小心就闪了腰。这回的伤势是比较严重的,推拿治疗了几天,依旧是不能下床,所以无奈何,他只好把这北平之行,推迟到年后去了。你说这个消息,可有价值吗?"
金世陵歪着脑袋,盯着温孝存道:"算是有价值。可是我想问你,既然桂如雪拜托你来找我,你如今又的确找到了我,那么之后,你要如何为之呢?"
温孝存对着他笑了笑,镜框边缘流光一闪:"听说……金先生和桂二先生之间颇有情意,先前乃是一对欢喜冤家呢!"
金世陵当即红了脸,一扭头答道:"那是流言!没有的事!"
温孝存笑道:"桂二先生同我,也有个知己的交情,他新近已然承认,你又何必还要遮掩?"
金世陵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仿佛光了身子走去大街上了一般,心中对于桂如雪,就更是愤恨了:"他、他承认,我不承认!"
温孝存不和他去较劲,只伸手在他腿上拍了一拍:"金先生,你还记得这间屋子吗?"
金世陵红头涨脸的望着他:"什么?"
温孝存仰头四望:"上次……我们曾在这里,共度春宵呢!"
金世陵顿时一股气顶上胸口,猛然就站了起来:"我走了!"
温孝存立刻起身拉住了他:"金先生,你不要这样。我是很诚心与你交好的。为此我甚至不惜得罪了桂二先生,难道这样一份心意,在你面前依旧是一文不值吗?"
金世陵被他扯住,脱身不得,本想要恶狠狠的大吵一顿的,然而心思一转,又把那股子怒火压了下来,转脸对温孝存点了点头:"温先生,桂二先生曾经给过我一句评语,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温孝存见他起了话题,心里也有了数,便答道:"洗耳恭听。"
金世陵扫了他一眼,脸上就闪过一丝冷笑:"他说我是个不要钱的婊子。"
温孝存听闻此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不会的,在我这里不会的。我是很尊敬你的,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是不是?"
金世陵却板起了脸:"我看不出来。"
温孝存放开他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子同一支钢笔,把本子按在茶几上刷刷写了几个数字,然后将那页撕下来送到金世陵面前:"从南京来,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这点钱,请老弟拿去零花吧。"
金世陵接过来看了看,见上面写的数目乃是两千,就不屑一顾的将其放回茶几上:"温先生不必客气,这张支票还是留着你梭一把牌吧!"
温孝存并不恼怒,将茶几上的支票本子翻开,神情平静的提笔又开了一张递给金世陵。金世陵这回看了,见上面的数目已然改为五千,才点了点头,一面漫不经心的将支票揣进口袋里,一面说道:"同桂如雪相比,你是亏了。"
温孝存站起来,一手握住领带结向下拉去,脸上渐渐透出笑意:"不,绝不吃亏。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以现在黄金的官价而论,五千元法币,可是远远买不到千金呢!若是按照黑市价格,那就更是差之多矣!"
金世陵见他这个时候还能扯到金价上去,倒觉得好笑,心想这人大概是做买卖做迷了心了,万事都能扯到生意经上去。
金世陵同温孝存,并非第一次发生身体上的关系。不过上次他酩酊大醉,一切记忆全部没有,所以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私生活虽然一直都是荒唐淫乱的,可是相好的男子,却只有桂如雪一个。故而见到温孝存微笑着向自己逼近时,他忽然就羞涩紧张起来了。
羞涩紧张的效果是非常好的,甚至给他增添了一点处子的风情。温孝存似乎是很爱惜他,从头到脚的审视、抚摸、亲吻,所有动作的轻重都是恰到好处的。金世陵也是许久没有经过这床第之欢了,所以微微的一点温存挑逗,就足以让他毫不掩饰的情动呻吟起来。处子之美消失了,他果然还是骚的可爱。
翌日清晨,他早早的起了床,神清气爽的洗漱穿衣,又让茶房送上早餐吃了。温孝存站在一边看着,笑微微的问道:"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有事吗?"
金世陵把杯中牛奶一饮而尽,觉着还是这种食物比较适合自己:"我当然是有工作要去做――否则等着饿死吗?"
温孝存向他走近了一步:"哦?不知是怎样的一份职业呢?"
金世陵将叠成天鹅的紫绸餐巾拿起来一甩,随便的擦了擦嘴,然后起身答道:"给个丘八当副官!"
温孝存很意外,微笑问道:"你在说笑吗?"
金世陵把一只手插进裤兜,指尖轻触到那张支票:"我也希望我是在说笑,可惜这是真的!再会吧,温先生!"
他说完这两句话,便毫不留恋的转身开门走掉了。
温孝存走到窗前,见金世陵从楼下大门走了出来,径直上了饭店内出租的汽车。汽车驶入街道,一路前行,很快便转弯不见了。
他收起脸上招牌似的笑容,那神情立刻就成了乌云蔽日的光景。
"金三在搞什么鬼?他给丘八当副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孝存想到这里,忽然心思一动,立刻又打开了算盘。
第 29 章
新年一过,金家兄弟便搬了家。
这回的房子是个两进的院落,房东是祖传"吃瓦片儿"的,所以把这房子精心修缮,力图处处都尽善尽美,上下水系统也十分畅通,以便租出高价。
金世流认为只凭兄弟二人,实在没有必要住这样宽敞的房子,然而金世陵一来已经对先前的那寒冷窄小的住处深恶痛绝,二来他手里存不住钱,想让他缩在那间寒舍里做守财奴,那是万万不能。
除了换租新房之外,他又雇了一个老妈子做杂役,厨子则依旧是小桃。金世流本来还在为职业发愁呢,结果过了一个新年后,莫名其妙的就大大改善了生活,自己居然又成了少爷,可以在家中高坐了。
"你这个朋友怎么这样大方?平白无故的送给我们这么多钱,难道不知道我们是没有什么可回报他的么?"他忧心忡忡的问。
金世陵听了这话,站在穿衣镜前扯了扯衣襟,又凑近镜面仔细观察了自己的头发脸面,确定是毫无瑕疵了,才抬腕看着手表答道:"管他呢!钱又不咬手,他敢给,我还不敢要?"
金世流摇摇头:"不是这个话……"
金世陵急急忙忙的往身上套一件黑呢大衣,然后一边系腰间的带子一边答道:"我可没有时间听你�嗦。八点钟了,我得出门啦!"
金世流眼睁睁的望着金世陵推开房门一路小跑出去,忽然觉得有些怅惘,简直就是若有所失。
金世陵冲出院门,因为胡同口就有一家汽车行,所以他向前走了几步,便租了辆汽车前往张公馆。到了地方,他匆匆刚走进门,就见他的同僚李副官一路迎出来:"你可来了!师长正等着你呢!"
金世陵无暇多说,一路跟他进了小客厅,只见张小山穿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不但短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而且下巴上唇也都刮的干干净净,一点胡茬儿都不留。见金世陵快步走进来了,他抬手止道:"哎――立正!"
金世陵依言停住了步伐,见张小山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自己,倒有些诧异,不由得也低下头看了看,却并未找出什么破绽。
张小山审视完毕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手斥退李副官后,他开口笑道:"今天打扮的蛮漂亮嘛!"
金世陵没觉着自己今天蛮漂亮,他觉着自己今天也就是一般漂亮。
张小山见他不回答,就继续说下去:"昨天嘱咐你的话,没忘吧?"
金世陵立刻摇头:"没忘!"
他虽然答应的痛快,然而张小山对他依旧是没有信心,忍不住就要再饶舌两句:"到时候见了赵将军,你千万要机灵点儿!别像平时那么傻头傻脑的得空儿就偷懒发呆!记住了吗?这回要是弄好了,咱哥俩一起平步青云,知不知道?"
金世陵立刻点头:"知道!"
张小山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咱们走人!"
张小山师长,带着他的宠儿金副官,以及一干马弁等人,抬着礼物,上西山给他的顶头上司、赵振声将军拜晚年去了。
赵振声将军,因为号正臣,所以常被人尊称为赵正老,或是正翁。其实他今年刚满四十三岁,并不算老,可是不知怎的,就有这种倚老卖老的瘾,好像他是一瓶白酒,越老越值钱似的。
自从过了四十整寿,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以老人家自居了,同时也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要得到更多人的尊重。不过他这个"老",是只能自称的,旁人若说他老,他登时就能把鼻子气歪。总而言之,他想自己老一点,德高望重;然而又怕别人说他老朽,要夺他手中的兵权。因为情形是这样的繁复,所以旁人如若揣测不明,一时言语不慎,违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就很有挨枪子儿的危险。
他在西山半山腰上,修了一栋西式别墅。不但幽静,而且供暖设施非常完善,即便是冬天,也很可以过来幽居两个月。赵将军――正翁是不怕交通不便的,即便他躲到月亮上过冬去了,趋炎附势的下属们依旧可以一天三趟的前去向他请安。
值此新年之际,赵家别墅门前自然又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况。张小山却不去凑那个热闹,他晓得分寸,等赵家略略清净一点了再去,到时候时间充裕,把那位名不副实的老人家奉承高兴了,才能显出自己的好处来。
汽车一路开到西山脚下,张家众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远远见到枯树枝杈中现出一座白墙红顶的洋楼了,张小山挺直腰板,在袍襟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心想金兔崽子可千万不要给我丢脸――那小子其实好像有点缺心眼儿!
如此又过了二十余分钟,轿子在一片平台上落下,张小山下了轿子,回头检阅了部队,见金世陵同抬着礼物的马弁们也都脚踏实地了,便清了清喉咙,大踏步的走到门房处说道:"我是张小山师长,来见赵将军的。"
将军别墅内的门房,那架子也是很大的,先是翻着白眼看了看张小山,然后开口懒洋洋的说道:"拿张片子过来,我得进去通报一声!"
张小山把自己的名片,连同二十块钱一起塞进门房的手中:"劳驾了。"
门房这回算是恢复了正常的人模样,咧开嘴巴,原来也会微笑:"张师长,请跟我进来吧!"
张小山向身后一挥手,带着队伍络绎的开进别墅院内。他先走一步,进了一楼的小会客室内坐下,等了三五分钟,一名听差开门进来,面无表情的说道:"张师长,我们将军请您过去。"
张小山赶忙起身,随着听差一路进了二楼书房门口。那听差先是敲了敲门,然后推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小山肃静了身心,稳稳当当的走进去,因为穿的是便装,所以不便实行军礼,鞠躬又显得不够尊敬,磕头则有些过分,索性就按照前清规矩打了个千儿:"赵将军,小山给您拜个晚年了,祝您新年大吉,万事如意!"说完这一句话,他直起腰,笑微微的,坦荡的,喜悦的望着赵将军。
这赵将军坐在阔大的书桌后面,屋子热,就只穿得住一身极薄的青缎驼绒袍子。人是高个子,虽然青春已逝,可是并未发福,依旧保持着衣服架子的身材。五官是标准而没有特色的,就因为气派很大,所以经常让人误以为他英俊不凡。此刻见张小山在前方给自己请安了,他也只欠了欠身,轻声道:"好,坐吧。"
张小山在旁边的矮沙发上搭了半边屁股坐下了,笑道:"早就想给将军您来拜年了,只是前几天正是年中,怕您家里人多,我再来给您添了乱,就没敢过来。"说到这里他傻乎乎的一笑。
赵将军也微笑起来,觉着张小山长的很"喜相",是个福将,以后可以再提拔一步。
张小山知道赵将军话少,而且纵是有话也不会对自己说,就又笑嘻嘻的说道:"将军,大过年的,小山也孝敬不来什么大礼,就能弄些小玩意儿,将军别嫌弃,全当是小山的一点孝心吧!"说着他不等回答便站起来,径自走过去打开房门,对着走廊中的金世陵等人使了个眼色。
金世陵立即会意,指挥马弁将两个大箱子抬了进去,然后待马弁退出来之后,自己夹着个长锦盒子走入房内。此时他已脱下大衣,露出里面一身墨绿色的猎装,腰身扎了皮带,愈发显得身材紧俏。乌黑的头发被梳理的一丝不乱,衬得一张脸雪白干净;表情是沉静的,偶尔一抬眼皮,显出眼中那波光粼粼的水色来。
张小山忙忙碌碌的打开两口大箱子,给赵将军展示里面的古董花瓶。赵将军远远的扫了一眼,很淡漠的点了点头。张小山傻笑着搓搓手,故意的说出满口外行话:"还有一件小东西,可真比这两个花瓶子漂亮多了,将军您瞧瞧,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晓得轮到自己上场了,就毫不含糊的直走到桌前,既不敬礼也不问安,专心致志的就去开那长锦盒子的小锁头。张小山在一边看着,急的牙都要咬碎――他忘记嘱咐金世陵行礼了!
金世陵对自己的失礼是浑然不觉,打开盒盖后,就将盒内的玉如意转向赵将军,同时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那赵将军正盯着自己。
他不晓得这赵将军的权势有多大,只从张小山那里得知他是个大官。他素来不怕官,赵将军看他,他就回看过去,同时揣测着对方的岁数。
二人对视了许久,张小山在一边望着,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恨不能上前把金世陵一脚踢开。不想此时赵将军忽然开了口:"小山,这是你的副官?"
张小山一弯腰:"是。"
赵将军低下头,漫不经心的对那七宝如意扫了一眼:"倒是不错。"
张小山听到了这样的评语,真是大出意料,欢喜说道:"将军,您好眼力。我这个小副官,不但模样生得好,还读过两年大学,是个书生呢!只是跟着我这个老粗,有些屈才了啊!"
赵将军轻飘飘的答道:"我说的是如意。"
张小山愣了一下,顿时尴尬非常。而金世陵也红了脸,心中非常不忿,暗想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糟老头子!
屋内空气一时凝固,那赵将军伸手拿起如意摆弄一番,然后又轻轻放回盒内:"不过,听你方才那番话,倒可见你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张小山听到这里,灵魂才又回归原位,当即笑了笑,又抬手摸摸头皮,做灵光一现状:"对了,将军,您要是愿意,我把我这小副官也送您好啦!他是个文化人,年纪又轻,这要是跟了您,前途岂不是不可限量了?"
赵将军点点头:"我怎好让你割爱呢?"
张小山拼命摆手:"不割爱不割爱,我是没那个福分,要不然我自己就来伺候将军了,如今有了他,我就觉着好像代替了我自己似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将军又道:"这还要问问本人的意见吧。"
张小山认为金世陵只擅长扯淡,真要让他说起正经的应酬话,那就能立刻变成没嘴的葫芦――而且一急之下,还指不定会倒出什么胡话来。所以赵将军话音一落,他便又立刻接道:"将军别说这话啦,可真折煞他了。"
赵将军眼皮一抬,撩了金世陵一眼:"你愿意跟着我吗?"
按照先前的计划,金世陵这时本该发出一篇很好听的说辞的,不过因为他刚被如意抢了风头,还在赌气,所以垂着眼帘,只低声咕哝出两个字:"愿意。"
赵将军点点头:"既然三方情愿,那我也就却之不恭了。小山,你无论是选人还是选物,都很有眼力,这很好。"
张小山得到了这样高的评语,真是喜出望外,当即又一鞠躬:"将军过奖啦!我这些进步,还不都是跟着将军学习来的么!"
赵将军听了这番恭维,很想拈须一笑,可惜天生不长胡子,只好作罢。
张小山于半个小时后,带着金世陵等人坐轿下山,乘汽车回城。
坐在汽车里,他拿着大手帕一个劲儿的擦汗,又长吁一声道:"好家伙!总算过完这一关!"
金世陵坐在他旁边,感到非常不解:"你怎么就怕他怕成了这个样子?官大一级罢了,他还能吃人不成?"
张小山转头望了他,虽对他今天的举动还有颇多不满,但又想总算是把他顺顺利利的送出去了,这就是个好事儿!便将他的一只手抓过来又摸又揉的:"小金,你明天离了我去伺候赵将军了,飞了高枝儿啦!"
金世陵把手抽出来:"在哪儿都是伺候人,还分什么高枝低枝!况且,我也不怎么爱伺候他――我在他那儿还不如个破如意呢!"
张小山笑起来,一歪身子倒向金世陵:"别逗我乐成不成?"
金世陵推了他一把:"横竖今天没事了,你放我半天假,让我回家如何?"
张小山坐起来:"回家干什么?晚上我请你吃馆子去!明早儿我用汽车送你上西山,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弄好了,过两年还兴许外放你个肥缺呢!"
金世陵忽然转头盯着他:"还有这等好事?"
张小山摇头晃脑的一哼:"林总裁不就是当年何大帅身边的卫士么!事在人为,看你肯不肯动脑筋喽!"
十天后。
盛装的张小山又来了赵家别墅。一开了春,这天气就一天暖似一天了,尤其是他这样的健壮汉子,更不怕冷,早换了一身夹袍,行动起来又舒适又轻便。他笑嘻嘻的在门房处一探头:"喂,我是张小山,赵将军叫我来的!"
门房满脸堆笑:"将军早上就吩咐过我们了,让等着师长您来呢。快请进,我这就去楼上通报。"说着撩起袍襟便往楼内跑。张小山跟在后面,却是不急,自自在在的迈着步子前进。
一时进了书房,他见赵将军正靠在椅子里抽雪茄,金世陵低着头站在身后,噼里啪啦的把一个打火机反复点火取乐。
张小山又打了个千儿,笑嘻嘻的道:"将军,我来了。听说您要吩咐我军饷的事儿……"
他没继续说下去――赵振声什么都明白,他没有必要把话说的那样完全。
赵将军身子不动,只把目光转向了他,而后轻声开了口:"那个申请,你是上个月递上来的吧?"
"是。"
"你的人马,自己不想法子,来和我要钱?"
张小山不敢抬头去察言观色,只能揣摩着小心回答:"将军,这五万人不是我自己招来的,要不然,也不敢过来跟您开这个口啊。"
赵将军回头看了眼金世陵,然后取下口中的雪茄指着张小山,声音略略洪亮了一点:"你个红胡子,跑来打我的秋风来了!看在小金的面子上,这次拨给你五十万,多了没有,差多少自己想法子去吧!"
张小山一听这话,真是大喜过望,当即就是一鞠躬:"多谢将军!"然后又抬手平了眉毛一比划,玩笑似的行了个军礼:"也多谢金副官替我美言啦!"
金世陵扫了他一眼,把打火机揣进裤兜里:"你还是谢将军吧,我说话又不算数,你谢我干嘛?"
他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因为赵将军随即就回身向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然后才转向张小山道:"小金还是年轻,说起话来很孩子气。"
张小山陪笑道:"是,他没什么历练,不懂事呢!"
赵将军紧接着却又补了一句:"这份天真烂漫,可是难得。"
张小山这才明白,现在这个金世陵,赵将军可以批评,自己却是不能加以妄论的。不过虽然自己从此以后失去了评判金世陵的资格,可是得到了五十万的军饷呢,并且还蒙赵将军青眼,能够无缘无故的在书房内谈上这么多句闲话――总而言之,自己在金世陵身上押的这一宝,是大大的赢了!
第 30 章
金世陵在伺候了赵将军一个月之后,终于获得了一天的假期。
他高兴的不得了,当场就给赵将军鞠了一躬,赵将军哈哈大笑,取下口中的雪茄指了他:"孩子气!"
当时赵将军站的离他很近,红亮半燃的雪茄头直冲向他的鼻尖,把他给吓了一跳!
他时间有限,当晚就乘轿下山,然后在八大处的汽车行里雇了一辆汽车,一路颠颠簸簸的急忙往城里赶――却又并非回家,而是直奔了京华饭店。
张小山正在雅间里等他,见他一身寒气的进来了,就笑着拍了拍手:"哎呀我的老弟,咱们可是许久不见啦!"
金世陵笑着坐下来:"你以为我乐意总在山上呆着?他不让我走么!就明天这一天假,还得当晚赶回去呢!"
张小山笑得两只眼睛幽幽放光:"小金,你有点本事啊!"
金世陵端起热茶一饮而尽,然后掏出手帕抹了抹嘴唇:"什么本事!受气的本事吧!"
这时茶房送进菜单来请张小山过目了,紧接着便一样一样的开始上菜。金世陵扫了眼桌上的菜肴,口中说道:"师长,我下山前吃过晚饭了,现在不饿。你若有事,就直接说出来好了,我这还急着回家呢!"
张小山探身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哎呦,会摆谱儿了啊,连顿晚饭都不肯陪我了?"
金世陵急的一皱眉:"不是,我都一个多月没见我二哥了,我得回去瞧瞧他!"
张小山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大嚼一阵,咽下后又喝掉杯中的剩茶,这才挪到金世陵身边坐了,将手伸进长袍口袋里好一阵掏摸,终于拿出一张支票摆到金世陵面前:"小金,这是我的谢礼。五十万,我是真要拿三十万去发饷,到我手里的,至多也就不过二十万。所以这个数目,你可别嫌少。"
金世陵拿起支票扫了一眼,随即掖进胸前的小口袋里,同时笑道:"不少了,要不是你提携,我也去不了赵将军那里当差。"
张小山听到这里,忽然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凑近了低声笑问道:"你告诉我,你在赵将军那儿,都当的是什么差?"
金世陵的脸上退了笑意,任他搂着,却不回答。
张小山就势在他耳边亲了一下:"那算不得什么!多少人想这个机会,还不能够呢!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这也没什么苦的,是吧?"
金世陵依旧沉默不语的望着桌面。
张小山见状,觉得他还是看不开,就用力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傻子,就算你天好看,能好看一辈子?趁着这几年好时候,你心里得有个计较!我先前把话也都跟你说尽了,你现在还沉着脸犯什么别扭?你想想你去小牛那儿当司机时是什么样儿,现在又是什么样儿?我告诉你,荣华富贵就在你眼前摆着,是不是你的,就看你的手段本事了!"
金世陵缓缓的点了一下头,轻声答道:"师长,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
金世陵扭头看了张小山一眼:"我不陪你吃晚饭了,我心里惦念着家里呢!"
张小山笑道:"你那家里有什么?一个二哥,又不是二妹子,有什么可惦念的!"
金世陵叹了口气:"我在赵公馆快要累死了,你得放我回去早点睡一觉。"
张小山听他说的怪可怜的,就不好强留,搂着他又嘁嘁喳喳耳语一阵后,才放他去了。
京华饭店内便有汽车出租,他坐着汽车,又一路赶往北京饭店。
他进房时,已是晚上九十点钟。温孝存坐在沙发上,正守着一杯热茶读报纸。见他来了,便起身笑了笑:"今日总算是你肯下凡了!"
金世陵一边进房一边摘下帽子,因没有合适的地方放置,就随手扣到了温孝存的头上;又见茶几上还有喝剩的半杯残茶,便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才一歪身坐到沙发里,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你明知道我是真脱不开身,还讽刺我干什么!"
温孝存也在他身边坐了:"我没想到,你是真给人家当副官去了!不过用丘八二字来形容赵振声,未免刻薄了一些吧?"
"上个月我跟着的那位,的的确确是个丘八!"
"张小山,是不是?"
金世陵坐起身来,扭头认真的望了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温孝存笑眯眯的:"我这种人,如果不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还怎么混下去呢?"
金世陵晓得他这话不假,便哼了一声:"我不怕你查我的底细,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温孝存见他有点半恼不恼的颜色,就立刻转变话题:"后天我要回趟南京,恐怕再见时,就是半个月后了。"
金世陵一听"南京"二字,立刻紧张起来,可是又想温孝存作为一名游击商人,四处奔波也是很合情理的,便点头道:"你回来后,可以给我家里打电话。"
温孝存微笑答道:"说起来,你如今也是赵将军的副官了,我还真有些不敢招惹你了呢!"
金世陵冷笑一声:"什么副官不副官的,不过是个名儿罢了!在赵公馆,我是个高级奴才,在你这里,我是个高级……"
他讲到这里,觉着说走了嘴,就立刻停了话头,起身向浴室且走且道:"我洗个澡,你到床上等我吧!"
温孝存在床上等了十多分钟,就见金世陵湿淋淋的从浴室中窜出来,然后几步跳到床上,不管不顾的就往被窝里钻:"他妈的!浴室里水汀坏了?怎么这么冷?"
温孝存一把抱住他压在身下:"我马上就能让你热起来。"
金世陵最受不得别人揉搓他,登时就红了脸,又自动自觉的抬手搂住温孝存的脖子,张开嘴很热情的迎合着他的亲吻。他既这样大方了,温孝存还有什么可说?自然也就放开量的动作起来。一时间满室春光旖旎,二人直闹到半夜,才各自偃旗息鼓的收了兵。金世陵虽然是累的腰腿酸痛,可还挣扎着起身要去穿衣服,温孝存就按着他不让起身:"晚上就睡在这里吧!"
金世陵很疲惫的摇头拒绝道:"不行,我明晚就得回西山,时间不多,我想多陪陪我二哥呢!"
温孝存听了,便抬手放开他,自己也披上睡衣下了床,走到外间客室之内,从堆在沙发上的西装中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支票放到茶几上。此刻金世陵精赤条条的跟出来了,径自拿起支票瞧了瞧,忽然笑道:"这么多?"
温孝存在沙发上坐了,又向他招招手:"走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过来,我倒是有点正经事要同你谈。"
金世陵依言过去坐了,就听温孝存说道:"世陵,我想请你帮忙,给我同张小山牵条线。"
金世陵一怔:"你认识他干什么?"
温孝存犹豫了一下:"同你说实话,我从哈尔滨弄了一批便宜烟土,运到天津时出了差头,想让张小山出面帮我说句话。他们这帮军爷,面子总比旁人大的多。"
金世陵想了想:"哈尔滨……满洲国……你是在同日本人做生意?"
温孝存笑了笑:"你问这个干什么?只说你能不能帮上这个忙吧!"
金世陵蹙了眉头:"我还是没听明白。买卖出了问题,你找八竿子打不着的张小山做什么?"
温孝存探身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然后心事重重的点燃了深吸一口:"这个……罢了,我索性讲明了吧!这条烟土的线路,是早就开辟出来的,不过是归桂二独占,沿途的大员们,也都是他桂家的人马,所以他一直是顺风顺水,也很挣了一些钱。如今我要是想去分他一杯羹,非有强硬后台不能成功――不但不能成功,一旦让他晓得是我操纵的,恐怕还要同我翻脸――所以我思来想去,只好到这军界内运动一番了。"
金世陵这回领会了:"你怕桂如雪吗?那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又能许下我什么好处呢?"
温孝存把那大半截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灭,脸上又现出了笑模样:"那还不是全依你的意思!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金世陵一扬手中的支票:"我不多要,你还给我这个数吧!"
温孝存扭头望着他,眼镜的镜片反射了灯光,所以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他说道:"那是没有问题的!等这生意真做稳当了,我还有重谢!"
金世陵本拟着半夜回家的,因为同温孝存谈起了生意经,所以直到凌晨时分,双方终于商量出令人满意的结果了,他才下楼乘车回了家。
给他开门的是早起的老妈子,他不许人声张,自己快步穿过一进院子,然后蹑手蹑脚的进了卧室之内。站在床前����的脱了衣服,他随即轻轻巧巧的跳上床,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靠着金世流躺了下去。
他一夜没睡,先前忙碌着,还没觉着怎样;如今躺进温暖柔软的被窝中了,身心彻底放松,才感到了天旋地转,有一种透骨的疲惫。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金世流于清晨八时,睁开了双眼。
他现在虽然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然而依旧保持了规律的作息时间。
清醒之后,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
翻过身去,望着面前熟睡着的三弟,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伸手摸了摸金世陵的头,他这才确认眼前之人并非虚幻。一个月不见,这弟弟似乎没有什么大变化,听他呼吸沉重深长,大概是正睡的甜美。
金世流把棉被向上提了提,把金世陵揽进怀里,决定今天睡个懒觉。
兄弟二人直到中午才起了床。金世陵依旧是没有睡够,不过知道光阴易逝,不能把时间都花在梦里。所以强撑着坐起来披了衣服,又把自己的上衣拿过来,从前襟的口袋里掏出两张支票在金世流眼前晃了晃,笑嘻嘻的说道:"二哥,又来钱啦!"紧接着他把支票放进金世流的手中:"钱还是归你收着,你有空,就尽快去把款子兑出来另存吧!"
金世流低头看了看支票上面的数额,只见一张是两万,一张是六千,就吃了一惊:"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金世陵对他一歪头,因为得意,所以把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你弟弟我有本事嘛!横竖不是偷来抢来的,你就放心吧!"
"你在西山……日子过的怎么样?"
金世陵迟疑了一下,随即笑道:"咱们家原来那些清客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无非是跟着那个将军,在一边接个话儿,凑个趣儿罢了。没什么辛苦的!"
"那这钱……"
金世陵不打算给金世流说句整话的机会:"原来咱家常来的那个和尚,有天把爸爸恭维乐了,不就一下子得了成千上万的香火钱吗?我总比那和尚瞧着顺眼吧?你别多问啦!我晚上就得回去呢!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搬回城里公馆来住,他一上山,害得我也得跟着他隐居!"
金世流觉着自己这弟弟实在委屈――为了挣钱,要去做那没有人格的清客。而自己,则像个旧佛像似的,只能天天高坐在家中镇宅。这真是既不正常,也不应当。
他想到这里,就要发表几句见解。哪知尚未张嘴,忽然那老妈子跑了进来道:"三爷,有人打电话来找你。"
电话机安在外间的小书房里,金世陵只好草草的穿了衣服,前去接了电话。刚拿起话机喂了一声,就听那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哎呀小金,我总算是叫对号码了!你赶快回来吧!将军他老人家一会儿要洗澡呢!"
金世陵用空着的那只手摆弄着电话线:"你是哪一位啊?"
"我是副官处的葛刚毅啊!"
"将军他老人家要洗澡,随便找个人伺候不成么?何必还非我不可?"
"这也不是我的话,这是将军亲自下的令!"
"那我也不能现在立刻赶回去,从我家里到城门口,就有好一段路呢!况且出了城,我还得……"
"我的金贤弟,你就别'还得'了,别墅里的汽车已经派出去了,只要你一出城,立刻就能坐上汽车往回来!快点吧!你敢让他老人家等着?"
金世陵放了话筒,对着电话机愣了片刻,忽然重重的一跺脚,一面嘴里咕哝着"老不死的王八",一面气哼哼的快步走回房内,让老妈子送热水过来洗漱。金世流还在盘算下午如何同老三消遣,忽然见他撕撕扯扯的开始换起衣服,一张脸板的紧紧的,一丝笑意也无。就问道:"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坐在床上,弯腰系皮鞋鞋带:"老混蛋又折腾我!说好放我这一天假的,结果不到半天就往回找!可恨之极!"
金世流哪里还有话可劝慰,若是不要他去奉承,那么自己没有能力去挣这许多钱来维持舒适的生活;若让他去,又非本心所愿。所以他站在当地,竟是一言不发起来。幸而金世陵也没有注意他,只急急的刷牙洗脸,然后又草草的梳了头发洒了香水,口中还吩咐道:"二哥,你给汽车行打电话,要辆车过来!"
金世流这才是找到了事情安放自己,不一会儿汽车开到,金世陵一边戴帽子一边向外走去,口中还在喃喃的咒骂个不休,在这种气愤的状态下,他自然也就把他那二哥给抛到脑后去了。
汽车一路开到城门,金世陵下车后,果然看见赵家的汽车停在路边。这回再上了车,因为道路空旷,那速度就快得多了。至于其余换车乘轿等麻烦,那也就无须再提。
总之,在下午两点钟时,金世陵便风风火火的出现在了赵将军的面前。而他虽然花样翻新的骂了半路,可是如今见着老混蛋了,却表现的又温和又沉静,垂着双手一鞠躬,然后抬起头笑微微的望着赵将军,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将军,世陵回来了。"
赵将军本是仰靠在一张长条躺椅上的,在金世陵出现之前,一直是眼望天花板,面无表情的在考虑问题。此刻见他的宠臣回来了,才笑着略抬了一下头:"上午我去陈培老府后骑了一会儿马,回来后就觉着浑身汗湿的不自在,非得立刻洗个澡不可!"
金世陵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双手抓住了躺椅的边沿:"早知道你老人家今天要骑马,那我就不走了。"
赵将军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孩子,骑马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连山都不下了?"
金世陵笑道:"骑马本身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你老人家骑马,那就不一样啦!"
赵将军笑起来:"那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也不会在马背上给你演把戏的!"
金世陵似乎是也用心的思索了片刻,而后摇着头也笑了:"是呢!我也晓得这个道理,可我就是想看。"
赵将军双手抓着躺椅的把手,用力站了起来:"别说痴话了,还是给我洗澡要紧。水倒是刚才已经放好了,大概不会凉的。"
金世陵也站起来走到赵将军面前,为他从领扣开始一直解下去,待伺候着他脱下上衣了,才又单腿跪在地上,抬手给他解开腰间的皮带。此间赵将军袒露上身站在温暖的房间中,也不说话,就只垂了眼帘,神情得意的望着下方的金世陵。
一时赵将军一丝不挂了,便大踏步的走向浴室。金世陵则忙忙碌碌脱了外衣,又从柜子里找出浴衣等物,捧着跟进浴室。
赵将军已经坐进定制而来的西式浴缸之内了,那浴缸实在不小,他这样一个高大男子伸伸展展的躺在里面,也依旧还有余地。金世陵高高的挽起衬衫袖子,然后就弯腰站在浴缸旁边,拿着香皂向赵将军身上涂去。不想刚涂抹了三两下,赵将军忽然闭上眼睛,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进来吧!"
金世陵见怪不怪的答应了一声,放下香皂站起来,三下五除二的脱掉衣服,跨进浴缸之内贴边跪下了,在大毛巾上厚厚的涂了香皂,便开始为赵将军浑身上下的擦洗起来。赵将军的眼睛此时又睁开一条缝――金世陵会洗个什么?他老人家不过是喜欢看见这么个玉人似的裸体罢了。
金世陵低着头,知道自己是落在赵将军的眼中了,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早在住进别墅内的第二天,他就觉出了不对劲――偌大的一所宅子里,居然没有女眷!
这样的事实再结合起张小山先前对他若有若无的暗示,他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明白也不行,现在这个世界,并不给他装傻的机会。他手忙脚乱而又咬牙狠心的做了决定。目的是很多的,首先,他就要把那些他先前拥有而又骤然失去的权势名利尽快的夺回来!
毛巾挪到了那已然是一柱擎天的下身,金世陵为了掩盖窘态,神情格外的认真起来,仿佛是在从事着什么重要工作,擦洗的一丝不苟,而又小心翼翼。
赵将军重新闭上眼睛,懒洋洋的从牙关中挤出四个字:"坐上来吧!"
在房事上,金世陵从来都不爱在上面,因为他懒。不过现在遇见了一位更懒的赵将军,他只好付出一些体力了。气喘吁吁的动作过后,他双腿发软的趴在了赵将军的胸口,而赵将军发泄完毕,神清气爽,一边伸手抚摸着他的屁股,一边悠悠说道:"副官处现在是一盘散沙,我看你一副聪明相,给我当副官处处长去吧!"
第 31 章
赵将军的麾下,机构庞大,人员众多,单是副官,里里外外便是无数。这副官之中,有亲随的,有外派的,林林总总,各有来头,所以虽然名色是一样的,地位身份却是不一。比如葛刚毅副官,哥哥乃是赵将军手下的团长,家中也阔绰,虽因脸上生了几点雀斑,不能入赵将军的眼,可是在同僚之间,也就堪称是趾高气扬了。金世陵身处其中,也看出了些门道,所以一方面坚持不懈的讨好着顶头的主子赵将军,另一方面也并不放松张小山。而葛刚毅先前虽是不大瞧得起他,但一想他是张师长举荐过来的,赵将军又对他有一种异常的疼爱,便不由的要调整思路,也渐渐的同他交好起来。
金世陵在这交友一方面,是来者不拒,可也不甚用心。他总是经历过一番的人了,知道朋友这东西,好时大家一起好,坏了事了,则是百分之百的无用,比如黄书朗,和杜文仲。
他现在虽然升了副官处的处长,其实终日无所事事,并没有新的公务要他处理。而说是无所事事,却又没有一刻得闲,从早到晚,就围着赵将军一个人转,除了"洗澡"一事是非他不可之外,其余端茶递水、吃饭穿衣,明明是有专人负责的,可也偏要让他再过一次手,好像他手上有蜜似的。
他每天都是累的很,晚上睡在楼下的副官室内,无论是午夜还是凌晨,只要房内电铃一响,他就得披了睡衣往楼上跑――或许是"洗澡",或许是陪着失了眠的赵将军聊闲天。而赵将军叫他,完全是兴之所至,无须考虑时间早晚的。
他每夜都是睡眠不足,白天坐在赵将军身边,他简直的不敢闭眼睛――否则就能立刻入睡。有几次,他不由自主的瞌睡过去,一头栽到了赵将军的怀里,赵将军并不怜悯他,只笑着拍他的后背:"这么爱睡,真是个孩子!"
他迷迷糊糊的笑着直起身:"你又不理我,我当然就犯困啦!"
赵将军合身将他压在沙发上:"你个小东西,这么粘人?那现在我来理你了,你又该怎么招待我?"
金世陵闭上眼睛,没有精力再开动脑筋去敷衍,索性就在赵将军的脸上很响亮的亲了一口,算是代替回答了。
赵将军很满意,金世陵的嘴唇柔柔软软的触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点青春的芬芳――这是很可喜的。
这天的下午,他好说歹说,从赵将军那里又请了一天的假。照旧还是当晚下山――这回他是"金处长"了,身后也有马弁护军跟着,又自乘了一辆汽车,一路上走的威风凛凛,得意洋洋。只是甫一进城,便将身后众人打发了,只留一个要好的司机开车,把他送去了张小山的公馆之内。
这回张小山见了他,那态度几乎带了恭敬的成分了,"我说,金处长,恭喜升官啊!"
金世陵伸手捂了他的嘴:"别拿我开玩笑!我在电话里同你讲的那件事,你考虑好没有?"
张小山拉着他的手坐下了,摸着下巴答道:"其实……我是不大想同温九打交道的……他在生意场上,名声实在不大好。"
"你管他在生意场上名声如何!反正你只做个保镖的,只要护送他的货出了天津,就可以静等着拿钱――这不好吗?"
张小山知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他对温九有了个很深刻的坏印象,所以此刻就有些犹疑,不知要不要为了几个钱,去趟这潭浑水。
金世陵拍了拍他的肩膀:"师长,给我句痛快话吧!"
张小山斜着眼睛望了他笑:"你现在是钱迷了心窍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温九的?"
金世陵不耐烦的一跺脚:"你哪来那么多话?反正就是认识了!我也不过是个牵线人,同不同意的是你自己拿主意,总向我问这问那的干什么?"
"嗬!脾气大了啊!"
金世陵仿佛是真的羞恼了,抓着张小山的手送到嘴边,半真半假的一口咬了下去。张小山猝不及防,没觉着疼,然而吓了一跳:"好了好了,那我就去同他谈谈,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护送点烟土罢了!"
金世陵很高兴,不是为了得那点好处费,而是觉着自己帮温孝存挤了桂如雪的财路――也算是小小的报了一点仇!
张小山怀着满心的成见,在北京饭店同温孝存见了一面。因为受了赵将军那"相由心生"思想的影响,所以他一见温孝存,首先觉着这人衣冠楚楚,相貌端庄,兼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很有银行家的风采,无论如何不是臭名昭著的奸商模样,就先将心内成见消除了好些。待到二人落座后再一相谈,只看这温孝存谈吐斯文,满面春风,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中听;提出的条件没有一项不诱人。搞得张小山简直要为他倾倒,立刻就将先前的顾虑全部打消,成了温孝存的好朋友!
两位好朋友坐在一处,展望那富贵的未来,一齐都是笑嘻嘻。张小山受了鼓舞,不由得就现出了军人的豪气,将手一挥道:"温老弟,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我管他姓桂的是谁,反正在我的地盘上,那就得听我的!敢不服?不服老子就带兵把那些混蛋大员们的脑袋揪下来!"
温孝存笑道:"师长的实力和威望,我是从不怀疑的!只要师长发了话,那我们岂止是分一杯羹呢,简直就可以将这条路线完全的占下来啊!哈哈,当然,这也是很难的,毕竟桂如雪是桂主席的弟弟,这个……我们还是得慢慢来才行啊!"
张小山毕生没有去过比北平更往南的地方,顶头的上司,只认识赵将军一人,对于南京的什么桂主席,是毫无景仰之心。故而听了温孝存的话,他毫不在意的一笑:"我不怕那个什么龟主席!只要我们合作愉快,那其它的都是小事情,我全有法子!你就可着劲儿的往这儿运货吧!东三省的烟土便宜的很,我们这也算是占日本人一点小便宜!"
温孝存扶了扶眼镜,微笑着点点头:"师长说的很是。"
张小山同温孝存尽欢而散,回到牛太太处,给金世陵打电话通报战果。金世陵此时正在家中揉搓他二哥,听了这个消息,他高兴之极,笑嘻嘻的放下电话走回卧室:"二哥,你猜我做了件什么事?"
金世流让他烦的躺不住,披着睡衣在地上来回的走:"你要是好好躺着睡觉,我就猜!"
金世陵上床躺下,又掀开被子邀请他二哥过来同眠:"我在西山,整天都累的要命,好容易回来了,你也不对我好一点!"
金世流走到床边站住:"我也想对你好一点,可你总这样抱着我乱摸,实在是讨厌的很!"
金世陵一撇嘴:"我稀罕摸你!"
他是不稀罕讨金世流的便宜。只是每天都要面对着一位不甚老的老人家,他实在是有些审美疲劳。没有条件出去打野食,又失掉了可以泄欲的表哥跟班,他只好抱着金世流挨挨蹭蹭的胡闹。金世流没见过他这个闹法,肉麻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金世陵知道他这二哥非常之纯情,又见他果真坚持着不肯上床,就挪到里面规规矩矩的躺了:"我不闹啦!你上来抱着我睡觉吧!明晚又得回去了,我真是觉着腻歪!"
金世流听了这话,又暗暗责备起自己的无用来。上床躺下,他把金世陵搂进怀里:"睡吧睡吧――哎呀!你怎么这样烦人?把手拿出来!"
金家兄弟两个,一个欢喜一个愁的睡了一夜。如今金世陵那个睡懒觉的习惯,早被赵将军折磨的无影无踪。他天亮即醒,可是贪恋床上温暖,便不肯起来,又将手伸进金世流的睡裤之中:"二哥,你还睡?你的小鸟都已经醒啦!"
金世流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闭着眼睛转过身背对了他:"摸你自己的去!"
金世陵贴了上去:"哎,二哥,你还是个处男吧?稀奇!"
金世流"唉"了一声,又翻回身去面对了他:"别问这话了,听的我头皮发麻!"说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金世陵紧紧抱住,以免这三弟动手动脚的讨人嫌。
二人如此睡一会儿闹一会儿,直到中午才起了床,而后洗漱穿衣吃饭,略聊了两句家事闲话,就到了下午三四点多钟。金世陵依依不舍的离了家,又回西山去了。
金世陵这一回去,刚到别墅门口,就见门口的平台上停了一排轿子,一问门房,才知道是赵将军请了几位日本人来做客。他想既然是有客,那自己犯不上去凑热闹,不如先在楼下休息一阵子,晚上再去奉承。哪知他一出现,便有人跑去告诉了赵将军,所以他在副官室内还未坐稳,就被赵将军叫去了客厅之内。
赵将军很乐意让旁人见到自己这个漂亮的小宠臣,因为自己既然是这样的德高望重、气派俨然,身后再立着一位鲜花似的副官,两相辉映,刚柔并济,应该是很有美感的。而金世陵望着那两个小个子日本人,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爸爸不过是往关外卖去了些药品,就被定罪为汉奸;而现在赵将军把日本人都堂而皇之的招到家里来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思来想去的,得出了结论――首先,这全是桂家掏的坏;其次,爸爸的权势还是不够大。
赵将军的谈话告一段落,接下来就到了晚餐时间。他除了喜欢展览副官之外,还很喜欢让人赏鉴自家的菜肴。因为厨房的西餐部手艺实在不错,比城内大部分番菜馆子的味道都高明。他老人家一手拄了手杖,一手扶着金世陵,西太后似的起了身,而后慢悠悠的向外踱去。两名日本客人,一位是东京商社的二阶堂先生,一位是日中商社的千秋先生,都被赵将军那种懒洋洋的气势所压迫住,小虫子似的跟在后面,慢慢的随之蠕动了出去。
赵将军并不想同日本人做买卖――他嫌麻烦,而且也不缺钱。只不过他愿意结交各阶层的阔人,对于阔人一群,他素来是不分敌我,一概博爱的。
两位日本阔人吃饱喝足之后,见赵将军满口空话,没有几句是有实质性意义的,便起身告辞,一路鞠躬出门,乘了轿子下山去了。而赵将军谈了一下午的话,认为自己应该有些疲倦的表示,就打着哈欠进了卧室。
金世陵见状,自然是要随着进去伺候。这赵将军对他,疼爱是有的,然而折磨作践起来,下手也绝不容情。二人相处也有两三个月了,赵将军自觉不自觉的已经给金世陵立下了许多规矩。此刻他往床上一坐,金世陵便自动的在旁边跪下,给他换上拖鞋。刚要起身继续为他更衣,赵将军却将一只脚从拖鞋中抽出来,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房里再没旁人了,所以赵将军偶尔也能放松一下,脱下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显出本来面目。
他在金世陵的肩膀上蹬了一下:"小崽子,一下山就往张小山那里跑,你同他还有什么关系么?"
金世陵的身体晃了晃,很委屈的睁大眼睛望了赵将军:"就是去看看他,哪儿有什么关系啊!您老人家冤枉人呢!您要是不信,下次派人一路跟着我好啦,我是不怕的。"
赵将军的脚从肩膀上向下滑,一直停到了那双腿之间,用力的点了一下:"是么?"
金世陵双手抱了他的小腿,低头答道:"您不相信我啦?"
赵将军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好孩子,我怎能不信你呢?起来吧,今晚不要下楼了,就陪着我睡吧。"
金世陵依旧抱着他的小腿,听了这话,犹豫着却不肯回答。赵将军见了,就问:"怎么?你不愿意?"
金世陵的脸上渐渐的透出红晕来:"在这儿睡一整夜,万一让人知道了,那……怪不好的!"
赵将军又看了他几眼,慢慢的把腿收回来,随即探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猛然就把他拽起来压到了床上,气喘吁吁的笑道:"从今往后,你在我这里就算是过了明路了!这儿是我的天下,我说好,谁敢吐出半个坏来?你怕什么?"
金世陵近距离的观察着赵将军的面孔,按照他一贯的审美标准来讲,姓赵的算不得什么好看人物,而且毕竟是不年轻了,纵是保养的好,脸上也多多少少显出一点老态,瞧着跟自己爸爸是一个岁数的――至少也得是个叔叔。
金世陵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很烦恼,简直就想一把火烧了这幢别墅,以及身上这个装模作样的赵振声!
"那我就听您的了。"他勉强的笑答道。
金世陵发起情来,一贯的不分男女。可是女朋友可以公开,男性的相好,则是要掩人耳目,万万不能见光的。
所以在赵将军这里"过了明路"之后,他连续好几天都抬不起头,总觉着害羞、丢脸。可是后来留意周遭环境,仿佛也并没有兴起什么流言蜚语。副官群中,都是伺候人的,目标不过是为了名利二字,谁也不比谁清高。众人的两只眼睛只看到金世陵身上又连着挂了几个顾问的差事,尽管他都不知道衙门的大门向哪儿开,可是每月月末都会有衙门的听差往他家中送去两千多块钱的薪水。
私底下,也有人会意味深长的忽然来一句:"金处长有本事啊!"
旁人听了,会意一笑,然后想着按月送到金家的两千多元款子,也就不由得发自内心的附和一句:"的确是有本事啊!"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赵将军终于在山上住的腻烦了,便移居回了城中的公馆之内。这可合了金世陵的心意。城内毕竟是交通方便,他也可以偷空溜出来,四处的游荡消遣一番。
当此初夏时节,不但气温适宜,而且风景美好,他这呆不住的人,更要想法设法的往外跑。而赵将军似乎也是被他完全笼络住了,纵是找他时不见人,等他回去后撒个娇,也就罢了。
这天中午,因赵将军正在房内午睡,他便带着几名随从出了门,买了一蒲包新鲜水果后,直奔家中。金世流如今因为生活安逸,故而又操了旧业,每天在家中写来写去,炮制出一批三流作品四处邮寄,偶尔有那不开眼的杂志报纸,见他这作品除了肉麻之外,情节倒还是动人的,便登载出来。如此次数多了,金世流倒是在妇女与少年读者中有了一点微名。
他在这项不甚成功的事业中自得其乐,很是快活,连自家三弟都不大想念了。而那三弟回到家中,不过是同他歪缠一顿,好像也不是很顾兄弟之情。
此刻金世陵到了家,命新近雇来的几名佣人把水果洗了端上来,自己便坐在金世流旁边,把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自顾自的大吃起来,吃足了之后,又当即高唱了一曲《天涯歌女》,然后掏出金链子怀表一看,已是下午两点钟,料想老不死的快要起床了,便匆匆起身,就此离去了。
金世流手握钢笔,先听他咔嚓咔嚓的大嚼,后听他哼哼呀呀的大唱,对着雪白的道林纸,一个字也没有写下去。
再说金世陵,回到公馆后,就见听差们踩着凳子,正在门口张灯结彩,为晚上的宴会进行装饰。原来赵将军几个月来第一次下山,要大宴宾客,向城内宣告他老人家又回来了。葛刚毅等人已经换好军装,正坐在楼下的副官室内等候差遣,见金世陵进门,便一齐起身笑着问好:"金处长回来了?将军刚醒,正找你呢!"
金世陵听了,赶忙跑到楼上卧室之内,见赵将军还躺在床上读报纸,这才松了口气,在床边挨着他坐了,笑道:"将军,现在外面好热闹,您到底是请了多少客人啊?"
赵将军放下报纸望着他:"你跑哪儿去了?搬回城里后,你倒是野了。每次睁开眼睛,都不见你的人。"
金世陵一笑:"将军,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是看今天天气好,才忍不住出去走走的。才一小会儿的工夫,后来心里惦记着您,就又马上赶回来了。"
赵将军抬手去捏他的下巴:"你惦记我什么?"
金世陵一扭头,仿佛是忍不住笑意似的,低声咕哝道:"我不知道。"
金世陵和赵将军躲在房内,唧唧哝哝的低声嘀咕了许久。金世陵服侍赵将军穿衣服,一套里衣加上一件单绸长袍,直穿了一个小时才上身。而后金世陵自己也回房去换衣服――先前在西山时,无论穿什么都无所谓,横竖没人来瞧;如今回了城内,他们这些副官毕竟也是军人一流,在这场面上,不得不全副武装起来。
宴会定在晚上六点开始,但是五点钟未到,公馆内已经熙熙攘攘的满是宾客。而赵府对于宾客们的数量和身份,那自然也就是无法确定的了。
张小山早早就到了,同另外一位关督察在一起,围着赵将军谈笑风生。金世陵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实在是没有自己什么事,军装严密,又捂的一身是汗,便见机溜走。
他贴着墙根,刚走到大厅门口,就听得身后有人且走且说:"老温,这里没有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去逛逛胡同如何?"
他一听这个声音,登时就回过头去,与身后来人正打了一个照面――那正是温孝存和桂如雪!
温孝存见了金世陵,只淡淡的一点头。而金桂二人互瞪了半晌,竟是都没有说出话来。
第 32 章
桂如雪望着一身戎装的金世陵,一时愣住,竟是一言不发起来。温孝存站在一边,只做懵懂不知,望着地面微笑无语。
三人如此僵持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旁边路过的宾客见了,都觉着异常,不由得就要多看几眼。末了,桂如雪终于缓过神来,刚要开口,却见金世陵将身一扭,竟是转头直奔厅门,就此跑掉了。
他这行为,倒是大大出乎了桂如雪的意料,连旁边假作懵懂的温孝存也犯起了嘀咕,心想以金世陵现在的身份,应是无需再畏惧桂如雪的,可是仇人相见,眼红之余,怎么就这样毫无作为的跑掉了?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他怀着这样的疑虑,脸上却并不显露,只状似玩笑的推了桂如雪一下:"这位不是金三少爷么?哎――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他且说且推,话没有说完,却见桂如雪顺着他这一推的力道,竟是直挺挺的向旁边倒去,亏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生生的又拽了起来。而桂如雪似乎也是被吓了一跳,站稳之后自嘲一笑:"这可真是……老了!"
温孝存也微笑起来:"桂二,你正值盛年,绝谈不上这个'老'字,只是有一句话,我先前劝过你,你不肯听,所以我现在也不知该不该再�嗦一遍了。"
桂如雪苍白着一张脸,摇摇手道:"老温,你对我说的,都是好话,我是很感激的。不过我们的人生态度不同,你若让我换个活法,我或许也就活不下去了。"
温孝存笑着摇摇头:"罢!罢!你果然还是那一套说辞。不过我现在问你,你接下来到底是要回饭店,还是去韩家潭?你难得来一次北平,明天又要启程去天津,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奉陪的。"
桂如雪失魂落魄的抬起手,似乎是要摸摸自己那油光锃亮的头发,不过手抬了一半,忽然又无力的垂下去:"这么早回饭店做什么?我们还是去逛逛胡同为好。"
温孝存连金丝眼镜的镜框上都流转了充满笑意的光芒:"那好,这宴会嘈杂无章的,我们还是走为上策。"
二人谈到这里,便继续向大厅门口走去。不想这回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护军打扮的士兵跑过来,将个折好的纸条双手送到桂如雪面前:"桂先生,这是我们金处长给您的条子。"
桂如雪听了"金处长"三字之后,那脸色由苍白中,又透出一层淡淡的铁青来。他沉着脸接过纸条打开看了,然后随手揉成一团揣进口袋里,同时转向温孝存道:"老温,你在这里等我片刻――不,你去汽车里等我,我要去见一趟金三。"
温孝存毫不阻拦,答应一声就径自向外走去。
桂如雪随着那护军走出大厅,沿着外间的长廊一路七拐八绕,最后走到楼后,进了一套小小院落之中。只见这院内水泥抹地,打扫的十分整洁干净,墙外便是大街,院门口又竖挂了个长方牌子,上写了"副官处"三个字。门口也有两名士兵站岗,各自懒洋洋的拄着杆光绪年间进口的长枪,互不搭言,只偶尔打一个哈欠。
桂如雪走到这里,稍觉不安。他为人低调,自觉着不会惹来什么大仇家,所以从来也没有带保镖的习惯。只是见了门口这两位懒门神之后,才忽然觉着自己孤伶伶的。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的发起抖来――鸦片瘾是越来越大了,中午那十个烟泡儿,就只能顶那么三四个小时,时间再长,就觉出不舒服来了。本想到了胡同里,找家班子,搂着姑娘再烧上几口,可是现在看这情形,那几口,大概是不容易立刻到嘴的了。
护军在前方开了门,把他请入房内。原来这房子在外瞧着就是笼统一座,其实里面分出了三五间屋子,乃是副官们平时的休憩之地。此刻房内只有一间屋子开了电灯,他这回无须引领,直接就向亮处走去。
屋内的陈设是很简单的,只靠墙摆了一圈沙发,又有几张茶几,上面摆着茶壶玻璃杯,仿佛这里是个会谈的场所。金世陵本是坐在沙发上的,见他来了,便站起来,也不上前招呼,就只是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桂如雪直到现在,也不晓得这金世陵到底知道了多少内情――他认为自己的手脚很干净,坏人都让桂如冰做了,自己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来。可若是如此,金世陵当时跑什么?就因为挨了自己的打吗?
他在心里,对自己摇摇头:"那不至于,我对他其实不坏。"
想到这里,他强自压制了身体上的颤抖,对着金世陵――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世陵,我们好久不见了。看来,你在北平过的很不错嘛!"
金世陵把手背在身后,攥了拳头。
他很少动手和人打架,可是现在他想扑过去掐住桂如雪的脖子――不能一下子掐死,他还有很多话要问!
想到这里,他背着手,缓缓走向桂如雪。
桂如雪望着金世陵的脸,半年没见,他依旧是那么的俊秀,简直让人想抡起鞭子,抽碎他身上那件笔挺的军装。可还是有什么东西是变化了,那变化说不清道不明,就藏在他那双黑白分明、清澈灵动的眼睛里,大概可以将之称为"沧桑"。
这点若有若无的小沧桑,让他看起来蜕去了一些孩子气――他活了二十年,在家破人亡之前,一直是个不曾成长过的顽童。
金世陵停在了桂如雪面前:"我现在的确是过的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倒退几年,继续做我的金三少爷。"
桂如雪见了他这个反应,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提防起来:"世陵,你若喜欢做少爷,那也不难,同我一起回南京去好了。我对你的心意,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晓得么?"
金世陵似笑非笑的一撇嘴:"回南京?那我哪儿敢啊!我怕桂如冰要杀我呢!"
桂如雪的脸上现出一点很不稳定的笑意,仿佛月光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般:"有我在,你怕什么?"
"你们两个是亲兄弟,我算个什么?"
"桂如冰是桂如冰,我是我,我同他……"
桂如雪的话只说到这里,因为他看见金世陵的眼睛忽然就红了,下一秒,他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金世陵扑到在地。背部重重的磕在水泥地面上,震的他腰疼。
金世陵没有真的去掐桂如雪的脖子,他这人娇生惯养长大的,两只手更像是漂亮的观赏品,没有几丝力气――他是拔枪抵住了对方的脖子。
"你还骗我……"他明明是占据上风的,可是比身下的桂如雪颤抖的还厉害:"我都被你逼到这种境地了,你还当我是傻子!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你们毒死我爸爸,逼死我大哥……你留下我,也无非是要把我当个……当个玩意儿来打骂着消遣罢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你说啊!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
说到这里,金世陵顿了一下,一滴泪从眼中直落到了桂如雪的脸上:"我一直诚心诚意的同你好,你、你……我不明白,桂如雪,你告诉我!"
桂如雪服服帖帖的躺在地上,金世陵的那滴泪在他的脸上渐渐滑了下去,留下一条冰冷的痕迹。
"世陵……"他叹息似的低声开了口:"我那是为了……你。"
他望着金世陵,目光几乎是痴迷虔诚:"总是偷情,能偷到何时呢?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可是见了面,却要装作路人。时间久了,你金三少爷厌倦了,自然就要把我抛到脑后去。我不能等到那天……我得提前准备,把你抓进手里。这个,你懂吗?"
金世陵怔怔的听完了这一番话,忽然把枪口用力的向桂如雪的颈下顶去,面红耳赤而又带着哭腔的说道:"你少骗我……我今天不杀了你,我就对不起我爸爸和我大哥,我就不是人!"
桂如雪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无所谓,要杀就杀吧。我不怕死在你手里。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西山时说的话吗?我说我愿意让你剐了我――那话是真的。我每天夜里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你还在中学里念书,我见了你,心里就很喜欢,一直喜欢到现在,从没变过。这个话,我原来没法说,因为我们下了床,仿佛就成了没有关系的人,我怕我说出来了,你要笑我矫情,可是现在我想,我还是得告诉你。我心里就这么一件事,临死前,应该说出来。对不对?"
语毕,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金世陵半伏半坐的压在自己身上,神情呆滞的微微的喘息着,一张雪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而顶在自己颈部的枪口,似乎也已经松了力道。
他不动声色的慢慢抬起手,渐渐靠近了那把枪。
"世陵……"他还在说着:"你不晓得我今天见了你,心里有多欢喜――"
就在这个"喜"字出口的一刻,金世陵忽然发现自己持枪的那只手已经被桂如雪紧紧抓住,紧接着他就觉着身子一歪,糊里糊涂的就倒在了地上。此时再要挣扎,就见桂如雪握住自己的手腕在地上用力一磕,剧痛之下,他当即就松了手。
仿佛就在一瞬间,双方的位置已然发生了彻底的调换。桂如雪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扯着他的衣领将他硬行拉起来后,枪口就与之同时的抵在了他的腰间。
"世陵!"桂如雪气喘吁吁的说道:"我得劳驾你送我离开这里了!"
金世陵扭头恶狠狠的瞪着他:"你又骗我?"
桂如雪咬牙切齿的对他一笑:"我没空和你废话!"
"你敢伤我,就别想离开北平!"
"好了,这个时候就别再同我讲这些大话了。你信不信我在你的腿上开几个洞?"说到这里桂如雪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将枪口从他的腰间滑到臀上:"让你变成个漂亮的小瘸子!"
金世陵心中气苦已极,虽然也随着桂如雪的命令向前走了,可是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满是自怨自悔,一时想要回身同桂如雪拼命,一时又怕子弹无情,真重伤了自己。
出了房门,院内是没有电灯的,只能借着屋内的一点光芒照亮。桂如雪一手搂了金世陵的肩膀,另一只手上握了枪――因是藏在金世陵的腰部,又将袖子拉长了遮掩,所以一路走出去,旁人只见他们状似亲热,便惊叹金处长敢在将军的眼皮底下同外人勾肩搭背,其余的异样,却是一丝也没瞧出来。
二人以如此的姿势,一路从公馆大门走了出来。大门处灯光明亮,温孝存车内的司机远远见了,就将汽车开了过去停下。温孝存从里开了车门:"桂二,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哦,金先生也在啊!"
桂如雪没理会他,放开金世陵,动作伶俐的跳上汽车。而金世陵眼睁睁的见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正是满心无奈愤恨之时,却见车窗忽然被缓缓摇下了,桂如雪探出头来,低声说道:"世陵,我骗你是不假,可方才那番话,却是真的。"
金世陵死盯着他:"你逃不掉的,我非――"
桂如雪不等他说完,就点着头接话道:"是的,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想要彻底分开,除非是我们两个之间……死了一个。"
说完这话,他向金世陵扬了一下手中的枪:"再会吧,我的世陵贤弟。"随即他转向前方:"开车!"
汽车飞速驶离了赵公馆大门,温孝存作为一个旁观者,一直保持着心明眼亮的状态,此刻却是有些糊涂,不由得就要问桂如雪:"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怎么还弄了把枪回来?"
桂如雪瘫在座位上,头上脸上一层层的渗出冷汗。他扔下手枪,掏出手帕哆哆嗦嗦的擦着眼泪鼻涕――方才精神高度紧张,他把烟瘾给忘了。此刻身心放松下来,他立时就变成了一堆烂泥。
"回饭店!"他慌里慌张而又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快点!我不行了!"
说完这两句话,他身子一歪,竟然倒在了温孝存的腿上,想要挣扎着再坐起来,却是万不能够了。而温孝存的好涵养几十年如一日,抬手拍着腿上这大烟鬼的后背,他柔声安慰道:"别急,马上就到饭店了。"
温孝存对于时间的估计,那向来是准确的。此刻他心平气和,周身舒服,坐在一九三六年的新款汽车之内飞驰向前,并不觉得二十分钟的路途有多漫长。而他身边的桂如雪,在鸦片瘾的折磨之下,每分每秒都是苦不堪言,二十分钟对他来讲,便难熬如二十年一般了。
在他熬到第十"年"的时候,他的挚友温孝存因见他实在是频临崩溃了,便自作主张的就近在一家小诊所前停了车。这家诊所内,只有一名大夫当班。该大夫身怀绝技,专治各种花柳病。对于桂如雪这种症状的病人,那也是很有办法。只见他一针吗啡扎下去,桂如雪果然就很快安静了下来。
这回二人继续上路,平平安安的回了饭店,而翌日清晨,桂如雪便启程去了天津,一时间就又是无影无踪了。
第 33 章
金世陵那一晚,在赵公馆的大门口,愤愤然的站了许久。后来那葛副官东张西望的一路从里跑出来,骤然见到金世陵,便按着心口长舒一口气:"金处长,我可找着您啦。将军让您去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悻悻的转身向楼内走去,一路上他强行的调整了面目表情,可即便如此,赵将军见到他时,还是瞧出了异样:"你刚才到哪里去了?眼睛怎么红了?"
金世陵老老实实的站直了:"方才我到院子里吹了会儿风,结果就迷了眼睛,用水冲了好半天,现在才好一些了。"
赵将军对下首的张小山笑道:"还是年纪小,吹个风也会吹出事情来。"
张小山也凑趣道:"金处长是有点孩子性格。不过跟在将军您老人家身边,多历练历练就好啦!"
赵将军摇摇头:"那其实也不必。我喜欢年轻人天真烂漫一些。英童虽然同世陵年纪相仿,可是一贯死死板板的,我很看不上他那样子。"
旁边的关督察听了,忽然笑道:"那是令郎少年老成啊!"
赵将军依旧是不赞成:"不然!我认为青年就要有青年的风采。中国人很爱讲这个少年老成,结果把年轻人搞的一丝活气也没有。我虽然不研究教育,可是在这一点上,我是支持欧美的那个教育方法的。"
关督察与张小山一起恍然大悟的点头:"将军,您是真真正正的文武双全啊!"
赵将军又想捻须长笑了:"哪里,不过是闲来无事,喜欢思考一些问题罢了。"
张小山意图挑起大指来继续赞美赵将军一番,不过因不敢在他老人家面前比比划划,所以只好双手交握于腹部,微笑做鹌鹑状:"赵将军您老人家是个奇才,随便一琢磨,就能琢磨出这么一套道理来。我们这些粗人,虽然心里羡慕,可也不敢奢望着有什么大进步,只要往后能赶上将军的万分之一,那就算是不白活啦!"
赵将军正眼看了他:"小山,你太谦了。你这人生的相貌敦厚,这很好,敦厚有福。"
张小山听了这等考语,当即傻笑起来,以便强化自己的这份敦厚。
当晚这场宴会,直闹到十二点多钟才完全结束。赵将军虽然号称是老人家,其实年龄只算中年,精力极其旺盛;平时又是个好闹失眠症的,恨不能天下人都陪着他熬夜。今晚名正言顺的可以看着百十号人同他一起做猫头鹰了,心里很是高兴。一时撤了席,就命人将一楼的客厅改成了跳舞厅,且临时抓来一支白俄乐队,坐在屏风后面奏乐曲。
赵将军不爱女人,可是爱看着男女搂抱了跳舞,觉着这很有点意思。他是德高望重的赵老将军,不好亲身来领略这番滋味了,只好派他的宠臣上场。而他静静的坐在一边,两只眼睛将全场扫射一遍,得出结论:还是自己的小副官最为出众――模样漂亮,衣裳漂亮,跳的也漂亮,手里搂着关督察家最美丽的五小姐,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这个结论,单听着似乎是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同他的财富与地位打成一片来看时,那就可以做另一种解释了:在北中国,他赵振声财富最多,军队最强,职位最高,连身边的小玩意儿也是最体面的――他的人生,圆满了。
赵将军无缘无故的微笑起来。
他一直笑到了午夜时分。那时所有的宾客都散去了,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金世陵,稳稳当当的回了楼上卧室。进门之后,他回身一脚,把房门"咣"的踢上。然后扔了手杖,一把抱住金世陵,连拖带拽的就压在了床上。
金世陵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已被赵将军满脸的亲了一个遍。因为在桂如雪那里挨过一顿刻骨铭心的暴打,所以他现在顶怕这种带着狂暴色彩的性爱。在赵将军的怀里,他像条小鱼一样微弱的挣扎扭动着,却不敢出言抗议。
金世陵很快就被剥了个精光。赵将军虽然会在人前大讲教育,可是到了人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带着很强的动物性――非如此不能解释他一见金世陵就要动情的原因。当然,金世陵是个尤物,对着个尤物动情,那是人之常情――由此又可以把那动物性抵消了。
这个道理,正说反说都讲的通,所以赵将军享用起金世陵来,格外的心安理得。金世陵也的确是好样的,活活被扭成麻花了,还能继续迎合呻吟,简直天生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事后,赵将军心满意足、筋疲力尽,也不闹失眠了,头一歪便呼呼大睡起来。金世陵却难以入眠,他将手探到下身处摸了一把,又热又黏,一丝隐隐约约的疼痛,从里向外发散着。
近来他不是很爱好这事儿了,因为乐苦参半。老不死的在光天化日之下,依旧是那么老;然而等到晚上关了房门了,忽然就年轻了一二十岁。他没经历过这么野牛似的床伴,该野牛每晚在床上按着他冲锋陷阵,时不时的就要让他苦不堪言一次。
翌日上午,金世陵向赵将军抱怨,说自己腰疼。
赵将军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只手就扶在他的腰间,慢慢的揉捏着。金世陵搂着他的脖子低了头,开始昏昏欲睡。
赵将军抱着他,单凭一只手,就读了两份报纸,喝了一杯热茶,又蘸着醋吃了五个大肉包子,可见他是孔武有力之余,又兼心灵手巧。
来往的五名佣人,三名副官,还有两位从廊坊赶过来的团长,一位从承德跑过来的师长,分别都瞻仰了金处长在赵将军膝上的睡态。众人对此非但没有提出批评,反而发出赞叹道:"能在将军他老人家的大腿上打瞌睡,那得是多大的面子?金处长,前途无量啦!"
金处长的确是有前途无量的潜质。比如说,他心胸宽广。
这个心胸到底宽广到了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来说,他昨天因为一点私情,不慎放走了自己杀父杀兄的仇人,可是第二天的晚上,他就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情压在心底,而且又在其上放置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烦恼作为遮盖,仿佛这事从此就可以算作不曾发生过了一般。
还有,他经常会从赵将军麾下的各级军官那里收到种种礼物,古董、支票、金玉,林林总总,应有尽有。可他因为经手的业务太多,所以坐在赵将军大腿上求人情做疏通之时,通常会因为记忆有所偏差,从而出现了张冠李戴的结果。比如那位想要讨军饷的李团长,忽然就被派去河北某县做了县长;又有参谋处的王秘书,莫名其妙的连降几级,成了副官处传达班的班长兼摩托车驾驶员。调令一发表,吓的王秘书魂飞魄散,连夜去找金世陵询问情况,金世陵也是糊里糊涂,问王秘书:"做了班长还不满意?你先前不是在兽医所的么?"
王秘书轻飘飘的哀鸣:"金处长,您大概是弄错了吧?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毕生都没有进过兽医所一步啊!"
金世陵想了想,而后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尽管收了别人的钱物,同时又给别人带来了许多的烦恼,不过他自己毫无负罪感,有时候错的离谱了,他还觉着好笑。赵将军对他的作为,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也不肯过问。其实这就是爱屋及乌的道理――他觉着金世陵好,那么金世陵身上的这些缺点也是极为可爱的了。
贪婪,小糊涂,溜须拍马这三样,乃是这世间的为官之道。金世陵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便将这三样全盘学会,并且因为已然觉着这三样是天经地义的了,所以运用起来发自内心,显得格外天真自然。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大大的弄了一笔钱,当然,和先前的家业相比,那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凭他的资质,这已经算是发了一笔横财了。
金世陵虽然心胸宽广,但这并不耽误他寻找桂如雪报仇。
北平城里没有桂如雪的踪影,他只好去问温孝存。
温孝存晓得金世陵现在是与日俱阔,自己除非肯开出上万数额的支票,否则别想一亲芳泽。不过他不是桂如雪那样任性的人,绝不会花费万金去同这位高级兔子上床。而高级兔子如今有了钱,也没有再同他叙旧的意愿,开篇就问:"哎,你一定知道桂二去哪里了,是不是?"
温孝存满面微笑的一点头,又一摇头:"这个……"
金世陵站起身,在他面前开始来回的走,一双眼睛倒是目标明确的一直盯着他的脸:"温先生,你念着和桂二的交情,就不念着同我的交情吗?"
"是的,这个我心里明白。只是……"
金世陵很想把食指伸进嘴里咬一咬,以抒发自己这种焦急迫切的心情。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手指和牙关,改而歪了脑袋,在温孝存面前立了正:"况且你同桂二也没有什么深交――这个我们心里都清楚!"
温孝存微笑起来:"这个……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只是……"
"你不说,我也能想法子查出来,不过是多费些时间罢了!"说到这里他在地上又转了几个圈,忽然坐到了温孝存的身边,气哼哼的说道:"你个混蛋!到底告不告诉我?"
温孝存脸上的微笑渐渐转化为苦笑:"世陵……你……"
金世陵站起来:"好,你不听我的话?没关系!张小山听我的话!"
温孝存闻听此言,赶忙欠身拉住了他:"世陵,你也真是急性子,我们有话好好说嘛。"
金世陵果然坐了回去,直望着温孝存道:"你若告诉我,那我们可以谈下去,你若是装着不知道,硬是瞒着我,那就别怪我翻脸!"
温孝存仿佛是被逼的无可奈何了:"唉……生意是生意,你要是让我把桂二卖了,我于情上还真是有点……好好,你不要急,我说就是了。桂二是去了天津,七月初回北平。忙的就是那条烟土线路的事。"
"到底是七月多少?七月初未免太笼统了!"
"那可不好说,大概七号?因为他说过八号想在北京饭店请一次客。当然,这个我是不能确定的。"
金世陵心算着时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七月七,我知道啦。哼,我要是脱得开身的话,还用这么傻等着?"
温孝存笑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那你甭问!"
离了温孝存,金世陵一面在心里盘算了,一面赶回了赵公馆。赵将军此刻却是不在家中,他找名副官问了问,却说是赵将军到司令部开会去了。
这倒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可也无法,只好公馆内等着,直等到傍晚,才把赵将军等了回来。
赵将军开了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会议后,瞧着似乎是年轻了一些。
他一身军装打扮,在门口跳下汽车,随即大步流星的走进楼内。见金世陵正坐在起居室内读报纸,就皱着眉头问道:"你中午跑到哪里去了?"
金世陵立刻起身走过来:"我看您中午睡觉了,就出门回了一趟家。您这是什么会?怎么开了这么久?"
赵将军摘下帽子递给他:"最近城外的日本军队时有异动,我瞧着怕是要出问题!"
金世陵听了这话,才晓得北平城外还有日本军队。
"那会出现什么问题呢?"在赵将军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无知。
赵将军觉着没有同他谈论这个问题的必要,而且思虑了一下午,也已经身心俱疲,所以此刻就只淡淡的摇了摇头,恢复了他那男性西太后的气派,用鼻子哼出三个字:"不好说。"
金世陵根本也没有兴趣听,双手抱了赵将军的一条手臂,他开始扯起闲话来。
如此又过了一周,北平城内开始起了流言。而这流言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城门已经关上半扇了!
这也是金世陵所不能理解的,这北平城里但凡出了点事情,首先要做的就是关城门,仿佛那城门是铁浇钢铸的,能抵御所有不幸一般。因为对这种做法感到不以为然,所以他对于渐渐惶恐起来的人心,也是毫无感触,唯一的反应,就是回家去看了看他二哥,叮嘱他无事不要出门罢了。而金世流除非是房子着了火,否则就决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出大门,所以金世陵的嘱咐,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
安顿好了家里,他算了日子,开始调兵遣将。在七日这天,他早早就在西车站处布控了人马,天津那边,他也托张小山布下眼线。那边桂如雪傍晚时分一上火车,这边便立刻接到了长途电话的报告。而金世陵偷空出了赵公馆,一路去了车站最前线,心想这回我要不宰了这个王八,我就真不是人了!
如今从天津到北平,若是乘坐快速列车,只要四个小时便已足够。金世陵在车站门口的汽车内,一直枯坐到了夜里十点钟,还不见列车到站。这让他不住的看表,心想今晚上回去,又要向老不死的饶上许多口舌来解释自己的行踪了。
他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车站传来消息,说是快速列车在中途出了故障,停顿了五十分钟,故而要迟到许久。金世陵听了,不由得大皱眉头,可也只好继续等下去。结果,直到了午夜十二点多时,那辆特快列车才以一只草驴上山的速度,姗姗进了站。
苦候之下,终于有了结果。金世陵立刻摇下车窗,远远的望着那出站口处的情景。只见那并排的几扇小栅栏门一开,无数乘客连推带挤的涌了出来,虽然旁边也有几盏路灯照亮,可是光芒微弱,哪里看得清那众人的面目详情?
金世陵探着头望了许久,并未见桂如雪的踪影,便有些发急,暗想这家伙不会是事先听到什么风声逃走了吧――那应该不会,他总不能半路跳了火车。况且自己这里保密工作做的很好,派出来的这一队护军,也都是自己直接统领的私人,不可能有内奸的。
思及至此,他安下心来,又继续盯着出站口,只见那一带的乘客已经是十分稀少了,偶尔才能走出来一两名。而再过了三分钟,栅栏门被哐啷一声关上。这趟车上的人,竟是已经走空了!
金世陵的脸被夜风吹的冰凉,一颗心也是冰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桂如雪是不见了,而他又不能一路追杀到南京!丢掉了这个机会,下次何时还能报仇,简直就是不能预计的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此次行动的失败,然而还是不能死心,依依不舍的坐在车内,他在西车站流连着不肯走。后来到了凌晨之时,他饿的肚子咕咕乱叫,这才长叹一声,就近下车,在西车站食堂里吃了一顿大菜。
填饱肚子,他垂头丧气的收兵回府,一路上又在心内计划了语言,预备到时去敷衍昨夜独守了空房的赵将军。
他预备的那套说辞,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场。
赵将军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理会他的彻夜不归,因为城外的日军于三十分钟前,就在卢沟桥那边,突然对着宛平县城开了炮!
第 34 章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保定。
金世陵双手插进裤兜里,靠着廊柱发呆。
后方的房门紧紧的关着,可以听见里面的赵将军拍着桌子大吼大叫:"日本鬼子用的是飞机大炮,我们使的是大刀片子!两个军长都被打死了!我们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派人去德国购买的武器,现在离我们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路途!怎么办?!"
有人低声嘤嘤的回应了,具体的内容也听不清楚。而后赵将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总之,我赵振声绝不卖国!绝不当汉奸!现在中央不给我们补给,我们只好是,能守就守;实在守不住了,大不了组织敢死队,跟鬼子同归于尽就是了!"
他话音落下,房内就传出了嗡嗡的附和之声。这嗡嗡之声直持续了十几分钟,随后那房门被推开了,赵将军大踏步的走了出来。
金世陵赶忙像条尾巴似的跟了上去。
他很迷茫,虽然跟随在最高级的司令长官身边,可是没人肯详细的对他讲解目前的战况。他生平所知道的战争,仅限于说书人口中的八国联军进北京。这回真格的听到了枪炮响了,打雷似的,吓的他头发都要竖了起来。
他现在就是一个人了,金世流已经乘着津浦路的火车逃回了南京――先还不肯走呢,被他强行押着送上了火车。他就这一个亲人了,万一北平城里开了战,再让日本兵一枪崩了可怎么办?
其实金世流逃走时,城内上下――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情绪还是很乐观的,日本士兵们的挑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可是真到了要动刀枪的时候,也没见哪次占了便宜去。况且城外一共就那么几个小鬼子,真急眼了,就拿大刀全砍了去!怕他什么呢?
可是乐观了没几天,日本的关东军被调到了长城一线,紧接着一个日本师团,两个独立混成旅团,以及一个临时航空兵团也赶来支援了。
这是谁能想得到的事情呢?结果对方总攻一发,这边登时就战死了两名军长。
再往后,天津北平陷落,无数人就此成了亡国奴。
这是个天地骤变的时期,平静安逸的生活忽然就被打破,后来北平城内的情景,金世陵便没有机会目睹了。他随着大部队撤去了保定,虽然不曾去过前线,可是他每天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炮火声音,已经觉着自己是落到了一个修罗世界。
在保定住了不到七天,他随着赵将军又去了河间。赵将军总以为黄河以北都该是他的地界,就算让人抢去了,对手也得是个中国人,无论如何轮不到小鬼子跑来撒野。所以怀着满心的国仇家恨,他预备着要和日本人拼命。
战争让他重新焕发了青春,他健步如飞的在前线阵地上来回穿梭,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老人家身份。当年内战中,他屠杀同胞时都不手软,如今面对了外敌,更是恨不能把日本兵们全部活着嚼了。
金世陵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依旧尽忠职守的跟在赵将军的身后。终日在枪林弹雨中穿行,面对着铺天的炮火和盖地的尸体,他的神经的确是受到了很大刺激,刺激到了极限,他反而麻木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些地名他闻所未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肮脏血腥的场景,弯着腰小跑在战壕里,他一脚踩进了尸首的腔子里,动作僵硬片刻,他晓得自己如果大惊小怪的尖叫,很可能会让前方的赵将军回身给毙了,所以犹豫一下,他拔出脚来继续跟上。
到了夜间,战火暂时停止,士兵与将官们虎狼似的吃喝,然后就地坐下休息。金世陵同葛刚毅也相挤着在战壕中坐下了,葛刚毅递给他一个水壶,嗓门很大的说道:"金处长,喝点水吧!"
饶是他嗓门这么大,金世陵依旧是听得不清不楚――大炮整整震了一个下午,大家都统一的有点耳鸣眼花。他接过水壶喝了一小口,没能解渴,可是不敢再喝了,怕一会儿尿急。
二人喝了这么一点水,然后便是相对无言。后来觉着那耳鸣稍稍缓解一些了,葛刚毅才开口道:"不知道明天,日本人还会不会派飞机过来轰炸。"
金世陵把身体靠在土壁上,神情漠然的摇摇头。
葛刚毅仰头望着星空,耳中渐渐听到了蛐蛐的鸣叫:"你上午在指挥部里,听到赵将军的话了吗?"
金世陵又是摇摇头。
"津浦铁路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我们恐怕是还得往后撤。"
"上海也在打仗,会不会打到南京去?"
"不知道。"
金世陵想起了他那位二哥。有点不安,可也只是"有点"而已。
葛刚毅坐得久了,身体蜷缩着很不舒服。周遭的一切都已然转为安静,他便悄悄的站起来,一手拄了腰,一手握拳捶了捶脖子。金世陵见状,也随着起了身。伸了个懒腰之后,他低下头,双手抓着裤子抖了抖尘土。
后来他回忆了很久,还是不明白那颗流弹是从哪里打过来的。
他那时依旧是耳鸣,拍打完裤子他抬起头,借着月光,忽然就看见葛刚毅的脖子上雾似的喷出一个血红色的扇面。葛刚毅似乎也是对此感到无比惊愕,他抬手捂住了颈部――鲜血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汩汩的涌流出来,瞬间就淌湿了半边肩膀。
再然后,葛刚毅就像一个毫无生命力的人偶一样,一头就栽向了金世陵的胸口,把金世陵撞的一个趔趄。
金世陵抬手扶着他,随即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来人啊!葛副官中弹了!"
没人理会他,这个时候,被炮弹轰碎了的人都是多不胜数,他这边中个弹,又算得了什么?
而葛副官似乎也并没有要麻烦旁人的意思,他靠在金世陵身上,依旧是满面讶异的捂着脖子,不喊也不叫。
两分钟后,他满身鲜血的死去了。
金世陵陪着葛刚毅的尸体又坐了一会儿,心中很是茫然。后来他从葛刚毅的身上解下水壶,用军装下摆擦了擦被血块糊住了的壶盖,然后拧开喝了一口。
"就只差一点……"他想:"子弹是从我这边飞过来的:"我若是早抬了一秒钟的头……我就没有头了。"
他这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过并没觉出死里逃生的幸运,他就只是同葛刚毅并排坐到半夜,后来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招呼人过来拖走了葛刚毅,然后自己揉着眼睛,继续去做赵将军的尾巴。
这天,他们撤离了河间,一路去了邢台。
从那儿再往后的事情,金世陵就记不大清楚了,因为每一天都像是噩梦,让人觉着颇不真实。
他这人不是很有血性,可是后来一度也不怕死,因为见得太多了,就觉着死亡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没什么了不得的了。
第二年八月,他们撤退到了武汉。在武汉战场上,赵将军中了流弹。
赵振声将军若是好好的坐在指挥部里,流弹自然不会长了眼睛的推门进来找他。在中枪之前,他正在同周光亚军长吵架。
周军长秉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宗旨,力主马上进行战略上的撤退,以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赵将军听了这番提议,当即就气了个半死:"我撤你妈的×!要撤你就带着你那队孬种撤去!老子宁可留下来打游击!"
周军长是中央嫡系,从来就没把赵振声这种地方军阀放在眼里,见他对自己出言不逊,也拍了桌子回骂过去:"糊涂之极!保存实力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无知!"
赵将军这回是彻彻底底的忘记了自己那"正臣翁"的身份,抄起钢盔往头上一扣,他粗声大气的喝道:"少来同我扯这些没有用的淡!我的兵跟我留下,你带着你的人马上往后方滚吧!"说完他摔了房门,大步流星的向前线阵地走去。
金世陵就站在门外,见他出来了,赶忙受了惊似的一直腰,一言不发的在后面跟了上去。
赵将军自觉着纵横沙场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气闷过!他务必要去阵地上再重新视察一番,十几万士兵如今就打剩下三万不到――他的兵,他的资本,没了!
在战壕后方,他看见了自己的爱将张小山。
张小山正窝在一个潮湿的土坑里睡觉,上个月,他的手臂被炮弹皮削掉了一大块肉,绷带乱七八糟的缠绕在伤处,已经成了肮脏的烂布条。平时看他没什么稀奇,放上战场了,才晓得他是个人才――打了这么一路了,他那个师才没了五百多人,其中整数是被日本人的枪炮打死的,还有几个零头,是在洗劫附近村庄抢夺给养之时,让老百姓给打了闷棍。
赵将军跳进土坑,把张小山叫醒后,低声交谈了许久。金世陵蹲在坑旁,就看张小山神情严肃的不住点头,仿佛是要表决心的样子。后来二人都分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湿土中,摆出了长谈的架势,可惜刚把架势摆足,日本军队那边又开了炮。
这回的炮弹似乎就像落在眼前了一样,黄土骤然就铺天盖地的扬了起来,金世陵下意识的往地上一趴。随后巨响一声借着一声,大地都随之颤抖起来了。
张小山此时已经跳出土坑,连滚带爬的向前方阵地匍匐行进,赵将军也跟在了后面。金世陵不敢动,这回的炮火实在是猛烈的出奇!他双手堵了耳朵,双眼紧紧闭上,在极度的惊骇之中,他仿佛连心跳都暂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炮声渐渐停息下来,他睁开眼睛四周望了望,只见处处都弥漫着昏黄的烟尘,他已经被黄土半埋了。
又挨了三五分钟,依旧没有新的炮响,他这回算是略略镇定了一些,爬起来弯着腰向前方跑去。刚跳进战壕中,就有人跑过来扯了他:"金处长来的正好!将军中弹了!快找军医!"
赵振声赤膊躺在阵地医院的帐篷之内,上身五花大绑的缠了绷带。
那子弹是打穿他的肺部,造成了一处贯通伤。此刻他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眼看着就要升天。土猴似的金世陵在一边守着,吓的落泪――赵振声一死,他就完了!
他呆呆的站在床边,望着双目紧闭的赵振声。打了一年的仗,这老不死的真是名副其实的老了。
他追忆往事,忽然觉着其实赵振声对他也算不错。有赵振声,就有他这个副官处处长;没有赵振声了,他怎么办?在这个天下大乱的时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幸而赵振声本人并没有升天的打算,昏迷了一天一夜,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身边那红着眼睛的金世陵。
三日之后,因伤口感染发炎,赵将军被迫离开前线,经由湖南、广西,进入四川。
入川一个月后,他辞去集团军总司令一职,转任战区副司令长官;三个月后,因伤情进一步恶化,他再一次辞职,专任军事委员会委员;同时宣布放弃兵权,举荐张小山师长代替自己为新一任司令长官。
第 35 章
一九四零年二月,重庆歌乐山,桂二公馆。
桂二公馆立于山间林中的一块平地上,是座很雅致的小白楼,从院门口到盘山公路,则由一条十八弯的石阶相连。白天的时候,远看着绿海中露出一点白墙,倒也罢了;等到了晚上,楼内电灯一起打开,那光芒就勾勒出了一个很璀璨的立方体,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得到。虽然称不上如何奇丽,可也就算是这山中的一道美景了。
这已是抗战爆发后的第二年,内地逃来避难的人潮一波接一波的涌入四川。本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来到重庆,三天可以找到一个女人,三月可以找到一份职业,三年却未必能找到一处房子。
上面一番话,前两句还算写实,至于最后一点,却是不然。只要肯下决心忍受一切不适的话,房子还是能找到的。比如城外各处疏建村内成批修建的"国难房子"――竹子搭架,围上席子,再用黄泥从上到下抹了,最后刷上一层白灰,乍一瞧着也是洋灰白墙,其实一拳就能把墙打个窟窿。
在这种情况下,洋楼阶级们就愈发显出了他们的高贵――高,指的是洋楼的地势;贵,指的是楼内每日的生活开销。现今只有昆明通缅甸一线的公路还是畅通着的,物价几乎就是每日一涨,甚至有时干脆就是有价无市,饶你有钱,可硬是买不到货!
一切都是稀缺的,烟酒糖茶,全部成了奢侈品。美国大兵们带来的咖啡和糖果也成了很珍贵的食物,放在商店里寄卖,很快就能以高价售出。
桂如雪感谢美国大兵,此刻重庆市面上连点像样的鱼肉都很难买到,若是没有美国罐头乘坐军舰漂洋过海的抵达他的餐桌之上,他怎么能保证身体所需的营养呢?
他近来,渐渐的觉着手头有点紧张了。他是个有"嗜好"的人,这点嗜好无论何时都是一笔大开支;再加上吃喝玩乐,狂嫖烂赌……全民抗战,并没有耽误他花天酒地。而现在这花天酒地的成本,可是不能拿当年在南京时的标准来衡量的。
从南京到重庆,这几年他一直没闲着,钞票被他大笔的赚进来,又被他大笔的花出去――全重庆都知道他发了国难财,可他总觉着自己要闹饥荒。
此刻他搬了椅子坐在后院内的草地上,重庆多雾,难得今日见了蓝天,而又没有日军飞机前来轰炸,他要趁此机会晒晒太阳。
闭上眼睛,他迎着阳光仰起头。下颏尖尖的,他已经瘦成了瓜子脸。
一名听差蹑手蹑脚的走过来,轻声禀报道:"先生,桂主席来了。"
他依旧仰着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那听差在公馆内也是做久了的,见状会意,静悄悄的便退了下去。
十分钟后,桂如冰,仿佛脚下踩了弹簧似的,意气风发而又兴致勃勃的走了过来。他似乎是已经用自己那旺盛的生命力击退了时光的侵袭――他的面颊依旧黝黑丰润,皮肤中透出光亮,一双大眼睛影沉沉的,眼神是从暗处透出来的锐利光芒。
他的服饰,也是几十年如一日,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做的太合身了,再紧一分就要箍在身上,这使他看起来像个正在生长发育的男学生。走到桂如雪身边,他见草地边缘处还摆着一把沙滩用的白椅子,便走去搬过来,在桂如雪的斜前方坐下。
桂如雪不说话,桂如冰神情高傲的眺望远方,也不打算主动开口。两人沉默相对了许久,桂如冰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陪着对面这个闲人晒太阳,只得不情愿的张口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桂如雪结束了屈原问天的姿势,懒洋洋的瘫在椅子上,他慢悠悠的开了口:"听说,运输处最近要购进一批卡车?"
桂如冰听出了他的用意,当即就沉下脸来正色道:"你也不要太贪得无厌了!上次让你经手了一批,你却拿二手的旧货来充数!搞的我在舆论上十分被动!"
桂如雪没想到自己会迎面碰上这么一个硬钉子,脸上的颜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我不过从中落下了三辆新车,其中还有一辆算是你入进来的股份――可我从仰光到昆明一路担了多少风险?你安安稳稳的呆在重庆,在报章上略微被说了两句闲话,就承受不住了?"
桂如冰神情不变,淡淡的回问道:"既然觉得不合算,你当初又何必请我帮你拿下合同?"
桂如雪气的脸色白里透青:"我若没有好处给你,你就会帮我了?自从到了重庆,我做什么生意不带着你一股子?你讲话要凭良心!"
桂如冰听他翻起了旧账,心中就很鄙夷,心想毕竟是丫头养的儿子,胎中带来的小家子气,后天再怎样教养,也终是个下等货色。
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桂如雪细掰这些零碎账目的,一来实在是麻烦,二来也丢不起那个人。双手撑着膝盖,他作势欲起:"我今天忙的很,晚上军事委员会的赵将军从成都过来,我在家中还要举行一个欢迎晚宴。宾客中也有你一个,你收到请柬了么?"
桂如雪强压愤怒的答道:"收到了。"
"运输处的何处长晚上也会出席,到时你同他直接相谈好了。"桂如冰说到这里站起来:"晚上见吧,我先走了。"
桂如雪瞄着他:"不送!"
桂如冰根本也不想让他送,只要同这唯一的弟弟相处超过了十分钟,他就浑身的不自在,好像衣服里爬进了毛毛虫似的。大踏步走了两步,桂如雪的声音忽然在后方又响了起来:"你等等,赵将军――前几天不是刚去前线了吗?"
桂如冰且走且回头答道:"走的是小赵将军,来的是老赵将军,老赵将军是在武汉负伤退下来的那位――啊呀!!"
桂如雪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叫给吓了一跳,回身看时,只见桂如冰已然呈"大"字形扑倒在草地旁边的水泥路面上。
"你这是干什么?"桂如雪懒得起身,只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桂如冰倒没干什么,他只是方才一时不曾看路,结果在水泥路沿上绊了一跤而已。
不过这一跤是跌的非常之重,他整张脸都拍在了地面上,神气的高鼻梁也因此受到了重创,同时又牵动泪穴,鼻血同眼泪登时就一起流了下来。这打击来的毫无预兆,所以他趴在地上,竟是当场懵住了。
桂如雪见他趴在地上,不做反应,只好起身走过来,也不靠近,就在旁边半米处站了,弯下腰试图去瞧他的面目,口中还自言自语道:"这是摔晕了?"
桂如冰深吸一口气,鼓足力气站了起来,同时一手捂了口鼻,一只手草草的拍打了前襟上的灰尘,强忍痛楚的答道:"我没事。你这里的水泥路铺的不对劲,比草坪高了一个台阶,这应该改一改。"
桂如雪见那鲜血已经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了,就忍不住关怀了一句:"你还好吧?"
桂如冰很镇定的点点头:"我没什么。再会吧!"
话音落下,他拔腿便走。一路疾行离开桂二公馆,他坐着滑竿下了山,直奔中央医院。
桂如雪站在那条水泥路上,灰白的路面点缀了三两点暗红,那是桂如冰滴下的鼻血。
他用皮鞋鞋底在那暗红痕迹上蹭了几蹭,下意识的效仿家中阿妈的口音,咕哝了一句:"烦人的嘞!"
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他无所事事,决定即刻启程进城,以便在宴会开始之前,可以在他一位相好的小姐那里耽搁几个小时。重庆乃是个山城,他这住在山中别墅内的高等阶级,也需得先乘着一顶二人抬的滑竿沿着石阶下山,然后再乘汽车上公路。这滑竿一旦离地,坐在上面的人就不由得身体后仰。这种姿势其实是很舒适的,但桂如雪总怕那轿夫一个失手,会将自己抛到山涧中去。这种杞人忧天式的的烦恼折磨着他,使他每下一次山,便身心紧张的比轿夫还要累。
经过了五六十公里的长途颠簸,他终于见到了新近相好上的张小姐。这张小姐叫名是小姐,其实结婚的次数,已经成了谜。如今她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就自己在一栋二层楼上赁了三间屋子居住了,终日里四处交际,生计全靠众多男朋友们来维持。桂如雪到来之后,二人先关上房门做那一番好事,尽兴之后才各自下床,亲亲热热的相挽着出了门。
桂如雪早承诺过要送给张小姐一点礼物,只是上山之后,难得进城;纵是进城了,他的情妇众多,也未必一定要来惠顾张小姐。这承诺拖了许久,待到今天,显然是实在应该兑现了。而桂如雪也没打算赖账,带着张小姐进了一家拍卖行,他笑道:"你不是喜欢钻石戒指吗?前天这里给我打电话,说新收进一枚好的,你看看如何,若是满意,我就买下来。"
他这边说着,那边经理早拿着个小盒子绕过柜台走出来,笑嘻嘻的招呼这位大主顾:"桂二爷,您今天有空下山进城了?"
桂如雪点点头:"我来看看戒指。"
那经理赶忙把手中的小盒子打开,只见盒内是红绸里子,上面嵌了一只白金钻戒,那金托子上的钻石足有蚕豆大小,当真是光华夺目。经理又开了店内墙壁上的电灯,光芒一照,更把钻石显得熠熠生辉。桂如雪扭头问张小姐:"你看这只还好?"
张小姐早就喜的心痒难忍,面上虽然强作镇定,可那兴奋的颜色还是不由自主的露出几分来:"还不错。"
桂如雪又转向那经理:"我没有时间同你讨价还价,你直接说数目,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
经理满面笑容的答道:"桂二爷,就是按照行情,八十万吧!"
桂如雪站在柜台前,已经掏出支票本子和钢笔了,听到这话,就用笔杆在那经理的头上敲了一记:"狗东西!唬你二爷我是个冤大头?"
经理陪着笑一弯腰:"那咱哪儿敢呢?不是咱用高价讹人,是现在的钱一天比一天的不值钱,您要是上两周来,咱不打马虎眼,六十五万肯定就卖给您了。可您要是再过两周来,那价格恐怕就要上百万了。别看价格涨的快,可咱不在这上面多挣一分钱呢!"
桂如雪想了想,提笔开了张七十五万的支票推给那经理:"你说的有理,可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实话。各退一步,就是这个数吧!"
那经理知道桂如雪是个对手,多说了也占不到许多便宜,万一惹恼了他,兴许还会失去这个主顾。所以他拿起支票看了看,便搓着手笑道:"哎,那就全听您的吧!下次来了新货,咱立刻就给您公馆里去电话,您放心吧!您要是嫌下山麻烦,咱派人把东西送您府上去。"
离了拍卖行,已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了。桂如雪把那位欢天喜地的张小姐送回家中,然后便独自前去了桂公馆赴宴。
且说桂如冰,生平最好的就是一个面子。如今借着抗战入川,他总算摆脱了那所青苔满墙的老宅,得以重建家园。他这桂公馆,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建造,气派之大,简直到了要惹人非议的程度。首先那公馆大门,就与别家不同,乃是东西辕门似的双门,二门之间有水泥路相连,汽车从东辕门进来,不必费力倒车掉头,直接就可以从西辕门开出去。门内花圃中的花朵,也根据品种不同,分别按照几何图形栽种了,不论四季,永远是规规矩矩的花团锦簇。花圃之后的第二重大门,也修建的十分高大,加之刷了朱漆,瞧着干脆就是前清王府的派头。桂如雪走进门内,那传达见桂主席的亲弟弟来了,当即一路颠出来迎接:"二爷来了?正巧主席也是刚回来不久,您跟我来吧。"
桂如雪摆摆手:"我不见他。你带我去客室坐坐就好。"
桂如雪在客室内,如愿以偿的见到了何处长。二人坐在暗处,嘁嘁喳喳的谈了许久,直到外面起了骚动,才随着人群走了出去,迎接本场宴会的主角――赵将军。
赵将军一行人,虽然也都顶着军人的名衔,可是全部便装打扮,一路随随便便的走进来,并没有几丝军人之气。赵将军本人是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保养的很好,打扮的很老。因为肺部受过重伤,所以腰背不能像往昔那样挺拔,使他看起来老上加老。
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副官,赵将军慢慢踱进大厅,眼睛是睁着的,但神色倨傲,显然并没有将面前这些人放进眼里。此时桂如冰忽然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因他脸上带着个大白口罩,导致所有的笑意只能通过眼睛,以及眼角那若有若无的几丝浅浅皱纹表现出来。双手握住赵将军的手,他既客气又热情、既大方又多礼的开了口:"正翁!欢迎欢迎,一路上辛苦了吧?"
赵将军的脸上也现出了一点笑模样:"桂主席,你又何必这样盛大的迎接我,真是让我惭愧啊!"
桂如冰笑道:"正翁这样的国家英雄还说惭愧,那我们这些在后方的人,岂不是就要无地自容了――"
这句话说到末尾,他自然而然的就把目光溜向赵将军身边的副官,不想一看之下,他登时就愣住了。
只见这副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身材颀长。不但模样俊俏,而且打扮的也好:下身是棕色马裤黑色皮靴;上身是美国式的黄色皮夹克,没系扣子,露出里面的白地红条子衬衫;乌黑的短发偏分梳开,因未抹生发油,所以格外透出一股清爽相――总而言之,他周身堪称是聚集了大后方的所有流行元素,瞧着可是够摩登的了!
这位摩登副官,不是金世陵又是谁?
桂如冰乃是个有经见有主意的人,此刻吃惊之余,却是立时把目光调开,不动声色的继续同赵将军寒暄,恰好此时旁人见桂如冰这主角已经登场亮过相了,便也纷纷涌来招呼。桂如雪站在后面,因为一直在同何处长密谈,早被人潮抛下,所以倒是没有留意来宾们的面目身份――不但不留意,后来他甚至还趁着混乱溜回了客室,同何处长长篇大论的商谈起来。
可惜谈不多久,桂如冰忽然走了进来,因为对桂如雪不好称呼,所以只得径直走到他面前:"你来一下,我有点事情。"
桂如雪向何处长一点头,然后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这兄弟二人走到了一间僻静屋子里,桂如冰依旧带着口罩,闷声闷气的说道:"你见到金三了吗?"
桂如雪本是满脸的不耐烦,听了这话,立时严肃起来:"金三?在这里?"
"他怎么成了赵将军的人了?"
"赵将军?"
"就是赵振声!"
桂如雪忽然显出了几分不安:"原来你说的老赵将军是北平的赵振声?那我知道了,金三当年离开南京跑去北平之后,不知怎的就成了赵振声的副官处处长――他现在在哪里?"
桂如冰恨的一咬牙:"你既然早见过他,怎么不对我讲?我告诉你,他是个麻烦!"
"也没有那么麻烦!他现在在哪里?他见到你了?他是什么反应?"
桂如冰皱起眉头:"他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这小子……春风吹又生……全怪你当年非得留着他!"
桂如雪道:"或许是你带着口罩,他没有认出来――你带着口罩做什么?"
桂如冰冷笑一声:"他会认不出我?我看你的脑子是让红丸给弄傻了!"
桂如雪受了他的奚落,却并未张口反击,只是追问:"他如今在哪里?"
桂如冰抬手指了他的鼻尖,满眼睛恨铁不成钢的怨气:"你啊你……你现在还在急着找他?他但凡有点人心,就一定不会同我们善罢甘休的!你要作死,我不拦着,可是别连累了我!"
桂如雪一甩袖子:"我瞧瞧他去!"
第 36 章
桂如冰对于金世陵,那素来都似乎很蔑视的,可在蔑视之余,却又要把他当成个麻烦人物来重视。桂如雪很不理解桂如冰的这种心态,他觉得金世陵这人其实满有意思的,对于他这种人,也无需蔑视重视,只要能取个乐子,皆大欢喜就是了。
离了桂如冰,他寻寻觅觅的走遍了桂公馆,却是不见金世陵的影子。此刻再想回去询问桂如冰时,桂如冰却已经插进赵将军等人的闲聊中,随着谈笑风生起来。
桂如雪不禁就困惑起来,简直怀疑桂如冰是摔昏了头,以致于出现幻觉了。
在桂如雪满公馆的乱转之时,金世陵正坐在院外的汽车内,读他二哥从香港寄来的信件。
信是很长的,金世流如今寄居香港,作品无人识货,无处发表,导致满腔的文采也随之无法发泄,只好全寄托在了这一封封长信之中。结果这就让金世陵对他的来信是又盼又怕――盼是好理解的,怕则是因为每次读完他二哥的大作之后,他的胃里总要不舒服好一阵子。他尽管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文学评论家,甚至中学毕业之后就再没正经摸过书本,可是文章的好坏他是读得出来的。他二哥笔耕多年,水平一直是那样的稳定,永远的三流货色。
两年多没见金世流了,金世陵实在是有些想念这位二哥,至于二哥想不想念自己,那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情。金世流在淞沪会战打响后不久,就在直觉上感到了危险。他孤身一人,无可留恋,惶惶的又挺了半个月,实在是觉得心惊肉跳,就收拾了一个皮箱,很辗转的一路往南,最后就到了香港。
亏得他从北平带出了一大笔钱,使他能够从容不迫的逃难。到了香港之后,他租了一间公寓住了,又开始老佛镇宅一般的生活。
这回他是彻底的成了孤家寡人,没有弟弟,没有朋友,广东话不会说,英文也差劲。在香港住了两年多,他依旧还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模样。在镇宅期间,他也一直在想法设法的打听金世陵的消息――以他的本事,当然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的。还是金世陵到了成都之后,主动联系到了他。兄弟两个互通了信息之后,顿时都安下心来,又开始各忙各的去了。
金世流很想来重庆与这位三弟会面,不过金世陵对此却仿佛是没有什么兴趣。他既不肯招待,而值此交通困难时期,金世流也不能够轻易回来,所以二人如今只能还是靠信件来联系。
读完这封信,金世陵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然后又把信封塞进手边的黑色皮包里。
他在车内枯坐了许久,其间偶尔扭头望望窗外。桂公馆的大门实在是气派的很,他爱这堂皇美丽的建筑,可惜做不到爱屋及乌,公馆内的那位主人,乃是他心上的一个毒瘤,不切不快。不过这下刀的愿望并不是很迫切,他自从随着赵将军由北往南的经历了一场炮火鲜血的洗礼之后,整个人很是发生一些变化。这变化之一,便是他那颗曾经脆弱娇嫩如初绽花瓣般的小心灵,如今已有了硬化为一块冷石头的趋势。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欲望,可是再也不肯被那欲望驱使着走。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既然没有死在战场上,那往后人生漫长,他尽可以耐心等待,有条不紊的走着瞧。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赵将军在桂如冰等人的簇拥下,摇摇晃晃的走出来了。
金世陵并未下车迎接。而赵将军对此也毫不介意。在同众人告别之时,早有公馆内的仆役跑过来为他打开车门,而他上车之后,便立刻停止寒暄,很疲惫的往靠背上一仰,仿佛是疲惫极了的模样。
汽车发动,金世陵习惯性的把自己手送到赵将军的手中。而赵将军也很自然的握住了,二人都没有说话。待汽车开出去十几里地了,赵将军才开口问道:"世陵,歌乐山的房子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出来?"
金世陵思索着答道:"上次在电话里听他们说,房子是早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是家具被卸在山下,运了三天,还没运完。"
赵将军略略皱了眉头:"一点家具,三天运不完,我看是保长的皮肉做痒,应该拿鞭子抽一抽了!"
金世陵一捏他的手:"爸爸,你怎么这么急脾气?先是急急忙忙的从成都跑过来,现在又急急忙忙的要上山!山上有什么好的?"
赵将军听了这声"爸爸",立刻就软化了声气,两道眉毛也舒展了,和声解释道:"你不懂得,据说这里雾季一过,日本飞机就要来搞疲劳轰炸。相比之下,歌乐山的防空洞要安全舒适的多!"
金世陵听了赵将军――爸爸的解释后,就心悦诚服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赵将军扪心自问,真是不知道该把这个金世陵摆在哪个位置上。
他先前在北平时,那动机很单纯,只是把金世陵当个小玩意儿放在身边,既可以夜里用来泄欲,而且白天瞧着也是赏心悦目。金世陵是个活泼天真的,一身的孩子气,这性格也很讨他的喜欢。
可现在不是安逸平静的北平世界了,他也不再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赵老将军。自从负伤撤退后,他的兵权被中央势力一点一点的剥夺掉了,最后的结果,是他成了个摆设,成了个躲在大后方避难的寓公。
这让他感到了难言的痛苦。而在那孤寂的养伤期间,他身边的旧人,就只有一个金世陵。
在这异乡,二人相对的时间久了,不由得就生出了几丝相依为命的感觉。赵将军是个没有家的人,太太早就死了,一个看不入眼的儿子也不在身边。至于亲戚们――他没有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西安的二舅,几十年都没有联系过的了。
先前威风赫赫之时,他活得热闹非凡,并不需要亲人;如今落寞了,他开始渴望一点温情。金世陵这人一无所有,温情倒是多的满溢,无限量的提供给赵将军,把老不死哄的几乎热泪盈眶。到了后来,赵将军也不知是该把他当成情人好,还是当成亲人好,索性一激动,认他做了儿子。
赵将军敢认儿子,金世陵就敢叫爸爸――是"爸爸",不是"干爹"。
虽然认了姓赵的做父亲,不过金世陵倒并没有更名为赵世陵的意愿,赵将军对此也不大在乎,姓金姓赵没什么所谓,只要他这个人永远忠于自己就好。
于是,金世陵与赵振声,本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的金钱肉体关系,在经过这场战争之后,随着赵振声军事生涯的结束,骤然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父子乱伦关系。
旁人听了这个消息,都觉着头皮发乍,认为赵将军要么是犯了糊涂,要么是受了打击后自暴自弃,平白无故的自毁名声取乐。而两位当事人的头脑其实是分外的清醒――赵将军需要一点情意来温暖自己这早来的晚年;金世陵则是需要一座靠山,否则他一个人活不下去。
不管外界舆论如何,这两人的父子关系是确立了。赵公馆上下一致称呼金世陵为陵少爷――毕竟还有个正牌少爷在昆明,他这半路出家的儿子,只好后退一步,在少爷前面加个陵字,以便可以和正牌少爷相区别。而陵少爷对于自己的称号,表现的毫无兴趣,叫什么都没关系,反正现在赵将军不管事,他才是一家之主!
汽车一路开到了城外山中的疏建村中,在那里二人下车,乘坐滑竿上了山。那山上也有两座老式洋房,乃是赵将军一位朋友的别墅,如今被赵将军要来暂住。
这一对父子奔波了一天,晚上并排躺在床上,便开始轻声扯起闲话来。因为疲惫,所以那闲话也没扯几句,便各自睡去。翌日清晨起来了,金世陵忽然接到歌乐山那边打来的电话,说是新公馆已经连夜布置完毕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主人。金世陵听了,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日军飞机的恐惧,自然十分高兴,放下电话便去通知了赵将军,然后又命家中下人将那些还未打开的皮箱行李集中起来,准备搬家。
从金世陵所在的疏建村赶到歌乐山,那路途总在四十公里以上,无论如何都算是长途了。赵将军虽然没了兵,钱却还是有的,不敢说是多么的巨富,但在这一切物资都严重匮乏的抗战时期,他还能毫不为难的从缅甸购进一九三九年的林肯轿车,并且可以无限制的使用汽油,这放在一般人的眼中,真是堪称豪举了。
赵将军奢侈的心安理得――他觉得自己对得起国家民族社会,乃至一切国民。当年他时刻做着去打游击的准备,宁愿为了抗战牺牲性命。可惜他这一腔子热血,并不被人放在眼里。
"你们这些混蛋!"他在心里怒骂:"老子不管了!"
桂如雪坐在房内,窗外白雾茫茫,不适宜他下山活动。
他不肯下山,可是有人肯冒险上山来探望他。这人正是他的挚友,温孝存。
温孝存依旧保持着他那银行家的形象。虽然他只是一介商人,可是比希特勒还要热衷于战争――乱世发大财!他不愿意中国灭亡,中国一亡,就没得仗可打了。他热爱这交通封锁与物资匮乏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滚滚财富的来源。
无须听差招待,他径自走进桂二公馆的客室之内,虽然心中得意,可是控制着不显出张狂来:"桂二,今天天气实在是不好。"
桂如雪抬起头,见温孝存已经在自己面前的沙发上坐下了,就笑着点头:"这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不敢出门的――怕轿夫走进山涧里去。"
温孝存微笑起来:"那倒不至于,你太多虑了。"说着他将手边的皮包拎起来放到茶几上,拉开拉链后,从中掏出两只大药瓶放到茶几上:"真正日本货,比上一批的品质要纯的多。"
桂如雪眼前一亮,拿起一只药瓶拧开来,只见里面满满一瓶红色药丸。他拿起一粒放入口中囫囵咽了下去,随即说道:"这个还是要日本货才好。本地自制的,里面也不知加了什么东西,总带着点怪味道。"
温孝存很和气的笑道:"大概是你的心理作用吧,这东西无非是吗啡加糖精,还能加什么东西呢?"
桂如雪将瓶盖紧紧拧好了:"老温,我现在手头没有多少现款,这两瓶的钱,我要迟两天给你了。"
温孝存摇摇头:"你不必给我钱,这并非我买来的,而是老冯从北边带回来送我的。"
"老冯胆子很大嘛!现在这个时候,还敢来回跑封锁区倒黄金?"
"是,他是为了钱不要命的。"
桂如雪轻声道:"没有命,还要钱做什么。"
温孝存笑了笑:"先不要提老冯了。我告诉你,方才我上山时,遇见了你的一位老朋友。要说他是谁,大概你是绝想不到的。"
"谁?"
"金世陵。"
"金世陵?"
温孝存不露声色的观察着桂如雪脸上的表情:"可不就是金世陵!他还是跟着那个赵将军,一路上前呼后拥,仿佛混的很不错。"
桂如雪低头将药瓶放回茶几上:"他这人没有什么本事,却还能'混的很不错',那可真是奇怪的很。"
温孝存欲言又止的一笑:"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吧!"
"实不相瞒,我昨天就在桂如冰那里听说他的行踪了,桂如冰居然还因此恐慌起来,可笑!"
"你不害怕,可是那年在北平,他对你动了枪!"
桂如雪的似笑非笑的抬头望着温孝存:"他恨我,所以见了我就拔枪冲上来――多么老实的孩子啊!老温,老实人永远不可怕,别说他拿了枪,他就是抱了炸弹,我也有法子让他乖乖听话。你信不信?"
"你敢说这种话,是因为你和他有过那种……哈哈,我不说了。"
桂如雪似乎是对温孝存话中的省略感到自豪,他歪了身子靠在沙发中,懒洋洋的笑道:"这个话,早两年是不大方便出口,不过现在是无所谓了。老温,你知道北平的旗人讲究个'老三点儿'――吃一点儿,喝一点儿,玩一点儿。这个宗旨我是很赞同的,不过我更愿意吃个够,喝个够,玩个够;这才不算辜负了人生。"
"可是你同金世陵好了那么久,也该玩够了吧?"
桂如雪莫测高深的微笑起来:"老实讲,我还没有见过他本人。如果他没有大变样的话,那我还是很有兴趣继续玩下去的。"
温孝存笑道:"好了好了,桂二,越说你越来劲。不过我虽然是有点近视,但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金世陵瞧着是长了几岁年龄,除此之外再无变化。不过他现在是赵振声的干儿子了,你想招惹他,也得先掂量掂量才好。"
桂如雪皱起眉头:"干儿子?你不是今天刚见到他么?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到街上随便走一圈,外汇走势外带白菜价格,就全能立刻知道。这是我的本事!"
温孝存时间宝贵,不能在桂二公馆久坐。桂如雪送他出了院门之后,忽然觉得有些留恋――他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永远温和且谈笑风生,虽然是个阴险狡诈之徒,可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好朋友,难得!
第 37 章
桂如雪很愿意同金世陵去叙叙旧,在不被宰了的情况下。不过他暂时抽不出时间来,所以只好将这个计划暂时搁浅了。
他在市区内住了一个礼拜,总算同何处长签下了合同。余下的事情,便是找一个可靠的人带着支票飞往仰光,办理买车事宜――当然,他自己去是更把握一些的,不过旅途颠簸,他懒得去吃那个辛苦。
运输处买的只是卡车,可是十辆卡车总不能从仰光空跑回重庆,十辆车的货物……他心算片刻,发现自己这回可要发一笔大财!
大财,而且一定会比他现在得出的这个数目还要大许多,物价是一天一涨,等到汽车开回来,谁知道市场又会是什么样子了。
他找了一张纸,用笔在上面乱画了数字,旁人看不懂,他自己心里却是明白。如此笔算一番,他想若不能在这一场赚下千万,自己就不是桂如雪!
财是发定了,可是,找谁代替自己去跑这一趟长途呢?
这一趟可算不得苦差事,从仰光哪怕带回几盒西药呢,在重庆也能卖个天价出来。只是略微奔波了一些,这得找个腿脚勤快、头脑伶俐的。
他想到了温孝存。
温孝存这人很有意思,他在经济上并不比桂如雪穷,身份上也并不比桂如雪低。可总像是比桂如雪矮了四分之一头似的。桂如雪一个电话打过去,他立刻就上山来了。
桂如雪把自己的计划对他讲了。而他微笑着听完之后,便出言道:"桂二,你很厉害啊!这种替政府花钱的好事,能够得上一次就很不容易了。不想半年没到,你又能揽回一桩。兄弟佩服!"
桂如雪近来在各方面都不大如意,见了温孝存,心里倒是还痛快点:"这样的机会难得之极,赚一笔是一笔吧!我手下最得力的那个伙计,前天去成都了,老温,你给我跑一趟,我送你两辆卡车的货――都是三吨卡车,你乐意带什么就带什么,我不管。"
温孝存笑得更和善了。平白无故,可以往重庆运来两卡车的货――桂如雪发大财,他跟着捡点小便宜也是好的。
桂温二人已然谈妥条件,至于深入的细节内容,温孝存是个行家,所以桂如雪也无须继续饶舌。放下了这件心事,桂如雪开始张罗着留温孝存吃午饭。
在午饭期间,这两位在美好前景的刺激下,忍不住就开了一瓶白兰地,提前庆祝这笔从天而降的财喜。
结果,就喝出事情了。
要说桂如雪,那是真喜欢温孝存!喝醉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掀了桌子,然后把温孝存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温孝存又惊又怒,以为他有潜在的精神病发作,连滚带爬的便想要跑。哪晓得桂如雪吃饱喝足,吗啡也正在血液中随着酒精燃烧,生理状态竟是堪称顶峰。只见他扑过去搂住温孝存往地上一压,口中含糊的说道:"老温,你是好朋友――"揪着衣领把温孝存扯到墙角:"咱们两个合作,我六你四――"双手捧着温孝存的脑袋往墙上撞:"钱永远不成问题……"
温孝存早就知道桂如雪爱动手,先前还以为他是脾气暴躁,如今看来,竟是精神上有大问题。他连挣了几挣,同时大喊来人。外面佣人早听见里面的动静了,可是桂如雪不下令,他们哪个敢不要命的走进来?所以这温孝存,一顿午饭险些就此吃进鬼门关。
而施暴者桂如雪还在酒气熏天的抒发自己对温孝存的好感:"好朋友……"给了温孝存一个耳光:"你够意思……"
温孝存晓得现在这个桂如雪力大无穷,自己不能蛮干,所以连续忍了几个耳光之后,他瞅准时机,忽然发力,竟成功的从桂如雪的怀中挣扎了出来。然后也不多说,一头冲出房门,一溜烟的便逃走了。
桂如雪在醒酒之后,得知自己在三小时前,把挚友温孝存给打跑了。
他后悔不迭,却并未反思自己这行为失控的原因。趁着天色尚早,他决定亲自下山,前去温孝存处赔礼道歉。
温孝存住在城内的一座二层小楼内,各方面的条件,相对于他的资产来讲,都是马马虎虎。他本人也似乎是不大讲究这个,有的住就行。见桂如雪来了,他沉着脸下楼接待:"桂二,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桂如雪开门见山道:"老温,今天中午对不住了。我醉的人事不知,结果就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往心里去,好不好?"
温孝存苦笑了一下:"我看你也是人事不知!亏得我跑得快,否则让你给打死了,那怎么算?"
桂如雪知道温孝存不会随便同自己翻脸的,一来是有交情摆在那儿,二来自己这些年虽然用了他,可也没少给他好处。温孝存唯利是图,不看人的面子,还要看钱的面子呢。
"老温,来,你坐下。你听我说,我大概中午是打针打出问题了,所以搞得脑子有些乱。平时我是这样的么?"
温孝存果然坐下了,仿佛是无可奈何:"你不是一直在吃红丸吗?怎么又开始打起针来了?"
桂如雪一笑:"还是打针的效果更好一些。"
"我不管你是吃吗啡还是打吗啡,但你不能这样无缘无故的发疯!桂二,我们认识久了,什么话都好说,你把我打了,我并不计较;可你要是打了别人……"
桂如雪不乐意听这些话,所以当即摆摆手:"是是是,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只问你,我打你打的重不重?要不要去医院?"
温孝存听了这个问题,很烦恼的一摇头:"那倒不必。"
虽然温孝存满腹怨气,可在三天之后,他还是启程,坐飞机往昆明去了。
桂如雪特地起了个大早前来送他,眼见着飞机起飞后,他才坐上汽车,转而出城回家。
汽车最终自然是停在山脚。他乘着滑竿,在几名听差的簇拥下向山上走去。此刻正是上午十点多钟,云开雾散,那阳光煌煌的照在人的脸上身上,颇有几分融融暖意。他垂了头,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同时担心着自己会被轿夫掀进山涧里去。
正是一路安静前行之时,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入耳中。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山口处忽然冲出一匹高头大马,上面一个军装壮汉,一手拉了缰绳,一手挥着鞭子,冲锋陷阵似的催马而来。而他这单人匹马的刚转过来,后面紧随着又跑来三匹枣红大马,马上三人中,有两人同这前锋是一样的军人服色,另外一个被簇拥在中间的青年,打扮却是特别:他那下身穿着浅黄的帆布裤子,脚上套了一双锃亮的马靴;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短夹克,也没系扣子,正露出里面的雪白衬衫同腰间的棕色皮带。许是跑的急了,这一行马队迎面见了滑竿,猝不及防的猛一勒马,那青年的坐骑长嘶着尥了个蹶子,就把他头上一顶猎帽给颠了下来,清清楚楚的显出了他的面目。
这几位骤一出现,桂如雪的那队步兵自然是被吓了一大跳,桂如雪本人则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此刻那打前锋的军装汉子旁若无人的跳下马,把那顶猎帽捡起来递给马上青年:"陵少爷,颠着了吧?"
金世陵接了帽子,却不急着戴上,只一手挽了缰绳,直勾勾的望着桂如雪,声音清越的说道:"是你呀?"
桂如雪盯着他,见他那脸上的确是蜕去了许多稚气,然而一开口,还是带着点孩子口吻,就笑道:"是我啊。世陵,我们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桂如雪听他出言不善,觉得很亲切:"与我自然无干,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金世陵哼了一声,一抖缰绳,领着身后几名大汉策马而走。而桂如雪回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多说,继续前进。
金世陵在路上偶遇桂如雪之后,并没有胸中澎湃。他只是按照原定计划,在山中信马由缰的散了散心,然后便返回了赵公馆。
赵将军正在书房内读金刚经,他幼年读私塾之时,先生讲的是"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这句话如今被赵将军应用在了学佛上。他天天读经,声音悠扬,比一般和尚念的还动听,若问这经文的意思,却是一概不知。
见金世陵笑嘻嘻的走进来了,赵将军暂时抛弃佛陀,随手把经书扔出老远:"大清早上的,跑到哪里去了?"
金世陵直接就奔了他的大腿去,一歪身坐下了,他双手搂着赵将军的脖子:"随便走走,看看风景。"
赵将军虽然肺部枪伤尚未痊愈,事业上又受了绝大打击,然而他那人前人后各搞一套的生活方式并没有改变。当着外界,他依旧保持着老气横秋的精神面貌;可房门一关,他又生龙活虎起来。此刻金世陵这一坐一搂,不知就触到了他哪根神经。只见他忽然一手抱住金世陵的腰,另一只手不由分说的就去解他的腰带,腰带解开了,又将内裤外裤一股脑儿的退到了大腿处。金世陵似乎是吃了一惊,然而也没有挣扎抗拒,只轻微的"哼"了一声,然后便低下头,在赵将军的脸上亲吻了一下。
赵将军不是滥情的人,他喜欢男子,可这几年身边也就只有一个金世陵。从情感上来讲,这是好事;从情欲上来讲,金世陵可是有点要吃不消――他对着赵将军,除非是用了春药,否则永远不能自觉动情。赵将军看起来绝不比他亲爸爸年轻,而他虽然是性欲的化身,胡闹的无所不为,但基本的品味还是有的。
书房直通着卧室,赵将军把金世陵扒光了,拦腰抱着扔到了床上。金世陵在心里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想象身上这人是……是谁呢?
默数他那有限的几位男性床伴,温孝存是可以的,不过比不上桂如雪。他想如果自己十七岁那年遇到的是这位赵将军而非桂二的话,大概从此见了同性就要绕路而行了。
桂如雪真是会玩,连玩男人都玩的这么漂亮。
一时事毕,赵将军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世陵,我怕我要死在你的身上。"
金世陵爬进他的怀里:"你可别死。"
"怎么?"
"我舍不得你。"
"为什么舍不得我?"
金世陵想了想,很认真的答道:"你要是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咱们两个不能分开。"
他在这番逻辑不通而又稚拙朴素的谎话中,透露出了极深的相依为命思想。这让赵将军深感温暖与温馨。同时又以为金世陵对自己的感情,乃是爱情与亲情的合体,应该是分外厚重强烈的。
赵将军被金世陵,第无数次的哄住了。
这父子两个在床上一直缠绵到了中午,才各自起来重新穿戴了,下楼去餐厅吃午饭。不想刚刚端起饭碗,忽然有听差进来送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赵将军的,一封是给金世陵的。
赵将军感到非常奇怪,因为他已经足有十来年没有收过私人信件了。好奇心抵消了他的食欲,可惜放下筷子一看信封,他立时就皱起了眉头。
寄信人,乃是他的独生儿子赵勉――乳名叫做英童。
撕开封口,他从中倒出一张折的整整齐齐的信纸。打开看时,正是他那儿子的笔迹。在信上,这位赵公子小心翼翼的提出:因近来云南传出了战事流言,所以想暂时来重庆住上两天。一旦云南形势明朗了,他立刻就走,绝不烦扰父亲大人。
赵将军把这封信从头到尾的读了几遍,认为这顿午饭可以省下了――他心里堵的慌。
他因为不爱女人,所以不爱自己的太太;因为不爱自己的太太,所以厌屋及乌,对这个儿子也冷淡起来。照说天下的男子,似乎是没有因为对妻子不满,就连带着痛恨儿子的,但赵将军就是这么个怪物――他是真腻歪自己的儿子!
不过话说回来,腻歪归腻歪,万一云南真开了仗,他也没有眼看着儿子遭罪的道理。推开饭碗,他微微的叹了口气。
金世陵的那封信,乃是来自他那香港的二哥,隔着信封,可以摸到其中厚厚一叠的内容。他并不急着读信,他二哥的大作,绝不适合饭前阅读。
吃了半碗饭,他发现了赵将军的异常,便问道:"爸爸,你怎么了?谁来的信?"
赵将军把信往桌子上一拍:"英童来的信――他说他想来重庆住一阵子。"
金世陵听了这话,便望着赵将军,半晌不言语。
赵将军不明就里:"你看什么?"
金世陵又低下头,端起饭碗继续吃饭:"亲儿子来了,你不高兴吗?"
赵将军听出内容来了,忍不住一笑:"你这点小心眼儿啊……他是我的儿子,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了?没有他来了,我就特别高兴的道理嘛!"
"儿子和儿子可不一样。"
赵将军见状,便起身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别闹小脾气。他不过是暂住而已,呆不了多久。"
金世陵重重的哼了一声:"那我就等着瞧啦!"
赵将军笑道:"好,好,你瞧吧!"
金世陵回房之后,恢复了心平气和的状态。
其实他一直都是很平静的。在前线跑了一年,他已经不大会大惊小怪了。不过太镇定的人,瞧着内有乾坤,就难得能讨人喜爱。
撕开信封,他开始从头去读金世流的长信。
金世流在雪白的、四周印有绿色枝蔓花纹的信纸上,用紫色墨水书写出了一行行酸气冲天的做作语句,导致金世陵必须像一名淘金工人一样,在无数废话之中筛选出中心内容。今天这封信,金世流花了五千字来叙述他一天的生活;又花了一万字,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情:他在浅水湾遇见了杜文仲――夫妇。
没错,的确是夫妇。
在本信最后的八千字里,金世陵得知杜文仲在离开金家之后,因想在政府部门当公务员而不可得,只好退而求其次的进入一家五金行内做小职员。抗战爆发后,杜文仲随着那家五金行一路撤到香港,随即就同五金行老板的女儿结了婚。
今天这两封来信的内容,全部都让金世陵不痛快!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中提到的杜文仲,则勾起了他的伤心――他当年同杜文仲那么要好,结果金家一败,这位文仲表哥竟就此没了!
没就没了吧,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可是这没良心的居然还同个五金行老板的女儿结了婚!五金行家的小姐,能是什么高级货色?
金世陵把十几张信纸草草的叠起来塞进信封,口中咬牙自语道:"狗奴才,吃我家的,喝我家的,到头来却是跑的比谁都快!我看以后你有什么面目来见我!"
第 38 章
金世陵坐在院内的木制长椅上,一边在嘴里嚼着巧克力糖,一边仰头望天。
重庆的雾季已然趋近结束,随着气温的升高,天空开始长久的一碧如洗起来,太阳煌煌的挂在头顶,金光万丈,刺的他眯起了眼睛。
这不是好现象。
晴朗的天气,非常适宜日军飞机对重庆进行轰炸。
短暂的安宁结束了。
一只黄毛黑嘴的小狗蹲在他面前,因见他又将一块巧克力送入口中,便挤眉弄眼的哼唧起来,希图得一点残余进嘴。不过它不晓得这巧克力糖乃是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出品,在这战时的重庆,那真是珍贵异常,无论如何也进不到它这狗嘴里的。
金世陵坐的厌倦了,起身走到院大门旁的门房处,问里面的听差:"外面挂球了吗?"
听差站起来,毕恭毕敬的答道:"没挂呢,这个时候没来,大概今天都不能来了。"
原来战时重庆,各地人口聚集区的高处都会立起一根木竿,一旦有日军飞机来袭,就会挂起红球以示警报。赵家现在基本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门房里的听差无所事事,主要的任务就改为每隔一小时走出大门,踮着脚望向远方的木竿,一旦挂球,便飞跑进楼去通报。
金世陵双手插进裤兜,在院门口来回走了几趟,最终下定决心似的下令道:"让人备马,趁着今天没有轰炸,我得出去遛两圈!"
听差答应而去,不一会儿,便有两名勤务兵牵着三匹马走过来。金世陵挑了匹菊花青,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那马便打了个响鼻,颠着四个大蹄子小跑出去了。
因这几天日军进行疲劳轰炸,导致金世陵不得不长久的滞留在防空洞内,他是被憋的狠了,所以一旦到了山路上,便快马加鞭的疾驰起来,一口气便跑出去五六里地。正是得意痛快之时,忽然殿后的一名勤务兵惊声高叫起来:"陵少爷,挂球了!"
金世陵立刻回头望去,只见远远的木竿之上,不知何时升起一只红球,这说明日军的飞机已然逼近重庆郊区了!
他有点慌神:"附近有没有防空洞?我们马上找地方躲一躲!"
勤务兵转头四顾,忽然用鞭子一指前方:"陵少爷,沿着这条路往前左拐有一片公馆,公馆下面都会有私家防空洞的,我们去借地方躲一躲吧!"
金世陵深以为然,刚要答言,却听另一名勤务兵"哎呀"了一声:"又挂了一只了!"
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了,三人都吓的魂飞魄散,挥鞭策马向前一路狂奔,左拐之后,果然见到一幢白楼,门口有名听差,还在探头探脑的向外望。金世陵见了,翻身下马跑过去:"劳驾,我们一时无处可躲,借贵府的防空洞避一避好吗?"
那听差听是这桩事,当即答应下来:"快往里进吧,往楼边的小铁门那儿跑!我们家的洞子宽敞的很,你先生尽管去。"
金世陵匆匆谢过,带着两名勤务兵拔腿向前跑去。此时空中警报声大作,那听差终于结束了望风工作,也转身随着这三名来客狂奔到了防空洞口。只见这防空洞铁门陷于地下,高不过一米多,上方与地面齐平;三人开门弯腰进去,向下又走过几十级台阶,因两旁墙壁上有电灯照明,所以一路走下,毫不为难。走尽台阶,便是一小片平地,就如一般公寓的前厅一样,不但墙壁刷的雪白,而且靠墙还摆了一溜长沙发。而长沙发对面的墙上开了一扇房门,显然门后还别有洞天。
金世陵在这小方厅内站了,气喘吁吁的对着那听差笑道:"多谢多谢。贵府的防空洞果然是好得很。"
那听差答道:"你先生坐着歇歇吧。这防空洞是我家二爷设计建造的,不是吹牛,这歌乐山中的公馆里,洞子中安换气系统的人家很多,可是我们这儿的这套设备,重庆市面上就绝见不到。"
金世陵抽了抽鼻子,发现空气中的确没有那种潮湿发霉的气息,刚要出言附和两句,忽然对面的那扇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了,一个人无声无息的走了出来:"世陵贤弟,欢迎。"
金世陵瞪大眼睛惊道:"你?"
桂如雪靠着门框,忽然笑了一下:"在外面一时找不到地方躲轰炸了?这真是巧啊!"
金世陵只震惊了那么一瞬,随即就又恢复了镇定:"是啊,巧死了!"
桂如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这里有点真正的咖啡,世陵贤弟来喝一点吧!"
金世陵犹豫了片刻,迈步随他进门而去。
从桂二公馆防空洞的布局来看,桂如雪这人如果不去经商,或许也可能成为一名很像样的建筑师。洞内的布置处处都是合理完美的,而据主人说来,这防空洞唯一的缺点就是地势有问题,不是很适宜排水。不过因上下水系统已然很完善,所以洞内似乎也无水可排。
桂如雪将防空洞分成了若干房间,其中各有职能。此刻他将金世陵引入了一间起居室之内,这室内灯光明亮,家具也是一应俱全。沙发前的茶几上,又摆了一套瓷杯同一只咖啡壶。显然桂如雪在这防空洞内,生活的还颇为写意。
桂如雪先让金世陵坐了,然后倒了一杯咖啡推到他面前,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现在真是什么都能对付,连咖啡都有代用品了。"
金世陵端起杯子嗅了嗅:"那代用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制的?喝起来还真有点像咖啡。"
桂如雪思索了一番:"好像是一种什么植物的种子――我也不是很清楚。"
金世陵放下杯子转向他:"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生病了?"
桂如雪望着那杯咖啡:"多谢关心,我的身体……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金世陵点点头:"那我相信!所谓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么!"
桂如雪抬手抓住了他的手:"世陵,你现在,还打算杀我吗?"
金世陵用力把手抽了出来:"能杀就杀,尽力而为――你看我干什么?我开玩笑的!"
桂如雪充耳不闻似的凝视着金世陵,呼吸渐渐的急促起来:"世陵……这么久不见了,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金世陵把脸扭开,同时又向一旁挪了挪:"桂二,你算了吧!我当年是傻,可也没有一直傻到底的道理。"
桂如雪自觉着有些心跳加速。他对金世陵的确是有欲望的,不过这欲望似乎来的过于汹涌了,简直让他的行为濒临失控。
他先前不这样,都是吗啡做的祟。可他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一点,却是无能为力。
"世陵……"他恍惚起来:"我是真喜欢你……只是这话……不好对人说……"
金世陵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盯着桂如雪――他发现,同他记忆中的那个形象相比,这人已经发生了大变化。
他十七岁那年所遇到的桂如雪,乃是个动人而又带着点神秘性的漂亮青年。而如今那个桂如雪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剩下的只是一具衰弱而病态的躯体,并且躯体内附着个最阴险恶毒的灵魂。
金世陵忽然觉得很好笑,自己就被这么个家伙白玩了四年,然后又被害得家破人亡。不是自己傻,傻也没有那么傻――自己是鬼迷心窍了!
桂如雪见金世陵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半晌都是一言不发,便站起来走近一步,抬手想要去搂他的腰:"世陵……"
金世陵向后退了一步,忽然笑了一声:"我又没有拿枪逼着你,你说这些情话干什么?"
他这个反应显然是出乎了桂如雪的意料:"世陵……我并非是要用这种话来取悦你。"
金世陵歪着脑袋望了他,神情是一种没心没肺的俏皮:"你以为你这种话,能够取悦我吗?"
桂如雪沉默下来,直盯着金世陵。而金世陵似乎是满不在乎,向后靠了一张桌子的边沿,向桂如雪针锋相对的回看过去。
桂如雪觉着有点心乱。
他的心是任性的,而身体更是挣脱了心的控制。心思方起,身体已然提前动作起来。上前一步,他猛然将金世陵拦腰抱起扔到了桌子上。
金世陵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挣扎着坐起来想要跳下地去,可是桂如雪紧贴着桌子站定了,又将他的身子扳过来面对了自己:"世陵……"
金世陵咬牙运足了力气,冲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脚。
这一脚踢的力道十足,桂如雪一声没吭,咕咚一声就坐在了地面上,随即他一手按住了胸口,皱着眉头站了起来。
只要是打足了吗啡,他就不畏惧任何痛楚。
此时金世陵已经跳下桌子,见桂如雪挨了这样重的窝心脚,表现的却是若无其事,就暗暗的有些慌张,脸上却不显露出来:"桂兄,你现在还是放尊重些为好。就算是个婊子,也有从良的时候。何况我并没有承认我是个婊子,对不对?"
桂如雪揉了揉胸前的痛处,然后微笑起来:"世陵,宝贝,好,好,你不是婊子,我是。我是婊子还不成吗?过来,让我抱抱。"说到这里他又向金世陵逼近:"你恨我干什么?我对你不好?哦,对了,我打伤过你……可是世陵,你要知道,我纵是对你不好了,那也是为了你好!"
金世陵听到这里,忽然觉着桂如雪有点不对劲儿,言谈举止之间,都隐隐透着点疯狂的意味,好像精神随时都会崩溃一般。
他紧张戒备起来。而桂如雪目光炯炯的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世陵,其实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过来,我抱着你,你杀了我,剐了我吧!"
金世陵脑筋一转,忽然展颜而笑,抬起一只手放在桂如雪手中:"桂二,我说我不会杀你,你信不信?"
桂如雪微笑起来,然而笑的又悲哀又疲惫:"我不信。"
金世陵用指尖在桂如雪的掌心轻轻划了一下:"你不信,我信!我愿你长命百岁,不得善终!"
桂如雪松松的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狠毒?不,你做不出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金世陵把目光射向斜前方,做冥思状:"是么?或许你说的对,我不是那样的人。可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桂如雪很笃定的点点头:"我是旁观者,我当然知道!"
金世陵听到"旁观者"三字,若有所感的一笑:"你若是旁观者,那我这些年唱的,就是独角戏了。"
桂如雪渐渐握紧了金世陵的手,而后趁其不备,将他用力拽到了自己怀里:"那我们就再合作一次吧!"
在性事上,金世陵永远受着桂如雪的压迫。
桂如雪说他是个尤物,碰那儿都能发情。其实这评价是很有局限性的――真正能让他随时发情的,其实也就只有桂如雪一个。
他被桂如雪按在了沙发中,头脑发热,身体发软。而桂如雪一手托住他的后脑,用力吻住了他的嘴唇;另一只手灵活的解开了他的裤子,随即探入他的双腿之间摩娑揉搓起来。
金世陵自动的张开双腿,其实他很喜欢这种被人摆弄操纵的感觉,暂时在放浪蹂躏中居于弱小,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起居室内没有床,桂如雪只好将金世陵抱到了桌子上,然后将他的双腿分开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缓缓顶入的时候,他发现金世陵的身体显然是一直被使用着的。
那使用者的身份不得而知,而桂如雪开动脑筋,一瞬间就想到了金世陵的那位干爹赵将军。
他提了一口气,将金世陵的大腿紧紧的按在了自己身前,然后用力一顶!
被性器尽根插入的刺激让金世陵惊叫了一声,双手胡乱抓住桌沿,他全身心的没顶于不安和兴奋之中了。
事毕之后,金世陵动作麻利的整理好了周身衣饰,然后懒洋洋的坐在沙发上,觉得神清气爽,心满意足。端着杯温咖啡,他一边喝一边问道:"你如今都在做些什么生意?"
桂如雪累的眼前发黑:"重庆缺什么,我就买卖什么!"
金世陵瞥了他一眼:"吹牛!重庆缺少高射炮,你也做军火买卖吗?"
桂如雪无力同他抬杠,所以只笑了笑:"当然不能。轻工业品罢了。"
金世陵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温九呢?记得我刚搬来歌乐山时,仿佛是远远见过他一面。"
"他还是老样子,和我差不多。"
"你们是好朋友?"
"算是吧!"
"钱季琛和陆选仁跟着汪兆铭去了上海,桂如冰那个混蛋现在没那么得意了吧?"
桂如雪看了他一眼:"你动不了他。我知道你的干爹是赵将军,可是赵将军的名号不过是张空头支票罢了。"
金世陵没有回答。他知道赵将军的确是张空头支票,可是帐户还在;况且他也没打算在赵将军这一棵树上吊死。桂如冰、桂如雪这两个人,他一个也舍不得杀――死亡永远是最简单的惩罚,简单到了一了百了的程度,简直让人感到无趣之极!
傍晚时分,绿球挂起,平安无事了。
金世陵带着勤务兵们回了赵公馆。赵将军正为他急的半死,见他全须全羽的回来了,当即在庆幸之余,恨的又给了他一巴掌――拍在了后背上。正要发表批评之时,忽然家中听差跑过来,禀报说张小山司令打来了长途电话,赵将军听了,只得暂停教子,回房接电话去了。
第 39 章
温孝存押着那十辆卡车,回来了。
与他同车回来的,还有一位新结识的朋友。该朋友姓杜名文仲,是香港一家五金行在仰光的代表。温孝存从他那里购入了三大箱螺丝钉后,三言两语的就同他攀下了交情。
温孝存这人有个特点,就是尽管出身与学识都低微的不堪一提,然而偏偏风采过人,纵是衣着寒酸潦草之时,瞧着也是个破了产的大银行家。一个游击商人平白无故的能生出这么个斯文富贵的模样,其原因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总而言之,杜文仲先前对温孝存这个名字是闻所未闻,然而和他做了三箱螺丝钉的小买卖之后,也同当年之张小山一样,险些为其倾倒。正好他这一阵子也想要去重庆看看五金材料的市场行情,所以便同温孝存一路同行了。
温孝存是个力图求稳的人,这一趟带回去的货物也是品种繁多,从螺丝钉到三花香粉乃至玻璃丝袜子,任它重庆市场如何潮起潮落,总能稳挣一笔。而桂如雪因目前手头紧张,无论如何要立刻赚一笔大的来缓解经济危机,所以索性顶了极大风险,运回了六辆卡车的西药。
在此时之重庆,西药之价值,绝不比黄金低,而作用与市场远远要比黄金大。桂如雪一次运进如此数量的药品,简直可以冲击到整个重庆的西药市场。为了避免其他商人联合起来压价,他再三叮嘱温孝存一定要为这批药品保密,待运回重庆之后,再分批售出,到时的利润,必定可观的令人睡觉时都要发笑。
温孝存是好朋友,嘴上的大门一贯把守的很严紧,他这一路上,是真的什么消息也没有透露。
他到重庆之后,便与杜文仲分道扬镳。径直去找桂如雪。
桂如雪不在家中,听差认得温孝存,便带他去了赵公馆,且走且解释道:"九爷,我们二爷这两天一直在赵将军公馆里消遣,您下次若是有急事,就给我们这里来个电话,我们好提前就把二爷找回来等着您。"
温孝存停下脚步,望着那听差一皱眉头:"赵公馆?他怎么还……他在那里做什么消遣?"
听差低头一笑,不言语了。
温孝存会意,不再多问,随着那听差一路走出大门,然后乘坐滑竿去了赵公馆。
桂如雪坐在牌桌前,很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势。
这是个本事,他从上午九点钟到现在下午五点钟,除了一次疑似空袭警报让他略欠了欠身之外,不但没有吃饭,甚至连厕所也不去一趟。赵将军坐在他的对面,简直怀疑他那屁股是铁打的。
作为一名赌友,桂如雪次次都下注极大,赢的痛快,输的也痛快,一张脸白里透青的,永不变色,非常之镇定。这一切都很符合赵将军的喜好。
赵将军隐居的太无聊了,他宁愿带着人上山去当马贼,也不愿意以目前这种寓公身份平安终老。后来在他那儿子陵少爷的建议下,他在家里闹开了赌局。
歌乐山里没有纠察队来抓赌,就是来,他赵将军也不怕――管个试试?谁敢管,就一枪崩了谁!
今日是个大雾天,料想绝不会有日本飞机来轰炸,所以赵将军早早的就准备了局面,周遭的苏主席、郑院长、陈培老、钱默老、开运输公司的洪经理、银行家马经理,还有桂如雪欢聚一堂,虽然互相并不是很相识,然而玩这种游戏,原也不需要交情的。
金世陵站在赵将军身后,偶尔看看牌,偶尔看看桂如雪。桂如雪手边摆着个药瓶,每隔三两个钟头就要拧开一次,从中倒出一小把红丸吞入口中。旁人当然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对此倒没别的感触,只是惊讶于他的大方,因为如今按照法律,私藏毒品乃是死罪,要杀头的!
桂如雪玩的很高兴,同时因为这游戏的刺激性,导致他微微的有些头晕。熬走了一拨又一拨赌友,他简直沉浸于这几张纸牌中不能自拔了。
温孝存来时,他已经输了五十万。
五十万算不得什么,对他来讲。尽管没有钱,可他坚信只要他肯用心,钱会马上涌入他的手中,就像先前在南京时那样。逃离南京时,他在经济上很受了一些损失,不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且赚且花,依旧阔绰的仿佛和钱有仇一般。
赌场是由公馆三楼的一间空屋改造而成的。温孝存因心中急切,又见无人阻拦,便随着桂家听差一路走上去,停在门口,他刚想让听差进房去通报桂如雪一声,不想此时房门忽然一开,金世陵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二人相见,都是愣了一下。金世陵口中"哟"了一声,随即笑道:"温先生,好久不见,你还是风采依旧嘛!"
温孝存也笑起来:"哪里哪里!说起来我前一阵子曾见过你的,不过相隔太远,就没能上前招呼。"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战争进行三年了,还能见面,这比什么都幸运。"
金世陵回头看了看房内,见桂如雪听了那听差的话,已然起身向门口走来,便对着温孝存瞟了一眼,然后笑微微的向前走掉了。
温孝存没有出言道别,因为桂如雪瞬间就到了他的眼前。
"老温,你什么时候到的?"他对着温孝存一笑。
走廊内光线昏暗,忽略掉他那病态的气色,他其实还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温孝存点点头:"桂二,你那批货都运过来了,现在那两车……"他把桂如雪扯离了门口,而后又压低了声音:"纸烟和罐头已经卸到城内货栈里了,可是那些西药怎么办?"
桂如雪思索了片刻,而后也低声答道:"药不能进城。你在城外的货栈还有地方吗?"
温孝存慢慢的点了下头:"有是有的。不过这么一大批贵重……"
桂如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温,你帮我这个忙,把药就卸在你那里,我会尽快把它分批运进来卖掉。多谢了!"
温孝存扶了扶眼镜:"这个……我这边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那个货栈实在简陋,我怕万一有轰炸的话……"
"不会的,那个地方很荒凉,日本人应该不会在那种地方浪费炸弹。"
温孝存见他如此说,只好点头答应下来:"你若放心,那我这就回去安排人卸货。"
桂如雪是很放心的,谢了温孝存几句后,便转身回房去了。
温孝存随着那桂家听差下了楼,迎面又遇上了金世陵。
金世陵衣着漂亮,表情喜悦。他总是显得很快乐,不知道乐的是哪一出。赵将军却因为这个,更喜爱他了。
二人相对,因旁边还走着一位听差,所以金世陵只对他一挤眼睛,接着就要往楼上跑。温孝存出言叫住了他:"金先生――"
金世陵停住脚步:"嗯?"
温孝存瞄了一眼听差,见他并不在意,便在金世陵的身上拍了一下:"再会!"
金世陵把手插进衣袋里,点头笑道:"再会!"然后又继续向咚咚咚的上跑去了。
跑到二楼,他从衣袋里掏出了温孝存的名片。反复看了几遍后,用打火机烧掉了。
温孝存于回城的第三日,在写字间内等到了金世陵。
金世陵站在房内,环顾四周后批评道:"你怎么在这种地方办公?"
温孝存晓得自己这写字间是有些像仓库,所以笑了笑:"有个地方能坐就好,反正我自己平时也很少来。"
金世陵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道:"赵将军总说人是'相由心生',可是看到你,我就觉着这四个字是放屁!"
"我惹着你了?"
金世陵想了想自己方才那句话,也觉着说的不对头,就笑起来:"不是这么讲,我没把意思说明白――算了,我先问你,你找我来做什么?又想挤兑谁了?"
温孝存并不计较,答道:"我又不是野心家,未必总要打别人的主意。我找你来,不过是想叙叙旧。当然,非常的对不住,我这里连杯热茶都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出去一起吃顿午饭,另外,我还为你找了一位陪客。"
"陪客?"金世陵盯着他看:"桂二?"
温孝存摇摇头:"不是他。要是他的话,也不必由我来请,你们不是已经相见了吗?"
金世陵一挑眉毛:"相见,而且是'相见欢'。有意思吧?"
温孝存望着金世陵:"没意思。你恨他,他不恨你,只是想和你再续前缘。就是这么点关系,双方装模作样,弄的情势复杂,互相猜疑,这有什么意思呢?"
"我恨他,那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你呢?温先生,桂二把你当作好朋友啊!"
温孝存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重新戴上:"我也当他是好朋友。只不过他是桂如冰的弟弟,这个身份让他总是挡着我的路。我呢,也没有什么过分要求,只是想请他挪挪地方,仅此而已。"
金世陵向他走近了一步:"说了这么多,你直说是想干掉桂如冰算了!没有桂如冰,桂如雪失了靠山,不就一切都好办了吗?"
温孝存赶忙摆手:"那对于我这种小商人来讲,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金世陵冷笑一声:"有什么不可能的?不信的话,你就想想我家好了!一击毙命的事情,桂如冰干得出来,你就干不出来?"
温孝存垂下眼帘,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世陵,我有句话,说出来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打个比方,绝无抨击令尊的意思。"
"你说!"
"令尊当时被扣上的那些罪名,虽然是言过其实了,但多少还是……有迹可循的。但桂如冰这人……他是个……"
金世陵又向桂如雪逼近了一步:"他不是清官!只要有桂如雪在,他永远别想洁身自好!你要从桂如雪身上找破绽来打击桂如冰,桂如冰一倒,桂如雪也就随之完蛋!他们两兄弟,瞧着是一对仇人,其实共荣共生,关系密切着呢!"
温孝存似笑非笑的看了金世陵一眼:"世陵,你变了!"
"我是什么样子,不必你管!"
"我不敢管你呀!"
"你现在自然不敢!等我再一次落魄时,你就敢了!"
"我不曾欺侮过你。"
"我早把那些事情忘记了!你也不必再提!"
金世陵说起话来,很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温孝存却是好脾气,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了西装上衣穿好,然后打开房门道:"再谈就要吵起来了,我们还是去吃午饭吧!"
金世陵跟着他走了出去:"陪客呢?"
"你见到后就知道了。"
"真是废话!"
温孝存将金世陵带去了附近一条路上的西餐馆子里。这条街道,先前也是繁华过的,不过在炸弹光顾之后,道路两旁便多为断壁残垣,偶尔有两处完整建筑,那乃是炮火中残留下来的幸运儿了。
西餐馆子本来是座二层楼,如今因楼顶被炸了个大洞,所以只得舍弃二楼,将一楼重新收拾了继续营业。金世陵随着温孝存进了雅间,见里面除了桌椅之外空空如也,便问道:"陪客呢?"
温孝存抬腕看了看表:"快到了。"
"男的女的?"
温孝存笑着抬起头问他:"你要男,还是要女?"
"当然是要女人!天天和男人在一起,我真是腻歪了!"
"那要让你失望了!"
杜文仲迈着轻快的步伐,在侍应的引领下进了雅间,探头进去,他满面笑容的招呼道:"温先――啊?"
他看见了房内的金世陵!
金世陵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杜文仲,先是惊讶的睁大眼睛。愣了半晌,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文仲?"
杜文仲也是呆望着金世陵,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便绕过桌椅走到金世陵面前,开口要回应,声音却是不由自主的微颤:"三爷……我的天……三爷啊……"
金世陵的眉尖渐渐蹙了起来,两只眼中的水色愈发浓重,玉般的面颊上也隐隐透出了红晕。
他忽然吸了吸鼻子,随即要哭不哭的一撇嘴:"你个王八蛋!没了我,你活的很得意吧?"
杜文仲听了这话,并未反驳,只凝视着金世陵的眼睛:"三爷……我也惦念着你呢。不过我没本事,惦念也白惦念啊。听二爷说,您这几年受了许多苦,是么?"
金世陵翻了个白眼,顺带着甩出一滴热泪:"明知故问!你个狗养的混账!我家里一败了,你跑的比兔子还快,就此连影儿都没了!你打算着你自己那个好前程的时候,想没想过我是不是在北平喝西北风呢?告诉你,我现在活得挺不错的,用不着你惦念我!装什么情深意重?回香港守着你那个傻老婆过日子下崽子去吧!少跑过来糊弄我!"
杜文仲见了金世陵,满心激动欢喜,可惜随即就挨了顿臭骂。
金世陵骂的很有技巧,嘴上骂着,两只眼睛不断的眨出泪花来。这就导致杜文仲明明知道这位三爷出言极为不逊,可就是气不起来,不但不恼怒,心中还不由得生出了一种辛酸之感,自觉着真是罪该万死了。
此时金世陵的怒斥告一段落,转向温孝存问道:"你从哪儿找到这个货的?陪客就是他?"
温孝存好像是被眼前这一切搞懵了,他双手扶着桌沿要站起来,站到一半时,忽然觉得没有必要起身,故而又坐了回去:"杜先生是我在仰光新结识的朋友,我依稀记得他仿佛同你先前是相识的,所以就安排了今日的见面,本意是想让你们二人高兴一下,顺带着我们再一起叙叙旧聊聊天。哪知你们……"
金世陵没等他说完,便怒气冲冲的转过身,拉了把椅子重重一顿:"混账!坐下!"
杜文仲面如苦瓜,依言在金世陵身边的位子上坐下了。金世陵随之也重新落座,此时门口的侍应审时度势,赶忙趁着这暂时的和平,进来收走了菜单子。
温孝存开始微笑着找话题:"杜先生,你这几天住在重庆,觉得目前这五金和电气材料的市场情形如何?"
杜文仲调整了表情,一本正经的答道:"目前市场的情形,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老实说――啊!"
他老实也没有用,后面的话被金世陵一拳给捶断了。
金世陵忽然动手,毫无缘由;而在杜文仲后背上捶了一拳之后,他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开始意态悠然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果然是代用品,气味复杂,口感甜腻。
他当机立断的扭头"呸"的一声,将口中咖啡尽数吐到了杜文仲的裤子上。
杜文仲皱着眉头,又回复成一只苦瓜。
温孝存开动了他那缜密的脑筋,一边对眼前这幅场景进行揣测分析,一边没话找话的换了话题:"杜先生,你住的那间旅馆,旁边的防空洞条件如何?最近天气不好,我们倒是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了。"
杜文仲答道:"我那里的防空洞还――"
他没说完,因为金世陵又给了他一拳。
这摆明是不让他说话了。杜文仲开始觉得头痛。
此时侍应开始上菜。杜文仲被彻底剥夺了发言的权利――胆敢开口,就要挨揍。
温孝存难得自主请客,终于请了一次,却莫名其妙的凑出了一对冤家。他本来还有话要说的,见状如此,也就知趣的管住了嘴。一时吃完了,三方起立出门,温孝存径自回家,金世陵则跟着杜文仲去了旅馆。
杜文仲所住的这间旅馆,应该算是重庆市内硕果仅存的几家好旅店之一了。墙是真正的水泥墙,地上也铺了地板,擦的洁净光亮。他的房间,共分了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放了沙发茶几,可以用作会客,里间则更为宽敞一些,不但家具齐全,床单被褥也是十分洁净。
金世陵双手插进裤兜里,身体靠着门框,两只眼睛将室内布置扫射了一番,然后便一言不发的下楼去打了个电话。杜文仲不明就里,还是觉得头痛――又高兴,又头痛。
不一会儿,金世陵跑回来关了房门,大踏步走到杜文仲面前,满脸孩子气的怨恨:"文仲,我今晚上就住在你这里了!我饶不了你!"
第 40 章
金世陵把整个下午,都花在了对杜文仲的质问上。
杜文仲只是个普通人物,他对金世陵有感情,可也没激烈到要终生相随的地步。当年金世陵忽然没了影,他有什么办法?况且承德那边还有一对爹娘等着他来赡养,所以心乱如麻了几天之后,他还得打起精神,另寻谋生之路。
这就是他的想法与做法,非常之朴素,几乎是没有任何机心在里面。过了这几年,日子渐渐有了大起色,除了父母被困在沦陷区内,音信不通之外,他的生活堪称是日趋美满。然而今天突遇了金世陵之后,他被逼着检讨内心,在挨了一顿痛骂之后,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罪恶。
"三爷,是我不对,我忘恩负义,对不起你。"他坐在床边,低着头忏悔。
金世陵站在他面前怒道:"你就是忘恩负义!"然后蹲下来仰视着杜文仲的脸:"我问你,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要是死了,你这辈子就把我丢开了是不是?"
"不,不是的。我当时只是……当时二爷都找不到你,何况我呢?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三爷,我不是心里没有你,我是无可奈何。"
金世陵又攥了拳头在他大腿上砸了一记:"那你结婚又算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死活都不知道呢,你就有闲心娶老婆了?"
杜文仲心想你是我什么人啊,若我一辈子都打探不到你的音信,就一辈子不成家立业了?
他这个想法是很合理的,然而不能说出来,因为谈话对象自始至终就没打算过讲理。
"是,是。"他连连点头:"我错了。三爷,你别往心里去。"
金世陵瞪着眼睛望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文仲,我知道,我这是在胡搅蛮缠!"
杜文仲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三爷?"
"我不是当年的金三少爷,你也不是当年的杜文仲。你现在完全不必再听我这些难听话,我其实也没有任何资格站在这里指责你。你由着我的性子在这儿撒野,这是让着我呢,是不是?"
这是杜文仲自见金世陵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合情合理的话,可是这话却让他骤然心酸起来。
"三爷,我本来就比你年纪大,算起来还是你的表哥呢,所以让着你,也是应该的。况且……我也习惯了。"
有这句话垫底,金世陵又开始继续撒泼。
他从下午三点一直闹到晚饭时间,在旅店楼下吃了两份名不副实的西餐之后,他又喝了点白兰地。因说话太多,大脑缺氧,所以他一时有点发晕,扶着杜文仲上楼回房之后,他开始张罗着要洗漱上床。
杜文仲整个下午都在保存实力,此刻见他终于露出颓势,赶忙就坡下驴,跑进浴室内放热水拿香皂,又下楼去买了牙刷上来,一鼓作气的把金世陵给打扫干净了,然后恭而敬之的请他上床安歇。金世陵光着屁股坐在床上,用手拍拍身边的位置:"上来,一起睡。"
杜文仲依言脱衣上床,见两只枕头下各压了一床薄被,便将被子拉出来抖开,先给金世陵盖上了,然后自己也躺了下来:"好,三爷,睡觉吧。"
金世陵却不肯安分,转身面向杜文仲,因觉着热,所以又把被子向下拉了拉:"我说,文仲,香港现在是不是比重庆热闹的多?"
此时天还未墨黑,虽是房内没开电灯,二人也能朦朦胧胧的对视。杜文仲答道:"那是自然。香港并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所以一直是老样子。"
"那你岂不是很有的玩?"
"……还可以,我也不是很爱玩。"
金世陵伸手抚上了他的脸:"你不玩,你太太呢?她也不爱玩吗?"
"她也是很安静的人。"
金世陵掀开被子,挤进了杜文仲的被窝里:"哎,她漂亮吗?"
杜文仲想了想:"挺漂亮的。"
"我呢?"
"你?"
"我和她比,谁漂亮呀?"
杜文仲哑然失笑:"那怎么能打比?"话音落下,他忽然想起金家男性与众不同,都是很有兴趣同女性比美的,所以赶忙又接道:"你漂亮一些。你比二爷还漂亮。"
金世陵又问:"那你喜不喜欢她?"
"自然是喜欢的了。"
平心而论,他这话说的也非常合乎情理。杜太太身上并无一丝可恨之处,又是年轻的小夫妻,他凭什么不喜欢她呢?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把正在发人来疯的金世陵又给刺激到了。
只见金世陵"唿"的掀了被子,然后抬手按了床头的开关,打开了电灯。
杜文仲被他吓了一跳,也随之坐了起来:"三爷,你这是干什么?"
金世陵瞪着他,因见他下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脑子里就忽然灵光一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又把一只脚直蹬在了他的胯下――没使劲儿,就是抵在那里,蓄势待发。
这回双方相对而坐,杜文仲低头看向自己的腿间。
双腿之间夹着的是一只很玲珑秀丽的赤脚,趾尖色做淡红,沿着雪白的脚背一路望过去,是笔直修长的腿,圆润结实的臀,以及柔软纤细的腰。皮肤在电灯光的照耀下,透出了一种晶莹的白。
金世陵扬起下巴,一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有种浓墨重彩的美。他脚上微微用力,语气却是和缓:"什么叫'自然'是喜欢的?你就喜欢的那么心安理得?"
杜文仲的脸"腾"的就红了,他一条腿被金世陵按着,不能脱身,只好伸手握住了金世陵的脚:"三爷,别闹啦!"
金世陵歪了脑袋,黑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那你喜不喜欢我?"
杜文仲尽力的向后蹭了蹭:"那我自然也是喜欢的。"
金世陵盯着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垂下眼帘,抿嘴笑道:"喂,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他的脚又在对方的胯下轻轻一顶。
隔着薄薄的短裤,他清楚的感觉到了那器官的硬度与温度。
杜文仲深深的低下头,脸红的几乎快要脑充血:"三爷,真的,别闹啦!"
金世陵果然依言收回了脚,可随即又起身爬到杜文仲面前,且双腿分开骑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二人极近的面对了,金世陵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嘴唇凑到杜文仲耳边:"你是我的人,却同别人相好结婚,我很不服这口气。"
杜文仲认为他这句话来的既不通又蹊跷,可是他那理智的头脑到此也就要宣布罢工了,因为金世陵在话音落下之后,顺势就把嘴唇贴在了他的耳下敏感处。柔软细密的吻从那里一路向下延伸到颈部,这种刺激让他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了赤裸着的金世陵。
他从未如此触碰过金世陵的身体。手掌下的肌肤光滑细腻,带着一种温暖的肉感。香水的芬芳与体味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带了催情效果的气息。他一只手搂了金世陵的腰,一只手向下揉搓抚摸着金世陵的臀部,同时把鼻子凑在了他的腋下胸口,焦急而仓促的用力嗅着,当鼻尖滑过嫣红乳尖之时,他似乎是忽然发现了这个挺立起来的小东西,当即不假思索的一口含进去,用力吮吸起来。
他这前戏调情,堪称是手忙脚乱,毫无顺序。而金世陵闭着眼睛扬起头,很无所谓似的将身体软化在了他的怀中。到了那情浓时刻,他扶着杜文仲的肩膀稍稍挺腰欠身,让对方那火热勃发的器官抵在了自己的后庭之处。
杜文仲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急切的想要找到一个出口来发泄自己的欲望,可事到临头了,他却又不敢妄动起来。金世陵见他气喘吁吁的不肯动作,只好暗暗咬了牙,一点一点尽量放松身体,试探着将那器官吞入自己体内。
杜文仲的双手紧紧掐住了金世陵的腰,巨大的新奇的愉悦让他心神涣散,他失去思想失去记忆了,只是在欲望的驱使下,竭尽全力的开始上下动作起来。
没有技巧,他只是拼命似的抽插冲撞着,而金世陵扶了他的肩膀,觉得下体的连接处已经被摩擦的麻木了,那硬帮帮的东西直捅进了他的肚子里,一下一下大出大入,简直让他愉悦到了眩晕的程度。
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到达高潮的,在那头脑空白的一刹那,金世陵轻轻的呻吟了一声,心花怒放。
桂如雪,不再是唯一的了。
杜文仲并没有立刻抽身而出,他抱着身体瘫软的金世陵,一歪身侧躺到了床上,气喘吁吁,一言不发。
过了三五分钟,他回了魂似的出声道:"三爷?"
金世陵还在神游于这性事后的余韵之中,听到杜文仲的召唤,他微弱的哼了一声。
杜文仲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把性器从金世陵的体内抽出,然后跪在金世陵身边,从额头开始,温温柔柔的开始向下吻去。
金世陵得意于自己宣泄了欲望,同时又收服了杜文仲。而杜文仲对此却另有一番感触。
这番感触,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总之金世陵于他,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而双方之间的那条鸿沟,忽然便被填平了!
这很奇怪,他一直看不起金世陵,可是却一直受着金世陵的压迫。
就算他是个跟班,寄人篱下,可就凭他的人材学识,似乎摆布一个无知顽劣的天真少爷,还不是一桩很难的事情。
看来这金世陵,活该就是他这辈子的克星。
杜文仲把金世陵从头到脚的亲了个遍,然后又让他趴在床上,自己则跪坐在他的臀边,轻轻扳开双股,只见那略显红肿的入口微微张开,里面隐有淡薄的白色浊液。便出言问道:"三爷,你疼不疼?"
金世陵听了这个问题,倒是思索了一下。
疼倒是不疼的。杜文仲再怎么兴奋,也总比赵将军斯文的多。可是自己表现出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出来,好像也不大好。
思及至此,他轻声答道:"有点疼。"
杜文仲将一根手指缓缓插入金世陵的体内,感觉内壁温暖湿滑紧绷,在其中轻轻搅了两下后拔出,他看见了手指上带出来的精液。
"三爷,这里……要不要洗一洗?"
金世陵"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杜文仲素来都是个沉稳老成的人,糊里糊涂的同金世陵春风一度之后,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
他跟着金世陵许多年了,这表弟又不是个含蓄的,没少当着他的面光屁股。先前他对于这"性欲的化身"的裸体,毫无欣赏的兴趣,甚至要敬而远之。
杜文仲从小就是个要面子的孩子,家里穷,邻家的伙伴拿着点心在门口大嚼,他出来进去的,尽管也偷偷的咽唾沫,可是一眼也不会多看,只做不知。
无论是什么样的好东西,只要不是他的,他就绝不会眼巴巴的在一旁垂涎。
现在,金世陵是他的了。
金世陵感到很疲倦,而且这种心满意足式的疲倦是最令人难以招架的。他趴在床上,闭上眼睛觉出一阵舒适的眩晕,立刻就进入了睡眠的状态。
他睡的很死,一觉便到了天明,连梦也没有做一个。睁开眼睛时,见窗子上虽然拉了窗帘,可还是透入了满室的阳光,由此可见,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了。
现在没人盼着好天气,好天气往往意味着大轰炸。
他晓得自己现在应该翻身而起,然后趁着天早,立刻返回赵公馆。可是杜文仲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了他,让他一时竟是挣脱不开。
"文仲!"他用手肘去顶杜文仲的肋下。
杜文仲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三爷,醒了?"
金世陵拉开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把衣服给我,我得走了!"
杜文仲听了这话,才骤然清醒过来:"你要去哪儿?"
金世陵回手给了他一巴掌:"给我拿衣服啊!"
杜文仲毫无精神准备,下意识的就下床去将衣服拿过来放在了他面前。而金世陵急匆匆的穿戴齐整后,便忙忙碌碌的走入浴室内洗漱。杜文仲跟着站在了浴室门口,见他弯了腰,正从脸盆中捧水冲洗脸上的香皂沫子。
"三爷,你这就走吗?"
金世陵抽下架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然后用梳子理了理头发,回身从他身边挤了出去:"我担心今天要有轰炸,城里的防空洞条件太差,在那里面蹲上三五个小时,我可受不了!"
"那……"
金世陵此时已经走到门口了,听他欲言又止,便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对他一笑:"文仲,你还能在重庆耽搁几天?"
"我……没有固定的期限。"
"那你再住两天吧,我有空了,还来看你!"
杜文仲向他走了一步:"你……"
金世陵没有时间同他吞吞吐吐的打哑谜,挥手道别之后,他头也不回的推门出去,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到一楼打了电话,让夜宿在招待所内的赵家司机开汽车过来接他回家。
而与此同时,楼上的杜文仲好像个失了身的大姑娘一样。穿着短裤坐在沙发上,他将双肘支在膝盖上,沉沉的捧了自己的头。
"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走就走,昨晚上是拿我寻开心呢!"
他如是想。
在金世陵那追命似的催促下,司机恨不能要把汽车开的飞起来。然而尚未出市区,附近高处已经挂出了红球。
街上本是一片和熙情景,喧嚣中透着一点小小的繁华。如今一旦挂了球,两旁的铺子立刻就哐当哐当的各自上了铺板,再看各户人家,也都闭户关门,扶老携幼的纷纷走出来,怀中抱着一点细软之物,一边望着红球,一边神情平静的往附近的防空洞内走去。
大轰炸本身是恐怖的,可是次数多了,人这种弹性最强的动物,自然而然的就对此感到了麻木与厌倦。因为不知道飞机何时能来,所以领着孩子的妇人们,在经过尚未关门的面食铺子前时,还要抓紧时间买两个馒头烧饼揣在身上,大人什么都可以忍受,而小孩子是熬不住饥饿的。
看这情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轰炸来临之前赶回歌乐山了。金世陵下了汽车,东张西望的扫视一周,想要就近停了汽车,然后也随着人流找个洞子避一避。不想他正是茫然无措之时,忽然前方拐过来一辆汽车,车门打开,里面伸出个圆而白的面孔:"金先生,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日军飞机早已经过了成都,马上就要过来啦!"
金世陵一看此人,却是邻居苏主席的长公子苏渤海,虽然不是熟朋友,却也是相识的。便急切道:"我也正要找洞子去躲呢!只是地方不熟,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
苏渤海一摆头:"你上车,跟着我来吧!军委会的洞子就在附近,那里环境还好些,人也不多!"
金世陵赶忙道谢,然后跳上汽车,跟随在苏渤海的车后,一路狂飙而走。
第 41 章
苏渤海带他过来的这个防空洞,乃是属于国家机关的,内中设施还算齐备,四壁抹了水泥,上方吊着盏昏黄电灯,空气中也没有浓重的潮湿霉味。金世陵随着苏渤海走进来时,洞内靠墙的四边长椅上已经挤满了人,苏渤海带着金世陵,以及两位司机,挤挤蹭蹭的硬在人群间开辟出了一块地方坐下来。
金世陵有些自悔,心想不知要在这个恶劣地方枯坐多久,此时若是在家里的话,可该有多么安全舒适呢!思及至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同时随意向旁边扫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他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了数:左边的白脸是苏渤海,右边的黑脸是……
他忽然打了个激灵,觉着自己好像看到了桂如冰!
他小心翼翼的又一次转过头望去,偏巧对方也同时做了同样的动作。在这人挤人的情形之下,他们的鼻尖几乎快要近的相触了!
双方都是大惊失色,一起失了声。末了,还是金世陵主动开了口:"桂先生。"
桂如冰望向前方,语气冷淡:"金三先生。"
而后二人便沉默下来。此时就听外界的动静有些异常,先是远方传来"轰隆轰隆"几声巨响,紧接着那飞机的马达声便"轧轧轧"的迅速逼近放大,那声浪铺天盖地而来,简直就是笼罩在了众人的头顶上。
洞内无人说话,全部都是身体紧绷着坐了,一动不动的倾听着外面接连响起的爆炸声音。而那声音此起彼伏,也分不清远近强弱了,仿佛世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雷火阵了一般,可见这回洞旁近处,一定是受了大轰炸。
金世陵因是在战场上跑过一遭的,所以还不很怕,然而旁人多为普通的公务人员,斯文一脉的,此刻就都有些紧张的受不得,精神上似乎要崩溃了一般。幸而那爆炸声持续了一阵之后,渐渐的平息下来,这才让洞内人员略略的缓过了一口气。苏渤海掏出一条白绸子大手帕,满头满脸的擦冷汗:"我的天!太可怕,太可怕了!金先生,我在重庆这些年,跑警报的次数,真是不计其数,可是今天这么厉害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金世陵点头同意:"是是,这回的确是了不得。"
苏渤海又道:"听说今天是来了七十二架敌机,要搞疲劳轰炸,这可怎么得了?早知道我不如留在歌乐山不回来的好。"
金世陵对此深有同感:"诚然!若是在家里,哪怕它炸个十天半月呢,大不了住在防空洞里就是了!"
苏渤海长叹一声,刚要开言,却见洞口处一位探头望风的小职员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压低声音道:"来了来了,飞机又来了!"同时众人就听外界的飞机马达之声极其猛烈的响成一片,可见这一批飞机的数目要多出上次。正是人心惶惶之时,洞外忽然响起两声巨响,接着"啪嚓"一声,一阵热风夹着砂石从洞口扑了进来,吓的众人一起惊叫,而那天花板上的电灯泡随之晃了两晃,便完全熄灭了。
电灯熄灭,通常便意味着电线受损;而电线若是受了损,也就表明附近地方定是中了弹。被炸的若是机关楼房,公家财产,洞内众人倒也罢了;只是这机关后身还建有一片国难房子,正是洞内许多公务人员的栖身之处,想着自己一旦出洞,便极有可能要面临一个无家可归的场景,便有一些家眷妇人们捂了嘴,抽抽噎噎的哭泣起来。
这回洞内一片漆黑,而从洞口之处,那热风还在一股一股的灌将进来,沙子打的人脸疼。看这情形,若是炸弹真扔到了洞口,那洞子一塌,就可能将里面众人全部活埋了。
这种危险的可能性,是人人都知晓的。所以摸黑坐在洞子里,个个都惊惶恐惧的开始设想起自己的身后事来。桂如冰此刻身边一个近人都没有,强定心神之余,就觉着身体有些摇撼,他先还以为是轰炸的太激烈,以致于天摇地动,防空洞内都开始晃动了;然而感受良久之后,他发现这震动乃是从右边这位金世陵的身上传递过来的。
黑暗之中,他也看不清这金世陵的面目神情,就只见他低着头,双手抓着裤子,不见动弹,只是均匀而持久的发抖。
这种时候,桂如冰本来就心神不定,身边又紧紧的贴着这么个震动器,愈发心乱如麻,忍无可忍之下,便抬手用力按住了金世陵的左腿,强忍不快的说道:"金三先生,请镇定一点。"
金世陵气息不稳的"嗯"了一声,他也在极力的控制身体了,怎奈发抖这种事情似乎也带有传染性,而这传染源,就是他右侧的苏渤海。
苏渤海一直从事外交工作,是个彻彻底底的文人,身上绝无一丝犷悍之气。早在洞口扑进第一阵热风之时,他就立刻联想到了先前发生的几起洞塌埋人的惨案,又想自己几年前好容易在剑桥得了博士学位,美好人生刚刚开始,就要如此断送在一场无名轰炸之中,实在是让人恐惧绝望之极。故而他不但大幅度的发抖,而且开始无声的淌了眼泪,在这颤抖之中,还加入了哽咽的成分。
桂如冰警告金世陵后,并未收到预期效果。旁边的这个身体,依旧是大抖特抖。无奈何,他手上又加了力气:"金三先生,你不要怕。"
金世陵其实真没觉着有多么害怕,他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气喘吁吁的轻声答道:"我没怕。"
桂如冰不再多说,此时外界在那天翻地覆的爆炸之后,骤然安静了下来。洞内众人屏住呼吸等待了许久,依旧不见马达声再次响起,便有人轻声道:"过去了,这好像是过去了。"
可话虽这样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乱动?而且这洞内一直是用电灯照明,连盏油灯也不曾预备,如今电灯一灭,再无一丝亮光可寻。如此又挨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科员胆子最大,打亮了打火机一路走出去,不多时又跑回来,大喊道:"挂球了!大家出来吧!"
这回洞内众人"哄"的一起长出了一口气,纷纷起身排队而出,同时互相低声谈论方才情形的恐怖。及至一起出了洞子了,这些人先是被这正午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待到流泪揉眼的向前望去时,登时就一起愣住了。
原来这防空洞的周围,本是机关大楼同几家商铺,后身又有国难房子的住宅,很有些繁华意味的。然而经过这番轰炸之后,先前的繁华全被抹平不见,只留下满地的断壁残垣,那矮坡上的建筑尽数倒塌,把个小山掩盖成了一个大垃圾堆。周遭又有好几处半截房子冒着黑烟,显然里面还在着火。
苏渤海靠着自家司机站稳了,眼角还有泪光闪烁,一时看见机关内的情报联络员走过,便一把拽住:"喂,老弟,这敌机一会儿还来不来了?"
那情报员正好是刚同防空司令部通过电话的,此刻便面向大众吹了几声口哨,大声通报道:"诸位先生,防空司令部电话,现有敌机第二批,半小时前已从武汉起飞,恐怕是要接连袭击本市!"
苏渤海同金世陵一听,心知这回是真赶上了疲劳轰炸,一时半会儿的是不可能回歌乐山了,只好认命的相视而叹。
这批人在大太阳下晒了三五分钟,有人发现那两只红球不知何时又降下去了,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便大声疾呼起来,引得众人又纷纷跑回洞中。桂如冰在混乱之中,无暇挑拣,只好又占了先前那个靠边的恶劣位置,而身边接连的几位,也未变换人员,依旧是面色苍白的金世陵和泪眼朦胧的苏渤海。
在洞中呆的久了,那感觉也就是比死稍微好过一点而已。许多人一起大口喘息,那空气真是污浊不堪。金世陵处在这种环境之中,右边的苏渤海又开始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左边的则是自己的仇人桂如冰,那感觉真是难熬之极。
这回等了许久,外间却只来了三五架飞机,也没有实施大规模的轰炸,在上空打了几个旋儿便飞走了。这一批走了,那一批又来,总之永远不让人有片刻的安心。及至到了晚上,洞内之人没吃没喝的,又呼吸着空中的二氧化碳,也就渐渐的前仰后合打起瞌睡来。一时间洞内长椅上的诸人全部东倒西歪,呼噜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苏渤海倒在了金世陵身上,金世陵倒在了桂如冰身上,都是困的狠了,身不由己的就歪过去睡着了。而桂如冰坐在长椅尽头,无处可倒,只好向后仰靠在墙壁上。
这回的平静,似乎是来的格外长久,桂如冰醒醒睡睡,没有一刻是舒服的。再看身边,就听金世陵的呼吸轻轻浅浅的,显然也是睡的不熟。
他对金世陵很没有好感,几乎看他就是一无是处。不过到了这世界末日一般的时节,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悲悯心思,觉得其实这金世陵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孩子罢了,自己又何必一定要追杀着他不放手呢?
"在这乱世,都不容易啊!"他如是想。
可惜他这番思想刚刚起了个头,头顶上忽然传来了飞机的马达声音。
这声音单调而微弱,显然并非大批来袭。有人被这声音惊醒了,可也没放在心上,随即歪了身子继续睡。
三秒钟之后,众人头顶上传来一声震天震地的巨响!热风沙土劈面盖向头顶,桂如冰下下意识的抱头弯腰,正好把金世陵的脑袋夹在了胸口与双腿之间。而与此同时,他似乎是听到了周遭响起了一片哭喊惨叫之声,可是头脑中一片昏沉,仿佛是晕倒了一般,身体全不听指挥。
他这样半昏半醒的持续了三五分钟,才又渐渐的苏生过来。神智一旦恢复,他立刻就直起腰来,顺便把压在怀里的金世陵扶起来推到一边。金世陵愣头愣脑一言不发,好像也是有点被吓傻了的样子,同身边那位涕泪横流抖作一团的苏渤海先生并排而坐,正是相映成趣。
桂如冰乃是个行动派,起身拍拍肩膀上的灰尘,他见洞内烟尘弥漫,水泥墙壁也裂出一道大缝,满地散落了泥屑木片,显然是洞子被炸垮了;而几大步走到洞口处,就见洞口已经成了个阔大的缺口,外面一片白雾茫茫,可见此刻乃是清晨时分了。
重庆的雾是最有名的,若是到了雾浓的时候,那人在其中,真是什么也看不清。桂如冰站在洞口,呼吸了几口带有硫磺味道的新鲜空气,觉得胸臆间还好过一些。这时雾中跑来一人,见了桂如冰,就苦笑着站下来:"桂主席,您怎么在这里?"
桂如冰答道:"我本是来旁听会议的,哪知赶上轰炸,就一直在这防空洞里。你这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那人长叹一声:"唉,甭提了,我们那里的防空洞被炸塌了,亏得我离洞口近,一步蹿了出来,否则就要被活埋进里面啦。桂主席,这一片地区全给炸平了,连机关大楼都没有了!惨啊!"
桂如冰听了,心中倒是有些后怕,心想现在情势如此紧张,自己还是回家为好,旁的不说,就是家中那防空洞,总比这里要坚固牢靠的多。思及至此,他便回身去找自己的随从,张罗汽车回公馆。
他这边是坐上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的跑了。后面的金世陵与苏渤海相扶而出,灰头土脸的,也各自去找汽车。这里街道窄小,两家的司机都把汽车停在了远处,倒是在轰炸中得以保存下来。只是这一路前往寻找之时,就见街上一片狼藉,几个半熄的燃烧弹滚在路旁,苏渤海以为是未爆的炸弹,就先吓的大叫一声,后退一步时,却又觉得脚下古怪,低头一瞧,竟是半截尸体,腰往下都没有了,肠子流出来,正让自己踩了一脚。
这回他不叫了,直接晕了过去。
金世陵对这些场景,倒是见怪不怪。帮着苏家司机把苏渤海送入汽车后。他们这两辆车便一前一后发了疯似的开出市区,直奔歌乐山。
说起来,也算是他们时间抓的紧。因为几经周折终于回到山中之后,已经时近正午,那雾气已然散去,露出一个明朗朗的大晴天,正是适合日军轰炸的。
赵将军见金世陵狼狈不堪的回来了,很是庆幸。而金世陵也不多说,心急火燎的先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便去洗澡换衣服。
赵将军见他收拾的干净利落了,便叫他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捏了他的下巴笑道:"让你天天吵着跑出去玩,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吧?"
金世陵搂了他的脖子:"爸爸,你还笑我!我这回真要吓死了呢!"
赵将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乖儿子,谁让你不听我的话。"
金世陵刚要开口,忽然门外的仆人隔着房门大声喊道:"将军,陵少爷,外面挂了球了!日本飞机怕是又要来!"
赵将军骂了一句:"他妈的,又要跑进洞里当耗子了!"
在进洞之前,金世陵在自己的卧房内,见到了他二哥新从香港寄来的信件。他此刻无暇细看,便拿起信封揣在身上,准备一会儿安顿下来后再读。
第 42 章
在桂如雪的指导下,赵将军将自家的防空洞也改造成了住家的格局。
此刻他身处这地下的卧室之中,半躺半坐的靠在床头。而他的爱子金世陵坐在床尾,撕开信封开始读信。
信纸共有十二页,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听说重庆被轰炸的很厉害,你要注意安全。
金世陵收到了这样长篇大论的关心,并没有觉出感动来。放下信纸,他从信封中又倒出一张照片。
这是金世流的一张半身近照,因自觉拍的很美,所以特地多洗了一张邮给三弟,请其欣赏自己的容颜。说起来,这兄弟两个也有近三年没见面了,可金世流大概是因为生活安逸的缘故,那面容上并无一丝沧桑之态,同当年在北平时相比,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
望着那张照片,金世陵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很想念他二哥。
想念也没有用,重庆如今是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般的世界,怎能让他从繁华太平的香港往回跑呢?
他把照片和信纸塞回信封,然后起身赤脚踩在地上,将信封放在了床前的书桌上。这次再回到床上,他直接爬过去拱进了赵将军的怀里。
赵将军搂着他,也是自有一番心事――他那不招人待见的儿子,忽然失去消息了。
赵公子在从昆明启程之时,曾给赵将军发过一封电报。按照那封电报上提供的信息,他现在早就该抵达重庆了――除非他是从昆明走着来的。
赵将军很不耐烦的琢磨:"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不会是路上出事情了吧?现在这大轰炸说来就来,他一个……"
想到这里,他略皱了皱眉头,然后心情镇定而平静的低下头,在金世陵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同时就把亲生儿子的死活抛到脑后去了。
日军飞机的轰炸目标是重庆市区,所以城外周边的县城山中,倒是要安全的多。比如歌乐山别墅区的这一群阔人们,在自家舒适的防空洞内,就着水晶吊灯的光亮打了几圈小牌后,见一时无事了,便纷纷出洞,回到楼内继续过好日子。若是看着这些人的生活,那真是想不到在几十里之外,就有平民被炸的粉身碎骨,建筑被夷为平地;更想不到在几百里之外,就是枪林弹雨、炮火纷飞的抗战最前线了。
此时已到了晚饭时分,因为近两天轰炸来的十分厉害,所以各公馆内的厨子们无法出门买菜,只好坐在家中,搜集现有的食材,绞尽脑汁的掂对出一桌饭菜来供主人享用。这个时候,要是像苏主席家那样连老带小七八口人,那就真要了厨子的命;而像桂二公馆这样,全家上下只伺候一个光棍汉的,那就容易的多了。
桂如雪是不肯亏待自己的,越到了物资紧张的艰难时期,越是往死里吃。厨子早已抓住他的这个特点,所以平时就储存了许多罐头食品,供他在紧急时刻大嚼。结果今晚这一餐饭,他独自吃了一盆面条,三个大罐头。放下筷子一直腰――他撑的翻了白眼,站起不来了!
这可成了问题,他手捧着肚子,就觉着胃部隆起,心中着实有些恐慌。心想抗战期间,自己若是撑死了,那可是好说不好听。弯着腰又坐了一会儿,他觉着胃里好像渐渐有些松动了,这才一手扶着桌子,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客厅中,缓缓的坐到了沙发上。
正是难过之际,家中的听差忽然走进来禀报道:"二爷,桂主席来了。"
桂如雪没想到桂如冰会在这个时候光临,强忍不适,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让他进来。"
听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把桂如冰带了进来。
桂如冰是个很有自觉性的人,站在客厅门口,他先乌烟瘴气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才迈步而进。桂如雪歪在沙发上,抬头望着他,未语而先掩口,不能自制的打了个饱嗝。
桂如冰面无表情的在他身边――隔着一米来远――坐下了,随即翘起二郎腿,强打精神的说道:"我家的顶楼,被炸塌了一角。"
桂如雪捧着肚子:"……哦。"
桂如冰停顿片刻,似乎是觉得很难以启齿一般,慢吞吞的继续说道:"最近轰炸来的太频繁,我想……到你这里住两天。"
桂如雪又打了个饱嗝,捂着嘴,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桂如冰:"嗯?"
桂如冰以为他这是装聋作哑,心想自己平时也是为他出过许多力气的,如今到了生死之际,他却无动于衷,便不由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愤然起身道:"我走了!"
桂如雪此时刚刚反应过来,因不便起身,就连忙对他伸出一只手:"不,不必走,留下吧!"
桂如冰扭头瞥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说道:"若是这很令你为难的话,那我就不打扰了!"
桂如雪摆摆手:"不为难,你尽管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桂如冰这回才略微平了气,"哼"了一声,他又坐了回去。
而桂如雪一边轻轻揉着肚子,一边想道:"他要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罢了罢了,让他住去吧,反正他大概也住不了几天的!"
想到这里,他主动发问:"吃晚饭了吗?"
桂如冰一摇头:"没有!今天从早忙到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躲警报,哪有时间吃饭?"
桂如雪叫来听差:"给他弄点吃的!然后安排间屋子让他睡觉!"
桂如冰在桂二公馆,总算是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见窗外雾气淡薄,便料想今天又会是个晴天,是万不能回城的。
他是个自律惯了的人,从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此时就洗漱穿戴了,精神抖擞的下了楼,按照素日的生活习惯,准备吃早饭。
早饭吃过之后,他开始向机关里打电话。身子虽是在歌乐山了,他那一颗心还留在城内,对于自己那一摊事业,万万不能忘怀――其实也是不得已,如今虽然是处在抗战期间,可是枪口也并非完全的一致对外。他近来因为桂如雪同运输处的交易事件,很受了一些攻击,所以分外警惕,总怕自己一个不慎,再着了哪位对头的道儿。
桂二公馆内的听差佣人们,对于这位桂家大爷是非常之恭敬。不必桂如雪吩咐,也晓得无微不至的服务。所以桂如冰在这一上午的生活中,感到非常之舒适――直到中午时分,桂如雪起了床。
桂如雪起床后的步骤是很固定的:洗漱之后,便是打针;打过针后,才是下楼用餐。天气虽热,他还穿着一身灰哔叽长袍,略微弯着点腰,走路时似乎都抬不起脚来。
他就这样一路拖泥带水的走了下来,而家下的佣人们,本来是惬意轻松的各司其职,可一见了他的影子,立刻一起变成避猫鼠。结果他所过之处,那温度似乎都下降了许多,人人都是靠边而站,一声不敢吭。
桂如雪对此情形,倒是安之若素。安安稳稳的坐在餐厅内,他平心静气的开始动了筷子。此刻桂如冰也被佣人请进来吃午饭。兄弟二人在饭桌上相见,因为各怀心事,都是有求于对方,所以分外客气,居然相对着点头问候了一声。
今天的饭桌上,依旧是罐头食品,乃是一些猪牛肉和竹笋之类,用三个大瓷盘子分别盛了摆在桌上。主食便是米饭,因非平价米,所以里面自然也没有稗子砂石之类的杂质,可以大口咀嚼,绝无崩了牙的危险。桂如雪仿佛是专门要同厨子为难一样,端起饭碗抡起筷子,一言不发的就往口中扒拉饭菜。桂如冰瞄了他一眼,心下狐疑,简直是怀疑他之所以这么个吃法,乃是怕自己抢了他的食!
饭过两碗,桂如冰放下筷子――并非是吃饱了,而是坐在首席的桂如雪忽然被一块牛肉噎住,连连喝水,均无效果,结果一手按了桌子,一手抓了桌布,脸都涨红了。
桂如冰不能眼看着他噎死,情急之下,只好打破了十多年来的禁忌,走过去冲着他的后背就狠狠的拍了一掌,打的桂如雪向前一扑,可是情况却并无缓解。
桂如冰一看情形不好,便一手按住桂如雪的肩膀,一手在他后背连连拍下,打的啪啪作响,依旧没有起色!无可奈何之下,他急了眼,索性从后面托举起了桂如雪,准备利用地心引力,来把他喉咙里的那块牛肉颠震进胃里去。
他这办法,显然是不甚科学。而且桂如雪被困在桂如冰手中,窒息之余又是惊恐万状,拼命一挣,还未等桂如冰发力,他那喉咙间"咕噜"一声,那块牛肉已经落进胃里。
这回他算是死里逃生,大口喘息着瘫在桂如冰的怀里,满头都是冷汗。桂如冰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怀中这位弟弟,只好依旧托着他,等他恢复正常。
过了三五分钟,桂如雪站直了身体,回身推开桂如冰,他坐在椅子上,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虚脱似的轻声道:"谢谢你。"
桂如冰后退一步:"不必客气。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桂如雪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我没事。"
桂如冰的食欲早已消失,此刻便答道:"没事就好。"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两只手上似乎还沾染着桂如雪身上的温度与气息,一路走,一路不动声色的张开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随即又攥成了拳头。
这一天,果然没有日军飞机过来轰炸。歌乐山中的诸位超等华人们,也就生活的格外安逸快乐,就连桂家兄弟也能够和平相处超过二十分钟了。在这一片和熙之下,只有赵公馆内起了一点小小波澜。
正牌少爷――赵公子,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赵公馆门口。
赵将军身为父亲,自视甚高,不肯亲自下楼迎接,只派金世陵委为接待。而当金世陵满怀敌意的走到大门口见了赵公子后,登时就愣住了。
只见这位赵公子,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是标准端正之极;可若问他到底是什么模样,那就很难形容――因为实在是太没有特色了!由此也可见,这位的确是赵将军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亲生儿子。只不过赵将军气派非凡,可以营造出一种英俊威武的错觉;而赵公子没有乃父那样的威风,所以就原形毕露,彻底的平庸了。
除了外表比赵将军稍逊一筹之外,这位赵公子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是个瘸子!
还不是一般两般的瘸,据说如果离了手中那根银色手杖,他就只好原地立正了。
此刻,这位经过长途奔波的正牌少爷灰头土脸的独自站在公馆门口,面对着迎出来的金世陵,非常局促的笑了笑:"你好,我是赵勉,我是来――"
金世陵面对着这样一位对手,无法不胜券在握的趾高气扬起来:"我知道,你是英童嘛!爸爸曾经提起过你。你怎么才到?不是早就离开昆明了吗?"
赵勉――赵英童听到金世陵口中的"爸爸"二字,不由得愣了一下:"请问你是……"
金世陵一扬手,见身后的听差跑上来接过赵英童手中的箱子了,这才答道:"我是金世陵,你爸爸的干儿子。"
赵英童听了,显然是很意外:"哦……那我们是兄弟了。"
金世陵面无表情的摇摇头:"那不敢当!你跟我来吧,爸爸在客厅里等你。"说着转身就走。
赵英童的左腿,几乎从膝盖向下就是完全使不上力气的,若是拄着手杖慢慢走,倒也还能保持从容的仪态。他自己也晓得这一点,所以现在纵是心中急切,可也依旧龟速前进。金世陵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自己已经把他落下了几米远,就只好耐着性子停下来,等他慢慢赶上。
十分钟后,赵英童终于走进客厅,看到了自己那四年未见的父亲,而父亲也表现的很亲切,不但向他点了点头,甚至脸上还现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英童,来了?坐。"
赵英童的应对也十分得体,刚好比他父亲稍微热情了一点点:"爸爸,我来了。好久不见,你身体好吗?"
父亲道:"我还好。"
儿子道:"那就好。"
父亲道:"路上不好走吧?"
儿子道:"是的,不好走。"
父亲道:"既然来了,就先休息休息,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
儿子道:"是。"
双方就此沉默了一会儿。赵将军忽然对着金世陵招了招手:"世陵,来。"然后转向赵英童道:"世陵是我的干儿子,很好的孩子。他比你还年长――你今年是二十三岁吧?"
赵英童很平静的答道:"我是二十五岁。"
赵将军听了,毫不尴尬,继续说道:"那是我记错了,你若是二十五,那比世陵还大一岁。"说到这里他扭头望着金世陵,脸上不由自主的就带出笑意:"世陵,我本以为你会做大哥呢!"
金世陵对着他一扬下巴:"你净骗我!"
赵将军抬手去刮他的鼻尖:"你个小玩意儿!还挑起我的理来了!"
赵英童在一边看到此情此景,不禁目瞪口呆。
而赵将军对此是满不在乎,同金世陵打情骂俏完毕后,他对着赵英童说道:"世陵跟我久了,什么情况都清楚。你在这里住着,若是有什么不便,尽管去找他帮忙好了。"
赵英童瞬间就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态度,一本正经的答道:"是,以后恐怕要多多麻烦世陵弟弟了,我在这里先行道谢吧!"
金世陵把一只手插进赵将军的裤兜里,摸出来一块口香糖,同时答道:"我不要你谢我,可也不要你多麻烦我!"
赵将军拍了拍他的膝盖:"这叫怎么说话呢!"
金世陵大喇喇的站起来,一边把口香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一边含糊说道:"英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房间里看一看!"
第 43 章
金世陵对于赵英童其人,倒没有什么大意见,就是很想把他撵走,如是而已。
赵英童天生就是赵家少爷,这个身份是早已注定了的,决计无法改变;而金世陵这个半路出家的干儿子,可是把"陵少爷"这个身份当成饭碗的。虽然赵将军一见亲生儿子就犯困,一见干儿子就双眼发亮,可从金世陵这方面来讲,还是更愿意保持自己在赵家唯我独尊的地位。
金世陵当年,那心胸是非常宽广的,几乎就可以用没心没肺四个字来形容。但经过这几年的坎坷奔波,他那心肺也就渐渐发育健全,小心眼儿里也安置了一副算盘,但凡遇见事了,也要暗自盘算忖度一番,不肯贸然行动了。
此刻,他又拨动了心里的算珠,经过一番加减乘除之后,他得出结论――赵英童太碍眼,还是消失的好!
因赵英童来的太过突然,所以赵公馆内并未给他收拾房间出来。金世陵把他带进一间偏僻客房之内。房门开时,就觉着潮气扑面而来,里面床上的被褥,也是要长青苔的光景。
赵英童站在门口,抬头四顾,未作点评。而金世陵一面嚼着口香糖,一面把手插进裤兜里在屋内走了一圈,又抽出手拍了拍床单,觉着快要拧出水来了,这才转向赵英童:"重庆就是这样的气候,潮湿的很。"
赵英童点头附和道:"是的,我知道。"
金世陵又道:"里间是浴室同洗手间,浴室里是有热水管子的,不过这公馆里的水管子都安装的不大对头,如果你放不出热水了,就叫佣人过来给你调一调。知道了吗?"
"是,知道了。"
金世陵又上下打量了赵英童:"你这身衣服该换换了,怎么好像是从灰堆里爬出来的?"
赵英童受了如此批评,倒也没有尴尬脸红,很镇定自若的望着地面笑了笑:"路上脏。"
金世陵见他脾气这样好,是个软和性子的人,就越发随便起来:"喂,问你个问题啊!"
"好,问吧。"
"你那腿,是怎么瘸的?"
"是小时候从树上跌下来,摔的。"
金世陵想了想,并没有生出同情心来:"是么?那可真是不幸。好啦,你忙你的吧,一会儿佣人会来叫你去吃晚饭。我走了!"
赵英童向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路:"好的,谢谢你。"
金世陵且走且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答道:"不必客气!"
因为正牌少爷千里迢迢的冒着炮火赶来了重庆,所以尽管上面主人没有吩咐,家下众人也根据人情道理,自作主张的丰富了晚餐,除了往日权充菜肴的罐头食品之外,那厨子不知从哪里,居然弄回来一条活鱼,红烧了端到桌子上,自以为是很有功劳了,结果赵将军对这条鱼毫无感触,而陵少爷则是瞪了他一眼。
赵英童因为身体原因,所以姗姗来迟,进入餐厅时,见父亲以及那个来历不明的弟弟都坐好了,就仿佛很惭愧似的笑了笑,喃喃自语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赵将军对这个亲儿子,没有好感,可要说如何厌恶,那也谈不上。总而言之,见了他大概就和见了个问路的感觉差不多。此刻见他下楼进来了,便拿起筷子,不冷不热的招呼道:"来,坐,吃吧。"
赵英童拄着手杖,一摇三晃的走到座位前坐下了。此时金世陵抬头瞅了他一眼,见他换了一身夏装,是灰色长裤配着白色的短袖衬衫,脸也洗干净了,瞧着倒还精神利落。只是神情木然,正合了往日赵将军对他的评语:"死死板板的。"
三人无语,一时开始抄起筷子吃饭。赵将军吃了口鱼,忽然想起了一个内容极丰富的话题:"英童,昆明那边的生活程度,比重庆如何?"
赵英童咽下口中的米饭,老老实实的答道:"比重庆要高一些。"
金世陵也加入了谈话集团:"所以现在有人在重庆低价买了金子,带到昆明去高价卖出,挣来的钱买些货物带回重庆再继续出卖,绕了个圈子挣钱。"
赵将军听了,觉得很不屑:"那能挣几个钱?不够费事的!"
金世陵道:"资本大的话,自然就赚的比较多了!"
赵将军听到这里,便问道:"那个桂什么是不是做这一行的?我仿佛听他提起过买金子的话。"
金世陵点点头:"那人什么生意都做,我哪晓得他到底做哪一行呢!反正是个奸商就没错了!"
赵将军道:"那人瞧着倒是个大方痛快的,并没有一般游击商人的小家子气。"
"他的钱来的容易,当然就大方啦!"
赵将军压低声音笑道:"你的钱也来的容易,怎么没见你大方?"
金世陵在赵将军的大腿上捶了一拳头,同时又白了他一眼:"你想让我大方也容易,把你的支票本子送给我吧!"
赵将军笑着握住他的手,在自己的腿上揉来搓去:"怎么?又闹饥荒了?"
金世陵一扭头:"没有!"
赵将军就爱看他这带点孩子气的别扭模样,当即就乐不可支:"好啦好啦,吃完饭就给你支票本子,至于数目,你想写多少就是多少,高兴了吧?"
金世陵这回转动了黑眼珠子,悠悠的溜了他一眼:"这回我要美钞。法币天天往下贬,我可不想出门时拎着一皮包钞票。"
赵将军心花怒放,连饿都忘了,就是对着金世陵笑:"好好好,别说美钞,就是要了爸爸的命,都没有问题!"
金世陵对于这个谈话结果非常满意,所以撇开赵将军,他开始伸着筷子夹鱼吃。而赵英童一直低头吃饭,对于旁边这二位的谈话,几乎就是充耳不闻。
身为一名体面父亲,当着亲生儿子的面,与干儿子公然的打情骂俏,这似乎是很不合常理。然而赵将军自从撤离武汉之后,万念俱灰,堪称是受了绝大打击。后来虽然是养好了枪伤,可权势已无,只剩下一个将军的名号,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喜欢金世陵,这是公馆上下众所周知的;可是他因此就在众人面前,公然的抱着金世陵胡调乱闹,那就有些老不要脸之嫌――陵少爷是毋庸置疑的小不要脸;赵将军是出乎意料的老不要脸,这两位凑在一起,活该是要做父子的。
赵公馆内的上下人等,对于这两位不要脸先生的行径,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赵少爷初来乍到,也能对这父子两的调情表现的如此镇定,可见他真是涵养极高,或者说,是忍耐力极强。
涵养高、忍耐力又强的赵英童在赵将军放下筷子,而金世陵正将最后一口饭往嘴里送之时,表示自己吃饱了。
赵将军在饭前同金世陵调笑了一阵,搞得自己很有些春心大跳,性致盎然。晚餐一过,他也不晓得坐下来同这久未相见的独生儿子谈上两句,问问寒暖,只客气而又潦草的说道:"英童,你可以在这周围走走看看。这里的景致是很不错的。"
赵英童从昆明跑来重庆,已经是走的够多了,再也没有观赏风景的心情,可也答应道:"是的,我一会儿出去看看。"
赵将军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便拉了金世陵的手,径自回房去了。
赵英童认为,只要外面不下雨,那就肯定要比自己那间屋子干燥一些。所以他尽管周身疲惫,可是宁愿在天黑之前,坐在院中的木制长椅上看夕阳。
在看夕阳之时,他也同往来的佣人们交谈了几句。而佣人们对他的印象都是很好――虽是个少爷家,可是彬彬有礼,说起话来慢声慢语的,透着那么和气;同家中那位陵少爷相比,真是两个极端了。
独自坐了有一个多小时,眼看着夕阳的颜色愈发红的浓厚了,赵英童叹了口气,用手轻轻的敲了敲自己的左腿。
此时,金世陵蹦蹦跳跳的出了楼门,一路走了过来:"喂,怎么一个人坐着?"
赵英童抬头望向他,见他脸上红红的,眼中一派水色,唇上一抹嫣红,瞧着与方才颇有不同。
而金世陵见他不答,就抬脚在那椅子腿上踢了一下:"你发什么呆?这里有蚊子的!"
赵英童笑了笑:"是,我也觉出有蚊子来了,这就回去!"
金世陵抬手抓了抓头发:"一会儿爸爸要在家里开个局面,我还得出去找人。你若累了,就早点去睡;否则一会儿人来多了,要一直吵到天亮呢!"
赵英童问道:"局面……是什么?"
金世陵解释道:"就是牌九梭哈!要是有女客的话,还可以开了留声机跳舞。挺热闹的!你如果感兴趣,就等我回来,我不爱赌,倒时候可以陪你坐坐!"说到这里,他不等赵英童回答,拔脚就向大门口小跑而去了。
作为金元璧的儿子,金世陵的身体中,似乎天然的就流淌着政客兼交际花的血液。只见他乘着一架滑竿,带着三两个手持电筒的听差,逐次拜访了周遭的各家公馆,一路上连说带笑的,半个小时之内,便邀来了苏主席一家、郑院长及其十九岁的新夫人、陈培老、钱墨老、洪经理一家、马经理一家、李委员及其长子、陈二奶奶及其四个女儿。总共加起来,也就人数很可观了。待到最后,他才到了桂二公馆门口,也不进大门,直接就对着门房里的听差道:"我是金世陵,进去告诉你家赌鬼二爷,说赵将军晚上开大局面,问他去不去!"
那听差赶忙进去通报,金世陵等了不久,就见那听差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答道:"我们二爷说了,一会儿就去。还请金先生进去坐坐呢!"
金世陵转身上了滑竿坐下:"算啦!还是赵公馆见吧!"然后对着那轿夫发号施令道:"走吧!"
赵英童在昆明的生活,算不得困苦,自觉着也就很过得去了;可是如今到了歌乐山,才晓得原来父亲这边已然花天酒地到了这种程度。
楼上的赌局,他没有亲眼见,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形,也想象不出。楼下的一间客厅之内,地板上打了蜡,沙发桌椅全部靠了四壁摆放,留声机上又接了大喇叭,放出的音乐声音,也就抵得过乐队了。而围绕着天花板四边安装的彩色灯泡闪闪烁烁,营造出的那种灯红酒绿的气氛,也很类似于跳舞厅。
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能够摆出这样的场面,也真是很不容易的了!
赵将军自视是个老人家,而且对于太太小姐们没有一丝的兴趣,所以绝不会去参加楼下的舞会,只坐在牌桌前消遣。而金世陵在楼下忙忙碌碌,督促着佣人们把电线接好,音乐放响,同时又命人将私藏的香槟酒和水果点心端上各桌。眼看着众位宾客各得其所了,才算是完成了任务,而出了客厅刚想去喝点果汁之时,迎面却又碰上了桂如雪。
桂如雪依旧是走的风驰电掣,掠过金世陵面前时,留下了一阵微风――而后他忽然反应过来,骤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金世陵一笑,薄薄的嘴唇抿起来,瞧着简直有点妩媚。
金世陵扭头就走了。
他一直走到了赵英童那里。
赵英童依旧坐在院子里,远远的望向一楼窗口,玻璃窗子擦的明净之极,没拉紫绒窗帘,所以从外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里面的盛况。
对于赵英童,金世陵所采取的政策并非欺压,而是打压!
毕竟那是赵将军的亲生儿子,自己没有必要太得罪他,只要让他知道厉害,知难而退也就罢了。
走到赵英童面前,他弯下腰:"走啊!我带你进去坐坐,里面热闹的很,顺便再给你介绍一位女朋友!"
赵英童望着他笑了一下:"不了,我又不能跳舞。谢谢你。"
"不跳舞,可以吃点东西嘛!里面还有奶油蛋糕呢!"
赵英童又道:"谢谢你,我晚饭已经吃的很饱了。"
金世陵见他这也不肯,那也不愿,就有些不耐烦的直起腰:"那你要怎么样呢?我好心好意的要来给你找点消遣,你却这么不给面子!"
赵英童没想到他会忽然变脸,就愣了一下,然后拄着手杖费力的站起来:"世陵弟弟,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我们进去看跳舞吧。"
金世陵瞪着他,既不言,也不动。赵英童见状,似乎是深感自责,低下头迟疑半晌,才低声道:"世陵弟弟,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大适宜去那里啊。"
这话虽然简单,但其中就透露出了一些很可怜的意味了。金世陵不禁有些心软:"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给你找点乐子。"
赵英童摇摇头:"多谢你的一片心意。你不必管我,我早睡惯了,这就要回房休息。这外面的蚊子的确是很多,也请你回到楼里去吧!"
金世陵见这人实在无趣之极,只好作罢。同他慢慢踱回楼内之后,他无所事事,因觉得客厅内的几位女宾容貌不够美,所以也无心跳舞,只一路上了楼,去赵将军那里凑热闹。
楼下的舞会,到了凌晨两点多钟就散了;而楼上的赌局,则一直坚持到了早上八点钟。依照老当益壮的赵将军和铁打屁股桂如雪的意见,还可以在吃碗汤面当作早饭之后,继续进行下去。不想后来,苏主席家的夫人忽然杀奔过来,揪着苏主席的肥脸蛋子,硬把他给带了走。其余众人见了此景,好笑之余,也觉得有些力不能支,便也纷纷起立,算账告辞了。
桂如雪在凌晨三点多钟时打了一针吗啡,挨到现在,也有些要过劲儿,见牌局散了,便匆匆离去,想要回家再补一针,然后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哪知刚进家门,就见他那兄长桂如冰黑面门神似的冲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有个姓温的刚来了电话找你,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同你讲!" 桂如雪一怔:"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你按照桌上的号码给他打回去吧!"
第 44 章
桂如冰站在门口,满心狐疑的望着正在通电话的桂如雪。
桂如雪坐在桌旁,一只手拿着听筒,一只手摆弄着电话线,吸了吸鼻子后开了言:"喂,老温吗?我刚回家――什么?!"
电话中,温孝存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特别的急迫:"桂二,完了!货栈被炸了!全完了!"
桂如雪先还愣了一下,随即猛然站起来:"货栈被炸了?货栈不是半地下式的吗?"
"你那边平安无事,哪里晓得这里轰炸的多厉害!货栈整个儿都塌了!我赶来的时候,这里已经烧成了个精光!你快过来瞧瞧吧!"
桂如雪的脸上瞬间就退下了血色,连声音都变了调:"都烧了?"
温孝存的声音在电流的干扰下,有些断断续续:"……都烧……全没了……"
桂如雪拿着电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边的温孝存已经挂断了电话。而桂如冰见桂如雪情形有异,又不明就里,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了?什么烧了?"
桂如雪手一松,电话听筒"咚"的一声落到了桌面上。随即他身子一歪,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桂如冰见状,只好走上几步,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搀扶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桂如雪面无表情的又吸了吸鼻子,接着一翻身爬起来,扭头就往楼上跑。过了三五分钟,他又慌里慌张的跑下来,且跑且喊:"来人,叫司机和轿夫!我要下山!快点!"
家中众人哪晓得他的心事,只是见他急的异常,便也跟着忙乱起来。而桂如冰在一边看着,摸不清头脑,又不好跟上去添乱,只好留了下来。
桂如雪素来是个很有速度的人,尤其又是在这急疯了的时刻。他那司机也秉承了他的风格,一旦下山上了车,便加大油门,也不吝惜汽油了,恨不能把汽车开的平地起了飞。如此一路疾驰,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总算到了城外,见到了那烧成一堆废墟的货栈和站在货栈边指挥灭火的温孝存。
温孝存瞧着还不是很狼狈,看桂如雪到了,他皱着眉头迎上来:"奇怪的很,昨天夜里竟然来了飞机,在这城外投了几颗炸弹,结果就把我们这里给炸了个正着!"
桂如雪无暇听他解释,劈头就问:"全没了?"
温孝存指指远处的几只小木箱:"就抢出了这一点奎宁丸,可也不值什么钱的。"
桂如雪对着那片陷成大洞的废墟,先是凝视不语,后来才渐渐的蹙起眉头,脸上显出了一种六神无主的难过,咬着牙说道:"我这回赔大了!"
温孝存陪着他呆站了几分钟,似乎也是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桂二,你把这么贵重的药品放到我的货栈里,结果……也是我看管的疏忽了。"
桂如雪摇摇头,轻声说道:"没有你的事,你不要乱想。"
温孝存望着他,终于也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回城吧。这几天下午,都有飞机来轰炸,城里的防空洞多,还是安全一些。"
桂如雪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回到车上,两只手紧紧的抓住长袍两侧,浑身的肌肉都紧绷僵硬了。
温孝存自有汽车,在前面引着路,把桂如雪带到了自己的写字间里。
进了房门,他从角落里搬来一把沙发椅子:"你坐吧,这里楼下的防空洞条件最好,我近来也不大回家了,住在这里总觉得还安全一些。"
桂如雪失魂落魄的坐下了。温孝存见他面色如纸,嘴唇微颤,仿佛是很痛苦难忍的样子,就出门让杂役送了壶开水过来,自己则找出茶杯,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你别急,先喝点水。"
桂如雪抬头望着他:"我、我、我……"
他突然结巴起来,"我"了半天才拼命挣出一个整句子:"我……我完了!"
温孝存拉起他一只手,用热水杯子烫了一下他的手心:"你也不必这样悲观,这个时代,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把损失掉的金钱再挣回来嘛!只要我们占住了这条路线,货物可以源源不断的运进重庆,那就能够很快翻身的,是不是?"
桂如雪摇摇头,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在温孝存面前来回走了两圈,声音极低的说道:"老温,你不知道,我的亏空太大了。在同运输处做这笔生意之前,我已经欠了外面几百万的债――不,现在连本带利,一定已经涨到千万之上了。我本以为这一次能挣一大笔,所以就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买了西药……我、我、我……"
温孝存见他又开始犯结巴,就安抚道:"桂二,别这样,我们在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总能想到法子的。你急也没有用。"
他在从始至终的谈话中,总是"我们"如何如何,听起来仿佛是与桂如雪站在同一战线,也陪他一起损失了许多货物似的。而桂如雪此刻受了如此之大的打击,也无暇去考虑温孝存方面的情形如何,只是在听到"我们"二字时,稍稍觉出了一点支持的意味。
"老温。"桂如雪重新坐回椅子上,奄奄一息的开了口:"我们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手里还有一点金子,从南京带过来的。可是如果在重庆出手的话,价格上吃亏太多;而且如今这个时候,局势不定,我总不能搞得自己两手空空……"说到这里,他似乎是忍无可忍的摇头吁了口气:"我×他妈的日本鬼子……我这辈子都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
温孝存知道桂如雪是个行动派,一旦发了怒,向来都是动手不动口的。想必是因为他现在无法去找日本人打架,所以只好一反常态的骂起娘来。由此也可以看出,他那心中一定是烦恼之极了。
想到这里,温孝存拉了把椅子在桂如雪面前坐下,又握住他一只手,满面同情的问道:"桂二,那你决定怎么办呢?"
桂如雪闭上眼睛向后仰靠过去,默默无语的思忖了半晌,忽然紧紧一攥温孝存的手,同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老温,你得帮我保密,千万不要让人知道这批药品是我的!否则那帮人闻风而来,非得马上逼我还债不可!"
温孝存点头答应:"好的,没有问题。你放心吧。可是,然后呢?"
桂如雪抬头望向前方的窗子:"然后……然后我把手里的金子带去昆明卖掉,跑个圈子,大概也能弄回来个一两百万,只是……"说到这里他垂下头:"那点钱,又够做什么的呢?"
温孝存又道:"令兄在这个时候,不能帮点忙吗?"
桂如雪哼了一声:"他?没有好处的话,他不会帮我的!"
温孝存笑着摇了摇头:"那不至于吧,我旁观了这些年,其实令兄对你,还是很……"
桂如雪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提桂如冰了。你现在请我出去吃顿午饭,然后我得回去筹备一下,准备往昆明走。我手下的那个伙计在成都被炸死了,往后有大生意,我就得亲自去跑了!唉,辛苦啊!"
温孝存依旧握着他的手:"桂二,你知道,我这些年的积蓄,虽然打仗时也损失了一些,但现在总还比你宽裕,你若实在是周转不开了,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想法子帮你的忙。"
桂如雪听了这样一席话,当即感动的无言以对,只连连点头道:"唉,我知道,我知道了。老温,你真是没的说,好朋友。"
温孝存看着他一笑:"桂二,这话就不要说了。现在我们去吃饭,吃饱了,你好忙你的去。"
桂如雪这时,也就渐渐的恢复了精神,起身同温孝存吃过午饭之后,便急急忙忙的乘车回歌乐山去了。
再说温孝存这边,送走了桂如雪后,便独自回了写字间。又因他是满肚皮的心事,所以一路走一路想,低着头也没有看路,直到了写字间的门口,要掏钥匙了,才发现身边早站了一个人,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
他"嗬哟"一声,立刻微笑起来:"世陵?你怎么来了?"
金世陵把双臂抱在胸前,得意洋洋的歪着脑袋:"怎么?出乎意料,不欢迎?"
"不不不,欢迎之至!"温孝存打开暗锁,一边推门一边往里让:"请进请进,我只是吃惊而已。"
金世陵走进写字间内,见地当中放了一张沙发椅,乃是全屋中最舒适的坐处,就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了,然后扭头望着温孝存,笑嘻嘻的说道:"中午,你同桂二在一起,吃了猪排对不对?"
温孝存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桂二不肯吃番茄酱,还有你不让他喝白兰地!对不对?"
温孝存笑了起来:"莫非你当时就坐在隔壁雅间里?"
金世陵点了一下头:"对啦!巧不巧?"
"巧得很。不过你除了这点内容之外,还听到什么别的消息了吗?"
金世陵一仰头:"我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信不信?"
温孝存摇头道:"我不信。除非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金世陵笑道:"没有那么麻烦。我现在也很认识了几个生意人,其实这重庆中有名气的大商人也就那么几个,打听起来,倒是全都互相知晓的。我呢,东问一点,西问一点,不知不觉的,就把你们的那点事情搞清楚啦!我说,你在城外的货栈起了火,是不是?"
温孝存不动声色的答道:"是的,很不幸,挨了炸弹。"
金世陵瞄了他一眼:"货栈里放的是桂二的货,西药,对不对?"
温孝存这回又笑了:"我的老弟,你要干什么啊?"
金世陵道:"这话该我问你,我的老兄,你要干什么啊?"
温孝存笑微微的低下头,不回答了。
金世陵起身走到温孝存身边,压低声音道:"桂如冰现在可是在桂二公馆内躲轰炸呢!桂如雪若真让债主堵在公馆里了,他能袖手旁观?"
温孝存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别让桂如雪走,他一旦离了重庆,兴许就会跑的无影无踪。把他扣在重庆,让桂如冰给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以桂如冰的权势,给桂二善后,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金世陵耸耸肩:"不成问题?走着瞧吧!总之我把话说到这里了,听不听在你。我还有事,要告辞了!"
温孝存见他要走,便又问了一句:"我们这算是合作了?"
金世陵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听了这话,便回头对他一挑眉毛:"我才不同你合作呢,你这坏蛋!"
金世陵走后,温孝存扪心自问,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坏蛋。
金世陵离了温孝存,去找杜文仲。
杜文仲还留在旅馆之内,金世陵回来时,见他坐立不安的,就问道:"你怎么了?外面没有挂球,天下太平着呢!"
杜文仲站起来答道:"不是,我是见你这么久还不回来,有些担心!"
金世陵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担心我?我可不信!你是心疼中午请我吃了饭,怕我与一去不复返吧?"
杜文仲听了他这玩笑话,一点也没觉出可笑来:"不,不是。"
金世陵坐在床边,弯腰解了皮鞋鞋带,然后脱鞋上床,很慵懒的在床上仰卧成了一个"大"字:"文仲,我觉着,我的好运气要来了!你看着吧,姓桂的两个大王八,一个也跑不了,我非把他们全清蒸了不可!"说到这里他又把双手枕在脑下,舔嘴咂舌的自我赞美道:"你说爸爸和大哥要是活到现在,是不是要特别佩服我了?"
杜文仲听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又不好细问,只得点点头:"啊,是啊!"
金世陵斜了眼睛望着他,满脸的笑意:"你过来,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离开重庆?"
杜文仲走过来在床边坐了:"明天晚上有去香港的飞机,我想先回一趟香港,然后再去仰光。"
"哦,回香港看老婆去!见了老婆,就该把你三爷我给忘到脑后去了吧?"
杜文仲有点尴尬了,低下头笑道:"那……是不会的。"
金世陵忽然挨挨蹭蹭的挪到杜文仲的身边,仰面朝天的枕了他的大腿:"混蛋,亲亲我吧!"
杜文仲的脸立时就红了。犹犹豫豫的低下头,眼看着就要与金世陵嘴唇相触了,他忽然抬起头,神情狼狈的转过脸去:"三爷,这个……其实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这样。"
金世陵愣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不喜欢我?还是嫌我?"
杜文仲舔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口干舌燥了,却不肯直视金世陵:"我们都是男人……上次那是一时冲动,可是这次就不该再做这种事情了。"
金世陵听到这里,一个鲤鱼打挺就蹿了起来,随即揪住杜文仲的衣领:"好啊!你敢跟我装模作样!"
杜文仲很为难的解释:"三爷,我不是装模作样,我是觉得这样做不大对劲。当然,我是很喜欢你的,可是……"
"可是个屁!"金世陵推推搡搡的把他按倒在了床上,然后不由分说的就去解他的衬衫扣子:"你是老子的,老子想让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杜文仲别别扭扭、半推半就的,放弃了抵抗。
事后,金世陵趴在床上,眯着眼睛,细声细气的说道:"文仲,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一看见你,我就想起当年在南京时的日子,那时的生活是多么快乐啊!"
杜文仲压在他的背上,气喘吁吁的在后颈肩膀上乱吻一气,兴奋慌乱的好像要吃人似的。两只手也不闲着,在金世陵的身上掐摸揉搓。至于金世陵说了什么话,他可是一点也没有听到。
他那心中,本来只有一点星星之火,可是在金世陵的撩拨之下,立刻就燎了原,烧得他晕头转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记了。
当夜,金世陵回了歌乐山。
他在山脚处下了汽车,公馆内的轿夫们也刚好抬着滑竿迎了下来。抬起金世陵,其中一个爱说话儿的年轻轿夫就笑道:"陵少爷,您今天晚上不在家,可是错过了好大一场热闹!"
金世陵问道:"什么热闹?莫非是苏主席又被太太打了?"
轿夫答道:"不是,是桂二公馆忽然来了许多讨债的人,闹了好久,真是热闹的很哩!"
金世陵感了兴趣:"后来呢?闹出结果了吗?"
轿夫摇摇头:"那就不晓得了。好像桂二先生的哥哥也是个大官,是哪个机关的主席,出面去管了这件事情。最后那些人走了一些,留下一些,到底是怎么样了,人家关了大门,我们也就看不到喽!"
金世陵笑了一声:"真有意思!明天我也瞧瞧去!"
第 45 章
桂如雪,其实曾经是个很精明的人。
不但精明,而且勤快,很愿意开动脑筋,拓展自己那已然四通八达了的财路。要说毛病,就是爱玩,尤其好色好赌。不过他能挣会花,旁人见了,除了批评他吃喝嫖赌之外,也发不出别的议论来。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桂如雪了。
说来说去,罪魁祸首似乎只有一个:吗啡!
吗啡让他的身心一起变得懒惰了,他懒得动,懒得想。买卖全交给手下的一个大伙计去打理,他知道那伙计在生意经手之时,定然大捞了好几笔,可也没心思去干涉。只要能帮他干活,对于旁的小问题,他忽然变得豁达起来,感觉都可以忍受了。
吗啡尽管可以让他活的无比愉悦,可是先前那些爱好,却没有因此丢下。他依然是赌。抗战期间,歌乐山中没有什么消遣,所以赌局遍地开花,很是成全了他。也无须过程来过渡,他直接就是豪赌,很大方,赢了未见得多高兴,输了可也不难过,有多少输多少,输光了就开支票,连坐上一天两夜,把赌友们全熬散了,他手里精光的,觉着玩的痛快,不虚此输!
在重庆,目前想在吃喝上做文章,那是比较困难的了。战前很普通的食物,到了如今都成了珍品。他能做到的,也就是尽可能的不要亏待自己的嘴和胃罢了。最后剩下一个嫖,尽管交通不便,但他也没有放松,在城里找的那几位女朋友,全是有名的交际花,或者说,是极其高价的暗娼。而若不是看桂如雪出手极大方,这几位交际花才不会冒着危险去陪他――他实在是最危险的嫖客,一旦高了兴,就能把人活活掐死在床上。
终日懒洋洋的,仅有的一点精力,还要分配在吃喝嫖赌上,桂如雪长到今年三十多岁,越活越不像话了!
此刻坐在自家公馆的二楼书房里,他晓得自己应该打起精神来了。
可惜他这精神不是说打就能打起来的。他听着楼下依稀的吵闹声,平白无故的就头晕目眩起来。
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拉开抽屉。抽屉中放着个钢制托盘,里面乱七八糟的摆了针管、小玻璃瓶装的吗啡针剂、以及小蛇似的盘起来的橡皮管止血带。他在其中翻翻捡捡的挑出了一支干净针管同一支针剂,然后就开始卷起左臂的衣袖。
针头刚刚刺进静脉血管中,桂如冰推门进来了。
桂如雪聚精会神的将最后一滴吗啡针剂推进血管之中,并未抬头理会桂如冰。而桂如冰也没有发言,等到他拔出针管了,才冷冰冰的开口道:"大清早的,你那些债主们马上就要登门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桂如雪放下针管,怔怔的直视前方,愣了半晌,才抬头看了桂如冰:"人来了?"
桂如冰见他简直有点痴傻的样子,心中立时就烧起了一把一股无名之火――怒火越旺,他表现的越冷淡:"还没有!我是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桂如雪闭了闭眼睛,随后站了起来:"家里留下的那几位呢?"
"吃早饭呢!"
桂如雪叹了口气,几大步走到房门口了,却又停了下来,也不说话,就只是呆呆的站着,心里盘算良久之后,他忽然回身绕到了桂如冰面前,此刻二人之间的距离,竟然是在半米之内。
这可是太近了,桂如冰立刻就感到了不自在来,想要后退,却又觉得退的没有道理――难道自己还怕他不成?
桂如雪仿佛是有点紧张,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血色,犹犹豫豫的,他开了口:"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一笔款子。"
桂如冰不假思索的摇摇头,音调轻快的答道:"不行。"
桂如雪的双手下意识的抓住了长袍两侧,声音隐约有些发颤:"我会很快还给你的。你若不放心,我拿金子做抵押。"
桂如冰冷笑了一声:"我不愿和你在金钱上有任何的往来,因为你现在已经成了个无底洞,我没有那么多钱去给你还债――"
桂如雪没等他说完,拔脚便走了。
他刚出了房门,家中的听差就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一路大嚷:"二爷,那帮子人又来啦!在楼下客厅里吵得正热闹,要见您哪!"
桂如雪听了这个噩耗,脚步不停,只点了点头,一阵风似的就下楼进了客厅。
望着客厅内或坐或站的这些人物,桂如雪简直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多债主。
他晓得自己这是着了道儿,眼看着就要完蛋。可是这到底是哪个人搞的鬼,他始终也想不出来。当然,最有嫌疑的就是温孝存了――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他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活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几个知心知意的好朋友。温孝存算是他相交最久的知己了,他喜欢、信任温孝存,永远不愿去对他做任何怀疑。
吗啡在他的血液中渐渐起了作用,他开始振奋起来,敢于面对一切残酷现实了!
这勇气来之不易,而且来得快去的也快,他晓得自己必须趁着现在神智清明,赶紧做下决断――虽然这决断来的无比痛苦,简直就是断了他的后路!
客厅内的诸位债主,见正主儿来了,便一起停了喧哗。欠债的苦恼,要债的也为难,一个个站起来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只好"桂老板"、"桂二先生"、"桂二爷"的各自招呼了一声。
桂如雪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浅浅淡淡的微笑:"诸位来的早啊!还请放心吧,昨天我手里一时周转不开,劳动诸位白跑一趟,很不好意思。我说,诸位的单子都带来了?"
厅内众人都听闻他有一大批西药被炸,已经是赔的要倾家荡产了,昨天过来讨债未遂,就更做实了这个说法。可一夜过去,见他又恢复了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有些不明就里。听他问了此话,便三三两两的答道:"那自然是带了。"
桂如雪走到沙发前坐下了,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子同一支钢笔。打开本子拧开钢笔,他一挥手:"请大家排个队,把欠条单子都给我看一看,我要统计个总数,好去取款子!"
他这话一出,客厅内的债主们果然听话的排了队,而桂如雪又叫听差去书房给自己拿了个算盘过来。他是登一笔帐,就在算盘上加上一笔,如此年终盘点似的直忙了有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得出结论:连本带利,他共欠债两千三百五十二万法币。
合上笔记本子,他依旧微笑着站起来:"这个总共的数目我是得出来了。请大家三日之后来我这里拿钱,如何?当然,从重庆市内来到这歌乐山一趟,路途遥远,也不容易,所以大家若是无事的话,就请留下来再吃顿便饭吧!"
这时,人群中一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的瘦子忽然开了口:"桂二先生,你昨天下午,说是今天早上可以见钱;今天我们巴巴的赶来了,你又推到了三天之后;我们若真是听了你的话,三天之后来了,到时会不会再有别的托词,我们可是有点不敢放心啊!"
桂如雪听了这话,登时变了脸色,只见他将笔记本子往茶几上一拍,随即站起来瞪着瘦子道:"罗先生,你说这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你们这帮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谣言,一股脑儿的跑到我家里要债,这倒也罢了,反正我桂二有钱还你们!可那毕竟是两千来万的巨款,我又不能把这么多现钞藏在家里,你总要给我去银行取款子的时间嘛!你若是这样一逼再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在座诸位,哪个人的钱我都不会缺少一分;可对你罗先生,我倒要好好磨磨你的性子!你嫌三天太久吗?好,我就偏要再拖你三个月!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他妈的!"
那罗先生本也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没想到招惹的桂如雪忽然发了火,就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非但不怒,反而是和缓了颜色道:"桂二先生,你不要误会,我绝无逼债的意思,只是问问。你桂二先生的信誉,那我们是很相信的。"
桂如雪没有理会他,只目光阴沉的环视了周围众人,见再无人敢提出异议,这才一甩袖子:"话就说到这里,诸位大可以放心,如果依旧怀疑本人的话,就尽管留下来监视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对于留下来的先生们,我桂某可是不管饭!好了,来人,送客!"
他话音落下,扭头就走。而客厅内的债主们在得到了承诺之余,也觉得好生无趣,见桂如雪走的无影无踪了,便也就一哄而散。
桂如雪在楼下客厅里,勉强保持了飞扬跋扈的风采;可是回到人后,他立时就颓丧下来。
桂如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回到书房,抄起电话要了温孝存写字间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杂役,说温九爷今天没来。
他又往温孝存的家中打过去,这回接电话的改为女佣,说是温九爷去昆明了。
放下电话,他完全是出于直觉的,忽然有些心慌。
"他跑哪儿去了?不会是……"
他不愿再往下想,见桌上放着一条肮脏的手帕,他拿起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两千三百五十二万。
失去了温孝存的音信,桂如雪终于发现,自己这是走投无路了。
如果早两天的话,或许他可以扔了这边的家业,只身溜出重庆――不过现在再说这话,也是马后炮了。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自己,他只晓得别说暗处那些虎视眈眈的债主们,就连桂如冰,也决计不会容许自己如此逃走的。
桂主席对于弟弟的奸商身份,已经是很愤慨了;如果奸商弟弟再背负巨债脚底抹油,那桂主席在今后的场面上,怎么抬得起头?
桂如雪素来不是个很有坚持的人――他只讲欲望,不讲信仰。
正因如此,所以他尽管终日不得闲,可却时常会觉得百无聊赖,了无生趣。
他本来就已经惯于屈服在自己的欲望之下。而此刻求生的欲望又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顶着个充了血的脑袋,咬牙切齿的、硬着头皮又去找了桂如冰。
桂如冰正坐在三楼的露天阳台上,意态闲适的望着远山树木的浓绿色。今日天有点阴,这很好,云雾足以遮住日军飞机的眼睛,让重庆的人可以享有片刻的太平宁静。
他知道自己那位丫头养的下贱胚子的弟弟站到自己身后了,可是不肯回头,只做不知。
桂如雪呆站了片刻,上前一步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我打算把手中的黄金卖掉,现在黄金的市价是两万多,我如果全部出手的话,大概能得一千两百多万,还有一千一百多万的亏空,我实在是补不上了。"
桂如冰扭头看了他一眼,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
桂如雪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帮助自己的――甚至帮不帮助都是两说。对于他来讲,自己最好的出路就是马上自杀,以免欠债不还,要拖累了他这个前途无量的完人兄长!
可是他现在绝没有去死的打算。
清了清喉咙,桂如雪又接着说道:"我现在已经无路再去筹款了。他们三天之后就要过来取钱,我怎么办?"
桂如冰瞥了他一眼,傲慢的、有所保留的开了口:"你这是在问我?"
"是的。"
"为什么要问我呢?"
桂如雪沉默下来。现在他与桂如冰之间的距离,大概是在二十五到三十公分左右,十几年来,最近的相对。
他张了张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身子一晃:"你帮帮我吧。"
桂如冰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还要帮你?嗯?"
桂如雪的身体开始明显的颤抖起来――不是因为需要吗啡,是他现在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他也不想这样失态。
"凭什么……"他本来就总爱驼着点背,此刻腰就更弯了,两只手又抓住了长袍,袍子是绸缎料子的,光亮的前襟被他抖的一闪一闪:"凭……看在我是你弟弟的面子上……哪怕你出去替我说句话也好。"
桂如冰低下头,微笑起来:"弟弟?你又肯承认我们的兄弟关系了?"
桂如雪也笑起来,连连点头:"是,是,哥哥,你帮帮忙,出去说句话也好,你有面子。"
桂如冰双手按住椅子把手,很稳健的起了身,转向桂如雪道:"你知道吗?在这种关头,我并无意做你的哥哥。"
桂如雪继续点头:"是,我知道。"
"你记恨了这么多年,就这么白白算了?"
"我不记恨了,不记恨了。"
"那,我要佩服你心胸宽阔了?"
桂如雪抬眼望向桂如冰,面色苍白,气息不稳:"不……哥哥……我求求你……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桂如冰那双大眼睛看起来黑而深邃,此刻他把桂如雪从头到脚的扫视了一番,脸上依旧是没有神情波动。沉吟片刻后,他终于吐出这样一句话:"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桂如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能保持住那个微笑:"多谢了。"
桂如冰重新坐回椅子中,微微一抬手:"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桂如雪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回答。可是眼前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转起来。
他恐慌的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连声音也没能发出来,便一头栽倒地上,自此人事不省。
第 46 章
桂如雪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总之当他恢复意识之时,外面已经是暮色深沉。
他发觉自己这是躺在卧室内的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窗帘半开半拢,窗子也是半掩着,偶尔传来一声鸟叫,长而凄厉,可又比乌鸦叫要好听一点,不知是何种鸟类发出的。
平素不经允许,佣人是不可以随意进入他的卧室的――这是他立下的规矩!
可是现在,他尝到了这规矩的苦头。
脑袋重的仿佛是灌了铅,身体却轻飘飘的不听使唤。他觉着喉咙里干渴的要冒火,想喝点水,可是手臂抬起来了,拼死都按不到壁上的电铃。
勉强又试了一次,他的手臂沉重的落下来,宣告了放弃。
"忍一忍吧。"他对自己说。
他一直忍到了夜里,时睡时醒的,想要喝口水,却就是不能够。后来大约是在午夜之时,他觉着脑子略微清醒点了,便运足了力气欠起身,终于成功的按到了电铃。
三分钟之后,睡眼朦胧的佣人跑了上来,推开门开了灯:"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桂如雪被电灯光刺的睁不开眼睛:"我要打针。"
佣人答应了一声,从房内橱柜中把那一套注射设备找出来,然后在桂如雪的指挥下,把吗啡针剂吸到了针管里。
"二爷,我可不会打针啊!"
"不用你。给我!"
那佣人把针管递给桂如雪,然后替他挽起了袖子。桂如雪晕头转向的,看也看不清楚,连扎几针都偏了位置,后来强定心神看准了,才算是把这针吗啡打进了血管里去。
扔了针管,他闭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神智渐渐的清醒过来,四肢百骸也轻松舒适了。
"再给我倒一杯茶过来。"他吩咐道。
喝足了茶水,他是彻底的缓过来了。
"他呢?"他靠在床上,懒洋洋的问道。
佣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啊?"
桂如雪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桂如冰!"
佣人恍然大悟:"哦,桂主席中午下山去了。"
桂如雪往床头上一靠,重重的叹了口气。又抬手挡了眼睛:"你关灯出去吧!他回来了,就立刻过来告诉我!"
打发走了佣人,桂如雪摸摸索索的脱了衣服,然后拉过薄被盖上了,人就缩成了一团,双臂自我环抱了,很有点自怜自爱的意味。
他眼睁睁的望着窗帘内透过来的那一抹浅淡月色,什么也不愿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徒增烦恼。
心事如山,压迫在他的头顶,可他偏要视而不见,自欺其人。
第二日中午,他照常起床。由于前一日昏睡了整天,所以他饿的发疯,坐在饭桌前,他恨不能左右开弓的往嘴里扒拉饭菜。风卷残云似的吃了三大碗米饭,他总算是镇定了下来。
镇定下来的桂如雪,穿戴整齐了坐在院中,仰头望天。
远处的木竿上升起一只红球。
山中众人无比平静的开始往私家防空洞内转移,桂如雪却是不动。家中上下先还没留意,后来三三两两都跑进洞子里了,才有人发现,二爷还在院子里望天呢!
一个在桂家做久了的老听差此刻冒险出了洞,跑到前院他的身边,大声急道:"二爷,您这是干嘛呢?那边可是挂上两只球啦!"
桂如雪仿佛是有点怔忪了,转过头来目光呆滞的望着老听差:"我要看看日本飞机。"
老听差急的"�"了一声:"二爷,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哪有这个时候看飞机的?快进洞吧!您看――"
他话音未落,空中已经响起了凄厉悠长的警报声。那声音"呜――啊――呜――啊"的盘旋在低空,好比一把尖利酸涩的刀子,一声声,一下下,飞快的划过人的神经。老听差吓的腿都软了,伸手去拉桂如雪的袖子:"二爷,了不得了!这是真来了!真来了!"
桂如雪手臂一挣,轻声道:"别碰我!"
此时那警报声响的愈发急迫起来,声音织成一张令人心慌意乱的大网,从天而降扣住了所有人。老听差终于惊恐的受不住了,丢下桂如雪,扭头弯了腰撒腿就往防空洞内跑去。
桂如雪想看日本飞机,可是日本飞机不愿在山林子里浪费炸弹,直接飞向重庆市区去了。
所以桂如雪在心事沉重之余,又添上了一层失望。
而在他失望之时,金世陵来了。
金世陵穿着一件白绸短袖衬衫,腰间的黑皮带束了一条墨绿色咔叽裤衩,下面光着小腿,脚上穿着崭新的黑皮鞋。这一身正是重庆最摩登的度夏时装,瞧着是不甚庄重了,然而非常适于当地这种炎热的气候。
他在公馆门口下了滑竿,然后摘下头上的白色遮阳帽,一路扇着风直闯入内。见桂如雪正坐在院中晒太阳,他登时就笑了:"好兴致啊!怕热不死你吗?"
桂如雪望着金世陵,就觉着他那眉梢眼角都是得意之色,仿佛是发自内心的痛快着。
"贵公馆又开局面了?"
金世陵站在他面前,一反往日拒之千里的态度,用帽檐在他脸上扫了一下:"是啊!飞机这回走了,今天大概都不会再回来了!长日漫漫,我们总得找个消遣不是?"说到这里,他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哦,对了,听说你近来闹起了债务危机,处理的如何了?"
桂如雪抬手抓住了他的帽子,神情木然,声音轻飘飘的:"世陵,宝贝儿。"
金世陵的脸上依旧笑嘻嘻的,微微用力去夺自己的帽子:"你干什么?明抢吗?"
桂如雪不放手:"宝贝儿,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放屁!前几天你没有去过我家里?"
桂如雪笑起来,脸上露出了一种带有戏谑意味的慈爱表情,仿佛是在逗弄小孩子似的:"可是我没有见到你呀!你那时去哪里了呢?"
"我干嘛要让你见到?"
桂如雪仰起脸,面颊在那帽子上蹭了一下:"世陵,我破产了。这回不但成了穷光蛋,还欠了一屁股债,这可如何是好?你给我出个主意,你看我该怎么办?"
金世陵望着桂如雪,笑意渐渐收敛,两道眉毛立起来,那脸上忽然就闪过一丝凶相:"你这是现世报!活该!"
桂如雪闭上眼睛笑了笑:"世陵宝贝儿,我没有钱可不成呀!"
金世陵冷笑一声:"难道你还想和我借钱不成?"
桂如雪半晌不答。
金世陵本是满怀胜利之喜悦过来邀赌的,哪晓得桂如雪的反应如此奇特,让他那一腔喜悦一时竟是无法发泄出来。手握帽子僵持片刻之后,他终于失了耐性,用力一拽帽子:"我没空和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没想到自己这一拽之下,把椅子上的桂如雪也给拽起来了。而桂如雪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一扑,瞬间就把他压倒在地。
他仰面朝天的躺在了水泥地面上,后脑勺被磕了一下狠的,当即痛的他眼冒金星。而桂如雪压在他的身上,一手抓了他的头发,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不分青红皂白的先低下头在他嘴唇上用力亲了一口,然后就扯着头发,将他的头向地面用力撞了下去。金世陵惨叫一声,拼了命的挣扎,哪知桂如雪忽然变得力大无穷起来,不但手上用力,同时又抬起腿,用膝盖在金世陵的下身狠命一顶,这回金世陵因为被掐了脖子,所以连叫也没叫出来,就只在喉咙里"呃"了一声。
这时门房内的听差见势不妙,赶忙一面喊人一面跑过来拉扯桂如雪。桂如雪明明是个瘦子,可是这粗粗壮壮的听差硬是没能把他同金世陵分开,正是焦急的时候,院门口处停下一副滑竿,桂如冰回来了!
桂如冰身为主席,又是个好面子的,早已习惯并享受着前呼后拥的生活,当然不会独自一人悄没声息的溜回歌乐山。不过此刻,桂如冰望着在地上一面打滚一面行凶的亲弟弟,黑脸一下就泛了红,真恨不能身后那些随员们立刻消失!
"住手!"他大喝一声,快步走了过来。
那位正与桂如雪斗勇的听差见救星来了,赶忙爬起来,捂着被蹭掉一块油皮的手背求援道:"桂主席,您快来劝一劝吧!我实在是拉不开二爷啊!"
桂如冰一言不发的走过来,弯下腰一手抓住桂如雪的后衣领,一手掀起桂如雪的长袍,抓住了他的裤腰带,然后双臂运力,咬牙切齿的将他这弟弟硬生生的给提了起来,然后就势回身一甩,直接把人扔到了一边的草地上去。
这回众人见识了桂主席这堪称运动家一般的体魄,不禁纷纷折服于他的孔武有力。折服完毕之后,再看地上这两位――桂如雪已经在草地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的望着蜷缩在水泥地面上的金世陵。而金世陵受创最重,侧身缩成一团,双手抱了头,痛的呻吟之余,又是不停的倒吸冷气。
桂如冰不理金世陵,直接奔向桂如雪,伸手指了他的鼻尖怒斥道:"你发什么疯?"
桂如雪咽了口唾沫,一翻身站起来,作势又要往金世陵身边走。桂如冰立刻上前一步拦了他:"你还要干什么?嫌自己惹下的麻烦不够多吗?"
桂如雪这回才看了他一眼:"债多了不愁!别挡道,让我瞧瞧他去!"
桂如冰瞪着桂如雪,半晌不开言。末了,他似乎是觉得言语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了,索性就抬起手臂,对着桂如雪兜脸一记响亮耳光,直接就把人打趴下了。
而后,他转向身后的听差:"把家里的轿夫叫出来,把这个陵少爷抬上,跟我一起去赵公馆!"
歌乐山别墅区内住着的,都是这大重庆内的超等华人;而赵将军,则是超等中的超等。
这个形容,不是强调他的富有或权势;他这超等之超等,主要体现在他那天不怕地不怕上面。自从撤离了武汉,被夺了军权,他就总觉着中央政府对不起他。因为看不上中央政府,所以他间接的蔑视了政府所制定的一切法律条款。虽然丢失了华北那片广袤富饶的地盘,但他尽可以继续在重庆自行其是的搞自制。
谁也甭想管他,他老人家――说起来不好意思,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乃是大土匪的出身,后来成了军阀,言行上渐渐的规矩起来,可本质上也依旧是土匪。平时,他保持着相当的气派与尊严,让人瞧不出他的底细,然而一旦惹恼了他,那本性就要露出来了!
他的爱子,宝贝,陵少爷,出门的时候还是活泼泼的,然而不到一个小时,就哼哼唧唧的被人抬了回来。再看那伤情,也来的十分刁钻可恨――上下两处致命地方,全给打遍了!
赵将军沉了脸,直问到桂如冰的脸上去:"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你给老子说清楚了!"
桂如冰平素的气势已是很压人了,可是面对了赵将军,也只好自愧弗如,有礼有节的起身答道:"赵老将军,我对此真是太抱歉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敢隐瞒,贵府少爷身上的伤,全是舍弟所为。我赶到时,舍弟已经动了手,我虽是赶忙跑了过去,可也终究是阻拦不及。"
"妈了个×的!你舍弟不就是桂如雪吗?我看他那个人平时也挺不错的,怎么平白无故打起了我的儿子?他妈的!人不是你打的,我也不同你讲,你把桂如雪给我叫过来!"
桂如冰仿佛是很为难,犹豫再三,他坐下来凑到赵将军耳畔,低声咕哝了半天。而赵将军听后,一瞪眼睛:"屁话!他打吗啡打出毛病来了,就要在我儿子身上撒疯?不行!你马上把他给我带过来!你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我不会深难为你们,没别的,让世陵打还过去就行!"
桂如冰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赵将军再跋扈,也是个落了架的凤凰,自己这样迁就,他还给脸不要脸,这有点过分了!
思及至此,他站了起来:"以直报怨,无可厚非。只是贵府少爷现在还是养伤要紧,我们桂家也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此跑了,来日方长,我们随时恭候贵府少爷过来报仇!如何?"
赵将军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
桂如冰一点头:"赵老将军,您也请息怒吧!我还有事,改日再谈,再会!"
桂如冰跑的真是快。当然,还带着他那位倒霉弟弟桂如雪。
所以当赵将军随后带着全副武装的勤务班赶去桂二公馆之时,就只看见一些惶惶然的佣人听差,因他并没有向平民开枪的打算,所以只好恨恨的打道回府,转而安慰他那身心俱受了创伤的干儿子去了!
桂如雪挨了他哥哥的一个大嘴巴――多少年没挨过打了,攒到如今,一次来了个重的!
他被打的流了鼻血,从歌乐山中直流到山下,上汽车时,才总算是止住了。仰着头坐在桂如冰身边,他用一只冰凉的手托住了微微红肿起来的面颊。
桂如冰根本就不理他。
二人互不搭理的抵达了桂公馆。桂公馆顶楼那被炸掉了的一角已被补的天衣无缝,这里依旧是桂如冰心爱的家园。
桂如冰把桂如雪安置到了公馆后部的一幢二层小楼里,然后一言不发的走掉了。
桂如雪在临下山之时,虽然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可是还晓得随手抓起一只皮箱。箱子里装着两大盒吗啡针剂同一大卷黄金储备券,是他最重要的财产了。
他先给自己打了一针,然后趁着头脑清楚,开始抄起电话,联络起出卖黄金的事宜。他晓得自己是打了金世陵,可是一点也没觉着自己闯了祸。
第 47 章
金世陵两腿大分的躺在床上,头上缠了一圈白纱布,很像一名伤兵。
赵将军坐在他的枕边,一手拉起他的裤腰,很认真的探头望了半天,又伸手进去轻轻的碰了一下:"疼不疼?"
金世陵闭着眼睛摇摇头。
赵将军挪到他的腰旁,索性把他的裤子完全向下退到了大腿处,然后仔细的用手在那软绵绵的下体处拨弄了两下:"疼不疼?"
金世陵带着哭腔开了口:"有点疼了。"
赵将军皱了眉头:"不会是给打坏了吧?"
金世陵很不耐烦的"哎――呀"了一声,用力一蹬腿:"坏不了的!医生不是说没事么?我都不担心,你总研究它干什么?"
赵将军在他的大腿内侧捏了一把:"脾气不小啊!"
金世陵哼了一声:"爸爸,你给我报仇去!"
"我并没有说过事情就这么算了啊!"
"那我也没见你做什么!"
"报仇也得找个由头,你别着急。"说着赵将军侧躺在了金世陵的身边,伸手搂了他笑道:"乖孩子,你听爸爸的就是。爸爸绝不会让你白吃亏的!"
金世陵这回睁开眼睛转向了赵将军:"你的话我都相信,可是别让我等久了,否则……"
赵将军笑眯眯的盯了他的脸:"否则什么?"
金世陵尚未开口,忽然家中听差隔着门禀报道:"将军,张小山军长打来了电话。"
赵将军应了一声,安抚似的拍了拍金世陵的胸口,然后翻身下地推门出去接电话去了。
屋内少了个赵将军,金世陵忽然觉得很轻松。
赵将军有多腻歪赵英童,金世陵就有多腻歪赵将军――谁乐意陪着个老爹打情骂俏呢?赵将军虽然尚未发福,可是头发已经日渐花白;一张脸上尽管皱纹不多,可也很有些老态;为人又是毫无情趣,一味的粗鲁荒淫,哪有一处优点能让金世陵打起精神来?
金世陵自己伸手拉开裤腰,低头向下瞧了瞧,发现那粉红色的器官正躺在大腿根处蔫头耷脑的睡大觉。
一经了赵老将军的手,这东西就一定会萎靡不振的软缩起来。显然,它,与它的主人,在对待老人家的问题上,态度是很一致的。
赵将军这个电话,是一接不复返。金世陵躺的无聊了,便起身下床,系好裤子出了房门。
现在已是下午两三点钟,此时飞机不来,便可预见今天应该是平安无事了。走到楼后的草坪上,他忽然看到了赵英童。
赵英童坐在草坪内的白色长椅上,正孤身一人乘凉。在这幢公馆内,他虽然不受赵将军的待见,可是悄无声息的住了这些时日,他显然是已经在家下众人间混出了个好人缘。昆明那边的局势早就恢复了稳定,但他不说走,赵将军也不能开口撵他。而且他这人实在是不讨厌,从不提出任何要求,虽有如无,就连金世陵这种牙尖嘴利狂妄自私之徒,也觉得这位正牌少爷怪可怜见儿的,是很可容忍的了。
赵英童不但不讨人嫌,而且很讲礼貌,见金世陵远远的在草坪前站住了,他拄了手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对着金世陵微笑着一点头:"世陵弟弟。"
金世陵本来没打算理他,可是见他已然招呼了,而自己也是无所事事,便也点了点头,迈步走过来向他做了他下压的手势:"你坐吧!"
赵英童向一旁挪了一步,靠边坐下了,又望着金世陵,很关切的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金世陵见他把地方都让出来,索性便一屁股坐了下来:"没事,不过是头上磕了几个大包而已。"
赵英童笑道:"那就好。"
金世陵扫了他一眼,见他依旧穿戴的一丝不苟,就问道:"你不热吗?"
赵英童答道:"习惯了,也不觉得热。"
金世陵跟他没有话讲,可也不好坐着相对无言,只得搜索枯肠的寻找话题:"往年这个时候,你在昆明都做什么呢?"
赵英童声音和缓的答道:"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不过是白天看看书,下午去附近一家小学堂里,教两个点钟的国文。"
金世陵听了,深感吃惊:"嗬!学堂里的先生啊!"
赵英童很惭愧的笑道:"那不敢当,不过是领着小孩子写写字,念念百家诗罢了。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在里面。"
金世陵望着赵英童,忽然有些犯困。
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想这瘸子真是治疗失眠的良药,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都能变得那么索然无味――这也真是个本事!
可正在他打算回房睡上一觉时,一名听差忽然小跑着过来报告道:"陵少爷,将军找您呢!"
金世陵听了,起身便走,也没同赵英童告别――并非他不讲礼貌,而是他忽然把这人给忘记了!
金世陵在赵将军的帮助下,拆掉了头上那一圈纱布,又小心翼翼的梳洗打扮了,然后便随着赵将军出了门。
赵将军告诉他,张小山率部撤回后方休整了。
金世陵对于张小山这人,并无一丝怀念之情。所以听了这个消息,也是毫无感触。汽车一路飞驰进了市区,终于在一座招待所前停下。这招待所门口有全副武装的卫兵站岗,见汽车来了,便大步走过打开了车门,待赵将军探身下车出来后,又一起抬手行礼,脸上神色俨然,很是郑重其事。
赵将军带着金世陵走进了大门,只见前厅宽阔,迎面就是一道铺了厚实地毯的大宽楼梯,一个身穿黄呢中山装的中年汉子从楼上奔下,口中大笑道:"老赵!你来的迟啦!"
原来此人乃是当年在武汉时同赵将军百般不睦的周光亚将军。如今时过境迁,周光亚也被迫退回来养老,二人同病相怜,早已泯了恩仇。赵将军对着周将军,刚要开口回应,忽然周将军身后蹿出一位速度更快的军装汉子,只见此人几大步就跳下楼梯,直奔到赵将军面前,气喘吁吁的深鞠了一躬:"赵将军,您老人家好啊?我迎接晚了,您可千万别见怪!"
赵将军对着来人笑了笑:"小山,你这就太多礼了。"
张小山抬起头,几年不见,他倒还是老样子,一张圆脸上的五官轻描淡写,瞧着分外的一团和气。他是个讲义气的人,赵将军提拔了他,他就总把这点好处记在心里,不敢忘怀。听赵将军说他"多礼",他赶忙摇手笑道:"您老人家别说这话,我听了可受不了哇。说实话,要不是门口满站着一排兵蛋子,我就非得给您老人家磕一个不可了!"说完这话他又把目光转向赵将军身后的金世陵,没开口,就是笑了一下。
金世陵也笑了笑,强忍着不皱眉头。
他是在醇酒妇人中成长起来的,尽管也在战场上走了一遭,然而始终同这些吵吵闹闹的丘八大爷们不是一路人。
赵将军随着周张二人上楼进了一间屋子,分别落座了谈笑风生,一叙别后情形。而金世陵自知不够资格加入这三人的谈话,便独自进了走廊尽头的小客室内。
这招待所,同时就有点陆军俱乐部的意思。金世陵在客室内坐下了,见茶几上的果盘内,摆了空运而来的香蕉苹果鸭梨,都是在重庆难得见到的水果,便老式不客气的动了手,抓起一个大苹果"咔"的咬了一大口。
这客室之内,长久的无人过来。他吃足了水果,便靠在沙发上打瞌睡。正是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房门开了,张小山笑嘻嘻的一探头,走了进来。
"小金!"他随手关了房门,直向沙发走了过去:"睡着呢?"
金世陵揉揉眼睛站起来:"你怎么过来了?不和老头子们聊天了?"
张小山搓了搓手,凑过来在金世陵的脸上捏了一把:"小东西!混的不错嘛!成了赵将军的儿子了?"
金世陵觉着认赵将军为父这件事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所以听了这话,也高兴不起来:"那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要恭喜你呢,现在也是张将军啦,前途无量啊!"
张小山在他肩膀上一拍:"托你的福!不含糊,我说的是真话,真是托你的福!"
金世陵有些困惑:"托我什么福?"
"自从你到了赵将军那里,赵将军他老人家对我就是越来越器重,要不然到了那个时候,也不会单挑我去接任司令嘛!小金,好老弟,你说说,我是不是该多谢你?"
金世陵听到这里,就抿嘴一笑:"那你怎么谢我?"
"你要什么?"
金世陵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什么也不要。我看见你平安无事的从前方回来了,觉得很高兴,这就够啦!"
张小山发现,这金世陵几年不见,说话好听多了。
二人连说带笑的在沙发上并排坐了,张小山点燃了一根雪茄叼在嘴上,喷云吐雾的得意之极:"小金,往后的日子,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金世陵眨了眨眼睛,扭头望着张小山:"打算?我不知道。"
张小山喷了他一脸烟:"你个人精似的东西,会不知道?跟你说,别光顾着搂钱。咱赵将军以后不定哪天还要起来,到时候你把他哄明白了,再要个官儿当当。有官儿才有钱嘛!是不是?"
金世陵晓得张小山这是在同自己讲心里话,就低着头犹犹豫豫的笑道:"这个事……你说的容易,可是做起来……"
"这也不急,万事都得等机会么!听说,赵少爷也来重庆了?"
"你不是刚回重庆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张小山一拍大腿:"啧!赵将军刚才自己说的!"
"来了好一阵子了。"
张小山把嘴凑到金世陵耳边,开始嘁嘁喳喳的耳语。金世陵边听边笑,后来就推开张小山道:"你可甭再教我的坏了!我看赵英童这人挺好的,我都不好意思赶他。"
张小山对于旁人的家事,本来也不是太感兴趣。方才那番建议,也是出于对金世陵这颗福星的关心而已。至于对方爱听不听,他才不关心。身体向后一靠,他深吸一口雪茄,换了话题:"小金,我跟你讲,这招待所里有几个姑娘,二十多岁的年纪,那是真漂亮。可惜啊……哈哈……我不敢给你介绍啊!万一赵将军他老人家知道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笑吧笑吧!不知道是谁把我送上西山的!"
张小山一歪脑袋,用鼻子在金世陵的身上蹭了一下:"真香――你那时要不是上了西山,现在能过的这么舒服?"
"我舒服个屁!"
"要求别那么多!这个时候,有吃有喝有住,那就是舒服!"
两个人靠在一起,唧唧咕咕的谈了许久,其实话不投机,纯粹是为了交谈而交谈。张小山认为金世陵是个弄臣,金世陵则认为张小山是个莽汉,互相都不是很尊重。后来张小山起身又去了赵将军那里,金世陵觉着独处无趣了,便也自行出门,在招待所内乱逛了起来。
在金世陵百无聊赖之时,离招待所几公里之遥的桂公馆内,气氛则是冰冷紧张。
桂如冰的确是按照承诺,亲自出面解决了桂如雪的债务危机。
他在解决之时,口气非常之大,完全没有商讨恳求的态度。发言人乃是他的机要秘书,该秘书向债主们分头打去了电话,以不许置疑的口吻转达了桂主席的命令:"舍弟最近手头有些紧张,还债一事暂且缓一缓吧!"
债主们接了这个电话后,纷纷都感到非常惊讶和气愤,认为桂如冰这是在明目张胆的耍无赖。这种事情,涉及到大笔的银钱,即便是微小的损失,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债主们忍了一肚皮的气,各自从桂如雪那里只得到了很有限的一点钱,连本都不够,更别提利息,以及钞票贬值所带来的大亏损了!
这场债务危机的结果,明里看起来,是以桂如雪彻底破产为结果收了尾。而事实上,桂如雪、桂如冰、债主们,都一起倒了霉,没有任何一方从中获得了利益――不但无小利,而且大亏本!
当然,这个事实此刻还没有清晰的凸显出来。在桂如冰一方面,他强压下了这笔巨额债务,自觉着身心俱疲,趁着今天没有轰炸,决定去找自己那弟弟好好谈一谈。此时正值中午,他走进了公馆后部的二层小楼之内,一名听差迎上来,毕恭毕敬的说道:"主席,您来了。"
"他醒了吗?"
"二爷刚醒,在楼上卧室里呢。"
桂如冰点了点头,拔脚上楼,直奔桂如雪的卧室。
卧室的房门大开着,桂如冰走进去一瞧,只见大床上胡乱堆了被子枕头,浴室的门半掩着,里面隐隐传来水声。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清了清喉咙,他大声道:"我来了!"
浴室门开了,桂如雪一身睡衣打扮,叼着牙刷走出来看了他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又走了回去。
桂如冰这回坦然了些,进入房内四处看了看,发现房内唯一的椅子上已被堆放了衣物,只好在床边坐下了,静等桂如雪出来。
桂如雪做了一个漫长的洗漱,半个小时之后才一摇三晃的出了浴室,站在桂如冰面前,他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轻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话同你讲。"
桂如雪停下动作,毛巾还挡着他的眼睛:"催我立刻搬出去?"
桂如冰站起来:"你还有地方去吗?"
桂如雪又开始了擦头发的动作,同时慢慢的走向窗前:"没有。"
"那你能往哪儿搬?"
桂如雪想了想,放下毛巾:"我可以把歌乐山的房子卖掉,然后……"他迎着阳光叹了口气:"活一天算一天吧!"
桂如冰冷笑一声:"你若死了,是不是还要我去收尸呢?"
桂如雪把毛巾扔到窗台上:"随便。"
桂如冰道:"既然你已经有所安排了,那真是好的很!我也就不留你了!"
桂如雪回头,看了他一眼。
桂如冰挺直了背,昂起了头,异常决绝的走了出去。
桂如雪拎着来时带着的那个皮箱,孤伶伶的离开了桂公馆。
他说要去卖房子,其实那只是一个美好设想。首先那种真正洋楼造价极高,一时根本寻不到肯出大价的买主;其次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回歌乐山,就会有讨债未遂的债主们――现在已经成了仇人――追上来把自己撕碎了!
他身上只有不到一万块钱,这辈子也没有这么穷过。汽车、洋房、听差等等忽然就离他远去了,这一切变化太快,他还没有完全的反应过来。
站在街头,他觉得很茫然。平时来到市区,都是乘坐私家汽车,他竟是从未真正在街上走过一趟。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道路两边残缺不全的建筑,他忽然觉得这很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快乐?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正走在一片轰炸过的废墟之上么?
他吸了一下鼻子,觉得有点冷。
沿着街道向前走,他找到了一间旅馆。
旅馆内最好的房间,是五百元一天,不包三餐的。
他开了一间这里"最好的房间",进去一看,觉着一点儿也不好。
放置了那个皮箱,他下到一楼,开始打电话。而那联络的对象,依旧是温孝存。
这回写字间和温公馆内的回答倒是达成了一致:温九爷去了昆明,还没回来呢!
桂如雪挂断了电话,忽然愤怒起来。他几乎就要开始真正的怀疑温孝存了,可是这怀疑未能持久,因为他的瘾头又发作了!
急急忙忙的回了房,他打开皮箱,哆哆嗦嗦的从中取出针管与针剂。他的手抖的太厉害了,针头深深的扎进了手臂中,却离血管有十万八千里。幸而他此刻也是觉不出疼痛的。
好容易打完了一针吗啡,他非常珍惜这短暂的安适,拉了窗帘跳上床,他躺下来继续自己的梦境。
在梦里,他还是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富有漂亮,精明强悍。他的钱多到花不完,他有漫长的一辈子时光可用来挥霍。
这样的美梦,他愿意永远做下去。如果能在梦中就此死了,那就更好。
桂如雪没能死在梦里,傍晚时分,他饿醒了。
旅馆内有客饭。他叫人送上来一份,狼吞虎咽的吃了,没吃饱,又要了一份。
填饱了肚子,他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冥想。
"只要有一点本钱,哪怕就是我手里这几千块呢,"他对自己说:"就可以跑一趟昆明,随便弄点什么回来,都能小挣一笔;实在不行,就直接去跑封锁线,往沦陷区里进,那里法币还值钱呢,在那儿买金子,带回重庆来卖,也是个生财之道;要是能搞到烟土,那就更好――烟土和金子都好带,揣在身上就成。当然,这个买卖危险了一点,可是只要头脑伶俐,腿脚勤快,那也就没什么大问题……"
他在心里盘算的头头是道,末了睁开眼睛,他望着地上那个皮箱,无声的吁了口气。
是的,东山再起的法子有很多,可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吗啡管着,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瘾君子跑不了昆明,也跑不了封锁线。他的那些经验、智慧,如今都成了纸上谈兵。
他向后一仰,"嗵"的一声倒在了床上,又拉过被子一角盖住了脸。
在憋闷的黑暗中沉默良久,他的身体忽然不可控制的一颤,随即从那角薄被下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哽咽。
桂如雪在旅馆内一混就混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中午,他花掉身上最后的三百块钱,吃了一顿午饭。
吃饱之后,桂如雪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扫干净了,然后在床上坐下,面对窗口晒了会儿太阳。
晒过太阳,他照例打开皮箱准备给自己打针。
面对着皮箱内最后一支吗啡,他皱了眉头。
淡黄色的针剂被吸入针管之内,他起身四处看了看,发现了嵌在墙上的一面小玻璃镜子。
站在镜子前,他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手持针管,就把针尖点在了颈部动脉上。他晓得这一针下去,自己必然就没命了;可是也没有多想,前世今生,全不挂怀,好像接下来要死的,不是他桂如雪似的。
他的手一直是抖,到了瘾发的时候,更是抖的完全失去控制。所以这回他特地用心的瞧准了,还很冷静的自言自语道:"别动,你不要动!"
找准了部位,他大睁着眼睛,就准备将针头用力的刺进去――然而就在他蓄势待发的那一刻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他本是全神贯注着的,此时就被那门响给吓了一跳,手一歪,那针尖大大的偏离了方向,竟然没能刺入皮肤,就只在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出来。
桂如雪回头望着房门,有点不耐烦:"谁?"
"桂二吗?我是温孝存!"
桂如雪愣了一下,一手还拿着针管,几步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口之人果然是温孝存,只见他西装革履的站在门口,满面微笑的望着桂如雪:"桂二,我回来了。我家的佣人说你给我打了许多次电话,我一听,就赶忙按照你留下的地址找了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桂如雪望着温孝存,怔了片刻,他退后一步:"你进来吧。"
温孝存走入房内,随手关了房门:"桂二,我说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桂如雪忽然开了口:"老温,我那批西药的事情,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温孝存盯着桂如雪,似乎是感到无比困惑:"你在说什么?"
桂如雪似笑非笑的低头望着手中那支针管,那颤抖从手渐渐波及到了全身:"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西药被烧光了,他们一起过来逼债……我现在……"
说到这里他停住话,一只手伸进长袍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钞票扔在床上:"我现在,就只有这点钱了。"
温孝存一时做声不得,沉默半晌后才答道:"桂如雪,你不信我?"
桂如雪又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冷汗瞬间就渗了他满头满脸,深吸了一口气,他咬牙答道:"我信,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说完这话,他举起针管,向颈上用力扎去。
温孝存早就瞧他神气不对,又知道这种人一旦犯了瘾,根本不知道痛痒,连自己的肉都能活活割下来的,便暗暗起了戒心。如今见他果然抬手要自杀,就立刻合身冲了上去,一手攥住桂如雪的手腕,一手将那针管夺下来扔到了一边。而桂如雪抖做一团,也无力反抗,身子靠着墙壁,软软的往下溜。温孝存见状,索性就双手抱住桂如雪:"桂二,你这是干什么?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桂如雪将自己那冷汗淋漓的额头顶在了温孝存的肩膀上:"我、我、我冷静、静……我……"他的声音中带了哭腔:"我什么、么都没、没有了……我的钱、钱……没有了……老温,我、我、我……"
温孝存把他扶到床上躺了:"你是要打针吗?"
桂如雪面色青白的点了点头,仿佛是还想说话,可是牙关紧咬,那话就硬是说不出来。温孝存在地上捡起了那支针管,也不讲究卫生与否了,走到床边撸起了桂如雪的衣袖,然后开始在那苍白的手臂上找血管。
一针吗啡打下去,桂如雪在身心骤然松弛之余,也随之失去了意识。
第 48 章
金世陵在一个阴霾的下午,来到了温公馆。
温孝存正坐在自家的客厅内读报纸,现在重庆各方面的资源都是极度匮乏,连报纸的质地都发生了变化,那纸又黄又薄又软,呈半透明状,读完一张之后,定会沾染上满手的黑色油墨。见金世陵来了,温孝存放下报纸起身迎接:"世陵,我没想到你会来的这样快。"
金世陵的确是赶路赶的急了,气喘吁吁的在沙发上坐下来,劈头就问:"他人呢?"
温孝存笑着也坐了下来:"你急什么。人早被我从旅馆中带回来了,现在就在楼上呢,丢不了的。我先问你,你到底要不要他?"
金世陵此刻平了气息:"你管这个干什么?"
温孝存笑道:"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有点养不起他。他每隔三四个小时就要打针,比十个大烟鬼的消耗还要大。你若要,就马上把他领走吧!"
金世陵一摊手:"可是我又能把他带到哪里去呢?总不能带回赵公馆吧?"
温孝存道:"你若是不要他,那我同他相交一场,就只好继续养着他――当然,死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金世陵笑起来:"你不是嫌养着他,破费太大吗?"
温孝存微笑着摇摇头:"也有好玩的地方。比如说,等他马上要犯瘾的时候,只要你手里有吗啡,那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金世陵饶有兴趣的问道:"哦?那你都让他干什么了?"
温孝存犹豫了一下,向金世陵身边挪了挪,然后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耳语起来。金世陵听后,当即就扭头盯着温孝存,皱了眉头道:"姓温的,你可真是让人恶心!他对你可是一直不错,你干嘛这么作践他?"
温孝存一耸肩膀,很无所谓的笑道:"你怎么这样护着他?对他旧情难忘?"
金世陵听了这话,忽然就气愤起来:"放屁!"
他生气,温孝存可不气。望着金世陵,他笑眯眯的扶了扶眼镜:"你不要激动,我无非是从他身上找个乐子罢了,没有恶意的。其实我对他一直是很有好感的,只是他一直要挡着我的路,我也没有办法。"
"你既然对他有好感,为什么还要如此害他?不但破了他的财,还要把他的人也卖给我。我同他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你不担心我会杀了他?"
"他现在生不如死,你若肯动手,那也算是成全了他。"
金世陵听到这里,忽然就觉着身边好像是盘了一条毒蛇,顿时连脊背上都凉阴阴的竖了汗毛。
此时温孝存忽然抬腕看了看表,口中说道:"还有十分钟,他就又该打针了。你要不要现在上去瞧瞧他?"
金世陵站了起来:"你带路吧!"
温孝存把金世陵带上二楼,直走到走廊尽头,他停在一扇门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了房门,然后对金世陵做了个手势:"请吧。"
金世陵走到门口向内望去,只见这是间朝阴的房子,屋内光线暗淡,家具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椅子摆在地中央,上面坐着桂如雪。
桂如雪下身依旧是黑长裤黑皮鞋,上身却只套了件贴身的白绸短衣。身子是靠在椅背上了,头却深深的低着,双手手也悠悠荡荡的垂在两边,左臂的袖子半挽着,露出一段青紫斑驳的手腕。
金世陵走到他的面前站定,心里忽然很淡漠的镇定下来,也不恼恨了,也不痛苦了。
"桂二,我来了。"
桂如雪的脑袋似乎是有千斤重,以致于他必须很费劲的抬起头――抬到一半,忽然又脱力似的垂了下去。这让金世陵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如果没有脖子连着,他那颗头颅就要骨碌碌的滚到地上去了。
金世陵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强行把他的头揪着昂了起来,这回,他才算看清楚了桂如雪的脸面。
桂如雪半睁着眼睛――那双很妩媚的丹凤眼如今已经是全无光彩,仿佛是睁眼瞎了一般。面对着金世陵,他先是长久的发怔,后来才发出了轻而嘶哑的声音:"世陵,你杀了我吧。"
金世陵微微的弯了腰,双目直视了桂如雪的眼睛,脸上微微的透出了点笑意:"桂二,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兴趣同我叙叙旧呢?"
桂如雪闭上眼睛,气若游丝的说道:"给你爸爸注射慢性毒药,是我出的主意;钱我留了下来,古玩和地契归了桂如冰;金公馆,也是我派人放的火……你杀了我吧。"
金世陵松了手,眼看着他的头又垂了下去:"我现在懒得杀你!你就慢慢的安心活下去吧!听说温孝存对你可是挺不错的,你和他好好过下去吧!"
桂如雪不再回应了。
金世陵回头望了温孝存:"我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不过你不要把他留下,你把他送回桂公馆去!"
温孝存靠着门框:"为什么?"
"桂如冰会替我炮制他。"
"别忘了,桂如冰可是出面为他解决了债务问题。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哪里就真能下了狠手呢?"
金世陵转身对他一瞪眼睛:"你不听我的话?"
温孝存很好脾气的笑了笑:"你别急,我不过是问两句,你要我送,我送就是了。"
金世陵听他服了软,当即又微笑了起来:"不会让你白听话的,你放心。"
温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