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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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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映晴空》作者:酥油饼(正文完结)

楔子
  这是两座新坟。
  但在如林如海的墓碑中并不显眼。
  显眼的是蹲在墓碑前的小男孩,五六岁的年纪,脸上却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成熟。
  他跪在那里,好似两条腿已经与地上的泥土连成一体。
  啪嗒啪嗒。
  他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挎着个小竹篮,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
  "樊霁景,我爹让我给你送饭来。"后来的小男孩将竹篮放到他面前。
  "樊霁景,你听到我说话吗?"小男孩推推跪着的樊霁景的肩膀。
  樊霁景突然伸出胳膊,指着左边那座坟道:"这是我爹。"
  小男孩的手顿住了。
  樊霁景的胳膊又指向右边,"这是我娘。"
  小男孩傻乎乎地站在旁边。
  樊霁景缩回手,继续沉默地跪着。
  小男孩突然蹲下身,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大声道:"子曰:人生自古谁无死……温故而知新,呃,方知,方知……情到深处……船停泊。这句话告诉我们,人都是会死的,爹娘也是会死的,呃,我们温习他们,但是也要保重自己。我爹常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所以你不要太难过。"
  他说完,发现樊霁景正瞪大眼睛看着他,脸不由刷得红起来,"我说的都是老师教的。老师说的,都是圣人教的,都是很有道理的。"
  樊霁景还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他被看得恼羞成怒,"你不信自己去看书!我爹说,聪明的人都是看书看出来的。笨蛋才去动刀动枪。"
  "咳咳。"他身后传来咳嗽声。
  小男孩转头看向来路,头立刻一缩,小心地戳戳樊霁景的肩膀道:"我爹和你师伯来了。"
  樊霁景身体微颤。
  "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花云海俊美的脸孔绷得死紧。
  小男孩嗫嚅道:"我是在安慰他。"
  "是么?"花云海将尾音拖长。
  小男孩拼命点头。
  花云海对身边的步楼廉叹气道:"犬子痴顽,让步掌门见笑了。"
  步楼廉淡然道:"花大侠客气。"
  花云海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不以为意,只是冲着樊霁景的背影道:"霁景,你来。"
  樊霁景眼睑微垂,慢慢地站起转身,头仍是低着的。
  花云海道:"我已经与步掌门商量过了。你虽是云溪之子,但出嫁从夫,云溪嫁入樊家门,从此就是樊家人。所以,你还是跟你大师伯回九华派吧。"他说着,冲步楼廉拱手道,"以后就有劳步掌门代为管教。"
  "好说。"步楼廉缓了缓脸色,对樊霁景道,"我与你父亲虽说是师兄弟,但感情更胜亲兄弟。从今以后,我会将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养育栽培,决不负你父母在天之灵。只是今后不许你再哭哭啼啼。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光明磊落,才无愧于天地。"
  樊霁景嘴角一抿,慢慢抬起头来,双眼却是干的。
  "霁景谨遵师伯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把花三他爹名字给忘了,内牛,谢谢莫长老指出。
真凶未明(一)
  蓝焰盟肆虐江湖已久,终于激起白道公愤。辉煌门纪无敌在武当凌云道长、少林慈恩方丈的支持下,号召白道武林同道,展开一场浩大的剿灭蓝焰盟行动。
  樊霁景作为九华派代表参与其中,与其他白道同仁一起摘取了艰涩而肥大的胜利硕果。从此,蓝焰盟成为江湖邪恶传说,白道众人则在凯旋声中各自收拾包袱回家。
  樊霁景赶了将近两个月的路,终于回到九华山。他刚踏进九华派大门,就看到二师叔宋柏林和五师叔吴常博一脸凝重地站在那里。
  "二师叔,五师叔。"樊霁景背着包袱,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知道了吗?"宋柏林沉声道。
  樊霁景呆了下,疑惑道:"不知二师叔所谓何事?"
  "你师父死了。"
  ……
  毫无预兆和缓冲,所谓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樊霁景整个人被雷劈中似的,半晌没反应。
  吴常博没好气道:"二师兄,你太直接了。"
  宋柏林用眼角睨着他,"不然你觉得应该怎么说?"
  吴常博干咳一声,放缓声音道:"霁景啊。"
  樊霁景有了点反应,迷茫地看着他,眼神隐隐带着期待,期待他会反驳宋柏林。
  "你师父死了。"
  ……
  樊霁景又被雷劈中了一次。
  宋柏林眼角一抽,"你说的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
  吴常博道:"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让他感觉到我对他的关怀。"
  宋柏林指着没回神的樊霁景道:"那他现在看上去和刚才又有什么分别?"
  吴常博道:"他刚才是震惊,现在是感动。"
  "你强词夺理。"
  "你无理取闹。"
  "你巧言令色。"
  "你贪图美色。"
  宋柏林气得差点把胡子翘起来,"我哪里贪图美色?"
  吴常博冷哼道:"我哪里巧言令色?"
  "你现在就是!"
  "我……"
  "二师叔,五师叔……"
  "什么事?"宋柏林和吴常博都气愤地转过头看他。
  樊霁景眨巴着眼睛,缓缓开口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宋柏林脸色一黑道:"被人杀死的。"
  "让你说得婉转点。"吴常博立刻补充道,"刺客刺杀他的时候,他没躲过抹脖子的那一剑,又一时没找到东西堵住伤口,不幸失血过多……唉。"
  樊霁景道:"可是我师父武功高强,江湖名列前茅,当年连武当凌云道长都曾盛赞师父的仙莲剑法天下独步。慈恩方丈也曾……"
  "好了好了。你出去一趟怎么话变得更多了。"宋柏林冷声道,"你师父是被暗杀的。对方用的正是凌云道长赞不绝口的仙莲剑法。"
  吴常博难得没有反驳,附和道:"你师父刚刚把仙莲剑法传给三个衣钵传人,他就被仙莲剑法刺杀了,这不得不让人怀疑……"
  他拖长音,樊霁景果然追问道:"怀疑什么?"
  宋柏林道:"怀疑凶手乃是本门中人。"
  樊霁景失色道:"怎么可能?"
  宋柏林道:"除了你师父之外,会仙莲剑法的只有你大师兄关醒,二师兄朱辽大和五师弟施继忠。你师父对他们想来信任有加,若其中一人突然出手……"
  樊霁景道:"那也不可能得手。师父武功远在师兄弟之上,就算暗算也难以得手。"
  吴常博道:"一人难以得手,若三人就难说了。"
  樊霁景震惊地看着他,"五师叔,你的意思是……"
  吴常博撇了撇嘴角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樊霁景正色道:"师叔此话差矣。凡事都应讲究真凭实据,更何况是这等弑师杀人的大事。三人成虎,若不是师兄弟所为,却让他们承受无妄的流言蜚语,师叔又于心何安?"
  吴常博被他说的老脸一红。
  宋柏林冷哼道:"若非他们,还有谁会仙莲剑法?"
  樊霁景道:"物有相似,说不定那刺客的剑法酷似仙莲剑法也不一定。"
  宋柏林道:"师兄是死于仙莲剑法中的'挽海狂潮',我绝不会看错!"
  吴常博突然清了清嗓子。
  宋柏林不耐烦道:"我是看你刚刚回来,所以提醒你。关醒他们弑师已是铁板钉钉之事,你要好自为之。"他说着,就甩袖离去。
  吴常博看了樊霁景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叹了口气,追随宋柏林而去。
  原先因为想着凶手,樊霁景还不觉如何。如今吴常博和宋柏林一走,念及步楼廉生前种种,失师之痛便如狂风般席卷心头,连包袱从肩膀上滑下也无所觉。
  不知站了多久。
  夜幕渐渐压下来,月光铺撒大地。
  有脚步声悄悄地从里头传出来。
  须臾。
  上官叮咛从走廊探出头,小声道:"三师兄。"
  樊霁景双眸茫然地找寻了许久,才认出极为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她。
  "师妹,"他眼睛骤然清亮起来,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她道,"刚才师叔说师父被暗害了,究竟是真是假?"
  上官叮咛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然天很黑,但借着月光,她看到樊霁景的脸色苍白如雪。
  "三师兄,"她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我们先回乐意居再说。"
  "乐意居?"樊霁景纳闷地看着她。
  上官叮咛也不解释,俯身帮他捡起包袱,朝乐意居的方向跑去。
  樊霁景跟在她身后。
  
  九华派一共分成前后左三大宅。
  前宅是住普通弟子的,后宅是住的是步楼廉、宋柏林、樊霁景等人。而左宅就是乐意居,用来招待客人的。
  到了乐意居,上官叮咛才舒出口气,用正常的声音道:"总算逃出来了。"
  樊霁景道:"什么逃出来?"
  上官叮咛道:"二师叔和五师叔控制了那边,我们只好搬到这里来住。"
  "你们……"
  "就是我和大师兄二师兄五师弟。"上官叮咛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胳膊,"现在又多了三师兄你啊。"
  樊霁景瞠目结舌道:"事情为何发展到如斯田地?"
  上官叮咛耸肩道:"都是二师叔和五师叔逼迫的。他们一口咬定说是大师兄二师兄和五师弟杀了师父,还限他们立刻交出凶手,不然就监禁起来。我们没办法,只好偷偷搬过来。"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还没吃饭吧,跟我来。"上官叮咛冲他做了个手势,往里屋跑去。
  关醒等人正在屋里头吃饭。
  上官叮咛兴冲冲地跑进来道:"三师兄来了。"
  樊霁景迈入门槛,屋里人看他的表情个个怪异。
  关醒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施继忠则埋头吃饭,视若无睹。只有朱辽大站起来道:"三师弟,来,这里坐。"
  樊霁景依言入座。
  上官叮咛邀功道:"幸亏我去那边探听消息,才知道三师兄回来的。他当时还傻乎乎地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呢。"
  朱辽大眸光一闪,道:"三师弟,是不是师叔跟你说了什么?"
  "他们说,"樊霁景强忍悲痛道,"师父被害了。"
  朱辽大看了关醒一眼,见他没有反应,才道:"不错。凶手到现在还逍遥法外。"
  樊霁景道:"听师叔说,师父是死于仙莲剑法的'挽海狂潮'?"
  朱辽大摇头道:"这我们也不知。师父的遗体我们都不曾见到。师父死于仙莲剑法也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
  樊霁景道:"师叔总不至于骗我们。"
  朱辽大冷笑道:"这可不一定。他们觊觎仙莲剑法已久,此时正好让他们借题发挥。"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拍了拍樊霁景的手臂道:"其实,师父这次把选衣钵传人的规矩给废了,但凡他的亲传弟子都能学习。可惜你去赴武当凌云道长的寿宴,不能由师父亲口传授。但等这阵子的事情过了之后,我会找机会传授于你,也算告慰师父的在天之灵。"
  啪。
  施继忠放下筷子站起来道:"我吃好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关醒。
  关醒点点头,"去吧。"
  施继忠这才转身离开,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搭理朱辽大等人。
  朱辽大笑容顿时有几分不自然,"五师弟还是一样的急躁。"
  关醒道:"因为这世上总有那么多让人急躁的事。"
  朱辽大嘴唇动了动,半晌干笑道:"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樊霁景乍闻噩耗,没什么胃口,随便扒了两口,便匆匆告辞找了间客房休息。
  
真凶未明(二)
  夜深人静。
  樊霁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在这深沉的黑夜里,往事如水般从脑海里流淌过。步楼廉的音容笑貌空前清晰,清晰到好像就站在那黑夜里,静静地看着他一般。
  可是,他终究再也见不到了。
  他感到胸口渐渐地被抓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啪嗒。
  有小石子击中窗棂。
  樊霁景掀起被子,披衣而起。
  窗户是半开的,稀薄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有种一览无遗的错觉。他走到窗前,看到一个厚实的背影沐浴在月光中,披散的发被月光照得微微发白。
  "师弟……"樊霁景疑惑地轻唤道。
  施继忠缓缓回过头。
  他长得并不好看,鹰钩鼻,长下巴,凌厉的五官在月光下越发突出。明明十六岁的年纪,看上去硬像是三十六岁,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年长者才有的凝练沉稳。
  "三师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正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
  樊霁景轻轻揉了揉胸口,像是要揉开胸里的郁结,"还不睡?"
  "睡不着。"
  樊霁景叹了口气,眉宇黯淡下来,"因为师父的事?我也是。"
  "不是,"施继忠顿了顿,道,"晚饭吃太快,噎着了。"
  ……
  "哦。"樊霁景半晌才道,"那以后吃慢点。"
  "嗯。"
  原本沉凝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四不像起来。
  "刚才你敲我的窗户?"樊霁景问道。
  "嗯。"
  "有事?"
  "丢石头的时候不小心丢到的。"施继忠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樊霁景眨了眨眼睛,似乎信了。"夜里风大,早点回房歇息吧。"
  施继忠双唇抿紧,沉声道:"师父并没有打算将仙莲剑法传授给你。"
  正打算转身回房的樊霁景猛然停住脚步,缓缓地转过身看他。
  施继忠面不改色道:"大师兄让我告诉你的。"
  樊霁景望着他,眼里闪烁的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自幼失怙,是师父将我一手拉扯大,恩重如山。能否练仙莲剑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抓住真凶,以告慰师父在天之灵。"
  面对他眼中的坚定,施继忠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好。我先回房了。"
  樊霁景早已习惯他的无动于衷。
  步楼廉在世时曾评价他们,关醒沉稳却无心向上,朱辽大有心向上却过于圆滑,上官叮咛小事聪慧大事迷糊,施继忠冷静淡漠近乎于冰。而他……
  樊霁景仰头看着天上明月,轻轻地叹了口气。
  
  翌日。
  东方才露出一抹灰白,天地万物犹在半睡半醒间挣扎,宋柏林便带着九华派其他弟子登门。
  樊霁景昨夜睡得晚,被叫起来时只觉天旋地转,双耳嗡嗡作响,上官叮咛唤了他两声才听见。
  朱辽大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
  关醒和施继忠都淡漠地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三师兄,这里就你没有嫌疑,你快想想办法,让我们洗脱嫌疑。"上官叮咛急道。
  樊霁景使劲地拍了下脑袋,似是想将脑袋里的浑浑噩噩拍出去,"我昨天已对师叔说过,物有相似,招式亦然。也许凶手用的招式正好与'挽海狂潮'相似,光凭这点就一口咬定是门中人所为,未免武断。"
  朱辽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连连点头道:"正是。"
  关醒道:"其他招式尚有可能,'挽海狂潮'造成的伤口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樊霁景一愣。
  这里只有他和上官叮咛没有学过仙莲剑法。因此并不知道'挽海狂潮'究竟是何种招式。
  朱辽大神色一紧,瞪了关醒一眼道:"大师兄。"
  关醒淡淡道:"要洗清自己必须用真凭实据。病急乱投医只会让自己更加可疑。"
  朱辽大勉强沉住气道:"那大师兄有何对策?"
  关醒道:"清者自清。"
  朱辽大讥嘲道:"你认为师叔会给我们自清的机会吗?从师父要传授我们三人仙莲剑法时,他们就诸多不满。一会儿说让师父祭祖,一会儿说让师父斟酌斟酌再斟酌。若非师父坚持,恐怕我们现在连仙莲剑法的边都没沾着呢。"
  施继忠冷声道:"是你和我没沾着。大师兄是师父之前就定下继承衣钵的弟子,师父一定会传授他的。"
  朱辽大语塞,半天才冷笑道:"莫非你现在是不满我分了一杯羹?莫忘记,这是师父的遗愿!要将九华派发扬光大,必须摒弃掌门和弟子的种种约束,让普通弟子也能学习门中最高深的剑法。不然九华派只能一直徘徊于一流与二流门派之间,永不可能和武当少林辉煌门这样的大派平起平坐!"
  上官叮咛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怎么应付师叔他们。"
  朱辽大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樊霁景。
  由于他的目光过于诡异,因此其他人都忍不住一起转头看。
  樊霁景被看得面耳一热,"怎么了?"
  朱辽大缓缓道:"师叔前几天一直放任我们,任由我们搬到这里来。怎么突然今天来了?"
  其他人的目光顿时有所不同。
  只有樊霁景呆呆地反问道:"为什么?"
  朱辽大道:"或许是因为……你?"
  樊霁景茫然道:"我?"
  施继忠冷冷道:"师父几十年来一直平安无事,偏偏在你学会仙莲剑法之后有事,难不成也是因为你?"
  朱辽大气得胸腔都微微凸起,"五师弟!学仙莲剑法你也有份。"
  施继忠道:"我从未否认。"
  上官叮咛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再说下去,好像真的是我们中有谁杀了师父似的。"
  "……"
  寂静。
  陡然而来的寂静。
  连上官叮咛也被自己的无心之语吓住。
  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
  宋柏林等人显然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打发了个弟子进来看。
  那弟子看几个人面面相觑、一动不动的架势,惊得撒腿就跑,"大师兄他们遭人暗算!被点穴道了!"
  "……"
  原本因为鼻子痒,而想挠挠鼻头的朱辽大顿时僵住,脑海中闪过一个将计就计的念头。
  其他几个人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急流直下发展成这样,等宋柏林急匆匆走过来时,事情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只能互相用目光警告对方――
  千万别动!
  "怎么回事?"宋柏林惊怒地看着他们。
  樊霁景嘴角一抽,就想开口,但很快被朱辽大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宋柏林身旁一个弟子道:"好像被点了穴道。"
  "开玩笑!在我九华派地盘,谁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同时点……"他猛然想起同样神不知鬼不觉被杀的步楼廉,背脊猛然窜起一股冷意,一步上前,拍了拍朱辽大的穴道。
  朱辽大被拍得生痛,咬牙一动不动。
  宋柏林低喃道:"这是什么手法?这样诡异!"
  樊霁景终于看不下去,动了动,开口道:"师叔……"
  "啊!终于到时间了。"随着朱辽大甩胳膊的动作,关醒和施继忠都慢慢地动起来。
  上官叮咛故作惊慌道:"师叔。幸亏您来了,刚才实在是……"
  宋柏林眼睛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然后直盯盯地看着樊霁景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辽大紧张地盯着他。
  樊霁景两边为难,须臾才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朱辽大忙接道:"那人身法出手委实太快,弟子们都没有看清楚。"
  上官叮咛接到他的暗示,小心翼翼道:"那人会不会就是杀害师父的……"
  宋柏林冷哼一声,看着关醒道:"你是大师兄,你说。"
  关醒垂头道:"弟子惭愧。"
  惭愧?惭愧什么?这便有很多种解释,见仁见智。至少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惭愧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也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宋柏林目光一转,正要说什么,就有弟子匆匆来报,"二师叔,花家三公子来了"
  他眉头微蹙,"谁?"
  "花家三少花淮秀公子。"
  宋柏林看向樊霁景,却见他也是一脸的惊讶。
  
真凶未明(三)
  樊霁景等人前脚遇袭,花淮秀后脚来访,这样的巧合不得不让宋柏林联想到很多。
  他沉吟了下,一边派亲信弟子将花淮秀请到大厅,一边带着樊霁景等人胡乱进了间客房。
  由于他当时满怀心事,因此推门时也未注意旁人的脸色,直到一阵香粉扑鼻,抬头看到两件肚兜挂在屏风上时,才大吃一惊,恼羞成怒道:"谁的房间?"
  上官叮咛羞得差点哭出来,却还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师叔,是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你的房间……"宋柏林想发火,但深吸了好几口气都不知道该以何为借口,只好怒道,"你为什么不关门?"
  上官叮咛委屈道:"关着的。"
  "关着的怎么会……"宋柏林低头看着地上被他用力推开的门闩,"这门闩怎么这么脆弱?"
  其他人看地。
  宋柏林大概也发现自己无理取闹,对上官叮咛恶狠狠道:"以后不要找这么容易被找到的房间!"
  "是,师叔。"上官叮咛咬着牙齿应声。
  宋柏林愤然转身,等着朱辽大道:"你的房间在哪里?"
  
  朱辽大的房间当然不会有肚兜,但是有袜子和鞋子,而且是极臭的袜子和鞋子。
  宋柏林一进去,整个人就有种被人蒙住口鼻,透不过气的错觉。
  "这……"他嘴巴一张,臭气吸得更加厉害,眼看着要翻白眼,樊霁景和关醒两人立刻打开门窗,让臭气消散出去。
  "师叔。"朱辽大见宋柏林脸色铁青,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
  宋柏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强忍着胸口的窒闷道:"掌门在九华山被杀乃是九华派上下之耻,在凶手未抓到之前,不许对任何人泄露!若有人问起,便说掌门闭关。"
  樊霁景面露难色。
  宋柏林这段话本就是对他说的,又补充道:"即便是表兄也不行。"
  樊霁景道:"那我也闭关吧。"
  "……"宋柏林气得牙根咯吱咯吱作响,"你一回九华便闭关,岂非让人知道我九华派有不可告人之事?"
  樊霁景道:"平生所为,事无不可对人言。"
  "但掌门师兄并非你所杀!关你何事?需要你对人言及?"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樊霁景道,"表哥一直待我如手足,我怎么忍心对他欺瞒?"
  宋柏林几乎想用一把榔头将他的脑子敲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木头,"你……"
  樊霁景眼睛睁得比他还大还圆。
  幸好房间里的气味散了很多,让他的心情稍稍回转,"罢了。花淮秀未必会问及掌门。"
  有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一个弟子在门外道:"师父。"
  "什么事?"宋柏林道。
  "花三公子想求见掌门。"
  "……"宋柏林看向樊霁景。
  樊霁景依旧一脸坚定。
  "让他先一边呆着。"他呼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个极为重要的决定,"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也只好……"
  "师叔手下留情。"施继忠皱眉道。
  关醒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
  朱辽大犹豫了下,跟在他身后。
  上官叮咛刚才的脸色就不好看,此刻更是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
  "手下留情?"宋柏林冷冷地盯着他们,"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樊霁景从关醒身后走出来,诚恳地看着他道:"是我有违师叔之命,纵然师叔有所惩罚,我也无话可说。"
  "那你就好好将功抵过。"宋柏林道,"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查出凶手是谁,不然,那就不止是违抗我的命令这么简单。"
  樊霁景正色道:"即便师叔不说,我也绝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还有。"宋柏林道,"在这半个月之内,你那位表哥不准离开九华山半步,不准用飞鸽传书,不准写信。总之,不准消息外泄。"
  樊霁景张了张嘴。
  宋柏林立马截断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师叔,就照我说的做。"
  "可表哥与花家……"樊霁景知道花家规矩多,不想强人所难。
  "你不骗人难道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不骗人吗?"宋柏林吐了口气,"算了。此事还是由我去说。"
  樊霁景松了口气。
  让他开口他的确不知道怎么开口。
  宋柏林扫了眼其他人道:"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杀你师父的另有其人,那么理当问心无愧。好好协助他早日破案。"
  朱辽大转了转眼珠道:"可是那人武功高强……"
  宋柏林道:"你怎么不说你们武功低微?"
  朱辽大不敢再言。
  "我去见花淮秀。"宋柏林甩袖出门。
  留下屋中众人,心思各异。
  朱辽大忍不住先开口道:"不知道三师弟准备从哪里下手?"
  樊霁景道:"我想请师叔准我见师父遗容。"
  一言惊四座。
  不止朱辽大和上官叮咛动容,连施继忠和关醒也露出讶异之情。
  朱辽大最先回神,击掌道:"正该如此!"
  上官叮咛小声道:"可是师叔未必会应允。"
  朱辽大笑着一拍樊霁景的肩膀道:"现在是宋师叔要三师弟查案。既然让他查案,又怎么能不让他验尸呢?"
  "师弟。"关醒平时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极有分量。
  朱辽大当下不敢再言。
  关醒看着樊霁景道:"此案迷雾重重,你若想清查,只怕遇阻不小。"
  樊霁景抱拳道:"我明白。"
  关醒也不多说,点点头道:"那就好。"
  朱辽大眼珠扫了扫,道:"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们虽然不是亲兄弟,只是师兄弟,但只要齐心合力,绝不会有做不成的事!"
  施继忠冷声道:"查案的只是三师兄而已。"
  朱辽大道:"怎的?师兄弟之间难道不该互相帮助?难道要袖手旁观看三师弟一个人面对半月期限?"
  施继忠道:"你也是凶嫌之一。"
  "你,"朱辽大原先发火,但看了站在他身侧的关醒一眼,将怒火强自压下去道,"你又何尝不是?"
  上官叮咛见樊霁景一直看着窗外不说话,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三师兄在看什么?"
  樊霁景道:"不知师叔会与表哥说什么?"
  
  尽管花淮秀和宋柏林很快谈完,入住与樊霁景相邻的房间,但他还是不知道宋柏林与他说了什么。
  花淮秀一边使唤九华弟子将他带来的被子褥子全都换上,一边坐在一旁慢慢悠悠地煮茶。
  樊霁景忍不住道:"表哥,你怎么会来九华?"
  花淮秀眼皮也不抬道:"想来就来了。"
  "可是花家之前不是一直催促你回家吗?"
  花淮秀道:"我回去过了。"
  "这么快?"樊霁景微微吃惊。据他所知,花家门规甚严,每年要花几个月侍奉膝下。除非要事,不然绝不可能同意他这样仓促回家离家。
  花淮秀转头看了眼铺床铺得满头大汗的九华弟子,眉头微微一挑,站起来道:"多谢诸位,剩下的我自己来便可。"
  九华派弟子如蒙大赦,一个个抱了抱拳,忙不迭地往外走。
  等他们将门关上,花淮秀才重新坐下道:"我离家出走。"
  樊霁景惊愕道:"为何?"
  "逃婚。"
  "是上次在安康城遇到的宋姑娘吗?我倒觉得她落落大方,不失为佳偶。"
  花淮秀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须臾才泰然地帮他斟上茶道:"哦?你喜欢。"
  樊霁景忙摇手道:"当然不是。"
  "不是她。"花淮秀朝他面前的杯子使了眼色道,"喝茶。"
  樊霁景不疑有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紧接着脸皱成一团,"好苦。"
  花淮秀得意的笑道:"我煮的是黄连,当然苦。"
  樊霁景道:"为何煮黄连?"
  "给你喝。"花淮秀微笑道,"帮你补身。"
  樊霁景望着杯中水,脸比黄连更苦。
  
 
作者有话要说:注:
上一辈的师兄弟排行:
一 步楼廉(就是樊霁景那短命的师父,至于他为啥短命,咳咳,看名字就知道了)
二 宋柏林(老大没了,老二咋呼咋呼也是应该的。)
三 扁峰(还未出场,请忽略不计。)
四 樊英(樊霁景他爹。四与死是谐音,所以就……�(�_�)�)
五 吴常博(姓吴嘛,当老五是应该的。)
下一辈,也是一二三四五五个。
话说,他们师兄的排名是源自于一场写名字的比赛――
1关醒(因为姓名最短,所以抢了第一。)
2朱辽大(名字是多了一个字,但是好在笔画简单,所以抢第二。)
3樊霁景(不用看了,笔画多啊。)
4上官叮咛(连名带姓都四个字了,你不老四谁老四?)
5施继忠(晚上老是闲逛,以至于早上起不来,写名字比赛的时候迟到,落得个老五。�(�_�)�)
真凶未明(四)
  黄连清热解毒。
  樊霁景喝了两大杯,又吃了一颗蜜饯之后,觉得人仿佛重活了一回,不似刚回九华派那般浑浑噩噩。
  花淮秀又取了一套茶具出来,另煮一壶。
  樊霁景静静地看着他。
  从少时在父母墓碑前分别,到多年后的再见,中间空白好长一段时光。这段时光改变了太多的事。比如那个满口七拼八凑夫子文章的小儿终于长成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花淮秀的嘴角微微上扬,将头往左侧了侧,好让自己颈项的弧线显露得更明显一些。
  樊霁景果然按捺不住开口道:"表哥。"
  "嗯?"他慵懒地答应着。
  "这里晚上蚊子多,你要小心脖子。"
  "……"花淮秀面色一黑,转头狠狠地瞪着他。
  樊霁景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表情极为无辜。
  "我知道你们九华山不但蚊子多,而且刺客更多。"花淮秀冷哼道,"你师父的事,你师叔已经同我说了。"
  一提到步楼廉,樊霁景的脸色便黯淡下来。
  "这半个月,你要从何着手?"花淮秀问。
  樊霁景抬眸,惊讶地看着他,"你真的答应了师叔的条件。"
  若没有他刚才那句煞风景的话,花淮秀或许会说我是为了你之类的煽情话,但现在他对这块木头只有一肚子气,"废话。我是逃婚出来的,难道还要特地写信回家好让他们来抓我么?"
  樊霁景担忧道:"可是万一让舅舅知道……"
  花淮秀面色越发冷,"你怕我连累你?"
  樊霁景叹气道:"我怕他罚你。"
  花淮秀的目光这才稍稍放柔,"花家第一不缺钱,第二不缺人。少了我一个,并不会改变什么。"
  樊霁景道:"舅舅是疼你的。"
  花淮秀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转话题道:"你准备如何查案?"
  樊霁景道:"我想先看看师父的伤口。"
  "验尸?"花淮秀下意识皱了皱眉,"你懂么?"
  "不懂。"樊霁景道,"所以我想请大师兄同我一起去。"
  花淮秀隐隐排斥从他嘴里听到另外一个人,面上顿时带着几分讥嘲,"他懂?"
  "不知。但他一定知道'挽海狂潮'造成的伤势是怎样的。"
  花淮秀听他说得在理,只得同意。
  
  关醒等人也一直对不能亲自看一看步楼廉的尸体而耿耿于怀,当下一拍即合。如今唯一的问题是宋柏林是否会同意。
  出人意表的,他竟一口答应。
  宋柏林道:"我既将此事交托于你,自然会鼎力支持。"
  樊霁景未想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一时感激不已。
  宋柏林摆手道:"何必谢我?你若是半月之内交不出凶手,我会把这笔帐加起来一起算。"
  樊霁景毫不退缩道:"我绝不会让师父含冤而死!"
  
  宋柏林虽然同意让樊霁景和关醒验尸,却不准其大张旗鼓。特地安排在晚上,让他们焚香祷告之后,才引入后堂。
  由于步楼廉死状惨烈,宋柏林和吴常博为了不损及掌门形象,早早入棺,只待黄道吉日入葬。因此要验尸,不得不先开棺。
  宋柏林见樊霁景和关醒都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开吧。"
  关醒和樊霁景都是练武之人,拔几个钉子皆是手到擒来。但他们都不敢拔得太快,唯恐惊动师父英灵。
  等去钉之后,樊霁景和关醒都眼巴巴地看着宋柏林。
  宋柏林又点了点头。
  他们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棺材板抬起,一股尸臭扑鼻而来,樊霁景下意识地捂住口鼻。
  宋柏林双眉一紧,但他毕竟是师叔,掩口鼻毕竟有损身份,只好面无表情地屏息站着。
  偏偏樊霁景和关醒怕惊扰步楼廉,动作都极为缓慢轻柔,足足半柱香工夫都不见好。
  宋柏林想张口催促,又怕吸入尸气,干脆转身出去。
  他一走,关醒捂着嘴巴压低声音道:"从伤口看,师父的确死于'挽海狂潮'。这一招必须配合本门内功中的螺旋劲,使剑不断旋转,所以伤口是圆洞。"
  樊霁景想象了下当时的场景,脸色一白道:"那岂非将皮肉都绞得四处……"
  关醒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当初师叔不让我们看现场。"
  樊霁景凝眉。
  关醒知他心中在想凶嫌,也不打扰,默默地将棺材合上,又徒手将钉子钉好,才推着他的肩膀道:"出去再说。"
  樊霁景转身往外走。
  宋柏林正站在外堂,看着供奉在堂上的步楼廉灵位。
  "师叔。"
  樊霁景和关醒低声道。
  "如何?"宋柏林问道。
  樊霁景看了关醒一眼,见他颔首,才道:"师父的确死于仙莲剑法中的'挽海狂潮'。"
  宋柏林冷笑道:"这还需你们说?我是问你们可有新的发现。"
  樊霁景道:"没有。"
  宋柏林并不生气。他和吴常博对步楼廉的尸体前前后后少说也检查了十遍才得出一个结果,若关醒和樊霁景看了几眼就能看出别的,他才觉得郁闷。
  "过来给你师父上香。然后回去洗干净再说。"他说完,负手转身朝外走去。
  关醒和樊霁景无声地上香,然后各自回屋。
  从宋柏林同意他们验尸那时起,他们已有预感,尸体上恐怕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但想是一回事,真的没找到又是另一回事。
  樊霁景回屋沐浴完,披着外衣看着屋外的月色发呆。
  "没有线索?"花淮秀从屋里走出来,穿戴整齐,显然一直未睡。
  樊霁景道:"师父果然是死于'挽海狂潮'。"
  "九华派会仙莲剑法的有多少人?"
  "师父过世之前,曾传授于大师兄二师兄和五师弟。"
  "独独没有你?"花淮秀撇嘴道,"我早说过你师父偏心。论资质论品性,你才是当衣钵传人的最佳人选。"
  樊霁景皱眉道:"师父如此做,必然有师父的道理。"
  "你……"花淮秀原本还想说什么,但见他一脸严肃,好似随时会翻脸,只好转移话题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查?"
  樊霁景道:"既然仙莲剑法只有大师兄他们会,我便先问问他们。"
  花淮秀抱胸道:"宋柏林和吴常博当初一口咬定你师父死于仙莲剑法,似乎对仙莲剑法也很了解。"
  樊霁景吃惊道:"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花淮秀眼睛往四周一扫,"我觉得你们九华派的人都不正常。"
  樊霁景道:"不正常?"
  花淮秀道:"按理说,自己的师兄师父死了,应当悲愤欲绝才对。纵然不悲愤欲绝,也该悲伤才是。可你看看,这山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为步掌门的死伤怀?"
  樊霁景道:"师叔和师兄弟从来都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
  花淮秀盯着他直皱眉。
  "怎么了?"樊霁景摸摸自己的脸。
  "小时候还不觉得……"花淮秀眉头越皱越紧,"你长大后怎变得这么木讷迂腐?"
  樊霁景正色道:"因为我懂事了。"
  花淮秀没好气道:"我宁可你一辈子都不懂事。"
  樊霁景想了想道:"或许等表哥有一天长大变明白了。"
  花淮秀二话不说,冲回房间抓来茶壶又冲出来准备砸他。
  可惜原本站在这里的人已经回房了。
  花淮秀走到门口,抬手刚要敲门,房内突然一黑,然后是悉悉索索地上床声。
  "……"
  花淮秀郁郁地回房放好茶壶,也准备上床睡觉,脑海突然闪过一抹灵光――
  樊霁景是练武之人,他刚才又没有刻意掩藏脚步声。照理说,樊霁景应该能听出他在门口的吧?
  花淮秀气得咬牙,大步冲到两屋共用的那堵墙边重重地捶了一拳。
  ……
  然后熄灯,上床,盖被……
  揉手背。
  
真凶未明(五)
  樊霁景说到做到,第二天便去找关醒等人了解案情。
  花淮秀吃完早饭赶到的时候,朱辽大正对着樊霁景横眉竖目,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
  关醒和施继忠沉默地坐在一旁。
  上官叮咛焦急地站在朱辽大身后,想去拉朱辽大,却又畏畏缩缩有所顾忌。
  樊霁景一本正经道:"还请二师兄言明当时身在何处,以消除嫌疑。"
  朱辽大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不说我当时在哪里,你就要诬赖我杀的师父?"
  "我并无此意。"樊霁景顿了顿,在朱辽大以为他要松口时,又道:"还请二师兄言明身在何处。"
  朱辽大气得脸色发白,"杀人总有缘由,我为何要杀师父?"
  "对啊。为何呢?"花淮秀悠悠然地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认真地看着他道,"这究竟是为何呢?"
  "我没有杀师父。"朱辽大一字一顿道。
  花淮秀道:"凶手也一定会这么说。"
  朱辽大的脸涨成紫红,眼珠一瞪,微微外凸,"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淮秀波澜不惊道:"就事论事。"
  关醒终于站出来道:"二师弟,师父已然过世,你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朱辽大额头青筋突起,猛然丢下一句"你们爱信不信!"便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上官叮咛看看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留在原地的众人,犹豫不决。
  关醒道:"师妹,你去看看吧。"
  上官叮咛如释重负,追了上去。
  花淮秀若有所思道:"莫非……"
  关醒颔首道:"正是。"
  ……
  樊霁景茫然地看着他们,"莫非什么?"
  施继忠伸出左手道:"二师兄。"又伸出右手,"四师姐。"然后啪得一声合掌。
  樊霁景恍然道:"一拍即合?"
  施继忠冲他伸出拇指。
  "不过,"樊霁景仍旧皱眉道,"一拍即合什么?"
  "……"施继忠拇指屈起。
  花淮秀无奈道:"一男一女,一拍即合,合二为一……"
  "咳咳。"关醒干咳。
  樊霁景终于领悟,一脸的震惊。
  关醒道:"若我没有猜错,当时二师弟应该是与四师妹在一起。"
  樊霁景回神道:"那二师兄为何不言明?"
  施继忠道:"师父一直反对二师兄和四师姐来往。"
  花淮秀讶异道:"两情相悦,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师出同门,是锦上添花的喜事,步掌门为何要反对?"
  施继忠看向关醒,一时不敢言。
  关醒微微蹙眉。
  花淮秀望着樊霁景道:"你可知道?"
  樊霁景摇摇头道:"不知。从小到大,我便甚少和师兄妹们一起练功。"
  花淮秀挑眉道:"为何?"
  "师父说,花家乃是江南名门,我既为花家之后,自然要文武双全才是。因此师父自小便为我请了很多老师。"樊霁景道。
  花淮秀叹气道:"我总算知道你的迂腐气是从何而来。"
  施继忠小声道:"九华门下,读那些之乎者也的作甚。"
  花淮秀心头一动。
  步楼廉的话看似有道理,但仔细一琢磨,却有误人子弟之嫌。习武也好学文也罢,非专精难有所成。如樊霁景这样文武一把抓,除非天资过人,不然只会两头皆空,一事无成。
  联想到步楼廉在选拔衣钵传人之际,将樊霁景打发去武当贺寿,这里面不可告人的道道不言而喻。
  他脸顿时黑了下来,轻嘲道:"真难为他想得周到。"
  樊霁景仿佛找到知己,"师父与我父亲情同手足,这么多年来,年年祭拜,风雨无阻。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他找出凶手。"
  花淮秀像是吃了苍蝇般,一脸的郁闷。
  樊霁景对关醒道:"大师兄,你若是知道什么,还请尽管告诉我。"
  施继忠见关醒眉头微微松动,立刻开口道:"师父向来不喜欢四师姐。"
  "这是为何?"
  花淮秀和樊霁景同时问。
  在他们心目中,女弟子在一对男弟子中就如一朵鲜花长在杂草中,理应代之如珍如宝才是,怎的反倒不喜?
  施继忠道:"师父经常嫌弃四师姐笨手笨脚。但据我所知,师父的起居饮食,都是四师姐一手打理。甚至每年师父寿诞,也是师姐张罗的。"
  花淮秀对步楼廉向来有成见,更何况刚才的想法,此刻想也不想地脱口道:"你师父心底说不定渴望有个人每天打打他骂骂他才痛快。"
  樊霁景勃然大怒道:"表哥!"
  花淮秀出口之后,自知失言,但见他对自己怒目相向,心头的懊恼立刻被恼怒取代,冷声道:"如何?"
  樊霁景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两颊也气鼓鼓的,像很想说什么,却又还没有想到。
  花淮秀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又觉得他可爱起来,缓了缓脸颊道:"其他暂且搁置一旁不谈。且说你的朱……师兄和上官师妹。若他们当时真的在一起,或许你可以从你的师妹下手。"
  樊霁景依然气鼓鼓地盯着他。
  花淮秀突然微微一笑,道:"还是,你想这样盯着我看一辈子?"
  "……"
  
  樊霁景选择在傍晚时分去找上官叮咛。
  上官叮咛说来也是名门之后,其父上官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东南大侠,但不幸遭遇血屠堂的暗杀,她沦落成孤儿,才被送到九华派,交给上官宏挚友步楼廉抚养成人。
  在师兄弟五人之中,只有樊霁景和上官叮咛父母双亡。因这层同命相怜,在他心中,她总比别个不同些。
  走到上官叮咛的房门外,他听到隔壁厨房里刷刷刷的锅铲声。
  从上次被宋柏林误闯闺房之后,上官叮咛就将房间搬到厨房边。一来是位置偏僻,难以找寻。二来以后做饭做菜也方便点。
  不过宋柏林之后又送来一名九华派的厨娘,说是招呼花淮秀之用,但其实却做所有人的饭菜。
  樊霁景在门口站定,刚准备敲门,门就咿呀一声从里打开。
  上官叮咛微笑着站在门里,侧身道:"三师兄,进来吧。"
  樊霁景脚步微挪,很快想起她与朱辽大的关系,又移回原地道:"不必,我只是有两句话要问。"
  "问师父被杀那晚,二师兄是不是与我在一起?"上官叮咛早有所料。
  樊霁景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她仰起头,小巧精致的脸蛋上露出比男人更刚毅的坚决。
  樊霁景松了口气,"二师兄为何不早说。"在他看来,两个人在一起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因为,"上官叮咛缓缓道,"我们当时睡在一张床上。"
  樊霁景在离开上官叮咛的房门很远后,脸上还一直保持着震惊。
  或许他真的离开九华山太久了。
  或许蓝焰盟真的被铲除得太费时了。
  或许……他真的太迟钝了。
  花淮秀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知道小师妹的心另有所属,令你倍受打击,失魂落魄?"
  樊霁景将目光慢慢地对准他,沉默半晌才道:"案发当晚,大师兄和五师弟在一起,二师兄和四师妹在一起……那还有谁有嫌疑?"
  花淮秀道:"你的师叔。"
  "可是他们不会'挽海狂潮'。"
  "你等我两天,两天后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花淮秀眼中闪过一抹光芒。
  
  两天转瞬即过。
  花淮秀一大早便等在樊霁景房门口,等他一出门,便劫持到厨房。
  厨娘看到花淮秀,脸上立刻更抹了油似的,锃亮。"花公子,你要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她一指放在灶前的猪。
  花淮秀满意地点点头,冲她微笑道:"多谢。"
  厨娘顿时像喝了十七八斤白酒,轻飘飘地飘了出去。
  樊霁景纳闷地看着猪道:"你想吃猪肉?"
  "我只是让你看一样东西。"花淮秀说着,从袖子里那出一把粗制滥造的兵器。大概打造得太急,乃至于柄还是□的,只是用布包裹起来。
  樊霁景看着那似剑非剑,好像将两把剑的剑身一纵一横插在一起的兵器,纳闷道:"为何将剑尖铸成十字?"
  "你站得远些看。"花淮秀等他站远之后,将兵器慢慢地□猪身,然后手上一用内劲,开始飞速转动。
  只见肉碎飞溅,一会儿,便形成一个圆形伤口。
  "……"樊霁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花淮秀道:"我听你说过'挽海狂潮'的独特之后,便一直在想是否有其他办法造成这样的伤口。所以之前画了张图让厨娘带下山找铁匠来做,总算差强人意。"
  樊霁景讷讷道:"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
  花淮秀没好气道:"所以我说他做得知是差强人意。"
  樊霁景道:"这样一来,人人都有嫌疑。"
  "那倒不一定。"花淮秀站起身,将沾着肉碎的外跑缓缓脱下,露出里面另一件干干净净的袍子,"第一,那人必须熟知'挽海狂潮'的特点,九华派中连你都不知,其他弟子就更难知晓。第二,那人必须有能力制住步楼廉。第三,那人必须有杀步楼廉的动机。"
  樊霁景道:"我师父乃是九华派第一高手。"
  花淮秀道:"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你两位师叔联手,你认为你师父在淬不及防下还能避过去吗?"
  樊霁景嘴巴张了张。
  "至于动机……步楼廉的死,对那人必然有极大的好处,以至于甘冒奇险。"
  "极大的好处?"樊霁景呆呆地跟着花淮秀的思路走。
  花淮秀一字一顿道:"比如说,掌门之位。"
  樊霁景茫然道:"但师父并没有立下遗嘱让谁继承掌门之位。"
  "他的确没有立下遗嘱,不过九华派的掌门之位向来传给衣钵传人。"
  "但这次有三个……"樊霁景一惊道,"你说大师兄?"
  虽然是三个衣钵传人,但无论从资历、武功还是威望,都非关醒莫属。
  花淮秀摇摇头道:"你忘了,你师叔曾怀疑谁是凶手吗?"
  他当然没忘,"大师兄、二师兄和五师弟。"
  花淮秀道:"去掉步楼廉的三个高徒,掌门之位自然只好落在师弟身上了。"
  樊霁景怔怔地看着他。
  花淮秀开始还颇感欣喜,以为他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所倾倒,但越到后来他越觉得那眼神似乎不像倾倒,好像要……晕倒。
  "你怎么了?"
  "如果这样说的话,"樊霁景道,"最有嫌疑的不是宋师叔。"
  "为什么?"花淮秀觉得自己的推断简直是神来之笔,天衣无缝。
  "因为除去大师兄、二师兄和五师弟之后最有希望继承掌门之位的,"樊霁景缓缓道,"是我。"
  花淮秀:"……"他将大多数的人都盘算在内,独独漏掉了樊霁景。
  
真凶未明(六)
  九华派的规矩向来是传徒不传弟。如果关醒、朱辽大和施继忠真的成为弑师凶手的话,那么步楼廉门下就只剩下樊霁景和上官叮咛,上官叮咛是女子,又是樊霁景的师妹,虽然九华派没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但是祖上也没有出过女掌门。这样算来,樊霁景的确是成为掌门最可能的人选。
  "可是你不会仙莲剑法。"花淮秀想了半天,只能想出这么一条为他辩解的理由。
  樊霁景道:"仙莲剑法的剑谱一直供奉在祠堂中。若真遇到掌门发生不测,又来不及指定衣钵传人,便可拿出来。"
  花淮秀皱眉。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推测天衣无缝,已经接近真相,但现在看来,真相还在扑朔迷离中。
  他又想出一条,"可是你当时不在九华派。"
  樊霁景望着他道:"你似乎在替我开脱?"
  花淮秀瞪着他,就差没有用手上的十字剑在他身上开个大洞。
  樊霁景茫然地回望着他。
  须臾。
  花淮秀败下阵来,冷哼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樊霁景道:"善恶到头终有报,真相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表哥不必太过杞人忧天。"
  ……
  他杞人忧天?!
  花淮秀积郁多日的火噌噌地窜起来!他看看樊霁景,又看看地上的猪,猛然转身朝外走,"我去叫厨娘进来,把它切了吃!"
  樊霁景忙道:"这是证物,能证明师父未必死于'挽海狂潮'。"
  花淮秀停下脚步,回头斜睨着他,"然后让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你?"
  樊霁景正色道:"清者自清。我相信该报应的总归有报应。"
  "……随便你。"花淮秀冷冷地丢下三个字就走。
  "你去哪里?"樊霁景在后面追问道。
  花淮秀头也不回道:"勾引厨娘。"
  樊霁景:"……"
  
  花淮秀的发现一经公开,果然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这样一来,宋柏林和吴常博也有了嫌疑,关醒等人的嫌疑自然大大减小。
  朱辽大几乎喜形于色。
  宋柏林和吴常博则一脸的镇定,好似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宋柏林看着樊霁景道:"那你的意思如何?"
  樊霁景环顾了一圈,低声道:"弟子以为凶手无论会不会'挽海狂潮',都必然对此招造成的伤口十分熟悉。"
  吴常博道:"你有话直说。"
  樊霁景道:"弟子敢问案发那日,两位师叔身在何处?"
  宋柏林眼睛一瞪,刚想发作,就听吴常博道:"唔。你倒是和你宋师叔一样直接。"
  宋柏林冷哼道:"我不像他这么没规矩。"
  吴常博道:"师父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柏林恶狠狠道:"你非要和我唱反调?"
  吴常博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樊霁景插口道:"还请两位师叔示下。"
  吴常博干咳一声道:"我当时在屋里练功。"
  宋柏林冷笑道:"练功?我看是睡觉吧?"
  吴常博反问道:"那你又在做什么?"
  宋柏林面孔一僵,声音更僵,"练功。"
  吴常博"哈"得一声笑。
  樊霁景问道:"两位师叔可有旁人作证?"
  "谁睡……谁练功的时候会请旁人在旁边看着?"宋柏林没好气地反问。
  樊霁景皱眉道:"可是大师兄他们都有。"
  宋柏林眼睛冷冷地在关醒等人之间转了一圈道:"若凶手不止一人,那就不足为奇了。"
  此话说得朱辽大等人都是色变。连向来沉稳的关醒面上都出现一丝愤怒。
  大厅里的气氛顿时凝固成冰。
  "三师弟。"
  朱辽大突然打破沉寂,"从睥睨山回九华山,你似乎多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一直抱胸靠着门扉的花淮秀微微挺直脊梁。终于开始了。
  樊霁景道:"我在江州大病一场,耽搁了半月。"
  朱辽大道:"江州?那里离九华山不远,若全力赶路,可二十日来回。"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话引到樊霁景身上。
  花淮秀淡淡道:"可是在这之前,谁能告诉他仙莲剑法究竟是何模样?"
  朱辽大语塞。
  花淮秀又道:"更何况,我可以作证。"
  樊霁景闻言,不由看了他一眼。
  朱辽大记恨上次樊霁景逼问,冷笑道:"你与他是表兄弟,自然会为他遮掩。"
  花淮秀道:"照你这样说,那么你和上官姑娘也很难互相作证。"
  朱辽大脸色一白,似乎没想到牵扯来牵扯去最后竟然引火上身。
  施继忠嘀咕道:"这下倒好。怀疑来怀疑去,最后竟没有一个清白的。"
  "放肆。"宋柏林低喝道。
  吴常博打圆场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谁都知道这话只是安慰。
  世上未破甚至未被发现的案子多如过江之鲫,更何况步楼廉此案实在太过蹊跷,之前又没有任何征兆。
  花淮秀回房一路脑海都还盘旋这桩案子。
  如果不能从凶案本身下手,那么只能从……
  他猛然回头,见樊霁景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你跟着我做什么?"花淮秀冷着脸问。
  樊霁景道:"我想和你谈谈。"
  "谈?"花淮秀挑高眉峰,"和我这样杞人忧天的人有什么好谈的。"他嘴上说得不客气,心里却不停地猜测着他准备谈什么。莫不是刚才自己为他作证来感激的?想到这里,他面颊不禁松了松。
  "只要表哥保证不将师父过世的消息宣扬出去,我想请师父准许你下山。"
  樊霁景的话将迅速将花淮秀准备上扬的嘴角打压了下来。他瞳孔几乎愤怒成冰,"你再说一遍。"
  樊霁景缓缓开口道:"只要表哥保证不将师父……"
  不等他说完,花淮秀的拳头已经朝他的脸挥去!
  樊霁景头微微一偏,用手抓住他的拳头。
  "放手!"花淮秀瞪着他。白皙的面颊被怒火燃得通红,明艳如三月盛开的桃花。
  樊霁景眸中隐隐有波光流动,叹气道:"表哥……"
  花淮秀目光不断地瞟向被抓住的手上,"放手。"
  樊霁景只好松开。
  花淮秀毫不犹豫又是一拳。
  樊霁景下意识地又抓住。
  四目相对。
  花淮秀恨声道:"你非要抓住吗?"
  樊霁景道:"如果你不打的话。"
  花淮秀沉默了下,道:"放手吧,不打了。"
  樊霁景放开手。
  花淮秀一脚踩在他的脚面上,撇嘴道:"我这次用踩的。"
  樊霁景无奈地望了眼踩出一个明显脚印的靴子,"表哥。"
  "跟我来。"花淮秀不等他说出更让他心烦的话,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樊霁景叹了口气,只好跟在他身后。
  花淮秀拿出茶具,又开始折腾起来。
  樊霁景站在一旁。
  花淮秀慢悠悠道:"既然不能从凶案本身下手,那么我们就从凶手的动机下手。"
  樊霁景微微一愣道:"最有动机的不是我吗?"
  花淮秀没好气地等瞪了他一眼道:"你就这么想当凶手?"
  "我只是……"
  花淮秀不等他说完,径自截断道:"你不觉得你师弟和师叔对你师父的死都太过于冷淡了吗?"
  樊霁景凝眉不语。
  "一边是同门手足,一边是授业恩师,他们却表现得好像陌生人一般,"花淮秀目光一凝,"这其中必有原因。"
  
真凶未明(七)
  樊霁景道:"表哥,这是九华派的事情,你毕竟是花家人……"
  "九华派的事?"花淮秀冷哼道,"如今整个九华派稍微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有嫌疑,你让谁查?"
  "我……"樊霁景张了张嘴巴,刚想毛遂自荐,就被花淮秀截断道,"你莫要忘记,我上次推断的结果,你是最有动机的人之一。"
  樊霁景讷讷道:"可是表哥刚才还为我作证……"
  花淮秀眯起眼睛道:"所以你现在是过河拆桥?还是你准备去找那个阴山派的作证?"他猛然收口。
  樊霁景惊讶地看着他道:"表哥你……"
  花淮秀恼羞成怒道:"我才不管你与那个郑风是什么关系。"
  樊霁景道:"我与他只是同路同行。"
  花淮秀盯着他,似乎在掂量话中的真假。
  樊霁景只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看。
  看了半天,花淮秀总算满意,转移话题道:"总而言之,九华派想要查出杀掌门的凶手,我想要早日离开九华山,所以我必须早日查出杀你师父的凶手。"
  樊霁景想反驳,但花淮秀直接送了一杯滚烫的茶过来。
  他接过来,手掌用内劲将茶冷却下来。
  花淮秀挑眉道:"你的内功比你的招式要好得多。"花家财雄势大,从来不缺武功秘籍。花家缺得是能练成绝世武功的人才。所以花家人的武功虽然不高,但眼光却很好。
  樊霁景道:"九华派只有一套内功心法。"
  花淮秀眼睛微微一亮道:"说起来,你的师父不像一个好人。"
  "表哥!"樊霁景面色一沉道,"无论我师父曾经做过什么,所谓死者为尊。你还是莫要扰及他老人家的英灵。"
  花淮秀撇嘴道:"我不过就事论事。一个为人公正的人,害他的一定是小人。而一个本身就……不够公正的人,害他的极可能是受到不公平待遇之人。"他见樊霁景皱眉看着他,微微一笑道,"这样说起来,你又有嫌疑了。"
  樊霁景纳闷道:"我几曾受到不公平待遇?"
  "步楼廉一共五个弟子,除了唯一女弟子上官叮咛和你之外,人人都会仙莲剑法。这难道不算不公平?"
  樊霁景摇头道:"师父是九华派掌门,他有权决定让谁继承仙莲剑法。"
  每次他用一脸正气的表情说傻话时,花淮秀就无比怀念当年那个年少却机灵的樊霁景来。他叹了口气道:"你这么想,未必人人都这么想。"
  樊霁景疑惑地看着他。
  "上官叮咛虽然是女子,但女子一样有女子的野心。九华派并非传男不传女的门派。你不在九华山也就罢了,她人明明在九华山,你师父却传别人剑法不传她。难保她心中不会有想法。"他道,"更何况,施继忠说过,你师父身前一直嫌她笨手笨脚,对她呼呼喝喝,但凡有点自尊心的女子都会耿耿于怀吧。"
  樊霁景道:"但师妹她……"
  "更更何况,上官叮咛与朱辽大两情相悦,却遭遇你师父百般阻挠,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两人恶从胆边生……"花淮秀举起杯子晃了晃,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樊霁景别他眼中闪烁的冷意惊到,半晌才道:"但是……"
  "但是光凭他们两个人也未必能够杀得了你师父。"
  樊霁景点头。
  "所以他们现在也仅仅是有嫌疑。"花淮秀放下茶杯道,"我现在有个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
  "你师弟师叔之所以对你师父的死无动于衷,或许是因为……"
  樊霁景追问道:"因为什么?"
  花淮秀缓缓道:"不管是不是凶手,他们都有杀人的动机。"
  樊霁景愣住,半晌才道:"你是说,他们都希望师父死?"
  "有此可能。"花淮秀道,"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才好奇。如果是凶手,他应该将自己的动机千方百计遮掩起来,然后装出悲痛欲绝的模样,为何他们一个个都毫不掩饰?"
  樊霁景道:"他们并非不悲伤,他们只是感情内敛。"
  花淮秀压根没理会他的反驳,"除非……"
  "除非什么?"
  花淮秀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惊世骇俗,又摇头道:"没什么。"
  樊霁景的耳朵突然动了下,然后就听隔壁的门被啪啪啪大力叩打起来。
  花淮秀起身打开门,探出半个身子道:"宋大侠?吴大侠?"
  外面传来宋柏林的声音,"花公子可知霁景在何处?"
  樊霁景连忙从屋里出来,"二师叔,五师叔。"
  宋柏林也不答话,径自将身后的一个弟子拉出来道:"喏,你说说案发当晚看到了什么?"
  那弟子缩了缩脑袋,低声道:"弟子在掌门出事那晚看到关醒大师兄和施继忠五师兄一起提着剑从花园走过。"
  樊霁景吃了一惊。花园从掌门房间到他们房间的必经之路。
  宋柏林冷笑道:"他们不是说当晚在屋里喝茶聊天么?难道喝茶喝多了去花园解决?"
  吴常博道:"师兄,你现在是怀疑他们杀掌门,还是怀疑他们糟蹋了你种在花园里的花?"
  宋柏林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道:"你认为我是为了点花就翻脸的人吗?"
  吴常博清了清嗓子道:"其实你种在花园里的茶花是我不小心弄断的。"
  "……"宋柏林突然一掌劈过去道,"我要杀了你。"
  吴常博抬手挡住他的攻击,叹气道:"师兄,你刚才明明说不会为了这点花就翻脸的。"
  宋柏林道:"我刚才是问你我是不是这种人。我现在是告诉你,我就是这种人!"
  吴常博:"……"
  花淮秀对他们的花花招式没什么兴趣,插嘴道:"若是如此,我想我们要问清楚关醒和施继忠当晚究竟在做什么才好。"
  宋柏林哼了一声道:"这还用问?"说完发现所有人都直盯盯地看着他,顿时焦躁道,"随你们去问!"说罢,拂袖而去。
  吴常博对着樊霁景微微一笑道:"那便交给你了。"
  樊霁景郑重地点头。
  
  来九华派的这几天,除了樊霁景之外,花淮秀只看得顺眼关醒和施继忠,在问的时候不免含蓄,但再含蓄的说辞也掩饰不了质问的本质。
  因此施继忠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张口便想反驳,却见关醒摆摆手道:"有人见到我们在花园?"
  在花园和经过花园是有区别的。在花园意味着他当时的目的地只是花园,并未再去任何地方。
  花淮秀道:"你们为何半夜在花园?"
  关醒面不改色道:"练功。"
  花淮秀皱了皱眉。为何九华派都喜欢半夜三更练功?宋柏林和吴常博也是。难道九华派的武功需要吸收日月精华?
  樊霁景道:"练功是好事,为何大师兄当时不言明呢?"
  施继忠欲言又止。
  关醒道:"我们练的是仙莲剑法。"
  花淮秀道:"你们师父不是正大光明地传授你们仙莲剑法?为何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练。"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们怕有谁偷学?"
  "不是偷学,是,是……"施继忠神色复杂,愤怒、失望、痛苦、疑惑……种种感情纠结在一起,竟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关醒叹气道:"我们不是凶手。"
  花淮秀道:"我们相信你,可是要一个相信的理由。"
  关醒本是极为内敛之人,此时眼中也不禁流露微微的怒意,"我教他仙莲剑法每一招的最后一式。"
  花淮秀和樊霁景都是一怔。
  樊霁景道:"师父不是将仙莲剑法都传授给你们了吗?"
  关醒道:"我开始也以为是,但后来才知道,他只传授给他们前面的几式,却没有传授收招。"
  花淮秀道:"这收招可有什么讲究?"
  关醒道:"收招配合内功心法引导体内真气回丹田。若是不收招,长久下去,练功之人就会走火入魔而死。"
真凶未明(八)
  花淮秀听得目瞪口呆。若关醒说的是事实,那么步楼廉可说是有心要害死施继忠和朱辽大。究竟是怎么样的恩怨竟然使得当师父的枉顾几十年的师徒之情,要害死自己的徒弟?
  他想象不出。就好像他的父亲纵然恼恨他逃婚,却绝对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樊霁景显然是被这个真相吓住了,连着低叫了几声大师兄,却没有下文。
  关醒对他的失态并无讶异。这个过程他也曾经历过。
  花淮秀毕竟是局外人,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恢复理智,抓紧时机问道:"你们可知原因?"
  施继忠默默地扭脸,抬起手像是要擦拭眼角。
  关醒身体微微一侧,帮他挡去樊霁景和花淮秀的目光。
  须臾,施继忠才转回头,露出一张干干的脸道:"我自问从小到大向来视师父为至亲长辈,并无半点不尊不敬之心。我也不知道师父为何要如此待我。"
  樊霁景突然想起一件事,"二师兄知道此事吗?"
  施继忠面容一僵。
  关醒面无表情道:"我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不过他并未在意。"
  花淮秀原本只觉得九华派每个人都冷漠,现在看来,简直是诡异。
  师父千方百计下毒手害徒弟,而师兄对师弟的生死也是冷眼旁观。唯独正常的是樊霁景,但花淮秀突然又觉得他这样的人在这样的门派里反而是异数,与整个九华派格格不入。
  樊霁景听了关醒的话,果然焦急起来,"我去告诉二师兄。"
  关醒喉结动了动,最终是忍住了。
  花淮秀多了个心眼,问道:"你如何证明你们当时只在花园,并未去过其他地方?"
  "不能证明。"关醒坦然道,"正如同之前你们无法证实我们是否真的在房中聊天一般。"
  若换做平时,花淮秀一定很欣赏他的坦率,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对方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你奈我何的挑衅。正如疑人偷斧中所说,当你觉得一个人有嫌疑时,便怎么看都觉得此人一举一动十分可疑。
  施继忠突然冒出一句,"步楼廉不是我们杀的。"
  他直呼步楼廉的名讳而不像以往一样称呼为师父,可见心中积恨已深,原本还披着一张皮遮遮掩掩,如今皮被撕裂,深埋在心头的情绪便不加掩饰。
  樊霁景低声道:"师父或许是有苦衷的。"
  施继忠瞪着他,好像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丁点的言不由衷,偏偏,他看了许久,看到的竟然是藏在迷茫下的坚定,仿佛对师父的尊敬已经在心头根深蒂固,任何事都不能让它动摇和拔出。
  关醒道:"人死灯灭。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现在都已经不重要。"
  "但凶手是谁却很重要。"花淮秀道。
  关醒看他的目光冰冷。
  花淮秀容貌雅丽世间难得,但在他的目光下,就好似跟一根木头没有任何区别。
  樊霁景忍不住上前一步,将花淮秀往后拉退一步道:"大师兄,我希望你所作所为真如你适才所言一般。"
  关醒收敛眼中冷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虽然不是凶手,却钦佩凶手为人。"
  樊霁景面色一怔,他却转身朝花园走去。
  施继忠跟了两步,回过头道:"我不知凶手是谁,不过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两人走后,花淮秀和樊霁景在原地发怔。
  花淮秀是看着樊霁景拉着自己胳膊的手,而樊霁景则是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许久。
  大概樊霁景的手拉得酸了,忍不住放下来,却被花淮秀一把抓住。
  "表哥?"樊霁景纳闷地看着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手。
  花淮秀干咳一声,举起他的手道:"你多久没剪刀指甲了?"
  樊霁景一时没反应过来,足足想了七八个眨眼才道:"三天前。"
  "怪不得指甲这么长了。"花淮秀睁着眼睛说瞎话地放下他的手,转移话题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樊霁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想,我是不是不该找出凶手。"
  花淮秀挑眉道:"因为你大师兄和五师弟的话?"
  樊霁景道:"或许那人真的是有苦衷的。"
  "你觉得你师父为人如何?"花淮秀问道。
  他以为樊霁景一定会回答师父对他恩重如山云云,但等了半天,却等到樊霁景一张愁苦的脸。
  "你动摇了?"花淮秀欣喜。
  樊霁景缓缓抬起头,眉头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道:"我的想法始终是我的想法。"
  花淮秀叹气。他还是没有转过弯。
  "何况,杀人始终不对。"
  "步楼廉是一派掌门。"花淮秀道,"譬如你师弟这般,明知道你师父教的武功有问题,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不但不能揭露真相,而且还要时时刻刻提防你师父下一次的毒手。若他是凶手,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樊霁景道:"可是师父为何要杀他?"
  "其实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花淮秀缓缓道。
  樊霁景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只怕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樊霁景眼睛微微一黯道:"你又要说师父的坏话么?"
  花淮秀听他说又,不免托腮想着自己究竟说过多少次坏话。
  "若是对案子有用……"樊霁景挣扎着,"便说得含蓄点。"
  花淮秀一边琢磨着含蓄点的尺度,一边缓缓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是两个人的恩怨,那么有可能是其中一个人的错,也有可能是双方都错。但是如果不同的人对同一个人有不同的恩怨,那么,错的大多数是那个人。"
  樊霁景听他绕来绕去,绕得完全糊涂了,"表哥的意思是?"
  "你师父的为人可能……"花淮秀想起他说过要说得含蓄,于是好半天才找出一个词道,"并不受欢迎。"
  樊霁景漠然。
  花淮秀道:"至少我们目前知道,你们五个师兄弟中除了你之外,都有杀他的动机。而你的两个师叔虽然表面上口口声声要找出凶手,可是看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不是真心要替你师父主持公道,倒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
  花淮秀沉吟道:"像是渔翁。"
  "渔翁?"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花淮秀道。"如今鹬已经吃了蚌肉,而渔翁则想伺机抓住那只鹬。"
  "师叔他们……"樊霁景想辩解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无从辩解起。
  花淮秀想了想,突然道:"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有三个师叔,另外一个呢?"
  "另外一个是扁师叔。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闭关不出,不理世俗之事了。"樊霁景皱着眉头解释。
  "你知不知道为何?"花淮秀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这九华派的每一桩事都与那个已经死去的步楼廉有关。在他生前,这一桩桩的事情都像种子一样被埋在土里,等他一死,这些事便抽芽见天日了。
  樊霁景道:"师父说是扁师父生性与世无争,所以不喜在门派里走动。"
  "你们门派有什么好争的?"花淮秀觉得步楼廉这句话,话中有话。
  樊霁景第一次听步楼廉说这句话的时候倒不觉的如何,如今被花淮秀这样一提,也觉得有几分古怪。
  花淮秀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还没有抓住真正的线头。"
  "真正的线头?"
  "比如……"他顿了顿道,"凶手究竟有几个人。"
  樊霁景愣住。
  "又比如……"
  一个九华守山弟子匆匆走来道:"樊师兄,花公子。"
  樊霁景最近有些草木皆兵,紧张道:"出什么事了吗?"
  九华守山弟子道:"外面有位姑娘想找花公子。"
  "姑娘?"花淮秀两条秀美纠结至一处。
  樊霁景问道:"那位姑娘姓什么?"
  九华守山弟子道:"吕。"
真凶未明(九)
  他一提这个姓,花淮秀就知道对方是谁。
  樊霁景见他烦躁地皱眉,关切地问道:"是朋友?"
  "不是我的朋友,是林香晴的朋友。"
  樊霁景纳闷道:"林香晴是谁?"
  "礼部侍郎的千金。"花淮秀朝他撇了撇嘴角。
  樊霁景会意道:"你的未婚妻?"
  "与我何干?只是我父亲一厢情愿而已。"花淮秀见他神情泰然自若,并无半点不悦,心里不由生出一股闷气,"你难道不觉得不高兴?"
  "不高兴?"樊霁景疑惑地看着他。
  花淮秀眯起眼睛,"难道很高兴?"
  "很高兴?"樊霁景更疑惑了。
  花淮秀没好气道:"你只会鹦鹉学舌吗?"
  樊霁景委屈道:"我不知你所指为何?"
  "……算了。你同我去见她。"花淮秀说着,就拉着他的手往外走。
  "同去?为何?"樊霁景问归问,脚步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
  花淮秀道:"劝架。"
  樊霁景失笑道:"吕姑娘只是女子。"
  "她是将门千金。"
  樊霁景迟疑了下,道:"你不会还手的吧?"
  花淮秀回头瞪了他一眼,"难道你希望我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被她打?"
  "你可以跑。"
  "总要有人拦住她,我才能跑。"
  樊霁景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花淮秀都能比他说得更加有道理。至少,他听起来是这样的。
  
  吕姑娘本名吕清藤,与林香晴是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
  虽然花林两家联姻之事还未大肆宣扬开来,但在几个有交往的世家之间却是心照不宣的。所以,花淮秀虽然抢在花家下聘之前溜走,但林家依然是丢了面子的。
  吕清藤这次来,就是来讨个公道。
  花淮秀和樊霁景还未进门,就感到一股强烈的杀气从里面透出来。
  花淮秀轻声道:"听说她擅长剑法。"
  樊霁景奇怪地看着他,道:"难道你还要与她比剑?"
  "我只是提醒你。"
  樊霁景脚步一踏进大门,就知道他为何要提醒他了。
  因为一把明晃晃的剑正不由分说地朝花淮秀袭来。
  樊霁景想也不想,直接拔剑将她的剑挡住。
  吕清藤出剑时,一心只能想着快、狠、准,并未看清来人。等看清花淮秀的脸之后,不由有刹那失神,但失神之后,却是更加的愤怒。
  自从雪衣侯薛灵璧与冯古道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她便十分排斥外貌好看的男子。偏偏花淮秀的外貌不但好看,简直绝美。所以她的杀意在稍稍停顿之后,更成倍翻涌。
  "姑娘。"樊霁景皱眉道,"此处是九华派,还请姑娘收起兵器。"
  吕清藤冷笑道:"我不收又如何?"
  "那就莫怪樊霁景无礼。"他说着,手腕翻转,剑如旋风般旋转起来,只听叮得一声,吕清藤手中之剑便被卷得飞了出去,钉在房梁上。
  吕清藤到底是练武之人。樊霁景一出招,她便知晓自己的武功与对方实在差距太大,再战也是徒劳,便愤愤一跺脚道:"你们究竟想要如何?"
  樊霁景茫然道:"吕姑娘,你千里迢迢从京城跑来,就是为了到九华派来问我们到底要如何?"
  吕清藤道:"若是我不来,难道还要指望他亲自去京城解释吗?"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花淮秀。
  花淮秀道:"我从未涉足京城,也从未认识京城中人,又有何要解释?又要向谁解释?"
  吕清藤见他一开口就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口气虽然与薛灵璧当年不同,但心意何其神似!压抑在胸口的悲怆顿时如山洪暴发,一发不可收,"花淮秀!你走得潇洒,可曾想过有个女子为你日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花淮秀道:"也好过成亲之后,我日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你……"若不是剑悬在梁上,她恨不得立刻将它□,朝他劈去。
  花淮秀似乎也觉得刚才这句话说得有些过,重新舒了口气道:"还请吕姑娘回京之后,替我多谢林姑娘美意。但我心中早已有人,今生今世只愿与他相守到老。"
  "心中有人?"吕清藤的目光突然瞟向站在他身边的樊霁景。
  不怪她如此作想。自从薛灵璧和冯古道之后,她便知道这世上的情敌是不分男女的。
  樊霁景被她幽怨的目光盯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摆手道:"我不是……"
  花淮秀突然伸出手,将他半搂半靠地贴在一起道:"我既已决定和你在一起,便不会再忌讳世俗眼光。"
  樊霁景似乎吓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们……"猜测是一回事,亲眼证实是另一回事。吕清藤睁大眼睛瞪着他们,又好像透过他们瞪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另外两个人。
  花淮秀慢慢地转过头,望向樊霁景的目光无限深情。
  樊霁景心头猛颤,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听他道:"霁景。今生今世,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
  樊霁景张口欲言。
  花淮秀眼中精光一闪,作势要凑过去,唬得他嘴巴立刻闭起来。
  "你们够了!"
  吕清藤将这些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怒吼道:"你们太旁若无人了!"
  "吕姑娘准备呆多久呢?"樊霁景不敢看花淮秀,只好随便找个话头与吕清藤说话。
  但这句话入了吕清藤的耳朵,倒成了逐客令。她色变道:"难道你不怕你们的事情被掌门知晓吗?"花淮秀既然离家出走,想必是下定决心,但樊霁景……她看他神情木讷老实,想来不是离经叛道之人。如要离间二人,还须从他下手。
  谁知樊霁景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幽幽叹了口气道:"他若是能知晓就好了。"
  他的意思是,若掌门还在世,即便知晓也无妨。但吕清藤理解的却是,要知晓便知晓,他是无惧的,只是一直没找到适当的时机。
  花淮秀见吕清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知道她误会了,立刻顺水推舟道:"无妨,一会儿我们就去告诉你师父。"
  樊霁景茫然道:"啊?"
  花淮秀朝他眨了下眼睛,然后朝吕清藤瞥了一眼。
  樊霁景这才想起不能让步楼廉被暗杀的事情外泄,连忙附和道:"是。"
  "你们当真不怕?"吕清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为何她遇到的男子都是这样离经叛道,不顾世俗眼光?可偏偏这些男子的目光所向并不是自己,也不是其他女子,而是另外一个男子。
  樊霁景的脑袋似乎现在才绕过弯来,意识到吕清藤适才所指,但误解已成,再解释也枉然,只好安慰她道:"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认真过,不认真也过。你又何必斤斤计较?"
  "我斤斤计较?"吕清藤自嘲一笑道,"我不过是想要追求幸福罢了。"
  花淮秀纳闷道:"你的幸福与我何干?"
  吕清藤凄然地望着他,慢慢地摇摇头,"不相干。我只是有感而发。"
  樊霁景见她神情委顿,似有不支之态,便道:"吕姑娘,你若是没有急事要办,不如在九华山住上几日,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花淮秀暗暗瞪了他一眼,忙道:"吕姑娘一个单身女子,住在九华派怕是多有不便。"
  "啊?"樊霁景疑惑地看着他。九华派又不是武当少林,上官叮咛也是女子,不也一直住在这里?
  花淮秀嘴唇微动,声细如蚊道:"闭嘴。"
  他这样明显地驱逐吕清藤焉能不知。不过她此刻也的确无心留在此处,淡淡道:"这样的地方,我若是留下,只怕也有损声誉。"
  樊霁景又想开口,却见花淮秀的嘴巴又凑了过来,只好紧闭双唇,眼睁睁地看着吕清藤从面前走过,带着一身的落寞朝山下走去。
  等她人影一出视野,樊霁景急忙推开花淮秀道:"表哥。像适才的玩笑,你切莫再开了。"
  花淮秀强忍着被推开的不悦,挑眉望着他道:"你怎知我适才是在开玩笑?"
  樊霁景呆若木鸡。
  "你以为我千里迢迢,自请去武当拜寿是为了谁?"既然起了头,花淮秀也不怕撕破所有层纸。他已经受够樊霁景似迟钝似回避的敷衍。既然早说晚说都要说,倒不如早早说了,行与不行给个痛快!
  樊霁景讷讷道:"难道不是为了凌云道长?"
  "凌云道长自有慈恩方丈烦恼,与我何干?"
  "但,但是……"
  花淮秀咄咄紧逼道:"你以为我是为谁离家,为谁与父亲争吵?"
  樊霁景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难道不是为了自己?"
  "当然是为了自己。"花淮秀供认不讳道,"为了多年前就已经看上一根不会开窍的木头的自己!"
  樊霁景真的僵成了一根木头。
真相未明(一)
  日头慢慢从中向西偏移。
  樊霁景感到西晒的阳光正攀爬着自己的后背。应是暖洋洋的温度,竟让他有种被灼伤的痛感。
  花淮秀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两眼发直地盯着地面,沉不住气道:"你好歹说一句话啊。"
  "表哥。"
  花淮秀的心微微一紧,一双明眸亮闪闪地看着他。
  樊霁景说话的时候只有嘴唇在动,整张脸的其他部分都僵硬如磐石,"你饿了吗?"
  花淮秀什么都没说,直接出脚踢在他的小腿上。
  樊霁景一动不动地硬接了一记。
  花淮秀皱眉道:"怎么不闪?"
  樊霁景慢吞吞地转过头,半晌才委屈道:"腿麻了。"
  "……"
  轰轰烈烈的表白就这样随着樊霁景一瘸一拐地走出客厅而暂告结束。
  花淮秀原本想趁热打铁继续追问的,但樊霁景却借口肚子太饿,拐着腿躲进厨房后,将门反锁,任凭他怎么敲都不出来。
  眼看日头西落,时近傍晚,花淮秀终于怒了,抬起脚狠狠地踢在门板上道:"我也要吃!"
  过了会儿,终于传来咿呀一声。却不是门,而是窗。
  一只手端着一碗面在那里上下颠簸。
  花淮秀没好气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樊霁景惊慌地看着他。
  "我不逼你。"即使对比着彩霞满天的落日美景,他的容貌依然艳极,尤其笑时,竟比彩霞犹胜三分。"我们现在来讨论案子。"
  樊霁景凝眉,须臾抬头看着花淮秀道:"表哥。"
  "嗯?"花淮秀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
  "你莫要骗我了。"樊霁景叹气道,"我不会出去的。"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花淮秀将两扇窗子开到最大,然后躬身跳了进来。
  樊霁景:"……"
  花淮秀笑眯眯道:"里面说也是一样。"
  樊霁景道:"你刚才说查案?"
  花淮秀眯着眼睛打量他不说话。
  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细致地描绘着每一寸皮肤,乌黑的瞳孔闪烁着点点金光,充满着热切的期盼。
  樊霁景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道:"表哥,这样是不对的。"
  花淮秀并不感到失望。他本来也没希望一根木头突然就能开出一朵花来,"这世上何谓对?何谓错?对与错本就是人分辨出来的,又为何不能由人来推翻?"
  樊霁景呆呆地抬起头,看向花淮秀的目光是那样的新鲜,就好像头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
  "怎么了?"花淮秀皱眉。
  樊霁景道:"没想到表哥除了破案之外还很会讲道理。"
  "你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花淮秀将他的话又回味了一遍,顿觉别扭,"等等,什么叫做没想到?"
  樊霁景道:"说明我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花淮秀噎住。
  "表哥真的有查案线索了吗?"樊霁景急忙将话绕开。
  但花淮秀有岂是这么容易就被打马虎眼的人?
  他莫测高深地盯着他,好似要将樊霁景脸上那层僵硬而尴尬的表情剥落下来,看看隐藏在后面的真正情绪是什么。
  "表哥?"樊霁景不安地问道。
  花淮秀慢慢地收敛探视的目光,淡淡道:"此事以后再议也可。先处理你师父的后事。"对他来说,樊霁景的反应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他原以为以樊霁景迂腐木讷的个性,在知道之后定然会满口之乎者也礼仪道德将他拒之千里。但结果是他拒是拒了,却是拒得这样暧昧不清,犹豫不定。只要不是一板子打死,他就有信心能拨开乌云见晴空!
  樊霁景悄悄地松了口气道:"表哥真的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知凶手是谁,但有人也许会知道。"
  "谁?"
  "你的三师叔。"花淮秀道,"掌门过世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
  樊霁景皱眉道:"三师叔闭关久矣,或许已经不想再理凡俗之事。"
  "究竟是不想理还是不能理,总要见过才知。"花淮秀顿了顿道,"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樊霁景还在犹豫,花淮秀已一锤定音,"等我吃完面就去见他。"
  "呃。"
  "对了,面呢?"花淮秀似乎现在才想起那碗白花花的面条来。
  樊霁景望着地上不知何时被他不小心倒翻的面条,一脸尴尬。
  花淮秀道:"算了,我再找点别的东西吃吧。"
  "没东西吃了。"樊霁景说着,摸了摸微凸的肚皮,"刚才在厨房无事,我就一直吃……"
  花淮秀:"……"
  
  饿肚子和宋柏林同桌的两个选择中,花淮秀选了前者,于是只能带着一肚子的饥肠朝扁峰闭关的飞龙洞走去。
  樊霁景见他面色不佳,不敢搭茬,默不吭声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飞龙洞前,樊霁景道:"我先去通报一声。"
  花淮秀饿得连话都懒得说,随手挥了挥。
  樊霁景小心翼翼地走到洞口,极小声地唤道:"三师叔。"
  花淮秀与他相距三四尺,见他嘴唇上下动,愣是没听见有声音发出来,禁不住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通报啊。"樊霁景声音压得极低。
  "你这样谁听得到?"花淮秀没好气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里面一个低哑的声音道:"谁?"
  樊霁景整了整衣衫,恭敬道:"掌门门下弟子樊霁景求见扁师叔。"
  里面顿时沉寂了。
  花淮秀站得撑不住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他的屁股刚刚沾上石头,就听扁峰沉声道:"进来吧。"
  樊霁景这才轻轻地推开门。
  花淮秀跟着站起来,举步要走,就听扁峰又道:"其他人先在门口等着。"
  樊霁景见花淮秀皱眉,立刻投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花淮秀冷哼一声,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
  走入洞内,樊霁景便闻到清雅的檀香迎面扑来,让原本惴惴之心慢慢地平复下来。
  扁峰盘膝坐在洞内的石榻上。平复由于长久不见天日而变得异常苍白,瞳孔透着淡淡的琥珀色。
  "三师叔。"门缓缓合上,房间里仅剩一盏微弱的油灯来支撑黑暗的侵袭。
  扁峰慢吞吞地抬起眼,"你来了。"
  樊霁景垂眸道:"师父过世了。"
  扁峰点点头道:"你二师叔已经告诉我了。"
  "弟子本不欲打扰师叔清静,只想请师叔出山,主持师父后事。"
  扁峰道:"有你二师叔在,何必我操心。"
  樊霁景默然。
  "你师父被害的各种传言,五师弟已告知于我听。"扁峰歇了口气,似乎太长的话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以至于说话的速度越发放慢,"这个案子现在交由你来查。"
  樊霁景毕恭毕敬道:"是。"
  扁峰望了眼油灯,叹息道:"人死灯灭。有些事情莫要太执着了。"
  樊霁景身体微震,张口似欲反驳,但目光触及那双洞悉世情的琥珀色眼眸时,话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轻声道:"多谢师叔教诲。"
  "得饶人处且饶人。"扁峰说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轻轻挥手道:"你去吧。"
  樊霁景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倒退着出来。
  花淮秀见他掩上门,与他一同走出五六丈之后,才压低声音问道:"如何?"
  樊霁景摇头道:"师叔也不知凶手是谁。"
  花淮秀失望道:"一点线索都没有?"
  "师叔闭关这么多年,我们还是莫要用这些事情来惊扰他老人家。"
  花淮秀此刻有些饿过头,也不觉得腹中空空难受,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道:"既然案子没线索,你便抽空想想你我之事?"
  樊霁景一惊,脸像火烧云一样,红光从颈项一路往上蔓延。
真相未明(二)
  花淮秀逗趣道:"你这样子,倒像我在调戏良家妇女。"
  "表哥。"樊霁景支支吾吾道,"你莫要这样子。"
  "这样子?"花淮秀倒是被他的反应激起了兴趣,不由上前一步,像登徒子般轻挑了下他的下巴道,"还是这样子?"
  樊霁景抬起头,一双眼睛竟然闪烁几许水光,配上那张大红脸,仿佛水灵灵的红苹果,着实可爱至极。
  花淮秀觉得自己胸口被撞了一下,几乎想扑过去大咬一口。
  樊霁景突然转头看向来路道:"有人来了。表哥。"
  花淮秀不自在地挪开目光道:"你我都穿着衣服,怕什么人来?"
  樊霁景低下头,看看他鞋尖和自己鞋尖的距离,然后退后两步道:"你站得太近了。"
  "你我都是男子,何须避嫌?"花淮秀无辜地看着他。
  樊霁景讷讷道:"可是你刚刚……"
  "刚刚如何?"花淮秀故作邪恶地挑了挑眉。
  樊霁景脸色突然一正,转过身去。
  来路,一个九华派弟子正匆匆赶来。
  花淮秀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刚才也算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竟然这么远就听到对方的脚步声?
  九华派弟子走到近前,恭敬道:"樊师兄,师父有请。"
  樊霁景认出他是宋柏林门下,连忙道了声谢,跟着他朝后宅走去。
  花淮秀虽然恼怒那个弟子不识相,打断好事,但心中仍不住对宋柏林的打算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便一路跟在他们身后。
  到后宅大堂,便见宋柏林、吴常博、关醒、朱辽大、上官叮咛和施继忠等人都在座。
  宋柏林见他与花淮秀进来,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又黑了几分,"花公子。我们要谈的是九华派内务,还请回避。"
  其实花淮秀早在远处看到这番阵仗,便有预感要谈之事恐怕非同寻常,只是不想他竟然说的这样直接。他虽然心高气傲,但也知门派内务最忌讳旁人在场,因此拱了拱手,便转身回房。
  他走后,樊霁景在施继忠身边落座。
  宋柏林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缓缓道:"师兄的遗体不能再存放下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低头不语。
  身体恶臭已经渐渐从灵堂弥漫开来。给尸体下葬是悬在人人心头的一句话,但是谁都不敢先提出来。毕竟杀步楼廉的凶手还逍遥法外,现在将他下葬,就是让他死不瞑目。
  吴常博沉吟道:"还是缓一缓吧?毕竟凶手还没有找到。"
  "来不及了。"宋柏林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龙须派送来书信,说要我们联合起来对付魔教。"
  吴常博皱眉道:"魔教回睥睨山之后一直安分守己,并未有劣迹流传于江湖啊?而且前阵子它不是还给朝廷围剿了么?怎的又要联合起来对付?"
  宋柏林道:"江湖中事哪里有对错可分,不过立场不同。之前魔教扩张生意,惹得不少门派怨声载道。如今它遭遇朝廷围剿,实力大不如前。那些门派自然要赶着来打落水狗。"
  吴常博道:"我们九华派向来自给自足,与我们有何关系?"
  宋柏林意味深长道:"有没有关系,不是你我说的算的,要掌门来说。"
  "掌门?掌门师兄不是已经……"吴常博微微一怔道,"你想李代桃僵?"
  宋柏林道:"李代桃僵是旁门左道,非解决之道。"
  吴常博听他说自己的猜测是旁门左道,心中不悦,冷哼道:"那你有什么好提议?"
  宋柏林道:"人生谁无死?掌门之位交替本是人之常情。"
  吴常博道:"但是杀掌门的凶手还没有抓到!"
  "只要我们不说,谁知道掌门是遇害?"宋柏林冷冷地看着他。
  吴常博皱眉道:"你看我作甚?"
  "没什么,只担心有些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吴常博勃然大怒道:"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一天到晚就在九华山上下晃悠,我要对谁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的气话倒是让宋柏林放下心来,"嗯。记得别出九华山。"
  "你……"
  吴常博刚想反驳,宋柏林却已经将脸撇向了关醒。"你是本门大弟子,掌门师兄的后事便交由你处理。"
  关醒起身恭敬道:"是。"
  朱辽大望了他一眼,眼中颇有不甘。
  宋柏林又问樊霁景道:"案子可有眉目?"
  樊霁景颓然地摇摇头。
  关醒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吴常博终于抓到机会,讥嘲道:"一个月的时限未至,你这样着急做什么?"
  宋柏林道:"早日查出凶手,也可早日找到掌门即位人选。"
  "你这话……"吴常博眼睛往关醒一撇,嘴角动了动,未再说下去。
  宋柏林一扫堂上诸人道:"如今门中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你们都要打起精神才好。"
  "是。"众人应和。
  
  樊霁景从大堂出来,便见花淮秀背靠墙壁,一手捧着烤鸡,一手拿着筷子,一点点地撕着吃。看他的速度,显然饿极,但看他的动作,却又优雅如行云流水。
  花淮秀见他盯着自己的烤鸡,笑道:"趁你师叔们不在,拿个烤鸡未算是偷吧?"
  樊霁景道:"你空腹吃鸡不怕油腻?"
  "总比饿死强。"他眼睛往后一瞄,关醒、朱辽大等人都依次出来。
  这是通往乐意居的必经之路。虽然宋柏林与他们表面上休兵,但谁心里头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若樊霁景找不到凶手,或者他找到的凶手是双方中任何一个人,那么战火依然会燃起。
  朱辽大走过来,拍了拍樊霁景的肩膀道:"查找凶手之事还要抓紧。"
  樊霁景点头道:"是,二师兄。"
  朱辽大叹了口气道:"想当初师父健在时,师叔面目何等和蔼可亲啊。"
  言下之意是,如今实在面目可憎。
  施继忠道:"师叔也只是秉公办事。"
  朱辽大望了他一眼,嘴角不屑地撇了撇,意有所指道:"也是。毕竟师叔正在打算新掌门的继任人选。"
  施继忠面色骤变,正欲发作,却被关醒轻扯了一下,只得按捺下来。
  朱辽大犹不知足,对樊霁景道:"案发当日谁不在场,谁在说谎,都是极为重要的破案证据。"显然已经知道施继忠和关醒当时并不在房中,而在花园之事。
  施继忠脸涨得赤红。
  关醒淡淡道:"不肯说出事实的,又何止一人。"
  他指的当然是当初朱辽大死活不愿说自己身在何处之事。
  朱辽大自讨了个没趣,不禁有些悻悻。
  天色越来越暗,连带门口众人的影子都模糊起来。
  关醒突然开口道:"三师弟,我有话对你说。"
  樊霁景转头看了花淮秀一眼。
  花淮秀耸肩道:"你们九华派内务多。"
  "花公子若有兴趣,一起来也无妨。"关醒说着,就要转身,却听朱辽大道:"大师兄,若我也有兴趣呢?"
  关醒淡淡道:"你若有听墙根的本事,请自便。"
  朱辽大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可惜夜间天黑,除了与他靠得极近的上官叮咛外,无人注意。
  
  樊霁景与花淮秀一路跟着关醒,直到屋里。
  "请坐。"关醒点灯,然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樊霁景和花淮秀落座。
  关醒道:"我知道你们心中必然还有疑问。"
  花淮秀挑眉道:"你愿意说?"
  "师父已死,有些事放在心中也无用。"关醒顿了顿,缓缓道,"你们不是问,为何师父要对二师弟五师弟保留最后一式吗?"
  花淮秀问道:"为何?"
  "为了不让他们与我争夺掌门之位。"
  关醒的答案大出樊霁景与花淮秀的意料。
  "其实二师弟有一句话并未说错。若非你出门在外,那么当初学习仙莲剑法,或许有你一份。"关醒的表情一直是淡漠的,即便说的是师父害徒弟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依然脸无动于衷的模样。
  花淮秀皱眉道:"步楼廉贵为一派掌门,他想将掌门之位传给谁就可以传给谁。难道朱辽大和施继忠还有能耐改变他的决定?"
  关醒摇头道:"他怕的不是二师弟和五师弟改变他的决定,而是怕他们影响我的决定。"
  花淮秀道:"我不懂。"
  关醒道:"二师弟对掌门之位早有野心。师父说他私底下经常有意无意地数落我。"
  花淮秀虽然没亲耳听到他说什么,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那么五师弟呢?"樊霁景突然开口。
  关醒凝眉。
  樊霁景道:"五师弟对大师兄一直都是尊敬有加。"
  "五师弟没有错。错的是我。"关醒缓缓地吐出一句令花淮秀和樊霁景瞠目结舌的话,"是我对他有非分之想。"
真相未明(三)
  樊霁景傻乎乎地追问了一句,"怎么样的非分之想?"
  关醒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然后看向花淮秀。
  花淮秀干咳着撇开头去。
  樊霁景茫然地望着两人,突然恍然大悟,赶紧补充道:"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要不妨碍他人,是男是女也不必太过介怀。"
  他刚说话,就见花淮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顿时画蛇添足地解释道:"大师兄和五师弟若是两情相悦,也是很好的。"
  "可惜师父知道之后,雷霆大怒。"关醒叹了口气,掀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剑伤,"这道伤就是师父留下的。"
  花淮秀道:"因为你执意不肯放弃施继忠,所以你师父要杀他?"
  关醒瞳孔微缩,隐隐有自责之意。他摇了摇头道:"不。我当天就对师父发誓说,从此之后一定对五师弟断念。"
  樊霁景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何师父还要传授五师弟不全的仙莲剑法?"
  花淮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感情之事怎会说放下就放下?"
  樊霁景道:"可是大师兄已经发了誓。"
  花淮秀道:"我若是对你发誓说我以后不再喜欢你,也一定骗你的。"
  樊霁景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关醒对花淮秀突如其来的表白倒是半天不惊,"不错。我发誓是怕师父对五师弟不利,但师父若真要对五师弟不利,又岂会因为我小小的一个誓言就放弃?后来他说要同时传授我们三个人仙莲剑法,我便觉得其中有蹊跷。"
  花淮秀忽而擦嘴道:"如此看来,你对你师父似乎一直都有提防之心?"
  关醒别有深意地望向樊霁景。
  樊霁景叹气道:"师父对门下素来严格。"
  他说得委婉,但在场两人又有谁会不懂?
  关醒道:"师父是分开教我们仙莲剑法的。他说是为了考验我们三人的学武天资,但我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所以私底下找五师弟让他将所学的招式演练一遍,这才发现师父少教了最后一式。我向师父几番旁敲侧击,才知道最后一式是收式,若是练时不学,极容易走火入魔。"
  花淮秀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额头,"这样说来,你师父也算用心良苦。"
  樊霁景道:"用心良苦?"
  花淮秀道:"一个师父要害自己的徒弟还要拐这样大的一个圈子,难道不是用心良苦?"
  关醒道:"师父向来看重自己的名声,莫说杀徒这样的罪名,就连平时的一个小小误会也要再三解释,直到对方再无以后才肯罢休。"
  花淮秀缓缓放下手,搁在桌上,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徐徐道:"但是如此一来,你弑师的动机就十分明了了。"
  只要步楼廉在世一天,关醒和施继忠不但不能在一起,而且施继忠还会有生命危险。在这种压迫下,关醒也好,施继忠也好,都有杀步楼廉的动机。
  关醒面色不改地点头道:"我在来之前已经想清楚了。我不是凶手,但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我一定不是凶手。"
  花淮秀神色突然一松,笑道:"我倒是愿意相信你的。"
  关醒道:"对我而言,掌门之位不过是鸡肋。说不想要,我又的确期待过几年。说想要,它又是个烫手芋头。"
  "烫手芋头?"花淮秀竖起耳朵。
  关醒道:"掌门之位只有一个,觊觎它的人却不止一个。"
  樊霁景道:"二师兄或许是一时糊涂。"
  "并不止他一个。"花淮秀道,"你莫忘记,我说过还有你的师叔。"
  关醒沉默,等同默认。
  樊霁景茫然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关醒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师叔和二师弟一样没有。"
  花淮秀心头别地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两条秀眉立刻扭成一根麻花。
  关醒视若无睹道:"继承掌门之位刻不容缓,又不能让有凶嫌的人得逞,想来想去,都只有一个选择。"
  花淮秀突然出声道:"不行!"
  关醒淡漠地看着他。
  花淮秀道:"就算你同意,你师叔也未必会同意。"
  关醒悠悠然道:"你不是我的师叔,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不会同意。"
  花淮秀道:"你适才不是说他们也有野心?"
  "我又何尝不是?但该认输的时候就该认输。"关醒望着樊霁景,"三师弟,你意下如何?"
  樊霁景看看花淮秀,又看看他,呆了半天,才道:"大师兄,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由你继承掌门之位。"关醒说得铿锵有力。
  花淮秀心下一沉。
  
  一前一后走在花间小道里。
  夜色已深。
  花淮秀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却发现樊霁景始终没有跟上来,最终忍不住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他。
  樊霁景也站在原地,无辜地看着他。
  花淮秀道:"为何不走上来?"
  樊霁景道:"路小,会压倒路边的花花草草。"
  其实这条道虽然小,若两人要并肩而行也不是不能,只是少不得肩碰肩罢了。
  花淮秀撇嘴道:"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樊霁景求饶般地低声叹道:"表哥。"
  "你真想当掌门?"花淮秀心头一紧。
  樊霁景脸上出现一刹那的空白,随即讷讷道:"我不知。"
  花淮秀自嘲地转身道:"身为九华弟子,又怎么会不想当掌门呢?"他原以为樊霁景会反驳的,在他印象中,他并不是那种觊觎名利权势的人,事实上,他心目中的樊霁景一直都是呆傻的。但这次,身后却久久没有回音。
  他望着道边的花。
  红花绿叶藏在夜色里,竟浑然成一色,分不出谁是谁来。
  
  急促脚步声从那头赶来,尽管只是依稀身影,但樊霁景和花淮秀都认出是宋柏林的弟子。
  花淮秀眼珠子一转,将心头一刹那涌起的幸灾乐祸压抑了下去,低声道:"可能是你师叔手收到了消息。"
  樊霁景也低声回道:"表哥不希望我当掌门?"
  当然。
  这两个字差点就冲口而出。
  但见那弟子已经走到近前,花淮秀只好含糊地改口道:"只是担心你难以适应罢了。"九华派内部关系复杂,怕是樊霁景难以驾驭的。
  那弟子走到花淮秀和樊霁景面前,行礼道:"樊师兄,师父有请。"
  花淮秀挑眉示意。
  弟子恭敬道:"师父只请了樊师兄,并未请花公子。"
  花淮秀道:"我只是想问,这么晚了,宋大侠还不睡?"
  弟子道:"师父还在等樊师兄。"
  花淮秀道:"说起来,我正想去后宅走走,宋大侠应当不会介意吧?"
  那弟子愣了下道:"可是这样晚了……"
  "宋大侠不也没睡么?"
  弟子求助地看向樊霁景。
  樊霁景无奈地唤道:"表哥。"
  花淮秀斜眼睨着他。明艳的容颜在月光下显出几分平日难见的清冽。
  樊霁景已经涌到喉咙的拒绝被硬生生改成邀请,"一道走吧。"
  花淮秀扬起嘴角,说不出的得意。
  樊霁景缩着肩膀,从他身边擦过,走在前面带路。
  
  花淮秀嘴里说的是随便走走,但是两只脚却不停地绕着宋柏林居处的前后左右打转。
  樊霁景从进屋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换做平时,倒也不觉得如何。但关醒前脚刚刚说要推举他当掌门,宋柏林后脚就急不可耐地见他,虽说他未必知道关醒与他们的对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在这气氛诡异的九华派里。
  他脑海中不禁闪过很多念头。譬如,宋柏林真的是凶手,要杀樊霁景该怎么办?又譬如,樊霁景在里头呼救,最好的营救方法是什么等等。
  就在他胡思乱想到越来越不安之际,门咿呀一声从里打开了。
  樊霁景从里面缓缓走出来。
  花淮秀心情一松,正要从角落里走出来,但在举脚的刹那,身体猛然定住了。
  月光下,樊霁景背对着宋柏林的房门缓缓朝外走,眼睛和嘴角都带着极浅的笑。
  他说不出那抹笑里的深意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与憨厚没有任何关系。
真相未明(四)
  夜风吹过树梢,拂出一片沙沙声。
  樊霁景的背影慢慢走远。
  花淮秀的脚步依然定在原地。心跳声掩藏在树叶声中,闷乱沉重。
  宋柏林房间的灯光突然灭了。
  天地陷入沉寂。
  四周找不到樊霁景曾经留下过的痕迹,只有那突兀的笑容依然久久地留在他的心里。
  花淮秀突然伸手拧了自己一下,把自己从繁杂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然后故作镇定地沿着樊霁景走过的小道,往回走。
  无论白日里的九华派如何闹腾,入了夜,都安分下来。
  青石板铺成的长道上,他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表哥。"
  花淮秀愕然抬头,只见樊霁景正站在道前的五六丈处等着他。黑夜蒙混了他的面容,看不真切表情。但花淮秀头一个浮现的,就是宋柏林房门外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表哥?"樊霁景又唤了一声,朝这边走来。
  花淮秀心头微乱,眼见他走到近前,脸上却依然还是那敦实憨厚到经常让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你等了很久?"樊霁景问道。
  花淮秀突然瞪了他一眼,"谁让你们谈这么久!"
  樊霁景双眉微拢,低声道:"我们回去再说。"
  "我们"两个字让花淮秀心头莫名一暖。
  连带之前的笑容都被冲淡少许。
  或许,刚才是他眼花,又或者是他多想了。
  花淮秀越想越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不禁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一身轻松地追了上去。
  
  两人到花淮秀的房门前,已是半夜。
  樊霁景看了看天色,道:"不如明日再说?"
  花淮秀道:"好。"
  樊霁景正要转身回房,却被花淮秀一把抓住胳膊道:"来我房中等到明日吧。反正不过两柱香的时间。"
  樊霁景愣了愣,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进屋去。
  屋里很黑。
  月光只照到门后的那一小片。
  花淮秀熟门熟路地点起灯,然后冲仍站在门边的樊霁景道:"把门关上。"
  樊霁景犹豫了下,仍是照做。
  花淮秀坐在桌前,随手倒了两杯清水,"离明天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不急。"
  樊霁景苦笑着在他面前坐下,"我只是怕你太累。"他不等花淮秀回答,又接下去道,"其实,九华派发生这么多事,早日离开才是上策。我已经和宋师叔提过了,他答应让你下山。"
  既然决定公开步楼廉之死,那么花淮秀是否留在九华山已经不再重要。
  花淮秀面色一僵,淡淡道:"你要赶我走?"
  樊霁景望着他冷淡的神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迟疑了许久,仍是痛下决心道:"我原本就不该将你卷入这些纷纷扰扰中来的。"
  "你将我卷入?"花淮秀挑眉道,"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我只是来九华山游玩,顺便遇到这些事情的而已。"他特地将"而已"二字的读音拖长。
  樊霁景肩膀微垮,"总之,若非你是我的表哥,也不会被宋师叔勒令不许下山了。"
  "你以为我真的要离开,你宋师叔能拦住我?"花淮秀傲然道。
  樊霁景虽然没点头,但诚实的眼神已经出卖他的想法。
  花淮秀自尊心大为受挫,赌气道:"好歹我也是花家三少,只要我告诉父亲愿意回去成亲,父亲一定会立马派人上九华山。"
  这倒不是大话。花家虽然不算是江湖上的一流大派,但影响力却比大多数的一流大派更大。
  樊霁景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表哥说真的?"
  "你说呢?"花淮秀不答反问。
  樊霁景低下头,仿佛冥思苦想,半天道:"人生苦短,我不想表哥做不愿意做的事。"
  花淮秀心头一动。
  樊霁景却转移话题道:"宋师叔做出了和大师兄一样的决定。"
  由于他的话题转移太快,所以花淮秀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师叔也同意你继任掌门?"
  樊霁景无声地点头。
  花淮秀怔怔地坐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于私心而言,他绝对不希望樊霁景继任掌门。但这个私心不但说不出口,而且就算说出口,樊霁景也未必会听。事实上,从他表白到现在,樊霁景还未有过正面回应。
  "你想当掌门?"他只能委婉地试探。
  樊霁景这次并没有像上次那般迟疑,而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尽管之前隐约猜到些许,但真正看他承认,又是另一番感受。花淮秀沉声问道:"为何?"
  樊霁景道:"我想继承师父的遗志,将九华派发扬光大。"
  花淮秀没好气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师父的遗志?"
  樊霁景道:"师父一直都很在乎九华派的名声,我知道的。"
  "贪恋权势和光大本门是两回事。"花淮秀见他要反驳,知道争论起来难免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立刻接下去道,"何况你还有大师兄二师兄五师弟,再不济还有二师叔五师叔。难道非你不可?"
  樊霁景叹气道:"可是他们必然不肯向对方让步。"
  花淮秀知道他说的事实。
  关醒和宋柏林之所以同意由樊霁景继承掌门,说到底并非为了什么凶手不凶手,而是因为他处于中立,是唯一一个能让双方都妥协的人。少了他,九华派掌门之位非一场大战不能平息。
  "你决定了?"花淮秀不死心地最后追问。
  樊霁景点头。
  "既然决定了一桩,那么不如把你我之事也顺带决定了吧。"花淮秀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樊霁景垂眸,避过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支支吾吾道:"表哥,夜深了。"
  "所以其他人都睡了,不会有人来偷听。聊这种事最恰当不过。"花淮秀见他闪避,便知道他心中并非完全没有自己。不然在掌门之位唾手可得之际,他又何必多生事端?明明白白拒绝他,才是自保之策。
  樊霁景眼看躲不过,只好叹气道:"表哥,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我想不过来。"
  花淮秀挑眉道:"是想不过来,还是不愿意想?"
  樊霁景不承认,也不反驳。
  花淮秀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继承九华派掌门之位,你身上的肩负有多重?"
  "想过。"樊霁景坦然承认。
  "其中包括九华派的名誉。"花淮秀的话如针一般扎进樊霁景的龟壳,"若是你我以后在一起,且不说江湖人会如何看你,如何看九华派,单单是九华门下这一关,你就很难闯过去!"他一说完,心里不禁一阵后悔。明明是分析利害轻重,希望他回心转意放弃掌门的,怎么说出口之后倒像是在推他放弃自己?
  但话已出口,后悔无用,他只好睁大眼睛拼命地瞪着樊霁景,一副若敢放弃他就和他拼命的架势。
  樊霁景无辜地回望着他。
  两个人看着彼此,谁也不愿意想让步。
  瞪着瞪着,花淮秀恍惚间将樊霁景眼前的神情和他从宋柏林房间出来的神情联想到了一起。
  一模一样的五官,却截然不同的感觉。
  或许是联想得久了,他竟觉得樊霁景的神情有些变化。虽然还是之前老老实实诚诚恳恳的表情,但眼睛却透露出一股深不可测的寒意。
  "表哥?"樊霁景轻唤道。
  花淮秀回神,"嗯?"
  "我困了。"他说着,还揉了揉眼睛。
  "……去睡吧。"花淮秀突然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情。
真相未明(五)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宋柏林争分夺秒地向江湖其他各派发布掌门过世和樊霁景将继任掌门的消息。
  步楼廉在九华山被害到底不光彩。宋柏林故意让送信的弟子在路上延迟几天,趁机将步楼廉的丧事和樊霁景既然掌门之事在一天之内分上下午办了。这样等其他门派派人来吊唁时,木已成舟,不容易露出马脚。
  这一天,九华派过得极为繁忙。
  除了花淮秀之外,所有人都在奔忙着,不是从那头来,就是从这头去。
  期间不时有人在大喊――
  "宋师伯说要换棺材!"
  "五师叔说召集所有弟子来哭丧!"
  "掌门的尸体去哪里了?"
  "我刚刚放在这里的烛台呢?"
  "……"
  花淮秀慢慢悠悠地走到灵堂外,嚎啕声和诵经声一阵阵地从里面传出来。
  灵堂内果然跪满了人,一个个头低得极低,僧人在灵堂前诵经。
  关醒等嫡传弟子跪在最前头,披着丧服,素冠压得低,看不清脸色。
  九华派众弟子见花淮秀进来,哭声陡然放大,瞬间将诵经声淹没在哭海之中。
  花淮秀在堂前鞠躬上香。
  尽管他心中对步楼廉有诸多不满诸多不屑,但看到这种情景,他对他不免生出些许怜悯。一个人死了之后,来奔丧的人中,竟十之八九都是杀他的凶嫌,其中更包括他一手带大的弟子,他全新栽培的徒弟……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悲哀?
  花淮秀叹了口气,慢慢转身到关醒等人面前。
  五个人之中,只有樊霁景和上官叮咛答礼。
  花淮秀从灵堂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点起一支香,开始烹茶。希望能借此平和自己胸腔里因那一室的虚伪算计而引起的反感和厌恶。
  不知道过了多久。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花淮秀回神,望着被自己煮得乱七八糟的茶,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开门。
  门外的是樊霁景。他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素菜和米饭。
  花淮秀反身回桌前坐下,"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怎么有空来我房里?"
  樊霁景苦笑道:"你说得好像我是要去成亲。"
  花淮秀道:"那只是迟早。"他毫不掩饰话中酸意。
  樊霁景并不接茬,进门将托盘放在他面前,"听说你早上什么都没吃,所以我特地带了你喜欢吃的菜来。"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说归说,花淮秀的眼睛还是朝托盘望去。
  樊霁景指着托盘里的素八珍道:"我记得小时候还和你抢过这道菜。"
  从他进来就一直绷着的脸终于微微缓和,花淮秀撇嘴道:"你还记得?"
  樊霁景道:"我回去之后被父亲训了很久。"
  花淮秀眼中难掩笑意,拿起筷子道:"我也是。"
  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道无形河似乎窄了点,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些。
  花淮秀见只有一双筷子,便道:"你不吃?"
  樊霁景道:"我与大师兄他们一道吃。"
  无形河的河水暴涨。
  花淮秀的脸又冷下来。
  "表哥。"樊霁景温声道,"待用过饭,你便下山吧。天色暗了不好走。"
  啪!
  花淮秀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冷冷地看着他,"你怕我会连累你?"
  樊霁景似乎呆了下,道:"从何说起?"
  "收容我等于同时开罪礼部侍郎和花家。你刚刚继承九华派掌门之位,不想招惹强敌,也情有可原。我不会怪你的。"他嘴上说不会怪你,但眼睛却狠狠地瞪着他。
  樊霁景叹气道:"表哥,你多心了。"
  "那你究竟为何要三番两次赶我下山?"花淮秀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如果说他想继任掌门,不想与他牵扯,大可明明白白地拒绝他。若说他对他有意,又为何要一个劲儿地将他向外推?
  外头传来呼唤声。
  樊霁景回头看了眼,道:"师叔在找我,我要走了,晚上再来。"
  花淮秀把头埋在饭里没说话。
  樊霁景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并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
  等他走后,花淮秀抬起头来。原本已经慢慢沉淀平静的心情重新掀起惊天骇浪。若说之前他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为樊霁景还是那个傻傻呆呆的樊霁景,那么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怎么看他都像是隐藏了满腹的心事和秘密。
  花淮秀伸出筷子,加了一口素八珍到嘴里,随即皱眉道:"我喜欢的果然只是三味楼的手艺。"
  
  上午办丧,下午继任。
  九华派忙得像赶集,有个弟子冲进大殿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颗米粒。
  樊霁景穿着九华派掌门独有的宽大长袍,头顶银冠,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走进殿中。
  宋柏林站在九华派历代掌门的灵位前,将仙莲剑法和象征掌门人身份的仙莲剑亲自交托与他的手中。
  樊霁景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
  "参见掌门!"
  九华派上下的一声齐喝,意味着九华派掌门之位从此易主!
  
  花淮秀坐在屋檐上,远远地看着正在接受弟子参拜的樊霁景,第一次发现他们的距离竟然是那么的遥远。
  曾经,他认为樊霁景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希望他能变得聪明一点,机灵一点,至少离自己近一点。谁知道木头的确开窍了,聪明了,精灵了,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木头成了金子,在所有人的眼底熠熠生辉,却惟独除去了他。
  花淮秀突然抓起手边的瓦片,狠狠地朝大殿的方向丢去。
  他的武功虽然不高,但是丢个瓦片当暗器却是不难。
  眼见瓦片就要撞击在殿前,宋柏林等人面色突变。掌门继任大典被人丢瓦片在门前,这是何等丢人之事。但以他们离门口的距离,就算想接也是不及。
  但预期中的破碎声并没有响起。
  门前,樊霁景抓着瓦片,微笑着冲花淮秀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两个童年伙伴之间的玩笑。
  宋柏林等人舒出口气的同时,不禁对樊霁景的武功暗自心惊。
  这样的轻功,恐怕步楼廉在世也未必能及!
  
  夜静如水。
  花淮秀忍不住将煮好却已经变冷的茶水倒进桶里。
  尽管知道樊霁景刚任掌门,门中定然有很多事要找他,未必会守中午所定下的约,但等待之后发现自己已然被忽略的感受相当恶劣。恶劣到他不再想为下午丢瓦片之事道歉。
  啪嗒。
  脚踩树枝的声音。
  来了?
  花淮秀一愣,起身开门,却见一个酷似樊霁景的背影朝外闪过。他心中疑云顿起,想也不想地追了下去。
  那人的脚程不快,他追出来之后,始终与那人保持着三四丈的距离。
  路越走越偏僻,却十分熟悉。
  花淮秀记起这分明是去扁峰闭关室的路。
  果然,没多久扁峰闭关室便赫然在目。
  那人在门口顿了顿,然后推门而入。
  花淮秀不敢靠得太近,又怕太远听不清,只好蹑手蹑脚地挨过去。
  刚走进,就听里面有人恭恭敬敬道:"扁师叔。"
  花淮秀心头猛震。
  竟真的是樊霁景!
  
  室内。
  扁峰别有深意地望了眼窗外,淡淡道:"听说你继任为掌门。"
  樊霁景道:"是。"
  "看来你的心愿都已经达成了。"扁峰的话里似有无尽感叹。
  "我还没有将九华派发扬光大。"
  扁峰沉默良久,缓缓道:"九华派真的要发扬光大吗?"
  樊霁景愣住。
真相未明(六)
  "又或者,你真的想把九华派发扬光大吗?"扁峰道。
  樊霁景道:"将本门发扬光大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却未必是人人喜欢的事。人人喜欢的事,又未必是你喜欢的事。"
  扁峰的话虽然绕口,但樊霁景却听懂了。
  他道:"师叔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因为你绝对不想变成第二个步楼廉。"扁峰话中对已故掌门显然并无太多敬意。
  樊霁景沉默。
  "我与他从小一起在九华山长大,曾经的他斗志昂扬,聪明开朗,绝非你见到的模样。"扁峰轻叹了口气道,"他之所以会有今天,不过是因为选错了路。"
  樊霁景浑身一震,眼中厉光一闪而过,仿佛千万根针从瞳孔中飞射处理,"他杀我父母在先,加害我在后。若非师叔你在暗中相护,我早已身首异处。这种丧心病狂的人根本就是人间败类,又岂是单单一句选错路可以辩解的!"他声音低哑,字字铿锵有力,恨意如滔滔江水般翻涌,连身在门外的花淮秀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花淮秀更震惊的却是他的话。传言樊霁景的父母是不慎跌下山谷惨死,想不到这里头竟然还有这等隐情!
  扁峰道:"我已经告诉你前因后果,你应当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一个情字。"
  "情?"樊霁景冷笑道,"他若真喜欢我父亲,当初就该与他双双离开九华山,双宿双栖。可他唯恐名声不保,又贪婪权势,最终选择负我父亲,继承掌门之位。之后我父母两情相悦,本是神仙眷侣,他却偏偏又来破坏,害得我父母惨死,我沦为孤儿。如此还不够!他更将一切仇恨归咎于我!若不是师叔你与他约定从此闭关不出,不问九华之事,他根本不会放过我。"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起伏不止。
  这些话在他心里整整埋藏了十几年,而如今,他终于能够说出口。
  这十几年的忍辱偷生,装傻充愣也终于有了回报。
  步楼廉死了。
  他当上了九华派掌门。
  他的人生应当没有遗憾,但为何他却一点都不开心?
  樊霁景转过头,望向窗户。
  尽管隔着窗纸,他也能感觉到窗外那个人因震惊而加速的心跳声。
  这些都是他最阴暗,最难以启齿的话,他从未想过要暴露在那个人面前。他想让那个人看的,是他的憨厚正直善良宽容。
  可惜,事与愿违。
  花淮秀执着的出乎他意料,所以他不得不亲自解开这个谜团。
  ――用这种方式。至少他不用面对那张脸,不用看到那个人失望和鄙视的表情。
  "你已经亲手报了仇。"扁峰劝慰道。
  "这或许是天意。"樊霁景道,"当年他为了讨好父亲,而将仙莲剑法私下传授给了他。如今,我就用这套父亲传授给我的剑法杀了他。果真是因果循环,屡报不爽。"
  扁峰没有正面接话,"你的确是练武奇才。"
  樊英死的时候,樊霁景才六岁,学仙莲剑法不过几个月。但就是这几个月,却让他记住了所有的剑法,并在十三岁那年学成。
  撇去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论武功论心机论智慧,樊霁景都是继承九华派的最佳人选。因为宋柏林、吴常博和关醒等人的条件都在伯仲之间,谁都难以服众。
  扁峰道:"你下一步想做什么?"
  樊霁景回头看着他,虔诚道:"接你出关。"
  扁峰听到"出关"两个字有些茫然。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能够听到这两个字从九华派掌门的口中说出来。他闭关之时,正当壮年,心中自有一番理想与抱负,若非为赎樊英夫妇被害时因一时犹豫而袖手旁观之罪,若非为了保住樊家最后一滴血脉,他是绝不肯屈居于此的。多少个夜,他曾在睡梦中都惦记着离开这座屋子,甚至离开九华山,从此逍遥快活,再不理九华派的纷纷扰扰。
  可他终究不能。
  "师叔?"樊霁景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扁峰回神,摆手道:"罢了,当离开时,我自会离开。"其实桎梏他的,从来都是与步楼廉许下的承诺。如今步楼廉已死,枷锁已去,离不离开反倒不重要了。
  樊霁景道:"既然如此,我便在九华派等师叔回来。"
  扁峰点点头,别有深意道:"我的事你不必挂心,多挂心自己的事,想想究竟要选哪条路才是正理。"
  樊霁景默默应下。
  
  门咿呀一声打开。
  樊霁景倒退着出来,将门关上。
  屋里的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照在花淮秀的身上,将他半边脸上的神情映得清清楚楚。
  心痛、震惊、失望……复杂到樊霁景难以分辨。
  他的心陡然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走。"说着,他撇开脸,望着着前方小小的九华派房舍,踩着那条用凹凸的石板铺出来的小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花淮秀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鞋底擦着地面,不时发出����的声音。
  就像一把锉子,不停地在两人的心头来回拉扯。
  
  时至子夜。
  樊霁景的房间依然还在乐意居,没有搬回后院。
  他走到面前,推开门,转身看着花淮秀。
  花淮秀也停下脚步看着他。
  "表哥,早点睡吧。"樊霁景淡淡地说完,转身进屋,正要关门,却被花淮秀的手挡住。
  "我有话要问你。"花淮秀黑如墨的眸子在黑暗中黑得发亮。
  "表哥。"他轻叹。
  花淮秀冷哼道:"你让我知晓这些不过是想让我离开九华派。既然想让我离开九华派,就要让我知道清清楚楚。"
  樊霁景垂下眼睑,默默让开路。
  花淮秀堂而皇之地进屋,点上灯。
  樊霁景靠着门,一副随时送客的模样。
  "我问你,你离开时故意和那个阴山派的郑风同行,是不是为了激怒我,好让我尾随你跟踪你,当你不在场的证人?"花淮秀瞪着他的目光冷厉如剑。
  "是。"樊霁景平静地回答。
  原本就堵在胸口的闷气更加疯狂地撞击着,花淮秀又道:"所以,你一入江州便不见踪影并不是在一家小客栈里大病一场,而是日夜兼程上了九华山,杀了步楼廉,然后又赶回江州,故意病怏怏地出现在我面前?"
  "是。"
  "从头到尾你都算计好了。算计好我会上九华山,算计我一定会为你作证?"
  "不。我并没有料到你上九华山。"话说到这地步,实在没有再遮遮掩掩的必要,樊霁景开诚布公道,"不过即便你不来,我也可以请师叔派弟子去花家请你作证。"
  "你知道我一定会作证?"花淮秀冷哼道,"莫忘记,你失踪的二十几日,我并未和你在一起。"
  "你会的。"樊霁景毫不犹豫道。
  花淮秀气得牙齿打颤。
  "表哥。"樊霁景叹气道,"我发誓,从小到大,我只骗了你这一次。"
  "难道还不够?"
  樊霁景语塞。
  花淮秀猛然转身,双手撑在桌面上,冷声道:"你不怕我揭发你?"
  "即便你这样做,我也不会怪你。"
  花淮秀冷笑。
  他这声冷笑不但是对樊霁景,更是对自己。明明对方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在利用他,可为何他非但生不出半分憎恶,反而还为他感到心痛难过?
  该死的!
  是他自己坚持隐瞒父母的血海深仇,是他自己要一个人扛下这一切的一切,他为何要为这样一个人心痛难过?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会走,走得远远的!"花淮秀捶桌,"现在,你给我出去!"
  ……
  "表哥,这是我的房间。"
  回答他的是急促的脚步声和大力的摔门声。
  樊霁景倚着另外半扇门,望着外头的夜色,幽幽地舒出口气。
真相未明(七)
  翌日清晨。
  樊霁景刚出门,就看到花淮秀正背着包袱站在院子里,双手负在身后背对着他。
  "表哥。"看到他身上的包袱,樊霁景松了口气之余,又不免有些失落。
  花淮秀转过身,白皙俊秀的面孔冷若冰霜。他伸出手指,朝他勾了勾道:"过来。"
  樊霁景疑惑地眯起眼睛。
  花淮秀也跟着眯起眼睛,不过他不是打量,而是威胁。
  樊霁景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
  花淮秀不等他走到面前,手便出其不意地挥了一巴掌过去。
  尽管这个动作对花淮秀来说很快,但在樊霁景眼里,却和商量好了再挥过去没区别。他轻轻松松地抬手将那只准备招呼到他脸上的手掌截住。
  花淮秀瞪着他。
  樊霁景回望着他,口气中带着一丝恳求,"表哥。"
  花淮秀挑挑眉,目光却寸步不让。
  樊霁景叹息,然后松开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花淮秀放下微痛的掌心,冷冷道:"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不相干。樊大掌门!"
  樊霁景垂下眼睛,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花淮秀眸中冰霜瓦解,剩下一片心痛到难以自抑的失望。
  昨夜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明明想好今天打完一个巴掌之后,他还要痛快淋漓地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最好能把他骂回那个又呆又傻又憨厚的樊霁景。可是当他真正站在他的面前,他就知道,再怎么骂都无济于事。那个又呆又傻又憨厚的樊霁景从来没有存在过。又或者,只存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
  尽管是一个逼不得已的谎言。
  花淮秀果断转身。
  他宁可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来忘记这一段痛苦的感情,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一瞬。
  因为这一瞬实在太痛苦。
  樊霁景抬头,定定地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神情不断地挣扎着隐忍着,好似浪潮一样,翻过来又翻过去,直到对方完全消失在视线。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瞳孔中已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宋柏林揣着一肚子怒气踏进乐意居的门。
  原本以为让樊霁景继承掌门之位,九华派的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但如今发现,该简单的事情不但没有简单,而且变得更加复杂了。
  他大跨步走到樊霁景房门前,连敲都没敲,直接拍开。
  樊霁景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桌子。
  "霁景!"宋柏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樊霁景转过头,无辜地看着他道:"擦桌子。"
  "擦……"宋柏林走到桌前,猛地一拍道,"你身为堂堂掌门,怎么可以亲自做这种小事?"
  "可是以前我也是自己擦的。"
  "以前是以前,你现在是掌门了,自然不一样。"宋柏林真恨不得自己刚才那一掌不是拍在桌上,而是拍在他的脑袋上。
  樊霁景道:"掌门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掌门乃是九华派的当家人,地位尊崇,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可是刚才宋师叔推门进来的时候,似乎没想到掌门地位尊崇啊。"樊霁景眨着眼睛,依然是正经又单纯的神情。
  宋柏林胸口的怒气好似一下子堕进冰窖,全成了冰渣子。
  他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樊霁景若无其事地低头,抬起宋柏林拍在桌上的手,边擦桌子边问:"师叔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柏林强忍住荡漾在心头的怪异感,收敛脾气道:"泰山派和龙须派正在前厅等候。"
  "这件事交给五师叔就好。"樊霁景道。
  其实吴常博早就已经去了,宋柏林只是例行汇报。不,应该说,他原本准备例行告知,但现在突然有意识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
  "还有关于前掌门下葬的事宜。"宋柏林道,"听说掌门准备把他安葬在九华山脚?"
  樊霁景颔首道:"师父武功盖世,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乃是九华派的荣耀。将他安葬在九华山山脚,一来可以护我九华,二来也可受来往路人景仰,实在两全其美。"
  宋柏林皱眉道:"但山下风水……"
  "风水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想必师父在天有灵,也不会在意的。"樊霁景道。
  宋柏林道:"话虽如此,但山下人来人往,诸多不便……"
  "师叔。"樊霁景再次打断他的话。
  宋柏林收口,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
  樊霁景嘴角慢慢往上扬,一字一顿道:"我已经决定了。"
  宋柏林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头到尾都低估了一个人,而低估这个人的后果全是难以想象的严重!他胸口的冰渣子上涌到脸孔,眸光骤然冰冷,"你变了。"
  "师叔多心了。"樊霁景脸上没有半分惊慌之情。
  宋柏林脑海里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还记得吴常博当时和他讨论杀步楼廉的凶手时,曾经说过,"或许凶手就是希望我们将这水越搅越浑,因为搅浑的水才好摸鱼,渔翁才能得利。"
  他的回答是:"哼。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既然他要浑水摸鱼,我偏偏要找个岸上的人来得利。"
  他以为樊霁景是岸上的,但很可能从来都没有岸。所有的人都在水池子里。
  樊霁景只是池子里藏得最深的一个。
  樊霁景轻唤道:"师叔?"
  宋柏林冷不丁地问道:"步楼廉是你杀的。"其实,他并没有任何证据,只是随意诈对方一诈,让自己多多少少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诸如出现惊慌、惊愕、惊奇,以便判断他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扮演着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但至少要有表情。
  樊霁景没有。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人死不能复生,师叔莫要太过伤心。"
  宋柏林道:"不错,他已经死无对证,你又当上了掌门,的确可以肆无忌惮了。"他此刻的脑海,无数念头翻腾。如果樊霁景真的是杀步楼廉的凶手,那么他的武功绝对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至少自己单打独斗绝非他的对手,甚至可能连逃都逃不掉。而对方既然连授业恩师都忍心下手,那么自己这个授业恩师的师弟自然更不在话下。
  樊霁景似乎看透了他的戒备,忽然道:"我父母是我师父杀的。"
  宋柏林思绪中断,呆呆地看着他。
  樊霁景道:"我亲眼所见。"如果不是扁峰在暗中点了他的穴道,那么恐怕那时候躺在血泊中的不是一双,而是一家三口。
  宋柏林须臾才道:"你为何不说?"
  "我说了,你会主持公道吗?"樊霁景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讥嘲。
  宋柏林嘴唇一抖,说不出话来。
  樊霁景道:"这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在九华派,谁是步楼廉的对手?谁又敢做步楼廉的对手?"连一样亲眼看见的扁峰都不敢,更何况宋柏林?
  "你的武功已经胜过了步楼廉。"宋柏林说这句话不无试探之意。
  樊霁景没有否认。
  经过两次试探,宋柏林基本可以肯定,他就是杀步楼廉的凶手。这种时候不否认,就等于是默认!
  但是他本身对步楼廉其人也无甚好感,何况他又是杀樊英夫妇的凶手,心中不免有些倾斜向樊霁景,觉得他的所作所为虽然让人心惊胆战,但细想之下,又情有可原。"为何不揭穿他?"
  樊霁景冷笑道:"揭穿九华派掌门是丧心病狂到杀师弟夫妇的凶手?那江湖中人又会如何看我九华派?"他既然准备当九华派的掌门,就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对九华派不利的消息。
  宋柏林哑然。到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樊霁景的心机的确是他远远不如。"所以你一直在等机会?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然后嫁祸给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互相猜忌,而你坐收渔翁之利?"
  樊霁景憨笑道:"师叔,你多虑了。"
  宋柏林发誓,这次他决定没有多虑!"那你下一步是什么?还有谁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樊霁景笑容一敛,神色清冷地盯着他。
  宋柏林只觉心头一阵寒意。
  樊霁景缓缓道:"师叔,我只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以告慰师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
  看着他虔诚的表情,宋柏林只觉浑身上下都被寒意浸透,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樊霁景放下抹布,恭敬地一鞠躬道:"所以还请师叔多多提携帮助。"
  宋柏林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你还需要别人提携帮助?"
  "九华派毕竟是活人的九华派。师叔,你说是吗?"樊霁景微笑。
真相未明(八)
  吴常博将泰山和龙须派弟子安顿好之后,回到屋里,就看到宋柏林正坐在桌边发呆。
  "你怎么进来的?"他记得他出去的时候明明关上了门。
  宋柏林道:"我有话要问你。"
  "我刚刚也问了你。"吴常博没好气道。
  宋柏林不理他,径自接下去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发现杀步楼廉的凶手是樊霁景怎么办?"
  吴常博惊住,半晌才道:"杀步楼廉的凶手是樊霁景?"
  "我是说如果。"宋柏林外强中干地叫道。
  吴常博反手关上门,坐到他的对面,压低声音道:"没有人会没事拿这种事情做假设。你怎么发现的?"
  宋柏林叹气道:"我猜的。"
  "……"吴常博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宋柏林道:"但是他没有否认。"
  "樊霁景没有否认?"吴常博诧异地看着他。
  宋柏林不耐烦道:"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但是以樊霁景的性格……"应该会义正词严地反驳才对。吴常博狐疑地看着宋柏林,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他后悔把掌门之位拱手送给樊霁景,所以想想方设法地拿回来吧?
  宋柏林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以前认识的樊霁景不是真正的樊霁景。"
  "你语无伦次的我完全听不懂。"吴常博摊手,"简洁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柏林迟疑了下,将今天找樊霁景的点点滴滴,巨细无遗地一一道来。
  吴常博的神情从刚开始的好奇,到慢慢凝重,最后震惊得说不出话。
  宋柏林吐出口气,"回到第一个问题,如果凶手是樊霁景怎么办?"
  吴常博脱口道:"按门规处置!"
  宋柏林睨着他。
  吴常博这才发现自己这句话后面有太多阻碍。首先,宋柏林说樊霁景是凶手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在两人对话的从头到尾,樊霁景都没有承认过。而且他还有花淮秀做人证,论嫌疑,他比九华山上的其他人都轻得多。其次,樊霁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步楼廉,可见他武功之高,恐怕连宋柏林和他联手都未必能敌。若樊霁景的真面目真如宋柏林口中所说,那么九华山想要处置他恐怕难如登天。最后,虽说弑师是忤逆大罪,但步楼廉杀樊英夫妇在前,所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樊霁景杀步楼廉也算师出有名。
  如此种种加起来,他才知道为何樊霁景敢这样明目张胆。
  宋柏林见吴常博久久不语,知道这个难题也难住了他。"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他为何要告诉我。"
  吴常博道:"或许,他压抑得太久了。"
  宋柏林侧头看他。
  "一个人从少年开始抱着杀父母的血海深仇,在仇人面前毕恭毕敬,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尽孝的模样,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吴常博叹息。冷静之后,他竟有几分同情他。
  宋柏林想起过去的樊霁景,又想想今日的樊霁景,摇头道:"若是我,我宁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更何况,"吴常博顿了顿道,"他有半句话恐怕是真的。"
  宋柏林皱眉道:"有半句?"难道其他话都是假的不成?
  "他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以告慰师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吴常博顿了顿道,"当然,告慰的只是樊英在天之灵。"
  宋柏林道:"你的意思是?"
  吴常博道:"他若真的抱有这种想法,那么势必得到你我的支持。"
  宋柏林道:"用威胁的手段?"
  "不如此,如何显示他的能耐?"吴常博想象宋柏林被威胁时的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宋柏林冷哼道:"当时在那里的不是你。"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想到樊霁景竟如此的可怕?
  吴常博笑而不语。
  宋柏林也懒得解释,"那接下来我们应该如何做?"
  "静观其变吧。"吴常博想了想道,"事实上,除了静观其变,我们也做不了其他的。"
  宋柏林沉吟道:"要不要对关醒他们说?"
  "不用。"吴常博道,"若樊霁景真如我所想的那般,那么他下一个要拉拢的人就是关醒。"
  宋柏林想到有另一个人将受到惊吓,而且还是素不对盘的关醒,不禁暗爽在心。
  吴常博道:"或许会用不一样的方式。"
  "什么意思?"
  "他们毕竟是师兄弟。"吴常博突然非常想去偷窥。看看樊霁景的下一步棋究竟如何走,可惜他的武功不济,恐怕偷窥不成。
  宋柏林突然哼哼道:"我还是师叔呢。"
  "步楼廉是师父。"
  宋柏林:"……"
  
  樊霁景和关醒在花园中喝茶。
  满目的盎然绿意让关醒的心情十分不错。
  樊霁景执壶,将两人的杯子都倒满,"五师弟最近如何?"
  "不错。"自从在樊霁景面前承认他对施继忠有非分之想之后,他心情便轻松了许多。
  樊霁景将壶缓缓放下,"我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
  关醒抬头看他。
  樊霁景不动声色任由他看。
  半晌。
  关醒缓缓道:"这不是九华派掌门应尽的职责么?"
  樊霁景微笑道:"不错。"
  "掌门有何吩咐?"关醒很上道地主动问。
  樊霁景道:"我想废除部分门规。"
  关醒道:"比如?"
  "凡入我九华派者,人人可学仙莲剑法。"
  关醒微微吃惊。
  仙莲剑法之所以一代传一人,与其说是为了不让九华派绝学外传,倒不如说是为了保障掌门在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如步楼廉。樊霁景作如此提议,若不是宅心仁厚大公无私,便是自信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同长大的男子。曾经他以为他属于前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感觉到他的深不可测。因为他相信再幸运的人也不可能幸运到每次都轻轻巧巧不着痕迹地躲过步楼廉的暗算。
  或许就因为这份深不可测,所以从步楼廉被杀,樊霁景回来信誓旦旦要查出凶手开始,他就已经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
  一个人若是连看都看不清,又如何与之为敌?
  "师兄?"樊霁景轻唤。
  关醒道:"一切听凭掌门吩咐。"
  
  樊霁景提出改革,果然惹来一片惊讶声。
  朱辽大头一个跳出来表示此事不可为。
  关醒在一旁淡淡提醒道:"当初师父要将仙莲剑法传授给你我和五师弟三人时,你答应得最大声。"
  朱辽大面色一红,正寻思如何反驳,就听樊霁景微笑道:"此事关系九华派众弟子,不如就交由众人一同表决。"
  将仙莲剑法传授给门下众弟子乃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有谁会傻乎乎地拒绝。
  朱辽大虽然不服,却又不敢冒得罪整个九华派之险恶,此事便定了下来。
  樊霁景第二日就让关醒和施继忠为师,传授其他弟子。
  朱辽大心中不满,但大势已去,也无可奈何,日日锁在房中,专心练功,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让技压群雄,让樊霁景甘拜下风。
  宋柏林和吴常博虽然觊觎剑法,但碍于师叔的身份,拉不下面子与其他人一同学习。
  樊霁景似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傍晚便亲自将仙莲剑法的剑谱送到宋柏林房中。
  宋柏林看着他手中的剑谱,并不接过,"掌门这是何意?"
  "师叔武功造诣自然在我和大师兄之上,若由我们传授仙莲剑法,恐怕不能授之精义。因此特请两位师叔自己参悟剑谱,将仙莲剑法发扬光大。"
  宋柏林听他给面子又给里子,对他的厌恶和敌意便去了几分,淡淡道:"掌门不怕养虎为患吗?"
  樊霁景微微一笑道:"宋师叔以为……谁可成患?"
  宋柏林望着他自信的脸庞,默默将好感吞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机场等飞机中……内牛,貌似误点了。
真相未明(九)
  将仙莲剑法公开只是改革的开端,不过在宋柏林和吴常博默不吭声,朱辽大无可奈何,关醒大力支持下,樊霁景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波紧接一波,不过月余,九华派已是一番翻天覆地的新气象。
  而江湖各大派的注意力先是集中在魔教身上,后又引出血屠堂,目光转来转去一直不得消停。等闲下来一转眼,才发现九华派的影响力已经从淮西蔓延到了大江南北。
  仙莲剑法的名气或许很多人都没有听过,但步楼廉是高手榜第十一却是不争的事实。能够学江湖第十一高手的绝学无疑是巨大到难以抗拒的诱惑。
  一时之间,天下好武者齐集九华山。毕竟,如武当、少林这样的门派虽然声名赫赫,却也不是所有武学都开放于门下所有弟子的。相较之下,承诺入门即有资格学习仙莲剑法的九华派更让人趋之若鹜。
  宋柏林眼见九华派越来越热闹,心中却甚是不安。
  这种不安在樊霁景若无其事地宣布要扩建九华派时,达到了极致。
  他终究忍不住再度找上门。
  樊霁景正在看信,见他推门而入,不慌不忙地将信折好,收入袖中,无奈地唤道:"师叔。"
  宋柏林理直气壮道:"我原本要敲门的,但是它不经敲就开了。怪谁?"
  "怪我。"樊霁景接得极快,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这种笑落在宋柏林眼中,自有另一番解释。不过他此刻倒是不愿计较这等小事,径自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当真准备将仙莲剑法传授给所有弟子?"
  樊霁景道:"我不是已经这样做了?"
  "这不一样。"宋柏林道,"如今在学的都是投入我九华派门下多年的弟子,而最近新招的不少人却是从其他门派帮会投奔而来。"
  樊霁景慢吞吞道:"师叔的意思是?"
  "本门的绝学怎能落到那些人手中?!"宋柏林焦躁道,"你怎知那些人是不是居心叵测,只为偷学秘籍而来?"
  樊霁景淡然道:"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宋柏林的声音猛然变调,"难道你想断送整个九华派不成?"这句话仿佛夜里一盏明灯,顿时将他的思路打开,"我明白了。你想报复的不仅仅是步楼廉,还有整个九华派!公开仙莲剑法之后,九华派便再无在江湖上占一席之地的资本,没落不过是迟早之事。"
  "师叔多心了。"樊霁景幽幽一叹道,"我从未如此想过。"
  "哼。可你的所作所为却是。"
  樊霁景道:"师叔可知仙莲剑法是谁所创?"
  "自然是祖师爷。"
  "不错,祖师爷开山立派,创出了就仙莲剑法,可是自祖师爷之后,历经七代,却再无一代掌门创出新的武学,你可知为何?"
  宋柏林愣住。这个问题他倒是不曾想过。
  "因为无须。"樊霁景缓缓道,"仙莲剑法只得传授一人,因此历代掌门都是九华派的第一高手,在九华派地位崇高,无人可比,自然也就不会花心思去创什么新武学了。"
  宋柏林道:"这与你将仙莲剑法公开传授有何关系?"
  "一个人的目光或许会偏颇,但实力一定不会偏颇。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人人都能学仙莲剑法,那么门下弟子武功孰高孰低便一清二楚,九华派的武学自然会发扬光大。如此一来,能够当上掌门之人必然是过关斩将、百里挑一的高手,何愁九华派没落?"
  宋柏林道:"若是那人不愿意当掌门又如何?"
  樊霁景道:"当九华派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派时,又有谁忍心放弃掌门之位?"
  宋柏林语塞。
  樊霁景捏着袖子,手指扫过袖中的信封,目光缓缓移到窗外。
  九华山的天已经接连阴沉了一个多月,仿佛花淮秀走时连带带走了头顶那片晴空。
  "师叔。"他轻轻地开口。
  如今宋柏林听到他叫师叔心里头就一阵发憷,色厉内荏地回道:"做什么?"
  "门中诸事大定,我想离开一个月。"樊霁景望着窗外天色道。
  宋柏林心中先是一喜,随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想回花家见见老祖宗。"樊霁景道。
  宋柏林想了想,觉得他既然当上了九华派掌门,也算光耀门楣,回去炫耀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樊霁景城府如此之深,当真会在九华派百废待兴之际,将事情交与旁人?亦或是另有目的?
  樊霁景回过头,见他一脸犹疑,含笑道:"在我离开期间,我想请师叔暂代掌门之位。"
  若樊霁景还是旧日的樊霁景,那宋柏林听到此消息自然欣喜若狂,但此事他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前面有个什么样的坑在等着他往下跳,自然不能按照樊霁景的意愿走。"我年事已高,这种事还是年轻人做的好。"
  "既然如此,我只好请大师兄暂代了。"
  樊霁景对他的拒绝不但丝毫不意外,反而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宋柏林这才知道自己诸般小心反而陷入他的算计,不禁扼腕。
  一个弟子突然匆匆赶来,在门外叫道:"掌门,不好了,朱师兄走火入魔了。"
  宋柏林心头一惊,忙问道:"在哪里?"
  "正在房间。"
  宋柏林抬脚要走,转头却见樊霁景面色自若地站在原地,全身顿时犹如被冷水浇过一般,对门外弟子道:"你先走,我与掌门一会儿便来。"等外门弟子脚步声走远,他才低声道,"掌门似乎并不惊异?"
  樊霁景泰然道:"绣花扎手,练武入魔,本该预料到才是。"
  宋柏林沉声道:"朱辽大与掌门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难道掌门真的半点也不担忧?"
  樊霁景道:"步楼廉与师叔也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不知道闻他死讯,师叔脑海中的第一念头是惊还是喜?"
  "自然是惊!"
  "那便是不担忧。"樊霁景叹息道,"师叔尚且做不到,又何必为难我?"
  宋柏林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师兄弟一场,我们便去瞧瞧吧。"樊霁景抬手,示意他先行。
  宋柏林拂袖而去。
  
  至朱辽大房中,却见他面如金纸,躺在床上气息时有时无。
  关醒刚帮他推功过穴,此时正在一旁打坐。
  上官叮咛抓着朱辽大的手,眼睛红肿如核桃,抽噎得断断续续,几乎要哭昏过去。
  其他弟子都整整齐齐地站了几排,不知所措地看着,直到宋柏林和樊霁景进来,才松了口气。
  宋柏林道:"如何?"
  站在关醒旁边的施继忠道:"二师兄走火入魔,真气乱走,不能导正。大师兄只能暂时封住二师兄的任督二脉,只是日后……"他想到朱辽大走火入魔的真相,心中不免愧疚。若是当初他坦言相告,朱辽大也不会落到如斯田地。
  宋柏林自是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任督二脉不解开,朱辽大的武功就只剩下最粗浅的手脚功夫。在九华山,这等于废人。以朱辽大的野心和骄傲,只怕难以承受。
  樊霁景叹气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能留得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宋柏林侧头看他,却是一副难掩忧愁的伤怀之态,与来时简直判若两人,心里顿时像吃了五百只蚂蚁一样挠得难受。
  樊霁景走到上官叮咛旁边,俯身安慰道:"师妹,二师兄以后便交给你了。"
  上官叮咛哽咽着点了点头。
  樊霁景直起身,朝房中其他弟子挥了挥手。
  那些弟子知趣地退出房间。
  樊霁景问道:"请大夫了么?"
  施继忠道:"请了,不过大约要半柱香时间才能到。"
  樊霁景点了点头,对关醒道:"我要下山一个月,和宋师叔商量之后,决定由你暂代掌门之位。"
  关醒眼中露出一丝错愕。樊霁景让他暂代掌门他不意外,只是宋柏林竟然也会这么想,那就让人玩味了。
  宋柏林脸上顿时有些不自在,"哼,难道还要我一把年纪来操心门中琐事不成?"
  关醒站起身,抱拳道:"谨遵掌门令谕。"
  "我明天动身,二师兄之事就劳烦你费心了。"樊霁景说的时候,脸上满是心痛和惋惜之色。
  看多了他的表演,宋柏林只有鄙视和心惊。
  樊霁景言罢,便一直坐在房中等大夫到来。
  直到大夫检视过朱辽大的脉象,确定他身体无大碍,只是一身不能再动武之后,才起身告辞。
  
  夜间清冷。
  风如冷水般穿梭在院里院外。
  樊霁景行李收拾到一半,就听到门外有动静,出门却见关醒拎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坐在院落的石桌边。
  "我来践行。"关醒将杯子放在石桌两头,斟满酒。
  樊霁景在对面坐下,举起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多谢。"
  关醒一口将酒饮尽,"九华派正值百废待兴,你真放心离开?"
  "你明天可以来送我,看我是不是真心离开。"樊霁景道。
  关醒轻放酒杯,"为情?"
  樊霁景目光微闪,"大师兄何出此言?"
  关醒轻笑,转话题道:"你如何说服宋师叔的?"
  "我并没有说服。"他的确没有,是宋柏林自己乖乖往下跳的。
  关醒抬头看他,须臾方道:"你总有办法的。"
  樊霁景道:"我不在山上,诸事还请师兄多多费心。"他提壶斟酒,先干为敬。
  关醒跟着饮了一杯,"你不担心宋师叔?"
  "不担心。"樊霁景缓缓道,"江湖本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对他来说,宋柏林也好,朱辽大也好,都不会强大到对他产生威胁的地步。既是如此,他们趁机在九华派掀起惊天骇浪又如何?等他回来,照样可以轻松收复失地。何况,宋柏林并不是毫无头脑之人,绝不会如此不计后果陷自己于死地。
  关醒沉默。
  "若有事,自会有人相助。"樊霁景道。
  关醒没有问是谁,他也没有继续说。
  凉风擦肩,水酒正酣。
真情未明(一)
  回家头一天是新鲜的,第二天是感慨,但第三第四第五天就……
  纪无敌无聊地坐在池塘前,手里抓着一大把草,一根一根地丢进池塘里。
  袁傲策和钟宇比完武,心情舒爽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在做什么?"
  "喂鱼。"纪无敌说得很认真。
  袁傲策看看他手里的草,又看看平静得连半天鱼都看不到的池塘,淡淡地问:"吃死几条了?"
  "一条都没有。"纪无敌郁闷地将手里所有的草都丢进池塘。
  袁傲策道:"嗯,这样才能在辉煌门生存下去。"
  纪无敌双手托腮,"你说刺客门怎么刺了半天都刺不出个规模呢?"
  "任何一个新兴门派想要成大器,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血屠堂虽然冰消瓦解,但是刺客门想要取而代之,尚需时日。"袁傲策挑了块他身边大石头坐下。
  纪无敌摇头道:"其实我很担心,他们等不到那一天了。"
  袁傲策挑眉。
  "无论他们是抢在樊霁景之前把花淮秀干掉,还是没抢到,结局都是□掉。"纪无敌失望地垂眸道,"唉,魔教从良了,血屠堂赴死了,剩下一个刺客门,还没成气候就要夭折……你说江湖要掀点波澜怎么这么难呢?"
  "从良?"袁傲策只认准这么一个词。
  纪无敌突发奇想道:"阿策,你说要是我让辉煌门打出一统江湖的旗号,江湖得有多大反应?"
  "你先熬过左斯文的反应再说。"袁傲策对他规划的前景一点都不担心。
  纪无敌泄气道:"唉。早知道我就不写信给樊霁景了,起码要让刺客门再壮大一点才行啊。"
  袁傲策斜眼,"你舍得?"
  纪无敌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
  袁傲策眯起眼睛,"当初听到花淮秀被追杀,第一跳出来说要灭掉刺客门的是谁?"
  "啊,是谁呢?"纪无敌很烦恼地回想着。
  袁傲策冷眼瞪着他。
  纪无敌突然解起腰带,"这种时候,阿策该去床上好好拷问我了。"
  袁傲策:"……"
  
  亭子里。
  尚鹊与左斯文并立一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池塘边的两个人。
  尚鹊道:"不知花三公子如今是否安然无恙?"
  左斯文道:"算不太安然的无恙。"
  尚鹊侧头道:"何解?"
  "门主下令,要辉煌门上下让他毫发无伤。"
  尚鹊颔首道:"嗯,花三公子的确貌美过人。"
  "但袁先生说留一条命即可。"左斯文道。
  尚鹊想了想,又重复道:"嗯,花三公子的确貌美过人。"
  左斯文双手负在身后,慢慢地叹了口气道:"希望樊掌门的动作能再快点。"救人又不能彻底地救人,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这里面的分寸把握让他每次听报告都听到头疼。
  尚鹊道:"比起樊掌门,我倒是更好奇薛侯爷和明尊如今如何了。"
  左斯文突然皱眉道:"其实花家也好,九华派也好,与辉煌门有何干系?"若说雪衣侯府还牵扯着点魔教和朝廷,那么纪无敌关心樊霁景和花淮秀就不免让人费解了。毕竟,纵然九华派崛起,也绝不可能对辉煌门造成威胁。
  尚鹊这次回答得不假思索,"因为貌美过人。"
  左斯文艰涩地开口道:"其实门主并非一个好色之徒。"
  池塘边突然传来大动静。
  纪无敌跳起来,冲着袁傲策扑了过去。
  袁傲策无奈地托着他,一起倒向了池塘里。
  落水声巨大,水花飞溅。
  "……"
  尚鹊转头看向左斯文。
  左斯文一脸肃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天色渐晚,西边只剩那仿佛随时会被抹去的余光。
  一望无垠的树荫犹如遮天蔽日的乌云,让暗沉的天空更加阴冷。
  花淮秀坐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参天大树上,手里拿着一块五六天前买的烙饼。自从半个月前遇到第一批杀手,他就一路啃着这样的干粮向西逃离。九华派和花家都在东边,而此刻他最不想去最不想依靠的就是这两个地方。
  夜幕降临,四周越来越暗,近在咫尺的景物也模糊起来。
  他低头,咬着烙饼用力地拉扯了会儿,才咬下一小口。又干又硬的烙饼入口,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即便吃了半个月,他还是不习惯这比石头更硬的口感。
  卜。
  是脚踩树枝的声音。
  花淮秀身体僵住,手捂着鼻息,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
  杀手的来历他毫无头绪。
  按理说,以花家在江湖上的独特地位,应该没有一个门派敢轻触其锋才是。毕竟花家"财神"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若是得罪花家,等于得罪天下爱财之人。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是钱财如粪土?
  可杀手却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
  花淮秀隐约看到有人影出现在视野之内。
  以他的眼光评断,这些杀手的武功不算高,至多与他在伯仲之间,但是他们每次都是七个人一起出动,自己能屡屡逃脱还多亏他们每次在关键时刻的配合失误,或是七个人互砍,或是一个人冲过来替他挡刀。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命断黄泉。如今想来,或许冥冥之中有神灵在保佑自己命不该绝?
  人影一步一步靠近。脚步极轻,若非之前那身清脆的踩枝声,他恐怕还未发觉。
  一个、两个、三个……七个。
  果然又是七个人。
  花淮秀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不由自主地跳着,全身的肌肉紧绷成岩石,一动都不敢动。
  人影慢慢走到树下,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
  由于光线太暗,花淮秀只能隐约看出他挥了下手。
  另一个人突然跳上与他相邻的一棵树上。
  花淮秀的心几乎蹦出胸腔。若非此时四周晦暗,那人定然能将他从这些枝枝叶叶中分辨出来。
  随即,又一个人跳到另棵树上。
  花淮秀的心几乎停跳。因为他突然想到,之前打手势的那个人若是也往树上跳的话,那么一定会跳到他这棵树上。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移动,摸到剑柄。
  这是他用的第三把武器,剑身上已经被砍卷了好几处。但此时此刻,他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这柄剑了。
  站在树下的人终于动了。他刚刚跃起,就感到一阵杀意从头顶涌来,几乎避无可避。
  花淮秀不得不出手。
  若是等那人发现他藏在树上,自己将更加被动。
  杀手毕竟久经训练,在感应到杀气的刹那,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应,提在手中的刀几乎在同时朝上看去。
  叮得一声。
  刀剑相交,溅起点点火星。
  其他杀手当下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
  不管他们曾经失手过多少次,配合失误过多少次,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们天衣无缝。
  花淮秀在一瞬间堕入那张剑气组成的渔网之中。
  他的武功虽然不济,但这半个月来训练出来的反应却非同寻常,当下双脚在树干上一蹬,整个人如鲤鱼一般跃出网外。
  但杀手又岂会让这条到嘴的鱼再飞出去。
  剑网顿时一缩,成为七条锁链,如影随形地冲着他的脚踝攻去。
  花淮秀此刻脑海清晰无比,若是被缠上,自己定然十死无生。他就地一滚,反身拼命将手中的剑舞出一道坚强盾牌!
  月上枝头。
  淡淡的光从空中照耀下来,点亮交战双方。
  花淮秀暗暗叫苦。
  有黑暗掩护,他还可鱼目混珠,而如今他等于孤立无援,只能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他的武功本就未到以一敌七的地步。借着月光,杀手轻易窥出破绽,三把剑如阎王索命的令牌,齐齐朝他袭来。
  生死一线。
  花淮秀的剑慢了下来,他甚至懒得再抬手去躲,反正躲无不躲都是一个结果。
  他心中唯一遗憾不甘的是,他竟然是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不管花家,还是樊霁景,恐怕都不会猜到他的结局是如此吧。
  ……
  又或者,他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儿子,自作多情的表哥,根本死不足惜。
  不知天底下,可有人会为他的死而唏嘘?
  花淮秀缓缓地闭上眼睛……
  可惜……
  他不会知晓了。
  
  在他等待着生命消逝的刹那――
  一只胳膊将他强硬地扯入怀中,交剑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剩下的四个杀手惊恐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和那双在月光下森冷入骨的眼眸。
真情未明(二)
  花淮秀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明明才一个月多,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几千年。对着那张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轻松勾勒的脸,他竟然喊不出名字。这种无言并不是因为遗忘,而是沉痛到无法遗忘。
  樊霁景搂着花淮秀,淡淡地望着前方,"你们动手,还是我动手?"
  杀手们面面相觑,突然齐齐掠起。
  四把剑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朝樊霁景袭来。
  自从花淮秀知道樊霁景是杀步楼廉的真凶之后,就再也没为他的武功担忧过。
  一道寒光横过。
  杀手们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招式,便感到脖子一冷,血花喷出,身体不由自主地堕落下来。
  樊霁景收回剑,转头正要开口,一阵熟悉的掌风迎面扑来,手下意识地抬手截住。
  花淮秀瞪着他,那双明媚如晨曦的眼睛如今晦暗得好似不见天日的幽潭,冰冷刺骨。
  尽管光线昏暗,但两人实在挨得太近,眸中寒光让樊霁景无处可逃。
  "表哥。"他声音里带着恳求。
  这一招他曾经屡试不爽。
  但显然,这只是曾经。
  花淮秀缩掌为拳,用力地挣扎着了下,瞪着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冰渣子。
  樊霁景默默地放下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打过一个耳光之后,花淮秀的气似乎顺了些,冷笑道:"听说九华派在樊掌门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樊掌门最近应该忙得无暇分|身才对,怎么有空来树林郊游?"
  樊霁景道:"我想你。"若是从前那个樊霁景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但是现在这个樊霁景不但说出口,而且还说得十分自然。
  花淮秀冷笑道:"没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太空虚?"
  樊霁景低声道:"表哥,跟我回去吧。"
  "回去?"花淮秀好像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般,嘴角拼命往上咧,"你觉得天下间还有哪个地方能让我用回去两个字。"
  花家因为他逃婚,所以回不去。
  九华山……那是他被他亲手赶下来的地方!
  樊霁景道:"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花淮秀的心猛然揪痛,痛到他忍不住抬手挥了一拳过去。
  樊霁景这次没有抓他的手,而是微微地移动脚步,让他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当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花淮秀打了一个巴掌,挥了一拳还不过瘾,干脆抬起一脚,朝樊霁景的脚面狠狠地踩了下去。
  樊霁景默不吭声地硬接。
  "你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停下吗?"花淮秀突然往后退出两三步,"刚才那一掌一拳一脚是你亏欠我的!我现在全都还给你,然后我们两不相欠!"
  "真的?"樊霁景轻声问。
  花淮秀斩钉截铁道:"真的。"
  "那好吧。"樊霁景似乎松了口气。
  花淮秀胸口那股气膨胀得几乎要将他的胸腔炸开!
  他竟然松了口气!
  自己对他说根本是个包袱吧?怕自己死在外面对花家不好交代?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巧经过这里。遇到自己是他计划外的事情!
  花淮秀太过于投入于揣测中,因此压根没注意突然靠近的樊霁景。当他发现时,樊霁景的手指已经点在了他的穴道上。
  "你做什么?"花淮秀又惊又怒。
  这种时候失去身体控制权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樊霁景弯腰,轻松将他抱起,柔声道:"你需要休息。"
  "放开我,我自然会找地方休息。"花淮秀用眼睛瞪他。
  但是从下往上瞪人的力度显然比刚才平视要稍逊一筹。至少樊霁景只要看着前方,就能将他的目光忽略过去。
  "我说,放我下来!"花淮秀一字一顿道。
  樊霁景淡然道:"表哥,你喜欢主动保持安静,还是被动保持安静。"
  被动当然是指哑穴。
  花淮秀恶狠狠道:"你敢?!"
  樊霁景突然停下脚步。
  花淮秀的目光色厉内荏。如果换作以前,他相信樊霁景一定不敢,但是如今的樊霁景……他悲哀地发现,对方真的敢。
  樊霁景抱着他的手往上抬了抬。
  花淮秀望着近在咫尺的下巴,皱眉道:"你做什么?"
  樊霁景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不及消失,头便低了下去。
  花淮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光亮被他的头一点点地遮住,直至嘴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大脑一片空白。反感、难过、兴奋、高兴……所有感觉都归于无。全身上下只有嘴唇还有感觉,感觉着樊霁景一点一点地逼近,侵略,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
  樊霁景抬起头,继续往前走。
  花淮秀的呼吸畅顺了些,思绪慢慢回笼。
  "你……"他说了一个字,却是含在嘴巴里,比蚊鸣更轻。
  "饿吗?"樊霁景问道。
  "啊?"花淮秀呆呆地问。
  "我饿了。"樊霁景声音中隐约含着一层笑意。
  "哦。"又是一个字。
  "我加快脚步了。"语音刚落,樊霁景不等花淮秀反应过来,便施展轻功狂奔起来。
  风从前方呼啦啦地拍过来。
  花淮秀觉得左脸有些疼,头下意识地朝樊霁景的胸膛缩了缩。
  微乱的心跳传入耳朵。
  他一怔抬头。
  纵然只能从下往上看他的脸,花淮秀也能想象樊霁景此刻的面上必定毫无表情。
  但是他的心情显然并不如表面上的那般平静。
  花淮秀将耳朵悄悄地贴近樊霁景心房的位置,唇角掀起,露出一个月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小镇客栈生意萧条,樊霁景要到两间上房。
  花淮秀闭着眼睛,佯作熟睡,任由他将自己抱入客房,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樊霁景做完着一系列事情之后似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桌边,仿佛在等待什么。
  花淮秀心中一紧。他该不是在等他醒来吧?
  自从林中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之后,他的心情又有了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之前之所以不原谅樊霁景,其实并不是不原谅他的欺骗。他能理解他想要报仇的执着,也能理解他不得不利用的无奈。
  他真正心冷的是他的翻脸无情。
  毫无愧疚地肆意利用,在目的达成之后便一脚踢开。从头到尾,自己就好像是他手中一枚随时能够丢弃的棋子。
  ――在他明知自己对他的心意的情况下。
  但是……
  刚才的那一吻似乎又说明他并非无心?
  花淮秀有些沮丧。因为他感到他那颗因为千疮百孔而沉寂的心正在死灰复燃。
  他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害怕自己心里那道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墙会在他的攻势下很快土崩瓦解。
  如果说上当一次是笨,那上当两次应该叫活该。
  ……
  可他为什么有种往活该上撞的冲动?
  花淮秀越想越郁闷!
  
  门被轻敲了两下,樊霁景起身开门。
  又进来一个人。
  花淮秀的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
  客栈伙计正努力将一桶氤氲着热气的热水搬进房间。
  随后,樊霁景将伙计打发出门,自己也跟着出去,随手带上门。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还在装睡的花淮秀和一只盛着热水的木桶。
  花淮秀慢慢地坐起身。
  早在树林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的穴道被解开了。
  桶里不断冒出的热气分明是樊霁景的笑意。仿佛在说,别装了,起来洗个澡吧。
  花淮秀心有不甘。
  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尽在他的掌握。但是那热水散发出来的诱惑实在让人无法抵挡。
  "不能委屈自己。"他嘟囔着起身解衣,最终屈服于热水的魅力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标题上的未明……其实只是为了统一,和内容没太大关系的。Orz
真情未明(三)
  被追杀以来第一个安稳的热水澡,温热的水划过肌肤的滋味实在太过舒爽,花淮秀几乎有就此溺死在水中的冲动。
  门突然咿呀一声,从外朝里推开。
  花淮秀的身体顿时僵住,眼睛谨慎地看着门的方向。
  是刺客门的人?
  还是……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水中穿透出来。
  一只托着装满菜肴的托盘的手伸进来,紧接着是另一只托盘,最后才是樊霁景。
  "你,你怎么进来的?"花淮秀的舌头差点打结。
  樊霁景无辜地伸了伸脚,道:"推门。"
  "我不是问你,我是问你……"花淮秀低头看了眼自己光裸的身体,血从脚底一直冲上头顶,羊脂般洁白的肌肤慢慢地透出一层淡粉色来。
  樊霁景放下托盘,将菜一道道地取出来,"表哥喜欢吃红烧肉还是白斩鸡?"
  "红烧肉。有吗?"花淮秀悄悄地伸出手,去取那条挂在旁边架子上的衣服。就算湿漉漉的穿上也比光着身子坐在木桶里强。
  樊霁景突然回头,"有。"
  花淮秀倏地缩回手。
  "白斩鸡和红烧肉都有。"樊霁景又转回头去。
  "……那还问什么?"花淮秀没好气道。
  "看哪盘放在你面前。"樊霁景放好菜,转身,将托盘搁在架子上,然后坐在桌边,刚好与他面对面。
  花淮秀捶了下木桶,"这是我的房间。"
  樊霁景点头,脸上露出一股久违的憨态,"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吃饭。"樊霁景边分筷子边答。
  "我不想吃,你拿走。"花淮秀撇开头,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口水。
  樊霁景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还不走?"
  樊霁景叹气道:"我把另一间房退了。"
  "为什么?"花淮秀瞪着他。
  "因为我的钱不够吃饭。"樊霁景愧疚地看着他,"我所有的钱都花在找表哥的路上了。"
  找他的路上?
  他果真是来找他的?
  木桶里的温水好似穿过花淮秀的身体,流进他的心房。"为什么来找我?"
  "我说过了。"樊霁景垂眸,"我想你。"
  花淮秀抿了抿唇,一字一顿道:"转过身去。"
  樊霁景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花淮秀挑眉,一脸你再装傻试试看的样子。
  樊霁景眨了眨眼睛,乖乖地背过身去。
  花淮秀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铜镜等光可鉴人之物后,才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擦干身体。
  "表哥。"
  "嗯?"
  一套衣物从天而降。
  花淮秀伸手接住,转头便见樊霁景正无辜地看着他,"你!"
  "换套干净的衣服吧。"樊霁景光明正大地扫视完,继续转身。
  如果目光可以穿洞,他的背早已千疮百孔。
  花淮秀将衣服利落地穿完,坐在桌边一声不吭地提起筷子开吃。
  樊霁景默默地转身坐过来,盯着他看了半天之后,皱眉道:"表哥消瘦了。"
  花淮秀筷子顿了顿,"你哪里来的衣服?"他记得见到樊霁景时,身上并没有包袱。
  "刚才在成衣店买的。"他没说自己半夜推门进去的时候,差点把以为遭劫的成衣店老板吓晕过去,"下山太急,没来得及给表哥置办。"
  花淮秀道:"你知道我被追杀?"
  樊霁景叹道:"可惜知道的太晚了。"
  "所以,你是来救我的?"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花淮秀的思绪不可自抑地又歪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樊霁景快刀斩乱麻地阻止他的胡思乱想,"我来找表哥,只是因为我想表哥。"
  "是么?"那双秋泓般的眼眸中分明写着大大的不信。
  樊霁景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要想解冻也绝非朝夕之功,只好淡淡地扯开话题道:"表哥为什么不回花家?"
  "你觉得我回得去吗?"花淮秀瞪着他。除非答应那桩婚事,不然回去也只是被扫地出门的结局。
  樊霁景低头不语。
  花淮秀眯起眼睛,"你现在是在劝我回去成亲?"
  "当然不是。"樊霁景抬头,坚定道,"就算表哥回去成亲,我也一定回去抢亲。"
  花淮秀抿唇,努力不让愉悦从嘴角漫溢出来。
  "我只是不想让表哥遇到危险。"明知刚才树林周围一定有辉煌门的高手在旁伺机救人,但是当他看到花淮秀遇险的刹那,心头恐慌依旧无法用语言形容。他不敢想象,在刺客门追杀花淮秀的过程中,辉煌门若是没有把握好分寸而失手……自己将会如何。
  "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花淮秀低头,夹了一块红烧肉入嘴。
  可惜他看不到,他对面那人用何等温柔的眼波望着自己。
  "跟我回去吧。"樊霁景旧事重提。
  花淮秀这次倒没想像之前那么决绝地拒绝,而是反问道:"以什么身份?"
  "任何身份,"樊霁景在花淮秀发飙之前,很快接下去道,"只要表哥肯跟我回去,哪怕表哥要以九华派掌门的身份,我也愿意。"
  花淮秀抬眸,狐疑地看着他,"当真?"若说除了当初被无情地赶下山之外,他心头还有什么刺,那就是掌门之位。在樊霁景心目中,掌门之位似乎高于一切。他可以为掌门之位不择手段一次,自然也可以不择手段第二次,第三次……
  樊霁景放下筷子,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郑重道:"从今往后,只要你开口,我会竭尽我所能。"
  花淮秀心存犹疑。知道他的手段之后,他对他的信任便如黄河流水,一去不复返。"当初为何赶我下山?"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更多的另一面。"樊霁景也痛苦。若说花淮秀之前喜欢他是喜欢他的憨厚,那么他愿意将这个假象保留一辈子。若非花淮秀执意不肯离开九华派,他绝不会主动揭开面具。
  花淮秀挑眉道:"你想隐瞒我一辈子?"
  "如果可以。"樊霁景直认不讳。
  花淮秀默然。
  他不是没想过对方为何不隐瞒他一辈子的。至少,他心中的樊霁景还是那个憨厚忠诚的老实人。那么就算被拒绝,自己受欺骗被利用的愤怒不会这么剧烈。
  "如果表哥希望,我可以做表哥心目中的樊霁景。"樊霁景说得认真。对他来说,那个憨厚的樊霁景已经是他身体中的一部分,并不全然是假装。所以,就算日日如此,也绝非难事。
  花淮秀淡淡道:"我要一个虚假的躯壳何用。"
  樊霁景望着他,眸光黯然。
  "当真从此之后,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当真。"樊霁景精神一振道,"从今以后,我只听表哥一人号令!"
  "那么……"花淮秀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浅笑。
  樊霁景眼巴巴地看着他。
  花淮秀缓缓道:"再去要一间房。"
  "……"樊霁景郁闷道,"可是我身上银两不够。"
  花淮秀摊手道:"想办法。"
  樊霁景望着他,见毫无转圜余地,轻轻地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等等。"花淮秀在他身后道。
  樊霁景立刻回座,速度之快,比当初杀杀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花淮秀道:"吃完再走。"
  樊霁景眼睛一亮。
  "等我吃完再走。"花淮秀咬着筷子,"总要有人收拾的。"
  "……"
真情未明(四)
  即使铺了一层床垫,屋檐上的瓦片依然咯得慌。
  樊霁景双手枕在脑海,无声地望着夜空。
  屋檐下,花淮秀正在铺床,嘴里含含糊糊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看来心情很是不错。
  不知是否受他心情感染,樊霁景的嘴角也微微翘起来。
  疏星淡淡,皓月无踪,却越发显得夜空浩瀚,无边无垠。
  樊霁景合上眼睛。自从父母双亡之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
  但显然,有人并不喜欢他的平静。
  清风送来轻浅的踩踏声。
  他睁开眼睛,无声站起,冷冷地看着那七个从客栈后面摸进来的鬼祟身影。
  刺客门或许没有血屠堂杀手武功高强,也没有蓝焰盟弟子会摄魂之术,但他们胜在坚持,无论死伤多少,只要未达目的,便决不罢休。
  似乎感觉到樊霁景的注视,杀手们很快散开,从七个不同的角度朝樊霁景冲去。
  樊霁景从腰上解下剑鞘。
  他的动作优雅而悠闲,但在杀手的眼中,却是刹那间的事。
  三个杀手猛然突前,将另外四个杀手掩藏在身后。
  剑花闪烁。
  如同烟花,点缀夜空。
  三个杀手只觉颈项一冷,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朝后倒去。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杀手被他们倒下的尸体阻了阻,很快侧身,伸脚踩上那块离自己最近的屋檐,借力继续向樊霁景冲去。
  但刀尖到时,目标却平地消失了。
  "打扰别人是很不礼貌的。"
  淡然的喟叹融化在清风里,回荡在耳边。
  杀手们仓皇回头,却发现转得太用力,竟让自己的脑袋飞了起来,在失去意识之前的刹那,他们看到那个人正站在那四具依然矗立的身体后面微笑。
  
  窗户咿呀一声推开。
  花淮秀探出头来。
  樊霁景站在院子里,正用一把很大的扫帚扫着落叶。
  "你很闲?"花淮秀皱眉。
  无论谁半夜三更听到这么一把大扫帚在窗外扫来扫去,心情都不会太好。
  樊霁景抬起头,朝自己的双手呵了一口气道:"外头太冷,得动一动。"
  花淮秀挑眉,手指一指院落里那个孤零零的水缸道:"去把水打满。"
  樊霁景委屈道:"这水缸起码要来回十五趟才能打满。"
  花淮秀嘴角一扬,似笑非笑道:"岂非正合你意?"
  樊霁景还想再讨价还价,窗户却无情地关上了。
  他抬着头,依然以原先的姿势呆呆地看着窗上那被烛光映照的剪影慢慢模糊,然后投进一片黑暗当中。
  被落叶掩盖的血慢慢淌了出来。
  樊霁景低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下次杀人,应该考虑换了个更干净点的方式。
  风刮过,落叶飞卷。好几片落在了水缸边,好似在提醒今夜的任务。
  樊霁景无奈地走过去,扭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窥视之后,才弯腰举起水缸,单足轻点,一个跳跃便消失在院墙外。
  
  翌日午后。
  花淮秀神清气爽地从楼上走下来。
  紧张多日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那便松散得一发不可收拾。若非腹空难捱,花淮秀几乎可以连睡到明天早上。
  这个时间正是整个客栈最空闲的时间。
  伙计和掌柜都歪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
  空荡荡的一楼大堂,只有樊霁景一个人趴在一张靠街道的桌边打盹。
  大约听到脚步声,他慢慢抬起头来,惺忪的眼睛对上花淮秀,瞬间清明起来。
  花淮秀径自走到他面前,从钱袋里掏出一小锭银子,"喏,叫菜。"
  樊霁景直起身,哀怨道:"我一夜未眠。"
  花淮秀随口道:"以前的樊霁景可不会这么说。"
  樊霁景表情顿时一变,憨厚地笑道:"表哥,你想吃什么。"
  花淮秀心底一颤。
  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他不是没有见过,生意场上多的是这种人。但大家有多少伎俩,什么时候会翻脸,什么时候会贴脸,彼此都是清楚的。从来没有人如樊霁景这样,想变就变,毫无缘由,又毫无迹象可循。
  樊霁景见他表情冷下来,连忙收起笑容道:"表哥?"
  "你受了很多苦。"花淮秀缓缓道。
  这次轮到樊霁景心下一颤,"表哥何出此言?"
  "没什么。感慨罢了。"花淮秀其实是在说服自己。今日的樊霁景都是因为当年种种的因所铸成,所以他并没有错。如果说错,错的是步楼廉。所以,自己本不该怪他。因为在他最痛苦最害怕的时候,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锦衣玉食、高床软枕罢了。
  樊霁景何等聪明,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很多事情并非只字片语便可开解,尤其是人与人的相处。一旦破裂成缝,要修补便千年万年。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到花淮秀重新适应他,相信他。这或许要几个月,几年,甚至一辈子,但只要人在他的身边,他就有信心和希望。
  "我去叫菜。"他拿起桌上的银子,匆匆朝柜台走去。
  花淮秀松了口气。昨夜听到樊霁景的表白,不是不感动的。但短暂的感动过后,却是那条通往未来让人望而生畏的漫漫长路。樊霁景说得再天花乱坠都是片面之词,一如当初他看到的也只是他刻意做出来的表面。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自己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飞蛾扑火只能燃烧一次生命。不知有没有飞蛾从火中逃生之后患上了畏火之症?
  樊霁景点好菜,提着一壶茶微笑着走回来道:"有你喜欢吃的虾。"
  花淮秀看他殷勤地倒好茶水,低头嗅了嗅,"过夜的。"
  樊霁景反射性地站起,"我去换?"
  "不必了。"花淮秀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喝过夜茶水。从被追杀以来的半个月,他走的都是偏僻小路,所以什么样的茶水都经历过。不知为何今天又介意起来。
  他抬头看了眼樊霁景,憨厚的表情仿佛天塌下来都可以凭他单手支撑。或者,在他身边让他下意识地感到安逸?
  "掌柜的呢?"几个官差从外头进来,严肃的表情让昏昏欲睡的掌柜和伙计都是一惊。
  "什么事?"掌柜肥胖的身躯拼命从柜台后面挤出来,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昨晚出了几桩命案,你们知道吗?"为首的官差先冷厉地瞪了他们一眼,目光随即瞟向坐在一旁安静喝茶的花淮秀和樊霁景。
  "这,这没听说啊。"掌柜回头看了眼伙计,伙计也是一脸茫然。
  他们镇是小镇,一年到头出殡的次数都不多,何况是命案。
  官差道:"但有人说见过你们后院里的落叶有血迹。"
  "啊?"掌柜一听慌了神,官差的口吻似乎在暗指他们有凶嫌,"我们开的是客栈,平时杀个鸡啊鸭啊的就是在后院,血渍来不及清理也是有的。官老爷明鉴,杀人这种事,我们是万万不敢做的。"
  官差来这里其实也是例行公事。小镇鲜少出命案就意味着他们查案的经验极端匮乏,要像神捕那样抽丝剥茧、察言观色、顺藤摸瓜却是不能。"你们客栈里还住着谁?"
  掌柜道:"还有一个伙计,一个掌勺。"
  官差兀自盯着花淮秀和樊霁景。
  掌柜很快意会道:"客人只有两拨。一拨一大早就退房了,另外就是这两位了。"
  一直低头装没听到的樊霁景和花淮秀终于转过头来。
  由于花淮秀背对着门的方向,所以直到他转头,官差才看清他的容貌,几双眼睛齐齐瞪大。
  樊霁景谦恭地站起来,含笑道:"不知道几位官爷有什么指教?"
  为首的捕快缓缓回神,脸上不免有些不自在,口气也不如刚进门时那般张扬,干咳一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做什么"
  "去洛阳访友的夫妻,不巧路过此地。"樊霁景有条不紊地抛出让众人瞠目结舌的答案。
真情未明(五)
  花淮秀在脚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樊霁景面色不改。
  "夫妻?"捕快们惊愕地望着花淮秀。虽然他很俊秀没错,但如果变成妇人打扮……
  好像也很不错。
  花淮秀不动声色地将头转了回去。
  捕快以为他害羞,毕竟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确不妥,倒没有多想。"既是夫妻,为何做如此打扮?"他狐疑地扫过二人背影。该不会夫妻是假,私奔是真吧?
  樊霁景轻叹了口气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捕快想起花淮秀的容貌,都暗自感慨男装尚且如此,若换了女装不知会如何惊艳。想及此,他们脸上都忍不住流露出艳羡之色。
  捕快道:"既是如此,在家中操持家务岂不更好,为何出来抛头露面?"
  樊霁景苦笑道:"我不在家中,如何能放心?"
  捕快转念一想,倒也是。若他们有这样的妻子也绝不会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家中的。这样一想,心中的艳羡去了几分,对樊霁景反倒生出几分同情。这种艳福偶尔享享还可,真纠缠一辈子也是件麻烦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古皆然。
  "你们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捕快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命案上。
  樊霁景佯作思索,半晌才道:"不曾有什么动静。"
  捕快道:"你们晚上可曾离开过房间?"
  樊霁景笑得有些腼腆,"待内子沐浴之后,便寸步未离。"
  伙计闻言,惊诧地瞄了他一眼。捕快们都背对着他,并未瞧见。
  捕快见问不出什么,只好道:"如今镇上不太平。死的几个都是外来人,你们吃完饭还是早早赶路吧。"
  樊霁景连忙行礼道谢。
  捕快吆喝掌柜,让他带他们去院子里看看。
  他们前脚一走,花淮秀后脚开口道:"谁是谁的内子?"
  樊霁景笑眯眯地坐下道:"权宜之计,表哥不要介怀。"
  花淮秀脸色微僵,不知是为了这句权宜之计,还是为了不要介怀。
  樊霁景慢悠悠地接下去道:"我一定会明媒正娶表哥过门,给表哥一个正式名分的。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委屈表哥了。"
  "明媒正娶?"花淮秀大眼睛一睁,精光慑人。
  樊霁景侧头,望着匆匆走来的伙计道:"啊,我要叫菜。"
  比起他那一脸灿烂的阳光,笼罩在伙计脸上的就像是连日的阴云。他弯腰,挨到樊霁景身边,小声道:"客官,我们掌柜说不做生意了。你们早些走吧。"
  樊霁景嘟囔道:"可是我们还没有吃饭。"
  伙计道:"我们有馒头和菜包,都现成的。客官不如买一些路上吃。"
  "你这是赶客啊。"樊霁景叹气。
  伙计不吱声。
  他昨天夜里头起夜,明明看到樊霁景一手托着那只几个人合抱的大水缸,悠悠闲闲地从门外走进来。他适才和掌柜提及此事,掌柜不信,以为他睡迷糊了,分不清梦与现实。如今捕快找上门,说闹出了人命,又说院子里有血,这才让掌柜害怕起来。不管伙计看到的那一幕是真是假,在这当口儿,还是把这两位瘟神请出门才好。
  "所以,"樊霁景顿了顿,笑道,"算便宜点卖吧。"
  伙计:"……"
  见伙计郁闷地跑去和掌柜商量,花淮秀皱眉道:"这能便宜几个钱?"
  樊霁景道:"出门在外,总要省吃俭用一点。"
  说到省吃俭用,花淮秀就有一大堆的牢骚要发泄,"不愧是九华派掌门。连九华派的伙食都留有掌门之风。"
  樊霁景委屈地笑道:"你住在九华山的那段时间,我还不是九华派掌门。"
  提到那段时间,花淮秀不免联想到过去种种,翘起的嘴角又慢慢地垂了下来。
  伙计提着一小包的菜包馒头不甘不愿地走过来。
  价格果然便宜不少。
  樊霁景笑眯眯地掏钱,然后接过包袱。
  花淮秀突然拿出一大锭银子,丢给伙计道:"赏你的。"
  伙计慌忙接下,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樊霁景。
  樊霁景苦笑道:"既然是他赏的,你就收着。"
  伙计给花淮秀鞠了个躬,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樊霁景望着得意洋洋的花淮秀,无奈地叹气。
  
  两人出了客栈,又买了两匹马代步。原本花淮秀想买一匹的,但眼看樊霁景厚颜无耻地缠着同乘,他才不得不另买一匹。
  直到上路,他还在为这件事呕血。为何他占上风,是他花的银子。他占下风,还要他花银子?明明他才是江南花家的正宗传人,如今却像个挥金如土的爆发富。要是父亲知道,一定会气得让他把花家这么多年教给他的生意经统统抄三遍。
  花淮秀突然叹了口气。
  可惜。从他逃婚那日起,他父亲便不会再管他了吧。
  花家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钱和人才。
  他侧头看骑在另一匹马上的樊霁景。不管怎么说,他们算是在一起了吧?纵然中间有波折,纵然未来不确定。至少樊霁景对他并非全然无心。这样结果,已比他离家出走时所预料的要好太多。
  樊霁景笑着看过来,"表哥?"
  花淮秀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要去哪里?"
  "洛阳。"
  花淮秀一怔。他还以为之前他对捕快说的是敷衍之词,没想到是真的。"去洛阳作甚?"
  樊霁景道:"访友。"
  花淮秀狐疑道:"你有朋友在洛阳?"据他所知,除了九华派同门之外,樊霁景的朋友屈指可数。程澄城在青城,端木回春在魔教,勉强算上个纪无敌,也在辉煌门。洛阳,洛阳有谁?
  樊霁景微微一笑道:"刺客门门主。"
  花淮秀吃惊地看着他,"你要杀上刺客门?"
  樊霁景不答反问道:"难道表哥想每日在追杀中度过?"
  花淮秀仍自沉浸在震惊中,一时未答。
  樊霁景接下去道:"纵然你愿意,我也不肯。"
  花淮秀心中感动,垂首轻声道:"但你一个人,势单力薄。"
  "谁说我只有一个人?"樊霁景好笑地反问。
  花淮秀心头一动,是了。他如今是九华派的掌门,号令一派,怎么会单枪匹马找上门去。但樊霁景下一句话,立刻毁灭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
  "不是还有表哥吗?"樊霁景伸出手指比了比,"所以是两个人。"
  花淮秀怔怔地看着他,就好像他腰身一变,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傻乎乎的木头,"你知道刺客门有多少人吗?"
  "不知道。"
  "你知道刺客门门主是谁吗?"
  "不知道。"
  "那你究竟知道什么?"花淮秀瞪着他。
  樊霁景收敛笑容,缓缓道:"我只知道,他们触犯了我不能被触犯的底线。"
  
  掌灯时分,洛阳城喧闹如昼。
  贯穿南北的长街上,灯笼如星星点点,映照出一片片锦衣如云,一个个佳人如花。在这川流不息的佳人中,最为瞩目的却是一位戴浅色头巾,穿同色锦袍的青年。他容貌俊秀无匹,又不流于脂粉气,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赏心悦目的风雅仪态。
  樊霁景望着周遭越来越拥挤的人,皱了皱眉。那些人时不时瞟过来的热切目光赤|裸裸地明示着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表哥。"他不着痕迹地上前,手轻搭在花淮秀的腰肢。
  花淮秀下意识地挣扎了下。他虽然属意樊霁景,却还不到大庭广众公然打情骂俏的地步。"你做什么?"
  "这里太拥挤了。"樊霁景淡淡道。
  花淮秀扫了眼四周,倒不觉有什么不妥。比起他在江南的风光,这实在不值一提。
  樊霁景肃容道:"只怕是刺客门的人混了进来。"
  他们来洛阳的路上,没少遭遇刺客门的暗杀。越靠近洛阳,刺客门的行刺就越加疯狂,直到他们进了洛阳城,刺客门才突然销声匿迹,显然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行动。
  听他这么一说,花淮秀顿时紧张起来,"在这里动手会伤及无辜。"
  "正是。"樊霁景说着,搂着他腰的手更加用力,"我们先将他们引开。"
  花淮秀猜到了他的意图,左手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臂道:"你不必管我,我自会跟上。"
  樊霁景眨了眨眼睛,然后猝不及防地将他搂入怀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他飞身跳上街旁的屋檐。
真情未明(六)
  花淮秀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不止因为樊霁景抱着自己,更因为他是在那么多双眼睛下公然抱起自己跳上屋顶。
  "我说过,我自会跟上。"他咬牙小声道。
  可惜听在樊霁景的耳里却和撒娇无异,"刺客门的刺客无孔不入,我不想你受伤。"
  花淮秀不悦道:"一定是我受伤?"
  樊霁景突然伸手,朝一处黑暗连绵的房舍一指,"刺客门就在那里。"
  花淮秀怎么看都觉得不像,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樊霁景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喏。"
  花淮秀接过来一看。纸上房舍栩栩如生,竟与眼前前景一般无二,只是其中一座宅子被红笔勾勒出来,在重重叠叠的房屋中,鹤立鸡群。
  他瞄了眼落款,"魔教洛阳分舵周怀生?"平心而论,尽管铲除蓝焰盟上,魔教与白道各派达成联盟,但在白道众人心中魔教始终是黑道邪派。因此他见樊霁景与魔教来往,不由心生芥蒂。
  樊霁景看出他的心思,解释道:"我是托纪门主请袁先生帮忙的。"
  花淮秀对纪无敌也好,袁傲策也好,都没什么好感,但碍于他们算是樊霁景的朋友,才不冷不热道:"为我一个人的事,何必惊动他们?"
  樊霁景道:"你的事难道不是我的事?我的事自然按我的解决方式。"
  话说到此,再说下去反倒矫情,花淮秀只好就此收口。
  樊霁景跳下屋檐,牵起跟随而来的花淮秀的手,放慢脚步朝那座宅子走去。
  夜深人静。
  闹市嘈杂犹如昨日繁华。
  星空与四周的房舍连成一片,好似黑云铺陈的幕布,将他们单独包裹。
  花淮秀缓缓开口道:"九华派还好吧?"想起樊霁景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必是匆忙赶来。他刚刚继任掌门之位,正是收拢人心的时候,这样离开恐怕会有碎语闲言。花淮秀念及此处,心中又是甜蜜又是不安。
  樊霁景笑道:"都好。"
  花淮秀以为他宽慰他,便反过头来宽慰道:"你的师叔和师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你不在,或许还会互相掣肘。"
  樊霁景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表哥好眼力。"
  花淮秀见他面上一片泰然,不似作伪,才讶异道:"难道他们真的不曾反对你?"
  樊霁景道:"唔。他们有各自的追求。
  宋柏林爱惜生命,关醒爱惜施继忠。
  花淮秀心中存疑,不屈不挠地盯着他。
  樊霁景只好无奈道:"我用了些小小的手段。"
  他的手段花淮秀不但见识过,而且终身难忘,因此不无嘲讽地道:"你不说,我险些都忘了。你不欺负别人便很好了,又怎么会被别人欺负去。"
  樊霁景道:"我被别人欺负倒不打紧,只要表哥不被别人欺负去就好了。"
  花淮秀冷哼道:"我不怕被别人欺负,就怕被有些人欺骗。"
  樊霁景脸皮极厚地笑道:"可见在表哥心目中,我比别人都重要的。"
  "嘘。"花淮秀突然将手指凑在唇下,朝前面那座宅子努了努嘴巴道:"你看,可是这处宅子?"
  樊霁景看也不看,便道:"正是此处。"
  花淮秀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怎的没声?"
  樊霁景道:"除去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门下恐怕所剩无几。"
  花淮秀这才知道他为何敢单枪匹马杀上刺客门总部。
  樊霁景道:"不过也不可大意。据我所知,刺客门主并非容易对付之人。"他说着,将花淮秀掩藏在身后,缓缓走到那座宅子的正门前。
  门虚掩着。
  隐约有敲击声从里面传出。
  樊霁景默默地数着敲击声。
  花淮秀见他站在门前半天不动,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不进去?"
  樊霁景听敲击声终于停下,才道:"我在听有多少人。"
  花淮秀早知他武功深不可测,却不知竟深不可测至此,忙道:"多少人?"
  "六个在外堂,六个在内堂,还有一个武功极高的人。"樊霁景说的时候,脸色凝重。
  花淮秀皱眉道:"武功极高?"
  樊霁景叹气道:"恐怕不在我之下。"
  花淮秀狐疑地盯着他,"既然不在你之下,又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被你探听到?"
  樊霁景心头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道:"我能感觉到他的杀气。你若是不信,一会儿数数便知。"他一手推门,一手拉起花淮秀,朝门内走去。
  花淮秀紧张道:"既然他们还有这么多人,不如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不是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他太清楚自己的斤两,莫说比起超一流的高手,就连两个二流高手自己也是抵挡不住的。对方还有十三个人,除去和樊霁景相当的高手,自己要以一敌十二……除非这十二个都是酒囊饭袋,不然他输定了。他怕死,却更怕连累樊霁景。
  宅内森森。
  月光不知藏去何处,徒留淡淡星痕。此时此地此景,与适才洛阳闹市繁华相差何止千里。
  花淮秀谨慎地看着四周。
  突地,樊霁景猛然松开他的手,身如飞燕,轻纵上半空。
  不及花淮秀回神,空中六道飞絮已经断成十二份。
  樊霁景落回地上,手极快地捂住花淮秀的双眼。
  花淮秀不满地扒下他的手,"我不是女人。"他目光扫过地上,"……"樊霁景的手被无声地拉了回去。
  宅院一重接一重。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时间,花淮秀觉得刚才吸入鼻的血腥气稍稍淡了开去,这才将心思放回四周,问道:"他们埋伏在哪里?"樊霁景既然能听出几个人,那么也该知道他们藏身何处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六个身影飞快地从里面穿出来。
  花淮秀正要出手,樊霁景的剑光如鬼魅般横亘在他们之间。
  白光一闪。
  六颗人头落地,双眼如牛眼,临死时瞳孔依然残留惊恐和慌张。
  "他们……"花淮秀刚说两个字,便感到一阵极强的杀气从背后冲来。
  樊霁景搂住他,如陀螺般一转。
  花淮秀只听耳边一阵闷哼声,身体如激流上飘荡的小舟,左右摇晃着。
  耳旁听不到兵器交接声,只有风声不绝于耳。
  时间在这一刻被拖成五六倍长。
  花淮秀后背手心都渗出了汗。
  当。
  清脆的断剑声,紧接着是樊霁景的低喝,"刺客门门主?"
  "嗯。"极为短促的回答。
  "为何追杀花淮秀?"樊霁景沉声问道。
  花淮秀立即意识到刺客门主已经被制住,想要转身,却被樊霁景牢牢锁住,不能动弹。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谁?"
  "要杀便杀。"刺客门主冷声道,"刺客门已在你和魔教的联手下烟消云散,我留在这便是等死,你还待如何?"
  "我可以不杀你。"
  "我现在与死有何区别?"
  樊霁景猛然歇了口气道:"当然有。你活着,就可以吃饭睡觉,可以走路唱歌,可以游山玩水。人只要没死,总可以做很多事。"
  刺客门主不语。一个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不过是因为他顿失所有,感到生无可恋。一旦他找到生命中的依恋,死志便会动摇。
  "更何况,你不说,我不说,天下又有谁知道你是刺客门门主?"
  刺客门主道:"还有一个人知道。"
  "买家?"这就是樊霁景想要知道的。
  刺客门主犹豫。
  樊霁景微微一笑道:"是礼部侍郎?"
  花淮秀一惊。他虽然隐约猜到可能的人选,但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否认。毕竟对方是朝廷大官,实在不必买凶杀人。
  樊霁景道:"血屠堂消失之后,他必然烦恼许久。"
  刺客门主叹气道:"我本以为可以取而代之的。"
  "你或许应该将它看做前车之鉴,而非榜样。"
  刺客门门主惊住。他之前一心一意想创建与血屠堂一般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却从未想过杀手组织本就不是一个可以长久的行业。
  樊霁景道:"既然他知道,你就让他永远开不来口吧。"
  刺客门主沉默半晌,道:"这是条件?"
  "利人利己。"樊霁景道。
  "一个月后听消息。你知道如何找到我。"刺客门主顿了顿,"你血流得也不少,还不放我走?"
  花淮秀感到搂着自己的樊霁景动了动,随即肩膀上压力如泰山袭来。"你受伤了?"他抓住樊霁景的肩膀,低头一看。只见樊霁景的小腹处,血红一片。他连忙警戒地看向外头。
  樊霁景苦笑道:"我都这样,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果然,花淮秀见到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蔓延到目光尽头。他刚才听两人对答如流,还以为都毫发无伤,如今看来,竟是都在硬撑。
  "你还说!"花淮秀急忙扶着他到内堂,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开始从身上找伤药。这伤药还是他逃亡时买的,几次想丢到终没舍得,没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樊霁景见他眉头紧锁,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真情未明(七)
  解开外袍,花淮秀便觉得眼睛一疼。
  火辣辣的红色不断在洁白的内衣上蔓延开来。即使这么看着,他都感到胸口一阵喘不过起来,更枉论樊霁景此刻所承载的痛苦。
  他伸出手,动作极慢地掀起内衣。
  樊霁景倒抽了口凉气,垂眸却见花淮秀的手微微颤抖着,好似越紧张越控制不住自己。
  "不疼。"樊霁景安慰道。
  花淮秀定了定神,双手终于稳定下来,咬牙道:"闭嘴。"内衣终于拉开,露出狰狞的伤口,血水一点一点地从里面渗出来,看不到停歇的迹象。他咬着下唇,沉着地撒药,然后撕了片穿在最里头的内衣布条包扎。
  由于伤在小腹,布条的长度只够绕腰一圈,花淮秀不得不又撕了好几条下来。
  樊霁景笑道:"你会不会冷?"
  花淮秀抬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发现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模样,急道:"你没事吧?"
  樊霁景牵了牵嘴角。其实要怪就怪他之前没有算到花淮秀包扎个伤口需要花这么多时间,早知如此,刚才就不催动内力让血流加速了。但既然到了这份上,他自然不能浪费机会,表白道:"只要表哥没事,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花淮秀脸色微红。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说,他一定二话不说翻脸,但这人是樊霁景,因此他虽感肉麻,但心里头却是高兴的。
  "表哥,"樊霁景重重地喘了口气,"你原谅我了吗?"
  花淮秀身体一僵。
  得知真相的冲击还留在身体里,经过被追杀那一个月的沉淀,变成一只大大的疙瘩,岂是三言两语一番辩解就能解脱?
  造成伤害很容易,但要忘记疼痛就很难。就像樊霁景小腹的伤口,看上去也就是一刀子的事,但是要完全痊愈却又不是要花多少时日。
  樊霁景低声叹道:"表哥是该恨我的。"
  恨?
  花淮秀愣了下,脱口道:"我怎么会恨你?"若是恨他,为何看到他受伤,自己比任何都要着急和心疼?若是恨他,他又怎么会明明害怕再次受骗,依然坚定地跟他走下去?
  他并不恨他。
  花淮秀得出结论,他只是害怕。
  以前那个樊霁景木讷归木讷,但他自认为是可以将他的心思牢牢抓在手心中的。这种感觉叫做安心。
  现在这个樊霁景聪明了,精明了,却从他的手掌上跳了出去,反而把他抓在了掌心。这种感觉叫闹心。
  尽管还是一颗心,感觉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再信我一次,这么难吗?"樊霁景用近乎卑微的目光祈求般地看着他。
  花淮秀心里头堵得说不出话,半天才道:"谁让你骗我?"
  "我是迫不得已。"樊霁景似乎看到花淮秀胸口那根名为坚决的支柱正在动摇着。
  花淮秀道:"为何不告诉父亲?"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花云海。
  樊霁景眼睑一垂,自嘲地笑道:"或许是我年轻气盛吧?"
  "你在骗人。"花淮秀语气陡然变冷。
  樊霁景怔忡地抬眸。
  花淮秀冷声道:"就算白痴被骗多了也会变聪明的。"
  樊霁景脸上血色更少,苦笑道:"竟连一句话都不信了么?"
  花淮秀不语。有时候,越是简单的话,越是难以说出口。就如同很多说长篇大论的人未必因为理直气壮,反倒因为不够理直气壮,所以才不得不用更多的语言来掩饰心虚。
  有时候,真理只有一句话,甚至一个字而已。
  樊霁景道:"我说过,从今以后,我只听你一人的话。"
  花淮秀定定地看着他。
  樊霁景不避不让。
  "任何事?"花淮秀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嗯。"樊霁景答得毫不犹豫。
  "即便是……"花淮秀顿了顿,双颊泛起红晕,目光微微闪烁却直盯盯地望着他道,"让你,委身于我?"他将后面四个字念得极轻,几乎是含在嘴里。
  "什么?"樊霁景似乎没听清楚,身体往前倾了倾,立刻轻哼出声,"啊!"
  "别乱动!"花淮秀紧张地检视伤口,"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我看你的伤势起码要在洛阳这一阵子。"
  樊霁景抬手抹了把额头冷汗,"不行,我要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花淮秀不敢苟同地瞪着他。
  "江南。"
  花淮秀眼皮一跳。
  樊霁景果然道:"花家。"
  
  刺客门不远处,一群黑衣人被捆成一堆。
  钟宇嫌恶地丢到手中的鹿皮囊,"以后不准用猪血。"
  "……"辉煌门门下面面相觑。难道下次要用人血?不对,难道还有下次?
  其中一名辉煌门弟子道:"请钟堂主示下,剩下的人如何处置?"
  "让刺客门主做完最后一笔生意,然后送交官府。"穷凶极恶的已经被樊霁景解决掉了,剩下的这些就需要好好改造……门主例外。
  弟子纳闷道:"最后一笔生意?"
  "礼部侍郎。"钟宇看向黑衣人中的某一个,"他懂的。"
  "是。"
  钟宇转身离开。
  "堂主去哪里?分坛从这边走。"
  "回家。"话音未落,不见其影。
  
  花淮秀曾经几次劝说樊霁景回花家。一来是因为他知道樊霁景在九华派并不好过,若是回到花家家毕竟还有表少爷的身份,素来爱面子的花家绝不会亏待于他。二来,自己也可以与他朝夕相对,不必每次找理由出门。
  但此一时彼一时。花家素来重视家风,他逃婚之举等同和花家翻脸。如今回不去的人成了他,所以听到樊霁景要回花家,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一会儿担心樊霁景和花家连成一气,一会儿又担心花家不知会怎么对待自己。
  接连担忧了三天,樊霁景终于看不下去,拉着他笑道:"我只是去花家见见你爹。毕竟,他曾却拜祭过我爹娘。"
  花淮秀眼眶一热。凭此言可以想象樊霁景的童年是如何的酷冷贫瘠,竟连拜祭他父母都成了报恩的理由。
  "我请刺客门主杀礼部侍郎,无论事成与否,都不可能再让你回花家的。"樊霁景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承诺道,"或许今日的九华派不如花家强大,但总有一天,它会成为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势力。"
  花淮秀眨了眨眼睛。
  门派和势力是两种概念。不敢让人小觑的门派应当是如少林武当这般的泰山北斗,在武林中一定的地位,掌门德高望重,门下无数。而势力就复杂得多,最典型的代表便是辉煌门和魔教。听樊霁景的意思,竟是倾向于后者。不过也是,前者只适合那个木讷的樊霁景吧。
  花淮秀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站在眼前这个樊霁景的立场去思考一些问题,并坦然地接受了。
  "但是这光靠我一人是做不到的。"樊霁景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我需要你。"
  花淮秀想缩回手,但樊霁景五指缩紧,硬是不放手。他只好无奈道:"哪见得我就喜欢吃白食?你放心,只要九华派肯涉足生意,我自然会用我的手段让它发扬光大。"
  樊霁景失笑道:"表哥想得长远。"
  "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花淮秀狐疑地看着他。
  樊霁景柔声道:"我只要表哥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哼。当小厮吗?"花淮秀撇头看向窗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马车外风景如画,他的心中也是。
  这还是花淮秀头一次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一幅美丽醉人的未来。
  未来中有两个人,都开心地笑着。
  
  尽管到了花家家门口,但樊霁景却没有进门的打算,而是雇了个人给花家送了封信,在城中客栈相见。
  花云海来得飞快。
  他一进门看到花淮秀,便情不自禁地呼道:"我儿。"
  一声熟悉亲切的呼唤顿时平复花淮秀焦躁不安地心。他站起身,正准备双腿一屈,跪在花云海面前,就被樊霁景一手搂腰,硬拉着坐到了座位上。
  花云海盯着他放在自家儿子腰间的手,眯了眯眼睛。
  "舅父请坐。"樊霁景站起身,谦恭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花云海反手关上门,才缓缓落座,"樊掌门客气。"他的态度生疏有礼,若是仔细品,还能品出三四分不满来。
  花淮秀垂头。偷偷翘家是一回事,光明正大回家和老爹叫板是另一回事。
  樊霁景道:"霁景有今时今日还要谢舅父当年的鞭策。"
  花云海原本板着的脸顿时露出几分不自在。
  花淮秀听出他话中有话,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樊霁景道:"当年就是舅父告诉我,报仇须亲力亲为的道理。我自然对他感激不尽。"他嘴角的笑意未达眼底。
  花淮秀吃惊地看着花云海。听樊霁景的意思,当年他曾经向花云海求助过的,只是被拒绝了?
  花云海毕竟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在刚刚短短一句话的时间内收拾好了情绪,淡淡道:"你当年还小,又无凭无据。我纵然是花家家主,也不能为你的一句话便与九华派结怨。"
  "但是……"花淮秀气冲百会,正要说反驳,就被樊霁景拉住胳膊道:"舅父说的是。所以我才说,我有今时今日,都拜舅父所赐。"
  花云海冷声道:"你今天找我来,便是说这些?"
  "不。我来此,只是为了拜见岳父。"樊霁景说着便站了起来,亲自斟上一杯茶,双腿跪到在他面前,恭敬地举杯过头顶。
  花云海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花淮秀,胸口呼吸急促,半晌才对着花淮秀厉声道:"这便是你出走的缘由?"
  花淮秀也被樊霁景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但他极快反应过来,立刻与樊霁景一同跪倒,低声道:"求爹成全。"
  "荒唐!"花云海以袖扫向茶杯。
  樊霁景眼睛不眨,只是用握着茶杯手的小指轻轻一弹,就将花云海的衣袖又弹了回去。
  花云海被他内劲冲得浑身一颤,半晌才道:"樊门主,好功夫。"
  "岳父喝茶。"樊霁景面色不改。
  花云海犀利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到花淮秀身上,"你想清楚了?"
  花淮秀硬着头皮道:"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是赶鸭子上架,由不得他说不。
  花云海气得嘴角一抖,拍桌站起道:"好,很好。"他瞪着樊霁景,"你的茶我是不会喝的。但是我的儿子我以后也不会再管!"
  这个结果花淮秀早有所料。从花家跑出来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得到花家众人的原谅。但亲身经历毕竟和想象不同,他全身力气都在刚刚那一句话中被抽得一干二净。
  樊霁景不为所动道:"岳父慢走。等我和表哥安定下来,自会再来拜访。"
  花云海嘴角一抽,正想说不必,但眼角扫到失魂落魄跪在地上的花淮秀,话到嘴边深吸了口气道:"你们好自为之!"
  听着他甩门而去,花淮秀全身一软,正好倒在樊霁景适时伸过来的臂弯中。
  "你是故意的。"
  对于他的控诉,樊霁景微笑道:"你爹总有一天会原谅我们的。"不得不说,花淮秀和花家的关系是他的一桩心病。花淮秀与他不一样,他是真真正正的花家嫡系,只要他肯回去,花家一定会打开大门欢迎。所以他必须将他绑在自己的这条船上。除非有一天船沉,不然他绝不会放他离开。
  花淮秀侧头看他。
  樊霁景定定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心中对他占有的欲望。
  或许他表现得太过赤|裸,让花淮秀不得不撇开头道:"你总是任意妄为。"
  "看来我要改得还有很多。"樊霁景慢慢地将头凑到他的颈弯处,"但至少我这次没有骗你。"
  他的确没有再骗他。
  无论是当年的事,还是今天的目的。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花淮秀抬手推开他的头。
  樊霁景眨了眨眼睛,"那你要什么?"
  "我要……"花淮秀眼睛瞄下他的小腹,"你的伤好了吧?"
  樊霁景乖乖回答道:"好了。"
  "好。"花淮秀面色一整道,"你曾经说过,今后只听我一人的话。"
  "嗯。"樊霁景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我要你……"花淮秀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樊霁景将手指慢慢从哑穴上收回来,虚心地望着他道:"表哥,你说什么?"
  花淮秀怒视着他,眼中怒意几乎可以燃起他的头发。
  "表哥,你是不是不舒服?"樊霁景边说边抱起他放在床上。
  花淮秀恨得咬唇。
  樊霁景低头,将自己的舌头努力顶进他的牙唇之间。
  花淮秀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血腥味从他的唇齿间蔓延开来。
  樊霁景一动不动,任由他咬着,就好像那条不是他的舌头。
  花淮秀终究松开。
  "够了么?"樊霁景用受伤的舌头轻轻地舔舐着他唇齿见的鲜血。
  花淮秀不语。事实上,他也没法说。
  "那,我继续了。"樊霁景兴奋地从袖子里拿出一瓶东西,"我准备很久了。"因为写信问纪无敌这件事,还被对方盘问了很久。
  花淮秀见他手指利落地脱下他的衣服,眼睛顿时瞪得滚圆。
  在情事上,樊霁景是生手。幸好纪无敌毫不吝啬,甚至可以说是热心地教了他许多,以至于他的理论技巧十分强大。花淮秀在他做到一半的时候就被解开了穴道,但由于被逗弄得太舒服,所以根本想不起反攻。待樊霁景攻城略地结束,两人在火热的战场中平息之后,他才想起秋后算账这件事。"是谁说从此只听我一人的话?"
  "我。"由于舌头太疼,所以樊霁景说话极端简略。
  "那为何……"花淮秀说到一半收口。他想起问题出在哪里,刚才樊霁景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下次不许点我的穴道。"
  "好。"樊霁景一点都不讨价还价。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花淮秀光滑的裸背,直到臀部,欲望再次抬头。
  花淮秀背上一紧,正要说话,就见樊霁景猛然压了下来,嘴巴被他堵得严严实实。等他反应过来,第二场攻城略地又开始了……
  其实手段并非重点。
  只要他们还是樊霁景和花淮秀,有些事情就不会改变。
  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还有两章番外。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