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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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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作者:尼罗(抗战/VIP完结)
《安琪》(完结)
作者:尼罗
1
1、可怜的唐安琪 ...
要讲起唐安琪的故事,首先就要提到戴黎民。因为是戴黎民把唐安琪从一块少爷坯子变成了土匪。
戴黎民很喜欢唐安琪,因为唐安琪长得漂亮;唐安琪一点也不喜欢戴黎民,甚至琢磨着想要宰了他,但是戴黎民不大好宰,所以双方只得僵持下来。戴黎民知道唐安琪的心思,但是不生气,还是喜欢他。
这对冤家相遇的时间,严格算来,应该是西历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五日;地点是在一处土崖下面。那地方不大好,周围全是密林,时常会有野兽出没。土崖上面有一条羊肠山路,唐安琪一家三口坐着大骡子车往二十里外的唐各庄走,就是从山路上被炸弹崩下来的。
炸弹是戴黎民安装的,本意不是要炸唐家,他又不认识唐家。他是想炸吴耀祖,可是吴耀祖没出现,唐家的大骡子车倒是悠悠来了。这回炸弹一爆炸,打草惊蛇,吴耀祖越发的无影无踪;戴黎民眼看着骡车翻翻滚滚的下了土崖,懊丧之余不肯空手而归,带着弟兄们小心爬下去查看情况,以为大骡子车这么气派,里面多少会有些小财。大骡子车都摔的快散架子了,戴黎民上前仔细一瞧,就见一家三口从车门横躺出来,其中一男一女满头是血,脖子都歪了,男女中间夹着一名少年,双目紧闭,却是还有呼吸。
这少年就是唐安琪,唐安琪被爹娘护在中间,没受重伤,只是晕了过去。
唐安琪这年是十六岁。十六岁的唐安琪,因为在教会学校里拉帮结伙,跑到两条街外的女校里骚扰女学生,被校长撵回家里反省去了。
唐安琪一家都是假洋鬼子,他母亲出身极有根底,是南洋一位橡胶大王苏氏的女儿,名叫玛丽苏。他父亲唐大卫的出身差了一些,祖父唐约翰本名唐拴狗,是位英国牧师的仆人,在庚子年间为了保护牧师,被义和团杀了,所以牧师精心培养唐大卫,把他送去欧洲留学。唐大卫和玛丽苏在英国一见钟情,大学毕业后双双私奔回了天津,从此过上快乐幸福的都市生活。
唐大卫和玛丽苏都是漂亮人物,唐安琪那相貌又是集合了二人的优点,所以是公认的校内第一美男子。美男子生的面如桃花,眉睫浓秀,成天梳个锃亮的小分头,由家里的汽车夫送去学校。学校里的男学生折于美色,迷恋他的大有人在,可他天生是个豪迈狡黠的性格,表里十分不一。
他收了人家的情书,吃了人家的零食,然后撺掇着人家跟他出去打群架。打输了他先跑,跑的特别快,谁也追不上,于是他的骑士们落后一步,时常被人暴捶一顿。
唐安琪从此赋闲在家,乐得偷懒。正好唐大卫也得到半个月的假期,索性带上妻儿回乡祭祖。家乡是在河北省边上,从天津出发,也不算远,这一家三口收拾行装上了火车,一路郊游似的出发了。
没想到,这一趟会是有去无回。唐家夫妇连老家村庄的影子都没有望到,就在土崖下面断送了性命。
戴黎民把唐安琪捡了回去――他自己说是"救",但唐安琪后来始终认为是"捡"。提到路上的炸弹,戴黎民把罪过全推到了吴耀祖身上,反正吴耀祖远在山巅,也不能跑到小黑山里和戴黎民分争。而唐安琪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土匪窝,并且变成了孤儿,就哭的昏天黑地,直病了半个多月才好转起来。戴黎民爱他美貌,本想带回来尝个鲜,哪知道美人病的七死八活,让他简直无从下嘴。等到唐安琪身体痊愈了,已是初冬时节,他这时候再想狮子大开口,唐安琪却是鼓舞精神变成刺头,让他依旧无从下嘴。
如此熬到了西历新年,唐安琪闹着要走。戴黎民始终是没能吃到这口嫩肉,自然不肯,不但不肯,还嬉皮笑脸的要和对方拉拉扯扯。唐安琪早就看透了他的龌龊居心,这时转身就跑,一鼓作气跑了七里地,最后在茫茫雪原上被戴黎民扑到在地。戴黎民气喘吁吁的从腰间抻出一根草绳,反绑了他的双手,然后遛狗似的让他自己往回走。
十六七岁的孩子最是悍不畏死,唐安琪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坐在大雪地上耍赖,死活不动,还仰头骂人:"骚狸子,操|你的妈!"
戴黎民高高大大的站在他面前,一手攥着绳头:"坟里操去,没人拦你!"
唐安琪受够了他的纠缠与骚扰,都要气疯了,破着喉咙大叫大嚷,把嗓子都喊劈:"畜生养的,别跟着我,滚你妈的蛋!"
戴黎民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他一张脸蛋冻的有红有白,一双黑眼睛水汪汪的射出凶光,十分够劲,就一挑浓眉,俯身恐吓道:"小兔崽子,少跟我来劲!再闹我现在就日了你!"
唐安琪把两条腿在地上乱蹬,想要去踹戴黎民:"日你爹!"
戴黎民松了绳头,弯腰抓起对方的一只脚,然后转身就往来路走去。唐安琪被他拖在地上,冰雪从裤腰里向上钻,很快就给他那身体降了温。他走投无路的仰天嚎啕起来,心想自己完了,自己再也回不去家了,自己也要变成土匪乡巴佬了!
哭了两声,他觉出了自己的软弱无能,于是转而继续叫骂,说戴黎民是天打雷劈的骚狸子。
戴黎民听在耳中,怒不起来。
他小名是叫狸子。上头有个大哥狍子,下面有个小弟狗子。狍子和狗子都没养大,只有这只狸子最硬实。后来狸子上小黑山拉了绺子,名声大了,就请山下村里的虞老秀才给自己起了学名,叫做戴黎民。
戴黎民是个很体面的青年,二十来岁,顺顺溜溜大个子;模样也英俊,浓眉大眼高鼻梁。可惜,不是个好人。
好人不会上山去做土匪。
戴黎民独自走了七里地,把唐安琪拖回了寨子。
唐安琪看出自己骂不死戴黎民,便双手磨蹭着挣开草绳,站起来撒腿跑回了自己的小屋。紧紧关上门窗,他像个落进狼窝里的兔子一样,急急忙忙脱了身上的棉袄棉裤,用力抖落冰珠雪块。
屋子很小,只有一铺炕。唐安琪走过去摸了摸,发现炕还是热的,就光着屁股爬了上去。瑟瑟发抖的抱住膝盖蜷成一团,他漫无目的的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得走,总留在这里算什么事情呢?
在农历新年前夕,唐安琪又逃了两次,每次都是被戴黎民亲自捕捉回来。正月十五那天他最后一次出逃,成功跑出二十里地,可依旧是没能逃出戴黎民的手掌心。戴黎民有点烦,想要揍他,还是寨子里的师爷出面劝了两句,唐安琪才免过了一场好打。
唐安琪这回认清了现实,知道凭一人之力,逃不出戴黎民的地盘。长吁短叹几日之后,他认清现实,不跑了。
寨子里没有什么好货色,全都是穷凶极恶的山民,唯有师爷是个例外。师爷姓虞,是村里虞老秀才的独生儿子。虞老秀才去年死后,他就被戴黎民引着上了山。虞师爷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熟读古书,家里日子也还颇过得去,不知为何会和土匪混在一起。
唐安琪环顾周遭,认为就这虞师爷还算有几分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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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可恨的戴黎民 ...
在草长莺飞的阴历三月天里,唐安琪穿着一身粗布裤褂,坐在一处土坡上发呆。虞师爷坐在一旁,默默的陪他。
虞师爷穿的干净,长的清秀,说起话来和声细语,放在哪里都足够体面,家里媳妇却是不行――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媳妇比他还大三岁,是个胖壮粗黑的婆娘,并且裹了小脚,从头到尾没有一处动人的地方。可是虞师爷不嫌,既然当初定了下来,那他长到十六岁,就真去把这丑姑娘娶了回来。
然后两口子就开始过生活,一直过到现在,连个红脸的时候都没有。婆娘丑归丑,可是个好女人,牛一样的伺候男人。虞师爷对外人偶尔提起"你嫂子",也是一派云淡风轻,非常自然。
"你嫂子晚上蒸包子。"虞师爷告诉唐安琪:"你过来吃。"
唐安琪手握一柄雪亮的匕首,专心致志的在地上掘土:"什么馅的?"
"猪肉白菜。"虞师爷说完这话,又问了一句:"你想吃什么馅的?"
唐安琪收回匕首,在裤子上蹭了蹭刀刃:"这就行。"
虞师爷提醒他:"刀没刀鞘,小心割了手。"
唐安琪抬眼看他,幽黑的睫毛上挑了灰尘:"那你给我找把好刀。"
虞师爷对他微笑,眼睛眯起来,显得眼角很长:"安琪,别闹。"
唐安琪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的答道:"我不是闹。如果今夜戴黎民再来招惹我,我就真捅了他!"
虞师爷依旧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唐安琪坐不长久,片刻之后起身走了,手里还握着匕首。虞师爷看着他的背影――和刚来时相比,他又长高了一点,是个细条条的软身子,走起路来没什么风姿力道。走着走着,忽然又把那把匕首抛起接住的摆弄着玩,虞师爷站起身来,想要喊一嗓子制止他这种危险行为,不过他越走越远,动作熟练的玩刀,并没有失误受伤。
于是虞师爷咽了口唾沫,最后就还是没出声。
唐安琪独自走回了寨子里。
小黑山的寨子发展至今,房屋整齐,已经有了一点村落的模样。戴黎民胸怀大志,并不打算在山里做一辈子土匪。无师自通的,他把喽�们当成小兵来训,寨子里面甚至有一处射击场。唐安琪作为一名引人注目的异类,这时就来到射击场,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旁观。
戴黎民不许他碰枪,他不甘心。即便目前碰不到,他也要看出个十之五六来。
射击场里人很少,全以二当家为首。二当家是个黝黑粗壮的高大青年,名叫孙宝山,岁数和戴黎民相仿佛。孙宝山看到唐安琪来了,可是不理会,低着头往手枪里一粒一粒压子弹,只用眼角余光瞥视角落。
装满子弹之后,他回头望向唐安琪,歪着嘴一笑――并非面瘫,天生的笑起来两边嘴角不一边高,显着就有点歪。
"小白脸子,看热闹来啦?"他问。
唐安琪看了孙宝山一眼,然后垂下头,没有回答。
孙宝山打量着唐安琪,心想这少爷崽子是怎么长的?真他妈的像花朵儿一样。
"喂!"他心里痒痒的呼唤:"过来,让你玩一枪,怎么样?"
孙宝山教唐安琪开手枪,自己站在旁边看着。唐安琪双手握枪,第一次扣扳机,没扣动;第二次用力扣动了,就听"啪"的一声枪响,他被后坐力带的双手一扬,子弹射入了空中。
孙宝山哈哈大笑,从后方握住唐安琪的双手,把他搂在怀里进行指导。唐安琪觉察出对方是把□贴到自己屁股上了,并且还在不动声色的磨蹭,但是没翻脸。
他不恨孙宝山,前几次逃走的时候,逮他的不是孙宝山,是戴黎民。他没读过兵法,不过发自本能似的,他想要在土匪窝里结出同盟。单枪匹马是不能成事的,甚至不能逃跑;为了不让戴黎民在自己身上如愿以偿,他须得灵活一点,横竖不是黄花大姑娘。
孙宝山正在快活的充当教官,不想后脖领子忽然一紧,随即戴黎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他妈的干什么呢?"
孙宝山立刻夺了手枪,又把怀里的唐安琪向外一推:"大哥,我没干什么呀!"
戴黎民不理他,直接转向唐安琪:"谁让你过来的?"
唐安琪有些脸红,不是害羞,是激动:"我又没往外跑,来这里也不行了?"
戴黎民甩手抽了他一记不轻不重的小耳光:"别跟我讪脸!"
唐安琪被他打的一晃,不再回应,扭头撒腿就跑。戴黎民没有追,在后面喊了一句:"小兔崽子,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今晚我就办了你!"
戴黎民总吵着要"办"了唐安琪,可是唐安琪一到那时候就像要发疯似的,舞刀弄枪寻死觅活,憋着力气要和戴黎民同归于尽。戴黎民这话说多了,唐安琪也不是很放在心上。哪知春天到了,骚动的戴黎民这回要来真的了!
傍晚时分,戴黎民从虞师爷家里抓出了正在吃包子的唐安琪,扛在肩膀上带回了自住的小院。那时天已经黑了,孙宝山在外面溜达,就听大哥房里闹翻了天,两人污言秽语对着骂娘,后来唐安琪忽然"嗷"一嗓子惨叫出来――叫完之后停顿半天,孙宝山吓了一跳,以为这是把人给弄死了,然而过了片刻,断断续续的嚎啕发作出来,依然还是唐安琪的声音。
孙宝山放了心。轻声撵开几名听热闹的小喽�,他遥遥见到虞师爷走过来。
"老二,你说这――"虞师爷有点发急,可是也没失态:"本来是在我家里吃包子呢,结果大哥忽然过来,扛起人就走――里面怎么哭成这样?"
孙宝山压低声音答道:"正干着呢。"
虞师爷怔了一下,紧接着搓了搓手,没有发出批评,只是含糊说道:"不至于嘛,何必如此……既然没出人命,那我就走了。老二,你嫂子蒸了包子,想吃来拿。"
孙宝山心不在焉的一点头,然后竖着耳朵,犹犹豫豫的也进行了撤退。老大行房老二听,没这个道理,让人看见了,非出闲话不可。犯不上惹得戴黎民发疑心病,他不是戴黎民的对手。
翌日清晨,戴黎民坐在热炕头上,吃白面馒头和炖肉。唐安琪躺在炕里,身下铺着褥子,身上盖着被子,光溜溜的肩膀露出来,可见他此刻是光着屁股的。
戴黎民回头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忍不住了,四脚着地的爬过去,在他耳边询问:"安琪,还疼不疼了?"
唐安琪脸色苍白,嘴唇夜里咬破了,凝着一层紫黑血痂。戴黎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好像是有点热,就探头在他脸上一吻:"你别动,我给你找点药去。"
唐安琪死去活来的熬过一夜,心神都散了,昏昏沉沉的不能清醒。
戴黎民把虞师爷叫过来,让他根据常识,开一副退热的药方。虞师爷进房之后,看到唐安琪已是半死不活,忍不住瞪了戴黎民一眼:"他和你没怨没仇,你就这么祸害人?"
戴黎民坐在炕沿上,微微仰起脸,显出浓黑眉毛和双眼皮的深痕:"师爷,我去年秋天把他弄回来,如今都开春了,才吃上第一口――这他妈的还叫祸害?再养下去我就要当他的孝子贤孙了!"
"那你倒是轻一点啊!你这――"
戴黎民笑了:"师爷,这是能轻的事情吗?你以为我是根针,在他屁股上绣了一夜的花?"
虞师爷摆摆手:"我不管你是棒槌还是绣花针,我没空和你扯这个淡。"
虞师爷让人熬了一碗发汗的汤药,然后脱鞋上炕,把光溜溜的唐安琪拉扯过来搂在怀里。
戴黎民知道虞师爷是正经人,所以毫不吃醋。虞师爷喂着唐安琪喝了小半碗汤药,唐安琪这时心里明白过来了,身上疼,嘴里苦,想爹娘,想回家,于是就恨毒了戴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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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鸡飞狗跳 ...
虞师爷,因为已经成婚,所以单占了一个小院居住。清晨出门登上山头,他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眺望如火朝阳、山外青山。
虞师爷眼力不错,能够看出很远。看得远了,就觉着脚下土地没有滋味、欠缺风光。他有学问,有思想,愿意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如果可以的话。
浮想联翩的呆站良久,他转身下山,回家去吃早饭。裤脚拂过路边浅草,湿漉漉的蹭上了露水。
虞师爷悠然回到小院里,前方土坯房子的木门大开,热腾腾的散出蒸汽。丑媳妇迈着小脚走出来,胖的发憨,怯怯的对这体面丈夫发笑:"安琪来了。"
虞师爷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然后不紧不慢的走入房中。
土坯房的格局是一溜三间,中间开门,两边分别充作卧室书房。书房内只有一桌一椅,是虞师爷平日读写之所;卧室内则是砌着顺山大炕,炕头靠墙又高高垒起了一摞木箱。唐安琪枕着个枕头躺在炕上,侧身蜷缩起来捂肚子。
虞师爷坐在炕沿上,一团和气的问道:"这么早就来了?"
唐安琪半闭着黑眼睛,一张脸煞白的,嘴唇却是通红的有些肿。
虞师爷看他气色不好,俯身轻声继续询问:"他夜里又祸害你了?"
唐安琪这回叹了一口气,嗓子也有些沙哑:"我的屁股快要开花喽。"
说到这里,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不说了,影响食欲。嫂子给我熬了小米粥,我留着肚子喝点粥吧!"
虞师爷苦笑着看他,忽然抬手在他后背上摸了一把,手很温暖。唐安琪扫了他一眼,眼神很惨。
慢慢挪到虞师爷身边,他小心翼翼的盘腿坐下来,嘴里低声咕哝:"你也护不住我。"
虞师爷凝视着他,低声说道:"对不起。"
唐安琪不看他,低着头一摆手:"师爷,你不欠我什么。"
虞太太把个小炕桌摆到炕上,然后端来小米粥和窝头,以及一大碗切成丝的咸菜。小米粥熬的很稠,她给唐安琪盛了满满一大碗,又小声嘱咐了一句:"慢点吃,烫。"
唐安琪抬头看她:"嫂子,你吃了吗?"
虞太太满面红光,略带羞涩的向外一指:"外边有饭,你们吃。"
这时虞师爷忽然说了一句:"剩饭就别吃了,当心坏肚子。"
虞太太这回没回答,单是看了虞师爷一眼,眼神类似看到天神,单用一个"爱"字来形容是不够的,"受宠若惊"又显得生分,总而言之,情深似海就是了。
唐安琪捧着大碗喝粥,喝的头上直冒热气,脸上也渐渐透出了血色。虞师爷偶然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想起这么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虞师爷看他,他也看虞师爷,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幽黑,挺直的鼻梁上凝结着一层细密汗珠,这是真热了。
"我像个娘们儿?"他忽然如是问道。
虞师爷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你好看。"
唐安琪放下大碗,伸手去抓窝头:"不能因为我好看,我就得活该挨操。"
然后他定定的望向虞师爷:"是吧?"
虞师爷夹了一口咸菜吃了:"是,可你又能怎么样?"
唐安琪狠咬一口窝头:"事在人为,我也不知道我将来能怎么样。师爷,我看你是个好人,和戴黎民他们不一样,所以有话都对你说;你将来如果出卖了我,可就真对不起我了。"
虞师爷笑了:"小兔崽子,要是你这几句话就能把我震住,算我白白比你多活了十一年。"
唐安琪扔了筷子,拿着窝头向旁边一靠,一口一口慢慢啃着吃。早就看出虞师爷是个有主意的了,这样才好,虞师爷不听他的话,也不会去听戴黎民的话。
虞师爷吃饱喝足,无意间低头扫了一眼,发现唐安琪把双脚伸到了自己身边。脚是赤脚,足弓很高,足背皮肤白皙,可以隐隐看出皮下青色血管;足底却是红润多肉,脚趾头微微蜷曲着,趾甲剪的短而洁净。
虞师爷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心里想:"尤物。"
唐安琪在虞师爷这里躲了一天,傍晚时分,戴黎民又把他扛回了房内。
戴黎民脱了个精光,跳到炕上要去捉他。他退无可退,捂着裤腰发疯大喊:"你给我一刀算了!"
戴黎民光着屁股,像只精壮修长的大豹子,一双眼睛露出凶光:"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信不信我干死你?"
唐安琪红着眼睛,因为匕首早被戴黎民徒手掰折了,所以赤手空拳,格外弱小:"我已经快要被你干死了!再说一遍,我屁股疼,今晚别想碰我!你敢跟我耍混蛋,我让你以后睡觉带枪!"
戴黎民回身掀开枕头,一脚将一把大肚匣子踢到了炕下:"我他妈本来睡觉就带枪!你当老子是吓大的?"
唐安琪听到这里,一弯腰把裤子脱了。转身背对着戴黎民撅起屁股,他回头吼道:"你看,你看,你成心要废了我是不是?"
他自己扒开了两半屁股蛋,戴黎民看得真切,就见股间那里一片红肿,果然不是平常模样。
"哎哟……"他很吃惊的抬手挠头:"你……你太嫩了吧?"
唐安琪提上裤子面对了他,歇斯底里的狂喊:"我嫩?他妈的谁能糙到屁股上?!"
说完这话,他一脚蹬向对方□。戴黎民侧身一躲,随即作出反击。两人在大炕上扭作一团,戴黎民自知今晚是遂不得心愿了,所以专心致志的打斗嬉闹。双方七手八脚的对殴片刻,戴黎民把唐安琪压在身下,笑嘻嘻的说道:"安琪,别闹,乖乖让我亲一口,我放你睡个好觉。"
唐安琪足有一分钟没说话,单是气咻咻的瞪眼。
戴黎民略略松懈下来,以为他是渐渐熄火了。哪知唐安琪在此期间攒了一大口唾沫,毫无预兆的突然袭击,"呸"的一声啐了戴黎民满脸花:"你要是发骚了,寨子里有女人让你泻火,别总来折磨我取乐!眼睛长歪了,分不清前后门?"
戴黎民满不在乎,故意要气唐安琪:"宝贝儿,我就爱走你的后门。你这门好,我走的舒服,我他妈的非给你走出一条通达大道不可!"
唐安琪骂不过他,露出牙齿,开咬!
午夜时分,屋里总算是消停了。
唐安琪气若游丝的躺在戴黎民怀里,并非要死,而是累的发昏。戴黎民还是光着,手臂肩膀上布满一圈圈的牙印;拉过一床棉被盖住二人,他也是疲惫了,不过心满意足,没干那事也觉得痛快。
他喜欢唐安琪,唐安琪够味儿,吃进嘴了嫌烫嫌辣,吐出去了又馋又想。
"睡吧。"夜色之中,他的声音温柔起来:"我搂着你睡。"
唐安琪嗅着他那满胸膛的汗臭气味,奄奄一息的说出今夜最后一句话:"不管你是人不是人,都应该勤洗澡,讲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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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乡亲父老 ...
花红柳绿四月天,戴黎民带着三十人骑马挎枪下了小黑山――早上走的,晚上就回来了。
虞师爷从来不跟着他们出去舞刀弄枪,一整天都坐在戴黎民屋里的炕上,和唐安琪玩纸牌。唐安琪新近学会了这套游戏,不大擅长,总是要输,于是动了歪心眼。虞师爷先不理他,待他赢到了一定的程度,这才忽然放下纸牌站到炕前,把唐安琪拦腰抱起向内一扔。唐安琪不由自主的打了滚,就露出了藏在身下的一屁股牌。
把那偷藏起来的一堆纸牌划进牌堆里,虞师爷坐回炕沿,对着唐安琪发笑,笑容很温柔。
唐安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头发乱了。
他新近剪了头发,剪的不好,像个小愣头青;然而在这狗啃一般的短发下面,脸蛋却是依旧白里透红,明净滋润。讪讪的舔了一下嘴唇,他这做贼的现了形,分外羞愧:"反正也不赌输赢……"
随即他转了话风,却是又沾沾自喜起来:"师爷,不管怎么讲,你先前可是一直没瞧出来吧?"
虞师爷心平气和的微笑:"其实现在我也不想瞧出来,可是屋里只有这么一副纸牌,要是再由着你偷下去,过一会儿咱们就没牌可玩了。"
唐安琪探身拍了他一巴掌,声音和表情都很惫懒:"师爷,你倒是实话实说。"
正当此时,窗外响起马嘶人叫。虞师爷起身走过去撑起木格子窗,发现是戴黎民等人凯旋而归了。
戴黎民这一帮人空虚的出门,充实的回归,由横队变成纵队,吆吆喝喝的赶着一大溜驴车,上面堆得全是粮食――还没到新麦收获的时候,这批粮食能让小黑山众匪平平安安的熬过这一段青黄不接的时期。
小黑山的土匪要下山发财,二十里外的唐各庄提前得到消息,能藏的金银全藏起来了,能跑的壮年也全跑了。戴黎民把全庄洗劫一遍,除了粮食之外,又逮来三名肉票,其中一名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名是病怏怏的中年妇人,又有一个十来岁的白胖男孩,穿一身绸缎裤褂,显然是个财东家里的少爷。
虞师爷迈步出门,唐安琪也跟出去看热闹。戴黎民耀武扬威的从马背上跳下来,先是对虞师爷眉飞色舞的打了个响指:"师爷,这回大概要发横财!"然后扯过一名老者搡到唐安琪面前:"安琪,瞧瞧,你认不认识这位?"
老者也是绫罗绸缎的穿戴着,浑身抖如筛糠。唐安琪莫名其妙的向他打量一番,末了犹犹豫豫的问道:"您是……三爷爷吗?"
老者双手都被反绑在了身后,眯着一双昏花老眼细看唐安琪:"你是……"
唐安琪答道:"我是唐约翰的孙子,十年前我和爸爸回老家,就住在您家里啊!您不认识我了?"
小家伙长得快,一天一个模样,何况经过十年,唐安琪从幼童变成了少年。老者听闻此言,把嘴一咧,十分惊诧:"哟……你是、是拴狗的孙子?你没死啊?"
唐安琪一愣:"谁说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爹娘出事了?"
老者唉声叹气的苦着一张老脸:"你八叔叔年后接到的信,说是拴狗的儿子从天津过来,半路让土匪要了性命――老八还因为这个特地跑了一趟天津。"
唐安琪不明所以:"去天津干什么?"
老者理直气壮的答道:"人口没了,房子还在,不得让家里人过去处理处理?"
唐安琪听到这里,心中立时腾起了一股子怒火:"家里人?家里人怎么只知道处理财产,不想着给我爹娘收尸?"
老者嗫嚅着后退一步,改换话题低声问道:"你……你这是当土匪了?"
唐安琪不理这话,继续追问:"你把我家的财产怎么处理了?你说!"
老者到了这个时候,就心虚胆怯了:"老八把那房子给卖了。"
"钱呢?"
"钱……几家平分了。"
唐安琪登时急了,六神无主的看了看虞师爷,又看了看戴黎民,他气的肝胆俱裂――没家了,就算能够逃回天津,也是无处安身了!
"这他妈的算什么家里人?"他指着面前这位三爷爷,对着虞师爷大声抱怨:"你说这他妈的算什么家里人?!"
戴黎民站在旁边倾听良久,听个了心里美,一是得知唐各庄这几位财东绝对有财;二是明白唐安琪从此大概不会再逃――无亲可投,无人可靠,往哪里逃?
这时唐安琪一眼看到了美滋滋的戴黎民,恨得继续怒吼:"你笑什么?你个狗|日的骚狸子!要不是有你碍事,我早回天津了,何至于被人瓜分家产?"他气急败坏的一跺脚,声音已经带出了哭腔:"我完了!我他妈的真要当土匪了!"
戴黎民收敛笑容,一本正经的上前一步告诉他:"安琪,你别难过。师爷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况且我也算条有本事的好汉。从今往后我养着你,等将来咱们这队伍拉扯大了,我带你打回天津去!"
唐安琪满脑袋头发全立了起来,两条浓淡相宜的眉毛拧到一起,歇斯底里的想要发疯:"去你的吧!你就是打到北平,打到上海,打到英吉利美利坚,你也是个土匪!"
然后他原地做了个向后转,蹦蹦跳跳的窜回房内。外面众人只听"咣咣"两声响,乃是半开的两扇窗子全被关上了。
戴黎民一撇嘴,这回转向了虞师爷。抬手一拍身边老者的脑袋,他大模大样的开了口:"师爷,唐各庄的族长,这条老命我要他五万大洋,不过分吧?"
虞师爷一手摸着下巴,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不过分。"
戴黎民后退一步,抬手又拍上了一名妇人的肩膀:"乡约的老婆,一千大洋,不过分吧?"
虞师爷思索着轻声答道:"五百以上就成。"
戴黎民继续后退,一脚踩到了孙宝山的脚面上,回身一胳膊肘把对方杵出老远,他把个涕泪涟涟的胖男孩子拎了出来:"族长的孙子,怎么定价?"
虞师爷盯着地上一朵小小野花:"孙子嘛,就和爷爷一个价吧!"
戴黎民深以为然的一点头,语气轻快:"听师爷的!"随即扭头找到孙宝山:"傻看什么?还不快把这十万零五百大洋妥当关起来!"
孙宝山斜背着两杆长枪,这一路可能是被戴黎民欺负的够呛,所以如今一句二话没有,一声不吭的押起肉票就往外走。而戴黎民把安置粮食的任务交给虞师爷,自己则是欢天喜地的推门进屋去了。
唐安琪背对窗子蹲在炕沿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戴黎民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停了脚步,弯腰一拍对方的屁股:"安琪?"
唐安琪的精神正是崩溃,所以根本不理睬他。
戴黎民坐上炕沿,歪着脑袋凑到对方眼前。早就知道唐安琪的老家是在唐各庄,可是没想到唐各庄的父老乡亲们还有这一手,悄没声息的断了唐安琪的后路。
唐安琪深深低头,鼻子嘴巴全贴在了膝盖上,只露出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倒是没有含泪。
戴黎民盯着他看,看到发痴。从小到大没见过唐安琪这么漂亮的人,他总觉着对方是个集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存在,并非凡人。
"哎!"他赖皮赖脸的对着人家笑:"至于吗?"
唐安琪垂下眼帘,不看他。
"我怎么了?我是好吃懒做还是穷困潦倒?你看我随便干这么一票,就能弄回来几大车的粮食,上十万的大洋!能跟我戴黎民过日子,你就偷着乐吧!"
唐安琪这回瞟了他一眼,随即把牙一咬,狠狠抽了他一记大耳光。
虞师爷在外面分派人手搬运粮食,又让人把拉车的驴子卸下来拴到外面吃草。忙碌完毕后正要离去,忽然就听房内吵闹起来。下意识的想要进去劝架,不过转念一想,他管住了自己的腿。
抓不到狐狸惹一身骚的倒霉事情,他虞某人是不会干的。
5
5、人生之路 ...
唐安琪这回没了指望,开始自暴自弃。
唐各庄迟迟不肯派人缴上赎金,戴黎民就亲自操起斧子,把那妇人的耳朵剁下一个,送去村里。这回唐家人害怕了,凑出五万大洋,说是要把孩子先换回去。
戴黎民说到做到,当真是把孩子放了。余下一老者,一病妇,则是被继续严密关押。
唐安琪并不关心三爷爷的生死――自家的财产,三爷爷必然也贪了一份!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唐各庄彻底没了回话。戴黎民心知族长和乡约的老婆都是没有价值的了,便放话出去,要给他们点天灯。
唐安琪不知道什么叫做点天灯,以为是要扒光了二人去游街;结果当真到了这天,他到刑场一看,才目瞪口呆的明白了真相――两名肉票头下脚上的被捆在了粗壮杆子上,周身淋了菜油,戴黎民竟是要把他们变成一根灯芯,慢慢的烧死。
小黑山的土匪,能有个两三百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十分激动,全都过来围观,可见这帮家伙人性不大,兽性不小。虞师爷也在场,见唐安琪跟着过来凑热闹,就挥手撵他:"走,走,这可没什么好看的。"
唐安琪又长高了,褂子裤子都显出局促,袖口露出一截腕子,裤管露出雪白的脚踝。虞师爷撵他,他反倒更与虞师爷亲近。惶恐茫然的走向对方,他想自己已经变成土匪了,做土匪的人,没有包天的胆子怎么行?
火是孙宝山点的,点火的时候他挺高兴,嘴都乐歪了。
骤然爆发出来的惨叫声把唐安琪吓的一哆嗦。虞师爷又把他向外围推搡:"好端端的看这个干什么?快回去吧。"
唐安琪被他驱赶的站不住,哪知戴黎民一眼看见了,伸手就把他扯到了自己身边。唐安琪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站在了原地,眼睁睁的去看前方那两个火人。
唐安琪第一次目睹活人变成焦炭。
看到最后,他有点发痴,同时发现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死而已,自己的爹娘已经死了,自己差一点也在崖下送了性命。既然要做土匪,就要有个土匪的样子。孙宝山那就是个标准的土匪样子,虞师爷则是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匪气。
戴黎民低头问他:"安琪,怕不怕?"
唐安琪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答道:"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
戴黎民听闻此言,压低声音笑道:"那你以后在炕上就少嚎两声!死人都不怕,怕我的鸡|巴?"
此言一出,孙宝山在旁边嗤笑一声。而唐安琪当场面目失色,手足无措的咽了口唾沫,他转身面对戴黎民:"你――"
他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反击了,一个"你"字过后,竟是打起了结巴:"你、你、你――"
戴黎民对他一挑浓眉,眼睛笑的眯了起来:"我怎么?"
唐安琪叹出一口气,忽然身心松懈下来。
"我不和你打嘴仗。"他从孙宝山身边向外挤,一边挤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没意思。"
唐安琪看过一场点天灯,本来是很觉惊悚刺激,哪知事后和戴黎民拌了两句嘴,满腔的怒火升腾起来,倒是把惊悚刺激全然抵消了。
偌大一座小黑山上,没有他的家园。他孤零零的跑去了虞家小院,推开院门喊:"嫂子。"
虞太太正坐在院内洗衣裳,看他来了,胖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安琪。"
然后她把湿手向后一指:"屋里有枣。"
唐安琪向内走去,走到一半,虞太太回头看他,发现他一身裤褂不干不净,就把湿手在围裙上一蹭,追上去让他把衣裳脱下来。
唐安琪不好意思,在屋里脱,从窗口向外扔出衣裤。虞太太没能养出儿女,如今看他轻骨头嫩肉的,又是这山里的一只小小孤雁,所以并不避讳,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唐安琪穿着裤衩站在窗前,一边吃枣一边向外眺望:"嫂子,他们在外面烧活人呢。"
虞太太嚓嚓的搓他那褂子,想要洗去前襟上的一块油渍:"又绑人了?"
唐安琪又问:"嫂子,你去看过吗?"
虞太太挥汗如雨的答道:"看那干啥?怪吓人的。"
唐安琪知道嫂子和一只牛差不多,思想有限,力量无限,只会干活,发不出妙语和高见。不过嚼着嘴里的甜枣,他从嫂子身上也感受到了一点母爱与温柔。
他渐渐忘记了害羞,光溜溜的走出去帮嫂子晾衣裳。虞太太看他一身白生生的肉,不禁叹道:"安琪要是个闺女就好了。"
这话,因为是虞太太说出来的,所以唐安琪听了也不生气:"那有什么好的?"
虞太太站在女性的角度,真心实意的替唐安琪惋惜:"其实狸子脑子聪明,模样也体面,你要是个闺女,将来生个一儿半女的,狸子绝不能亏待了你。可你是个小子……"
唐安琪不耐烦了,跟虞太太发急:"哎呀嫂子,别说了!"
虞太太一辈子没脾气,唐安琪一发急,她就笑了,不说了。
唐安琪吃光了虞家所有大枣,又问嫂子中午吃什么。虞太太和了一点白面,给他包了四十个素饺子。饺子煮出来,虞太太让他全吃了,不必给虞师爷留;唐安琪吃了二十个,抬头喊道:"嫂子,你也来吃啊!"
虞太太在门口停了脚步,笑着答道:"外面有饭,够吃。"
唐安琪知道嫂子肯定是在吃冷窝头――嫂子总是这样,吃饭不上桌的。
唐安琪吃了四十个素饺子,撑的坐不住,穿上潮湿裤褂告辞离去。
独自走在一片葱茏青草之中,唐安琪很偶然的看到了孙宝山。
孙宝山坐在一棵低矮杏树上,正在吃小小嫩嫩的青杏。他低头看唐安琪,唐安琪也抬头看他,双方相视良久,最后唐安琪打了个饱嗝:"歪嘴猴子!"
孙宝山用青杏掷他:"骂我干什么?我可没吓过你。"
唐安琪一笑:"欺软怕硬呗!"
孙宝山把一条腿向下伸去――他腿长,这么坐着垂下来,就越发显得鹤势螂形:"我软?"
唐安琪盯着他腰间的手枪:"你以为你很硬?"
孙宝山跳了下来,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唐安琪:"找机会你试一试,就知道我的软硬了。"
唐安琪还是想要拉拢孙宝山――他是善于拉帮结伙的,在学校里便是如此;如今做了土匪,武功声望都不强,就更要搞些人事。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他可是天生的没什么力气。
"在我面前硬。"他盯着孙宝山:"也算不得你有本事。"
这话让孙宝山感到了意外,意外的时候他就不笑了,面目立刻周正了许多:"什么意思?"
唐安琪转身走开:"没意思。你上树吃杏去吧。"
唐安琪像个孤鬼似的满山转悠,大小喽罗们都知道他是大哥的人,所以也不敢和他搭讪。
唐安琪一边散步,一边思考。爹娘没了,家产没了,既然眼下只能走上土匪道路,那他就要开动脑筋,走出一条通达大道。
"通达大道"四个字是似曾相识的,他仔细回忆了这四个字的来历,结果犯了恶心,险些把四十饺子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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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匪界双雄 ...
唐安琪不大会和土匪打交道,拉拢起来,很不顺手。
当初在学校里时,大多都是旁人爱慕他,他略略拿出几分好脸色,对方就能乖乖臣服,供他驱使。那时候他完全是图个乐子,没往深里想;而他的同学们似乎也只是想和他亲近亲近,未曾琢磨过他的屁股。
自从被戴黎民叨住之后,他骤然明白了此事的本质――然后,他在这件事上,就无法继续游戏下去了。
他不想被人当成小娘们儿来消遣取乐,调情扯淡的闲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觉着恶心。
戴黎民偷偷勾结了一位小军阀,小军阀扎吗啡扎的快要升仙,已不留恋凡间事业,低价向外出售军中枪炮。戴黎民从对方手中购得一大批长短枪支,实力登时提升许多。唐安琪见状,便向他讨要手枪。
"你要枪干什么?"戴黎民问他:"半夜想杀我啊?"
唐安琪坐在炕上,对他永远没有好气:"那我怎么舍得啊!"
戴黎民单腿跪上炕沿,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真的假的?"
唐安琪没有躲,看着戴黎民的眼睛反问:"你说呢?"
戴黎民嘻嘻一笑:"我说是假的。"
唐安琪抬手一拍他的肩膀:"聪明!"
戴黎民有点生气,但是并未立刻翻脸。唐安琪粉红粉白的像一枝初绽桃花,他舍不得下狠手。他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看不上自己――自己也不丑哇!
一言不发的爬上炕去,他拉拉扯扯的嬉皮笑脸,抱着唐安琪又摸脸又摸屁股,摸着摸着起了兴,就要脱裤子干那事。
唐安琪攥着裤腰往后退:"那你得给我一把好枪!"
戴黎民到了这个时候,头脑都昏了,满口答应着向前扑。毛手毛脚的扒下对方衣裳,他自顾自的就硬往里顶。唐安琪撅着屁股跪在炕上,疼的浑身哆嗦,后来实在快要熬不住,就把脸向下埋进臂弯里,紧闭双眼咬了牙关。
戴黎民也知道他疼,可是自身停不下来,又不知如何为他缓解疼痛。他先还想着放轻力量,慢慢动作,然而观察片刻,他发现自己纵算是小心了,对于唐安琪来讲,似乎也不过是从疾风骤雨变成了钝刀子割肉。
到了最后关头,他猛冲一阵,险些顶断了唐安琪的肠子。心满意足草草擦拭一番,他靠墙坐了,十分怜惜的把唐安琪拦腰抱到怀里,一遍又一遍的亲那眉目。
"这要是个娘们儿,恐怕早就离不得我了。你可好,干一次疼一次,我没使多大的劲,你怎么就像要死了似的?"
唐安琪半闭着眼睛,额头短发被冷汗打湿了,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你就不能放了我?不干这事能憋死你?"
正当此时,房门一开,虞师爷迈步走了进来:"大――"
下一秒,他一步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也关严了:"我没急事,晚上再来。"
唐安琪在戴黎民的怀抱中,向房门射出目光。虞师爷什么都好,就是太怂,在戴黎民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翌日清晨,唐安琪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把枪。
那是一把勃朗宁手枪――戴黎民拉过他的手,和自己的巴掌比了比,然后就把那把勃朗宁从腰间拔|出来拍到了桌上。
"给你一把小枪。"他对着唐安琪微笑:"小手握小枪,太大了你拎着费劲。看看,这是从外面买回来的马牌撸子,又好看又好用。"
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四粒子弹。拉起唐安琪的手,他把子弹放到对方掌心上:"子弹不多,先给你四发打着玩儿。"
他合上唐安琪的手指:"玩归玩,不许往我身上开枪。我手快,你开枪我也能先打死你。你看不上我,我看得上你。你要是死了,我非哭一场不可。"
唐安琪抬手抓过手枪。手枪沉甸甸的,乌黑崭新。他翻来覆去的看了看,秀气的嘴角翘上去,他沾沾自喜的抿着嘴笑:"这枪是好看。"
然后他不理戴黎民了,拿着枪和子弹往外跑。戴黎民还想把他捉回来,传授一下用枪的方法;哪知未等他开口呼唤,孙宝山的脑袋忽然从半开的窗口伸了进来:"大哥啊!"
戴黎民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天爷!"
孙宝山抬手把窗扇彻底推开,不知是从哪里跑过来的,累的面红耳赤:"大哥,吴耀祖烧了将军甸。"
将军甸是个村庄,就在小黑山下。戴黎民和将军甸里的乡约结下了不成文的协议――他保护将军甸不受劫掠,将军甸作为报答,须得容他的人马在村里休息驻扎。
"他妈的!"戴黎民狠狠一拍桌子:"去年没炸死他,今年他是要跟我蹬鼻子上脸了?"
孙宝山也很激动:"大哥,干不干他?"
戴黎民一挥手:"干死他!"
吴耀祖和戴黎民不同。戴黎民出身赤贫,从小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吴耀祖却是家庭殷实,几乎可以算个少爷。
吴耀祖的父亲买地卖地,和村里一家富户起了纠纷,和解不成,就去县里打官司。县长和富户有亲戚关系,徇私枉法,让吴家受了天大冤枉。吴耀祖没娘,就一个爹,还生生气死在了这件事上;所以他心里不忿,索性变卖家产招兵买马,上山当了土匪――这是个恶人当道的世界,他不受欺负,也要去做恶人了!
吴耀祖所在的山头,名叫妃子岭,离小黑山只有几十里的路途。一山容不得二虎,戴黎民每年必和吴耀祖打上几仗,仿佛前世的冤家。当土匪的都有个字号,吴耀祖这边自称"半边天",戴黎民听了,嗤之以鼻,立刻打出"擎天柱"的大旗,仅从字面上就把吴耀祖给日了。
吴耀祖十分愤慨,马上改换名称,从"半边天"变成"压倒山"。戴黎民紧随其上,也把"擎天柱"换成"穿山太保"。
双方频繁更换字号,导致乡民记忆混乱,最后提起这两方力量,就说妃子岭上的是吴少东家;小黑山里的是戴二狸子。
戴黎民带着人马冲下小黑山,杀进将军甸,扑了个空――吴耀祖已经满载而归的跑了。
策马在烟熏火燎的将军甸里走了一圈,他见吴耀祖心狠手辣,在自己这处根据地上烧杀抢掠,就恨的咬牙切齿,打算进行追击。可就在他和孙宝山要领头上路之时,虞师爷骑着一头小毛驴,急急忙忙的撵上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也称戴黎民为大哥:"大哥,稍安勿躁,县里保安团在前面驻扎练兵,我们冒冒失失的赶过去,兴许会开战。保安团新团长是吴耀祖的四舅。"
戴黎民很不耐烦:"那就让他们利利索索的跑了?"
虞师爷下了毛驴,走上前去拽住戴黎民的马鞭子:"大哥,听我一句。这时候不缺粮食,他抢不走什么值钱东西,就是烧房这点可恨,但你即便追上了他,这边的火也灭不了。保安团加上吴耀祖,力量太大,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然后他转向孙宝山,吆喝一声:"老二,你去把队伍集合起来。"
孙宝山别别扭扭的,还不大听话。倒是戴黎民脑筋一转,立刻反应过来。憋气窝火的向孙宝山下了命令,他无可奈何,低头对着虞师爷说道:"这他妈的,当个土匪还得朝中有人!"
7
7、长安县 ...
虞师爷对戴黎民说:"土匪这事做得好了,就叫军阀;军阀这事做得好了,就叫大总统。做大事得讲究个文武双全,你单是能打,那还不够。"
戴黎民坐在炕沿上,两条腿垂下来,光脚脱了鞋。脚臭,鞋也臭,熏的唐安琪在炕上坐不住,自己悄没声息的溜了下去。
"文武双全?"戴黎民挠着肚皮发问:"我认识好几百字呢,我够文的了!"
这是实话,当戴黎民还是村里放牛的二狸子时,他时常跑到村塾窗外偷偷听夫子讲学;夫子就是虞师爷的父亲虞老秀才。虞老秀才从来不撵他,不但不撵他,下雨下雪的时候还许他进门,只是没有桌椅纸笔给他。
"师爷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唐安琪忍不住了,感觉戴黎民蠢的出奇:"师爷是让你做事之前多动脑筋!"
戴黎民一听这话,就不管虞师爷了,专门只对着唐安琪一人微笑:"你说我傻啊?"
唐安琪走到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傻臭傻臭的!"
虞师爷知道唐安琪对戴黎民没好话,而戴黎民起初虽然嬉皮笑脸,可不定唐安琪哪一句说狠了,他也会骤然翻脸。届时双方狗咬狗一嘴毛,自己又得另找时候把话说完。
"大哥,保安团团长和吴耀祖是本家,恐怕我们是不好再下手了;不过新来的县长孤家寡人,倒是可以联络一下。"
戴黎民晃荡着两条腿:"联络?给他送几百大洋?"
虞师爷摇了摇头:"几百大洋少了点,凑个一千吧!"
戴黎民垂下脑袋,半晌没说话。他看着野调无腔吊儿郎当,其实心里也有数――一千大洋现在倒是拿得出来,不过平白无故向县长纳贡,这事可是让他不大痛快。
他搞不明白,自己都当了土匪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的说道讲究。不过虞师爷的话是应该听的,虞师爷念过大书,不会异想天开的胡说八道。
"行啊!"他最后答道:"可是通过谁能把这笔大洋送出去呢?我亲自去一趟?"
虞师爷摆摆手:"你别露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要公然出现。这毕竟是官匪勾结,万一哪天关系崩了,他们会顺藤摸瓜的收拾咱们!把钱给我,我去。"
这时,唐安琪忽然插了一句嘴:"我也去!"
戴黎民一听他说话就想笑:"你去干什么?想跑哇?"
唐安琪靠着窗框面对了戴黎民,因为脸白,所以显得眉目浓秀动人:"我和师爷一起去,让师爷看着我。我要是真跑了,你把师爷剁了!"
虞师爷微微歪着脑袋,笑而不语。
戴黎民逗着唐安琪说话:"你就那么想去逛县城?"
唐安琪背着手,斜着眼睛看他:"你管我呢?反正我不会逃走就是!我往哪儿逃?我回天津要饭去?"
戴黎民哼哼的笑,觉得对方这个小模样太惹人爱了:"行啊,可路上要听师爷的话,不许乱跑。"
唐安琪天天守在戴黎民身边,腻烦的简直无法言喻,如今终于有了个闲逛的机会,便欢天喜地。他长得快,身上裤褂总是显得局促紧张;虞师爷跑了一趟将军甸,向富户家里硬借来几丈府绸,拿回家去让太太剪裁缝纫,给唐安琪做了一身合体衣裳。
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虞师爷带着唐安琪,在两名小兄弟的保护下,乘着马车上路了。
小黑山这一片土地,再加上妃子岭那一带,全都属于长安县。长安县是个大县,有火车站。唐家去年就是在长安县下的火车,然后雇了一辆大骡子车直奔西天而行。
马车走过山路,经过那段土崖之时,唐安琪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倒是没有哭泣流泪。虞师爷挪到他身边,和他近近的坐了,也没说话,只是抬手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背。唐安琪回头看他,就见他望着自己苦笑,满眼都是悲悯怜爱。
这个时候,唐安琪就觉得虞师爷很像父亲了――唐大卫也是个温柔人物,因为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儿子,所以即便儿子被校长撵回家了,也不打不骂,由着他惯着他。
两名小喽�在外面作伴赶车,帘子一放,车内没有别人。唐安琪看着虞师爷,看了片刻,忽然向前一扑,把脸贴到了虞师爷的怀里。
他闷声闷气的低低说道:"师爷,我想他们。"
虞师爷搂住了他,也是长叹一声:"安琪,忘了吧。人就是这么一茬一茬替换下来的,迟早都是黑发人送白发人。"
唐安琪又问:"师爷,我将来可怎么办?"
虞师爷垂下眼帘,看到了对方那一头黑亮的短发。唐安琪是软身子,总带着一点柔若无骨的意思,虞师爷抱的舒服,可也仅仅只是抱着,再无其它逾距行为。
"将来……"虞师爷难得的没有出言宽解,他闭上眼睛,说了实话:"事在人为,别问将来,只看现在吧。"
马车走的飞快,经过了大半日的颠簸,这一行人便进入了长安县城。县城内的风光,对于唐安琪来讲,自然是毫无吸引力。几人先去找了旅店安顿下来,然后虞师爷带着唐安琪出门,在大饭馆里吃了顿好的。
当晚回了旅店休息,虞师爷和唐安琪要了一间房,那两个小喽�合住一间房。唐安琪知道自己挺招男人喜欢,上床之时还有些惴惴,然而虞师爷背对着他躺下去,不言不语的就真睡着了。
唐安琪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个靠得住的好人了。虞师爷,君子。
唐安琪沉沉睡去,半夜受了惊动,朦朦胧胧的要醒不醒,觉察到是虞师爷在给自己盖被子,他放下心来,一头扎回了睡眠之中。
到了清晨,两人起床洗漱。虞师爷见唐安琪穿戴整齐了,就走过来抻了抻他的袖口,又蹲下来扯了扯裤脚:"吃饭的时候小心点,别油污了衣裳。"
唐安琪此刻感觉很好,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时代,一切都是被人照顾伺候的:"今天是不是就要去见县长了?"
虞师爷站起来;阳光从窗子射入,把他半边面孔照成了黄白颜色。唐安琪像个小学生似的乖乖看着他,感觉师爷长的很好看,端正清秀。
虞师爷告诉他:"吃过早饭就去,你跟着我。"
虞师爷和唐安琪出了门,先在摊子上吃了油炸糕作为早点,然后走大街穿小巷,来到了县长的府邸门前。
将一块大洋塞到守门人的手里,虞师爷笑道:"我们是县长的同乡亲戚,经过长安县来瞧他一眼,劳驾您进去通报一声。"
守门人没接过这么重的贿赂,十分激动,攥着大洋没说话,扭头就往里走。片刻的工夫,他风风火火的走出来,张嘴一说话,原来是个大嗓门:"县长请您二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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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盖世县长 ...
县长的公馆,是一座三进的大院落,院内青砖漫地,十分整洁气派。虞师爷和唐安琪二人被引到前院一间小客厅内落座,客厅中陈设简单,迎面就见一张八仙桌,上方墙壁挂了一幅山水中堂;桌子两边分别放了几把太师椅,角落里又立了一杆衣帽架。
虞师爷和唐安琪落座不久,县长就来了。
县长姓陈,名盖世,字拔山,取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意。陈盖世县长今年三十多岁,来到此地已有一个月之久,一直无人理他。他本拟着自己成了一方的父母官,必定大权在握,财源滚滚,哪知本地的豪绅命脉全被保安团攥住,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不忿,想造反,可又形单影只,没有力量。
莫名其妙的在虞师爷和唐安琪面前坐下来,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一言不发的审视面前二人――年长一点的是长袍打扮,温文尔雅,像个教书先生;年幼一点的穿了绸衣,看不出身份来历,也许是个小戏子?可是神情做派又全不像。
与此同时,虞师爷和唐安琪也在打量陈县长。陈县长穿中山装,黄白面皮,生着一双滴溜乱转的杏核斗鸡近视眼,黑眼珠水汪汪的又大又圆,视线专往中间聚集;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玳瑁边大眼镜。这个长相也说不上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反正唐安琪看得手痒,颇想把对方那对大眼珠子分别往两边扯一扯。
"我们……"陈县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是同乡?"
虞师爷见房内没有旁人,这才微笑着开了口:"县长大人,我们方才为了能见您一面,不得已撒了这个谎,还望县长见谅。"
陈县长眨巴眨巴眼睛,心中渐渐升起了喜悦――终于有人前来拜访自己了!
"那你二位是……"
虞师爷压低声音答道:"县长,我们是从小黑山上过来的。"
陈县长初来乍到,听了这话,并没有大惊失色,慢悠悠的继续摸下巴:"小黑山……听说小黑山上有土匪……"
随即,他终于反应过来,大眼珠子差点没瞪出去:"你们是土匪?!"
陈县长这一嗓子嚷的高了,没等虞师爷开口,唐安琪忍不住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嘘!县长,你别吵啊,我们不是来打劫的。"
虞师爷趁这个机会,把身上挎着的一只粗布小包袱解下来,双手放到了八仙桌上:"县长,不要惊慌,这是我们小黑山送给您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陈县长愣头愣脑的抬手掀开包袱一角,就见里面硬撅撅的一柱一柱,全是红纸包好的银元。捧起包袱颠了颠分量,沉的要命。
杏核眼里放了光,陈县长抬起头,这回脸上有了笑模样:"这个……什么意思?"
虞师爷看了他这个德行,心中轻松许多,知道自己这回是来对了。县长目前饥不择食,如无意外,定会投入自己的怀抱。
思及至此,虞师爷暗暗一笑,感觉县长这个状态,也有点像唐安琪。
陈县长脱下中山装的上衣,把桌上这一堆银元盖住,然后挽起衬衫袖子,决定和土匪交个朋友。
虞师爷慢条斯理的侃侃而谈:"县长,自古就有'逼上梁山'这四个字,好好的谁愿意去打打杀杀做土匪呢?我们之所以上了小黑山,也是有那不得已的理由。现如今我们骑虎难下,外界都只是批评我们,又有谁能知道我们的苦处?"
陈县长深以为然的点头,又道:"只要你们肯改邪归正,就还是好的嘛!"
虞师爷笑模笑样的摇头叹息:"唉,县长,不瞒您说,如今的保安团团长和妃子岭吴耀祖,是一家的亲戚。吴耀祖和我们有仇,连带着保安团也不肯给我们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便是有好心,也做不成这桩好事啊。"
陈县长用手指叩了叩桌面,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保安团……"
虞师爷放轻了声音:"我们小黑山上,也有四五百个人,四五百条枪。县长是个好人,不去做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情,可臣子各自为政,也未必会领您这天子的情。"
说到这里,他向陈县长微微探身:"县长,您要是肯重组保安团,我们大哥说了,愿意为您效劳,您指哪儿,我们打哪儿。为的就是让弟兄们能够光明正大的见人,不再被人戳着脊梁骂土匪。"
唐安琪旁听至此,有点发傻――他记得戴黎民可没让虞师爷许这个大愿,虞师爷看着文质彬彬,没想到还真有主意。
而陈县长内心的最柔软处被虞师爷戳中,立刻心动复心动,把身下椅子一直拉到对方面前,要做一番秘密的长谈。
这两人一直谈到正午时分,还没有得出结论,只好先去共进午餐。
午餐很丰盛,大圆桌子上摆满了肉菜。三人不分主次的围坐下来,唐安琪刚要抄起筷子,不想陈县长忽然说道:"且慢!待我进行餐前祷告!"
唐安琪一怔:"县长是……基督徒?"
陈县长一上午说了太多的话,这时就有些嗓子哑。对着唐安琪一点头,他清了清喉咙,想要说话,可是话未说出,他又咳了两声。
唐安琪在假洋鬼子的家庭中长大,虽然不是虔诚的宗教徒,但是耳濡目染,很懂这一套礼仪,此刻就自告奋勇的说道:"县长,让我来吧!"
虞师爷不明所以,但是也不多问,效仿着那二人做出祷告姿势,同时就听唐安琪朗声说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行于地,如于天。感谢主赐给我们清蒸鲤鱼、水晶肘子、小鸡炖蘑菇、凉拌藕片、油炸花生米,以及……"
他睁开一只眼睛偷偷扫视桌面:"……以及麻婆豆腐。这饮食使我肉体上的疲乏得以消除,让我的身体日日健康。荣耀归于父及子及圣灵,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
他在饭菜的香气中咽下口水,拖着长声结束了祈祷:"阿――门――"
陈县长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转向唐安琪:"难道你真的也是土匪?"
唐安琪叹息一声:"县长,要说我的身世,真是一言难尽,还是边吃边谈吧!"
在饭桌上,唐安琪向陈县长讲述了自己的倒霉遭遇。陈县长作为一名听众,很为唐安琪感到惋惜;而虞师爷静静旁听,发现唐安琪举止大方、口齿伶俐,在某些方面,倒是个很大气的样子,似乎比戴黎民更体面。
不动声色的扫了对方一眼,他在心里作出评价:"可造之材。"
到了下午,虞师爷和陈县长谈到了一定的程度,双方心里都有了数,虞师爷便打算告辞。在他临走之前,陈县长好奇的问道:"虞先生,我很不懂,难道你就不怕我翻脸无情,让人把你们尽数抓到牢里去吗?"
虞师爷沉吟着没有说话,唐安琪抢着答道:"县长,有一个成语叫做'穷凶极恶',土匪就是穷凶极恶。保安团都不敢上山来打我们,难道县长会有钱不赚,替保安团出头剿匪?"
虞师爷等唐安琪把意思都说完整了,这才低低呵斥一声:"安琪,对县长要有礼貌。"
陈县长没说什么,心里有点乱。默默无闻的清静久了,忽然来了这么大的一档子事,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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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家园 ...
虞师爷成功的和陈县长建立了友谊,在长安县城又过了一夜,他在翌日清晨坐上马车,带着唐安琪和两个小喽�打道回府了。
他给唐安琪买了一纸袋硬糖块,想要留给对方回去慢慢吃;然而唐安琪坐在车里无所事事,牙口又是特别的好,这一路就听他满嘴里嚼的咯咯蹦蹦,经过那处土崖之时,虞师爷特别留意了他的神情,结果发现他面无表情,是吃迷了心的模样。
及至马车进了小黑山寨子里,唐安琪第一个掀门帘子跳下去,四处找水喝。一只小铁桶放在一块平整青石上,唐安琪见是满桶清水,便把脑袋插|进桶里痛饮;正是喝的痛快,冷不防忽有一双手臂环到自己腰上,拔萝卜似的就要往起拽。他猝不及防的呛了一口,随即起身回头怒视:"骚狸子,你皮痒?"
戴黎民连着三天没见到他,这时就满面笑容:"我是皮痒,你给我挠挠?"
唐安琪懒得看他,弯腰继续喝水。戴黎民看他撅着一个圆圆的屁股,穿了绸衣,分外体面,就心痒难搔的抬起手来,在他那屁股蛋上轻轻巧巧的扇了一巴掌。
唐安琪猛的又站起来了,做怒目金刚状:"你要疯啊?"
戴黎民还是傻乎乎的发笑――天热,他近来有点"苦夏",面孔瘦了一圈,五官的轮廓显出来,倒是更英俊了,只是英俊的穷相,不贵气,有点"红颜薄命"的感觉。
对着唐安琪压低声音,他决定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哎,安琪,我可想你了。"
唐安琪很警惕的看着他:"想我?我看你是想我的屁股吧?"
戴黎民不以为然的一皱浓眉:"路上吃火药了?你脾气怎么这么大?欠揍啊?"
唐安琪在脸上抹了一把水:"打我?你打我我就打你!"
戴黎民看他跟自己来劲,上前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我把你惯出毛病来了!从早到晚就知道跟我讪脸!"
唐安琪被他踢的一蹦,随即拎起小铁桶,兜头泼了他半桶水。
两人开始对着叫骂。虞师爷回家喝了一杯热茶,这时正要过来和戴黎民说正事,哪知隔着老远就听到污言秽语;加快脚步走过来,他一手一个扯开了二人:"这是怎么了?前世的冤家?怎么见面就咬?"然后他又转向戴黎民,推着对方往外走:"大哥,你别和安琪一般见识,他小,小孩儿不懂事。"同时回身对着唐安琪一挥手:"你回屋去!"
唐安琪气鼓鼓的果然回了屋――他就看不得戴黎民。他是打不过戴黎民,否则非把对方揍扁了不可!脱了鞋袜爬到炕上,他伸胳膊伸腿儿的躺成一个"大"字,脚趾头动了动,倒是感觉还不错。
在虞师爷的屋子里,戴黎民端着一杯温茶,正在对着虞师爷目瞪口呆。
"保、保安团?"他仿佛是万分不能理解虞师爷的言语:"你是说我们杀到县里灭了保安团,然后自己去做保安团?"
虞师爷对着他点头。
戴黎民把茶杯放到了炕桌上,抬手挠了挠湿漉漉的短发:"好端端的,我去做什么保安团?"
虞师爷心平气和的,是位温柔的老大哥:"想做一辈子土匪啊?"
戴黎民想了想,然后抬头说道:"师爷,你要说让我带弟兄去投军,那我能理解,反正都是耍枪杆子的,不隔行。可是保安团……"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要依我的意思,那就是等咱们实力壮大了,直接端了县政府。我有人有枪,懒得和那帮官老爷斗法。"
虞师爷知道戴黎民向来是信奉暴力的,宁愿冒着被围被剿的危险当土匪,也不愿意进入县城,安安稳稳的做个保安团长。因为保安团长是个官,戴黎民在小黑山上唯我独尊,受不了官场束缚。
"没人和你斗法。"虞师爷和声细语:"做了保安团,首先就可以从县里得到军饷,其次可以设立关卡,向过路商队征税。另有一点――大哥啊,土匪人人得以诛之,可谁能对保安团说出半个不字?"
戴黎民很敬重虞师爷,照理来讲,是会对虞师爷言听计从的;不过对于这件事情,他有自己的看法。
他虽然目前是个土匪,但他也认为自己不会永远窝在小黑山里。只是这个下山的姿态,却和虞师爷设想的完全不同。虞师爷做事的风格总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他不一样,他每次想起未来,脑海中充斥的都是征战、杀伐、割据,是一番大开大合的场面。而保安团长那点事业,他也知道,无非就是穿着一身黑色制服,守着几百人几百枪,土匪来了关城门,土匪撤了开城门;有点钱,有点势力,不过要是弄不好,也有被人一撸到底的危险――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他低了头,几乎有些忸怩了:"师爷,我不想去县里。"
虞师爷不动声色的问道:"为什么?"
"县里没意思……我就是不想去。"
虞师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实在不想去,那就不去。"
戴黎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虞师爷――让虞师爷失望了。
不过虞师爷随即就站起来笑道:"家里有好白面,别回去了,这就让你嫂子包饺子吃。"
天色擦黑的时候,戴黎民在虞家吃了许多肉馅饺子,又喝了半斤烧酒。
吃饱喝足的感觉实在美妙,他暂时把烦恼抛到伸手,捧着一大海碗饺子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点了油灯,然后招呼道:"安琪,过来吃饺子,嫂子包的。"
唐安琪躺在炕上睡了一觉,这时醒来,正是饥饿。溜下地去坐到桌边,他捏起一个饺子塞到嘴里,然后一边嚼一边问:"有醋吗?"
戴黎民没听清楚:"啊?"
唐安琪对着他仰起脸来,把嘴唇撅的圆圆:"醋――"
戴黎民没说什么,转身出去找醋,片刻之后,端着一碟子醋回来了,脖子上还挂着一辫子蒜:"吃蒜不?"
唐安琪看他一眼,气的笑了:"我就是吃蒜,也吃不了这么多啊!谁吃饺子要一辫子蒜?我是专门吃饺子还是专门吃蒜?"
戴黎民一咂嘴:"啧!伺候你还伺候出错了?"
唐安琪捏着饺子蘸醋:"傻臭傻臭的,大蒜你自己留着吃去吧!"
戴黎民把蒜辫子摘下来扔到屋角,然后在唐安琪对面坐下来,带着一点酒意问道:"安琪,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呢?"
唐安琪"哼"了一声,忙着吃,懒得回答。
唐安琪睡足了觉,这时又吃了饺子,精神焕发的躺不住。可是戴黎民坐在炕头,强行把他搂到了怀里。
戴黎民把滚热的面颊贴上了他的脸,贴了一会儿,自己轻声咕哝道:"安琪,我醉了。"
唐安琪睁着眼睛望顶棚,不说话。
戴黎民摸索着抓起唐安琪的一只手,放在眼前细看了一会儿,然后送到嘴边亲了一口:"真好看。"
像抱着婴儿哄逗一样,他搂着唐安琪左右摇晃,同时从鼻子里哼出小调来。而唐安琪奋力扭开脸去,想要躲避他的酒气。
他想戴黎民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自己,可即便如此,这人还是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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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策动 ...
唐安琪清晨起床,蓬着一头短发站在房前的草坡上,迎着朝阳撒尿。
风很清凉,他在淡淡的臊味中打了个寒战。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他发现戴黎民倚着门框站了,正在凝视自己。
他面无表情的转向前方,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自己知道裤腰太松,露出了半个屁股,但是满不在乎,随后面的骚狸子看去。
他不知道戴黎民此刻并非只盯着他的屁股,戴黎民从头到脚的看他,笼统的爱上了他的一切。
戴黎民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人。
他睡过很多女人,从来不碰兔子,因为觉得双方都是爷们儿,搂在一起纯属吃饱了撑的。可是唐安琪太漂亮,把他给"震"住了。
当时他在土崖下看清了昏迷不醒的唐安琪,一颗心忽然就在硝烟中开出了花朵,层出不穷,花团锦簇。他激动又冲动了,开始对唐安琪进行追逐和霸占。对于唐安琪,他永远看不够,他能把对方活活看成一幅画。
三分钟后,戴黎民跑到画的后面摸屁股,被画反手扇了一记耳光。两人又成了冤家,戴黎民踢了唐安琪一脚:"你再骂我,就别吃饭了!"
唐安琪把头一昂:"我稀罕吃你的饭?我上师爷家吃去!"
然后他迈开两条长腿,迎着晨风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在虞师爷家里,唐安琪并没有吃到早饭,因为虞太太骑着一头小毛驴,回娘家去了。
虞太太的娘家前些年迁到了几十里外的村里,回去一趟颇不容易。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牵着驴,问起来就算是虞太太的小叔子,两人伪装一家。虞师爷送他们到了半山腰,返回家时看到了院门前的唐安琪,就是一笑:"这么早就跑过来了?"
唐安琪跟着他进了院:"师爷,嫂子呢?我想喝粥。"
虞师爷抱柴禾进厨房:"你嫂子回娘家了,我这就给你熬粥喝。大米粥还是小米粥?"
唐安琪在他身旁蹲下来了,想要帮他烧火:"小米粥。"
虞师爷笑呵呵的:"行。"
小米粥在铁锅里咕嘟咕嘟,隐隐散发出香气。唐安琪在厨房内外来回走动着,闲不住;虞师爷往土灶里又添了一把柴禾,然后站了起来:"安琪。"
唐安琪回头看他:"嗯?"
虞师爷向他招了招手,随即率先迈步走入屋内。
唐安琪不假思索的就跟着他进去了。
虞师爷敞开了卧室门窗,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安琪,你是不是有一把枪?"
唐安琪点了点头:"有。"
"带在身上了吗?"
唐安琪摇了摇头:"没带,怪沉的。"
虞师爷身姿挺拔,一派自然:"吃过饭回去,带着枪过来,别让大哥看见。"
唐安琪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干什么?"
虞师爷笑道:"到时再告诉你。"
小米粥端到炕桌上,虞师爷盛出两碗,又把咸菜碟子也摆上来。唐安琪被好奇心折磨的要死要活,想要缠着虞师爷说出真相,可是虞师爷浅笑不语,端着粗瓷大碗只是喝粥。唐安琪闹的累了,无可奈何,只得一屁股坐下来,乖乖吃饭。
到了下午,唐安琪鬼鬼祟祟的,果然是带着他的小手枪过来了。
虞师爷把他领到房后窗下,让他蹲到一丛长草里面。这回忽然严肃了神情,他对唐安琪说道:"一会儿老二会到我这里来,我有事情和他讲。如果谈不拢,你听我一摔茶杯,就站起来向房里开枪,打死老二!"
唐安琪听的有点发傻:"杀、杀人啊?"
虞师爷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恢复往日温柔:"打死老二之后,你跳窗户进来。如果外人到了,你就说是老二要欺负你。记住了吗?"
唐安琪隐隐觉得虞师爷这个语气神态都有些邪恶,不过交情摆在那里,他决定听从对方的吩咐。
"行!"他干脆利落的轻声答道:"我会开枪,你就放心吧!"
白天,蚊虫不多。唐安琪往僻静草丛里一蹲,心情紧张的开始静静等待。
良久过后,他听到头顶上的窗子里传出了孙宝山的声音:"师爷,你找我来?"
然后是虞师爷和蔼的回答:"老二,你坐。"
唐安琪竖起耳朵,一双眼睛瞪的越来越圆――他听到虞师爷在撺掇孙宝山造反!
造反,下山去和陈县长合作,取代保安团占领长安县。大哥顽固不化,放着高升的道路不肯走,老二不能再错失良机。只要能调动两百人,这个事就百分之百能成。虞师爷侃侃而谈,末了逼问孙宝山:"你是想继续做土匪,还是想下山做官?"
房内沉默许久,末了孙宝山反问:"师爷,你今天和我说这些话,不怕我扭头告诉大哥去?"
唐安琪听到这里,立时明白了自己的作用。握枪的双手汗津津的,他不敢擦,一动不动,呼吸都是控制着来。
虞师爷在房内做出了回答:"老二,我当然怕,如果你告诉了大哥,大哥会一枪毙了我。但这实在是个机会,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大哥不识货,这很令人失望;所以我拼着一死,也要再问问你的意思。"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老二,如果大哥肯听我的话,这种事情也就轮不到你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人活一世,重要的也就只有那几步路。应该怎么走,你自己看着办。"
房内又是一片寂静。
孙宝山总不说话,这让唐安琪以为他是不肯就范。就在他紧握手枪,随时预备起身射击之时,房内却是忽然传出了答复。
"师爷,我不是大哥的对手。"
虞师爷不接这个话头,只问:"两百人,能不能调动?"
"就算我调动了两百人,那还有两三百人是听大哥的……"
"我没让你去动大哥。"虞师爷轻描淡写的说:"大家兄弟一场,不合则分,不必闹出人命。"
"那……怎么办?"
虞师爷答道:"我有我的办法,你只要听话就行。"
谈话至此告一段落。唐安琪听得孙宝山是走出去了,可是蹲得太久,双腿酸麻,站不起来。头上窗扇一动,他抬起头,就见虞师爷探头出来,正在对自己笑。
虞师爷的脸上总是含着点笑意,眼睛微眯,眼角很长。唐安琪大睁着眼睛望向他,忽然感觉虞师爷有点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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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暴前夕 ...
唐安琪在虞师爷的拉扯之下,从窗口跳进了房内。
虞师爷看他一只手还紧握着手枪,便让他把枪放下。唐安琪放了枪,随即那只手被虞师爷抓住,一手心的热汗就这么凉飕飕的曝露了。
虞师爷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柔的问道:"安琪,怕不怕?"
唐安琪摇头:"我才不怕。"
虞师爷用干燥的手掌蹭去了他的手汗,然后微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这样的评语,最能鼓舞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唐安琪果然是得意了,自觉与众不同。虞师爷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就见他欣欣然的显出一股子野气,一看就不是个老实家伙。
虞师爷压低声音,又轻轻笑道:"等进了县里,我让你当保安团团长,好不好?"
唐安琪听了这话,十分不信:"我?怎么可能?我还小呢!"
虞师爷对他一歪脑袋:"就是要让你做个娃娃团长,到时候骑洋马挎洋枪,管着下面几百人,是不是挺威风挺有趣?"
唐安琪很信任虞师爷,可即便如此,还是不信,满脸狐疑。
于是虞师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日子万事小心,不要多言多语。我这话是不是真的,等到进了县里,就清楚了。"
虞师爷煽风点火筹划内讧这件事,本来是让唐安琪很觉震惊的;不过事后听到对方这新的一席话,他一颗心被羽毛撩的痒痒跳跳,土匪窝里的内讧就不能被他放在心上了。
他千思万想,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虞师爷,但虞师爷又的确不是那种吹牛放炮的人。魂不守舍的信步走到射击场上,他见场上围了一圈人,以戴黎民为首,正围着一架大枪高声谈笑。
莫名其妙的走上前去,他十分好奇的挤过人群,弯腰去看那小钢炮似的大枪。戴黎民看他来了,忍不住笑问:"安琪,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唐安琪直起腰来向他摇头,同时发现孙宝山也在场:"不知道!"
戴黎民对他眉飞色舞:"这叫马克沁机枪,一分钟能打出六百发子弹,我花大价钱买回来的!"
然后他蹲下来,抬起机枪颠了颠:"这玩意儿可他妈沉了!你看这下面有个架子,得把它架稳了才能用。子弹明后天就到――嘿嘿,等我上了妃子岭,就找个地方把它架好,把吴耀祖那帮人全突突了!"
唐安琪没理他,自己也想去抬机枪,结果发现这东西是个大铁疙瘩,自己真是抬不动。
这天夜里,戴黎民心情好,又缠着唐安琪求欢。唐安琪没有歇斯底里的反抗叫闹,不过因为懒得面对戴黎民,他撅着屁股跪在了炕上。
戴黎民看他光溜溜白生生的,不禁爱的直流口水,可是勉强定下了心神,他又舍不得让唐安琪只是忍痛。坐在炕上望向对方,他见唐安琪后撅屁股前撅嘴,气哼哼的低着头,下面腿间那个小玩意儿嫩嫩的缩成一团,躲在淡淡的毛里。
唐安琪等了片刻,不见戴黎民动作,就拧着两道眉毛转过脸来:"看什么看!要干快干!我这么撅着也怪累的!"
戴黎民笑嘻嘻的伸出手,在他□轻轻一揪:"安琪,怎么就没见过你有反应?"
唐安琪一挺身坐了起来,气的脸红:"我的反应就是想宰了你!"
戴黎民美滋滋的,看唐安琪挺着小身板,一身皮肉又白又细,想要轻轻咬一口,又舍不得咬一口。
起身爬上前去把唐安琪摁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他抬起对方的双腿,分开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唐安琪很不耐烦的闭了眼睛,正要咕咕哝哝的骂上两句,哪晓得忽然下面一暖一紧,他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向下一瞧,却是大惊失色:"哎!骚狸子,那是尿尿的地方,你怎么不知道脏啊?"
戴黎民不理会,津津有味的叼着那个小东西吮吸,吮着吮着,小东西就探头探脑的长大了。
唐安琪这回是舒服透了。
他仰卧在炕上哼哼唧唧,两条大腿把戴黎民的脑袋夹了个死紧,两条小腿又在戴黎民的后背上磨磨蹭蹭。忽然惊喘着哆嗦起来,他受不住了,在戴黎民的口中尽数缴械。
戴黎民不嫌他,"咕咚"一口就把那点精华咽了下去。这回抬头再看唐安琪,他发现对方那脸蛋红的好像桃花瓣一样,眼神软绵绵的像水银,也都散了。
戴黎民浑身燥热,下炕喝水漱了漱口。而唐安琪第一次这么快活,懒洋洋的翻了个身,他只觉着疲惫至极,闭上眼睛就晕过去了。
而戴黎民回到炕上,发现唐安琪竟然瞬间入睡,便十分犹豫,不知要不要把他叫醒。借着油灯光亮,他探身去看对方的睡颜,看了一会儿,自己攥着胯间铁硬的命根子,不声不响的在旁边躺了下来。
人家睡都睡了,他想,自己就忍一宿吧!
翌日清晨,唐安琪站在窗里,戴黎民站在窗外。唐安琪立着头发光着膀子,一脚踩在矮凳上,一手叉在腰间,隔着半开的窗子骂人:"骚狸子,你对我骚头骚脑的笑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浪心思!"
戴黎民对着他一伸脑袋:"怎么着?笑也是错了?大清早上的,你想看我对你哭?告诉你啊,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看我是把你惯出臭脾气来了!"
两人争吵不止,一个比一个声高,末了戴黎民进房扯住唐安琪,在他那后脖颈上扇了一巴掌。唐安琪猝不及防,吓的"嗷"一嗓子。戴黎民以为自己是打狠了,连忙又把他搂过来揉那痛处:"再敢讪脸,我抽死你啊!"
唐安琪气死了,简直快要落泪――自从今早睁开眼睛起,戴黎民就满嘴荤话,几次三番提起昨晚事情,说的满嘴流油,那模样就别提有多下流了。
戴黎民也挺委屈,他憋了一宿,如今在嘴上痛快痛快都不行了?
唐安琪决定从此不和戴黎民一般见识,反正等到虞师爷成功了,自己就能逃脱骚狸子的魔爪――那只是早晚的问题。
如此又过了一天,小黑山天下太平,三大马车的子弹也运了过来。戴黎民踌躇满志,开始和虞师爷商量谋划,准备进攻妃子岭。唐安琪冷眼旁观,就见虞师爷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心虚态度。
站在窗外踢着一块石子,他听到虞师爷在房内说话:"大哥,这回还是你打冲锋,让孙宝山押着机枪殿后。只要你能带人攻上妃子岭,那这场仗,我们就能占上八九成的胜算了。"
戴黎民深以为然的点头:"师爷,你说得对,老二能打归能打,但是不够机灵。万一前头队伍受了挫,后头人马再怎么使劲也是白搭。我这就让人把老二叫过来,咱们今天把这事定下,明天就出发,打他个出其不意!"
12
12、变天 ...
黎明之前,小黑山众匪上下抖擞,摸黑踏上了征途。
唐安琪年纪小,贪觉,虽然昨晚暗暗受了虞师爷的嘱托,可这时还是醒不过来。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他就见戴黎民一身武装,正在往腰上一圈一圈的缠子弹带。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打着哈欠揉眼睛。戴黎民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单腿跪上炕沿,捧着他的脸蛋亲了一口。
"安琪,看我今天给你打一场大胜仗!"他大概是刚洗漱过,气息清新。
唐安琪睁眼看他,没说话。房内光线太暗了,他简直要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依稀只能瞧出大致的轮廓――浓眉毛,高鼻梁,眼窝微微的有点凹陷,因为还是消瘦,所以下巴都显得尖了。
戴黎民当他是小孩子睡糊涂了,所以不再逗他说话。又把他揽到胸前用力搂了一下,他转身下炕,迈着两条长腿跑了出去。
唐安琪望着他一闪而逝的背影,心中莫名的有些怅然,觉得戴黎民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的拿过衣裤穿好,他将那把小手枪翻出来藏在腰间。手枪里一共有三发子弹――本来是四发,前些日子在射击场手痒开了一枪,所以现在就剩三发了。
找来凉水草草洗漱了,他坐在窗前,不渴不饿,心里茫茫然的,先前感觉很笃定、很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忽然变得都不那么确定了。
窗外遥遥传来了人叫马嘶的声音,小黑山目前全部的五百多人马,这回倾巢而出,要去荡平妃子岭了。
这时,一个小喽�鬼鬼祟祟的溜了过来。小贼似的抬手一敲窗子,唐安琪立刻站起来,推开窗扇探出头去。
小喽�是虞师爷的人,他很紧张的看着唐安琪,嘴里说出一个字:"走。"
唐安琪回头看了看房内情景,不知不觉的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此刻大队人马已经上路。戴黎民等人骑了快马,一路疾驰隐入夜色;孙宝山带了余下众人尾随其后,那挺马克沁机枪也被牢牢捆到了马背上。
当唐安琪被人领来之时,虞师爷也上了马。
唐安琪万没想到虞师爷也会骑马,可虞师爷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的确是居高临下的跨在马上了。
这回虞师爷讲起话来,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当着身边几名手下,他慢条斯理的、清晰的说道:"安琪,我让人先送你去县城。"
随即他微微一笑:"不要怕,没事的。"
然后在唐安琪的注视下,他扬鞭策马,形单影只的冲向了前方。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之时,戴黎民疾风一样冲过岔路,带领前锋队伍直上妃子岭。
这是一条大岔路,成个"卜"字形,往前是妃子岭,拐弯则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山路。孙宝山提前放慢速度,待前锋队伍尽数通过岔路口之后,他忽然鼓舞精神,带着身后部下猛然拐弯,改变方向杀往县城。
前后两截队伍都是急行军,戴黎民因为要打冲锋,所以速度快的惊人,心无旁骛的单是狂奔,丝毫不曾留意身后;况且黎明天暗,双方又一直隔了距离,纵是回头看了,也看不出眉目来。
所以当他冲上妃子岭之时,孙宝山那边也已然冲入县城――陈县长和虞师爷里应外合,提前派遣巡警打开城门。而虞师爷神兵天降一般忽然出现在县城大街上,带着孙宝山奔向保安团营房。
鸡刚叫过头一遍,若不是几百马蹄踏破了城内的宁静,此刻正是众人在被窝里要醒不醒的甜美时刻。虞师爷在营房之前勒马停住,随即回身对着孙宝山一挥手:"速战速决!"
孙宝山面无表情的一点头,然后拎着一把毛瑟步枪翻身下马,一言不发的领头走入营房。有人穿着大裤衩迎出来,被他举枪抵上心口,一枪轰的飞了出去。
细密的血点子溅上了他的面孔,他歪着嘴一笑,开始连续扣动扳机。
屠杀开始了。
上百名土匪涌入营房,把保安团士兵尽数毙在了床上。虞师爷这时却是带着余下人马回到了城门口。
城门已经严丝合缝的关拢了。陈盖世县长站在城门洞里,在保镖的簇拥下瑟瑟发抖。保镖的旁边,是唐安琪。
唐安琪自从进城之后,就被送进了陈县长家中。陈县长受了虞师爷的吩咐,不许唐安琪乱跑,唐安琪很听话,一直跟在他的左右;可是当听闻土匪已经进城之时,唐安琪没怎样,陈县长自己却是失了控,在家里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虞先生……"陈县长颤声呼唤:"这……城中情形如何了?"
虞师爷下了马,走过来把唐安琪拉扯到了身边。对着陈县长一点头,他一派和气的答道:"县长,一切顺利,不要惊慌。"
然后他低头问唐安琪:"城里在开枪,怕不怕?"
唐安琪面孔煞白,说完全不怕那是假的,但是也没有怕到陈县长那种程度。
虞师爷叹了一口气,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一下,口中低低的说道:"安琪,这回好了,你自由了,再也没人强迫欺侮你了。"
唐安琪一想,发现还真是这个道理。不过因为这个就让戴黎民死,那可是有点过分。戴黎民讨厌归讨厌,但是罪不至死,狠揍一顿也就可以了。
于是他仰起头来,去问虞师爷:"他……他会死吗?"
虞师爷望着他的眼睛:"只要吴耀祖下手别太狠,他就不会死。"
唐安琪想问的不是这个,不过听那言外之意,虞师爷显然是无意去要戴黎民的命,所以他犹豫一下,就没再追问。
这时,孙宝山带着大队人马,赶了过来。
孙宝山一身是血,眼睛都红了,然而表情轻松得意。他杀人杀的痛快,可惜没什么主意。虞师爷让他把马克沁机枪抬上城楼,他就乖乖的带人去抬了。
把唐安琪又交给陈县长,虞师爷也跟着上了城楼。
长安县的城墙,是同治年间加固过的,现在依然固若金汤。孙宝山和虞师爷并肩站在城楼上,他忽然问道:"师爷,大哥要是真把妃子岭打下来了,那我们怎么办?"
虞师爷不动声色的答道:"那我们就不好办了。"
孙宝山愣了愣,忽然发起狠来:"有什么不好办的!他能打,我不能打?"
虞师爷淡淡答道:"你能知道你不比他差什么,这就很好。"
孙宝山横了他一眼:"师爷,你怎么像条狐狸?"
虞师爷扭头转向他:"我是狐狸,你是狼。"
孙宝山沉默片刻,又问:"那大哥是什么?"
虞师爷笑出声来:"他是狸子嘛!"
此言一出,孙宝山也跟着笑了,笑了没有两声,他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师爷,大哥杀过来了!"
虞师爷也立刻收敛了笑容。外面疏疏落落的队伍正在冲向城门,他作为师爷,总不会连自己的人马都认不出来;而领头那人浑身是血,不是戴黎民又是谁?
虞师爷俯身扶住城垛子,轻声自言自语:"来的真快呀……"
这是,戴黎民已经停在了城下。仰头向上望去,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切阴谋――从虞师爷建议他取代保安团的那天起,阴谋就已经存在了!
他的小腿被吴耀祖的人打了一枪,可是在排山倒海的愤怒之下,他已经觉不出疼。狠狠瞪着上方的虞师爷,他拼命怒吼了一声:"虞清桑!"
虞师爷听他喊出自己的大名,但是毫不动容。若无其事的直起腰来后退一步,他躲到了孙宝山身后。
"老二!"他对孙宝山下了命令:"你用那架马克沁,给我向下扫射!"
孙宝山心里还是怕戴黎民,不过如今骑虎难下,他又刚刚大开杀戒,兴奋过头,这时脑子就有些不够转。弯腰一个箭步扑到马克沁前,他一个亲信表弟作为副射手,拖着一箱子子弹也立刻匍匐而来。而虞师爷害怕流弹,转身就往城楼下走去。
城楼下到一半,后方忽然响起了冲天巨响。虞师爷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几大步跑了下去。
孙宝山在购买枪支的时候,学过如何使用机枪,可在这第一次酣畅淋漓的尽情射击时,马克沁强大的火力还是把他震惊了。
枪口喷出了长长的火舌,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眼看戴黎民拍马要撤,他马上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然而机枪支架不甚灵活,他几次用力,竟是无法大角度转动枪口。戴黎民刚在吴耀祖那里受了重创,如今见此情景,更是不敢久留。一抖缰绳冲向附近树林,他俯身趴到马背上,豁出命来突出重围,一溜烟的消失在了林中深处。
13
13、胜利果实 ...
长安县保安团原团长――吴耀祖的四舅宋天赐,逃跑未遂,被孙宝山从家里拎出来臭揍一顿,然后关到牢里去了。
宋天赐一完蛋,陈盖世县长立刻有了底气。宋天赐这条老地头蛇缠得他好苦,如今终于改天换地,他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黑眼睛,这回彻底精神焕发了。
孙宝山把保安团营房的地面洗了洗,被褥也全部换掉,然后便将部下众匪安顿进去。这帮人都野透了,饿极了敢吃活人,那里惧怕鬼神?这边死去的保安团士兵还没有埋完烧完,那边就热热闹闹的鸠占鹊巢了。
除了保安团营房之外,先前留下的长枪短炮、火药子弹,也尽数落入了孙宝山的囊中。他神采奕奕的里外走动,因为过于喜悦,满面笑容,所以一张嘴越发快要歪到耳根――直到虞师爷把他叫过去,让他抬举唐安琪做新团长。
孙宝山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师爷,你说让谁做团长?"
虞师爷从来不急,永远是那一个派头:"让安琪做。"
孙宝山看着虞师爷,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师爷,我没听明白――我自己带出来的兄弟,我们兄弟打下来的县城,结果全归小兔崽子管?"
虞师爷让他坐下,然后轻声问道:"老二,大哥没死,是吧?"
孙宝山点点头:"是,他跑了。"
虞师爷又问:"那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也懂吧?"
孙宝山满脸狐疑,这回没有说话。
虞师爷看着孙宝山的眼睛,慢悠悠的说道:"老二,这个团长,你不要做,我也不做,让给安琪。大哥现在到了暗处,我们最好也去暗处。安琪的身份和你我都不一样,而且还是个小孩儿,纵算你把团长的位子让给他了,实际上也吃不到亏。是不是?"
孙宝山垂下眼帘,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虞师爷轻飘飘的继续补了一句:"况且我们毕竟是反叛的一方,从道义上讲,始终是好说不好听。如果能够闷声发大财,还是避开眼下的风头为好。"
孙宝山这时思考完毕了,自己抬手挠了挠头:"师爷……你说的也对。反正就是让他挂个名……挂就挂吧!"
虞师爷听了这话,便垂下眼帘,望着地面说道:"老二――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叫你老二了。孙副团长,现在你去街上成衣店里,找些裁缝给大家赶制军服,别抢,给钱,咱们有钱,犯不着在这上面惹人唾骂。如果地面上有人不服,当场斩首示众。"
孙宝山是个行动派,听了这话,答应一声起身就走了。
虞师爷坐着没动,又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于是起身也走了,去陈县长家找唐安琪。
陈县长,为了庆祝,偷偷在家里摆了一桌宴席。又因为他清晨起了个大早,衣着不整,故而特地重新洗脸梳头,并且换了一副金丝眼镜。满面白光的坐在首席,他和虞师爷以及唐安琪谈笑风生,一双迷离多情的杏核眼不忍分开,视线越发集中。
唐安琪听说戴黎民活着跑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想到自己今后脱离土匪身份,可以自自在在过些好日子,也是欢天喜地。代替陈县长做过餐前祈祷之后,他吃的满嘴流油,忙里偷闲还要恭维陈县长――倒不是有求于人,曲意逢迎;而是陈县长这人像个乖娃娃,一夸就笑,笑的美目盼兮,唐安琪暗暗觉得有趣,嘴里说着好话,心里笑得要命。
陈县长心中得意,抚今思昔,口中笑叹:"今日这番盛况,方不辜负我东渡三年的一番苦功啊!"
虞师爷一直笑眯眯的不说话,由着唐安琪扯淡。而唐安琪听了这话,连忙问道:"陈县长,原来你是东洋留学生?"
陈县长哈哈长笑:"都是少年时代的往事了,回首之际感慨良多,哈哈,良多!"然后他又对着唐安琪摇头晃脑:"可惜啊,你老弟若不是遭遇不幸,再过两年,想必也要出去喝一喝洋墨水的。"
唐安琪笑道:"兄弟我呢,幼时也曾随着家父去过欧洲,不过那时年纪太小,没有尝过这洋墨水的滋味啊。"
陈县长带了醉意,拿着酒杯和唐安琪一碰:"这样说来,你我如今相遇,倒算是东西合璧�!"
唐安琪不爱喝酒,端杯作势舔了一点,随即做出谦逊:"不敢不敢,陈县长是博学之士,我不敢和你相提并论啦!"
虞师爷夹了一口菜吃了,一边咀嚼一边含笑望着唐安琪,心里想:"小滑头。"
陈县长大吃一场,吃的酣畅淋漓,当场醉倒。而虞师爷把唐安琪领出来,在几名手下的保护下,往保安团营房走去。
唐安琪喝了一点酒,脸蛋上泛着粉红。虞师爷拉着他的手,他就在清凉风中连走带跳:"师爷,我们去保安团干什么?"
虞师爷扭头告诉他:"去给你量尺寸做制服。"
唐安琪一愣:"我也要加入保安团吗?"
虞师爷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我说过要让你做团长,你忘记了?"
唐安琪瞪着虞师爷,慢慢长大了嘴巴:"师爷,你――你说真的?"
虞师爷转向前方,笑着一点头。
唐安琪像做梦似的,被虞师爷带进了营房。
孙宝山把个裁缝引了进来。唐安琪心里高兴,对谁都笑。孙宝山平时从来没在他那里听过好话,如今见他喜笑颜开的向自己打招呼,心里不禁也有些高兴。
在裁缝量尺寸的时候,唐安琪还想着嘱咐对方:"尺寸要大一点,要不然过上几个月,就该小了。"
未等裁缝回应,虞师爷说道:"制服大了不好看;如果长高了,再做就是。"
唐安琪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不再是山中土匪了,在县城布料也可以随时买到,想要缝制新衣服,那实在是容易得很。
到了夜里,孙宝山在营房里睡,虞师爷和唐安琪便是住进了陈县长家中。
唐安琪这一天东跑西颠,上床前特地端来热水,浑身擦了擦。虞师爷站在地上,对他笑道:"咱们两个先挤几宿。明天开始找房子,等你嫂子过来了,咱们一起搬新家。"
唐安琪疲惫的躺在了床上,忽然又想到了戴黎民――戴黎民这回可是惨喽。
他心里有些不大好受,但同时又觉得异常轻松,再也不必打仗似的夜夜攥着裤腰睡觉。长长的伸出两条腿,他半闭着眼睛抱怨:"师爷,我夜里总是膝盖疼。"
虞师爷坐在床边洗脚:"膝盖疼?没事,那是长个子呢。"
然后他擦了双脚,出去倒水。回来后吹灭蜡烛,他上床展开棉被,却是和唐安琪头脚颠倒着躺下了。
"夜里要是疼的厉害了,就告诉我。"他把手搭在了唐安琪的小腿上:"我给你揉一揉。"
唐安琪有些心虚,特地坐了起来:"我的脚不臭吧?"
虞师爷顺势向上,握住了他一只脚丫:"不臭,睡吧。"
唐安琪放下心来。这回躺在绵软舒适的大床上,他心无杂念,很觉愉快的入睡了。
虞师爷依旧攥着唐安琪的赤脚。唐安琪大概一直成长发育的不甚积极,近一年才正正经经的长起了个子,脚丫也不算大,脚趾头微微蜷曲起来,握在手中满是肉感。虞师爷感觉这很可爱,所以不肯松手,仿佛捉住了一只温暖稚嫩的小动物。
午夜之时,唐安琪果然是闹起了腿疼。虞师爷伸手捂住他的膝盖慢慢揉搓,这种行为显然是让唐安琪很觉安慰,哼哼唧唧的梦呓两声,他不知不觉的又睡了过去,并且睡的伸胳膊踢腿。于是虞师爷摸黑坐起来,重新为他盖好了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今天周末,我会出门,所以就只有一更。
14
14、花花世界 ...
几经辗转,虞太太骑着小毛驴进入了长安县城。
这时候虞师爷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房子――房子不起眼,是干干净净的一处小四合院,要依着虞师爷现在的本事,他满可以给自己"借"来更好的房子,不过他有分寸,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差不多也就得了。
虞太太当初莫名其妙的被打发下山,如今又莫名其妙的被接进城。及至到了新家,她忍着脚疼走进院门,一见自己住上了这么好的宅子,便越发惊诧了。
虞师爷找来一个丑丑的大丫头,然后对虞太太说道:"以后家里的杂活,让她帮着你干,别一个人辛苦了。"
虞太太当场手足无措,而且不知为何,有点不好意思正视丈夫:"哟……"
她嗫嚅着,只觉自己身躯庞大,不堪入目。真不知道丈夫到底有着怎样的本事,她想自己居然也能用上使唤丫头。
虞太太带着丑丫头去厨房烧火做饭,心里还想向丈夫询问小黑山上的事情,不过话到嘴边,她怯了又怯,最后没敢开这个口,认为自己是个老娘们儿,也不懂什么,就别在丈夫面前多嘴多舌了。
正当这时,院外响起一阵喧哗,却是唐安琪跑了进来。
唐安琪抱着长长一卷子花绸,直奔厨房而来:"嫂子!什么时候到的?"
虞太太站起来,就见唐安琪做长袍马褂的打扮,短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正是一位最漂亮的少爷,便忍不住笑道:"刚到。安琪穿戴起来真体面!"
唐安琪把花绸向虞太太面前一晃:"早就知道你今天能到。嫂子,我给你买了料子,你瞧好不好看?"
说到这里,他抻出一段花绸,蒙在自己身前比量。花绸是白底红花,鲜艳的晃人眼;虞太太扎着两只湿手,真是受宠若惊了:"净乱花钱,我哪能穿这花衣裳?"
唐安琪站不住,抱着花绸往外走,同时不以为然的说道:"反正给你了,随你做什么穿吧!"
把那卷子花绸扔到虞师爷房内的床上,唐安琪要走,结果被虞师爷从外面堵了回来。
"又要走?"虞师爷微笑问道。
唐安琪理直气壮的答道:"陈盖世等着我呢!"
虞师爷一转身,在窗前椅子上坐下了:"交际是好的,但也要适可而止,你――"
唐安琪对着他嬉皮笑脸:"师爷,有话等我晚上回来再说吧,陈盖世真等着我呢!"然后他一个箭步窜出门去,撩着袍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虞师爷很孤独的坐在房内,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唐安琪这么淘气。
在虞师爷的眼中,唐安琪是学坏了。
唐安琪本来是"奉旨交际",去和陈盖世套近乎扯关系,这一点做的很好,因为陈盖世在短时间内就从"陈县长"变成了"拔山兄"。唐安琪这个年纪,模样正是不大稳定,有时看起来是个大人,有时看起来是个小孩。拍拍打打的拉扯着"拔山兄",这两人开始往妓院里跑。
县长大人和保安团长双剑合璧,在妓院之内所向披靡。唐安琪一直对姑娘挺有兴趣,天津的初春那么冷,学校的先生那么凶,都没拦住他前往女校偷窥的脚步;如今他落到这种烟花场所,真如耗子跌进米缸,在短时间内便是大开眼界、并且得偿所愿了。
唐安琪在这里的相好,本是个十三四岁的清倌人,本来也到了开|苞的年纪,只是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主顾,所以还耽搁着。老鸨子惹不起保安团长,陈盖世又是一片好心,认为唐安琪是个漂亮的少年,所以像配对似的,做主点了这个姑娘。
姑娘名叫|春桃,生的花容月貌,自从和唐安琪一夜春风过后,心心肝肝都牵在了他的身上,从早到晚盼着他来。而唐安琪第一次品尝女子的滋味,也是神魂颠倒。当着陈盖世的面,两人就在房里抱起来了。春桃爱他爱的了不得,忍不住浑身摩挲他,一会儿捏捏他的脸,一会儿咬咬他的耳。
陈盖世躺在对面的烟榻上,正在守着一杆烟枪喷云吐雾。懒洋洋的向地上瞥了一眼,他对身边烧烟姑娘笑道:"看他们两个蜜里调油的,咱们偏不走,碍他们的眼。"
未等姑娘回话,忽有一个妈妈挑起了门帘子,陪笑探头进来说道:"唐团长。"随即又对春桃使了个眼色。
春桃立刻会意,这时就从唐安琪腿上站起来,又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头和他脸贴着脸低声说道:"你且坐一会儿,我这就回来。"
唐安琪知道这是外面有客人点名要见春桃了,虽然于情于理都不该阻拦,但是心中起了醋意,脸上就显出不痛快来。春桃急急的扭着腰肢出了门,不过片刻,嘟着个嘴又扭了回来:"孙副团长来了,挑谁不好,非得挑我。你略坐坐,我应酬他几句就回来。"
唐安琪没言语,起身走出去了。
在外面院子里,他果然是看到了孙宝山。
孙宝山剃了个短短的平头,穿着保安团的制服,见唐安琪走出来了,便是歪着嘴一笑。
唐安琪对着他一招手:"有话咱们外边说。"
孙宝山不置可否的跟着他走出去了。
在院外一棵大柳树下,唐安琪仰脸问道:"孙宝山,自从咱们进了县城,我没再叫过你二当家吧?"
孙宝山摇头:"没有。"
"你娘把你生下来,也没打算让你做一辈子二当家吧?"
孙宝山张了张嘴:"什么意思?"
唐安琪一本正经的答道:"你不是天生的二当家,我也不是天生的兔子。你在小黑山上做二当家,那是因为你斗不过戴黎民;我在小黑山上被戴黎民当兔子欺负,也是因为我斗不过戴黎民。大家都是有苦衷的,现在苦尽甘来了,我敬你一尺,可是你呢?你他妈的压我一丈!"
孙宝山还是笑,笑的不怀好意:"我压你了?还一丈?你拿尺量过?"
唐安琪知道孙宝山对自己有点暧昧意思,不过不是很在乎。自从经过戴黎民那一场之后,只要是旁人别扒了他的裤子往地上按,他就觉得都还能够接受,至少不会暴跳如雷的震怒。
抬手点了点孙宝山的胸膛,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在嘴上讨便宜,没意思。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已经当上团长了。你要是懂事,那咱们二人交个朋友;你要是不懂事,觉着这样明争暗斗的更舒服,那我也奉陪。"
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冷不防却是被孙宝山一把扯住手臂:"我说,你回去要向师爷告状吗?"
唐安琪冷笑一声,随即用力甩开对方:"我没那嚼舌头的瘾,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先到师爷那里对我倒打一耙。"
孙宝山若有所思的思索一瞬,忽然觉得自己格调不高,在唐安琪面前像个色迷心窍的无赖。颇为尴尬的追上前去,他又把唐安琪拽了住:"哎,逗你玩呢,别往心里去。"
唐安琪抽出手来,对他一抱拳:"宝山,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天天追着逗我玩。"
唐安琪大步流星的回了房间,春桃没有再受纠缠,也跟着进了来。
侧身躺到陈盖世面前,他长叹一声,没说什么。而陈盖世转动着一双流光闪烁的大眼珠,也知道保安团内部不是很团结,这时就把烟枪调转过去,笑着劝解:"来一口,消消气!"
唐安琪没碰过这东西,试着凑上去吸了一口,结果立刻皱起眉毛吐出舌头,感觉鸦片气味糟糕透顶。旁边三人见状,一起大笑起来。春桃推开唐安琪,自己深吸一口,然后对着唐安琪喷出烟雾。而唐安琪在这如兰吹气之中,就彻底陶醉了。
15
15、无可奈何 ...
唐安琪日日在外野跑,和陈盖世一起花天酒地,而陈盖世也从"拔山兄"彻底变成了"老陈"。
虞师爷冷眼旁观,想要瞧瞧他到底能闹到何种程度。旁观到了一定程度,他看不下去了。
这晚天黑之后,唐安琪带着一身寒气回了家。蹦蹦跳跳的进了平日所住的西厢房,掀帘子扑面一阵暖风,抬头一看,却是烛光明亮,虞师爷正坐在自己床上读书。
"师爷!"他笑了:"你怎么还没睡呀?等我有事?"
虞师爷放下书本,对他招了招手:"安琪,你过来。"
唐安琪脱了上身马褂,又解开长袍纽扣。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到虞师爷身边,他弯腰去解皮鞋鞋带:"师爷,什么事啊?"
虞师爷低头看着他:"最近还是和陈县长在一起?"
唐安琪直起腰来,双脚一蹭脱了皮鞋:"可不就是他。"
虞师爷抬起手臂,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面颊,触感一片冰凉:"玩是可以,不过适可而止,不太过分。尤其是你年纪还小,万一在那些地方染了病症,可是一辈子的麻烦。"
唐安琪盘腿转向了他,嘿嘿一笑:"我没胡来,我就只找春桃。"
虞师爷收回手来,闲闲的又道:"听说你最近还沾上了鸦片烟?"
唐安琪打了个冷战,向前想要挪到虞师爷的身边:"我没有瘾。你放心吧!"
虞师爷温暖洁净,唐安琪也说不清他像个父亲还是大哥,总之下意识的就想和他亲近。虞师爷看出他的意思,便把他搂到怀里轻轻拍了后背:"大烟害人,以后不许你再碰它,否则我要生气了。"
唐安琪享受着虞师爷的爱抚,感觉很是惬意。抓起虞师爷的一只手看了看,手很干净,五指修长,骨节略略突出,是一双有力的文人的手。
虞师爷让丑丫头端热水进来,督促着唐安琪洗漱了。唐安琪躺进了被窝,一张脸又红又白的,像个精致的小面人。对着虞师爷伸出手来,他想让对方和自己一起睡。
虞师爷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这么大的人了,睡觉还要人陪?"
然后他转身走到桌边,弯腰吹灭了蜡烛:"听话,自己睡吧。"
唐安琪有些失望,不过失望的有限,因为他很是疲倦,需要马上休息。
第二天下午,虞师爷让他去保安团走一圈,他答应着出了门,然后不假思索的跑去了春桃那里。
这回没有陈盖世碍眼,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亲嘴咂舌,末了共同躺上烟榻,春桃端来烟盘子,要给他烧两个烟泡玩玩。两人近距离的相对了,唐安琪的手臂软,像蛇一样游进了春桃的衣裳里。春桃红着脸,正要和他打趣,不想忽然房门一开,放进一阵冷风。两人一起抬头望去,竟是虞师爷走了进来!
在二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虞师爷大步走到烟榻前站住,随即欠身拉过烟盘子。抄起大烟枪高高举起来,他用力向榻上一敲,只听"喀吧"一声,烟枪当场断成两截。
然后他揪住唐安琪的后衣领,不由分说的把人扯下烟榻,转身向外走去。唐安琪猝不及防,东倒西歪的就跟着他出了房门。冷风一吹,他反应过来,开始挣扎:"师爷,你干什么啊?"
虞师爷没理他,一鼓作气把他拎到院外,推入汽车――汽车是新近购入的,所有权归保安团。
然后他跟了上来,"砰"的关了车门。向后靠去望向前方,他面无表情的指挥汽车夫:"回家!"
汽车发动之时,牛叫似的响了几声喇叭。春桃奔了出来,又急又怯,就觉得唐安琪是落入魔爪了。
唐安琪气死了。
下车一进院子,他就跃跃欲试的开始对虞师爷发脾气:"师爷,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虞师爷上前两步,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同时轻声骂道:"我给你留个屁!"
然后他一甩袖子,转身向东厢房走去,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家不养大烟鬼,你听话,就留下,不听话,就滚蛋。"
然后"咣当"一声,房门也被摔上了。
唐安琪在院子里傻站了半天,十分钟后才彻底反应过来。用力踹翻了院内摆着的一盆半枯夹竹桃,他隔着前方门窗大声吼道:"你敢打我?!"
虞太太人在厨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又不敢去插手,只得支使丫头去把唐安琪带回屋里;那丫头丑的蠢相,唐安琪本就在闹脾气,扭头再看到这样一副尊荣,越发怒不可遏,拔腿就跑出了院门。
唐安琪带着雷霆万钧之怒窜上大街,起初是想要发疯。不过他天生的心胸宽广,在步行两条街之后,他买了一根糖葫芦,一边吃一边思索前因后果,末了觉得自己也是不对。正所谓忠言逆耳,虞师爷全是为了自己好,从来不生气的人,因为自己不学好,都气的踢人了。
唐安琪慢慢吃完了那根糖葫芦,情绪从息怒转为自责。买下一口袋提前上市的灶糖,他决定回去向虞师爷道歉。
他到家时,正是傍晚时分。东厢房的房门紧闭着,虞太太已经做好了饭,并且把饭菜盛好放在了大托盘上。唐安琪把灶糖交给她:"嫂子,我给你买了吃的。"
虞太太看他冻的脸蛋通红,连忙问道:"吃饭没有?"
唐安琪摇摇头,又问:"师爷怎么样了?"
虞太太对着东厢房一努嘴:"一直没动静,饭也没吃呢。"
唐安琪知道虞太太胆小,虞师爷白天不召唤,她便不敢擅自进门。端起托盘转身向外走去,他自作主张的进了东厢房。
房内已经点了蜡烛,半明不暗。虞师爷坐在桌前翻书,见他来了,便把书本合拢,随手向后边床上一扔。
唐安琪把饭菜放到桌上,然后端出里面两碗米饭,一人一碗。抄起筷子夹了菜,他往虞师爷的碗里放。
虞师爷端碗吃了一口米饭:"不恨我了?"
唐安琪一听这话,忽然感觉对方的语气非常生分,带着拒人千里的意思。放下碗筷低下头,他委委屈屈的答道:"我没恨你。"
虞师爷凝视着他,态度很平静:"以后听不听话?"
唐安琪涨红了脸,小声答道:"听。"
虞师爷点了点头:"那吃饭吧。"
这天夜里,虞师爷去西厢房,和唐安琪同床睡了。
两人面对面的侧卧,唐安琪看虞师爷,虞师爷也看唐安琪。两人谁都不说话,单是这么古怪的互相注视。
末了,还是唐安琪最先绷不住,不大好意思的笑了出来。又在被窝里蜷成一团,抬起双脚去蹬对方的肚子。
虞师爷向下握住了他的一只赤脚:"别闹。"
虞师爷的手很热,这让唐安琪感到了温暖。在对方的掌心里动了动脚趾头,他忽然向前一扑,伸展身体贴上了虞师爷。
虞师爷的愤怒带给了他天大的压力,现在虞师爷不生气了,这真是让他感到轻松之极。他在尚未成长完毕之时突然失去父母,所以现在很需要虞师爷的管教与关爱――他知道虞师爷是真的对自己好。
虞师爷抱住了他,然而依旧沉着脸。早就觉得唐安琪是个顽皮的,如今一看,还真是如此,似乎都没有孙宝山听话。可是没办法了,他搂住对方的身体,软绵绵沉甸甸的,舍不得松手,唯一的感觉就是"没办法了"。
16
16、新年前夕 ...
在虞师爷面前,唐安琪的孩子气越来越重了。
虞师爷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大清早的进了西厢房,他想要叫醒大睡懒觉的唐安琪――昨晚千叮万嘱让这家伙早睡早起,今天和自己一起去保安团办事;可是如今日上三竿了,西厢房里静悄悄,唐安琪仰面朝天蹬了棉被,晾着肚皮酣睡。
虞师爷站在床前,低头审视他。
虞师爷是懂得审美的。
唐安琪有着美人的皮囊,可是没有美人的气质。说起来也是个好人家出身的少爷,可是不知怎的,会有一种游手好闲的痞气。就说是在小黑山里学坏了,可也没有坏得这么快的;及至进了县城后,虞师爷看在眼里,知道他除了吃喝嫖赌之外,再无作为,而吃喝嫖赌的伴侣是陈盖世,陈盖世也并非流氓。
背着一只手弯下腰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唐安琪的肚皮上。少年人的肚皮洁白粉嫩,一个小肚脐微微凹进去,也是干干净净。
温暖的手掌缓缓摩挲向下,然后在小腹那里轻巧抬起。虞师爷收手直腰,心想:"造化之功。"
然后他终于出了声音,声音还很不小:"安琪!起床!"
唐安琪哼唧,扭动,睁开一只眼睛,见床前是虞师爷,就翻身背朝了对方,骑着棉被想要继续大睡。虞师爷没有揉搓他的光身子,而是转身出门,在窗下墙根那里抓了一把新雪。
攥着个雪球回到床前,他和声细语的又问:"安琪,还不听话起来?"
唐安琪理都不理。
于是虞师爷从后面扯开他的小裤衩,然后一雪球摁到了□。唐安琪受了这等刺骨的刺激,惊的"嗷"一嗓子,登时就从床上窜起来了!
吃过早饭,虞师爷和唐安琪乘坐马车前去保安团,马车后面跟着四名威武马弁。唐安琪也不要脸,大声抱怨:"唉呀师爷,冻得我卵蛋都缩起来了!"
虞师爷笑道:"蹲到火堆上烤一烤就好了。"
到了保安团营房,虞师爷发现孙宝山正在操场上学习开汽车。孙宝山没什么主意,没什么思想,就喜欢摆弄个玩意儿――先是玩枪,拆了装上,装好再拆;现在有了构造更复杂的汽车,而且汽油也充足,他便由着性子,开始研究起了这大家伙。
虞师爷坐在营房里,让身边马弁去把孙宝山叫了过来。唐安琪不知从哪里抓来一把瓜子,专心致志的吃个不休。孙宝山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来,先是问候了虞师爷,然后对着唐安琪一笑。
唐安琪心情好,对他也是一笑。
待孙宝山坐下之后,虞师爷谈起了正事:"宝山,小黑山那里有新动静吗?"
孙宝山不笑了,把嘴正了过来:"师爷,说来奇怪呢,大哥――戴黎民这人,没影儿了!"
"失踪了?"
唐安琪这时插了一句嘴:"他那边没有人,也没有粮;一个人守不住小黑山,守住了也没意思,可能是走了吧?"
孙宝山打了个喷嚏,喷了虞师爷一脸唾沫星子,然后坦然说道:"一个人?不至于,当时城下的尸首数目都不到一百,就算在妃子岭那里折了一半人马,他现在也不至于就剩了一个人。"
虞师爷垂头思索了半天,末了却是毫无预兆的转换了话题:"我让你派人在城外设置关卡,你做了没有?"
孙宝山痛快答道:"上个礼拜就派人过去了,大路小路全没漏下,想要经过县城,必须交税。"
虞师爷又道:"把账目理清楚了,到时和陈盖世五五分账,别让他心里犯嘀咕,我们也不占这些小便宜。过年时好好犒劳下面弟兄,也让外人看看,等到出了二月,就开始招兵。另外吴耀祖他四舅――"
"活着呢!"
虞师爷点了点头:"赶在年前,托人给吴耀祖送个信,就说咱们邀请他下山加入保安团,只要他肯来,那就给他放个营长……"
未等虞师爷说完,孙宝山笑道:"那他不能来。他要是营长,还得受着我的管呢!"
虞师爷一抬手:"如果他肯加入,就把保安团分成两个营,你降一级,和他平等。"
孙宝山一听这话,当场瞪着眼睛发出感慨:"什么?我操!我还要降?"
然后他一指唐安琪:"他还当大团长?"
虞师爷不紧不慢的答道:"是。"
孙宝山都要急了:"哎呀,师爷,我说你是不是和他好上了?怎么往死里抬举他?"
此言一出,唐安琪将一把瓜子皮全扔到了孙宝山身上:"放你娘的屁!你看不起我就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可是别把脏水往师爷身上泼!我和师爷好没好上,有本事你问嫂子去!"
孙宝山一掸制服上的瓜子皮,随即一跃而起:"小兔崽子,你别跟我来劲。"
唐安琪也站起来了:"你跟我装什么假正经?你忘了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了?看你那个耗子扛枪窝里横的德行,你他妈的都不如戴黎民!"
这时,虞师爷忽然喝斥了一声:"安琪,宝山比你年长,做兄弟的不许对大哥无礼!"
随即他转向孙宝山:"你也坐下!你多大了?安琪才多大?一递一句的和小兄弟吵嘴,你是个娘们儿?"
末了他又对着唐安琪挥了挥手:"你出去,别掺和。让人带你骑马玩去!"
唐安琪忿忿然的出了门。而这回虞师爷压低声音,抬眼望向孙宝山:"庙里菩萨还是泥塑的呢,可是谁不给他磕头?你是做事的人,和吴耀祖不相上下,所以把你们放在平级,为的是让你能直接握住兵权,而且还能安抚吴耀祖。你怎么人事不懂,专和安琪较劲?"
孙宝山张了张嘴:"我……"
他往椅子里一偎,气焰有了下降的趋势:"团长变成副团长,副团长又变成了营长,我最后是不是得给人当孙子?"
虞师爷叹气笑了:"宝山,若是你有朝一日给人当了孙子,我陪你。"
孙宝山琢磨琢磨,也笑了。他就扛不住虞师爷的劝,话从虞师爷嘴里说出来,全有理。
虞师爷坐在营房里,研墨铺纸,要亲自给吴耀祖写一封恳切的信。孙宝山走去营房后面的大操场,主动和唐安琪讲了和。
唐安琪坐在一匹高大威风的菊花青上面,有些胆怯,不敢驱使。孙宝山飞身上马坐到他身后,抓住缰绳一抖,带着他在大操场上飞驰。马跑的快,寒风扑面而来,唐安琪兴奋的嚷道:"宝山,你这马骑的漂亮啊!"
孙宝山一手拢着缰绳,一手搂住唐安琪的腰,怕他从马背上栽下去:"我不是不如戴黎民吗?"
唐安琪在疾风中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大声笑道:"吵架没好话,你还当真哪?"心中却想:"我是打不过你,否则我让你过不去这个年!王八蛋,骂师爷!"
虞师爷在房内妙笔生花,写出一封好信。此信在腊月二十八那天被人送上妃子岭,从此过了七天,在大年初五之日,吴耀祖有了回音。
吴耀祖愿意和团长见面谈谈此事,顺手把四舅从牢里弄出来。这消息传过来时,团长正在院子里堆雪人;虞师爷坐在房内窗前,一眼一眼的看着唐安琪,然后心平气和的写出回信,表示同意。
17
17、塘边会面 ...
虞师爷让唐安琪出面去见吴耀祖,唐安琪一派平静的答应下来,然后回到西厢房,翻出了他那把小手枪。
枪里依然保留着那三发子弹。唐安琪握着手枪掂了掂,感觉十分顺手――小手用小枪,凭他那个粉嫩的巴掌,的确和这小枪是一套。
而虞师爷坐在房内喝了一杯热茶,忽然发现自己漏下一个重大问题,于是披着皮袍子,施施然的走了过来。
他进门时,唐安琪已经把手枪掖到了枕头下面。虞师爷自顾自的在窗前桌边坐下,然后语重心长的说道:"安琪,再嘱咐你两句――等你和吴耀祖见了面,说话不许野调无腔。在山路上埋地雷的并不是他,你记恨他是没有道理的。"
唐安琪吓了一跳,以为虞师爷隔着两道房门一个院子还能窥破他的心事:"不是他?那是谁?"
虞师爷一本正经的答道:"戴黎民。"
唐安琪看着虞师爷,半晌没说话。而虞师爷披着袍子站起来,又道:"这种事情,戴黎民总不会对你实话实说。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孙宝山,那是一颗土地雷,孙宝山自己造出来的。"
然后虞师爷就推门出去了。
唐安琪从玻璃窗中盯着他的背影,心思转了几圈,结果却是似信非信。
先前,戴黎民当然是要推卸责任;如今,虞师爷当然也是要替吴耀祖推卸责任;全是为的笼络他。他早知道自己找不出明确的凶手来报仇雪恨,父母这是横死,没人要杀他们,是他们自己快马加鞭的往鬼门关里冲。
可是,真就这么白死了?
唐安琪觉得自己的头脑不够用,没经验,少阅历。独自在床边坐下了,他伸手摸到枕下,悄悄的握住了那把小枪。紧紧握住,最后却又松了开来。
也无需去问孙宝山了,孙宝山哪里是虞师爷的对手?
正月十七这天,大中午的,唐安琪在孙宝山的保护下,带着大队人马出了城。
双方都很谨慎,唐安琪不敢去妃子岭,吴耀祖也不肯进长安县。最后双方鸿雁传书,达成协议,决定取长安县到妃子岭的中点见面。
中点是在一口臭水塘旁边,幸好是冬天,水塘冻上了,否则此地不会比茅厕更佳。唐安琪穿了一身柔软的灰鼠皮袍,外面套着貂皮褂子,依旧是冷,裹着大氅骑在马上,大氅有个狐狸皮围出的大领子,毛茸茸的簇拥出一张红红白白的小脸蛋,引得孙宝山一路不住看他,觉得他这正是"粉墨登场"。
遥遥的,前方显出了人物影子,也是乱哄哄的一大帮。唐安琪用马鞭子一杵身边的孙宝山:"哎,你瞧瞧,是不是吴耀祖先到了?"
这一鞭子杵的很巧,正是戳在了孙宝山的肋下,力气还挺大;孙宝山的痒痒肉受袭,当场喷出一串大笑:"哈哈哈哈哈!是!"
唐安琪扭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么高兴啊?跟吴耀祖有一腿?"
孙宝山一手捂住肋下,怒目圆睁的歪着嘴:"我去你娘的!"
及至到了近前,唐安琪看清对方众人面目,也没瞧出个主次来,便打算飞身下马,做一番询问。哪知道抬腿跳下刚一落地,他忽然觉着脖子上一紧,扭头一瞧,却是发现大氅和马鞍子缠在了一起。
孙宝山这时也跳下来了,先是背着一只手充当介绍人:"那个……团座,这位就是吴耀祖。"然后他转向吴耀祖,很不耐烦的一指唐安琪:"他是我们团长!"
唐安琪没能立刻扯下大氅,只好姑且先向对方望去。原来这吴耀祖不过三十来岁,居然是洋装打扮,上套呢子大衣,下穿马裤长靴,头戴水獭皮尖顶帽子;看那身材面目,正是一名修长精壮的好汉,放在哪里都是个体面人物――总而言之,不像土匪,倒像买办,造型尤其类似唐大卫。
"哎哟!"唐安琪十分诧异的向他伸出手去:"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吴先生还是吴大当家的?"
吴耀祖摘下手上的皮手套,和唐安琪握了握手,显然也是出乎意料:"唐团长……年少有为啊!"
唐安琪上前一步,随即被大氅勒住。孙宝山见状,上前想要为他扯下大氅;唐安琪无心等待,索性解开大氅,以便可以自由自在的谈笑风生。
"第一次见,真没想到!"他老气横秋的公然打量吴耀祖:"凭你吴大当家的风采,怎么着也不该是土匪啊?可惜了可惜了,我身后那位歪嘴子都能在团里当个营长,你这样的荒在山里,实在是人才上的浪费啊!"
吴耀祖摘下头上的獭皮帽子,也是从头到脚的审视唐安琪:"是吗?"
唐安琪越看吴耀祖,越觉得这人像样。抬手用力一拍对方肩膀,他挑起一边眉毛:"这还有假?老兄,实不相瞒,我对你是一见如故,要不你现在就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进长安县城,那咱们全按信上说的来,营长的位置是绝对跑不了的!将来兄弟们发达了,不比你在山上作孽强?"
吴耀祖捧着帽子,一时间几乎不知应该怎样接话:"我作孽了?"
唐安琪爽朗笑道:"都当上土匪了,不是作孽是什么?难道当土匪是桩美事?你看谁家供过做山贼的祖宗?老兄,听兄弟一句话,就算在保安团当团丁,那也算个官家的差事;何况是做营长呢?"
吴耀祖歪着脑袋望向唐安琪:"唐团长,请问你和小黑山有什么关系?我原来可没听说你这一号人物。"
此言一出,在后面撕扯大氅的孙宝山立时冷笑一声;而唐安琪面不改色。低头略一沉吟,他随即抬头答道:"我是戴黎民的舅舅。你和戴黎民打仗,埋地雷,把我爹娘炸死了,我活不下去,只好投奔了外甥。"
吴耀祖一愣:"我埋过地雷?"
唐安琪留神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看出什么线索来,好像真的只是愣。
这让他很觉失望――他真宁愿是吴耀祖埋下那颗地雷,因为不想去找戴黎民算账。
他的情绪立刻就有些低落了。这回再去面对吴耀祖,他也渐渐严肃起来:"吴大当家的,你看我人也来了,利害也分析了,诚意也表明了,主意当然还是你自己拿。你要是肯加入保安团,那就给我个进城的日子,到时我大开城门,放鞭炮迎接你。"
吴耀祖没抢到说话的机会,同时也没什么可说。团长是个连说带笑的小崽子,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这样的人能被抬举成团长,必是有个道理在其中。
抬手戴上獭皮帽子,他微微一笑:"唐团长,两天之内,我给你答复。"
唐安琪一点头,然后对他说道:"敬候佳音。"
吴耀祖又道:"那我们就此别过?"
唐安琪抱拳拱手:"好,再会。"
吴耀祖是西式装扮,抱拳拱手不大合适,所以只好又把帽子摘了下来。对着唐安琪浅浅一躬,他说道:"唐团长,再会。"
吴耀祖翻身上马,带着部下绝尘而去。唐安琪这边转过身来,见孙宝山还没扯下大氅,就很不耐烦,径直拉过对方的坐骑,踩着镫子便要上去。哪知那马认主,忽然被个陌生小子骚扰,气的直尥蹶子,一路长嘶着乱冲乱跳。孙宝山一眼没看住,就见唐安琪被那马甩了出去,直飞水塘!
未等他迈步前去抢救,唐安琪已然一头磕在冰面上,当场昏迷了三四分钟之久。
最后,还是孙宝山把唐安琪抱在怀里,骑马带回了长安县城。
唐安琪那头上鼓起了鹅蛋大的青包,路上痛不欲生。及至回了虞宅,他下马见到虞太太,像孩子见到亲娘似的,登时就表现出要死的娇弱样子。孙宝山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嫂子,你别害怕,他只是磕了脑袋。"然后又问唐安琪:"喂,你至于吗?"
唐安琪听闻此言,气的踹了他一脚:"你给我滚蛋!"
18
18、大团长 ...
虞师爷晚上回来,一进院门就听虞太太说唐安琪落马撞头,要死要活;及至迈步走入西厢房了,唐安琪哼哼的躺在床上,果然也是半死不活。
"唉哟,唉哟……"他半睁着眼睛,对虞师爷诉苦:"从马背上飞起来的时候,吓得我呀,卵蛋都缩起来了……"
虞师爷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仔细看了看头上的青包,末了发现那就是个青包。
于是他关切的询问:"安琪,现在头晕不晕?有没有想吐?"
没等唐安琪答出眉目来,虞太太那边开饭了。
因为唐安琪今日身体受损,所以虞太太下午特地出门割肉买菜,在厨房内忙碌许久,整治出了五菜一汤,样样都是显手艺的。唐安琪扭头看着丑丫头往房内桌上端菜,不由得在香气中咽了口唾沫。而虞师爷留意到这个细节,便彻底放下心来。
"要是头疼没有胃口……"虞师爷微微俯身,望着他的面孔笑道:"就先躺着休息,等到夜里饿了再吃。"
唐安琪挣扎着坐起来:"头疼不耽误吃饭。
唐安琪坐在桌边大吃大喝,狼吞虎咽。虞师爷知道十八岁小伙子的胃是个无底洞,不必担心积食,故而并不阻拦。唐安琪一边大嚼,一边讲起今日会面,满嘴流油的赞美吴耀祖"一表人才"。
虞师爷听了这话,却是微笑问道:"一表人才?比戴黎民强?"
唐安琪停下筷子想了想,末了答道:"比戴黎民强。"
这时丑丫头端着一碗菜走进来,迈过门槛时绊了一个踉跄,当场把瓷碗摔了个粉碎。唐安琪猝不及防,当场一哆嗦,随即一句话脱口而出:"吓死我了,卵蛋又缩起来了!"
虞师爷看那丫头害怕,便挥了挥手:"没事没事,你出去吧,一会儿再来收拾。"然后转向唐安琪:"安琪,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话?当着人家小丫头这样讲话,多么粗鲁。"
唐安琪认真答道:"师爷,我没胡说八道,我真的缩起来了!不信――不信――"
虞师爷端起饭碗:"不信,让我亲自检查一次?"
他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行,等我吃完这碗饭。"
吃过饭后,虞师爷坐到床边,把唐安琪扯到面前。
唐安琪不是个怕羞的人,可是虞师爷当真要把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去了,他却是又忸怩起来。
虞师爷的神情是很坦荡的。一只手钻到唐安琪的裤裆里,他抬眼望向对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缩起来了,连命根子都是冰凉凉的一小团。
笑过之后,他抽出手,却是正经问道:"是受惊之后才会缩,还是平时经常这样?"
唐安琪受了嘲笑,情绪有些低落:"害怕的时候就会缩。"
虞师爷拍了拍他的大腿:"别担心,这不是毛病。不过不许当着人乱说这话,不好听。"
然后他站起来,抬手比量了唐安琪的身高。唐安琪的个子是越长越慢了,这几个月几乎就是没有动静。当然,如果就是这样定了型,也没什么;不过虞师爷总希望他可以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点就完美了。
唐安琪垂手站立,偷偷瞄了虞师爷一眼。虞师爷笑的云淡风轻,秀气的嘴角微微翘着。唐安琪忽然想抱他一下,不过手臂要动不动的运了运力气,他还是没有抬起这个手。
他知道经过戴黎民那一场纠缠,现在自己在旁人眼中,总是脱不开兔子的嫌疑。难得虞师爷这么疼爱自己,自己若是再不尊重一些,也许虞师爷也要因此轻看自己了。
再说,就算虞师爷不轻看自己,可是万一误会了,再学起了戴黎民――其实如果虞师爷真想那样,他也不会很坚决的拒绝;不过终究是不好的,对不起嫂子。老嫂比母,虞太太就算是他现在的娘了。
唐安琪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下巴光溜溜的,连点须影都没有。他知道自己相貌好看,不过不是很稀罕,如果长成戴黎民或者吴耀祖那样,才叫威风!
而且方便安全,不会被人当成兔子。
两天之内,吴耀祖果然从妃子岭上送下消息,表示愿意加入保安团。
在二月二这天,城门大开,吴耀祖带着三百人马,全副武装的进入长安县城。陈盖世和唐安琪共同前来表示欢迎――陈盖世没想到自己上任不久,竟然就除去了两座大山上的匪患,另外还到手许多银钱,这当然是要感谢唐安琪这一帮子从良土匪。
因为营房地方有限,所以唐安琪就把吴耀祖等人安顿到了对方四舅家中。四舅也被放出来了,大概是被吓破了胆,一夜之后就带上四舅母和两个小妾,乘坐火车前去了天津。
孙宝山在年后积极招兵,如今部下已达五百人,实力胜过吴耀祖,所以倒还得意。哪知吴耀祖在县内安顿几日之后,大概是见周遭一切太平,便向外送出消息。结果妃子岭上又跑下一支三百人的队伍。这回双方实力相当,两边的人马当年又是宿敌,在街面上一旦相遇,免不了就要发生摩擦。
这日上午,唐安琪坐在县府里,正在和陈盖世侃大山,忽然房内新近安装的电话响了起来,陈盖世过去接听了,随即把话筒递向唐安琪:"虞先生。"
唐安琪走过去握住话筒:"师爷?"
虞师爷在电话里说道:"你去保安团看看,孙宝山的参谋打了吴耀祖的参谋。"
唐安琪乖乖跑到保安团营房,进门就见孙宝山和吴耀祖分别坐在两把太师椅上,前方又站着二人,正是双方的参谋。见他来了,只有吴耀祖欠身问候一声,其余三人铁青着脸,全是装聋作哑。
唐安琪对着吴耀祖一点头,然后走到孙宝山面前,扯着他的衣领一揪:"你起来!"
孙宝山莫名其妙的站起来,就见唐安琪雀占鸠巢,一屁股坐上了自己的椅子。
"说吧!"他问前方两个参谋:"怎么打起来的?"
两个参谋看他没个威武样子,心里有些轻视,但是不说也不行,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讲了原委。原来这场斗殴也没个原因,无非是互相看着不顺眼,找个由头就互骂互打起来。若论谁对谁错,也论不清楚,反正两个都很欠揍。
唐安琪听清楚了,脑筋一转,有了主意。
起身走到孙营参谋面前,他一言不发,扬手就抽了对方一记耳光。参谋被打愣了,抬眼去瞪唐安琪,而唐安琪转向吴耀祖,脸上并没有笑容:"吴营长,这二位全不是好货,要说打,应该两个一起打。不过我是小黑山里出来的人,怕外人说我偏袒部下,所以这一巴掌,单给孙营参谋。话说回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人在中间,胳膊肘不能只朝一个方向拐。所以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们公公平平军法处置,谁理亏谁受罚,如何?"
吴耀祖一点头:"好。"
然后他起身带了参谋,昂首挺胸的向外走去。同样的保安团制服,穿在他身上就显得堂皇体面――他不但高,而且壮,宽肩膀大个子;相形之下,孙宝山就显得气势十分不足。
待到吴耀祖走远了,唐安琪又转回了参谋面前:"你瞪我干什么?不服气?"
那参谋的确是不服气:"兄弟们跟着你混饭吃,你作为团长,不该吃里爬外吧?"
这话说的就很嚣张了,唐安琪冷笑一声:"你还知道你是跟着我混饭吃?那你知不知道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不要以为我年纪比你们小一点,就可以对我上头上脸;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不服?"
然后他扭头望向了孙宝山:"你的兵你带走,关他一周禁闭。"
孙宝山对着参谋一挥手:"自己去!"
参谋扭头要走,冷不防又被唐安琪撵着踢了一脚:"你他妈回来!对着长官不会敬礼?说走就走,你这是走城门呢?"
参谋憋气窝火的对他敬了个不甚标准的军礼,然后怨气冲天的走了。
这回房里没了别人,唐安琪和孙宝山大眼瞪小眼,双方心里都很不满,跃跃欲试的想要吵上一架。
僵持片刻之后,孙宝山的火气渐渐降了下来――吵什么呢?小兔崽子嘴很利索,他是吵不过对方的。
扭头看了看窗外,他忽然问道:"安琪,我开汽车带你兜风去吧!我开车很快。"
唐安琪一点头,然后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宝山,以后要是再有人不听话,你得帮我。"
孙宝山跟上了他:"我今天可没给你捣乱吧?"
"不捣乱还不够,你得站在我这一边。我要骂谁,你也跟着骂谁;我要打谁,你别等我动手,直接过去揍他就成!"
"行啊。说吧,你想收拾谁?"
"现在还没有。"
两人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就这么嘀嘀咕咕的向前走去了。
19
19、滋味 ...
孙宝山和唐安琪上了汽车,身边一名马弁也没带,发动汽车就出了保安团大门。
孙宝山的驾驶技术的确是好,一路开的利利落落,拐弯抹角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末了停在一处僻静地方,他转向了唐安琪。
唐安琪正对着车窗向外望,见他停了,便抬手拍他:"这地方可没什么好的,继续往前走哇!"
孙宝山歪着嘴一笑,自顾自的拔了汽车钥匙揣进裤兜里,然后不由分说,猛然扑向了唐安琪。
唐安琪吓了一跳,当场要叫,却被孙宝山单手捏住了脖子。孙宝山近距离的瞪了他,眼珠子泛红:"敢叫就掐死你!"
唐安琪立刻收了声音,惊惶问道:"宝山,你疯了?"
孙宝山把他用力摁到了车门上,一言不发的舔了舔嘴唇,他探头一口堵住了对方的嘴。
孙宝山亲的很狠,大口大口的像是要活吞了唐安琪,一边亲一边吸气。另一只手隔着夹袍裤子,托着唐安琪的屁股又抓又揉。唐安琪图着轻省,永远记不住出门带枪,这时就手无寸铁的被孙宝山压住,叫也叫不出,躲也躲不开,想要打,然而车里就这么一点空间,孙宝山长手长脚的爬过来,几乎就是坐在了他的腿上。
唐安琪知道孙宝山手狠,素来视人命如草芥,不禁吓到绝望。忽然一条舌头拱进口中,他在恶心之余,却是心生一计。
强忍反感搂住孙宝山的脖子,他引着那条舌头往自己嘴里伸,及至伸到一个程度了,他猛然一合牙关,就要咬下对方的舌头。哪知孙宝山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唐安琪不会无故服从,所以起了戒心;那边刚一呲牙,这边已经作势向后要躲。
两排小白牙响亮咬合,唐安琪在一瞬间,依稀只捕捉到了对方的舌尖。而孙宝山退回驾驶位,先是看着唐安琪微笑,笑着笑着转身打开车窗,向外啐出一口浓浓的血。
啐了一口,又啐一口,他像不知道疼似的,还能照常说话。
"我就是尝尝味儿。"他满不在乎的解释:"也没想真掐死你。"
唐安琪勃然变色,捂着脖子说道:"孙宝山,你就是个畜生!我当你是兄弟,你这么对我?"
孙宝山继续向外啐血,然后抬手一抹嘴:"安琪,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尝尝你的味儿。"
他扭头望向唐安琪:"原来你是戴黎民的,现在你是虞师爷的,我没别的意思,尝尝就行。"
唐安琪冷笑一声:"滋味如何?"
孙宝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挺好。"
唐安琪一看他这个德行,就知道这人是不懂是非道理的。急怒攻心的推开车门下了车,他恨的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却又折了回来,拉开车门弯腰吼道:"别他妈往师爷身上泼脏水!这话说出来你不嫌脏,我他妈的还嫌玷污了师爷!"
然后他用力一摔车门,扭头走向大路。
孙宝山发动汽车,慢慢跟在后方。舌尖还在流血,一口一口的往喉咙里灌,又甜又腥。他不怕血,也不在意。唐安琪在前边走,他就在后边跟。
后来他见唐安琪是往虞宅那条路上走了,这才径自前行,返回营房。
唐安琪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孙宝山的禽兽行径――没脸说,自己也是个爷们儿,却是被另一个爷们儿摁住胡亲了一通,提起来不知道是哪一方更丢脸。
他不喜欢去保安团练兵,只偶尔擦一擦他那把小手枪,后来擦的不耐烦了,索性用手帕将其包裹起来塞进箱子里。
虞师爷总觉得他还能长个,让虞太太每天专给他一个人熬骨头汤喝。如此喝了一个多月,这天早上他正在被窝里发呆,冷不防虞师爷拿着一卷皮尺走进来,掀开棉被量了他的长度,量完之后自言自语:"长了大半寸。"
唐安琪不耐烦,转身背对了虞师爷:"我很矮吗?"
虞师爷没理他,忙忙碌碌的转身离去。唐安琪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心中失落,抱着棉被几乎要生气。气着气着,又觉无趣,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像小孩子一样缠人?
唐安琪心中明白一切道理,可是在起床之后,忍不住就跑到了虞师爷身边,很骚动的想要摸他一把,抱他一下。虞太太白天不是在厨房做饭,就是在上房做活,从来不搅扰虞师爷,他知道自己要是当真摸了抱了,也没什么。可是思来想去的,他还是没敢。
虞师爷坐在桌边,一手拿着毛笔,不知在写什么账。目光从眼角处斜出去,他盯着唐安琪问道:"围着我乱转什么?"
唐安琪被他一看,忽然泄了气,悻悻的后退几步坐到床边:"没事,饿了。"
虞师爷拉开桌下抽屉,拿出一包饼干放到桌边,然后垂下头来目不斜视,继续一笔一划的在本子上写字。
唐安琪没有去吃饼干,只是低着头暗想:"我是不是太久没有去找春桃了,所以现在憋的发疯,看见师爷都想亲一口?"
他偷偷的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罪恶啊!"
吃过早饭,唐安琪盘算着今天去见春桃――自从上次被虞师爷拎出妓院之后,他感觉十分丢脸,竟是一直没有再找春桃;现在时间过去久了,他那脸皮厚度有所增加,终于可以释怀。
然而,未等他出门,孙宝山忽然来了。
孙宝山,像个畜生似的,面对着唐安琪,脸上不红不白,堪称天下第一坦然。唐安琪站在五月初的春风中,对他一扬脸:"来啦?"
孙宝山手里托着个牛皮纸糊出的口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渗出斑红点点。抬头望向唐安琪,他把口袋向前一送:"桑葚,吃不吃?"
唐安琪知道这东西好吃,故而犹豫一下,接了过来。
孙宝山又说:"我找师爷。"
唐安琪捏起一颗桑葚送到嘴边,舌尖一闪把果实卷进嘴里,他回手向东厢房一指。
孙宝山站在虞师爷面前,神情肃穆:"师爷,有人在城外见到了戴黎民。"
虞师爷不动声色的望向窗外,见唐安琪还在院内吃桑葚,就推开玻璃窗子大声说道:"安琪,坐团里汽车去请陈县长吃顿午饭,把吴营长也叫上。席上别光顾着自己乐,多照应着吴营长。晚上早点回来,不许闹的过分。"
唐安琪答应一声,迈步出门。虞师爷这回关上窗子,又坐定了,这才继续问道:"戴黎民现在怎么样了?"
孙宝山答道:"听说,他当初在小黑山熬不下去,带人投奔了何复兴。"
虞师爷想了想,脸上渐渐显出疑惑神情:"何复兴还没死吗?"
何复兴就是那名扎吗啡扎到濒临升仙的小军阀,大概实在是命好,这么自我折腾祸害,队伍居然还没有散,就驻扎在距离小黑山三十里外的万福县内。戴黎民时常从他那里购买枪炮,几次三番的听说他是要死,虞师爷也觉得他是要死,没想到如今新的一年都快入夏了,此人居然还没有死。
"没死。"孙宝山作了解释:"据说戴黎民是给他做了卫队长。"
虞师爷听到这里,心里明白了。
"戴黎民命大。"他平静的说道:"本来也不会是早死的人。见就见了,别招惹他。卫队长而已,还不至于能带兵过来攻打县城。你该招兵招兵,该操练操练。"
虞师爷和孙宝山在房内做长久的密谈,及至中午,谈话还未结束。唐安琪人在陈公馆,却是与陈盖世和吴耀祖相对而坐,准备享用桌上美餐了。
在大嚼之前,三人一起闭眼祷告,唐安琪不知怎的,饿到发昏,这时就把祷告词大大缩短,言简意赅的高声说道:"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让我们活着,阿门!"
然后三人睁开眼睛,抄起筷子。
这一顿饭吃的谈笑风生,唐安琪和吴耀祖细论起来,竟然还是同学――吴耀祖少年时家境殷实,又有四舅在外支持,得以前往天津求学,正正经经念了好几年洋书。可惜后来家庭发生变故,他先是回去打探消息,结果一去不复返,末了上山当了土匪。
唐安琪起身倒酒,敬了吴耀祖一杯:"大学长,我们真是有点缘分的。"
吴耀祖也站起来了:"唐团长,你请坐,耀祖愧不敢当。"
唐安琪笑道:"私人公馆,我们不讲官场虚套。我干杯,你随意。"
说完这话,他仰头举杯,一饮而尽;吴耀祖见状,也把一杯白酒灌进嘴里。陈盖世转动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大笑拍手:"哈哈哈,两位都是豪爽之人啊!"
唐安琪现在有了吴耀祖,就不那么喜欢陈盖世了。双方坐下之后,他嬉皮笑脸的邀请吴耀祖下午同去玩玩,吴耀祖知道他的意思,却是表示了拒绝。
唐安琪一皱眉头:"吴兄,那地方也很有几个美人,不想要,看看也好嘛!"
吴耀祖端坐了,微笑答道:"烟花女子,不值一恋。"
唐安琪轻轻一拍桌子:"果然有品位!"
陈盖世翘着二郎腿,忽然问道:"吴营长可有家室?"
吴耀祖摇了摇头――光顾着当土匪了,没正经讨过老婆。
陈盖世笑道:"我有个老妹子,比安琪小了一岁,那倒是――"
他不好自夸自赞,故而说到这里,便是笑而不语,不再继续。
等到席散之后,因为吴耀祖不肯去嫖,所以唐安琪也没了兴致。陈盖世提议打麻将,然而又是三缺一。最后还是派人去妓院里接来了一位当红姑娘,这才凑成一桌。
背着陈盖世,唐安琪拉过吴耀祖,偷偷说道:"老陈要是再提他的妹子,你可千万别搭话。我问过了,老陈一家都是斗鸡眼,再漂亮的妹子,斗鸡眼了也不成呀!"
吴耀祖郑重其事的点头答应,强忍着不笑。他实在是摸不清唐安琪的底细――说起正事来有一套,扯起淡来更有一套,文不文武不武,老不老小不小,正是个四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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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何所求 ...
虞师爷让唐安琪晚上早点回家,不许闹的过分;然而唐安琪没听话,他从陈公馆出来之后,又跟着吴耀祖走了。
吴营的士兵自成一派,另起了一处营房;吴耀祖没有与兵同乐,依然住在他四舅留下的宅子里。大概是看唐安琪年纪尚小、孺子可教,吴耀祖和他越谈越深,倒是很讲了一番大道理。
"我上妃子岭做土匪,既是赌一口气,也是心灰意冷。世上既然已经没了天理,那我就想看看这暴力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
唐安琪坐在吴宅洁净的房屋里,饶有兴味的追问:"然后呢?你看到了什么?"
吴耀祖笑了一下:"我发现枪炮真能压过一切道德。"
唐安琪思索片刻,最后也笑了:"吴兄,你想那么多干嘛?想也白想,不如得乐且乐。吃点喝点玩一玩,就是福分。说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忽然脚下'轰隆'一响,就被地雷炸死了。"
吴耀祖发现这小子是个天生的滑头。常言道"难得糊涂",吴耀祖几乎有些羡慕唐安琪的没心没肺,因为自己做不到,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
吴耀祖总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不讲理,也没有讲理的地方。他曾经满怀正义,然而后来做了土匪,更要命的是,他都做了土匪了,还忍不住的去琢磨什么民族世界、天理道德。
他也认为自己这是不合时宜,想得太多,而且没用;所以从来不说,只是默默的偷偷的想。
这时唐安琪站了起来:"吴兄,天黑了,我走啦。"
吴耀祖还要挽留,唐安琪笑道:"改日再会,回去的太晚,师爷又该骂我胡闹了。"
吴耀祖听到了"师爷"二字,就不再强留。一路送唐安琪走了出去,他且行且道:"来到长安县这么久,我还没有拜访过你这位师爷。"
唐安琪的心忽然柔软了,声音也随之轻飘起来:"师爷不爱应酬,他……他很好的。"
唐安琪回到虞宅,上房一片黑暗,东西厢房却是亮着灯――新拉电线安了电灯,比蜡烛亮了成百上千倍。
他先回了自己房间,让丑丫头端水过来,发现被褥都换了新的,比先前那套薄了一些,正合当下的季节。
心不在焉的洗了脸刷了牙,他脱了外面袍褂,趿拉着一双旧鞋来回踱步。今晚听了吴耀祖那一席话,他心里是有些感触的,当然不会对着吴耀祖说――跟着虞师爷久了,他没觉得自己长了多少本事,可是很自然的学会了不动声色。
他十八岁,有点思想,也有些糊涂,想和虞师爷聊一聊。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也许虞师爷已经快要睡觉。要是倒退两年,他会肆无忌惮的闯进对方屋子里去,现在不行了,十八岁了,成人了,嫂子再怎么像娘,那也是个女人;男女有别,谁都可以冒犯,嫂子不能冒犯。嫂子给他挑的床单被面,花色多么好看。
正当此时,房门一开,虞师爷端着一盘子小酸梨走了进来。
虞师爷把梨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说道:"尝尝,能吃就吃,不能吃就算了。你嫂子买回来的,我觉得还是太酸。"
唐安琪不肯放他走:"师爷,你别急着睡觉,陪我说说话吧!"
虞师爷抬眼看他,满眼都是温暖的笑意。
唐安琪问虞师爷:"师爷,你说我这么活着,是为了什么?"
虞师爷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微笑反问:"你想要什么?"
唐安琪坐在虞师爷旁边,希望他能搂住自己的肩膀,可是虞师爷没有抬手,那也就算了。
"我不知道。"他坦然的实话实说。
虞师爷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年纪还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知道。"
唐安琪歪着脑袋,认真的又问:"师爷,那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虞师爷想了想,然后答道:"为了看一看。"
"看一看?"
虞师爷一派安然的点了点头:"是的,到处看一看。小时候我住在村子里,看惯了牛羊田野,偶尔来一次长安县城,就感觉这里繁华至极。其实这里只是个县城,当然不会繁华至极,只是我没有见识。"
唐安琪笑了:"那我明天去买两张火车票,我们去天津好啦!天津比这里繁华一万倍。逛完天津,再去上海;只要有钱,出洋也不难呀。你随便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虞师爷终于抬手拍上了他的肩膀:"傻小子,那样的看法,看不透啊。"
唐安琪抓下虞师爷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翻来覆去摆弄着看:"没听懂。不过随你的便。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目标,你既然想去看一看,那我就跟着你一起看吧。"
虞师爷把他揽到身边,然后探头过来。唐安琪暗暗颤抖了一下,以为虞师爷是要亲吻自己;然而虞师爷只是嗅了嗅他的头发,然后说道:"乖孩子。"
唐安琪忽然就无地自容了。他垂下脑袋,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很苦,苦的好像再次死了爹娘。
唐安琪决定为虞师爷做点事情。虞师爷想要去"看",而且还得"看透",小小的保安团显然是不能满足他的愿望。唐安琪对于军事毫无兴趣,听到枪响都嫌闹心,不过为了弄钱招兵,他不等虞师爷吩咐,自己就去和陈盖世做了商量,决定加税。
长安县这样一个四通八达的大县,几乎就是一处交通枢纽。保安团把城外大小道路都封锁了,虎视眈眈的索要买路钱,三天两头的发生纠纷战斗。
唐安琪一边大榨油水,一边常和吴耀祖攀谈。吴耀祖说的话和别人不一样,唐安琪每次和他交谈完毕后,就会感慨良多;可是回家看到师爷,他又认为自己并没有虚度光阴。在这样的矛盾中,他顺顺利利的生活下来,除了思想时常混乱之外,倒也再无其它不适。
直到这天下午,何复兴旅长的汽车在长安县外路过之时,被保安团的士兵拦住掀翻了。
当时孙宝山是在营里,吴耀祖在家里,唐安琪和陈盖世却是乘坐了一辆大马车,在马弁们的保护下招摇出城,带着两个窑子姑娘欣赏自然风光,顺路去城外山上的庙里烧香拜佛。哪知马车刚一出城,就听前方响起零散枪声。陈盖世胆子小,立刻吓的缩成一团;唐安琪倒是比他强,跳下马车四处吆喝询问,末了得知是前面路上,团丁和何旅的士兵打起来了。
土匪出身的团丁,全不是省油的灯。唐安琪一头雾水的过去弹压场面,心想邻县的旅长是不该为难的,犯不上在这种人身上揩油。然而快步走近之后,他忽然一眼瞧见了戴黎民!
戴黎民穿着一身藏蓝色笔挺军装,腰配手枪,足蹬马靴,腰间扎了一根武装带,越发显得身躯修长结实。唐安琪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唐安琪;双方相视一瞬,戴黎民大踏步走上前来,扬手就抽了他一记耳光:"他妈的老子倒霉,便宜了你这个兔崽子!"
唐安琪下意识的还了手,"唰"的一声也甩了他一个嘴巴:"放你娘的屁!你倒你的霉,和老子有屁相干?"
戴黎民换了手,向对方另一边面颊下了巴掌,压着力气,怕把人打坏了:"团长!他妈的我还以为你是让人绑了去,结果你可好,一步登天当上团长了!我一眼没看住,你竟然勾搭上了虞清桑!"
唐安琪运足力气,非常响亮的回了一记耳光:"我去你娘的!你当师爷像你一样就知道骚?团长我是当上了,有本事你冲我来,别骂师爷!"
此言一出,戴黎民一脚就把唐安琪踹趴下了。
唐安琪看着细皮嫩肉,然而很皮实,一翻身爬起来,赤手空拳的就要往戴黎民身上扑:"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反咬我一口――你炸没了我一家,我今天就要宰了你给我父母报仇!"
戴黎民一听这话,立刻把他搡出老远,然后反驳:"你发什么疯?明明是吴耀祖埋的地雷!"
唐安琪气喘吁吁的站稳了,回手遥遥一指城门:"吴耀祖就在城里,你敢不敢当面和他对质?"
戴黎民做贼心虚,气焰立刻下降许多,然而双眼放光,声音宏亮:"敢!对质就对质!老子不怕!"
这时,一名何旅卫士跑了过来,急急说道:"队长,您先去看看旅座吧,旅座还在车里呢,都没声了。"
戴黎民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汽车翻了,可是何复兴还没出来。抬手恨恨的指了指唐安琪,他且不说话,转身跑向汽车。
21
21、忽然来忽然去 ...
汽车四轮朝天的仰在地上,驾驶座一边的车门开了,汽车夫已经慌里慌张的爬了出来。戴黎民赶过去蹲下了,歪着脑袋往后排看:"旅座,旅座?"
旅座本是坐着的,现在大头朝下,两条腿就不由自主的蜷在了身前。戴黎民一把拉开车门,伸手先去试探了对方的鼻息,感觉微微的还有出气,便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抓住何复兴,把人一点一点的拖了出来。
何复兴是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看不出岁数,面色青灰,这么热的天了,还穿细呢军装。旁人捡起军帽为他扣到头上,戴黎民扶着他又拍脸蛋又摁人中,其余卫士围成一圈,招魂似的齐声呼唤旅座。如此忙碌片刻,戴黎民把何复兴拉扯着背了起来,然后对唐安琪大声说道:"我们旅座情况不好,让我们到县里医院瞧瞧,行不行?"
唐安琪不能因为个人恩怨闹出人命,这时便是一挥手:"去吧!"
戴黎民撒腿就跑,后边几名卫士立刻跟上。
唐安琪回头看着这么一小帮人越跑越远,先还有些懵懂,忽然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拔腿也撵上去了。
气喘吁吁的跑到大马车前,他掀开帘子匆匆说道:"老陈,我有急事,不出城了,车上这俩都归你,你自己去吧!"
然后不等陈盖世回答,他转到马车后方,抢了马弁的骏马。上马之后他快马加鞭,流星赶月似的一路超过戴黎民,头也不回的进城去了。
唐安琪在经过保安团时下了马,满世界的寻找孙宝山,没找到,只得叫了十名全副武装的团丁,飞快冲向虞宅。
在家门口连滚带爬的下了马,他把团丁分布在门前站岗,然后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冲入院内,开炮似的高声叫喊:"师爷!"
房门全开着,东厢房门帘一挑,虞师爷探身走出来:"你不是出城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唐安琪喘了两口粗气,累的心都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师爷,家里今天别让人出门,戴黎民进城了。"
玻璃窗子一开,孙宝山的脑袋骤然伸了出来:"他打进来了?"
唐安琪摆摆手:"不是,不是。戴黎民当了何复兴的兵,团丁掀翻了何复兴的汽车,何复兴晕过去了,戴黎民背着何复兴进城找医院――嫂子呢?别让嫂子出门买菜,万一遇上戴黎民,他该跟过来报仇了!"
虞师爷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哦……那倒也没什么。安琪,你和戴黎民迎面撞见了?"
唐安琪答道:"他打了我两个嘴巴,还踢了我一脚。"
孙宝山手撑窗台,轻轻巧巧的跳了出来:"用不用我替你报仇?"
唐安琪迈步走向虞师爷,顺路看了他一眼:"不用,我打回去了!"
虞师爷早就看他面颊通红,以为是热的累的,这回近距离的瞧清楚了,果然发现隐隐隆起了指痕。很心疼的叹了一口气,他抬手捧住唐安琪的脸,轻轻揉搓了两下。
这时,孙宝山问道:"师爷,怎么办?"
虞师爷没有掩饰,直接问道:"十成的把握有没有?"
孙宝山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摇头:"十成……不敢说。"
虞师爷放下手:"那就算了。这种事情,双方心里都有数,得饶人处且饶人,互给对方留条后路吧。"
然后他转向唐安琪:"何复兴来了,你出面去招待,至少敷衍两句。戴黎民要是说了什么难听话,你也别动气。毕竟我们理亏在先,他恨我们也是应该的。"
虞师爷把唐安琪打发出门,又把孙宝山留了下来。
孙宝山像吃了弹簧似的,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住,满屋里来回走。虞师爷被他闹的心烦,忍不住问他:"给你一把枪,能不能去毙了戴黎民?"
孙宝山直接答道:"能,不过没把握。"
"再给你加上一百团丁呢?"
"能,就是没把握。"
"那你就给我坐下!"
长安县的医院,是一排半新不旧的大瓦房。医生有几人,水平堪称一般;先进的医疗器械有几样,也是难得一用。唐安琪赶到之时,何复兴半躺半坐的歪在病床上,已经苏醒过来。
何复兴这吗啡是扎到了一定的程度,闭上眼睛像死鬼,睁开眼睛像诈尸,从头到脚没有一点阳气。一名看护妇站在床边喂他喝水,他扭着头,脖子细的一把能攥住,皮肤又松又薄,脖筋挑起多高。戴黎民站在一旁,弯腰把他那右手抬起来放到腹部,何复兴一动不动,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
唐安琪没看戴黎民,直接去问何复兴:"何旅长,你好哇?"
何复兴缓缓把头扭了过来,一双眼睛陷在眼窝里,声音嘶哑,颤颤巍巍的喘出话去:"你……谁啊?"
唐安琪看了他的正面,不由自主的一咧嘴:"我是县里保安团的团长。我们的人掀翻了你的汽车,这个……我感觉非常的抱歉,所以特地过来瞧瞧你。"
何复兴的头脑都糊涂了,仰脸去看戴黎民:"汽车翻了?"
戴黎民知道旅座昏睡一路,可能当时忽然晕死,根本不知道翻车的事情:"长安县现在要疯,连外面大路都设了关卡,骑驴过去都要交税。旅座,你说咱们弟兄走路,还要交买路钱?"
唐安琪横了他一眼:"你少煽风点火。关卡是我让设的,为的就是弄钱。凭何旅长的面子,当然可以不必交税,不过何旅长都没发话呢,你算哪根葱?"
"我算哪根葱,你还不知道?"
唐安琪后退一步,怕戴黎民踢他:"今非昔比,现在轮不到你跟我耍威风!你跟我走,咱们找吴耀祖对质去!"
"你当我不敢对质?但是现在不成,现在我们旅座身边离不得人。"
话音落下,床上的何复兴忽然"嗯……"的长长呻吟了一声。
戴黎民立刻扭头去问看护妇:"有马桶吗?旅座要撒尿!"
唐安琪退了出来。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照理来讲,自己此刻要么是在回家的路上,要么是已经在家吃晚饭。屋里响起哗哗的水声,唐安琪抽了抽鼻子,感觉很是嫌恶,仿佛已经闻到臊味,但是又不便自行离去。旁边一间屋子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只有一张绷着皮面的病床,唐安琪走了进去,也没开灯,单是默默的坐在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门前忽然一暗。唐安琪抬头望去,就见戴黎民迈步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你走了。"戴黎民悄声说道:"怎么一个人跑到了这里来?"
唐安琪站起来,同时就见戴黎民把房门关闭了。窗户是雕花玻璃,模模糊糊的不很透光,房门一关,屋里立刻黑得模糊。唐安琪觉得不好,想要离开,可是戴黎民一大步迈过来,弯腰就把他拦腰抱到了床上。
"安琪……"他听见戴黎民在急切压抑的呼唤自己:"狼心狗肺的小宝贝儿,这大半年都想死我了!"
唐安琪抬手去挡他的嘴:"你干什么?我可不和你做那种事。"
戴黎民的嘴唇柔软滚烫,很不安分的烙着他的掌心:"亲一口总行吧?"
唐安琪依旧坚决:"不行!"
"不行?那我就把你扒光了拎出去干!看看是谁更丢人!"
"你妈的――"
话没说完,他的咒骂被对方的嘴唇堵了回去。
戴黎民像吮糖似的,一口一口的品尝唐安琪,仿佛对方是个糖人,气出热了就会融化,力用大了就会破碎。而唐安琪本来存了厌恶的心思,可是戴黎民这回并没有"傻臭傻臭"的,是出乎意料的洁净讨喜。
"晚上你和我去见吴耀祖……"他微微喘息着,挣扎要把话说全:"别想糊弄我。"
戴黎民吻到了他的耳根,呢喃着回答:"见就见,反正没我的事,我才不怕。"
唐安琪听他这样笃定,心思就是一片混乱。戴黎民逗弄得他耳根又麻又痒,他忍不住歪头躲闪;而戴黎民不动声色的解开他一粒领口,又把贴身小褂也拉扯开了,凑到肩头锁骨上用力吮吸,给他吮出一溜五点红痕。正是意犹未尽的想要继续解扣,唐安琪却是有了知觉,抬手抓住前襟:"不行……骚狸子,你别想再玩我,他妈的疼死人!"
戴黎民一手摸上他的裤腰,嘴里哄着他:"我知道,我不乱动,就是让你舒服一下。"
他嘴上温柔,手上动作却快。不由分说的扒下对方裤子,他低头一口噙住那根半软半硬的东西,而唐安琪一哆嗦,然后就不动了。
事毕之后,唐安琪猛然坐起,提着裤子跳到地上,不由分说的先系腰带。戴黎民用手接了他的东西,黏黏糊糊的没地方擦,因见他戒心很重,既图舒服,又怕让自己占了屁股便宜,便故意伸出脏手,吓唬着要往他脸上抹。
唐安琪从裤兜里抽出手帕,展开来盖在他的手上:"自己擦擦,别来烦我!"
戴黎民嬉皮笑脸的擦了,然后恋恋不舍的又来拉扯唐安琪,非要再亲个嘴。这回两人相对站了,身高相差了正好半个脑袋。唐安琪微微仰着脸,戴黎民略略低头,两人倒是高矮配合的正好。
在亲之前,戴黎民先抓起唐安琪的两条手臂,围在了自己腰间:"你抱着我。"
唐安琪说:"我抱猫抱狗也不抱狸子。"然而还是搂了他的腰。
戴黎民也搂了唐安琪,然后低下头,开始去亲对方。
唐安琪在妓院里混久了,在情事上十分开窍,不复当年在小黑山里的混沌模样。戴黎民这样温温柔柔的亲他,他心里痒酥酥的,就也调动唇舌做出回应。双方正是情浓,不想外面忽然响起呼唤:"队长!队长你在哪儿呢?旅座找你呢!"
戴黎民当即放开唐安琪,嘴里骂了一句。推门迈步出去,他不耐烦的大喝一声:"我和唐团长说话呢!"
唐安琪也溜达出去了,心想这女人亲起来是一个味儿,男人亲起来是另一个味儿,各有各的意思。又想狸子现在讲卫生了,不臭了。如果那地雷不是狸子埋的,自己和狸子之间就不算有仇,虽然打过几架,但都是对打,况且打架也没什么的,自己从小到大,可是没少打架。
他不想戴黎民死,更要保护师爷。大家一团和气的都活着,那有多好呢?有时间应该劝劝狸子,一笑泯恩仇嘛!
唐安琪没有走,觉得还有必要再和何复兴寒暄几句。然而何复兴的病房里十分热闹,旅座一会儿吐了,一会儿尿了,唐安琪在外倾听,越听越恶心,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偷偷溜走。
他想自己有话,可以明天再说;然而第二天一早赶来医院,他得知何复兴一行人已经去了火车站,说是要赶凌晨的过路火车,前去天津的外国医院里戒针。
唐安琪有些怅然,不过又想戴黎民走了也好,留下来总是个定时炸弹,也许会崩着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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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攀高枝 ...
虞太太自己丑胖,可是伺候家院却精心。当年在山里住土坯房子的时候,里外就都干净;现在有大四合院了,更是里外打扫的一尘不染,而且每月都订鲜花,插在瓷瓶里摆在虞师爷的书案上。
鲜花插不完,虞太太自己不留,给丑丫头戴在辫梢上。唐安琪就看不得丑丫头,傍晚吃过了饭,虞太太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唐安琪蹲在一旁陪她说话。提起丑丫头,虞太太说:"十八无丑女。"
唐安琪在虞太太面前不讲规矩:"呸!"
然后他捡起一朵茉莉花,先往头顶上放,短发上了生发油,梳的光溜溜,放上就立刻掉下来;于是不放了,掖到耳朵上。
这时,院外响起了汽车喇叭的声音。虞师爷迈步走了进来。
天热,虞师爷穿着单绸裤褂,裤脚和衣摆在晚风中微微抖动,看着几乎飘飘欲仙。走在院内看了太太一眼,他也没个称呼,冷不丁的说了一句:"天暗,累眼睛,明天再做吧。"
虞太太慌忙抬头,本想说这天还大亮,不累眼睛,但是话到嘴边,她只"噢"了一声,又问:"吃饭了没?"
虞师爷一点头:"吃了。"
唐安琪这时仰脸笑问:"师爷,你看我漂不漂亮?"
虞师爷低头看着他脸旁那朵茉莉花,微笑答道:"漂亮极了。今天怎么没出去玩?"
唐安琪反问:"我还天天出去玩?"
虞师爷看他不高兴了,就低头拍拍他的脑袋:"不玩就对了。"
然后他顺手摘下那朵茉莉花,一边送到鼻端轻轻的嗅,一边慢慢走向房门。
唐安琪最近时常对虞师爷不满;虞师爷不定什么时候说出了一句不甚中听的话,他就要气哼哼的沉默半天。
虞太太也发现了这个现象,有一天就试探着跟丈夫说:"是不是该给安琪说一房媳妇了?"
虞师爷笑着摇了摇头。
虞太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敢继续多问。她想姑娘大了是不中留的,留来留去会成仇;如今小子大了,同理不给娶媳妇,自然也要暴躁起来。但是虞师爷不做主,她想也是白想。
这天下午,她带着丑丫头出去买菜,回家路上捡了一只小狗崽子。
虞太太喜欢一切稚嫩的"小"生命,三十多岁的妇人了,还没开怀生子,她空有一腔母性无处发泄,对于小猫小狗也能生出怜爱。把小狗拴在院子里,她等着晚上给唐安琪看个新鲜;然而天都黑了,唐安琪也没回来。
虞太太是妇道人家,不懂得天下大事――唐安琪今天晚上,的的确确是做大事去了。
何复兴旅长戒针回来了。把他从天津送回来的,是一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侯司令。
侯司令现在河北一带,驻有几十万的军队,论起关系,乃是何复兴的表舅。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么一位表舅,所以何复兴摇摇欲坠了这许多年,可硬是没人敢去动他。何复兴平日不言不语,侯司令还以为表外甥是个好的,哪知这次在天津偶然见到了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及至认出来了,当即指着鼻子将其臭骂了一顿。
何复兴在医院内住了一个多月,终于成功戒针。侯司令不知道他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混蛋样子,所以决定亲自押他回来。万福县不通铁路,侯司令的专列只好在长安县车站停下。虞师爷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指派唐安琪出去迎接侯司令。唐安琪知道师爷是要让自己去攀高枝,便乖乖答应,带着陈盖世一同去了。
两个月不见,何复兴越发瘦了。
侯司令五十多岁,挺胸叠肚,满面红光,黑发根根立起,十分富有武将气概。下了火车之后,他手里攥着一根指挥鞭,赶鸭子似的驱使着前方的表外甥:"自己走!怎么就像没吃饭似的?"
何复兴半闭着眼睛,走着走着就跪下去了。这时戴黎民从后方跑过来,轻轻巧巧的把他拎起来扯到了背上。目光向前扫到唐安琪,他微微一笑,又挤了一下眼睛。
唐安琪总觉着他这人讨厌归讨厌,但对自己是发自内心的爱,所以渐渐的就恨不起来了。得意洋洋的扭开脸,他满面春风的迎向了正主:"侯司令,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吧?在下是敝县的保安团长,听说司令要在这里下车,满心欢喜,故而在此恭迎大驾。"
侯司令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仿佛十分诧异:"你是保安团长?"
唐安琪一点头:"是啊。"
侯司令公然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手劲很重:"怎么像个唱戏的小角儿?"
唐安琪没生气,因为生气也没办法,还是得受着,所以干脆把荤话当成玩笑听:"嗨哟,要是您侯司令肯捧我,那我怎么着也得是个大角儿!"
侯司令把表外甥忘却了,哈哈大笑:"这小团长,挺有意思啊!"
唐安琪开动脑筋,想要做一名活泼的马屁精:"司令您坐了大半天的火车,怪无聊的,如今总算脚踏实地了,我还不给您添个乐儿?"
话音落下,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这凑趣凑的也算挺不要脸的了,就算最后没把侯司令哄开心,那虞师爷也不能多批评我。
侯司令嘻嘻一笑,嘴咧了老大。
侯司令先在长安县肥吃海喝了一顿,然后陈盖世把这位大人物请到自家宅中,找来本县花魁陪着侯司令玩笑消遣。侯司令是个粗人,粗的出奇,什么话都肯在席面上说,听的妓院姑娘们都不住脸红。说着说着,忽然又骂起了何复兴。何复兴半死不活的坐在一旁,表舅说上十句,他能微微的"嗯"上一声。戴黎民笔直的站在后方,脸上神情却是不大自然。
后来何复兴终于力不能支,向旁一栽。戴黎民赶紧连扶带抱,把他运出房去。唐安琪看在眼里,不禁一皱眉头。
如此过了良久,侯司令心满意足,要去带着花魁快活。唐安琪借故尿急,走出房门,结果在陈宅黑暗处,被戴黎民一把拽了过去。
两人相对站了,长久的都不说话,单是互相看着,末了却是同时开了口。
"看你那狗腿子的模样!"
"看你那马屁精的模样!"
话音落下,戴黎民立刻做出辩驳:"要不是虞清桑害我,我何至于投到何复兴那里去?我不给人家当狗,人家能重用我吗?你当我愿意背着个大烟鬼到处走?还他妈的给他倒尿盆?别说这些小事了,前一阵子他让我杀人,我带着枪就得去,不去怎么出头?"
唐安琪也是振振有词:"我本来是个好好的少爷,结果倒了大霉,现在成了丘八。我要不去讨好这帮军中大员,那将来怎么办?一辈子留在长安县做团丁吗?你当我乐意陪着个老头子喝酒?他还说我像戏子呢!"
"谁让你跟着虞清桑了?你跟虞清桑就是这种下场。谁在他那里都是一杆枪,别看他现在对你好,他当初对我也好着呢!"
唐安琪冷笑一声:"师爷利用你是不假,但他可没利用我。我这个样子,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再说你看你那个德行,我都懒得瞧你,师爷凭什么非要真心对你?我告诉你,吴耀祖现在是不在场,否则我把话一问,你们其中有一个是要挨枪子的!"
戴黎民理直气壮:"反正不是我!"然后他忽然换了话题:"我说你能不能换身衣裳?你看你这模样,怎么这么像戏子?"
唐安琪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长袍马褂,听闻此言,他几乎恼羞成怒了:"是人就这么穿,怎么到我这里就成戏子了?"
戴黎民质问他:"你们保安团不是有制服吗?你也打扮的像个爷们儿似的好不好?我又不在身边,你这是骚给谁看呢?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和虞清桑勾搭上,我新仇旧恨一起算,将来必定活剐了他!"
唐安琪听闻此言,又惊又怒:"哎哟我操――"
话没说完,他欲言又止的抬手一挽袖口,然后弯腰一把抓向对方□,捏住那一团肉用力一捏。戴黎民猝不及防,当即弯腰发出哀鸣;而唐安琪收回手,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侯司令在长安县度过了快乐的一夜。翌日清晨,唐安琪特地起早过来,恭送侯司令与何旅长上车。何复兴那副鬼样子姑且不提,只说这侯司令心满意足,抬起大巴掌作势要拍唐安琪,结果位置偏了,劈头盖脸的摸了一把:"小孩儿不错,挺机灵,有意思。"
唐安琪起的太早了,还在犯困,听了这话,他下意识的随口答道:"承蒙司令厚爱,那司令也别白夸我,给我也放个旅长当当呗!"
侯司令一笑便笑的很大,仰天长笑,后槽牙和嗓子眼一起晒太阳:"哈哈哈哈哈,你胃口还不小,毛还没长全呢,他妈的也想顶个大名!行啊,我放你个旅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侯胜魁的兵了!"
此言一出,众人跟着附和谈笑。唐安琪郑重其事的道了谢,然而也没当真,偷偷捂嘴打了个哈欠。
23
23、天降财神 ...
唐安琪送走侯司令,然后回家补眠,在梦里都是满心的无可奈何,感觉这种应酬实在是无趣无聊。
然后他又做了个长梦,梦见吴耀祖和戴黎民一起站在自己面前了,说起山路爆炸一事,吴耀祖有凭有据,戴黎民语无伦次。自己就暴怒了,想要毙了戴黎民,可是手边没有武器。他翻箱倒柜的寻找那把小枪,怎么找也找不到,吴耀祖和戴黎民就在旁边站着,一言不发。
他急了,不要枪了,一路大骂着冲到戴黎民面前,一拳击向对方面门。戴黎民哎呀大叫一声,叫得很响亮,把他生生震醒了。
然后他就见虞师爷捂着鼻子站在床边,鼻血长流。
虞师爷用冷毛巾敷在鼻子上,然后责备唐安琪:"睡觉还会打人?"
唐安琪手足无措的坐在床上,没有分辩,单是看着虞师爷发呆。而虞师爷和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
"发什么傻?梦里吓着了?"
唐安琪望着虞师爷,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师爷,我认你做干爹吧!"
虞师爷还是笑着,笑着摇了摇头:"安琪,哪有主动给人家当儿子的?睡糊涂了?"
唐安琪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迷恋虞师爷了,迷恋到了不想去看对方,因为一想到对方不是自己的,就会心痛。
虞师爷肯定不会是他的,虞师爷是虞太太的。
唐安琪觉得自己处处都好,会交际,没嗜好,嘴甜腿勤,心胸宽广,可一旦和师爷勾搭上,那前面一切好处就都作废了。即便虞太太不说什么,自己也没脸再去喊出"嫂子"。
唐安琪心里难过,出城去找他父母的坟墓。当时戴黎民光顾着扛走美人,只命人把尸首草草掩埋。唐安琪不懂祭奠的规矩,如今突然来找,就见崖下一片葱茏,哪里还有土包的痕迹?
当着部下团丁,他没有哭。自己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他在心里说:"爸爸,妈妈,你们一定猜不到我做了什么。我当兵了。"
然后他又说:"我进不了大学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不爱念书。"
唐安琪在崖下石头上坐了许久,被太阳晒出一身大汗。悻悻的起身回家去,他对虞师爷说道:"师爷,戴黎民不承认。"
虞师爷看他:"什么不承认?"
"不承认地雷是他放的。"
虞师爷没有细究此事,只是轻描淡写的笑了一下。
虞师爷不敢细究,细究起来,全有责任。
埋地雷的主意是他出的;地雷是孙宝山做的;命令是戴黎民下的,埋雷之前勘探地点,大家全去了。
戴黎民不大会用地雷,没主意,所以埋雷地点是他和孙宝山商量着定下来的。戴黎民挖了坑,孙宝山盖了土,新土发黑,看着醒目,所以他特地让人端了一笸箩干黄土,小心翼翼的洒在了新土上面。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要说坏心,谁也没有坏心,可是吴耀祖没来,唐家的大骡子车顶了数,直接被掀倒崖下去了。
所以虞师爷总是不肯细说这件事情,因为大家都脱不了干系。戴黎民作为大哥,当然承担主要责任,但是大哥如果被逼急了,原原本本讲出真相,那也够人头疼一场。现在的唐安琪可不是当初的小崽子了;别说这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就算是棵花草,养的久了也会开枝散叶。
虞师爷决定对唐安琪多加关怀,同时希望戴黎民在万福县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要平白无故的再出现。
然而唐安琪像个刺头似的,总憋着和他闹脾气。
闹过之后,唐安琪又后悔,主动去向虞师爷道歉。虞师爷不和他一般见识,还劝慰他:"没事没事,心里不痛快了,可以耍点小性子。我不怪你。"
唐安琪又急了:"什么话,我又不是小丫头,哪有那么多小性子可以耍!"
虞师爷发现这家伙给脸不要脸,越哄越来劲,于是改变战略,对着屁股踢了他一脚:"混账小子,不知好歹,你给我出去!"
唐安琪梗着脖子,是个野驴的性子:"你打我?我爹我娘都没打过我,现在你来打我?"
虞师爷看见窗台上横放着一只鸡毛掸子,一把抄起来,扯过唐安琪就要抽打。唐安琪的后脖颈上挨了一下子,疼的叫出声来,随即就要推搡虞师爷。虞师爷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没出声,也没起身,单是咬着牙一动不动。
唐安琪气咻咻的低头瞪着他,心里难过烦恼的简直无法言喻。如此过了片刻,他见虞师爷总不说话,便忍不住开了口:"你起来!"
虞师爷急促的吁出一口气,终于是有了反应:"磕到尾巴骨了,疼!"
虞师爷这一屁股,坐的很"寸",尾巴骨正是撞上了青砖地面,几乎就是痛彻心肺。唐安琪吓坏了,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这回虞师爷坐也坐不得,只能是俯身趴到床上。唐安琪想要解他裤子看看,却又被他反手攥住了手腕:"别胡闹,过一阵子就不疼了。"
唐安琪慌了神:"师爷,我不是故意的……这得敷什么药?我找医生来看看!"
虞师爷攥着他不松手:"不用,你乖乖的坐在这里,别让我着急。"
唐安琪蹲在床边,这回彻底老实了。
虞师爷在床上趴了半个小时,然后便能起身活动,可尾巴骨想必真是受了伤,从此走路会痛,起坐会痛,一不小心碰了痛处,那就更是痛上加痛。唐安琪向虞太太承认了错误,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不出门,扶着虞师爷出出入入。虞师爷不肯拘着他,让他去找陈盖世消遣,他垂头丧气的,死活不去:"我还是留下来伺候你吧。"
虞师爷笑了:"我有什么好伺候的?"
唐安琪鼓起勇气,拉住了虞师爷的一只手:"师爷,我对不起你了。"
虞师爷任他拉着,笑而不语,心中却想:"他在我面前,总像是个小孩子。"
这个想法是令人怅然的,因为他是慈爱的师爷,对于小孩子,他须得继续慈爱下去。否则,也许会把小孩子吓跑。
他不知道自己要慈爱到哪天才算完。开头没开好,他想,当时弄错了,自己其实并没有老到要给安琪做爹的程度。他只是想要温柔示好,可阴差阳错的,他把唐安琪拉拢成了自己的小宝宝。
虞师爷一派斯文,但是也会骂人。他在心里骂:"这他妈的!"
因为虞师爷很怕羞,死活不肯脱了裤子给人看屁股,所以唐安琪只好出去买了几贴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带回来让虞师爷自己贴。
断断续续的贴到新年,虞师爷终于恢复了健康。
年前的事情总是特别的多,虞师爷足不出户的忙碌起来。陈盖世叫名是县长,可是没兵没权,自然依附保安团;保安团中吴耀祖是既不惹事也不做事,不言不语韬光养晦;孙宝山和唐安琪算是一派,自然全听虞师爷的调度。所以虞师爷虽然无官无职,却是长安县内的太上县长,保安团内的太上团长。
没人意识到其中的不妥,大家都觉得这很自然,仿佛虞师爷天生就该是太上皇的角色。
时光易逝,转眼间新年过去,春暖花开。疏忽间天气热了起来,人就全换了单衣。这年夏天,唐安琪毫无预兆的长了个子,当然,长的有限,但毕竟是有了进步。这点个子全长在了腿上,虞太太就每天给他缝新裤子。
这日下午,他坐在院内阴凉处的躺椅上,正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懒洋洋的向虞师爷讲述团中情况。虞师爷也是长长的仰卧在躺椅上,似睡非睡的倾听。正是一片惬意之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小四合院,没有门房,丑丫头过去开了大门:"谁啊?"
门外一名身穿哔叽军服的青年摘下军帽,露出一头光可鉴人的乌黑短发:"请问,唐团长是住在这里吧?"
唐安琪听见有人来找,一挺身站起来了,放下蒲扇迎了过去:"我就是唐安琪,你是哪位?"
那青年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物,听闻此言,便是灿然一笑,露出口中两颗金牙:"敝姓夏,是侯司令的副官,专门给唐团长送委来的!"
唐安琪一听这是侯司令派来的副官,立刻肃然,连忙把挽起的袖口撸下来了,又把敞开的前襟飞快系好:"哦……送委?"
夏副官满面春风的答道:"可不就是送委!侯司令去年经过这里,唐团长接待的很好,司令他老人家一高兴,不是当场许给了您一个旅长?哎呀,司令日理万机,忙得很,回去之后把这事情就忘记了,还是端午节何旅长去看望他老人家,他见了何旅长,才顺藤摸瓜的想起您来。这不,司令这两天刚闲下来,就立刻派我来送委任状了。除了委任状,还有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算是军饷吧,把你们那军装军衔军旗都换一换。"
前面的唐安琪,后面的虞师爷,听到这里,一起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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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登车启程 ...
如果夏副官不是从天而降,那唐安琪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侯司令对自己做出的那句承诺。
要说给他放个连长之类的,那他能信;可是旅长――再往上就是师长了,这是闹着玩的么!虽然他现在叫名也是团长,可是保安团的团长全是唬人的幌子,地方武装,出了长安县就没人认了。
望着夏副官愣了两三秒钟,他如梦初醒般的反应过来。回头看了虞师爷一眼,他连忙把对方往院里让:"快请进,大热的天,路上辛苦了吧?"然后又呼唤丑丫头:"彩霞,倒茶!"
夏副官没看明白虞宅上下的格局,一屁股坐在彩霞搬出来的藤椅上,他端着茶杯问虞师爷:"您是唐旅长的……"
虞师爷没听唐安琪提起过这个话,此刻也是有些云里雾里,不过依旧一派温和:"我是安琪的……表哥。"
唐安琪也不愿意细讲自己这群人的来历,便附和着点了头:"对,是表哥。"
然后虞师爷把位子让给唐安琪,含笑撤退。
唐安琪从夏副官接过了花旗银行的支票,仔细一瞧,当真是二十万整。
他嘴里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脸上也有些发烧,强自镇定着没有一跃而起:"侯司令他老人家,这一阵子可好啊?"
夏副官把茶杯放在身边的小桌子上,然后摆出端庄坐姿,双手平平展展的放在两条大腿上:"侯司令一切都好,这一阵子去了保定练兵。"
唐安琪脑筋一转,随即问道:"夏副官,你忙不忙?如果不忙的话,给兄弟一个面子,千万不要急着回去。长安县虽然比不得天津,但现在夏天,花红柳绿的,城里城外也有几处好景致,和城市风光大不相同。侯司令给了我这么大的恩惠,我是必要向他老人家当面感谢的。你留下多玩几天,我这边准备准备,到时联系一节车厢,咱们舒舒服服的一起回天津,好不好?"
不等夏副官回答,他又笑嘻嘻的抱拳拱了拱手。夏副官本来不忙,忙的话不会被打发出来送信,又看唐安琪像个漂亮的半大孩子,笑起来尤其可爱,便却之不恭,受之无愧,一口答应了下来。
唐安琪忙了起来。
他出去找了一处好宅子安顿了夏副官,先让夏副官干干净净的住舒服了;然后一天三顿美食,让夏副官心满意足的吃舒服了。至于其它娱乐,自然更不能少,夏副官昼观风景,夜宿烟花,快乐极了,笑的合不拢嘴,口中两颗金牙总在外面晾着。
唐安琪一边招待着夏副官,一边和虞师爷商量如何前去向侯司令"谢恩"。照理来讲,既是谢恩,那就该在金钱上作出表示,但侯司令不是缺钱的人,总不能他往这边拨了二十万,这边再抽出十万还回去。一切都是侯司令自己的,侯司令要是贪财,满可以一分钱都不出。
唐安琪打算寻觅几样古董字画之类的值钱物件,送出去又雅观又有分量,然而虞师爷细细询问了那日侯司令的言谈举止,然后有了主意,让唐安琪出去找几个好看的黄花大姑娘,一路送去天津侯宅。
唐安琪听了这话,有些不大情愿:"啊?送女人?那我不成拉皮条的了?"
虞师爷微笑点头:"这可不就是拉皮条?"
唐安琪很为难的看着他:"送大活人……这也不大好吧?"
虞师爷答道:"没什么不好的。千金易得,美人难求;趁着夏副官还不急着回去,你抓紧时间,赶紧找人。"
唐安琪叹了一口气,开始遍寻四野,选拔大姑娘。
对于唐安琪骤然高升一事,众人都是险些惊掉了下巴。孙宝山先是拈酸吃醋,心想这是什么世事,小兔崽子一枪不放,当完团长当旅长;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扪心自问:"安琪升了旅长,那我是不是也该随着变成团长了?"
吴耀祖打来电话表示祝贺,祝贺完毕之后心里也犯嘀咕,认为这真是天降馅饼,砸到了唐安琪嘴里。
陈盖世对唐安琪更加友爱了,主动请缨去找美人。
如此忙碌了大半个月后,陈盖世不负重望,果然觅来四大美人。名字也都改了,一个春兰,一个夏荷,一个秋菊,一个冬梅。其中秋菊冬梅是从村里出来的,身价加起来是二十块大洋,虽然模样甚好,然而举止扭捏,不成体统。陈盖世虽然不敢染指,但是借着训练美女的机会,也是大大的揩了一回油。
唐安琪回了家,对着虞师爷笑道:"老陈像个老鸨子似的,专爱和那四位狗扯羊皮。"
虞师爷站在桌旁,正在吃一盘葡萄。葡萄大概是很酸,他皱着眉头吐出一粒籽,然后问道:"都是处女吗?"
唐安琪观察着虞师爷的神情,心里觉得很好奇,因为虞师爷对"人"似乎一直不是很感兴趣。
"找老妈妈看过了,都是。"
虞师爷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这事也不常有,既然做一次,就要做好。别让陈盖世和她们缠杂不清。"
唐安琪沉默片刻,忽然小声问道:"师爷,你要不要也纳个妾?"
虞师爷又吃了一粒葡萄,酸的闭了眼睛。神情痛苦的又吐出一粒籽,他言简意赅的答道:"家有老妻。"
然后他把盘子一推:"安琪,现在的葡萄吃不得,又酸又涩。"
唐安琪悻悻的走到椅子前坐下了,忽然又说:"师爷,你和我一起去天津吧!"
虞师爷倚着桌边站住了,对他摇了摇头:"我留下给你看家,你和宝山去吧。"
唐安琪把脸一扭:"我不要歪嘴子,带出去不够丢人的!"
虞师爷笑了:"那你想带谁?吴耀祖?吴耀祖体面,不会给你丢人。"
"你不是喜欢到处看看吗?我们去天津看看吧!"
虞师爷告诉他:"不急在这一刻。"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凭我们现在的实力,即便去了天津,也不过是走马观花。这样潦草的看,不如不看。"
这年的九月,唐安琪带着吴耀祖以及四大美人,随着夏副官上了火车。
说起来,他离开天津已经三年整了。这三年中他没有离开过虞师爷,所以此时一别,心中竟然是依依不舍,十分难过。
虞师爷和孙宝山站在月台上,火车开动之后,唐安琪隔着车窗向外招手。虞师爷也抬手挥了挥,笑的面目模糊。孙宝山却是横眉怒目,因为唐安琪出门宁可带着吴耀祖,也不要他。他一生气,倒显得面目端正,比平日好看许多,几乎堪称英气勃勃。
25
25、抵达天津 ...
从长安县到天津卫,乘坐火车,只要八个小时。
唐安琪上午登车,在包厢内谈笑风生,还支起桌子,摆出小菜,和夏副官连吃带喝。吴耀祖见这二人举止粗俗,言语下流,便只推头晕,不去凑这个热闹。
唐安琪和夏副官是一对无聊的青年,太无聊了,所以只能在吃喝上多下功夫。包厢宽敞,这两人围着方桌相对而坐,领子下面掖着雪白餐巾,一边眉飞色舞的大开荤腔,一边叮叮当当的互碰酒杯。
如此闹到了傍晚时分,火车将要到站。二位青年依旧是吱喽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唐安琪扭头打了个喷嚏;夏副官掩口打了个饱嗝,双方相视而笑,十分快活。
吴耀祖似睡非睡的躺在一旁小床上,用报纸遮了脸,心想这两位真堪称是一对不可救药的知音了。
火车到站之时,天光依然明亮。唐安琪吃的多,喝的少,所以这时倒是不醉。带着夏副官和吴耀祖以及四大美人走出车站,他环顾周遭,随即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然而他也没说什么,张罗着要去利顺德住。
夏副官向侯宅打去了电话,得知侯司令明天方能回来,便告辞离去。几人开了房间住下,吴耀祖自去吃饭休息;唐安琪却是关了房门,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街景。看着看着,他后退几步坐到床边,在心里说:"我回家了。"
然后他忽然捂了嘴,起身冲向卫生间,开始对着抽水马桶呕吐。
他慢悠悠的吃了一天,这时便是吐了个天昏地暗,恨不能把肠胃也翻出来。及至吐无可吐了,他爬起来漱口洗脸,然后摸索着坐上浴缸边沿。抬手用衣袖挡住眼睛,他觉得精神恍惚――好像昨天还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去祭祖,然后今天他就一个人回来了。
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一来一回的工夫,父母已经葬身崖底,连个坟包都没留下,他也变成了大兵――多么奇妙,唐大卫本来预备在祭祖完毕之后,亲自去向校长做出一番恳求。儿子这样顽劣,送到哪家中学都是一样的不省心,不如留下来,反正再混过一年,就该升入高中了。
唐安琪回首过去的三年,头脑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似乎一直都只是随波逐流,一路玩笑一路叫骂。糊里糊涂的活到现在,他算着岁数,该进大学了。
成绩总是很差,凭本事自然不能进入一流大学,那么唐大卫和玛丽苏必定又要愁苦――他们在学生时代都是成绩优异,然而儿子这样的不做脸,不知是随了哪位长辈的性情,也许就是爷爷唐约翰。
唐安琪一动不动,还挡着眼睛。他想爸妈,想回家,可是爸妈和家都没了。人生整个的就是不能细想,细想下去会让人绝望。他想自己须得浑浑噩噩的混下去,就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蛮好,吃喝嫖赌着过活,没大雄心,没大壮志。兴许哪天走了大运,还能混个将军玩玩。就算混不成将军,也不愁吃喝花销。就这样吧,不这样还能怎么样?
唐安琪抽搭一声,放下手臂,袖子上湿了两块。
疲惫的起身走回房去,他向床上一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两只脚相蹭着脱了鞋,他向上爬了爬,然后就闭上眼睛不动了。
唐安琪睡了一夜,凌晨醒来,饿的要死。吃过早饭之后,夏副官打过电话,说是侯司令已经到家,让他马上带人过去。
唐安琪抖擞精神,连忙租了两辆汽车,带着四大美人前往侯宅。
侯宅一派富丽,自不必言;而侯司令见到四大美人,果然是喜的咧开大嘴,哈哈不止。四大美人皆是十几岁的大姑娘,正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何况经过一番精心修饰,看着越发美丽。此刻四人站成一排,春兰穿着绿衫子,夏荷穿着粉衫子,秋菊穿着黄衫子,冬梅穿着白衫子,全打着乌黑辫子,羞羞答答的攥着手帕,向侯司令行鞠躬礼。
侯司令喜不自胜,唐安琪就坐在他身边下首,他欠身伸手,一巴掌拍上对方肩膀:"小唐,好,好,对我的心思!"
唐安琪也是美滋滋的:"司令对安琪这么提拔栽培,安琪无以为报,只能开动脑筋,想办法博司令一笑也就是了。"
侯司令啪啪的拍他:"聪明,孺子可教,品位也高!老子很是看不上现在那些烫卷头发穿高跟鞋的摩登娘们儿,这四个孩子就很好,打扮的多么顺眼!"
唐安琪眨巴眨巴眼睛,思索着做出了回答:"司令太过奖了。这个……乡村风味,司令权当是尝个鲜吧!"
侯司令抚掌大笑,嘻嘻嘻,呵呵呵,又对唐安琪说道:"安琪,你不要走,留下吃顿午饭!我――"
侯司令话未说完,忽有一名副官走上前来,弯腰附耳低语几句。侯司令本是满面红光的,听了这话,却是立时一怔:"昨夜?"
副官不置可否,继续嘁嘁喳喳的耳语,而未等他耳语完毕,又有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小跑进来,手中攥着一份报纸:"司令,消息上报了!沈阳沦陷!"
此言一出,那名副官惊愕起身,而侯司令一把接过报纸,急急的展开阅读。唐安琪不明所以,又不好伸着脖子窥视,只能是莫名其妙的静坐。
侯司令读完一遍,抬头吐出一口气,然后从牙关中低低挤出话来:"狗|日的小鬼子,不会往南打过来吧?"
然后他把报纸顺手往唐安琪怀里一掷:"这他妈的!"
唐安琪拿起报纸低头一瞧,这才得知昨夜――也就是西历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军队对沈阳发动侵略;因为守军抵抗不利,沈阳已在今早沦陷。
午饭是吃不得了,唐安琪识相告退,只把四大美人留在侯宅。早晨出门时,街上还是一片祥和,然而到了此刻,满街报童都在大嚷号外,气氛立刻就有些不同。
唐安琪慌里慌张的回了利顺德,想要把这消息传达给吴耀祖。可是待他赶到吴耀祖面前时,吴耀祖身边桌上也已经摆了报纸。
"会开战吗?"他问吴耀祖。
吴耀祖看了他一眼,心思显然不在他身上。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吴耀祖告诉他:"我不知道。"
唐安琪想了想,又问:"如果日本人打过来了,我们是不是也得上战场?"
吴耀祖的脸上没有表情:"我是会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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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国家栋梁 ...
唐安琪和吴耀祖站在街边,前方是彻底无路可走了,因为浩浩荡荡的一大队学生喊着口号迎面走来,已经把道路挤占到了水泄不通的程度。
自从送出四大美人之后,唐安琪和吴耀祖落得清闲,便没有急着返回长安县。街上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号外之声从早到晚响个不绝。政府把希望寄托在国联身上,尚未作出有力还击,学界却是沸腾起来,学运骤然掀起高|潮。
天津这边已是如此,北平那边更是激烈,各学生团体纷纷向南京政府发去通电,另有东北籍的几千学生,自行组成敢死队,要上战场去了。
唐安琪站在街边看着,忽然有感而发:"这他妈学生都懂的事情,政府军队怎么就楞装孙子,连个屁也不放?"
吴耀祖眼看人潮汹涌,怕把唐安琪挤丢了,就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政府等着国联来做主。老百姓受了委屈,去求青天大老爷;国家受了委屈,去求国联。"
学生的呼喊越来越近,唐安琪只能大声发出疑问:"那有用吗?"
吴耀祖也提起嗓门做出反问:"你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吗?"
唐安琪高声答道:"没有!"
吴耀祖俯身凑到他的耳边,一字一字的喊出来:"我也没有!"
这时学生走近了,群情激奋,领头的打着横幅,后面的挥着小旗,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唐安琪拉扯着吴耀祖汇入人潮,想要"看看",而吴耀祖一个不留神松了手,就见唐安琪在前方起起伏伏,转眼间就不见了。
唐安琪身不由己的随着学生们走,学生喊口号,他也跟着喊口号。后来队伍停在一处高台之前,就有学生团体中的领导人物跳上台去,捧着个大喇叭发表演说。讲到言辞激愤处,下面又是一阵呼喊。唐安琪在地上捡了一支小旗子,正跟着挥舞,不料旁边一名青年扭头看了他几眼,随即问道:"同学,你也是南开的吗?"
唐安琪吓了一跳,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那人见他不说话,便又追问:"那你是北洋工学院的?"
唐安琪迟疑着摇了摇头:"不、不是。"
那人却是一点头:"哦,那你是中学生吧?"
唐安琪支吾着慢慢向后退,退着退着便隐于人群中。凭他的学问,南开和北洋都是考不上的,所以挤在这样一群国家栋梁里,他不禁有些心虚。
唐安琪退到队伍外围,意意思思的还不想离去,这时吴耀祖跑了过来,一把逮住了他:"旅座,你别到处乱跑,人多,当心踩了你。"
唐安琪有些不耐烦:"我又不是只蛤蟆,怎么会被人踩了?"
对于这位不满二十的小旅座,吴耀祖当然只能采取怀柔政策。皱着眉头望向唐安琪,他忽然笑了一下:"怎么不高兴了?"
唐安琪回头看了学生队伍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如果当初我家没有回乡祭祖,现在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不是很信。
唐安琪在街上跑了几天,一无所获,又给夏副官打去电话,夏副官告诉他侯司令带着四大美人去保定了。
显然,大人物们都很淡定,反正是站得高看得远,即便真起了大火,也是先烧下面的人,燎不到他一根毫毛。
唐安琪心想这事要是落在虞师爷身上,虞师爷也一定是不动声色。虞师爷处处都有大人物的风采,永远是一派坐看云起的模样。
唐安琪忽然思念虞师爷了,他要回长安县去。他觉得自己很爱虞师爷,虞师爷既然已经有了大人物的风采,那自己愿意做些努力,像有钱人捧角儿似的,把虞师爷向上抬,再向上抬,一直把他抬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虞师爷高兴,他就也高兴了。
吴耀祖对于天津,没有特殊感情,来也好,走也好,全无所谓。于是这二人上了火车,当真离去了。
这回坐在包厢里,唐安琪表现的文明了许多,也能正正经经的和吴耀祖谈天说地。两人聊到最后,唐安琪说道:"吴兄,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嘛!"
吴耀祖发现唐安琪的脑子里除了荤话,竟然也有些思想,便来了兴致:"那你呢?"
"我是现实主义者。"
"何以见得?"
唐安琪答道:"我是怎样都能活,怎样都能乐。"
吴耀祖笑道:"旅座,恕我直言,你其实也并未陷入过真正的困境中,所以能活、能乐。"
唐安琪想了想,自己一拍脑袋:"我倒是没挨过饿。小黑山的伙食是顶差劲了,总是窝头咸菜,不过也能吃饱。"
吴耀祖看着他,依旧是笑,笑了片刻说道:"你说你是戴黎民的舅舅……"
唐安琪一摆手:"骗你的!"
他很坦白的解释道:"我是什么来历,你在长安县混了这么久,应该早已清楚了,也就不用我再多说。"
然后他看着吴耀祖的眼睛:"你是不是要笑话我当过兔子了?"
吴耀祖一听这话,简直有点不好意思:"那不会,绝对不会。"
唐安琪仿佛是满不在乎:"吴兄,不瞒你说,我能活到今天,多亏了我这张脸。我要是贼眉鼠眼猴头八相的,戴黎民当时在土崖下,兴许就找石头把我砸死了。不过我没那当兔子的嗜好,太他妈遭罪,所以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运气不错,师爷照顾我,大家抬举我,我就由团长而旅长,有了今天。"
吴耀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就在你身上验证了。人这一辈子,总有种种的不得已不如意,能忘的就忘,记着也没什么意思。"
然后他又疑惑道:"我好像一直没有见过你的虞师爷。"
唐安琪听到"你的虞师爷"五个字,心中十分得意:"我的虞师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当然见不到他啦!"
这两人一路高谈阔论,情绪很好。吴耀祖没想到唐安琪这么大方,什么话都好意思往外说,心中就是暗暗发笑:"这人就算当了兔子,恐怕也是只野兔子。"
待到火车在长安县停站,这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火车,手中又各自提了大网兜,里面装了些县里没有的糖果零食。
唐安琪坐上黄包车,自己抱着网兜回了家。虞师爷大吃一惊:"怎么也不提前发个电报?让宝山去接你们呀!"
唐安琪把网兜交给虞太太,然后满不在乎的答道:"用不着,我自己溜达着就回来了!师爷,你看报纸了吗?东北开战了!"
虞师爷答道:"看了。侯司令那边怎么样?"
"不知道,带着四个娘们儿跑保定去了。"
虞师爷显然是对东北战事并不感兴趣,他催促唐安琪快去赶制军服,让保安团立刻改头换面。
这事唐安琪一个人办不了,可虞师爷又像火烧屁股似的,非得让他立刻就做。他没办法,捧着个油浸浸的纸袋,出门去找了孙宝山。
傍晚时分,天是半黑不黑。孙宝山坐在营部电灯下,正在心无旁骛的削制刀柄。忽见唐安琪来了,他垂下眼帘,一声不吭。
唐安琪把纸袋放到他身边桌子上:"晚上吃饭了吗?"
孙宝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呢。"
唐安琪把纸袋一推:"给你带的天津麻花和耳朵眼炸糕,上火车前买的,赶紧吃吧,不吃不是人。"
孙宝山没绷住,歪着嘴一笑:"怎么还逼着我吃?"
唐安琪看他不听话,就伸手去夺他的匕首。孙宝山一躲,结果只见唐安琪猛一缩手,却是被刀尖扎了食指指肚。
伤口不深,血珠子一滴一滴的往外渗。孙宝山"哎哟"一声,连忙拉过他的手,低头在那伤口上吮了一下。
唐安琪没觉出很疼来,所以强行抽出了手:"给脸不要脸的,我用不着你管。你快点吃,吃完我们商量一下做军服的事情!我告诉你啊,我这回可是真正的旅长了,下次见面,你得给我三跪九叩行大礼,否则杀无赦!"
27
27、富烧香 ...
长安县内的大士绅们听闻唐安琪成了旅长,纷纷前来送礼祝贺。客人几乎踏平虞宅门槛,气的虞师爷揪住唐安琪的一只耳朵:"怎么把人全招到了家里来?这吵不吵?"
唐安琪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哎哟,师爷,疼了!"
虞师爷果然松了手,又捂住他的耳朵揉了揉。唐安琪规规矩矩的站着,对他微笑;虞师爷不笑,虞师爷板着一张脸看他。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斜斜的照耀了虞师爷的面庞。虞师爷一边睫毛被映成了浅淡黄色,另一边脸孔则是阴影重重。唐安琪看得很清楚,越看越觉得虞师爷好。
"师爷。"他笑嘻嘻的说:"你有点像顾维钧。"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比顾维钧更清秀。"
虞师爷没想到他会忽然扯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拍我马屁吗?"
唐安琪盯着他,忽然又做了否定:"不对,你像汪精卫。"
虞师爷拎着他往外走:"你就是夸我貌似潘安也没有用,马上给我滚去旅部,我这里要关门谢客了。你看你嫂子这一天都没出厨房,光忙着烧水沏茶。你嫂子不做饭,我晚上吃什么?"
唐安琪到了院内,挣扎着对厨房大喊:"嫂子,晚上别做饭了,我让馆子送饭菜过来!"
唐安琪被虞师爷推出大门。站稳之后掸掸袖口前襟,又抬手抹了抹油光锃亮的小分头,然后才对着前方打了个响指:"小毛子,去把汽车开过来,送我去旅部!"
小毛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兵,大名没人知道,从上到下都叫他小毛子。小毛子成日守在虞宅门口,如今接到命令,立刻立正敬礼,答应一声,然后跑去胡同口,把停在那里的汽车开了进来。
唐安琪洋洋得意的环顾四周,心想该换大房子了。
所谓"旅部"者,其实就是保安团的团部换了名称。长安县多了一支侯司令麾下的唐旅,然而凭空没了保安团,这显然是不大妥当。不过虞师爷很快就做出了指示――无需另外重组保安团,唐旅兼行保安团职责。
谁敢不服,可以去找孙宝山营长面谈。当然,现在不是孙营长了,是孙团长。孙团长除了粗暴之外,没别的毛病。拼着一身剐,也许可以把孙团长拉下马。
如此一来,唐安琪有了队伍,有了地盘,有了番号,有了军饷。其实他什么都没想要,只图着吃点喝点玩一玩,然而糊里糊涂的,他什么都有了。
因为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唐安琪并未对此感到十分珍惜。倒是虞师爷表现出了踌躇满志,又说他是个有大福气的人,要趁着天还不冷,带他去城外的庙里烧两柱高香。
唐安琪觉得虞师爷在这方面有些老古董的意味,正所谓"穷算命、富烧香",没想到虞师爷也有俗的一面。
唐安琪和虞师爷一起坐车出城。深秋了,唐安琪说:"师爷,应该戴手套了,冻手。"
虞师爷扭头正看外面风景,听了这话,就摸索着抓过对方一只手,往自己的袖口里塞。
他越不理睬唐安琪,唐安琪越要没话找话:"师爷,你不冷吗?"
虞师爷下意识的想要搂他,可是扭头望向他,虞师爷发现他长大了,不是当初山里那个气急败坏的小少爷了。
就算自己肯继续把他当成孩子看待,他也的的确确不是个孩子了。
想到这里,虞师爷的心情有些复杂,眼神也有些复杂。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还是抬手揽住了唐安琪的肩膀。
唐安琪敬他如兄如父,所以他不能逾矩。也许这样的举动,已经有些不大合适了。
唐安琪一歪脑袋,自自然然的枕上了他的肩膀。枕着枕着,身子也歪了,渐渐合身偎到了虞师爷的胸前。
他想自己可是挺招男人喜欢的,但为什么虞师爷对自己就一点都不动心思呢?就算不爱,那连玩玩的兴趣都没有?
唐安琪强忍着没有叹出声来,他想虞师爷是正人君子。
在城外山上的大庙里,唐安琪跟着虞师爷有样学样,恭恭敬敬的上香磕头,香火钱却是没有奉献许多。唐安琪偷偷对虞师爷说:"师爷,别小气啊,好容易来一趟,多施舍一点也没什么的,咱们又不是没钱!"
虞师爷摆摆手,低声答道:"有钱也不能乱花,那帮大和尚比我们富态得多,不是缺钱的。"
这时老方丈带着一个小和尚迎了出来,一定要请唐旅长到后面坐坐,喝杯热茶驱寒。唐安琪看出虞师爷对于和尚没有好印象,便迟疑着不肯立刻答应,正值此刻,山门外面又到了大施主――何复兴旅长来了!
何复兴肯到此地烧香,倒是件正常事情,因为方圆几百里之内,除去天津卫不提,这座大庙就算是数一数二的名胜之地了,香客但凡走得起路,就必会来到此地求神还愿。唐安琪听到了小和尚跑来通报的消息,心知自己没有主动前去招呼的道理,太丢身份;傻站在这里又冷,马上回去呢,必然打个照面,万一戴黎民也在,可能会当场撕了虞师爷。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决定还是去后面客堂里喝热茶去。一边走一边又对身后的小毛子递了个眼神:"去,去,让勤务兵跟过来!"
虽然唐安琪此次施舍有限,但是老方丈看他是个少年得志的大人物,所以话里话外十分恭维。如此过了不久,老方丈估摸着何复兴大概烧过香了,便告辞离开,又去前面寒暄招待。唐安琪这时见四周无人,便对着虞师爷笑道:"这里的佛爷是不是真的很灵?何复兴也跑来烧香了。"
虞师爷瞪了他一眼:"这是庙里,不许妄言。"
唐安琪又道:"师爷,哪天闲了,我带你去天津玩呀?总在县里有什么意思?"
虞师爷刚要回答,哪知外面响起一阵欢声笑语,却是何复兴一行人也过来了。
唐安琪这回见到何复兴,虽然毫无交情,然而表现的活泼亲热,拉着对方的手仔细端详:"何旅长胖了,脸色也好多了。"
何复兴一脸烟灰色,佝偻着腰,半死不活的露出笑容:"戒针之后,我的身体状况,倒是的确有所好转。"
唐安琪请他坐下,然后又正色说道:"戒针等于扒层皮,岂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何旅长能有这番决心,又是如此坚忍,不愧是条好汉。"
何复兴哆嗦着从裤兜里摸出手帕,堵着嘴咳嗽一声:"还没有恭贺唐旅长高升……"
唐安琪哈哈一笑:"那还不是全凭着侯司令的抬举提拔?侯司令是你的舅舅,说起来我也是托你的福了!你我之间,不必讲那些虚套,我年纪小,你叫我一声老弟,反倒更是亲切啊!"
何复兴点头,点的十分颤抖,一个脑袋上下乱动,仿佛是要打起摆子。捂着嘴又咳嗽一声,他转向唐安琪说道:"老弟,这里冷得很,我要走了。你若有空,到我那里坐坐。"
唐安琪连声答应,起身送他,结果一出房门,他看到了戴黎民。
戴黎民正伸着脑袋向房内窥视,显然是在寻找虞师爷,可惜虞师爷坐在了角落里,从他那里射出目光,正是难以找到。唐安琪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一身黄色细呢军装,肩膀端正,腰身笔挺,还服服帖帖的扎了武装带,看着十分威武;脸也白了,显得眉眼更黑,头发却是剃的非常之短,打不起发油,梳不成分头。
于是他就闹着玩似的,抬手在戴黎民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
戴黎民一见了他,就把虞师爷姑且放下了。何复兴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对着唐安琪一低头:"你摸,你再摸!"
唐安琪抬起一只手,在他头顶上飞快的弹了一指,凿出"梆"的一声脆响。何复兴闻声回头,疲惫不堪的说道:"黎民,不要对唐旅长失礼。"
戴黎民直起腰,竟仿佛是并不惧怕长官:"闹着玩呢,旅座走吧,没事。"
何复兴青着一张脸,继续前行。
戴黎民问唐安琪:"虞清桑是不是也来了?"
唐安琪立刻摇头:"他没来。你什么时候见过师爷烧香?"
戴黎民说:"我也没见过你烧香。"
"现在不是见着了?"
"你就护着他吧!不识好歹的东西!"
"佛门净地,不许出言不逊,否则佛菩萨一生气,下雨打雷劈碎了你!"
"劈碎就劈碎呗,你还舍不得我啊?"
唐安琪听了这话,忽然生起气来:"滚,我舍不得你?你也配!你赶紧和何旅长走吧,讨人厌的!"
何复兴回头看了他一眼。
唐安琪立刻做出解释:"我不是说你讨人厌,我说戴黎民贫嘴恶舌,讨人厌。"
何复兴叹了一口气:"黎民,你少说几句吧,过来扶我一把。"
戴黎民快步上前:"旅座,别走了,我背着你!"
戴黎民背起何复兴,就此离去。而唐安琪松了一口气,也带着虞师爷马上乘车回城。虞师爷把余出的香火钱留了下来,另行安排用途。而如此又过了半个来月,戴黎民却是忽然来了。
戴黎民带着一队卫士,公然入城,要见唐旅长。孙宝山全副武装的坐在旅部,不露面;虞师爷把门一关,也不露面;于是唐安琪就颠颠跑去,要会一会这戴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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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花朵与狸子 ...
唐安琪没地方招待戴黎民,只好把他领去了旅部。两人在一间明亮屋子里坐下了,双方的卫士就在外面站了队,虎视眈眈的谁也不服谁。
待到勤务兵进门送过茶后,唐安琪开口问道:"你来干什么?"
戴黎民笑模笑样的站起身来,溜溜达达的走过去先关了门,然后自己又在门旁的窗户前晃了一圈。窗是玻璃窗,通通透透的明亮,里外互相能看个一清二楚。
他不言不语的退到了门边角落里,然后对着唐安琪一招手:"安琪,你来。"
唐安琪看他鬼鬼祟祟不是正经模样,便好奇的起身走了过去:"干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他被戴黎民拦腰一把搂过去了。
戴黎民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对他"嘘"。
"嘘……别出声,外面都是人,隔着一层门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唐安琪回头望向窗外,这才领会了戴黎民的良苦用心――大白天的,不好公然拉上窗帘,所以戴黎民在房内找了个死角。
戴黎民的手臂很有力量,紧紧环在他的腰间,有如铁箍一般。唐安琪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不挣了。
戴黎民轻声笑问:"哎,你是不是长高了?"
唐安琪歪着脑袋,挑衅似的斜眼看他:"你少碰我,我嫌你脏。"
戴黎民一愣:"我脏?我怎么脏了?"
"你天天给痨病鬼倒尿盆,还背着痨病鬼到处走,你说你脏不脏?"
戴黎民这回才听明白:"你说我们旅座啊?他没得痨病,他就是那个模样。再说我早就不给他倒尿盆了,你当我总干一个差事啊?笑话!"
唐安琪抬手又去摸了戴黎民的脑袋:"你怎么剃的像喇嘛似的?"
戴黎民压低声音,又气又笑:"嗨!你还能不能看出我的好了?我就是怎么着都不对,是不是?"
然而不等唐安琪回答,他却又温柔了声气,逗小孩似的从鼻子里哼唧出声:"安琪,乖,让我亲一下。我这半个月不知怎么了,想你想的要命,昨天夜里我还……"
这番话无疾而终,两个人的嘴唇贴到了一起。
唐安琪本来没有和戴黎民亲嘴的瘾,可是两人面对面的站了,高矮相差十分合适,正好是一个略略仰起脸,一个微微低下头。戴黎民亲着亲着就激动起来,抬手托着唐安琪的后脑勺,亲的越来越重越来越狠。唐安琪也不推也不躲,牙关一合便是一口,咬的戴黎民猛然抬头:"哎哟!"
唐安琪也不知道自己咬没咬破他的皮肉,不过心里很得意:"哼哼,让你拿我过瘾!"
戴黎民没生气,哭丧着脸向他一咧嘴,又含糊的央求道:"安琪,不行,你得给我揉揉!"
唐安琪抬手要给他揉,然而却被戴黎民把手摁了下去:"安琪,别用手,用你的舌头。"
唐安琪看他得寸进尺,就不动声色的伸出舌头,伸的很长很长,最后做了个怪吓人的鬼脸。忽然恢复正常模样,他像发射炮弹似的,一口唾沫啐向戴黎民:"呸!"
戴黎民被他啐了个正着。抬袖子在脸上一抹,他不但不怒,反而是呻吟了一声:"安琪,你真要命。"
唐安琪没听明白,嬉皮笑脸的还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你的狗命?"
他没能得到戴黎民的回答,因为戴黎民忽然紧搂了他,开始劈头盖脸的胡亲胡舔。嘴唇向下挪到领口,戴黎民深深吸气,去嗅唐安琪的味道。而唐安琪被他揉搓的心乱如麻,一时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唐安琪总是一身长袍马褂,戴黎民去解上面纽扣,解了马褂还有长袍,解了长袍还有里面小褂,层层叠叠无休无止;他急的转而从下方入手,然而长袍下摆将及脚踝,想要撩起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戴黎民出了一头的汗:"祖宗,往后咱们穿洋装行不行?"
唐安琪自己低头系好马褂纽扣:"穿洋装方便你发骚?我告诉你,我现在长大了,不是原来的小孩儿了。你要是再对我动那种心思,当心我翻脸!"
戴黎民真是急坏了,转身把唐安琪推到墙上,隔着衣裳紧贴着乱蹭,又把唐安琪的一只手往自己□捂:"宝贝儿,我不欺负你,你给我摸摸行不行?弄出来就成!"
唐安琪红了脸,脸蛋是桃花瓣儿的颜色。犟头犟脑的反抗了几下,他没拗过戴黎民,一只手就被对方抓着塞进了裤子里。
戴黎民那里硬的已经不像话,顶端黏黏的湿。唐安琪不大情愿的攥了那物,也没怎样撩拨,就被淋淋漓漓的射了一手。他不甘心让戴黎民这么好过,故意张开巴掌,把那液体往对方小腹上蹭,一边蹭一边仰脸看着戴黎民。
戴黎民也看他,越看越爱,最后就轻声说道:"安琪,你真好看,像是花朵变的。"
唐安琪抓了他一把:"你是狸子变的。"
戴黎民笑着,笑着,贼心不死,忽然说道:"我也给你摸一下?"
唐安琪摇头:"我嫌你手粗。"
"那怎办呢?"
"你舌头软。"
戴黎民笑了:"操!原来你存着这个心思哪?"
唐安琪正要回答,不想忽然有人敲了窗子:"旅座,聊完没?"
戴黎民听了这个声音,登时咬了咬牙。急急的又亲了唐安琪一口,他系好腰带推门出去,张口便骂:"孙宝山,你个忘恩负义反叛作乱的王八蛋,我他妈日你的娘!"
孙宝山站在窗前,并不回骂――他怕戴黎民,一直怕,怕的太久,已经改不过来。抬手按了按腰间手枪,他忽然扭头就跑,一溜烟的便没了踪影。
这时唐安琪也走了出来。两人一见初冬冷风,方才那种暖烘烘的骚动情绪便立刻一扫而空了。戴黎民扭头再看唐安琪,唐安琪袖着双手倚靠门框,粉脸一冷,就变白了。
戴黎民,因为没有被邀请留下吃顿晚饭,所以只好告辞离去。而唐安琪命人把孙宝山找过来,劈头就问:"你怎么忽然来了?"
孙宝山刚刚抱头鼠窜了一次,可是挺平静,不大在乎:"我在门口站了半天,就听着房里也没声音,所以有些疑心。"
唐安琪张了张嘴,换了个角度开骂:"你看你那个怂样,你怎么就那么怕戴黎民?"
孙宝山告诉他:"小时候他总揍我,我让他打怕了。再说我毕竟是背叛过他,心虚。"
唐安琪忽然凑到了孙宝山身边:"宝山,我问你,当年炸我父母的那颗地雷,是不是戴黎民埋的?"
孙宝山万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到这里,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的望着唐安琪,他心里有鬼,半天没答出来,最后才支吾说道:"不、不是吴耀祖炸的吗?"
唐安琪伸手指他的鼻尖:"宝山,你没跟我说实话。"
孙宝山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记得是自己把地雷放到坑里,又是自己抓了土埋了地雷。这话就算放在先前,他都不敢直说;现在唐安琪当了旅长,他自己思索着,就更不能承认这事了!
"我不知道。"他站起来:"你问别人去!"
然后他就又跑了。
唐安琪自己开动脑筋,把这个事分析了一下,末了觉得吴耀祖不是说谎的人,戴黎民那么赌咒发誓的,也不像是说谎,师爷是个能说谎的人,孙宝山是个没脑子的,这样综合起来一看――他妈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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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苦恼 ...
唐安琪回了家,吃过饭后回房休息。虞师爷跟过来了,问他:"戴黎民今天进城有什么事?"
唐安琪已经脱了衣裳,正披着棉被坐在床上。听了这句问话,他略一犹豫,随即心念一动,张口答道:"什么事都没有,他就是专门来看我的。"
虞师爷在床边坐下了:"看你?你们都聊了什么?"
唐安琪垂着头,就见被子边缘露出自己的一排脚趾头:"也没聊什么。"
虞师爷怔了怔:"那……没有干坐着的道理,总得说两句啊。"
唐安琪舔了舔嘴唇,心中暗暗鼓起了一股子勇气:"他关了门,亲我抱我。"
随即他抬头望向虞师爷,故意显出嬉皮笑脸:"师爷,戴黎民是不是一直都这么色迷心窍?可惜我长不出连鬓胡子来,否则正好扎他一嘴!"
虞师爷看着唐安琪,面无表情的看了半天,末了扭头望向门口,淡淡说道:"他色迷心窍,你也是不知羞耻。枉我当年还心疼你受了他的蹂躏祸害,哪知现在一看,你自己倒仿佛是乐在其中。"
说完这话,虞师爷起身就走。唐安琪见势不妙,眼疾手快的欠身扯住了他:"师爷,别走!"
虞师爷回头瞪他,他不低头,迎着目光望过去,眼珠子水润润的黑亮,正是可怜可爱。
双方相持片刻,最后虞师爷叹了一声:"安琪,你现在大了,又是有身份的人,要懂得自爱,要珍惜名声。戴黎民那种亡命徒,当然可以满不在乎,但是你身为旅长,难道不怕外人传你的闲话吗?将来你有了出息,成了人物,人家提起你这时候的荒唐事情,你羞不羞愧?再说那戴黎民是个什么东西,我记得你先前是很厌恶他的,怎么如今又转了性子?如果我早知道你们两情相悦,那我当时就绝不会冒险带人进这个县城!"
唐安琪偃旗息鼓的老实了,他用力把虞师爷拉扯到床边坐下,又钻出棉被凑到对方身边:"师爷,师爷,你别生气。"
他抬手揽住虞师爷的肩膀,亲亲热热的摇晃:"我就是和他玩玩,哪能当真对他动心?"
虞师爷长叹一声:"玩,还是玩,你就知道一个玩。"
唐安琪厚着脸皮,一直把脑袋伸到了虞师爷面前:"师爷,我带你去天津玩吧!"
虞师爷一拍他的后腰。他是个软身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块硬骨头,后腰凹下去,一拍一颤。
虞师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手掌在唐安琪的后腰上略略一动,他忽然顺势向下扯了对方的睡裤,然后在那屁股蛋上狠扇一掌:"欠揍的货!"
干燥温暖的手掌蹭过臀部肌肤,都蹭过去了,可是手掌依旧保持着张开五指的动作,不动声色的暂停在空气中,是始料未及而又出乎意料的样子。
虞师爷意犹未尽,然而强自定下心神,不动声色的为唐安琪提上了睡裤。
唐安琪被他打的很疼。自己回手揉了揉屁股痛处,他低着头苦笑,本来还想伪装兴高采烈的小男孩,可是情到深处不由己,他再也做不成小男孩了。
"我又不是小崽子,你还打我屁股?"他低声说道,语气居然是异常的温柔。
这样的问话让虞师爷加意看了他一眼,看过之后,也就算了。
唐安琪太淘气了,一直是个小不正经。虞师爷是个正经人,只在他面前会偶尔的想要不正经,可是为了维持住自己的体面和双方的关系,他又要用满怀的正经来掩饰这不正经。
他其实对唐安琪是没有把握的,因为唐安琪不老实。对着这样的唐安琪,他只有披着一身正气,才能稳妥自保。
"就算你八十了,如果不学好,我也还是要打。除非哪天你告诉我,说你用不着我管教了。"他正色答道。
唐安琪蹲在了他的身边,声音仍然是轻的:"我才不会说这话,凭什么让你落了轻省?"
虞师爷望着唐安琪,忽然生出了一瞬间的失神:"安琪,你怎么这样磨人?"
唐安琪歪着脑袋凝视他:"我哪有磨人?我从来没给你惹过大祸。?"
虞师爷微微一笑,在心里说:"你当我是怕你给我惹祸吗?"
虞师爷不再多说了。
他同意和唐安琪前去天津消遣,并且很想抱着对方睡一觉。可是唐安琪没有主动发出邀请,所以他也就是想想而已。
他状似无意的把手伸进被窝,摸摸唐安琪的手,摸摸唐安琪的脚,最后发问:"屋子里是不是有些冷?"
唐安琪看着他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手脚都这么凉,明天换上大炉子。"
到了新年前夕,就在唐安琪筹办礼物,预备和虞师爷同去天津拜访侯司令时,何复兴忽然来了。
何复兴刚从天津回来,在长安县下了火车,随行的自然也有戴黎民。唐安琪请他吃了一顿丰盛午饭,席上何复兴非常难得的多说了两句话,可惜全是牢骚,似乎是这回在天津受到了舆论的抨击。
"还不是指桑骂槐,不敢批评家舅,便要对我暗箭齐发。"他铁青着一张面孔,一盅接一盅的仰头灌酒:"妈了个×的,说我是军阀――就凭我那点人马,那点地盘,哪有我这样惨的军阀?还说我不革命――"他自己揪着军装衣领给唐安琪看:"前三年刚置办的军服军旗军徽,本来都是崭新的,结果为了表示革命,上下全被我换成了青天白日的招牌,糟了我好几万块钱。这要是还不算革命,那得怎么着才算革命?难道还得再扔几万才行吗?"
说到这里,他生了气,呼哧呼哧的喘,越喘越厉害。唐安琪起初还要安慰他几句,哪知他很快便从椅子上溜了下去,脸也红了,眼也瞪了,两只手垂下抬不起来。唐安琪吓坏了,连忙喊人,戴黎民就从门外施施然的走了进来。
何复兴倒在桌子下面,显然是谁也不认,只要戴黎民。当着唐安琪的面,戴黎民有点不大愿意伺候他,可是不伺候还不行。平心而论,何复兴对他真不赖,要钱给钱,要权给权;所以他不大耐烦的暗叹一声,还是弯腰把何复兴揪了出来。
命令旁人把何复兴抬了出去,他非常尴尬的对着唐安琪解释:"我们旅座在天津让一群学生当面骂了,一直憋气,差点气的抽疯。所以你别害怕,他没事的。"
唐安琪就看不上戴黎民给人当奴才,所以这时也没给他好脸色:"别废话,你走吧!"
戴黎民自己也感觉到了丢人――摊上这么一位现眼的主子,主子又像没娘孩子一样依赖着他。他现在如果一定要去当个团长,何复兴也能答应,不过当真扔下何复兴带兵去,何复兴肯定不高兴,他也有那么一丁点不忍心。
他无话可说,决定真走。唐安琪皱着眉头看他背影,就觉着戴黎民一副怂样,受个大烟鬼的支使,没出息!
戴黎民没回头,可是后背上有了灼热感觉,知道那是唐安琪在盯着自己。
这差事真不能再干下去了,他想,再干下去,自己和安琪便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可这话该怎么说呢?不能惹恼何复兴,何复兴一旦起了疑心,也许会下狠手。戴黎民奉了他的命令,曾经在队伍中进行过几次"清洗"。大烟鬼是不足以服众的,所以剪除异己的清洗,常常就是一种较为隐蔽的屠杀。
"怎办呢?"戴黎民苦思冥想,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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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双双进城 ...
唐安琪一想到戴黎民在何复兴那里是个马弁狗腿子,就觉得很看不起他,不想和他好下去了。
对于戴黎民,他起初当然是烦的要死,因为对方把他扣在山里,不得回家;然而自从得知自己无家可归之后,他走投无路,倒也死心塌地的渐渐安稳下来。戴黎民总是逗他哄他捧他,两人打打闹闹的其实也挺有个意思,只是不能上炕。炕上那事太遭罪了,他的嫩屁股实在是受不了。
他愿意和戴黎民吵吵骂骂,正如他愿意嘲讽孙宝山的歪嘴。没什么恶意,全是图个乐子。他活了二十来年,从来没有斯文安静过,从小就爱撩闲逗趣,末了打人一顿,或者被人打一顿,他嬉皮笑脸的,也不在乎。
戴黎民走就走,他一点不想。忙忙碌碌的收拾行装,他要和虞师爷去天津了。
孙宝山来了虞宅,没想到这次出门还是没有自己的份儿,当场气的板起面孔,显得英武了许多。唐安琪见了,忍不住笑问:"宝山,你怎么像小孩儿似的?"
孙宝山站在院内,默然无语的想要给自己点一根烟。
唐安琪走到他面前仰起脸,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揉搓,强行搓歪了他的嘴:"笑笑,少跟我扯着驴脸装英俊!"
虞师爷站在厨房门口,正在嘱咐虞太太万事小心,夜里留神火炉烟气。耳中忽然听到了唐安琪的笑语,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唐安琪逮住了虞师爷的目光,大声笑道:"师爷,你看宝山啊,脸拉的这么长,下巴都要砸到脚面上了!"
孙宝山被他笑话的很窘,咬牙切齿的怒道:"你少胡说八道,是师爷让我来的!"
唐安琪不生气,笑眯眯的看着孙宝山。他现在心情好,看谁都高兴,连对彩霞都不那么讨厌了。
虞师爷嘱咐孙宝山好好看家,招兵的事情不要停,也不许和吴耀祖起冲突。吴耀祖那边天天练兵,而且还吸收了许多讲武堂出来的学生。虞师爷和吴耀祖没有交往,但是冷眼旁观,比较之下就觉得孙宝山是块烂泥,只知道喝酒耍钱玩枪,没有正事。
孙宝山很服虞师爷,虞师爷说着,他就听着。然而唐安琪是太兴奋了,在旁边对着孙宝山动手动脚,一会儿扯扯他的头发,一会儿踢踢他的屁股。孙宝山强忍着没有发作,及至虞师爷一番话讲完了,他这才转向唐安琪怒道:"你手贱啊?"
然后他上前一步拦腰抱起对方,大踏步走向西厢房。一脚勾开房门,他进门把人往床上一扔:"他妈的是不是欠操了?"
唐安琪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放肆!我是长官!"
"长你奶奶的腿!再闹我挤出你的小蛋黄子来!"
唐安琪坐在床边,这时就摆出双腿大开的姿势:"你挤!不知道咱们两个是谁挤谁!"
这回未等孙宝山回答,虞师爷在院内吼了一嗓子:"安琪!说什么胡话?不许招惹宝山!"
唐安琪吃了一惊,没想到虞师爷耳朵这样好使。而孙宝山趁着他那一瞬间的惊呆,低头搂着他狠狠亲了一口,亲的是嘴。上面亲着,下面又伸手在他腿间扭了一把。
唐安琪猝不及防的,吃了哑巴亏。
而孙宝山扭头就逃,也不给他还击的机会。
虞师爷不知道孙宝山的所作所为,在院子里还劝了他两句。孙宝山这回情绪有了好转,客客气气的告辞而走。虞师爷也觉得唐安琪爱撒人来疯,所以没理他,自顾自的继续忙碌。
唐安琪捂着裤裆揉了揉,没有话讲。
翌日清晨,唐安琪和虞师爷上了火车。
两人身边只带了一个小毛子。在虞师爷的授意下,小毛子提了满满一皮箱钞票。唐安琪见了,哭笑不得:"师爷,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怕在外面不够花销吗?"
虞师爷笑而不语,没有作答。
这是虞师爷生平第一次乘坐火车。
他和唐安琪占据了一间宽敞包厢。坐在窗前向外望去,他极力遮掩了自己的慌乱与好奇。
下午火车抵达天津,唐安琪一手拉住虞师爷,一手扯着小毛子,挤出站外拦下三辆黄包车,照例还是直奔利顺德。
三人开了三间房,一同吃过晚饭之后,三人各自回房休息。唐安琪坐在床上,正要宽衣解带,然而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他走去开门一瞧,却是虞师爷。
虞师爷微笑着问他:"我想洗澡,可是怎么去要热水?"
唐安琪哑然失笑,跟着虞师爷就走了。
站在虞师爷房内的浴室里,唐安琪扭开浴缸上方的冷热水龙头,教会了虞师爷如何兑出一缸温水。
虞师爷觉得这挺有意思,几乎要发出赞叹,因为长安县内还是都吃井水。
屋内桌上还摆着一台电风扇。冬天,当然是用不上。虞师爷饶有兴味的转动旋钮,结果风扇通着电源,骤然而来的疾风把他吓了一跳。
虞师爷对唐安琪笑道:"这回进了天津卫,真看出我是个土包子来了。"
唐安琪倚着浴室门框看他:"你早和我来到天津,不就早洋起来了?"
虞师爷抓住了他的一条手臂:"这种事情,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唐安琪忽然说道:"师爷,我们一起睡好不好?正好夜里聊聊天。"
虞师爷犹豫了一瞬,随即还是很坚决的把他搡了出去:"怪累的,聊什么聊。听话,回去睡觉。"
唐安琪心有不甘的回了房,心中还想着虞师爷,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虞师爷也许有点毛病。
虞师爷三十了,嫂子更是三十多了,两人还是没有孩子。如果是嫂子的问题,那虞师爷可以纳妾――为了传宗接代而纳妾,这放在哪里讲,都不算是愧对贤妻。
可纳妾这话,虞师爷从来连提都不提。
唐安琪先前从未细想过此事,如今一旦想了,便是越想越深――嫂子那么丑胖,师爷这么清秀,两人淡如清水的过了十几年,也不腻烦,也不变化。再说就算夫妻相敬如宾,可也没有虞家夫妇这般的相敬法子,敬的都快不犯话了。
要说嫂子是师爷的知音,那更不可能,嫂子大字不识,只会干活的。
唐安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最后他一掀被子坐起来,心想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去问问师爷,看看师爷会用什么样的话来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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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隐情 ...
虞师爷躺在软颤颤的厚床垫子上,盖着轻飘飘的羽绒被子,睡得正是甜美,哪知一场清梦却被唐安琪拦腰打断。
他手忙脚乱的开电灯,穿衣裤,一边系扣子一边走去开门,恨不得给唐安琪一巴掌:"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唐安琪像条鱼似的一扭身,从门缝游了进来。
唐安琪很自来熟的上床钻进被窝,然后对着地上的虞师爷招手:"师爷,来啊,一起睡。"
虞师爷捂嘴打了个哈欠:"这又是在闹什么?"
然后不等唐安琪回答,他关掉电灯,摸着黑也上床来了。
唐安琪主动往虞师爷身边凑近:"师爷,屋里还是有点凉。"
虞师爷一言不发的搂住了他。怀里这个身体比当年大了一圈,虞师爷闭上眼睛,懒得多想。
然而唐安琪又开了口:"师爷,你怎么不急着生儿养女呢?"
虞师爷留恋着被窝的舒适,梦游似的答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唐安琪双目炯炯的看着他:"师爷,你是不爱孩子,还是生不出?如果生不出的话,就得趁早找医生瞧瞧,这个病是能治的。"
虞师爷睁开了眼睛:"你安静一会儿吧,大半夜的还要说话?我还不老,何必着急?"
唐安琪垂下眼帘,见虞师爷又是在对自己打马虎眼。暗暗一咬嘴唇,他忽然一翻身压上虞师爷,随即就把手往对方的睡裤里伸:"师爷,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他便被虞师爷猛然掀了下去。虞师爷仿佛是吓坏了,转身就要往床下滚,然而唐安琪来了精神,虞师爷越是逃,他越是追,拼命拉扯着虞师爷往床上推。一只手在对方裤子里乱抓了几下,他终于是一把攥住了对方那套传宗接代的玩意儿。
这回虞师爷要害受制,就不敢继续挣扎了。他仰卧在床上,显然是动了大气,身体都在颤抖:"安琪,你干什么?你要气死我吗?"
唐安琪虚虚的掂了掂手中物件,发现这东西软绵绵冷冰冰,倒是并不缺少零件。事已至此,他料到自己肯定是得罪了虞师爷,索性讨厌到底。全神贯注的压制了虞师爷,他一只手开始在对方□揉搓起来。
虞师爷像被针刺了一样,身上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是身在旅馆,他没法子大喊大叫;想要反抗,命根子又被唐安琪捏着。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瞪着唐安琪,他气的一阵一阵发昏,同时周身渗出冷汗,绝望的仿佛已经身处世界末日。
"全完了……"他战栗着闭上了眼睛:"全完了……"
不知是过了一分钟,还是过了一小时,虞师爷听到唐安琪询问自己:"师爷,你怎么……怎么……"
他知道唐安琪要问什么,可是装聋作哑,也是心中苦痛,实在说不出话来了。
唐安琪终于把整话问了出来:"师爷,你怎么没反应?"
他无声的呼出一口气,晕厥似的瘫在床上。
唐安琪还在继续追问:"是不是因为我是个男人?"
片刻之后,唐安琪在满室的黑暗寂静中又道:"不能因为我是个男人,你就一点硬气也没有啊。我又没让你爱上我。"
他抬手去摸虞师爷的面孔,摸到满手黏腻的冷汗。
他说:"师爷,你别怕,我帮你亲亲那里好不好?你闭上眼睛,就想我不是安琪,我是个陌生娘们儿。"
他向下蜷缩进被窝里。虞师爷的裤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退到了膝盖处,他撅起嘴唇,轻轻去触那器官的前端。
虞师爷一动不动的躺着,像死了一样,从头到脚,冰凉凉的。
唐安琪四脚着地的爬出被窝,气喘吁吁的望着虞师爷,知道自己是犯大错了!
他为虞师爷提上了裤子。
他跪在虞师爷枕边,抬手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师爷,我错了,我手贱,我害人。"
他俯□,用袖子去擦虞师爷头上脸上的冷汗:"我不会和别人讲的,我会让这件事情烂在我肚子里。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发誓。"
他跳下床去打开电灯,然后跪回原位,在光明中把虞师爷的脸扳向自己这边:"师爷,你睁开眼睛看我。"
他端端正正的跪好了,举手竖起三根手指,随即眼望前方正色说道:"我唐安琪一生一世忠于虞清桑,替他保守所有秘密,永远保护他爱戴他,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说完这一番话,他低头去看虞师爷。
虞师爷脸色苍白,说起话来底气不足,声音很低。
"我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被驴踢了那里……落了重伤……养好之后一直不行……"
他垂下眼帘,话说的断断续续,显然是有着万般的苦楚与为难:"我耽误了你嫂子,我对不起她……"
唐安琪趴下抱住了他,轻声说道:"师爷,你别难过,等你和嫂子老了,我会照顾你们的。"
虞师爷挣扎着翻身背对了他,又颤巍巍的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藏着捂着这件事情,生怕被人发现,怕别人说我不是个男人,戳我的脊梁。"
唐安琪从后方探过头来:"谁敢因为这件事情戳你脊梁,我就去戳他祖坟。"
虞师爷闭上眼睛,不言语了。
唐安琪很惶恐,贴着虞师爷躺了一夜。然而翌日清晨双方起床,虞师爷看着虽然有些怏怏不乐,但是也并没有持久赌气,该吃也吃,该说也说。
两人按照计划行事,唐安琪给夏副官打去电话,想要前去侯府问候司令。可是夏副官告诉他,侯司令现在人在南京,短时间内大概都不会回来。
唐安琪听了这话,反倒高兴,觉着自己落了清闲。他前一阵子学会了开汽车,开得不好,不过这时也租了一辆汽车,不要小毛子做汽车夫,只带着虞师爷东走西逛。
如此过了三天,虞师爷在天津是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这天在饭店房内,便对唐安琪说道:"如果在天津安家的话,你想住在哪里?"
唐安琪一笑:"只要地段好,哪里都行,我不挑。"
虞师爷点了点头:"那就留心打听着,如果有好宅子,就买下来。"
唐安琪一愣:"我们不住长安县了?"
虞师爷眼神慈悲的看着他:"不住长安县,难道把队伍开到天津来?房子是给你买的,你常来常往,总住旅馆也不方便。给你安个家,不是很好吗?"
"那你呢?"
"我到你家里住,你总不能不待我这个客。"
唐安琪笑了:"师爷,怪不得你带了那么多钱过来,早有预谋吧?"
虞师爷拍拍他的肩膀:"长安县,小地方,你在那里生活久了,会变成我这样的土包子。多到天津来,多认识一些军界政界的要人,多交际交际,对你有好处。"
唐安琪依旧是笑,心想虞师爷做不成床上那一番乐事,省下的力气全用来长心眼了。
然后他又想自己这么喜欢虞师爷,可是不管有没有人情道理的束缚,两人都永远无法亲近狎昵了。在这方面,虞师爷是死了心的人,虞师爷没有能力去动他,也不会允许他来动自己。
唐安琪微笑着扭头望向窗外,心想造化弄人,自己也应该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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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午夜惊魂 ...
虞师爷似乎挺喜欢天津卫,新年临近,他也没有急着回长安县。
他让唐安琪尽情的玩,自己则是每天早出晚归的看房子。唐安琪没有等到侯司令回来,可是找上了夏副官。和夏副官那一帮人混了几天之后,他开始在天津卫有了新朋友。
唐安琪觉得"交际"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无非就是吃喝玩乐而已。他很爱吃喝玩乐,也很会在吃喝玩乐中间夹上几句半真半假的玩笑。不过是一个礼拜的工夫,大家都记住了唐旅长这个漂亮活泼的青年。有一位军中新秀盛国纲团长,这晚在宴席上没见到唐安琪,就忍不住发问:"唐旅长回长安县了?"
唐旅长租了一辆崭新锃亮的好汽车,也不带小毛子,自己横冲直撞的开过来。大家一见他进门,立刻一团和气的欢呼,有人领头笑道:"唐旅长,今晚怎么个消遣?你挑个地方!"
唐旅长穿着一身又薄又软的灰鼠皮袍子,马褂领口翻出一圈短短的白色风毛,簇拥出他那张冻成粉红的脸蛋:"我挑啊?我挑不出来,反正别去秋香别墅,那里的姑娘岁数太大,我见了都想吃奶叫娘。"
然后他迈步踱到盛国纲团长身后,抬手用力一拍对方肩膀:"嚯!老盛这身打扮,帅啊!"
盛国纲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今日身着便服,穿了一件英国式的皮夹克,显得魁伟高壮而又利落摩登。为了表示谦虚,他哼哼笑了两声,沾沾自喜的答道:"帅个屁!"
这样一群人连吃带喝,信口胡说,粗俗的了不得。及至闹到酒足饭饱了,便又一窝蜂的前去妓院找乐。他们挥金如土而又穷凶极恶,妓院不愿意招待他们,同时又不敢不招待他们。他们把风花雪月的高级烟花巷搅成了不见天日的低等野鸡窝。
如此到了半夜,唐安琪晕晕乎乎的玩足了兴,却是忽然很想回饭店去。这几天他出门,虞师爷也出门,两人几乎不打照面,他想念虞师爷了。
于是他穿了衣裳扔了钱,自己开车回利顺德去。
寒冬腊月,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天空夜幕无星无月,街上路灯明明灭灭,路上结了冰雪,溜滑的让他不敢快开。忽然一阵旋风立在了汽车机盖上,扭曲旋转卷起雪沫,长久不散。
唐安琪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觉得此情此景十分�人。略略加快了速度想要驶过旋风,然而旋风跟着车走,在车灯照耀下蜿蜒漂移。正当此时,车窗嗡嗡震动起来,一阵大风掠地而过,卷起一片浮雪,白茫茫的遮住道路。
唐安琪正是心惊,觉得此情此景实在邪性。偏巧旁边路灯骤然大亮,随即却又彻底黑暗。于是他双手握紧方向盘,小心翼翼的开车,生怕车轮打滑,会连人带车一起翻到路边臭水沟里。
前方狂风渐歇,视野慢慢恢复清晰。唐安琪微微松了一口气,一颗心正是要从喉咙口向下落去,哪知就在此刻,忽有一个雪白毛球从天而降砸到挡风玻璃上,唐安琪下意识的一脚踩了刹车,在强大惯性下合身向前扑去,同时就见那雪白毛球紧贴玻璃露出狰狞面孔,正是尖牙利齿双目如灯,还带着斑斑的红色血迹。
唐安琪登时就吓傻了,双手松开方向盘大叫一声。一声未停,前方疏忽间又冲来一个雪白影子,"咣当"一脚跃上机盖,直奔着挡风玻璃就扑了过来。
唐安琪这一晚喝酒寻欢,本来便是头脑混沌,身体空虚,如今又遇到这种异事,竟是当场崩溃,推开车门就往外跑,一边跑又一边鬼哭狼嚎。恍惚中觉得有人拉扯了自己的手臂,他回头一瞧,就见一名白衣男子抱着那团雪白圆球,正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唐安琪的酒劲彻底涌了上来,歇斯底里的向后退却,同时拼命挣扎着大哭大喊:"鬼啊,鬼啊……师爷救命啊……"
那人见他吵的热闹,便松了手。而唐安琪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一歪身就滚到了路边的臭水沟里。一头撞上水沟冰面,哭喊声戛然而止――他晕过去了。
翌日天明,唐安琪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就觉着自己这一觉睡的挺舒服,可是环顾四周,他却是发现自己身处陌生地方――是间挺干净暖和的小屋子。
他低头揉了揉眼睛,同时觉出了头疼。抬手一摸后脑勺,他摸到了一个大包。
他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他想起了昨夜事情。
身上衣裳是很齐整的,他直接伸腿下地穿了皮鞋。推房门走出去,他被飕飕小风一刺,立刻打了个冷战,彻底清醒透了。
眼前是座大四合院,青砖漫地,一个人高马大的光头小子拿着大笤帚正在扫雪。抬眼看到唐安琪走出来了,他也不招呼,径自拖着笤帚走到上房窗前,抬手轻轻一敲玻璃,然后声音半大不小的说道:"干爹,他醒了。"
上房房门一开,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那名男子相貌端正,无甚特色,穿戴也平常,身姿倒是十分挺拔。走到唐安琪面前,他和颜悦色的问道:"你没事吧?"
唐安琪上下打量着他,心中十分困惑:"你是……"
对方答道:"昨夜我出门抓猫,正好……"
唐安琪不等他说完,已经恍然大悟:"哦……原来昨夜那个鬼影就是你呀?唉,你可吓死我了!"
那人微笑:"十分抱歉,现在觉得怎么样了?头上还疼不疼?"
唐安琪在这上面倒不是个娇气的。十分大度的一挥手,他说:"没事,不用担心,头上撞了个包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然后他又笑道:"你这人倒是心眼不坏。要是夜里你自己跑了,我非冻死不可。"
那人向上房一指:"进去洗把脸,我们一起吃顿早饭如何?"
唐安琪迈步就走:"对了,这位兄台,我记得昨夜我好像是掉到了坑里,一下子就没了知觉,是么?"
"非也,是掉进了臭水沟。"
"呃!臭水沟?太恶心了!"
那人扭头向他一笑:"冬天,冻上了,也不是很脏。"
"多谢安慰,还未请教兄台贵姓……"
"敝姓陆,先生你呢?"
"敝姓唐,唐安琪。"
"安琪?可爱可爱。"
"哪里哪里,一般一般。兄台的大名是……"
那人犹豫了一下:"雪征,陆雪征。"
"雪征?高妙高妙。"
"哪里哪里,见笑见笑。"
唐安琪在房内洗脸漱口,然后坐到桌边,和陆雪征共进肉包子小米粥。他饿了,捧着饭碗转着圈儿的喝粥,喝的满头大汗。
填满肠胃之后,他便要告辞离去。陆雪征也不留他,一路送他出门。他经过院子,隔着玻璃窗子就见西厢房里摆着一张大桌,一帮半大小子围了桌子,正在张牙舞爪的大嚼。
唐安琪怀疑这是一家武馆,不过初次见面,不好多问。陆雪征昨夜把他的汽车开到了自家门前,这时唐安琪坐上去,就觉里面寒如冰箱。费大力气发动汽车,他对陆雪征挥挥手,然后打着饱嗝飞驰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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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意外消息 ...
唐安琪回到利顺德,却是并没有见到虞师爷,虞师爷又出门去了。
他在房内洗澡补眠,直到下午时分,才把虞师爷等了回来。
当时他正迷迷糊糊的躺在被窝里,听到虞师爷在外面敲门,便睡眼朦胧的下去开门,随即伶伶俐俐的又窜回被窝中去。虞师爷关好房门,然后走到床头坐下,低头笑问:"还睡?"
唐安琪摸索着抓住虞师爷的一只手,触感很凉,向上举起手臂再去摸他的面颊耳朵,也是冷到冰手。
于是他向后一退:"师爷,你脱衣服上床,我这暖和。"
虞师爷握着他的手,没有回答,而是另起话题问道:"安琪,有两处房子,一处位置好,可是房屋旧了点;另一处位置略逊一筹,房屋却是去年新建的西班牙式小洋楼,让你选,你选哪一处?"
唐安琪不假思索的答道:"选小洋楼。只要家里有汽车,还怕什么位置远近,就算住到城边上去,一踩油门也进城了。"
虞师爷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闲闲的抚摸唐安琪那满头乱发。
唐安琪向前探头,前额抵上了虞师爷的大腿。他心里没想什么,可是不由自主的要长叹。强行咽下那一声叹息,他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和虞师爷睡一觉。
单是睡觉,没别的意思。就算有了别的意思,他也下不去手。他在戴黎民那里是吃过苦头的,永远记得屁股开花的滋味。他可不忍心让师爷也遭这种罪,再说师爷万一真是因此暴怒了,他也没有把握哄好对方。
他倒是愿意忍受痛楚,可是师爷又不能够。
师爷一辈子没经过这方面的"舒服",一想到这里,唐安琪就心疼他。
虞师爷不知道唐安琪的心事,他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唐安琪的短发,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说道:"一会儿我们拟个单子,出来一趟,回家总得带些年货,而且得多带,把谁落下都不好。"
唐安琪打叠精神起了床,洗漱过后和虞师爷又出了门。他给虞太太买了擦脸用的雪花膏,梳头用的桂花油,各种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给孙宝山买了一套修理工具以及成箱的三炮台香烟;给吴耀祖买了时新小说和一辆飞利浦脚踏车。买完之后自己想了想,又给孙宝山也添了一辆,顺手还给彩霞扯了一块印度绸。
这些东西样数不多,然而想要尽数运回长安县,那就颇有难度。幸而唐安琪如今在天津卫也是有朋友的人,这时一个电话打出去,便托人联系上了火车站。而在启程回家那天,这些沉重家什被人抬上火车,放置在专门开辟出来的大包厢中,丝毫没有受到磕碰。
而在此同时,虞师爷看中一处房屋,在上火车前把定金付了――就是那所位置很好、然而房屋老旧的宅院。
"先前的人家在那宅子里住了八年,太太养了三儿两女,先生连升五级,现在进了外交部,举家迁去南边了。"他对唐安琪说道:"这是座福宅,况且也不是很旧。"
唐安琪不感兴趣,坐在包厢床上犯懒,双手笼在衣袖里,偷偷攥着一只鹿头牌打火机。
如此一路顺顺利利的到了长安县,孙宝山提前接到消息,这时就赶到车站迎接。吴耀祖本来没打算来,可是前几天偶然在街上遇到孙宝山,两人含着敌意交谈几句,他不慎得知了旅座归来的日期,事后自己思忖一番,觉得不来不好,所以只得也带人出现在了车站。
火车停下,最先下车的是小毛子,招呼勤务兵上去向下抬礼物,随即唐安琪一大步跳了下来,对着面前二人拍拍打打:"两位团长,好久不见,都可好啊?"
孙宝山看他装模作样,十分不忿,吴耀祖则是一板一眼的答道:"多谢旅座关怀,旅座一路辛苦了。"
这时,虞师爷也走下来了。
虞师爷站在唐安琪身后,格外留意的看了吴耀祖一眼。吴耀祖有所察觉,抬眼望去,正是和虞师爷对视一瞬。
来到长安县这么久,天天听唐安琪满口"师爷",此刻尽管无人介绍,但吴耀祖下意识的做出断定――就是他了!
虞师爷微笑着一点头:"吴团长。"
然后他向吴耀祖伸出一只手:"在下虞清桑。"
吴耀祖连忙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知道这人不是旅长,胜似旅长,无论如何不能怠慢:"虞师爷。"
虞师爷收回手笑道:"你也叫我师爷?"
吴耀祖答道:"随着旅座称呼,可是失礼了?"
虞师爷摇头答道:"不,吴团长随意称呼,没有关系。"
正当此时,唐安琪忽然用力推了虞师爷一下:"天冷,快上车吧!"
唐安琪知道虞师爷喜欢英雄伟人,如果没有英雄伟人,他会自行制造。譬如自己――虞师爷把自己从一名落难少爷,制造成了盘踞一方的唐旅长。
所以他不想让虞师爷和吴耀祖建立友情。吴耀祖显然是比自己更像旅长,万一师爷看上了吴耀祖,那才叫糟糕。所以趁着他们还没有勾搭上,唐安琪像一阵风一样,把虞师爷吹进汽车里去了。
唐安琪像撵老婆似的,把虞师爷押回家中交给了虞太太;然后出去把院门一关,他让勤务兵把小说和脚踏车送去吴宅。勤务兵不会骑车,将小说捆在车后座上,一路推着车走了。
趁着天亮,他打算再去趟旅部,给孙宝山送礼,顺带着逗他取乐。
小毛子和同伴一起努力,把自行车绑在了汽车顶上,然后开车把唐安琪送去了旅部。孙宝山在车站等了许久,冷得要命,结果众人下车之后都不怎么搭理他,他赌气回了来,一个人对着火锅涮羊肉吃。正是吃的满头大汗,唐安琪来了。
唐安琪坐在桌边抽抽鼻子:"嗬!连吃带喝,日子不错啊!"
孙宝山翻了他一眼:"旅座有事吗?"
唐安琪抬手一拍巴掌,勤务兵就拎着一只皮箱走了进来。放下皮箱一摁暗锁,箱盖"啪"的弹开,里面是丝绒衬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钢铁工具,一眼看去也叫不出名来,反正在电灯下面光芒闪烁,看着十分招人喜欢。
唐安琪斜着眼睛观察孙宝山:"在一家汽车公司里看见的,不知道能不能用来修车,反正看着漂亮,我就买下来了。"
孙宝山放下筷子,嘴角跃跃欲试的要歪:"哎哟,钳子都做得这么漂亮?这是铁打的?"
唐安琪又道:"外面还有一辆脚踏车,带着打气筒,也是你的。"
孙宝山喜笑颜开,嘴是彻底歪了。然而未等他迈步出门,忽然小毛子推门进来,先是敬了个军礼,随即说道:"报告旅座,外面有人求见。"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站起来,从孙宝山身边挤出门去:"谁啊?"
"报告旅座,不认识!"
"从哪儿来的?"
"报告旅座,不知道!"
"你去死吧!"
"旅座原谅我。"
孙宝山自去研究脚踏车不提,只说唐安琪一路走到会客房间,然后让小毛子把来者带了进来。
来者头戴水獭皮大帽子,上套毛领大皮袄,下穿桶粗的大棉裤,脚踏熊掌一般的毡靴,乍一看像是关东客。大概是在外面徘徊许久了,他浑身上下的毛帽子毛领子,包括眉毛和睫毛,全都结了一层厚厚白霜。
站在温暖屋子里打了个大喷嚏,他费力的摘下帽子一鞠躬,哆哆嗦嗦的说道:"唐旅长,可、可算把您盼、盼回来了。我在这附近都溜达三、三天了。"
唐安琪莫名其妙:"你谁啊?"
那人上前一步,这回压低了声音:"唐旅长,我是戴黎民队长的部下。"他摸出一块破布用力一擤鼻子:"戴队长上个礼拜和我们旅座吵起来,被旅座关到牢里去了。旅座脾气怪,戴队长怕他翻脸不认人,所以偷着给我递出消息,让我来找您救命。"
唐安琪吓了一跳:"戴黎民没事吧?"
那人答道:"唐旅长,我是三天前出来的,三天前戴队长还好,就是让旅座拿刀子划了几下。"
唐安琪站起来,立刻就心乱如麻了。他当然想去救人,可是怎么救?虞师爷是一定不同意的,孙宝山是虞师爷的兵,吴耀祖和戴黎民又是多年的对头,他这一个光杆司令,可该如何是好?
出乎意料
唐安琪觉得戴黎民非常之可恨――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天寒地冻的,骚狸子就非得劳动自己跑一趟万福县。
跑一趟就跑一趟,他也认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可何复兴是侯司令的外甥,而他作为侯司令手下的旅长,怎敢轻易冒犯长官外甥?再说就算他有了劫狱的勇气,也没有劫狱的本事啊!
唐安琪思来想去的沉默良久,末了摸出两张钞票,欠身拍到桌上,对面前这人说道:"今夜你先自己找地方住下,明早天一亮就过来等着,给我带路。"
然后他无心再去和孙宝山逗趣,起身带着小毛子便回家去了。
这一晚上,他并没有向虞师爷吐露丝毫信息,心事重重的早早入睡。
救是得救的,他躺在被窝里沉沉的思索,戴黎民身边没有依靠,除了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管他。他想如果双方调换一下,自己让人关进了牢里,看戴黎民往日那个亲热劲儿,想必是会救的,那将心比心,自己也得讲这个义气。
当年的恩怨就不提了,男子汉大丈夫,小心眼是不行的。再说那时候你打我来我打你,终日鸡飞狗跳的,现在回忆起来,除了屁股疼,似乎也就没有其他刻骨仇恨。
思及至此,唐安琪叹了一声,摸黑爬起来,翻箱倒柜的去找那把小手枪。当旅长的人,部下几千人马,说起来也是一方的小军头,可是生平大概只开过两三枪,连只麻雀都没杀过,也算他是军中一朵奇葩了。
把小手枪掖到枕头下面,他钻回被窝,希望明天千万别起冲突,因为太久没有用枪,他一想到开火时的巨响与后座力,就觉着怪可怕。
一觉醒来,他起了个大早。
虞师爷披着棉袄,亲自在院内扫雪,冻的耳朵鼻尖都是红的。唐安琪穿戴齐整了,把小手枪偷偷藏到袍子下面,然后推门倚着门框,大声说道:"师爷,我想去万福看看何复兴,顺便给他送点礼,好不好?"
虞师爷扶着笤帚直起腰:"今天去?也行,不过送点什么呢?"
唐安琪把双手笼到袖子里,盯着虞师爷答道:"就是个意思,随便送点什么都可以。"
虞师爷穿的简便,看着偏于单薄。于是唐安琪走上前去,夺过对方手中的笤帚:"你回屋去,穿上皮袍子再出来。"
虞师爷没有坚持。望着唐安琪歪头一笑,他转身向房内走去。
唐安琪拄着笤帚不动,眼前还晃着虞师爷的影子。天冷,呵气成雾。虞师爷方才就在隐隐白雾中对他微微一歪脑袋,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
唐安琪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然后就出门了。
他直奔军营,从炊事班里要来一大扇猪肉。猪肉冻的硬邦邦,放在哪里都不合适,于是又被小毛子绑到了汽车顶上。
唐安琪带着一百人的卫队上了路。他乘车,卫队骑快马,戴黎民那位部下做向导,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天冷路滑,幸好是条平坦大道,虽然是滑,但不崎岖。汽车开得飞快,卫队策马狂奔,一路跟得很紧。几十里的路也不禁走,两三个小时之后,队伍便到了万福县城。
万福县比长安县要小一些,城门的气派也略逊一筹。戴黎民那部下这时就提前下了车,混到了卫队之中。而唐安琪在城门卫兵那里说明身份,便堂而皇之的继续前行。守城卫兵目送唐旅长的座车缓缓离去,车顶上那一大扇猪肉落了白雪,一只猪腿直指上天,还带着蹄子。
忽然,那车又慢慢退了回来,车窗打开,唐安琪面向外边说道:"来个人领路,带我去何宅。"
这时负责城防的军官得知消息,正在向何宅打去电话通报,然而那边无人接听。耳听外面唐安琪下了命令,他只好姑且放下电话跑了出来,先是对着唐安琪敬礼问安,然后指派士兵前去引路。
当汽车在何宅门前停下时,唐安琪已经在心里预备出了无数花言巧语。凭着自己的地盘和队伍,何复兴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届时自己先给戴黎民求个情,如果求不下来,那就掐住何复兴的脖子进行威胁恐吓。唐安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不算大,手心手背都是粉红粉白的,看着就是那么绵软无力,不过制服一个大烟鬼还是没有问题。
然而,何宅大门紧闭,门口连个站岗卫兵都没有。
唐安琪满怀疑惑的下了汽车,因见卫士敲门无果,便亲自上前,对着大门狠踹一脚。只听"咣"的一声大响,里面却是依旧毫无回应。
唐安琪后退一步,仰头向上望去,望了片刻,越发感觉异常――何宅这种地方,哪里是能够如此寂静的?就算何复兴不见客,那出来见人的副官门房总该有一两个。难道这是出了什么秘密大事?
唐安琪抬起一只手,头也不回的吩咐了后方卫士:"来人,咱们翻墙进去!"
两名卫士叠罗汉,先把小毛子拱上了墙头。小毛子机灵,骑着墙头向内一瞧,随即就对着外面一招手:"院里没人,安全!"
小毛子领头跳下去了,其余卫士也接二连三的向里面翻。唐安琪也被人顶上去了,小毛子在下面还要接他,他向下扫了一眼,有点眼晕,拼命一跳,结果在那青砖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小毛子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他,而他闭着眼睛忍痛三秒,随即自己爬起来,迈步就要往里面跑。
然而未等他跑出一米,忽然几名副官端着骑枪从前方屋子里冲了出来:"干什么的?"
唐安琪立刻就举了手:"投降!我是来送礼的!"
与此同时,他那身后响起了一声怪叫,却是戴黎民那部下嚎出来的:"老张!你怎么在这里?"
一名副官射来目光,随即收了骑枪,也是诧异:"老王,你这是……搬救兵回来了?"
老王穿的太多,气喘吁吁的往前挪着走:"怎么回事?你们这是……"
那张副官目露凶光,洋洋得意的答道:"我们把队长从牢里抢出来了!既然对何复兴伺候不出好来,那就别怪咱兄弟要换主子!"
说到这里,他挥着骑枪向后一指:"队长在后面呢,已经把何复兴捆起来了!老王,咱们兄弟这回大概是要熬出头。"
唐安琪听明白了,下意识的就想转身离开――戴黎民安全了,用不着自己再去搭救。自己身在此处,很容易惹上嫌疑,还是走为上策。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感到了为难。守城何旅分明是知道自己来拜访何复兴了,万一戴黎民真把何复兴宰了,那自己仍然是脱不了干系。
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越是混乱。唐安琪左右为难的在原地转了个圈,愁的无法言喻,当众就把两道眉毛皱成八字。
"这戴黎民真是该杀了!"他恨的咬牙切齿:"既然有本事,何必又要把我折腾过来?这回可好,他自己犯上作乱,把我也裹进去了!万一事情传到侯司令那里,他再把我的旅长一撸到底……"
唐安琪的额头上出了冷汗:"那师爷还不撕碎了我?"
唐安琪忽然向前走去,口中对张副官说道:"这位兄弟,你快带我去见戴黎民!"
张副官知道他是救兵,是自己这一边的人马,故而并不防备,抬腿就走,带着唐安琪穿过一重院子,一道游廊,一座月亮门,最后进入何复兴日常起居所在的小院。
唐安琪心想自己不能让戴黎民杀了何复兴。他得把何复兴活着带走,否则就永远没法洗脱嫌疑了。
说长道短
唐安琪站在门口,就听屋里面狂呼乱叫的,推门进去一看,只见戴黎民灰头土脸的站在地上,扬手刚抽了何复兴一个大嘴巴!
何复兴被人用绳子捆在了一把硬木太师椅上,身上还是睡衣打扮,光着脚,头脸倒是挺干净,大概是早上洗漱过后才落到戴黎民手里的。
戴黎民听见门响,回头望去,见是唐安琪来了,就点了点头,自己说了一声:"好。"然后继续转向何复兴。何复兴红了半边面颊,也不向唐安琪求援,单是恶狠狠的向上瞪着戴黎民:"王八蛋,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我养你不如养一条狗――"
戴黎民甩手又是一个嘴巴:"我去你妈的吧!老子这两年伺候你吃,伺候你穿,他妈的还伺候出罪过来了?好商好量的和你要个官儿,你不给就不给,凭什么翻脸对我动刀子?"
说到这里,他一脚踹翻太师椅,用穿着马靴的脚猛踢何复兴:"我让你发疯,我让你发疯,老子玩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替你宰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不然你还能活到现在和我耍横?你早让下边人给剁碎喂狗了!"
何复兴侧身倒在地上,被戴黎民踢的高声呼痛,同时又挣扎着进行反驳:"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这是要逼死我吗?"
戴黎民一听这话,当即哭笑不得的回头看了唐安琪一眼,然后指着地上的何复兴骂道:"你妈的――你说什么胡话呢?你都把我弄牢里去了,怎么是我要逼死你?"
何复兴陷在椅子里,蜷缩着哭喊:"你不伺候我,谁来伺候我?戴黎民,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我――"
戴黎民没等他说完,一脚蹬到了他的肚子上:"滚你娘的,你少胡言乱语!"
这一脚的力道可是很足,一下子就把何复兴的声音给踩断了。何复兴不再叫喊,神情痛苦的低头弯腰,似乎是在竭尽全力的忍痛。
屋内暂时安静下来,唐安琪抓住这个机会上前一步,先是清了清喉咙,随即说道:"唉,冤家宜解不宜结,有话说话,先不要打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闹出人命也不好嘛!"
说完这话,他用一根手指扒拉戴黎民,想让这家伙离何复兴远一点。戴黎民不知怎的会这样脏,头上脸上身上都是浓浓的灰尘。唐安琪看他从头到脚没有干净地方,所以只舍得奉献一根手指去碰他:"狸子,你也差不多就得了。别不依不饶啊。看我的面子,成不成?"
戴黎民转身向外走去:"安琪,有话咱们出去说。"
唐安琪无法,只好迈步跟上了他。说老实话,唐安琪自认并不是胆小鬼,但是有两个人一旦发了狠,还是让他不敢轻易上前,这两个人一是孙宝山,二是戴黎民。
这二位兽性太重,急眼了好像能吃活人。唐安琪那样恭敬虞师爷,可是虞师爷如果发了大脾气,却也还不至于让他怕到躲避。
戴黎民很了解何宅格局,他把唐安琪带进了一间小厢房里。
厢房内布置的很雅致,有洁净暖炕,有玲珑炕桌,有山水字画,有大留声机,还有一架名副其实、满满登登的花梨木多宝�。
唐安琪环顾四周,觉得这地方不错,给何复兴那个大烟鬼住,真是有点浪费;不过抬头再看戴黎民,他就不禁要皱眉头:"你怎么脏成了这个样子?"
戴黎民上下打量着唐安琪,脸上渐渐起了笑意:"我这不是脏,这是草木灰,炉子里掏出来的。你看――"他侧过脸靠近唐安琪:"何复兴在我脸上抹了一刀,草木灰能止血。"
唐安琪瞧了一眼,没看见伤口,就看见厚厚一层草木灰,所以并不心疼:"怎么闹成了这个样子?你向他要官儿了?"
戴黎民理直气壮的答道:"是啊,要了,他不给我。"
"他不给你,还把你关到了牢里去?"
"不是,他不给我,我把他骂了一顿,然后就闹成这样了。"
"你骂你长官?"
"狗屁长官!要不是我手狠帮他镇着,他早让人撵跑了。平时满口对我许大愿,什么又要给我放个团长,又要和我拜干兄弟,合着全是哄我呢。我这个人,吃苦出力卖命都不怕,但是别人不能把我当傻子耍。活到现在耍过我的人,一个是虞清桑,一个就是何复兴。虞清桑我现在动不了,何复兴我可是能收拾!"
唐安琪一听他提了虞师爷,心里就有些虚虚的不高兴:"既然你这么有本事,你何必还要派人来找我救命?现在可好,本来就都知道咱们是从一个山头出来的,我又赶上了你收拾何复兴,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万一这事让侯司令知道了,我怎么办?"
戴黎民听了,很不屑的抬手指他:"你看你这个怂样!你就那么怕侯司令?"
唐安琪瞪起了眼睛:"我不怕侯司令怕谁?怕你啊?我昨晚得到的消息,今早就跑过来救你,你说我怂?"
戴黎民转念一想,可也有理,便立刻不提那话,转而笑道:"安琪,你真够意思。不枉我日日夜夜的想着你。"
"混蛋狸子,你夜里总想我干什么?是不是还把我当成兔子看待呢?我告诉你,你要是还有这个心思,那咱俩赶紧一刀两断。我唐安琪现在不比你差什么,你没资格轻视我。"
戴黎民一伸脑袋:"安琪,你骂得对,我这张破嘴不会说人话。来,你咬它一口出出气!"
"滚!一咬一嘴灰!"
戴黎民上前拉开炕桌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条整齐叠好的绸子手帕。捂在嘴上狠擦了一遍,他转身又拱到了唐安琪面前:"宝贝儿,来一口,求你了。咬完之后咱们好说正经话儿。"
唐安琪斜着眼睛看他,看了片刻,见他很执着的望着自己,眼神火辣辣的,似乎当真满含情意,就不甚情愿的微微撅嘴,探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碰。
戴黎民一哆嗦,觉得自己像是过了电,电流从嘴唇那里开始,沿着四肢百骸快速发散,末了就浑身都酥麻了。
心慌意乱的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自己满身炉灰,不能轻易和人亲近;如果强行搂抱对方,兴许两人会当场打起来。梦游似的吁了口气,他下意识的笑道:"安琪,要人命啊!"
唐安琪面无表情的把脸一扭,心想这是个色坯,而且已经色到不可救药了。
戴黎民和唐安琪终于开始谈起了正事。正事谈的倒是很快――戴黎民不肯把何复兴交给唐安琪,但是也没打算杀了何复兴。这一年多他一直是代替何复兴管事,下边的人对他十分敬服,就算不是十分敬服,那也是十分惧怕。他自信能够镇住何旅人马,并且能够把何旅慢慢变为戴旅。
"那我怎办?"唐安琪问他。
"我手里有何复兴做人质,侯司令要是敢打你我,我就把何复兴的耳朵撕下一个送给他。我过去是靠绑票起家的,还怕他这个?"
唐安琪坐在炕沿上,扭头望向窗外,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真后悔,不该管你这些烂事。"
余下半句话没说出来:"这要是让家里那帮人知道了,非得一起上来埋怨我不可。"
戴黎民也在他对面坐下了:"那我要是让人给宰了呢?"
唐安琪垂下头:"宰就宰呗!"
"嘿嘿,那以后谁陪你啊?"
唐安琪抬头看他:"现在是你陪我了?咱们一年能见几次?再说我是身边没人,非用你陪?"
此言一出,戴黎民也是哑然。
屋中安静了三五分钟,唐安琪把手伸进袍子口袋里,摸出个小玩意儿往戴黎民怀里一掷:"给你的!"
戴黎民接住了一瞧,是个打火机,外壳上还雕着个鹿脑袋。"啪"的一声按下去,小火苗立刻就弹出来了。
他笑了,把打火机往军装胸前的小口袋里放:"谢啦!"
唐安琪爱答不理的站起来:"我走了。趁着事情没有闹开,我赶紧回家过两天好日子。一旦侯司令找上门来,我就完蛋了。"
说完这话,他垂头丧气的就向外走。戴黎民一路跟出去,恋恋不舍的想要宽慰他两句,然而他越想越烦,无心多听。一路走到何宅院外,他不理戴黎民,只对着那群守在前院的卫士说道:"何旅长病了,在里面发汗呢,家里没有闲人,你们把那猪肉卸下来放到院里就行!"
卫士们一听,自然照办。而唐安琪心事重重的上了汽车,一路长吁短叹的回家去了。
残酷的复仇
唐安琪在下午回到了长安县,也没心思回家了,索性直奔旅部。
孙宝山住在旅部后方一排三间大瓦房里,唐安琪一进门,见他又在守着个火锅涮羊肉,桌上摆了五六种蘸料,羊肉片半冻半化,在大盘子里叠起多高。
"哟!"唐安琪看他无忧无虑,几乎有些嫉妒,酸溜溜的解纽扣脱褂子:"吃的挺美啊!"
孙宝山抬头看他,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从万福县回来了?"
唐安琪哼了一声:"灌一肚子冷风回来了!"
唐安琪让勤务兵拿来碗碟筷子,要向孙宝山分一杯羹。两人对坐下来,孙宝山忽然起了疑心:"你有家不回,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要放平常,唐安琪有一万句俏皮话来回敬他,不过此刻没有心情,他低声答道:"路过,顺便看你一眼、吃你两口,不行吗?"
孙宝山还是疑惑,不过没有追问下去,只把芝麻酱碗推到了他的面前,又问:"喝不喝酒?"
唐安琪伸筷子捞肉,没理他。
两人默默的吃了一场。唐安琪在外奔波一天,从里到外一起冻透,如今终于彻底的暖和过来,便是很觉舒适。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麻烦,他那心里就像长草了似的,恨不能一头冲到墙上撞晕,换个无知无觉。
孙宝山这地方不是个正经住家的样子,倒是隔壁卧室能躺能坐。唐安琪懒得回家敷衍虞师爷,所以主动走去卧室,脱鞋上床伸直了双腿。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他翻着眼睛看天花板,一颗心太沉重了,不由自主的往下坠。
这时,孙宝山跟了过来。
孙宝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他:"安琪――"
"叫旅座!"
孙宝山无可奈何的一笑:"旅座,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俯身弯腰,压低声音问道:"你……你是不是想和我睡觉?"
唐安琪转过脸来瞪了他,瞪着瞪着,忽然一撩袍子解开腰带,把内裤外裤一起退了下去,连鸟带蛋的全露出来,口中赌气问道:"你说我是个爷们儿,还是个娘们儿?"
孙宝山扭头向他□扫了一眼,就见他大腿小腹全都绵软白皙,那套东西软缩在淡淡的毛里,看着没什么威慑性,似乎也只是稚嫩的一副小玩意儿。
转向唐安琪眨巴眨巴眼睛,他最后问道:"你要勾引我啊?"
唐安琪十分诧异,立刻把裤子又提起来了:"你想什么呢?勾引你?我疯了?我这是要让你知道,我也是个爷们儿,所以往后收起你那些畜生心思,当心哪天老子生了气,把你扒光了绑起来让驴骑!"
孙宝山一怔,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唐安琪生气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两条腿伸下去就要找鞋:"你笑吧,我走了!"
孙宝山伸手攥住了他的一边脚踝:"别走,再坐一会儿。"
"松开!"
孙宝山手上用力,猛然一合五指,差点捏碎了唐安琪的骨头。趁着唐安琪痛叫出声,他起身把手一抬,将对方掀回了床上。单腿跪到床边,他兴致勃勃的就要扑向唐安琪。
可是,唐安琪忽然从袍子下面摸出一把手枪,抵上了他的眉心。
"再闹?"唐安琪怒道:"信不信我崩了你?"
孙宝山果然不动了,可还在笑,因为一边嘴角翘着,是个歪嘴。
唐安琪凭着那把小枪逃出旅部,一路边走边生气,觉得自己这旅长当的窝囊,又恨孙宝山不尊重自己。及至到了虞宅,已经天黑,他那心思左一转右一转的,倒是想出了整治孙宝山的法子。
院里挺热闹,厨房还亮着灯。虞太太正带着彩霞包饺子,包好了一批,就送出去冻上。唐安琪推门进去看了一圈,又问:"嫂子,家里有辣椒吗?我不爱吃蒜,腊八蒜也不吃,只想吃辣椒。"
虞太太甚是惊讶:"饺子就辣椒?没这个吃法呀。辣椒油倒是有,给你倒进醋里去?"
唐安琪又道:"明天再说吧!"
唐安琪见过虞师爷,只说自己冷而疲惫,心怀鬼胎的要溜回房内睡觉。虞师爷不疑有他,也没多问。
如此过了一夜,唐安琪早早醒来,自己找出军装穿上。他对于正经军队的事情,一直是有些糊涂,望着肩章上的三朵金梅花,他忽然忘记了自己的军衔是上校还是少将。自从政府从北平迁去了南京,许多规矩似乎都变了,也不知道侯司令发下来的委任状够不够正规。侯司令倒的确是个人物,前些年报章上提起他,写的可是"恒威上将军"。
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得出结果,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甭管自己是个什么,反正只要侯司令一不高兴,自己是什么都没用。
穿上军服马靴,他推门伸头向外瞧了瞧,见上房亮着电灯,肯定是虞太太正在里面打扫。趁着这个机会溜出去,他悄没声息的推门进了厨房,把昨晚看好的一小碗辣椒油端了出来。
偷偷把辣椒油藏到自己房里,他擦了擦手,这才大模大样的走出去嚷道:"嫂子,我那件黑大氅呢?"
对面房里传出了虞师爷的声音,显然还带着困意:"安琪,怎么起的这么早?"
唐安琪管住了自己的双腿,没有奔去虞师爷的床前:"大年三十,我得赶早去营里瞧瞧。"
虞太太也从上房开门出来了:"那件大氅是在――哟,安琪今天真威风。"
唐安琪摇头晃脑的笑着,同时就见东厢房窗前人影一闪,那是虞师爷下了床,特地隔窗看他一眼。
唐安琪没吃早饭,系上黑大氅就要出门。小毛子早到了,一直躲在小门房里取暖,这时提前出去发动汽车。唐安琪弯腰低头快步走出院门,手里一碗辣椒油就藏在了黑大氅里面。
待到坐上汽车,唐安琪亮出手中小碗。小毛子从后视镜看到了,好奇的问道:"旅座,您拿辣椒油干什么啊?"
唐安琪探身向前,对着他的耳朵嘁嘁喳喳说了几句。小毛子噗嗤一笑,连连答应:"是,旅座!"
汽车开进旅部大院,直奔后方而去。这时天色还早,又是寒冷无比,院内一个人都没有。小毛子静静把车停下,唐安琪脱了大氅,端着辣椒油下了汽车。
前方便是孙宝山的居所,两名卫兵在门口大概是守了许久,人都冻麻木了,对着唐安琪一敬军礼,他们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唐安琪低声问道:"孙团长醒了吗?"
一名卫兵像拨浪鼓一样拼命摇头,嘴唇僵硬,说话直打结巴:"没、没呢。"
唐安琪点了点头,带着小毛子推门进去了。
进门之后,小毛子就站在当地,而唐安琪转身一推墙上侧门,进入隔壁卧室。卧室里面光线暗淡,火炉很热,空气甚是郁闷。孙宝山伸胳膊伸腿的骑着棉被,侧身睡的正酣。唐安琪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先是小心把碗放到床边,然后仔细审视了孙宝山的睡相――孙宝山背对门口,浑身上下就只有一条裤衩,内外衣裤都堆在床边一把椅子上。
唐安琪屏住呼吸,静等了能有两三分钟。伸出一根手指插|进碗中油里,他发现辣椒油已经不是那么冰凉的了。
暗暗狞笑一下,唐安琪一横心,把半只右手都没入碗中,满满抓起了一大把辣椒皮辣椒籽。
左手忽然扯开孙宝山的裤衩,他将油淋淋的右手飞快伸向对方□,把辣椒皮辣椒籽结结实实的全抹到了对方那屁股沟里!
孙宝山骤然惊醒,吓的一蹬腿,睁眼欠身去看唐安琪:"啊?你干什么啊?"
唐安琪不理会,转身抱起椅子上的一堆衣服,扭头撒腿就跑。小毛子见他出来了,立刻紧跟而逃。唐安琪把怀里衣裳扔到大雪地上,随即和小毛子一前一后的上了汽车。未等小毛子调转车头离去,房内已经传出了孙宝山的凄惨长嚎。
小毛子加快速度,一踩油门绝尘而去。唐安琪嘻嘻哈哈的伸着油污右手,不敢乱放乱碰:"走,送我去吴耀祖那里。"
大年三十
唐安琪在吴宅门口下了汽车,蹲下来抓起一把白雪,两只手互相用力的搓。手脏,不但抓了辣椒油,而且还摸了孙宝山的屁股,摸的还那么结实周到,差点没一指头捅进去。
吴耀祖军装打扮,一边摸着头发戴上军帽,一边快步从内走了出来。旅长毕竟是旅长,即便是个小旅长,怠慢了也是不对。遥遥看到唐安琪蹲在大雪地里,他连忙唤道:"旅座,今日来的好早。"
唐安琪抬起头,脸蛋冻得白里透红。眯着黑眼睛向吴耀祖一笑,他那两只手依旧是埋在雪中互相揉搓:"吴兄。"
吴耀祖停在了他的面前,见他无意起身,只好也蹲了下来:"旅座,耀祖不敢担此称呼。"
唐安琪满不在乎的笑道:"你是比我年纪大嘛!"
吴耀祖看他神情无邪烂漫,便也笑了:"虽然如此,但旅座毕竟是旅座。"
唐安琪爱听这话,觉得吴耀祖真是有水平。一个人能做到不蹬鼻子上脸,那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自己这么抬举他,他还能够坚持谦逊,仅从这一点来看,他就不是个平凡的人。
于是他点了点头,抿嘴一笑:"好,吴团长。吴团长不是说要在今天检阅士兵吗?那好得很,正好我也愿意看看你的治军成绩。"
然后他扶着膝盖站起来,两只手冻的通红:"可是在去军营之前,你得先招待我吃顿早饭。"
吴耀祖也跟着站了起来:"旅座想吃点什么?"
唐安琪在吴家吃了一大碗皮蛋瘦肉粥,边吃边和吴耀祖谈天说地。唐安琪具有一种天生的本领,非常善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刻面对了吴耀祖,他嬉皮笑脸的讨论了东北的形势以及日本的野心,又闲闲的骂了两句政府,抨击抨击国联。吴耀祖说到保定有学生代表前去南京请愿,唐安琪立刻批评长安县内的学校不够进步,把青年学生全都管成了书呆子。
他一句一句附和的十分自然,因为这并不是他虚伪敷衍。面对着吴耀祖,他是发自内心的要说出这些话来,只是态度不够严肃,所以看着就有些欠缺诚意。
吃饱喝足之后,他和吴耀祖并肩出门,前去吴团检阅士兵。两人站在高台之上,吴耀祖问唐安琪:"旅座要不要训话?"
唐安琪一摆手:"不训了,刚喝完粥,我怕戗风。"
吴耀祖听了这话,便命令身边军官下去整理军队。吴团士兵的配给,自然是和孙团一样的。不过吴团显然是把日子过的十分精心,士兵不但军装整齐利落,头脸也都收拾的干净。一队一队踢着正步走过来,显得十分威武。唐安琪看在眼里,忽然反应过来:"这可都是我的兵啊!"
然后他仿佛第一次发现了这个事实似的,登时就很骄傲的狂喜起来。脱下手套鼓了鼓掌,他很单调的吼了一嗓子:"好噢!"
吴耀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正当此时,一名军官一路小跑到了台下,仰头向上一敬军礼:"报告!"
唐安琪低头问他:"什么事?"
那名军官朗声答道:"报告旅座,师爷说旅座没有正事瞎胡闹,让旅座马上回旅部去。"
唐安琪走到台边弯下腰,十分心虚的询问:"旅部那边……怎么样了?"
军官一身正气的答道:"报告旅座,孙团长光着屁股坐在雪堆上哭,军医已经去了,孙团长不肯起来让军医治疗,说一离开雪堆屁股就要着火。"
此言一出,旁人虽然不明就里,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唐安琪抬手拍了拍军官的肩膀,转而问道:"你是孙宝山的副官吗?"
"是!"
唐安琪看着他摇了摇头:"你这人有一说一,太实诚了,也不好。以后讲话要学会润色,懂不懂?"
那军官困惑的看着唐安琪,显然是不怎么懂,不过很痛快的立正敬礼:"是,旅座!"
吴耀祖颇想知道孙宝山是遭了什么大难,大年三十的还惊动了军医。不过唐安琪苦笑不语,作势要走;他再去问那军官,那军官得了旅长的教诲,把嘴闭的死紧,也是一言不发。
唐安琪不让吴耀祖随行,自己也没去旅部,而是坐上汽车回家去了。
家里十分温暖,而且有吃有喝。虞太太是从来不懂外面事情的,专心致志的在厨房炸丸子。唐安琪进去吃了两个,又问:"嫂子,师爷怎么还不回来啊?"
虞太太忙的直出汗:"早上被人找出去了,走时说是一会儿就回来,等着吧,开饭前肯定能到家了。"
唐安琪又拈起一枚丸子,咬下半个边嚼边向外走去,又把余下半个扔给院内一条小黄狗。小黄狗吃了丸子,舔嘴咂舌,立刻向他立起来作揖。两只前爪乱拱一阵之后,它见无果,又趴下来满地打滚,唧唧乱叫。唐安琪见状,便要再去拿两枚肉丸子喂它。
可是未等他进入厨房,院外忽然响起汽车喇叭,随即院门一开,虞师爷沉着脸走进来了。
唐安琪停住脚步,向他嘻嘻一笑:"师爷!"
虞师爷环顾四周,末了弯腰抄起立在墙边的一根木条。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一手揪住唐安琪的衣领,一手抡起木条抽他屁股:"我让你坏!我让你坏!大过年的,你就忍心那么整治宝山?他那里肿得都――你到底懂不懂得轻重?"
木条带着风声落到唐安琪的身上,虽然隔着军装,可还是把唐安琪打的直跳:"师爷,哎哟,师爷,大过年的,你就忍心为了孙宝山打我?是他先不尊重我,我才要给他一点教训的!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拿我出气?"
虞太太让彩霞看着油锅,自己闻声跑出厨房。眼见丈夫气的面目失色,她又急又怕,不敢上前。唐安琪拼命一挣推开虞师爷,东倒西歪的冲向虞太太。虞太太身躯胖大,正好成了他的掩护,而虞太太眼看丈夫要过来了,就笨嘴拙舌的嗫嚅劝道:"过年了……有话好说,别动手呀……"
虞太太一开口,虞师爷停住脚步喘了两口粗气,却是当真扔下了手中的木条。
"安琪。"他忽然心平气和下来,对着唐安琪招了招手。
唐安琪小心翼翼的绕过虞太太走上前去:"师爷,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虞师爷无可奈何的摇头叹息:"安琪,做事不能太过分。你要是讨厌宝山,那打他一顿骂他一顿都可以,可不该用那些坏招数。宝山现在那么受罪,他过不好年,你心里就平安吗?"
唐安琪觉得自己心里挺舒服的――辣椒油而已,又不是硝镪水。殊不知那辣椒油的原料之一,乃是虞太太精心晒干的小尖辣椒,滋味极足。
这时虞师爷又道:"我们先吃饭,吃过饭了你去瞧瞧宝山。别不把宝山当回事,宝山那是不和你计较。你手下要是能有两三个宝山,那就了不得了。"
唐安琪低下头,"唉"了一声,心中十分不情愿。偏巧这时一名副官走了进来,对虞师爷说道:"师爷,白面都发完了。"
虞师爷点点头,然后回头笑道:"辛苦你了。"
唐安琪没言语,知道虞师爷在年前从粮店订了许多小袋白面,到了腊月二十九,便派士兵找那饥寒交迫的人家,一家送一口袋,就够过年吃的了。抬头又看了虞师爷一眼,他忽然感到一阵心软,决定顺从师爷的意思,去向孙宝山赔个不是。
哪知就在此刻,院外又起了喧哗,有人大声笑道:"唐旅长在吗?我奉我们戴副旅长的命令,来给您送年货来啦!"
"戴副旅长"四字一出,虞师爷不由自主的回头望去。而唐安琪面对院门,早看清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曾经前来向自己求援的老王!
好好相处
万福县风景既不秀美,土地也不肥沃,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可是手艺人不少,最有名的是捏面人。
那位老王是乘坐汽车过来的,带了几样果子蜜饯,以及这么一个小面人。面人是长袍马褂的打扮,模样有点类似唐安琪,很珍重的放在玻璃盒子里。当着虞师爷的面,唐安琪心里有鬼,不敢多问,只道谢几句,又摸出两张钞票打赏,老王告辞要走,他也不留。
虞师爷瞟了他一眼,心里有点不大得劲。
唐安琪是他的。他时常会觉得自己好像唐安琪的父母――既是父,也是母。他把一只名叫唐安琪的无主面团揉捏成了如今光鲜威武的唐旅长,和捏面人的手艺人相比,他不但要出力气,而且还费心血,就好像把唐安琪塞入娘胎重生了一回。
然而唐安琪越来越不听话,不但伤害了那么得力的孙宝山,还和危险的戴黎民亲近起来了。
唐安琪把小面人带回自己屋里,连着玻璃盒子一起放在了柜子上。
虞师爷坐在后方的椅子上,盯着唐安琪的背影。军装是去年缝制的,看着还是略略有些大了,肩膀那里不大合身。安琪真的不再长高了,虞师爷默默的想,还是差了一点,要是能够长到孙宝山或者戴黎民的高度,就好了。
"安琪啊。"他忽然唤道。
唐安琪转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凑近了,探头看他的眼睛:"嗯?"
虞师爷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不是个好孩子。"
唐安琪向前抵住虞师爷的额头,很心虚的笑了一下,没敢贫嘴。
吃过饭后,唐安琪乖乖的前去看望了孙宝山。
孙宝山孤零零的趴在卧室床上,正在享受眼下的惬意――军医把一种药膏涂到了他的股间,涂上之后一片冰凉,把那热辣痛苦缓解许多。大除夕的,别人都是胡吃海塞,营里炊事班都忙疯了,孙团上下今天随便吃肉。可他不敢吃,也没食欲。
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一块木头,他自己雕刻着消遣。忽见唐安琪来了,他不理会,继续一片片的削出木屑。
唐安琪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头蹲下来,正色问道:"宝山,你屁股好点了没有?"
孙宝山没理他。
唐安琪起身去掀他身上棉被:"我看看!"
孙宝山骤然转身,回手一刀逼向了他的脖子:"滚!"
刀锋冰凉的贴了皮肤,唐安琪吓的登时僵了动作。斜着眼睛一溜孙宝山的胳膊,孙宝山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褂,袖子挽上去,露出的手臂结实梆硬,不知道藏着多大的力量。
"宝山……"唐安琪彻底傻了眼:"你别生气,我向你道歉。师爷刚才在家也打我骂我了,不许我再欺负你。宝山,你把刀放下,大过年的,咱们有话好说。"
孙宝山眼睛都红了:"大过年的,你让我丢这么大的人?"
唐安琪从小到大,顽劣惯了,并未认为自己是伤害了孙宝山;可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他那头脑一片空白,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花言巧语了。
孙宝山瞪着他,瞪了良久,末了慢慢收回匕首。
憋气窝火的叹了一声,孙宝山刚要开口抱怨,哪知道唐安琪猛然站起,撒腿就跑,兔子一样蹿出卧室。孙宝山只觉眼前一花,唐安琪这人就没了。
唐安琪这人好逸恶劳、怕疼怕死。捂着脖子逃回家中,他向虞师爷告状,说孙宝山要杀他,还把脖子亮出来给大家瞧。虞师爷和虞太太都来看过了,统一认为唐安琪这脖子玉白无暇,别说伤口,就连油皮都没有破。
唐安琪理直气壮的委屈:"那是我跑的快,否则,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虞师爷现在见了唐安琪就想揍,而且是狠揍,最好是一顿就把他打老实了。不过此刻时机不对,而且他单枪匹马,也没有这种能力。撵狗似的把唐安琪轰出房,他让对方自己玩去!
唐安琪自此落入了不受待见的境地,幸而他是不缺朋友的,和小毛子都能玩上整整一个下午。翌日清晨大年初一,吴耀祖亲自登门拜年,结果吉祥话没说几句,就被虞师爷请进上房。唐安琪自己站在院子里,讪讪的很觉无趣,知道虞师爷这是在"整治"自己。
这让他觉得虞师爷有些讨厌――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非要受他的摆布?自己只是和孙宝山闹着玩而已,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回房穿上貂皮褂子,又把手套帽子都戴了上。出门看到虞太太正往厨房走,他低声说道:"嫂子,一会儿你告诉师爷,就说我玩去了。"
虞太太很惊讶:"哟?马上就要吃饭了,你上哪儿玩去?"
唐安琪边走边说:"万福县。"
唐安琪身边一个卫士不带,只让小毛子给汽车加满油,然后这两人就上路直奔万福。两三个小时之后,他们轻车熟路的到了何宅。这回唐安琪下了汽车,就见何宅院门大敞四开,四名卫兵雄纠纠气昂昂分列两旁,一名副官服色的军人在一旁来回徘徊,见有人来,便上前询问:"嗨!干什么的?"
唐安琪沉着脸答道:"我是唐安琪,我找戴黎民!"
副官十分吃惊:"您是长安县的唐旅长?那您先请进,我这就进去报告,请,请。"
他嘴里说着"请",可是动作并不配合,话音未落便奔进院内。唐安琪并没有动,只是环顾四周景致,心想戴黎民这是熬出头了。
唐安琪等了不过一两分钟,一身戎装的戴黎民便从宅内一路小跑出来。
迈过门槛站在唐安琪面前,他满面笑容的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忽然弯腰,竟是把人扛到了肩膀上!
唐安琪吓的大叫:"狸子,你闹什么?"
戴黎民转身一步跨进院内,然后像来时一样,小跑着又颠回去了。
戴黎民扛着唐安琪跑了很远,末了把晕头转向的唐安琪扔到了床上。唐安琪大头冲下的颠簸久了,满眼金星;朦胧中觉出戴黎民压了下来,他连忙说道:"别动我,我头晕!"
戴黎民躺在了他的身边,搂着他满脸的亲:"别怕,让我好好亲两口,这两天正是想你呢!"
唐安琪受到这样热情的待遇,心里倒是挺窃喜。一翻身把戴黎民压到身下,他仔细去看对方面容,看了片刻,他笑着说道:"狸子,样子不错啊!"
戴黎民知道自己样子不错――原来不知道,还是这两年到了何复兴身边,才知道的。
他仰面朝天的望着唐安琪,嘿嘿发笑:"我这样子,够不够资格和你好?"
"那也得看是怎么个好法啊!"
戴黎民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发现唐安琪今天是特别的好说话:"你想和我怎么好?"
唐安琪笑道:"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
戴黎民亲了他一口:"安琪,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全听你的,从今往后再不犯浑了。"
然后他搂着唐安琪翻身侧躺,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当初在小黑山的时候,我也是年轻不懂事,每天夜里弄得你吱哇乱叫的,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对。"
唐安琪沉默片刻,忽然微笑问道:"狸子,我问你句话,你得实话实说。我知道你那都不是存心故意的,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戴黎民一挑眉毛:"你问。"
"那颗地雷……"
戴黎民登时笑了:"安琪,那颗地雷真不是我埋的,也未必一定是吴耀祖埋的。不过我那时候和吴耀祖是对头,所以就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去了。那一阵子总有队伍来剿匪,吴耀祖不敢过来,我们也不敢出去。地雷也许是那帮大兵埋的?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没骗你,真的,地雷埋下去可就不好挖出来,要是始终没人经过,我以后还走不走那条路了?我把我自己堵在小黑山里?我有那么傻吗?"
唐安琪直瞪瞪的看着戴黎民,戴黎民回看过去,眼神坦荡。
如此过了良久,唐安琪忽然笑了,笑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狸子,我信你。"
然后他抬手拍拍对方的面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都过去四年了。你欺负过我,我也报复过你。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相处吧,再别斗了。"
戴黎民没想到唐安琪会说出这番话来。身下的床铺忽然就柔软荡漾了,他像躺在了一池春水之中,飘飘摇摇的拥住了唐安琪。
"好,好……"他闭上眼睛,轻轻去吻唐安琪的额头:"安琪,你真好。"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又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唐安琪本来对于戴黎民就有所改观,戴黎民又敬神似的讨好他恭维他,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觉得戴黎民真是有所进步,不再是先前那个混账土匪了。
戴黎民活泼爱玩,如今又是春风得意的成了"戴副旅长",越发能说能笑。唐安琪在长安县混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此刻在戴黎民身边,登时就把虞师爷和孙宝山全部抛去脑后,只是心里总像有个空儿,明明满心欢喜了,可硬是填不满那个空儿。
他知道那个空儿是给虞师爷留的。虞师爷是他心里的人,他有时候会很烦虞师爷,甚至想要躲着对方,可即便如此,虞师爷依旧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常驻不走。
他想虞师爷训他打他,骂他管他,多么讨厌呢。
五里雾中
唐安琪在万福县住了下来。
他不回去,也没人来找。白天戴黎民陪着他玩,晚上戴黎民上了他的床,两只眼睛放着贼光,肉麻兮兮的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对他动手动脚。
唐安琪觉得这很有趣,并且还带着一种刺激性。他向来是喜欢打打闹闹的,这回正好遂了心愿。嘻嘻哈哈的扑向戴黎民,一会儿是他压倒了戴黎民,一会儿是戴黎民压倒了他。闹着闹着,戴黎民忽然停了动作,开口说道:"硬了。"
唐安琪立刻警惕起来,瞪着戴黎民不说话。
戴黎民随即笑了:"硬就硬吧,我不管它!"
唐安琪躺下来,又拉着戴黎民一起躺:"别闹了,歇一会儿就能软下来。"
戴黎民和他并肩躺着:"软不了,它闻着你的味儿就要硬。"
唐安琪笑出声来:"狗啊?"紧接着又问:"为什么?"
戴黎民在被窝里抓他的手:"它认识你呗!一见你就要打立正!"
唐安琪扭头看他:"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儿了。它分不清大小?"
戴黎民哼哼的笑:"别说大小,自从见了你之后,连男女都不分了。"
戴黎民知道有人会被狐仙"迷"上,一旦迷上,这人就像缺了魂魄一样。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唐安琪迷上了,大概只是因为唐安琪长的好看。
戴黎民并不认为自己这倾心的理由太过肤浅。在他心中,美人的珍贵性绝不低于英雄良将,英雄良将还可以教导栽培出来,美人可是上天造就、可遇而不可求的。万福中学里面两百多学生,每个年级都有一两名出类拔萃的少年,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可是撒开人马县里县外的找去吧,跑断了腿也未必能找到一个绝色佳人。
所以他本来不爱兔子,可是非常珍视唐安琪,并且觉得自己有眼光有品位,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他甚至庆幸唐安琪是个带把儿的――唐安琪要是个娘们儿,红颜祸水,非得招灾不可。
唐安琪在何宅住到初五,长安县那边连个屁也没有放过来。他心里不大得劲,痒痒的打算回去瞧瞧。
不过在走之前,他想要见见何复兴。
见见何复兴,说两句卖人情的好话,以防何复兴逃回侯司令那里,告状时把自己也带进去。然而戴黎民很为难的支吾着,不想同意。
戴黎民不同意,唐安琪就把小白脸一沉。戴黎民偷眼看着他,就见他微微低了头,睫毛乌浓,鼻梁挺直,脸型没有棱角,真像个精心捏出来的小面人,便摇头叹息,失掉原则。
何复兴被关在了何宅后方的空屋子里,屋外总有卫兵把守。唐安琪进了门,就见屋内砌的是炕,何复兴穿着一身单衣,光脚蜷缩着躺在炕里。空气温暖而又沉郁,成分复杂,带着鸦片烟的气味。
"何旅长?"他放出轻快的声音,想要做出拜年的样子。然而何复兴睁开眼睛看了他,却是一言不发。
唐安琪看了他这副德行,当真是有些打怵。硬着头皮走到炕边,他收敛喜色,叹了一口气:"唉,何旅长,看到你这个样子,做兄弟的真是心疼啊!"
何复兴颤颤巍巍的坐了起来,伸手去拉炕角的烟盘子。
唐安琪见他一脸烟灰颜色,瘦骨伶仃的佝偻着,也真是可怜,就想要在他身边坐下,陪他多聊几句。哪知道他那屁股刚挨炕沿,何复兴抡起烟枪,"咚"的一声就敲到了他的脑袋上。
唐安琪自从在孙宝山那里受过一惊之后,落了心病。此刻他挨了这一下子,便是下意识的站起来,声都不出,直接就跑。戴黎民没进屋,在门口站着,见他一头冲了出来,不禁莫名其妙:"怎么啦?"
唐安琪喘了一口粗气,知道自己是安全了,这才答道:"何复兴打我的头。这是怎么回事?他对我有意见?"
戴黎民二话不说,迈步进门。唐安琪捂着脑袋揉了揉,忽然就听啪啪两声脆响,随即便是戴黎民的怒骂:"是不是大烟都治不住你的疯病?"
然后又是一顿噼里啪啦。何复兴一直是没有声音,直到最后才忽然呻吟一声,可也仍旧是不说话。
唐安琪贴在玻璃窗上向内看,见戴黎民把何复兴从炕上扯下来,推倒在地用脚乱踢,把他踢得满地乱滚。何复兴也不躲闪,仰着脸只是盯着戴黎民。玻璃窗子结了霜,唐安琪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戴黎民把何复兴痛打一顿,然后轻松愉快的走出来了,对唐安琪说:"姓何的现在脑子不清楚,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已经替你出气了。"
唐安琪看着戴黎民脸上那道浅浅的红伤――细而长,早已结了痂,将来如果落疤,也会是道淡淡的疤。唐安琪不知道何复兴为什么会这样惩罚戴黎民,都上了刀子了,却是划得如此轻描淡写,纯粹只是吓唬人。
戴黎民又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这儿的人现在都听我的话,如果消息真传出去了,侯司令敢派兵来打,我也不怕。"
唐安琪有些同情何复兴,不过戴黎民这样维护他,他又感到了沾沾自喜。
沾沾自喜的唐安琪,在大年初六这天下午回到了长安县。
一进县城城门,他那心就跳的快了起来,知道虞师爷不会轻饶了自己。然而等小毛子当真把汽车停到虞宅门口,他下车进门一瞧,院子里却是安安静静。
他不喊虞师爷,先喊虞太太:"嫂子,我回来啦!"
东厢房房门一开,虞太太胖墩墩的走出来,眼睛是红的:"安琪,怎么才回来?"
唐安琪见虞太太神情不对,立刻跑近了细看:"嫂子,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啦?"
虞太太含着一点眼泪答道:"你这孩子,你说你这些天淘了什么气?怎么还惊动了天津卫?那边一封电报发过来,他直接就气的病倒了,昨天一天没吃饭,连口粥都不喝。"
唐安琪一听这话,连忙侧身挤进房内。快步走到床边弯下腰,他低头轻声唤道:"师爷,家里出什么事了?"
虞师爷仰卧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半睁了眼睛望向唐安琪,他声音低而沙哑的问道:"你还有心回来?"
唐安琪吓坏了:"师爷,怎么回事啊?天津发来什么电报了?"
虞师爷喘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答道:"侯胜魁发来的通电,说你勾结何复兴的部下,意图反叛夺权,抢万福县。"
唐安琪一听这话,登时愣住了:"我、我没有啊……"
虞师爷满头满脸的往外渗冷汗:"你真是气死我了……等着开战吧,安稳日子过到头了。"
唐安琪急的也要出汗:"我真没――通电上说我勾结谁了?"
虞师爷猛然睁开眼睛,欠身怒道:"你勾结了谁你自己不知道?一个姓苟的团长,是何复兴的老部下,想起来了没有?"
唐安琪的声音也拔了高:"没有!我不认识什么姓苟的!在万福县我就只认识何复兴和戴黎民!那闹反叛的是――是戴黎民,哪有什么姓苟的!"
话说到这里,就没法再隐瞒下去了。唐安琪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又委屈又惊恐的好一顿讲述。虞师爷听在耳中,越发气的肝肠寸断――唐安琪都掺和到了这种地步了,再说和他没关系,谁能相信啊!就说戴黎民是主谋,可人家何复兴不这么讲,自己这边说破天了又有什么用?
虞师爷苦心经营,好容易把长安县纳入了唐旅的囊中,谁知道平白来了这么一桩祸事。本来唐安琪一声不吭跑去万福,已经把他气了个倒仰,一封通电发过来,越发是雪上加霜。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喘,在床上挣扎的躺不住。唐安琪把他扶起来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摸他后背,同时也是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有心机
虞师爷本是个好身体的人,从来不头疼脑热的闹病,可是这年冬天是特别的冷,虞师爷先是生了唐安琪的气,初二那天清晨出来扫雪,热身子又不慎吹了冷风,如今再加上天津卫发来的那封通电,三方夹攻,登时就把他攻倒在床、大病起来。
唐安琪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看虞师爷喘的不是那样激烈了,他小心翼翼的把人放回被窝,又把虞师爷的一只手也掖回被窝。俯身凑到虞师爷耳边,他心乱如麻的低声说道:"师爷,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处理这件事情。"
虞师爷天旋地转的瘫软了身体,四肢百骸都像是灌了铅,一丝一毫都调动不了。勉强向他睁开眼睛,他气若游丝的说道:"你找宝山和吴耀祖……让他们出去收粮食回来……如果真开了战,我们就把城门一关……守城……"
唐安琪看了虞师爷这副虚弱痛苦的模样,心都碎了。急急的点了一阵头,他给虞师爷掖了掖被角,然后起身匆匆出门去了。
唐安琪在旅部见了孙宝山和吴耀祖,没情没绪,也不多说,直接就让他们出去征粮调粮。孙宝山和吴耀祖听了这话,一起犯难――这大年下的,上哪里调粮?出城抢去?
唐安琪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把该下的命令讲明白了,然后就挥挥手,让两位团长退下。吴耀祖默然无语,孙宝山却是十分烦躁,急赤白脸的埋怨道:"好好的日子,让你搅成这样。当旅长就要有个当旅长的样子,你可好,专给我们捅娄子惹麻烦。弟兄们跟你这么混下去,将来怕是要吃大粪了!"
唐安琪正是心慌意乱,听了这话,气的拉开抽屉拿出一块玉石镇纸,"啪"的一声拍到了写字台上:"那你把我砸死,自己混吧!"
吴耀祖见状,连忙拉着孙宝山往外走。孙宝山犟头犟脑的还不服,气哼哼的甩开吴耀祖,他自己走。
唐安琪看过了通电原文,果然和虞师爷所说的分毫不差。心里暗暗怨恨起戴黎民,他找出纸笔,刷刷点点的写出一封短信,然后和电文叠在一起装进信封,让小毛子立刻开车返回万福县,一定要把这封信交到戴黎民手里。
他想戴黎民是太自信了,还说什么"上下都听我的话",结果内奸早已把信送了出去――只是这信蹊跷,完全不提罪魁祸首,反倒是把自己这个看热闹的揪了出来。
然后他也没有回家。不愿意回去,因为没脸面对虞师爷,也没脸面对虞太太。不怪孙宝山对他发急,他知道自己是给大家闯大祸了。
于是他就静静的坐在旅部屋子里,望着窗外发呆。
小毛子在下午三点多钟出发,晚上六七点钟就回了来,带着戴黎民的回信。
唐安琪打开信笺读了一遍――戴黎民此刻也是十分迷惑,不过没有关系,他告诉唐安琪,如果侯司令真敢派兵来打长安县,他会立刻带兵前来支援。届时他打头阵,尽量不让唐旅动用一兵一卒。
唐安琪折起信笺,长叹一声,心想狸子倒真是个有担当的,比自己强。
在唐安琪长吁短叹之时,远在万福县的戴黎民吃过晚饭,好整以暇的走过满地白雪,进入了关押何复兴的温暖小屋。
屋里一片漆黑,空气温暖滞涩,夹带着沉郁的鸦片烟气。戴黎民抬手一拉灯绳,电灯立时大放光明,而热炕上的何复兴受了惊动,这时就慢慢睁开眼睛,静静望向了戴黎民。
戴黎民穿着一身黄呢子军装――他是高挑身材,肩膀端正,穿起军装是特别的英武。单手插|进裤兜里,他站在炕前上下打量了何复兴,随即忽然一笑:"醒醒。"
何复兴醒了,醒的不能再醒。蜷缩着凝视了戴黎民,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黎民。"
屋里真是热,火炉子烧的红红的。戴黎民抬手摸到军装领口,用手指灵活的捻开了一粒纽扣。
慢条斯理的脱下军装上衣,他露出了里面贴身的雪白衬衫。随手把上衣扔到炕里,他走上前来,在炕边坐了下去。
何复兴还在一眼不眨的看着他。戴黎民是如此的年轻魁梧,英俊不凡;简直要刺痛了他的眼睛和心。
戴黎民这时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烟盒里只有一支香烟了,被他抽出来叼到嘴上。把烟盒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卷。深吸一口呼出蓝烟,他抬起夹着烟卷的右手,下意识的挠了挠鬓角。
这回转身面对何复兴,他轻松笑道:"不错,你舅舅那边已经有回音了。"
何复兴神情木然的坐了起来,一双眼睛还盯着戴黎民。戴黎民有着俊美的面孔,和可爱的短发――太短了,毛茸茸的立着,他还记得那种触感,摸起来暖烘烘的,其实有些扎手,因为头发还是偏于硬了,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柔软。
戴黎民自顾自的一口一口抽烟,懒得去看何复兴。何复兴没什么好看的,大烟鬼而已。或许当年也曾是个体面人物,不过现在他的确就只是个面无人色的大烟鬼。想到何复兴对自己的迷恋与骚扰,戴黎民忍不住一皱眉头,感到了一种微妙的恶心。
在何复兴那堪称饥渴的注视中抽完一根烟,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然后对着何复兴微微一歪头。何复兴愣了一下,随即受宠若惊似的凑上前去,闭上眼睛亲吻了他的面颊。
亲过一次,他还不足,伸手要搂对方的脖子,结果被戴黎民一把搡出老远。
戴黎民用手背一蹭面颊,然后回身从炕角那里拽过小炕桌。拉开炕桌下面的抽屉,戴黎民取出几张稿纸,一只钢笔。
"过来!"他不看何复兴,低着头拧开钢笔笔帽:"这回给你舅舅写一封亲笔信,让他把队伍派到长安县南边,就说你要南北夹攻打下县城。"
何复兴佝偻着蹲在炕上,双手抱着膝盖,神经质的微微战栗,却是不言不动。
戴黎民没有大发雷霆。弯腰把何复兴拉扯到了身边,他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怎么着?还要和我讲点条件不成?"
他俯身下去,压低声音笑问:"又想让我干你?"
何复兴仰脸望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
戴黎民笑模笑样的直起身来,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真他妈的贱!"
何复兴脱了裤子,光脚站在青砖地面上。他的面前就是炕桌,桌面上的纸笔都已经端正摆好了。
戴黎民解了腰带,退下长裤紧贴着站到后方。抬手一拍何复兴的屁股,他向后扳了对方的胯骨:"撅起来!"
何复兴就真的撅了屁股。他的身体凉而空虚,需要火热坚硬的楔子来把他开辟填满。
戴黎民毫不怜惜,三顶两顶的尽根没入。前后略弄了两下,他停止动作,把何复兴的右手握起来按到桌上:"写!写完让你快活一次!"
何复兴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默然拿起了笔。
写完之后,何复兴把信纸向后递给了戴黎民。
戴黎民接过来读了一遍,随即满意的将其折好塞进衬衫口袋里。满脸嫌恶的扭头望向墙上一张山水画,他开始用力冲击身前的何复兴。何复兴大概是疼了,低低的呜咽出声。这让戴黎民烦躁的抓住了他的头发:"不许叫!"
在戴黎民的眼中,何复兴纯粹就是扎吗啡扎坏了脑子。他受够了这个大烟鬼的亲吻与抚摸,面对着何复兴,他常常厌恶的身心俱软,而何复兴却仿佛是很有兴趣被他干。
当然,后来也还是真刀真枪的干了,不过次数不多,一只巴掌就可以数清。
戴黎民想象身下这人是唐安琪,终于很勉强的做到了最后。捡起何复兴的裤子擦了擦□,他提起裤子系上腰带。
何复兴委顿在地,一头一脸的汗。忽然抬起头,他阴测测的问道:"全是为了唐安琪吗?"
戴黎民对着他摇了摇头:"不是。"
然后他拿起炕边军装穿了上,转身推门走了。
这一条计,是戴黎民在腊月二十九那天见到唐安琪后,忽然想出来的。
他戴黎民不是个吃哑巴亏的人。躲在长安县里的叛徒们,是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他的目标很明确――他不会去伤唐安琪,甚至都不会去动吴耀祖,他只要杀虞清桑和孙宝山。只是长安县城太不好进,硬攻是没有胜算的,而且很可能演化成一场漫长的持久战。所以他非得动点脑子不可。
来者不善
虞师爷喝了军医熬出的两副汤药,上吐下泻,病的越发重了。
唐安琪知道虞师爷本来没有大病,就是身体受了风寒,心里又憋了火气,所以此刻就撵走军医,让虞太太每天只熬稀粥喂给虞师爷。虞师爷半饱不饿的躺在床上静养几日,果然便是慢慢的缓了过来。
在这几天里,一支独立团已经大张旗鼓的开到了长安县南。自家外甥开了口,侯司令不能不帮这个忙。而与此同时,戴黎民的亲笔信也像连珠箭一样,接二连三的飞到了唐安琪面前。
戴黎民愿意带兵前来援助。他也不敢主动招惹侯军,可是如果侯军发动进攻,何旅士兵可以率先抵挡,何旅士兵挡不住了,唐旅士兵再上。战争中所受一切损失,都由各部自己负责。何旅甚至可以自带粮草,不吃唐旅一粒大米。
虞师爷病的睁不开眼睛,唐安琪就拿着信件去找了孙宝山和吴耀祖。三人嘁嘁喳喳的商量许久,吴耀祖仿佛是无所谓――他始终是外来力量,妃子岭和小黑山是永远亲近不起来的;孙宝山则是很不同意。唐安琪问他理由,他又笨嘴拙舌说不清楚,归根究底就是害怕戴黎民,并且加上心虚。
吊儿郎当的站在地上,他低着头支吾说道:"到底是为什么只打长安不打万福,戴黎民始终也没说清楚……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唐安琪看他是个大笨蛋,心里就有些不耐烦:"戴黎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怀疑侯胜魁是打算各个击破,先一边安抚何旅,一边打下长安;等到咱们完了蛋,侯军再去攻打万福,到时何旅孤军奋战,肯定不是对手。"
孙宝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思索良久,末了忽然问道:"师爷有主意吗?"
唐安琪"唉"了一声:"早上又吐了,现在睡呢!"
吴耀祖把嘴闭的死紧,一言不发。孙宝山搓了搓手,吞吞吐吐的又道:"我怕戴黎民进城闹事……不过呢,如果现在不让他进来,等到独立团把长安县包围了,再想让他进也进不成了……"
唐安琪抬头说道:"吴团长,如果戴黎民进城了,你能不能带兵做好准备?"
吴耀祖问道:"什么准备?"
唐安琪无可奈何的瞟了孙宝山一眼:"就是如果戴黎民闹事了,你能立刻把他打出去的准备。"
吴耀祖认真的思索一番,最后笑道:"立刻打出去,那我不敢保证;不过应该是拦得住。"
唐安琪又转向孙宝山:"你怎么想?"
孙宝山长出了一口气:"那……那就让他进来吧!"
在何旅士兵进城之前,戴黎民又给唐安琪送去了一封信,说是希望在他入城之时,唐安琪务必要亲自前来迎接――他怕孙宝山那小子不仗义,躲起来冲他打冷枪。唐安琪出来镇住场面,兴许孙宝山会有所收敛。
这当然是合理要求,虽然唐安琪知道孙宝山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过这两只野物能够互相防备,都有顾忌,也算是件好事。
进城的日子定下来,唐安琪回家坐到虞师爷床边,俯□去轻言细语,将此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虞师爷本来是昏昏欲睡的,可是越听下去,一双眼睛睁得越大。待到唐安琪讲述完毕,他就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却是没有说话。
虞师爷躺久了,身上带着淡淡的汗味和药味。唐安琪一点也不嫌,低头和虞师爷额头相抵,要去试出他的体温。虞师爷不发烧了,这是个好现象,只是精神不济,单会睁大眼睛发呆。
唐安琪抓住被角用力向上提,想要盖住虞师爷的肩膀:"师爷,你好好养病,不用担心。"
虞师爷想要说话,可是喉咙肿痛的像噎了火炭。徒劳的张了张嘴,他忽然闭上眼睛倾颓下来,心想或许无妨。得饶人处且饶人,自己当初并没有对戴黎民赶尽杀绝。
在大年初十这天上午,何旅进城了。
戴黎民在信上说自己会带五百士兵进城,可是唐安琪站在城楼上向下一望,就见何旅队伍浩浩荡荡,绝不是个五百的数量。
他不害怕,不担心,因为不相信戴黎民会欺骗自己。今天是个和暖天气,他一身戎装的裹着黑色大氅,在明媚阳光下浑身暖洋洋。
转身慢慢走下城楼,他看到了局促不安的孙宝山。孙宝山这人就不能快乐,一快乐就口歪眼斜的;如今军装笔挺的严肃了,看着反倒有了冷峻气质。
"宝山。"唐安琪开了口:"你要是真不愿意去见戴黎民,就往后站。我一个人也能给他领路。"
孙宝山没客气,一转身就混到副官群里去了。
这时小毛子牵过一匹菊花青战马走过来:"旅座,上马吧,何旅那边马上就要进城了。"
唐安琪抬手搭上马鞍:"小毛子,你来扶我一把,把我推上去。"
唐安琪连滚带爬的骑上菊花青。菊花青是匹通人性的高头大马,唐安琪一抖缰绳,它就轻快的颠着蹄子,悠悠的小跑到了城门前。这时,唐安琪已经能够看清领头队伍中的戴黎民了。
戴黎民在对他笑,阳光强烈,他的肩章领章马刺配枪一起闪烁了光芒,刺的人眼睛作痛。
于是唐安琪也笑了,他的笑容是绵软没有力道的,宛若一幅画,一笔一笔细细描绘,只是美,只是花红柳绿艳阳天。
戴黎民并没有策马飞奔,他在身边卫士的簇拥下,稳稳当当的走到了大敞四开的城门口。
抬手摘下军帽,他满面春风的掷向前方:"安琪!我来啦!"
唐安琪扬手接住军帽,朗声笑道:"戴副旅长,欢迎!"
戴黎民催马向前,同时对着唐安琪招手:"安琪,你到我这里来。"
唐安琪离开身边卫士副官,欢喜的走到了戴黎民身边。两人并肩齐行,唐安琪把军帽还给戴黎民:"咱们这就直接去城南,先把你的队伍安顿下来。"
戴黎民拿过军帽向后一递,后方副官立刻抬手接住,紧接着把一顶钢盔送到了他的手中。他把钢盔扣到头上,又把盔边垂下来的一条细皮带绕过下巴,仔细穿入另一边的铁扣中系好。扭头对着唐安琪一笑,他从钢盔的阴影下面射出目光:"宝山没来?"
唐安琪正在饶有兴味的欣赏戴黎民的新形象:"宝山在队伍里面,他不大好意思见你。"
戴黎民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回头射出目光。他和唐安琪已经走出很远了,后面的队伍尾巴隐约已经全部进入县城。道路两边都是唐旅士兵,排着稀稀拉拉的细长队伍夹道欢迎,似乎是专为机枪扫射而准备的。
"虞清桑呢?"他状似无意的又问:"他也不好意思见我吗?"
唐安琪转向前方:"师爷病了,他不想见你,我也不会让你见他。"
此言一出,戴黎民转过脸,对着身边军官微微一点头――老王,曾经到虞宅给唐安琪送过面人,认识路的!
老王的目光和戴黎民一触即收。不动声色的抬起手中一根指挥鞭,他随即用力向下一挥,然后大喝一声扬鞭催马,率先冲出领头队伍。唐安琪吃了一惊,就见后方奔出一支小队,在那老王的带领下狂奔向前,风一样的在第一个岔路口拐了弯。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望向戴黎民――一秒钟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了!
"师爷!"他难以置信的抬手指了戴黎民:"你――你要杀师爷?!"
然后不等戴黎民回答,他双腿一夹马腹,就要向前直追。戴黎民早有防备,见他要跑,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军装领口:"别跑,危险!"
可是菊花青的速度太快了,唐安琪被戴黎民拉扯的向后一仰,菊花青受到牵制,竟是高高立起长嘶起来。唐安琪回身一鞭用力抽向戴黎民,戴黎民连忙把手一缩,同时就见唐安琪顺着那一马鞭的力道直扑下去,竟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戴黎民眼看他滚到马下,连忙一扯缰绳,生怕他被马踩。哪知唐安琪颇为伶俐,落地之后一翻身爬起来,也不上马,撒腿向前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宝山,有诈!"
这一切似乎全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戴黎民见势不妙,索性拔出手枪向天扣动扳机。啪啪几声枪响过后,整条大街立时大乱。戴黎民拍马向前,想要先把唐安琪逮住,免得他受流弹误伤。哪知正在此刻,忽然有人斜刺里策马冲出,单手抬起冲锋枪,对着戴黎民方向就是一梭子,随即深深弯腰,一把将唐安琪扯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戴黎民躲在人后看得清楚,只见这人正是孙宝山。孙宝山一手拎枪,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枚手榴弹,咬下引信之后向前一掷,偏偏扔的很近,正好落在对方马前。戴黎民见状,连忙打马后退,前方队伍立时乱成一团。而孙宝山趁着这个机会,一抖缰绳调头便跑。唐安琪回头望去,正是赶上一声爆炸。在铺天盖地的枪声与硝烟中,他大声喊道:"宝山,回家,去救师爷!"
孙宝山俯□去,把唐安琪也用力摁趴下了:"吵你妈的吵,我知道!"
一粒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战马跑的腾云驾雾,他们也在前方路口拐了弯。
大炮开兮
孙宝山一边策马飞奔,一边沿途向天鸣枪。纷乱中唐安琪的卫队从后方追了上来,孙宝山飞快的回头扫了一眼,然后单手把马缰往腕子上一缠,一边疾驰一边给冲锋枪换了弹匣。
"你有枪吗?"他俯身大声询问唐安琪。
唐安琪侧过脸来,在后方隐隐传来的爆炸声中吼出回答:"没有!"
孙宝山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掖到他怀里:"拿好!"
这是把大肚匣子,大而沉重。唐安琪紧紧攥住了,还是趴在马背上不敢抬头。
孙宝山的马好,驮着两个人照样跑的四蹄生风。后方卫队彻底赶了上来,开始举枪向前射击。孙宝山眼看这个追法太落下风,干脆一扯马缰调转方向,带人穿胡同抄近路,在距离虞宅半里地远的大街上拦住了何旅士兵。拎起唐安琪推下马去,孙宝山像个发了疯的二愣子,端起冲锋枪就开始扫射。唐安琪踉跄落地,头也不回的迈步就跑,后方有人跟上了他,正是灰头土脸的小毛子。
气喘吁吁的冲进胡同撞开院门,唐安琪迎面一把抓住了虞太太:"嫂子,城里开仗了,家里危险,咱们快走!"
虞太太吓的目瞪口呆,一时怔在了当地。而唐安琪无暇细说,跑进东厢房翻出衣裳,掀开被子拉起虞师爷就要给他穿,小毛子也上来帮忙。虞师爷睁着眼睛说不出话,面无血色的只是喘息。唐安琪急的快要哭出来,两只手哆嗦着给他系纽扣。小毛子没找到洋纱袜子,直接把鞋套在了虞师爷的赤脚上。
唐安琪正要再用大氅把虞师爷裹起来,不料虞师爷忽然提起一口气,就像憋住了似的,一张脸越来越红。唐安琪连忙狠拍他的胸膛:"师爷,师爷,你怎么了?"
虞师爷"吭"的咳出一声,这回气息畅通了,哑着嗓子硬挤出声音:"去火车站……他们拦不住火车……你也走,一起走……"
唐安琪早没了主意,这时答应一声,自己就要去背虞师爷。他向来养尊处优,从来是半分力气都不出的,然而这时人急了眼,竟然背起虞师爷就能走,丝毫不觉沉重。小毛子见他光顾着用手从后托起虞师爷的双腿,把那只大肚匣子丢在了地上,这时便灵机一动,扭头出门冲进西厢房,把唐安琪那把小枪翻出来带了过去。
把小枪塞进唐安琪的军装口袋里,他捡起那把大肚匣子拎着,这就要护着虞宅众人出门。虞太太还站在院子里发呆,这时忽然醒悟了,也来不及多收拾,一手扯了彩霞,跟着众人忙往外走。虞宅门口的两名士兵把子弹都上了膛,正是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索性随上旅长,懵里懵懂的向前小跑。
唐安琪不敢往孙宝山那边去,只能走相反方向出胡同。未等他跑出多远,忽有一队吴团士兵冲了过来,领头之人正是吴耀祖的亲信副官。那副官见自己来得正好,连忙翻身下马,高声说道:"旅座别慌,我们团座派我们来保护虞宅!"
唐安琪一听这话,不由得停了脚步;然而虞师爷的头歪着枕在他的肩上,气息奄奄的轻声说道:"走,走!"
唐安琪把虞师爷向上又托了托,然后说道:"这里不够安全,你快送我们往火车站走!"
那副官一听,也没意见,当场命人让出战马。唐安琪和虞师爷共骑一匹,小毛子带着虞太太共骑一匹,彩霞家在乡下,在城里无处投奔,这时就和士兵共骑一匹。唐安琪率先一抖缰绳调转方向。单手搂住前方虞师爷的腰,他领头催马向前。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不是手榴弹爆炸,倒像是炮弹开花,正是炸在了民居里面。唐安琪匆匆瞥了一眼,随即抬手捂住虞师爷的脑袋。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他在劈面而来的寒风中风干了惊惶的眼泪。
长安县城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北边战事激烈,孙团已经全员上阵开始火拼;南边尚算太平,吴团也开始派兵向北支援,并且在高地上架了掷弹筒和几门山炮。吴耀祖知道自己可以和唐安琪这种长官友好相处,但绝不可能与戴黎民和平共存。如果孙宝山真的无用,那他会占住南城,自行割据。而为了胜利,必要时他会采取焦土政策,把孙团和何旅、以及北边百姓,全部轰成齑粉。
这时,唐安琪等人已经抵达了火车站。
长安县作为一处中等规模的交通枢纽,是时常会有火车经过的。不过经过归经过,却是未必都停。唐安琪背着虞师爷冲上月台,身边跟着车站站长。
"三分钟后……"站长看着怀表说道:"会有一趟专列经过。"
唐安琪汗流浃背的问他:"谁的专列?"
站长思索着答道:"好像是金专员,从西安到北平去。可是也不能停啊。"
唐安琪回头环顾了身边几名士兵,然后说道:"等一会儿专列过来了,它停,我们就坐火车;它不停,我们就扒火车;反正务必尽快离开这里,听见没有?"
众人一起答应。
唐安琪又望向虞太太:"嫂子,别怕。"
虞太太都要怕死了,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彩霞哭出声音,表示不想走,要留下;唐安琪一听这话,正是求之不得,当众让她立刻滚蛋。
三分钟后,火车果然来了。
唐安琪提前脱下大氅,又解□上的武装带,把虞师爷牢牢捆在了自己身上。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是觉不出累来。虞师爷一阵一阵的发昏,脚上一只鞋掉了,谁也没有留意到。虞太太胖,又是个小脚,所以小毛子带着她,小毛子灵活。
专列不长,开的也不算快,车窗全都垂着窗帘。唐安琪虽然淘气,可是还没有过扒火车的经历,倒是小毛子更聪明,带着一名守门卫兵夹住虞太太,看准时机大叫一声"跳",结果两人带着虞太太一跳,竟然就当真跳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
唐安琪长了见识,效仿着也是一跳。跳完之后大叫一声,瞬间头发汗毛就全立起来了――他差点落脚不稳,摔到火车轮子下面去。
火车车窗开了,粉红色的窗帘随风扬出一角。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伸出脑袋,莫名其妙的左右看了一番,嘴里咕哝道:"什么声音?"
唐安琪双手抓着,双脚勾着,壁虎一样贴在车尾,一声没敢发出。
等到那个脑袋缩回去了,车窗也关上了。他带着虞师爷那一百多斤分量,千辛万苦的横向移动抓住梯子,一路向上爬到车顶。
手脚伸开贴在冰凉的车顶铁皮上,他压抑着喘息,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的大跳,冷也不知道了,累也不知道了。
金专员的专列经过车站不久,长安县便变成了一片火海。
守在南边城外的侯部独立团见长安县内一片大乱,便要趁机进攻,分一杯羹。吴耀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就把储存已久的弹药尽数搬运出来,直接反攻。
吴耀祖这个人只讲道理,不讲人命。此刻大炮开兮轰他娘,他除了吴团不打,除此之外不分敌我,一概格杀。孙团正在和何旅进行巷战,忽然炮弹从天而降,糊里糊涂的被炸死了许多。
戴黎民知难,但是不退,因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他的队伍已经杀到了长安县中心,这时撤兵,真亏死了!
惊弓之鸟
专列就是专列,一路不停,其余火车都得给它让路。唐安琪摆成"大"字形趴在车顶上,很快就冻麻木了手脚头脸。忽然来了大转弯,他闭上眼睛浑身使劲,能抓的能勾的全部利用上,连肚皮那里都成了吸盘。
虞师爷没声了,冰凉的面颊贴了唐安琪的脸。唐安琪抬起头向前望去,就见前方隐隐又有了车站影子。小车站,月台下面荒草丛生,不过也有几个人影在晃,不知是车站工人还是旅客。
火车稳稳驶近车站,唐安琪这回看清楚了站牌子――文县,陈盖世的老家!
唐安琪骤然来了精神,仰起脸高声喊道:"小毛子,预备跳车!"
小毛子护着虞太太,趴在前面一节车厢顶上,不敢回头,扯着嗓子答道:"是!旅座!"
唐安琪试探着弓腰爬起来,眼看火车快要经过月台,他双手向后托起虞师爷的双腿,然后把心一横,大叫一声纵身便跳。
月台上骤然响起一阵惊呼,几名旅客猝不及防的后退两步,就见这名军官张牙舞爪的拍在地上,又随着惯性滚出好几圈去。与此同时,火车车窗"喀拉"一声开了,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美男子伸出头来,十分错愕的惊问:"什么情况?"
美男子话音刚落,前方又响起了几声怪叫,是小毛子和两名士兵护着虞太太,也一起连滚带爬的着了陆。
专列不停,带着美男子的疑问渐行渐远。而唐安琪一挺身爬起来,先是扭头去看虞师爷――虞师爷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他又去看虞太太,虞太太已经站起来了,滚的浑身是雪,脑后一个小纂儿也散了开。
百姓是永远不敢招惹大兵的,几名旅客自动抱着包袱远远退下。唐安琪对着小毛子一挥手,然后背过双手把虞师爷又向上托了托:"这里是陈盖世的老家,咱们先上他那里落落脚!"
小毛子答应一声,扯着虞太太直奔出口。亏得虞太太是个老嫂子,小毛子这样的小兵在她眼中都是孩子,所以拉拉扯扯也没忌讳。虞太太脚疼的针扎刀割一样,但是不敢停下来拖累众人,咬牙含泪的坚持往前快走。
在火车站外,这一帮人抓了几辆黄包车。能买得起县长的家族,必定是个富贵的望族。唐安琪一提陈盖世的名字,车夫立刻表示知道,然后拉起他们就跑上了路。
唐安琪坐在车里,已经把虞师爷解开来抱到了腿上。他发现虞师爷少了一只鞋,赤脚都冻成了青紫颜色,可是现在没办法。他一路总是忍不住低头要看那只赤脚,越看越冷,替虞师爷冷。
不过这样抱着虞师爷的感觉也很好,虞师爷柔软的依偎在他怀里,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几乎就是楚楚可怜了。唐安琪喜欢虞师爷这沉甸甸的分量,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背着虞师爷走出更远。
陈盖世还在家里过年,本打算过完正月十五再返回长安县。忽然见到唐安琪狼狈来访,他惊的两只大眼睛乱转:"哟,唐旅长,这是怎么回事?"
唐安琪无暇多说,开口便道:"老陈,快找张床,师爷病着呢,这一趟可把他冻坏了!"
陈盖世六神无主的,把唐安琪引到了一间温暖厢房。唐安琪把虞师爷放在床上躺下了,又让虞太太快来坐着歇脚。匆匆展开棉被盖在了虞师爷身上,唐安琪这才发现自己手掌手背全都卷起了油皮,也不知是何时蹭伤的。
唐安琪把虞师爷和虞太太交给了陈盖世。陈盖世听他讲述了长安县内的混乱情形,便让他也留下躲避风头。然而唐安琪不肯。
唐安琪自认并没有亏待过任何人,也并没有耍过任何阴谋诡计;堂堂正正,为何要躲?况且自己身为旅长,平日受着部下众人的讨好恭维,如今到了危急时刻了,却是缩起头来装乌龟?那样的话,不但自己没脸,也对不起人。
尤其是对不起虞师爷。虞师爷一心盼他出人头地,他要是丢了身份、丢了军队、丢了地盘,师爷就算醒过来了,也非得再气死回去不可。
陈盖世见他不听劝,就集中了视线,很担忧的看着他:"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县里那么危险,你还回去?"
唐安琪端着一杯热茶,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让我想想……我现在还是有点糊涂。"
陈盖世在长安县做了这几年的县长,唐安琪在银钱上没亏待过他,收的税粮该怎么分成就怎么分成,从来不曾仗着枪杆子占他便宜。除此之外,两人在吃喝玩乐上也是一对知音,时常结伴冶游,谈笑风生。所以冲着这一份情谊,陈盖世紧闭大门,决定保护唐安琪这一行人。
而唐安琪端着热茶暖手,垂着头沉沉的还在想。
他把侯司令那封莫名其妙的通电和戴黎民的突然发难联系在一起,明白自己是受了骗。戴黎民肯定是居心叵测了,可是侯司令呢?侯司令那么大的人物,说打谁就打谁,不至于要和戴黎民串通起来收拾自己呀!
如此看来,侯司令大概也是被人当成了枪。能调动侯司令这架重型机枪的人,似乎就只有何复兴。可何复兴被戴黎民夺了权力,怎么还能配合对方演出这场好戏?除非是何复兴受了胁迫。
唐安琪心里渐渐有了亮光――戴黎民如果能够摆布何复兴,那自然是怎说怎有理。只要侯司令别亲自跑去万福查看情形,那他就很可以瞒天过海的继续骗下去。即便侯司令日后当真有所察觉了,戴黎民攥着何复兴这个人质,也能继续抵挡一阵。大烟鬼看着不像是个有头脑的聪明人,万一到时再被戴黎民骗活了心,和戴黎民泯了仇怨,那……
唐安琪对何复兴一点意见都没有,可是他此刻看出了何复兴的重要性。如果戴黎民手里没有何复兴,他就不会如此大胆嚣张。这戴黎民,犯上作乱还作出理来了!
唐安琪知道戴黎民深恨虞师爷和孙宝山。他不能不让戴黎民去恨,因为虞师爷和孙宝山的确是对不住戴黎民。不过虞师爷当初并没有对戴黎民赶尽杀绝,所以戴黎民现在就有些坏的过分。
唐安琪当年不愿让虞师爷杀了戴黎民,如今也决不允许戴黎民伤害虞师爷。除此之外,他也有些寒心,觉得戴黎民变狡猾了,连自己都骗。那么,先前那些甜言蜜语柔情蜜意是不是也属于骗局的一部分呢?
唐安琪不肯细想,一细想就该难过了。
唐安琪认为这场混乱战局中的关键人物,不是交战双方,而是那位倒了大霉的何复兴。他不肯吃哑巴亏,决定亲自去趟天津面见侯司令――他做鬼也得做个明白鬼!
可是就算侯司令信了他的话,也还是不能让人安心。想到何复兴在戴黎民那里挨打时的种种异样表现,唐安琪就要不由得往歪里琢磨――大烟鬼那个德行就像死不瞑目似的,显然是对戴黎民很有想法。如果大烟鬼临阵倒戈站回了戴黎民一方,兴许也是可能的。
唐安琪忽然生出念头,暗想如果何复兴死在戴黎民那里就好了,那样戴黎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唐安琪在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带着小毛子换了便装,带了一笔款子便要前往天津。临走前他去看望虞师爷,虞师爷昏迷不醒,浑身热的像火炭一样,虞太太不眠不休的守在床边伺候他。
唐安琪见状,便没有再惊动他,只对虞太太交待一番,然后就揣着一笔款子上路了。
双管齐下
唐安琪带着小毛子,乘坐过路火车到了天津。
走出火车站时,正是中午时分。这回两人穿的温暖,走得从容,因为身上款子充裕,所以底气也足。小毛子生平只来过天津一次,不认路,尤其是此刻街上洋溢着新年气息,热闹非凡,他就越发怯头怯脑的要发懵。唐安琪见他笨手笨脚的快要跟不上,就握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前走,又回头斥道:"好好走路,不许东张西望!"
小毛子下意识的就打了个立正:"旅座原谅我。"
"滚你娘的!"
唐安琪骂完这句,随即扭头继续向前,不想一辆汽车缓缓驶来,他光顾着回头骂小毛子,竟是全然不曾留意,如今一步迈出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肚皮已经贴上了汽车车身。
他吓的惊呼一声,而那汽车也鸣着喇叭停了下来。汽车夫打开车窗张口就骂:"小王八蛋,大过年的不想活啦?眼睛长到后脑勺上了?"
唐安琪立起两道眉毛,正要做出回击,不想汽车后排的车窗忽然也开了,一个乌光锃亮的脑袋在里面发出疑问:"你不是唐安琪吗?"
唐安琪扭头望过去,一看之下,登时后退一步:"哎哟!"
随即他垂下双手,偃旗息鼓的一鞠躬:"余学长,好久不见,你好吗?"
乌光锃亮的脑袋伸了出来,却是一张很体面的容长脸,剑眉朗目高鼻梁,十分富有英气:"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
唐安琪遇到少年时代的克星,此刻老老实实,不敢乱动:"校长把我赶回家后,家父家母便带我回乡祭祖,不料路上遇了地雷,家父家母当场惨死,我……我就一个人混来混去的……"
寒风拂过余学长那堪称完美的大背头,余学长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向后靠回车里:"原来如此。你这是要去哪里?"
唐安琪低头答道:"没要上哪儿去,刚下火车,就想找个地方先吃顿饭。"
车内传出余学长的声音:"那上车吧,我请你这一顿饭。"
唐安琪不敢拒绝,怕余学长当街揍他。回身一扯小毛子,这二人乖乖的上车去了。
唐安琪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被余学长暴打过一顿。
那是唐安琪已然进了中学,余学长也在中学读三年级。余学长似乎是念书念的不大明白,比同级同学年纪都大,然而把书念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成绩极差,常被先生讥讽。在一个明媚春日,学校全体出去郊游,众学生都带着精致吃食,预备野餐,唯独余学长拎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食盒。及至到了公园草地,旁人都拿出点心蛋糕、水果饮料,余学长一掀盒盖,里面赫然摆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肉丸子。
唐安琪在旁觑见,当场拍手笑倒,然后大喊大叫,说余学长在家下了个大蛋,带出来当做野餐。
他漂亮活泼,众学生都恭维讨好他,他笑,旁人就也跟着一起笑。余学长恼羞成怒,把唐安琪抱起来扔到公园小河里去了。
唐安琪吓坏了,坐在浅水里开始嚎啕,春游结束后他还哽咽不止。从这以后,余学长又找茬把他收拾了几顿。他彻底服了,盼着余学长快些毕业,然而余学长成绩恶劣,总不毕业。
在一家西餐馆子的雅间里,余学长和唐安琪相对而坐。小毛子站在后方,很守本分的昂首挺胸,咽下口水。
余学长听说唐安琪在长安县当了旅长,便是啼笑皆非的歪头一皱眉毛:"混得不错嘛。"
唐安琪食不甘味的嚼着一片生菜,忽然想起余学长的家庭很有背景,是世袭的流氓大亨,再看余学长如今这副模样,想必也是已经子承父业。匆匆咽下口中菜叶,他鼓足勇气压低声音,开口问道:"余学长,我知道你是个有办法的人,那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身手好的?"
余学长放下刀叉,扯下领口餐巾擦了擦嘴:"干什么?"
"我有点私人的恩怨,那个……我被人害惨了……"
余学长看了他一眼,然后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根金光闪烁的钢笔,拧开笔帽后在餐巾上写了几个数字。把餐巾往唐安琪面前一掷,余学长一边拧上钢笔,一边轻声说道:"这人姓陆,你自己去联系,不必提我。"
唐安琪抓起餐巾,连忙道谢。
余学长的好奇心和食欲都得到满足,这时便要先走一步:"你慢慢吃,不够再加,账会记在我的名下。"
外面有人听了这话,连忙一挑雅间帘子。唐安琪站起来,恭送学长离开。余学长个子高,微微弯腰经过房门,然后带着一名汽车夫、一名保镖,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唐安琪回到雅间,让侍者撤下无用餐具,把那大餐再上一份,随即回头对着小毛子一招手:"傻站什么?过来吃呀!"
唐安琪和小毛子吃饱喝足之后,不敢耽误时间,连忙就按照号码打去电话,找那一位陆先生。陆先生接了电话,语气淡淡的,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过去面谈。唐安琪带着小毛子立刻离开馆子坐上黄包车,前去寻找陆先生。
唐安琪一看见陆先生本人,就忍不住笑了:"你?"
原来这陆先生并非陌生人士,正是那夜抓猫吓人的陆雪征先生。
然后他又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开武馆的呢!"
陆雪征也笑了:"非也。"
唐安琪想让陆雪征去杀掉何复兴――在火车上,他已经算好了时间。只要这边的杀手一动身,他就立刻去找侯司令理论辩白。等到侯司令要向戴黎民发出质问时,正好何复兴已死,可以算作是戴黎民杀人灭口。
陆雪征想了想,然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好说。"
可是出乎唐安琪的意料,陆雪征非常的"贵",并且马上就要付出五成定金。
唐安琪没有那么多的钱,只好把一张小白脸伸到陆雪征的面前:"先付两成好不好?我不会赖这笔帐的,求求你啦。"
陆雪征盯着他看了半天,末了微微一笑:"行,两成就两成,不过事成之后,余下的八成不要让我久等。"
唐安琪"嘿"的一笑,觉得陆雪征这人挺讲理,不错,很好。
陆雪征是位专业人士,自去行动不提。只说唐安琪带着小毛子歇过一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直奔侯府。
毫不吝惜的花钱打点了侯府门房,他很快得到了觐见机会。侯司令披着睡袍走出来,见面就骂:"小王八羔子,你还有胆子来见我?!"
唐安琪哭丧着脸,抬手一抹眼睛:"司令,你冤枉死我了!"
唐安琪站在侯司令面前,把实情原原本本的讲述一遍,末了又道:"司令,是您老人家把我提拔成旅长的,我又守着长安县这么个大地方,真是偷着笑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去打您的外甥?我疯了?"
侯司令瞪着他质问:"那你年前知道万福县里出事了,怎么不立刻向我报告?!"
唐安琪摆出一副很为难的面孔来:"司令,我本来也想报告的,可是当时看着何旅长那个反应,竟不像是十分恼火的样子,戴黎民又是他的贴身卫队长,所以我摸不清头脑。万一是他们兄弟两个一时恼一时好的闹着玩,我这边多嘴多舌的告诉你了您,您再虚惊一场,那我不就有罪过了么?所以我前思后想的,就没有说。后来戴黎民忽然就成了戴副旅长,您又给我发来了那封通电,我又糊涂又害怕的,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现在戴黎民正在长安县里打着呢,我不想做个冤死鬼,所以当时扒着火车逃了出来。"
侯司令虎着一张脸审视唐安琪,审视来审视去,都觉着对方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半大孩子也可以很狡诈,所以他决定眼见为实、不要轻信。
倾城之战
侯司令向万福县发去急电,让何复兴即刻到天津来。
经过了长达两天的等待,万福县那边果然是毫无音信。
侯司令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唐安琪其人其言便生出了几分相信。他又向长安县发去电报询问战情;吴耀祖部立刻做出回应,说是唐旅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旅长不知所踪了。
侯司令接到这封电报之后,把唐安琪叫过来骂了一顿,说是他从军几十载,从未见过战事一起便扒着火车逃窜的旅长。唐安琪垂头丧气的站在他面前,双手抓着长袍两侧,抓紧了松开,松开后再抓紧,是心惊胆战抓心挠肝的模样。
侯司令走上前去,抬手掐红他的脸蛋,拂乱他的头发,当他是个小男孩:"这几天你就留下,事情一天不明朗,你一天不许走!真是奇了怪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闹幺蛾子!"
侯司令说到做到,命人在家中前院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唐安琪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小毛子搬了进去。
唐安琪惦记着长安县,惦记着虞师爷,住的并不安心,可是又走不了,幸而还有小毛子给他做伴。颇为煎熬的过了一个多礼拜,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小毛子,你大名叫什么?"
小毛子蹲在地上,正在给他洗袜子:"报告旅座,我大名叫毛有粮。有粮食吃的有粮。"
唐安琪枕着双臂点了点头:"名字不错。"
小毛子抬头看着他笑了笑,然后低头用力一拧袜子。起身把两只袜子搭在椅背上,他端水出门要泼,不想一只脚刚把房门踢开,侯司令就带着一身寒气挤进来了。
"日他妈的!"侯司令粗声大气的怒吼:"戴黎民那个**的把我外甥弄死了!"
唐安琪一挺身坐了起来,一颗心凉飕飕的提到了喉咙口――陆雪征果然了得,真是要了何复兴的命!
侯司令见唐安琪仰脸看着自己发呆,就伸手一搡他的脑袋:"你个小狗|日的发什么傻?他妈的我就这么一个外甥――我非给复兴报仇不可!"
唐安琪见侯司令一脸凶相,忽然恐惧起来。他想万一侯司令将来得知何复兴是死在了自己手里,那会不会也把自己宰了呢?
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偷偷一咬嘴唇,在微微的疼痛中活泛起来。
"别怕……"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不说,陆雪征不说,又有谁能知道?"
侯司令双手叉腰,站在小屋子里口沫横飞的痛骂一场,然后翌日清晨起了个绝早,要亲自前去长安县给外甥报仇雪恨。
唐安琪这时自然是要随行的。心怀鬼胎的踏上侯司令的专列,他生平第一次干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总犯哆嗦,好像宰了何复兴的人是他自己。
专列在长安县外的村庄附近停了下来。侯司令派出的独立团没能攻进城内,所以驻扎在此按兵不动。这时双方会合,唐安琪又在士兵护送下抵达县城南门,高声大叫的把城门喊开了。
唐安琪最先看到了吴耀祖。
吴耀祖还是先前太平时的那个模样,干干净净一派自然。唐安琪见了他那副镇定模样,心中忽然一酸,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委屈:"吴团长,你好吗?"
吴耀祖向他微笑:"我没事,旅座怎么自己跑去天津了?"
唐安琪认为其中缘由一言难尽,故而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宝山呢?"
吴耀祖答道:"孙团长负了伤,正在卧床休养。"
唐安琪点了点头,知道孙宝山没死,一颗心就彻底放回了原位。
"我把事情对侯司令说明白了。"他对吴耀祖说道:"侯司令是受了戴黎民的欺骗。现在何复兴已经死在了戴黎民的手里,侯司令很生气,要让独立团和我们共同作战,把戴黎民部全歼。"
吴耀祖思索着来回踱了几步:"全歼……那应该让独立团立刻去打万福。万福县一失守――"他不带感情的、很客观的说道:"戴黎民就没有大本营了。"
唐安琪看了吴耀祖一眼,然后低声说道:"侯司令倒是没有这个想法。他打算南北夹击。把戴黎民堵在长安县内。"
吴耀祖沉默半晌,最后欲言又止的笑了一下:"这样啊,也行。"
唐安琪又问:"戴黎民现在是什么情况?"
吴耀祖答道:"半个县城都是他的,他的情况应该和我们这里差不多。"
唐安琪叹了一口气,心里很怨戴黎民。他是多么喜欢和戴黎民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啊。可戴黎民总是想着要杀虞师爷,这就情有可原、罪无可绾了。
"我不懂打仗,你和独立团商量着办吧!"唐安琪对吴耀祖说:"我瞧瞧宝山去。"
唐安琪在军营一间小屋里,见到了孙宝山,同时听到了一桩奇闻――一颗子弹射进了孙宝山的嘴里,然后直接从鼻孔里出来了!
孙宝山在一场战斗中连中四枪,若是换了旁人也就死了,可是他像只野兽一样,竟然能够血淋淋的拖着枪逃入吴团阵地。唐安琪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已经做过手术取出了子弹。
唐安琪弯腰看他:"宝山宝山,听说一颗子弹在你嘴里拐了弯?"
孙宝山面色潮红,一直在发烧。眨巴着眼睛望向唐安琪,他声音轻飘飘的答道:"是啊。"
唐安琪用冰凉的手去摸他的额头:"宝山,你真神了。"
孙宝山瘫在床上不能动,他告诉唐安琪:"神是挺神,可惜被子弹撞掉了一颗槽牙。"
唐安琪伸手去扒他的嘴唇:"张嘴让我看看。"
看过了,他嘿嘿的笑:"掉就掉吧,赶明儿镶颗金的。可惜在最里面,镶了别人也看不见。"
孙宝山病怏怏的说:"看不见就看不见呗,我还靠着牙去摆阔?"
唐安琪拍了拍孙宝山的脸,其实是很心疼的,甚至决定以后再不话里话外的挤兑对方。这是好兄弟,人一辈子能交下几个好兄弟?
唐安琪在孙宝山的病房里守了许久。
孙宝山偶尔会和唐安琪说两句话――他身边寂寞,又因为是大难不死,心里庆幸,所以更是想要说说笑笑。唐安琪拿个小勺子喂给他水,他一口一口的喝,一侧嘴角向上翘翘着,显然是高兴了。
大概是在半夜的时候,昏昏欲睡的唐安琪忽然被炮声震醒。军营地势最高,他带着小毛子冲了出去,爬到一处房顶上举目远眺。
繁华富庶的长安县城,今夜陷入一片绵延火海。
爆炸声浪一波接一波的遥遥传来,唐安琪在房顶上直起了腰踮起了脚,极力想要看得更远。
他说:"小毛子,长安县城完了。"
小毛子站在他的身边:"凭着这个炸法,明早天亮就啥也不剩了。"
唐安琪袖着双手,轻声说道:"三个人的仇,没了一座城。"
小毛子没听明白,自顾自的又说:"这炮开的真密,跟开枪似的。"
在黎明时候,戴黎民率领残部突出重围,撤离长安县城。及至天真大亮了,正如唐安琪所预言的那样,没了一座城。
县城南部还好一点,北部因为一直是主战场,所以彻底变成一片废墟。大街上已经开不了车,唐安琪骑着马回了家――家也没了,瓦砾堆里能看到破碎家具。
他下马走了上去,忽然弯腰捡起一只铁皮筒子。这本来是个饼干筒子,饼干吃光了,筒子被虞太太留下来装纽扣针线。
他继续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一圈,这回再也没能找到任何完整东西。随手把筒子一扔,他想没就没了吧,正好给虞师爷盖大房子――大大的,有山有水有花园,就像侯宅那样。
善后
长安县内有无数人家失去了栖身之地,不过在战火熄灭之后,百姓像蝼蚁一样无声无息越现越多,无需长官们劳心指挥,自己就会动手清理废墟、重建家园。
唐安琪不知道虞师爷见到此情此景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几乎有些怕,怕虞师爷疾病未愈,又要受到战后惨象的刺激。这个时候他就算把鸡毛掸子塞到虞师爷手里,虞师爷也打不动了。
于是他亲自跑去了文县陈家。
他告诉虞太太:"嫂子,仗打完了,长安县还是咱们的。只是家被炸了。炸就炸了,没什么的,正好盖座大宅子。"
然后他又奔到了虞师爷面前。这回他没能立刻伶牙俐齿的做出安慰,只是站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师爷,我来了。"
虞师爷本也没有重病,又在陈宅养了十多天,身体早已渐渐好转。拥着棉被坐在床上,他抬头望向唐安琪,苍白的脸上慢慢生出了笑意。
"安琪……"他拍拍身边:"听说县里太平了?"
唐安琪坐到虞师爷面前,自然而然的握住了对方的手。不过这么半个来月的工夫,虞师爷竟然瘦得厉害,手心手背全没有肉,握起来好像一把枯骨。
"太平是太平了,可也炸得什么都不剩了。"他盯着虞师爷答道。虞师爷的模样真是好,他想,瘦成这样也没走形,只是一双眼睛显得大了,大的空空落落。
虞师爷一派平和的答道:"房子塌了再建,道路毁了再修,只要土地还在就好。"
然后他又笑问道:"你是怎么搬动侯司令的?"
唐安琪,不知为何,下意识的没说实话:"我当时委屈得很,所以就去找了侯司令讲道理。侯司令起初也是半信半疑,偏巧何复兴那时候死了,这下侯司令就信了我。"
虞师爷满面春风,含笑端详着唐安琪的脸:"你也是个傻大胆,换了旁人,谁敢在开战的时候跑到对方家里去?傻人有傻福,你个混小子倒是有点好运气。"
唐安琪看虞师爷兴致很好,不由得也随之活泼起来:"那你以后就甭管我啦。我长大了,又有本事化险为夷,所以――"
不等他把话说完,虞师爷便笑道:"滚蛋!跑来向我要自由闹独立吗?"
唐安琪侧身一躺,压在了虞师爷的腿上:"师爷,我给你讲个新鲜事。一颗子弹打进宝山嘴里,然后拐弯从鼻孔里出来了。宝山没事,就掉了一颗槽牙。"
虞师爷听完此言,想了又想,坚决不信。
唐安琪让虞师爷留在陈家继续休养,等到县城有了清楚模样再说。虞师爷却是既不留下,也不回家,他要去天津。
"年前不是看好了一处房子,还交了定金?"他对唐安琪说:"这回我去把全款付清,房契到手才能安心。"
唐安琪几乎惊讶:"师爷,你还有这闲心哪?"
虞师爷下了床,东倒西歪的站不稳:"日子还得过下去么。"
唐安琪在陈家住了一夜。
翌日上午,在他离开之前,虞师爷又嘱咐道:"天冷,回去搭些大棚子,让百姓有个挡风睡觉的地方,再一天两顿的施舍些饭。马上就要到青黄不接的季节了,军粮肯定也是供应不足。所以量力而为,别蒸馒头,热气腾腾的煮些糙米粥就行。"
唐安琪答应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师爷,城里百姓几代家业毁于一旦,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虞师爷正色答道:"那不是你做旅长该考虑的事情!做大事的人,要能够杀伐决断,虽千万人吾往矣!百姓自有百姓的活路,你看哪个地方人死绝了?"
唐安琪一撇嘴,心想师爷这话应该去和吴耀祖说,吴耀祖肯定是他的知音。
虞师爷自去打理行装,预备带着虞太太同去天津。于是唐安琪就把陈盖世带回来了。
陈盖世的县长官邸地处县西,除了震碎几块玻璃之外,倒是完好无损。他孤身在此,又没有公务可做,闲的难受,独自跑去妓院消遣,结果发现妓院平了,他的相好们也都被炸死了。
唐安琪没有随着陈盖世嬉戏游玩,他人在城内四处走动,查看棚子与粥场的建造情况。
他有过在一瞬间一无所有的经历,所以看到冷风中那些嗷嗷哀嚎的妇人孩子,就格外的怜悯动容。可是军队的战斗力高于一切,他不能光顾着发善心而让士兵饿了肚皮。所以他皱着眉头,还是只能舍出一些滚烫的稀粥。
唐安琪还会经常想起戴黎民。
戴黎民龟缩在了万福县内,仿佛是要和城外的独立团打持久战。这显然是很不容易,因为城中队伍的底子毕竟还是何旅,和他未必一心。唐安琪有时真替戴黎民着急 ――还守个屁啊,赶紧趁着人多往山里逃吧,难道他还能打得过侯司令不成?侯司令要是急了眼,满可以再调来几个师,直接把万福县城围成铁桶。
与此同时,孙宝山开始发起高烧。
孙宝山一直是有些发烧,军医没当回事,以为他受伤严重,免不了会有发炎,多用些药也就是了。哪知道孙宝山浑身几处枪伤全部感染恶化,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唐安琪心知县城没有好医院,所以当即下了决定――把孙宝山往天津送!
在床边深深弯下腰去,他抬手拍打孙宝山的面颊:"宝山,别睡。咱们这就要出门上火车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天津吗?这回就去,先治好伤,然后我带你到处玩玩,好不好?"
孙宝山闭着眼睛,烧的嘴唇发白,一层一层的干燥脱皮:"好……好……"
孙宝山已经穿不得衣裳,被抬上火车时,身上只能盖了一层厚被。
县里的事务全落到了吴耀祖一人身上。唐安琪跟着上了火车,心事重重的担忧,很怕孙宝山会半路死掉――现在他一阵一阵的昏迷,已经是不知人事了。
孙宝山,虞师爷,戴黎民,甚至包括吴耀祖,都是他的好朋友,哪一位出了事情,他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去救。他似乎天生就是个走江湖的坯子,不用人教,自然而然的会讲义气。
傍晚时分,火车到站。
这回唐安琪有备而来,身边的勤务兵卫士都带足了。下火车后他没有联络虞师爷,直接就带人把孙宝山送去了维多利亚医院。及至孙宝山真正住进病房,唐安琪带着小毛子偷偷溜走,拎着一箱子大洋前去寻找了陆雪征。
陆雪征这种人的钱,他是不敢欠的。早早把款子付清,他也早早落个心静。箱子重的坠人手臂,唐安琪心想陆雪征这个买卖做的俏皮,比收税来钱还快。除了这沉甸甸的一箱子,他怀里还揣着一张支票呢,到时全归人家。这么多钱,够买一处小房了。
新的家
唐安琪在陆宅见到了陆雪征。
陆雪征抱着一只病猫,正在捏着猫嘴喂药。唐安琪把银元支票一起摆在他的面前了,他也就只是用眼角余光略略一扫,完全没有亲自清点数目的意思。
唐安琪却是不很放心:"陆兄,你来瞧一眼呀!"
陆雪征"唔"的答了一声,然而不为所动,继续摆弄手中的小猫。唐安琪见那小猫在陆雪征的怀里张牙舞爪,鬼哭狼嚎,便不由自主的凑上前去,挽起袖子接过药碗:"陆兄,你把它那嘴往大了扒,扒开之后我来灌药。"
陆雪征没说什么,果然用两根手指上下扒开猫嘴。唐安琪专在这些事上伶俐,对准猫嘴一倾小碗,温热药汤就准确无误的进嘴去了。
那小猫被迫服药,又咳嗽又抽筋。唐安琪见陆雪征把猫爪子全攥住了,这时就放下小碗,捏住猫嘴。如此过了片刻,他方松了手,小猫立刻把嘴张了老大,但是并没有呕出药汤。
唐安琪摸出手帕擦了擦手:"陆兄,你喜欢养猫?"
陆雪征的派头有些类似于名士,潇洒淡然的答道:"猫长得漂亮,性子也讨人喜欢。"
唐安琪留意观察着他的言谈举止:"陆兄,你这本事真是绝了――你是怎么把人宰了的?"
陆雪征抬头看了唐安琪一眼,然后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唐安琪立刻就知道自己是问错话了。下意识的抬手在嘴唇上轻轻一拍,他随即又去摸了摸小猫脑袋。
小猫陷在陆雪征的怀里,这时伸出两只前爪夹住了唐安琪的手指。唐安琪看它张嘴露出小小的尖牙,便疑心它要挠人咬人,不禁吓的一吸气。陆雪征见状,捏住它的一只前爪向外一拉,唐安琪就立刻缩回了手。
陆雪征把自己的食指填到猫嘴里,铜皮铁骨似的不怕咬:"别怕,它是要和你亲近。"
唐安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笑道:"我可不敢和它亲近。"
唐安琪在陆家坐了半个多小时,其中有二十多分钟都是附和着陆雪征谈猫。陆雪征先是对着猫说话,说着说着抬起了头,开始向唐安琪射出目光。
唐安琪疑心他是嫌自己久坐不走,便起身提出告辞。陆雪征果然没有挽留,可是亲自送他到了院门。
唐安琪还是没有去找虞师爷,他惦念着孙宝山,所以和小毛子又回医院去了。
唐安琪在高级病房内的小沙发上对付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和孙宝山一起醒过来了。
孙宝山这时看着就和前几天大不相同,眼睛也明亮了,头脑也清醒了。他无力起身,只能在枕头上左顾右盼,看完之后自己哑着嗓子说:"天津卫的医院就是不一样。"
唐安琪打着哈欠坐到了床边:"土包子,哪儿不一样啊?"
孙宝山望向唐安琪:"哎,我什么时候能出去逛逛?"
唐安琪答道:"歇着你的吧!伤口都烂的发臭了,还有心出去逛。"
孙宝山挺惊讶:"我臭了吗?"
"唉,别提了,我还以为你要完蛋呢!"
这时房门一开,英国医生带着个妙龄看护妇走了进来。
唐安琪的英文虽然荒废已久,但因是从小下的功夫,所以现在依然可以和英国医生进行交谈,充作翻译的看护妇也就没有机会开口。孙宝山没见过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这时英国医生伸手一摸他的额头,他竟是吓的瑟缩了一下。及至对方掀开被子查看伤口之时,他又紧张又害羞,脸都红了。
英国医生长篇大论一番之后,带着看护妇转身离去。孙宝山大开眼界,对着唐安琪笑道:"安琪,你的洋话说得真好,没看出你还有这个本事!我怎么样?死不了吧?"
唐安琪点了点头:"死不了,高兴了吧?"
孙宝山又开始在床上乱动:"我就知道我死不了。我可舍不得死。"
正当此时,房门又开了。先前那名十七八岁的看护妇进了来,要给孙宝山注射一针盘尼西林。
孙宝山扭着脸,正是看人家看护妇脸蛋白白的,腰身细细的;哪晓得看护妇面无表情的走过来,要扒下他的裤子扎针。
孙宝山在唐安琪的帮助下翻身趴好,颇为羞涩的露出半个屁股――他可是有日子没洗过澡了,头脸还能经常擦擦,屁股又不见人,谁去管它。而唐安琪站在一旁,就见看护妇捏着棉球,竟然在孙宝山的黑屁股上擦出了一块白。
唐安琪忍不住嗤嗤的笑,看护妇低头抿嘴,也是笑而不语。
待到看护妇端着托盘离开病房,唐安琪把孙宝山又翻了过来:"宝山,你看你这个脏样,真给我丢人!"
孙宝山倒是虚心接受了批评:"我是不洗,洗洗就好了。其实我只有脸黑,身上也挺白的。"
唐安琪给他盖上了被子:"放你娘的屁,你有我白?"
"白不白的,咱俩将来脱光了比一比就知道了。"
"你少跟我说那些屁话!你都伤成这个×样了,怎么还有闲心想那事呢?另外再告诉你一声,我从你那里调了几万块钱出来,我有急用。你别告诉师爷,将来有还你的时候。"
孙宝山笑道:"不用你还,我还怕弄不到钱?"
唐安琪弯腰捧住了他的脸揉搓,想要把他的嘴调整端正。孙宝山的五官全移了位,可是也没有躲闪,随着唐安琪拿自己开心。
唐安琪知道孙宝山虽然嘴上不说,可是身上中了四枪,那种痛楚必定难以言喻。所以他留在病房不往外跑,隔三差五的还给孙宝山喂一点水,剥一颗糖。
孙宝山问他:"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唐安琪反问:"我要是走了,还有谁能陪着你?勤务兵?副官?"
孙宝山没有亲人,孤鬼似的。唐安琪拍拍他的额头:"宝山,咱们平时吵归吵骂归骂,可是你要真有了个三长两短,我也挺心疼的。"
孙宝山望着他,低声答道:"你别担心,我没事。"
唐安琪嘴上说的动人,可是在病房里坐到傍晚,他闲的浑身肉痒,忍无可忍的还是溜出去了。
他去找到了虞师爷,虞师爷告诉他:"安琪,你在天津又有家了。"
新家是一处宽宽敞敞的大院落,现代化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虞太太已经开始在厨房预备晚饭,虞师爷带着唐安琪里外走了一圈,然后问道:"还可以吧?"
唐安琪觉得虞师爷真是太好了,好的让他简直喜欢不够。忽然从后方伸手搂住了虞师爷,他把下巴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虞师爷身体很虚,禁不住他这样累赘:"安琪,别闹。"
唐安琪闭了眼睛,没有松手。他在想自己对虞师爷究竟抱有着何种感情――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挺喜欢戴黎民,因为戴黎民英俊活泼,能用甜言蜜语与动手动脚使他欢喜亢奋。那对于虞师爷的感情也是如此吗?
唐安琪觉得应该不是,因为虞师爷并没有举止轻佻的和他胡闹过;可在另一方面,他却也时常想要狠狠抱一抱虞师爷――甚至想要在对方的脸上身上痛咬几口。当这种念头生出来后,他的身体会有反应。
这种反应也是令人痛苦的,他现在倒是并不认为自己的念头会玷污虞师爷,可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不可能,这眼巴巴的白日梦就显得可怜兮兮、十分绝望。
唐安琪怀着鬼胎笑道:"师爷,我真高兴!让我亲你一口!"
然后不等虞师爷回答,他侧过脸来,在对方的面颊上"啵"的亲了一下。
虞师爷虚弱的一挣:"安琪,别闹。"
唐安琪松开了手,忽然感觉体内十分躁动,需要找个对象发泄一番。
唐安琪吃过晚饭之后,坐在房内大打电话,要找他的军官朋友们出去浪荡冶游。然而巧的很,他的朋友们全都不在天津。
他坐在房内思来想去,实在是想搭个伴儿出去玩。末了忽然灵机一动,他决定去找陆雪征。
重整家业
唐安琪独自敲响了陆家的大门。
一个嘴里嚼着灶糖的小伙子过来开了门,因为两排牙齿全被灶糖粘了住,所以艰难的、龇牙咧嘴的问道:"你找谁?"
唐安琪笑嘻嘻的答道:"我找陆先生,陆雪征。"
陆雪征站在院门前,对着唐安琪一扬眉毛:"怎么又是你?"
唐安琪倚着门框,得意洋洋的一晃脑袋:"陆兄,一起玩儿去呀!"
陆雪征十分错愕:"啊?"
三分钟后,陆雪征穿上一件海勃绒短大衣,头上又扣了一顶礼帽,风度翩翩的跟着唐安琪出门去了。
吃灶糖的小伙子站在院内,面无表情的奋力咀嚼。一个高大身材的秃小子走到门口,仔仔细细的关好了院门。
唐安琪和陆雪征一走便是不见踪影,直到翌日上午才各回各家。唐安琪觉得陆雪征这人不错,性格直爽大方,虽然话不很多,但是有一说一、斩截利落。陆雪征觉得唐安琪这人也不错,性格直爽大方,虽然话十分多,但是诙谐风趣、并非胡说。
这是二人第一次结伴出游。过了两三天,唐安琪又来了。
两人再次并肩同行,前往日租界的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唐安琪在姑娘怀里多喝了两杯酒,一张嘴开了河,滔滔不绝的喷出许多下流荤话。陆雪征见他明明面如桃花,言谈举止却是粗俗中透着顽劣,顽劣中透着狡黠,便是大为惊讶惋惜,觉得这真是"可惜了"。
唐安琪每天不拘早晚回家吃一顿饭,去医院看一次孙宝山,天一黑就没了影子,伙同陆雪征四处乱跑。如此过了小半个月,陆雪征忽然毫无预兆的出了门,从此音信皆无。
唐安琪失了伙伴,正要孤独,不想随即联络到了盛国纲团长。两人曾经有过交往,这时一见如故、再见倾心。盛团长意欲带他前去领略白俄舞女的滋味,他欣欣然的,自然答应。
然而花天酒地的又过了三天,他这天晚上却是没有出门。虞师爷早就看他快要玩疯,这时冷眼旁观,便是问道:"怎么老实了?"
唐安琪委顿在一把太师椅里,低头绞着双手手指:"玩腻了。"
虞师爷拉过一把椅子,紧挨着他坐了下来:"玩还会腻?"
唐安琪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和虞师爷谈女人,可一言不发也是不大好的。垂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头,他喃喃的咕哝道:"白俄女人不好,看着白,其实身上汗毛那么重,还有狐臭。"
至于昨夜被两个白俄?***强行扒光了按在床上的事情,他就没有提。那两个?***一直是嘻嘻哈哈十分快活,他当时就没觉出意思来,事后仔细一想,越发感觉别扭,仿佛自己是被女流氓玷污了。
虞师爷果然没有接这个话,只说:"腻了也好。从今往后留在家里,做点正事,也陪陪我。我现在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你的人影。"
然后他状似无意的又淡淡说道:"今天接到了吴耀祖发来的电报,说是侯司令有急事去了南京。侯司令一走,独立团立刻就松懈了,守在万福县外只是做样子――哦,对了,据说万福县里已经断了粮。"
唐安琪不动声色,只装心不在焉:"哦,断粮了?"
虞师爷暗暗观察着他的神情:"断粮也饿不到戴黎民。"
唐安琪这回干脆只"嗯"了一声。
虞师爷看在眼里,叹在心中。
虞师爷和唐安琪一递一句的聊天。
虞师爷这些天攒了许多闲话要讲,于是唐安琪就让他今夜和自己同床,两人可以多说一阵子。
虞师爷答应下来――这些天,他真是有些思念唐安琪了。
浴室内只放出了一缸热水,虞师爷让唐安琪先洗,等唐安琪洗过了,自己再用那残水。唐安琪不肯,虞师爷笑道:"我还嫌你吗?"
及至二人都上了床,唐安琪没有盖被,伸胳膊伸腿的在床上抻懒腰。虞师爷放眼望去,就见他把身体拉的细长,两只赤脚蹬上床尾栏杆。和当年相比,他的确是处处都大了一号,不过坯子还是那个坯子,样式完全没有变化。
虞师爷爬到床尾坐下了,扭头去瞧唐安琪的脚丫――足背雪白,看着纤秀,其实足底软软的有肉。他总觉着这双脚很有趣,像一对稚嫩活泼的小动物。伸手轻轻挠了一下,果然它们就一起惊惶的缩上去了。
虞师爷没有经过鱼水之欢,也无法想象那种极乐。唐安琪那两只脚丫试试探探的蹬了过来,脚趾头微微蜷曲着,鬼鬼祟祟的像一对小贼。他摸鱼似的伸手又一撩拨,痒得唐安琪大笑一声。
虞师爷也笑了,感觉很有快感,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快感,愉悦满足。他想这样不是更好么?像品尝、像欣赏,慢条斯理、津津有味。
反正只是要取乐,乐了就好,未必非要气喘如牛的一个压上另一个。
可在另一方面,唐安琪觉得虞师爷这行为很像父亲――在他小的时候,唐大卫就爱这么逗他。歪着脑袋望向虞师爷,他正好看到了虞师爷含笑的眼睛。
两人沉默对视了片刻,最后唐安琪向床里挪了挪,又拍了拍身边位置:"师爷,你躺这里。"
虞师爷挪过去仰卧下来,枕着双臂,脸上笑微微的,心思却是忽然跳到了另一桩事情上去。
"应该回去了。"他想:"我不在,宝山不在,安琪也不在,只留吴耀祖一个人……"
虞师爷不放心,总怕吴耀祖关了城门闹独立,因为吴耀祖现在真有这个本事。另外戴黎民也让他心慌――当初真应该斩草除根,自己还是妇人之仁了。
虞师爷打定主意,第二天便张罗着返回长安县城。唐安琪不愿意走,说:"嫂子还没逛过呢!"
"下次吧。"虞师爷告诉他。
"那宝山怎么办呢?"
"你要留下陪宝山?"
"我要晚几天回去,可不是为了陪宝山。"
"你干什么?"
"我不告诉你。"
虞师爷没空和唐安琪斗嘴,带着虞太太启程回家。而唐安琪经过一番打听,花大价钱请来一位留洋归来的建筑师。
带着建筑师坐上火车,他要为虞师爷建造出一处美丽的新家园。
虞师爷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不是很讲究衣食住行,况且县里乱作一团,他也没那个心思。唐安琪却是很难得的坚持了意见,一到春暖时节便开了工。
宅子地点选在了县城西边,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虞师爷前去看了几次,就见一袋袋的洋灰,一堆堆的红砖,另有一队工人大挖特挖,竟像要挖出一条人工小溪来,不知是何用途。
唐安琪有些急,希望虞师爷今年就可以喜迁新居。工人们昼夜不停的赶工,速度果然非同凡响。及至到了初夏时节,外界却是传来一个惊天消息――侯司令在南京被关起来了!
唐安琪觉得这挺好,侯司令一倒台,就没人追杀戴黎民了。他无暇多想此事,匆匆的要去天津接孙宝山出院,顺便带着对方把牙镶上。
49未成功
唐安琪花大价钱,为孙宝山镶了一颗金光闪闪的后槽牙。镶完之后他还觉得不够劲,有心把对方那好牙也拔下两个换成金的,结果吓的孙宝山抬手捂嘴,落荒而逃。
唐安琪一路追出医院:"宝山,你跑什么?这要是换了别人,我还舍不得花这个钱呢!"
孙宝山愤然答道:"滚你的蛋。要镶就自己镶去,别来拿我开心。"
唐安琪几乎委屈了,抬手狠推了对方一把:"不识好歹!早知如此,不如给你镶颗铜的!"
孙宝山两条腿上都有枪伤,一动就是疼,然而挡不住他东跑西颠。他在医院憋闷的要发疯,这回搬到了天津唐宅居住。唐安琪带他逛了百货公司,游了公园戏院,还领着他看了两场电影。
孙宝山这回大开眼界,一出门便是又兴奋又紧张。两人前去外国馆子吃西餐,孙宝山无论如何学不会使用刀叉,幸好是在雅间,他干脆上了手,捏着牛排往嘴里塞。唐安琪要给他倒点番茄酱,他嫌酸,躲着不要,手一滑,牛排掉到了大襟上。
孙宝山捡起牛排,很坦然的张嘴吞下。唐安琪看着他一撇嘴:"宝山,你真没规矩,还不肯学习,哪年能上台面啊?"
孙宝山答道:"你和师爷能上台面就行,让我上我还懒得上呢!"
因为唐安琪这一阵子是特别的善待孙宝山,所以孙宝山欢欢喜喜的忽略了伤痛,并且开始得寸进尺的讪脸。
虽然他和唐安琪已然相识将近四年,可是因为一直不曾得偿心愿,所以对于唐安琪其人,依旧抱有着骚动不安的垂涎情怀。这天晚上,他不顾周身伤痛,爬上唐安琪的大床想要霸王硬上弓,不料唐安琪先发制人的向下一缩,伸手捏了他的卵蛋。
他立刻疼得蜷缩起来,而唐安琪爬起来找准他的伤处,恶狠狠的又掐又拧。眼见孙宝山鬼哭狼嚎的落败了,他隔着裤子狠戳孙宝山的屁股:"疼不疼?疼不疼?"
孙宝山猛然翻身滚到了床里,急赤白脸的大骂:"小兔崽子,你他妈戳王八呢?"
唐安琪气咻咻的追上去,把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凑向孙宝山:"我就问你疼不疼?你要是知道疼,那你再替我想想,你说我得有多受罪?"
孙宝山张了张嘴,随即答道:"那不是一回事!还有人专爱这一口呢!"
"你爹啊?"
"去你娘的,你爹!"
两人又撕扯起来,这回唐安琪被孙宝山压在了身下。他挣扎不开,气喘吁吁的怒道:"我把话放在这儿,谁敢动我屁股,我刨谁的祖坟!"
孙宝山红了眼睛,一把扯下唐安琪的裤子。粗糙的巴掌在那屁股蛋上狠抓了两把,他气喘吁吁的开始解开腰带:"刨吧,你把我刨了都成!"
然后他硬邦邦的挺身一顶――歪了,顶到大腿根上去了。
唐安琪这回发了疯,长声惨叫宛如杀猪。孙宝山并非童子身,可是也没和男人干过这事。他往左顶,唐安琪把屁股往右扭,他赶紧调整了方向要转弯,结果唐安琪一拧腰,又让他捅了个空。两人在大床上缠作一团,忽然唐安琪又声嘶力竭的吼道:"捅着蛋了,你妈×,我的蛋!"
孙宝山的气息却是粗重起来,死死搂着唐安琪乱拱乱耸。唐安琪情知不妙,然而又逃脱不得,只得咬牙闭眼,捱过了这最后关头。
一分钟后,两人全坐了起来。
孙宝山跪在一旁,是哭笑不得而又十分不服的模样:"我可没欺负你啊――没欺负成功啊!"
唐安琪大张着双腿,自己先看了看□,然后抬头骂道:"王八蛋,你射了我一肚脐眼――哎呀,腿上也有――你这是要活活恶心死我?"
唐安琪扑向孙宝山,扬手一正一反抽了他两个大嘴巴。
孙宝山在天津卫没玩够,可是唐安琪不肯再惯着他。命令勤务兵把孙宝山押上火车,他说:"宝山,我看出来了,你这人就是蹬鼻子上脸。非得一天揍你一顿,你才舒服。"
孙宝山觉得唐安琪是小题大做,因为自己毕竟是没有"成功"。没成功,就不算。
唐安琪这次回到长安县,就见新居那里又是一番新气象,房屋也起来了,假山也成型了,花草树木也栽上了。
虞师爷一直没有看清楚这个格局,这时就跟过来问了唐安琪。唐安琪从建筑师那里要来图纸,比比划划的讲解一番,虞师爷听了,大吃一惊:"这么大的园子,得占多少地?"
唐安琪思索着答道:"有个十来亩也就够了。"
然后他踌躇满志的扬起头来,背着双手说道:"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清园'。"
扭头对着虞师爷一笑,他问:"好不好?"
虞师爷似笑非笑的眺望远方:"清园?好。"
这时,吴耀祖也看新鲜来了。
吴耀祖从清园当下的规模,推想出了完工时的景象。不置可否的斜了虞师爷一眼,他心平气和的想:"一个乡下穷秀才的儿子……"
随即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阶级观念,他想自己也是乡下人,乡下土财东的儿子。自己和虞师爷当然是绝对平等的,不过看着眼前这座初具雏形的清园,他还是觉得当下这一切别有一番趣味。
"穷秀才的儿子……"吴耀祖不动声色的想:"了不得啊!"
而虞师爷虽然也觉得唐安琪这举动奢靡太过,可是当着外人,他反倒淡然。对着吴耀祖彬彬有礼的一点头,他和声说道:"吴团长,这一阵子真是辛苦了你。"
吴耀祖含着笑容略一躬身:"虞先生,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然后虞师爷就不说话了。
吴耀祖在心里想:"太上皇。"
如此过了五六分钟,虞师爷见唐安琪和建筑师从远方走了过来,便转向吴耀祖,忽然问了一句:"城外还好?"
他问的是戴黎民――独立团早撤了,万福县也重新开了城门。何旅这回彻底变成戴旅,虞师爷很怕戴黎民会进行反扑,虽然万福县一度全县饿成活鬼,直到现在也没恢复元气。
吴耀祖彬彬有礼的答道:"城外还好,太平无事。"
虞师爷笑着又一点头:"吴团长费心了。"
吴耀祖对虞师爷很有兴趣,十分好奇,可是谈不上喜欢,因为虞师爷凉阴阴的,相处起来让人觉得累心。他想能够对虞师爷死心塌地的人,要么就是孙宝山那样的糊涂莽夫,要么就是唐安琪这种――吴耀祖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唐安琪,不过觉得此人也算是少见的一款,几年如一日的活泼欢乐。
"不敢当,应该的。"他一本正经的对虞师爷说道。
这时唐安琪走到近前,虞师爷和吴耀祖便不再交谈,而是共同对着唐安琪说起话来。唐安琪连说带笑的,情绪似乎是非常之好。
清园
入冬之前,清园竣工了。
清园是长安县有史以来最为豪阔美丽的园林,建筑师就地取材的利用了河流与树木,让清园坐落在一片高低起伏的绿海之中。
清园并没有顶天立地的正门,建筑师征求了虞师爷的意见,把大门修建的清淡雅致,简简单单的白墙黑瓦,然而墙上瓦上全都极尽工巧的雕刻了飞禽走兽、日月花草,让人乍一看摸不清头脑,不知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及至正门一开,里面一片青翠幽然,正是一场云深不知处的风光。
清园太大,所以地势虽然上下错落,但是建筑师选那隐蔽道路铺了柏油,可以让人乘坐汽车游览全园。唐安琪特地跑去天津,请一位名家书写了"清园"二字,带回来制成匾额,悬上正门。
虞太太知道唐安琪在给自家盖房子,可是不明就里,以为是要盖大四合院,虞师爷也没有和她细说。及至这日晚上,虞师爷从外面回来,忽然说明天是个吉日,要搬家。
虞太太收拾了一夜,把四季衣裳全包了起来。天亮时她困的直晃,又见日子过得久了,哪一样都是可珍惜的,实在收拾不完,便暂停工作,走去厨房张罗做饭,心想先把家搬了再说。
在虞师爷喝过两碗大米粥之后,汽车开到门口,把他和虞太太一起接走了。
虞太太在清园门口一下车,就环顾四周发了傻。
初冬,花草凋零,园中景致大打折扣。眼看丈夫没有说话,虞太太也不敢发言,跟着众人向内走,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就见此地处处都像是画,好看归好看,可是没有人间烟火气,便以为这是一座公园――在天津,虞师爷曾经带她逛过一次公园。
踏着青石板路走过一座小山丘,又经过一座九曲十八弯的小桥。小桥修的低,桥面快要贴了半结冰的水面。虞太太冒了汗,急着要看新家,可是在穿过了一条漫长游廊之后,她却是见到了一处二层小楼。
二层小楼是中西合璧的样式,虞太太随着众人进了门,迎面就见一派富丽,地上铺着一寸厚的地毯,头上悬着大荷花式的吊灯,四周又有屏风,又有沙发,家具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全都亮闪闪晃人眼。
虞太太张着嘴东张西望,一张胖脸红红的,几乎窘的快要落泪――这地方哪里能算是家呢?
唐安琪站在她的身边,还在兴高采烈的连说带笑:"嫂子,从这往后还有花厅,花园是夏天就栽种布置好的,可惜现在冷了。等到明年开了春,你就看去吧!"
虞太太战战兢兢的笑着点头,也知道花好,可是,她心里总忍不住想:厨房在哪儿呢?洋楼修得这么漂亮,做饭的劈柴和煤球可往哪儿堆呢?
虞太太的小脚不能走远路,所以这时留在洋楼休息。唐安琪带着虞师爷继续向前走。虞太太没着没落的陷在皮制沙发里,忽然孙宝山和吴耀祖一前一后的进了门,和虞太太寒暄两句后,又一前一后的分别前去追逐唐安琪和虞师爷。
虞太太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脑后的发纂。忽然外面响起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把她吓的猛一哆嗦。随即响声连成了串,唐安琪用木棍挑着一串鞭炮,笑嘻嘻的进来绕了一圈,这是喜迁新居的规矩,要"崩崩煞神"。
唐安琪崩过煞神之后,一屁股坐到了虞太太身边:"嫂子,仆人下午就到,从今往后你就什么都别干了,要是在家呆的腻烦,那我就接你去天津!"
虞太太望着唐安琪,那感情类似于母亲面对孝子,心里又疼爱又感激,有些实话就说不出口――她其实只想要个小四合院。小四合院,方方正正,院里有棵果树,就很好了。
此刻陷在沙发中,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屁股坐进了坑里,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中午,勤务兵押着大马车送来肉菜粮食,以及一位县里有名的大师傅。大师傅刚进厨房,几辆军用卡车停在清园正门,卡车后斗上站着干干净净的大丫头小伙子,正是唐安琪选拔出来的仆人。
午饭来的迟了一些,不过非常丰盛。因为虞太太死活不肯上桌,所以桌上除了虞师爷和唐安琪,也就只有孙宝山和吴耀祖。
这一阵子天阴刮风,孙宝山犯了旧伤,从早到晚的浑身疼痛,尤其是身上几处伤疤,更是痛痒交加。虞师爷在饭桌上忽然想起此事,就对孙宝山说道:"用药酒搓一搓,大概能有用处。"
孙宝山刚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匀不出嘴去回答,只鼓着腮帮子抬起头,对着虞师爷摆了摆手。唐安琪在旁边看了,不假思索的随口翻译道:"不行,没有用。"
虞师爷没在意:"试过了吗?"
孙宝山噎着了,直着脖子一拍大腿。唐安琪抿了一口酒,头也不抬的又道:"疼得厉害,用力捶都不管用。"
虞师爷继续说道:"这和捶腿不是一路方法。还是应该试一试,正好我那老房子里还有点药酒。"
孙宝山抬手捂住心口,红着脸紧闭了双眼。唐安琪一边咀嚼一边说道:"行。"
这回,虞师爷和吴耀祖一起望向了唐安琪。
虞师爷又气又笑:"我这是和你说话呢?"
唐安琪满不在乎的用筷子一指孙宝山:"他脑子里就那么几根筋,我猜也猜得到。"
孙宝山这时终于把那一口菜咽下去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他忽然来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骂就骂呗!"
唐安琪点了点头:"嗯,过两天我再亲亲你。"
吴耀祖收回了目光,知道唐安琪虽然总和孙宝山拌嘴,可这二位真有感情。自己要不要也和旅座多联络联络呢?或许不理旅座,和师爷讲讲交情也是有用的。
吴耀祖端起一杯酒,敬向了虞师爷:"虞先生,恭喜。"
虞师爷举杯和他碰了一下:"等到天气暖和了,吴团长常来坐坐。"然后他略略一指身边:"安琪说等到了春天,这里的风景会很好。"
吴耀祖微笑点头,随即喝了一口酒。
一顿饭吃过了,孙宝山和吴耀祖告辞要走,唐安琪本想留下来,可是虞师爷支使他去老房子给孙宝山找药酒,他无可奈何,只好坐上了孙宝山的汽车。
孙宝山自己开车,一路风驰电掣的超过吴耀祖。唐安琪坐在车里,觉得十分过瘾,又带着酒意大声笑道:"宝山,过两天我想去天津,不带你哟!"
孙宝山加大油门:"你当我稀罕去?"
唐安琪向后一仰,嘿嘿发笑:"宝山,你说清园好不好?"
"好。"
这个回答让唐安琪满意的闭了眼睛:"唉,我对师爷的这份心啊……"
孙宝山忙里偷闲的扭头看他:"你对师爷够意思!"
唐安琪打了个酒嗝:"还是不够……宝山,你不懂。我是没有,我要是有,就还给他。"
孙宝山看出唐安琪是在说醉话了,不过听得莫名其妙:"给什么?"
"要什么,给什么。"
虚虚实实
唐安琪说要上天津去,可是被琐事缠住了身,今天忙,明天也忙,又不知忙的是什么。夜里他只要不出去玩,就还回虞宅休息。虞宅这回是宽敞到极点了,然而虞师爷依旧是与虞太太同床共枕。唐安琪知道那是一对假夫妻,以为先前他们是受房屋所限,不得不挤在一起,可是如今一瞧,他若有所思,发现自己的想法还是无情了。
虞太太喜迁新居之后,摸不到灶台干不成活计,终日闲的失魂落魄。冬日的棉衣早都预备好了,她从早到晚的捏着根针,没活找活的缝缝补补。她针线活是好的,做鞋做的最有样子。但虞师爷现在穿皮鞋了,她只能给虞师爷一双一双的纳鞋垫,又给唐安琪绣了两个大肚兜。唐安琪见了,笑的了不得,因为他都二十多岁了,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穿肚兜的?
虞太太既然绣了,就自有一番道理。她让唐安琪把肚兜偷偷贴身系上,否则偶尔穿着军装出门,大氅不够厚重,寒风一吹就透,凉了肚子可是要闹病的。
唐安琪坐在沙发上,越听越笑,觉得嫂子絮絮叨叨,简直像个守旧老太太。不过两个肚兜一个雪白一个粉红,上面绣着活泼泼的鲤鱼戏莲,看着实在可爱,所以他在笑够之后,还是乖乖的将其收了下来。
唐安琪带着肚兜,前去书房寻找虞师爷。
虞师爷需要书房,可是一直没有书房,这回唐安琪满足了他的心愿――小院坐落在百花深处,里面青砖漫地,有垂柳,有鱼缸,前后五六间房,依着地势高低坐落。推门往里一走,暖风扑面,让唐安琪联想起了冬日的潇湘馆。
他把两件肚兜亮给虞师爷看:"嫂子给我做的!"
虞师爷见了,也是发笑:"多大的人了,还带这个?"
然后他接过一件肚兜,展开贴到唐安琪身前比了比尺寸,随即把肚兜向上送到胸口,用它衬托对方的粉白脸蛋。神情坦荡而又慈祥的笑了笑,他温柔说道:"倒是很好看。"
唐安琪不知怎的,忽然脱口问了一句:"是肚兜好看,还是我好看?"
虞师爷用手背一蹭他的面颊,然后把肚兜放到了身边书桌上:"都好看。"
唐安琪听虞师爷说肚兜好看,心中便生出了别样的情愫。悄悄把肚兜贴身系了上,他很愿意让师爷瞧瞧,可是没有机会――他总不能大白天的在书房露出肚皮。
时光易逝,转眼间唐安琪在虞宅度过了新一年的正月十五。这回他终于是闲下来了,得以跑去天津消遣。虞师爷不出门,吴耀祖也不出门,孙宝山愿意出门,可是忙着招兵,没那个时间。于是唐安琪在小毛子等勤务兵的陪伴下,登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因为近日一直大雪纷飞,冰雪泥土掩埋了铁路,所以火车开得很慢。唐安琪上午上车,然后就坐在温暖包厢里默默的吃五香花生。花生带着壳,小毛子坐在一旁,一粒一粒的剥给他吃。他先还伸手接着往嘴里送,后来越来越懒,干脆依靠板壁坐在床上,东倒西歪闭了眼睛。小毛子没办法,只好把花生米一直喂到他的嘴里,而他越嚼越慢,最后脑袋一歪,竟是睡着了。
小毛子轻轻拍他:"旅座?"
唐安琪呼吸平稳,毫无反应。
小毛子见状,不由自主的也打了个哈欠,随即转向窗外,把花生米送到了自己的口中。
这时,火车又停了。
火车总是停,所以小毛子对此表现的麻木不仁。向床里坐了坐,他低头看着脚上的长统马靴――年前他升了副官,除了在唐安琪这里还是小毛子,旁人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声"毛副官"。
副官的服色,自然和勤务兵不同;唐安琪自己是个漂亮长官,当然也不会任由贴身近侍收拾的黑眉乌嘴。小毛子伸直双腿,掸去黄呢军裤上的花生红皮。不想正当此时,包厢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乱。有人操着唐山方言怒问:"你是做啥的?"
小毛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自家卫兵在拦路――外边一共两名卫兵,全是唐山人。
一挺身站起来,他走过去拉开门,摆着副官的架子问道:"谁――"
话没说完,他看清面前人物,脸色顿时大变,下意识的就抬手握住了腰间配枪:"你不是戴――戴黎民吗?"
戴黎民一身戎装的站在两名卫兵之间。对着小毛子一点头,他傲然答道:"正是!"
小毛子回头看了唐安琪一眼,见对方还窝在床上酣睡,便是又急又怕:"你来干什么?"
戴黎民一把就将他向后推了个跟头,然后大步流星的向内走去:"安琪,醒醒,我来了!"
说完这话,他停在床前弯下腰,揪住唐安琪的一只耳朵用力一拧:"别他妈睡了!"
唐安琪梦中受了一惊,一个冷战睁开了眼睛。
唐安琪乍一见到戴黎民时,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他平安无恙,怕的是他怀恨在心。愣怔怔的仰头望向对方,他见戴黎民军装笔挺,脸黑了些,除此之外再无变化。
"你?"他犹犹豫豫的发出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戴黎民背着双手俯□去,似笑非笑的平视了他的眼睛:"火车又不是你唐记的,我不能坐吗?"
唐安琪看出他是来者不善,越发心惊:"你上哪儿去?"
戴黎民嗤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下一站就是天津卫,你说我上哪儿去?"
唐安琪飞快开动了脑筋,同时审视着戴黎民,心里估量着对方的善恶――这个不好估量,真不好说。他没有在战场上亲自露面,可是他毕竟是旅长,唐旅的一举一动和他脱不了关系。戴黎民后来被困在万福县城里挨饿,这笔账少不得也要算到他的头上。
可是唐安琪转念一想,忽然又有了底气――最初可是戴黎民先使了诈,戴黎民把他骗得团团乱转啊!
"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他斩截利落的答道:"我也只是随便一问,你不用细说,更别逗我猜谜玩儿。如果你说你要去日本,那我万一当了真,再逼着火车往海里开,你要是淹死了,还得怪我不是?"
戴黎民抬手一拍他的脸蛋:"安琪,你还挺有理?"
唐安琪用力格开了他的手:"你放尊重一点,我也没有和你讲理。道理摆在那里,你我心知肚明,不用再讲。"
戴黎民一转身在旁边坐下了。双手撑在膝盖上,他盯着地面沉默半晌,末了扭头望向唐安琪,他的脸上忽然现出笑容。
"我不和你说。"他轻声道:"你懂什么?"
唐安琪满心戒备:"什么意思?"
戴黎民向后一靠,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我和虞清桑的事情,以后你少掺和。"
唐安琪转身就扇了他一记耳光:"怕我掺和,就别哄我放你进城!"
这记耳光来得利落,响得清脆。戴黎民挨了这一巴掌,然而满不在乎:"安琪,我对你说的都是好话,你爱听不听。"
然后他抓起对方打人的那只手,送到嘴边亲了一口:"宝贝儿,想没想我?"
当着小毛子和两名卫兵的面,唐安琪立刻就气急败坏了。下意识的想要再给对方几个嘴巴,可是在举手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心中一动,硬生生的把手又收了回去。
不能打,他想,打了之后戴黎民笑嘻嘻的不还手,旁人看在眼里,更要觉得两人之间别有玄妙。
对着戴黎民正了正脸色,他决定摆出友好态度,先探一探对方的虚实。
"你到天津干什么去?"他和颜悦色的问道。
戴黎民对他一笑:"玩去!你呢?"
唐安琪微笑答道:"一样。"
"一起玩?"
唐安琪客客气气的说道:"看情况吧。你若不忙,当然可以。"
坏狸子
唐安琪觉得有些失落,因为戴黎民明显是对他不说实话。
不说实话就不说实话,反正双方之间是存有芥蒂的,既然不能亲近,敬而远之也不错,然而戴黎民又不肯走,坐在唐安琪的身边只是谈笑风生。
唐安琪不知应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他,想要虚与委蛇,可是觉得怪没劲的;想要冷嘲热讽,又觉得没有理由。
把小毛子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坐到了窗前座位上:"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将来我八十岁了,你也这样?"
戴黎民抬头看着他,就见他说话时略略侧脸望向窗外,睫毛顺着眼尾的方向垂下来,被阳光映照成了黄色。一年没见,又长大了――也说不出这模样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可的确是感觉"又长大了"。
悄没声息的走到唐安琪身后,他弯下腰扶住对方肩膀,口中轻声说道:"安琪,宝贝儿。"
随即他忽然一手托到唐安琪的腿弯,竟是把人拦腰抱了起来。
戴黎民有力气,摆弄唐安琪就像玩儿似的。回身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把人抱到大腿上要亲嘴。唐安琪扭头还想躲闪,可是戴黎民一只手扳住他的下巴,手劲很大,几乎快要捏碎他的骨头。
唐安琪不好意思大喊大叫,怕被人瞧见了,于是暗暗的磨牙霍霍,预备咬人。
然而戴黎民神情专注的凝视他半晌,最后却是松了手,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唐安琪总是穿的层层叠叠,搂在怀里是一大抱衣服。戴黎民受够了他这身打扮,恨不能立刻撕撕扯扯的剥出里面那个光屁股芯子,可是,此时不行。
于是他就压着心火,和唐安琪脸贴着脸一动不动。而唐安琪大睁着眼睛,先是满心戒备,可后来见他无所作为,便又渐渐放下心来。
"狸子啊。"他在戴黎民的耳边开了口:"你就不能不打了吗?你要是不打了,我回去和师爷说,让他也不许再打。双方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过个的日子,多好啊!"
戴黎民,仿佛赌气似的,低声说道:"你就知道一个师爷!我呢?我几次三番的险些死在他手里――你知道他上次对我有多狠?"
唐安琪没觉得虞师爷对戴黎民有多狠,或许是狠了而他不知道,不过他也不想听。
可戴黎民一定要讲:"你知不知道,何复兴夜里被人剁在了炕上?"
他去凝视了唐安琪的眼睛:"这是我运气好,侯司令半路被人赶下了台;否则的话,姓侯的会活活宰了我给他外甥报仇!何复兴在外面没有仇家,就是你们的人要了他的命!"
说到这里,他那两道浓眉拧了起来,正要逼问唐安琪谁是幕后主谋,然而心思一转,他强行平展了双眉,不肯惹急了对方。他知道虞清桑是唐安琪的命,唐安琪敬他如同祖宗。有话慢慢说,说得太快翻了脸,这样对他可没有好处。
戴黎民变了话题,开始讲述万福县城被围攻时,自己经过的困苦岁月。
"唉呀……"他无可奈何的摇头苦笑:"战马都进了锅,饿得真快要吃人了。"
唐安琪不动声色的积蓄力量,忽然奋力一挣滚到了地上。未等他反应过来,戴黎民已经俯身搀扶了他。
"你干什么?"戴黎民说:"你要是不愿意听,那咱们玩点别的。"
然后他站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副纸牌。
唐安琪把鞋脱了,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和戴黎民玩纸牌。气氛渐渐变得友好轻松,戴黎民忽然探头亲了他一口,他抬袖子一抹:"干什么?"
"喜欢你呗!"
"滚你娘的!"
"小兔崽子,怎么骂人?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唐安琪和戴黎民打打闹闹的过了一路,及至火车将要到站了,戴黎民对唐安琪笑道:"第一次来天津,也不认路,帮帮忙好不好?"
唐安琪把手插|进马褂口袋里,因为一路都是赢牌,所以得意洋洋:"你要是听我的话,从此乖乖的别找麻烦,那我就帮帮你。"
戴黎民连连点头陪笑:"我乖,我乖还不行吗?"
戴黎民一旦乖起来,就会非常的乖。在十几名卫士的簇拥中下了火车,他一边走一边拉着唐安琪的手,而唐安琪本来没想混到他这一群里,可是见他一派热情,便是身不由己的随了上去。小毛子在后方见了,连忙紧赶慢赶,可是被戴旅卫士挡着道路,不能靠前。
如此走出车站,唐安琪见戴黎民也不像个初来乍到的样子,越走越快,便有些疑心:"我说,你这是要去哪里?让我带路,总得先告诉我目的地呀!"
戴黎民没理会。径自在一辆汽车前方停住脚步,他一手拉开车门,随即就要把唐安琪往车里推。唐安琪吓了一跳,连忙喊叫,可是戴黎民力气极大,不由分说的就把他搡了进去。小毛子在后方上蹿下跳,只听"砰"的一声车门响,那辆汽车竟是载着戴黎民和唐安琪,就此发动离开。
小毛子愣了一两秒钟,随即大吼一声拔腿就追,追了没有两三步,他眼看汽车在前方拐了弯,便连忙刹住脚步向后转,呼喝后方唐旅卫士包抄上来,围住了戴旅卫士。
"你们把我们旅座弄哪去了?"他恨的拔出了手枪:"说!"
戴旅卫士什么也没说,直接开打。二三十个小伙子立时混战成了一团。
唐安琪在汽车里东奔西突,大喊大叫,想要夺路逃出;然而戴黎民力大无穷的制住了他;直到汽车开进一处小院里,才松手放他跳出了汽车。
唐安琪这回真伤心了,指着戴黎民骂道:"操|你妈的,你又骗我!"
然后他扭头要跑。守门卫兵立刻上前拦住道路,而戴黎民赶上前去,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他扛到肩膀上去了。
唐安琪没能看清院内格局,糊里糊涂的便被戴黎民扛进房内,扔到了一张大床上。
唐安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正要大骂,哪知戴黎民单腿跪到床边,气势汹汹的开始撕扯他的衣裳!
"他妈的我算是看清了!"戴黎民一边忙活一边咬牙说道:"你就是个养不熟的货!怎么着都是虞清桑好,虞清桑是你爹是你娘是你祖宗。和虞清桑相比,我在你那里就他妈是个狗屁!虞清桑当年那么对不起我,没听你说过他一个不字,现在还让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去你妈的吧!我姓戴的一辈子不吃哑巴亏!"
唐安琪这回听明白了,又惊又气,真是快要哭了出来:"戴黎民,有话说话,你不能这么欺负我!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你不是师爷的对手,现在就来拿我出气?"
戴黎民不和他斗嘴皮子,专心致志的只是扒他衣裳。唐安琪吓坏了,吓坏之余忽然想起自己还贴身带着大肚兜,这要是让人瞧见,非笑掉大牙不可。垂死挣扎的猛然撞向戴黎民,他急的都要哆嗦起来了:"你滚!别他妈碰我!"
戴黎民兜头扇出一大巴掌,登时就把他打趴下了。三下五除二的扯了裤子,他低头先在那嫩屁股上亲了一大口,自己气喘吁吁的说道:"一百多年没见这玩意儿了!"
然后他翻过晕头转向的唐安琪,抓住上面白绸小褂的前襟,用力向两边一撕。只听"嚓"的一声轻响,他盯着对方身上那最后一件遮羞布,果然是目瞪口呆的傻了眼。
而唐安琪的秘密被人窥见,又羞又恼,恼羞成怒,怒极反悲,恨不能当场嚎啕――这回真是丢死人了,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穿肚兜,还是白绸子上绣着粉荷花绿荷叶,四周镶着红道子。这回说他不是兔子,谁能信哪!
戴黎民怔了半天,最后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了声音:"你这打扮的是哪一出?装这个骚样儿给谁看呀?"
唐安琪抬手要扯肚兜,可是虞太太的针线活实在太好,鲜红的丝质细带挂在他的颈上,系在他的腰间,任他怎么拉扯都扯不开。正在他气的要疯之时,戴黎民忽然抓住他的双手手腕,脸上露出了狡黠笑意:"别脱,穿着更好,看着来劲!"
说完这话他俯□去,在唐安琪那胸前用力吮了一口――胸前一点正好从肚兜边缘露了出来,显出一种滑稽的诱惑力。
唐安琪当即挺身嚎了一嗓子,可的确是挣扎不动了。记忆中的苦楚经过岁月的冲刷,越发鲜明狰狞。还未等戴黎民真正动作,他已经恐慌得身心一起失控。
戴黎民喜欢面对面的干事,因为最爱对方那张面孔,单是看着就能起兴。唐安琪真是哭了,哭得呜呜的,两只手乱抓乱打。戴黎民干着干着抽身而出,自己低头看看,然后又捅了回去:"嚎什么嚎,我又没给你弄出血来!"
唐安琪呜呜了片刻,忽然换了哭声,改为嗷嗷乱叫。他越是叫,戴黎民越是往狠里干。干着干着他又停了动作,因为发现唐安琪脸色苍白,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目光也有些发直。
他知道唐安琪怕这个事,往死里怕,所以现在也是心疼。但心疼归心疼,他想这事都要想死了,如果这么不饱不饿的半途中止,似乎又太对不起自己。
"快啦,快啦!"他安慰对方:"不信我数给你听。一,二,三……三十一,三十二……再来十下就好了,别怕,别怕……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百!一百!!"
戴黎民不知自己说了多少次"一百",反正最后他像痛饮过一场似的,在唐安琪的身上烂醉如泥了。
喘息良久后坐了起来,他垂下眼帘,忽然一惊:"哟,安琪,你这是……"
他伸手去摸对方的□,发现不但两枚卵蛋全快缩的没影,连那条命根子也紧揪成了一小团。
戴黎民知道男人这里是不能受伤的,会要人命。连忙扶起唐安琪坐好了,他开口问道:"安琪,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唐安琪身上还挂着肚兜,脸上一道一道干涸了泪痕。沙哑着嗓子开了口,他说:"骚狸子,你妈的,我要杀了你!"
不是对手
戴黎民夜里不睡,抱着唐安琪哄。
唐安琪又慌又怕、又气又疼,两条腿大分着伸开,一阵一阵的发昏。戴黎民不知疲倦的为他反复摩挲心口,又隔三差五的低下头去,对着他那□呵出热气,想要用温暖气流来把对方的鸟蛋一起引诱出来。
然而那两件东西越发缩的紧了。
戴黎民这卧室连着浴室,从早到晚总有热水。把唐安琪抱到浴缸水中坐下,他一手掀起肚兜下端,一手前前后后的为对方搓洗。唐安琪东倒西歪的坐着,一双眼睛半闭了,从鼻子里哼哼出声。
戴黎民沉默半晌,末了叹了一口气:"唉,安琪,我错啦,我又欺负你了。"
唐安琪没理他,闭上眼睛暗暗运气。双手在水下慢慢攥了拳头,他咬牙忍住□痛楚,忽然一跃而起,一拳击向戴黎民的面门!
戴黎民猝不及防,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子,登时就向后坐倒在地。而唐安琪连滚带爬的翻出浴缸,自知不能轻易逃脱,所以索性要和对方决一死战。纵身扑上掐住戴黎民的脖子,他咬牙切齿的拼命合拢双手。哪知还未等他把力气使足,戴黎民抬手握住他的两只腕子,轻而易举的便是推开了他。
戴黎民这个时候,心里也隐隐生了气,想要把唐安琪按住痛揍一顿,可是思来想去的,又舍不得。
"闹个屁啊?"他质问唐安琪:"孙宝山都不是我的对手,凭你的本事,还能真弄死我?"
唐安琪狠蹬了他一脚,气急败坏的嚎道:"你让我帮忙,我就帮忙,结果你还是骗我,为了自己舒服,不管我的死活……上次骗我,这次骗我,你有没有不骗我的时候?我对你一片诚心,你当我是傻子……还怪我和师爷好,师爷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下流事情?我早就说过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说了一万遍,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根本不拿我当人?"
说完这话,他摇摇晃晃的爬起来,拖着两条腿就要向外走。戴黎民坐在地上愣了片刻,忽然爬起来追了出去。
唐安琪坐在床边,正在穿裤子。戴黎民弯腰一把夺过他的裤子,连同衣裳一起卷作一团抱到怀里:"安琪,你别走。"
唐安琪仰起头,狠狠看了他一眼,然后背过手解开腰上绳扣,把肚兜从头上摘了下去。
一丝|不挂的站起来,他赤脚踩在地上,迈步就向外走。戴黎民没看明白,眼睁睁的瞧着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慌忙扔下怀中衣裳,他几大步追到院子里,从雪地上把唐安琪拽了回去。
"大冷天的,你不要小命了?"他急的不知该骂还是该求:"祖宗,你要疯啊?!"
唐安琪挣扎着不肯听话:"你放开我!别以为拿了我的衣裳我就走不得!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光屁股上大街,脸也不要了?"
"我有什么脸?我但凡有点脸,就不会让你这么拿我取乐了。"
戴黎民看他一张脸气得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又是张牙舞爪,真敢不要命的往外冲。情急之下,他拦在唐安琪面前,扬手就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安琪,你别走,是我错了,我不是人。"
说完这句话,他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感到委屈――在何复兴身边混了几年,到底是没白混,把性情硬是磨得圆滑柔和了,况且对着赤条条的唐安琪,说两句软话也不犯恶心。
直瞪瞪的看着唐安琪,他在自己的脸上又扇了一巴掌:"我替你打。"
房中响起一阵噼里啪啦,戴黎民使了个巧劲,打的轻而响亮,然后又拉起唐安琪的一只手,握着往自己脸上拍,这时候却又不耍花样了,硬着头皮打了几巴掌狠的。唐安琪震的手疼,还以为对方是在真心忏悔――看这力气使的,比自己打的还重。
戴黎民对唐安琪说:"安琪,我对你说过不少谎话,你都信以为真了;我对你说过一句真话,你却始终不当回事。"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什么话?"
"我爱你。"
"滚你娘的蛋!"
"你看看,我没说错吧?"
然后他抬手轻轻去拍对方的手臂:"上床吧,床上暖和,要打要骂都随你。"
唐安琪发现自己拿戴黎民是没有办法的。
他尽可以连打带骂的闹上一阵,可闹完之后依旧是无法。当年两个人还是对骂对打,现在戴黎民安静了,一切全随着他。他坐在床里破口大骂,戴黎民仰面朝天躺在旁边,把肚兜蒙在脸上吸气。
唐安琪吵到最后,终于是索然无味的住了嘴。他一安静,戴黎民便掀开脸上的肚兜一角,向他露出了一只闪闪发光的黑眼睛。
"天都快亮啦!"他在肚兜下发出声音:"你躺下来,我抱着你睡一会儿。"
唐安琪舔了舔嘴唇,忽然毫无预兆的怒道:"我渴了!"
戴黎民起身下床,端水给他喝。
唐安琪决定天一亮就离开这里――他不是戴黎民的对手,久战下去也无胜算。这几年来他一直嬉皮笑脸无往不利,然而这回真是遇上对头了。
在床角佝偻着睡过一觉之后,他在戴黎民那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伺候。戴黎民亲自为他一粒一粒系上纽扣,又把脸盘热水毛巾牙具全部搬运到床前,不让唐安琪多走半步路。等到唐安琪洗漱完毕,他仔仔细细的叠好了那只肚兜,然后攥在手里对着唐安琪笑道:"这个我留下了,当个念想,以后想你的时候就看看它。"
唐安琪冷笑一声:"说话不要那样肉麻。"
戴黎民没有反驳,自顾自的把肚兜送到嘴边亲了一下,然后将其掖到了枕头底下。
吃过早饭之后,戴黎民领着唐安琪在宅院内外走了一圈。
"去年买下来的房子。"他站在门口台阶上,抬手一拍廊柱:"旧是旧了点,不过材料很好,看这木头!"
唐安琪说:"你这房子比我家好。"
戴黎民笑问:"你家?请我去你家里做客好不好?"
唐安琪摆摆手:"不敢招惹。"
戴黎民又问:"你家在哪里?"
"和你没有关系。"
"中午去吃涮羊肉,好不好?"
不等唐安琪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大冷天的,吃点羊肉喝点酒,热气腾腾,行不行?"
然后他替唐安琪作了回答:"行,有什么不行的?我要是敢再犯混,给你把枪,你崩了我。"
说完这话,他当真是从怀里摸出一把手枪。唐安琪接过手枪,就见这依旧是把小枪,然而外表与众不同,不是那种沉沉的黑,而是闪烁着冷森森的金属光芒,枪身上又刻了精致花纹,看着骨架苗条,十分秀气。
戴黎民笑问:"好不好看?比利时来的花口撸子,半年前我就弄到手了,一直给你留着。你身上应该带把枪,这枪又轻巧又好用,你拿着,拿着打狸子。"
唐安琪一抿嘴,忍不住笑了。
"别以为我不敢打。"他对戴黎民说道。
戴黎民一捏他的手臂:"我知道你敢打,可是轻易别打,狸子虽然混账,可也怕疼啊。"
唐安琪发现自己和戴黎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非常高兴,就是非常愤怒,永远不能心平气和。
两人一起出门吃了顿涮羊肉,吃的杯盘狼藉、满嘴流油。最后唐安琪把酒杯一推,抬头说道:"狸子,我要走了。"
戴黎民说:"别走了,跟我回去,咱俩在天津一起过吧!"
唐安琪这人不记仇,记不住。若是这话放在先前说出来,他真能愿意;不过此刻心里存了芥蒂,他犹豫一下,随即摇了头。
戴黎民不勉强他:"那我送你回家。"
唐安琪到家之后,立刻就把戴黎民撵走了。
他前脚进门,小毛子等人后脚也回了来。双方相见,面面相觑――原来是唐旅戴旅两派卫士当街互殴,几乎快要动枪,最后被一大队巡警逮捕起来押回公安局,如今才得释放。
小毛子很关心唐安琪,并且想要去找戴黎民报仇。可是唐安琪现在屁股已经不是很疼,又是有苦难言,所以反倒嫌小毛子�嗦。把小毛子撵将出去,他抄起电话,开始四面八方的联络好友。一边握着电话听筒谈笑风生,他一边又忽然想起了陆雪征。及至一个电话打完,他一心二用,也已经拟好了礼单――大年里的,凡是朋友都不该落下,包括陆雪征。
所谓爱
唐安琪让小毛子上街去大铺子里,买那从南方空运过来的新鲜水果,然后也不带旁人,亲自开汽车前去陆宅看望陆雪征。
陆雪征这人是没有朋友的,素常也无人主动前去和他亲近。所以站在大门口一眼看到唐安琪,他是万分的惊诧,几乎快要感动了:"你?"
唐安琪拎着一只花团锦簇的大果篮子,满面春风的发笑:"陆兄,过年好哇!"
唐安琪不管陆雪征的心思,反正他觉得对方这人不错,便诚心诚意的要和人好。陆宅的院子里空旷了许多,只留下了两个小伙子,一个是虎背熊腰,寡言少语;另一个相貌洁净、举止伶俐。
陆雪征告诉唐安琪道:"过一阵子,我也要搬家了。"
唐安琪立刻问道:"搬哪儿去?我能不能再见到你?"
陆雪征没做回应,扭头向外喊道:"苏清顺,纸和笔!"
伶俐小子在外面答应一声,很快送来一沓稿纸和一支钢笔。陆雪征拧开笔帽,在稿纸上写下一行地址,又加了几个数字,显然正是电话号码。
把稿纸撕下来送到唐安琪面前,陆雪征说道:"有空来坐。"
唐安琪把稿纸叠好揣进褂子口袋里,又转过脸对着陆雪征一笑,拿过纸笔也写下了自家地址:"你我既是朋友,就不用再讲虚套。我知道你这地方不是许人轻易走动的,如果你日后闲得无聊了,尽管过来找我。我这人就是爱玩,你要是来找我玩,那我一定万分欢迎。"
陆雪征左一眼右一眼的看他,看到最后点了点头,心里暗暗的很欢喜:"好,我不会客气。"
唐安琪又对他使了个眼色:"出去走走?"
陆雪征站起来,对着门外大喊:"苏清顺,衣裳,汽车!"
伶俐小子轻轻巧巧的推门进来,先是从里间屋子抱了大衣出来,然后就脚不沾地的快走出去发动汽车。唐安琪一看他这所作所为,便知道对方是很愿意"出去走走"了。
陆雪征不怕冷,裹着薄呢子短大衣和唐安琪同车出门。两人结伴跑去日租界冶游一番,其间唐安琪坐在妓院里污言秽语谈笑风生,说的老鸨子都脸红。
陆雪征本是个男女并蓄的人物,见唐安琪生得粉雕玉砌,心中时常蠢蠢欲动,然而唐安琪不解风情,言谈举止都偏于粗俗一方面,一句玩笑话说出来,听得陆雪征直犯牙碜;再看他那上蹿下跳的形象,臭小子野猴子似的,实在不能让人心中荡起涟漪。陆雪征被唐安琪无意中连泼几盆冷水,最后也就死了心,决定和对方只做朋友算了。
唐安琪这一走,便是直到午夜才回陆宅。陆雪征要亲自开车送唐安琪回去,唐安琪连连摆手,坐上汽车之后又打开车窗说道:"今天玩的不好,姑娘太丑。秋香别墅要是这么干下去,将来非得关门大吉!"
陆雪征站在车旁,一边手肘就抬起来搭在了车顶上:"聊胜于无嘛。"
唐安琪点了点头:"那到也是。"然后从车窗中伸出一只手:"陆兄,我走了,再会。"
陆雪征和他握了握手,然后目送他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天冷路滑,唐安琪开车开得小心,一路慢慢往回走。一打方向盘拐了弯,道路尽头就是唐宅了。
可是他透过挡风玻璃上的雪花望出去,依稀就见自家门口停着一辆卡车,另有一人站在车外,正在来回走动。
唐安琪认出了那是戴黎民。
和戴黎民也分开好几天了,他没再想过这人。身边的一切人都很好,平平安安的让他无忧无虑,只有戴黎民是个例外。戴黎民总是让他从粗野变得更粗野,他希望自己可以修炼成虞师爷的模样,胸有城府,没有城府有个小院儿也行。可戴黎民一味的只是刺激他。
大喜大怒之后,他时常感到十分疲倦,心里累,累死人。
慢悠悠的在家门口停下汽车,他拔下汽车钥匙,然后推门跳了下去。
路灯灯光下,他看到了戴黎民的满脸喜色。戴黎民一大步跨到了他的面前:"安琪,你可回来了!"
唐安琪一皱眉毛:"你怎么来了?"
灯光昏暗,戴黎民冻得眉毛都上了霜:"安琪,我弄了点新鲜玩意儿,拿过来让你看个热闹。"
抬手一指院门前的卫兵,他在寒风中笑出一团白气:"你的副官死活不放我进去,我下午就到了,一直等着,冻得我啊……"
戴黎民意犹未尽的停了话头,拉起唐安琪的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按:"凉不凉?"
唐安琪用力把手抽了回来:"像冰一样。"
戴黎民一扯外衣下摆:"偏巧今天穿得还少,这里面没棉花。"
唐安琪这才发现戴黎民是换了便装,兴许是为了卖俏,身姿笔挺的只套了一件短风衣。把手揣进马褂袖子里,他替戴黎民害冷。
戴黎民对他笑了一下,紧接着回手一拍卡车车门,从前方驾驶座上叫下一名士兵。勤务兵扒着后斗栏杆跳上去,从卡车上向下搬运大纸箱子,戴黎民在下面举手接着,一边忙碌一边又大声说道:"安琪,找几个人出来帮忙,这东西太重!"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东西?"
"烟花!"
"谁要烟花来着?别搬了!"
戴黎民撅着屁股将一个大纸箱子放在地上,然后直起腰伸手一指唐安琪:"不要?好,这可是你说的啊,过一会儿想要也不给你了!"
说完这话,他把纸箱子费力拖出两三米远。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捻子,他快步跑回唐安琪身边,静静等着。
十来秒之后,忽听"嗵"的一声巨响,一束火光直冲天空,眼看窜到了高不可及的地方,几乎要变成一颗星星了,却又爆炸散开,成了一朵橙红色的巨大花朵,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唐安琪明知没事,可是眼看着绚烂火花像大雨一样降落下来,还是忍不住抬手作势想要捂脸抱头。戴黎民一把扯下他的手,紧接着把他揽到了自己怀里,大声说道:"还有哪!"
果然,这朵烟花尚未凋零熄灭,又一束火光喷射出去了。
大纸箱子最后燃成空荡焦黑,戴黎民用力一搂唐安琪,呼着白气笑道:"这是一个退职的外国公使定制下来的,结果没等过年,公使就回国去了。我听了这个消息,赶紧花钱把它买了过来――这样的烟花,不常见吧?"
他放开唐安琪,开始对着唐宅卫兵招手:"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着搬运?"
唐安琪这回没有阻拦,因为实在是喜欢。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好玩的――只要有趣,就都能瓦解他的精神防线。
唐宅有个空旷的大院子,士兵们运下了一卡车的巨大烟花,尽数堆在院子里,上面又用雨布苫了,以免落上火星。
戴黎民一个接一个的搬出烟花箱子燃放,小毛子等人也都跑出来观看。唐安琪高兴极了,一直仰着脸望天,忽然兴奋的一甩袖子,他举手指着天空高声喊道:"狸子,你看,像朵菊花!"
戴黎民在金光璀璨的夜空下,微笑着扭头去看唐安琪:"嗯,真像!"
唐安琪没有留意他的目光,单是痴迷的盯着天上,忽然"哈"的大笑一声,他把手又指了上去:"狸子,你看,这是牡丹!"
夜空中的粉红牡丹盛开的很持久,唐安琪仰脸追着牡丹的痕迹,忽然一脚踩到雪里,扑通一声跌坐下去。
戴黎民走过去,并没有弯腰扶他,而是也坐了下来。把唐安琪拉扯到了自己腿上,他说:"坐我这里,地上太冷。"
唐安琪安然的向后一靠,知道狸子是有力气的,不会倒。
唐安琪看了许久的烟花,后来忽然反应过来,却是不让人放了。
他想把余下的烟花带回长安县去,让虞师爷和孙宝山也瞧瞧。不过面对着戴黎民,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讲自己冷了,脖子也酸。
他回房去,戴黎民笑嘻嘻的跟着。唐安琪不好立刻撵他,只能是不理不睬,径自脱了外面大衣裳,又让小毛子送热水过来洗漱。
及至他都收拾停当了,抬眼看到戴黎民还是端坐不动,便忍不住问道:"你不走啊?"
戴黎民捧着一杯热茶,苦笑答道:"安琪,你别急着赶我走呀!"
"干什么?"
戴黎民放下热茶笑道:"你等我洗完这把脸再说。"
戴黎民不让勤务兵把洗脸盆端走,就着唐安琪用过的洗脸水又满脸洗了一把。唐安琪看了他这个自来熟的德行,也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嘀嘀咕咕的开始拌嘴,戴黎民笑微微的不动气,反正不管唐安琪怎么说,他就是不走。跟着唐安琪进了卧室,他见勤务兵送水过来给唐安琪洗脚,他挤开勤务兵,自己蹲在了盆前。
抓鱼似的在水中抓住对方一只赤脚,他一边撩水擦洗,一边抬头对着唐安琪嬉皮笑脸。及至唐安琪洗过了脚,他起身坐到床边,弯腰就去脱了鞋袜。
唐安琪目瞪口呆的坐在床头:"让你进来暖和暖和,你他妈的还上床了――你要疯啊?"
戴黎民把冻透了的双脚放进脚盆水中,舒服的长叹了一口气:"唉……疯就疯吧。"
戴黎民想和唐安琪亲近亲近,然而唐安琪坐在床头发出威胁,要叫人进来把他拎出去。
戴黎民一听这话,立刻就把衣裤全脱了,光着屁股蹲到床尾:"嘿嘿,我就不走!"
唐安琪见了这般泼皮,气的简直没有话讲。抬手指向戴黎民,他恨的摇头晃脑:"你看你这样子,你看你这样子……"
戴黎民四脚着地的爬过去,无声无息的抱住了唐安琪:"我这样子不大好看,你就担待些吧!"
唐安琪一时哑然,转脸去看对方,结果就见他在自己的头发上深深嗅了一口气,眼睛闭着,是很陶醉**的神情。
唐安琪不爱看戴黎民的光屁股,因为感觉很有威胁性。抱着膝盖坐在枕头上,他死活不肯钻进被窝里睡觉。腰间有热烘烘硬邦邦的东西在顶,他不动声色的伸过手去,恶狠狠的在那个那东西的小脑袋上使劲一掐。
耳边响起了一声怪叫,好像是老猫被人踩了尾巴。身上骤然轻松了,因为戴黎民蜷成一团滚到了床里。
这回唐安琪一抖被子,躺了下去。
戴黎民背对着唐安琪,哼哼的呻吟,声音打着颤,久久不停。唐安琪被他吵得心烦了,恶声恶气的问道:"断子绝孙啦?"
戴黎民颤声答道:"我本来就是要断子绝孙的。"
"让驴踢了?"
戴黎民没听明白这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你是个带把儿的,养不出孩子来,我想不断子绝孙也难呀!"
"什么屁话!"
戴黎民翻过身来钻进被窝,哼哼的苦笑:"软了。"
唐安琪没理他。
戴黎民强行把唐安琪扳向自己:"安琪,你说,我身上现在哪里还软?"
唐安琪看他始终是没脸没皮没脾气,也就渐渐软和了性子。略略一动脑筋,他答道:"你舌头软!"
戴黎民笑了,一把将唐安琪搂到怀里,又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问道:"想不想要?上次冒犯了你,这回我要向你赔罪,你说,你想不想要?"
唐安琪想了想,最后笑了:"干吗不要?不要白不要!"
戴黎民微笑着正视了对方的眼睛,看着看着,便探头过去,吻住了唐安琪的嘴唇。细细碎碎的一路向下,他缩进了被窝里。而唐安琪仰面朝天的躺着,虽然戴黎民已经如此示弱,可在他的心中,依旧还是感觉无计可施、没有办法。
唐安琪和戴黎民嬉闹许久,最后戴黎民气喘吁吁的一掀被子要坐起来,冷不防唐安琪猛然扑上掐住了他的脖子:"咽下去!"
戴黎民不假思索,"咕咚"一声就真做了吞咽动作,喉结在唐安琪的手中一动。
唐安琪又问:"好吃吗?"
戴黎民探头就去亲了他一口:"尝尝不就知道了!"
唐安琪觉得很开心,高兴的扬手扇了对方一记耳光:"滚你的!"
戴黎民挨了这一下子,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安琪,咱俩这么打打吵吵的,你恨不恨我?"不等唐安琪回答,他又抢着说道:"反正我是不在乎。你再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生气,就好像你全是在和我闹着玩儿。"
唐安琪思忖一下,随即认真答道:"我从小就爱和人打架,揍过人,更挨过揍,所以你打我一下骂我两句,我倒也不往心里去,可是就有两样忌讳,你不能犯。"
戴黎民痛快答道:"你说。"
"一是虞师爷――我知道你恨他。我不能让你不恨他,可是你报仇归报仇,别拿我当枪使。而且我肯定是要维护虞师爷的,他在我心里和别人不一样。二是……"
唐安琪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不许你再弄我屁股。那个……你倒是快活了,可我当时疼得要命,完事之后也要难受好长时间。"
戴黎民沉默了两三分钟,末了答道:"第一点,我答应。第二点,我尽量。"
"别尽量呀,你不干这事能死?"
戴黎民郑重其事的答道:"安琪,你让我说答应,我也能够,不过那是假话,我现在不想骗你。你说哪个娘们儿愿意守活寡呢?娘们儿不愿意,爷们儿也不愿意啊!人生在世就是这么点乐子,你忍心让我一直憋着?"
"你找别人去!"
"别人我看不上!"
唐安琪冷笑一声:"就因为你不想憋着,所以我必须忍着受着,是不是?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狸子!"
"扒了你的皮做褥子!"
"行啊!夜里我把你卷起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唐安琪和戴黎民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
两人一直闹到天亮,才筋疲力尽的躺下睡觉。
一觉到了中午,唐安琪睁开眼睛,就见戴黎民抱了自己,正在上下其手的乱摸。
"不睡了。"他含糊说道:"下午还要出门。"
戴黎民马上问道:"干什么去?"
唐安琪枕着戴黎民的胳膊,不知不觉的又闭了眼睛:"晚上严公子大请客,有我一个。"
"哪个严公子?"
唐安琪不耐烦的一拧眉毛:"严云农嘛!老严的儿子!"
戴黎民舔了舔嘴唇,忽然来了精神:"你还认识老严的儿子?"
"我认识的人就多了!"
戴黎民当即摇晃了他:"安琪,我说,你把我也带上呗!我在天津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正好趁机开开眼界。"
唐安琪已经醒透了,但是没有立刻做出答复,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带上戴黎民这个土包子。
55动心
唐安琪和戴黎民起床洗漱,吃饱喝足。小毛子眼看旅座没心没肺的只是傻乐,就气的咬牙,心想真是不能没有虞师爷的,旅座的孩子气太重了。
大约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唐安琪换了一身衣裳,又对着镜子梳了个泾渭分明的三七开小分头,一边梳一边哼着小曲。戴黎民坐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笑容,心中觉得十分平和喜乐。
严公子的宴会地点,是在租界内的一处大俱乐部内。戴黎民虽然没有请柬,然而这种宴会图的就是狂欢,也不会在宾客身份上多做计较。如今还在年里,饭店门口吊着红彤彤的大灯笼,长长一排,列出老远,很有春节的喜气。而宾客在侍者的引领下走入俱乐部大门,扑面一阵暖风,各色花卉一起盛开,又让人宛如身临春日。
大概是因为招待员工作不力的缘故,宴会场内一片喧嚣纷乱,毫无章法。唐安琪接二连三的向人打招呼,忽然遇到盛国纲团长,两人还拥抱着贴了贴脸。一个半老头子大笑着走过来,指着他们问道:"这是什么礼?"
唐安琪放开盛国纲,转而笑道:"冯委员,这是外国礼,要不要也来试试?"
冯委员身材瘦高,衣着气派。抬手一捻唇上胡须,他哈哈笑道:"不必,和你行礼倒也罢了,可若是和盛团长行礼,老朽的脸皮怕要不保!"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一起大笑,原来盛国纲今天那脸没有刮干净,下巴铁青一片,让人一见便要联想起砂纸。这时冯委员又转向戴黎民:"唐旅长,这位是……"
唐安琪立刻给戴黎民递了眼色,随即笑道:"这位是戴黎民旅长,平日和我一样,常在外县,难得过来热闹。"
说完这话,他又抬手轻轻一拍戴黎民的后背:"大名鼎鼎的冯冠老,就不用我再多介绍了吧?"
戴黎民一点儿也不知道冯冠老是谁,可是一步跨上前去,他控制着声音与笑容,向冯委员不深不浅的一鞠躬:"冯冠老,久仰您老人家的大名啦。"
冯委员呵呵大笑,有口无心的应酬几句,然后便要告辞离开。唐安琪连忙转身跟上,一路送他出去。戴黎民手足无措的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而盛国纲摸着下巴看了他一眼,本来是面无表情的,忽然不知触动哪根神经,毫无预兆的露出了笑容:"戴旅长,你的大名我可是听说过哟!"
戴黎民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抬头望向盛国纲,他就见这人器宇轩昂,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显然不是诚善之辈。
盛国纲谈了没有几句,便开始问起外县各地的交通状况。戴黎民不肯实话实说,只能是忖度着作答。幸而这时唐安琪赶了回来,带着一身寒气说道:"严公子果然有面子,把冯冠老都请来亮了相。"
盛国纲笑道:"冯家大公子也在里面,还有段家大少爷。今天该来的都来了,满员。"
唐安琪一撇嘴:"我看不得冯希坤那种阴阳怪气的样子。趁着宴会没开始,咱们找个地方躲躲清静去!"
然后他自然而然的拉住戴黎民的手,率先向休息室走去。
戴黎民这回真是觉出了自己的不足。
他身材高挑,相貌英俊,服饰摩登,可是跟在唐安琪的身后,他的确是感到了懵懂无助。在万福县里,他是土皇帝,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上不得台面的一天。唐安琪拉他的手,他顺势也攥住了唐安琪的手。两只手热烘烘的,他忽然回忆起了幼时风光――田地,山野,老牛。他现在就像一头牛,被人牵着走。可是老牛心不慌,他心慌。
迷迷糊糊的定了许久的神,他终于渐渐清醒了头脑。盛国纲已经不见了,唐安琪忽然扯了他一把,他打起精神,发现唐安琪正在向一名军官介绍自己。
"哦哦……"他仿佛受了一惊,然而举止还是保持了分寸:"林师长,久仰大名……"
及至到了没人的地方,唐安琪用手肘杵他:"你怎么像梦游一样?为什么一言不发?"
"我说什么?"
唐安琪几乎惊讶了:"说什么?大家聊聊闲话,交个朋友――你想要说什么?"
戴黎民看了唐安琪一眼,然后抿着嘴唇低下头,是很无助的迷茫模样。
唐安琪歪着脑袋凝视戴黎民,无计可施的感觉又生出来了。
唐安琪把戴黎民向四面八方介绍出去,又偷偷告诉戴黎民道:"不会说话也没关系,至少记住人家的脸,下次见了面,要能认识。"
戴黎民虚心听取意见,眼神诚挚的注视了很多人。
后来宴会开始了,纵横的长条大桌子上摆了无数饮食,唐安琪一手拿着盘子,一手领着他,把他带到桌前去取点心。戴黎民没想到宴会还可以进行的这样自由,便又开了眼界。偷偷瞥了唐安琪的盘子,他管住了自己的手,没有把那整个的红烧肘子全叉起来装进自己盘中。
仿佛也没吃几口东西,忽然一阵鼓点敲得他心乱如麻,却是隔壁大厅里舞会开始了。
宴会的主人,严云农,乃是年纪轻轻的纨绔子弟,生平最好玩乐。此刻他抬腿站到椅子上,挤眉弄眼的说了几句趣话。戴黎民随着唐安琪走过去,就见此人是个衣服架子的身材,然而五官平淡,只是白净。开了几句无滋无味的玩笑过后,严云农跳将下来,第一个进了舞池。
这严云农各方面都平平,舞技却是出众。舞池内挤着一帮青年男女,先是群魔乱舞,后来众人渐渐散开,专门欣赏严云农的表演。乐队陡然奏出怪异曲调,严云农和一名舞女相对而立,却是效仿夏威夷土著,跳起了胡拉舞。依照中国人的眼光,这舞姿谈不上如何优美,不过胜在新鲜,而且那舞女从头到脚都会扭动,两条手臂伸开来,上下起伏如同波浪,周身荡漾的曲线毕露。正是有趣之时,忽然一名长袍装束的青年蹿到舞女身边,一屁股拱开对方,随即取而代之的和严云农对跳起来。那青年穿的既多,跳的又笨,像条虫子一样向上一钻一钻,严云农舞姿潇洒,却是面对了这样一位搭档,不禁气的踢出一脚:"你少捣乱!"
那青年跳着一躲,哈哈笑着逃走。舞蹈的节奏全被破坏掉了,舞池中的众人便是笑作一团,故意挤着胡闹。
唐安琪站在舞池外面,一边跟着发笑,一边低声向戴黎民说道:"跳舞的那个就是严云农,他的兵在热河,正和日本人打仗。自从死了爹之后,他已经是越来越不行了。挨踢的是多王,一个小蒙古,如今在天津做寓公。"
戴黎民连连点头,末了问道:"这有什么意思?"
唐安琪被他问得哑了半天,最后才反问道:"什么意思?"
戴黎民解释道:"这乱糟糟的,有什么意思?"
戴黎民觉得这一切真是十分无聊。唐安琪也溜进舞池中去了,搂着一个袒胸露背的娘们儿翩翩起舞。戴黎民默默的盯着他瞧,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还是小黑山好,小黑山里的唐安琪就算闹破了天,最后也还是要被自己从很远的地方捉住扛回来。
要是能够霸占住唐安琪,那他宁愿还回小黑山去做土匪;可是今非昔比了,他想自己须得学会这些万分无聊的乐子,或许还得学会严公子那一套扭屁股舞。
调子又变化了,舞池中的男女分了开来,开始面对面的弯腰扭动身体,全把屁股撅得老高。一曲终了,唐安琪跑到戴黎民面前,也没说话,脱了褂子往他怀里一扔,又从侍者托盘里端起一杯柠檬汽水。咬着麦管吸了几口,他站不住似的,又走了。
戴黎民很失落的摸着褂子,褂子里面微微潮湿,带着汗味。端起唐安琪留下的汽水杯子喝了两口,他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戴黎民抱着唐安琪的褂子,窝在角落处的沙发椅上睡了一觉。醒来后眼前灯光闪烁,一个女人上穿小肚兜,下围树叶子编成的小短裙,露出雪白的后背大腿,正在一张台子上蹦蹦跳跳。戴黎民盯着那女人的半裸身体看了许久,最后却也没有动心,只是联想起了唐安琪的那个大肚兜。
他想自己只要一看到唐安琪,就对大姑娘小媳妇全没兴趣了。也许真的要断子绝孙了?不至于,他对自己摇摇头,应该还不至于。
台上女人一时舞蹈完毕,众人在下方一起拍手。及至那舞女扶着两名摩登青年跳下台子了,唐安琪才踩了弹簧似的走回来,胳膊腿儿都藏着劲儿。
一屁股坐在戴黎民身边,他那脸上红扑扑的:"热死了!"
戴黎民微微探过头去,能从他的领口嗅到隐约的汗气。唐安琪没有风情,总像是个混蛋小子,然而戴黎民只觉得他美。
宴会散后,戴黎民面红耳赤的跟着唐安琪离开饭店,又回了唐宅。
他不敢造次,乖乖睡觉。翌日清晨,唐安琪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电话机,抬脚踩着椅子,向长安县打去长途电话;他坐在床上,饶有兴味的旁观。唐安琪的头发乱了,乌黑额发垂下来遮住眉毛,配着一张粉红粉白的脸,乍一看几乎像个大姑娘。
电话那边是虞师爷,兴许是罗嗦了,让唐安琪不耐烦的蹙起一边眉毛,也不回答,单是从鼻子里向外嗯嗯的哼。哼过长长一串之后,他挂上电话,转身走回床边。
毫无预兆的,他向戴黎民开了火:"你还不走啊?"
戴黎民仰面朝天的一躺,两条腿伸的长长的,一直快要蹬上床尾栏杆:"安琪,你别撵我,让我陪你多住几天。"
说这话时,他仰起脸,因为夜里睡得晚,所以眼窝微微凹下去,五官轮廓越发显得清晰,好看是好看,可惜不是福相,带着一点单薄的苦气。
不过唐安琪是不会看相的,唐安琪只在心里想:"狸子打扮起来,倒是越来越体面了。"
大模大样的坐到床边,他一转身也抬腿躺了下来:"你想住就住,反正再过两天我就要回长安县了。"
戴黎民侧过身来,很细致的去摸唐安琪的脸蛋,摸着摸着,又凑上去嗅。唐安琪斜了眼睛看他,看他一直向下蹭到了自己的颈窝。清晨的阳光射进来,戴黎民眉毛乌浓,鼻梁挺直。
唐安琪感觉痒了,微笑着一缩脖子。
唐安琪和戴黎民在一起混了两天,夜里戴黎民想要再放烟花,可是唐安琪死活不许。到了第三天晚上,唐安琪要坐夜里火车回家。戴黎民想送他去火车站,但他不让。
两人站在屋子里,戴黎民忍无可忍的抱住了他。抱得非常紧,双臂几乎发颤。
"嗳……"戴黎民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讪讪的笑:"当初总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觉得怎么样;这几年分开了,我倒是时常想你想得要命,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然后他低头去吻唐安琪的嘴唇。唐安琪先是不动,后来慢慢抬起手,也搂住了戴黎民的腰。
时间到了,唐安琪不得不走。戴黎民跟在后面,又抢着说道:"点烟花的时候,别忘了把捻子抻长,否则烧得太快,容易崩了人。"
唐安琪也感到了依依不舍,所以只是答应,没有情绪说笑。戴黎民跟到院门口,一边为唐安琪打开车门,一边说道:"等我再弄到了好玩东西,就托人给你带信,咱们来天津见面。"
唐安琪坐上汽车,打开车窗向戴黎民挥手:"狸子,我走了,你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看在我的面子上,过去的事情能放就放,一切还是向前看吧!"
忘情
在回到长安县的当晚,唐安琪把孙宝山、吴耀祖和陈盖世叫到清园,一起欣赏烟花。对于虞太太来讲,陈盖世和吴耀祖属于生人,所以她没敢往近前凑,远远的站在一个小山包上看热闹。看了一会儿,她就觉得那五颜六色的大流星铺天盖地往下落,仿佛快要砸到头上,便吓的心慌,带着个小丫头悄没声息的离去了。
待到烟花燃放尽了,众人纷纷赞叹。孙宝山走去捡了一个焦黑的烟花箱子,十分好奇研究构造,吴耀祖站在原地,则是态度客观的说道:"相比之下,火树银花之类也就不算什么了。"
陈盖世扶了扶眼镜,深以为然:"的确,我活了这许多年,还没有见过这种烟花。好嘛,向上窜到九霄云外去了。"
虞师爷站在唐安琪身后,这时抬起双手捂了他的耳朵。耳朵冰凉的,耳垂冻得通红。
唐安琪先是不动,直过了几分钟之后,才微微向后一靠,侧过脸问道:"师爷,好不好看。"
虞师爷温和笑道:"好看,真好看。"
天气寒冷,几人既然看过了烟花,便是就此散去,各回各家。虞师爷拉着唐安琪的手,一边向住处走,一边说道:"参谋处的人员有了调整,你这些天不在家里,我替你做了主。明天旅部应该开个会,大家见一见面。"
唐安琪答道:"我可不会训话。每次一本正经的对别人讲大道理时,我就忍不住想笑。"
虞师爷抬手轻拍他的后背:"这回不训话,参谋处有了大变动,你是旅长,应该露个面。你露了面,就算是把这件事情彻底敲定了。还有副官处――你那些副官一个个都像小鬼一样,没一个稳重像样的。"
唐安琪笑道:"小毛子不是挺好?"
"还有卫队,卫队一直也很乱套。你那个卫队长已经被我派到别处去了,我再另挑一个好的给你。"
唐安琪深深一点头,然后嬉皮笑脸的转向虞师爷:"师爷,全听你的。"
月光下,他笑的很俏皮,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透着亮。虞师爷和他对视一瞬,随即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望向前方。
亲昵的搂住了唐安琪的肩膀,虞师爷忽然觉得对方很好,是一朵柔顺的花:"你不听我的,听谁的?"
虞师爷盘算的很好,要在翌日上午召开会议。然而唐安琪这一晚在外面站久了,竟是受了风寒,发起烧来。无奈何,虞师爷只好推迟会议时间,又亲自熬了一碗苦涩汤药,端去喂给了唐安琪。唐安琪喝药喝的死去活来,在床上做出许多鬼脸,发出许多怪声,几次三番想要逃避呕吐,可是虞师爷让人把他扶起来摁住了,不喝强喂。
唐安琪也知道虞师爷对于会议很上心,所以几乎有些不安。如此躺了一天之后,他生怕自己不能痊愈,又要受那汤药折磨,便让小毛子去军医那里要一点滋补提神的药。无论如何,先把会议敷衍过去再说。
一夜过后,小毛子在清晨早早进门,摸着唐安琪的额头,也未见得发热。可是唐安琪洗漱过后,还是不大放心,非让小毛子拿药给他喝。小毛子没办法,只得跑去厨房要了一杯温开水,又摸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粉末倒进去搅了搅。
将这么一杯东西送到唐安琪面前,他说道:"旅座,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不过军医说喝了这个药,一天一夜都能不闭眼睛。"
唐安琪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咂了咂嘴,甜丝丝的,没尝出苦味。
吃过早饭之后,虞师爷把唐安琪打发出去了。
如此过了两三个小时,唐安琪带着一身寒风回了来,进门就找师爷。听闻虞师爷又去了书房,他掉头便走,眼神愣怔怔的。
虞师爷坐在书房里,正望着窗外发呆,冷不防房门一开,唐安琪走了进来。他扭头望去,就见唐安琪戎装打扮,身上大氅系歪了,罩住半边身体,也不知道正一正。
一挺身站起来,虞师爷走到他面前说道:"回来的好快。"
然后他上下打量了对方,发现唐安琪那一张脸粉红粉红的,目光发直,而且倚靠门框站立,仿佛力不能支,便连忙问道:"安琪,是不是又发烧了?"
唐安琪微微弯着点腰,神情迷茫的扶着墙往里走,一直掀起帘子,进了里屋。
里屋是个休息的地方,靠着角落摆了一张小床。唐安琪摸索着在床边坐下来,也不看人,喃喃的轻声回答:"这……我也不知道。"
虞师爷快步赶过去一摸他的脸,触及之处一片滚烫。
"哟!"他登时悬起了心,俯身去看唐安琪的眼睛:"这是怎么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唐安琪木然抬眼,嘴唇隐隐的开始颤抖:"师爷,我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说完这话,他忽然抬手搂住了虞师爷的脖子,又探头去和对方贴脸。虞师爷的温度是偏于凉的,唐安琪搂住了虞师爷,那感觉像是合身扑入了一池温水之中。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他竟是扭头在虞师爷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咬完这一口,他醍醐灌顶了似的,忽然灵透的兴奋起来。死死勒住虞师爷的脖子,他伸出舌头去舔,亮出牙齿去咬,又一口堵上对方的嘴唇去吮。他的皮肤上一场又一场的燃过大火,然而骚动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整个身体都战栗起来,他哼哼的呻吟,□隔着大氅和军装贴向虞师爷,积极而又坚定的一顶一顶。虞师爷用力扯开了他的手臂,翻来覆去扇了他好几记大耳光,痛心疾首的骂他,把他拖到地上狠踹,可他像条虫子一样追逐对方的小腿,脸蛋的粉红一直向下蔓延到了脖子上。
虞师爷和他的力量是不相上下的,如果唐安琪不是发了狂,虞师爷也许比他还要更为有力。此刻拼着老命把唐安琪压在地上,虞师爷解下自己的腰带,把唐安琪的双手捆在了一条床腿上。然后弯腰抽出对方的牛皮腰带,他站起来,给自己重新系了上。
唐安琪双手受制,这回就只能长长的瘫在地上扭动,又从鼻子里向外哼出声音,眼睛半睁着往天花板上看。虞师爷蹲下来,用力的掐他拧他:"说,你这是不是吃了春|药?"
唐安琪的耳朵里轰轰的响,浑身都要痒酥酥的爆炸。怎么着都是憋闷,怎么着都是难捱,他迷迷糊糊的快要哭出来,又侧身面对了虞师爷,蜷起身体夹了腿,看那意思,仿佛还要往对方身上蹭。
虞师爷无计可施的站起来,略一思索,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虞师爷好静,平时总不肯在书房留人,结果到了如今,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自己一路飞奔出院,向下跑到柏油路上。路边建造着童话里才有的木头房子,里面总有一名汽车夫值班。虞师爷把汽车夫叫出来,让对方立刻开车,送他去厨房。
半小时后,汽车沿着原路疾驰返回。虞师爷提着一只水桶似的大茶壶,气喘吁吁的跑回书房。这回进门抄起一只大茶杯,他急三火四的冲进里屋。
唐安琪还在地上滚着,大氅已经被蹭开了,他那一张脸由粉转红。虞师爷蹲到他的身边,先是从大茶壶里倒出一杯刺骨冷水,然后又单手扶起唐安琪。
茶杯送到唐安琪嘴边,他正要不由分说的给对方灌下去,可是未等动手,他却是又迟疑了。
低头望着唐安琪的面孔,他轻轻唤了一声:"安琪?"
唐安琪一头一脸的汗,显然是彻底糊涂了,哽咽似的吭吭出声,两条腿在地上缠绵而痛苦的乱蹬。厚呢子军裤在裤裆那里,已经高高支起了帐篷。
虞师爷盯着唐安琪,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转身把茶杯放在地上,他把唐安琪向后托抱,让对方靠床坐起来。这回小心翼翼的跪下了,他一手捏住唐安琪的下巴,然后歪着脑袋凑上前去。
两人的嘴唇刚一触碰,对方的舌头就像小鱼一样游进来了。
这回唐安琪没有再咬人,于是虞师爷渐渐放松了,专心致志的去捕捉口中那条狡猾灵动的小鱼。原来是这样的,虞师爷想:原来是这样的。
这样也很有趣,唐安琪彻底闭了眼睛,神情迷乱而又陶醉。虞师爷在他的嘴唇上吮出"啵"的一声轻响,然后目光向下移了过去。
对于唐安琪的,他并不感到陌生。唐安琪不是个怕羞的,尤其在他面前,更是无所顾忌。可是解开裤扣一看,虞师爷还是吓了一跳。
虞师爷一直觉得唐安琪还小,什么都小,没想到这时伸出手去,他从对方的胯间摸出一条通红火热的家伙来――不能说是如何雄壮,然而足够长,硬邦邦的向上翘。
虞师爷收回了手,愣怔着傻看,似乎万没想到唐安琪的身上会藏着这么一样物件。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唐安琪是一条狗,狗鞭藏在肚子里,忽然伸出来,发情了。
虞师爷宁愿把唐安琪联想成一只狗,也不愿意承认对方是个男人。转身端起地上的茶杯,他凶狠起来,没头没脑的往唐安琪嘴里灌。水里化了冰,凉的刺骨,一杯喝完,再倒一杯;用杯子还是太斯文了,他拎起茶壶,把壶嘴硬捅进了唐安琪的嘴里。唐安琪上气不接下气的吞咽,冷水顺着嘴角流出来,向下一直淌进领口,从里向外的打湿军装。
半壶冷水灌下去,虞师爷放下茶壶略停了停,目光不由自主的瞟向下方一处。
唐安琪的命根子,虞师爷眼中的小狗鞭,正在慢慢的软缩。虞师爷想去狠揪一把,不过扭头望向唐安琪,他还是没敢。
唐安琪张着嘴喘气,眼神依旧有些散乱。慢慢的转过脸来,他梦游似的唤了一声:"师爷。"
虞师爷沉着脸:"认识我了?"
唐安琪面无表情,没着没落的含糊说道:"我心慌,我头晕……"
虞师爷拎起茶壶,继续给他灌水。
灌完这一茶壶的冷水,唐安琪那肚子已经涨的好像一面鼓。虞师爷把他拖到现代化的卫生间里退了裤子,直接将他拎到抽水马桶上坐好。
把一沓手纸塞到他的手中,虞师爷仿佛是很不耐烦的说道:"水里加了泻药,专门治你这个毛病。你好好坐着,不许再闹!"
紧接着他转身出去,把门关严了。
春|药的克星便是冷水以及泻药,如今冷水泻药双管齐下,唐安琪在抽水马桶上坐了整整大半天,先还糊涂,后来渐渐明白过来了,腹痛如绞,又不能起身,就哀哀的呼唤虞师爷。
虞师爷不理他,把小毛子叫过来好生盘问了一番。小毛子有一说一,不加隐瞒,结果一个小时之后,军医也出现在了书房里。
"是毛副官先向我要滋补的药……"军医又惊恐又委屈:"……然后我才给的。"
虞师爷皱着眉头,并没有大吼大叫:"那你怎么给他春|药?"
军医急的直晃,整话都说不出来了:"师爷,滋补的药不就是――我以为旅座是要拿来助兴的――这――"
虞师爷问明白了,就不再追究。赶走军医之后,他凉阴阴的扫了小毛子一眼,觉得这孩子不好,放在安琪身边很不合适。
唐安琪回想不起药效发作时的情景,只知道自己是出了大丑,因为接连几天虞师爷都淡淡的不爱理他,有时又板着脸上下审视他,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厌恶神情。
唐安琪伤心的把小毛子臭揍一顿,又让人把军医押出去打了军棍。怯生生的走到虞师爷身边,他陪着笑脸,没话找话。
虞师爷心不在焉的答应着,不肯去看唐安琪。他基本是个没有的人,只知道唐安琪的身体有时候会很有趣,有时候会挺丑恶。大部分时间里都很有趣,可是如果雪白身体忽然配上一根红彤彤的、长长的小狗鞭,那就丑恶了。
还不止是丑恶那么简单,简直堪称污秽。虞师爷知道男人是应该这样的,但是谁这样都可以,都正常,唯有唐安琪不能如此,否则就是丑恶污秽。
他这样疼爱唐安琪,唐安琪应该陪着他。
几多欢喜几多愁
虞师爷想把小毛子打发出去,可是唐安琪死活不让。
傍晚时分,两个人在家里饭桌上争吵起来,吵得厉害了,虞师爷掀了桌子,唐安琪一脚把椅子也踹翻了。虞师爷骂他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混蛋,他立着两道眉毛,气的一颗心砰砰乱跳:"就算我是你亲生的儿子,活到现在二十多岁,你也管不得我了!"
这二位吵了足有两个多小时,累的声嘶力竭。后来唐安琪一甩袖子,快要流下眼泪:"这个旅长谁爱干谁干,我不干了!你爱撵谁就撵谁,我也不管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往门口走,一脚跨出门去,他回头望着虞师爷,又说了一句:"从今往后,你自己过去吧!"
虞师爷看他真走,恨的双手攥拳,恨不得把他拽回来捶死。
唐安琪找到小毛子,一路跑出清园,前去旅部和孙宝山挤了一晚。孙宝山先是不明所以,后来听说他是和虞师爷吵起来了,便没有多说什么――一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二是他也对虞师爷有顾忌,虞师爷很会不动声色的控制人。
"我就是怎么做都不对。"唐安琪坐在孙宝山的床上,低着头咕咕哝哝:"全得听他的,不听他的就不行。"
孙宝山站在门口,抬手挠了挠头,最后说道:"睡吧。"
唐安琪站起来,垂头丧气的又道:"我不和你睡,我到外间和小毛子挤一挤。"
孙宝山一瞪眼睛:"我怎么了?我不如小毛子?你要是这么说,我这就出去把小毛子崩了!"
唐安琪气笑了,自己原地转了个圈:"小毛子招谁惹谁了?怎么人人都看他不顺眼?"
小毛子隔着一道房门,在外间大声答道:"报告旅座,我也不知道。"
唐安琪扭头对着门口,吼了一嗓子:"惹麻烦的货!谁问你了?"
唐安琪这一夜和孙宝山同床共枕,进了被窝他也不睡觉,嘀嘀咕咕的说话,忽然又扯了孙宝山的耳朵细看:"宝山,你耳朵后面没洗干净,还有泥呢。"
孙宝山听闻此言,登时脸红,连忙欠身一拉灯绳,关了房内电灯:"明早我好好洗洗。"
唐安琪低声发笑,心想宝山不务正业,成天长在了军营,也没人经管他的衣食住行。其实应该给他娶房媳妇了,可是谁家的好姑娘喜欢歪嘴子呢?要是姑娘不好,好像又委屈了宝山――宝山除了嘴巴歪性情凶之外,倒也再无其它短处了。
孙宝山侧身搂着唐安琪,发现唐安琪是个软身子,又软又热,也许是因为骨架子小。孙宝山觉得这样很好,他可不愿意抱个肩宽背阔的大汉睡觉。
唐安琪咆哮整晚,疲惫不堪,这时闭了眼睛就要睡。孙宝山当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但唐安琪自认为能制住他,所以完全不怕。孙宝山撅嘴亲他的眉心,他不理会,孙宝山吻他的脸蛋,他也不言语,孙宝山隔着一层单衣浑身摸他,他摸索着找到了孙宝山的耳朵,然后闭着眼睛用力一拧,疼的孙宝山从鼻子里哼出声来。
"有什么好摸的?"唐安琪睡意浓重的说道:"我有的你也有,摸你自己去!"
然后他翻了个身背对孙宝山:"我看你就是跟狸子学坏了,以为这事有多快活。其实快活个屁,不如正经找个大姑娘。大姑娘有奶|子有屁股,我有什么?搞不好我再把你干了,到时你就捂着屁股哭去吧!"
孙宝山被他说的臊眉耷眼的――姑娘是姑娘,安琪是安琪,滋味不一样。
唐安琪精疲力竭,很快入睡。孙宝山在黑暗中盯着唐安琪的后脑勺,却是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了许久,他几次三番的想要蛮干,可是又担心善后困难――唐安琪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孙宝山这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清园那边并没有人来找唐安琪。唐安琪坐在旅部等了许久,强忍着没有给虞师爷打去电话。
第三天,唐安琪带着小毛子上天津了。
唐安琪下午抵达天津唐宅,无所事事又十分憋气。到了这个时候,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却是戴黎民。
他向戴宅打去电话,偏巧戴黎民刚好正在。双方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戴黎民放下电话出门上路,一分钟也没有耽搁,飞似的赶了过来。
两人见面,先是正正经经的互相寒暄几句。及至并肩进入房内,戴黎民冷不防的忽然拦腰抱起了唐安琪,又低头狠狠亲了他一口:"安琪,真好!"
唐安琪立刻就欢喜了。现在的戴黎民已经不是当年小黑山里的匪首,他厌恶当年那个年轻粗暴的匪首,可是喜欢现在这个热烈强悍的戴黎民。
"好什么?"他笑着问道。
戴黎民放他站好,然后上前一步搂住了他的腰:"什么都好!"
唐安琪微微一仰脸,两人的嘴唇就相遇了。
戴黎民亲的津津有味,仿佛唐安琪是个糖人儿。而唐安琪在他的之下也产生了错觉,几乎以为自己真是甜的。
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抬手去摸戴黎民的头脸。戴黎民的头发剃得太短了,摸上去暖融融的扎手。
两人都有些忘情了,亲热了许久才分开来。戴黎民低声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回来。"
唐安琪还搂着他的腰:"我也担心你会离开天津。"
戴黎民一挑眉毛,口中笑道:"担心?舍不得我?"
随即他低下头去,对着唐安琪的颈窝呵出热气:"安琪真好,知道想我了!"
唐安琪痒的扭头躲闪,笑出声来。
双方正是满心快乐之时,不想外面忽然院门一响,随即响起了小毛子的惊呼:"哟!孙团长!"
唐安琪吓了一跳,推开戴黎民走去开门一瞧,却见孙宝山带着几名卫士,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唐安琪忽然就气急败坏了,恨的抬手一指前方:"你怎么来了?"
孙宝山在夕阳余晖中笑道:"师爷听说你跑来天津,气的要死,非逼着我把你找回去。你那火车刚走不久,我就开汽车出发了!怎么样?够快的吧?"
这时,戴黎民无声无息的站到了唐安琪身边。
孙宝山正在说笑,忽然见到戴黎民,脸上登时露出了见鬼神情,拔枪便是瞄准了对方。
戴黎民下意识的也要摸枪,可是手指略略一动,他强行停止了动作。
唐安琪就在身边,他倒要看看唐安琪会是如何作为!
果然,唐安琪迈步走上前去,一把压下了孙宝山的枪:"你别胡闹!狸子也没说什么没做什么,你舞刀弄枪的干什么?"
孙宝山不明就里,几乎有些慌乱:"你――你和他又好上啦?师爷知道吗?"
这时,戴黎民忽然大踏步走过来,一脚就把孙宝山蹬了个倒仰。孙宝山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而戴黎民不给他反击机会,揪住衣领又把他薅了起来!
"老二!"他直瞪了孙宝山的眼睛:"你他妈的没长人心!"
孙宝山不敢和他对视,垂下眼帘挣了一下:"这话你对师爷说去!我不欠你什么!"
戴黎民冷笑一声:"既然你不欠我什么,那就抬头看着我!"
孙宝山回想起了当年自己趴在长安县的城楼上,架着机枪向下扫射的情景――其实从理智上,他也知道自己是心狠了,可当时杀红了眼,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脚。
戴黎民盯着孙宝山看了片刻,末了慢慢松开了手。
"放心,我不找你的麻烦。"他低声说道:"你是个糊涂人,就像我当初一样糊涂。我现在都明白过来了,你还是那样糊涂。
孙宝山还是不肯抬头。唐安琪看了他这怂样,却也不厌烦,反是觉得有点心疼,好像自家兄弟受了欺负。
"算啦,算啦。"他伸手去推戴黎民,想要劝解两句,哪知道未等他把话说出口,墙头上忽然黑影一晃,"咕咚"一声掉下个人。
这回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而那不速之客一翻身站起来,正和唐安琪打了个照面。唐安琪一眼看清,连忙走上前去,惊讶唤道:"陆兄?"
原来这人不是旁人,乃是唐安琪的好朋友陆雪征。陆雪征面不改色的扫视前方众人,然后也不开口,直接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这一声似乎带有魔力,因为院内的人愕然站立,竟是当真都一起沉默了。
如此直过了两三分钟,陆雪征才又对唐安琪招了招手。唐安琪走了过去,见神见鬼的压低声音:"陆兄,怎么了?"
陆雪征对着唐安琪耳语一番,旁人只听嘁嘁喳喳。及至陆雪征说完了,唐安琪连连点头,口中问道:"要不要找架梯子?"
陆雪征一摆手,随即又是好一顿嘀嘀咕咕。末了这两人并肩穿过房屋,向宅子后方走去。
唐安琪知道陆雪征的身份,所以在陆雪征离去之前,特地说道:"陆兄,你要是在外面遇了危险,就尽管住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毕竟是有卫兵把守,总比其它地方安全。"
陆雪征笑了一下:"不怕我给你带来麻烦?"
唐安琪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别说那话――真不用梯子?"
陆雪征后退两步,然后纵身一跃扒向唐宅后墙。唐安琪仰头看着,就见陆雪征飞檐走壁,一瞬间就翻出墙外没了影子。
若有所思的转身走回前院,孙宝山和戴黎民果然一起发出疑问。唐安琪不肯回答,反而是对这二人问道:"你们还打不打了?要是打,那就出去打;要是不打,那就开晚饭。"
然后他又瞟了孙宝山身后的那几名卫士――都是虞师爷的人。虞师爷要是知道自己和戴黎民有关系,那还了得?
孙宝山无心吃饭,想要掉头便走,可是唐安琪怕他回去向虞师爷嚼舌头,所以死活不放。孙宝山猜出他的心思,当着戴黎民的面做出保证:"你放心,我不告诉师爷。"
唐安琪拉扯着他的袖子:"你不说,保不准别人也不说!"
孙宝山含义不明的"哼"了一声,紧接着甩开唐安琪的手,转身还是走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安琪,你放心。"
然后他又对着戴黎民一拱手:"多谢大哥不杀之恩。"
孙宝山带着卫士乘车离去,赶夜路返回长安县。夜路难走,可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却也不困。
如此到了午夜时分,眼看快到长安县城了,他忽然命令汽车夫停车,然后自己推开车门:"下来,都下来!"
随行卫士莫名其妙的下了汽车,眼见孙宝山扯开裤子哗哗撒尿,便站在一旁,各自呼吸空气振奋精神。
孙宝山痛痛快快的尿了一场。仔仔细细的系好腰带,他顺手拔出手枪。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来,他忽然抬手连开三枪,把三名卫士当场击毙。
从汽车里拎出一小桶汽油,他懒洋洋的走过去,先是对着地上三具尸体又补了枪,然后浇了汽油。一根火柴扔上去,火苗"呼"的就窜起来了。
孙宝山把油桶一扔,随即自己坐上驾驶座位,发动汽车继续向前。
人大心大
唐安琪受了孙宝山的惊吓,很怕哪天虞师爷也会踢开大门闯将进来。于是带着最亲近的小毛子,他搬到戴宅去住了。
他没觉得自己有多爱戴黎民――他知道自己最爱的应该是虞师爷,可戴黎民对他太好了,他好像住在了云彩上,每天飘飘浮浮晕晕乎乎,总像是带了酒意。
他带着戴黎民每天出去玩乐,把自己的所有朋友都介绍给戴黎民。戴黎民起初还是不知所措,可是渐渐的活泛起来,别人谈笑风生,他也能跟着插几句话,那话说得还都挺得体。
唐安琪看出了他的紧张与局促,所以让他学习自己。戴黎民虚心领教了,结果发现唐安琪居然能把废话说得那样欢天喜地、滔滔不绝。
和盛国纲等人一起来到某位人物的公馆里,戴黎民冷眼旁观,就见唐安琪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点燃雪茄,一边微笑着附和旁人的欢声笑语。黑色雪茄比唐安琪的手指更粗,戴黎民看着唐安琪用白皙手指转动雪茄燎烤尾端,忽然心中一动。
唐安琪无知无觉的拿起雪茄,对着尾端轻轻吹了一口气。这里没有点燃雪茄的长杆火柴,而他的打火机因为燃烧时间太长,已经发烫。戴黎民摸出自己的打火机,"啪"的一声摁出火苗。唐安琪略微瞥了一眼,见那打火机上面雕着一只鹿头,还是自己送给他的那只。
好不容易完全点燃了雪茄,唐安琪自己吸了两口,然后把它递给了戴黎民。戴黎民接过雪茄,不动声色的凑到唐安琪耳边,小声问道:"这是什么烟?我没抽过?"
唐安琪满面微笑的拍拍他的大腿,也低声答道:"吸一口,在嘴里打个转儿就呼出去,别当烟卷儿那么抽。"
戴黎民没敢再问,很不自然的吸了一口雪茄。
这些人胡闹到了一定程度,就从外面叫了条子回来。嘻嘻哈哈的吃过晚宴,众人醉醺醺的,越发玩的不成体统。主人翁派出十几辆汽车从外面拉回?***助兴,公馆里面乌烟瘴气。戴黎民见了这个情景,便把唐安琪拉到一旁说道:"咱们走吧!"
唐安琪笑问:"你不留下入个洞房?今天到场的黄花大姑娘可是不少。"
戴黎民握住了他的手:"要入洞房,咱们回家入去!咱俩才是小两口,和那些人搅在一起干什么?"
唐安琪沾沾自喜的笑道:"狸子,你吃醋了?"
戴黎民微微俯身,把嘴唇凑到了唐安琪耳边:"别让我看见你跟婊|子们打情骂俏,你是我的。"
唐安琪红着脸一笑,觉得戴黎民这话很动人。虽然他不属于戴黎民――他连虞师爷的话都不肯听,又怎么会顺从戴黎民?不过不管怎么样,这话听着真的是别有一番味道,很有个意思在里面。
两人当真趁乱溜走,回到家中直奔床上。一番手忙脚乱的亲热过后,戴黎民气喘吁吁的捉住唐安琪的手,强行塞进了自己的裤子里面。
唐安琪摸到了他的东西,粗大火热的几乎攥不住,硬邦邦的在他手中一跳一跳,像是亟不可待的快要成精。这回不等戴黎民开口乞求,他自动的就为对方上下撸动起来。眼看着戴黎民紧蹙眉头十分快活,他也跟着兴奋起来,潮红着一张脸哼哼呀呀。及至撩拨到了一定的程度,戴黎民忽然跪起身来彻底退下裤子,挺着家伙面对了唐安琪。
白浊液体激射出去,其中一股子直打到了唐安琪的脸上。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知道自己是被弄脏了,但是心里痒酥酥的,并不恼怒。□忽然一凉,是裤子被扒了下去。他睁开眼睛想要催促戴黎民快点,可是向上一看,却是正与对方目光相对了。
他不明所以的喘息着,就见戴黎民死死盯着自己,眼睛亮得吓人。忽然觉出脸蛋上有一道黏湿冰凉,他想要抬手去擦,却立刻被戴黎民出言拦住。
戴黎民一边这样看着他,一边伸手下去揉搓他。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他慢慢的收回目光向后退去,唐安琪迷乱的睁大眼睛,就见他在自己腿间埋下了头。
忽然活鱼似的猛一挺身,唐安琪发出了一声欣喜的惊叫。
午夜时分,唐安琪和戴黎民快活够了,一起去洗澡更衣。
回到床上,戴黎民还要缠着唐安琪亲嘴。唐安琪想要睡觉,可是戴黎民笑道:"我这舌头今晚可是够累得慌,你多少安慰安慰它,别用完了就不管啊!"
因为戴黎民这回一直没有碰他的屁股,所以唐安琪情绪很好。如此啧啧有声的又亲了一阵,两人终于分了开,一起钻进被窝。
戴黎民的额头上带着汗,打湿了短而碎的头发。侧身捧住唐安琪的脸,他笑着低声说道:"早知道咱们能有今天,当初就不像冤家似的打来打去了。"
唐安琪那一张脸也是白里透红的,鼻梁上不知何时生出一粒浅浅的雀斑。他是大眼睛,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嘴角翘起来,仿佛满心都是笑意,由里向外的发散。戴黎民这些天见了许多体面人,说了许多场面话,可是只在唐安琪的脸上见过这样纯粹的笑容。
他知道唐安琪天生就是这个相貌,皮笑肉不笑时也是这个德行,然而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真是离不得对方了。他很想把唐安琪笼络在身边哄着供着,不管唐安琪本人值不值得他这样耗费心血,反正他自己愿意。
他自己愿意,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哪怕是犯贱呢,他自己愿意么!
唐安琪非要抱着戴黎民睡觉,戴黎民拗不过他,只好向下蜷缩着拱到他的胸前。唐安琪心满意足的闭了眼睛,朦胧中却是回到了少年时节,拎着书包一个人沿着大街往回走。校长刚刚和他谈了话,要他回家反省去。
他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嚼着口香糖慢慢走。后来不知怎的到了家中,唐大卫站在他的面前,低下头很凄惨的哭泣。
他迷迷糊糊的,以为父亲是在为自己的顽劣而伤心。可是唐大卫哭着哭着抬起头,却是变成了虞师爷。
他愣了一下,然后感觉这样也很合理,因为虞师爷时常就像他的父亲。他理直气壮的问道:"师爷,我爸爸呢?"
虞师爷不说话,也不看他。自顾自的转身就走。他急了,以为自己又是犯错惹恼了对方,连忙迈步跟上去要说好话。哪知糊里糊涂的走了几步,他发现自己身在一片地势起伏的绿野之中,而玛丽苏和唐大卫一起坐在一处小土丘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裳,捂着脸又是在哭。他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以为父母是受了欺负,登时气得拔脚跑去,想要问个究竟。然而未等他跑出几步,忽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震得他魂飞魄散,大叫一声猛然醒来。
戴黎民受了惊动,也一个冷战睁开了眼睛。抬手摸了摸唐安琪的脸蛋头发,他蹭了一手冷汗。
"怎么了?"他在黑暗中关切的问道:"做噩梦了?"
唐安琪呼呼的喘气,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狸子,我梦见爸爸妈妈在哭。"
戴黎民一听这话,登时竖了一身寒毛。脸色瞬间变了一变,他没有立刻打开电灯,而是搂住唐安琪柔声抚慰:"自己爹娘有什么好怕的?没事没事,清醒就好了。"
唐安琪汗津津的紧贴了戴黎民,沉默片刻后,他迟疑着低声开了口:"这样的梦,我这些年都做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他们在捂着脸哭。梦里我不怕,可是醒后就怕的不得了。爸爸妈妈活着的时候不是那样的,他们有话一定会对我说,不会捂着脸不理我。"
戴黎民此刻觉得自己面色足够平静了,这才欠身一拍墙上开关,打开电灯。
光明一来,屋内气氛就祥和了。戴黎民抓起枕巾为唐安琪擦了擦额角汗水,然后扶他坐起来,陪着笑脸说道:"梦就梦了,醒来可别再想它。你把日子过好了,你爹娘在天有灵,只会高兴,哪里能哭?"
然后他伸腿下床,翻出一副纸牌回来:"不睡了,我陪你玩一会儿。"
唐安琪手里拿着纸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却是又想起了虞师爷。这次出来的可是长远,也没人催他回去。难道师爷真的不要自己,另找旅长了?
唐安琪忽然紧张起来――他平时可是很少梦见虞师爷的,或许是虞师爷本人出了事情?
天亮之后,唐安琪不顾戴黎民的阻拦,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要回长安县。小毛子在戴宅住了许久,养的好吃懒做,这时打起精神准备追随旅座,然而唐安琪又不要他――他怕小毛子回到长安县后,会被虞师爷派人宰掉。
唐安琪轻手利脚的上了火车,大半天之后就抵达了长安县。坐上一辆黄包车直奔清园,他进门一问,就得知虞师爷生病了。
虞师爷病的高烧不退,满嘴火泡,鼻孔里呼出的气息宛如两股热浪。唐安琪无可奈何的站在床边,心想自己每次离家出走,师爷必定要闹一场病,这可真够人受的了!
虞师爷躺在床上,自己也纳闷,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唐安琪一离了身边,自己就火烧火燎的浑身难受。末了他想大概唐安琪就是自己的福将,他是不能放这个臭小子远走高飞的。
虞师爷病了一个多月才慢慢痊愈,从此不许唐安琪乱走。唐安琪满心惦记着戴黎民,终日神魂不定的想要往天津跑。后来还是辗转得知戴黎民已经返回了万福县,他那心火才略略熄灭了些许。
他想戴黎民,戴黎民也想他。可惜唐旅戴旅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所以两位旅长宛如牛郎织女一般分居银河两边,连写封书信都怕落嫌疑。
时光易逝,转眼间天气热了又凉,凉了又冷。一年的光阴过了去,唐安琪和戴黎民挖空心思,竟也只得了一次见面的机会。过年的时候,虞师爷看出唐安琪心不在焉的总发呆,便沉着脸问道:"你在想什么?"
唐安琪怀着鬼胎,当然不说实话:"我没想什么呀!"
虞师爷并没有证据,可清楚的感觉唐安琪对自己是"移情"了,便心中暗恨,但又无计可施――安琪长大了,人大心大,他能如何?
怀柔政策
唐安琪闲来无事,中午脱得浑身就剩一丝半缕,躺在床上睡大觉。虞师爷想要和他说两句话,结果推门进来,迎面就见他"玉体横陈",睡的正酣。
虞师爷走到床前,哭笑不得的看着他那睡颜。唐安琪歪着脑袋仰着脸,两只手向上扬起来搭在枕边,是无条件投降的姿态。一件睡衣横搭在肚皮上,大概起着肚兜的作用。再往下看去,裤衩倒是穿了,可惜宽松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经无法蔽体。传宗接代的那套东西尽数从一侧探出头来,正是毛茸茸粉嘟嘟。
虞师爷审视片刻,末了感觉他这模样很可爱,便拉了一把椅子在窗前坐下,随手翻出一本杂志浏览消遣。屋中依稀可闻唐安琪的呼吸声音,轻而悠长。虞师爷觉得这样也很好――他向来讨厌旁人打鼾。
虞太太胖,夜里就爱呼噜几声,他忍受着不说。
初夏的微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拂去了虞师爷身上的一丝烦躁。他扭头看了看床上的唐安琪,随即把目光又移回了手中书上。
"美好。"他想。
唐安琪睡到下午,醒来后就揉着眼睛下床喝水。虞师爷伸手一拍他的屁股:"从哪儿弄来的大裤衩?换了!"
唐安琪睡眼朦胧的没说什么,一弯腰就把大裤衩脱了下去。这回精赤条条的走去打开靠墙衣柜,他弯着腰在里面翻找。虞师爷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看他是个玉人,屁股圆圆的,皮肤是细白瓷,透出柔腻的光泽。
找出合体裤衩重新穿了上,唐安琪这回坐到床边,专心致志的揉眼睛:"师爷,你怎么来了?"
虞师爷放下杂志,把两边胳膊肘架在了椅子扶手上。歪着脑袋对着唐安琪一笑,他反问道:"我不能来吗?"
唐安琪一抬腿又上床去了,显然是睡得意犹未尽:"唉,你总挑我的理。"
唐安琪背对着虞师爷闭了眼睛,很快便又迷糊起来。忽然身后一沉,随即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的面颊。
他知道那是虞师爷坐了过来。很惬意的放松了身体,他晕晕沉沉的享受着虞师爷的爱抚。
如此过了片刻,他翻身枕上了对方的大腿。这时候他又发自内心的爱起了虞师爷,父母亲人兄弟姐妹他一概没有,虞师爷就是他的一切了。
虞师爷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缓缓摸他的肉。
虞师爷采取怀柔政策,唐安琪要睡,他便不惊动,结果直到三小时之后,他才有机会和唐安琪正式开始对话。
这时他已经坐到床尾,把唐安琪的一只赤脚抓到自己怀里握住。唐安琪看他像宠爱小孩子一样对待自己,心里感觉十分幸福,高兴的把另一只脚也蹬到了虞师爷胸前。
于是虞师爷抬起手,不动声色的轻轻抚摸他的脚背:"听说你上次在天津和朋友吃饭,别人要介绍一个日本商人给你认识,你当场说了些粗鲁话,扫了大家的兴致?"
唐安琪听闻此言,心中十分庆幸――上次去天津时身边带了卫队,结果一趟回来之后,虞师爷果然就什么都知道了。幸好戴黎民当时不在,否则非得掀起波涛不可。
"我懒得去结识日本人。"他大喇喇的说道:"日本人不好。到底怎么个不好,你去问吴耀祖,他讲的比我全面。"
虞师爷用拇指在他脚心上用力一摁:"懂不懂什么叫做敷衍?我并没有让你去和日本人做朋友,我这里也没有出现过一个日本人。但是面子上的礼节不能错,去向日本人点个头说句话,这很难吗?"
唐安琪疼的蜷起脚趾头:"唔,知道啦!"
虞师爷温柔的为他揉搓了痛处,然而唐安琪又痒的笑出声来。虞师爷看他抬腿要躲,故意用力把他双脚搂到怀里。唐安琪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欠身抬头想要求饶:"师、师爷,不行了,哈哈,真不行了……"
虞师爷也对着他笑,笑的眼睛眯起来,眼角细长的挑出去:"不听话的东西,我不放你!"
唐安琪哈哈大笑,没有力气坐起身来,两只脚成了活物,在虞师爷的怀中挣扎。虞师爷最后看他快要笑到背过气了,这才松开双手,又起身把他扶了起来。
唐安琪还荡漾在大笑的余韵中,心里跃跃欲试的想要撒娇。他本是个娇养的少爷,撒野撒娇全来得,可是在十六岁那年忽然没了爹娘,他没办法,从此只能撒野自保,无处可以再去撒娇。
在戴黎民面前,他先是撒够了野,后是撒足了娇。不过戴黎民是他的情人,而非亲人。对着情人撒娇,滋味总像是不大对头。他知道虞师爷其实才是撒娇的好对象,不过虞师爷会不会笑话他呢?
再说他都二十多岁了,大小伙子,似乎也已经过了撒娇的年龄。
唐安琪犹犹豫豫的,末了还是忍住**,没有纠缠虞师爷。虞师爷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安琪,听我的话,在交际场上,不许闹小孩子脾气。"
唐安琪嗅到了虞师爷的气息,虞师爷这人基本没有什么味道,清清淡淡的,但是他能辨别出来。
虞师爷扭头凝视着他的侧影,慢慢的又开了口:"安琪,昨晚我和你嫂子商量了许久,觉得你现在也长大了,该娶一房媳妇了。"
唐安琪愣了一下:"媳妇?"
虞师爷悠悠的笑道:"娶妻生子,建立一个家庭,这不是很好吗?"
唐安琪没说话,心里忽然想起了戴黎民。
肉|欲对他来讲,向来不是问题,所以他不像同龄的普通青年那样,跃跃欲试的思念女人。他想起戴黎民,也不是要为了对方守贞,只是暗暗的思索:"如果狸子娶了老婆,那我会不会吃醋呢?"
思索的答案是肯定的,单是想象一下,唐安琪就已经觉得酸溜溜不得劲儿了。那么将心比心,万福县的狸子应该也一定会很难过。忆起两人在天津的山盟海誓,唐安琪恍恍惚惚的走了神,同时耳垂脸蛋上发起了烧,那是戴黎民把热气呵到了他的颈窝里。
于是他垂下头,很坚定的作出回答:"我不着急,过两年再说吧!"
虞师爷看他这么不听话,心中几乎悲哀了,可是翻脸也没有用,因为安琪实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两人相识六年了,一直亲密无间,虞师爷放不下他,如果能放下的话,那早就放下了。这么自作主张的一个傀儡,谁愿意要?
"安琪啊。"他无可奈何,只好使出了杀手锏,用凄凉的语气说道:"你知道,我是个断子绝孙的人,所以希望能看到你的孩子长大。对我来讲,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唐安琪听了这话,果然生出了负罪感,仿佛自己辜负了师爷的期盼。可是因为师爷想养孩子,他就得去娶房媳妇?这似乎也不大正确。
十分为难的笑了一下,唐安琪说道:"我的孩子,一定会像我一样不听话。你和嫂子要是喜欢小孩,不如出去挑个好的。"
虞师爷在他的后脖颈上轻轻打了一下:"胡说八道,你当这是养猫养狗,还'挑个好的'?"
然后他又安抚似的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爱玩,怕有家庭束缚了你。放心,你这样顽劣,连我都管不得你,一个媳妇就更绑不住你的腿了。你还小,不懂得家庭的好处,将来会明白的。"
他搂着唐安琪的肩膀轻轻摇晃:"安琪,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只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你要听话,师爷总不会害你。"
唐安琪被他说得心乱如麻,抱着膝盖没有话讲。
如果虞师爷气势汹汹的过来逼他娶亲,那他巧舌如簧,一定能把虞师爷气成结巴;可虞师爷怀了柔,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不怕虞师爷闹脾气,可是不忍心让虞师爷伤心。虞师爷三十多岁,大概真的到了想孩子的年龄。想到虞师爷像个太监似的,一辈子没"舒服"过,还殚精竭力的要为自己操心,唐安琪那一颗心就不由自主的软化了。
唐安琪软化归软化,但是垂死挣扎,只说要挑个漂亮姑娘。虞师爷领命而去,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拿来几张照片让他过目,同时放出风声,让全县都知道小旅长要找媳妇了。
几张照片被唐安琪退回给虞师爷,他说自己一个都没看上。后来陈盖世把他侄女的照片都送过来了――陈家老小的相貌比较统一,看着十分相似。这位侄女类同其叔,也有一双水汪汪的妙目,而且不是斗鸡眼,堪称一位美人。唐安琪对待朋友向来够意思,此刻也不好去驳陈盖世的面子,不禁吓得要死,生怕自己会和陈家侄女结成良缘;幸好后来一问生肖八字,两人却是相克,这才让他冷汗淋漓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虞师爷却是得了灵感,从此专门在熟人中间去寻闺秀,免得唐安琪日后放浪形骸,不受约束。唐安琪这人讲义气,既然不肯亏待朋友,那自然也不好冷落朋友的妹子或者女儿了。
唐安琪被虞师爷吓跑了,一溜烟逃去天津。和他同行的是吴耀祖。
吴耀祖近来比较闲,所以打算趁着天气还不是很热,前去天津看望四舅。这二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吴耀祖笑道:"我听虞先生说,你在婚姻这件事上,挑剔的让他头疼。"
唐安琪"哼"的笑了一声,然后扭开头去,心想虞师爷又在外面嚼我的舌头了。
吴耀祖思索着又道:"可惜我并没有妹子可以介绍出来,不过四舅家的大外甥女今年满了十八岁,她――"
唐安琪连连摆手:"吴兄,你这好意我是心领了。其实我并非挑剔,而是别有隐情。依照我的本心,我是不打算现在结婚的。我今年才满二十二岁,这个……不急嘛!"
吴耀祖一笑,并不很感兴趣。唐安琪这人不错,可是还不够格成为他的知音或者同志,他自然也懒得去管人家的终身大事。
下了火车之后,吴耀祖带着随从直奔四舅家去,唐安琪领着小毛子也回了家。一路顺顺利利的抵达唐宅,唐安琪洋洋得意的摸着头上短发,不假思索的就向戴宅打去了电话。
很令人失望,戴黎民不在。
唐安琪的朋友遍天下,他很快就跑去了陆雪征那里。陆雪征现在住进了一所空旷陈旧的大公馆里,身边陪着一个名叫苏清顺的伶俐干儿子,以及一只半死的病猫。
唐安琪和他混了两天,告辞之后又去了一位林师长家中。林师长家中有个爱猫的姨太太,其中一只外国种的大灰猫新下了一窝小猫。唐安琪向姨太太讨了一只小小的灰猫崽子,单手托着送去了陆公馆。
偏巧陆公馆的病猫那天早上刚刚归西,陆雪征正是悲痛之极,忽然见唐安琪像送子观音似的托猫而来,他那含而不露的泪水立刻就欣喜的干涸了。
"这猫……"陆雪征双手捧着猫崽子仔细审视:"怎么从头到脚都这么灰?"
唐安琪微笑答道:"外国猫,就是这个品种,长大之后也这样,身上没杂毛。"
陆雪征养惯了花狸猫,这时对这灰猫就很有兴趣:"老弟,猫是你带来的,你给它起个名字!"
唐安琪沉吟一番,头脑空空,也想不出什么来,末了便是答道:"它这么灰,就叫灰灰吧!"
陆雪征笑模笑样的把灰猫崽子放进一只篮子里:"小灰灰?很好。"
唐安琪闲不住,又去找了盛国纲。盛国纲非常喜欢带着他一起玩,当他是个活泼的宠儿。这回在日租界的料理馆里吃饭,宾客济济,盛国纲虽然上次向他介绍日本朋友时碰了钉子,可是不能死心,还是认为日本人惹不起,唐安琪应该多结交结交的。
唐安琪受了虞师爷的教导,这回果然随和许多。在盛国纲的引见下,他和在座的小泽先生,高树先生,松岛先生分别点头寒暄。哪知这一帮人走出料理馆大门之时,唐安琪忽然看到吴耀祖陪着他四舅宋天赐从街上经过,便吓得后退一步躲进人群。
他怕吴耀祖看到他和日本人在一起吃饭。他觉得吴耀祖这人是个好样的,他不想被吴耀祖看不起。
新郎
唐安琪终于等来了戴黎民。
虽然天津唐宅里都是他自己的心腹部下,可他还是不放心,宁愿自己开着汽车送上门去。也不知这是怎么了,两人见面之后自动就抱在了一起,而且抱的死紧,话没说出半句,倒是先亲起了嘴。
戴黎民挺拔结实,胸膛腰背都蕴藏着力量,可以让唐安琪随着性子揉搓摇晃。唐安琪高兴了,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也没事,他能忍疼,满不在乎。
然而听说唐安琪将要结婚之时,戴黎民动容了。
唐安琪实话实说的向他作了解释,戴黎民一听,心头立时火起――虞清桑算是哪根葱,还真把安琪当成儿子了?
当初那场几乎把他逼上绝路的反叛,这些年被他反复的拿出来思量又思量。思量的结果就是他恨毒了虞师爷。
孙宝山是个愣头愣脑的混蛋,没少挨他的打骂教训,所以反就反了,可是虞师爷――他扪心自问,敢说自己从未亏待过对方分毫。
他想这群人里最坏的就是虞清桑,偏偏又能装出慈悲面孔来骗人。其实安琪本来就是自己的,可就因为虞清桑从中作梗,搞得双方好像偷情一样,躲躲闪闪难得见面。现在这条老狐狸又要逼着安琪成亲――安琪若是真有了娇妻稚子,大概不出几年就要把自己抛到脑后去了!
到时自己孤家寡人,安琪还和虞清桑是一家。虞清桑控制着安琪,控制着安琪的家庭,只要他不松手,安琪就永远没办法自由。自己就算把心掏给安琪,可也比不得人家的妻儿珍贵啊!
戴黎民没有当着唐安琪的面咒骂虞师爷,他只是做出可怜兮兮的悲伤样子,恳求唐安琪不要立刻成亲。唐安琪向后一跳坐到一张桌子上,伸手拉过戴黎民抱了住,笑着轻拍他的后背:"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我要找个漂亮的,嘿嘿,师爷找不到。"
戴黎民看着唐安琪的眼睛问道:"那要是他找到了呢?"
唐安琪把双腿紧紧夹上了戴黎民的腰间:"狸子,我心里装不下别人,她们再漂亮也没有用。"
戴黎民笑了,伸手向下托住了唐安琪的屁股,一使劲把人端了起来。
"安琪,我真后悔。"他就这么端着唐安琪,满屋里来回的走:"当初咱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没个人样,就知道欺负你;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想要上进了,你又不能在我的身边。"
唐安琪听了这话,心里有些难过,所以改换话题开始扯淡:"狸子,我重不重?"
戴黎民答道:"你不重,重也不怕,我有力气!"
唐安琪高兴起来,跳到地上也要抱抱戴黎民。戴黎民压下苦恼,露出笑容,往唐安琪身上一蹿,结果一下子就把对方扑倒了。
唐安琪结结实实的跌坐在地,然而并不喊疼,翻身爬起来还想压住戴黎民。戴黎民抱住他就地一滚,故意逗着他在自己怀里兴风作浪。
两人就此闹作一团,唐安琪哈哈大笑,乐的满脸通红。忽然搂住戴黎民的脖子,他毫无预兆的问了这么一句话:"狸子,那以后你娶不娶媳妇?"
戴黎民笑着反问:"你让不让我娶?"
唐安琪迟疑着开了一句玩笑:"不让。"
戴黎民伏在他的身上,这时便是答道:"那我就不娶。你说你心里装不下别人,我也是一样。"
唐安琪欠身抬头,近距离的对着戴黎民睁大眼睛,哄小孩子似的轻声问道:"真的呀?"
戴黎民不假思索的点头:"真的。如果我敢骗你,就让雷劈碎了我。"
唐安琪闭上眼睛躺了下去,美滋滋的点头:"嗯,嗯,我信你。"
唐安琪和戴黎民在一起,无忧无虑的过起了日子。
他也没觉得自己离家多久,可是在接到虞师爷催他回去的电报时,他心算一番,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天津住了一个多月了。
他以为虞师爷是要催促自己回去相亲,还别别扭扭的不想动身;可是虞师爷随即发来第二封电报,原来是唐旅这一个月正在县外剿匪,而他作为旅长,是应该回去坐镇的。
唐安琪没办法,只好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戴黎民。
唐安琪给虞师爷带回了一盒子雪茄,然后前去城外慰问剿匪主力孙团。孙团昨天刚刚凯旋班师,从小黑山上绑下一大串俘虏。唐安琪抵达之时,孙宝山吊着左臂,正要杀人。
唐安琪看他一脸烟尘,眉宇间萦绕着凶气,便有些怕:"宝山,你那胳膊怎么了?"
孙宝山指挥他表弟把马克沁机枪架好,又让士兵把俘虏绑到面前一排木桩上。扭头吐出一口唾沫,他大模大样的答道:"摔了一跤,骨头断了。"
唐安琪连忙说道:"那你还不好好歇着去?"
孙宝山抬手一指前方:"我看见这帮人就恨得慌!我当土匪那时候,从来就没人敢上山剿匪。现在换了这帮怂货,可惜了小黑山那个好地方!"
这时候孙宝山那表弟已经架好机枪,自己也托好了子弹带。孙宝山弯腰趴下去,眼看就要大开杀戒。唐安琪正要阻拦,不想对方忽然扣动扳机。突如其来的巨响差点把他震了个跟头。
双手捂了耳朵,他转身就跑,一直跑回汽车里。
他指挥汽车夫立刻开车返回城内,因为看不得孙宝山杀人。孙宝山那都不是好杀,俘虏们这回非全被他扫射碎了不可。
唐安琪在孙宝山这里受了惊吓,哪知回到清园之后,又受到了第二轮的打击――虞师爷自作主张,给他定下了陈盖世的侄女。
"上次的八字是算错了。"他对着唐安琪解释:"这回找了个明白人重新一算,结果正是百年好合、大吉大利。"
他又说:"陈家在文县是大家族,轻慢不得。好在时间充裕,我们一步一步的来。"
他对着唐安琪一笑:"对于这门亲事,县长十分高兴。只是你在他面前要降一辈了。"
唐安琪没再说什么,只在心里想:"如果爸爸还活着,他不会这样强迫我的。"
唐安琪的情绪很低落,但是不打算再闹离家出走。离家出走是永远没有结果的,最后他还是得回清园,师爷也还是要大病一场。除非是一去不复返,可万一师爷因此病死了可怎么办?
陈家对这一门亲事,十分满意――先是陈盖世拿了唐安琪的照片回去给家人看,照片是虞师爷强迫唐安琪拍下来的,把他那面目照得清清楚楚。陈家上下传看了照片,众口一词的称赞,说这姑爷实在俊俏。然后陈家又派人专门过来相看一番,唐安琪悻悻的接待了来人,也不大说话。陈家人欢欢喜喜的回了去,说新姑爷可斯文了,绝不是丘八的形象。
双方既然相亲完毕,那就走到了订婚纳聘一步。唐旅在长安县盘踞了五六年,虞师爷暗暗积下巨额财产,如今便把彩礼办得十分漂亮。
这时吴耀祖再见了唐安琪,就微笑着一拱手:"恭喜旅座,听说陈家小姐是个美人。"
唐安琪含笑点头。
孙宝山和唐安琪打了个照面,却没有笑,直接问道:"你真要娶媳妇啦?"
唐安琪看了他一眼,然后沉着脸走开。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腊月,也就近了婚期。虞师爷和虞太太都忙碌起来,清园之内一片张灯结彩。唐安琪跑去妓院消遣,结果被虞师爷揪回来骂了一顿。
待到春节前夕,虞师爷操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把陈小姐风风光光的娶了回来。婚礼当天,唐安琪的那些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祝贺,单从天津就过来了几十位人物。清园被闹成了大游艺场,虞师爷穿上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万分周到的尽了地主之谊。
掀盖头的时候,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唐安琪用秤杆轻轻挑起新娘的盖头,陈小姐露出面目,正是花容月貌,一双眼睛水盈盈娇滴滴的,引得旁观众人一起惊叹。
因为新娘和新郎都是这样的美,所以洞房闹得十分不堪,直到午夜时分才散。待到客人都走尽了,虞师爷站在门口,最后一拍唐安琪的肩膀:"这一天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唐安琪乖乖的点头答应,然后目送虞师爷走远。
虞师爷走在冷到刺骨的夜风中,脸上还挂着一点残存笑意。接下来会怎么样?他的安琪是不是又要伸出小狗鞭,欢天喜地的爬上床去交尾了?儿大不中留,真他妈的!
人都各回各家了,远道而来的宾客们也都在清园内下榻入睡。孙宝山喝了点酒,却是不肯消停。旅中的参谋长撺掇他潜回去听房,到时好给大家讲个新鲜。孙宝山受了激将法,转身就当真向新房走去了。
新房坐落在清园西边,临近后花园,是一处挺漂亮的小院落,四周种满花草。孙宝山也不怕冷,蹑手蹑脚的穿过几道月亮门,末了放眼一瞧,却是发现唐安琪坐在新房门外的青石台阶上,正在蜷缩着发呆。
孙宝山吃惊了,压低声音唤道:"哟,安琪,你怎么不回去睡觉啊?"
唐安琪没理他。
他走到台阶前蹲下来,莫名其妙的伸手推搡对方:"安琪,你怎么啦?你不冷啊?"
此言一出,唐安琪抬起双手,却是解起了马褂纽扣。孙宝山眼看着他脱了马褂甩到地上,紧接着又摸上了长袍纽扣,便连忙伸手阻挡:"你干什么?要冻死啊?"
唐安琪用力蹬了他一脚,随即扯开长袍大襟向后脱下,把肩膀腰身全露了出来。腊月夜里,他上半身只剩一层贴身小褂,一瞬间就冻了个透心凉。孙宝山眼看着自己拦不住他,又是摸不清头脑,便连忙解了自己的军装上衣,要给他披到身上。哪知唐安琪摇头摆尾的一挣,不但推开了他的衣裳,并且又踹了他一脚。
孙宝山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上,蹭了一屁股薄薄的雪:"你妈的――你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啦?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唐安琪听到这里,低头用手背抹起了眼泪。
他不愿意,一直就不愿意,现在也还是不愿意,可是没办法,他拗不过虞师爷。晚上看到天津过来的盛国纲等人,他不禁就想起了戴黎民。虞师爷把婚礼办得这么大,戴黎民肯定知道了,那现在对方又会是什么心情?
他心里憋闷得很,人家有爹娘做主的青年都能逃婚,他这没爹没娘的反倒被人绑住了腿。眼泪滔滔的流下来,他想自己如果能够冻到生病,这几天应该就不必去入那个洞房了――其实这样也是不对,人家陈小姐又没有错。
虞师爷一片好心没有错,戴黎民满心情意也没有错,陈小姐嫁人更没有错,想来想去,唐安琪就觉得错全在自己身上,自己如果逃婚,就对不起虞师爷;如果入洞房,就对不起狸子;可是不入洞房呢,又对不起陈小姐。
唐安琪左右为难,委屈死了,扑扑簌簌的掉眼泪。孙宝山蹲起来,带着酒意疑惑问道:"人家都是姑娘出嫁才哭,你个娶媳妇的哭什么?"
他伸手去给唐安琪擦眼泪:"你别哭啦,要哭也先把衣服披上。"
他凑到唐安琪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对方:"这是怎么了?你哭的是哪一出啊?"
唐安琪也不知道自己哭得这是哪一出。他晚上喝了不少烈酒,现在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燕尔新婚
大雪夜里,唐安琪穿着单衣坐在冷台阶上,抱着膝盖低头不吭声,眼泪已经结成了睫毛上的冰珠子。孙宝山醉醺醺的蹲在一旁,也是傻了,想不起把人强行劝回屋里去,单是呆呆的搂着唐安琪,想要把自己的热量传递给对方。
如此直过了大半夜,孙宝山打了个雷一般的大喷嚏,这才把自己震醒过来。这回借着玻璃窗中射出的灯光一瞧,他就见唐安琪一动不动,竟像是个冻僵了的光景。
他骤然慌了,连忙轻声呼唤出声:"安琪,清醒清醒,千万别睡。"
然后不等唐安琪回答,他活动起冻到麻木的双手,搂抱着唐安琪想要起立。唐安琪浅浅的呼出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宝山,我好累。"
孙宝山自己也是冻得晕头转向,不过体格强壮,还能坚持。唐安琪那两条腿都被半退的长袍缠了住,牵牵绊绊的迈不开,他急了,弯腰扛起人就往房内走。
推门之后,扑面一阵暖风。房屋分为里外两间,电灯彻夜开着,陈小姐作为新娘,依旧直挺挺的坐在里间床上。外间站着两名陪嫁过来的丫头,脸上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眼看孙宝山扛着新郎走进来,这才一起瑟缩着向后退了两步。
孙宝山不是很懂礼数,眼看外间全是桌椅,没地方安置唐安琪,便一掀帘子向内走去。在陈小姐身边停住脚步,他把唐安琪放到床上躺下,然后低头说道:"那个……他喝醉了,给他灌点热水,睡一觉就能好。"
说完这话,他不大好意思的转身就走。陈小姐太漂亮了,搞得他很不自在。
陈小姐像木雕泥塑一般,纹丝不动的坐在床边。直到外间房门一响,孙宝山是彻底走了,她才缓缓扭动僵痛的脖子,把目光射向了床上的唐安琪。
看着看着,她忽然抿嘴浅浅一笑――真的,丈夫和照片一模一样。家里上下都说他漂亮,她在娘的房里偷着翻出照片看过一眼,当时心慌手抖,也没看清,笼统只记得他好看,可是没想到这么好看。
自从进了洞房之后就坐在床边,她作为新娘子,为了避免半途解手出丑,所以从昨晚到如今,一直水米不曾沾牙。此刻她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腿上血脉通了,她要亲自给唐安琪倒杯热茶来喝。
可是唐安琪并没能喝上她的热茶,他无知无觉的仰卧在床上,已经睡了。
陈小姐一直在房内坐的宛如一尊观音像,不明白唐安琪为什么会在外面脱了一半的衣裳。让外面丫头进来给姑爷脱了皮鞋袍子,她关了电灯和房门,在一对明亮红烛的陪伴下上了大床。倚着床头坐在一边,她低下头,看画似的看唐安琪。
一夜倏忽过去,翌日清晨,唐安琪如愿以偿,果然病了。
不但病,而且病来如山倒,把他压在床上不能起身。陈小姐刚刚嫁来一夜,还未享受闺房之乐,夫婿便成了个半死的模样。当着虞师爷和虞太太的面,她手足无措,一张脸涨得通红。
虞太太想要安慰她两句,可对方是个大家小姐,她磕磕绊绊的心怯嘴笨,说不出动人的话来。虞师爷倒是言谈得体,然而对着陈小姐说话的时候,他永远是垂下眼帘,不肯看人。
"弟妹,不要担心。"他对着地面说道:"受了寒气而已,吃两剂发散的药也就好了。"
然后他就张罗着派人去厨房熬药。虞太太面对着仙女似的陈小姐,自惭形秽,也嗫嚅着撤了退,要去给唐安琪煮些粥喝。
陈小姐是陈家长房大太太所生,因是长房嫡女,所以从小被养育的十分尊贵。她一见虞太太那个土头土脑的畏缩样子,心里就有些看不起,不过脸上丝毫不露;对于虞师爷,她也是并无兴趣。四个陪嫁丫头这时到齐了,她板着一张脸命人关了院门房门,然后从丫头手中接过一把热毛巾,走到床前弯下腰来,给唐安琪擦了擦脸。
唐安琪烧糊涂了,此刻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望向陈小姐,没认出对方是谁,便又木然的阖目继续沉睡。陈小姐也没有说话,擦过之后把毛巾递给丫头,她在窗前椅子上端坐下来,心里担忧着唐安琪的病情,然而也并不唉声叹气,单是定定的望着窗外。
片刻过后,虞师爷带着两名仆人来了。虞师爷在前边快走,后边一名仆人端着个药罐子,一名仆人拎着几个纸包。带着寒风进了门,虞师爷对着地面问道:"弟妹,你这屋里有没有糖?"
陈小姐站起来,立刻命令丫头找糖,然而房内只有喜糖。虞师爷见状便是摇了摇头,打发仆人立刻回去拿些砂糖过来。然后低头又问:"弟妹,昨夜安琪出门了?"
陈小姐眼观鼻、鼻观心的用蚊子声答道:"他半夜才进门,是被人扛回来的。"
虞师爷疑惑的一皱眉头:"谁?"
陈小姐微微一摇头。
这时仆人飞跑着拿了一包砂糖回来。虞师爷提起药罐子倒了一茶杯的药汤,又往里面拌了几大勺砂糖。这回端着茶杯走到床前,他把唐安琪扶起来揽到怀里,小心翼翼的喂他喝药。
唐安琪糊里糊涂的喝了两口,觉得滋味浓重,甜中带涩,便紧紧闭嘴不肯再喝。虞师爷也不强迫,放下杯子问道:"昨晚你跑到哪里去了?"
唐安琪不回答,细声细气的哼哼。
虞师爷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要放平常,虞师爷是定要留下来陪伴唐安琪的,可是现今房里多了一位陈小姐,虞师爷就感觉这里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他到底也没弄明白唐安琪夜里跑到了哪里去,只好一派和气的告辞而走,留下唐安琪在被窝里发汗。
唐安琪外受风寒,内心苦恼,内外夹攻之下,药物就失了效用。裹着棉被在床上躺了两天,这日到了三朝回门之时,他病怏怏的爬起来穿戴了,在虞师爷的指导下带上重礼,,陪着陈小姐回文县娘家。
随行的还有陈盖世,陈盖世知道唐安琪正在病中,故而处处维护照顾,不许家中大小孩子们闹他;而陈小姐回到母亲姐妹群中,免不了也要接受一番盘问。
如此到了下午,该行的礼节也行过了,唐安琪便要带着太太打道回府。这回陈盖世留在家中没有跟随,唐安琪和陈小姐并肩坐在车中,一路无言。
及至他那汽车队伍快要进入长安县地界,唐安琪觉得再沉默下去有些不像了,这才极力打起精神,转向陈小姐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陈小姐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腰背总是挺得溜直。唐安琪那边一开口,她忽然就红了脸,用低而清楚的声音答道:"俊卿。"
唐安琪又问:"有表字吗?"
陈小姐静静低下头来:"没有。"
唐安琪很疲惫的俯身一扑,趴在了前方座位的靠背上。自己轻轻的笑了一声,他侧过脸来望向陈小姐:"我也没有。我叫安琪,你知道吧?"
陈小姐发现他有一种认真的孩子气,心中反倒是轻松了许多。淡淡笑着一点头,她当然知道丈夫的名字。
唐安琪看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了。他一笑便要把两只眼睛弯成幽黑月牙,秀气嘴角也向上翘起来,满脸都是纯粹的笑意。
可惜他现在表里不一,表面笑的可爱,其实心里依旧塞着一团乱麻。
到家之后,他坐不住。
陈小姐带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态,让他不敢不规矩起来。可是除了虞太太不算,他在女人面前,就从来没规矩过。
他不能轻慢陈小姐,陈小姐是他的正妻,是要被尊重的。但他此刻对陈小姐实在是无话可说,满脑子里只装着一个戴黎民。
晚上吃过了饭,他搭讪着想要出门去找孙宝山闲聊,结果虞师爷对他下了禁足令――虞师爷把他叫到面前,用委婉的语言催促他快些圆房。
唐安琪不愿意和虞师爷谈这种事情,虽然他有一阵子总想亲亲抱抱对方,可是自从和戴黎民好上之后,他那心思就日益淡了。虞师爷现在越发像个父亲,他怎能和父亲大谈圆房?
可怜兮兮的坐在书房里,他低头摆弄着一支钢笔,钢笔不大好用了,漏了他一手墨水。虞师爷隔着一张桌子也坐下来,一边扭头看他,一边顺手递给他一张白纸擦手。
"弟妹的人才相貌都很好,你还有什么不足?"他问唐安琪。
唐安琪默默的擦手。他面颊丰润,没有棱角,看着总带着一点柔软的孩子相,可神情的确是老成了,若有所思的把手越擦越脏。
虞师爷抬手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口中低声说道:"安琪,听话,去吧。"
唐安琪把纸团遥遥抛到屋角的纸篓里,然后答道:"哦。"
唐安琪回了自己那个小院儿。
几个花团锦簇的大丫头迎上来为他脱了外面衣裳。他要来热水洗漱一番,两只手打了香皂互相使劲地搓。陈小姐站在一边旁观,他就没话找话的解释道:"墨水洗不干净。"
陈小姐脸上泛红,微笑低头。今晚不比寻常,丈夫可以算是恢复健康了。
唐安琪洗净了手,然后接过毛巾擦了擦。迈步走到里间大床前,他开始解长袍纽扣。
丫头们退了出去,陈小姐坐到床尾,却是垂下头来,一动不动。
唐安琪脱得只剩贴身裤褂。光着脚爬上床去,他跪在枕边也是无话。他最爱闹,野调无腔嘻嘻哈哈的时候最开心,可面对着这样端庄的陈小姐,他实在是闹不出口。
两人僵持许久,最后他嗫嚅着开了口:"俊卿,上来睡吧。"
陈小姐慢抬眼波,目光幽幽的对他一触即收,脸皮已经红透。抬手摸上领口纽子,她在解衣之前,起身走去关闭了电灯。
朦胧黑暗之中,一具温热芬芳的女体躺到了唐安琪身边。唐安琪也有些情动,翻身面向对方,他发现陈小姐还是个高鼻梁。
陈小姐的一切都很好,可是并没能让唐安琪感到快乐。他习惯了粗俗热烈的刺激,然而陈小姐硬挺挺的在床上一躺,舍生取义一样闭着双眼纹丝不动,只在起初之时疼得哼了两声。
于是在春风一度之后,他讪讪的躺回一旁,仿佛刚刚唱过一场独角戏。
唐安琪很心虚,感觉自己"做"的不好,因为陈小姐一直是毫无反应。不过到了翌日清晨,他见陈小姐梳妆打扮了,精神很焕发的支使丫头洒扫内外,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自己是尽了义务了。
他懂得人情世故,夫妻的感情有好有坏,那无所谓,可是不能让新娘子糊里糊涂的守着处女之身过日子。两口子只要同床共枕的过了这一场,将来哪怕吵翻天,心里也没隔阂。
唐安琪知道自己不老实,将来两口子定有拌嘴的那天,迟早的事。
唐安琪在窑子里见惯了风骚活泼的姑娘,这时就觉得陈小姐一本正经的不像女人。丫头从厨房运了饭菜回来,他和陈小姐相对而坐,心情拘谨的吃了一顿早餐。
然后他穿上一件银狐皮的褂子,老虎下山似的跑出去了。
思念
唐安琪的病还没好利索,就开始跑出去花天酒地。这回见了陈盖世,他嬉皮笑脸的喊道:"七叔,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盖世本来就挺喜欢唐安琪,这回双方结了亲家,更觉亲密。抬手一拍对方肩膀,他喜的两个大眼珠子乱转:"大侄女婿,这新婚滋味如何呀?"
唐安琪满面春风:"妙哇!"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同逛窑子去了。
唐安琪在外面玩够了,晚上回到清园。走进虞氏夫妇所居的小楼里面,他四仰八叉的往沙发上一倒,向虞太太要这吃要那吃。虞太太端出一盘子刚出锅的炸糕,让他带回去和媳妇一起品尝,他不怕烫,起身自己捏起一块往嘴里送:"不用,她不馋。"
虞太太像只老母鸡似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净说傻小子话!小两口一起吃多好,谁让你用炸糕给她解馋来着?"
唐安琪在虞太太面前像个鸡仔似的,嘻嘻哈哈的扑棱着翅膀跑了,临走时倒是当真带上了一盒子炸糕。
把食盒拎回家中,他开口问道:"俊――太太,吃不吃炸糕?"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妻子――父亲向来是把母亲喊做玛丽的,可他不大喜欢俊卿这个名字,感觉它太偏于男性化。于是自作主张的,他索性只叫太太。
唐太太尽管从不出门,可不拘早晚,总是打扮的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是一丝不乱。唐安琪晚上又没回来吃饭,她心里有些不满,但是也没有吵闹,单是板着脸坐在窗前,一言不发。
于是唐安琪扶着膝盖在她面前俯□来,微笑着又唤了一声:"太太?"
唐太太垂下眼帘不看他。
唐安琪知道太太这是耍小性子了。如果是外面的女人对他闹脾气,他满可以一甩袖子就走,然而如今不行,太太毕竟是太太,就算看在陈盖世的面子上,他也不能太过轻慢。
歪着脑袋一笑,他很有耐心的换了称呼:"俊卿?"
唐太太那脸上隐隐拂过一阵暖风,像是初春的水面,有了解冻的征兆。
把个脑袋歪向另一边,他笑眯眯的继续装可爱:"密斯陈?"
唐太太终于忍不住笑意,两边嘴角跃跃欲试的要向上翘。唐安琪察言观色,连忙趁热打铁又说了两句好话,总算把她哄得回心转意。
大功告成之后,唐安琪直起腰转身走向床边,下意识的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唐安琪把日子浑浑噩噩的混了下去,不知不觉的脱了皮袍换上夹袍,又不知不觉的脱了夹袍改穿单衣。军队中的事务渐渐多了起来,虞师爷不许他再疯跑,每天督促他学习历练,而他几次三番的想要去天津,就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这天傍晚,他正带着孙宝山坐在清园内的一处亭子里乘凉,虞师爷忽然来了。
这三个人都是再亲近不过的,自然都是毫不拘束。虞师爷手里托着一盘蚊香,这时先在三人脚旁点燃放好了,然后直起身坐到唐安琪身边,毫无预兆的开口问道:"这个赵振声,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唐安琪脱了鞋,盘腿坐在亭内长椅上,没心没肺的摇头:"不知道,管他呢!"
孙宝山捏着半个梨,也是心不在焉:"听说是从口外那一带窜过来的。"说完之后自己笑了两声:"嘿嘿。"
虞师爷不知从身上何处摸了一把折扇出来,"唰啦"一声展开猛扇一阵:"先前也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怎么忽然就总揽冀察军务了?"
唐安琪盯着眼前那只萦绕已久的大蚊子,忽然抬起双手用力一拍,可惜拍了个空:"从侯胜魁到赵振声,中间也换过好几位总司令了,有什么可稀奇的?"
虞师爷把蚊香盘子轻轻踢向唐安琪这边:"总司令是没什么稀奇,不是赵振声,也会有别人。问题是赵振声新近提拔了一大批人。北边的马天龙――"虞师爷颇为反感的皱起眉头,仿佛提起了大粪:"那个样子,那点人马,竟然也混成了师长。"
唐安琪认识马天龙,不过十分不熟,依稀只记得对方好像挺烦人。满不在乎的一笑:"师长就师长呗!"
虞师爷今日刚刚听说马天龙升了师长,正是满心妒火,结果看到唐安琪摆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登时就要生气。
哪知唐安琪随即把他一条臂膀拉扯着搂到怀中,又很亲热的笑道:"好啦,师爷,你别着急,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看看人家是怎么升腾上去的。"
虞师爷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孙宝山,哭笑不得的摇着折扇说道:"不识好歹。你们升了师长军长,我不也还是个师爷么?我只盼望着你们能有出息,你们却是嫌我多事。"
孙宝山一边嚼梨一边摆手:"我没有,我可没抱怨过。"
虞师爷无言的一收折扇,感觉身边坐着两个混蛋。
唐安琪美滋滋的抿着嘴笑,知道自己终于有理由离开长安县了。
唐太太听说唐安琪要去天津,胸中立刻好像揣了一只小鸟――她从小在文县陈宅长大,出嫁算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她时常听家里兄弟叔伯们提起天津如何如何,北平如何如何,也知道这两个地方离文县都不算远,然而无论如何没有机会前去开开眼界。
她真希望丈夫能带自己同行,可是从出发前三天开始等待,她一直眼巴巴的等到丈夫上了火车。
她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要求,唐安琪也完全没有发出邀请。
唐安琪像野鸟出笼一样,也不要人陪,独自跑去了天津。如今小毛子常驻天津唐宅,平时唐安琪不让他回去,他自知不入虞师爷的眼,也不敢回去。年前听说唐安琪成了亲,他急的上蹿下跳,恨不能偷着跑回长安县给旅座道喜。如今终于把唐安琪盼了来,他欢天喜地的追着询问:"旅座,夫人漂不漂亮呀?"
唐安琪喜欢小毛子,更喜欢天津家中这自由的空气。进门之后他直奔电话机,一边摘下听筒,一边答道:"陈县长的侄女,可漂亮了!"
唐安琪向戴宅打去电话,心情有些紧张。
戴宅的仆人接了电话,说是师座不在。唐安琪听了"师座"二字,先是一怔,然后再问下去,对方就是一概全答"不知道"了。
心情立刻从紧张变为沮丧,唐安琪几乎怀疑戴黎民是要和自己一刀两断。
虽然戴黎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不在天津,可唐安琪越想越真,几乎难过的快要落下泪来,然后就觉得日子过的没有意思了,没有指望了。
失魂落魄的独自过了一夜,他第二天守在家里,虽然也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然而心不在焉,总期盼着电话铃会突然响起。可是如此熬到傍晚,电话机却是一直安静的如同死了一般。
无望的等待把他压迫的心慌意乱,天黑之时他实在受不得了,索性自己开着汽车出门消遣――他去找了陆雪征。
陆雪征见他来了,仿佛是挺高兴,要请他出门去吃晚饭。唐安琪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很不客气的在餐桌上喝了大半瓶白兰地。及至双方都酒足饭饱了,陆雪征把侍者叫来会账,唐安琪则是晕晕沉沉的站起来,要去撒尿。
唐安琪心中郁闷,下意识的想要借酒消愁,不由自主的就喝过了量。这时独自走出雅间找到厕所,他痛痛快快的尿了一场。夜风从小窗口吹进来,让他很舒服的打了个冷战。
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他扶着墙壁想要回去。可这是一家西洋式的大馆子,楼上雅间极多,他糊里糊涂的走了几圈,竟是死活找不到陆雪征。随手抓住一名侍者,他硬着舌头问道:"陆兄呢?"
落入他手中的那人,做着一个简单的西装打扮,看着类似侍者,其实是位前来吃饭的客人。此人莫名其妙的被唐安琪抓住了手臂,正要挣脱,可是放眼这么细细一瞧,就见唐安琪面如桃花,分头锃亮,并且穿着一身上好料子的湖色长袍,从头到脚一派鲜艳,便动了心思,以为对方乃是优伶一类。
抬手在唐安琪脸上掐了一把,他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安琪闭了闭眼睛,然后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妈个了×的,我问你话,你摸我脸?"
下一秒,他被人一脚踹出去了。
唐安琪觉得自己好像是挨了打――不过记忆不甚分明,印象中只有一阵天翻地覆。最后他在汽车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后排座位上,前边是陆雪征在开车。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含糊着问道:"陆兄,我……我是不是惹事了?"
陆雪征语气平淡的答道:"你把小薄荷咬了。"
唐安琪大吃一惊:"我把小薄荷咬了?"
原来这小薄荷是本地一位大流氓的绰号,该流氓幼时一直在街上卖薄荷糖谋生,后来虽然大大的发达了,然而绰号却是没能成功丢掉。
这时,陆雪征继续悠然说道:"别怕,没事。"
唐安琪心里明白了一切,不禁对着前方后视镜抱拳拱手:"陆兄,多谢救命之恩。我知道我一般打不过别人,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今天非被人揍成猪头肉不可。"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抬起一只手:"小事。"
陆雪征把唐安琪,以及唐安琪的汽车,一起送回了唐宅,然后自己乘坐黄包车回家去了。
唐安琪脱光衣服走进浴室,自己低头查看身体,就见手肘膝盖都有擦伤,肋下也疼得很,想必是被人打过。
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他扯起大嗓门询问小毛子:"晚上有人打来电话吗?"
隔着两道房门,小毛子高声答道:"报告旅座,没有!"
唐安琪在天津住的心神不宁,日里夜里总等着电话铃响,然而电话机真的死了,一声不吭。
后来他实在受不得这种煎熬,便去找了盛国纲。盛国纲手下总共也没有几个虾兵蟹将,可是竟然也新近升了师长。盛国纲愿意带着唐安琪前去北平觐见赵振声总司令,并且特地嘱咐他道:"你得提前做两身新衣裳带着,赵将军那人有个以貌取人的毛病,你不打扮漂亮了,他不给你好脸色。"
唐安琪听了,十分愕然:"那我是穿军服还是穿西装?"
盛国纲上下打量着唐安琪,打量了半天,最后说道:"你穿什么都行,都挺好看。"
唐安琪去百货公司买了一打白色衬衫,又到成衣店量体裁衣,制了一套浅灰色西装,然后顺路进入洋行,把领带等物也置办齐全。
一派悠闲的来到盛公馆,他翘着二郎腿抱怨:"这赵将军真不好伺候,见他一面还得另预备衣裳!亏得我脸上没麻子,要不然在他手下还没出路了!"
盛国纲在他对面坐下来,笑微微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仰头得意的吐了个烟圈,他含义无限的低声笑道:"你不知道,赵将军好男风。我这五大三粗的是没指望了,你老弟这么漂亮,万一到时入了他的眼,那……"
唐安琪见他笑的暧昧又亢奋,忽然心头火起,直冲冲的来了一句:"那我是不是还得向他卖屁股?"
盛国纲立刻收敛笑容:"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开玩笑嘛!"
唐安琪板起面孔:"少说那些屁话!我不爱听!"
这样的玩笑,如果是戴黎民说出来,那唐安琪不会恼,只会笑嘻嘻的反嘲;如果是孙宝山说出来,唐安琪恼归恼,骂上两句也就算了。但是除了此二人之外,旁人谁说都不行。谁说这话,他听了都犯恶心。
于是盛国纲就很识相的闭了嘴,知道唐安琪不是"那种人",开不了"那种玩笑"。
西山
唐安琪和盛国纲结伴去了北平,中午的特快列车,下午就到站了。
如今正是盛夏时分,赵振声将军早已搬去西山别墅避暑。这二人眼看今天是做不成事,便直接赶去北京饭店休息。要说摩登逍遥,那北平是比不得天津的,不过北京饭店阔绰豪华,倒是个上好的消遣之处。
吃过晚餐之后,唐安琪拉扯着盛国纲前去跳舞厅玩乐。厅内一片衣香鬓影、灯红酒绿,唐安琪遗憾的唉声叹气,只怨自己穿着长袍,不大适宜跳舞。
盛国纲找到座位,摁着他坐了下来。招手点了两杯啤酒,他轻松笑道:"今晚随便看看热闹也就是了,我们要养精蓄锐,明天好上西山。"
唐安琪没办法,只好端起啤酒抿了一口。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唐安琪早早起床,把那身浅灰西装穿了上,又敲开盛国纲的房门,拿着两条领带反复比较:"老盛,帮忙瞧瞧,哪条更好?"
盛国纲光着膀子蓬着短发,手摸下巴认真审视了片刻,末了答道:"鹅黄的更好,显着嫩。"
唐安琪没多想,匆匆回房系领带去了。
唐安琪很少穿西装,因为不喜欢被西装箍住胳臂腿儿。今日为了体面,他算是破了例。盛国纲洗漱完毕出了门,还不见唐安琪的影子,便进入房间找到了他。原来唐安琪手艺生疏,打出的领带结总是歪的,所以站在穿衣镜前不能离开。
盛国纲在穿衣镜旁停住脚步,握着肩膀把他扳向自己,然后亲自为他打了个整齐饱满的领带结。唐安琪扭头望向镜中人,见这套西装十分合体,自己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顺溜,便沾沾自喜的点了点头。
初次拜访赵将军,不好空手登门。唐安琪提前从盛国纲那里购得一尊翡翠观音,用个丝绒衬里的小皮箱装着。提着小皮箱离开饭店,他孤身一人,就全随着盛国纲安排带领了。
盛国纲在北平城内也有些人马,这时唐安琪和他乘车出城,抵达八大处后下车改坐轿子,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往山上走。唐安琪那乘轿子落在后方,他抬手在嘴边围了个喇叭,大声问道:"老盛,真没问题吧?"
前方的盛国纲回过头来,手上举着一把蒲扇遮阳:"出发之前已经打过好几个电话,绝对没有问题!"
盛国纲说"没问题",果然就真的没问题。在赵家别墅里,他们顺顺利利的见到了赵振声将军。
赵将军今年也就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大个子,穿长袍,面目平常,然而气势极足,气派极大。泰山一般站在别墅院内的一棵老树下,他老气横秋的抬起眼皮,懒洋洋的、漠然的、撩了盛国纲一眼。
盛国纲身穿便装,不好去行军礼,故而只是深深一躬,然后笑容可掬的柔声说道:"将军,国纲来向您老人家问安了。"
赵将军从鼻孔里喷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目光像两道长鞭似的掠过盛国纲,他忽然看清了后方的唐安琪。
盛国纲察言观色,心知肚明。微微侧过身来,他像一株绿柳似的,舞动了话语的春风:"将军,这就是我在电话里向您提起过的唐安琪唐旅长。"
唐安琪恭而敬之的一鞠躬:"安琪见过将军。"
将军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开始荡漾。
赵将军"龙颜大悦"了。
唐安琪和盛国纲都受到了至高礼遇,得以进入别墅书房,和赵将军做面对面的长谈。赵将军和蔼起来,倒也真和蔼。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他微微向前探头,含笑问道:"安琪,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活动呀?"
唐安琪和盛国纲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这时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只得微笑答道:"安琪平时喜欢读书,散步,还有……艺术。"
赵将军一挑眉毛,显出很感兴趣的模样:"艺术?哪一方面?"
唐安琪心里没底,思索着胡诌:"音、音乐。"
赵将军深以为然的慢慢点头:"唱歌?"
然后不等唐安琪回答,他抬起双手,做了一个鼓舞的手势:"来,唱一首。"
当着赵将军的面,唐安琪没敢去和盛国纲交流眼神。很不情愿的站起身来,他困窘的说道:"安琪唱得不好,将军凑合着听吧。"
随即他挺直腰背微微昂头,也不看人,对着窗外风光开口便唱,唱的乃是英国国歌《天佑女王》――全是小时候跟着玛丽苏学的。
除了几首古老的英文歌,他再不会别的。虽然嘴里很爱哼哼呀呀,可因记不住歌词,所以只能算做不会。
他唱得不大好,声音单薄,高音不高低音不低。一曲唱完,赵将军缓缓鼓掌,微笑颔首:"不错,不错。"
唐安琪双手下垂,对着赵将军又一鞠躬:"将军过奖了,安琪不敢当。"
盛国纲坐在一旁,忍着不笑。赵振声素日那样威严,一张老脸绷的快要上霜;哪知如今一见漂亮小白脸儿,就彻底走了样。
唐安琪则是忍着不怒。赵将军抻着脖子对他上看下看,还让他唱歌――这算什么事情呢!
然而赵将军又开口了:"安琪,喜欢跳舞吗?"
唐安琪得了教训,这回连忙摇头:"不会――跳得不好。"
赵将军朗声长笑了:"年轻人嘛,应该活泼一点,摩登一点。我很提倡你们学习跳舞,既能锻炼身体,又能陶冶情操。哈哈哈,我老了,没有那个兴致了,你们不要学我,要……要……"他像要抻长面条似的,把两只手在胸前大开大合:"……要有精神,要有活力。"
唐安琪正色答道:"将军教训的是。"
赵将军抬手一拍桌角电铃。房内没有声音,房门却是立刻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副官走了进来:"将军。"
赵将军说道:"就近去邀几名宾客,晚上开个舞会。"
副官答应一声,关门离去。赵将军向后一靠,一双眼睛又盯上了唐安琪。
唐安琪一直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交际场上的人才,然而此刻面对着赵将军,他真感觉自己是招架不住了。
赵将军笑眯眯的看着他,眼神雍容而又下流,是一副堂皇坦然的垂涎模样,仿佛唐安琪已经落入他的手心,吃或不吃,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全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唐安琪颇想吐他一脸唾沫,可又不敢。无可奈何,只得受刑似的坐在长沙发上,和声细语的陪着他扯闲话。
两人陪着赵将军吃了一顿晚饭,舞会终于开始了。
赵家别墅十分阔大,楼下一间空旷大屋收拾出来,直接就可充作跳舞厅。屋角屏风后面坐了白俄乐队,副官打开四壁彩色电灯,仆人托着各色饮料出出入入,那种狂欢的气氛立刻就升起来了。
赵将军不过是随便吩咐了一句话,却是召来宾客无数。原来夏日之时,西山各处别墅都有家庭居住,请起客来反倒方便。唐安琪趁机混进人群,只见来者有男有女,女子以妙龄小姐居多,男子则以青年军官居多。无论男女,都是相貌可喜、服饰美丽。
盛国纲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喝汽水,唐安琪怕赵将军再来纠缠,则是逃进舞池,一口气连跳三四支曲子。他那舞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头发剪成男孩式样,衣着却是袒胸露背。唐安琪不累,她也不累,两人斗鸡似的在舞池里对着扭。末了女孩子气喘吁吁的笑道:"唐旅长,你很快乐啊!"
唐安琪喜爱对方那洋派女学生的腔调和语气,那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抬手一抹头上的热汗,他大声笑道:"密斯江,大家同乐。"
随即两人拍着大腿,蹦蹦跳跳的一起转了个圈。
一曲终了,唐安琪不敢乱走,也不让密斯江走,两人站在暗处喝冰镇汽水解渴。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赵将军走到盛国纲那边坐下了,他吓的一个激灵,连忙拉着密斯江又回了舞池。
这回舞曲有了变化,却是恰恰的调子。密斯江最擅长跳恰恰舞,这时就是兴致高昂。唐安琪不甘落后,也立刻摆好了架势。
这舞不大好跳,况且先前舞曲一直不停,许多男女跳到此刻也都感觉疲惫。舞池之中明显变得空落许多,唐安琪和密斯江这一对自然就醒目起来。他们越是醒目,旁人越要识趣退下,最后众位青年宾客干脆围站过来,专心观看他们舞蹈。
唐安琪喜欢出风头,密斯江发起人来疯,两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大扭特扭。最后舞曲奏到末尾,两人配合默契的一起收了动作。周遭众人一起叫好鼓掌,唐安琪得意洋洋的仰起头,正是欢喜,不想目光向前直射出去,他脸色忽然一变,竟是看到了戴黎民的面孔!
戴黎民站在人群外围,一身戎装。面无表情的和唐安琪对视了两三秒,他低头戴上军帽,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唐安琪愣了一瞬,随即松开密斯江的手,推开众人向外追去:"狸――黎民!"
戴黎民在前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神情平静的低声答道:"安琪。"
唐安琪推着戴黎民,一路走了出去。
两人站在别墅院内的草坪上,这回身边再无旁人。太阳已经下了山,借着院内电灯的光芒,唐安琪仰头望向戴黎民,很紧张的开了口:"狸子,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光影重叠渲染出了戴黎民的面孔轮廓,他温和的答道:"军委会在西山有办事处,我在那儿住。"
然后他看着唐安琪的眼睛,压低声音狡黠一笑:"预备着要给赵将军拍马屁,好讨些军饷回家。"
唐安琪见他笑了,心中立时感觉松快了好些。欢喜的拉起戴黎民的一只手,他轻声笑问:"狸子,你现在成师长了?"
戴黎民听了这话,依旧注视着唐安琪,可脸上的笑意显然是渐渐淡化了。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他抬手一拍对方手臂:"安琪娶媳妇,狸子升官,多好。"
唐安琪的目光立时就黯然了:"狸子,你怪不怪我?"
戴黎民露出了苦笑:"不知道。"
唐安琪心里难过起来――他瞧惯了对方嬉皮笑脸的模样,看不得狸子苦笑。
这时,戴黎民又说了一句话:"安琪,我真想抱你一下。"
唐安琪听闻此言,却是来了精神:"狸子,那我们走吧!现在城门虽然关了,但是我们可以住进西山饭店!"
不等戴黎民回答,他急切的开始发出了催促:"你在外面有没有轿子?有的话预备两乘,咱们这就下山。"
戴黎民答应一声,正要去办,不想盛国纲遥遥走来,大声呼唤了唐安琪。唐安琪不明就里,只得姑且抛下戴黎民,转身向楼门前跑去,而戴黎民不肯浪费时间,径自也去安排轿子。
盛国纲对唐安琪说:"赵将军要你上楼去见他。"
唐安琪起了警惕的心思,可是也不好对盛国纲多说什么。独自向上走到二楼,一名副官引着他进了一间房屋。唐安琪站在门口一瞧,发现这里竟是一间卧室,靠墙摆着一架大床。
于是他就背靠房门,没敢深入。
赵将军坐在靠窗的一把硬木太师椅上,这时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抬手一掠唐安琪那汗湿的短发,赵将军背过一只手去,眯起眼睛似笑非笑:"舞跳得不错。"
唐安琪打了个冷战:"将军谬赞了。"
赵将军脸上的笑容在扩大加深:"活蹦乱跳的小东西,看着就喜庆痛快。哈哈,可爱啊!"
说完这话,他那粗糙的大手彻底抚上了唐安琪的脸蛋。
唐安琪大睁着眼睛瞪了他,屏住呼吸没言语。赵将军看他一脸傻相,是受了惊的模样,心中便是越发怜爱:"夏季西山很凉快,你就留下来,住上几天吧!"
唐安琪依旧瞪着他,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依照他的本心,他想一巴掌扇到对方的老脸上;可如果他当真这样做了,回家之后虞师爷会扒了他的皮!
64在一起
唐安琪从小就爱和人打架,然而轻骨头嫩肉的,又是谁也打不过,所以每在战斗开始之前,他便下意识的要审时度势,打得过才打,打不过就逃,不肯轻易的上前硬碰硬。
赵将军宽肩膀大个子,巴掌快有蒲扇大,显然是位劲敌。唐安琪背过一只手去,想要暗暗摸到门上暗锁。而在此时,赵将军自作主张的合身贴上来了。
唐安琪开始打哆嗦,大腿根那里发紧,仿佛快要抽筋。仰头望着赵将军的老脸,他没敢骂人,好声好气的哀求:"将军,我胆子小,您别拿这玩笑来吓唬我。"
赵将军哼哼一笑,用一根手指挑起唐安琪的小尖下巴:"楚楚可怜,好。"
唐安琪这时摸到了门锁,然而那是一把新式的弹簧锁,他握住旋钮反复转动,房门却是纹丝不动。眼看着赵将军撅着大嘴亲下来了,他情急之下无可奈何,竟是竭尽全力向上一顶,正是结结实实的撞上了赵将军的嘴唇。
赵将军眯着眼睛,正要品尝美人,哪知道冷不防的挨了一击,满口牙齿都被撞的隐隐作痛。抬手捂嘴后退一步,他立起眉毛瞪了眼睛:"小兔崽子,你干什么?!"
唐安琪见赵将军横眉怒目,脸上道道皱纹越发清晰,仿佛都夹了杀气在里面。鼓足勇气站直身体,他又急又怕:"将军,您如果想要兔崽子,那我马上出去找个好兔崽子给您。好歹我是您的部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您老人家这么一位大将军,是不是?"
赵将军一听这话,合着自己也变成了大兔子,不禁气得一挽袖子,想要揍他。唐安琪见了对方那一对大拳头,恐慌之下走投无路,一屁股就坐地上了:"爸爸。"
他这是"叫"了。按照地面上的规矩,他既然"叫"了,那赵将军再怎么怀恨,也不能继续动手。然而赵将军并非本地人士,不懂这套规矩。狞笑一声走上前去,他弯腰想要拎起唐安琪:"现在想着喊我爸爸,早干什么了?我告诉你,老子不吃这套,你就是喊我爷爷也没有用!"
唐安琪没想到赵将军不按套路行事,这回彻底傻眼。眼看赵将军的大手快要抓上自己衣领,他忽然像只猴子似的斜刺里一窜,然后连滚带爬的逃向窗口。夏季天热,窗扇开着,只罩一层薄薄纱窗。他跳上窗台用力一冲,当场就把纱窗撞的四边开缝。这回转头再看赵将军,他扶着窗框说道:"将军,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我―― "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用眼角余光瞥到了窗外一旁的铁皮排水管。言语顿了一顿,他随即三下两下扯开纱窗,然后像壁虎一样,倒是很轻松的横着移过去抱住了排水管子。
赵将军大踏步走上前去,低头向外一瞧,就见唐安琪正在顺着排水管向下慢慢的溜。这别墅举架极高,虽是二楼,但那高度也很可观。唐安琪小心翼翼,一边手脚并用的向下蹭,一边抬头看着上方的赵将军,脸蛋红红的,两道眉毛蹙着,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赵将军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他也心惊胆战的仰视了赵将军。末了顺利落了地面,他见赵将军并没有派人过来捉拿自己,便后退两步,转身撒腿就跑,一溜烟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将军没见过这样的人,自己骂道:"什么东西!"
唐安琪飞也似的掠过别墅院内的广阔草坪,气喘吁吁的冲出院门。在别墅门外的一片平台上,他果然是看到了正在等候的戴黎民。
抬手摁住心口做了两个深呼吸,他极力平稳了气息,然后问道:"狸子,我把赵将军得罪了,你还跟不跟我走?"
戴黎民看他像个疯子似的跑出来,正是不明就里。如今听了这话,他快步走向打头轿子:"走!"
两顶轿子把二人一前一后的送下了山。如今正是个游人众多的时节,西山饭店内只剩下一间高价客房,倒是正合了两人的心意。这回进房关好房门,戴黎民开了电灯燃上蚊香,然后问道:"安琪,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唐安琪坐在一把椅子上,满头热汗已经变成冷汗。把那前因后果如实说了一遍,最后他长叹一声:"姓赵的老王八蛋要是因为这个把我一撸到底,那我连家都回不得了。"
戴黎民站到他的面前,掏出手帕弯腰为他擦汗:"回不得家,就到我那里去。难道为了个师长的名号,还真要去陪老头子睡觉不成?"
然后他双手扶着膝盖,半蹲下去看了唐安琪的眼睛:"你就那么害怕虞清桑?"
唐安琪委顿在椅子上,身心疲惫的答道:"我不是怕他,我是……"
话说了一半,没能继续下去,因为他仔细一想,发现自己还真是怕着虞师爷――怕虞师爷生气,怕虞师爷伤心,怕虞师爷失望。
无可奈何的一笑,他伸手去摸戴黎民的脸:"不说这个了,扫兴。狸子,赵家那帮卫兵都看见咱俩一起下山了,将来在赵将军那里,你会不会受我的连累?"
戴黎民盯着唐安琪,笑了一下:"连累就连累,大不了回山里当土匪去!"
唐安琪向前一扑,搂住了戴黎民的脖子。
两人一动不动的互相搂抱了片刻,戴黎民就想把唐安琪拦腰抱到床上去。唐安琪却是挣扎着起了身:"先洗个澡,我这一身的大汗!"
浴缸狭小,无论如何不能容纳两人。戴黎民坐上浴缸边沿,默默的看着唐安琪撩水洗澡。唐安琪果然是再无变化了,大半年不见,依旧还是先前的模样。很好的模样,可惜不是他的。
"新娘子怎么样?"他酸溜溜的问道。
唐安琪不假思索的答道:"挺好。"
戴黎民俯身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一路抱回卧室扔到床上。不由分说的上床压住了唐安琪,他恶狠狠的一路亲了下去,最后扬手在那屁股蛋上狠拍了一巴掌:"说,她好还是我好?"
唐安琪歪头望向了他:"你好。"
戴黎民面无表情笑了一声:"我好?我再怎么好,也挡不住你娶媳妇养孩子!咱们当初是怎么说的?"
唐安琪被他问的没有话讲。闷闷不乐的沉默片刻,他翻身跪趴下来,撅起了屁股。
"狸子,我对不住你,赔礼也没有用。趁着今晚咱们在一起,我让你舒服舒服吧。"
戴黎民登时一愣,就见唐安琪闭上眼睛,拉过枕巾一角塞进嘴里咬住。
戴黎民飞快的脱了个精光,跪在床上正要干那正事,不想还未等他摆好架势,唐安琪忽然向旁一倾翻了过去:"狸子,狸子……"
他颤声叫道:"大腿抽筋了,好疼!"
戴黎民满腔热情汇聚向下,支着命根子给唐安琪按摩大腿。好容易把这条腿的筋骨理顺了,他正要继续方才那番事业,哪知唐安琪瘫在床上,又抖的好像发了疟疾一般,□那里更是缩的不像话,乍一看快要没了东西。伸手再往身下去摸,屁股蛋更是绷得紧紧的,大腿内侧几乎发硬。
戴黎民没想到唐安琪会怕到这种程度。侧身躺下来面对了唐安琪,他抬起对方一条腿搭到自己腰间,同时轻声笑道:"安琪,别怕,我不干了,你让我摸摸就行。"
戴黎民不想再把唐安琪弄得鬼哭狼嚎,只用手指在他股间摸索玩弄。而唐安琪虽然知道戴黎民现在不会对自己使蛮,可是不由自主,几次三番的向后拨开那手:"要摸就摸别处,不许碰我屁股。"
戴黎民不听他的话:"刚才你还让我干你呢!我看你胆小可怜,不忍心下手,结果现在摸两把都不让啦?"
唐安琪见他振振有词,索性翻身把他压到身下,笑嘻嘻的说道:"你当初可是把我欺负惨了,现在如果再和我贫嘴,我就让你也尝尝屁股开花的滋味!"
说完这里,他对着戴黎民的光屁股乱顶乱蹭。戴黎民趴在床上,起初以为他要动真格的,正想反抗,哪知背过手去一摸,发现唐安琪连鸟带蛋依旧缩的没影,这才放下心来,由着他把一身细皮嫩肉贴上来胡闹。
他对唐安琪没脾气,原来二十来岁的时候还有几分性子,现在真是一点也没有了。他总觉得唐安琪不懂什么――不懂什么,没法怪罪。
戴黎民和唐安琪嘻嘻哈哈的低声笑闹,直到了午夜时分还不肯睡。戴黎民坐起来,把唐安琪拦腰横抱到怀里。唐安琪咬牙忍痛,让戴黎民在自己的肉上咬下一个个牙印。
戴黎民实在是爱他,爱的不知怎样才好,索性说道:"我吃了你!"
唐安琪一指自己□:"那就从这儿开始下嘴吧!"
戴黎民笑道:"我都让你撸干净了,你怎么还缩着?"
唐安琪答道:"它没有你的家伙大,所以不好意思露头见人。"
戴黎民伸手把那东西一捏:"那回家见了媳妇,它也这样?"
唐安琪一听这话,便觉心虚。不管自己是多不情愿,可毕竟是把太太娶回家了。但话说回来,自己还是和狸子在一起时最开心。哪怕是双方吵起来了,那污言秽语的互相谩骂一阵,也是痛快的。
"哪天才能总和狸子在一起呢?"他望着天花板想:"其实我也没什么本事,可是师爷非要栽培我。"
凌晨时分,两人相拥着打算睡上一觉。唐安琪枕着戴黎民的胳膊,很快便沉沉的睡了过去。戴黎民双目炯炯,等到唐安琪真睡着了,就屏住呼吸,像个贼似的抽出手臂,爬起来要去研究对方的屁股。
小心翼翼的扒开对方的白屁股,他又紧张又亢奋的向上扫了一眼,结果发现唐安琪睡得正香,毫无反应。
戴黎民把心放回肚子里,预备大动手脚。哪知唐安琪的身体会是如此之紧,他费了许多唾沫,下了许多工夫,末了刚刚捅入半根指头,唐安琪那边就"嗷"一嗓子惊醒过来了。
紧接着,他被唐安琪一脚蹬到了床下。
两人就此开始练起了全武行,唐安琪骂戴黎民是个下流坯,戴黎民说唐安琪是个样子货。唐安琪骂戴黎民是王八养的,戴黎民反唇相讥,说唐安琪是礼品铺子里的点心,中看不中吃。唐安琪说你吃大粪去吧,戴黎民答道你说得对,我晚上刚刚吃了一个你!
大战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结果是赤条条的戴黎民背着光溜溜的唐安琪,在晨光之中满地的走。
侧脸回头亲了唐安琪一口,戴黎民轻声说道:"宝贝儿,睡吧,你不睡着,我不上床。好不好?"
唐安琪把下巴抵在戴黎民的肩膀上:"贱狸子,累不死你!"
戴黎民住在西山,本是伺机而动,想要讨些军饷。可是事到如今,他和赵将军看上的人搅在一起,自然也就没胆再回去露面。唐安琪向北京饭店打去电话,对盛国纲三言两语的交待了两句,然后和戴黎民直奔火车站,一路回天津去了。
各怀鬼胎
戴黎民对于唐安琪,总觉得是说来话长,而且还是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决定干脆放下一切,趁着两人凑到一起了,赶紧过上两天好日子才是正经。
下火车后,唐安琪上了戴家汽车:"狸子,先送我回一趟家,我得把这衣裳换了!"
戴黎民答应下来,又扭过头来上下的看他:"你这么打扮着更好看!"
唐安琪很欢喜,欢喜的抓心挠肝坐不住:"昨晚出了一身大汗,你闻闻,衣裳都酸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袖子抬到戴黎民鼻端。戴黎民吸了一口气,没嗅到汗酸气,然而故意又伸舌头又咳嗽,用手在面前连连扇风。唐安琪见状,又笑又气:"他妈的,我是醋精?"
趁着天亮,戴家的汽车夫开了快车,一路流星赶月似的抵达了唐宅。戴黎民陪着唐安琪下了车,正要和他一同向内走去,不想忽然有人从里面冲将出来,一头几乎扎进唐安琪怀里。唐安琪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放出目光,这才看清原来对方乃是小毛子。
"哟!"他莫名其妙的问道:"疯跑什么?"
小毛子回手一指院内,刚要开口,哪知一人托着一块西瓜迈步跨过了门槛,一边走还一边低头咬了一口。唐安琪放眼望去,登时瞠目结舌,这回真正是大惊失色了。
与此同时,虞师爷咀嚼着西瓜抬起头来,毫无准备的面对了前方二人。
小毛子咽了一口唾沫,无言的放下手来,知道自己终究是慢了一步。
唐安琪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似的,脸都白了:"师爷?"
虞师爷含着嘴里的西瓜,抬头望向唐安琪,随即目光一转,盯上了戴黎民。
转身把手里那块西瓜交给守门卫兵,他从身上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然后对着戴黎民一笑:"大哥,好久不见了。"
有那么一瞬间,戴黎民的神经像是受到了针刺,手指下意识的张开来,不由自主的就要去摸腰间手枪。可是手臂不为人知的作势抬了一下,他强行咬牙稳住了心神。
他不想狞笑,然而露出的笑容还是偏于险恶了:"别叫我大哥,你比我年长。"
虞师爷平静的点了点头:"那好,戴师长。"
戴黎民背过双手,垂下眼帘做出回应:"虞先生。"
然后他转向唐安琪,用很温柔的声音轻轻催促道:"快回去把衣裳换了,我在这儿等你。"
唐安琪单手插|进裤兜里,像根桩子似的傻站在一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完全不敢正视虞师爷的眼睛。没人骂过他一句,甚至没人多看过他一眼,可是他仿佛受了重大打击,头脑都变得空白了。颇为迟钝的抬头看了戴黎民一眼,他懵懂的答了一声,然后硬着头皮迈开步子,想要从虞师爷身边挤过院门。
然而虞师爷忽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臂。刹那间的一扯之下,他糊里糊涂的顺着力道转过身来,不知不觉的就和虞师爷并肩而立了。
"难得见上一面。"虞师爷和蔼的笑道:"戴师长别在外面站着,进去坐吧。"
不等戴黎民回答,他抬手拍了拍唐安琪的后背:"安琪,请戴师长进去喝杯茶,天色还早,要出去玩,也不急在这一时。"
唐安琪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感觉身边伴着两只阴险狡诈的豺狼虎豹,同时承认自己的确是太欠火候。连狸子都修炼的快要喜怒不形于色了,他还像只火药桶似的直肠子,只会闹出几声爆响。
依照他的本心,他不想邀请戴黎民进去喝茶,因为担心虞师爷给茶里下药;可是凭着他的本事,又不大敢当面拒绝虞师爷的要求。正是期期艾艾的不知如何是好,对面的戴黎民却是爽快,对着虞师爷微微一躬身:"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唐安琪一闭眼睛,松了一口气。
三人络绎进入唐宅院内,虞师爷让小毛子前去招待戴黎民,自己则是跟在唐安琪身后,唠唠叨叨的抱怨他一去不复返,一玩不回头,家里媳妇近来一直肠胃不好,兴许就是有了身孕,要当父亲的人了,怎能还这么没有正经?
说着说着,虞师爷的话题有了改变。唐安琪在卧室里脱西装换长袍,虞师爷站在门口,皱着眉头训斥:"你不惦记媳妇,也不惦记我了?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滑头,在家里装出一百个好来,离了家就是野鸟出笼。"
唐安琪知道虞师爷亲自赶来天津,必是有个缘故在里面,只是自己还不知道。手忙脚乱的扣着纽子,他那双手隐隐发颤。虞师爷说完自己,又提起了唐太太,口口声声都是"你媳妇"如何如何。唐安琪听在耳中,急在心里,暗想师爷这都放的是什么闲屁?我那媳妇放在家里饿不着渴不着,怎么还就离不得我了?前面小院就这么大,师爷这点闲屁全被狸子听去了!
他心不在焉,穿了袍子就要往外跑,虞师爷尾随而上,继续责备:"怎么?你现在不愿意听我说话了?"
唐安琪打了个立正,转身对着虞师爷一抱拳:"没有,绝对没有!我愿意听,愿意极了。可是等我回来之后有时间了,你再慢慢教导我也不迟。现在我那个……我和狸子出去走走,你老人家的长篇大论先往后放一放,好不好?"
说完这话,他抬眼向前,终于和虞师爷第一次近距离的目光相对了。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他发现对方那张清秀面孔有些抽搐,一双眼睛竟然已是目露凶光。
他素来自认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怕。可是此刻,他真是怕了。方才他光顾着换衣裳,没想到虞师爷一直是以这样的表情和他扯闲话。
虞师爷狠狠的和他对视了两三秒钟,随即气势汹汹的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用力太猛了,衣袖都带着风,方向正是对着正房客厅。
唐安琪没动地方,嗫嚅着低声说道:"师爷你别生气,我就是……"
虞师爷没等他说完,转身径自向前走去。唐安琪无可奈何,只好跟上。
进入客厅之后,虞师爷像变脸似的,神情骤然就轻松了。
在戴黎民身旁坐下来,他侧过身子打量了对方,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仿佛感慨良多:"戴师长现在,意气风发啊!"
戴黎民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人,当初那一场背叛真是让他长了不少智慧。比如此刻,就算虞师爷在他面前落下泪来,他也会是不为所动。
"哪里。"他端着一杯热茶,低头轻轻嗅那香气:"兴许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虞师爷笑了笑,面不改色的又道:"我想找个时间请一次客,你,我,加上安琪,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万事总是有因有果,我想在我们之间,其实还是有些话可以讲的。把话说开了,对大家都好。从此无论爱恨,总算有个明白。"
戴黎民抬起头,忽然嘿嘿一笑:"那虞先生挑个时间地点。我倒是很想听听你的因果。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想不明白。"
虞师爷安详的略一点头:"好,等我定下来了,立刻就向府上打去电话。"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来,对着唐安琪说道:"去吧,去吧。你啊,就知道玩!"
唐安琪一出自家大门,就抬手自扇了一个嘴巴:"我他妈贱,就非得回来换这一趟衣裳,结果可好,遇上师爷了!"
戴黎民钻进汽车里坐好,眼看唐安琪也上来了,他抬手一指对方的鼻尖:"你看你怕他都怕成什么样子了?他是你亲爹?"
唐安琪的脸还是苍白的,对着戴黎民一摊双手,他还死鸭子嘴硬:"我怕他吗?我那是尊重他!"
戴黎民哼了一声:"尊你妈了个×的重!他算个什么东西,用你尊重?"
唐安琪今晚受了一惊,也无心再玩。顺顺利利到了戴宅,他进门之后倒是比在自己家中还要自在。随便吃了一肚子瓜果,他洗漱之后上了床,和戴黎民说说笑笑。后来戴黎民躺下来把他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摸了他的后背:"安琪,睡吧,这一天咱们可是折腾的够呛,我都困了。"
他一说困,唐安琪立刻也感到了疲惫。他嫌戴黎民身上太热,挣脱开来自己滚到床里,骑着棉被筒子睡觉。戴黎民静静躺着,耳听得他那呼吸声音终于是匀称深长了,这才欠身轻轻唤道:"安琪?"
没有回应。
戴黎民放下心来,蹑手蹑脚的下床出门,直过了两三个小时才又回了来。弯腰接上一盘新的蚊香,他无声无息的爬上床去。
唐安琪知道自己和戴黎民混在一起,回家之后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可他理智上虽然清明,然而一想到虞师爷那引而不发的愤怒嘴脸,便心中打怵,越感觉自己应该回去,越是不敢真的回去。
垂死挣扎的在戴宅又住了五六天,他也不出门,只和戴黎民在一起厮混。戴黎民哄着他捧着他,当着勤务兵们的面背他抱他。他骑着戴黎民的脖子登高望远,戴黎民任他揪了自己的耳朵,还大声笑问:"高不高?"
唐安琪抬起手臂,发现自己能够抓到院角老树的枝叶:"高!"
"怕不怕?"
"不怕!你累不累?"
"不累!"
到了第七天下午,虞师爷那边打来电话,说是订好了一家馆子,想请戴黎民出去吃顿晚饭。戴黎民一口答应,然后闲闲的穿戴起来,虞师爷在电话里说是五点见面,可当唐安琪问起时间之时,他一派自然的答道:"六点开始,我摆一点架子,六点半到,不算过分吧?"
说这话时,他正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衬衫领子。唐安琪坐在后方一把藤椅上,懒洋洋的翘着二郎腿,一双眼睛盯着戴黎民不肯移开。
戴黎民的风度是越来越好了,只要别乱说乱动,那任谁也瞧不出他是个乡里的土匪出身。唐安琪没想到狸子会有今天,当初在小黑山时,他看对方只是个不开化的畜生。
这时戴黎民转过身去,慢悠悠的走到门外。唐安琪扭头望去,就见他站在院内,正和副官交谈。这当然是没什么好看的,唐安琪只不过是下意识的注视了戴黎民的侧影,心里什么也没想。
戴黎民和副官做了一番长谈过后,回到房内搬过桌子,要和唐安琪玩纸牌。两把椅子相对着摆到桌边,二人起初还是正经坐着,玩着玩着就一起走了形,统一的脚踏椅面坐上椅背,险伶伶的却都不倒。
如此到了傍晚时分,戴黎民把纸牌往桌上一扔,随即拉开桌下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大模大样的掖到腰间:"时间到了,出发吃饭!"
唐安琪看了他这动作,有些刺眼,不过也没多说――他有两把手枪,全是戴黎民给的,他嫌累赘,从来不带,不过他属于军中异类,与众不同,不好用他的标准去要求旁人。
舍命救君
虞师爷所选的这家馆子,是处新近开业的大买卖,楼上楼下宽宽敞敞,窗扇开着,是一副大开大合的气势,伙计也都体面漂亮,一个一个全都干净伶俐。
唐安琪一进饭店,便四处张望着寻找小毛子――当初走的太急了,没想着把小毛子一起带去戴宅。小毛子怕虞师爷怕的快要腿软,把对方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有些无情残忍了。
然而小毛子不在,想必是不受待见,没有随行的资格。
走入灯光明亮的二楼雅间,戴黎民和虞师爷是先相对着坐下了,唐安琪觉得自己挨着哪一边都不大合适,故而只好取了个中间位置,表示中立。伙计把菜单送上来,虞师爷接过去递向戴黎民:"戴师长看一看。"
戴黎民一摆手:"虞先生定。"
说完这话,他忽然想起了往昔岁月――那时候在小黑山里做土匪,能足足的吃上窝头就是好日子,虞太太偶尔蒸一锅肉包子,便是丰盛大餐。大家都穷,不穷谁会去做土匪?然而穷归穷,却是无忧无虑。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他们那一帮愣头青似的亡命徒,从上到下都坦然。
现在日子好过了,真真正正的大富贵了,可惜除了富贵,再没别的了。
虞师爷用铅笔在单子上写了一串菜名,然后又问唐安琪:"你上次说你想吃什么鱼――什么鱼来着?"
唐安琪思索一番,没想起来:"忘了。"
虞师爷把单子铅笔一起交给伙计,然而看着唐安琪一笑。这个笑容完全是单方面的,因为他一边笑一边移开了目光,显然并非要对唐安琪示好,纯粹只是自己想笑。
端起面前热茶喝了一口,他不再说话,低下头专心致志的去数杯中茶叶数目。戴黎民邻着窗口,扭头正能观看下面街景。今日是个阴天,天色暗的就比往常早,街上两边店铺全都开了电灯,居高临下望出去,正是长长一道光芒,好像人间的银河。
看了片刻,他感觉到了异常――虞师爷沉默的太久了。转脸望向虞师爷,他发现对方盯着茶杯,面无表情。
这时,房门一开,是伙计端上第一道菜。
虞师爷站了起来,对着戴黎民说道:"抱歉的很,我要出去方便一趟。"
戴黎民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可是仿佛出于直觉,他手按桌边挺身而起:"巧的很,我也尿急。"
虞师爷微笑着一点头,离开座位时一拍唐安琪的肩膀:"你守着这一桌子菜等等吧,不许偷吃。"
唐安琪抬头看了看这二人,感觉气氛不大对头。正要出言调侃两句,不想虞师爷迈步便走,一马当先的冲向门口。戴黎民眼光锐利,发觉虞师爷步伐慌乱,连忙快步跟上。
两人几乎是前后相贴着出了雅间。虞师爷一言不发,沿着通道一味的只是走;戴黎民站在原地,这回没敢再跟。抬手摸上腰间手枪,他抽抽鼻子,很奇妙的嗅到了铁锈和硝烟的气息。这当然应该只是幻觉,可是虞师爷走到通道尽头之时,忽然抬手一拍巴掌。
瞬间的工夫,两边的雅间房门全开了,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拎着手枪涌了出来。戴黎民没想到虞师爷会把暗杀布置的这样简单直接,恐慌之余大喊了一声:"安琪!"
与此同时,虞师爷的声音也在人后响了起来:"开枪!"
枪声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激烈密集,因为在为首几人扣动扳机之时,唐安琪忽然从雅间之内飞扑出来,张开双臂挡在了戴黎民身前。虞师爷在后方看得分明,就见唐安琪那身体随着枪声向后一纵,骤然间就是鲜血飞溅了!
射击立刻中止,虞师爷又气又疼,目眦欲裂。而戴黎民抓住时间死死拖住唐安琪,三步两步的退到通道一端,抬腿便从二楼窗口跳了下去。
虞师爷没有听到唐安琪的惨叫,就看见一只带血的手最后在窗前一扬。
不过是一刹那的犹豫迟疑,戴师士兵全副武装,从楼下包抄上来了!
这家馆子一楼是座雕梁画柱的堂皇大厅,二楼便是特别的高。戴黎民一条手臂横勒在唐安琪的胸前,四仰八叉的从天而降摔到了水泥地面上。他顾不得疼,一翻身爬起来,就见唐安琪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一身单薄长袍已经快被鲜血浸透了。
眼泪急的迸了出来,戴黎民狼嚎似的拼命呼喊部下,起身又要把唐安琪往汽车里抱。双脚站地刚要起身,一阵刺骨的腿疼让他一个踉跄又跪了下去。楼上已经起了枪声,戴家卫兵冲过来,把戴黎民和唐安琪一起抬起来塞进了车中。
汽车发了疯似的驶上大街冲往医院。戴黎民看不出唐安琪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到处都是血,一个人全身能有多少血?他咧着嘴无声的哭,觉得安琪是要完了。
汽车抵达医院之后,唐安琪立刻就被医生送进了手术室。戴黎民想向医生讨个准话,然而医生没空理他。
他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眼睛盯着门上的小红灯。灯亮着,总是亮,炙烤着他的心,疼得他死去活来。他喜欢唐安琪,只喜欢唐安琪,唐安琪前一刻还是活蹦乱跳的,现在就真要完了?
魔怔了似的盯着那一盏小红灯,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攥碎。他以为唐安琪出了面,虞清桑就会有所顾忌,可是没想到唐安琪刚冲出来,那边枪就响了。
戴黎民在手术室外坐的一动不动,后来一名路过的看护妇停了脚步,对他惊呼一声:"先生,您的腿……"
戴黎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左边小腿湿漉漉的,半条破烂裤管都被鲜血打湿了,脚下地面也印着几个模糊的血脚印。
他那小腿被子弹蹭了一下,他没觉出疼,一直不知道。
戴黎民所受的伤,真是纯粹的皮肉之伤,消毒包扎之后便是无恙。手术室门上的小灯依然亮着,他不肯躺到病房里休息,宁愿守在长椅上等候。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的卫队长气喘吁吁赶了过来。
"师座走吧。"卫队长俯身下来,对他耳语:"对方人多,正在朝这边来。"
戴黎民立刻问道:"咱们能有多长时间?"他抬手一指大门紧闭的手术室:"人在里面,还没消息!"
卫队长把一只手插到他的腋下,软中带硬的把他搀扶起来:"师座您别意气用事。唐旅长有医生照顾着,您留下也是没用。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的人太多了。"
戴黎民踉跄着站立起来,脚踝是钻心的痛。
没想到他依然不是虞清桑的对手――一步慢,步步慢,自以为筹划的足够周全,其实处处都比人家差了一拍。如果不是安琪的舍命一挡,他现在已经死了!
卫队长弯腰背起戴黎民,游荡在四周的卫士们也一拥而上,一阵风似的离去了。
受罪
唐安琪醒来之时,眼前看到的人是虞师爷。
虞师爷端端正正的坐在床前,额角那里贴了一小块纱布,一只手伸到床边,攥着唐安琪的手。
他还没有留意到唐安琪已经睁开了眼睛,自顾自的还在发呆。唐安琪转动眼珠盯着他看了半晌,脑中渐渐清醒过来,想要开口呼唤,可是不知为何有气无力,发不出声音。
于是他就运足力气,微微的动了动手指。虞师爷受惊似的一哆嗦,果然立刻把目光移向了他。
虞师爷没有笑,而是把他的手攥起来送到嘴边,用力亲了一下:"安琪,好孩子。"
唐安琪望着虞师爷,张嘴想要说话。鼻子里的感觉有些奇怪,他不知道自己正插着氧气管子。
虞师爷欠身凑到他的近前,要哭似的红了眼睛:"好孩子,你身上有伤,别动。"
唐安琪终于费力的挤出了声音:"师爷……我怎么了?"
虞师爷见他还是糊涂,便心疼的轻声答道:"没事,别怕。皮肉伤,养一阵子就好了。"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在病房。
这让他越发困惑了,气息奄奄的追问:"师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虞师爷很惊奇的发现,唐安琪把那天的事情全部忘记了。
"不是要请狸子吃饭吗?"他仰着脸,半死不活的问虞师爷:"后来呢?我怎么就进了医院?"
虞师爷怀疑他是在装傻充愣,所以犹豫了一下,没敢信口胡言:"后来我和戴黎民起了冲突,你替他挡了三枪。"
唐安琪仰视着虞师爷,仿佛不能相信这话,一脸懵懂的眨巴眼睛。睡在床上昏迷了两天多,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明显瘦了一圈,皮肤像白纸一样薄而干燥,额头隐隐现出青绿色的细小血管。
"我会死吗?"他用嘶哑的声音,天真的问道。
虞师爷始终保持着俯身姿态,把嘴唇凑到他耳边低语:"医生已经把子弹全取出来了。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
唐安琪又问:"那狸子呢?"
虞师爷把脸一沉:"他跑啦!"
唐安琪感觉戴黎民的去向绝不仅是"跑啦"那么简单,可无论他怎样回忆往昔,中枪时的画面却始终是一片模糊。他是有这个毛病的――每当受到太悲惨太痛楚的伤害时,他那头脑就自作主张的犯起了健忘症。
比如他只记得自己那年是和爹娘一起被地雷崩到了土崖下面,可当时到底是怎样一幅情景?他隐约有些知觉,然而前后细节全忘记了。
面无表情的向上盯着虞师爷,他忽然"噢"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虞师爷心中一惊:"你想起什么了?"
唐安琪一本正经的答道:"我想起你点菜的时候问我吃不吃鱼,还有狸子在汽车里抱着我哭。"
虞师爷顿时放下了心,轻松的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要说话,我这就去找医生过来。"
医生拿出百分之百的诚意和力量来阻止虞师爷,然而失败了。
虞师爷置医生的劝阻于不顾,硬是让人用担架把唐安琪抬出了医院。唐安琪此刻成了真正的傀儡,一粒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肩,一粒子弹穿过了他的右腿,另有一粒子弹来的最为险恶,在他腰上打了个透明窟窿,险些就废了他的肾脏。在药物的麻醉作用下,他一动都不能动,只有指尖能够轻微的伸展收拢。
这样一位伤者,刚在两天前经受了一场大手术,如今又是刚刚醒来,自然应该留在院内静养。对他来讲,外界的任何颠簸和污染都具有着致命的威胁。可是在虞师爷的眼中,医院好像是一处龙潭虎穴,万万不能让唐安琪在此耽搁太久。
唐安琪都看出虞师爷的心思了,他像只半死的小猫,细声细气的问道:"你怕狸子来找我吗?"
虞师爷没理他。
虞师爷现在也是个有钱有势的人物,能够把一间火车包厢布置成病房。唐安琪被人一路抬上火车,身体受了震动,四肢百骸一起开始隐隐作痛。
及至火车真正开了起来,他忍无可忍的哭出了声音,身上本是层层裹缠了纱布,这时就有几处缓缓渗出了血迹。旅里的军医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给他注射了一阵杜冷丁。唐安琪以为有了麻醉品的拯救,自己可以暂时免除痛苦,可是咬牙等待了片刻,他依旧是疼,便忍不住呀呀的又哭了起来。
他一哭泣,便要浑身用力,身上几块血迹越洇越大。军医见状,连忙给他加大剂量又打了一针。
虞师爷看了唐安琪的反应,心里也有些怕,可唐安琪是必须尽快回家的,留在外面夜长梦多,说不准何时就会生出变故。
把一根手指送到唐安琪的唇边,他轻声说道:"安琪,要是疼极了,就咬着我。"
唐安琪张口便衔住了他的指头,两排结结实实的好牙齿开始用力合拢。
虞师爷记得唐安琪的舌头温暖活泼,是一尾兴奋的小鱼,可现在小鱼也萎靡半死了,冰凉绵软的贴了他的手指,又干又黏的不滋润。唐安琪先还忽轻忽重的咬他,可后来大概是疼极了,忽然松口扭开头去,自己闭着眼睛吸气,头上脸上一层层的渗出冷汗。
虞师爷给他擦汗,对他说话,他咬紧牙关一动不动,既没出的气,也没入的气。虞师爷吓坏了,在他耳边大声说道:"安琪,不用忍着,叫出声来!"
唐安琪没有出声,他疼晕过去了。
唐安琪晕的很长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清园,也不知道唐太太和虞太太面对着他流了多少眼泪。反正等他再次清醒之时,眼前还是只有一个虞师爷。
他心里不大高兴,觉得虞师爷一点儿也不疼人,要是戴黎民在眼前,绝对不会让他受这么多罪。可是借着灯光看清了对方面容,他发现虞师爷脸色青白,满眼血丝,憔悴的都失形了。
见他醒了,虞师爷端来一小碗水,用小汤匙舀着喂给他喝,也不为解渴,只是要润一润他那干裂的嘴唇。
"醒的正好。"虞师爷喃喃的说:"刚才军医给你打了好几针,我看着都疼。"
虞师爷这一路被唐安琪疼怕了,看到对方喝足了水,他把小碗汤匙放到一旁,柔声说道:"别动,一动就又要疼了。"
唐安琪"嗯"了一声:"师爷,你也睡吧。"
虞师爷起身去把一张躺椅搬到了床边,坐上之后又道:"安琪,尿急的话就马上喊我,如果等不及,也可以直接尿在床上,自己别动。"
然后他向后靠进躺椅之中,疲惫的长吁了一口气。
唐安琪现在倒是有了精神,很想了解那一场大战。可是思来想去的,他还是没有开口发问。
一来是没那个力气,二来是问也白问,他想虞师爷肯定会把罪过全推在狸子身上。可是狸子有什么错呢?请客吃饭的又不是狸子。
唐安琪觉得虞师爷真多事,简直有些讨人厌。可是抬眼看到虞师爷那疲惫不堪的睡颜,他又心软,觉得自己是犯了错。此刻正是夜间,眼前没有钟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时辰。他仰面朝天的静卧片刻,身上渐渐又疼了起来,像是落进了炭火堆里,从头到脚都是撕皮扯肉。
痛苦不堪的闭上眼睛张开嘴,他"啊啊"的叫起来了。
绕指柔
唐安琪遭了大罪。
他日夜躺在虞师爷的书房里――书房大,里外五六间屋子,总有一间肃静的能让他安身。唐太太每天过来看他,就见他周身缠满绷带,伤处隔三差五的就渗出鲜血,面孔瘦的出了轮廓,下巴都削尖了。
虞师爷不敢给他注射太多杜冷丁,怕上瘾了更麻烦。于是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疼极了就呻吟哭喊。唐太太总能遇到他哀嚎,可是并未因此蔑视了他。唐安琪天生就不是威武雄壮的坯子,花朵儿似的丈夫受了这么大的苦,为什么不哭?
她想把唐安琪挪到自家屋里休养,然而虞师爷不肯。虞师爷对着地面,三言两语的拒绝了她的要求,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唐安琪现在几乎就是瘫在床上,伺候他洗漱解手是个力气活,丫头们干不动。
唐太太心中不满,有些生气,但也无从反驳。幸而她在大家族中长大,十几年来也忍惯了。款款的起身告辞离去,她摆着一张端丽冷漠的粉脸,眼前总晃着丈夫的影子。
孙宝山和吴耀祖都来看望唐安琪,当着吴耀祖,唐安琪没好意思喊疼;等吴耀祖一走,他独自面对了孙宝山,忽然就喷出了一声哭泣。
"我熬不过去了……"他的涕泪一起流了出来:"宝山,我疼死了!"
孙宝山从裤兜里摸出一块不干不净的手帕,弯腰给他擦脸,也说不出安慰的好听话来。唐安琪看准了他是个知根知底的亲人,哭的呜呜嗷嗷,最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吭吭咳嗽两声,牵动浑身肌肉,又是一阵痛不欲生。
唐安琪纠缠孙宝山,更纠缠虞师爷。他心里生了虞师爷的气,怪虞师爷让他提前出院受苦。在疼极了的时候,虞师爷卷起袖子送出手臂,让他咬自己的肉。他恨恨的一口咬下去,咬住之后不松口,偷眼去看虞师爷的反应。虞师爷闭着眼睛微微扭开了脸,清秀的眉头蹙起来,显然是在忍痛。
他暗暗加了力气,等着虞师爷翻脸骂人。可虞师爷就那么默默的忍着,一声不吭。
唐安琪最后没滋没味的叹了一口气,身疼,心也疼。真是说不出虞师爷的好坏来,虞师爷没个准谱。唐安琪近两年时常烦他,可是烦过之后,又当他是个不得人心的父亲。说起来他还曾经爱过虞师爷,幸好虞师爷不知道。否则爱着爱着忽然又不爱了,简直没法交待。
他想戴黎民,觉得谁都没意思,天下只有狸子有趣,狸子放个屁都是带笑话的。
唐安琪在床上痛不欲生的躺了两个月,一身的血洞伤口总算是长合了,然而依旧是疼,疼得不敢下床。
于是他继续留在了书房养伤。夜里虞师爷陪着他睡,床大,他睡里面,虞师爷睡外面。虞师爷倒是还有把子力气,能够抱着他下地上床。他夜里添了个起夜的毛病,虞师爷就每晚午夜起床,把他光溜溜的一直"端"到马桶上坐好。等他尿完了,再把他抱回去放进被窝里。马桶盖好了提到屋外,虞师爷回到床上,还想着为他掖掖被角。
因为唐安琪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身上总是冰凉的没有热气,所以虞师爷常和他颠倒着睡,把他那一双赤脚贴肉抱到怀里。
唐安琪成天躺着,夜里时常失眠。脚背贴着虞师爷的胸膛,他木着一张脸,心想自己摊上这么一位师爷,真不知是福是祸。虞师爷好像几乎就不把他当个人来看待,他的一切作为都是小孩子过家家,都是胡作非为的游戏,都可以随时终止;明知道他和狸子好,还在馆子里和狸子动刀动枪;明知道他受了重伤,还非让他早早出院回家。可虞师爷的坏是真的,好也是真的。
唐安琪想不明白,喉咙做痒咳了一声。虞师爷放开怀中暖热了的双脚,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抱着枕头转了方向。这回把唐安琪面对面的搂到怀里,他轻声问道:"是不是冷了?"
唐安琪把脸贴在了对方的心口上:"没有。"
虞师爷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好像抚摸着自己的小猫小狗:"不冷就睡觉。"
当身体痛楚渐渐淡化之时,唐安琪倒是在书房内度过了一段安闲清静的时光。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了,书房里提前烧起炉子,却是温暖如春。虞师爷坐在床边,倚着床头读书。唐安琪枕着他的大腿打瞌睡,脸上盖着他的一只手。
虞师爷读了良久,最后忽然盯着书本说了一句:"多少年都没这么乖过了。要是将来总能这样,也好。"
唐安琪抬头看他:"嗯?"
虞师爷低头望向他,微微一笑:"说你现在老实了,很好。"
唐安琪沉默半晌,随即却是问了一句:"师爷,那次你和狸子是因为什么动了手?"
虞师爷把目光又移回了书本:"我们还能因为什么?"
"狸子真没受伤啊?"
虞师爷有些不耐烦了:"他受什么伤!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他没有跑,我记得他还带着我坐汽车来着――是送我去医院吧?!"
"哼!谁知道那是要救你,还是要绑你?再说就算是救你,那也理所应当。你为他差点送了小命,难道他抛下你不管?"
然后他用鄙视的眼神看了唐安琪:"你怎么还学得贱起来了?"
唐安琪仰脸和他对视片刻,最后气的一扭头:"我能为狸子挡枪,也能为你挡枪。我讲感情,你说我贱!"
虞师爷听到这话,却是愣了一下。随即他把唐安琪扯起来抱到怀里,用力的紧搂了许久。
唐安琪在书房里一直养到了冬季。
半年的光阴过去了,他总算能够在地上立成了人形。躺的久了,浑身的肌肉都有些萎缩,两条细腿支起身体,他摇摇晃晃的站不住。虞师爷把孙宝山叫了过来,让他搀扶着唐安琪满地走路。
唐安琪体力不支,走上几步便要汗出如浆,身上伤处也时常针扎似的作痛。他急赤白脸的对着孙宝山发脾气,孙宝山不和他一般见识。
小毛子还在天津,唐安琪成了孤家寡人,所以当虞师爷不在眼前的时候,他只能偷偷的对孙宝山说道:"你能不能替我向外送个信?"
孙宝山问道:"往哪儿送?"
唐安琪期期艾艾的答道:"给……给狸子,就说我的伤已经好了。"
孙宝山立刻摇头。
唐安琪想要贿赂孙宝山,可是他手里没什么钱,钱都在虞师爷那里。他愿意将自己那把来自比利时的花口撸子送给孙宝山,可是孙宝山一听就摆了手,说那是娘们儿用的枪,他要了也没用。
唐安琪有些发急:"宝山啊宝山,我可没求你办过什么事情,你怎么――怎么这么――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怎么着才能替我跑这个腿?"
孙宝山歪嘴一笑:"你陪我睡一觉就行。"
唐安琪生气了,东倒西歪的转身就走。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末了唐安琪和孙宝山并没睡觉,只亲了个嘴。
孙宝山回到旅部往天津打去长途电话,然而死活不能接通。这很正常,在长安县打长途电话,一直是需要碰运气的。
于是他转而去给小毛子发了电报。小毛子得到指令,自然会再去联络戴宅。
孙宝山亲嘴亲的挺美,唐安琪则是感觉十分别扭。他一直把孙宝山当成最亲近的傻兄弟,和兄弟亲嘴,未免有了**的嫌疑,细想起来几乎恶心。忆起自己当初有一阵子还对虞师爷很垂涎,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认为自己是够年少荒唐的了。
新年前夕,唐安琪回到了自家小院儿里,又和媳妇睡做了一床。他右腿有点儿瘸,左胳膊也抬不高,还总腰疼。丫头们在房内的小炉子上烤膏药,噼里啪啦的往姑爷身上乱贴。唐太太坐在窗边,斯斯文文的和唐安琪说话。唐安琪趴在床上,胳膊大腿全露着,她不好意思去看丈夫,就扭脸总对着窗外。窗外雪景非常之好,唐太太心中松了一口气,感觉虞师爷是把丈夫又还给自己了。
以退为进
唐安琪做贼似的向戴黎民报去平安,然后便开始张罗新年。虞师爷照例又从粮店定下许多小袋白面,赶在天气不太寒冷的日子里,亲自出门四处施舍。穷苦人家有了这么一小袋面,也就足够包顿饺子过年了。
唐旅驻扎在此处,收税归收税,但是除了税重之外,并不祸害地方;到了饥馑时候,还时常开办粥场施粥,不让人活活饿死。百姓公认唐旅长是个好人,唐旅长听家里师爷的,师爷就更是个活菩萨了。
虞师爷在不经意间得了个"虞大善人"的绰号,起初自己还不知道。腊月一天他在街上逛,偶然遇到了吴耀祖。两人攀谈几句之后,吴耀祖就诚心诚意的赞扬了他那善举,顺便做出通知,说他如今已经变成虞大善人了。
虞师爷哑然失笑,心中倒也有些欢喜。他父亲虞老秀才就是村里有名的好夫子,他愿意把这个动听的名声代代传下去,可惜得很,他忽然又沮丧起来,因为没有孩子。
新年前夕,唐安琪去了一趟天津。陈盖世在长安县当了这些年的县长,生活安逸,富得流油,自然招来旁人眼红。陈盖世消息灵通,风闻有人要"顶"他,便恐慌起来,四处托人想法。唐安琪一身伤痛,像个不倒翁似的躺不下站不稳,可是见陈盖世有难,便连忙赶往天津,找大人物说情去了。
在唐安琪出发之前,虞师爷把他叫到面前,正色说道:"去天津可以,但是不许去见戴黎民。我和他是生死的仇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虞师爷平时一派温和,似乎永远不会拥有生死仇家。唐安琪这些年一直妄想着虞师爷和戴黎民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可是经过饭馆一役,他认清现实,终于也死心了。
老老实实的答应下来,他启程离去,身边跟着四名卫士――他那卫队整个儿的全在虞师爷手里,而且人还不少,长枪短炮配的齐全。一路对着这四名监督,他憋气窝火的开始找碴,骂骂咧咧的直到天津。
小毛子开着汽车在火车站外等着他。他看见了小毛子,心情才渐渐的有所好转。
久在天津看家的几名卫士,倒还是唐安琪的心腹手下。唐安琪这回连电话都没敢乱打,休息一夜之后带着小毛子,直接开车前去了戴宅。
然而戴黎民不在家,戴黎民回万福县去了。
戴黎民的一个副官留在这里坐镇,这时见神见鬼的压低声音说道:"唐旅长,我们师座这一阵子恐怕都不能过来。县里有点乱套,我们师长不敢离开,怕有人闹事。"
唐安琪心中一惊:"不是大事吧?"
"事情应该不大,但是得防备着。"
唐安琪非常失望,临走时忽然问了一句:"夏天那一仗,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那副官素日常跟着戴黎民,这时自然有话可说。唐安琪一听,和虞师爷所讲情况又是个满拧。总而言之,虞师爷的兵藏在雅间,戴黎民的兵埋伏在楼下,谁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来真是生死仇家了。
心不在焉的替陈盖世送出人情,他失魂落魄的返回了长安县。
这回他没给任何人带礼物,直接回到自己的小院儿里。然而没等他在家里坐稳,屋中电话忽然响了,接起来一听,却是虞师爷让他到书房里去。
唐安琪在家里也是无趣,倒是愿意去书房里走走。顶风冒雪的来到虞师爷面前,他那脸蛋冻得通红,双手互相搓着往火炉边送:"嗬!今天这风可真大!"
虞师爷坐在窗前桌旁,两边手肘架在了桌面上,祷告似的十指交叉抵住下巴。若有所思的抬眼望向唐安琪,他神情凄苦的笑了一下。
唐安琪留意到了他这个笑,不禁莫名其妙:"师爷,怎么了?"
虞师爷轻声问道:"又去戴黎民家了?"
唐安琪打了个冷战,垂下头躲避了对方的目光:"没有。"
虞师爷沉默片刻,屋中的空气凝重的有了分量,让唐安琪几乎感到窒息。讪讪的收回手,他不笑强笑的抬头主动说道:"师爷,你别犯疑心病啊。"
虞师爷冷静的看着他,脸上的凄苦颜色渐渐褪去了,眼神则是慢慢刚硬起来。
"安琪,我们相识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光阴了。我比你年纪大,大了十多岁,所以总把你当个孩子看待。这些年我对你打过,骂过;讨人嫌的事情做了不少,讨人嫌的话也说了不少。我并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可是对你,我忍不住。"
他静静的面对着唐安琪,像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冰凉的没了人间热气。
"现在你长大了,二十多岁,有了媳妇。我还兄不兄父不父的把持着这个家,也不合适。我和你嫂子商量好了,打算搬到城外乡里去住。秋天我在那里买了一块地,房子也有,两个人过日子,一切都足够了。你媳妇年轻,现在正好可以学着操持家务;至于外面军队,宝山是一定忠心的,吴耀祖也不是奸猾的人,你好好干,把这旅长的架子撑起来,将来总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他浅浅的一笑:"安琪,我就盼着你能出人头地。如果你将来有一天能够光宗耀祖,给你死去的爹娘争气,我看着也是高兴。"
唐安琪听到这里,人都呆了,怔怔的开口唤了一声:"师爷……"
虞师爷正视着他,接着说了下去:"还有戴黎民――我知道你和他好,可是他要杀我,我要杀他,已经结下了一辈子的仇。仇恨只在我和他之间,与你没有关系。这回我走了,你也可以和他继续相处。"
唐安琪站起来,慢慢走到了虞师爷面前:"师爷,我、我真的没去找戴黎民。"
虞师爷仰头看着他,眼神淡泊而又苦涩:"安琪,两个人都对你好,你却只能选择一个。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舍不得让你为难。"
唐安琪一眨眼睛,滑落一颗眼泪。
"清园是你的家。"他带着哭腔,像个赖唧唧的小崽子:"你要往哪儿走啊?"
虞师爷起身抱了他一下,然后绕开书桌,转身要往外走。唐安琪见了,追上一步紧紧搂住了虞师爷的腰:"你别走!"
随即他张开双臂拦到了前方,语无伦次的开了口:"师爷……至于吗?你――你不和我一起过日子了?"
虞师爷抬手压下他的胳膊,然后坚定的推开了他,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唐安琪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仿佛对于此情此景不能领会。他在十六岁那年骤然失去了父母家庭,在小黑山苏醒过来之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戴黎民,第二眼看见的就是虞师爷。这么多年虞师爷关爱他,照顾他,教导他,提拔他。他本来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虞师爷一手把他栽培成了如今模样。
他闭上眼睛,想象如果清园之内再也没有了虞师爷的身影――不堪想象,清园是他为虞师爷建造的家。如果虞师爷不在了,这还算什么清园?
虞师爷没向他要过什么,他做了旅长,虞师爷依旧是个平头百姓。虞师爷把他从小黑山带到了长安县,现在长安县都是他的了,虞师爷却要回到乡下,去过寂寞的生活?
唐安琪思及至此,往外撒腿就跑。
虞师爷一个人沿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走,两边本是起伏绿野,如今绿意没了,只剩一片白雪皑皑。唐安琪拖着一条伤腿追上来,纵身一扑把他压到了雪中。
虞师爷仰面朝天的躺在大雪地里,就见唐安琪气喘吁吁的涨红了一张脸。
"你要逼死我啊!"唐安琪的眼睛很亮,亮的带了杀气:"师爷,你要逼死我啊!"
虞师爷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于是唐安琪像要吞刀自杀似的,从喉咙里又挤出了三个字:"我选你!"
虞师爷凝视着他的眼睛,依旧一言不发。
唐安琪一翻身坐起来,胸中的血液翻腾不已。抬起头望向周遭四野,他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清园的景致。天空是那么的蔚蓝,日光是那么的金黄,雪地是那么的洁白。空气干燥凛冽的刺激了他的肺腑,他又冷又疼,发了疯似的大喊一声:"我他妈选你,行了吧?"
虞师爷躺在雪地里没有动:"安琪,说话算话,我不逼你。"
唐安琪弯下腰去,不由自主的抖作了一团。方才的锐气与热力忽然全消失不见了,他喃喃的说道:"你没逼我,是我自愿。"
虞师爷在身边抓了一把雪,抬手送进嘴里。
七八年的光阴,换来唐安琪的赤胆忠心,值得。他就知道唐安琪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吃一堑长一智,他不可能再扶植出一个不听话的戴黎民。
他觉得自己很爱唐安琪,有时几乎要把对方当做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算将来唐安琪没有用了,他想自己也要好好的养着对方。
虞师爷心里很热。又将一把雪填进嘴里,他在透心凉的惬意中仰望苍穹,身边呼哧呼哧的,是唐安琪在喘息。
各过各的
虞师爷终于逼出了唐安琪的承诺,但是并未因此欣喜若狂。他板着脸又把唐安琪冷落了好几天,后来见对方苦恼的快要借酒消愁了,这才渐渐从阴转晴。正好这时也到了春节,他脸上的喜色配合着时节的喜气,正是凑成了一对双喜临门。
唐安琪从来不曾把虞师爷当成敌人看待过,虞师爷的一切动作都是单方面进攻,而他作为一只黄嘴丫子的小雀,哪里受得了这一套攻心战术?被虞师爷这么忽冷忽热的整治了一场,他心中一片懵懂忧伤,也就只有落败的份儿了。
大年初二,他陪着唐太太回文县。唐太太打扮的花团锦簇的,脸上搽的有红有白,比出嫁前胖了一圈,回到家后很出风头。陈家也有个大花园子,里面梅花开的正艳。唐太太和姐妹们在暖屋子里说笑,唐安琪在陈家兄弟的陪伴下逛了一趟花园,末了掀帘子回了来,把一枝子梅花递给了太太:"你看这花开得多好。"
陈家还是老规矩,小姨子要躲着姐夫。唐安琪说完这一句话,忽然发现房里的大小姑娘们乱作一团,纷纷的全往后避,便是吓了一跳。而唐太太接过梅花站起来,含羞带笑的把他推出去了。
唐太太觉得很幸福,丈夫连看到几朵好花都想着给自己折回来,身为女子,夫复何求?
唐安琪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和陈盖世一起走到后宅,那里搭了戏台子,正有北平过来的名角在上面咿咿呀呀的唱。他在前方找位子坐下来,一边听戏,一边陪着岳父岳母说闲话。
新年过的很平安,从文县回来之后,唐安琪便是无所事事。这回他不惦记着往天津跑了,死心塌地的守在清园,从早到晚的和孙宝山在外面放炮仗。
放够了炮仗,他又开始出去玩。花天酒地的混到正月十五,他这天忽然听说万福县里开了战,戴师闹起内讧了。
唐安琪认为戴黎民是个有本事的,应该不会落难。当晚他回到家中,在太太布置出的小佛龛前跪下来上香祈祷,希望佛菩萨保佑狸子,千万别让人打死了。
唐太太因为太爱他,所以反倒不敢管他,今晚见他早早回来了,心中就是一片欢喜:"怎么?要参禅悟道了?"
唐安琪答道:"唉!"
戴师的内讧似乎只持续了一天,因为唐安琪一觉醒来,就听说万福县内又恢复和平了。
他嫌孙宝山说话说不明白,特地跑去询问吴耀祖:"谁赢了?"
吴耀祖并不是万事通,只能思索着答道:"既然没打起来,那大概是双方讲和了吧。"
唐安琪像个隐士似的住在清园,直到春暖花开了,也没有再往天津跑。
和虞师爷在一起,他时常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没有别的盼头。虞师爷还让他再去赵振声将军那里试试运气,他回忆起赵将军那只撅向自己的大嘴,汗毛直竖,死活不敢再去――赵将军后来没找他的麻烦,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如何还敢再次送上门去?
"如果我这辈子到老也始终只是个旅长,那师爷会不会气歪了鼻子?"他自己想,想着想着把自己逗笑了。
到了三四月份,唐太太怀上了身孕,每天吐的天翻地覆。唐安琪知道太太受苦,愿意想办法给她弄些好吃好喝,可是让他从早到晚陪着太太,那他做不到。
虞师爷倒是很为此事上心,这天他对唐安琪说,要去天津买房子。
唐安琪听了这话,没听明白:"天津不是有房子吗?"
虞师爷答道:"那房子还是有些旧了,将来孩子出生之后,免不得要送去天津抚养,住那老房子,不大相宜。"
唐安琪还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要送到天津抚养?"
虞师爷答道:"县里的平民学校,怎能和天津卫的外国学校相比?"
虞师爷说到做到,果然带着唐安琪一同去了天津,并且顺顺利利的在英租界买下一座二层大洋楼。
这处宅子立刻就被唐安琪的卫队占领了,内外全是虞师爷的人。洋楼先前的主人是位英国富商,楼内家具齐备,而且材料上好,现在拿着钱都没地方买去。虞师爷很得意,感觉自己是占了大便宜,住下之后留恋着不肯走。
他不走,唐安琪自然也不能走。没想到在天津多住了几天,唐安琪倒是办了一件大事――他那好朋友陆雪征被人抓进了巡捕房,陆氏门徒四处求援,正好找上了他。他责无旁贷的应下差事,四处托关系求帮忙,末了还真把陆雪征给捞了出来。
陆雪征是个不能被调查的人,向来不露首尾,十分谨慎,没想到这回马失前蹄。他在大牢里大概也是吓出了一脑袋白毛汗,如今得以全须全尾的逃出来,便是十分庆幸,公然大请客,重重的感谢了唐安琪。
虞师爷很好奇,问道:"你这两天总提起的那位陆兄是谁?"
唐安琪管住了自己这张嘴:"一起玩的朋友。"
"做什么的?"
"也不做什么,他家里有点钱。"
"不做什么,怎么被抓到巡捕房里去了?"
"冤枉的嘛!"
虞师爷虎视眈眈的看他,仿佛是不大相信。唐安琪躺在新购置来的长沙发上,满不在乎的伸懒腰。虞师爷神情严肃的走过去,忽然弯腰在他脚心上挠了一下。这让他当即喷出一声大笑,扭头望向虞师爷,他发现虞师爷也笑了。
虞师爷在沙发一端挤着坐下了,又把他拉扯着枕上自己的大腿。低头摩挲了他的短发,虞师爷温柔的问道:"要做爸爸了,高不高兴?"
唐安琪迟疑着反问:"高兴……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虞师爷失望的一挑眉毛:"净说孩子话。"
唐安琪仰脸看着虞师爷,虞师爷这几年也有一点见老了,主要是做派老气横秋,完全没有青春气息。吴耀祖和虞师爷几乎同龄,可是魁梧精神,还像小伙子一样。
在唐安琪离开天津之前,小毛子来了,鬼鬼祟祟的送来一封信。
信是戴黎民写来的,居然是一笔好字,只是文理不通。把信读过之后,他划燃一根火柴,把信烧了。
他对小毛子讲:"你去告诉他,就说我媳妇已经怀了孩子,往后各过各的日子,还是……散了吧。"
小毛子走后,唐安琪找碴对虞师爷发了一顿脾气。虞师爷随他大喊大叫,胡摔胡打,静静等着他闹到精疲力竭。
他知道唐安琪是个好孩子,懂事,发尽脾气也就太平了。八风不动的坐在窗前,他有自己的心事。
他想安琪这嗓门可是够大的,看来血气很足,倒是个好身体。晚上应该加两道滋补的好菜,安琪疯了这么一场,一定很耗力气。希望弟妹好好养息,到时生个健健康康的好孩子出来。不动声色的瞥了唐安琪一眼,他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小狗鞭。瞧不出来,看着也像个人似的,其实偷偷藏着那么一根东西。虞师爷记得那东西长而笔直,仿佛是很嫩。如果用指甲在上面掐一下,不知会不会留下印迹。
虞师爷小时候在河边拔过野葱,在田地里采过野菜。鲜嫩的草茎被掐一下,就会流出汁水。虞师爷收回目光,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了。
唐安琪回到长安县,从此再未接到过戴黎民的信件――连片言只语都没有。
他想戴黎民一定是伤心了,可是长痛不如短痛。戴黎民没了他也能好好的活,但虞师爷不行,虞师爷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一生气就要得病。真让虞师爷回到乡下去住,虞师爷非英年早逝不可。
时光易逝,唐安琪在长安县悠游自在,把日子过了下去。到了年末腊月,唐太太死去活来的产下一子――孩子太大了,**斤的分量,险些就是横生逆产,差点要了唐太太的性命。
唐安琪对于婴儿还是没有兴趣,倒是觉得太太怪可怜的。唐太太奄奄一息的看了孩子一眼,见孩子像个红皮猴子似的在嚎,显然身体健康,便放了心,躺下来专心致志的呻吟昏迷。
孩子是唐家小两口的孩子,可是当娘的一丝两气,当爹的漠不关心,幸而还有虞师爷虞太太前来照应。虞太太身边终于有孩子了,乐的不知怎样才好,和奶妈子轮番看管婴儿,整宿整宿的不睡觉。那婴儿的嗓子好像是铁打的,除了吃奶就是长嚎,比军号还要持久响亮。唐太太需要静养,容不得他,所以此子落地不久,就被送到虞太太那里养育了。
最后的安宁
唐家一对小夫妇,全都没有儿女心。
唐安琪身为父亲,为儿子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给对方起了个名字叫做嘉宝。嘉宝是他所喜欢的一位美国女明星,所以这个名字也是信手拈来,没过脑子。
唐太太身体受损,终日躺在床上养息,偶尔扶着丫头下地走上几步,站到窗前看看风光。她没有奶,有奶也不打算去喂孩子――陈家的孩子全是落地就归奶妈子照顾,没有少奶奶亲自去养育的。
所以她对于现状很坦然,隔个一天两天会打出电话,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奶妈子抱了几次之后,就有点不大敢抱了,因为天冷,怕小婴儿禁不住。唐太太倒是很好说话,不抱就不抱。
少奶奶有少奶奶的活法,要是天天只顾着拉扯孩子,那不成了穷门小户里的婆娘了?
众人都是各过各的生活,只有虞太太骤然落进了福窝里。嘉宝是喝奶不喝血,如果嘉宝喝血,那虞太太真敢对自己下刀子。嘉宝又大又胖,高兴的时候叽叽嘎嘎,不高兴了就长嚎;咕咚咕咚的吃饱奶水之后,他精神的胳膊腿儿乱动,把脚趾头往嘴里塞,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宁。虞太太熬的瘦了一圈,因为天天劳苦走动,两只小脚时常针扎似的疼,只能抱着嘉宝在地上一步一步的挪。
新年过后,春暖花开,嘉宝渐渐长的有了形状,虽然还是个小奶娃娃,可是皮肤白,眉毛重,有鼻梁,大眼睛乌溜溜的类似唐太太以及陈盖世,幸好分的够开,绝非斗鸡眼。除去亲生父母那两个冷心肠的不算,旁人都说这孩子长的绝了。连孙宝山那样愣头青似的人物,都一趟一趟的总来看嘉宝,还说:"嘉宝比安琪好看。"
虞师爷听了这话,忽然觉得孙宝山也很幼稚,忍不住笑道:"大人和孩子怎么能比?"
孙宝山认真的辩道:"嘉宝这眼睛随了陈家,长大之后肯定也比安琪的眼睛大。"
虞师爷刚想反问"单是眼睛大就好看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自己太维护了唐安琪,不大好,所以就没说出口。
待到天气又暖了一些,虞太太开始抱着嘉宝逛清园。这天中午她在小路上遇到了唐安琪,就让当爹的抱抱儿子。唐安琪看嘉宝相貌可爱,心中倒也欢喜,哪知伸手刚接过来,就听"噗"的一声响,却是嘉宝拉了。
嘉宝的尿布没有裹紧,一点粪便蹭到了唐安琪的长袍大襟上。唐安琪把嘉宝交还给虞太太,自己低头一瞧,随即"哇"的吐了。
虞太太手忙脚乱,伺候小的安慰大的。唐安琪不顾寒冷,脱了袍子扔到地上,抱着手臂往家里跑。进门之后他直打冷战,嘴里连嚷恶心;唐太太坐在床上发出询问,末了点了点头,皱起眉毛说道:"是够脏的!"又问:"是那件藏蓝的袍子吗?"
唐安琪从丫头手里接过干净长袍重新穿上:"可不就是那件。昨天刚上身的。"
唐太太笑道:"一件衣裳,也不值什么。我让丫头去成衣铺,照原样再做一件。你别管,等着穿就是了。"
唐安琪不怎么爱太太,可是承认太太是真爱他。笑嘻嘻的对着太太一拱手,他转身走出去了。
日子过到了五月份,却是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戴黎民发出通电,宣布下野。
此言一出,舆论大哗。如果万福县一直兵荒马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倒也罢了;可万福县是个大县,而且连年太平,虽说不是都会,但是地盘广袤,堪称富庶。戴黎民在那里盘踞多年,土皇帝一般,怎么就忽然下野了?
虞师爷听闻此事,心中窃喜,不做评论。孙宝山大喇喇的,倒是有话说:"报应,这就是报应。他那队伍是从何复兴手里抢过来的,现在又被何复兴的老部下抢回去了。"
唐安琪听了这话,很不顺耳:"你那队伍也是从小黑山里拐出来的,你什么时候遭报应啊?"
孙宝山把脸一沉,开始生气。唐安琪不管他,心事重重的出去逛了一圈,一边逛一边又想:"下野也好,既然下了野,成了无兵无权的人物,想必也就不遭人忌恨了。不知道狸子手里有没有钱,得去打听打听这事。如果他是被人赶下台的,走的仓皇,身无分文,那自己也好支使小毛子给他送些钱去。唉,平安是福,下野也好。"
唐安琪在外散步许久,末了回了旅部,发现孙宝山居然还在坐着赌气。在孙宝山面前弯下腰来,他双手捧了对方的脸用力揉搓:"宝山,别生气了,大家都是从小黑山里出来的,你要是遭了报应,那我也逃不过。咱俩难兄难弟,彼此彼此,别生气了!"
孙宝山一脸正气的答道:"我没生气!"
唐安琪笑道:"嘴都不歪了,还说你没生气?走,我带你回家看嘉宝去,等嘉宝长大了,我让他认你做干爹,够意思吧?"
孙宝山像要抽风似的,嘴角一动,然而依旧板着脸。
唐安琪一直观察着他的面部神情,到了此刻就哈哈大笑,把孙宝山摇晃的东倒西歪。孙宝山被他摆弄的坐不住,那嘴终于又歪起来了。
经过一番打探,唐安琪得知戴黎民在发出通电的当天,就携着巨款与卫队,跑去天津做寓公了。
戴黎民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岁,政治生命结束的的确有些偏早,不过如果非结束不可的话,那目前这个结果当然可以算作喜剧。
唐安琪放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他是特别的放心,一颗心往下坠,快要沉到肚子里去,好像戴黎民逃过大难,将来可以永生一般。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因为凭着戴黎民的本事,总不会任人宰割,和平下台也是正常的。可他就是放心的不得了,几乎欣喜若狂。其实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戴黎民毕竟是失去了军队与土地,可他似乎有所预感,提前就为戴黎民庆幸起来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热了起来,唐太太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健康。她养的白白胖胖,面如满月,因为已然为唐家传宗接代,所以也有勇气对丈夫提出要求:"什么时候你闲了,带我去天津逛逛嘛。"
唐安琪对着月份牌算了日子,末了问道:"八月怎么样?"
唐太太想了想,然后答道:"八月怪热的。"
"那七月,七月中旬,这总行了吧?"
唐太太这回笑了:"七月好。你说,我要不要提前制两身新衣裳?天津的少奶奶们都是怎么打扮的?"
唐安琪尊重太太,但是察觉不出太太身上的女性魅力。他觉得太太似乎穿什么都可以,反正无论怎么穿戴,都是不丑不俊。
因为唐安琪也描绘不出天津少奶奶们的装束,所以唐太太只得把成衣店内的裁缝叫了过来,亲自与其探讨了一番。裁缝倒是胸中有些主意,几天过后便派徒弟送来新衣。新衣叠好摆在五彩纸盒里,唐太太选出其中一件展开一看,只见这是一件橘黄色的稀纺旗袍,下面只遮到了膝盖,上面齐肩就没了袖子,便十分踌躇,不好意思去穿。
因为不知道这新衣是该穿还是不该穿,唐太太非常烦恼,无论如何不能作出决定。然而没等她烦恼几天,这日下午唐安琪忽然从外面匆匆回来,对她说道:"太太,这个月中旬,咱们恐怕是去不成天津了。"
唐太太一听这话,几乎失望的要发怒:"为什么?"
唐安琪神情茫然的答道:"日本军队昨天夜里开了炮,要打北平。"
战火
因为在北平和长安县之间,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所以在战争之始,唐旅上下还是很平静的,只让守城卫兵早晚关了城门。
城门开放时间的缩短,大概就是战争带来的唯一影响――蔬菜不能及时运进城中,百姓只能在中午才能买上瓜果鲜菜了。
全军上下,只有吴耀祖显得比较紧张。他总在营里走动,紧不紧张的,大家都看得出。唐安琪有时受了他的传染,也闹心慌,可转头一看见孙宝山,他就把心又放回肚子里去了。
孙宝山满不在乎,他胆大手狠,不怕打仗。日本人敢来,他就敢杀。
虞师爷心事重重的躲在清园里,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后来到了月末,他忽然派人把吴耀祖叫了过去,很诚恳的要和对方探讨一下当前战局。
吴耀祖听了虞师爷的要求,感觉唐旅之中总算有个明白人了。
吴耀祖走入清园,满眼皆是绿荫,周身一片清凉。龙行虎步的绕过假山走过小桥,他最后在一处精致凉亭里,见到了虞师爷。
虞师爷在亭内石桌上摆好了清茶,这时就请吴耀祖坐下。可是未等吴耀祖的屁股碰到石凳,一名副官狂奔而来,扶着凉亭柱子激烈喘道:"报、报告,北平沦、沦陷……小鬼子打天津去了!"
吴耀祖猛然起身,对着虞师爷吐出两个字:"完了。"
虞师爷也变了脸色――日本人的野心已经是路人皆知,他总以为有北平挡着,出不了大事,没想到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北平竟然完了!
北平都能完了,天津自然也逃不过。从天津沿着铁路线南下,过了文县就是这里。虞师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泼泼洒洒的在杯里颤。他被一口清茶哽住了,拼命用力才咽了下去。
"还是老规矩。"他为了掩饰手抖,强作镇定的放下了茶杯:"吴团长守南门,孙团长守北门。闲话就不说了,大家马上各司其职去吧。"
吴耀祖答应一声,随即又道:"火车站那里也成了缺口,怎么办?"
虞师爷闭了闭眼睛,然后答道:"我手下还有些兵,是安琪的卫队,可以派过去抵挡一阵。"
吴耀祖听闻此言,不再多说,转头就走。
虞师爷筹划着要派兵出城找粮,到时关了城门先守一阵子再说。可他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天津就也沦陷了。
空气凝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让唐安琪跟自己去火车站,可是唐安琪不听话,非要去守着孙宝山。
"宝山太愣,一着急就不管不顾的。"唐安琪告诉他:"我过去管着他,要不然那家伙容易发疯。"
虞师爷一听这话,倒也有理。把唐安琪拉扯到自己面前,他压低声音说道:"安琪,你答应我,千万别往前线冲。记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唐安琪抬眼看着虞师爷,只见对方眼神锐利沉重,心中便是一片肃然。
勉强对着虞师爷一笑,他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师爷,我真不是小孩子啦!你放心,我机灵着呢。"
虞师爷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心里其实有着万般的担忧牵挂,可是没有办法。他把安琪抬举成了旅长,过了这么多年,众人也都认了安琪这个旅长。大难临头,旅长不能不出面。
唐安琪乘坐汽车赶去城北,抵达之时,城外已经开了火。
在城外一里远的地方,孙宝山提前用沙袋筑了一条简易防线,尽量不让日本军队靠近县城。唐安琪在城内没找到孙宝山,一问之下,孙团长果然是亲自跑到城外去了。
唐安琪坐在临时指挥部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到傍晚时分,孙宝山一身硝烟尘土的回了来,进门就骂:"他妈的我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没想到打头阵的是伪军!"
唐安琪连忙站了起来:"伪军退了没有?"
孙宝山嘴里进了沙子,此刻往地上一口一口的啐唾沫:"没退,我们火力猛,他们全藏到土坑里去了。妈的看来得用炮轰。"
说到这里,他端起桌上一杯凉开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小勤务兵进门递给他两个大冷馒头,他接过来一边咬嚼,一边走出去指挥部下推运大炮。
唐安琪帮不上忙,自己在原地走了两圈,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形象不对,连忙派人回家取军装过来。而未等他把军装换好,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却是小毛子等人。
小毛子这一帮人早就出了天津,他们挤不上火车,汽车也开不动,是凭着两只脚跑回来的。城南那里也开了炮,他们运气好,直接从火车站进了县城――火车站现在也封锁了,他们跑的再慢一些,恐怕就要无家可归了。
小毛子穿的是便装――仗打成这样,军人但凡有点脸皮,也不能混在百姓群里跟着逃难。一把抱住唐安琪,他哭丧着脸说道:"旅座,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唐安琪也抱他,抱住之后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天津怎么样了?"
小毛子哀哀的答道:"炸的都没样儿了!"
唐安琪穿好军装,把自己那两把手枪也都随身带好。外界响起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声,他知道那是孙宝山开了炮。开头几声是特别的响,震得人心乱跳,不过炮声不停,他慢慢也就习惯下来。
抄起电话四面八方的打出去,他呼喊着询问城南状况。吴耀祖的嗓门比他还大,在炮声中震的话筒嗡嗡直响:"目前尚能支撑!!!"
吴耀祖那边没问题,虞师爷那边也没问题,只有孙宝山这边打的激烈。唐安琪又往清园打去电话,让太太去找嫂子,人多也是个伴儿。唐太太嘴上答应了,然而并没真去――她和虞太太没什么可说的,也不亲近,宁愿留在小院里等着丈夫回去。
唐安琪把心里这几个人都问候到了,这才安然的放下电话听筒。正要抬头让小毛子去给自己拿点吃的过来,不想忽然就听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他只觉身后一阵气流排山倒海的扑过来,随即便是天昏地暗的眩晕了。
不知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小时,小毛子把他从房内拖了出来――一颗炮弹从天而降,指挥部的半面墙都没了。
唐安琪晕头转向的站不住,抬手摁着头上军帽慌张大叫:"怎么回事?哪里的炮?"
未等有人回答,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唐安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见前方城墙那里腾起一只巨大火球,炽烈光芒之下,古老城墙已经被轰出了大大的缺口。
城门开了,孙团人马张皇失措的撤退回来。孙宝山满头鲜血,在连绵不断的炮击声中对着唐安琪大喊:"小鬼子来了!"
他那面孔已经肮脏的看不出眉目,为了让唐安琪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须得使出全身力气呐喊:"小鬼子的炮是长筒的,他妈的能瞄准!"
唐安琪没回答,纵身一扑把他压在了身下。一块古老方砖从天而降砸在了唐安琪的后背上,他疼得叫了一声,可是谁也没有听到。孙宝山一挺身把他掀开,比比划划的让他往后跑,他看不懂手势,懵懂着不动。孙宝山急了,抓起步枪要爬起来,哪知就在此刻,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了。
日本军队拉来一排最新式的加农炮,一鼓作气轰塌了北面城墙。
电话线全断了,唐安琪再也无法和其它部分取得联系。孙团士兵立刻重新布防,这个时候就讲不得战术了,孙宝山把榴弹炮全部拉过来一字排开,对着城外持续开火。
炮战正式开始。夜空绚烂起来,炮弹像流星一般平直着飞行,每一颗流星都能燃起一束冲天烟花。烟花金黄,血肉鲜红。
唐安琪没有害怕。战况忽然恶化到了这般地步,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简直是来不及怕。四面八方都是爆炸,他坐在现挖出来的战壕中,想要躲避满天飞行的炮弹。
这是唐安琪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黑夜。一条手臂毫无预兆的落在他的面前,没等他惊叫出声,小毛子眼疾手快,捡起来就扔到战壕外面去了。
于是他就没叫。不但这次没叫,以后再见到残肢尸首,他也都不叫。
天,总也不亮。
前线的榴弹炮已经被炸瘫了一多半。通信兵接好了电话线,孙宝山人在前方下不来,唐安琪就爬出战壕打起电话,想向吴耀祖求援。
吴团电话无人接听。唐安琪打发了通信兵出去传话,通信兵过了很久才返回来,说是没有找到吴团长。
唐安琪问他:"城南怎么样?"
通信兵答道:"全是火。"
唐安琪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他这里也全是火。
旅长
黎明时分,炮声渐渐变得稀疏。唐安琪趴在地面上匍匐着往前爬,想要找到孙宝山。
地面上满是瓦砾沙土,拌着血肉以及刀枪。电话线又断了,这回无论如何接不起来;无线电台倒是还有一部,可是最会操作电台的两名通信兵刚被一起炸死了。
黎明之前最黑暗,唐安琪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只好一边爬一边大声呼喊。天边忽然隐隐透出鱼肚白,唐安琪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就见到一轮红日在地平线隐隐冒出了头。
他从未在长安县内看过日出。现在城墙没了,城外的林子也都被摧平烧光了。他的面前成了一马平川。
漠然的收回目光,他在那渐渐浓艳起来的万道霞光中继续爬行:"宝山啊!宝山?"
一字排开的榴弹炮阵,如今已经成了东倒西歪的一排废铁,也许唯一的作用就是被当成掩体,再挡一挡子弹。孙宝山猫着腰,从一堆沙袋后面绕了出来:"安琪,你怎么来了?"
唐安琪加快了爬行速度,和孙宝山在一堵残垣下面会了面。这回倚靠断墙坐了起来,他低头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又把斜挎在身上的水壶也解了下来。
孙宝山没言语,接过馒头就往嘴里填,嚼都不嚼,直着脖子往下硬咽。三口两口的吞了馒头,他拧开水壶痛饮一气,然后抬手抹了抹嘴,自己说道:"现在要是有涮羊肉摆在这儿,我一个人能吃五斤!"
唐安琪接过水壶,仰头喝下了最后一口:"等打完了仗,我请你吃。"
孙宝山笑出声音:"操!我用你请啊!"
两人不再说话,倚着残余城墙坐了休息。片刻之后,唐安琪忽然问道:"宝山,咱们是不是打不过小日本?"
孙宝山听了这话,面不改色的答道:"可能是打不过。他们的武器是真厉害,炮筒子那么长,指哪打哪,像枪似的,我还没有见过那种炮。"
唐安琪迟疑了一下,又问:"打不过……怎么办?"
孙宝山满不在乎的答道:"打不过也得打。咱们又没招惹过小鬼子,他们凭什么上来就打?他妈的打就打,谁怕谁!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就是死了,死前也得要他们半条命!"
说完这话,他眨巴眨巴眼睛,转向唐安琪说道:"没吃饱。"
唐安琪又趴了下来:"你等着,我回去再给你拿两个馒头。"
没等他爬出去,孙宝山伸手攥住了他的小腿:"你回战壕里吧,让小兵把馒头送过来就行。"
唐安琪回头对他一笑:"我是没打算再回来。刚才就是惦记着你,借着送馒头过来瞧瞧。"
在漫天如火的朝霞之下,蓬头垢面的孙宝山翘起一侧嘴角,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闪烁出了亮晶晶的光芒:"你惦记我啊?"
唐安琪也是笑:"你虎头虎脑的,我不放心。"
孙宝山松了手,在他小腿上一拍:"你放心吧,我没事!"
唐安琪转向前方,像只壁虎似的摇头摆尾,快速爬远了。
唐安琪一路回到战壕,见到工兵挥着铲子,正在快速加长战壕。支使小兵向前方送去了馒头稀粥,他在战壕内坐下来,心里也没想什么,单是长叹了一口气。
小毛子这时已经换了戎装,凑过来让旅座去吃早饭。唐安琪摇了摇头:"没有胃口。"
小毛子见旅座这个时候还要讲"胃口",不禁急的想要开口劝解。哪知未等他说出话来,前方忽然炮声又起,战争竟是再次开始了!
孙宝山已经无炮可用,索性命令士兵抬上一排重机枪,对着前方不间断射击。他向来无比信赖马克沁的威力,火舌从枪口中喷出去,扫射起来简直可以摧毁一切生命。
然而日军并没有发动士兵冲锋,取而代之驶上战场的,是一队坦克。
孙宝山在机枪后面抬起了头――他没见过坦克。
这时为首一辆坦克缓缓转动炮塔,一炮轰向了阵地一侧。孙宝山呐喊一声下令开火,想用机枪拦住坦克。
与此同时,日军阵地上的榴弹炮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击。炮弹沿着弧线轨迹从天而降,散乱的落在了城中阵地上。半条战壕都被炸塌了,唐安琪被小毛子生拉硬拽的扯上地面。扭头吐出一嘴的泥土,他气喘吁吁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坚固场所可以安身。
漫无目的的俯身向前走了几步,他想自己或许可以逃回城中,不过宝山怎么办?宝山是个爆脾气的亡命徒,非把性命留在战场上不可。
六神无主的停下脚步,他抬起头来,却是看到孙宝山一瘸一拐的穿过硝烟,跑向了自己。
孙宝山显然是负了伤,整条右腿的裤管都被鲜血打湿了。拎着一只钢盔冲过来,他没说什么,抬手把钢盔扣到了唐安琪的头上。
"安琪!"他大声呼喊着挥手:"走吧!快走!"
唐安琪知道军中钢盔有限,这时就急着问道:"那你呢?"
孙宝山没再回答,只是抬起一只手,在唐安琪那脏兮兮的脸蛋上摸了一把。
然后他翘起嘴角一笑,转身拖着伤腿跑向了最前方。
唐安琪愣了一瞬,随即拔腿追上,追了几步,却又停下。孙宝山已经在前方的掩体后面蹲了下来,正在从身边的木箱子里往外拿手榴弹。重机枪根本奈何不了坦克,孙团现在就只有手榴弹可用了。
唐安琪决定不去给孙宝山添乱,而是就近找个土坑蹲进去。在转身之前,他下意识的抬头又看了孙宝山一眼――就那么一眼,最后一眼!
他看到孙宝山拎着一束手榴弹起身作势要投,而在手榴弹脱手而出的那一刹那,一辆坦克瞄准孙宝山的位置开了火!
一场爆炸过后,唐安琪怔怔的揉了揉眼睛,发现孙宝山没了。
孙宝山没了,孙宝山身边那个充作副射手的表弟也没了。孙宝山站过的土地上,只腾起了一团火球与黑烟。土块从天而降,在唐安琪的钢盔上砸开了花。
唐安琪抬手捂住了嘴,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宝山了。
两道浓重的眼泪冲开了他脸上的灰尘,他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眼望前方。小毛子冲上来拉住他的手臂,拼了命的往后拽:"旅座,旅座,师爷派人过来了!"
他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小毛子扯破了嗓子对他喊:"旅座,旅座,师爷说了,要我们投降!"
唐安琪这回打了个冷战,慢慢转向了小毛子:"投降?"
小毛子涨红着一张面孔,伸手向旁一指:"卫队长说的!"
唐安琪转身向后,果然看到了他的卫队长――他几乎都不认识这个人。
卫队长的军装很干净,武装带上的铜扣泛着光亮。抬手按住腰间配枪,他对着唐安琪先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大声说道:"报告旅座!经过一夜的紧急磋商,师爷为了全城百姓和全旅士兵,已经决定和日军合作。请旅座立刻下令投降,师爷让我告诉旅座,战争结束了!"
唐安琪仿佛不能领会对方这一番话。回头又向前方阵地看了一眼,孙宝山曾经在过的地方,还有火苗在蹿。
"投降?"他面对着卫队长,骤然提高了声调:"我们死了这么多兵,我们拿上千条人命挡过这一夜,现在你让我们投降?"
他回手一指后方,眼睛红了起来:"宝山刚刚被炸成了灰!我他妈的现在投降?!"
卫队长后退一步,依旧保持着义正词严的神情:"旅座不要激动,这是师爷的命令,我也是奉命行事。"
唐安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师爷!师爷既然想投降,那早干什么了?他提前连个屁都不放,让宝山像傻子一样给他打仗!现在宝山没了,他再说这话也晚了!你回去告诉师爷,就说他爱投降就投降,我不投降!我要投降了就对不起宝山!"
卫队长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随后忽然向后一招手,叫来几名随行士兵。这几人拿出铁筒子大喇叭,开始四面八方的呼喊:"兄弟们,别打啦!虞师爷和日本人已经谈好啦!上边人都和平了,你们还跟着卖什么命啊?撤吧撤吧,撤回城里吃午饭�!"
此言一出,四周果然就有士兵跃跃欲试的想要离开。而卫队长再次上前,扯住唐安琪便往外拽:"旅座,得罪了。师爷要我一定把您带回去,您必须跟我一起走。"
唐安琪没言语,拔出手枪抵上对方手臂,不假思索的就扣了扳机。
这是他第一次开枪让人见血。卫队长惨叫一声向后退去,而唐安琪继续举枪瞄准了那几名捧着喇叭进行煽动的士兵,一枪一个,全部打倒。
"不许走!"他大声吼道:"你们要回去当汉奸吗?不许走!"
有人听了这话,把放下的枪又捡了起来。然而更多的士兵,包括守在前方阵地的,还是试试探探的四散开来。他们累极了也饿极了,他们还年轻,不想死。
这时又从城中来了一支小队,捧着喇叭继续喧哗,鼓动士兵让开城门马上撤退。唐安琪没有留意到前方战场上的奇异宁静,四周的声音都在传达着虞师爷的命令,他孤军奋战的挡在众人面前,鼓足力气的大喊:"我是旅长,不许走!"
虞师爷传达下来的声音很快盖过了他,他急得将要哭泣,撕心裂肺的发出声音:"别听他们的话!我是旅长!我没下命令,你们不许走!我是旅长,我是旅长……"
他一个一个的拉扯士兵,拉了这个放走那个。卫队长疼出一身冷汗,被人抬着率先离去,小队众人也是捧着喇叭边喊边撤。他站在瓦砾与尸体堆出的废墟上,终于渐渐变得声嘶力竭。
一屁股坐下去,他眼望着士兵离去的方向,哑着嗓子嚷了一句:"我是旅长……"
他低下头,抬手抹了眼泪,抽泣着又道:"我是旅长……"
这时,有人轻轻触碰了他的手臂,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小毛子的面孔。
小毛子说道:"旅座,我跟着您。"
唐安琪泪眼婆娑的放出目光,发现阵地之上竟然还留下了几十个兵,一个个烟熏火燎的,正在向前线传递弹药箱子。
感情
卫队长垂着鲜血淋漓的伤臂,强忍痛楚站在了虞师爷面前。一手扶着一名卫兵,他满头冷汗的低声说道:"师爷,大部分人都撤下来了,还有少数士兵在那里顽抗。"
虞师爷站在阴森森的指挥部内,劈头问道:"安琪呢?"
卫队长咬紧牙关忍下一声呻吟,颤抖着声音答道:"孙团长殉国了,旅座不肯离开前线。"
虞师爷一听这话,额上登时暴起了青筋。上前两步走到卫队长面前,他扬起右手,狠狠的抽向对方面颊:"你王八蛋!他不走,你就任他留下了?!"
卫队长被虞师爷打的脑袋一歪。神昏力危的闭了闭眼睛,他的嘴唇已经有些苍白:"我也想要把他强行带走,可是他对我开了枪,我没办法。"
虞师爷扭头望向墙上挂钟――在他与日本人的约定中,战场停火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三十分钟,早已过去了!
虞师爷的手又有些抖。侧身从卫队长身边挤出门去,他开始张罗着要去城北前线,亲自把唐安琪押回来――不管唐安琪愿不愿意,实在不行一棍子打晕了他,绑也要把人绑回来!
可是未等汽车开到近前,又有一队人马飞跑过来。领头一人是副官打扮,气喘吁吁的拦住了虞师爷:"师爷,吴团长拒不接受投降命令!"
虞师爷一挥手,表示不管,径自出发赶往城北。然而汽车没有开出多远,就被迫停了下来――日军的炮弹已经轰到了这里,地面早被炸成坑洼不平了。
虞师爷推门下了汽车,一边命人回去牵马,一边颠颠簸簸的往前跑。跑了没有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停下脚步向前望去,他就见城北方向腾起冲天浓烟,显然是发生了不寻常的大爆炸!
虞师爷的脸色瞬间变成惨白。仰头望向前方天空,他喃喃唤了一声:"安琪。"
这时有人从后方追了上来:"师爷,相川大将发来急电,让您尽快安排仪式,欢迎皇军明早入城。"
虞师爷神情木然的转过头来,仿佛不能领会对方言语。而未等他做出回应,又有一人飞奔而来,气喘吁吁的大声说道:"师爷,日本飞机要轰炸南城了!"
此言一出,虞师爷果然听到了一阵陌生的巨响――飞机的马达声渐渐逼近,是一场恐怖的旱天雷。
那人这时又急急的做出催促:"师爷,日本飞机说是只炸南边前线,可是炸弹不长眼,万一落到了这边可怎么办?您还是先回火车站避一避吧!"
虞师爷愣了一两秒钟,忽然哆嗦了一下,回过了神:"清园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打去了电话,两位太太现在应该都钻进假山洞子里去了。"
虞师爷六神无主的又向前方射出目光。他的心系在唐安琪身上,可是两只脚理智的走向汽车。在返回火车站的道路上,他感觉自己已经被现实扯了个身首异处。
几十分钟的轰炸过后,城南战场寂静了。
街上依然没有百姓,只有稀稀落落的唐旅士兵在合作着拖尸体。虞师爷这回终于跑去了城北,可他并没有找到唐安琪――什么都没有,连尸体都没有!
他身上很凉,脸上很热,手脚都在发抖。弯着腰站在一旁,他直瞪着眼睛,旁观士兵清理战场。
他不怕血肉残肢,小黑山上的土匪不是吃素的,他作为师爷,自然也是经过见过。可是战场几乎快被打扫干净了,他还是没有看到唐安琪的影子。
不奢求全尸了,有条胳膊有条腿,哪怕有个影子都行。可是,什么都没有。
虞师爷双手扶着膝盖,颤抖着长吁出一口气,眼睛干涩,没有泪水。
"安琪啊……"他自言自语的向前迈了一步:"你不听话,你这孩子,真不听话……"
话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眼泪忽然就像开了闸似的,滔滔滚下面颊。抬袖子满脸蹭了蹭,他垂下眼帘,地上一点光芒就在他的模糊视野中闪烁了。
慢慢的蹲下来,他伸手摸向那点光芒。合拢手指抓起来送到眼前,他认出那是唐安琪的手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把比利时花口撸子,带着浅淡的金属光泽,枪管上镂刻了花纹。军队里没有这枪,就算有也没人用,因为太小巧了,握着不得力。
枪很干净,只有落地的一面沾染了土。虞师爷擦了一把眼泪,反复查看了这枪,又试探着摆弄了几下,末了竟然阴差阳错的退出了弹匣。
弹匣里还有两粒子弹,并非空枪。虞师爷盯着子弹发了呆,心中忽然生出希冀。唐安琪不会好端端的扔掉手枪――也许对方并没有真被炸成飞灰?
可是他随即就摇了头。这样的分析实在是太牵强了。
虞师爷在城北战场,一无所获。
孙宝山指挥士兵建造的防线全被拆掉了,因为没了城墙的遮挡,所以城里城外一片光秃秃,看着仿佛是这片土地刚被扯掉了遮羞布。日军已经在城外集结起来,定在明早进城。
虞师爷含着一点眼泪,乘坐汽车回到了清园。清园并没有受到战火伤害,唐太太和虞太太无非是在空袭时躲进了假山洞里,蹲了一阵子也就出来了。
看到虞师爷回了家,两个女人一起迎了上来。虞太太抱着嘉宝,唐太太也不讲礼仪规矩了,抢着问道:"安琪呢?"
虞师爷盯着地面,轻声答道:"安琪,可能是殉国了。"
虞太太没有听懂"殉国"这个词,懵里懵懂的看着丈夫不敢言语,唐太太听后,却是怔了一怔,然后不哭不闹,平静问道:"怎么走的?"
虞师爷依旧垂着头:"大概是遭了炸弹……没有找到尸首。"
唐太太点了点头,然后既不看嘉宝,也不问旁人,转身向自家小院儿走去。夏日时节,清园内花红柳绿,唐太太穿着一身素净衫裤,一路分花拂柳,消失在了小路深处。
虞太太终于明白了"殉国"的含义,哭的肝肠寸断。嘉宝一个人在摇篮里爬,见虞太太哭,他跟着咧了嘴,也嚎起来。
虞师爷面无表情的站在窗前向外望,窗外景色非常之好,他一直看着,希望可以从如画风光中,看到唐安琪穿着长袍马褂,蹦蹦跳跳的跑回来。
唐太太回到房中,并没有对丫头们多讲。
她要来温水洗脸梳头,然后关上房门,细细的涂了雪花膏,又匀匀的搽了香粉胭脂。
低头拉开抽屉,她取出两人的结婚照片架在梳妆镜前,然后打开首饰盒子,将陪嫁的几件时新首饰取出来,一样一样的戴了上。眼睛看着照片中的唐安琪,她忽然吸了一口凉气,一滴泪水就向下滑过了面颊。
嘉宝是可以留给虞太太抚养的,虞太太比她自己更疼爱孩子,可以不用担心。唐太太的心里,只有一个唐安琪。伸手抚摸了照片上唐安琪的面孔,她想如果生活中永远失去了丈夫,那日子寂寞的怎么能受?
受不了啊。
空气中带着浓郁的火药味道,呛得人身心难过。丫头们惴惴不安的坐在外间,里面太太不叫人,她们也不敢进去。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渐渐黯淡下去,厨房派人送了晚饭过来。
这回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有丫头去敲房门,请太太出来吃饭,可是笃笃的敲了半天,里面却是没有回音。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出了不好。送饭的仆人力气大,这时就走上前来一脚踹开房门――随即,他大声惊呼起来。
唐太太侧身蜷缩着躺在床上,心口那里深深插进一把刀子。鲜血流了满床,床底都积了血泊。
仆人走上前去,就见唐太太右手依旧握着刀柄,左手伸出去,则是捏着两人的结婚照片。
伸手送到鼻端试了一试,仆人直起腰来,带着哭腔说道:"太太走了!"
攻心之战
日军入城之后,城南的战场还没有清理完毕。有士兵从废墟里扒出了吴耀祖――吴耀祖躺在瓦砾泥土下面,一条腿被倾倒的炮筒砸断了骨头。人是昏迷不醒了,然而鼻端热气很足,显然没有性命之虞。
士兵们用担架把他抬了出来,不知如何处置,连忙通报了虞师爷。虞师爷刚刚把相川大将请入清园,这时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心念一动,连忙抽身赶了过来。
虞师爷抵达战场时,吴耀祖已经醒来,刚对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没死,因为枪里没有子弹。旁边士兵吓的一拥而上夺下手枪,而虞师爷走上前去,就居高临下的俯视了他。
"吴团长。"他温和的唤道。
吴耀祖躺在蓝天烈日之下,从头到脚肮脏不堪。漠然的望向虞师爷,他哑着嗓子开了口:"虞先生,你有求生的自由,我也有求死的自由。"
虞师爷蹲下来,先是扭头看清了对方那条歪斜出去的伤腿,然后平静的继续说道:"吴团长,你可以死,不过不急在这几天。"
他从衣兜里掏出手帕,又拿过士兵的水壶倒了点水,把手帕浸湿。伸手擦向吴耀祖那张烟熏火燎的乌黑面孔,他不急不缓的继续说道:"一个人,凭着一时之气寻死觅活,纵算死得其所了,也只堪称是匹夫之勇。所以给我几天,让我看看你是匹夫,还是英雄。"
吴耀祖任他擦拭,口中问道:"激将法?"
虞师爷摇了摇头:"非也,你死你活,与我何干?只是这样糊涂死了,有些可惜。"
吴耀祖笑了一下:"我是糊涂,你是精明?"
虞师爷终于擦出了吴耀祖的本来面目。随手扔下脏污手帕,他叹了口气,然后盯着吴耀祖的眼睛说道:"我说你糊涂,你就是糊涂。听我的话,再活几天,等你能够走动了,我带你出去看看,让你知道你糊涂在哪里。到时你若还是不服,那我不拦,刀枪绳索毒药,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然后他站起来,对着身边士兵一挥手:"把吴团长送去清园,再从县里医院找个医生,把他那腿接上。"
虞师爷说到这里,转身就走。然而走了没有几步,卫队长吊着胳膊,迎面跑了过来:"师爷,鬼子――皇军要粮食!"
虞师爷脚步不停:"把孙团的粮库打开,里面有的是粮。"
说完这话,他忽然扭头看向了卫队长:"你刚才叫我什么?"
卫队长有点怕他,这时就是一惊:"我叫您师、师爷啊!"
虞师爷点了点头,然后一笑:"我是谁的师爷?以后别这么叫了。"
从二十多岁起,他就是虞师爷,人人都称他一声师爷,他几乎快要淡忘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到了如今,他心里知道,自己这师爷是当到头了。
戴黎民值得辅佐,唐安琪可以控制。现在他们都离他远去了,而活下来的吴耀祖既不需要辅佐,也不会接受控制。
天下大乱,他做够了师爷,也该出去看看了。
道路坑洼,开不得车。虞清桑走出战场飞身上马,然后一抖马缰,向清园方向飞驰而去。
他忙得很,除了敷衍相川大将之外,还得张罗唐太太的后事。后事可以简单一些,反正娘家也不会有人来闹――文县遭了大轰炸,陈宅那一大片花红柳绿亭台楼阁,据说已经坍成废墟。
回家之后,他看到虞太太正在抱着嘉宝落泪。
在虞太太的眼中,唐安琪和唐嘉宝都像是她的儿子一般。安琪这个老大在她身边生活了整整九年,每天嫂子长嫂子短的要吃要喝,她眼看着对方从半大孩子长成了大人模样――结果说没就没了。
她哭唐安琪,哭唐太太,哭这花朵儿一样骤然凋零的小两口,哭怀里的嘉宝小小就没了爹娘。她的眼泪不停,眼前总是模糊着的。
嘉宝倒是满不在乎,他吃足了奶,此刻抓着胖脚丫往嘴里塞。
虞清桑走过去抱起嘉宝,探头在那脸蛋子上亲了两口。嘉宝高兴的嘎嘎大笑,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嘴角翘起来,和唐安琪一模一样。
虞清桑一阵心痛,简直不敢看他。把孩子交还给虞太太,他轻声说道:"好好照顾嘉宝。"
虞太太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虞清桑依旧是很忙。
陈盖世自作主张的辞去了县长职务。虞清桑只好一边发送唐太太,一边和相川大将周旋,一边处理县中事务。日本军队并没有屠城,就是嘴馋,要吃大米饭,还要吃肉。百姓们不敢和日本人抗衡,宁愿放弃自家的鸡鸭大米,反正是夏天,黄瓜蔬菜也能填饱肚皮。除此之外,家里凡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全都终日关严大门,姑娘媳妇也都用锅底灰满脸的蹭了,故意打扮的披头散发――皇军吃饱喝足之后,会满世界的找女人。
街上野跑的小孩子又多了起来,而且总是凑向日本军营,因为日本士兵的饭食常常多到吃不完,小孩子可以跟着蹭些家里没有的好吃喝。大人倒是没有去的,大人要脸。
长安县南北两端都被炸的没了样子,中间一段却还保持了往昔的繁华。县里百姓暗暗的又怀恨又庆幸,因为听说万福县那里惨得很,日军围攻五天才胜,进城之后便开始烧杀抢掠,万福县成了人间地狱。
文县就更不要提,文县遭了轰炸,现在简直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活口。
虞清桑打开吴团粮库,开始向贫苦百姓放粮。反正粮食是留不住了,不是给日本军队,就是给中国百姓。给谁不是给呢?
百姓们知道是虞清桑把日本人放进来的,可是嘴里吃着虞清桑的饭,他们对虞大善人恨不起来。
百姓们不恨虞清桑,而相川大将则是快要爱上了虞清桑。
相川大将是个矮胖子,臃肿的身躯里住着个瘦削挺拔的灵魂,眼神总是孤傲锐利。虞清桑是相川大将心目中理想的中国人――温柔,洁净,家里有花有草,有书有画,飘逸的既没骨头,也没血气。如果全中国的老百姓都是这么个调调,那皇军在这片土地上,真就毫无烦恼了。
在清园内住了十天半月,相川大将看出虞清桑不是个平凡的人,立刻就想让他当个县长。
然而虞清桑拒绝了,虞清桑已经在长安县住得太久,他把这个地方是彻底看透了,如今需要换个环境。
再说日本军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城中日益变得乌烟瘴气,他懒得再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他须得快走,否则虞大善人的名号恐怕不保。
于是经过几次三番的试探与交谈,相川大将最终同意为虞清桑另牵高枝。日本军队不可能永远驻扎在长安县,最后还是要采取以华制华的政策,他要笼络着虞清桑,让对方压住城中局势,还要提拔着虞清桑,免得对方在城中根系太深,自成一派。
在这年的九月初,虞清桑带着吴耀祖,来到了天津。
吴耀祖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以为他是要引着自己去花天酒地,让自己感受生之可恋。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汽车把他载去了劝业场一带。
虞清桑搀着他下了汽车,然后在街边找了处干净地方,扶他坐了下来。
汽车开到远处停下。虞清桑眼望着前方的喧闹景象,一言不发,忽然伸手一拍吴耀祖,他让对方去看街角一处耍猴的场子。
吴耀祖莫名其妙的放眼望去,先还能看到猴子翻筋斗,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很快就被人墙遮住了视线。
狐疑的转向虞清桑,他开口说道:"虞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虞清桑面对前方,轻声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让你看看,看看别人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吴耀祖摸不清头脑,果然继续旁观下去。九月份,天还和暖,眼前的摩登男女们依旧打扮着,有说有笑的来来回回。白嫩的小腿和黑亮的皮鞋一双一双的从他眼前经过,一辆汽车鸣着喇叭缓缓行驶,车屁股喷出一股股黑烟。
这地方越近中午越是热闹,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食物香气。耍猴的那里依旧围满了人,一个老妈子牵着小少爷从里面挤出来,小少爷干干净净的穿戴着,手里捏着块软糖往嘴里塞。两个叫花子为了抢地盘,在大太阳下一声递一声的互骂。
虞清桑这时站起来,走到不远处买了两套煎饼果子。回来后送给吴耀祖一套,他重新坐下,低头开始吃。吴耀祖正好饿了,自然也不客气。
两人默不作声的打发了肠胃。虞清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把这手帕又递给了吴耀祖,吴耀祖没多想,拿它擦去了手指上的油。
直到此刻,虞清桑才是正式开了口。
他说:"吴团长,你以为一个人只要成了亡国奴,就不能活了?"
他问:"吴团长,你看街上这来来往往的百姓,又有哪个是不想活了的?"
吴耀祖微微偏过脸来,注视了虞清桑。虞清桑也正视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清楚说道:"人家日子过得正来劲,你算哪根葱,他妈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伸手一指前方街面:"看看,看看你的国民。你就为了这么一帮没心没肺的东西闹自杀?"
他对着吴耀祖点了点头:"吴团长,你不只是糊涂,你还有点贱,自轻自贱。"
吴耀祖不动声色的答道:"虞先生,我永远记得我的那些小兵们,他们对着飞机开枪,他们一茬一茬的死。"
虞清桑立刻说道:"他们那是受了你的骗。你糊涂,连累的他们也跟着你一起糊涂。"
吴耀祖答道:"虞先生,如果我们的祖先都像你这样精明,那大概早就没有中华了。"
虞清桑一笑:"祖先是人,我也是人,未见得谁就更高过谁。况且没有就没有,中华又不是我的中华。"
吴耀祖忽然激动起来:"没有中华,哪来的你?!"
虞清桑依旧不紧不慢,和声细语:"没有就没有,我本来也未曾求谁把我带到世上。再说我娘死得早,我爹是个穷秀才,我连去县里学校念书的学费都负担不起,只能毫无希望的在家里读旧书。这个时候,中华到哪里去了?"
吴耀祖盯着虞清桑,眼神有些凌乱:"我是军人。"
虞师爷哂笑一声:"少和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是土匪。如果当初没有我的邀请,你直到现在也还是个土匪!"
吴耀祖的声音降了调子:"你知道日本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
虞师爷一摆手:"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不过闹天灾会死人,闹土匪也会死人,闹饥荒更会死人。有人逛洋行,有人掉脑袋,有人吃大菜,有人吃观音土。原来中国没有日本人,老百姓们就全安居乐业了?"
吴耀祖的脸上肌肉隐隐抽搐了:"我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谬论!"
虞师爷把手插到他的腋下,用尽力气搀他起来:"你狭隘,你没听过的还多着呢!将来倒是可以向我多学学。"
然后他捡起拐杖送到吴耀祖面前:"走,回家!"
求生
十月天,唐安琪还躲在小黑山里不敢露面。
他已经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从火线上逃出去的了――当时他被炮声震的晕头转向,只记得小毛子拉扯着他在阵地上奔跑。脚下高低不平的全是尸体沙袋,炮弹在他身后追着爆炸,疾风夹着碎砖石子扑上来,雨点一样砸上他的后背。
不知道那时走的是怎样一条路线,反正在日军占领城外村庄之前,他,小毛子,还有二十多名军官士兵,本能似的逃上了小黑山。
进了山,就出不来了。
唐安琪不知道县城里面的情况,反正县城外面的各条大路都设了关卡。日本士兵的眼光不知为何会那样毒,仿佛当兵的身上全有记号,无论怎样伪装,都能被他们一眼瞧出来。一旦瞧出来了,日本士兵举枪一搂扳机,啪的一枪当场击毙。
有的关卡,毙就毙了;有的关卡,毙了之后还要割下脑袋示众。总而言之,中国士兵没有活路。
所以唐安琪不敢下山――他细皮嫩肉的没摸过枪,或许可以逃过日本士兵的毒眼;小毛子一派游手好闲的模样,大概也能蒙混过去;但是除了他们二位,其余二十来人都是老兵油子,额头上甚至都被军帽勒出了印迹。这样的人只要下了山,唯一的结果就是吃枪子。
唐安琪觉得自己不能抛□边这些弟兄,宝山死了,可是灵魂附在这些弟兄身上。宝山又犟又愣的,这些弟兄也都是又犟又愣。在夜里梦中,他偶尔会孤身上路赶去天津,含着热泪去找戴黎民。可是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知道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戴黎民了。
他并未因此感到悲伤,自从亲眼目睹孙宝山在一瞬间化成飞灰之后,他的心肠就好像全被冻成了冰,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小毛子下山偷偷掰了许多老玉米回来,生了火打算烤来吃。小黑山上没土匪,也没粮食,他们这帮汉子平日胡吃海塞惯了,这时天天靠着野菜过活,就一起饿的眼冒金星。小毛子升起了火,旁边一位李副官见了,就连忙说道:"嗨!冒烟要给山下送信啊?"
小毛子扭头骂道:"你他妈放狗屁!又没有锅,不烤怎么办?捧着玉米棒子生啃啊?"
孙团的军需官这时凑了过来,顺手往火里扔了一根干树枝:"没事的,日本鬼子不往山上来,都在村里搜查呢!"
小毛子撅着屁股跪趴下去,气运丹田吹旺了火苗。扒出一根最饱满的玉米架到火上,他率先给唐安琪烤熟了一根。
唐安琪接过玉米,先晾了晾热气,然后握住掰断,把半根送给了小毛子:"我吃的少,这些就够了。"
老玉米的数量很有限,小毛子和唐安琪退到一旁树下慢慢的吃,把那一堆火和玉米让给旁人。
唐安琪不爱吃玉米,先前从来不碰这东西,如今不吃不行了,可他吃过几口就觉得肠胃不适,咽的十分艰难。
小毛子吃光了自己这份,扭头去看唐安琪。唐安琪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唯有脸蛋还保持着柔和线条,但是下巴也削尖了。在大山里熬了两三个月,他身上的夏季军装已经脏到看不出颜色,一只手握着半根玉米,手指头脏兮兮的又细又长,看起来也像爪子。
小毛子没有话说,默默的解下了唐安琪系在身上的钢盔。低下头将其反复的研究了一通,他无师自通的拆下了里面的防震内胆。
"旅座!"他高兴了:"您瞧,这是口钢锅嘛!"
他抬头笑着望向唐安琪:"咱们早怎么没想到呢?"
同样瘦弱的小毛子拿着钢盔爬到溪边,花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捞上两条筷子长的小鱼――山里溪水流的太急,存不住鱼。
他用钢盔煮了一点野菜鱼汤,虽然没有盐,但毕竟是活鱼,也能煮出一点鲜味。把滚烫的钢盔端到唐安琪面前,他逼着旅座吃点喝点。
唐安琪依旧是没有胃口,只喝了一肚子热汤。侧身躺在草地上,他若有所思的闭了眼睛。小毛子蹲在一旁看着他,只见他瘦骨嶙峋,手臂小腿细的好像柴火棍。
唐安琪不许众人再戴军帽。一把扯过军需官,他用手使劲去摩对方额头上的印子。军需官还算是好样的,旁边一名常年带兵的张排长,手指头上全是枪支磨出的老茧,抠也抠不掉磨也磨不掉,又不能拿刀子把皮割下来。他这样的往日本兵面前一站,马上就是死路一条。
"你们这帮混蛋东西,当兵就当兵,成年累月的戴什么帽子?"他放开军需官,满头满脸的冒虚汗:"正经大路肯定是走不得了,总留在小黑山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得往天津卫跑。那里繁华,咱们找个地方一藏,哪怕跑到码头上卖苦力呢,肯定也比现在更安全!"
说到这里,他喘了一口粗气,因为体力不支,所以头脑一阵一阵的眩晕:"我这主意怎么样?你们也都说两句。"
李副官领头答道:"我们都听旅座的。"
此言一出,旁人也都纷纷附和。唐安琪见众人齐心,就点了点头:"那好,咱们等天一黑就上路,能走多远算多远。"
后边半句话他没说出来――能活几天算几天。
不说了,说了只是扫兴。其实天津卫也算不得什么好目的地,都是日本人的地盘,和长安县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这二十来个人只是为了安全,只是为了吃饭,那不如当初直接投降,不但可以吃饭,而且不用担惊受怕。
可是死守小黑山是没有希望的,不管朝着什么方向,他们必须先走出去,走出去再说!
在天黑之前,张排长等人各自想法,四处觅食。唐安琪也振作起来――他本事虽然有限,但是惯会取巧。带着小毛子跑到溪边,这两人拿着步枪乱挖乱撅,把土层下面将要冬眠的青蛙翻出许多。唐安琪起初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法子很妙,一点力气不费,直接就能挖出肉吃。可是冰凉柔软的萎靡青蛙在地上越积越多,他偶然看了一眼,忽然心头作呕,感觉此情此景十分恶心。
可是他并未因此阻止了小毛子。小毛子是什么都不讲究的,热火朝天越挖越多。最后在傍晚时分升起了火,他们这些人吃了一点烤兔子,吃了一点烤田鼠,吃了无数的烤青蛙。唐安琪闭着眼睛大嚼,起初感觉焦黑青蛙像个人形,让他想吐,不过后来忍着忍着,也就忍过去了。
入夜之后,这一群人带上枪支,穿过林子走向山下,预备经过一片乱坟岗子,先绕开第一道关卡。
夜行
唐安琪第一次在夜里摸进了坟地――还是乱坟岗子,坟包东一个西一个,脚下高矮不平。
打头的两名大汉,一个是孙宝山的二表弟陈良武,另一个就是李副官。这二人胆子大,什么都不忌讳,什么都不怕,猫着腰摸黑往前走。其余众人规规矩矩的排成一队,无声无息的跟在他们后面――月黑风高的夜里,身边不敢有亮,如果各自由着性子乱走,非有一半的人掉进坟坑里去不可。
小毛子紧紧抓住了唐安琪的一条手臂,一路千小心万小心,不想这时唐安琪身子忽然一歪,随即脚下"咚"的一响,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能够传播辽远。
不等唐安琪低头看清,小毛子手上用力,把他拽起来就往前带。唐安琪知道自己这是踏到棺材板子上了,心里毛毛的,也不敢回头。后方众人见了,则是自动绕开,同时加快了脚步。
张排长握着手枪殿后,接连几脚都踩上了柔软物事,他一声不吭,知道那都是尸体。关卡上每天都有中国人被处决,尸体不往这里扔,往哪里扔?
前方的半空中闪烁起了灯光,陈良武屏住呼吸,知道自己距离村庄越来越近了。
他们当然是不敢光明正大进村的,所做的只能是穿过两村之间的坟地。日本军队新建的炮楼分别矗立在两个村子边上,探照灯的光束偶尔一闪,能够照出老远。
陈良武倒是不怕探照灯,他怕狗。虽然日本军队的狼狗不会野跑,可是一旦真让日军巡逻小队赶上了,他们可以躲得过日军的眼睛,却是躲不过狼狗的鼻子。
深秋的夜晚,地上将要结霜。这二十来个人穿着破烂单衣,一起走的冒汗。陈良武越走腰越弯,忽然停了脚步往地上一趴,后方受了影响,也一起都卧倒了。
如此过了片刻,李副官率先爬了起来,回头压低声音说道:"没事,鬼火。"
队伍由前到后的重新爬了起来。前方一点莹绿的火光还在跳跃闪烁,陈良武吁出一口气:"我他妈还以为是狼呢!"
话音未落,一阵激烈的狗吠骤然响起。而懒洋洋的探照灯光束随之活泼起来,开始飞快的扫向坟地。
陈良武从小就是个野孩子,在山林中游荡着长大,这时反倒是比旁人更为机灵。从腰间拔出一把锐利军刀,他抬手一挥,压低声音说道:"野狗,跑!"
说完这话,他率先迈开大步,弯着腰向前飞奔,后方众人见状,也是连忙跟上。唐安琪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着,先还不明白一只野狗有什么好怕,可是跑出没有十米,他发现了周遭的危险。
的确是野狗,这没有错,可不是一只野狗,是数量不明的一群野狗。野狗近来在这里吃惯了人肉,而他们闯入了野狗的领地!
狗吠仿佛带有传染性,一声递一声的传播开来,瞬间就在坟地上响成一片。一只黑黢黢的野狗扑上来要咬陈良武,陈良武扭身一躲,狗嘴獠牙就直接奔向了旁边的李副官。李副官不假思索的拔出手枪,一枪打碎了狗头,红的白的顿时溅了两人一身。陈良武抹了一把脸上狗血,当场就急了:"谁他妈让你开枪的?你找死啊?"
李副官在扣动扳机之后,就意识到自己是坏事了。探照灯的光束忽然定格在了他和陈良武的身上,他大喝一声,拔腿要跑。
一串火光枪响打破黑夜,子弹扑扑的射入了李副官身前的泥土中。李副官拼了性命,也不隐蔽,硬着头皮向前直冲。后方众人也都各自散开,一起逃进黑暗之中。一股子力量扯住了唐安琪的小腿,他不管不顾的硬跑,只听"嗤啦"一声,是一片裤脚被野狗用嘴扯了去。
光束剧烈的大范围晃动起来,枪声伴着狗叫包围了他们。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张排长身在后方,这时就带着几名弟兄趴到了坟头后面,一边踢打野狗,一边举枪瞄准。
对着那越来越近的日军摩托小队,他开始射击。而摩托小队果然被迫停了下来,对着前方一片茫茫黑夜作出还击。
其余众人抓紧时机,继续向前逃去。
凌晨时分,他们进了一片林子。
唐安琪清点了人数,发现如今加上自己,只剩下了十五个人。
他们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粗气,良久之后才渐渐平复了呼吸。张排长那帮人没有赶上来,没人对此问出一句,因为大家心照不宣,知道那几个人一定是死了。
林子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因为日军对这里的地形还不熟悉,不敢贸然进山穿林。一个小兵,本来是孙宝山的勤务兵,才十几岁,夜里被野狗撕去了腿上一大块肉,不知是如何支撑着跑过来的。不过现在他显然是挺不住了,靠着大树坐下一声不吭,嘴唇白的像纸。小毛子从自己军装上撕下一条子布,为他在大腿根部紧紧绑了一道。
伤口一定是要烂的,烂了之后,那毒沿着血脉往上走,到了心口就算完蛋。小毛子用了饮鸩止渴的土办法,不让他这条腿的血液再流。
下午,小勤务兵靠着大树,死了。
大家都没有力气去挖坑埋他。入夜之后,众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继续行路,唐安琪回头看了一眼,小勤务兵歪头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像睡着了。
他忽然落下泪来,看着小勤务兵,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是多么的喜欢热闹啊,可是在将来的某一天,他知道,自己也必定会这样孤单的死去,一个人,靠着大树。别人以为他只是在打瞌睡,其实他已经死了。
抬起脏手擦了擦眼睛,他去握住了小毛子的手。旁人的身体都比他健壮,他吃得少,力气小。如果没有小毛子总拉着他,他非掉队不可。
这个夜晚,大家走的很顺利,无声无息的又过了一个村庄。陈良武把路线摸的很精准,天刚一亮,他们果然又进了野林。
一个准备进山炸狐狸的村民遇见了他们。似乎万万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中**队似的,那村民神情激动,把身上所有的干粮――八个海碗大的窝头――全给了他们。唐安琪向他打听了山下的情况,那意思是想往南走,然而村民的描述让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本走不出去。
既然无法南下,那就还得往天津奔。八个大窝头救了他们的命,让他们能有力气继续拖起两条腿来。
第三天夜里,李副官死了,陪着他的还有几名弟兄。
在这片土地上,日本军队已经无处不在。虽然他们已经足够的小心,可是仿佛每寸土地下都延伸了日军的神经,他们想要自由的行走,似乎只有变成鬼魂。
为了让大多数人逃出生天,必须有少部分人留下来掩护,人留下来,命也就留下来了。
第五天夜里,他们再一次遭遇追击。
这回军需官也死了。天明之时清点人数,只剩下了七个,其中还有两个受了枪伤。
他们在一处废弃窝棚里落了脚,陈良武从身上摸出两块大洋,塞到唐安琪的手里:"旅座,您弄一身裤褂换上,自己走吧。"
唐安琪一愣:"什么意思?"
陈良武答道:"您像少爷,日本鬼子看不出您的身份。前面就是文县,您走吧。"
唐安琪把两块大洋往他怀里一掷:"我要走早走了,还用等到如今?"
陈良武看着他,低声说道:"旅座,我们这几个人,怕是……够呛。"
唐安琪一挥手,然后转身走到小毛子那里要水喝:"够呛就够呛,我不在乎。我活了二十多年,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比你们享福,死了也不亏。"
他喝了两口冷水,扭头转向陈良武:"将来我死你前头了,你别让我白死;你死我前头了,我也不让你白死。"
搀着两名伤员又走了两夜,他们真正抵达了文县城外。这回他们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陈良武对这一带不是很熟,不能确定夜行路线了。
两名伤员所受的都是皮肉伤,并不致命,如果能够得到及时救治的话。唐安琪决定前去文县买药――自己去,连小毛子都不带。小毛子那模样界于兵民之间,让人看着总有点悬。万一日本士兵火眼金睛了,那他连个编瞎话救人的机会都没有。
机缘巧合
唐安琪想要去文县,可是凭着他这一身肮脏不堪的军装,露面等于自杀。
他依旧是不敢进村,又不能守株待兔的在野地里等着村民出现。一番思索之后他灵机一动,带着小毛子穿过茫茫树林,夜里爬山上了大庙。
这座山属于长安县的地界,当年虞清桑偶尔会带着他过来烧香拜佛。庙里老方丈是个"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式的人物,唐安琪一直挺看不上他,就觉得对方不像和尚,倒像个老财迷。
他其实现在也摸不准老方丈的心思,可是除了大庙,他再无其它地方可以投奔。他决定赌一赌运气――如果老方丈肯帮忙,那自然好;如果老方丈不帮忙,自己手里有枪,抢点粮食也是可以的;如果老方丈出卖了自己,那就送老方丈直接归西。
猴子似的从野路攀援上山,他顺利的见到了老方丈。
老方丈揉着眼睛看他,显然是万分惊诧。他双手合什鞠了一躬,低声说明来意,然后不动声色的细细观察对方反应。
老方丈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立刻就让徒弟出去寻找衣裳,又翻出一把剪子,眯着老眼剪去了唐安琪那一头藏着虱子的乱发。
唐安琪被他剃成了一个愣头愣脑的秃小子。洗过澡后换上一身粗布裤褂,老方丈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了他,末了皱着眉毛摇头:"哦呀,还是不像啊!"
老方丈想要把唐安琪打扮成学徒模样,干干净净的不引人注目。可是唐安琪那模样实在不像学徒,倒像个落了难的优伶名角儿。
老方丈又不通易容之术,这时也就没了办法。而唐安琪没想到老财迷竟然是个仗义和尚,心中便暗暗有了触动,暗想烈火见真金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唐旅长,如果有日本兵把你拦下问话,你就说你家里遭了轰炸,暂时在这庙里落脚,进城专门是给老衲抓药。"老方丈认为自己见多识广,有必要指教小兔崽子似的唐旅长:"你提老衲的法号,老衲很有名气的。"
因为眼看着就要天亮了,所以唐安琪没有睡,在禅房里一边吃冷馒头,一边和老方丈聊天。老方丈告诉他:"日本人想把文县和长安县合成一个大县。开始说要让长安县的陈县长出任新县长,陈县长管了长安县七八年,资格老,威望高,家里又是文县的望族,日本人很看重他。可他死活不肯做这个官,结果被日本人抓到牢里去了。现在这一片地方,就是警备大队和日本人联合着管事,县长连着换了几个,都做不长。"
然后他看了唐安琪一眼,很迟疑的继续说道:"警备大队的队长,就是你手下的吴团长。"
唐安琪正在张大嘴巴咬馒头,听了这话,他吃惊的抬眼望向老方丈,牙齿还深深嵌在馒头里:"啊?"
然后他的目光立刻黯淡下来:"哦。"
一口咬下馒头,他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为什么不让虞清桑去做新县长?他和日本人应该有交情啊。"
老方丈低着头答道:"虞先生已经离开这里了,不是去了天津,就是去了北平。"
唐安琪很香的嚼着馒头,窝头野菜吃久了,才发现馒头原来是甜的。人各有志,别人走别人的阳关道,他走他自己的独木桥。他心里很坦然,对得起任何人。
老方丈这时又道:"令夫人误听唐旅长殉国,在两个月前也自杀了。"
唐安琪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太太真是个好太太,可惜当初自己总是在外面跑,心里没有她。嘴里隐隐有了泪水的味道,他面无表情的咽下馒头。
死就死了吧,他时常觉得自己也已经死了,死在了长安县北的战场上。
天亮之后,唐安琪独自下山。老方丈给了他一卷子零钱――穷学徒拿着大洋去买东西,看着不像。
他怕冷,往常到了这时,就该提前穿上皮袍了。然而穿着单衣熬到如今,身上这件半旧的夹袄竟然也让他感到了异常的温暖。一路快步走到文县城前,眼前情景让他愣了一下――文县的城墙全没了!
经过关卡之时,他张开双臂任由日本士兵搜身。一个小日本兵,看着简直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围着唐安琪转了两圈,末了忽然举手在他脸上狠拧了一把。其余日本士兵笑了起来,后面排队等候搜身的中国百姓里,也有人跟着发笑。
唐安琪捂着脸,算是通过了检查。
进城之后走了没有几步,他目瞪口呆的发现文县变了样子――文县临近天津,本来是个繁华地方,可是在遭过轰炸之后,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大片废墟。
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废墟,断壁残垣收拾起来,还能搭成窝棚供人居住。百年的老药房也被炸坍了半边,余下半边继续营业。
站在柜台前,他对着里面的伙计说出药名。旁边站着一名顾客,本是正在等着伙计为他调制药水,偶然扭头看了唐安琪一眼,他忽然脸色一变,随即作出开朗表情笑道:"哎呀我的小老弟,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在这里站了半天,竟然没有留意到你。"
唐安琪吓了一跳,转脸望向这人,他依稀感觉眼熟。微笑着含糊支吾了两句,他眼睛一亮,想起来了!
这人是个特务――当初在天津和酒肉朋友们吃喝玩乐之时,他曾经几次见过这人。记得当时盛国纲曾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说这人来历很深,是个特务!
"老兄!"他的语气也活泼起来:"真是好久不见了,你近来还好?"
那人叹气摇头:"唉,一言难尽。中午我做东,咱俩找地方喝两盅,好不好?"
唐安琪拎起药包付清了钱:"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人哈哈大笑,拿起一瓶药水,和唐安琪一起走出了药方。
在一家新建酒楼的雅间里,那人要了四样炒菜,一大壶酒。雅间帘子一放,那人坐到唐安琪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还认得我么?"
唐安琪抄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你不是姓金名含章吗?"
金含章低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牺牲了。"
唐安琪放下筷子,扭头望向对方:"我从前线活着逃了出去。本来是有二十多个人,现在死得只剩下了七个,其中还有两个受了枪伤,大概很快也要死了。"
金含章犹豫一瞬,随即问道:"你说这话,不怕我去向日本人告发?"
唐安琪笑了一下:"这里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们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我和你交情不深,不过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我信你。如果你真去告发了我,也没什么,我们的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活到如今,已经是赚了两个多月。"
金含章听了这话,感觉十分入耳。起身绕过桌子一掀门帘,他见外面无人,这才回到原位,轻声耳语表明了心意。
如果把特务机构比作大树,那金含章只是树根伸出去的一只小小须子。他现在很需要人手――不是要招兵买马杀人放火,没有那么大的动作。他只是和其他所有同僚一样,需要把自己这根须子迅速壮大,让大树在天津卫的土地上枝繁叶茂。
目前对于部下,他只有一个要求――忠诚,百分之二百的忠诚。而在当前的形势下,唐安琪显然就是一个最好不过的人选。
一个被日本人把队伍打光的旅长,而且能够熬到现在不动摇,这就足以说明了他对国家的忠诚。除此之外,根据他对唐安琪的了解,他知道这人胆子不小,不是个畏畏缩缩的鼠辈。这两样加在一起,就很够资格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了。
最后,他问唐安琪:"敢不敢干?"
唐安琪看着他,高兴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敢!"
两人经过一番秘密商议,末了在酒楼门口分手散去。唐安琪提着药包出城上山,回到庙中。及至天黑了,他和小毛子背着一包袱大馒头,走小路下了山,穿过树林回到了窝棚。
把馒头分给众人,他和小毛子又用药水药粉治了两名伤员的皮肉之伤。待到大家都吃饱喝足了,他坐在地上,把金含章的所言所行讲述一番。众人听了,十分鼓舞――与其躲躲藏藏的被日本人杀,不如改头换面去杀日本人。杀掉一个算一个!
在窝棚里又藏了一整天,入夜之后有人赶着两辆大马车过来,把他们分别藏进了车上的柴禾捆里。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七人担惊受怕的一路奔波。最后他们混在一队男女之中,披麻戴孝的打着幡儿,搀着两名同样装扮的伤员进入天津卫。两名伤员站不直身,这时就故意的佝偻着干嚎,做悲伤欲绝的大孝子状。路人见了,以为这是刚刚送葬归来的人家,而其余男女为了掩护着他们,也全都红着眼睛,面如死灰。
进城之后,七个人分散开来,各自有了地方安身。而又过了两三天,唐安琪开始从金含章那里接受任务。
新的生活
唐安琪穿着一件藏蓝色的薄皮袍子,头上又扣了一顶厚呢礼帽。不紧不慢的走过两条大街,他在一家布店门前停住了脚步。
抬起头看清了店上招牌,他随即迈步推门。眼角余光瞥到店内站着几个陌生人物,他故作烦躁,大声嚷道:"张大良,你他妈的现在也有差事住处了,怎么老家来信还往我那儿寄?大冷天的非支使我往你这儿跑一趟是不是?"
说完这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不耐烦的往柜台上一拍:"告诉你啊,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信给你撕了!"
站在柜台后面的年轻伙计对他不住的赔笑:"爷,我叫您爷,让您受累了,真是对不住。那什么,您先别走,略坐一会儿等我一下。"
唐安琪喃喃骂着,果然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大模大样的看向前方几人――都是便装打扮,可是后腰那里鼓着,显然是揣着手枪,照理来讲,这帮家伙应该就是特务了。
这时,掌柜的从里间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几个纸包,分别塞进特务们的手中,嘴里又絮絮叨叨的说着好话。唐安琪没看明白掌柜这是怎么招惹了对方,不过特务们收到了钱,倒的确是离去了。
然后店里就安静了下来,总也没有顾客进门。几个伙计各自发呆,张大良用铅笔头在一张信纸上匆匆写了回信,然后将其折起来双手送向唐安琪:"少爷,劳您大驾,哪天顺路,帮我把这回信寄回家去。"
掌柜睃了他一眼,可是没说话。铺子里没货,引不来主顾,只惹来一些敲竹杠的汉奸特务。他已经没了心劲,懒得去管这刚刚招进来的小伙计。小伙计爱写信,就让他写去吧。
唐安琪骂骂咧咧的,拿着信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展开信纸飞快的阅读一遍。这信写的半通不通,只有他能看懂其中深意。读过之后,他当街用信纸一擤鼻子,然后随手将其扔到路边臭水沟里去了。
这回抬起头,他看到前方有人在卖冰糖葫芦。
唐安琪买了一根冰糖葫芦,顶着寒风边走边吃。一路回到家中去,他如今的家,是一套小四合院中的一间厢房。
小四合院是金含章的房产,对外他是个做股票生意的小商人,唐安琪则是他新找来的一位租客――金含章对外宣布自己暂时没有生意可做,需要开源节流了。
唐安琪推门进房,摘下帽子坐上椅子,依旧是举着冰糖葫芦大吃。小毛子正在床上睡觉,这时受了惊动,便坐起来揉着眼睛笑道:"少爷,您怎么总吃这东西啊?"
唐安琪成了从外地跑过来逃难的少爷,小毛子非要跟着他,所以只好变成仆人。
冰糖葫芦剩下一半,唐安琪把它伸向了小毛子:"你吃不吃?"
小毛子摇头:"太酸了。"
唐安琪垂下眼帘,用雪白牙齿咬下一颗鲜红山楂:"我没胃口,只想吃它。"
唐安琪总是没有胃口。
如果不是小毛子身上还带着人间烟火气,那他简直可以自生自灭的绝食而死。他瘦极了,单看脸还看不大出来,非得脱了衣裳,才能瞧出他的瘦骨伶仃。
"金含章回来了吗?"他问小毛子。
小毛子摇头:"没呢。"
唐安琪点了点头,神情木然的继续咀嚼。小毛子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端起来喝了两口,热水哽在喉咙那里,硬是不往下走。
身体虽然闹着别扭,但他心里的确是痛快的。他第一次觉出了自己的价值,心中则是从未有过的澄明透亮。他对得起宝山,对得起将要死绝了的孙团。
晚上,金含章从外面回来了。唐安琪向他转述了信上内容,金含章认真听着,听过之后倒也没说什么。
他不说,唐安琪就不问――除了分派新任务之外,唐安琪宁愿他别多说。
昨天晚上,他就冷不丁的来了句题外话。他告诉唐安琪,说是有三个人被捕了,包括陈良武。陈良武还是经验不足,被特务拦下之后就发了心慌,没等特务查出端倪,他自己先抄起了家伙。特务人多枪多,他们当场被子弹打成了筛子。
第二天,唐安琪又出门了。
这回他依旧打扮的体体面面,手里拎着一只锃亮的皮箱,堂而皇之的坐在黄包车上。天上下着大雪,黄包车放下雨篷,外界看不见他的头脸。
忽然,黄包车夫放缓了奔跑速度,回头大声说道:"先生,前边又封锁啦!"
这一阵子全城都在大搞治安强化运动,封锁是常有的事情。把路障往路口一架,就可以封锁了――也不是不让人走,只是在通过之时,必须接受搜身。
唐安琪在车上冻得直跺脚,两只手不住的送到嘴边呵气。好容易轮到了他,日本士兵把他撵下来,先用刺刀把车座垫子挑开看了,又用脚狠踹了下面车箱。末了转向唐安琪,日本士兵一眼盯上了他手里的漂亮皮箱。
当着日本士兵的面,唐安琪把皮箱恭而敬之的摆在车座上,然后一扭暗锁打了开来。皮箱看着不小,其实里面厚厚垫着丝绸衬里,上面只摆了一枚璀璨勋章。
日本士兵见了,当即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什么?"
唐安琪坦然的一抱拳:"满洲国,康德皇帝,亲自授给我一位朋友的勋章。我把它请到家里瞻仰了一番,现在要给人家送回去。"
日本士兵一听这话,脸色立刻有所缓和。而唐安琪小心翼翼的扣上皮箱,扭头又掸了掸肩上雪花,然后才从容不迫的坐回了车上。
唐安琪把皮箱送到了目的地。
衬里上面的勋章是真的,撕开衬里,藏在里面的两只手枪消音器、以及一把淬过毒药的特制匕首,也是真的。
在回家的路上,他又买了一根冰糖葫芦。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虽然百业萧条,可是不管怎样,年还是要过的。他压低了礼帽帽檐,心中忽然想道:"狸子现在干什么呢?也在张罗着过节吧!租界里还算太平,狸子又不缺钱,一定能把年过得很热闹。"
他不知道戴黎民是否还住在先前的戴宅,自己平时不上街,上了街也不敢往那一带走,只怕一不留神遇到对方。
他权当自己是死了,就算今天还喘着气,可也保不准明天会怎样。如果方才那枚勋章没能震住日本士兵,如果日本士兵当真仔细研究了皮箱,那自己现在可不就已经死了么?
所以就别去再找戴黎民了,犯不上连累折磨人家。他心里的这几个人,宝山死了,太太死了,师爷没死也算死了,只有狸子活得还好。想到狸子此刻可以开着汽车出来买点年货,可以在除夕夜里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可以在守岁之后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唐安琪就觉得很安慰,总算自己这一帮人没有全军覆没。
除夕这天,唐安琪无所事事,没有出门。往常会有个小老妈子早来晚走做三顿饭,现在大年下的,小老妈子也不来了。小毛子觉得左邻右舍都过大年,自家关着大门显得可疑,就出门买了鞭炮春联,别人家怎样做,他效仿着也怎样做。
金含章又是不知所踪,小毛子自力更生,包了一百多个饺子,晚上煮给唐安琪吃。唐安琪先是不饿,后来熬到半夜,端起碗夹了一个饺子刚要吃,冷不防外面有人放了炮仗,他手一哆嗦,饺子就从筷子间又掉回了碗里。
他听不得鞭炮响,因为那太像枪声。端着饭碗闭上眼睛,他没有说话,因为小毛子也在院内放了短短的一小挂鞭。
小毛子带着寒气回了屋,见唐安琪终于肯吃些正经饭食了,便很高兴:"旅――少爷,要不要醋?"
唐安琪摇了摇头。勉强吞了一个饺子,他放下饭碗自言自语:"金含章怎么还没回来?"
小毛子脱了外面棉袄,上前给他铺床展被;然后又支起一张行军床,以供自己安身。
冬夜奇遇
大年初一,小毛子早早的起了床。
他扫过院子后煮上了饺子,然后就坐到床边,看着唐安琪发呆。
唐安琪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正在酣睡。贴身的小褂卷起来,露出了一段腰身肚皮。腰是细成了一捻,肚皮也是薄薄的,白绸子一样绷在肋骨上,可以看到皮下细细的血管。
小毛子十多岁时就到了他的身边,几乎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虽然满口里喊着"旅座",可是在他心里,并未真把唐安琪只当长官。唐安琪终日活蹦乱跳的带着他一起淘气,两人简直就像一对不务正业的兄弟。
于是小毛子就心疼起来。伸手把小褂拉下去盖住肚皮,他很怜爱的看着唐安琪的睡相,心想旅座要饿死了。
唐安琪醒来之后,金含章仍旧是没有回来。小毛子端上饺子,又在碟子里调了醋和辣椒油,希望唐安琪受了这种酸辣滋味的刺激,可以多吃一点。
远方隐隐响起鞭炮声音。两人守着一张小圆桌坐下了,悄无声息的吃喝。小毛子一边吃饺子一边察言观色,末了陪着小心问道:"旅座――"
唐安琪立刻把一根手指竖到唇边,瞪着小毛子"嘘"了一声。
小毛子连忙改口:"少爷,要不要蒜?"
唐安琪摇头:"不要,我饱了。"
小毛子垂下眼帘叹了一声,然后说道:"少爷,您看您吃的这点儿猫食――不用日本人出手,您自己就把自己给饿死了。"
唐安琪盯着盘中饺子,沉默半天,最后还是摇了头:"不爱吃,吃不下。"
"那您想吃点什么呢?您说出名字来,等街上有买卖摊子了,我给您买回来!"
唐安琪答道:"我想一想。"
他想了良久,并没有想出答案,金含章倒是毫无预兆的回来了。
金含章双手插兜,拱肩缩背的进了院子。直接走入唐安琪的厢房,他苍白着一张脸,让唐安琪和小毛子过来帮帮忙。
说这话时,他把左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满手都是血淋淋的,仔细一瞧,竟是腕子上被割出一道血口。唐安琪和小毛子笨手笨脚的为他清洗包扎了伤口。而金含章眼看桌上摆着半盘饺子,就伸出右手捏起一个塞进了嘴里。
"唉……"他一边大嚼一边苦笑:"电网我都翻过去了,哪知道最后在矮墙头上挂了彩。"
咽下这一个饺子,他大概是感觉味道不错,把盘子拉到面前,他接二连三的往嘴里送:"天黑,没瞧见墙头竖着碎玻璃片。"
唐安琪用毛巾擦净了手上的药粉:"成功了吗?"
金含章微笑着对他一点头。
金含章这一夜的所作所为,直到了五天之后,才被披露在了新闻报纸上。这条消息只占用了小小一块版面,说有恶徒深夜摸入田山大佐府中意图行窃,田山大佐勇猛无匹、以锐不可当之势亲自击毙恶徒,大获全胜。
唐安琪盯着这条消息反复看了好几遍,很想笑出声音。世界上已经没有田山大佐这个人了,可是日本人自己不承认,老百姓们又怎能知道?
杀死田山大佐的子弹手枪,都是经过他的手一件一件运出去的,所以他颇自豪。
到了初六这天,金含章接到上边命令,又开始筹划起了新的大动作――暗杀相川大将!
相川大将是位有谋略有威望的武将,人送外号名将之花。金含章决定辣手摧花,可是相川大将和田山大佐不一样,相川大将居于高位,简直高不可攀,让人无从下手。
金含章思来想去,越想越难,最后就犯起愁来。唐安琪看在眼中,却是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位久不联络的朋友――陆雪征。
金含章也久闻陆雪征的大名,但是一直没有交往。陆雪征是一把好枪,根本无需指挥,简直就是说哪打哪,而且几乎不出纰漏。金含章信得过陆雪征――这么多年了,陆雪征坚定的恪守着一把枪的本分,除了杀人收钱两件事外,从来没从他那里流出过任何风言风语。一个杀手能杀出金字招牌来,就可知他必定不是个凡人。
可是……
金含章向唐安琪讲出了自己的心事:"陆雪征太贵,我们经费不够哇!"
唐安琪见金含章并不反对自己这个建议,便打起了精神:"我可以去当面和他谈一谈。先前我们关系一直不错,也许他会给我一点面子,做一次义务工。"
在接下来的几日,金含章四处打探陆雪征的行踪。而在正月十五这天夜里,唐安琪果然是顺利来到陆公馆,并且见到了陆雪征。
他提前准备了好一篇动人言辞,想要打动对方。哪知未等说过三言两语,陆雪征就直接问出了一个字:"谁?"
唐安琪顿了一顿,忽然感觉自己那番准备真是多余的可笑――自己小看陆雪征了。
于是他坦白的答道:"相川莲。"
陆雪征思索片刻,反应过来――哦,那个相川大将。
而唐安琪又紧接着说道:"没有酬金。"
陆雪征很淡然:"没关系。"
唐安琪想要告诉陆雪征这场暗杀的危险性,然而陆雪征似乎是有着铁打的身体和灵魂――他是靠着杀人起家的,他轻描淡写的对唐安琪说:"相川莲也是个人。只要是人,我就能杀。"
唐安琪听到这里,真想抱着陆雪征嚎啕一场。在陆雪征这里,他发自内心的感到了安全。陆雪征总是那么无所畏惧满不在乎,似乎所有的危机在他面前,都只是一阵拂面的风。
他知道陆雪征是讲义气的,如果他愿意,陆雪征肯定能把他拢在羽翼之下吃饱穿暖。可是他有他的责任,他有他的命运。他知道自己对陆雪征是无以为报了,所做的只能是站起身走到陆雪征面前,向对方深深鞠了一躬。
陆雪征想要留唐安琪吃顿晚饭,可是唐安琪不肯久坐,一定告辞要走。
出了陆公馆大门,他遮遮掩掩的坐上一辆黄包车,想要尽快回家。哪知事与愿违,车夫刚刚跑过一条街,就在路口被一辆汽车撞了。
车夫,以及黄包车,当场一起倾覆过去,汽车在大雪地上刹不住,顶着黄包车又向前蹭了半米。唐安琪在车夫的惨叫声中爬了起来――他是从车座上一头栽下去的,只是摔了一身雪,反倒没有大碍。
弯腰捡起帽子扣回头上,他眼看着汽车夫和洋车夫已经开始互相对骂,便意图偷偷溜走,不淌这趟浑水,免得到时再被宪兵巡警一起带走。哪知悄没声息的刚退了两步,前方汽车车门忽然开了,一个人如狼似虎的冲出来,绕过黄包车就扑向了他。他一时莫名其妙,可是眼看对方黑黢黢的来势汹汹,便下意识的撒腿要逃。
下一秒,他被对方扑倒在了路边雪堆上。
颠颠倒倒的被人扳着肩膀翻过来,他就觉着头上一凉,却是帽子也被人摘了下去。熟悉的气息扑到他的鼻端,他忽然僵硬了身体,在星月光芒下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可他近来是沉默的太久了,明明心里如同明镜,嘴上却是一言不发。
于是戴黎民直勾勾的盯了他片刻,末了哑着嗓子开口问道:"是你吗?"
唐安琪在他的压迫下,微微的点了点头。
戴黎民又问:"是死是活?"
唐安琪大睁着眼睛,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戴黎民搂着唐安琪以及唐安琪身下的枯草白雪,一挺身站了起来。唐安琪现在轻的几乎没了分量,所以他拎着这样一具身体,在寒风呼号的黑夜中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之前是刚喝了一点酒,这时带着酒意,他完全忽略了唐安琪的踢打挣扎,只自顾自的一边向汽车走,一边低声说道:"没事,没事,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怕你,你在我心里总是一个样儿。"
黄粱一梦
像抓一只鸡崽子一样,戴黎民把唐安琪塞进了车中。
在主人的呼喝之下,汽车夫扔给洋车夫几张钞票,随即发动汽车匆匆离去。戴黎民把唐安琪扯到大腿上抱住了,低头不住的和他贴脸。唐安琪的皮肤毫无热度,所以戴黎民恍恍惚惚的茫然,总觉着自己是逮住了唐安琪的鬼魂。忽然扒开对方的衣领露出脖子,他像要吸血似的一口咬下去――牙关没有用力,他只是作势要吃掉唐安琪。
唐安琪不再反抗挣扎了,他抬手环住了戴黎民的脖子,感觉狸子的身体真温暖,真结实。
戴黎民叼着唐安琪的脖子,叼了一路。
唐安琪冰冷柔软没有重量,不像一个活物。戴黎民知道自己正在犯傻,可他真的很怕怀中这人会突然变成鬼灵精怪,一个箭步从窗口窜出去,从此又是无影无踪。
所以戴黎民咬着他,抱着他,两条手臂紧紧勒住了,让唐安琪快要喘不过气来。
汽车缓缓驶入戴公馆。唐安琪定定的望着窗外景象,心想狸子果然是搬家了。新公馆比过去的宅子好了许多,有着整齐洁净的庭院,以及西班牙式的小洋楼。黑暗之中,方方正正的窗子里射出明黄灯光。有那么一瞬间,唐安琪眼前一花,就感觉周遭一切都融进了夜色,只剩下这些明黄色的小方块,像咖啡杯旁的方糖,甜美的漂浮在半空中。
戴黎民闭了闭眼睛,头脑渐渐回归了理智。可在下了汽车之后,他仍然是一手揽着唐安琪的肩膀,一手掐着唐安琪的脖子,总而言之,还是怕对方忽然消失。
唐安琪磕磕绊绊的跟着他走,步伐跟得很紧。
不能现在就跑,他想。
他还想,这是老天眷顾他。看到狸子多么好啊,他得好好看看狸子。
进入楼内之后,戴黎民在熟悉的空气中,终于是彻底清醒了。
他并没有对自己这一路的行为感到羞愧。松开手站到唐安琪面前,他忽然气息一颤,要哭似的开了口:"小狗|日的,我操|你娘!你他妈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早烂没了!"
唐安琪曾经在梦中无数次的面对了戴黎民,每次都是满心酸楚,醒来后还能觉出泪水在顺着眼角向下流;可是如今梦境成真了,他却是并未哭泣。
"谁说我死了?"他对着戴黎民咧嘴一笑:"凭我的本事,能说死就死了?"
戴黎民低头凝视着他,忽然发现安琪瘦成了瓜子脸,大眼睛黑幽幽的,两道眉毛微弯上扬,模样仿佛变得更清秀好看了,只是气色不对,白里透青。
戴黎民搂住了唐安琪的腰,想要把人向上抱起,哪知也没怎么用力,竟是顺着力道险些举起了唐安琪。
他放下对方,怜惜的问道:"怎么瘦得像条野狗一样?"
唐安琪答道:"我苗条嘛!"
戴黎民又道:"从今往后不许再走了,你乖乖留下来,听见没有?"
唐安琪反问:"你养活我一辈子?"
戴黎民抬起双手捧了他的脸蛋:"我早就想养活你一辈子,全怪你个小王八蛋太野,妈的不让我养。"
唐安琪笑了,笑的双眼弯弯,嘴角翘起:"狸子,我再不走了。这回我一无所有,再往外跑,非饿死不可。"
戴黎民一听这话,连忙问道:"你饿不饿?"
唐安琪想了想,随即点头答道:"饿!"
正月十五,戴黎民心情低落,下午自己出去喝了一顿空心闷酒。这时让厨房端上了两大碗馄饨,他和唐安琪在餐桌两边坐下来,捧着大碗对着喝汤。
唐安琪难得的有了食欲,可是胃都饿得缩了,吃过半碗便撑的坐不住。抬头望向戴黎民,他主动开口讲述了这半年的遭遇――前半部分都是如实讲述,及至进了天津城,他谨慎言辞,开始不说实话。
"现在我就是住在朋友家里。"他从仆人手里接过冰镇汽水,把一根麦管插向瓶口:"不知道我算不算是通缉犯,反正每天都像做贼,不到天黑不敢出门。"
戴黎民吞下最后一个馄饨:"听说万福县那边,全完蛋了?"
唐安琪答道:"是。"
戴黎民停下筷子,低声说道:"当初我就恨那几个混蛋,妈的我并没有亏待过谁,可他们给我闹兵变,硬是把我撵来了天津。"
然后他打了个饱嗝:"没想到那几个家伙混蛋归混蛋,倒全不是孬种。"
唐安琪慢慢的吮吸着汽水,汽水又凉又甜,让他感觉舒适极了。
唐安琪要洗个澡,洗澡之前他把戴黎民推出了浴室。
关严房门之后拧开水龙头,他在哗哗水声中冲到抽水马桶前方,忍无可忍的弯腰呕吐了一场――他的胃充满馄饨和汽水,简直快要爆炸了。
回到水龙头前漱了漱口,他直起腰面对了玻璃镜子,就见自己从脸蛋往下,整个的是一片瘦骨嶙峋,连脖子都是细细的。
他素来对自己的姿色不大关心,但是此刻也瞧出了自己的可怖。转身抬腿迈进浴缸,他慢慢的沉入热水,心想难看就难看吧,正好吓狸子一跳!
戴黎民见了唐安琪的本来面目,果然是吓了一跳。
"哎哟我操!"他带着哭腔说道:"你怎么瘦的像――"
他刚想说出"何复兴"三个字,不过觉得这名字有些败兴,所以强行止住言语,把唐安琪一把抱到了床上:"安琪,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唐安琪向后滚到了床里:"狸子,你洗不洗?要是不洗,那就上来!"
戴黎民三下五除二的脱了个精光,一抬腿就上了床。侧身面对了唐安琪,他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要问,可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对唐安琪依旧是有**――唐安琪瘦成了一把骨头,他也有**。
于是他探头过去,想要亲吻对方的嘴唇。
亲了两下,他停下来说道:"安琪,我不敢碰你,怕把你压碎了。"
唐安琪没心没肺的笑道:"狸子,我又不是个玻璃人儿。"
戴黎民看着他的眼睛,又道:"安琪,真的,我现在还觉得你不像人。今夜我就守着你,等到天亮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鬼。"
唐安琪甩了他一记轻轻的耳光:"放屁!你这是想我,还是骂我?"
戴黎民可怜巴巴的答道:"我想干你。"
说完这话,他预备着再挨一记耳光。哪知□忽然一暖,是唐安琪伸手攥了他的东西:"行啊,那就干吧!"
戴黎民面红耳赤的喘息着,越发感觉唐安琪是专门为了自己而还魂的。
他扛起对方的双腿,俯身压下去缓缓顶入。双眼盯着身下的唐安琪,他就见对方是咬紧牙关蹙起眉头了,可硬是不叫,更不闹。
他不敢动了,不当不正的停下来:"安琪,疼不疼?"
唐安琪摇了摇头,却是笑了一下:"不疼,我能忍住。"
戴黎民一手握住了他的单薄肩膀,腰上使劲继续深入。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后脑勺,戴黎民低下头,开始满脸的亲他舔他。
动作渐渐激烈起来,他忍无可忍的发出了声音:"安琪……宝贝儿……小王八蛋……你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啊?我他妈的――我他妈的――"
他到底也没说出他要怎样,心荡神驰的已是一泄如注。唐安琪软绵绵的瘫在床上,轻声说道:"狸子,我还能再忍一次。"
戴黎民听了这话,直接就硬邦邦的又捅进去了。
他抚摸着唐安琪这一身薄薄的皮肉,心里疼得很,想要给他好吃好喝,想要把他养回原来那骨肉停匀的模样。可是**之火烧得他心慌意乱,他的身体脱离心灵控制,自己就要去和唐安琪契合在一起。
这次交欢来的十分长久,大床被他摇撼的嘎吱嘎吱直响。唐安琪不做阻止,戴黎民就失控似的干个不休。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戴黎民自己都有点怕了,拍着唐安琪的脸蛋问道:"安琪……我、我是不是过、过分了?"
唐安琪满头满脸都是虚汗。气喘吁吁的点一点头,他断断续续的答道:"狸、狸子,这、这就算是最、最后一次吧……"
戴黎民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狂欢的一夜。
他精疲力竭,可是不困,抱着唐安琪等待天亮。当黎明第一线阳光射入房内之时,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唐安琪,发现对方并没有灰飞烟灭。
他笑了,实在是感觉自己傻得够可以――心心念念就以为对方是个鬼。一只手捂在唐安琪的腿间,唐安琪又缩了卵蛋,他把温暖的巴掌贴上去,一厢情愿的想要安抚对方那套胆小的物件。
忽然,唐安琪毫无预兆的睁开了眼睛。
扭头望向窗外阳光,他睡意浓重的哼唧出声:"哎哟,该回去了!"
戴黎民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回哪儿去?"
唐安琪面不改色的坐了起来:"回去拿行李啊,尤其是得谢谢我那朋友。你给我点钱,我不能让人家白收留我这么久。"
戴黎民连忙答应,又说:"我陪你去!"
唐安琪摆了摆手:"你别去,用不着。让你的汽车夫开车送我一趟就行,我也没多少行李,几件衣服而已,一车也就拉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伸腿下了床。站在地上走了一步,他分着双腿弯下了腰,回头对着戴黎民笑道:"你妈的,我屁股好疼!"
戴黎民歪坐在床上,觉得眼前情景十分美好。他就盼着能有这么一天――他和唐安琪清晨睡醒了,唐安琪下床来回走动说话,而他懒洋洋的坐在床上,脸上笑眯眯,一双眼睛随着唐安琪转。
在餐桌上,唐安琪的食欲又消失了。
他强迫自己喝下半碗米粥,然后笑模笑样的坐上汽车离开戴公馆。戴公馆一直是个单身汉的格局,所以戴黎民放下饭碗之后也忙碌起来――家里要添人口了,旁的不论,新枕头总要摆一只啊!
汽车驶上道路,唐安琪坐在车内,扭头望着戴公馆,一直望到汽车拐弯,再也望不见。
然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白纸,一根短短的铅笔――现在,他身上总带着这两样东西。
汽车悠悠行驶,他在后排低头静静写字。写到最后,他把纸重新折好,然后抬头说道:"停车,就是这里了。"
然后他把那纸向前递给汽车夫:"你先替我拿着这个,我这就回去搬行李。"
汽车夫糊里糊涂的接了下来。目送着唐安琪走入前方胡同,他开始饶有耐心的等待。
唐安琪独自穿过一条胡同,然后继续向远方走去。
他目前所从事的工作,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既然当初义无反顾的跳进去了,就不要再抱着全身而退的幻想。他不是在和金含章合伙做生意,合则成不合则分。分不开的,除非一方做了叛徒。
所以他不想再把戴黎民拖下水。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戴黎民能过上那样安逸富足的生活,真算是有福气了。
而自己能再和狸子亲近一次,又让狸子在自己身上遂了心愿――这也算是自己的福气了。
百态
唐安琪一夜未归,金含章也是无影无踪,小毛子险些活活急死。好容易盼到唐安琪回来了,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脸上这才渐渐有了血色。
"少爷!"他简直快要发急:"您这一夜干什么了?"
唐安琪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我的事情,不过现在忙完了。"
说完这话,他慢慢的走回房内,又侧身躺到了床上。小毛子见他满脸疲惫神色,便识相的给他端去一杯热水,然后走到窗前静静的坐下。
唐安琪不敢再动了,他身上疼得很。
他想自己到底是比先前有了长进,如果放在先前,自己非像防空警报一样哭叫不止。那时候真是的,自己总像个半大孩子一样,仿佛永远都是十六岁。不过话说回来,他虽然没了爹娘,可是一直有人疼有人爱,无忧无虑的,实在也无需去长大。
中午,金含章带着二十个热烧饼回来了。推门进了唐安琪的房,这三个人一边分吃烧饼,一边谈起正事。听闻陆雪征已经一口应下此事,金含章十分欢喜,立刻就开始思索计划,要把这件事情正式的筹办起来。
一番商议讨论过后,计划大概有了眉目。金含章有了闲心,走到床边俯身询问唐安琪:"怎么总是不肯正经吃饭?"
唐安琪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个烧饼,上面只咬了两口。低头盯着这只烧饼,他随口答道:"我不饿。"
金含章注视着他,见他瘦得下巴尖尖,一双杏核眼睛陷在泛青的眼窝之中,皮肤还是很白很细,不过没有光泽,白纸一样。
他记得至少在一年前,唐安琪还不是这么一副憔悴模样――那时候的唐安琪面颊丰润、眼睛明亮、举止活泼,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幼稚得多。所以众人都又逗他又爱他,仿佛他是大家的宠儿。
金含章叹了一声,然后说道:"不饿也得吃,否则身体坏了,怎么做事?"
他拍了拍唐安琪的肩膀:"你要认识到你的价值。"
唐安琪举起烧饼咬了一口,嘴里慢慢的咀嚼,也尝不出滋味来,好像嚼着一大团棉絮,而且是越嚼越多。他感到了疲惫与昏沉,真想吐出嘴里这口烧饼,倒在床上睡一大觉。
从此以后,金含章放下其它工作,专门负责这一桩任务,唐安琪作为他的部下,自然也不得闲。而在三月的一天夜里,唐安琪又去陆公馆见了陆雪征。
这回他告诉陆雪征:"以后我不来找你了,我派别人过来向你传递消息。"
陆雪征盯着他,感觉他有一种鬼气森森的虚弱。
唐安琪深深的看了陆雪征一眼,然后没再多说。欠身从茶几上的糖盘子里抓起一把五香瓜子,他就此告辞离去。
五香瓜子的香气隐隐刺激了他,他在夜色中一边走一边吃,倒是感觉有些滋味。
因为上次离开陆公馆之后,便是遇到了戴黎民,所以唐安琪这次走的快而小心,只怕再出纰漏。像一滴水落入海中一样,他走上繁华大街,混进了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
虽然此刻已经入夜,但是周遭灯光闪烁,正是一派歌舞升平。唐安琪垂着头,不愿去瞧那满大街的日本男女――天津卫里,日本人是越来越多了。
忽然,他像有所感应似的,抬起头望向了前方。
前方是一座大料理馆,檐下挑出一溜灯笼。一辆汽车停在门前,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分列两旁。车门开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下了来,正是虞清桑和一名矮胖军官。
唐安琪没犹豫,立刻随着一对母女穿过大街。街道对面摆着一排五光十色的买卖摊子,他快步藏到了摊子后方。一边前行一边再次放出目光,他就见虞清桑和那军官走到料理馆门前,双方互相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相视而笑,一派和气的并肩进门了。
唐安琪没有在虞清桑身上多费心思,仿佛他的头脑有这功能,自动的就把虞清桑从记忆中剔了出去。
他只是在想那名矮胖军官的身形――真像相川莲,也许就是相川莲本人?
唐安琪想的没错,矮胖军官,果然就是相川莲。
相川莲和虞清桑在和室门前脱了皮鞋,然后迈步共同进入。双方在一张长方矮桌两边相对着坐下了,相川莲不看身边美貌侍女,而是抬眼瞄准了虞清桑。
"啊,虞桑!"他会说中国话,而且说的不算坏:"你在北平还好吗?"
虞清桑垂下眼帘,不卑不亢的微笑了:"感谢将军的关怀,北平很好。"
相川莲又问:"同僚如何?"
听到这话,虞清桑抬头面向对方一笑,语气中带出了开朗的成分:"说起同僚,这倒是让人感到头疼了。"
他不急不缓的继续说道:"将军,您知道我是一个乡下人。乡下人进了城,免不了是要闹笑话的。"
相川莲哈哈大笑,觉得虞清桑这人真是有点儿意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相川莲带了一点醉意,询问虞清桑道:"虞桑,要不要来天津?"
虞清桑摇了摇头:"将军,我还没有看透北平。"
相川莲发现虞清桑总能把一件庸俗平常的事情说得充满诗意。
虞清桑在北平政府里也许混的不大如意,而他能够为对方在天津另找个位置――仅此而已,可虞清桑给出的回答,却仿佛带了极深刻的意义在里面,几乎让他联想起了人生命运之类的大题目。
"啊……"他觉得面前这个中国人真是充满了玄妙的趣味:"北平的确是值得一看的。"
虞清桑并没有对相川莲大拍马屁,他只是眼望对方,神情温柔悲悯的微笑,仿佛他是天下第一至善。
虞清桑知道自己可以很讨人喜欢――除非是他主动想要做出破坏,否则活到如今,还没有人无故对他生过敌意。
和相川莲一直把酒喝到深夜,两人谈的其乐融融。相川莲本是看不起中国人的,可虞清桑仿佛是没有国籍,并且站在一个相当的高度,悲天悯人说些废话,顺带着表明了他的反战立场。
沦陷区的人,而又反战,这当然是件妙事。相川莲心想如果全沦陷区的人都像虞清桑这样,那沦陷区内的皇军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虞清桑也知道相川莲的心思,所以坚守立场不动摇,牢牢的保持住了自己那闲云野鹤般的高姿态。
在天津度过一夜之后,翌日清晨,虞清桑带着宿醉,乘坐火车赶往文县。
下火车后,他直奔新近建起的警备大队司令部,想要寻找吴耀祖,然而扑了个空。
于是他调转方向赶往吴耀祖在文县的住处。大下午的,他在吴宅堵住了醉醺醺的吴耀祖。
吴耀祖中午起床,还没有来得及洗漱刮脸,下巴一片铁青胡茬。大模大样的坐在一把太师椅里,他抬起腿来,把穿着马靴的双脚架到了前方桌上。
一手攥着洋酒瓶的细脖子,他皱着眉头面对门口:"你怎么来了?"
和衣衫不整的吴耀祖相比,虞清桑显得特别整洁利落,哔叽长袍上几乎没有一丝皱褶。随手关了房门,他拉过一把椅子,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面无表情的上下打量了吴耀祖,他平淡答道:"我来看看你。"
吴耀祖打了个酒嗝:"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放心,我不会带着队伍进山打游击的!"
虞清桑微微一笑:"我知道。打游击很苦,而且朝不保夕。既然能够在县城里安安稳稳的做大队长,又何必非要去山里活受罪?"
吴耀祖狐疑的看着他:"虞清桑,你是在嘲笑我吗?"
虞清桑轻描淡写的摇头:"嘲笑你?你还不值得让我费那个心思。吴队长,你要知道,如果安琪还在,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你。"
吴耀祖攥着酒瓶对他一抱拳,吊儿郎当的说道:"多谢!"
虞清桑却是沉默了片刻。头脑产生幻觉,让他感到自己怀里正有一尾活鱼再蹦。活鱼就是唐安琪,在他的心中,唐安琪总像活鱼一样活蹦乱跳的不听话。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九年。他在唐安琪身上,就花了一个九年。九年中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人,培养他,控制他,照顾他,管教他;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疼也疼过爱也爱过。
抬手抚向自己的心口,他并没有捉到活鱼,于是就立刻又清醒了过来。
一挺身站起来,他看着吴耀祖说道:"吴队长,去把自己收拾收拾,然后到司令部办点正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上你这大队长的位置,如果再这样颓废下去,你对不起我。"
吴耀祖哂笑一声:"是你怕不好对相川莲交差吧?"
虞清桑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一手扶上他的肩膀,虞清桑弯下腰来,压低声音问道:"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真不想干了?如果是真,那我也不会勉强你。"
说到这里,他好像很慈爱似的拍了拍吴耀祖的后背:"我可以去对相川大将讲,大将绝对不会因此怪罪于你。这样你成了自由的人,可以去天津投奔你的四舅。"
听到这话,吴耀祖猛然扭头,近距离的盯住了虞清桑。
虞清桑翘起清秀的嘴角,一脸云淡风轻的笑意。
吴耀祖真想掐死虞清桑。
在他想死也敢死的时候,虞清桑奋不顾身苦口婆心的把他救了回来。他的脖子上还留着浅淡疤痕――是虞清桑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刀子,而当时刀锋仅差一点,就能切入动脉了。
死过两次之后,他失了勇气,不敢死了。
然后,他就落入了虞清桑的掌中。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他闭着眼睛一路向前,有时甚至宁愿自己一脚踏入深渊。
然而虞清桑为他选择的道路平坦宽阔,他瘸了一条腿,仍旧能够走得顺利。
只是,他不敢再回长安县了。
吴耀祖的心里很痛苦。
他不想去当这个大队长,可是他由匪而兵的混到如今,除了耍枪杆子之外,再没别的本事与活路。三四十岁的人了,腿上还带着残疾,如果失了这个队长身份,他可怎么生活?难道真去四舅家吃一碗闲饭?那做不到,他没那么厚的脸皮。
"怎么?"他问虞清桑:"又有新的人选了?"
虞清桑对着他一歪脑袋,像是在逗小孩子:"我只是不愿强人所难。如果你实在想要离开,那我只好让李香亭上来代替你。"
李香亭是先前唐旅的卫队长,如今也在警备大队里,有自己的兵。
吴耀祖不再说话,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虞清桑这回笑着夺下他的酒瓶,又在他的凌乱短发上揉搓了一把:"开玩笑的,不要当真。吴队长,劳驾你振作起来吧!"
吴耀祖依旧看着他,同时伸手从椅子旁边摸出手杖。放下双脚站起身来,他拖着右腿,一摇一晃的向外走去。
此岸彼岸
吴耀祖请虞清桑吃了一顿晚饭。
这时候吴耀祖已经梳齐了头发刮净了脸。端坐在席位上,他看着依旧还是魁伟挺拔、相貌堂堂,只是精气神不足了,虞清桑不说话,他也不出声。
两人默默的吃喝了一通,虞清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忽然问道:"陈家现在怎么样了?"
吴耀祖低头答道:"对付着过。"
"陈盖世呢?"
吴耀祖仰头灌了一口酒:"还在牢里!"
虞清桑欠身抄起吴耀祖面前的酒瓶,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在满室的酒香中坐回原位,他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把他放了。"
吴耀祖抬头瞪向他:"你干什么?"
虞清桑心平气和的告诉他:"酒里喝不出前程来,既然活着,就好好活,活的有个人样。因为你年纪和我相仿,所以我和你讲道理;如果你是安琪,我早动手了。"
吴耀祖冷笑一声:"你还要打我一顿不成?"
虞清桑反问道:"我若是当真打了你,你记不记恨我?"
吴耀祖贪婪的喝干了杯中最后一点酒:"就算我记恨你,也不会是因为你打了我。"
虞清桑听闻此言,一扶桌沿站起身来,迈步走到了吴耀祖的面前。
抄起酒杯同样摔碎,他随即一手扯住吴耀祖的衣领,一手扬起来抽下去,结结实实的扇了对方一个大嘴巴!
这一巴掌十分响亮,吴耀祖被他打愣了,仰脸直勾勾的看着他。而他沉下脸来,大声怒道:"不许喝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虞清桑俯□来,一边直视着吴耀祖的眼睛,一边抬手抚摸了他那脸上指痕。好像吴耀祖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孤儿,他语带怜惜的放低了声音:"耀祖,听话,人这辈子,总有千般万般的不得已,哪能那么任性,想怎样就怎样呢?县里的百姓都盖起房子过上日子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疯?你要是真有好心,就振作起来,把队伍管好,别让他们骚扰地方;把粮税放轻,让百姓能缓过这口气来。"
他直起腰,把吴耀祖搂到身前摸了摸脑袋:"一个人若是真心的想做好事,那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能做成。"
然后他松了手,转身走回原位坐下,毫无预兆的改换了话题:"陈家毕竟是安琪的岳家,现在过了风头,日本人大概也早忘了陈盖世这么个人。你尽管把他放了,如果上边有人查问,我来担着。"
吴耀祖一言不发,铁青着面孔翻了他一眼。
第二天上午,陈盖世重新见了天日。
他没什么大罪过,就是不给日本人面子,所以在牢里蹲了大半年,隔三差五挨两顿打。出来时他披头散发臭气熏天,已经没了人样,而且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变得不大认识人了。
虞清桑亲自把他送回陈家,又对陈家的当家人――陈盖世的一个哥哥――说道:"对不住,我当时没能护住县长,如今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陈家那一大家子人早已七零八落,现在残存的二十来口人挤在轰炸中留存下来的一排破房子里。陈家众人也都知道虞清桑现在的身份,本该冷落着他,可是他把陈盖世救出来送回家,这是恩情,所以就没人肯去真的冷落。
虞清桑又给了陈家一笔款子,让他们拿去卖粮食吃。在他告辞离去之时,陈家人稀稀落落的站在门口,表情心情都很复杂的目送他远去。
因为吴耀祖死活不肯离开文县,所以虞清桑只好独自回到了清园。
虞太太留在清园中独自过生活,身边带着一个嘉宝。外边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她不知道。虞清桑不让她多出门,她老老实实的,就真不出。
一岁多的嘉宝穿着开裆裤,已经开始学习走路。自从渐渐退去一身奶膘之后,他那面貌越发类似其父。虞清桑把这孩子抱到大腿上,低下头轻轻亲吻他的额头脸蛋――这回可知道安琪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了,他想,就是嘉宝这样。
虞太太拘谨的坐在他面前,向他报告生活情形――粮食够,菜肉够,已经给嘉宝做齐了夏天的衣裳,冬天的棉裤棉袄却是没有预备,因为嘉宝长的太快,所以不敢确定尺寸。
虞清桑很有耐心的倾听着,不时的点头答应。虞太太的嘴里只有一个嘉宝,嘉宝长嘉宝短,嘉宝吃得多,嘉宝力气大,嘉宝夜里要尿两次,嘉宝屁股上有一块胎记,怎么先前就没留意到呢?亏得是长在屁股上了,没事。
虞太太说完了嘉宝,也就没什么可说了。虞清桑告诉她:"晚上,吃包子吧!"
虞太太得了旨意,便要去厨房亲自拌包子馅。虞清桑没让她喊奶妈子过来,表示要自己来抱嘉宝。
嘉宝并不怕生,眼看虞太太走了,他也不哭不闹,反而是好奇的扭头去看虞清桑。
虞清桑目光温柔的也看着他。低头在他那花骨朵似的小嘴上亲了一下,虞清桑垂下眼帘,用手指轻轻捏住了对方白白嫩嫩的小**。
唐安琪的影子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了,他忽然深深低下头去,用嘴唇在那软软的小**上蹭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搂住嘉宝,口中低低唤道:"安琪。"
嘉宝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百无聊赖的开始吮吸手指头。
虞清桑在清园住了三天,三天里他从早到晚的逗弄照顾嘉宝,嘉宝很快就喜欢上了他,甚至为他抛弃了虞太太。
他把嘉宝当成了小唐安琪,让嘉宝在他的怀里可劲撒欢。把嘉宝抱到唐安琪住过的屋子里,他可以带着孩子津津有味的玩上一整天。
三天之后,他返回了天津,又去和相川莲做了两三番长谈。
在四月中旬,他随着相川莲一起前往北平。
其实在北平的临时政府里,他的境况并没有他所描述的那样糟糕。首先他是相川大将硬塞进来的人,仅这一点便足以令同僚对他十分高看;除此之外,他的上峰们也都知道他与众不同――他有兵。
他的身份只是个小小委员,一个委员而又有兵,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他的确有兵――他能调动两个大县的警备力量,吴耀祖是他手里的人。
不过他实在是当惯了太上皇,所以人在北平,总觉得自己好像飘萍,眉宇间永远缭绕着淡淡的忧郁,搞得相川莲几乎以为他在北平受了欺负。
相川莲在北平住了不过一个礼拜,虞清桑又兼了三个差事。
他发现想要看透一个地方,尤其是天子脚下北平城,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不过没关系,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虞清桑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相川莲身上。相川莲对他是如此的富有好感,几乎让他自己也感到了莫名其妙。
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厌,可是没想到自己的魅力竟然已经大到这般程度。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就算自己放了个响屁,相川莲也会抚掌微笑:"好,悠扬。"
然而,晴天霹雳,在五月的一天里,相川莲在天津被刺客炸死了。
消息传出去时,他坐在北平的寓所里,目瞪口呆,半天没能起身。
而与此同时,唐安琪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看天。
爆炸的声音真是太大了,唐安琪坐在家里也能隐隐听到。
天空很蓝,一碧如洗。他虽然并非身在现场,可是因为绝对相信着陆雪征的本事,所以心中骤然一轻,随即就微笑欢喜了。
小毛子从房内跑出来,在他身边蹲了下去。伸手一拍他的小腿,小毛子轻声笑道:"少爷,你刚才听见没有?"
唐安琪抬手捧着小毛子的脸蛋,用力揉搓出了一个滑稽鬼脸。小毛子看他脸上带着笑意,便不躲闪,故意让他开心。
84寻找
戴黎民满世界的寻找唐安琪。
手里拿着那张铅笔头写出来的潦草信,他反复读了无数遍,读到最后就生起气来,还不是小气,而是气壅胸臆,快要气死了!
要是唐安琪真死了,那他也就没什么可说,自顾自的把日子过下去;可是唐安琪没死,又跑到他床上银鱼似的滚了一夜――一切都商量好了,未来的生活都画出样子来了,然而一眨眼的工夫,这人自作主张的没了!
戴黎民手下还有一队亲随,是当年跟着他从万福县一起出来的,这时就被他撒网似的放出去四处找人。他别的本事没有,钱还是不缺少的,于是又买动了地面上的人物,让地头蛇们也一起帮忙。如此忙活了几个月,他连唐安琪的毛都没有摸到一根。
戴黎民急的快要撒癔症。要不是手里攥着那张信纸,他真要怀疑那一晚不过是黄粱一梦。举着信纸在太阳下反复的照耀良久,他没有找到其它暗号,纸上只有那么几排黑字。
唐安琪也没说出个原因来,就让他忘了自己。戴黎民放下信纸,喃喃骂道:"混蛋崽子!真他妈的欠揍!"
戴黎民在天津城里找不出头绪,在家中又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故而收拾行装,自己跑到长安县去了。
他知道虞清桑已经离开了长安县,也知道吴耀祖搬去了文县。想到唐安琪说起自己"不知道算不算是通缉犯,反正不到天黑不敢出门",他不由得生出疑心,以为唐安琪之所以逃走,只是不想连累自己。
可是凭他那野狗似的瘦样,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戴黎民怀疑对方是逃到老相识那里去了――虽然唐安琪和虞吴二人在战场上已然闹翻,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焉知他们三位没有泯了恩仇呢?唐安琪和他们可是太有交情了啊!
虞清桑此刻是远在北平,戴黎民摸不清吴耀祖的底细,自然也不敢贸然登门。大中午的,他一个人在长安县的大街上来回溜达,肚子饿的咕噜咕噜乱叫――虽然心里上火,可人是铁、饭是钢,心里的闷火不耽误他吃饭。
他饭量大,一个人买了十个大烧饼,用纸袋子装着,一边狼吞虎咽的大嚼,一边心事重重的继续徘徊。偶然间鼓着腮帮子抬起了头,他忽然一愣,就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个抱着孩子的胖大婆娘,一身衣裳不好不坏,模样像个老太太――这不是虞太太么!
戴黎民知道虞清桑那人蔫坏,可虞太太什么也不懂,心地倒是好的。眼看虞太太身边只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他便托着半口袋烧饼走上前去,低声唤道:"嫂子!"
虞太太费力的抱着嘉宝,正让他去看街边热闹,冷不防前边忽然来了个男人,就把她吓了一跳。紧搂着孩子后退一步,她抬头一瞧:"哟!狸子?"
戴黎民见虞太太一脸惊色,便连忙解释道:"嫂子,你别怕,我现在早不当兵了,不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了。"
然后他一眼看清虞太太怀里的嘉宝,不禁也愣了一下。心中立刻反应过来,可是他故意问道:"嫂子,这孩子……是你的?"
虞太太一听这话,眼圈忽然红了:"这哪是我的孩子,这是……"
她没把话再说下去,嘴唇有点哆嗦。如果怀里的嘉宝算是老二,那死在外面的安琪就算是老大。虞太太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两个的娘,抱着老二想起老大,她快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戴黎民见了虞太太的反应,不忍心再试探下去,直接问道:"嫂子,你这几天见着安琪没有?"
虞太太的心里打了个激灵:"狸子,你这几天――见着安琪了?"
戴黎民思忖一下,认为对于嫂子,还是可以说出实话:"我前两个月倒是见过一次,从那往后,再没见过。"
虞太太知道戴黎民在小黑山时就喜欢唐安琪,可唐安琪早就死在战场上了,他前两个月见的又是谁?
虞太太冒了一身冷汗。弯腰把嘉宝放在地上,她伸手摸了摸戴黎民的额头,又夺过戴黎民手中的纸口袋,问他:"狸子,你瞧瞧,这里面是几个烧饼?"
戴黎民莫名其妙的向内看了一眼:"四个啊!"
虞太太又问:"那今天是几月几号?"
戴黎民抬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月相,刚要回答,可是突然也感到了不对劲:"嫂子,你怎么了?我一直都识数啊!"
虞太太看他一脸坦然,心中越发担忧:"狸子啊,嫂子知道你和你师爷有仇,可不管你们在外面怎么斗,嫂子的话你得听。你还年轻,千万不能钻牛角尖,你说你连个媳妇都没有,万一将来真落了毛病,谁能伺候你?"
戴黎民越发困惑:"嫂子,我……我挺好的啊!"
虞太太看了他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只觉心酸,真想请个大仙给他禳治禳治。弯腰把嘉宝又抱了起来,她继续说道:"狸子,你心里难过,嫂子心里比你更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有什么办法呢?安琪是个善良孩子,心里总盼着大家都好。所以你平平安安过日子,我把嘉宝抚养成人,这才叫对得起他,是不是?"
戴黎民脸色一变:"安琪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夏天――"虞太太忽然也是一怔:"狸子,你不知道?"
戴黎民和虞太太站在大街上,缠杂不清的说了个乱七八糟。末了虞太太就觉得戴黎民是有点疯了,而戴黎民则是看出虞太太当真是一无所知。
他离开了虞太太,知道虞家这一地点是可以排除掉了。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寻找呢?应该再去文县看看,听说安琪的岳家就在文县,而且那里如今还多了个吴耀祖。
戴黎民一边吃烧饼,一边搭乘一辆马车赶往文县,虞太太带着嘉宝,也唉声叹气的回了家。如此过了一夜,翌日中午,虞清桑却是坐着汽车回来了。
相川莲的死亡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在一切都乱到不可收拾之际,他反倒不收拾了,清清闲闲的回家探亲。时间是最强大的武器,每当他无计可施之时,就用这武器对付一切问题――随着时光的流逝,先前所有的问题,都会渐渐变得不成问题。
虞太太告诉他,说自己昨天在街上遇到狸子了。狸子穿着一身粗布裤褂,捧着烧饼在大街上吃,说那话都没边没际的,可怜哟。
虞清桑几乎要把戴黎民这人给忘记了,此时便是饶有兴趣的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虞太太无可奈何的答道:"他说他前两个月见到了安琪。"
虞清桑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声音平和的问道:"什么?"
虞太太接着说了下去:"说是就见过那一次,所以这一阵子他到处的找,还问我见没见着安琪。我劝了他两句,他也不听。现在不知道是又跑到哪里去了。"
虞清桑把系着肚兜的嘉宝抱到怀里,一边下意识的用手指捻动了对方的小**,一边轻飘飘的笑了一声。
然后他垂下眼帘,心中想到:"安琪可是死不见尸啊!"
虞清桑向文县打去长途电话,让吴耀祖留意着戴黎民的行踪,如果可以的话,就把戴黎民先抓进牢里去。
然后他调动天津力量,开始四处寻找唐安琪。
既然戴黎民直到如今才只找到了长安县里,可见他也是把力量全放在了天津城内。虞清桑觉得这样很好,免得自己再动脑筋去思索安琪的下落。当下这个世道,想要远走高飞是不容易的,不知道安琪是个什么情况,如果只是单枪匹马,那落网就是迟早的事情。
怀里抱着光屁股的嘉宝,想到唐安琪或许还活着,虞清桑激动起来,一只手不由自主的摸向孩子腿间。忽然听到怀中嘉宝发出尖叫,他连忙低头望去,就见孩子的小**已经被自己搓的鲜红。
虞太太此刻不在身边,虞清桑怕被太太看到自己的举动,便抱着嘉宝去了书房。
虞清桑调动的天津力量,是特务。
他只能使用特务,这还是在中间转托了一位人物,否则他连特务都指挥不动。
兴许是他人缘太好的缘故,他把话一说,对方就立刻派出手下,想要为他做成这桩事情。
于是,特务们拿着一张唐安琪的照片,从此开始满天津的寻找唐安琪。
掘地三尺
凌晨时分,戴黎民乘坐汽车,带着几名随从匆匆赶向城外。
汽车不是他的,汽车上的通行证也不是他的。他好话说尽才借到了这么一辆汽车,否则没有通行证护身,他别想顺顺利利的出城。
汽车夫倒是他家里的人,先前在队伍里开过军车的,这时因见挡风玻璃上贴着通行证,肆无忌惮,越发把汽车开得快要平地起飞。戴黎民坐在后排,屏住呼吸眼望前方,隔了半晌才喘一口气,喘过之后又定住,仿佛是已经无心再活。
没想到情况会恶化的这样迅速。两小时前,他终于打听到了唐安琪的下落――当时他是坐在一位所谓大亨的家中,捧着大亨递过来的电话听筒,他就听一个声音在电话里说道:"唐安琪?你们也找那个唐安琪?人是死啦,刚刚抬出去扔上了车。要是想给他收尸发送,那赶紧追到城外,兴许还来得及把尸首刨出来!"
戴黎民放下听筒,脸上瞬间退了血色。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站起身,向大亨借车,要去城外刨唐安琪。
夏日,天亮的分外早。戴黎民的汽车还未出城,迎面就见一辆大卡车空空荡荡的驶了回来。
戴黎民向车窗外射出目光,眼看着大卡车和自己擦肩而过。卡车后斗上凝结着道道血条,他想就是这样一辆血腥肮脏的卡车,运走了活泼漂亮的唐安琪。
他打开车窗,扑面而来的疾风立刻风干了他脸上的泪痕。
半夜下过一场短暂的雷阵雨,所以此刻土地还是湿润的。汽车夫富有经验,沿着卡车驶过的痕迹追寻向前,末了在一片高低不平的荒地前踩了刹车。
戴黎民推门下车,就见前方一片黑色新土,显然是刚刚填埋上的。新土边缘露出一点点白色,仔细看去,是一根手指的指尖。
随从打开汽车后备箱,拿出铲子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想要铲开表层浮土。哪知道日本士兵埋的潦草,一铲子插下去,拔|出来就带了血。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戴黎民走上前去,蹲下来开始用手去挖。
拂开几把柔软的新土,尸首的衣服便露出了边边角角。随从们见状,连忙也开始挽起袖子效仿。如此不过一两分钟的工夫,戴黎民直起腰,把个已经冷硬了的半大孩子拖出来扔到了一旁。坑里人叠着人,为了尽快找到唐安琪,他也就顾不得旁人能否入土为安了。
正当此刻,两辆汽车颠颠簸簸的从远方开了过来,一前一后的停在近处。车门一开,虞清桑率先弯腰跳了下来。
戴黎民扭头与他对视了一瞬,随即弯腰继续去挖。而虞清桑对着后方一挥手,带着随行的一大帮巡警走上前来。
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他低头也动了手。
一名巡警从土里拽出一个女人,身子是软的,摸心口摸不出什么来,手指头往脖子上一贴,才能觉出还有血脉在跳。
巡警没说什么,悄没声息的把人往附近草丛里一放。她要是能缓过来,算她命大;要是缓不过来,那就缓不过来吧!
戴黎民没留意,生拉硬拽的把上面尸体一具一具拖开。虞清桑并未和他合作,自顾自的研究身边一片地方。忽然在泥土中攥住了一只手,薄薄的软软的,他愣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感觉自己这是抓到唐安琪了。
招呼巡警过来搬开上面这个梆硬的大个子男人,虞清桑弯腰伸手,从土里抱出了无知无觉的唐安琪。
唐安琪紧闭双眼,脸上有血有土,血土混合在一起,几乎快要糊住了他的脸面。虞清桑先用手指试他颈侧,薄薄皮肤下似乎还有血液流动,慌忙扯开破烂长袍,他俯身把脸贴到对方胸前倾听――隐隐的,果然还有心跳。
要哭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虞清桑开始用手去抹唐安琪的面孔。戴黎民回过头来,望着眼前情景怔了怔,随即也爬了过来:"安琪!"
虞清桑低声喝道:"别碰他,他身上断了骨头!"
说这话时,他一甩袖子垫了手掌,快而利落的先是擦净了唐安琪的眼睛。然后头也不抬的说道:"你来捏开他的嘴!"
戴黎民连忙唐安琪的嘴扒了开,虞清桑把手指伸进去,从喉咙口往外掏出黑稠血块。戴黎民这时看清了唐安琪,发现他竟然是七窍流血,耳孔里也有干涸血迹。
虞清桑只是担忧血块堵塞了唐安琪的气息,会让他窒息而死,及至看到他那呼吸虽然微弱,但还顺畅,便停了手。低头在长袍上蹭了蹭手上污血,他忽觉头上一凉。在周遭巡警的惊呼声中,他抬起头,看到戴黎民不知何时拔出手枪,已然抵上自己额头。
"把安琪给我!"戴黎民拧着眉毛说道。
虞清桑听了这话,登时就笑了。
拦腰抱着唐安琪站起身,他满不在乎的转过身去,同时大声说道:"我若死了,就让安琪给我陪葬!"
话音落下,巡警们各自端起短枪,虎视眈眈的瞄准了戴黎民一行人。
虞清桑在汽车门前停下脚步,回头又对着戴黎民点了点头:"我现在要马上送安琪去医院,你也懂点事吧!"
戴黎民没有放下手枪,依旧保持着射击的姿态。他怕自己一旦松懈,巡警们会立刻把自己打成筛子。
然而虞清桑此刻实在是心急如焚,没有心思再去对他斩草除根了。
肆意
唐安琪仗着自己年纪轻,仗着自己虚弱如同大烟鬼,行刑者不屑于对他施以重刑,在日本医院内躺了几天之后,竟也渐渐有了苏醒的兆头。
他皮肉薄,骨头脆,几木棒挨下来,两条大腿的腿骨全被打断了,除了大腿,肋骨也折了三四根。七窍流血的原因没查找出来,也许是受了内伤,可是拍了爱克斯光片一看,却也没有看出大问题。头上倒是鼓着几个青包,但又只是青包而已。
他光着身子仰卧在病床上,石膏夹板就成了他的衣裳。裸|露出来的皮肤全敷着药粉,因为受过鞭刑,前胸后背全被鞭梢抽过。他是细皮嫩肉,鞭子过处便是皮开肉绽,不像鞭伤,倒像刀伤,皮肉不但破皮流血,而且隐隐的快要豁开。
他睁不开眼睛,偶尔在疼极了的时候,会喃喃的喊妈。虞清桑这些年很少听他提起爹娘,先以为他是天性凉薄,后来又以为他是没心没肺,如今才看出真相――那两个人一直在他心里,他只是不说。
又过了一个多礼拜,唐安琪睁开了眼睛。
当时虞清桑就守在床边,忽然见他忽闪忽闪的睁开了眼睛,心中便是一阵狂喜。然而唐安琪面无表情的把眼睛越睁越大,随即却又闭了上。
虞清桑不敢碰他,用半旧的手帕蘸了水,轻轻擦他那一双眼睛。唐安琪的眼窝是凹陷下去的,虞清桑还没见他这么瘦过。
这时,病房房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脑袋伸进来向他点头。
他攥着手帕起身走了出去。随手关闭房门,他低声问道:"什么事情?"
对方压低声音告诉他:"虞先生,通缉令已经发出去啦。//"
通缉令,是戴黎民的通缉令。凭着戴黎民的历史,给他安个罪名是很容易的事情。虞清桑没有能力去当面宰了戴黎民,所以只好借刀杀人。其实杀不杀的也无所谓,他只是希望戴黎民不要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唐安琪睁开了眼睛,可是不认人。
他总是在做噩梦,经常在梦里一个激灵惊醒。虞清桑日夜坐在病房里,总能听到他梦魇哭泣。他喊妈,让妈妈救命,真的流眼泪,眼泪顺着眼角向下淌,能把枕头打湿。
虞清桑不知道在这一年里,唐安琪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他长久抚摸着对方的乱发,心里很疼惜的想:"安琪被他们吓坏了。"
"他们"指的是特务,是宪兵,是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一切人。现在不必再让安琪来做傀儡了,他愉快的想,自己也终于可以卸下一切负担与伪装,肆意的爱一爱对方。
通缉令发出去,戴黎民果然从此无影无踪。而在一个半月后,虞清桑眼看唐安琪性命无虞,便悄悄的把他运去了北平。
虞清桑在北平的寓所,是一处两进的大四合院。此时正值夏末秋初,院内花草繁茂,葱郁不乱,颇有一点百花深处的意境,风景十分的好。他把唐安琪安置在里院一间房内,唐安琪那胳臂腿儿还绑着夹板,直挺挺的只能躺在床上。
虞清桑无事时就守在他的身边,和他说话:"安琪,今天觉得怎么样?"
唐安琪凝结了满身的血痂,时常会无缘无故的渗出一身大汗。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治疗休养,他现在不大喊妈了,开始喊嫂子。目光散乱的把眼睛睁开又闭上,他像失了魂魄似的,喊嫂子,喊师爷,喊狸子,喊宝山。忽然要哭似的一抽嘴角,虞清桑听他断断续续的哭道:"妈,爸要打我。"
虞清桑坐在床边,把唐安琪抱到怀里,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他那汗湿的短发:"安琪别怕,不打你,谁也不打你。"
在北平住了两个多礼拜,唐安琪慢慢的恢复了神智。
他认出了虞清桑,这让他立刻就想离开此地。可是去掉夹板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动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精赤条条的躺在床上,他第一次在虞清桑面前感到了羞耻。
虞清桑只要在家,便一定要亲手照顾他的起居。他瘦的没了分量,虞清桑可以轻松的把他抱到抽水马桶上坐好。他红着脸低下头一动不动,而虞清桑站在一旁等了片刻,恍然大悟,连忙转身走出去了。
唐安琪长叹一声,他想自己其实死了更好。
唐安琪记得自己是入了狱,可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事到如今,他对虞清桑说道:"师爷,你我的缘分是尽了。你行行好,把我送到戴黎民家去吧。"
虞清桑伺候他解手,伺候他吃喝。手上缠着一条热毛巾,他从头到脚的为唐安琪擦拭:"屁话!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他了?"
唐安琪不想看到虞清桑,因为看了之后心里难过,不如不看。赤条条的趴在床上,他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了臂弯里。
而虞清桑直起腰来审视了他的**,片刻之后,伸手在他的赤脚上捏了一把。
把毛巾遥遥抛进水盆里,他走到床边把唐安琪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态。单腿跪在床上,他用双手握住对方的肩膀,忽然俯身在对方的胸前咬了一口。
唐安琪吓了一跳,甚至没有想起反抗,单是抬头愣愣的看他。
虞清桑脸红了,唐安琪的惊愕目光炙烤着他的脸皮,可是随即他示威似的伸下手去,把滚热巴掌捂上对方腿间。
唐安琪打了个冷战,仿佛难以置信似的瞪着他:"你干什么?"
虞清桑轻轻揉搓了他:"安琪,你忘了你曾经发过的誓言吗?你说过你要一生一世忠于我,永远保护我爱戴我。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可是你还记得吗?"
唐安琪目前全身上下,只有右手右臂还是灵活的。神情木然的看着虞清桑的眼睛,他轻声反问:"师爷,这不恶心吗?"
虞清桑温柔的托住手里那一团冰凉的软肉,两枚饱满的卵蛋正在松软皮肉中活活的滚动:"现在恶心的是我,不是戴黎民了?"
唐安琪垂下眼帘,忽然神情刻薄的冷笑一声:"难道你还想效仿戴黎民?"
虞清桑的脸色变了一瞬,随即却又恢复正常。一根手指向下摸索着抵住那处入口,他开口问道:"为什么又爱上了戴黎民?原来不是很怕他吗?记不记得那时候你哭着扑到我的怀里,说他弄得你好疼,要疼死了。"
说到这里,他手上猛一用力,把半根手指硬生生的捅入了对方体内。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唐安琪并没有爆发似的大哭大叫,只是骤然闭上双眼,吸了一口凉气。
虞清桑一看他这个反应,心中就知道一年不见,唐安琪不再是先前那个傻玩傻闹的大男孩子了。不过这样也不错,有些事情,双方最好是心照不宣;他像个爹似的哄了这么多年孩子,也累了。
缓缓的抽出手指,他对唐安琪说道:"安琪,放清醒些,我总比戴黎民强。我不会伤害你,你安心的留下来,就像原来那样无忧无虑。"
茫然
唐安琪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心里想一想戴黎民,想一想小毛子,想到最后就觉得自己不能死,得活着。就算将来有一天真活不成了,也不能束手待毙的死在床上。
他这么想的时候,往往正是独处一室,周遭寂静,心思澄明。可是等到虞清桑一出现,他方寸大乱,不由得就想一头冲到墙上撞死。
他不怕虞清桑打他骂他,反正他原来淘气,也不是没挨过对方的打骂。可虞清桑现在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垂涎三尺的要亲他摸他了。
父亲一样的人物对他作出这种狎昵举动,他真是感到了忍无可忍。
□的躺在大床上,他分开双腿任人研究。虞清桑坐在床边,似乎对他前面这套传宗接代的物件更感兴趣,托在手里轻轻的揉搓。唐安琪一声不吭的望着天花板,毛骨悚然的沉默无语。
良久之后,虞清桑发现手里那软皮条似的东西开始有了鼓胀的趋势。记忆中的小狗鞭一点一点的伸了出来,红通通硬邦邦的直颤。
这回可以毫无顾忌的尽情抚弄了,虞清桑伸手把它攥住,满心都是羞涩与好奇。他想这大概是安琪身上最丑陋最隐秘的器官了,其实也不算很丑,只是怪模怪样的,简直刺激了他的眼睛。
"安琪……"他温柔的轻声笑道:"怎么好意思啊?"
唐安琪冷着脸告诉他:"男人都这样,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虞清桑想起了书上的种种描写,不禁来了兴致,开始上下撸动手中物事。唐安琪依旧冷着脸,可是片刻过后忽然哼了一声,而虞清桑手上一暖,就有白浊液体射到了他的手上。
他收回手来嗅了嗅,随即皱着眉头转向唐安琪:"真臭!"
唐安琪闭上眼睛,知道虞清桑因为身有隐疾,所以在这方面是什么都不懂。若是放到先前,他一定要同情怜悯对方,可是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了,虞清桑简直就是在拿他大开眼界。
虞清桑洗过了手,又用毛巾为唐安琪擦净了□。走到床尾坐下来,他为唐安琪按摩双腿膝盖。
唐安琪很快就疼的出了冷汗,而虞清桑一边活动着他的小腿,一边说道:"疼了?疼也得忍着。再不运动,就要落残疾了!"
唐安琪闭了眼睛咬牙忍痛。这个时候,虞清桑就还很像先前的虞师爷,心狠手辣的为了他好。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在过去的九年中,只看到了虞清桑许多面孔中的一张。他以为虞清桑毕生都将是他慈父一样的师爷,没想到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但他隐隐的又有些庆幸,因为虞清桑是"不行"的。亏得对方不行,这要是行了,自己怕是要受大罪。
夜里,虞清桑上了唐安琪的床。
两人头脚颠倒着睡,唐安琪以为他是怕自己腿冷,然而大睁着眼睛躺了半天,他发现对方没完没了的摆弄着自己的赤脚,竟像是饶有兴味一般。
"这叫什么毛病?"他在心里想:"摸完屁股摸脚丫子,这有什么可摸的?"
他的膝盖僵硬着,一动就是疼,所以不敢蹬腿,只能任凭对方摸摸索索。忽然"哈"的大笑了一声,随即他欠身怒道:"他妈的别挠我!"
虞清桑的声音在夜里响起,非常和蔼:"小兔崽子,脾气这么大。"
一夜过后,虞清桑起床穿衣,唐安琪也坐了起来。虞清桑出门站在院子里打太极拳,他拄着拐杖,也东倒西歪的起了立。筋骨关节一起发出尖锐的刺痛,他坚持挪到了窗前,眼泪都要流了出来。想起小时候玛丽苏曾经给他讲过一个童话故事,叫做《海的女儿》,他就不禁有感而发,心想自己把路走的这样痛苦,大概也和那条美人鱼差不多了。
窗外没有什么可看的,虞清桑那太极拳也打的并不漂亮。唐安琪转身要往回走,不想腿上一时使错了力气,咕咚一声就跪了下去。虞清桑在外面听到了房内传出的痛叫,但是不为所动,继续练拳。
年纪眼看着就要奔四十了,他须得好好保养身体。
虞清桑打完一套太极拳,然后洗漱一番,和唐安琪在桌前对坐下来共进早餐。这个时候他恢复了常态,一边是自己吃,一边隔三差五的给唐安琪夹菜,又对唐安琪说道:"快点吃,别走神。"
吃过早饭,他出门去了,唐安琪拄起拐杖继续走路。
唐安琪现在的心境,和先前相比,又有不同。他知道在外人的眼中,自己是死在狱中了,从此世界上简直就算没了自己这个人。
凭他现在的身份,是不适宜再为金含章工作了,如果军统组织能够从此把他放开,那他想着,自己可不就又成自由人了么?
自由二字,意味着他可以去找狸子。当然,找到狸子之后,两人最好离开天津。沦陷区终归是不安全的,他们两个可以往南跑。
思及至此,他高兴起来。可他随即又想:"要是宝山还在,大家就可以一起走了。"
他心里一阵难过――细细一想,宝山其实一直对他很好。
唐安琪按顿吃饭,挑好的吃,以便有力气锻炼身体。下午虞清桑回了来,进门后见他正在拄着双拐走路,便很赞许的笑道:"好,好,安琪懂事了。"
唐安琪"嗯"了一声,想起虞清桑先前也曾这样关怀过宝山。宝山做错了事情,他不客气的大骂;宝山有了成绩,他满面春风,似乎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自己有一次往宝山屁股上抹辣椒油,他为了给宝山报仇,还把自己打了一顿。
可是事到临头,也不过如此。他战,他降,他想怎样就怎样,别人只是炮灰,死活都不重要。
想到这里,唐安琪就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意思。
到了晚上,虞清桑倚靠床头坐了,对身边的唐安琪讲述如今长安县内的情形――一切都很好,吴耀祖也很好。
唐安琪背对着他,带听不听的摆弄自己的手指头。他最近吃的不少,可是没有见胖,手指头细细长长的,依旧很像爪子。
于是虞清桑说着说着就不说了。仿佛犯了某种瘾头似的,他忽然很想看看对方的□。
唐安琪仰卧在床上,光着屁股,双腿大张。
虞清桑侧身枕上他的胸口,用手指去弹前方那根直立着的小狗鞭。忽然一下子力气使大发了,疼的唐安琪猛然一挣,两条腿要动不动的也微微抬了一下。
虞清桑暗暗的笑了,觉得这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十分有趣。扭头望向唐安琪,他发现对方拧着两道眉毛,正在盯着天花板发呆。
虞清桑觉得很满足――原来想做而不能做、做不出的事情,现在可以做了。眼睛凝视着唐安琪,一只手向下又去轻轻拈住了那根东西。像对待春天田野上一颗鲜嫩的野菜一样,他用指甲狠狠的一掐!
唐安琪"嗷"一嗓子嚎出来,登时就翻身佝偻成了一团!
唐安琪胯间那一套东西,眼看着就缩得快没了影子。惨叫一声过后,他没了动静,屏住呼吸直瞪眼睛,直过了半天才颤巍巍的吁出一口气。
虞清桑坐起来看着他,这回又是得偿所愿,可是很奇妙的,竟然没有让他感到更满足。大概因为唐安琪的确是疼得厉害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嘴角抽动了一下,虞清桑似笑非笑的从鼻孔呼出一股子凉气。
怎样都是不对劲,先前压抑伪装着,不对;现在肆无忌惮了,依旧不对。先前是苦了自己,现在是苦了安琪。
六神无主的忽然扑上去压住唐安琪,他低下头在对方身上乱咬一气。咬够之后狠狠搂住唐安琪,他气喘吁吁的低声问道:"安琪,你怎么变了?你不是和我最亲近的吗?如今怎么变了?"
唐安琪猝不及防的挨了好几口,可是没有回答,因为感觉虞清桑既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可见是已经完全不讲道理。自己都这模样了,就别陪着人家耍嘴皮子了。
各求平安
虞清桑近来很犹豫,一时想要挪窝回天津,一时又舍不得如今的位置。回天津自然也不是要做平头百姓,不过话说回来,天津毕竟只是天津,北平这里可是真正的临时政府。
他小心翼翼的敷衍着身边所有的日本官儿。是敷衍,是交际,不是拍马屁。他懂得人心,知道对于狗腿子一流的东西,日本人也是看不起的,所以得把架子绷起来,让人看出他是位有思想的清流名士。
和糊涂蛋们的热情相比,自然是清流名士的依附更可贵、更得人心。
虞清桑觉得日本人对待自己都还不错,中国同僚们却是一个个居心叵测。和这些人闲闲的共度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常常让他感觉十分憋气。幸而回到家后,还有一个唐安琪可以让他高兴一下。
唐安琪一直在很努力的走路复健。如今已是腊月时节,经过这两个多月的锻炼,他终于可以抛开拐杖,自己踉踉跄跄的行走,左臂倒是完全恢复了灵活,只是不敢太用力气。
他胖了,白皙面颊也透出了粉红。额角短发总是汗湿着的,因为不肯闲着。虞清桑每天从外面回来见到他,心中就是一喜,那感觉类似古墓周围开出了层层鲜花。
这天晚上,他推了两个饭局,急急的赶回家里吃饭。进门时,饭菜已经摆在了桌上,唐安琪端着一碗米饭,正伸了筷子要夹菜。
抬头看了他一眼,唐安琪主动说道:"回来啦?"
虞清桑微笑着脱下了外面大衣裳,然后让仆人给自己送一碗饭。稳稳当当的坐在唐安琪对面,他就见对方气色越发好了。
然后望向桌上菜肴,他不吃,先把好的挑出来夹到唐安琪面前。唐安琪老实不客气,狼吞虎咽的一味大嚼。
唐安琪吃饱之后,也不休息,继续满地的走。待到仆人把杯碗盘碟全部撤走了,虞清桑走到他面前,抬手给他擦了擦汗。
过了新年,唐安琪该满二十七岁了。他那种线条柔和的面孔,最不显岁数,只要没有皱纹,那看着就总有一点少年影子。可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他满身的汗味,都是真正男人式的了。
虞清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对待他――当小孩子那样哄?人家已经不吃那一套。当个成年人一样进行利诱威逼?那更不好,同僚们已经让他够疲惫了。
"你当初要是听了我的话,"他忍不住说道:"那现在该有多好?我身边还真是缺你这样一个帮手。"
唐安琪似乎是有些不耐烦,把头一扭:"不听!"
虞清桑在他头上轻轻的打了一巴掌,态度是又气又笑:"你个臭小子!"
唐安琪转身要走,可是又被虞清桑拽了住:"安琪,洗澡吧,洗过澡后好上床去。"
唐安琪乖乖洗了澡,然后光着屁股在床上摆了个"大"字。
眼看着虞清桑也湿着头发走了过来,他没好气的说道:"还摸?你把我摸的都快肾虚了!"
虞清桑在床边坐了下来:"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心里有了戴黎民,就连摸都不让我摸了?"
唐安琪枕了双臂,忽然换了得意洋洋的面孔:"狸子不摸,狸子是用舌头舔的!"
虞清桑听过这话,愣了半天,末了才反应过来。"嗤"的笑出一声,他抬手在唐安琪的大腿上打了一下:"这叫什么屁话!"
唐安琪闭了眼睛不言语,仿佛是要入睡。而虞清桑盯着他那□看了良久,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很想把唐安琪干了。
可这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虞清桑在床边坐了半天,最后索然无味的上了床。抬手关上电灯,他在黑暗中抓住唐安琪的命根子,无话可说,也就睡了。
在北平虞宅陷入一片黑暗之时,文县吴宅倒是一片灯火通明。
吴耀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望着眼前这人目瞪口呆――这人穿着一身桶似的棉袄棉裤,眉毛胡子都凝结着霜,要是对方不做自我介绍,他真没看出这是戴黎民。
戴黎民是翻墙进来的,落地就被巡夜卫兵逮了个正着。他大声嚷着要见吴队长,卫兵看他目的很明确,便在请示过后,把他押到了吴耀祖面前。
"前边实在是走不过去了!"戴黎民冻得哆哆嗦嗦,把两只手揣进棉袄袖子里:"通缉令上添了我的照片,我怕我这模样混不过去。"
吴耀祖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听明白:"你上通缉令了?"
戴黎民打了个打喷嚏:"我在天津见了虞清桑一面,然后就上通缉令了,躲进租界都没用。这大冬天的,我在外面逛了两个多月。"
吴耀祖摸到身边手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于是你就跑到我这里来了?"
戴黎民答道:"长安县根本进不去,我被困在文县,也就只认识一个你。虽说咱俩当年有仇,不过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冒一冒险。你要是肯收留我呢,我保一条命;你要是拔枪毙了我呢,也没关系,我走不多远,迟早得让人抓住!"
吴耀祖走到他身边,抬手摘下了他头上的狗皮帽子。戴黎民露出本来面目――头发长,胡子也长。吴耀祖一直记得他是个英俊青年,没想到他能变成如今这样。
"你说是虞清桑通缉了你?"
戴黎民点了点头,其实心里也是打鼓。他不知道吴耀祖这人记不记仇,反正凭着当年他的所作所为,吴耀祖要真是一枪崩了他,也不算他委屈。但是没办法了,吴耀祖这人名声一直不坏,他豁出一条性命,过来试上一试。
吴耀祖想起了自己和戴黎民之间发生过的几场大战――长安县那一次算是顶峰,后来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对战,整个县城都被他们轰没了。
那个时候,他还有理想,他还对着地图构想过如何收复东北。他没料到自己会有今天。
吴耀祖没有毙了戴黎民,他让人给戴黎民端来一顿晚饭。戴黎民捧着大碗往嘴里划拉白米饭,他坐在一旁,手里捏着扁扁的一小瓶洋酒,不时的抬头灌上一口,然后面无表情的咽下去。
等到戴黎民吃完了,他忽然来了一句:"胡子不错。"
戴黎民自己摸着脸:"原来我也不知道我是连鬓胡子。"
他从胡子上摘下两颗大米饭粒,然后开口说道:"劳驾,给我找把剃刀,我有日子没洗脸了。"
戴黎民刷了牙,漱了口,满脸涂了香皂泡沫,对着镜子刮胡须。把脸打扫干净了,他抄起剪刀,揪起一把头发就要剪。吴耀祖见了,连忙出言拦道:"你这不对。"
然后他叼起一根烟卷点上火,东倒西歪的站起来走到了戴黎民身后。右手接过剪刀,左手放开手杖,他慢条斯理的剪短了戴黎民那满头乱发。
满地都是戴黎民的毛发,戴黎民露出本来面目,吴耀祖冷眼旁观,就觉得他虽然面貌依旧英气勃勃,但是见老了。
戴黎民没有多看吴耀祖,可也觉得吴耀祖不但见老,而且连先前那股子英气都没了,看起来就是个魂不守舍的酒鬼。
不速之客
除夕夜里,虞宅一片寂静。
仆人老妈子都被放回家去过年了,虞清桑没有返回长安县去看太太和嘉宝。把院门一关,他宁愿守着唐安琪。
午夜时分,远近零星传来几声鞭炮响,北平城里百业凋零,新年也是过得有气无力。虞宅一片黑暗静谧,只有卧室窗口透出隐隐的光亮――房内没开电灯,只在桌上立了一根红烛。随着大床发出的吱嘎声音,红烛的光芒一跳一跳的摇撼。
床上蒙着大被,被子下面起起伏伏,是一幅波涛汹涌的激烈景象。忽然唐安琪挣扎着从上方抬起头来,要哭似的叫了一声,可随即棉被一掀,把他又盖回了下方。而他那扬起来被绑在床头栏杆上的双手,虚抓几把之后攥住栏杆,抽搐似的越攥越紧。
他在被窝里一定是骂人了,声音闷而含糊,内容十分难听。骂了两句之后,他开始呜呜的哭。一只赤脚从上方蹬了出来,他的身体已经是被对折了。有坚硬的物事抵上了他的股间,他啊啊的大叫,一边叫一边被那东西撑开了身体。
徒有其形的假玩意儿,当然是永远□。唐安琪快要被虞清桑捅断了肠子,疼的险些昏厥过去。虞清桑扛着他的两条腿压下来,也像一般男人干事似的,只是身上衣裤整齐,单用器具操弄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渐渐风平浪静,只有余波还在荡漾。唐安琪费力的把头又伸出了被窝,可是一只手摸上来抓住他的头发,缓慢而坚决的把他向下扯了回去。啧啧的**声隐隐响起,伴着虞清桑的沉重喘息。
虞清桑终于得偿所愿了。
在憋闷黑暗的被窝里,他第一次感到了痛快。虽然身体上只是作势而已,可在心中,他体会到了一种陌生的好滋味。这滋味甜美辛辣,让他几乎快要激昂慷慨――他可是从不激昂慷慨的。
紧紧的搂着唐安琪,唐安琪是他的孩子,情人,猎物。
"你若能永远都是十六岁……"他用手臂往死里勒紧对方,喃喃的自语:"那该多好!"
十六岁的唐安琪像一枚鲜艳的糖果,天真活泼,无条件的爱着他。
红烛燃到尽头熄灭了,他压着唐安琪,躲在被窝里还是不肯出来。唐安琪被他揉搓的快要没了人形,心想师爷这是要疯了。
他决定开始筹划着逃跑,不跑不行了,虞清桑白天像个人,夜里像个鬼,兴许哪天一高兴,会把他捂到锅里炖熟吃掉。
翌日,大年初一,虞清桑向唐安琪道歉。
唐安琪没有多说,因为不想和眼前这个虞清桑再费口水。他心里有个属于自己的虞师爷,还是原来的样子,已经死了。和虞清桑交流的太多,也许会影响他对心中那个虞师爷的感情。
虞清桑道过歉后,就照例出门打太极拳。唐安琪趴在床上,自己背过手去揉屁股,心想自己这屁股招谁惹谁了,狸子来弄就算了,起码狸子是很快活的;师爷拿个假玩意儿来乱捅一气,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
正当此时,虞宅大门忽然被敲响了。
敲门声响的很激烈,隔着两道大门清晰传来。虞清桑一愣,随即迈步向外走过一进院子。在大门前停住脚步,他出言问道:"谁?"
吴耀祖的声音响起来:"我!"
虞清桑迟疑一番,伸手拉开门闩推开大门。抬头望去,他大吃一惊――吴耀祖带着几名勤务兵打头,后方跟着虞太太,虞太太怀里还抱着嘉宝。
"哎哟!"他恨不能立刻把门关上:"你们怎么来了?"
虞太太胆怯的偷眼去瞧吴耀祖,仿佛是不敢言语,而吴耀祖上下打量了虞清桑,随即答道:"大过年的,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看看你。"
然后他又问道:"你这儿有地方停汽车吗?我们是开汽车过来的!"
虞清桑刚要回答,吴耀祖已经拄着手杖,率先迈进了院门。
吴耀祖进院之后,自作主张的长驱直入,一边走一边环视周遭房屋,末了回头对着虞清桑笑道:"房子不错!"
虞清桑既然不能把这三位不速之客撵出去,只好露出微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院子没什么款式,不过花坛砌的很别致。"
吴耀祖抬起手杖往里院一指:"进去瞧瞧行不行?"
虞清桑略一迟疑,而就在这个空当里,忽有一人衣衫不整的冲了出来,口中大声喊道:"嫂子!"
虞太太站在后方,一直像惊弓之鸟一样不敢抬头,忽然听了这声呼唤,抬头一看,正是唐安琪跑了过来。她本来认定唐安琪是死了的,可是此刻光天化日,她竟是不但不怕,而且下意识的就把嘉宝转交给了身边的小勤务兵,然后颠着两只小脚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唐安琪,张口便哭:"哎呀我的孩子呀……"
虞太太糊里糊涂的,忍不住就是要哭。而嘉宝被虞太太宠惯了,这时见虞太太去抱陌生外人,心中就生起一股怒火,也跟着高声嚎啕起来。
唐安琪却是无暇痛哭。当着众人的面,他大声说道:"嫂子,我要跟你回家去,在这儿师爷欺负我!"
此言一出,虞清桑几乎当场晕了过去。吴耀祖站在一旁看着好戏,心中倒是佩服戴黎民的本事――戴黎民就预料到虞清桑会把唐安琪藏到家里,没想到猜得还真准。
而唐安琪很不要脸,继续对着虞太太说道:"嫂子,你救救我吧,师爷逼着我和他睡觉。"
虞清桑听到这里,脸都白了。一把扯过唐安琪,他扬手就抽出一个大嘴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唐安琪被他打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虞太太没见丈夫这样愤怒过,吓的哭都不敢了,木呆呆的站在一旁,两只手向前伸了好几次,意意思思的想要去扶唐安琪。而吴耀祖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很没诚意的惊叹一声:"原来旅――还活着!"
唐安琪捂着半边面孔,索性不起来了,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去瞪虞清桑。虞清桑想到他那屁股被自己玩弄了一夜,如今这样坐在雪地上,不知对身体是否有害,便急的弯腰又揪着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这回院内众人面面相觑,唯有嘉宝止住哭声,向虞太太伸出了双手,奶声奶气的喊:"娘,娘!"
唐安琪看了嘉宝一眼,不是很确定这孩子的身份,同时也不大关心。不能再像个猫狗似的被虞清桑关起来养了,他想自己须得恢复先前的身份,及至旁人都不防备他了,他再找机会脚底抹油,开溜。
寒风刺骨,卷着雪沫子往人脸上吹。虞清桑很烦恼的看着面前这几位,末了低声说道:"别站着了,先进去坐。"
91相持不下
虞清桑神情不定的坐在房内,因为家里没有仆人,所以众人无茶可喝。唐安琪坐了一屁股雪,这时进了来,嘴里呶呶的依旧是说――师爷怎么欺负他了,他如何的不愿意了……也没个忌讳,听得虞太太变脸失色。
吴耀祖轻轻搓着两只冰凉的手,倒是面无表情。是戴黎民求他大年初一赶来添乱,而他无所事事,心里对虞清桑又始终是有些恨,所以乐得答应下来。其实戴黎民那人也不错,他想,起码有一说一,让人觉得痛快。
唐安琪说到最后,并没提要走的话,只用了赖唧唧的声调闹道:"我要回家去!"
虞清桑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也不看他。
虞太太搂着嘉宝,怯生生的溜了丈夫一眼,嘴唇动了几动,末了才蚊子哼似的说道:"安琪不愿意……就让孩子回家吧……"
虞清桑沉着脸没理她,而是转向了吴耀祖,阴风凛凛的低声说道:"家务事,见笑了。"
吴耀祖好整以暇的一点头:"的确是让我开了眼界。"
唐安琪知道若论心计,自己不会是虞清桑的对手,所以索性大闹一场,纵算无用,也要扒掉对方那张平和慈悲的画皮。
房内一时寂静,嘉宝很不耐烦,在虞太太的怀里拱来拱去。虞太太梦游似的涨红着一张脸,下意识的低头还要逗弄孩子:"嘉宝,看,那是你爹。"
嘉宝转动着一双水盈盈的黑眼珠子,毫无兴趣的扫了唐安琪一眼,他挣扎着溜下虞太太的大腿,磕磕绊绊的走到了虞清桑身边,极力的向上伸出一只小手:"伯伯!"
虞清桑弯腰把嘉宝抱了起来,又把那只小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嘉宝真乖,比你爹懂事。"
唐安琪对儿子毫无感情,此刻便是退了一步,心想外面若是有人接应,自己这时说逃也就逃了。可吴耀祖现在成了师爷的人,嫂子虽然胖大,但也做不成挡箭牌――他情急之下,忽然来了一句:"师爷,你放了我吧,一个嘉宝还不够你养的?你把他当成我好啦,反正我们两个看着也挺像。"
虞清桑抬起头,和蔼的答道:"胡说八道。"
吴耀祖默然观看着这场好戏――他也没想到虞宅竟会如此空荡,若能早知道这个局面,那戴黎民一个人就可以把唐安琪救走了。
没有戴黎民,凭着他的本事,当然也能做到。不过犯不上去做,因为他既没爱上唐安琪,也没想和唐安琪睡觉。
唐安琪低头走到了虞太太身边坐下,低声咕哝道:"嫂子。"
虞太太怀里没了嘉宝,两只手仿佛都没了地方放置。安琪是她的宝贝,丈夫是她的天神,她在虞清桑面前一生自卑,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吃醋。这时看着唐安琪,她满心作难,想要说话,又不敢出声,同时心里也很疑惑――丈夫是从小"不行"的,和安琪怎么睡?
唐安琪这时对着虞清桑又道:"师爷,我可没嫂子那么好性儿。你再逼我,别怪我当着人说出难听的来!"
虞清桑轻轻嗅着嘉宝的软头发:"威胁我?"
唐安琪答道:"没错,就是威胁你。"
"如果我不吃你这一套呢?"
唐安琪笑了:"你失面子我**,咱俩算是平局。"
虞清桑垂下眼帘望着嘉宝的小模样,看着看着就把孩子搂紧了:"安琪啊……"
他很怅惘似的长叹一声:"行,回家。咱们一起走,回去过年。不过我不放你,你也守点本分。要是将来总管不住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虞清桑和唐安琪一起回房,去换厚衣裳准备出门。这回两人单独相处,虞清桑一边系纽扣,一边淡淡的问道:"从哪里学来的泼妇手段?"
唐安琪弯腰穿鞋:"我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是原来敬重你,不敢在你面前撒野。"
虞清桑又道:"这样不好,不成体统。将来三四十岁了,也还是坐在地上耍赖?"
唐安琪答道:"你成体统,我把你当爹,你捅我屁股。"
虞清桑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安琪,我很喜欢你。"
唐安琪冷笑一声:"喜欢我的人就多了,难道我还得挨个儿的全陪他们睡一觉?师爷,别说那话了,我听着牙碜。"
虞清桑听到这里,停顿片刻,转而又道:"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惦记嘉宝。"
"嫂子把他养的挺好,我没什么可惦记的。"
"毕竟是自己的骨血,难道就不想着传宗接代吗?"
"没用。我倒是个带把儿的呢,可是我那父母若能活到现在,也无非是多操几十年的心罢了。我只知道我爷爷叫唐约翰,小名拴狗,除了这个就没别的。将来嘉宝的孩子长大了,大概也只记得他爷爷我叫唐安琪,妈的不知怎么回事,一辈子总被人当兔子玩!"
虞清桑把自己的厚呢礼帽拿起来,扣到了唐安琪的头上:"净说胡话!"
当着众人的面,虞清桑拉着唐安琪的手往外走。虞太太抱着嘉宝跟在后面,吴耀祖则是率先上了打头汽车。
没等他那汽车发动,虞太太抱着孩子又过来了――后排座位挤不下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唐安琪很高兴的想要下车,可是虞清桑不让他动。虞太太见状,就识相的推门离去。嘉宝唯我独尊惯了,眼看伯伯拽着别人不松手,又是生起气来,把个小嘴撅成花骨朵。路上吴耀祖逗他说话,他也不理。
天黑之时,汽车终于进入了长安县地界。把虞家全体送进清园之后,吴耀祖没有下车,直接返回文县。
在家中后院一间小屋里,他见到了戴黎民,并且讲述了今日的情形。戴黎民一听,果然捶胸顿足:"你怎么不把他直接扛回来呢?姓虞的总不会是你的对手――唉呀,你这是错失良机嘛!"
吴耀祖这一天滴酒未沾,有点犯瘾,捏着一小瓶洋酒又开始往嘴里灌:"你只是让我过去瞧瞧情况,可没说让我把唐安琪扛回来。"
戴黎民急得直叹气:"唉,那不就是顺手的事儿吗?安琪现在怎么样?"
吴耀祖拎起褐色的洋酒瓶子,对着电灯晃来晃去,看那洋酒在里面荡漾:"他很好,只是被虞清桑睡了。"
戴黎民立刻瞪了眼睛:"什么?!"
吴耀祖没有看出唐安琪的魅力所在,所以也不是很理解戴黎民的痴情:"虞清桑把唐安琪睡了。"
戴黎民登时就激动起来――首先,唐安琪是他的,唐安琪被人睡了,就等于他戴上了绿帽子;其次,唐安琪最不喜欢被人睡,他爱了唐安琪这么多年,如愿以偿的次数都少的可怜。他舍不得动的人,却被虞清桑那个老王八蛋动了,这他娘的着实可恨!
"大哥!"他对着吴耀祖一抱拳:"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帮帮忙,帮我把安琪从老王八蛋那里弄出来。"
吴耀祖笑了一声:"凭什么?"
"凭你我当年都是这地面上的英雄,你我――"
没等他说完,吴耀祖一摇头:"土匪就是土匪,和英雄有什么关系!"
"相好是交情,对打也算交情嘛!你我打了好几年,硬是打了个平局,这不也是个缘分?大哥,帮帮兄弟,兄弟是真没招了,要不然也不能赖在你这儿过年。只要是能把安琪救回来,那我们两个立刻往南跑,绝不再给你添麻烦!"
说完这话,他上前两步,凑到吴耀祖面前:"大哥,行不行啊?要不我给你磕一个?"
吴耀祖带着酒意看向他:"别和我装傻充愣。我帮你是人情,不帮是本分!"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今日我有事外出,所以只有一更。
夜奔
唐安琪完全摸不清楚情况,可是当下的日子实在难熬,他豁出去盲信了吴耀祖,跟着那名对他招手的青年军官走入了黑暗之中。
如此过了一时三刻,虞清桑陪着吴耀祖走出楼来。吴耀祖拄着手杖费力坐上汽车,然后对着虞清桑一点头,说了一声:"再会"。
两辆汽车载着吴耀祖以及吴耀祖的卫士,就此绝尘而去。虞清桑若有所思的站在寒风中,暗想吴耀祖终日这样半死不活,一切事务做的全不合格,也难怪日本顾问要刁难他。也许真该用李香亭换下他了――是的,年后自己应该好好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就运动一番,让李香亭来做这个大队长。
他思索良久,末了打了个冷战,转身回去。楼上楼下的喊了一圈,他没有找到唐安琪;挨个房间推门找过,依旧未见对方的影子。
这时就看出了家宅辽阔的坏处,他有些生气,因为此刻实在是很想见到唐安琪。
吴耀祖还没走出长安县,汽车就被虞家追兵拦下来了。
虞清桑一言不发的命令吴耀祖等人全体下车,然后亲自查找车内各处,又把后备箱也打了开。一无所获之后,吴耀祖问他:"虞先生,你干什么?"
虞清桑并没有失态,颇为沉稳的告诉他:"安琪不见了。"
吴耀祖听到这话,不禁笑了:"你当他是个宝贝,可是我不。"
虞清桑也知道吴耀祖对唐安琪不曾有过想法。急躁而尴尬的笑了一下,他一边做手势请吴耀祖上汽车,一边说道:"清园太大,丢了个人还真不好找。"
吴耀祖没再搭话,只怕自己言多必失。
吴耀祖平平安安的回到文县家中。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的开进院内,他下了汽车,就见前方房门一开,泼出一片灯光,正是自己的副官领着唐安琪迎了出来。
唐安琪穿着一身夹袍,瑟瑟发抖的站在冬夜之中。不久之前他在身边军官的引领下钻进吴家汽车,而汽车开出没有多远,他又莫名其妙的被带下车去,坐上了路边一辆等候已久的新车。新车风驰电掣,不由分说的冲破黑夜,把他一直送到了吴宅。
吴宅大门缓缓关上,唐安琪急切的开口问道:"吴兄,你――"
吴耀祖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言简意赅的答道:"戴黎民在我这里,他要和你一起走。"
唐安琪大吃一惊:"狸子?!"
吴耀祖把唐安琪带到后院,让他进入了戴黎民所住的隐秘小屋。
屋内亮着电灯,这回双方骤然见面,戴黎民又惊又喜自不必提,唐安琪却是愣了一下,看着一脸虬髯的戴黎民没敢上前:"哟……"
没等他"哟"完,戴黎民几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抱住他转了个圈,口中笑问:"安琪!想没想我?"
唐安琪抬手摸了摸他脸上的胡子,感觉十分扎手:"狸子,你怎么变成这副德行了?"
戴黎民无暇回答,放开唐安琪转向吴耀祖,抬手抱拳一躬:"大哥,你没说的,太仗义了!大恩不言谢,将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你说句话就行!"
吴耀祖心想你们马上就要往南跑了,我以后上哪儿用你们去?不过人既救了,险也冒了,现在也就不必再计较这些小事。
"今夜是不能够再往前走了。"他看着戴黎民和唐安琪,忽然感觉自己活得冷冷清清:"县里的日本宪兵不归我管,明天能不能走出文县,我也不能保证。"
然后他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唐安琪双手推着戴黎民往前走,一直把戴黎民推的坐到了床边。
这回一抬腿跨坐到对方的大腿上,他捧着戴黎民的脸左右端详:"狸子,你这模样可真够难看的!"
戴黎民看他那脸蛋皮光肉滑,就故意凑上去用胡子扎他:"我这么难看,那你还跟不跟我好了?"
唐安琪把他搂到怀里,一下一下摸他的脊背。他那身体热烘烘的很结实,隔着衣裳都能觉出肌肉的弹性。唐安琪喜欢这样的戴黎民,他简直恨不能在对方身上亲昵的乱咬一顿。
戴黎民感受到了唐安琪的爱抚,所以一动不动,只把手臂环到了他的腰上。和上次那场夜遇相比,这回两个人仿佛是真真切切的一起返回了人间。
"都说我留起胡子就像变了个人。"他把脸贴到唐安琪胸前,喃喃的低声说话:"我之所以扮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上了通缉令。等将来咱们跑出沦陷区,我就把胡子剃掉,变回原来那样。"
唐安琪听了这话,知道戴黎民是要和自己做长长久久的打算了,心中又是一喜。低头把鼻尖埋到对方的短头发里蹭了一蹭,他嗅到了久违的气息――不臭,是讲卫生的狸子的味道。
"这回可是再不分开了。"唐安琪在他耳边说道:"狸子,我很想你。"
戴黎民有很多问题想要提出,可是在对方胸前闭上眼睛,他那周身软洋洋的像是浸入了热水,忽然很想就这样睡上一觉。
同时,他在心中做出预言:"这回大概能成!"
这句预言虽然并无根据,但是感觉十分强烈――他和唐安琪你追我赶的兜转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许真能修成正果了!
这一夜,两人都没入睡,嘀嘀咕咕的轻声讲话。唐安琪略去了自己那段特务经历,只从被捕之后开始讲起。最后提起虞清桑,唐安琪说道:"他不行。"
戴黎民没听明白:"什么不行。"
唐安琪没有详细讲那前因后果,只说:"他身体不好,心有余力不足。"
"干不成事了?"
"干不成了。"
戴黎民心里一阵高兴。伸手摸上唐安琪的屁股,他半轻不重的连掐了好几把:"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他想用都没那个本事!"
说完这话他坐了起来,对着唐安琪笑道:"宝贝儿,你躺着别动,让我瞧瞧你!"
戴黎民瞧到了唐安琪满身的浅淡疤痕――是鞭伤留下的印记。
唐安琪本来很无所谓,可是看戴黎民满脸痛心,自己也跟着委屈起来:"我这两条腿,左边胳膊,还有肋骨――"他自己浑身摸着给戴黎民看:"全他娘的断过!"
随即他又笑了:"我比吴耀祖运气好,他瘸了腿,我可没事。"
戴黎民心疼极了,俯身用他的胡子脸在对方身上乱蹭了一通,扎的唐安琪哎哎直叫。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上午吴耀祖过了来,对唐安琪说道:"虞清桑已经联络了日本宪兵,如今正在到处找你。"
说完这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有你的相片。"
唐安琪和戴黎民看着吴耀祖,一点主意也没有。
吴耀祖也是没主意。只好把房门关严,姑且把他们藏在了这间小屋里面。
两茫茫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唐安琪和戴黎民躲在小屋里,始终是没有找到逃出文县的机会。
吴耀祖来了,坐在一张大桌子上,两条腿长长的垂下去,显不出他的瘸。面无表情的看着唐安琪,他说:"虞先生病了。"
戴黎民听闻此言,恨不能一拳捣进吴耀祖的嘴巴里去。他知道当年在唐安琪那里,自己的分量没有虞清桑重;现在情形似乎是变化了,可也不敢百分之百的保准。神情紧张的观察着唐安琪的反应,他很怕对方的心意会动摇。
然而唐安琪并没有大惊失色,他坐在椅子上,只低低的答了一声:"哦。"
戴黎民生怕吴耀祖继续揪着虞清桑说个没完,便出言转移了话题:"如今出城的路口,还都被宪兵把守着?"
吴耀祖从桌子上溜了下来。低头找到手杖拄稳当了,他开口说道:"日久生变、夜长梦多。不能再等下去了。"
戴黎民也站了起来:"那……大哥你有主意?"
吴耀祖用手杖轻轻磕打着地面,一双眼睛不看人:"主意是有,不过算不得高明。"
戴黎民立刻谄媚道:"大哥,你又谦虚。"
大年初十这天凌晨,唐安琪和戴黎民早早爬出被窝穿戴好了,随着吴耀祖的副官走后门离开吴宅。为了避人耳目,他们连汽车都没敢坐,一路凭着两只脚连跑带跳,黑暗中就见三个黑影快速闪过,一眨眼就能走出老远。
副官熟悉情况,带着他们避开巡逻宪兵,平平安安的抵达了一处肃静宅院。院内黑黢黢的,唐安琪和戴黎民也不知此处有没有人居住,提着一口气跟着副官直往内走。而副官把他们引入一间房内,这回开了电灯,大方光明,副官才说道:"两位,这是我家,趁着天还没亮,快装扮起来吧!"
唐安琪和戴黎民昨日已经受了吴耀祖的嘱咐,这时便是各自忙碌。戴黎民换上一身粗布棉衣,然后头戴狗皮帽子,脚穿绒布面大棉鞋。唐安琪则是脱了身上衣裳,将一件花红柳绿的灰鼠皮袍子穿了上。袍子是时新样式,把他那身体箍的有腰有屁股。别别扭扭的坐下来,那副官把个假发套子扣到了他的脑袋上。
假发套子是个烫发的样子,前面还带了长刘海,一堆发卷堆在颈上肩上,看着倒也逼真。副官摆弄假发,唐安琪则是拿起早预备好的脂粉,一样一样的往脸上涂抹。昔日在妓院里混得久了,他对于化妆一道见得很多,所以这时无师自通,用小粉扑子噼噼啪啪的给自己拍出了一张粉脸。
戴黎民站在一边旁观,看到最后心里就想:"幸亏这是个男的――这要是个娘们儿,恐怕真就轮不到我了。"
唐安琪装扮完毕,最后将一件红披风系了上。披风后面连着个风帽,风帽边沿缀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唐安琪把那风帽掀起来戴好,一张脸就藏在了乌黑卷发和雪白兔毛后面,粉嘟嘟的看不清眉眼,只见嘴唇红通通的好看。
这时天已大亮,副官听得外面一阵马嘶,便把唐安琪和戴黎民带了出去。推开院门,一辆干干净净的马车已经停在眼前,唐安琪一掀帘子上车坐好,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一个大包袱,藏在了车内座椅的下面。
戴黎民也上了马车,和那车夫并排坐在外面。车夫一甩系着红绳的鞭子,吆喝一声便赶着马车向前走去了。
唐安琪和戴黎民心中紧张,惴惴不安,马车走的不紧不慢,却是坦然。几十分钟之后,马车在一道关卡之前停了下来,车夫和戴黎民把良民证都交出来让宪兵检查了,又陪着笑说道:"我们是警备大队陈长官家里的人,车里是女眷,您就别看啦!"
日本宪兵在这里守得久了,对于中国话已经是半通不通。对于女眷,其实是可看可不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上面命令下的严苛,不看还真是不放心。
手里拿着一张翻拍出来的唐安琪的照片,宪兵走上前去一掀马车车帘,就闻着车内扑鼻一阵脂粉香,而里面一个花枝招展的摩登美人抬起袖子一遮脸,很羞涩的把头扭了开去。
宪兵嗅了嗅香气,然后笑嘻嘻的挥手放行了。
车夫扬起鞭子甩了个脆响,心平气和的继续前行,一直走到道路尽头拐了弯。
大中午的,马车终于出了文县地界。
马车里面不时有响动传出,戴黎民这时才敢回了头:"安琪,干什么呢?"
帘子从里一掀,唐安琪伸出了脑袋:"我刚把衣裳换回来了!"
这时车夫止住马匹,然后对着戴黎民说道:"往前再走二十里是彭庄。过了彭庄就找机会上火车去济南,反正往南一出山东,这儿的通缉令就不好使了。"
戴黎民认真记下路线,又对车夫满口道谢。唐安琪则是蹲到一旁,双手捧起白雪满脸乱洗了一通。待到车夫交代完毕,他站起身来,一边擦拭着唇上口红,一边随着戴黎民向前走去。
在戴黎民和唐安琪在大雪地里疾行之时,虞清桑人在清园,已经病得力不能支。
躺在书房里间的小床上,他手边还摆着唐安琪的照片。唐安琪这次消失让他感到了不祥――他隐隐有了感觉,感觉自己可能真的是找不到对方了。
他让虞太太把嘉宝抱了过来。嘉宝坐在床尾,自得其乐的摆弄着两只布老虎。他没有玩伴,然而一个人就可以很热闹。嘴里模仿着老虎的吼叫声,他在床上扑来扑去,累出一头大汗。
虞清桑歪过头去,注视了小小的嘉宝。嘉宝的相貌真是像唐安琪,而且比唐安琪更适宜做他的儿子。可安琪就是安琪,他回首往昔,忽然发现唐安琪曾经那么爱过自己,可是后来怎么就不爱了呢?
费力的欠起身来,他对嘉宝伸出了一只手:"嘉宝,到伯伯这里来。"
嘉宝正在指挥两只老虎打仗,不耐烦理他。他伸长一条腿,轻轻蹬了孩子一下:"嘉宝?"
嘉宝生气了,扬起一只小拳头狠狠砸下来:"不去!"
孩子的力道当然小的可怜,虞清桑没有生气,只想:"孩子被太太惯坏了。"
然后他又想:"我看了这四十来年,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也并没有看过什么美景,殚精竭虑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目光全集中在了"人"的身上。
然后他把目光又射向了嘉宝――他身边的那些人,各有各的丑恶;与其去看他们,不如看看嘉宝。嘉宝美丽娇嫩纯洁,是"人"里面一道山清水秀的好风光。
不过,"看过"总是好的,不开一开眼界,心里就总是憋闷着不得自在。
虞清桑心里很乱,一直坚持的人生道理有些动摇,这让他感到了茫然。
挣扎着坐起来,他拿过一只小布老虎,要和嘉宝对战。嘉宝告诉他:"伯伯,老虎是要叫的!"
虞清桑微笑着问道:"怎么叫呢?"
嘉宝认真的张大嘴巴:"嗷唔!"
虞清桑把布老虎送到嘉宝面前:"嗷唔!"
生计问题
六月天,唐安琪和戴黎民终于风尘仆仆的抵达了上海。
华北是一番模样,上海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华北的情形是日益凄惨,上海这边却还保留着当年的繁华。唐安琪和戴黎民这时终于略略放心,虽然不知将来能否成功逃出沦陷区,但此刻走在大街上,总算不怕再被日本宪兵搜查审问了。
在法租界内的一家中等旅馆里面,戴黎民对着浴室内的玻璃镜子,终于剃下了那一部黑亮的络腮胡子。唐安琪倚着门框在后面看着,就见剃刀过处,胡须落下,一张熟悉面孔就慢慢的重新显现出来。
这一路奔波良久,戴黎民除了担惊受怕之外,倒是没遭什么大罪,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被太阳晒黑了。低下头用自来水冲净剃刀,他垂下眼帘,显出了两道浓眉毛,鼻梁也是挺拔溜直。
唐安琪忽然高兴起来,上前去摸戴黎民的脑袋:"狸子总算又漂亮回来了!"
戴黎民捉住他的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我可不敢再留胡子了,这几个月你天天嫌我难看!"
唐安琪抽出手来,继续抚摸他的面颊:"你喜欢小白脸,我也喜欢小白脸嘛!"
戴黎民立刻反驳:"我什么时候喜欢小白脸了?你天生是个带把儿的,我没办法也就是了;如果换个兔子站在我面前,我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妈的,敢说我是兔子!"
"我可没说那话!除了你之外,你看我还和哪个小白脸相好过?别说小白脸,大姑娘我都没找过哇!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是没钱没着落,等咱们将来安顿下来了,我先给自己修个贞节牌坊!"
唐安琪转身向外走去,且走且说:"这不要脸的!"
戴黎民洗脸梳头,把自己打扮利落了,然后就带着唐安琪出门吃饭。这二人都年轻,因为心里坦然,所以饭量也都不小。这一顿他们连吃带喝,十分满足,可是为了节省钱财,从下一顿开始,就日益简单起来,对付一餐是一餐。
这晚两人半饱不饿的回了旅馆,唐安琪悻悻的,洗漱过后便要上床睡觉。戴黎民知道他是没吃好,但是无计可施,只好糊涂着佯做不知,坐在窗前翻检两人的积蓄―― 他在天津的财产,大部分是被没收了,手里剩下的那点零头,东躲西藏之时也花了许多。亏得吴耀祖那人实在够义气,临别之时赠了他一笔款子,能够支撑他和唐安琪安然活到如今。但他们现在毕竟是个坐吃山空的局面,到达上海之后又分别换了一身行头,所以手中存款日益减少,简直令人心焦。
低头把钱数了一遍,他脸上忽然变了颜色:"哎哟,安琪,钞票怎么少了一沓?"
唐安琪闭着眼睛轻声答道:"我下午出门,用军票换了一些法币。"
戴黎民一听这话,几乎急了:"什么?法币早就不能用了,你换那个干什么?"
唐安琪这回把眼睛睁了开,不耐烦的答道:"笨蛋!法币在这里不能用,在重庆也不能用吗?现在一百块的军用票至少能换两百块的法币,简直就像用钱买纸一样,这样的便宜为什么不占?"
戴黎民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走到床前坐下来,俯身在对方脸上连亲了好几口:"安琪,你真聪明!"
唐安琪蜷作一团,软软的卧在床上,身体暖烘烘的散发出洁净的香皂气息。戴黎民凝视了他好半天,末了忍不住上了床,开始搂着他又亲又摸。
唐安琪很快就敞开了衣襟,被他调弄的面红耳赤,一只手向后捂住屁股,他昨夜被戴黎民央求着干了一次,现在还有些心悸。戴黎民不知怎的那么有兴致,气喘吁吁弄个不休,压得他一阵阵发昏。
两人在床上嬉闹一番,闹着闹着却又对骂起来。戴黎民怒道:"他妈的摸摸都不行了?"
唐安琪抓着戴黎民的头发:"要摸就正经摸,别对着下三路打主意!"
"我的人,我还不能随便动了?"
唐安琪一把扯了戴黎民的裤子:"你也是我的人,让我也来动动你!"
说完这话,他一翻身把戴黎民压到身下,耸着命根子乱蹭乱顶。戴黎民连忙把他掀了下去:"小混蛋,又讪脸!"
唐安琪滚到一旁,嘻嘻笑道:"许你干我,不许我干你?"
戴黎民一听这话,顿时感觉自己夫纲不振:"胡说八道!我这皮糙肉厚有什么好干的?"然后他把唐安琪拉到怀中:"祖宗,别闹了,我搂着你睡觉。"
戴黎民抱他,他也要抱戴黎民。天色渐渐黑下来,两人没开电灯,七手八脚的依旧不老实。末了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唐安琪枕着戴黎民的胳膊,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两人在上海耽搁几日之后,继续乘车南下。一番有惊无险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重庆。
进入重庆那天,他们正是遇上了一场空袭。戴黎民一手拎着皮包,一手拉着唐安琪,随着人潮涌进了一处防空洞内。在此之前,他们也经过了几场轰炸,所以此刻并不十分惊惶。唐安琪紧随着戴黎民,戴黎民牢牢抱住皮包――这一路他们省吃俭用,很是换了一笔法币。如果没了这一皮包的钞票,他们出了防空洞就得要饭去了。
幸好空袭持续时间不长,他们躲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听闻敌机是朝成都方向飞去了。随着众人挤了出来,唐安琪热出一身大汗,肚子里又是咕咕乱叫;戴黎民也是口干舌燥,怀里还抱着那只皮包。
他们从南到北走至如今,一路见了许多风光,真是大开眼界。如今身在目的地,走无可走了,两人尽管形象狼狈,却是安下心来,决定开始好好生活。
吃过两碗面条之后,两人眼看天亮,就先去旅馆开了房间,然后也不休息,自去找房安家。没想到这一找,就是找了半个多月。
末了,他们总算在一户人家里分租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屋,租金还很可观。
戴黎民既然没有差事,自然也无收入。他知道自己再闲下去,两人都得挨饿,故而打起精神,想要找些生计。唐安琪心想戴黎民是个土匪出身,打家劫舍或许很有经验,攻城略地也能算把好手,可是让他斯斯文文的凭着本领去赚钱养家,那着实就有些困难。
唐安琪并不看好戴黎民,可是自己这么多年也都是玩过来的。和戴黎民相比,他唯一的优势就是能说会道,而且还懂几句英文。
这天傍晚,两人愁眉苦脸的从外面回了来,饿的前胸贴后背,然而都没吃饭,潜意识中是想省下一顿。
房内热的如同蒸笼,唐安琪站在窗前向外张望,忽然一阵微风袭来,一张糖纸飘飘摇摇的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抬手摸下来一瞧,只见糖纸上面还印着英文,正是香港皇家糖果公司的字样。把糖纸送到鼻端嗅了嗅,他很怅然的闻到了久违的巧克力香气。
"难道我真的只是个废物?离了他,我就只有挨饿的份儿?"
他这样扪心自问,因为不愿再提"师爷"二字,所以只用了一个"他"。
这个念头让他很不服气。扭头看了戴黎民一眼,他心中又想:"我少吃一点没关系,狸子这么大的个子,是挨不住饿的。明天必须要拿出办法才行,哪怕是出去卖烟卷呢。不过卖烟卷是发不了财的,也许我可以去卖点别的!"
唐安琪一夜无眠,思索良多,可是并没有对戴黎民多说。戴黎民那脑子也没闲着――他总记着安琪晚上没吃饭,如果明天还是没有起色,那他真有意跑到城外打劫去了。
生活滋味
大上午的,天气阴霾,想必不会有空袭。唐安琪穿着背带裤子和长袖衬衫,因为天气阴冷,所以又额外预备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厚外衣,一时还不打算穿,随手放在了面前的摊子上。
说是摊子,其实只是在地面上垫了一块木板,上面摆着玻璃丝袜子,三花牌口红,丝绸印花的小手帕,以及几包留兰香口香糖。一屁股在干爽地面上坐下来,他抬头对着旁边的戴黎民说道:"你还是回市场里守着,一旦袜子到了,别管价格,多多的买进来就是!"
戴黎民这几天和唐安琪四处奔波,也了解了一些市场行情,这时答应一声便走。而唐安琪伸出干干净净的双手,把自己这一批美丽的货物重新排列一番,摆了个花样出来。
幸亏这一路上换了许多法币,可以充作一笔小小资本,让他能够把生意做得丰富多彩,不至于抱着香烟箱子到处去赚小钱。拿起外衣穿到身上,他静静等候着顾客光临,同时呼吸着附近咖啡店内散发出的甜美香气。
默默咽下一口唾沫,他发现自己和狸子都变得越来越馋了。不知为何,人一缺钱,胃口就变得越来越大,头发也长的越来越快。唐安琪出神的臆想着热汤面条的滋味,想来想去忽然醒悟,不禁发出感慨――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其实面条有什么好吃的?
正当此时,主顾上门了。
一名摩登打扮的妙龄小姐走到他面前,莺声呖呖的要买一支口红。唐安琪连忙把口红盒子端到她面前,让她自己逐支查看,挑选颜色。这位小姐正在慢条斯理的挑三拣四,忽然又有一名女士走上前来,伸手一拍小姐的肩膀,口中用英文问道:"密斯钱,这里能有什么好货色?我家里有真正美国来的口红,你若想要,我送你一支。"
唐安琪那英文虽然是久已放弃的,可因从小学得,印象深刻,所以此时一听就懂。对着面前这位小姐一笑,他用轻快的声音说道:"五百块一支,东西也不算坏啦。"
钱小姐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可是也没多说。扭头转向身后那位女士,她也讲起英文,不过那语气就有些迟疑了:"多谢你,我倒是并不缺少口红,只是没有粉颜色的,如今买下一支,备在家里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打开手上的漆皮小包,数出钞票递给唐安琪,然后拿起一支口红起身离去。唐安琪和颜悦色的道了谢,然后把钱揣进裤子口袋里,心中感觉十分得意―― 虽然世道艰难,可是后方的生活,总比前方要平安许多。一个人哪怕不聪明呢,只要舍得出力气,那也能挣来一口饭吃。
能够出入咖啡店的人,必定不会穷困潦倒,而且常以一男一女居多。战争时期物资匮乏,唐安琪面前这点货物不贵不贱,对于女士们又很富有吸引力,销路自然不差。及至下午戴黎民拎着一包袜子回来了,他已经把手帕和口香糖卖了个精光。
戴黎民来回挤了两趟公共汽车,又在混乱的大市场里度过半天,此时一身汗水尘土,看着十分狼狈。唐安琪挑了两双袜子放在摊子上,然后让戴黎民把其余袜子送回家去。戴黎民别的本领没有,力气是有的,二话不说拔腿又走。
天黑之前,戴黎民又来了。
他帮着唐安琪把余下货物收拾起来打了个包袱,这一天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唐安琪冻得手脚冰凉,面孔雪白。戴黎民攥了他一只手,感觉好像是攥着一块软软的冰。
"明天换我来吧!"他转头对唐安琪说道:"我不怕冷。"
唐安琪随着他慢慢的走,两条大腿犯起旧伤,从骨头一直疼到皮肉里。先是腿疼,后来渐渐的全身都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都受过伤,好好养息着没事,一旦劳碌受寒,那些旧伤就争先恐后的一起复活了。
"不用你。"他对戴黎民答道:"你哪有我机灵?"
从此处回家,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既不通公共汽车,人力车又都偏于贵,所以唐安琪和戴黎民照例是步行回去。两人半路进了一家面馆,唐安琪辛苦一天,不肯再在饮食上亏待自己。和戴黎民找了位子相对坐下,两人捧着盆大的海碗,头也不抬的大吃面条。面条是高价的,因为上面摆着两块油汪汪的排骨。
吃光这样一只大碗过后,唐安琪又买下四只肉馅大包子带走,算作两人入睡前的夜宵。
回到家中那间小屋,戴黎民忙忙的烧了几壶热水。两人用这热水洗漱擦身,末了唐安琪坐在床边,一边把双脚插进热水盆里,一边懒洋洋的打了个打哈欠。
戴黎民已经上床躺在了一旁,正要和唐安琪说两句闲话,不想唐安琪忽然站了起来,伸长手臂抓过了装着包子的纸袋。
戴黎民坐起来,开始和唐安琪分吃包子。
夜里,唐安琪那脑袋一沾枕头,便立刻入睡了。
睡到半夜,他醒了过来,周身疼的要命。戴黎民不睡了,坐起来为他揉搓全身,又说:"你别信不过我,我又不是个哑巴,怎么可能连几双袜子都卖不明白?"
唐安琪痛苦的哼哼唧唧:"家里更冷,不如出去,还能看看热闹。"
然后他仿佛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闭上眼睛呻吟:"哪儿能买到止痛药啊?不行,狸子,明天你得给我买两贴膏药回来,我有点受不了啦!"
凌晨时分,唐安琪闭上眼睛略睡了片刻,随即却是又被饿醒了。
戴黎民倚靠床头坐着,横抱着唐安琪打瞌睡。被褥潮湿,还是他那胸前更暖和一些。唐安琪疼极转怒,又捶又打的把戴黎民叫醒:"狸子,我他妈的好饿!"
家里是没有剩饭可吃的,因为两人全都不通烹饪之术。戴黎民下床提起暖水壶,给唐安琪冲了一杯热糖水。唐安琪双手捧着杯子,慢慢的一口一口喝下去,身体均匀的打着哆嗦。
喝着喝着,他忽然抬头说道:"狸子,你快上来,现在我可以让你舒服一次!"
戴黎民站在地上,正很怜惜的看着他发呆。听了这话,他简直摸不清头脑:"嗯?"
唐安琪把水杯放到床边的旧木桌上,随即自己撕撕扯扯的脱了裤子:"快点,反正我现在全身都疼,也不差一个屁股!"
戴黎民走到床前,扬手轻轻扇了他一巴掌:"屁话!你都这样了我还那样?我是畜生啊?"
唐安琪趴在床上,背过一只手拍了拍白屁股:"别废话,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戴黎民好容易有了一次快活机会,没想到却是发生在此情此景之下。把唐安琪翻过来摆成仰卧姿势,他抬起对方双腿扛到了肩上。唐安琪穿着一件大衬衫,领扣袖口都解开着。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他人在衣服里面,就显得很小。
戴黎民早被他教训的老实了,这时虽然得了许可,但也不敢放肆。唐安琪那身体少经风雨,依旧是紧的要命;他咬紧牙关腰上用力,缓缓的往里顶入。唐安琪闭着眼睛蹙着眉头,果然是一声没吭。
戴黎民小心翼翼的试探片刻,身心开始兴奋失控。唐安琪周身冰冷酸痛,如今被他火热的揉搓压迫,两种痛苦互相抵消,反倒是别有一种痛快。及至事毕,戴黎民抽身而出,察言观色的问他:"这回觉着怎么样?我弄没弄疼了你?"
唐安琪被他吮吸的嘴唇红肿,从肩头往下全是捏出的指痕。
"腿疼的像要断了。如今就算你对着我的屁股捅刀子,我都没有感觉。"他喃喃的答道:"不过还是胀的难受,你轻一点嘛,就好像和我有仇似的!"
戴黎民被他训的无话可说,也不睡了,在黎明晨光中开始忙碌――他决定不管唐安琪怎样坚持,今天自己都要代替对方工作一日。
戴黎民一片好心,然而到了晚上回来时,却是不动声色的犯起了疑心病。原来白天有位小姐停在他的面前,很诧异的发出一声疑问:"咦?"
戴黎民这时还没留意,热情的发出招呼。那名小姐仿佛是却不过情面了,买下一条手帕,一边付钱一边又道:"昨天我在这里买过一支口红,卖货的不是你。"
戴黎民有口无心的接过钞票:"那是我兄弟,今天病了。"
说完这句话,他以为就没了事,哪知对方竟然追问道:"病了?严重吗?"
戴黎民这时脑中电光一闪,随即答道:"多谢关怀,小病,没事。"
待到那位小姐离去之后,戴黎民不禁犯了嘀咕。他知道唐安琪模样好看,不显岁数,看着总还像个漂亮的大男孩子。人家小姐穿金戴银坐汽车的,不会无端跑过来问他,必是有个缘故在里面。
然后他就沮丧起来。心想安琪其实不必和我一起吃苦的,哪怕倒插门做个女婿呢,也能安安稳稳的吃香喝辣。
戴黎民这一夜并未多说多问,而唐安琪贴着膏药休息了一日,翌日清晨早早起来,一边清点货物,一边支使戴黎民去市场批发手帕回来。戴黎民酸溜溜的出了门,下午拎着一包手帕找到唐安琪,却见唐安琪喜上眉梢,便出言问道:"吃喜鹊蛋啦?"
唐安琪眉飞色舞的告诉他:"狸子,我上午借到了一笔钱,不要利息,你说怎样应用比较好?"
戴黎民大吃一惊:"你从哪儿借的?"
"一位钱小姐,人家有钱得很,看我背井离乡的挺可怜,就掏出一沓子钞票,要资助我。我哪能无故要女人的钱?不过呢,不要又是白不要,所以我给她打了一张欠条,说是三个月内全款归还给她。"
戴黎民勉强笑了一下:"钱小姐?还真不辜负她这个姓!她在你这儿买过东西?"
唐安琪点了点头,然后又道:"狸子,你看我这个人缘,不服不行吧?!"
小两口
一九四零年的农历新年一过,唐安琪和戴黎民跑到乡下去了。
凭着钱小姐借给他们的那笔资本,他们大大的囤了一批货物。货物压在手里放了一个多月再卖,他们立刻就发了一笔半大不小的横财。
手里攥着钞票,唐安琪想要开一间铺子,正正经经的把生意稳定下来,可是城中铺面都不便宜,买下来是不合算的,租也有些为难。两人因此彻夜的商议了一番,末了决定改变战略,到城外村里去继续经营。而且听说轰炸季节即将到来,城外山村相对还能更安全些。
在城外两座新村之间的集市上,唐安琪的杂货铺开张了。
杂货铺依旧是租下来的,前后分成两部分,前方是铺子,后方是卧室。铺子里面摆着玻璃柜台,唐安琪捧着个热水袋坐在柜台后面,因为年后在乡村理发匠那里剪坏了头发,所以近来总是歪戴着一顶花格子鸭舌帽。
于是钱小姐在路过集市时下了汽车,遥遥的先看到了店内那顶乱动的鸭舌帽。
唐安琪一见钱小姐走了进来,就连忙放下热水袋站起了身,很开朗的笑道:"钱小姐,下乡来了?"
然后不等钱小姐回答,他搬着凳子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你先坐,略等我一下!"
钱小姐上下打量着他,只觉他实在是位漂亮可爱的青年。而唐安琪转身掀帘子进了里间,忙碌片刻后却是端了一杯热咖啡出来。
咖啡杯是洁白无瑕的,他那一双手也是干干净净;钱小姐身在狭窄凌乱的小铺子里,本是不会生出胃口食欲,可是唐安琪端来的咖啡似乎很能保证卫生,让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又道了一声谢。
唐安琪重新走回柜台后方。把两边手肘架在台面上,他对钱小姐说道:"天冷,喝点热咖啡吧,这个不是代用品。"
天的确是冷,加之钱小姐衣裳单薄,显然是只顾摩登,不顾保暖。微微抿了一口咖啡,她环顾四周,口中说道:"你这里的商品是越来越丰富了。"
唐安琪微笑答道:"我这里的情形,也是紧随世界战局。道路通畅,货物能进重庆,我这里就丰富一点,否则――你要是三天前过来,柜台里面还空着大半呢!"
说到这里,唐安琪停住了话头――大概是从小到大总与风尘女子相好的缘故,他没有和女人大谈正事的习惯。钱小姐当然是个正经姑娘,不过唐安琪还是下意识的收起了生意经,转而问道:"钱小姐,这回上山,是要长住吗?"
钱小姐款款的答道:"这也不一定。现在城里没什么可玩的,不如到乡间躲躲清静――"
唐安琪替她把话接了下去:"打打小牌。"
钱小姐笑了起来:"唐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麻将组织?"
唐安琪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脸上露出惊讶神情:"我?"
随即他笑着摇起了头:"无钱无闲,没资格加入啦!"
钱小姐深表同情的点了点头,又道:"这里没个伙计帮手,的确是辛苦了你。你那位兄长呢?怎么难得能遇见他?"
唐安琪如实答道:"他得在批发市场里守着,货物价格的波动很大,他守上一天,总能买到几样便宜东西。"
这时有人进来买货,而钱小姐正好喝完了一杯咖啡,便要告辞离去。唐安琪恭恭敬敬的把她送出门外,等到她在前方路边坐上汽车了,他对着车窗挥了挥手。钱小姐坐在里面,特地打开车窗,对他又笑了笑。
唐安琪怕冷,不愿去沾凉水,所以就把空咖啡杯随手放到柜台一角,并未去洗。下午时分,戴黎民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旅行包,里面装了几大包糖果。
他每日早出晚归,一天两次凭着力量与灵活挤上长途汽车,经几十里的长路进城出城。路途上已是费力,市场内更要费心,亏得他眼光锐利,动作敏捷,一旦哪里有了便宜,他必能第一个冲到前方。
把几包糖果拿出来摆到柜台上,他斜眼看到台面上的咖啡杯,先以为是唐安琪自己喝的,伸手端过来就要用水冲洗,结果仔细一瞧,杯沿却是沾染了点点口红。
"钱小姐今天又来了?"他怪不得劲的问道。
唐安琪拆开包装,把糖果一把一把的抓到大玻璃罐子里:"来了。现在晴天越来越多,人家自然是要去山上别墅躲避轰炸。"
戴黎民一皱眉头:"我怎么总觉得她是看上你了?"
唐安琪嗤的一笑,用一条毛巾擦拭柜台:"许你看上我,不许别人也看上我?"
戴黎民转身面对了他:"我说,你要是和她成了相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上山住别墅了?"
唐安琪看着他:"干什么?难道我上山住了别墅,还能带你一个不成?"
戴黎民弯腰洗净了咖啡杯,口中答道:"我不是怕你跑了么!"
唐安琪把毛巾往柜台上一摔,气的骂道:"滚你娘的!老子当年睡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当我是个雏儿,闻到女人的味儿就昏了头?"
戴黎民把咖啡杯送回里间,然后掀帘子走出来,对着唐安琪一拱手:"宝贝儿,我知道你身经百战,吃过见过。可是别提你那一千八百了行不行?我听着怎么那么闹心呢?"
唐安琪不耐烦的一挥手:"这还不是你先挑起来的?歇着你的吧!"
戴黎民奔波了大半天,这时拧了一把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遍,然后就躺在床上不肯再动,两只耳朵却是竖着,倾听唐安琪在外面和人欢声笑语,说东道西。
片刻之后,唐安琪进来灌热水袋,他侧身向外,依旧饶有兴味的盯着唐安琪。
他这些年的理想就是能有一天躺在床上,看着唐安琪在房内走来走去。如今虽然房屋阴冷,可毕竟是美梦成真了。他凝视着唐安琪的眉目面庞,腰身大腿,末了忍不住起身下床走过去,把正要出去的唐安琪拉了住。
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头看他,屋内阴暗,显得他面孔白的发青,两只眼睛也越发乌黑。戴黎民抬手摸了摸他的凉脸蛋儿,然后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方才刚刚吵了几句,可是此时尽管尚未和解,吻的却是异常相合。唐安琪把舌尖顶到他的嘴里,他用牙齿轻轻衔住,吮糖似的轻轻的吸。
一边这样温柔的亲吻,他一边又抬起手,在唐安琪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的爱抚。两人在一起过了一年,他发现唐安琪的孩子性很重,有点像驴,非得时常顺毛摩挲,否则就有尥蹶子的危险。
戴黎民没有道歉,可是也把唐安琪哄高兴了。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到前方铺子,一直忙到傍晚时分,也不叫苦叫累。
入夜之后,唐安琪关了铺子,回房算账。
戴黎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戴黎民的大腿上,借着桌上一盏煤油灯的光亮一笔一笔记账。写到最后放下笔,他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向后一靠,侧过脸来去看戴黎民。
他看戴黎民,戴黎民也看他。灯光一跳一跳,两人周遭也就随之忽明忽暗了。唐安琪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气,随即翘着嘴角笑了出来:"狸子!"
戴黎民抬手一捏他的下巴:"嗯?"
唐安琪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我们两个白手起家,日子过的还真不错。"
"我对不起你。"戴黎民说:"你这些年一直是个少爷,结果现在变成伙计了。"
唐安琪答道:"虽说当了伙计,可也有了自由,再说我喜欢和人打交道。"
戴黎民微微歪着脑袋,含笑看着唐安琪,良久之后忽然说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那年从土崖下面救了一个你。"
"胡说八道,明明是捡。"
"别狼心狗肺啊,我那千真万确是救!"
"捡就说捡,你少向我讨好卖乖!"
悬空
天气日益晴朗起来,轰炸季节到来了。
城外山林起伏,多是野地,对于日本飞机来讲,简陋的村庄显然是不很具有吸引力。可尽管如此,隔三差五投下的几颗炮弹也足以吓散了百姓的魂魄。山中别墅内的阔人们家中自有防空洞,可以不怕;山下村落中的平民们则是遭了殃,一天几趟的往防空洞里跑,跑进去之后又不知何时方能出去。如此反复几次,人们便是一起身心俱疲了。
在轰炸的间隙中,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唐安琪站在柜台后面,低头捧着大碗吃面。面汤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油,他吃的满头大汗,感觉十分痛快。一名少妇领着小孩子走进来买糖果,唐安琪连忙抬头擦了手嘴,动作利落的收钱交货,口中又问:"马太太,防空司令部又发新消息了吗?"
马太太摇头笑道:"这几天阴得很,想必是可以太平一阵子了。"
客客气气的送走马太太,唐安琪抄起筷子,继续对着大碗用功。一个半大孩子在铺子门口探头缩脑,唐安琪一眼叼住他,立刻托起大碗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然后说道:"来得正好,我吃完了!"
原来这半大孩子乃是隔壁小馆子里的伙计,每天中午给他送一碗面,隔上几十分钟之后再来一趟,把碗筷收回店去。
唐安琪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又剥开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如果除去轰炸不提的话,他舒舒服服的想,重庆这地方倒也不错,饭菜多么的香辣,正合他的口味。
正当此时,又有顾客进门。唐安琪抬头一看,却是认识,连忙笑着唤道:"钱先生,有日子没见您了。"
这位钱先生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正是钱小姐的哥哥。乡村集市没什么可逛的,他大概是要锻炼身体,徒步登山,所以会经过此地,顺便进门买一包高级香烟。把文明棍夹在腋下,他一边打开皮夹抽出钞票,一边说道:"现在买点东西真是费劲,怎么连烟卷也紧俏起来?"
唐安琪把一包香烟送到他面前:"说是通往缅甸的公路又被炸了,所以一切物资都运不进来。"
钱先生接过香烟,然后抬头又特意多看了唐安琪一眼:"我妹子这几天下山了么?"
唐安琪在这里久了,对于钱家事情,倒也有所耳闻,这时便是答道:"我不清楚,好一阵子没见过钱小姐了。"
钱先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原来那钱小姐看着斯文羞涩,其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行我素,很有主意。钱先生身为长兄,钳制不住她,想要把她赶紧嫁出去,她又闹自由恋爱,男朋友找了若干,却是始终不肯走进婚姻殿堂。
钱先生一提妹子就头疼,近来听说妹子常和一个开杂货铺的小商人亲近,他就动了心思――现在这个世道,是个买卖就能赚钱,杂货铺的老板定然要比普通的公务人员更富有。于是他按捺不住,亲自跑来验看了两次。可是话里话外的和唐安琪聊了一番,他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异常的心思,提起自家妹子,那表情平静的就好像在说路人。
钱先生一边点烟一边走上山路,决定要和妹子好好谈谈。
唐安琪倒是没有对钱小姐多用心思――首先,他已经有狸子了;其次,他对钱小姐只存一片感激之心,绝无其它非分之想。把柜台里面仅有的几样商品摆放整齐,他听得外面有人高喊"挂球了",就咕哝了骂了一句,然后拎起墙角一只帆布袋子,锁了店门向外走去。
路上行人渐渐增多,都是朝着防空洞的方向行进。唐安琪一路走的跳跳跃跃,超过旁人先进了洞子,抢占到一处有利位置坐了下来。把帆布袋子放在大腿上,他先从里面掏出水壶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再次把手插回袋内,摸摸索索的捏出一枚大蚕豆塞进了嘴里。
这次敌机来的迅猛,唐安琪不过嚼了三四枚蚕豆,便听得洞外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旱天雷似的由远及近席卷而过。洞内的人们习以为常,并不惊惶,本地的团丁还从洞口探出头去张望。
唐安琪吃的口干舌燥,仰头又灌了一口冷水。这回未等他把水吞咽下去,忽然一阵巨响传来,疾风夹着砂石就把洞口团丁拍进洞内去了。
洞内立刻变了气氛,众人都听出这是敌机投了炸弹,只是不知炸弹落在了哪里。唐安琪隐隐有些担心,不过这也不是个担心的事情。紧紧搂住胸前的帆布袋子,袋子里面除了蚕豆和水壶之外,还有几本账目,一捆钞票,以及两小瓶昂贵的雪花膏。
昏天暗地的不知过了多久,敌机终于彻底飞过,直奔重庆市区而去。唐安琪一边牵挂着奔波在外的戴黎民,一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磕磕绊绊的走到半路,他远远就听得一阵嚎啕,放眼一望,山下平地上的集市已然化作一片废墟,他那家小小店铺自然也不能够幸免了。
唐安琪一路快跑,赶回店铺废墟之上,就见四面立着断壁残垣,几处青烟袅袅向上。隔壁馆子的老板一家比他走得更快,如今正在费力搬开瓦砾,抢救被褥家什;双方交谈几句,都是无可奈何。
唐安琪把帆布袋子斜挎起来,也开始蹲下去翻翻扒扒,不但扯出一床棉被,而且还捡出两只铁盆,以及完好无损的一罐子糖果。
剥开一颗硬糖含在口中,他坐在废墟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店铺里面的货物不多,钞票也大多存在银行里,所以损失倒也有限,可不管怎么说,家和店的确是忽然没了。
房东就住在附近的村庄里,可是唐安琪不敢贸然前去求援,因为不知道戴黎民何时回来。万一戴黎民到了家,一看房也坍塌了人也不见了,那岂不是要发慌?
唐安琪干不动力气活,所以也不能像隔壁家庭那样自力更生重建家园。天黑之前,他买了几个烧饼吃下去,然后披上棉被,靠着石头席地而坐,想要对付一夜。
唐安琪在废墟上迷糊了一夜,翌日天亮,戴黎民还是没有回来。
这回他真是稳不住神了,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手脚嘴唇都在哆嗦,扶着大石头站不起来。
他下意识的还抱着那一罐子糖果,朝阳光芒射到他的头上,刺得他简直睁不开眼。正是失神之际,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他充耳不闻的愣怔着,心跳似乎都暂时停止了。
于是钱小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在他身边弯下了腰:"唐先生,你怎么了?"
唐安琪慢慢的仰起脸面对了她:"狸子进城……没回来。"
钱小姐知道狸子就是他那位只管进货的兄弟。略微沉吟了一下,她见唐安琪面色惨白,便出言安慰道:"唐先生,听说市区轰炸的很厉害,如果长途汽车不通的话,狸――戴先生纵是想回,也回不来呀!"
这话虽然简单,却是让唐安琪恍然大悟――几十里地的距离,如果没有长途汽车的话,那狸子的确是回不来。
而钱小姐这时又道:"唐先生,我是特地邀你去我家里休息一天的。听说今日敌机还是要来,你看你这个样子……"
唐安琪气运丹田,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我……我还想留下来等等狸子……"
钱小姐抬手一指天空:"这样晴朗的天气,也许戴先生今天也不得回来呢。"
唐安琪一想也是,便魂不守舍的抱着他那点家什,跟着钱小姐走向了汽车。
多牵念
唐安琪躲进钱家别墅的防空洞内,整整一天都没有机会去见天日。飞机的马达声音在头顶来回盘旋,好容易有了片刻的安静,以为敌机已经远去,哪知道未等把这一颗心放下,隐隐的轰鸣声音又传过来了。
钱家的防空洞,是很可以对付这一场疲劳轰炸的。和黑暗憋闷的公共洞子不同,这私家防空洞内四壁洁白,灯光明亮,而且像地上房屋一样分成几间,通风系统和自来水也都齐备。钱家此刻除了钱氏兄妹之外,钱小姐的一位表妹、一位女友也都耽搁在了这里。钱先生与妹子不和,自己叼着一根雪茄在隔壁读书;而钱小姐支起一桌麻将,这时就招呼了大家过来消遣。
唐安琪这时哪有心思打牌?可是眼看其余众人都是欣欣然的,他也就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钱小姐又搬出筹码盒子,认认真真的数出四摞――这当然是为了唐安琪好,牌局散后一起算账,如果唐安琪囊中羞涩,那她根据筹码数目,一并替他付清赌账也就是了。
唐安琪其实不大喜欢陪着钱小姐等人游戏。也许大多数男子是会喜欢的,因为钱小姐摩登斯文,言谈开朗,堪称新时代完美女性的典范;不过唐安琪粗鲁惯了,已经做不成风流潇洒的少爷家。眼睛盯着面前一排麻将牌,他小心管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时不慎蹦出几个脏字,会搞得面前三位小姐一起尴尬。
如此过了大半天的光阴,钱家仆人送来奶油点心和热咖啡。众人在牌桌上暂时停了战,各自洗手吃喝。唐安琪拿起一只蛋糕卷子咬下一口,只觉满嘴都是又香又甜,实在是种享受。
他正在奶油的气味中陶醉不已,钱小姐的表妹忽然笑问:"唐先生,听你口音,是平津一带的人吧?"
唐安琪连忙点头:"没错,好耳力!"
这时钱小姐不小心将一块饼干掉进了咖啡杯里,唐安琪一眼瞧见了,就把自己那杯推到了她的面前:"你喝这杯,我没有动。"
钱小姐略一点头,没说什么。而那位表妹旁观至此,诡谲一笑:"唐先生,恕我冒昧,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可答可不答,可是不管答不答,都不许恼。"
唐安琪看这表妹狡猾活泼,倒是比钱小姐更为有趣。又拿起一只蛋糕卷子整个儿的塞进嘴里,他鼓着腮帮子答道:"你问!"
表妹笑嘻嘻的开了口:"唐先生正当妙龄,可否婚配了呀?"
唐安琪咽下口中的蛋糕卷子:"配自然是早就配了。你也说我正当妙龄,不配岂不是蹉跎岁月了?"
钱小姐脸上微微变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而那表妹继续笑问:"既然配了,为何我此刻只见唐先生,不见唐太太呢?"
唐安琪对着表妹笑了:"太太嘛……没能跟我一起跑出来呀!"
钱小姐的脸上立刻阴转晴――沦陷区里的太太,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表妹得意洋洋的围着牌桌走了一圈,这回停到了唐安琪身后,她忽然又问:"唐先生,我很想知道在战前,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唐安琪略一沉吟:"说来惭愧,战前我一直荒在家里,是做儿子的。"
钱小姐这时开口笑道:"那唐先生如今是奋发图强了。"
唐安琪对她一拱手:"不敢当不敢当,也是没办法,再不奋发就要饿死了。"
忽然间,钱先生从门口探进头来问道:"唐先生,令尊令堂可是一起逃出来了吗?"
唐安琪立刻惨笑:"唉,战火残酷,我如今已是无父无母了。"
钱先生得到满意答复,当即把头又缩回去了。
吃过点心之后,牌局继续下去,直到了傍晚时分,警报才宣告解除。
唐安琪心中急切,这就想要赶紧下山回去,然而未等他走出别墅院门,远方木杆上又挂起了球,竟然是敌机又来了。
于是他被钱小姐又给拉了回去。
与此同时,戴黎民站在自家那片废墟之上,正在怔怔的发呆。
没人知道他是站了多久,跑出防空洞的百姓们都在急急的寻找食物填饱肚皮,无暇去管旁人。隔壁馆子家的小伙计从路上跑过,忽见戴黎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临时转弯,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戴先生!"
他是好意呼唤,没想到一巴掌派下去,戴黎民竟是猛然一颤,随即咳出一口浓血来。
小伙计吓坏了,登时也打起哆嗦:"哎哟,您、您、您这是……"
戴黎民转向小伙计,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向面前废墟。小伙计心惊胆战的后退了一步:"戴先生,您别上火,这一排房子全遭了炸弹,算咱倒霉呗!"
戴黎民失魂落魄的抬手一抹嘴上血迹,这回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人呢?"
小伙计眼看戴黎民目露凶光,吓的连连后退,嘴里也没说出什么,转身又跑了。
戴黎民是从城里走回来的。
他在防空洞里藏不住,一颗心总是惦记着家里的唐安琪。在城中熬过一夜,他抓住清晨机会出了城,想要步行返回。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毕竟是摸过枪打过仗,走在荒郊野外,敌机低空掠过时他能立刻找到地方躲藏隐蔽。敌机不会在野林中浪费炸弹,需要防备的只有机枪扫射。他拿出当年做土匪的劲头,飞禽走兽一样攀援跳跃着往家里跑。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几十里长路,他上午就到家了,简直比长途汽车还要快。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片废墟。
除了废墟之外,集市情况和昨日并无不同。他四处询问唐安琪的下落,然而无人知晓,都说"没见唐老板回来"。
戴黎民在城内见多了惨象,这时呆呆的站在废墟之前,他心都冷了。胸口壅塞着透不过气,耳孔中似乎也堵了棉花。木雕泥塑一样立在那里,警报声响起来,他也听不到。
直到此刻,小伙计把他唤回了现实。
呕出那一口血之后,他心里倒是松快了好些,气也透得出来了。眼前不断闪现过城内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简直不敢再去想起唐安琪。
警报声越来越响,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忽然有人从后方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硬往前跑。他拖着两条腿跟上去,发现对方正是隔壁的面馆老板。
"安琪没了?"他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那老板忙着跑空袭,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唐老板和那个阔小姐上山去�,你不知道吗?"
戴黎民眼睛一亮:"他没死?"
老板本是要回来查看馆子"遗址"的,没想到顺手还救了个人。他一边飞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没死没死,我看他早晨就上山去了。"
戴黎民一听这话,忽然就哭出了声。老板见多识广,知道大轰炸常把人吓的发神经,这时便不安慰,气喘吁吁的只是飞奔。
戴黎民人高马大的跟在后面,就这么哭天抹泪的跟着他逃进防空洞里去了。
一对冤家
戴黎民蹲在防空洞里,哭的高一声低一声。
防空洞里本来就是个憋闷封闭的所在,孩子哭倒也罢了,这么个大人哭啼不休,可是让周遭众人很不耐烦。面馆老板坐在一旁,这时就出言解释道:"他刚从城里回来,可能是路上吓着了。"
此言一出,旁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偏巧旁边一对夫妇吵起架来,声音高昂,倒是把戴黎民的哭泣压了下去。原来那位丈夫被轰炸折磨的神经紧张,一遇空袭就拉肚子。方才此君一路连钻三次草丛解手,不慎把个装着干粮的袋子遗失了,便惹的妻子怒气勃发起来。
防空洞内吵吵闹闹的,一时几个孩子又嚎了起来。而戴黎民哭过一场之后,身心渐渐平定。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自己搓了搓双手双腿,感觉肌肉松弛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样浑身抽筋了。
他既然是哭够了,身边就有人向他问道:"这位先生,请问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他抽了抽鼻子,仿佛很委屈似的答道:"呜,城里惨得很,人死的太多了。"
戴黎民得知唐安琪平安无事,便低头紧了紧裤腰带,勒着个瘪肚子想要打个盹儿――现在才真觉出累来,两条腿都要不听使唤了。
一言不发的迷糊了片刻,他饥肠辘辘的抬头睁开了眼睛,饿的难受,简直睡不着。扭头转向身边的老板,他开始搭讪着说起话来:"老兄,这店铺一塌,你一家都安顿到哪里去了?"
那老板无所事事,便也热心答道:"村里有人刚建了一排水泥房子,本来是打算出租给下乡避难的城里人,不过租客很少,大多空着。你现在去租上一两个月,肯定也是没有问题。"
戴黎民把这话记在心中,及至午夜之时警报解除,他就和那老板一家共同进村,果然顺利租下了一间靠边的空房。
借了一床被子对付了一夜,他翌日清晨醒来,眼看头顶是个雾天,便安下了心,先去找到房东,要对方立刻把店铺重新修建起来;房东却是别有思想,认为店铺坍塌与己无关,他虽不会去向租客讨要赔偿,可是也无意重新出力建房。
双方既然不能达成共识,自然就要生出纠纷。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戴黎民开始动武。
房东,以及房东的老婆,房东的长子,房东的弟弟,皆被戴黎民追打的哇哇乱叫。房东竖了白旗,全家一起出村前往集市盖房――此地若说盖上房子,那也容易得很,无非是竹篾墙壁上面抹一层泥罢了。
戴黎民大获全胜,又出去买了一张粗糙藤床,一只暖水壶。这回把家收拾好了,他才买了十个芝麻烧饼,一边吃一边上山,要把唐安琪接回家去。
算起时间,戴黎民已有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这时一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便是越走越累;幸好烧饼味美,对他来讲,勉强算是个苦中作乐的享受。狼吞虎咽着走了老远,他眼看前方林海中此起彼伏的露出了各式洋楼,便知道阔人的地界已到。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烧饼渣滓,他四处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钱家别墅。
守门人听他是来寻找唐安琪的,倒是没有怠慢,马上就进入楼内通报。而戴黎民放眼望向前方,只见一幢白色小楼矗立在翠海之中,风景十分幽静美好。这样的宅子,住着自然舒服,难怪唐安琪迟迟不肯下山――这小混蛋,难道对自己就毫不惦念吗?
戴黎民想到这里,突然就有些生气了。
独自在院内徘徊了片刻,戴黎民忽听一声惊呼,抬头望去,正是唐安琪跑了出来。
戴黎民经过了这许久的操劳奔波,形象自然不大体面;唐安琪在钱家别墅安安稳稳的躲了一日一夜,则是周身整洁,一张脸白里透红的干净。唐安琪一露面,后方钱小姐也跟着出来了,当着外人的面,唐安琪自然不好和戴黎民亲热,跑出两步之后就停了下来,大声笑道:"狸子!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
戴黎民压着怒火,强作平静的答道:"我在村里另找了住处,现在咱们回去吧。"
这时钱小姐走上前来,一片好心的挽留道:"今日天气阴得很,想必不会闹空袭。戴先生不如也留下来,吃过午饭再走。"
此言一出,未等戴黎民回答,唐安琪抢先答应了下来。原来钱家伙食很好,尤其是各种肉品罐头全具备,简直可以随便大吃。而唐安琪答应的痛快,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嘴馋――他是希望戴黎民可以借机开荤,吃点好的。
可惜戴黎民不懂读心术,只看见他和钱小姐一唱一和,满脸都是留恋不舍的样子。暗暗的咬牙咽下这一口气,他客客气气的对着钱小姐说道:"心领了,多谢。可是家里太乱,我们得抓紧时间收拾屋子,否则晚上就没地方住了。"
钱小姐点了点头,不好挽留太过,可是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空屋子也是有的,如果不好安顿,那就请到这里来吧。"
戴黎民对钱小姐挑不出毛病来,只能憋气窝火的连连道谢。而钱小姐这时又喊来家里轿夫,让他们抬出两架滑竿,送两位先生下山去。
山路狭窄,滑竿走的一前一后。唐安琪有无数的话要讲,可是戴黎民离他颇远,他喊出一句,前面半天才能传来回答。
良久之后滑竿进了村,戴黎民向轿夫打赏了小费,然后也不回头,自己一个人往新居中走。唐安琪看出他的异常,便连跑带颠的跟上了他:"狸子,你怎么了?"
戴黎民一个箭步跃过一条土沟,然后在那一排房子前方摸出了钥匙。打开最东边的一扇房门,他进去拎起暖水壶,自顾自的又跑去不远处的烧饼铺子里,卖了一壶凉开水回来。
唐安琪摸不清头脑,只好坐在了藤床边上,静静看着戴黎民忙碌。
戴黎民吃了十个烧饼,这一路几乎渴死。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杯水,他关上房门,这回走到了唐安琪面前:"我要是不去找你,你现在还不肯回来吧?"
唐安琪一听这话,立刻反应了过来:"没有的事!你来之前,我正打算下山去集市等你呢!"
戴黎民看了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越发感觉他是在伶牙俐齿的撒谎。早晨刚刚痛殴过房东一家,他打顺手了,这时一巴掌就扇到了唐安琪的脑袋上:"你还和我死鸭子嘴硬?!"
唐安琪猝不及防,当场被他打倒在床。一挺身坐起来,他也急了:"狗娘养的才嘴硬!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没忘了你啊!我到钱家躲空袭怎么了?难道非得让我日夜守在集市上等着炸死,才算对得起你?"
戴黎民见他振振有词,打老婆的心思就生出来了。然而还未等他出手,唐安琪站起来,先向他那脏兮兮的脸上用力抽了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戴黎民眼珠子一晃,没想到唐安琪竟然还挺有力量。
两人开始武斗。
武斗进行了不到两分钟,唐安琪就被戴黎民一脚绊倒,踢进了床下。
他在床下叫了一声,声音很尖锐,类似惨叫。而戴黎民一听他叫的不是正常动静,就立刻跪趴下去,伸手把他拽了出来。眼看唐安琪双手捂着肋下,他连忙强行掀起对方衣裳,结果就见雪白皮肉上红了一片――皮肉还是薄,能够看到一条条的肋骨。
戴黎民心中一疼,怒气消散,知道自己刚才是混蛋了。
他把唐安琪抱到了床上,唐安琪挣扎不开,气的直喘:"你打死我吧,我不是你的对手!"
戴黎民匆匆拧了一把毛巾,给他擦净了脸蛋双手。坐下来把唐安琪紧紧搂到怀里,他想要赔礼道歉,可惜语言不够动人,以至于唐安琪把脸扭开,根本不屑于听。
和好如初
傍晚时分,戴黎民双手拎着大包小裹,腋下又夹了一卷草席,小心翼翼的通过房门进入家中。
唐安琪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还在低着头赌气。戴黎民这一下午为了哄他消气,已经快把嘴皮磨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转变战术。此时他一边把纸包放到桌上,一边厚着脸皮笑道:"安琪,我买了熏鸡,这鸡可是够肥的!"
他知道唐安琪是个馋嘴巴,如今听到有鸡可吃,就算不肯回心转意,那至少也能下床走动两步。哪知这话说出来,如同石沉大海,唐安琪根本不理睬他。
他舔了舔嘴唇,紧接着又道:"还有猪耳朵――看这大猪耳朵,蒲扇一样大!"
偷偷的回过头去窥视了唐安琪的动静,他顺手把热腾腾的烧饼纸包也打开了。烧饼是刚出炉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戴黎民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忍不住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搭讪着去掀对方的衣襟。肋下那一脚真是踢狠了,那一片红已经转为青紫,隐隐的像是还有些肿。虽然唐安琪现在能吃能喝,可是始终还是偏瘦,不比当年那样骨肉停匀。戴黎民试探着用手指去摸伤处,就见他有一根肋骨似乎是略略的有些歪,大概是被打断之后,没有接好。
"唉……"他诚心诚意的说道:"我不是人。"
然后他起身走去洗了双手,然后把鸡肉一条条撕下来夹到烧饼里。这回把烧饼送到唐安琪面前,他低声下气的陪了笑脸:"宝贝儿,一天没吃饭了,来个烧饼吧。"
唐安琪垂着头,一言不发。
戴黎民心虚的接着哄道:"宝贝儿,我错了,我是个畜生,对不起你。你先吃饭,吃饱之后我随你打,让你出气,好不好?"
唐安琪一扭身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要睡了。
唐安琪不饿。
不是赌气绝食,是真的不饿,完全没有食欲。戴黎民的讨好哀求声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是个晴天。戴黎民已经把跑空袭所需的干粮水壶全部预备好,桌上又摆了一大碗热汤面,面条上赫然两块油炸排骨。
唐安琪一声不吭的起床洗漱,这回戴黎民不由分说把他推到桌前坐下。用勺子舀起一点面汤吹凉,他直接喂给唐安琪喝。
唐安琪沉着脸喝了一口,尝不出滋味来,就觉得是温吞吞的一口汤,仿佛还带着一点怪味道。勉强咽了两次,他起身走出门去,把那口汤吐掉了。
这一天,戴黎民和唐安琪是在防空洞里度过的。
唐安琪连热汤面都不肯吃,袋子里的硬烧饼就更不会碰了。傍晚时分两人回了家,戴黎民给他冲了一杯代乳粉,可是他只喝了两口水。
这一夜过后,又是晴天,百姓自然免不了去防空洞打发光阴。及至到了傍晚,警报解除,戴黎民和唐安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可是有些发慌:"安琪,你别这样行不行?有仇报仇,你要是生气你打我一顿,别不吃饭啊!"
唐安琪将近三天不曾进食,这时走起路来,脚步就有些发飘:"我不饿。"
戴黎民实在想不出还能给唐安琪弄点什么吃――平时对方中意的美食都摆出来了,怎么摆上去的,怎么收下来,唐安琪是一口都不动。
到家之后,戴黎民拧了一把毛巾,给唐安琪擦净满身的汗。唐安琪穿着裤衩上了床,腰腹那里薄薄的只剩骨骼,后背显出了脊柱的形状,唯一一点肉,是长在了面颊上。
戴黎民看他瘦的像个鬼似的,心里难过极了。自己打水擦了全身,他顺便又刮了刮脸。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他吹灯上床,把唐安琪扳过来搂到了怀里。
"不该怪他的。"他心里想:"自己又不是刚到重庆,轰炸时的情景,难道还不知道吗?人到了那个时候,什么反应什么模样都有,有傻大胆不在乎的,也有发神经拉裤子的,甚至还有吓疯了的。安琪当时一看房塌了,自己晚上该回去可又没回去,兴许也就吓得糊涂起来。"
探头在唐安琪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他轻声说道:"我知道错了,宝贝儿,饶我这一回吧。"
在窗外射入的月光中,他抬手抚摸了唐安琪的短发:"你要是饿死了,让我怎么活?"
唐安琪低声答道:"我听说长途汽车不通,我以为你总要等到通车之后才能回来。"
然后不等戴黎民回答,他继续说道:"我并不是心里没有你,我在废墟上等了一夜,第二天真是没主意了,正好钱小姐来找我,我才跟着她上了山。我忘了托人给你留个消息,这的确是我不对,我忘了,真忘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低而清晰:"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也真是正要下山去。我想第一班长途汽车至少也要中午才能到站,所以我没赶时间。"
说到这里,他坐了起来,背对着戴黎民说道:"我这些话,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活了这二三十年,除了父母之外,我对得起任何人。你要是觉得我这人不够意思,那咱们两个可以分开,存款一人一半。我不强求你,更不占你便宜。正所谓好聚好散,咱俩聚得不大好,散的时候就体面点吧。"
戴黎民一挺身也坐了起来:"安琪,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唐安琪侧面看着像个纸片人,显得脑袋特别圆特别重,垂下去就抬不起来:"苦一点累一点,我都能忍受,可是我扛不住打。那年在牢里,我被打怕了,而且现在体格也不好,就算心里不怕,身上也挺不住。"
戴黎民在他身边默然片刻,最后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扭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安琪,别说了,我心里都明白了。你原谅我这一回,我将来再也不打你了,一指头都不动。"
戴黎民整夜搂着唐安琪,偶尔亲亲他的额头脸蛋。唐安琪躺在他的怀里,先是无声无息,后来呼吸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想必是入睡了。
戴黎民暗叹几声,心想本来一切都很好,对吵两句也是常有的事情,全怪自己那一脚――那一脚踢出去的时候,自己真是带了泄愤的意思。
要放先前,他肯定不敢――不舍得,也不敢。现在两人把日子过久了,他不由自主的就学了村里汉子的做派。手掌滑过唐安琪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他很心疼,只怕唐安琪快要饿死。
一夜过后,唐安琪和戴黎民算是和了好。
唐安琪手上还保留着几样化妆品和半罐子糖果,这时眼看天色阴霾,便放心大胆的和戴黎民共同出门。这回在集市摊子上喝了半碗豆花,他预备把自己这点东西尽数卖掉。
戴黎民陪他到了中午,天上飘起了雨丝。唐安琪撑起雨伞,然后扭头对戴黎民说道:"你去面馆占个座位,要两大碗面,我留下来再等一等。"
戴黎民说道:"就剩一瓶雪花膏,今天别卖了。好容易没有空袭,咱们也回家歇着去!"
唐安琪不听他的,一定要留下来再试试运气。戴黎民没奈何,只得起身走向面馆――说是面馆,其实是四根木杆撑起的棚子,八面来风,只能遮阳而已。连天轰炸,面馆老板一家始终没能把房子重建起来,只得如此先对付着。
戴黎民在棚子里面坐下了,一边等着面熟,一边放眼去看唐安琪。唐安琪瑟缩着蹲在一柄大伞下面,看起来是特别的小。一名教授太太模样的女士在他面前停下来问了两句,随即转身又走。而直到两大碗面被小伙计端上来了,唐安琪那瓶高级雪花膏也还是没卖出去。
唐安琪把那瓶雪花膏揣进衣袋里,然后卷起地上铺着的那一块布。起身走到棚子里坐下,他把雨伞放到一旁,先用冰凉的双手捧着大碗暖了暖,同时说道:"以后这牌子的雪花膏可不要再买了,没人认货,价格还贵。"
说完这话,他把雪花膏瓶子掏出来又看了看保质期。再次放回雪花膏,他抄起筷子,开始挑了面条往嘴里送。面汤里辣子很重,他那嘴唇很快就被染成油亮亮的鲜红。
戴黎民不敢看他,心里觉得唐安琪现在操劳得可怜。
他想两人做了这许久的小生意,银行里倒是也颇有积蓄,只是这点积蓄虽然比下有余,比上却是肯定不足。自己须得加一把劲,不能让唐安琪总是这样辛苦。
和好如初
傍晚时分,戴黎民双手拎着大包小裹,腋下又夹了一卷草席,小心翼翼的通过房门进入家中。
唐安琪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还在低着头赌气。戴黎民这一下午为了哄他消气,已经快把嘴皮磨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转变战术。此时他一边把纸包放到桌上,一边厚着脸皮笑道:"安琪,我买了熏鸡,这鸡可是够肥的!"
他知道唐安琪是个馋嘴巴,如今听到有鸡可吃,就算不肯回心转意,那至少也能下床走动两步。哪知这话说出来,如同石沉大海,唐安琪根本不理睬他。
他舔了舔嘴唇,紧接着又道:"还有猪耳朵――看这大猪耳朵,蒲扇一样大!"
偷偷的回过头去窥视了唐安琪的动静,他顺手把热腾腾的烧饼纸包也打开了。烧饼是刚出炉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戴黎民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忍不住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搭讪着去掀对方的衣襟。肋下那一脚真是踢狠了,那一片红已经转为青紫,隐隐的像是还有些肿。虽然唐安琪现在能吃能喝,可是始终还是偏瘦,不比当年那样骨肉停匀。戴黎民试探着用手指去摸伤处,就见他有一根肋骨似乎是略略的有些歪,大概是被打断之后,没有接好。
"唉……"他诚心诚意的说道:"我不是人。"
然后他起身走去洗了双手,然后把鸡肉一条条撕下来夹到烧饼里。这回把烧饼送到唐安琪面前,他低声下气的陪了笑脸:"宝贝儿,一天没吃饭了,来个烧饼吧。"
唐安琪垂着头,一言不发。
戴黎民心虚的接着哄道:"宝贝儿,我错了,我是个畜生,对不起你。你先吃饭,吃饱之后我随你打,让你出气,好不好?"
唐安琪一扭身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要睡了。
唐安琪不饿。
不是赌气绝食,是真的不饿,完全没有食欲。戴黎民的讨好哀求声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是个晴天。戴黎民已经把跑空袭所需的干粮水壶全部预备好,桌上又摆了一大碗热汤面,面条上赫然两块油炸排骨。
唐安琪一声不吭的起床洗漱,这回戴黎民不由分说把他推到桌前坐下。用勺子舀起一点面汤吹凉,他直接喂给唐安琪喝。
唐安琪沉着脸喝了一口,尝不出滋味来,就觉得是温吞吞的一口汤,仿佛还带着一点怪味道。勉强咽了两次,他起身走出门去,把那口汤吐掉了。
这一天,戴黎民和唐安琪是在防空洞里度过的。
唐安琪连热汤面都不肯吃,袋子里的硬烧饼就更不会碰了。傍晚时分两人回了家,戴黎民给他冲了一杯代乳粉,可是他只喝了两口水。
这一夜过后,又是晴天,百姓自然免不了去防空洞打发光阴。及至到了傍晚,警报解除,戴黎民和唐安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可是有些发慌:"安琪,你别这样行不行?有仇报仇,你要是生气你打我一顿,别不吃饭啊!"
唐安琪将近三天不曾进食,这时走起路来,脚步就有些发飘:"我不饿。"
戴黎民实在想不出还能给唐安琪弄点什么吃――平时对方中意的美食都摆出来了,怎么摆上去的,怎么收下来,唐安琪是一口都不动。
到家之后,戴黎民拧了一把毛巾,给唐安琪擦净满身的汗。唐安琪穿着裤衩上了床,腰腹那里薄薄的只剩骨骼,后背显出了脊柱的形状,唯一一点肉,是长在了面颊上。
戴黎民看他瘦的像个鬼似的,心里难过极了。自己打水擦了全身,他顺便又刮了刮脸。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他吹灯上床,把唐安琪扳过来搂到了怀里。
"不该怪他的。"他心里想:"自己又不是刚到重庆,轰炸时的情景,难道还不知道吗?人到了那个时候,什么反应什么模样都有,有傻大胆不在乎的,也有发神经拉裤子的,甚至还有吓疯了的。安琪当时一看房塌了,自己晚上该回去可又没回去,兴许也就吓得糊涂起来。"
探头在唐安琪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他轻声说道:"我知道错了,宝贝儿,饶我这一回吧。"
在窗外射入的月光中,他抬手抚摸了唐安琪的短发:"你要是饿死了,让我怎么活?"
唐安琪低声答道:"我听说长途汽车不通,我以为你总要等到通车之后才能回来。"
然后不等戴黎民回答,他继续说道:"我并不是心里没有你,我在废墟上等了一夜,第二天真是没主意了,正好钱小姐来找我,我才跟着她上了山。我忘了托人给你留个消息,这的确是我不对,我忘了,真忘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低而清晰:"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也真是正要下山去。我想第一班长途汽车至少也要中午才能到站,所以我没赶时间。"
说到这里,他坐了起来,背对着戴黎民说道:"我这些话,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活了这二三十年,除了父母之外,我对得起任何人。你要是觉得我这人不够意思,那咱们两个可以分开,存款一人一半。我不强求你,更不占你便宜。正所谓好聚好散,咱俩聚得不大好,散的时候就体面点吧。"
戴黎民一挺身也坐了起来:"安琪,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唐安琪侧面看着像个纸片人,显得脑袋特别圆特别重,垂下去就抬不起来:"苦一点累一点,我都能忍受,可是我扛不住打。那年在牢里,我被打怕了,而且现在体格也不好,就算心里不怕,身上也挺不住。"
戴黎民在他身边默然片刻,最后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扭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安琪,别说了,我心里都明白了。你原谅我这一回,我将来再也不打你了,一指头都不动。"
戴黎民整夜搂着唐安琪,偶尔亲亲他的额头脸蛋。唐安琪躺在他的怀里,先是无声无息,后来呼吸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想必是入睡了。
戴黎民暗叹几声,心想本来一切都很好,对吵两句也是常有的事情,全怪自己那一脚――那一脚踢出去的时候,自己真是带了泄愤的意思。
要放先前,他肯定不敢――不舍得,也不敢。现在两人把日子过久了,他不由自主的就学了村里汉子的做派。手掌滑过唐安琪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他很心疼,只怕唐安琪快要饿死。
一夜过后,唐安琪和戴黎民算是和了好。
唐安琪手上还保留着几样化妆品和半罐子糖果,这时眼看天色阴霾,便放心大胆的和戴黎民共同出门。这回在集市摊子上喝了半碗豆花,他预备把自己这点东西尽数卖掉。
戴黎民陪他到了中午,天上飘起了雨丝。唐安琪撑起雨伞,然后扭头对戴黎民说道:"你去面馆占个座位,要两大碗面,我留下来再等一等。"
戴黎民说道:"就剩一瓶雪花膏,今天别卖了。好容易没有空袭,咱们也回家歇着去!"
唐安琪不听他的,一定要留下来再试试运气。戴黎民没奈何,只得起身走向面馆――说是面馆,其实是四根木杆撑起的棚子,八面来风,只能遮阳而已。连天轰炸,面馆老板一家始终没能把房子重建起来,只得如此先对付着。
戴黎民在棚子里面坐下了,一边等着面熟,一边放眼去看唐安琪。唐安琪瑟缩着蹲在一柄大伞下面,看起来是特别的小。一名教授太太模样的女士在他面前停下来问了两句,随即转身又走。而直到两大碗面被小伙计端上来了,唐安琪那瓶高级雪花膏也还是没卖出去。
唐安琪把那瓶雪花膏揣进衣袋里,然后卷起地上铺着的那一块布。起身走到棚子里坐下,他把雨伞放到一旁,先用冰凉的双手捧着大碗暖了暖,同时说道:"以后这牌子的雪花膏可不要再买了,没人认货,价格还贵。"
说完这话,他把雪花膏瓶子掏出来又看了看保质期。再次放回雪花膏,他抄起筷子,开始挑了面条往嘴里送。面汤里辣子很重,他那嘴唇很快就被染成油亮亮的鲜红。
戴黎民不敢看他,心里觉得唐安琪现在操劳得可怜。
他想两人做了这许久的小生意,银行里倒是也颇有积蓄,只是这点积蓄虽然比下有余,比上却是肯定不足。自己须得加一把劲,不能让唐安琪总是这样辛苦。
蒸蒸日上
唐安琪怒气消散,心病痊愈,就又欢欢喜喜的忙碌起来了。
如此忙过夏天,轰炸季节渐渐远去,他那手中的积蓄数目也翻了几番。戴黎民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想要雇个伙计帮忙,让唐安琪回家歇着;可是唐安琪别有心思,想要转一转行了。
十月份,唐安琪退掉店铺,和戴黎民搬回城内居住。这回他倾尽所有,又借了点钱,竟是买下一辆老旧卡车。
他和戴黎民都会开车,可是技术也都不好,所以只好花钱雇了一名汽车夫。汽车夫开上卡车随着车队前往昆明,将各种货物成车的运回来;而唐安琪在一处大楼内租了一间写字间,竟是挂上牌子开起了贸易公司。
这回他算是发了财。
起初几趟,戴黎民还跟着车。但是这回不比当初进城买货,可以早出晚归。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他自己惦记着唐安琪,唐安琪也是怪想念他。
所以跟了几趟之后,戴黎民也就不跟了。唐安琪和年轻的汽车夫处成了好朋友,汽车夫的父亲在轰炸中受伤入院,唐安琪会亲自带着礼物前去探望。等到老爷子要出院了,唐安琪自己没有汽车,特地借来一辆去送老爷子回家。
平日汽车夫在往来之时带些私货,他也不甚在乎――总而言之,只要别耽误了公司生意,那其余的小问题,全可以忽略不计。
汽车夫被他笼络住了,死心塌地的认真工作,对待卡车也很精心。
唐安琪和戴黎民这回总在一起了,然而依旧是分工协作。场面上的事情,依旧是唐安琪亲自出马,如果谈笑风生解决不了问题,那戴黎民就要露面了。
戴黎民看起来很不好惹,旁人说他身上有股子杀气,唐安琪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可是知道凭着戴黎民的出身和经历,有杀气也纯属正常。
钱这东西是越多越有,越有越多。去年此时,唐安琪还要守着露天摊子,一张钞票一张钞票的赚些小钱,如今他在一座二层小楼的楼下租了两间房屋,动动脑子打打电话便可发财。如果嘴馋,也可以安安稳稳的去那高等饭店美餐一顿。真到了要谈生意的时候,他干干净净的穿戴了,去他的写字间里会见客人。写字间里面收拾的也挺像样,可因为任何建筑在空袭的阴影下都是朝不保夕,所以里面的家具全是华而不实的便宜货。幸而唐安琪不在此地久留,所以写字间里保持的很好,总是有股子窗明几净的新鲜气氛。
这日傍晚下起大雨,外面的恶劣情形自不必提,房内也是阴暗清冷,只比外面少了雨水。戴黎民在屋角生起了一只小火炉子,先是用小铁锅煮了一点稀粥,然后又把几只红薯摆在炉子上烘烤。烤红薯这东西向来都是闻着比吃着香甜,唐安琪披着厚外套蹲在一旁,这时就一边深深吸那香气,一边伸出两只手,在炉边取暖。正是舒适之际,戴黎民忽然停在他的后方,弯腰往他屁股下面塞了一个小板凳。
唐安琪咕哝了一句:"算你是个孝子!"
戴黎民捏了他的耳朵轻轻一拧:"扯你的王八蛋!"
唐安琪笑了,回头向他一招手:"你也过来坐,这里暖和。"
戴黎民果然实在一旁挤着坐了下来。重庆的冬季,若说温度,和天津的秋天差不许多,可是别有一种阴冷,让人不能轻易的熬过去。
无所事事的拉过唐安琪的一只手,他翻来覆去的看,又和自己的巴掌比了比尺寸,末了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小爪子,怎么又生了冻疮?"
唐安琪没理他,全神贯注的只盯着那几只红薯。
戴黎民把唐安琪那只手仔仔细细的研究了一遍,末了起身端来一只小碗,从里面挑出白色膏子抹上冻疮。膏子是用猪油和蜂蜜搅拌而成的,据说是专治冻疮。
给炉子上的红薯翻了个身,戴黎民忽然问道:"安琪,今天几号了?"
唐安琪想了想:"是……十五号。"
戴黎民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然后扭头又对他狡黠一笑。炉膛里漏出的红色火光映照了他半边面颊,越发显得他轮廓端正、鼻梁挺拔。
唐安琪却是很不情愿的皱了眉头:"天冷……我可不想脱衣裳。"
戴黎民立刻反问:"小混蛋,要造反吗?本来说好是一个礼拜一次,后来你说天冷,改成半个月一次,怎么着?又要耍赖了?嫌冷就上床睡觉去!米粥和红薯都别吃了!"
唐安琪在小凳子上扭了两扭,依旧是不情愿。伸手捏了捏滚热的红薯,他搭讪着转移了话题:"是不是已经熟了?"
然后他自己又下意识的低头舔了舔手背上的冻疮――猪油已经被烘烤的渐渐融化了,舔一口又香又甜的,蜂蜜味道很足。一边吮着手背上那一点甜味,他一边心虚的瞟了戴黎民一眼,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子黑白分明,清澈的带了稚气。
戴黎民微笑着凝视了他,心里感觉很是无可奈何。其实唐安琪在床上真是乏善可陈,简直快要不能碰。可戴黎民偏偏被他吊足了胃口,每干一次都像是洞房花烛――哄骗着,强迫着,身体的反应那么青涩,总像是怕的要发抖。
半个小时之后,唐安琪就范了。
可是他不愿离开火炉,扭扭捏捏的拖上一刻算一刻。戴黎民没了办法,索性拉上窗帘挪开板凳,在火炉前的地面上铺了一张席子。自己脱下裤子坐在席上,他不由分说的扯过唐安琪,三下五除二的就扒了裤子。硬邦邦的顶了两下,他忽见那只盛着冻疮膏子的小碗正在手边,便顺手抹了一指头膏子,匆忙涂到了对方股间。
这回压下去再捅,果然就滑溜许多。三下两下尽根而入了,他怕唐安琪不能适应,所以暂时停了动作,不敢乱动。而唐安琪仰面朝天的躺在席子上,忽然又道:"狸子,你让我坐起来,这么躺着也是冷。"
戴黎民依言抽身而出放开了他。唐安琪爬到火炉前跪好,自动自觉的就把屁股向后一撅。而戴黎民凑上前去,很快又和他契合在了一起。
"别动。"唐安琪哼哼的说道:"肠子疼。"
戴黎民很听话,唐安琪不让他动,他就当真不动。哪知唐安琪得寸进尺,熬过疼痛之后竟是伸出手去,拿起半只烤红薯吃了起来。
这红薯烤的好极了,里面色做橙红,腾腾的冒着热气。唐安琪自己吃了两口,回头又给戴黎民吃。戴黎民见了他这个举动,就一边张嘴尝了一口,一边不动声色的缓缓动作起来。
唐安琪的红薯,吃着吃着就不吃了。
今天不像往日那样滞涩抽扯着疼痛,虽然没有什么动人的好滋味,不过滑溜溜的出出入入,倒也有些趣味。想到狸子此刻是很快活的,唐安琪自己也不禁欣慰起来。右手捏着一块红薯皮,他用左手摆弄着自己的东西,戴黎民留意到了,就从后方伸过手去,捂住了他那一套器具。
"别动……"他喘息着低声说道:"一会儿我让你好好舒服一场。"
戴黎民说到做到,最后果然是让唐安琪也舒服了一场。
事毕,两个人喝了那一锅稀粥,因为按照时间来讲,还不算晚,所以就不肯睡,趴在床上吃椒盐花生。聊着聊着,两人又拌起嘴来。戴黎民问道:"我从头到脚,就一点好处都没有?"
唐安琪答道:"除了舌头抽出来能用一用,其它零件都可以剁碎喂狗了。"
戴黎民听到这里,却是凑上前去,对唐安琪耳语了一句。唐安琪听后,当即笑的仰卧过来,而戴黎民随之跟上,抓住他好一顿揉搓,又凑到他脖子上乱嗅了一气。
偶遇故人
唐安琪在大楼前下了人力车,拎着一只小皮包向内走入。上了一层楼梯之后拐进二楼走廊,他掏出钥匙开了写字间的房门。
大声命令杂役拎来一壶热水,他给自己沏了一杯滚烫的热茶,不是为了喝,是要捧着暖手。连着好几天没过来了,房内隐隐的有些霉味,他打了个喷嚏,然后走到屋角,对着贴在墙上的长条穿衣镜打量了一番。
镜中人穿了一件海勃绒长大衣,腰间系着带子,显得身段很是利落苗条。这件大衣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说是旧货,其实足有九成**的新,又是正合他的身材,所以按照材料做工来看,他倒是占了便宜。要放当年,他纵算受冻,也不会去买旧衣服穿;不过如今重庆物资紧缺,逛旧货店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而且他越是赚钱,也是惜钱,已经把先前那种浮华性情去了许多。
大衣是旧的,脚上这双皮鞋可是刚从鞋店内买来的时新货色。大睁着眼睛望向镜中人,唐安琪仿佛很惊异似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又有了这般年纪。人生仿佛在十六岁那年被分成了两段,前一段有板有眼,一日三餐的时刻都那么固定;后一段风驰电掣走马观花,什么时候回顾起来,都像是梦一场。
唐安琪没有太做感慨。低头呷了一小口热茶,他咳嗽一声,轻轻跺了跺脚,然后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
唐安琪在写字间内消磨了半个多小时的光阴。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他放下茶杯走去开门,然而一旦看清来人,他那满脸笑容却是立时僵住了。
对方也是大吃一惊:"哎哟!"
随即两个人像先前在天津一样,心有灵犀的张开双臂行了个拥抱礼。原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唐安琪当年的好友盛国纲。
唐安琪和他一直是个好朋友的关系,这时能在异乡相见,那种惊喜亲热可想而知。盛国纲比他高壮,这时简直就是把他裹进了怀里,大巴掌也拍上他的后背,结结实实的往下摸了一把。
"哎哟,哎哟,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盛国纲牙疼似的直吸气:"说是经理姓戴,没想到开门的是你老弟。"
唐安琪啪啪的连拍他那后背:"这他妈的,我听说要来的也是位戴经理,可没想到进门的是你老兄啊!"
唐安琪和盛国纲抱作一团,互相好生拍打了一通,又贴了贴脸,然后才分了开。这回双方一起在房内沙发上落座,端着热茶叙起别后情形。盛国纲这人本就生的仪表堂堂,如今大概是春风得意,越发满脸放光。说起如今的生活,他很克制的得意着,语言十分谦逊,表示自己不过是马马虎虎而已,然而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他又主动说明自己已在歌乐山安了家。
"去年盖起来的房子。"他轻描淡写的说道:"自家有了防空洞,也能少受些罪嘛!"
唐安琪一听这话,便知此君发了大财。
盛国纲点了一根烟,神情十分平静:"其实我本来没打算搬到歌乐山,还是朋友们一定要劝我去。正好那里有块地皮,离苏公馆桂公馆都近得很,环境非常好,我也就下了决心。只是进城麻烦得很,虽然有汽车,可是汽油更难弄。"
盛国纲这牛吹的虚怀若谷,几乎把唐安琪给震住了。
而盛国纲此时转向唐安琪,笑容可掬的又问:"老弟,你现在怎么样?"
唐安琪本来感觉自己也混得不错,可是在盛国纲面前,自己那点成就显得渺小了许多,简直不值一提。讪讪的抬手挠了挠耳朵,他支吾着答道:"我么……混口饭吃呗!你还记不记得戴黎民?我和他一起出来的,现在搭伙过日子做生意,这里的戴经理就是他。"
盛国纲几乎就不记得戴黎民了,可是装作记得的样子连连点头,又问:"那这生意,是你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唐安琪一扬头:"当然是我说了算。"
盛国纲欣慰的点了点头:"我那合伙人也姓戴,上半年在城里赶上轰炸,在大隧道里被人踩断了腿,吓坏了,这刚拆掉石膏就跑香港去了。所以这边的事情也是由我全权处理。正好,咱俩有话好说,更省事。"
唐安琪笑道:"不就是要买钉子吗?没问题啊,一样的赚钱,我卖给谁不是卖?你要想买,那咱们现在就可以订合同,你把定钱付了,我把钉子直接送到你仓库里。价格嘛,就按现在的市价来算。等将来钉子到了,不管外面怎么涨价,我们价格不变。好不好?"
盛国纲高兴的一拍大腿:"太好了!早就看你老弟是个痛快人,那就这么定了!"
唐安琪起身找出纸笔,刷刷点点的写了合同。盛国纲过去签字画押,一桩生意就此谈成。唐安琪兴致很好,眼看到了中午,便要请盛国纲出去吃饭。盛国纲一口答应,可是在两人酒足饭饱之前,他偷偷走去会了账,不肯让唐安琪破费。
唐安琪卖出一车钉子,又找到了一位老朋友,可谓是双重的收获。回到家后,他向戴黎民讲述了自己今日的奇遇,戴黎民刚从货栈回来,听闻此言,倒是认真想了一想,末了答道:"我记得这个姓盛的,那时候你带我见过他好几次。这人倒没什么不好,只是一见到你就连拥抱带贴脸。"
唐安琪不爱听这话,冷哼一声:"亏得我不是个娘们儿,否则你非给我上家法不可!"
戴黎民忙着生炉子,没工夫看他:"你要是个娘们儿,我根本都不让你出门。"
说完这话,他转身搂住唐安琪亲了一口,随即放手继续去生炉子。唐安琪围着他走了一圈,末了在他身后弯下腰去,用温暖的双手捂住了他冰凉的耳朵。
如此过了两天,卡车从昆明回了来,果然把一车钉子卸到了盛国纲指定的仓库里去。钉子一落地,盛国纲就开出本票付清了余款。唐安琪和戴黎民同去银行,戴黎民路上说道:"总价上虽然是吃了一点亏,不过这钱收的可是利索。"
唐安琪答道:"图的就是这个利索,要不然凭什么给他低价?"
然后他长叹一声:"盛国纲现在阔得很,当然不会赖账。"
唐安琪和戴黎民办完正事,然后落得清闲,就买了几样酒菜,回家连吃带喝。屋内被火炉烘得暖融融的,两人喝足了酒,钻进被窝里抱着睡觉。睡得正酣之时,电话却是响了。
两人都被惊醒,唐安琪伸腿去蹬戴黎民,戴黎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想要装睡。片刻之后,唐安琪坚持不下去了,骂骂咧咧的跳下床去走到外间。
戴黎民在被窝里舒服的飘飘欲仙,朦朦胧胧的就听唐安琪在外间欢声笑语。不知何时身边一沉,他伸手一摸,把唐安琪又搂回了怀里。
唐安琪身上冰凉的,声音可是很响亮:"狸子,明天下午咱们去盛国纲那里,盛国纲弄到一只羊,要烤了请我们吃!"
戴黎民带着睡意答出一个字:"膻。"
唐安琪在他脸上咬了一口:"那就不烤羊肉,改烤狸子!狸子肉香。"
翌日下午,唐安琪和戴黎民准时赴约,来到了盛国纲在城内的住处,因为不好空手来吃白食,所以两人手里拎着网兜,提了五六个铁皮罐头和几瓶好酒。
盛国纲在城内是借了一处房屋居住,这房屋本是二层洋楼,经过几番轰炸之后变成了平房,房内设施却是齐备,家具也算体面。
两人抵达之时,盛国纲已经把一只肥羊大卸八块。一只羊腿用铁钎子穿好了架在火上,血水直往下滴。帮着他擦桌子端碗筷的,是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唐安琪进门之后放眼一瞧,立刻就看出了女人的身份――也许算不上是盛国纲的正经女朋友,充其量是个露水姻缘的相好罢了。
对着女人微笑点了点头,唐安琪紧接着转向盛国纲,大声问道:"嗬!你从哪儿弄来的烤肉家什?这东西现在可是不常见!"
盛国纲用毛巾擦着手,得意洋洋的答道:"一个朋友从北平带过来的,让我借用啦!多少年没吃过烤羊肉了,今天咱们开开荤!"
说完这话,他毫不客气的从网兜里掏出一只罐头,用刀子切开铁皮一看,却是桃子。捏起一片送到嘴里大嚼几口,他一挑眉毛:"这罐头是从哪儿买来的?"
唐安琪笑道:"在重庆是肯定买不来,这东西是从昆明带过来的美国货,援华物资嘛!"
盛国纲连说了几声好吃,然后把余下一网兜罐头拎起来:"全归我了,我带回家给我弟弟吃去!"
然后他继续用手捏了桃子往嘴里送,也不招呼年轻女人过来品尝。那女人似乎是习以为常了,也不生气。
羊肉烤的外焦里嫩,香气扑鼻。这几人吃的满嘴流油,心满意足。盛国纲站在桌前,一脚抬起来踩着凳子,一手攥着一根羊骨头,形象豪迈,大说大笑,吱喽吱喽的喝酒。提起他的事业,他越发气吞山河,一会儿要去香港,一会儿要去仰光,一会儿又要去加尔各答。说来说去,倒是只有去香港是真的,又问唐安琪:"想让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就尽管列个单子给我,不要见外!"
戴黎民全神贯注的咀嚼着嫩羊肉,而唐安琪手里抓着一大块肉,则是答道:"你给我带两样高级一点西药回来吧,不用多,明天我把单子给你。"
盛国纲一口答下,随即粗声大气的嚷道:"我说,酸辣汤还没好?"
年轻女人在隔壁厨房里应了一声:"马上!"
盛国纲扭头吐出一块嚼不烂的羊肉,随口转移话题:"这个臭娘们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唐安琪和戴黎民在盛宅饱餐一顿,十分满足。而盛国纲乘坐飞机飞去香港,也果然把几样西药带给了唐安琪。
唐安琪把西药纸盒给了汽车夫,让他到昆明照着样儿买进药品。汽车夫第一次去,没能买到;第二次成功了,带回来两大箱子西药。唐安琪卖掉西药,大赚一笔。这回积蓄丰富了,他又买下一辆卡车。两辆卡车结了伴,开始冲过昆明,奔向仰光。
财路中断
春暖花开,轰炸季节一天一天的近了。
重庆市内的危险自不必提,入夏之后,滇缅公路所受的空袭也日益频繁起来,幸而还有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能够在空中做出捍卫反击。
这时唐安琪的卡车已经增至五辆,不间断的往来在滇缅公路上。中国几乎所有的港口都落入了日军手中,这条公路就算是大后方的生命线了。
日本飞机武装先进、火力强劲,可是美国志愿者们凭着老旧飞机,竟能做到屡战屡胜。而在志愿者们的空中掩护下,这条道路就在硝烟与战火中保持了通畅。
在最危险的时候,唐安琪停顿了生意,给汽车夫们放了一个月的长假,自己则是和戴黎民一起躲去了香港。
和重庆相比,香港简直繁华太平的让人不能适应。两人住在浅水湾饭店里,晴朗的时候就去海滩玩。因为都不会讲广东话,所以唐安琪只好把英文又捡了起来。磕磕绊绊的对人说了几天,他这日好像开了窍似的,突然哇啦哇啦的流利起来。
没过半个月的工夫,他们全在海滩上晒黑了。戴黎民本来就不是小白脸,倒也罢了;唐安琪回到房间后把游泳裤衩一脱,腰臀那里却是界限分明,一个屁股圆嘟嘟的雪白,让戴黎民想起了香甜的糯米团子。
戴黎民揉搓着他的白屁股,啃着他晒成赤金色的肩膀,想要把他活活吃进肚里。唐安琪的皮肤上流淌着蜂蜜的颜色,戴黎民自作主张的把他按在床上干了一场,干过之后还不满足,把他抱到桌子上再干。唐安琪惊惶的喘息着,心里痒痒的也有些兴奋。
戴黎民喜欢站在窗前远眺海滩。海滩上满是红男绿女,各自露出一身的肉。唐安琪见他默然无语的对着窗外发呆,就走过来问道:"狸子,看什么呢?"
戴黎民笑了,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这里……太自由了。"
唐安琪反应过来――海滩上的男子不必提,女子们也全穿着游泳衣,大腿后背、腰身肚脐□露着。青年男女们打闹嬉戏起来,举动自然也不可能如何庄重。
抬手一拍戴黎民的后背,唐安琪说道:"你啊,土包子。"
戴黎民在窗前眺望累了,便走到床边坐下,饶有兴味的盯住了唐安琪。他就喜欢看唐安琪,没看够过。唐安琪靠墙站着,正在扳着手指头心算日期,算着算着看了戴黎民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心算。
心算完毕之后,他对戴黎民说道:"过两天该回重庆了,总这么闲着可不行。"
戴黎民很同意这话――凭着他们的手段,如今空闲了一个多月,损失至少要在千万上下。
秋季,唐安琪和盛国纲返回重庆,把生意又恢复起来。盛国纲前些时日一直躲在歌乐山家中,这时也露出头来,继续从唐安琪那里大批购买货物。
盛国纲其人性情狡诈,在伙伴中的口碑并不算好,可是一直对唐安琪以诚相待。回到家里,唐安琪对着戴黎民笑道:"千万别去和盛国纲争抢什么,那人禁不住惹,一惹就冒坏水儿。"
戴黎民笑了笑――他也看出这一点了。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十二月份。这一日太平洋战局发生大变化――日军偷袭了珍珠港!
美国随即对日宣战。这本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好事,可日军紧接着开始向东南亚进军,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就打进了缅甸境内。
缅甸虽然和中国是两家,可仰光作为援华物资的中转港口,作用十分重要。唐安琪深知于国于己,仰光都是不可失守,可在第二年的春天,缅甸还是全境沦陷了。
唯一的生命线当即被切断,而唐安琪的亨通财运,似乎也要到此为止了。
唐安琪无法再从仰光运回物资,凭着手里那五辆卡车,他的贸易公司眼看着就要变为运输公司。
把手头大部分法币港币全部换成了美钞,他连黄金都信不大过了,只看好美国。盛国纲也闲了下来,惶惶的请他去歌乐山做客,顺便商议前程大事。唐安琪答应下来,穿戴好了要走,出门走了没多远又折了回来,让戴黎民跟他一起去。
戴黎民说道:"他也没请我啊!"
唐安琪拉着他的手,把他强行扯出屋子:"没请也得去,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下来!"
两人一路奔波到了歌乐山,寻寻觅觅的终于找到了盛公馆。盛公馆是座小白楼,矗立在碧绿草坪上,景色美的类似一张明信片。可是穿过草坪进入楼内,迎面却是一阵乌烟瘴气,仔细一嗅,正是香火味道。盛国纲从楼上腾云驾雾的走下来,神情悻悻的,开口便是怨气冲天:"我弟弟在烧香,他妈的发神经!"
唐安琪久闻他这同母异父的弟弟是个病秧子,精神也不大好,去年几次说是要死,然而都是虚惊,并未真死。在烟气中咳嗽了一声,他随口笑问:"烧香?要拜佛啊?"
盛国纲把他们引到楼下一间小客室内,又打开窗子透气:"拜个屁,就是发神经!"
等到仆人送上了三瓶冰镇汽水,盛国纲关闭房门,开始谈起正事。香港的沦陷着实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盛国纲那位姓戴的合伙人临危奋起,带着家人硬是逃出香港、返回了重庆。可守在重庆是没有前途的,盛国纲长吁短叹,眼望窗外,忽见又有青烟从上方飘来,便一跃而起站在了茶几上,又不知从那里抄起一根手杖,对着天花板咣咣连杵几下,口中高声骂道:"烧!烧!你他妈的给我烧纸吗?我告诉你,老子没那么轻易就死,老子早早死了,将来谁来埋你?!"
唐安琪连忙起身把他扯了下来:"唉,盛兄,别这样别这样,自家兄弟,吵闹归吵闹,不要说那种话。"
盛国纲铁青着面孔跳下茶几,抓起汽水瓶子仰头灌了一气,然后坐回原位,接着方才的话题又道:"看着现在的情形,想要安安稳稳的挣大钱,那是没门儿了。不过事在人为,只要胆子大够机灵,还是能有生财的道路。现在从重庆到加尔各答已经开了飞机航线,虽说中间要翻越喜马拉雅山,有些危险,不过危险的有限。我那位姓戴的伙伴正在疏通关系,如果能把这条线路走通,那也就比得上跑仰光了。唉,姑且看着吧,你也多打听着,无论咱们谁有了消息,都互相通知一声。"
唐安琪看盛国纲神情肃杀,几乎有些胆寒,连忙答应下来。而盛国纲一言不发的呆坐了片刻,呼哧呼哧的又喘了许久,末了气息渐渐评定,态度也恢复了正常。
唐安琪好容易来了一趟,本打算和盛国纲谈笑风生一番,再吃顿好饭,可是如今这般情景,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盛国纲倒是并不吝啬,很热心的开始张罗饭菜,又打电话找朋友,预备吃完饭后开个局面,好好赌上一夜。而在众位宾客到来之前,他独自上楼,直过了半个多小时才下了来。
唐安琪猜想他是去把那位病弟弟收拾了一顿,因为楼中烟气消散,渐渐明净起来了。
真巧
盛公馆的饭菜,单从质和量这两方面看,那绝对是没得说――也不知道盛国纲存下了多少罐头,这时逐样打开倒在雪白的大瓷盘子里,猪肉牛肉鸡肉鱼肉皆有,除了肉再没别的。
因为饭后还有赌局可以消遣,所以桌上三人都未喝酒。仆人把整锅的大米饭全端过来,用大勺子掏出米饭盛进碗中,一边盛一边用勺子把米饭拍实,一碗饭盛好放到客人面前,那真是结结实实的一大团,密度显然相当之大。
唐安琪并不客气,夹起一大块牛肉就往嘴里送;盛国纲也不多让,自己端起盘子往碗里倒罐头汤。戴黎民见此情景,感觉很是放松,闷声不响的抄起筷子,他一筷子叨了个准,从浓汁中把整条沙丁鱼捞到了自己碗中。
这三人如同老饕一样埋头大嚼,很快就吃了个肚儿圆。饭后仆人送上咖啡,唐安琪翘着二郎腿,慢慢品尝咖啡滋味,而盛国纲好像坐不住似的,又跑到楼上看他弟弟去了。
趁着盛国纲不在,戴黎民对唐安琪低声说道:"安琪,我是真不愿意打牌。"
唐安琪也知道戴黎民从不沾赌,这时就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膝盖:"应酬应酬也就是了,看在老盛的面子上嘛!"
戴黎民很不甘心的又咕哝了一句:"娘们儿才天天摸麻将呢。我又不是姨太太,玩那个有什么意思!"
唐安琪不看他,面朝前方说道:"狸子,听话!"
天色擦黑之时,盛国纲邀来的宾客们陆续到达了。
这时盛国纲已经把大客厅收拾出来。厅中支了两张方方正正的大牌桌,桌面绷着绿色毯子,筹码盒子就摆在桌上中央。宾客们想必是常来消遣的,进门之后都不见外,呼朋引伴的肆意玩笑。盛国纲把唐安琪叫到身边,把此刻到场的各路神仙介绍给他认识。唐安琪打起精神四面八方的交际问好,正是眼花缭乱之际,忽有一人从外面踱进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老盛,今晚儿兴致怎么这么好啊?你可是有日子没出来张罗过了!"
唐安琪放眼一瞧,就见这人穿着一身光华耀眼的枣红长袍,头发蓄长了在后面扎成一束,面目倒是堪称英俊,只是打扮的不伦不类。盛国纲一手拉着唐安琪,一手又去拉住了他,口中笑道:"老戴,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小唐。"然后他转向唐安琪:"和你说过一万多次了,老戴,命大,大隧道里没踩死他,香港沦陷他又逃回来了!"
唐安琪连忙向戴老板伸出了手:"戴老板,久仰久仰,总听盛兄提起你,这回终于有幸见面了。敝姓唐,唐安琪。"
戴老板和他握了握手,手还挺有劲儿:"安琪嘛!我知道你。咱们这一伙人全是从天津过来的,现在流落异乡,自然应该多联络亲近。我年长,从此喊你一声老弟,你以后有事就来找哥哥我,别外道,好不好?"
唐安琪满面春风的赞叹:"戴老板做人太爽快了!"
戴老板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对唐安琪不算了解。粗粗扫视一眼,他看唐安琪面孔白嫩,似乎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随口回应道:"哈哈,这就是我做人的宗旨嘛!你老弟少年得志,那才叫――"
盛国纲在旁边站到此刻,很不耐烦。未等戴老板把话说完,他便无情的出言打断:"你俩不要互拍马屁了!我是找人来打牌的,你们怎么还罗嗦个没完了?"
众人热闹一场,渐渐的你推我让,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一桌是麻将,一桌是梭哈。戴黎民和唐安琪坐在一起,本来就不大会打梭哈,方才又被这群宾客吵的心中烦乱,玩了几局,越玩越差。偷眼瞟向唐安琪,他见对方笑模笑样的盯着手中扑克牌,倒像是乐在其中。
暗暗的咬了咬牙,戴黎民决定坚持下去。
这时一旁的戴老板闲闲的和他搭起了话,一听他也姓戴,戴老板立刻笑道:"哈哈,本家兄弟嘛!"
戴黎民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这时仆人送了茶水糖果进来。一名仆人把热茶放到了戴老板面前,戴老板顺手就端给了戴黎民:"先给我本家兄弟!"
戴黎民在这群人中一直不受重视,此刻反倒尴尬之极。红着脸道了一声谢,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戴老板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一边摸牌,一边摇着头嘿嘿发笑。
唐安琪认为戴老板是在拿狸子开涮,心里有些不高兴。不过狸子闷声不响,他在片刻之后也就忘了。
牌局一直进行到凌晨才散,戴黎民一双眼睛被戴老板手上那两枚大钻戒晃得疼痛。戴老板这一晚上没少拿他打趣,以至于盛国纲本来并没有对旁人介绍过他,可是两边牌桌上的赌徒们全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戴黎民被他取笑的有些麻木了,只觉周遭众人都像是无聊的娘们儿,屁大点的乐子就够他们叽叽叽的乐上半天。
戴老板不知怎的,会对戴黎民那样感兴趣,临走前还专门和他聊了半天,当然也都是闲话。戴黎民困得要命,决定不在这些人身上多费半分脑筋,有一说一,无话可说就不说了。
清晨吃过早饭之后,盛国纲让自家汽车夫开了汽车,送唐安琪和戴黎民下山回城。唐安琪和戴黎民在车内睡了一觉,及至终于到了家,更是脸也不洗,直接上床。
戴黎民睡到中午,慢慢醒转。睁眼看到唐安琪还在仰面朝天的酣睡,就把他扳过来搂到怀里,轻轻的亲吻摩挲。回想昨夜情景,那种无聊无趣如同钝刀割肉一般,别有一番忍无可忍的痛苦;相比之下,此刻家中轻松安静,真是有如天堂一般美好了。
被窝里已经足够温暖,戴黎民坐起来,摸索着为唐安琪脱掉了衣裤。
昨夜众人的嘴脸在他面前一一闪过,他很反感的叹了一口气,心想:"那帮混蛋真是够烦人的,看来看去,还是安琪好。"
戴黎民在盛公馆打了一夜梭哈,精神上受的刺激很深,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只要两人在家,他必要抱着唐安琪动手动脚,仿佛是亲爱不够的样子。唐安琪被他纠缠的很恼火,皱着眉头质问他:"马上都要入冬了,你怎么还发起春来?"
戴黎民高高大大的站在他面前,语气和神情都像是要撒娇:"宝贝儿,我这不是疼你嘛!"
唐安琪狐疑的看着他:"你少来这套,今天刚刚七号。"
戴黎民抬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叭"的亲了一大口。
时光易逝,转眼间这一年又过了去。
唐安琪退掉了写字间,卡车也卖出了四辆,只保留一辆卡车和一处货栈。戴黎民看了这副情景,有些失落,感觉生意是走了下坡路,而唐安琪沾沾自喜,却是说道: "现在这个世道,有本事的大商人全是我这样子!我若是再高明些,简直连货栈都不必留,只用一个脑子和一张嘴就够了。"
戴黎民把这话想了想,感觉唐安琪的思想挺有意思。而唐安琪这时又道:"明天你和我去写字间,把那几样家具搬走!"
戴黎民顿时迟疑:"搬走……没地方放啊!"
唐安琪答道:"我们自己买的家具,犯不上便宜了房东。我已经联系好了买主,明天不用搬回家来,直接换成现钱。"
"明天我还要去货栈呢!"
"货栈不急!"唐安琪说道:"写字间昨天已经被租出去了,我们得马上腾出地方来。"
戴黎民现在全听唐安琪的吩咐。一夜过后,他早早的和唐安琪出了门,一路赶往写字间。
进入大楼后见到负责人,对方见唐安琪是来搬家具的,便表示十分欢迎:"唉,唐先生,并不是我不通情理,强行催促。租客是新到重庆来的,没有地方落脚,急得很。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唐安琪听得莫名其妙:"既然是没地方落脚,怎么先租了一间写字间?"
负责人告诉他:"这位先生满重庆都没有找到房子,无可奈何,只好租到了这里来。写字间也是屋子嘛,虽然租金贵一点,但是总比住旅馆更合算呀。不瞒你说,这位先生昨夜就已经来这里过夜了――我跟他交代过,只是睡觉而已,不会去动房内家具。唉,刚从沦陷区里跑出来的同胞,受苦受难的,我们能通融也就通融一点吧!"
三个人边说边走,很快上了二楼。此时写字间的房门大敞四开,可知新房客已然起床。唐安琪步伐轻快的率先走到门口,然后停下脚步向内一望,就见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上,脚边立着一只满是划痕的陈旧皮箱。听到脚步声响,那人也扭头向外望来,双方目光相对,却是一起都愣住了。
唐安琪的嘴唇颤了一下,仿佛不能相信眼前情景:"吴兄?!"
吴耀祖的头发剃得很短,两鬓隐隐的有些花白。对着唐安琪一点头,他平静的答道:"真巧。"
北方故事
唐安琪摸出两张大额钞票,打发走了身后的负责人。
这时戴黎民也从他身边挤了进去。在吴耀祖面前弯下腰,他满面惊讶的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第二句是:"大哥,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这两句话说的显然不得人心,所以唐安琪立刻走上前去推开了他:"楼下杂役那里有开水,你去拎一壶上来!"然后他又转向了吴耀祖:"吴兄,你略坐坐,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不等吴耀祖回答,这两人分头行动,一起离去。三五分钟之后,唐安琪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大纸袋,里面装着油条包子;随即戴黎民也进了门,手里拎着一只沉重暖壶。
唐安琪从沙发后面找到了吴耀祖的手杖。把手杖送到对方手上,他亲热的笑道:"吴兄,你坐到写字台那里去,先吃点东西。"
吴耀祖一直没说话,这时拄着手杖站起来,他对着唐安琪笑了一下:"多谢。"
吴耀祖肯定是饿得很了。唐安琪怕他吃不饱,特地买了两人分量的早餐,可是不过片刻的工夫,所有的包子油条就都被他一扫而空。唐安琪沏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然后说道:"吴兄,这里毕竟是写字间,算不得正经住家。你要是不嫌弃,就搬到我那里去吧!我家里是两间屋子,绝对够住。"
吴耀祖抬头环顾了四周,随即摇了摇头:"多谢好意,我心领了。我一个人,住在写字间里也是一样的方便。"
说完这话,他端起茶杯,也不怕烫,一口一口的喝下热茶。唐安琪打量着他的形象,就见他是西装打扮,里里外外穿的服帖,然而堪称肮脏。衬衫领口是油黑的,外面薄呢子大衣上不知是蹭过什么还是洒过什么,也有一块一块的陈旧污渍。衣服脏,露出的手脸却是挺干净,大概是洗手洗脸很方便,换洗衣裳则是很难。
唐安琪自己打扮的整洁利落,旁边戴黎民也是穿的舒舒服服,所以见了吴耀祖这般模样,唐安琪心里就有些难受。回想起吴耀祖当年那意气风发的英武气度,他忍不住叹了一声:"吴兄,你头发白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并不动容:"未老先衰,白就白了吧。"
这时戴黎民插嘴说道:"大哥,我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吴耀祖的语气很温和,温和中又透了悲凉意味:"当初在你们走后,我就也起了离开的心思。可我是个懦夫,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又舍不得放弃军队,所以直到今年,才真正成行。"
唐安琪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吴兄,嫂子……好吗?"
吴耀祖平淡的答道:"虞太太已经过世了。"
唐安琪顿时苍白了脸色:"过世了?为什么?"
吴耀祖答道:"虞太太身体一直很好,可是在去年的大年初一,忽然在清园里无端晕倒。虞清桑送了她去天津诊治,结果医生说虞太太是脑子里生了瘤子。一旦症状发作出来,就已经是救不得了。"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回放低了声音:"虞太太从天津回到清园之后,只又活了不到半年。"
唐安琪低头坐着,没再说话。半分钟后,他抬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吴耀祖看出他的伤心,于是安慰似的补充了一句:"那时虞清桑还是实业部次长,所以虞太太的葬礼很风光。在长安县内,声势场面都算得上是绝无仅有。"
唐安琪的鼻子被壅塞住了,说不出话,只有泪珠子在噼里啪啦的向下落。从少年到成年,一直是虞太太照顾他的衣食住行。虞太太没有文化,没有思想,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乡村妇人,可是像只老母鸡一样,还总想用翅膀为他遮点风雨。他知道虞太太是把自己当成儿子看待的,可是他并没能做出任何报答,虞太太白对他好了一场。
这时,吴耀祖冷不丁的又说了一句:"虞清桑当和尚去了。"
此言一出,唐安琪和戴黎民同时抬起了头。
吴耀祖不带感□彩的继续讲述,他说在虞太太死后三个月,虞清桑就辞职出家了。
"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什么。"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想虞太太的去世还不至于让他灰心至此;也有人说是由于他没能抢到总长位子,不过他本来也没有资格去升总长,他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吴耀祖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所以当面去问了他。"
唐安琪迟疑着问道:"他……怎么说?"
吴耀祖答道:"他说他已经看够了。"
唐安琪一听这话,立刻反应过来――看够了,所以彻底不看了。
吴耀祖似乎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所以最后说道:"他把嘉宝带进了庙里,手上也还有些资产,所以将来嘉宝想必不会受苦。"
吴耀祖讲过了虞家的故事,可是对于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却是只字不提。
他不提,旁人自然也不好过分追问。唐安琪掏出手帕擦净眼泪,然后站起身来,鼻音浓重的说道:"吴兄,你先在这里休息着,我和狸子出去买点过日子要用的家什。"
吴耀祖连忙拒绝:"不必,这些事情,我自己就能够做到。"
唐安琪见地上那只陈旧箱子摆得不当不正,便弯腰要把它拎到角落里去放好:"吴兄,那椅子坐着不舒服,你到沙发这儿来,还能躺一会儿。"
说完这话,箱子在地上纹丝不动,他那胳膊险些拽脱了臼。
他自知不是孔武有力的人,但总不至于连只箱子都提不动。咬牙运力又拎了一次,这回箱子仅是微微离地一公分。
吴耀祖起身走了过来,弯腰握紧箱子提手,显然也是用了力量才将其拎了起来。唐安琪甩了甩手,没好意思多问,带着戴黎民转身走了出去。
及至离开大楼,唐安琪这才开了口:"狸子,吴耀祖那只箱子可是重的邪门儿,简直就像个大铁块嘛。"
戴黎民不假思索的答道:"铁块?谁出远门带铁块。金块吧!"
唐安琪"哇"了一声:"那得是多少金子?"
戴黎民因为对于生活现状十分满意,所以并不觊觎旁人财产:"随便,反正又不分给我。"
唐安琪和戴黎民跑去市场逛了一圈,末了满载而归,将生活所需什物全部运回了写字间,又道:"吴兄,床是需要订做了,总得过两天才能运过来。到时把家具重新摆一摆,放张单人床进来还是没问题的。"
吴耀祖初来乍到,对于一切都是茫然,对他来讲,唐安琪的热心帮助真可谓是雪中送炭。打开文件柜的玻璃门,他和戴黎民一起把碗筷杯子放了进去。
一番忙碌过后,写字间内充实许多。除了没有床和锅灶之外,其它物品一应俱全。唐安琪不闲着,又跑回家中,把戴黎民的衣裳拿来一套――吴耀祖实在脏的可以,须得在午饭前让他赶紧去澡堂子痛洗一番。而戴黎民虽然比他苗条一圈,但是现在也讲不了许多,只要衣裳大概合体,也就可以对付几日了。
吴耀祖被唐安琪指挥的有些头晕,唐安琪要带他去洗澡,他一言不发,晃着大个子就真去了。戴黎民也想去,可是唐安琪一定要让他留下来看守屋子。
在澡堂子里,吴耀祖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并且被人搓下无数老泥。唐安琪光着屁股站在一旁,简直看得傻了眼:"吴兄,你这……洗完澡能轻上两斤!"
吴耀祖身上舒服,心情似乎也轻松起来:"见笑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脱过衣服。"
一九四四年
唐安琪低价买进一批砂糖,放在货栈里存了半个月,眼看着糖价一天低似一天,这笔生意怕是必赔,便很沮丧。盛国纲想要来买,他也不卖,赌气要让砂糖自己化成糖稀。
戴黎民对他这行为很不理解,每天都要跑去货栈查看一次――砂糖上面压了一笔钱,货栈里面又占了一片地方,根本就是双输。他想哄着唐安琪把糖出手,可是唐安琪不听他的,自顾自的跑去看望吴耀祖。
吴耀祖那只沉重箱子,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踪影,这让唐安琪越发认定那是一箱黄白之物,也许因为放在手上不够稳妥,所以存进了银行里去。吴耀祖有所积蓄,这倒是让他很觉高兴;而在另一方面,不管吴耀祖是穷是富,他从不肯空手登门,每次出现,至少也要带些饮食。
吴耀祖除了一天三顿下楼吃饭之外,平日难得出门。唐安琪问他:"吴兄,你不闷得慌?"
吴耀祖小心翼翼的放下报纸――纸张紧缺,报纸简直薄如蝉翼:"对我来讲,这里好像一个新世界。我每天读读报纸,就已经很有趣味了。"
说到这里,他拿起写字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指上的油墨。
唐安琪笑道:"要是你早来两年赶上轰炸,那就不由得你闷不闷了。你来得正好,现在日本鬼子没有力量再搞轰炸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自得微笑:"早在太平洋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
他用手指在空中一划:"战线拉得太长。"
唐安琪微笑点头,心里认为他这完全就是纸上谈兵,不过因为一直很感激他,所以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
"我打电话把狸子叫过来。"他轻松愉快的转移了话题:"咱们下午出去吃火锅!"
这三人下午一同出门,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顿火锅。吃过之后沿着马路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却是偶然遇到了钱家兄妹。
许久不见,钱小姐打扮的越发摩登了,钱先生保养的也越发白胖了。唐安琪一眼看清,立刻挥手呼唤,然后径自快步走上前去。戴黎民在后方停下了脚步,依稀就听他欢声笑语,正在倾诉他对钱家兄妹的思念之情。
钱先生急着嫁妹子,戴黎民身为外人,也很希望钱小姐快点找个汉子结婚。钱小姐抱守不婚主义,四处谈恋爱不消停。戴黎民真怕她会把唐安琪勾搭走――他知道唐安琪其实更喜欢女人,而钱小姐正是一位年轻漂亮富有的女人。
良久之后,唐安琪目送钱家兄妹远去了,这才转身返回,脸上笑嘻嘻的:"嗳,钱先生换了新房子,请我去做客。"
戴黎民没言语,只是抬手接下一片落叶,随口说道:"这时候要是在老家,树叶早掉光了。"
唐安琪转向吴耀祖说道:"吴兄,等到抗战胜利了,咱们一起回天津去!"
吴耀祖摇了摇头:"我不打算回去了。"
唐安琪很惊愕:"为什么?"
吴耀祖轻声笑道:"在那里的历史也不光彩,不想回去了。等到抗战胜利,我或者留下来,或者去香港南洋,反正一个单身汉,无牵无挂的,在哪里都能安身。"
唐安琪思索一番,随即答道:"其实我在天津也没什么牵挂。在天津和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吴耀祖知道他早把亲生儿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和虞清桑也已然闹翻,真要回了天津,也的确是没有什么奔头。
这时唐安琪又用胳膊肘一杵戴黎民:"狸子,你想家吗?"
戴黎民想也不想,大喇喇的答道:"听你的!"
吴耀祖笑了一下,没想到当年小黑山里的戴二狸子竟然是个痴情的。他只记得此人曾经穷凶极恶。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世界战局是日益明朗了。
唐安琪在生意上没能再挣大钱,小钱倒是常有进项。而在这一年――一九四四年的年中,他试着炒了两个月黄金,却是瞬间发了横财。
这财真是来势汹汹,搞得他简直有点心虚。夜里他睡不着觉,和戴黎民谈起此事,两人嘁嘁喳喳的一直说到半夜,末了达成共识,认为这的确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不过是险中求财,比当年跑仰光还要险得多。
唐安琪不肯独乐,想要带着吴耀祖一起做黄金储备。直到这时,吴耀祖才说了实话――他有黄金。当年从沦陷区里跑出来时,他随身带了六十斤黄金。
六十斤黄金装在钢筋骨子的特制皮箱里面,加起来是一百来斤的分量。他从上海开始往西南跑,一路上没有连续睡足过两个小时。
金价现在是在打着滚儿的往上涨,一天一个价格,六十斤黄金的价值,现在已经不大容易估算。吴耀祖自认为没有生意头脑,只打算等那金价再涨几日,就把黄金卖出一部分,换成美钞。
唐安琪瞠目结舌的回了家,关上门和戴黎民嚼舌头:"吴耀祖的家底我知道,队长的职位也没那么肥,这几年他干什么了?怎么能够一下子带出六十斤黄金?"
戴黎民心情挺好,并不嫉妒:"凭他那个队长身份,想要弄钱,还是能弄到的,毕竟管着两个县嘛!这样正好,他要是个穷光蛋,咱俩还得出钱养着他。"
唐安琪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你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
戴黎民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一下:"我没烦恼嘛!唉,挺好,安琪,这日子挺好啊。"
说完这话,他扭头凝视了唐安琪的侧影:"看来我是个先苦后甜的命。"
然后他扳过唐安琪的下巴:"亲一口。"
唐安琪贴上他的嘴唇,"咂"的吮了一下。戴黎民身上一麻――两个人相好这么多年了,唐安琪还是经常能让他浑身过了电似的发麻。
戴黎民对于现状很满意,满意的一点儿雄心壮志都没有了。往昔那些杀伐征战的岁月,想起来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想现在自己可是没有舞刀弄枪的胆量和勇气了,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文明"。
清晨醒来拥着棉被半躺半坐,他看着唐安琪穿衣洗漱,忙忙碌碌,一看能看好久。唐安琪的一举一动都有趣,都好看。
他认识唐安琪那年,唐安琪是十六岁。那时候两个人见面没好话,不是对骂就是对打,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那么混蛋,对待唐安琪是说揍一顿就揍一顿,收拾得唐安琪吱哇喊叫。
真没想到,冤家似的两个人在十六年后,能有这般的亲近。
有时候他也突发奇想,心想安琪若是个娘们儿,凭着自己当初那个没完没了的干法,日出来的小安琪现在也得有十六了。这个念头把他自己逗的发笑,搂着棉被好一阵嘿嘿嘿,后来他眼前忽然一暗,抬头望去,却见唐安琪横眉竖目:"你这懒觉要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陪我去银行!"
唐安琪的黄金生意越做越大,最后戴黎民急了,这天强行替他卖出了绝大部分。唐安琪急的要发火,戴黎民却是不肯相让:"咱们这点儿家底是容易挣来的吗?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老子当年做土匪,绑来的肉票还兴许半路被吴耀祖抢去呢,哪有这没风险白发财的好事?咱们辛苦这几年,家产也算够可以的了,你要想买,法币给你一千万,其它的款子不许动!"
唐安琪气得直拍桌子:"一千万才能买多少黄金?你拿糖豆儿逗孩子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一定和我做对,我就去向盛国纲借钱!"
"敢去就打断你的腿!"
唐安琪抬腿架到了桌子上:"你打,你打!"
戴黎民揎拳掳袖走上前去,却是把唐安琪抱了起来。
变脸似的,他忽然对着唐安琪嘻嘻一笑,然后很谄媚的哀求道:"祖宗,听我一句话吧。你要是实在想玩,拿个一千万两千万过过瘾也就是了。"
唐安琪沉着脸:"钱是我赚来的,用不着你管!"
戴黎民一听这话,原来自己这些年白费力气,成了个吃软饭的。不过他不生气,依旧春风一样缠绕着唐安琪,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制服了对方。
唐安琪拿着两千万法币,想要从小做大,哪知还未等他出手,盛国纲却是跑来先向他借钱了。
盛国纲也在大炒黄金,另有大笔现金押在货物上,一时不得脱手。唐安琪对待朋友向来是最够意思,这时就把手上的两千万全给了他。又问:"你弟弟这两天好些了吗?"
盛国纲近来瘦了,两只眼睛陷在青晕里:"还在中央医院里。"
然后他"嗤"的苦笑了一声,脸色几乎就是惨白:"怕是要完。"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就带出了哭腔:"我说让他再挺一挺,等到胜利了我带他回天津。他只是喘,连话都说不出来……安琪,我心里明白得很……这回怕是要完……怕是要完……"
说到这里,他慢慢蹲下去,话不成话,含糊着哭出了声音。唐安琪并未见过他的弟弟,可是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陪着长吁短叹,落了几滴眼泪。
等到盛国纲哭够了,唐安琪把他扶起来坐到椅子上,又道:"盛兄,到了这个时候,其它事情就都放一放吧。你在医院多陪陪令弟,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给我来个电话就成。"
盛国纲深吸了两口气,极力想要镇定下来。闭着眼睛沉默片刻,他转身搂住了唐安琪的腰。一双眼睛贴在对方的胸腹之间,隔着一层衬衫,唐安琪清晰的感受到了他那源源不断的热泪。
胜利日
盛国纲的弟弟,还是没能挺到胜利那天。
盛国纲日夜守在医院里,不过几天的工夫,人就瘦得脱了形。唐安琪赶去医院看望之时,第一眼见着个瘦削佝偻的老头子,完全没认出那就是盛国纲。
盛国纲不肯离开病房,从早到晚的坐在床前,直勾勾的盯着他弟弟,一双眼睛总含着泪水,什么事情都干不得了。唐安琪能张罗够热心,这时就把其余杂务大包大揽,每天在外奔波着定棺材制寿衣――就算用不上,"冲一冲"也是好的。
拿回寿衣那天,他跑去中央医院寻找盛国纲,想要再让他来过目一次。然而推门一进病房,他就见盛国纲坐在床边抱着他弟弟,泪水在滔滔的往下淌。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心里知道这是不好了。
盛国纲低着头,把他弟弟的上半身搂在怀里,哽咽着问道:"幼棠,你还有什么话?你说给我听,我一辈子都记着。"
他弟弟苍白单弱的像个清秀的纸人,眼睛虽是睁着的,可是目光散乱,仿佛正望着极遥远的地方。缓缓喘过两口气后,他闭上了眼睛,叹息似的含糊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个小时后,他弟弟无声无息的断了气。
盛国纲哭的惊天动地,从床上溜到床下,成了一摊扶不起的烂泥。唐安琪连忙赶上前去,先把他弟弟顺顺溜溜的摆在床上躺好,然后弯腰想要搀起盛国纲。盛国纲人是瘦了,可是骨头架子还在,沉重的像个铁人。忽然一声哭出去没收回来,他闭气晕了过去。
唐安琪急出一身大汗,往死里按他的人中:"老盛,老盛,你振作点!人放在床上没擦没洗的,再不抓紧时间,可就硬了!"
盛国纲悠悠的醒转,向上站了几次,可两条腿晃得厉害,硬是站不起来。一歪身倒在地上,他伸手蹬腿的依旧是嚎啕。唐安琪没有力气再摆布他,只得起身出门要来净水,浸湿毛巾给那弟弟擦了擦头脸,以及□出来的双手双脚。
接下来的礼数步骤,唐安琪其实也不大明白,只能是凭着常识忙碌。把放在门口的衣包拿过来,他见盛国纲还哭在地上不肯起身,就急的上前狠踢了他一脚:"老盛,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这衣裳非得两个人才能换,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盛国纲惨白着脸色想要爬起,哪知刚刚站到一半,膝盖一软,咕咚一声又跪下去了。
唐安琪虽然精明,可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顾了死的又顾活的。结果活的在地上爬成了个死长虫,死的则是很快就冷硬了。
他没见过盛国纲这么能添乱的亲人,一边撕撕扯扯的拿出寿衣,一边气得直骂。好一番忙碌过后,他终于把盛国纲那弟弟打扮齐整,又拿梳子给对方梳好头发。
再往后应该怎么办,他就实在是不知道了。
唐安琪去给盛国纲的朋友们打了电话求援。长发翩然的戴老板带着几个随从最先到了,进门后就开始指挥随从,先把盛国纲从地上扯了起来。
戴老板似乎是个百事通,什么都明白,说话做事也是斩钉截铁的利落。唐安琪卸下重担,又看盛国纲哭得撕心裂肺,这才有心同情,也落了几滴眼泪。
这天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城内家中。
戴黎民没有睡,给他留着门。见他回来了,戴黎民一抽鼻子,忽然问道:"洗澡去了?"
唐安琪答应一声,随即站在地上开始解扣脱衣:"狸子,给我拿条裤衩出来,我今天去了医院,这身衣裳明天也得好好洗一洗。"
伶伶俐俐的脱了个精光,他赤条条的蹿到床上,穿上裤衩钻进被窝:"老盛他弟弟这回真死了,明天我还得起早去盛家帮忙。老盛这个人啊,今天真是又可怜又可气。你说他家里有人倒也罢了,家里除了他就没别人,他还由着性子没完没了的哭――这哪是他哭的时候啊?"
戴黎民发现唐安琪这几天一直没再提过买卖黄金的事情,心中就是十分窃喜。关了电灯上了床,他摸索着搂住唐安琪:"明天用不用我跟你去?"
唐安琪疲惫的打了个哈欠:"去吧,捧个人场也是好的。"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唐安琪和戴黎民混在盛公馆,因为帮不上其它的忙,所以就只顾着盛国纲一个人。
盛国纲瘦得如同骷髅一般,每天睁开眼睛就哭。他弟弟留下的遗物,他也不许人收拾,就按原样放着。朋友们为了他忙得脚不沾地,而他呆呆的坐在院内一家白色秋千上,红着眼睛一坐大半天,除了碍事,再无其它作用。
唐安琪见盛国纲对他弟弟的感情如此深厚,便很嗟叹,以为盛国纲受到这般痛楚的打击,将来不知何时才能走出阴影。
然而相隔两个月后再见到对方,他很惊奇的发现盛国纲已经恢复了往昔风采,人也胖回来了。
看到盛国纲的样子,唐安琪倒是很觉欣慰:"盛兄,近来怎么样?"
盛国纲满面春风的答道:"还行,只是忙得很。上次你借给了我两千万,我现在没有现钱还你,给你二百五十两的黄金储备券怎么样?"
唐安琪笑道:"那太可以了!我本来也是想要买点金子玩玩,这倒是省了我的事!"
盛国纲又道:"眼看着我们是必定胜利了,将来你是什么想法?回天津还是怎么着?"
唐安琪并没有想法,所以转而问道:"你呢?"
盛国纲坐在一把沙发椅上,翘着二郎腿不住的晃脚:"我不打算回去,光棍一条,回去干什么?老弟,我跟你讲,胜利归胜利,未必就从此不再打仗!等到日本鬼子真正完蛋了,我要么去香港,要么跑南洋――这些线路我都熟,而且还有老戴帮我。"
话到这里,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呼出两道青烟,他似笑非笑的继续说道:"趁着现在时机好,我再捞上一笔。将来做了富家翁,我也清清闲闲的快活两天。"
唐安琪笑了起来:"怎样才算是富家翁?难道你的钱还不够用么?"
盛国纲垂下眼帘,往地上弹了弹烟灰:"我的财产,吃饱喝足是没问题,吃喝玩乐可就还是不够!"
唐安琪已经过了那种黄金狂热期,这回拿到储备券,直接就去银行全数卖掉。而如此没过几天,财政部忽然变了政策,黄金储备只能六折兑现。唐安琪听说了这消息之后,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若是当初没有狸子阻拦,自己如今的全部财产非一起打上六折不可!
随即他又想起了盛国纲――盛国纲可是赔大发了。
戴黎民算是立下大功一件,自然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如此过了些许时日,两人这晚十分悠闲,便一起出门找到吴耀祖,三人同去馆子里,做那迟来的庆祝。
这家馆子的菜肴很好,样样都是又香又辣,正合唐安琪的口味。三人坐在二楼雅间里,因为都是熟透了的关系,所以也不客气,自由自在的一边吃喝,一边说起某某赔了几千万,某某欠了一屁股债,说到最后,不由得他们心中不暗自庆幸。
正是愉快之际,窗外忽然响起一阵叮叮咣咣的锣鼓声响。唐安琪起身推开窗子向下望,就见大街上不知何时跑出许多男女,纷纷的汇成人潮往前方大街上跑。
唐安琪吓了一跳,以为又有空袭来了,这时街上一名青年抬起头来,正好和他目光相对,青年便是满脸喜色的喊道:"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了!"
话音刚落,轰鸣的鞭炮声响席卷而至,潮水一样震撼了天地。
唐安琪愣头愣脑的转身面对了戴黎民和吴耀祖,面无表情的说道:"那个……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反应过来,当即狂喜的大叫一声;而戴黎民眨巴着眼睛直发傻,吴耀祖则是猛然站起身来,一张脸瞬间就涨红了。
唐安琪、戴黎民以及吴耀祖,在街上整整跑了一夜。
重庆的各条大街全开了锅,老百姓和美国兵们挤在一起,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狂欢情形。唐安琪那一行三人不由自主的走散了,唐安琪无心寻找伙伴,自顾自的跟着旁人奔跑――他还是孩子心性,比谁都更爱笑爱闹。笑着闹着,他忽然想起了孙宝山,想起了小毛子,想起了许多或认识或面熟的军官小兵。
眼泪流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既然抗战已经胜利,那抗战入川的各地百姓,自然也就开始谋划着返回家乡。
盛国纲在黄金生意上损失了将近一半财产,不过并未要死要活。他兴致勃勃的打算前去香港或者马来亚,重新寻找生财之道。吴耀祖则是在重庆重新寻找了一处房屋住下,决定观望时局,或者留下,或者继续南下;总而言之,是绝对不回北方。
唐安琪结清了手上所有生意,卡车也卖掉了,货栈也退掉了,成了个轻松潇洒的富贵闲人。依着他的心意,便是跟着盛国纲同往南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可是戴黎民却有不同意见――他想回老家看看。
戴黎民并不是犯了思乡病,他没那么多愁善感。他是暗暗想起了唐安琪的儿子。
兴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他发现自己渐渐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居然对小孩子也感起了兴趣。当然,他可以找个女人生养孩子,但是万一因此惹恼了唐安琪,那可是很犯不上。
于是他想起安琪是有孩子的,如果能把那个孩子带出来,岂不妙哉?
戴黎民知道唐安琪对亲儿子是毫无感情,所以在临行之前,他一点口风也没露,只说自己思乡。而唐安琪买下两张直航南京的船票,也没多想,带着戴黎民上船就走。
109嘉宝
从重庆到南京,再从南京到天津,唐安琪和戴黎民这一路可是受了许多颠簸。亏得两个人都是健康机灵,没有拖累,所以走得倒也还算顺利。
走在天津的大街上,唐安琪回想往昔,心中百感交集,熟悉景色也显得格外刺目。
这个时候,戴黎民说了实话:"安琪,我想回长安县去,把你儿子带走。"
如果旁人不提,唐安琪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嘉宝的存在。对着戴黎民愣了一下,他似乎是不能领会意思:"我儿子?"
戴黎民笑了:"你忘啦?"
唐安琪倒还不至于彻底忘了儿子,可是追忆起来,只记得对方是个花团锦簇的小崽子,连具体模样都没印象了。
"我……"他迟疑着答道:"我是不大想见虞清桑,"
戴黎民也不想见虞清桑,可是今非昔比,虞清桑已经不值一惧,况且千里迢迢的赶过来了,为了孩子,想不想见都得见。
戴黎民拉扯着唐安琪上了路,离开天津前往长安县。根据吴耀祖提供的消息,他们在一个雨后天晴的清晨雇下两匹驴子,一路骑着出城上山,前往大庙。
一夜秋雨过后,温度虽是降了一些,然而秋高气爽,别有一番美丽景致。唐安琪心里有些发慌,为了遮掩情绪,他故意对戴黎民谈天说地,又笑道:"'七七'那年,我和宝山那一帮人几乎全军覆没,后来躲在山里不敢露面,还向山上大庙里的老方丈求过援。我记得我当时是从山后那条野路爬上去的,老方丈挺仗义,真给我帮忙。"
然后他又叹道:"老方丈那时候就很老了,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戴黎民倒是没听他讲过这段故事,很感兴趣的开始追问,然而唐安琪顾左右而言他,却又不肯说了。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抵达大庙。一个小沙弥正在寺门外扫那落叶,唐安琪下了驴,上前先是问了声好,然后问道:"小师傅,觉圣法师可在啊?"
小沙弥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答道:"我们方丈前天动身出发,去天津卫了。"
唐安琪一听这话,就知道老方丈活的挺硬朗:"啊?去天津卫干什么?"
小沙弥答道:"镶牙去了。"
唐安琪继续问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孩子?大概是……**岁大。"
那小沙弥扶着大笤帚,不假思索的反问:"你是说嘉宝吗?明藏早上带着嘉宝到林子里采蘑菇去了。"
唐安琪困惑的问道:"明藏……是谁?"
小沙弥问一答一,言语流利:"明藏是嘉宝的伯伯。"
唐安琪和戴黎民对视一眼,心中立刻了然。
小沙弥见唐安琪和戴黎民是来寻人的,就请他们进里面去等待。和八年前相比,寺内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辽阔洁净,大殿檐下垂着铁马,晨风吹过,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唐安琪在佛菩萨面前跪下来拜了拜,倒是没有什么要祈求的,心里便是想道:"愿大家都安好吧!"
戴黎民看他虔诚,就也跟着跪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心平气和的站起身来,他正要对唐安琪说话,可是忽听庙门那里传来交谈声音,却是有人回来了。
两个人一起转过身去望向大敞四开的庙门,就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已然停在了门槛外面。
唐安琪从未见过这样的虞清桑。
虞清桑一身僧衣、剃了光头,面孔依旧残留着清秀的痕迹。略显惊讶的看着两名来者,他一手拎着装满蘑菇的竹篮,一手领着将满九岁的嘉宝。
嘉宝穿着小学校里的运动衣裤,身量长得高,已然有了大孩子的模样。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他那相貌似乎比唐安琪更美丽。
短暂的沉默过后,虞清桑放了竹篮和嘉宝,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阿弥陀佛。"
唐安琪木然的没有做出回应,戴黎民则是趁机对着嘉宝一笑。嘉宝没有理睬他,绕过虞清桑提起了竹篮,作势要往里走。虞清桑伸手拽住了他:"嘉宝,你看这是谁来了?"
嘉宝停下脚步,低头对着地面答道:"我认得出,你不要考我啦!"
唐安琪这时清醒过来,下意识的走到嘉宝面前弯下了腰:"你……你还认得我?"
嘉宝直视着他的眼睛,显然带着戒备:"我认得你,可是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
唐安琪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愧,这羞愧几乎让他陷入了慌乱:"我……我……你想不想和我去南边?"
嘉宝先是用力挣开虞清桑的拉扯,然后无言的对着唐安琪摆了摆手,提着篮子径自向殿后走去了。
唐安琪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是个父亲,而且是一名从未负过责任的父亲。热血向上涌向头脸,他面红耳赤的手足无措了。抬头望向虞清桑,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虞清桑轻声解释道:"孩子长大了,看到别人有爹娘,自己没有,心里就想不通。"
然后他淡淡笑了一下:"你肯带嘉宝走,我没有意见。不要看他现在脾气很大,其实他是个善良孩子,你哄他一个月两个月,他就会回心转意了。"
唐安琪正视了虞清桑。虞清桑眼神温柔,表情平和,神态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坦然。
虞清桑把唐安琪和戴黎民引到了自己所居的禅房之中。
禅房内收拾的很干净,家具也很有限,无非是一炕一桌一柜。炕头高高摞起一大叠经书,炕桌上摆着纸笔,纸上文字笔迹稚嫩,想必全是嘉宝的作品。
唐安琪和戴黎民各找地方坐下了,虞清桑却是站在一旁。看了看唐安琪,又看了看戴黎民,他开口说道:"你们来得很好。"
戴黎民对他实在无法温和:"好在哪里?"
虞清桑答道:"我当年做过许多错事,有愧于二位。如今――"
戴黎民不耐烦的叹了一声:"唉呀,我不是来找你寻仇的,也用不着你现在赔礼道歉。我就是想把安琪的儿子带走――我们现在过得不错,孩子跟着我们吃不了苦!"
虞清桑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懂这个道理。嘉宝一直不爱上学,如今到了庙里,更是任性起来。去年我硬是把他送去了县里学校,可他读了不到一个礼拜就跑了回来。念一场书,只得了一身校服和一身运动衣,这样下去,将来是不行的啊。"
话音落下,嘉宝忽然出现在了门口,大声说道:"伯伯!上学的事情好商量嘛!难道因为我不爱上学,你就把我送给别人?"
虞清桑迈步走到他面前,抬手摘下他头发上的一片草叶:"嘉宝,那不是别人,那是父亲。"
嘉宝后退了一步,嗓门很是不小:"你们尽管商量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听的!小猫小狗还认家门呢,为什么我就应该随便被人带着走?伯伯,你要是把我送给别人,娘娘在天上不会饶了你的!"
虞清桑苦笑起来,简直不是他的对手。戴黎民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儿子,你总在庙里住着,将来变成和尚,可就讨不得老婆了!"
嘉宝一眼瞪住了他:"我是有娘的人,你别胡叫我儿子!"
戴黎民不生气,嗤嗤笑着转向唐安琪:"他妈的这小子真是你的种,好这张嘴,刀片似的!"
唐安琪没言语,隐隐觉得自己是犯了大罪,可是没有赎罪的方法。
虞清桑蹲下来,哄着嘉宝:"不是一直抱怨自己没有父亲么?这回父亲来了,怎么又耍起了小脾气?好孩子,让你爹带你去南方玩一圈,现在日本人走了,我们全国哪里都可以去。等到玩够了,再让你爹把你送回来,好不好?"
嘉宝很不屑的一扭身,脱了鞋子爬上炕去。他穿得乃是一双网球鞋,被草丛露水打湿了鞋面,洋纱袜子都随之潮湿起来。一边扯下脚上袜子,他一边嘟嘟囔囔的说道:"你不许我说谎,自己却是随便骗人,就好像我能信似的!"
说完这话,他拿着袜子嗅了一嗅,随即一皱眉头,把袜子扔到了炕下。
唐安琪还在满心纷乱的发呆,戴黎民却是觉得嘉宝有趣。起身走到炕边坐下来,他搭讪着笑道:"嗬!你这小脚丫可是够臭的!"
嘉宝跪在炕桌前,动作利落的收拾纸笔,同时头也不抬的答道:"英雄脚臭,好汉屁多。我是英雄,你是好汉吗?"
戴黎民哈哈大笑,觉得这小孩儿太厉害了,快要成小人精了。
难分难离
虞清桑仿佛是真的希望让嘉宝离开自己。
然而嘉宝年纪虽小,嘴却厉害,而且并非胡搅蛮缠。虞清桑讲道理,他也讲道理,并且是句句有理。虞清桑哄着骗着和他打商量,他火眼金睛的不受蒙蔽,毫不留情的把虞清桑驳了个哑口无言。
唐安琪坐在一旁,像尊木雕泥塑,一点作用也不起。戴黎民则是贫嘴恶舌的一味逗弄嘉宝。忽然伸手把嘉宝搂到了怀里,他很亲热的低头去嗅孩子的短发;嘉宝挣脱不开,满脸嫌恶的歪过脑袋,翻着白眼使劲瞪他――一双眼睛随了陈家,水盈盈的清澈透亮。
戴黎民看他是个小号的唐安琪,满心怜爱的想要捧着他抱着他,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撒野。可是嘉宝一直在庙里过着静谧自在的生活,忽然来了个陌生人这样揉搓摩挲他,还要把他带走,他烦得恨不能对戴黎民咬上一口。
这时唐安琪和虞清桑在无意间,却是目光相遇了。
唐安琪现在再看虞清桑,心中无悲无喜,只感觉面前这位是个不曾相识过的陌生人。
虞清桑看起来瘦削健康,僧袍也是整洁利落。和前些年相比,他并没有如何见老,不知是因为生活稳定,还是因为内心安宁。
唐安琪看他,他也看唐安琪,眼神羞愧而又温柔。
仿佛是出于下意识,唐安琪低声问道:"你……好吗?"
虞清桑轻声答道:"我很好,你呢?"
唐安琪垂下了头:"我也好。"
虞清桑不再多说了。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他的确是内疚,可是并不后悔。他必须那样"看"上一场――非得看过,才能看透,才能清醒,才能放下。
嘉宝被戴黎民逗得急了,气冲冲的爬到床边,大声呼喊伯伯。
虞清桑苦笑着走到了他的面前,一边握住了他一只小手,一边对唐安琪和戴黎民说道:"嘉宝犟得很,多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来劝劝孩子。"
戴黎民大喇喇的说道:"我知道小孩儿都恋家怕生,没事儿,正常。他现在和你最亲,你跟他好好说说!这在庙里住到哪天算一站?不是长久之计嘛,对不对?"
虞清桑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不由自主的抚摸了嘉宝的后背。嘉宝戒备的扫视了唐安琪和戴黎民,心中忽然袭来一股凄苦――干什么?这两个人从天而降,到底是要干什么?!
虞清桑这时放开嘉宝,又从炕桌下面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老式黄铜钥匙:"安琪,清园现在已经空了下来,你要是愿意,回去再看一看也好。"
唐安琪认得那是清园正门的钥匙。正门古色古香的,一直使用老锁,钥匙特别的大。伸手接下钥匙,他站起身来,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那我们明天再来?"
虞清桑笑了一下:"明天再来,也许到了明天,嘉宝就能回心转意了。"
唐安琪和戴黎民走出大庙骑上驴子,一路慢悠悠的又下了山。
戴黎民挺兴奋,一路忍不住要嘻嘻哈哈:"哎呀,安琪,你这儿子太了不得了!将来真要是接回家去,你我全不是他的对手!"
唐安琪没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没去过清园吧?"
戴黎民一愣:"清园?公园吗?"
唐安琪心不在焉的一笑:"我带你去,那里当年是我的家!"
下午时分,唐安琪和戴黎民在吃过午饭之后,牵着驴子步行到了清园。
清园本来是个清幽雅致的所在,如今大概是荒凉久了,草树葱茏,枝蔓横生,在这深秋季节中不显幽静,只显荒凉。
唐安琪用钥匙捅开了正门老锁,然后轻车熟路的率先牵驴走入。戴黎民懵里懵懂的跟在后面,如此走出不远,他环顾四周问道:"安琪,你……你在这地方住过?"
唐安琪慢慢的走过青石子路,一步踏下去,是踩不到底的厚厚落叶:"这是我给虞清桑建的宅子,那时候我和他不分开,所以自然也住这里。"
戴黎民一听这话,却是笑了:"你个糊涂虫,那些年把虞清桑当成宝贝!这大宅子――嗬,那边还有山?"
唐安琪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山后面还有花园哪!"
唐安琪想在清园内部寻找到往昔岁月的蛛丝马迹,可是虞清桑为了避免招来贼人,已经把所有房屋全部搬空了。
最后,他叹息着握住了戴黎民的手――温暖的,有力的,把他扯回现实世界。
戴黎民知道他是有所感触了,所以把他拥到怀里紧紧抱住,又在他耳畔说道:"安琪,别想过去,想将来!"
唐安琪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臂膀的力度:"狸子,我知道。"
清园内是无法让人留下过夜的――别说过夜,就是大白天的,这里也已经静得�人。
唐安琪和戴黎民找到旅馆过了一夜,翌日上午,他们又去了大庙。
这回再见到虞师爷和嘉宝,唐安琪发现虞清桑一派自然,嘉宝两只眼睛却是又红又肿,是痛哭过的模样。
虞清桑把嘉宝拉到身前,双手向下搭在了孩子的肩膀上:"安琪,嘉宝同意和你们一起走。"
唐安琪每次见到虞清桑,心里总是百感交集的纷乱,简直快要言语无措。
戴黎民却是坦然,如今听了这话,他高兴的满面笑容:"好,好!"紧接着又弯下腰一捏嘉宝的面颊:"儿子,你乖乖的,南边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嘉宝沉着一张脸,并不理他。
虞清桑悄悄的收回了双手,同时低下头来,声音很轻的说道:"嘉宝是从来不挑食的,身体也好,只是在读书求学上面,还不够自觉努力。不过孩子还小,贪玩也是正常。嘉宝的缺点就是性子太倔,不肯吃亏,有时候也是气人得很,可是别打他,打不服的。等他闹过了劲,自然会知错改正……"
说到这里,虞清桑的嘴角颤抖起来。遮掩似的扭头望向窗外,他沉默了几秒钟,随即忽然转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拎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书包。
这回他双手也开始了哆嗦。手忙脚乱的把书包斜挎到嘉宝肩上,他走到嘉宝面前弯下腰,几近慌张的给孩子又正了正衣领,扯了扯衣襟。
然后直起身来,他最后拍了拍嘉宝的后背,同时说道:"这就走吧。现在下山,回到县里正好是中午,吃过饭后能赶上回天津的火车。"
他的声音已是喑哑苦涩,脸上却还带着笑意:"走吧走吧,我不送你们了。"
戴黎民拉起了嘉宝的小手,亟不可待的向外走去,且走且道:"虞清桑,这事儿算你做得漂亮,过去的恩怨咱不提了,这回我谢谢你!"
虞清桑看了唐安琪一眼,又看了嘉宝一眼,末了停在了门槛后面,不肯再多迈一步。
小小的嘉宝挎着大大的书包,一边前行一边回头去望伯伯。虞清桑连连的挥手:"走吧,走吧,好好走路。"
走过后面那一片禅房之后,嘉宝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小脸没有血色,眼里也没有泪水。用力甩开了戴黎民的手,他用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清冽声音问道:"伯伯真的有罪吗?"
戴黎民张了张嘴,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唐安琪蹲下去,仰脸望着他的眼睛:"伯伯对你说他有罪?"
嘉宝神情漠然的看着唐安琪,眼神里隐隐的几乎有恨:"昨夜,伯伯说他做过日本政府里的官儿,现在日本完了,他以后也会被当成汉奸抓起来。"
说到这里,他移开目光,斜斜的射向地面:"这是真的吗?"
唐安琪遇到了难题,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略略犹豫了一下,他对着嘉宝笑道:"是真是假,爸爸也不知道,我很久没有回来了,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不过你既然已经答应伯伯要和我走了,现在可不能反悔哦!"
说完这话,他不敢多做停留,趁热打铁的站起来就往前走。戴黎民会意,也连忙拉起嘉宝跟上。
嘉宝人小腿短,紧赶慢赶的跟了一路。及至三人走过后殿,他毫无预兆的用力收回手来,又停住了。
"不!"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不走了!"
唐安琪吃惊的转身看他,而他在唐安琪的目光中流下泪来:"我就是说话不算话,我就是要反悔,我不走了!如果伯伯将来真的会被枪毙,那我就在山上挖一个坑埋掉他;如果伯伯将来不会被枪毙,一直活到很老很老,那我长大了,也好照顾他。"
没有人打断他的话,可是他自己抱起书包,情不自禁的哭出了声:"老师父牙齿掉光了,还有徒弟陪他去镶牙;伯伯将来掉光牙齿,没有了我,谁来管他?让他自己吃不成饭饿死吗?我不走了,一定不走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摘下书包奋力向上一扔,那沉重书包竟然高高的越过墙头,落到了寺外。
然后嘉宝后退一步,转身沿着来路飞奔而去。
对于小小的嘉宝来讲,大庙简直大得无边无际。他似乎跑过了整个世界,才又回到了伯伯的禅房。
房门半掩着,内外都是一片寂静。他气喘吁吁的撞进屋内,就见伯伯背对着自己面壁而立,正是一动不动。
"伯伯!"他嗓门很大的嚷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走啦!还有啊,行李也被我丢掉了,我想走也走不成喽!"
虞清桑猛然回身望向了他,光明中嘉宝看得分明,就见伯伯满面泪水,不知已经哭了多久。
伯伯既然哭了,那他就不肯再哭。大踏步走上前去,他抬手一扯对方的僧袍,仰起脸说道:"伯伯,你别再逼我了。我们还像原来一样,好好过日子吧!"
虞清桑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蹲下来仰望着嘉宝,他抬手抚摸了孩子的头发脸蛋,同时气息紊乱的点了点头。
"好……"他的言语和眼泪一起滔滔的出来,声音颤抖的不成句子:"好……"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即将完结O(∩_∩)O~
凡所有相
戴黎民想要把嘉宝强行带走,可是嘉宝忽然凶恶起来,跑到寺里厨房抢出一把柴刀,是要和戴黎民决一死战的架势。
最后还是唐安琪拦下了戴黎民――这时嘉宝已经逃到了禅房顶上,险伶伶的不肯下来。
唐安琪想嘉宝如果还是幼儿,那随他怎么哭闹,都没关系,反正养育一阵之后,他自然会有奶便是娘的和自己亲近起来。可是嘉宝长大了,有思想了。
如果不回来这一趟,他大概一辈子也想不起嘉宝,但如今回来了,相见了,他承认了自己的无情与混蛋。幸亏嫂子是好的,嫂子没了,伯伯补充上来。
站在房前仰头向上,他极力要向嘉宝露出微笑:"你不想走,爸爸不勉强你。趁着现在暖和,我带你去天津玩几天好不好?"
他是想对嘉宝做出一点补偿,然而嘉宝面对着房下这两个死缠烂打的陌生人,简直恨的快要喷火:"我不去!你们快走吧!"
唐安琪连忙又加了一句:"带上伯伯,让伯伯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嘉宝方才不知道把柴刀抡到了哪里去,这时就赤手空拳的双手合什,对着下面两人拜了几拜:"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你过去没养过我,我将来也不要你养。我和伯伯在庙里过得很好,哪里都不想去。"
虞清桑站在强烈阳光下,见嘉宝立在斜斜瓦上,十分不稳,不由得就伸出双手:"嘉宝,有话下来再说,听话。"
嘉宝愤怒的一挥手:"我不!我又不是今天才出生的,他早干什么了?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唐安琪听到这里,终于是绝望的叹出了一口气。
唐安琪和戴黎民离开了大庙。
他们返回天津,买下许多小孩应用的什物,从衣服鞋子到纸笔玩具,一应俱全。把这大包小裹送到寺内,他没敢再去招惹嘉宝,只对虞清桑问道:"你……你总在这里吗?"
虞清桑答道:"我不能确定。如果时局平安,我就留下来;如果时局动荡,我会见机行事。无论如何,我的第一要务是活下去,养育嘉宝长大。"
唐安琪留下了吴耀祖在重庆的地址:"我也许会时常给嘉宝寄些礼物过来,如果你将来打算离开此地,那可以往这个地址送去消息,别让我们中断联系。"
虞清桑收好地址,然后点头答道:"好。"
在告辞离去之时,唐安琪没有看到嘉宝,嘉宝躲起来了,在焦虑的等着他们立刻消失。
唐安琪和戴黎民悻悻的一路南下,几经周折,末了又是回到了重庆。
抵达重庆之时,戴黎民已经恢复了常态――有个小崽子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耽误什么。况且他还没老到想孩子的地步,和唐安琪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
唐安琪也重新振作了精神。站在嘉宝的角度去想,他承认自己出现的突兀,所作所为也有些残酷,不怪嘉宝又怕又气,鬼哭狼嚎。反正错误全在自己身上,想要马上纠正又不可能,只好是在物质上做些弥补,求个心到神知罢了。
带着几样天津土产,唐安琪前去钱宅做客。
钱宅一片混乱,大小皮箱摆在客厅里面,简直不成局面。钱小姐欢欢喜喜的接待了他:"北方怎么样?"
唐安琪打量着钱小姐――钱小姐依然摩登美丽着,身穿绸衫灯笼裤,脚穿镂空凉皮鞋,涂着红色蔻丹的脚趾头若隐若现。可是同当初相识时相比,隐隐还是有些见老了。
"北方嘛……"他思索着答道:"说不出好坏,挺乱。"
然后他又问道:"你这是要回南京了吗?"
钱小姐笑了起来:"非也,我是要去美国。在重庆,是我和哥哥;回南京,也依旧是我和哥哥,有什么趣味?所以与其如此,不如趁着战争结束,出去看看。"
唐安琪发自内心的叹道:"钱小姐,你真自由。"
钱小姐抿嘴笑道:"你这句话,方才家兄刚刚一字不差的说过――哦不,不是说过,而是吼过。"
唐安琪很了然的一笑:"钱先生吼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是应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钱小姐洋派十足的一耸肩膀:"我是独身主义者,别人说我是老处女也好,老姑婆也好,我只快乐我自己的!"
唐安琪知道钱小姐这样开放,一定已经不会是"老处女"。而钱小姐随即又道:"有朋友想要请我先去香港游玩几天,只是不知道香港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如果也是战后景象,那就不值得我跑这一趟了。"
唐安琪一听这话,忽然想起了盛国纲――盛国纲是不是已经跑到香港去了?
唐安琪通过一番寻觅,终于和盛国纲又取得了联络。
原来盛国纲前一阵子也在找他,没找到,所以独自跑去了香港。他在香港并没有寻到生财之道,不过因为手中尚有积蓄,所以也不着急,终日只是花天酒地的消遣。
唐安琪在重庆无所事事,也打算前去香港住上几日。而在此之前,他和戴黎民同去看望吴耀祖,想要问问对方是否有意同行。
现在重庆的人口日益减少,吴耀祖独自住了三间大屋子,十分宽敞舒适。他大概是一个人闷得很,所以在房内养了一只狗崽子。可是面对着唐安琪,他表示自己此刻并不打算离开重庆。
"我一个人,怎样都好办,说走就可以走,所以不必急在这一时。"他心平气和的摩挲着怀里的狗崽子,气色看起来很不错:"你们该怎样就怎样,不必挂念着我。"
戴黎民坐在对面,先是默然无语,后来忽然伸手在狗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大哥,你一个人过日子,也真是太寂寞了点。想没想过讨个媳妇做伴儿?"
狗崽子被他弹的"吱哇"一声,而吴耀祖摇了摇头:"我不寂寞。"
戴黎民笑道:"人比狗强,你听我的准没错。凭你现在的身家,找个黄花大闺女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吴耀祖若有所思的没说话,也不知对这番论调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唐安琪倒是没太上心。因为吴耀祖的婚姻大事实在不算个事,反正他有钱,只要愿意的话,总能讨到女人。
可是他没想到,吴耀祖会这样的雷厉风行。
大概是受到了戴黎民那篇言语的启发,吴耀祖开始觉出了眼下生活的安静与乏味。在唐安琪和戴黎民将要赴港的前夕,他忽然打来电话,说是自己结婚了。
唐安琪放下电话之后,险些惊掉下巴。匆匆买下几样礼品前去吴宅,他就见此处果然凭空多出一名妙龄女子――吴耀祖都四五十岁了,吴嫂子居然满打满算才二十。
对于这位小嫂子,唐安琪和戴黎民都抱有极度的好奇。趁着小嫂子去厨房给他们准备点心之时,吴耀祖淡淡说道:"婚礼就不举行了,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她也没什么亲戚。"
唐安琪笑问:"令岳同意吗?"
吴耀祖答道:"她父亲和她继母已经返回家乡去了。她还读过两年大学,如果不是家境窘迫,继母严苛,她也不至于这样潦草的完成了终身大事。"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一个姑娘,走投无路,只好是如此了。"
戴黎民嘿嘿发笑:"大哥,那你这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啊!"
吴耀祖很严肃的看了他一眼,觉得戴黎民还是粗俗。
在这一年的年末,唐安琪送走了钱小姐,又得知了吴家嫂子已然怀孕的喜讯。
他依旧是热心肠爱帮忙,因为马上就要去香港和盛国纲会合了,所以提前买下许多零碎东西送到吴家,全是给小婴儿预备的。
从吴家回来之后,他对戴黎民嚼舌头:"两个人相差了二十多岁,居然过得还挺不错!小嫂子天天早上给吴耀祖梳头发,那一脑袋花白头发有什么可梳的?"
戴黎民看着他笑:"明早儿我也给你梳一梳?"
"我不用你,你手太重,梳得我好疼!"
农历春节之前,唐安琪和戴黎民启程前往香港,一路走得顺顺利利。
而在他们抵达香港之时,寄往长安县的包裹也被嘉宝放在暖炕上拆开了。
虞清桑坐在炕桌前面,正在慢条斯理的抄写经书。图画书本和新鲜玩具被摆了一炕,嘉宝高兴极了,忽然又问:"伯伯,爸爸以后每到节日,都会给我寄礼物回来吗?"
虞清桑抬起头来,语气温和的答道:"是的,所以将来要是再见到了爸爸,不许胡闹。爸爸当初年轻,不懂得爱你,现在懂得了,你就要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对不对?"
嘉宝一边翻看画报一边点头:"我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嘉宝安稳不住,把那一大包礼物拆得乱七八糟,然后也不收拾,穿上鞋又跑出去玩耍。虞清桑管不住他,索性静下心来,自顾自的继续抄经。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嘉宝带着一身寒气回了来。走到炕前停下步子,他向上伸出一支新折的梅花,故意去搔虞清桑的后脖颈。
虞清桑痒得扭过头来:"又淘气?"
嘉宝收回梅花,踮脚从柜子上取下一只青瓷小花瓶。把梅花仔细插进瓶中,他把这瓶梅花放到了炕桌上面。
然后他脱鞋爬上炕去,欢欢喜喜的问道:"伯伯,好不好看?"
虞清桑望着他,只见他一张面孔白里透红,两只眼睛笑成了幽黑月牙儿,神情是那样的酷似唐安琪。
一瞬间的失神过后,他微笑着低下头去:"好看。"
嘉宝撅起嘴巴,对着梅花用力吹了一口气。虞清桑垂下眼帘,就见几片粉红花瓣缓缓落下,点缀在了白纸黑字的佛经上面。
花瓣掩映之中,浓黑字迹隐约可见:"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新坑,我一时还没有构思好,所以大概要过几天才能开,敬请期待。
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感谢大家对本文的喜爱。非常感谢。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3/13 at 下午6:11: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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