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第二世》作者:墙头 马上(封推VIP完结/强强/推荐)

第一章
  我的性格自出生以来便未开发完全,从来不懂砥砺琢磨,更不要提与人为善,如我这般社会不安定因素,本就该回炉重造,可偏得老天眷顾,生一副好皮囊,凡事都顺风顺水,过了三十五年,这其间,戒过烟,也戒过酒,唯独床伴没断过。
  
  这些床伴里,各色人等一应俱全,他们并非全部出于自发而对我心生迷恋,而我也从不在意他们是否怀有企图,因为最后的结果无非是爬上我的床,而后再滚下去。
  
  本来我还可以感慨得再多一些,譬如这个社会究竟有多黑暗,而我又是如何尽心尽责地去搅这一摊浑水,但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足够打断我这些毫无意义且复杂冗长的自述――我突感自己正站在一个角度恰好的位置,俯瞰本市公检法系统一大恶霸两脚一蹬魂归故里,此间,他还有过若干无谓的挣扎,我真心想帮助他,但始终伸不出手。
  
  我猜我是魔障了。
  
  因为蹬腿的那位不是旁人,正是在下。
  
  保持着类似注视过美杜莎之后的姿势思考了大约二十秒,我果断伸手上下摸了一把,上天的确眷顾,遭遇过灵魂出窍的我还拥有着一个实体。勿需大费周章,一转头的光景里,我已经细致入微地鉴赏完了这个实体,这全拜我奇怪的癖好所赐――卧室里正对着床的是一整面墙的镜子。
  
  这个实体,的确不是头一回见,然而直到今日我搜肠刮肚才终于想到了一个词用以形容:实在。
  
  实实在在的脸皮,笑起来干净澄明,哭起来情真意切,就是不做任何表情,都显得那样真实。与从前那张成日烟酒里浸淫着的虚情假意的脸相比,真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我于是叹气。
  
  啧啧,连叹气都这样梨花带雨,难怪还未骗上床第,便引了旧疾,实属含恨而终。
  
  老实说,我很久都不曾这样强烈的对一个人产生兴趣,兴趣大到连姓名年龄都不曾知晓便毫无戒心地将其带回家中,大到将其带回家中却忘记要动他一根手指,而只坐在床边与他对饮半瓶马爹利,那场景简直是装逼装到了索马里。
  
  这小子叫什么来着?我捡起床脚边上那只显得过于女性化的斜挎包翻了一阵,终于翻出一张身份证。
  
  哦,杨浅。再掐指一算,册那,才22岁。
  
  我颤抖着握着这张薄卡片,恨不能当荡尽绵绵心痛,然而好事还没完,我这一抖,竟又抖出一本蓝封皮,上面赫然印着几个烫金大字,学生证。
  
  老子生平是喜欢年轻貌美的,在这一点上完全秉承了几千年来贪官污吏的优良传统,然而传统之外我还有两大原则,这两大原则总结起来就是两不碰:一不碰本命年没过的,二不碰在校生。
  
  眼前这个实体倒干脆,两样占全了。
  
  不过说起来,以上那个两不碰实际上不是我总结的,是我的顶头上司温检说的,他说这话的场合非常有意思,小规模的年度工作会议上他原本实实在在是想当个笑话说出来,无奈席上各位妄揣圣意,认定在下就是那一把手的接班人,从此我隐退之心彻底没入无尽深海,再也没能打捞得起。
  
  我左手握着二代证,右手捏着学生证,慨叹着不怨天,不怨人,天打轰五雷,合该我倒霉。
  
  镜子里除了这个新鲜的实体,剩下那个不太应景的便是在下的尸体,正以一个双手交叉握于胸前的姿势躺在床上,这大概要得益于他终究不过是一副虚伪至极的皮囊,临死都要摆这么一出安静的花样,就好像他总是那么渴望安静,也总是那么虔诚地祈求着一世安宁。
  
  若他能再睁眼,我一定毫不犹疑骂到他闭眼。
  
  而现在,尘归尘土归土,我必须做的,是停止疯狂的回忆与臆想,拨出一个当下最为必要的报警电话。
  
  我并非生而如此淡定,魂穿也着实头一遭,心中当然不缺忐忑惶恐与不知所措,只不过良好的职业习惯使然,深知多耽误一分,便也多一份的嫌疑。
  
  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翻盖手机,然而三秒钟后,拇指却停在绿色的拨出键上,我懊恼地合上翻盖,差点没痛快地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报警的确不是正常人在此刻应该有的反应,我迅速转移战术,十分钟后,救护车呼啦着停在楼下,医护人员抬往楼梯口的担架后面是我扒着门框那张泣不成声的陌生的脸,隐约还有个不太协调的脚步声,老子真没功夫在意。
  
  医院的走廊里,我突感心口有异物,于是掏出脖子里挂着的那根绑着耶稣他老人家的十字架诚心祈祷,隔壁有对夫妇似乎也在进行着类似的工作,我想我看起来一定比他们更虔诚,因为他们在替别人求生,而我却为自己寻死。
  
  求生是本能,寻死却不易。
  
  在下并非大彻大悟,只不过惧怕真要是活了过来,那皮囊之下究竟是在下分裂后剩余的灵魂,还是杨浅的未亡之心,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妖魔鬼怪,总而言之,光怪陆离的变故我一个人消化足以,假如再多出别人与你探讨,这叫老子情何以堪?
  
  抢救室的灯灭了,在下的尸体被蒙在一块白布之下推了出来,那场景非常有喜感,然而我却不能笑,我必须挤出眼泪誓死长跪于前,以表达悼念,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倒霉鬼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真心对过谁,而现如今又有谁肯为他留下一滴泪?
  
  医生摘了手套表情沉重向我走来,我猜想,他会拍着我的肩膀请我节哀。我打算坦然接受这等好意,再应景地嚎上几声,略表对逝去过往的歉意与感慨。
  
  然而他却只是匆匆与我擦身而过,身体前倾握住两位老夫妇的手,直言道:"节哀顺变。"于是一片死寂之后,两位跪坐于地长泣不起。
  
  我方才晓得,推出来的这位,另有其人。
  
  而那个倒霉鬼林寒川在一送来时,便被宣告了死亡,甚至都不曾抢救过。
  
 
作者有话要说:新人需要各位达人的爱护~~~~~^――^
第二章
  1.
  
  林寒川,好烟好酒好美色,二十三岁成为本市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自此仕途一片大好,十年内爬上副检位置,他不信教不信善不信因果报应,相应的,他也不信邪,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深度自知,他知道,自己就是邪。
  
  我很快便洗清了嫌疑,尸检报告言之确凿,林副检生前患有心脏疾病,暴病猝死的诱因便是过量烟酒与那七天不足三十小时的睡眠还有一项院方实在写不出手――无节制的性生活。
  
  我坐在派出所里,留下一份无关痛痒的笔录。
  
  林副检生前从未投过保,死后也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警方像模像样搜查一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卧室壁橱里一只年代不明的琉璃盏。办案民警实在不能明白,副检全然后现代精心打造的复式小二层里为何单单藏了这一只琉璃盏。
  
  我很想说句实在话,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进了我家的壁橱,在下也是实实在在完全不清楚的。
  
  于是猝死,一锤定音,既非他杀也非自杀,纯属自然死亡。
  
  剩下的问题便是遗产分割,效力第一的遗赠抚养协议是绝对不会存在的,排第二的遗嘱倒是有些眉目,警方在副检堆积如山的字稿里翻出一份红头文件,上书龙飞凤舞两个大字:遗书,之后再无下文。
  
  我不禁苦笑,酒后产物竟还存着全尸,幸好只是空文,不然一生积蓄让谁骗了去,岂不是亏得大发?
  
  最后只得顺位继承,但这也够让人头疼,身处异地的二老早于十多年前便断了亲子关系,直接声明放弃,而林副检生前既无发妻也无子嗣,性向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于是数十万家财悉数充公,死后又树了一块充盈国库的丰碑,尽管这块碑树得让我感觉无比蛋疼。
  
  遗体告别仪式是院里一手包办的,很是大张旗鼓的搞了一趟囊括请灵送灵守夜等等一条龙的封建迷信活动,温检是个实在人,鼓动全院上下都来参加仪式,热热闹闹挤满了那间用客厅改造的灵堂,惊天动地的哭泣与哀悼直逼邻国元勋逝世当场。
  
  我想温检之所以如此善待我,显然同他不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思路相吻合,假如刨我的底,不知有多少人要连坐。
  
  自我重生这些天来,除了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外,更让我感到惬意的,便是终于不用再整日应付官场上那些盘根错杂的裙带关系,也勿需为了填不满的亏空而拆东墙补西墙,这摊子烂事终于悉数退还给了温检,我坐在假想中的未名湖畔,呷一口碳酸饮料,从此云淡风清扬。
  
  墓地选得也很不错,藏在城东一片功德园的深处,很符合我死后归隐的愿望,但是这一趟人明显少了很多,除了忠心耿耿的几个手下,生前那些仰慕且得益于我玩得一手公权力的故人们,竟一个没来。
  
  温检大概公务缠身,也未亲临现场,单是差了御用司机前来献花,待人散得差不多了,我才悄悄地凑去近前,聊发一通感慨。
  
  我盯着那空白着的墓志铭,实实在在地说:"林副检,做人做到这份上,我看你是够了。"
  
  有黑色西装人士架着一副黑色墨镜一步跨立与我齐肩,大大方方接我茬:"还远远不够。"
  
  头一回遇见系统外的人前来吊唁,我十分欣慰,于是笑着对他:"您是林副检的朋友吗?"
  
  他也没有过多的开场白,直言道:"不算是朋友。"然后又补充:"你是吗?"
  
  我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是朋友,但不是一般的朋友。"这话一出口我便悔得很,系统外大概也有人知道林寒川是个断袖,不一般的朋友,呵呵呵呵呵。
  
  而他倒并未在意,寻常语气里却教我听出了丰富的内容:"你叫什么?副检的朋友,我大概也认得一些,但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年轻的。"
  
  我很想说仁兄你果然是明白人,假如一开头便知道这个实体如此年轻,我也是断然不会冒这个险的。
  
  于是我答出一副痛快利索的姿态,以此证明我的身份是确凿的,名字不是捏造的,指天指地是有这么一个活人的:"我叫杨浅。您是?"
  
  他不作声,墨镜未遮盖住的眉毛细微地靠拢了一下,虽然很入微,但我向来观察细致。
  
  然后他清了清喉咙,问得道貌岸然:"还在念书?"
  
  我点头,照着学生证胡乱背了一组不成句子的词语:"XX大学,大四,六月,毕业,学法的。"
  
  背完之后我又在心中暗骂,册那,不仅是校友,还他妈是同院同系的。
  
  这个数据明显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站在我身侧的这个男人思考了许久,像是完全忘记吊唁的初衷,竟打起了我的主意:"毕业了是想考公务员还是做些别的?"
  
  公务员?我觉得我又魔障了,十四年前,踏出学校大门时,似乎也明明有很多条路摆在眼前,但我看得见的,似乎只有那一条仕途。十四年里,我慢慢忘记了从前豪情壮志下的狂言妄语,替民做主,为民做事的诺言只许了头两年而已。
  
  如果换作是你,一模一样的人生,可否愿意再来一遍?于是我摇头:"暂时还没想好。"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到我手里,与此同时摘下墨镜回了我一个笑容:"年轻人眼光长远点,当当律师也是很好的,有兴趣就来找我。"
  
  然而就是这个寻常至极的笑容,让这个健康并且年轻的身体爆发出了强烈的不适,心脏隐隐作痛,脑中嗡嗡作响,难道我果然魔障了,这声音从一开始就熟悉得好像每天叫我起床的闹铃,却偏要露出整张脸才能分辨得出。
  
  老子很想上前照着他衬衫第四粒扣子的位置给他来上一拳,然后对他说,今时今日,林寒川之所以断袖,全拜你老人家所赐,而你竟然堂而皇之地在他坟前公然宣称同他连个朋友都算不上?
  
  我捂着胸口蹲在原地,他伸手在我面前想帮上一把,然而又果断收了回去,单单假意问道:"你还好吧?"
  
  其实我十分想说好你妹啊,然而千忍万忍还是忍,我只说了句实在话:"虽然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太坏,我想我该走了,你留下同林副检说说话吧,毕竟……"
  
  他问:"毕竟什么?"
  
  我答他:"毕竟来他墓前跟他说话的,截至今日也就我一个而已,我想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朋友说。"
  
  朋友这两个字我加重加粗加高亮了,目的就是想逼出他一副原形,看看在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林寒川的位置。
  
  然而他永远比我想象的高出那么一个零头。
  
  因为他又戴上墨镜,遮掩住了表情,大概是淡然地点点头。
  
  于是我最终失魂落魄地逃了,逃窜的这一路上,脑子里荡漾着这位仁兄的话。
  
  "寒川你死的真是太早,我手里大把证据还没来得及甩出去,你倒自己走了。"
  
  "我区区一个律师,也没什么远大理想,举国上下那么多贪官,能扳倒你一个就算是为民除害了,功德分大概也算是修完了。"
  
  "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你既然去了,我也没那么多心事了,那些证据我回头烧给你自己看看就行,我这边就不留了。"
  
  草!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草,老子心头怒火谁能浇?
  
  若我还能回魂,一定要从那二尺见方的小盒子里爬出来,找仁兄你问一问,林寒川断袖出柜换来一个举目无亲到底是为了谁?
  
  2.
  忘记说,那位曾经让老子爱得死去活来的仁兄名叫秦曙光,是本市比较著名的刑辩律师,尖牙利齿加上三寸毒舌,导致其说得一口赶超德云社的好辩词,实在是刑辩界一朵娇艳欲滴的胜诉之花,不过这个评价不是我给的,因为但凡他出庭的场合,公诉方坐着的那位都绝对不会是在下的。
  
  这个评价是道上友人给的,他们总是说,哎呀林副检,这次多亏您帮忙,辩护律师实在是太赞了,否则我们又要多判个三五年啊。
  
  我只好笑着推脱说一般一般全省第三,然后心里很苦,是真的苦。
  
  苦是因为这实在不是我的功劳,我向来是只收钱,不办事的。
  
  所以你们看到了,秦律师也并非他所宣称的那样除恶扬善,灰色辩护费,有得赚他还是要去赚一赚的。就是这样一个心中天平摇摆不定的人,竟道貌岸然地站在我坟前,化身正义的使者,发上那么一通义正言辞的感慨,其虚伪指数直逼照片上那个笑如春日风的林寒川。
  
  岂不是很滑稽?
  
  至于他之前调查我,我并非毫无感觉,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一定是放不下身段与我复合,如此这般引我注意,只为寻得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机会再坦白,因此,那个以他生日结尾的手机号,十几年来,我都不曾换过。
  
  可悲啊,可悲也!想我林寒川算他心思算了十来年,越算越离谱,越算越复杂,结局却简单得好像白纸一张――我在他心中仅仅是一个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贪官污吏,如此而已。
  
  擦,如此,而已。
  
  一口气窒在胸口,我终于停止疯狂的奔跑,倚在路边的书报亭边上缓气,捎带手买了份今天的晚报。
  
  十九版的角落里,豆腐干大小一块地方圈着在下的讣告,还是那张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喜气洋洋的遗像,遗像下方小字刊登着在下一生清廉遗产充公的感人事迹。
  
  我摸着包里那十来张从家里带出来的银行卡,十分受用地感动了一把。
  
  狗血白烂的剧情回忆结束,生活还是要继续,这十几张卡里全部都是不在我名目之下但又确凿是我的银子,加起来一共两百万,洗得干干净净,也将用着十分安心,我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嘴唇,心满意足地搭上了回学校的公交。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重新开始的: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室友的号码,然后约他一同吃饭,再顺理成章地一同回宿舍,熟悉并适应周围的人,渐渐步入正轨。
  
  只是据传晚上睡觉时常常会发出古怪的哭泣声,似是被恶灵追赶,苦不得脱身。
  
  这情况在下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换了副躯壳,情况却没有好转,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便习惯了在白天行恶,梦中忏悔。相信我,独自入眠的黑夜里,我比任何一个同道中人都渴望脱身,甩开那挣不断的关系网,填补那永远平不完的帐,还有平反那一桩桩既得利益下的冤假错案。
  
  不过那些源源不断排队而来的床伴,倒是很好的缓解了我这样的痛苦,因此我落下个病根,但凡一个人在家,绝不能闭眼。
  
  我明明干着这样沥青浇铸的勾当,却比谁都痴心妄想能够洗白。
  
  有些时候,想搭车转上一条回头路,那绝对是一票难求。就像小时候扯谎,扯完一个谎之后发现必须要用另一个谎来圆,久而久之,越走越远,你最深刻的想法便是如果一开头照实说了该多好,然而一回头,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一条单行道,禁停禁转禁掉头。
  
  秦曙光那张名片至今还躺在宿舍那只许久不清理的垃圾篓里,这张薄纸我一个人时揉了上百遍,揉着揉着七窍全通,我当时便振臂高呼,前世必定是个冤下诛仙台的一等大仙,今生误入歧途,玉帝实在瞧不过眼,特来助我重生,以成洗白大业。
  
  于是我身体力行地开始这项浩瀚工程,先从人生理想说起。
  
  我的理想,确切的说,是我替杨浅改动过的理想――惩奸除恶,扶弱锄强,还社会一个公平公正公开。
  
  实际上这样决定的时候,我是存了私心的,这私心大概来源于我闭眼后的始终不死心――是不是人生轨迹不产生偏颇,就能够留在那个人身边。
  
  是不是就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大大方方喊他一声,曙光。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
第三章
  我在搬出学校的同一天踏进了秦曙光的事务所,这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占满了我整整一天的日程表。
  
  房子实际上是我事先找好的,四楼小单居,装修简单了点,但我也不太在意,人一般都是居其位干其事,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相应的就用不着装点门面。
  
  荤的吃多了,就想着清汤寡水。
  
  不过想来这杨浅人缘也不是很好,搬出去的时候无人送别是一说,那围坐一团窃窃私语令人蛋疼的眼神就是另一说了。
  
  宿舍里的东西除了书本作业其余的我都扔了,要了也没用,我认定杨小兄弟已经随着在下那躯旧壳魂归天际了,应该不至于隔天突然出现在在下床前怒指在下清理他衣物篡改他理想,就算有幸能目睹如此精彩场面,在下也会面不改色地对他说,这身子现在是我在用,你非说是你的,这让我很难办,要不你喊他一声,看看他答不答应?
  
  流氓惯了,思路转变不过来。
  
  躺在一米二宽的小床上睡了个午觉,跳起来一拉窗帘,今天天可真不错,挺风和日丽的,这样的天气一般适合秋决,牢里蹲了大半年的重刑犯们终于可以解脱了,而我换了身新买的衣服,出门时也是同样的心情。
  
  赶赴刑场的心情。
  
  民商两用小高层,七楼以下饭馆商铺健身房,七楼往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秦律师的品位一目了然。
  
  八楼过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铁门,门上赫然几个大字:东方律师事务所。
  
  老子一口热血差点没喷在过道里,这已经不是品位层面上的问题了。
  
  那扇门的虚掩处隐约透了星点的亮,而我的手正搭在门把上,迟迟用不上力,因为我当真不知道,在这扇门背后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我所自认为的重生会不会只是下一个万劫不复的开始而已。
  
  不过这样的思想上的艰难挣扎全然完结于身后响起的声音,一刹那我的心跳略有些过速,看东西也有些不怎么分明,我定定地站着,忘记要接他的话也忘记要回头看一眼这个让我伤神伤力的秦曙光。
  
  "来了?进去坐。"他一只手绕过我的身侧,推开了那扇搅我心绪的门,崭新的三次元覆盖了我的周身,热泪盈眶的在下十分想说,曙光你是喜欢我的对吧,否则何以连一间办公室都装修得跟我家那间两层小复式如出一辙?
  
  但他却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抽出插在西装裤袋里的右手,走去饮水机下接了大半杯置于我面前的茶几上:"到过我这里的人,基本都要夸一夸这里的装潢。"
  
  我接过水杯,先是坐在沙发上小口地啜,然后环顾四周,夸得真心实意:"确实不错。"
  
  秦曙光笑了,不轻不重的一个笑,里面大概有讽刺的意味:"朋友介绍的设计师,据说替林寒川搞过装修,副检很喜欢,从此这位仁兄声名大振。"
  
  我干笑,他讲话已经形成了套路,明褒暗贬,毒舌不减当年,只是再三于我面前损那已经过世了的倒霉鬼,究竟意欲何为?
  
  于是我不禁脱口而出:"林寒川已经走了。"
  
  眼神犀利扫遍我周身,曙光倚在立柜边上说:"我忘记了,副检似乎是你的……"
  
  我当即摇头,干脆果断,不容置疑。
  
  "不是就好。"他双眼一眯,笑里沾了安慰:"林寒川此人风流成性,且危险至极,还是不要与他扯上关系的好。"
  
  曙光啊曙光,你叫老子说什么好?风流成性,危险至极,老子恨不能从坟里爬出来,把这两个词凿成墓志铭。
  
  于是我放下水杯向他道:"副检身边睡过的人太多,但真正能留到第二晚的几乎没有,不过我倒听说……"
  
  秦律师对关键词敏感,"不过"二字成功勾起了他的兴趣。
  
  "听说什么?"
  
  我索性实话实说,坟前那一出没唱完的接着唱:"听说他曾经有过一位恋人,年幼无知时为了此人出柜,结果落得个爹不养娘不认,秦先生,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秦曙光顿了两秒,终于从微笑转成大笑,先是看着我笑,而后对着立柜上那盆吊兰笑,最后倒好,拖过一张椅子坐着笑。
  
  插句题外话,他笑起来确实好看,眉眼柔和,儒雅大方,像极了一幅水墨画,那笑意不是一步到位,而是慢慢晕开的,我喜欢看他笑。
  
  不过绝不是眼下这个意味不明的笑。
  
  此刻,我的太阳穴不知扯到哪根脑神经,隐隐地疼痛,不得安生。我就知道,秦曙光这人近不得,他终日与天斗与人斗与公权力斗,斗得太多心机太重。
  
  他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因此心深似海。
  
  不过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想通,早已视我为社会毒害的秦曙光为何这十来年始终不娶不养,甚至连床伴都不曾交过一个?
  
  我这边稍有迟疑之色,他便止了笑,极认真地与我对视:"杨浅,谣言最不可信,想做律师,就要有自己的认知,然后依据这个认知建立起属于你自身的牢不可破的逻辑体系。"
  
  我终于回魂,想了想便问:"不问对错?"
  
  他点头:"不问。"
  
  我追问:"也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继续点头:"不管。"
  
  我于是接下去问:"我记得寒川墓前,你口口声声说原要为民除害伸张正义,现在怎么倒改词儿了?真相不管对错不问?"
  
  此话一出,秦曙光脸上竟又浮上一层欣慰的笑。
  
  我顿悟,一来一去,兄弟被他彻底套死,其结果就是我的话越来越真,而他的笑却越来越假。
  
  只是这笑容还未冷却,西南角房间里便有人满眼血丝满嘴胡渣戳着根烟屁股走出来,路过我身边时呆滞地看了一眼,紧接着问了句:"看这位小兄弟骨骼惊奇,想必是有什么重大冤情?"
  
  秦曙光从茶几上摸一只烟灰缸递给他:"又熬夜了?"
  
  那人食指拇指并作一处掐了烟头,拍着秦曙光的肩语重心长道:"我说老秦啊你也悠着点儿,猥亵男青年也是能酌情定罪滴。"他一手比五一手比十,"五年上十年下,无期的例子也有……"
  
  秦曙光毒舌,这位仁兄嘴贱,两尊佛像照得这事务所熠熠生辉。
  
  秦曙光一仰头,朝他努嘴:"你座下两大金刚护法哪里去了?"
  
  仁兄很是茫然想了一会儿然后问:"是啊,哪里去了呢?"
  
  秦曙光于是转头向我,表情颇为无奈:"是这么个情况,我这个事务所就四个人,其中三个能办案,还有一个目前在实习,你看看,要是愿意,就留下来跟在我后面做做事。"然后又补充:"不过呢,除了我以外的那三位,基本都是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平时最好不要跟他们多讲话。"
  
  我觉得很有趣:"为什么?"
  
  秦曙光思索片刻,压低声线对我说:"因为至今我都没弄明白他们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
  
  仁兄很是惊奇,牙刷杵着牙床从大概是洗漱间的地方跳出来:"你不是不收徒弟么?"
  
  秦曙光站起身将椅子挪回原处,一脸讳莫如深地盯着他,被盯的那位浑身不自在,换了只手捏牙刷柄:"收收收,收完这个再收俩,我再凑钱买匹马,携我那两大护法亲自送您四位去天竺行不?"
  
  秦曙光咳了一声上楼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里同外星来客比赛眼力。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互相对视,像江湖上两大绝顶高手的相遇,欢喜而又惆怅,孤独而又绵长。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在下赢了,因为那位仁兄实在被辣得受不了,冲进洗漱间将那满嘴的牙膏沫给吐了个干净。
  
  出来的时候他那分裂的大脑似乎转到了正常的纬度,脸上挂着长辈般温和的笑容递来一张名片,我一眼瞟见正当中大号字体写着"沈疏楼律师",当即为这名字折服,所于是大胆提问:"敢问您这名字是谁起的?"
  
  仁兄抛过一个略带蔑视的眼神:"这不是我的名。"
  
  我问那是什么,仁兄慢条斯理启唇吐气:"表字。"
  
  于是这一刻起,沈律师骚人墨客的形象深入我心,刹那间滋生出了各种敬仰之情。
  
  就在我感叹这地方虽小却虎踞龙盘时,秦曙光从楼上下来了,他递过一本文件夹,按着我肩膀说:"这里面是一些资料,有些是关于事务所的,有些是关于我个人的,你拿回去看看,下周一正式来报道。"说完之后大约觉得祈使句的语气太过生硬,又续上一个问句:"有问题吗?"
  
  我抱着文件夹摇头,心里各种滋味此起彼伏。
  
  林寒川,你与这位仁兄纠结了一世,到如今还是执迷不悟,当真是要应上那句烂大街的唱词,死了都要爱么?
  
第四章
  曙光给的文件夹里厚厚一叠A4纸,我坐在家里耐心地翻看着,希望能在晚饭前翻出一个彩蛋来,比如限量发行的秦律师生活照什么的。
  
  不过天色渐暗,仍不见彩蛋。
  
  我摸摸口袋,下楼买了盒泡面,边吸溜边拜读,终于在掌灯时分读完了整本大部头。
  
  读完之后的感觉十分不好,因为在那喜气洋洋成功案例和主要律师简介之中竟然夹杂着两宗失败的案子,秦律师在旁边御笔批注了八个大字:滥用职权,是非不辨。
  
  这八个大字刚劲有力,力透纸背,矛头直指当今司法系统内部滋生出的腐化毒瘤。
  
  很不幸的是,这两宗看起来板上钉钉实则内藏玄机的案子,全部出自在下之手。
  
  不过我却实在不能明白,秦曙光将这两桩案子夹在里面,到底意欲何为。莫非是要替在下指一条明路,与他一同将后半辈子贡献给公平正义的反腐倡廉斗争?
  
  想到此处,在下豁然开朗,玉帝老人家这戏码排得正正好,上一辈子的苦情戏断在哪了?让我好好想想,哦对,就断在了曙光在明,老子在暗,正邪势不两立,于是机缘巧合得了个重生,要我从善如流,彻底洗白。
  
  不可谓用心不良苦。
  
  我心满意足地扔掉泡面盒,收起大部头,脱掉外套,一脚跨进洗漱间,打算好好冲个澡。
  
  对镜自视的过程中,我再次欣赏了这个很年轻很健康的身体,它除了在见到曙光时一些部件会出现运转失灵的情况,总体来讲比我原先那个要好出太多。
  
  事实上,在我办公室的右手第三层抽屉里还保存着年初单位组织体检的医生报告,拿到报告的当天十分有意思,别人都是薄薄一页纸,而我那里头的加页分量相当足,简直可以装订成册直接出版。
  
  可以料想出结果当日,各科医生从十里八乡纷沓而至,争先恐后在上面写上一大篇热情洋溢的诊断结果,总结起来就是肝脏肾脾肺无一处幸免,病重程度可以直接引进ICU。
  
  虽然没有我形容的夸张,但那个身体的状况有多糟糕,当时我心里是很清楚的。于是我终日一张死人脸,中意迁怒于人嚣张跋扈的感觉,与身体状况的日暮西山也是不无联系的。
  
  花洒下我闭上双眼,突然自发地想起下午那位仁兄说的话。
  
  ――你不是不收徒弟的么?
  
  一壶热酥油,从老子头顶浇下来,浇了个通通透透。
  
  有些事情,假如不串起来想,你永远摸不着其中的逻辑,比如,非亲非故的前提下,从不纳新只身一人的秦曙光为何对这个只一面之缘的杨浅如此上心?
  
  老子一身冷汗被冲得干干净净,有件事从头至尾被忽略的彻彻底底,即那日在下坟前,曙光根本不是冲着悼念来的,却只为演一出相遇的桥段而已,于是更为可怕的结论浮在眼前――曙光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杨浅。
  
  在下一生致力于阴谋论,却没有哪一次用得像今天一样心寒。
  
  原来他同我一样,一早就看了这个实实在在干干净净的小青年杨浅,枉费我一腔愁情痴心妄想还能与他邂逅再续前缘,如果他知道这身体里埋着的还是那个污浊不堪的林寒川,我又该如何收场?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原来这一出墙头马上唱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没端正态度,跑了整场的龙套还愣是拿自己当个角儿。
  
  真是操蛋的人生完全不能去解释!
  
  有好事者嫌老子的心理动荡还不够乱,偏在我浑身泡沫的时候打来电话,惊悚的铃声在客厅里闹个不停,我胡乱裹了条浴巾跳出去接。
  
  电话是一个名叫楚东的人打来的,听口气似乎与杨浅十分熟稔,哦?难道我还有一个叫楚东的好友吗?这个三次元还真是配备齐全啊,正好我心里堵得慌,找个人聊聊天也是不错的,或者这兄弟也是位明白人,专程替在下解决生理需要来了?甚好甚好。
  
  这个不怎么善良的念头在我见到这位楚兄弟时彻底被打消了,待在下赶至约会地时,只见壮士手执半瓶喜力,面色绯红指着在下怒吼:"杨浅,你还是来了!"
  
  该说点什么好呢?这究竟是故人还是宿敌呢?为何说得一口如此烂俗的开场白,难道说这杨浅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民间高手吗?
  
  壮士大概之前已经喝高了,见在下楞在当场于是忍不住上前逼问:"那天带走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黑灯瞎火想看清壮士的面容实属不易,这个上前逼问终于使我得以全面了解他的长相。怎么形容呢,大概套上两个成语比较合适,棱角分明,刚硬不屈。
  
  这两个成语在心中滚过,立刻使我兴味全无,但凡在圈子里混过的,谁不知道我林寒川只喜欢漂亮阴柔的男人?苍天可鉴,老子实实在在是个1啊!
  
  然后接下来的一幕让混迹官场情场名利场数十年的在下更是手足无措,壮士一把将在下搂进怀里,一边颤抖一边哽咽道:"杨浅,我有哪点比不上他,为什么我爱你爱了这么多年,你却跟那头一回见的男人跑了?我没有钱没有权,我只有这一颗心,要不要我挖出来给你看?"
  
  我想推开他却力道不够,无奈只得维持这个姿势叹口气:"他已经死了。"
  
  话说出来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我这才明白他真是喝高了,高到接下来的对话成了他的单口相声,完全不理会我的任何回应。
  
  "杨浅,你说啊为什么?"
  
  "他死了,杨浅也死了。"
  
  "杨浅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
  
  "……"
  
  "杨浅……"
  
  就这状态要老子说个毛啊,我刚要发火,忽觉一块磐石压在肩头,当即脚下发力,方才稳住这叠加起的重量。我一仰头,只看见他低垂下的睫毛。
  
  壮士合了眼皮,当即人事不省。
  
  谁说别人的日子就好过呢?曾经的在下夜夜笙歌之后也时常对窗自怜,如果人生重新来过,我一定不这样,或者不那样,心愿是真诚的,结果是惨淡的,我不禁摸着下巴感叹,杨小兄弟,原来你留给在下的也是一本烂帐翻不完啊翻不完……
  
  驮着这位身高赶超欧美平均水平的楚兄弟,我一路跋山涉水艰难前行,艰难地将他塞进的士,又艰难地将他拽出来,最后良好的人品爆发艰难地把他扛上四楼,喂了半杯清水,又扶着吐了一回,终于他双眼一睁,坐正坐直了。
  
  我便问他:"醒了没?"
  
  他点头。
  
  虽然目光流转,焦点不稳,但好歹能交流了。
  
  我便又问:"还认识我吗?"
  
  他一改先前的豪放,欲言又止:"杨浅……我是不是又对你做了什么?"
  
  我摇头。为什么要说又呢?
  
  壮士好像悬着的一颗真心落了地:"杨浅,其实那晚也是酒后乱性,我发誓不是故意对你动手动脚,如果你不喜欢,我绝不强求……"
  
  我打断他:"哪一晚?"
  
  壮士答:"就是你跟陌生男人走了的那一晚。"
  
  在下顿悟。
  
  我说那阵子在酒吧偶遇标致美人,明明还有几分清冷矜持,前几回请他喝酒都没肯赏脸,不至于那么快就心甘情愿往在下床上爬啊,原来还有这么一出黑幕。
  
  于是我宽慰他说:"兄弟你一片真心我瞧得出来,不过我真的不是杨浅,不不不,我是杨浅,但不是你认得的那个杨浅……"
  
  壮士眼珠瞪得滚圆。
  
  "我是杨浅,又不是杨浅……"我感觉自己凌乱了,"总之,这事儿不能细说,你懂的……"
  
  楚兄弟消化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明白了个什么,总之他严肃地点点头:"我懂我懂。"
  
  我也不管你是真懂假懂,总之你既然说你懂了,我就当你懂了,于是我又继续引导:"所以你跟杨浅上辈子大概感情太好,老天看不过眼,这辈子专程拆散来了,既然是上天负责拆散的,那就是最大的,最大你懂不懂?"
  
  他认真地盯着在下,眼睛瞬时红了一圈:"我懂。"
  
  最后我下结论:"你看我也给你交待清楚了,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要能接受呢,我也不介意多你这么个朋友,要是不接受呢,我也不反对少你这么个情人,你看行不行?"
  
  他一把握住在下摆在桌面上的手,眼噙泪光,喉咙里颤抖着发声:"行!"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清醒的时候稀里糊涂,比如那个林寒川,不过也有些人醉了之后反而清醒透彻,比如这位壮士。
  
  我欣慰地舒了口气,正打算开窗通通风,一回头壮士趴在桌上,又睡着了。
  
  耐着性子搬了他躺平在那张小床,我叹着气蜷上了沙发打算凑合这一夜,并且深刻认识到做个善人实在是不太明智的决定,熄灭自己照亮他人之路也实在是艰辛且漫长。
  
  突然我想起曙光,心中涌起敬仰与崇敬,果然他才是仙风道骨,可歌可泣。
  
  在我将眠未眠之际,耳侧传来楚兄梦中呓语。
  
  "……如果当年我没有向你告白,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只想在你身边,能多一点也算一点……"
  
  真是梦中人一语点醒梦中人。
  
  既然能和曙光你在一起,多一点也就算一点,总好过只能站在暗处悄悄窥视你的生活,然后继续过我那自甘堕落的生活,像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
  
  至于你看中的究竟是不是杨浅……老子真的懒得计较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留言,高兴,让我想想该怎么回复……小白啥也不懂
第五章
  说完方才的心里活动,在下感觉相当非主流。
  
  算了,人生苦短,洗洗睡吧。
  
  眼睛一闭再一睁,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天果真就亮了,我在翻身的同时忽然记起自己睡的似乎是个沙发,心说不好为啥一夜安安稳稳非得天亮了才滚下去,结果却安然无恙,坐起来一看,身下是床,结结实实稳稳当当。
  
  楚兄弟坐在沙发里对着在下笑餍如花:"你醒了?"
  
  我忽然感觉很伤神,该不会这位仁兄酒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兄弟你……"
  
  他安慰我说:"昨晚我酒后失态了吧?但你和我说的那些话我还记得。"
  
  我这才安心下来:"对对,就是那么回事。"
  
  他突然站起来:"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不?"
  
  我赶紧说:"能能,绝对能,但事先声明我真的不是杨浅。"
  
  他踟蹰了一会儿,然后微笑道:"我相信。"
  
  古今中外轶闻奇谈虽说到处都是,但科学发展到今天这个纪元,奇谈也仅仅是奇谈罢了,我屏气凝神注视着面前这位仁兄,接受力如此之强,连个解释都不问,实在教我叹为观止。
  
  他又补充道:"因为杨浅不会叫我兄弟。"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
  
  "杨浅根本就不会主动答应见我,更不会留我过夜。"他踏出房门之前又回头,"不过能多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很高兴。"之后干脆利落一声门锁撞门框,他就这么衣袂飘飘地飘了。
  
  我简直愕然,原来这位仁兄也是得道高仙,单相思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人神共愤。
  
  下午我心情还可以,蹿去学校听两节课,不过听了一阵子索然无味,于是中途翘了,打算校园里四处走走,怀念一下久别的母校。
  
  微波荡漾在美丽的湖面上,我的心荡漾在怡人的秋色里,如果不是被人打断,我真想就一辈子在这湖心亭里坐着。
  
  一转头,又是楚东那张剑眉入鬓的脸,不同的是他换了一身学院派的条纹衬衫加V领毛衣,看起来书生了不少。
  
  他笑着对我说:"又见面了。"
  
  我心生疑惑,莫非这是跟踪我来了,看来还是没死心啊。
  
  "真是巧。"
  
  他大约听出我的潜台词,解释道:"我刚下课,正好路过这,看见你就过来打个招呼。"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一道犀利的过路风刮过,他挺大方地在我身侧坐下:"早上急着赶过来上课,忘记跟你聊一聊,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楚东,楚河汉界的楚,东南西北的东,今年刚过本命年,研二在读。"
  
  我掐指一算,好像没什么破绽。
  
  "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你都知道的。"
  
  他含笑点头:"不需要介绍,但需要解释。"
  
  我脑袋里一阵嗡嗡嗡,早上才觉得壮士心思活络善于接受新鲜事物,没想到下午就在这等着我。要照实说了,他信不信是一回事,万一要传出去估计我这书也不用念了,直接三路车坐到底算了。
  
  忘记说,三路车是一条循环线,起始站和终点站都指向本市著名精神病院。
  
  我一抬眼,壮士眼神笃定且包含情意,看得在下小心肝颤悠悠地疼,要知道单相思到了这个份上,如果不交待清楚就是做鬼他也要追到你脚软。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打算迅速脑补一个理由,但是怎么圆都觉得不靠谱,他却又开口了。
  
  "你是不是不想说?这里面肯定有我们常人不能理解的地方,我就不再追问。不过你既然不是杨浅,总得告诉我一个名字,将来我好称呼你。"
  
  将来?
  
  我心说兄弟你想太多了,哪里还有什么将来,让你知道这么多已经算是白送一个番外了,难道你还妄想追到完结?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向他拱手:"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时,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自会相见!"相见二字一落音,在下便踏着稳健的步伐离场了。
  
  楚兄弟大概楞在当场,因为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追上来,在下努力不回头,留给他一个绝情的背影。楚东啊楚东,好好念你的书,没事琢磨这种事,莫非你想当律师?
  
  其实走出湖心亭的这一路上,我内心还是比较荡漾的,这位楚兄弟与在下说起来还真能凑成痴心汉一双,若不是他看中的是我这副躯壳,保不齐真能结成难友,闲暇无事交流单恋心得,共同提高业务水平。
  
  不知是不是终于确定在下真的不是杨浅,还是深刻认识到单恋这条道已经走到尽头所以放弃,之后的几天,这位楚兄弟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于是得了个安心,每天睡到自然醒。
  
  周一上午,我带着简历掐着点去事务所报道。
  
  当天事务所里还算是比较热闹,我在走廊里就听见了说笑声,推开门一看,靠北墙的沙发里坐着曙光和沈疏楼,两人感情挺好地凑在一块儿扯淡,靠南边的办公桌前是埋头苦干的小兄弟一名,由于他始终垂着头,样貌如何还未看清。
  
  我当时心里触动挺大的,此情此景难道不正反应了万恶的资本家对广大劳动人民的压榨与迫害么?我这么想着,便动情地摇了摇头,结果摇头的幅度似乎有点大,恰好让老子瞧见角落里饮水机前面的一抹藏青色。
  
  咣当一声,藏青色手里的水杯碎了一地。
  
  哗啦一声,老子的玻璃心也碎了一地。
  
  故人见故人,怎能不销魂?
  
  曙光见着动静不对,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他不问那个摔杯子的,倒来问我,实在是难对付,我该怎么说呢?难道要我实话实说,这位仁兄是在下的老相好,前两天刚甩过一回?
  
  这个时候,我怎么开口,开什么口,都不合适。
  
  合适的方法只有一个,以静制动,让角落里那尊石像先开口。
  
  果然那位仁兄城府不够,算不着我这么细致,他强稳了情绪,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手里有点滑,没拿稳。"
  
  曙光果然凌厉,问句立刻改成陈述句:"疏楼以前带过的学生,现在这里实习。"
  
  我这才想起上回来的时候,曙光分明说所里有四个人,但给我的资料里却只有三个人的介绍,偏偏漏了这个实习生,老子的故人兼宿敌,楚东。
  
  从楚兄弟的脸上飘过来一个客套的笑容,老子很心诚地收下了,主要是为表对他不道破的感谢。
  
  剩下那位伏案疾书的,想必就是沈疏楼座下大弟子,刑辩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海归博士吴真。
  
  我刚要上前打个招呼,曙光一抬手将我拦住了,他凑近我耳边低语:"分裂型人格,打扰他办公会暴走,等忙完再说。"
  
  一口热气轻灼我的耳根恰似一道电流从头灌到脚,我承认,这一刻我想歪了。
  
  曙光直起身子,转身将我引去正对着吴真的办公桌边坐下,不知是不是在下眼花,他那一转脸时,嘴角竟微微上扬了一道。
  
  老子霎时被电中心脏。
  
  曙光轻咳一声将在下带回地球:"稍等一下。"
  
  上回来的时候角度不太理想,这回我坐在转椅上,系统地环视这个房间的构造。
  
  一楼整个西部被一个封闭的房间洗漱间还有厨房给占领了,东部又从视觉上分成两部分,靠南边的是办公区,面对面各摆了两张办公桌,靠北整个就是一娱乐区,沙发对着电视,X-BOX对着PS3。
  
  二楼的空间就很小了,一共是两间,我猜一间是会客室,另一间……
  
  "我的卧室!"吴真同志突然抬头,眼中寒光一闪,"我的卧室着火了!"说完扔了笔就推凳子,可惜还没站起身便惨遭镇压,沈疏楼笑语盈盈将他按回去:"没事,我替你看着呢。"
  
  好吧,另一间是吴博士的卧室。
  
  不过借这个空档,我倒细致观察了吴博士的长相,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唇,瓜子脸上挂一副金框眼镜,古代□里烂俗的形容词,他占了个遍,要不是在我面前开过口,还真就安能辨我是雄雌。
  
  老子虽然喜欢漂亮的,但只欣赏得了现代美,像吴兄这种,大概只有穿越回去觅知音了。
  
  日后我听说,吴博士刚回国不久,手头比较不宽裕,一点积蓄都买了期房,现在正居无定所,于是秦曙光大发善心,搬去会客室办公,腾出一个单间给他做卧室。
  
  至于时常幻想自己的卧室着火,这大概源于一种心理暗示,当然,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暗示的真正来由。
  
  我天马行空的想象还没结束,十几本厚题集已经在身边堆成了山,曙光拍拍手上的灰,朝我点头:"今天开始,先干这个。"
  
  我随手拈起一本,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司考习题集!
  
  问君能有几多愁,司考不过加断袖。
  
  人生两大悲剧,老子占着一半,并且在可预估的未来,又要占全。随后曙光将手轻搭我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要努力啊,不要学某些人,三过司考门而不入。"
  
  楚东刚续上的一杯水又洒了大半,他幽怨地看着曙光,口里念念有词,依在下较好的听觉分析,大概是某种来自外太空的诅咒。
  
  在我刚从行政机关转岗进司法系统那几年,只有法检内部考试,混一混就过去了,那时候三证还没合一。
  
  不过想起我原先待的一个处室里有位年纪不算轻的姑娘,据说招她那会儿三证合一在即,但还没有具体落实,起先小姑娘托的关系混进来,然而直到老子在副检的位置上坐了三年,竟然还收到此人送的厚礼一份。
  
  原来司考成了硬性指标,姑娘年年参考而不过,编制一直落不下来。
  
  再回首,已然人老珠黄。
  
  我向来收礼收得毫无原则,但那天,在下头一回像个清官一样甩着两袖清风,说了句:本官廉政爱民,绝不收礼。
  
  其实做清官的感觉很好的,只不过抵挡诱惑的代价太大。
  
  所以说偶尔为之,怡情;总是端着,伤身。
  
  我想曙光对此肯定是有看法的,他不是徐长卿,没有那么浓的禁欲色彩,是非观也没那么纯粹,只不过表现在外的同我恰好相反:大多数时候端着,偶尔下界走走,改善一下经济状况。
  
  我看着曙光,两眼坚定:"肯定会过的。"
  
  楚东那一杯水好歹是送进了嘴里,笑着说:"那我们一起复习吧。"
  
  老子一口吐沫呛在气管里,上不去下不来,哑着嗓子答了句:"三生有幸。"
  
  后来曙光就上楼了,沈律师刚结了一个案子,比较清闲,溜到隔壁皮包公司蹿岗去了,吴真同学伏在案前又进入了异次元,倒是楚东拖了张转椅坐在我旁边,扯着我的袖子神神叨叨:"我知道了。"
  
  我大惊:"你知道什么了?"
  
  他又凑近了几公分:"其实你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对吧?"
  
  老子一张嘴,下巴差点没掉在地上,不多时便又是一场顿悟,难怪那日亭中他既没有追问也没有追我,估计被我那一拱手给怔住了,琢磨了几天几夜才得了这么个结论。
  
  我手托下巴面露微笑看着他点头:"接近了。"
  
  此后这位仁兄感觉自己背负起了什么历史使命,常伴在下左右而不离不弃,为的就是要向在下展示现代科技的神奇力量,以及替在下接茬圆场,以免被秦曙光和沈疏楼那两只老狐狸瞧出什么破绽。
  
  实在是忠犬得可以。
  
  我想说,想象力丰富成这样,还当个毛律师?转行写小说去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试试这个存稿箱功能~
第六章
  上一章里讲到这个穿越的事情,其实当晚我就悔到肠青,果不其然,那之后我所有想接近曙光或者与他独处的机会都被这位仁兄挡了个干净。
  
  曙光每天在楼上不知道忙什么,偶尔下楼一趟解决个生理需要之类的,目光也大多不朝我这个方向送。
  
  我很沮丧,咬着一根墨水笔,撑着脑袋发呆。
  
  楚东本是与吴真坐了隔壁的,现在似乎有些蠢蠢欲动。
  
  据我观察这两人大概是签了什么类似和平共处X项原则的条约文件,基本上眼神互动个来回,就算是交流成功了,对话很少。
  
  但是沈疏楼在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欢声笑语一派祥和,那场景,十足分裂,万分喜感。
  
  说到楚东蠢蠢欲动,我来事务所的第四天下午,他便收拾了细软,搬来我边上坐了。
  
  我身后是墙,身侧是窗,面前是吴真同学,本来是这么个三面环水的半岛形构造,感觉非常天时地利人和,结果楚兄往出口一堵,于是我就被堵成了一潭死水。
  
  但我偏又不能得罪他,因为他手中握着事关老子后半生幸福的重大秘密,尽管他的想象力日益丰富,已经开始精确地计算在下所处的具体朝代了。
  
  我懒散地往椅背里一靠,手里翻着不需要动脑子的选择题,然后再象征性地勾上两笔,权当应付了事。
  
  其实我真的很想拍案而起。
  
  老子三十五岁高龄,如今倒要像个学生似的做习题,到底为哪般?
  
  其实这话没收得住,明明白白地说出口了,幸好动静不大,只有楚东听真切了,仁兄又凑过来交私话:"你已经三十五了?"
  
  我端起茶杯喝水。
  
  "三十五啊?"楚东冥思,"官做到几品了?"
  
  我扶额,勉强答了句:"正处级。"
  
  他眼珠润了一圈:"折七品。"
  
  我撇撇嘴,楚东见我似乎不太想谈,于是转去问私生活:"家里娶了几房,生活可和谐?"
  
  我想了一想决定照实说:"其实在下断袖已经断了有年把了。"
  
  "你也是gay?"他很好奇,"我是说你们那儿断袖断得很寻常吗?"
  
  我搪塞:"还行还行,朝廷里头有位大官断出先例,上行下效就这么流行起来,总之官不管民不怨,挺好。"
  
  楚东一脸赞许:"这才是和谐社会!"
  
  曙光这回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没拐弯,直接往我们这儿走了,走到在下身后那处不太宽敞的留白处,捡起我摊在桌上的习题翻了一翻:"字不错。"
  
  我彷佛闻到他衬衫领子上残留下的淡淡清香,真是沁人心脾。
  
  "和我一位故友字很相像。"
  
  然后他轻飘飘地笑了笑,随即我的心跟着轻飘飘地颤了颤,含在嘴里一口清水尽数喷在写字台上。
  
  怎么给忘了这一茬,身体虽是换了,然而字迹却不会变。
  
  这叫我怎么圆?
  
  不过想想这十多年我批"同意"二字批出惯性,字体已是张狂随性,较念书那会,变化还是有的。
  
  但曙光有没有往那处想,我是真看不出来。
  
  然而又回想起他之前提及林副检三个字的态度,这个"故友"的指向大概真的另有其人,倒是我做贼心虚了。
  
  于是我捧着的心又放下来,一面拿抽纸擦干了水渍,一面又说了句俏皮话:"您说的这个故友,究竟是已故之故,还是旧有之故?"
  
  曙光还没答,楚东倒抢在前头解释:"杨浅最近在读史书,所以讲话文邹邹的,呵呵呵,真有意思……"
  
  我望着他一脸情真意切,深叹一口气,颇为无奈。
  
  曙光嘴角勾了一分,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两层意思都沾边吧。"
  
  我又被电了一回,干笑两声算是应上了。
  
  沈律师叉腰站在楼梯扶手边上宣布:"开会开会!"
  
  一干人聚在西南角那间沈律师办公室兼会议室里,这间会议室盛名之下实在难副,连张会议桌都没有,沈疏楼颤颤巍巍请了曙光上座,自己携两大徒弟坐实了一张沙发,剩一个在下,没地方搁。
  
  曙光坐在办公桌后头转了半圈儿皮椅:"挤一挤,挤一挤。"
  
  楚东往自己大腿上一拍:"来,坐哥这儿!"
  
  老子几乎吐血,吴真倒是有了反应:"这么流氓,难怪一直没有小姑娘看上你。"
  
  沈疏楼也点头:"为师平日里是怎么教育你的,难怪你一直没什么长进。"
  
  最后曙光也凑热闹:"态度如此不端正,难过一直过不了司考。"
  
  楚东眼噙热泪,哗地站起来,指着我说:"过来坐!"说完自己出去搬了张椅子摆在门口。
  
  我突然很同情他,妖魔鬼怪当道,兄弟处境实在堪忧,然而同情归同情,我还是很满意地走过去坐下的。
  
  坐下以后我瞥了一眼身侧的沈疏楼,然而他似乎也在瞥我,一道目光交错之后又双双收了回去。
  
  我看他纯粹是因为他穿了一件花哨的格子衬衫,又搭配了一条西装裤,整个看起来十分非主流。
  
  至于他为什么看我,这个很难讲。
  
  也许是因为我长得帅,也许是因为我端庄大方,也许是因为……
  
  我一低头,猛然发觉两腿之间的布料上深出一块,才记起刚才那一口水分量太足,想必是没擦干时顺着桌面滴下来的,霎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想说,沈兄,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是沈律师一笑而过,他清了清嗓子,坐正了身子朝曙光:"开始吧,过会儿我还有事。"
  
  曙光点头,屈身向前,十指交叉双臂撑在桌面:"两件事,第一,招了个新人,你们也都认识了应该。"
  
  我友好而礼貌地笑了一圈,这几天已经混了个脸熟,自我介绍也就免了。
  
  曙光又说:"还有一件事,从今天开始,刑事案件一律不接了。"
  
  此话一出,吴真和楚东反响强烈,而沈疏楼则显得很平静,想来是之前就同曙光商量过的。
  
  楚东一脸愤怒:"为什么不接了?伸张正义的事情为什么不做?难道老师您也终于向谁屈服了吗?"
  
  吴真则比较理性,他想了一会儿,自觉得想到点上了:"是不是因为林寒川死了?"
  
  老子一个激灵,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难道曙光这些年的人生目标就是和我斗吗?
  
  难道如今我一死,他终于肯给自己放假了吗?
  
  这一刻我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说,我是该为了曙光对老子的绵绵恨意而痛心呢,还是为曙光终于放下仇恨走上人生的正轨而庆幸呢?
  
  再细细一琢磨,好像两种都不太靠谱。
  
  其一,曙光可能不是恨我,他只是恨贪官,而我又不小心成了典型;其二,他的人生可能一直在正轨上,恨我只是件捎带手的事儿,毕竟他甩我那会儿说过这么一句话。
  
  他说,寒川,你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其实有的时候,可能不是这么回事儿,或者根本就没这么回事儿。
  
  当时老子站在风中凌乱做一团看着他,深深地感觉自己就是一捧哏的,有我没我,这相声都能说得这么棒。
  
  自作多情最后到底还是被打断在了曙光开口之后,他说:"最近离婚案件比较热,二奶正身风又有抬头,尚有空子可钻,而且我们事务所也想往民事诉讼上转型。"
  
  擦,果然又是我想多了。
  
  楚东反驳他:"那种钱,赚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吴真也点头:"我的意思跟他一样。"
  
  沈疏楼暧昧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正缺钱?"
  
  曙光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不强求,吴真你也是留过洋的,不如这样,我也不摆什么主任律师的架子,举手表决行不行?"
  
  两只老狐狸举了手,两个小愤青巍然不动,最后老子感觉身上一阵热,再抬头四双眼睛正瞪着我,等我那关键一票。
  
  吴真收回目光,鼻子里出了道冷气:"他才来几天,对事务所了解有多少?再说他未必不是因为要讨好你秦曙光才投一票。"
  
  我心里琢磨着刚刚好像听见一个完成时态,但事实上老子还没有表示意见。
  
  现在看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未必就晓得以善待人,前几日感觉吴博士待我过于冷淡,以为他是天生如此,现在一想,他对曙光都这种态度,大概我那点学历更入不得他老人家法眼。
  
  这话一出口,楚东不乐意了,因为他急着护我:"杨浅不是那种人,我跟他认识这么久了我很清楚!"
  
  其他人倒没什么反应,只有曙光缓缓转头瞟他一眼,说了句:"原来你们认识很久了?"
  
  这句话里意思太多了,我突感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说点什么解释一下,然而将将要开口,楚兄又赶了个先:"老师,他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
  
  曙光恍然大悟,向老子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又说了句:"原来如此。"
  
  四个字堵住我的口,什么都说不出,也不知道曙光这回心里头又在想着什么,再或者,他早先就知道楚东瞧上了杨浅,专程招进来成人之美用的?
  
  又是混沌一片,老子心口黏糊糊的,抹不开涂不匀。
  
  沈疏楼有些不耐烦地低头看表,暗示我快些作出决定。
  
  我想也没想就举了手,吴真嗤了一声,楚东叹了一句。
  
  沈疏楼很满意,鼓励地拍了拍我肩。
  
  但其实我很想声明一句,曙光,老子不是为了讨好你才举的手,并且也不是因为喜欢你。
  
  而是这条路太危险,你若决意要走下去,我可以陪你,但如今我手里再也没有权力,便再也护不了你。
  
第七章
  要说我喜欢曙光,那是用死去活来不够形容的,我喜欢他到了哪种地步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为他出柜这事是真的,但不是他逼我这么干的,我这柜,可以说出得真心实意毫无怨言。
  
  直到我被他甩了,开始另一种生活之后,都没有一刻不在关心他,关心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恋人,缺不缺钱。
  
  其实前面那个是我主要关心与担心的问题,后面那个,我一般只关心,不担心。
  
  宣布散会之前,吴真就拍拍屁股跑了,沈疏楼很是内疚地跟曙光打招呼:"就这脾气,别放心上。"
  
  曙光眉头本来皱着,这么一来,倒不好意思说什么,扬扬嘴角算是不在意。
  
  老子感觉这一趟上山下海的太刺激,垂着头走出会议室打算坐下静静,然而一落座便瞥见面前摊着的习题集,心中又是波澜壮阔。
  
  这几天我做的都是选择题,留下的不过是一些圈圈钩钩,哪里写过一个字?
  
  说秦曙光是只老狐狸,他还就真当得名副其实。
  
  另一边,吴真不甘心,但也无能为力,他学历虽高,资历却不够,这回他是造反也不行,单干也没本钱,气得牙痒,嘎吱嘎吱地干磕着一茶杯口出气。
  
  沈疏楼把他叫进办公室单独交流,大概是交待利害安慰疏导去了。
  
  "小杨,上来一趟。"曙光站在二楼扶栏朝我招手,楚东很是紧张,放低身子在我耳边轻语:"要不要我陪你?老秦这人套话的本事出神入化,凡事跟他聊过的,没几个不被绕进去的。"
  
  我很不高兴,我想说兄弟你一而再再而三挡我情路,是不是太欠了点儿,但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回:"没事,我有分寸。"
  
  小伙子用目光恭送在下一路走进曙光的办公室,扎得我后背阵痛不已。
  
  曙光的办公室跟沈疏楼那间差不多,办公桌,转椅,书橱,沙发,茶几,此外也没有过多的装饰,除去墙上挂着的一幅抽象派油画。
  
  我瞧了许久,也没瞧出这画的究竟是个什么。
  
  但粗粗一看倒挺有意思,冷暖两种色调冲突在右上角往左下角的这条对角线上,将整个图分成了两个部分,左上这个部分呈放射状,右下则成流线型,总体上看有那么点阴阳调和的意思,但又不是很像。
  
  于是我说:"这个太极八卦图很有点意识流啊。"
  
  曙光又是嘴角微扬后强压下去的表情,大概很想嘲笑我的品位,又不想让我看出来。
  
  "坐。"他手指动了动,然后自己也坐了,"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我真没指望能单独跟他坐得这么近,这十几年来,我跟他挨得最近的一回大概是我升副检那天各方溜须拍马的好手给我摆酒席的那间饭店里。
  
  当时我喝了半斤白开水换的酒,尿意甚浓,站在厕所里正享受开闸放水的快感,骤然身边有人开口,且话里明显扎了刺,那人说,林副检,尿得挺顺畅么。
  
  我干笑一声,说何止顺畅,简直是一泻千里。
  
  然后他冷笑着扔了句话走了,他说希望您的仕途不要也是一样,一泻千里。
  
  之后过了有一段日子我才知道他在调查我,他是真心想让我一泻千里,但那时候我却不知道,还以为他只是给我开个什么俏皮的小玩笑,玩玩我心思罢了。
  
  "哪里不舒服?"他轻拍我的背,将我从回忆的二次元拽了回来,"看你脸色总是不太好。"
  
  我当下忍不住老泪纵横,曙光啊曙光,十几年了,何曾听你说过一句关心的话?
  
  我不咸不淡答了句挺好,他便放下原是抚着我背的那只手,说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出去跑跑吧,总是做题也乏得很。
  
  我头点得像高速打桩机,很是不矜持。
  
  当晚我彻夜未眠,脑子里转的,心里飘的,只有曙光一个人。
  
  第二天精神自然不太好,曙光也没多问就看了一眼,笑了一声,我将要窃喜二人时光的到来,后座突然就浮起一个脑袋,�人倒是其次,关键是那道剑眉。
  
  我腹诽道楚老弟你到底有没有点眼头见识,然而那厮笑得荡漾。
  
  我跟曙光说了句稍等,立即将楚东拽下车,挑了块阴凉地开始讲故事。
  
  我说:"楚兄,在下有件事十分想说。"
  
  楚东抹去一脸汗,甩出个诚恳的笑容:"您说您说。"
  
  我清完嗓子又压低了三分:"实际上我穿过来是寻人的。"
  
  他表情凝固了两秒:"寻什么人?"
  
  我四周看了看,眼神故意在曙光那车的方向多停了两秒,然后说:"我的恋人,他也穿过来了。"
  
  楚东先是不甚明白,我又多朝那方向看了两眼,兄弟总算是悟了:"您的恋人是不是穿成那辆帕萨特了?啧啧,这事儿不好办啊,老秦挺喜欢那车呢,开了好些年了都不肯换。"
  
  所以说没有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直接就是倒霉催的。
  
  老子垂头丧气地爬上副驾,楚东一人在后面不时地冒出两句自语,什么对不起我没弄疼你吧,或者是什么汽油还吃得惯不?
  
  曙光没什么反应,大概是习惯了,偶尔后视镜往后看一眼,笑一笑。
  
  一路上,我几次想开口,然而每回都被堵在一个急转弯上,最后也没成说什么话,最后车门一推,我暗叫不好,曙光这是带我故地重游来了。
  
  国徽就亮在眼前,整栋楼庄严肃穆的气氛让我感觉并不十分舒服。
  
  我看曙光挪了步子有往前迈的意思,当即一把拉住:"你不会是要进去吧?"
  
  曙光倒是反问句:"不进去,难道要在门口这块空地野餐不成?"
  
  我松了手,干笑一声,说对对对,门口多寒碜,怎么着也得是检察院大楼一日游。
  
  楚东没跟来,因为被锁在车里了,我隐约瞧见他贴着玻璃压得扁平的鼻子和嘴,想笑又想哭。
  
  曙光带我在门口登记了姓名身份证,我写字时尽量细致了,平常喜欢连笔的地方我就分开,喜欢简化的偏要一笔一画写清楚,总之不能教他认出来。
  
  进了大门,曙光突然朝我发问,问得很急,问得毫无征兆。
  
  他说杨浅啊,我突然很想方便,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我不假思索地指着备用楼梯说,一楼的坏了,顺着这个楼梯去二楼上吧。
  
  曙光根本没有动,而我站在原地,端着指明方向的那只手,悬空了很久,放不下来。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我基本可以肯定曙光已经怀疑我了,但有没有怀疑我就是林寒川,这一点还未落实,不过照他三番五次的暗示来看,估计就是认了这货没跑了。
  
  我被这场景炸得头皮发麻,他却笑了一声,语气里有些欣慰:"早觉得你有潜质,果然没看错。"
  
  我擦了把冷汗,接了句:"什么?"
  
  他朝电梯口走,按完上行才站定了回我话:"我才当律师那会儿,公检法大楼也是摸了个遍,哪块地砖不平闭着眼睛都能说得出。"
  
  我这才把提着的一口气喘出几十种花样,样样不带重复。
  
  电梯门将要合上的那一瞬,外面有个雄性声音喊了句:"等等!"
  
  不过那振幅不大,我掏掏耳朵假装没听见,抢在头里又按了一回关门,曙光看了我一眼,当场把我看化了。
  
  我那点儿芝麻大的小心思他大概察觉到了,但既然没做回应,我便当他是有意默许,又自作多情地美了一回。
  
  谁料该雄性身轻体捷,一只手伸进来卡住电梯门,再一秒老子的美事就这么黄了。
  
  假如仅仅是黄了,倒也没什么,跟在曙光身边,机会大把,早晚轮我修正果,但问题是此刻我突然想起一句老话,话是这么说的。
  
  人在江湖漂,早晚见领导。
  
  不过进来的这位不是领导,是领导的儿子,三年前我称他一声淮远,两年前我叫他一声小温,前几个月我再看到他,也得拉下面子喊他一声温处。
  
  没错,这位爷就是在下顶头上司温检的独子,温淮远。
  
  说起温淮远这个人呢,就不得不提到他父亲温摩,据我观察,这父子两个长得不太像,说话的方式不太像,做事的风格也不太像。
  
  之所以要用不太像来形容,是因为总体上讲他们还是像的,只不过区别也很明显,就这么个逻辑关系,您要能琢磨明白呢,下几段就可以直接跳了,要是不明白,那就再多听我�嗦两句。
  
  哪里像呢?这父子两人的喜好是比较像的,一好风雅,二好打官腔,但区别也正好在这里。
  
  先说这好风雅,温老爷子喜欢给人题词作画,没事打个太极,耍把花剑,心血来潮还能吟诗作对,四处赠赠,我也曾收到过一首,细细一读平仄不通韵脚不押,基本处于高中生同期水平。
  
  温公子在这一点上则比较内敛,他的喜欢是藏在家里的那种喜欢,玩玩古董收收字画,没事不跟人交流,闷着喜欢。
  
  再来说这打官腔,温摹打官腔那是出了名的实在,一字一句挡得干脆利落,虽然听起来一样的不舒服,但教你只能猜中一种意思,绝无歧义。
  
  温淮远就不一样了,他真正开始打官腔其实也就这是这一年的事情,不过此人外放内敛,有话从不明说,总是模棱两可,亦真亦假。
  
  我刚认识他那会儿连个名字都套不着,公子当时给我出了个字谜,说什么两江之内,取道于海,老子哪有功夫跟他猜这哑鸽子迷,二话没说搂了上床完事,没过几个星期,小兄弟来院里报道了,我才知道这票玩大发了,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后来我逮着个饭桌上的机会悄悄问他,为什么一开始不说,他淡淡一笑,反问我,跟副检您过夜还需要交待户口吗?一句话把我堵了个干净。
  
  从那以后我见他就躲,生怕说多了话,捅了什么篓子,两边受罪,以至于我的司机经常问我,副检,那个人是不是家里开饭店的。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答,因为您看见他总是一副吃了没付账的表情。
  
  我两行清泪,无语凝噎。
  
  老子真的不是吃了不想付账,而是这账实在是付不起啊……
  
  太阳穴又是隐隐地痛,看来这身子也不是那么结实,抬手揉了揉时,温淮远已经踏进来了,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神情微微有些异样,之后才转向曙光,说了句:"秦律师是来办事的?"
  
  曙光大大方方回他一个笑:"找人。"
  
  温淮远顺着问了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曙光点头:"正是。"
  
  温淮远便嘴角一挑,眉毛一扬,笑了,大概我又幻视了,总觉得那笑里有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第八章
  1.
  我坐在一个闲置的档案室里,两眼一翻,无聊地盯着头顶上那架三叶风扇,我琢磨着这地方的确是有年头不用了,本身就不大的一小房间里除了灰就是我了。
  
  温淮远跟秦曙光两个人大概在密谋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特意把我支开,本来看曙光那意思大概是希望我留下的,但姓温的一个眼神甩出去,就有一办事员模样的小伙子领我上这来了。
  
  没过一会儿,搞清洁的大妈探了头进来瞧了个满眼:"你怎么进来的?"
  
  我站起来说是来办事的,温处安排我在这等着先。
  
  大妈撂了个眼色:"这里可真够脏的,正好打扫打扫。"说完便拎着笤帚进来了。
  
  我讪讪地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
  
  "听说你们有位副检察长去世了?"
  
  大妈头也不抬:"你讲林寒川呀,上上个礼拜走的吧。"
  
  我作惋惜状:"听说他是个清官,走了怪可惜的。"
  
  大妈手里停了活,丢了个白眼在我身上:"哪个晓得哦?现在的官有几个屁股干净的哦?"
  
  我觉得有点儿意思,便又问了一句:"这个怎么讲?"
  
  大妈紧张兮兮看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记者吧?"
  
  看这意思就是急着想兜八卦出来了。
  
  于是我赶紧摇头。
  
  她凑近我一步:"我跟你讲哦,院里上下都在传这个林寒川不是自然死亡,是他杀哦。"
  
  我说:"这个没有证据不好讲的吧?"
  
  她愈发神秘了:"我上次路过温处办公室,听他说林副检这个事情,要私底下查清楚,可能有问题。"
  
  我有点通透了,虽然大妈神神叨叨地完全没有可信度,但就曙光和温淮远的熟悉程度看来,他们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联手调查。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又有些担忧,林寒川的的确确是自然死亡,曙光要真让我一起做这些无用功,我倒也不是不愿意陪,只是又能调查出些个什么呢?
  
  出了检察院没几步,见我满脸疑虑,曙光倒是主动开口:"温淮远是个谨慎的人,你要理解。"
  
  我想说我发自内心的理解,这人自从升了副科级就再也没有跟老子说过一句话,先前是我躲他,往后倒成了他避我。
  
  他又说:"温淮海觉得林寒川的死尚有疑点,是系统内有人施压不让有进一步的动作,明着查不合适,所以一直希望我能协助他取证。"
  
  果然让我说中了,简直毫无悬念。
  
  于是我问他:"你不是说以后刑事案件一律不做了么?"
  
  "是不做了,所以今天就是跟他说明情况的。"曙光转脸看我,"而且你是目击证人,应该清楚这本身就没有什么疑点,也没有必要再深入调查。"
  
  我心里挺感动:"你为什么相信我说的?"
  
  他掏出钥匙解锁了车门:"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就他那生活状态,早晚得出事。"
  
  我又是长泪挂满襟。
  
  上车一看,楚东已经睡着了,一米八五的个子在后座上蜷成只澳洲龙虾,拖着两道清亮的口水泪眼朦胧地哀嚎:"老师~~~~~~~~~~~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曙光一拍脑袋满脸歉意:"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楚东伏在后座呜咽:"什么都跟人家抢,老师你太没品了……"
  
  曙光咳了一声:"下午放假,随你俩折腾,行不行?"
  
  楚东这才眼泪一收,笑了。
  
  曙光把我俩在学校门口放下来,就在楚东刚笑眼寻我的那功夫,老子挑了条巷子遁了。
  
  2.
  
  当晚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来信,上面就三个字:换号没?
  
  我猜想可能是某个不常联系的故人,于是回了条还在用。
  
  那边很快又发来一条,老子打开一看,悸动了。
  
  上面是这么写的:白天秦曙光在,不方便跟你讲话,你现在还住学校吗?
  
  原来这温小少爷也跟杨浅认识,擦,杨小兄弟,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路子太广了一点?
  
  我了解温淮远的性格,于是紧接着回了条,你说个地方吧。
  
  约见的地点倒是离我当下的住所很近,也不知温淮远是不是有心安排,我套了件黑色的夹克便出门了。
  
  大约花费了十分钟在步行上,一路上我在想,杨浅同温淮远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情人?上下级?互相利用?
  
  我比较了一趟,感觉互相利用靠点谱,杨浅想利用温淮远走关系进司法系统。不过这样想也不太说的通,我的官更大,找我岂不是更有保障?再说温摩这几年正赶上内退,已经很久不收礼不办事了,小温权不够大,应该也不至于这么看不开想让自家老爷子晚节不保。
  
  所以说,怎么看这杨浅都不该找上温淮远。
  
  不过事情要是再多看一面,结果似乎又会有些变化,最后一晚上,杨浅是跟老子回的家,他的目标是我,他想从什么人那里得到利益?看起来又似乎是我。
  
  那么温淮远利用杨浅做什么呢?这还真不好说,过一会儿见了面,自然能套出些话来。
  
  我走进那间酒店的电梯,按了八楼,这一道上行的超重感压住我的胸口,一时间有些提不上气,我咳了两声,再抬眼,电梯里面贴了一道该酒店特色菜的招贴画――有机野生鱼头王,喜感的名字让我猛然间记起了这里。
  
  这个实际上只有两星半的酒店,正是三年前老子搂温淮远的地方。
  
  我有个习惯,一般不带人回家,一是避嫌,二是带回家就有点正式的意思了,睡酒店让我有种感觉,这个床伴就跟酒店里赠送的牙刷拖鞋一样,是个一次性的,用完也就扔了。
  
  当时跟温淮远也就这么个状况,不过要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温摹家的公子,我肯定不带他来这儿,应该说,我根本就不会碰他。
  
  我有点不太想回忆那晚上的情形,因为每每回忆起来,总像是有根羽毛落在我的心上,痒得厉害却挠不着。
  
  再抬眼,已经是站在了808的门口,我清了清嗓子按下了门铃,然后静静地垂手站着等待,等待那一扇门后面,又一位故人。
  
  温淮远穿了件灰色衬衫,立在我面前做了一个向里让的动作,脸上是久违的笑容。
  
  为什么说这是个久违的笑容呢,因为在我没死之前,温淮远是很少对我笑的,至少没有过真正的笑容,大多数都是冷笑,因此全院上下都知道,温检的儿子温淮远同志,为人耿直不走裙带关系,基本上不买林寒川的帐。
  
  我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明明是自愿跟我上床,成了同事之后却搞得一副老子欠他的样子,我的确是在躲他,但如果他真的找上门来,说一句,林寒川,老子跟你要个身份,你给是不给?
  
  温老爷子在上,难道我敢说个不字?
  
  但他偏偏没有这样做,之后性情大变,我猜测他也是误打误撞图个一时快活才跟我玩了一宿,本身就没打算拿到台面上讲,再联想到我的为人,心里怕是悔得很,只当从来没认识过。
  
  在我缤纷繁乱的床伴当中,这也算是识时务的一种,所以他留在我心中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我甚至觉得如果他日小温同志有意找我重温旧梦,我也是不介意吃一吃回头草的。
  
  都是故人之辞,多想无益,我回了个笑,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落地窗前两张软椅,中间一台小茶几,茶几面上摆着瓶黑方,两只杯子,温淮远在我身后开口说了句:"正好,陪哥喝一杯。"
  
  我十分想笑,并且当真笑了出来,心里说,多日不见,温处长的口味好像变了不少。
  
  温淮远见我笑,也不觉得奇怪,倒了小半杯酒递过来:"看来心情不错。"
  
  我于是说了句客套话:"见到温处,心情自然好。"
  
  温淮远眉头微微皱了一道:"杨浅啊,我不是说过,咱俩单独在一块的时候,叫我一声哥就行,或者淮远,都随你意,就是别叫温处。"
  
  擦,还真是有□的干活。
  
  我仰了脖子闷了那酒,笑得很假:"哥,我给忘了,下回一定记得。"
  
  他嘴唇动了动,抿了一口,又把杯子搁回茶几上:"这阵子没跟你联系,一直在忙着料理副检的后事,没抽出空来,别介意。"
  
  我心中一颤,竟有些道不明的东西在浮浮沉沉,林寒川虽然不是死得冷冷清清,但真心实意替他惋惜的,一个都没有,甚至他心心念念想着的秦曙光也不过去说了几句风凉话而已。
  
  我便说:"副检要是知道是您在忙前忙后,一定很感动。"
  
  他望着我,望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经过林寒川的事,我看你好像成熟了不少。"
  
  这句话说的挺妙,有点像个圈,又有点像个套。
  
  我顿一顿说:"头一回看见有人故去,心里总归有些感想,大概说话的方式也有些变化。"
  
  他突然推开软椅,走到我身侧,伸出手说了句:"让我看看这变化究竟有多大。"
  
  这句话说得更妙,当然不是妙在它的字面意思,而是伴随这句话进行着的动作。
  
  从接到那条短信开始老子心里就有点悸动,有些龌龊的想法没好意思说出来,实际上今天晚上这一趟,我还是盼着能发生点什么的。
  
  要说我独身这些年来,百花丛也过了,叶子也都摘干净了,能搂的搂了,不能抱的也抱了,从来没为哪个人上过心,就是这温淮海总是像根刺,扎在喉咙口,咽又咽不得,拔又拔不出。
  
  有人总结说,吃不到嘴里的总是最好的,其实这个总结很没有科学根据,以我多年实战经验看来,最好的不是吃不到嘴里的,而是吃过一回觉得还不错,但再也没有下回的那种,温淮海就是个典型,有点勾人,但又烧人。
  
  他跟曙光就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一面寄托了我的情,一面承载了我的欲,当这枚硬币开始转动时,我才知道自己当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注定哪一面都得不到。
  
  此刻,淮远的舌尖已经没入我的齿缝,而我的脑子里竟然有一枚硬币在转,还有很多声音在耳边轮番上场,唱了一曲十八相送。
  
  他渐渐地探入,又慢慢地搜寻,像是并不急于开始,更在意我的反应。
  
  我是真心想得到他,却又实在没这个胆子,这个毛病好像伴随着这次重生带进了这个新的身体,导致我条件反射般反握住他的手腕,然后花了些力气。
  
  在下就是这么一个人,坏事干尽了之后还自诩有颗善心,关键时刻竟然想着不要破了这一身的修行,不要再重走回头路。
  
  我望着他因为重心不稳而跌坐在一边的大床上,有心想扶一把,而后还是忍住了,稳了稳气息只说了句:"对不起……"
  
  他坐在床边,瞧我像是在瞧开在三伏天里的一杆小腊梅,眉头紧了舒舒了紧,不晓得动了什么心思,最后长叹一道气,面上透了丝了然:"杨浅,你是不是对林寒川动了真情了?"
  
  我感觉面部有些抽搐,难道他思考许久,得出的竟然是这么个荒唐的结论。
  
  他又问:"所以现在连碰都不让我碰了?"
  
  我没说什么,也说不上什么,只是看他。
  
  接着他又学电视剧里的小白脸冷笑了一声:"难道他死了,你就要为他一辈子守身不成?"
  
  我当真不知道他的冷笑究竟指向何处,总不会是因为一个死人,醋了自己。
  
  于是我笑着撩拨他:"那我问你一句,如果我在上,你在下,你愿不愿意?"
  
  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我很久,从三年前那个销魂夜看来,温小少爷本身的意图是想啃了我这把老骨头,但最后手艺不精,技不如人,就那样稀里糊涂的从了我。
  
  从头至尾,床伴们大多是自发地朝我下面钻,没有人像他那样雄心壮志想要往我上面爬,因此整个过程费去我相当大的精力。
  
  我日后猜想,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他不愿面对我也说不准。
  
  也或许正是这个让我对他念念不忘。
  
  我因为清楚现在的身份,于是说完这一句,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反应,希望他勃然大怒,然后赶我出去,这样我就不用在这干巴巴地装一回柳下惠。
  
  谁料温公子眼波流转,嘴角弯弯,说了句:"也好。"
  
  老子一句话到嘴边硬生生给吞了,好你妹啊!
  
  我起身要走,一分钟不敢再耽搁,然而刚抬了腿,便再也迈不出去半分。
  
  因为温淮远拽了我坐进他怀里,一口气恰到好处地吹在耳边,我一低头,只见他那双苍白如玉的手从容不迫地覆在了不该覆的位置。
  
  而那本来清朗而干净的声音此刻正变得低沉而沙哑,且充满了□的诱惑:"急什么?赶回去做功课?"
  
  房间里本就只留了一盏壁灯,投在角落里,冷冷清清,现在也被温淮远伸手过去摸了。
  
  黑灯瞎火,□弥漫,落地窗上浅浅描出两具纠缠的躯体,我合上双眼时方才明白,那杯酒里掺了些不该掺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什么也再瞧不清楚,明明能感受到双眼被一股热量灼得生疼,反而却黑漆漆的一片,既教人恐惧,又教人安心。
  
  我原本就是个瞎子,自以为做着对的事情,但前前后后,没有一件被证明是对的,这些荒唐的错事,林林总总堆在一起,构成了我这半辈子扯淡的人生,我后悔到无法可悔,最后反而放宽了心,权当赚点香火钱,替我自己请个下辈子安安稳稳,平平淡淡。
  
  黑暗中,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绷直的颈项深深叹息,说了句:"淮远,你变了。"
  
  温淮远自始至终没有出过声,连带着那些个或疼痛或快意的呻吟都生生压在喉咙口,他似乎算准了今天要做下面的那个,各项准备都落到了实处,教我没有一寸空闲去思考,去抵抗那自发的本能。
  
  我很久没有如此尽兴,温淮远的身体和三年前一样,搂着温暖,抱着安心,但用着也是同样的不省心。
  
  此间,我一直在企盼着那个最后的释放,淹没在幻觉中,只想着那可能是我唯一的出路。
  
  就是这样念念不忘,却又不敢上前,前前后后花去三年,若没有横生枝节,或者将会三年又三年,谁知道呢,只因为我心里放着的那个总不该是他。
  
  于是我知道自己实际上怕的是,再玷污了他。
  
  我庆幸自己在清醒的最后一瞬,没有忘记用力推开他的身体,抽出自己的欲望,释放在黑暗的虚无之中,最后才无力地瘫倒在床边上。
  
  还能说什么呢,罪已诏,只看玉帝老爷子是个什么态度了。
  
  没想到他窒了两秒,却贴着我的耳根,吹来两个字:"寒川。"
  
  就像一把三九天的冰刀子,扎在老子的心尖上,又往里没了两寸,反而不晓得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
第九章
  身体很疲惫,精神很疲惫,老子疲惫得很彻底,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散了尽。
  
  恍惚中是一场梦境,分的清却走不出,一直都是这样,我想说我真的不贪,却总被认为是欲求不满,落得个一腔怨愤无处可泄,只因为那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摆在眼前,让我连道台阶都找不着下。
  
  梦里头,温淮远一身锦袍,立在我面前晃着把檀香扇,眼睛眯成两道弯:"寒川,奈何桥上风景好不好?"
  
  好你妹啊!我的粗口还没爆出来,倒真的看见林寒川负手走来。
  
  也好,他们置我于画外,我就正好当个看客。
  
  "淮远,你在等我?"
  
  温淮远扇出几缕凉风:"不然,你以为我在等谁?"
  
  这是要开年度古装大片吗,我倚住石栏笑看他们这出蹩脚的相见欢。
  
  林寒川还是当年的林寒川,自以为老成圆滑,一开口也还是那副官痞作派:"淮远,你是不是太过想念我的身体,因此舍了红尘事追我至此?"
  
  温淮远唇角淡淡一扬,手中折扇腾地收起,敲在掌心中:"有我追你,已经是赚了,你放眼四处,有没有瞧见哪一个是你认得的?"
  
  那林寒川仍旧嘴硬:"我本意欲孑然此世,你倒说说我赚在何处?"
  
  老子实在忍不下去,编剧是不是刚磕过半斤甲基苯丙胺?这词儿写得也嗨过头了点儿吧。
  
  于是整了衣衫,顺了乱发,快步上前,推开林寒川,执起温淮远的手,说了句:"淮远,其实我……"
  
  一阵阴风糊住双眼,我打了个激灵,竟然醒了,半坐起身才发现落地窗有一扇开了缝,晚风正灌进来,与起身下床的我,撞了个满怀。
  
  黑暗中一抹更暗的黑,坐在那道风口边上开了口:"醒了?"
  
  我方才记起自己所处的三次元,剧情回放下应该是老子没把持得住,又把温公子给上了。
  
  啧啧,怎么办?要不逃了算了?
  
  老子将要拔腿,身上一阵清凉,鸡皮疙瘩铺了两层,这才意识自己是光的。
  
  "刚才是你说我变了?"黑暗中那声音听着分明,"吃完了准备跑路了?寒川,你倒是没变。"
  
  一语中的,没成想老子换了张皮,又被看了个对穿。
  
  幸得黑灯瞎火,照不出在下一脸满满当当的尴尬,我一面故作镇定,一面在床上摸索着:"你认错人了吧,我怎么会是林寒川呢?试你也试过了,有没有区别你心里最清楚,林寒川能比得过我年青力壮身强体健?"
  
  黑暗中那声音静了片刻,方才夹在一丝冷笑中又开了口:"去年生日当天,有人送来一张启功的字,家父看后赞不绝口,偏我一眼就看出是张赝品。"
  
  我便假装诧异:"竟然有这种事?"
  
  温淮远顿了顿说道:"彻头彻尾的赝品,笔迹是仿的,就连这猗兰操本身,也是仿的。"
  
  我笑着问:"假成这样,你爸看不出来?"
  
  "家父一辈子就好个字词书画,我都看得出,他能看不出?"他的声音转成一道自嘲的笑,"那时他对我说,送你这幅字的人用心很深,不管怎样,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作为一个床上床下无所不能的高手,我已经在他感怀往事的空隙里穿好了衣服,并且顺手打开了房灯。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这八个字我念了整整一年都没念明白,那个人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光线洒下来时,我才发觉他坐在窗前的身影隐约有些落寞,但又不得不说了句实话:"字是我仿启功的,词是韩愈仿孔丘的,这种赝品我家里还藏了十几张,曾经轮着送过许多人,大多官阶要比你高出几个档,里面的内容都是我翻唐宋词鉴翻出来的,也只大略上扫了一眼,确定不是情诗我就抄上去了。送的人太多,当时还真没在意送给你的是哪首了。我知道实话听着不舒服,但说出来起码你踏实了不是。"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既然已经穿了,那也没什么好装的了,我猜你大概有些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大家探讨探讨?"
  
  温淮远怔了怔,才说:"你倒不关心自己是怎么穿的?"
  
  "比起那个,我还有个更关心的问题。"我一眼扫过去,他的表情倒像是真的疑惑,便打趣说,"温处能不能说一说,什么时候开始跟秦曙光交熟的?是不是也像今晚同我干的一样,也有些私下里偶尔怡情的共同爱好?"
  
  我承认这话说得太欠了,不过对付温淮远,也实在挑不出其他的方法。
  
  温淮远的神色开始有了些难以言说的变化,过了会儿才说:"得了今晚,我也是赚了,其余的不会多想,你既然有了新的身份,那就应当祝你新生活愉快。"
  
  我干笑两声:"这话说的,以后的路还长,说不定还需仰仗您,如果温处有需要,一个电话杨某保证十分钟内上门服务。"
  
  上门服务四个字像道杀手锏,温淮远憋了大半夜,终于恼了。
  
  想来这温淮远要搁在古代,大概也是个读书人,他恼是恼了,不过也只是将手里的玻璃杯撂在桌上,啪的一声世界清静了。
  
  我没理会他这个动作,弯腰绑鞋带,然后起身走人。
  
  温淮远大概是想拉住我,却又将手收了回去,在我刮了道过路风之后沉沉开口:"小心秦曙光。"
  
  我站定了,问句了傻话:"曙光也知道了?"
  
  等了许久等不到回答,我不耐烦地转了身,逼在他眼前:"你们今天上午讨论的就是这事儿?"
  
  他唇带笑意:"要不,你猜猜看?"
  
  我看向他:"跟你们这些当官的讲话就是费劲,我也不用猜,秦曙光属狐狸的,你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
  
  他一脸讳莫如深:"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但今天试了试他,又好像是真的没看出来,不过你放心,这种事情也只有我敢信。"
  
  那就是不知道了?不知为何,我有点庆幸。
  
  他接着说道:"秦曙光今天找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心思有点活络了,脸上表情也舒缓下来:"淮远你饿不饿?要不我请你吃夜宵?"
  
  温淮远终于换上了我最熟悉的表情,冷笑一声:"林副检相邀,自然要赏脸。"
  
  我干笑应他:"终于有点儿从前的感觉了。"说完了又想起些什么,于是又补问了一句:"你……行动还方便吧?"
  
  温淮远又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响,依旧冷了一张脸:"我是该谢您关心呢,还是夸您技术过硬呢?"
  
  我咳了咳,讪讪地说:"一时没收得住,大意了。"
  
  出门的时候起了夜风,我眼瞧着淮远打了个冷战,当即想脱下外套给他披上,一只袖筒拽出来的时候却又反了悔,幸好他没有转身,没有看见我虚伪的这一出。
  
  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去想,像他这样的人,如果能把我在心里装一装,这辈子其实也就值了,还是那句话,我这人不贪,只不过人人都觉得我贪,所以我就只能去贪,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
  
  秋色宜人,明月当空,我瞥见月色下一对狗男女正在路边长椅上私定终身,顿时兴致大增,停下步伐侧耳倾听。
  
  男的说:"阑珊锦瑟年华。"
  
  女的回应:"梦里木槿花开。"
  
  二人和声:"望不穿,流年错,一曲离伤,终寥落。"
  
  当空一轮明月为鉴,我彻底折服在这对非主流的淫词艳曲之下,心中七零八落,温淮远走了过来,望着我说:"看什么呢?"
  
  我抬手遥指马路边,压低声音:"别说话,用心感受这花前月下的良辰美景。"
  
  温淮远笑着说:"那是得好好听听,长点实战经验。"
  
  只听那男的突然说道:"宝贝儿,早点回去吧,别让你家老头子起疑心。"
  
  我有点尴尬地解释道:"未成年,家里还管得挺严。"说完了一想,我解释这玩意儿干吗?
  
  淮远但笑不语。
  
  那女的回应道:"没关系,他老婆这几天正搁家里闹着呢,没工夫管我。"
  
  老子一口血没喷个当街,温淮远扑哧一声笑了:"原来是二奶和三爷的故事,的确很感人。"
  
  我很想上去揪住那男人的肩膀骂他一通,当什么不好非要当三爷,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也就罢了手。
  
  温淮远在我前面走出没几步便累了,靠在路旁的栏杆上喘气,我心里有点儿不过意,刚才只顾着自己嗨了,没想到把他折腾成这样,于是咬咬牙说:"我家就在这栋楼上,要不嫌弃我就给你煮碗稀饭喝喝行不?"
  
  温淮远抬眼瞧了瞧那门洞,又说了句:"也好。"
  
  最后我还是没能给他煮成稀饭,因为我根本没下过厨房,温淮远坐在客厅里看了半个钟头的知音,终于忍不住扔了书进来把我撵出去。
  
  我倒是安安心心看了半小时故事会,极大程度上的丰富了我的知识面和人生阅历,读着读着一阵淡香钻进鼻腔,我舒舒服服地猛吸了一口,再抬眼时温淮远已经端了两碗清粥出来。
  
  他搁了一碗在我面前:"凑合着喝吧,你那胃再不养一养就该废了,我看过你的体检报告,幽门快关不上了。"
  
  我就着碗边吸了一口:"现在这个胃挺好。"
  
  他楞了会儿才说:"我忘记了。"
  
  我也不抬头:"真要忘了,也没什么。"
  
  温淮远,长相没的说,人品没的挑,要真得了他,我肯定只赚不亏,况且听他这话里藏话的劲儿,又的确像是对我有那么点意思。
  
  待我放下粥碗,他真就看着我的眼睛说:"寒川,其实我……喜欢你。"
  
  我一口粥呛在气管里,差点没把小心肝儿给咳出来,这话我在梦里本打算说的,可惜给一场阴风截了,现在从他嘴里飘出来,我倒有些庆幸那只是个梦,而且还附送了一道阴风,让我在梦里也没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要鞭笞……
第十章
  我又端起粥碗喝了一气,之后才不急不缓地问了一句:"温处说喜欢我,究竟看上我哪一点?"
  
  温淮远面前的粥面上热气已将散尽,他却一口未动,只是望着我说:"这句话在心里放了近三年,碍着副检的身份和地位,一直没有机会说一说,现在总算是得了次洗盘,我想我再不抓紧,恐怕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深情凝视他,心中一道暖流温润而过,几乎当场化成一江春水,朝着他这片深海奔流而入。
  
  老子驰骋风月场也有近十年,却从来没遇见过今日这种场景,心中苦海几欲翻起爱浪,只因为我一直都渴望有那么一个人,让我能没有负担地去爱一爱,而他也能在我身边,永世不会说出一句离别。
  
  这个要求实在太过分,大概也只有淫词艳曲里能寻一寻,曾经我年少轻狂,幻想着也能过一过这种生活,幸好曙光及时叫停,身体力行地告诉我,这甚至不能算是幻想,这叫妄想。
  
  空碗在桌上转了半圈,我又说了句傻话:"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穷学生一个…"
  
  "你觉得我在乎这些?"他笑出三分无奈七分感慨,"而且今天秦曙光对我说,你生前还有二百多万去向不明,寒川,你不穷,你有的是钱。"
  
  连帐目都摸得一清二楚,曙光做事从来只有我想不到。
  
  "秦曙光同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接着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肯定不是你心里所盼望的情形,若你执意要跳这个火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成本太高利润太薄,我真心实意劝你一句,过去的事情何必还…"
  
  他的后半句被在下堵于舌尖,我大概又着了疯魔,竟主动贴了上去,是温是凉是情是诈,全部化解在这个唇齿纠缠之际,淡成一道画外音。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脑子里一阵轰鸣,我便知道这一回其实又没选对道儿。
  
  进了房间后我伸手摸了灯,说了句:"话不多说,咱先走着……"一往情深深几许,心海叠起千层浪。谈恋爱不比说相声,光讲究个说学斗唱还不够,关键还得在意个火候。
  
  火候到了,收也收不住。
  
  半夜搂着温淮远时我心里又忍不住想,明天去买张大些的床吧。
  
  于是我头一回得了个踏实,竟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有壮士敲门力拔山兮,老子一个激灵滚在地上,艰难爬起来一拉门,楚东跟我撞了个满怀:"杨浅你看,我给你买什么了?煎饼果子!你一定没吃过吧?"
  
  我无奈地注视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朝身后看去:"我搭车去事务所,老师说顺道也载你一程。"
  
  我强压着平地而起的头痛欲裂朝曙光笑了笑:"早。"
  
  曙光嘴角勾了一道,目光却投在我身后:"温处早。"
  
  我一回头,温淮远穿着我的加大号T恤倚在墙边笑:"是挺早。"
  
  曙光回了笑:"也挺巧。"
  
  老子彻底没话,连根地缝都寻不着,尴尬地站在两人当中,交互观望着。
  
  依照曙光一贯的毒舌,他要真不待见这件事儿,估计当场就能说得温淮远下不来台,人人都知道秦曙光是个角儿,一不怕匪,二不惧官。
  
  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一时间立场换了又换,最后也不知道该不该解释,该怎么解释。
  
  曙光瞧了一会儿,嘴唇一抖,说了句:"那我们就不打扰温处长雅兴了。"
  
  温淮远又是绽了一朵笑:"慢走不送。"
  
  老子嘴角抽了再抽,想说点什么却被曙光堵在喉咙口,仁兄意味深长看我一眼:"要是身体不舒服,我批你半天假,在家歇着吧。"说完领了楚东便往楼下走,楚兄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附送了句唇语:"哥们儿,有两手!"
  
  我想我此刻脸上定是凿了一行大字:偷鸡不成蚀把米,回头时温淮远浅笑一声,送我句结语:"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副检,这毛病得改改了。"
  
  我干笑两声,只能应着。
  
  虽说曙光给我批了假,但在下着实没这胆子,啃完了煎饼就蹿去打车,拉开的士门,温淮远好像在窗口对我说了句什么,风声太大,给吹散了,我估摸着也不能有什么大事,回喊了一句:"想用什么随便拿,就当是自己家,别跟我客气,晚上等我回家!"
  
  司机跟前头撂了句玩笑话:"您这是赶潮流包二奶呢?"
  
  回头一想,论身份论地位这话都该温淮远说出口才对,我倒一脸大款劲十足的,纯是招人笑话。
  
  到了事务所,竟然全部外出公干了,只有秦曙光的办公室门关着,偶尔来一两个人,也都直接奔他那屋去了,留在下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我估摸着曙光是对我有什么看法了,整整一上午愣是没露过脸,但想来想去都没什么定论,于是收起心思,耐着性子做了一道案例分析题,那题目我总结了一下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郭靖伙同黄药师想把左冷禅给做了,约他去了一家馆子,途中黄药师突然撂挑子,说这事儿老子不干了,于是尿遁了,郭靖一个人有点壮不上胆子,单单把老左给打晕了就逃了,这时候服务员丘处机进来走菜了,误以为晕了的老左是翘辫子了,报警的同时顺走他兜里两千多块大洋,问这些个祖宗都该怎么定罪。
  
  老子不禁掩卷长泣,这都他妈什么跟什么!
  
  我想我这辈子都没希望过司考了,垂头丧气地走去放水,路过厨房时看见曙光系了条围裙,挥一把菜刀干着些我所终身不能得其奥义的细致活儿,他大概听见了声响,便停了动作看向我:"这周轮楚东做饭,但今儿中午就咱俩在,随便弄弄,凑合着吃点儿。"
  
  我恍然大悟,我说前几天怎么吃了那么些道川菜呢,敢情都是出自楚东之手,燎得我大半夜都能尿出一股朝天椒味儿。
  
  我含泪点头:"这几天做梦都在唱国母那首名曲……辣妹子从小辣不怕…"
  
  曙光笑得很轻:"其实我也受不了,但老沈护短,拒不接受批评指正。"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曙光又问我晚上有没有安排,我想了想说了个没有。
  
  我总不至于傻到真以为温公子看上我了罢。
  
  魂穿当晚那个不协调的脚步声至今还没从我脑内存里格式化掉,只不过先前我以为那是曙光,昨晚才发觉另有其人。
  
  温公子候在门口,大概亲眼目睹了我与杨浅的这一场灵魂调换,否则他也不敢言之确确,叫我寒川叫出十二分的真切。
  
  林寒川虽然在圈内风流不羁,然而这点自知还是有的。反贪局侦查处温处长,纵然再年轻有为,面临老爷子内退,党同伐异,也不得不握点政绩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才有了那晚杨浅在我家的一幕,只可惜他没算到位,竟然把在下给算死了。
  
  我坐在曙光身边,望着窗外人潮车流,感觉前尘往事无力回天。
  
  这些事,知道得清楚又如何,愿望终归是个愿望罢了,只不过那一刻故人眼中真真切切的温暖,总像根鹅毛黏在心尖上,让我乱了阵脚,又忍不住多往深处想了几分。
  
  曙光在禁鸣区按了按喇叭,总算是把我的魂勾了回来。
  
  他说:"其实我有点搞不懂。"
  
  我想了想:"搞不懂什么?搞不懂我为什么会同温处长搅在一起?各取所需什么的,不解释。"
  
  他便笑了:"先找林寒川,林寒川死了再找温淮远,顺序上好像没错,但我一直认为温淮远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讽刺我?好吧,认了。
  
  我说:"圈子里么,说来说去也就是些关灯拉被的事儿,穿上衣服您正经是律师,他恰好是公仆,灯一关,有什么区别?谁也没多条胳膊少条腿。"
  
  他大概觉得我这话有点儿意思,回味了一会儿才正了腔调说:"你的私生活我管不了,但既然跟在我后面学做事,好歹也把态度放放正,最起码在我面前别太过火。"
  
  估计他心里还是挺在意这事儿的,碍着自己的身份没好说得太明白,这才口头表示一下。
  
  我点头点得很爽快,但嘴里却不是那么说的。
  
  我说:"就这事儿吧我本来想搞搞地下活动就算了,谁知道您大清早地来搞一回围剿,实在是转移不力,不过您也别往心里去,既然我都一门心思想做律师了,这层关系打不打得通,倒也不重要了。"
  
  他突然踩了刹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太明白:"开始什么?"
  
  秦曙光家里装修风格很简单,基本上脱不开黑白灰,地上铺着羊毛地毯而不是更易于打扫的实木地板,此刻他就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修长的双腿套着一条低胯牛仔裤,领带松散地挂在衬衫领口,高处俯瞰下去还能瞥见点香艳的内容,比如锁骨什么的。
  
  我叹了口气,这哥们生活质量比我高多了,保养工作相当到位,年龄好像没在他身上刻下什么印记。
  
  我尽量转移注意力不去看他,因为他这双眉眼生得太讨巧,对我而言诱惑太大,一个不在意总能被他绕进去。
  
  秦曙光这人虽然从长相看就透着浓浓一股薄情寡义味儿,但却不妨碍他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对于漂亮的定义。
  
  他终于咳了一声,接了刚才的话:"你什么时候开始……晓得潜规则的?"
  
  我一怔,随便应了句:"就这一阵子的事儿吧……"
  
  他眼中闪过一道难以言说的凌厉,然而又生硬地转成一抹唇边的冷笑:"现在有个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就看你是要抓还是要放了。"
  
  这是什么意思?
  
  老子大马金刀往前跨了一步,恬着脸说了句不要命的话:"就怕您受不住。"
  
  事实上,说这句话时我的脑子便已经乱了,我忽而想起久远的逝去的故往,它们就像一道道若即若离的光影,既是实实在在存于记忆中的,然而仔细一瞧却又瞧不真切,倒是淮远那双细长而温情的眼睛总是挡在这些模糊地影像之前,扰乱着我的心智。
  
  我忽然变得犹疑和胆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来,一遍一遍地去回忆,像是在等待记忆给出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从而彻底丧失了认知。
  
  恍惚中,曙光已经站在面前,抹着一脸冰冷而诱惑的笑:"口气倒不小。"
  
  细长的手指触在我的脸颊上,却是沁出一道冰凉。
  
  "是吗?"
  
  我突然回过神来,当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吻在那块突出的腕骨上,说了句调侃的话:"不知道秦律师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他没有给我反客为主的机会,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继而挣脱了钳制反将我推进沙发里。
  
  "林寒川喜欢什么?不如你给我学一学。"
  
  我望着他轻松地上前一步跨坐在我身上,白皙的手指扯去脖子上挂着的领带,碎发零散地从额前垂落,黄昏的夕阳洒在他低敛的眉目之间,我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有了反应。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我对上他的目光,说了句实话:"……他喜欢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一句,因为说完了之后我竟然感觉自己软下来了,身体里有种莫名的疲惫,不知来源何处,也不知道去向何方,我就这么呆滞地看着他,并且仅仅是看着他。
  
  喜欢到了这里,总有种走到尽头的感觉,我不晓得该进还是该退,该庆幸还是该后悔。
  
  他仰了头合上双眼,颈间一道绷直的曲线,神情里一丝无法压制的痛苦。
  
  有一年,花开的挺好,春来的也挺早,我像纯情少男一样执起他的手,细细地亲吻着如翡翠般半透明的指节,说了句,曙光,我喜欢你。
  
  那以后的十多年,喜欢二字被我藏在心底,再也没有拿出来送过人。
  
  他站起身,猛地握住我的手腕,用近乎是拖拽的方式将我拉进他的卧室。
  
  一扇似乎禁锢着往事的门就这么不留余地的在我面前被打开了,在我还没有做好宛如教母般明媚忧伤的思想准备之前。
  
  满墙的照片和满地的纸片,那些被放大至二十四寸的照片同地上那一张张油彩笔画出来的手绘上面,统统是同一个人的眉眼。
  
  "就在这里。"秦曙光从背后环住我,探了手解开我牛仔裤的扣子,"让他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大人,节日快乐,别忘记去造儿童
第十一章
  1.
  我觉得我心里应该是被填满了,然而事实却是我比任何一刻都感到空虚,空虚到拼命地想抓住些什么来证明此刻我还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三次元空间。
  
  我转了身,十指按在他的双肩之上,气力之大使得我的身体都止不住在颤抖,就好像浑身上下所有的毛细血管并往一处,之后所有的血液汇成一流向指尖滚去,过量的压强几乎撑破管壁,甚至有那么一秒,我以为它们将喷涌而出。
          "放松……"他轻轻地抹去我的双手,继而揽住我的腰,"不要急,先把衣服脱了……"
         我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他轻叹一声,将我推倒在床上,修长的指尖触碰在所剩无几的还未解开的衬衫纽扣上:"寒川第一次时比你反应还强烈……"
         我下意识的苦笑,细微的声音,从鼻腔里飘出去,本没有什么意思,他却会意成一种不屑。
         "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他尝试着吻在我的颈项之间,"别紧张。"
         意识到他的手已经从拉开的牛仔裤拉链之间伸了进去,我沉痛地发现已经熄灭的欲望正一点一点被唤醒,并不断地扩张,膨胀,最后贴合在他的掌心之间,微微地颤抖着。
         "别说话。"他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道,"权当是在帮我。"
         我无暇去思考他这话的意思,诚实的反应已经通过损毁我的脑神经控制着我的身体,我用力地握住他那只摩挲着我的欲望的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松开。"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更加肆意地撩拨着,使得我所剩无几的意识逐渐转化为原始的兽性,我用尽力气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倒在床上,然后一个侧身,反而压在了上面。
         之后沉重的吻落在他的唇瓣之上,其实那甚至不能称为一个吻,我只是胡乱的啃噬着他的双唇,迷乱中竟迟迟无法探进一寸。
         片刻过后我才晓得,他的牙关一直紧咬着,根本没有让我进去的打算。
         我冷笑一声,咬在他的肩胛之上,大概是出于不甘,也可能是来源于无奈。
         我听见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颤抖的睫毛毫不掩饰地传递着此刻的痛苦,那种痛苦的程度直接暗示我大限将至,于是我提了口气,静静地伏在他身上等着。
         然而他并没有推开我,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我便知道,其实还有上行的空间。
         于是这一刻的忍受最后溶成一丝情 欲,化解在我的各种努力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他从喉咙深处,推出了第一道呻 吟,声音不大,我却听细致了。
         我说:"忘了他。"
         他眼中的疑惑随着我的猛然挺进而转变为一种疼痛下的恐慌,片刻后眼皮的垂落阻止了我的全部没入,我几近丧失理智,却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因为我知道,如果再多一寸,将无法挽回。
         停在这个尴尬的位置,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丝游离的空气中都是渴望释放的诉求和强行压制下的痛苦,我望着对面墙上那一双熟悉而落寞的眼眸,心中万马齐喑。
         后知后觉方才落地生根。
         五秒之后,曙光深吸一口气,竟挺了腰骨深深地迎向我。
         "如果你是因为阳 痿而进不去的话……"他咬着牙对我说,"那么趁早从我的床上滚下去……"
         我突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具煽动性的鼓励,冰冷而充满张力,活泼而色厉内荏。
         我终于完全失控,再也无法停止,疯狂地深入浅出,不知疲倦。
         望着浑浊的液体泛着淡淡的红,老子突然想起了中学时伙同一帮哥们看的著名教育片――草莓牛奶,然后果断地赏了自己一个巴掌。
         所谓禽兽,大概就是如此罢。
  
  浴室里的水流声一点一点地帮助我恢复理智,而曙光半昏迷状态下拒绝我帮他清洗的嫌恶的眼神更是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满墙满地的林寒川毫不吝啬地将目光投射在我的躯体之上,让我无处遁形。
  
  好像得到了一个一直希望得到的结果,我却没有丝毫的安慰,就像等了太久,竟然忘记了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以至于当它出现时,却再也分辨不出来。
  
  我冲进浴室,对他说:"忘了他。"
  
  "很多年了……"他疲惫地靠在浴缸边上,伸手摸着我的头发,"现在想想,实际上误了他也误了自己。"
  
  我既想问他为什么,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那么多年的不甘缠结成了一腔执着,燃烧着我生命中的每一寸,而现在终于有机会能问他那个放手的缘由,我却像个傻子一样退缩了。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语气中带着疑惑的说了句:"明明你没有哪一处像他……"
  
  惨淡的白色灯光之下,我将目光锁在他那肩胛那道淤痕之上,再也无法定焦于别处,只记得自己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忘了他。
  
  不知道这三个字到底是在宽解他,还是在告诫自己。
  
  2.
  今天是个好日子,九月初九,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我在街上游荡,手里提着两只桂花鸭。
  
  空气中似有一道隐隐的桂花香,与我遥相呼应。
  
  我吸了吸鼻子跨进一道泛着漆绿色光泽的玻璃门,接着买了只纸盒子,坐下认认真真地填写着。
  
  手边是一堆揉捏成型的纸团,老子终于扔了笔,靠在椅背上发呆。
  
  "需要什么帮助吗?"柔和的女声,大概出自大堂副理之口,我心思里一阵细流,活跃了。
  
  我说:"美女,能不能帮我填张运单,我不识字。"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我手边堆积的纸团,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
  
  我便在旁边口述,她执笔,待落至发件人姓名地址时,我想想说了句:"空着吧。"
  
  不知道我爹还喜不喜欢吃鸭了,也不知道每年寄回去的鸭是不是让老娘给扔了,算了,世事漫随流水,由他们去吧。
  
  反正不孝到我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是人神共愤。
  
  说到我生活行为极其荒诞,骂两句禽兽不如,那也是正科级以后的事情,干得多了没什么不顺,反而隐隐有道自豪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久混官场所扭曲的价值观。
  
  记得那时候一把手的司机,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他领导在外面玩儿女人,最后闹得妻离子散,整个小区怨声载道,霎时沦为千夫指,这位仁兄却十分硬气,搬去自家车库过小日子,誓死不低头,逢人还要自我颂扬一番。
  
  我对这事的评价其实很简单,思考问题不在一个层面上而已。
  
  司机同志居着平民百姓的位,却弘扬着领导阶层的价值观,你说广大人民群众接不接受?
  
  可是现在……我万分惆怅地托着沉重的步伐,重新走在这座城市深秋的紫外线下面。
  
  淮远搂了,曙光也抱了,我自戕以谢天下的一颗真心,也准备好了。
  
  忆往昔看今朝,我林寒川没有哪一件不是起了个光明磊落的头,结果到最后也没有哪一件跟预期一样的收了尾,就像刚毕业那会儿我跟曙光争论很久的去留问题。
  
  那时候他说,寒川,你的性格不适合进司法机关,容易误入歧途。
  
  我是怎么回应来着?我说,执法为民,必惩恶扬善,手起刀落,留万代功名。
  
  再落一横批:高风亮节。
  
  我悲哀地发觉,这颗细致隐藏好的真心,其实早就风干了。
  
  路边一只野猫,通身乌黑四脚雪白,挠着一棵脱光叶子的老梧桐正挠得兴致昂扬,冷不防有人揪着在下领子劈头盖脸一顿怒斥:"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极其迟缓地转过头,楚东的脸像一张被放大了十来倍的抹了糖霜的柿饼,红中透着紫,怒中带着怨,濒临爆发的边缘。
  
  哦对,今早我从曙光家逃出来的时候,这哥们就蹲在小区门口装流氓,记得当时他一脸英雄末路地朝在下比了五根手指,我翻遍全身口袋翻出一张五毛,捋平了边角恭恭敬敬地递到他手里,英雄冲至街边换了一杯豆浆,眼望青天,一时无语,老子即将拔腿时才听得他吐了一句:"……妈的太浓了!"
  
  我说:"区区五毛,何足挂齿,非要问我是谁的话,我只能说……请叫我红领巾!"
  
  他怔了怔,又使劲揪了半寸:"少在老子面前装蒜!"
  
  这是喝高还是怎么了?
  
  我无奈地说:"真想知道?"
  
  他点头。
  
  我伸手:"五毛钱还我。"
  
  楚东又是一怔,满脸怒气地摸口袋,摸了好一阵子,才甩出一张红票子:"找钱!"
  
  我抱了臂站那儿一脸大爷相朝他摇头:"化不开。"
  
  他咬咬牙说:"行,你等着!"然后冲去对面便利店兑零钱去了,老子趁这功夫,脚底抹了把油,颠了。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要问我什么,早上那个偶遇估计他没功夫联想,这会儿反应过来了,过正的三观促使他肾上腺素分泌爆发,满街寻我要问个清楚。
  
  数千古风流人物,风流到我这频率和效率的,估计凤毛麟角,眼下,十字街头人潮涌动,我都忍不住想骂一句,畜生!
  
  我这么一叉腰,一开口,当即想起我妈当年举着把锅铲攻我下盘的场景,那是哪一年来着?太久远了,实在记不清。
  
  我的新生头一次到了瓶颈期,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往下走了。
  
  之后的几天我基本都掐着点去学校听课,事务所也不去了,曙光没有来过电话,楚东倒是执着地纠缠不休,他纠缠,我不休,从教室到食堂,从食堂到我家,再从我家到教室,我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执着,也不清楚这件事到底同他有什么关联。
  
  不过渐渐地,他像一只电量快耗尽的复读机,气场越来越弱,频率也越来越低,一个星期以后,连他也没影了。
  
  可能这样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别了故人,才叫新生。
  
  直到某一天,温淮远的电话终于打破了这短暂而飘渺的平静。
  
  电话里,起初是一声细微的吸气,然后听见他是这么说的:"恭喜你,当爸爸了。"
  
  我放下电话,抬头四十五度仰望蓝天无语凝噎,心中默默流泪,真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下断袖断了这么些年,竟然一个不小心,当爹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拜谢各位大人撒花...修了H部分,河蟹部分是发邮箱还是发blog,回头再说
第十二章
  城西角落里一家三流茶馆,我站在包间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推门进去,朝着温淮远对面的男人鞠了个躬。
  
  我说:"帅哥你好,听说你是我儿子?"
  
  不知为何,气氛突然急转直下,温淮远咳了一声,说:"这位是……"
  
  话还未完,帅哥斜了我一眼,对着淮远说了句:"这位就是秦律师?"
  
  我一听,下巴掉地上了,这他妈是个女人啊!
  
  温淮远撂下茶杯,揽了我往包间外面走,挺费劲地在厕所门前找着一块僻静的地儿,他才低声说:"那个是当事人的委托人,当事人没有来,秦曙光一会就到,我赶在头里知会你一声,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摸着下巴,略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勾着他的脖子问了个问题:"儿子多大了?"
  
  他答:"刚满一轮。"
  
  "十二?"我由衷赞叹:"这杨浅到底什么来头,十岁就有这功能了?"
  
  温淮远叹了口气,轻声说:"儿子姓林。"
  
  这下真有趣了,原本以为是来替杨浅收拾什么烂摊子,没承想自己演上男一号了,这种情况怎么造成的呢?难道说哪天我酒后乱性,连性别都搞错了?我的眼前突然扫过刚才那位雌雄难辨的仁兄。
  
  我说:"等等,包间里那个……不会是我儿子他妈吧?"
  
  温淮远一双眼睛眯成条缝,说了句:"你猜?"
  
  我哀怨地瞧了他一眼:"难道是你给我生的?"这话一出口,我又悔了,既然已经撇清楚了,这种玩笑也开不得了。
  
  温淮远突然看我,而我并不十分敢瞧他,于是移开视线,干脆不说了。
  
  我以为他要说些挖苦的话,结果倒没有,直接拖我回了包厢。
  
  曙光已经到了,翘着腿在那儿跟服务生扯淡:"多大了?处对象了没?"说完递了张名片过去。
  
  服务生是一小男孩,长得还挺清秀,估计也没见过秦曙光这一号人,红着一张脸说还没处呢,您要不给介绍介绍?
  
  "处对象的事儿我不管。"秦曙光端起茶杯吹了口热气,不急不缓地说:"但是将来离婚想分财产,记得找我。"
  
  我在这个场合表现出了一点不该有的尴尬,咳了一声方才在曙光边上坐下,曙光眼皮抬都没抬,并未对我的到场给出丝毫反应,我不太明白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事实上我也不太能想象那天以后他是怎么看我的。
  
  总而言之我今天坐在这里,面对着曙光和淮远外加一个疑似我儿子亲妈的人,本来就没什么脸皮可言。
  
  这样一种情形,说一句破罐子破摔烂泥糊不上墙,大概都算是给足了我面子。
  
  温淮远带上包厢门,跟那服务员说了句:"你先出去,我们有事情要谈。"
  
  小帅哥应了一声,自觉地走了,我看着淮远一脸的官威,忍不住想撩他两句,将要开口时却被我儿子他妈给堵了回去。
  
  儿子他妈是这么开场的,她说:"二位律师同志,你们好,我姓张,这是我委托人的一些情况,请二位简单看一下。"
  
  我又仔细看了她一轮,实在是英气逼人兼得风流倜傥,做女人做成这样,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曙光点点头,将接过来的那份材料转手递给了我:"我事先已经看过了,你看一看吧。"
  
  典型的公事公办,从神情到语调都没有一丝异样,我接过材料袋便朝外抽内页,还没过四分之一,便抽出一手心冷汗。
  
  我全明白了。
  
  材料上的那个女人才应该是儿子他妈,我曾经的未婚妻,叶丹青。
  
  可能只有在这瞬间,我才终于记起自己也有过一个未婚妻,虽然从头至尾她也没有真心待过我,但起码证明了我也曾离简单而完满的生活只一步之遥。
  
  那时候,我面临出柜后家人的决裂以及曙光亲手赐给的万念俱灰,只盼着跨过这一步,跨进一个心安理得。
  
  我端详着这张故旧的容颜,进而感慨万千。
  
  她躲在一张意气风发的二寸证件照当中,眼神里消抹不去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愤怒与不甘,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愤怒,也可能她所有的愤怒都来自于我林寒川而已。
  
  我记得那时候她最喜欢说这样一句话:"姓林的,你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会喜欢你,看上你的是我爸,不是我,有本事你跟他结婚去?"
  
  多么饱含深情的血泪控诉,多么狗血白烂的八点档台词,我是不是该一脸邪佞捏住她的下巴警告她说你跑不出老子的手掌心劝你早日放弃抵抗弃暗投明前途无量?
  
  真他妈扯淡。
  
  我记得那时盯着她气势磅礴的脸庞,只说了四个字,我说,那就不结。
  
  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常常背诵的语录,一辈子说长也短,说短也长,有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肯凑合,那还真就没法儿凑合。
  
  当时,有两件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丹青如此厌恶我,此为第一件,而几日后她浑身酒气跑来我的出租屋,与我发生了难忘的一夜,是为第二件。
  
  我没有碰过女人,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实战经验,只记得那一晚我做什么都细致了,细致到明明自己没什么感觉,却偏要装出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只因为我想,说不定她想通了,说不定我真能有个家了,说不定全人类在跨出一大步的时候,真的顺带着也跨出了我个人的一小步了。
  
  次日清晨,那张钢丝小床上,她穿着一件在当时十分大胆和新潮的黄色吊带衫,我久久地盯着她两根肩带之间凹凸有致的锁骨无法移开视线,一直盯到她勃然大怒,盯到自己脸上多出一块清晰的掌印,盯到她对着我怒吼,她说:"跟你结婚,我不如去死!"
  
  我悲喜交加,喜的是我竟然可以操纵一个人的生死,而悲的是,她在说完这句话以后,真的去死了。
  
  至此,我的婚事彻底告吹,她的父亲于伤心之外,为表对我的歉意与赏识,这十几年来始终不遗余力地在系统内部对我强加关照,为我铺了条顺畅无比的前程大道,也造就了日后司法系统的一大毒瘤,林寒川。
  
  张小姐轻咳一声将我带回现实,她说:"二位律师,我这次来是受了叶女士的委托,要求将林副检的遗产重新分割,并取得应得的一份。"
  
  秦曙光问:"这位叶女士与林寒川之间是否具备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或者是九四年以前存在的事实婚姻关系?"
  
  她摇头:"没有,但他们之间有个男孩。"她说完又递过来一张照片,秦曙光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长得这么像,DNA都不用验了。"
  
  我没有耐心将那份材料看完,而是急着发问道:"我记得这位叶女士,早在十三年前就过世了吧?"
  
  曙光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这你都知道?"
  
  一直未开口的温淮远拿杯盖刮了一转杯沿,笑着说了句:"老秦你这徒弟哪儿捡来的?"
  
  我知道他成心调侃我,便苦笑一声解释道:"之前听副检提过。"
  
  张小姐的神色当中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手指在玻璃杯壁上来回摩挲,无名指上一只戒指撞出几声清脆欲滴,欲言又止的做派与她一身男装很是不搭。
  
  秦曙光便诱导她说:"是这样的,林寒川的生前财产因为所有法定继承人都已宣称放弃,并且也没有遗嘱继承,现在正在进入无主财产认定程序,人民法院已经发布了认领公告,时效为一年,如果您的委托人确实与林寒川之间有过亲生子的话,那么是可以进行遗产继承的,所以现在就需要您将情况做最详细的介绍,我们才能够最大程度上为当事人争取利益。"
  
  利益二字加了重音,张小姐陡然悟了。
  
  她缓缓开口的过程中,我慢慢捂住自己的心脏,以防一个不能消化,当场崩盘。
  
  她说:"我同丹青原本是一对恋人,丹青为了能同我公开地生活在一起,向她父母出了柜。"
  
  这就算一个不错的开场了。
  
  曙光一脸兴味高涨,笑着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又说:"丹青的父母当然不会接受,尤其是她父亲,很快便为她安排了一门婚事,对方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听说双方父母原本是旧交。"
  
  这就算渐入佳境了。
  
  她接着说:"后来我们便想到私奔,找个远一些的小地方生活,本来这样也就算了,可丹青非说要个孩子……"
  
  这是一个小高朝。
  
  很遗憾没有人打断她,于是高朝仍在继续。
  
  "我们一路向北,最后在丹东生活下来,她父亲觉得脸面上挂不住,但各种方法都尝试过,她一直以死相逼,最后也只得对外宣称她已自杀身亡,才放过了我们,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丹青她怀了林寒川的孩子。"
  
  我突然发现曙光正捧着茶杯看着窗外默然不语,淮远干脆掏出IPHONE玩植物大战僵尸,因为我依稀听见了啃土豆的声音,再回首二位脸上的表情俨然已经与我不在一个次元内,于是我觉得我有义务说点什么。
  
  我说:"张女士您好,也就是说叶丹青没有死,并且还为林寒川生了个孩子对吗?"
  
  她点头。
  
  我又说:"你们现在很需要钱对不对?"
  
  她眼中一丝惊慌,片刻后镇静道:"是的。"
  
  端起面前已经凉透的龙井灌了一口,我说:"我个人出资两百万,让你把这个孩子掐死你肯不肯?"
  
  张女士怒目而视,又疑惑不解,她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曙光不再望着窗外,温淮远也按了暂停键,这一屋子的目光全聚焦在我脸上了,我顶着压力说了句大实话:"敢问二位到底当林寒川是个什么?精子库加ATM?"
  
 
作者有话要说:世界杯开幕了,作为一个球龄快三十年的人,我认为需要留言鞭策才能保证日更 :)
第十三章
  1.
  
  温淮远一口茶差点没喷在手机屏幕上,秦曙光眯着眼睛想笑又不愿太张扬,张女士似乎被触动心弦,垂首而坐,不再言语。
  
  一片静默之中,在下的心情颇为复杂,有些委屈又有些莫名的悸动,我甚至很犯二地在臆想这样一副画面――丹青挽着我的手,正在商场里为我们刚入本命年的儿子挑选一块红丝带系着的冰种翡翠吊坠,这时候我爹娘来了电话,他们说晚上记得回家吃饭,煲了你最喜欢的莲藕仔排汤。
  
  要真能这样,这辈子大概也真就够了。
  
  张女士犹豫再三,终于迎上我的目光:"二位律师同志,实际上我本人是拉不下这个脸面来要求替丹青分遗产的。我一直致力于给丹青一个可能算不上优越但应该算是尚可的生活条件,但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做生意又亏空了一大笔钱,眼看就到了个走投无路的地步,我跟丹青的家庭都在很久之前就断绝了来往,得不到任何资助,且孩子到了升学期,家里却拿不出择校费……"
  
  这个理由其实很好,真的很好,就像专卖店里极具演说天赋的导购员,直中萌点,直逼心门。
  
  我真的快动心了。
  
  穷什么不能穷教育,苦什么不能苦孩子,我这人虽然抠门,大事上从来不含糊。
  
  曙光终于是开口了,他吐了根茶叶梗,然后以极缓慢的语速说:"如果你说的这些情况都属实的话,基本上这件事就不存在什么阻力了,我们希望能够和叶女士取得直接联系,再了解一些细节。"
  
  张女士想了片刻,颇为难地说了个好,之后便向我们道别,起身走了。
  
  我捏着我儿子的照片,心中泛起各种滋味。
  
  这些滋味里,没有哪一种能和甜字沾上半分关系。
  
  他虽然有着和在下如出一辙的眉目,眼神中清晰可见的却是同丹青一模一样的愤怒与不甘,我猜测他过的是真不好,我猜测丹青过的也不快乐。
  
  我猜测这一圈打下来,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要听牌了,要胡了,结果就在这势均力敌的不知不觉中摸完了最后一张,发现谁都不是赢家。
  
  张女士走后的包厢陷入了一个更加尴尬的气氛当中,我有很多话埋着想往出倒,但搜肠刮肚,却没有哪一句能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说得出口。
  
  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很想吃鱼,当我的思想还在纠结于是水煮还是红烧的时候,身体已经是坐在了楼下小饭店的快餐椅上,并且冲老板喊了一句:"给我来条清蒸鲈鱼再来两瓶纯生!"
  
  老板是个胖子,胖得有些阴险,主要得因于他的眼睛深深地陷在面部肌肉当中,善恶难辨,他为难地站在我身边说小伙子你一个人吃半条就够了,别浪费,我很愤怒,当即拍案而起我说一个人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没钱没地位?我告诉你兄弟你错了我有钱有地位,最关键的是我还有个儿子,儿子你懂不懂?
  
  他怔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用力戳开一次性餐具的外包装,继续道:"鲈鱼怎么要多大?A4纸的边长那么长就可以了,全清蒸,葱末绿老姜黄的铺在鱼身上,一戳鱼肉鱼都浑身抖,要嫩到这个程度才好下饭你懂不懂?"
  
  老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叉着腰冲厨房吼:"儿子哎做条清蒸鲈鱼,多蒸一会儿!"
  
  吼完他便搂着我一脸心照不宣地低声说道:"年少轻狂谁没几桩风流债?老哥劝你一句,能打掉就趁早打掉。"
  
  我一惊,急忙解释:"不是那样的……"
  
  他说我懂我懂,哀怨的眼神飘去收银台绕了一圈又收回来:"当初要知道会被困在这个小饭店里二十来年,打死我也不会不戴套!"
  
  我当即老泪纵横,手里一次性筷子啪的一声折了个双,我说:"什么都别说了哥我全懂……"
  
  我懂什么呢?我大概懂的是,无论什么样的开头,总会配上一个我们不曾料想的以后。
  
  就这么地吧,鱼嫩酒香,人生无常,我又想起温淮远的话,多得一次就是多赚一次,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洗衣服的时候,我从裤子口袋里翻出那张被揉皱的照片,想了又想看了又看,最后将他夹在了唐宋词鉴里面,可能下一次再翻开,就是很多年后了罢。
  
  晾完衣服,我思前想后,我感觉之所以造成今天的局面,大部分的责任还是要归我。
  
  这大概就是我与传统贪官的区别所在――不推卸责任,不为难下属,不秋后算账。
  
  以上这个三不总结完了之后我突感自己真的是个清官,实在于心有戚戚。
  
  过去的事,罢了不谈。
  
  还是说说我的错。
  
  我错在不该掖着藏着没有告诉丹青我实际是个gay,基本能够做到三不管,她就是与我假结婚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我错在不该因为月色怡人气氛正好丹青一身酒气就以为能与她花前月下过过正常人的小日子于是一时大意忘记买套。
  
  我错在我有个儿子流落民间却没有花心思回到大明湖畔去找一找认一认而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干着些龌龊的行当。
  
  总之万恶淫为首,我跳去哪里都洗不干净。
  
  我这么想的时候正躺着看天花板,于是想着想着就自然入眠了。
  
  之后接连做了几场梦,像是个不按顺序播出的连续剧,有一集播的是丹青坐在我的床头,她颤抖着握住我的手,她说寒川,你快来看看,这是我们的儿子,他已经十二岁了……来,儿子,快叫爸爸……
  
  我努力想看清楚这个缩在他母亲背后不肯上前的男孩,但是无论如何,我都瞧不清,我能瞧见的,只有丹青眼角的皱纹,延伸至一片无尽的黑暗,就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忽而又插播了一集,丹青恢复了二十二岁时的容颜,还是那件小吊带,她站在我面前,食指就戳在我的鼻尖,她说:"林寒川,我这辈子没有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你不要妄想能入赘到我们家!你要钱是吧?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我满腔无奈,我说丹青你别这样,我不缺钱,你要真不想结,那就不结。
  
  下一秒丹青的面容又瞬间老去,她摇了摇头,眼神空洞而绝望:"寒川,我其实错了,我们结婚吧,你看我们都有儿子了……"
  
  刹那间我头皮发麻惊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身才发现有人在黑暗中靠着床边,他将我轻轻拥入怀中,说了句:"我可以想办法让她们什么也得不到。"
  
  我笑了一声,反将他搂了过来,我说:"这是我的私事,不敢劳烦温处,不过嘴碎多问一句,丹青她不过是想分遗产而已,又为什么会找到温处长的头上?"
  
  2.
  
  温淮远不是答不出来,他根本就没打算答,从头至尾,他在我面前说的背后做的,有哪一件能明明白白拿上台面来讲清楚?
  
  我觉得很悲哀,悲哀中又有一丝遗憾,就像此刻我正搂着温淮远靠在自家的小床头,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上辈子过得毫无安全感,温淮远不敢碰,秦曙光碰不得,这辈子蓦然得了个好,两边齐活了,结果还是没差,形近奈何心远,真的是没想法了。
  
  黑暗中一片肃静,窗前一只夜光电子钟闪出一抹诡异的绿,我握着他的手,凉在他指间,寒在我心头,氛围渲染得刚刚好,一刹那我文艺了,于是问了句:"你觉得林寒川这个人怎么样?"
  
  他没说话。
  
  我又试探着提示了一句:"是不是风流成性,危险至极?"
  
  他还是没说话。
  
  我叹口气,不再问了,可能他是不想说,也可能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到底是风流还是下流,我自己都没个定论。
  
  没出多久,我感受到肩上忽然增加的分量,还有沉重的呼吸声,才知道他是熬不住,睡着了。
  
  温处长看来应酬繁忙,凑近时能够闻到浓烈酒气,记得从前他是滴酒不沾,基本不会浪迹于酒场饭桌之间,我那时一直觉得他在这一点上瞧不起我,没想到如今也殊途同归了。
  
  所以说这个染缸,不是你有洁身自好的心理准备就能一往直前地往里跳的,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结果我跳出来了,淮远倒跳进去了,并且在可预估的将来,他会有幸成为再版林寒川。
  
  我怀着悲痛的心情替他脱了鞋袜外套长裤,脱着脱着便有些按捺不住,幸好手机在客厅里适时响起,造了我一小级浮屠。
  
  秦曙光在电话那头问:"最近是不是课很重?"
  
  我想了想说:"还可以。"
  
  他又说:"林寒川的案子你要是不想跟也没关系,基本上就是走程序的事情,课业还是要放在第一位。"
  
  我又想了想,觉得他是想撇开我单独跟丹青见面,于是断然拒绝:"什么时候,在哪儿见?"
  
  他怔了几秒,叹着气说:"明天下午三点,我去学校接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见到丹青,可能就像玩RPG游戏玩到最后,通了一种结局总再想看看其他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放下手机,我打算放水洗个澡,缓冲一下被温淮远激活的情绪,谁知一转身就见他倚在门框边,说了句:"长夜漫漫,不打算来点余兴节目?"
  
  我故作镇静:"什么叫余兴节目?"
  
  大概是得益于酒精的摧残,他的声音里飘出一丝勾人的慵懒和沙哑:"他们都去KTV找公主了,我琢磨着咱俩这关系是不是能打个对折?"
  
  我忍不了了,只记得下手前问了句:"领导,您既然翻到了我家的备用钥匙,是不是打算长期在这开房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
第十四章
  1.
  有点遗憾,儿子没来,丹青撑副墨镜靠在张女士身边,动作虽是寻常的亲密,但我总感觉她俩之间多少有些不咸不淡。也可能是错觉。
  
  她看起来很憔悴,而且憔悴得很实际,这个结局我像是已经猜到了,又像是永远猜不出。
  
  我站在落地窗的前面,挡住些许光亮,因为丹青似乎不愿将窗帘拉上。
  
  在我面前的沙发椅里坐着的是秦曙光,在他对面的床边坐着两位女士。
  
  这个架势,有那么点像两军对阵,猛将在前,耽耽相视,只不过在后面的,可能是军师,也可能是看热闹的。我觉得我可以胜任后者。
  
  于是在简单的开场白以及出示了执业证之后,双方就算是进入状态了,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做记录状,曙光恰时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的意思不算单薄,不过最后也没说什么。
  
  丹青稍微坐正了些,她说:"秦律师,非常感谢您对我们的帮助,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吧。"
  
  上次是非正式见面,秦曙光口气里还混了丝调侃在里面,这次倒是真正的公事公办,他说:"根据上次张女士所反映的情况,我们可以为你提供法律服务,在签订委托协议之前,我们需要向你告知如下法律服务风险和法律服务要求。"
  
  然后他十指交叠摆在身前,不说话了。
  
  断在这里似乎有些尴尬,曙光留给我一个后脑勺,于是我只好抬头,先扫了丹青一眼,她没什么反应,张女士脸上倒是些许诧异,似乎仍在等待下文。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不太跟得上思路,一片沉静之下张女士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也许她是投给曙光的,不过大方向一致,也就没差了。
  
  莫名之中我却在细致地端详丹青,她与我梦中所见实际上区别倒也不大,只是墨镜遮住了双眼,也就遮住了神情中最关键的一笔,与我在墓前所遇的曙光倒有三分相似。
  
  又是两分钟的静默,曙光轻咳了一声,将手边的谈话记录递过来,说了句:"第三段第三行,开始读。"
  
  我方才意识到曙光也好上了这一口,领导架子摆上了九分,只等我这一分的配合。我在心中暗笑了一声,便规规矩矩照读不误:"在签订委托协议之前,我们需要向你告知如下法律服务风险和法律服务要求:一、律师只能依法维护你的合法权益,不能为你弄虚作假和提供伪证;二、律师只能依法提供法律服务,不负责向办案人员请客送礼和……"
  
  行贿二字没能说的出口,因为丹青骤然间清清楚楚地喊出了三个字:"林寒川!"
  
  我蒙了,一瞬间呼出去的二氧化碳集体回流,差点就应上了。
  
  曙光的身体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一点细微中我便看出他其实也有反应。
  
  张女士似乎在低声劝慰她,丹青方才控制住即将起身的冲动,又坐实在了床上。我心中颇为动荡,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行贿二字与林寒川画了等号的?且我行贿二字尚未出口,丹青便反应如此之大,难道她同曙光一样,也是位反腐倡廉的民间斗士吗,难道她这十几年来真过得一片丹心照汗青吗?
  
  这么一比对,我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曙光对再次的静默似乎非常不满,他果断催促我:"继续读。"
  
  我便继续道:"行贿……"
  
  丹青这次好像玩真的了,她挣脱了张女士,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林寒川!"
  
  这三个字喊得我毛骨悚然,眼前仿佛是故旧的那个叶丹青,她意气风发地对着我叫喊,吵闹,试图摔碎一切的劲头,这一刻竟然全部回放,历历在目。
  
  我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任由她摇晃着,叫喊着,直到张女士将她强行拉开。
  
  秦曙光似乎觉得有趣,定定地瞧着她们,张女士将丹青拉至一边,耐心劝慰:"丹青你认错人了,这位是秦律师的助手。"
  
  丹青摇头不语。
  
  曙光回头望我问了句:"这是什么状况,你看的懂么?"
  
  我如实摇头。丹青将我认作林寒川,无非两种情况,一是淮远透露的,二是她神经失常,据我淡定的观察,两种可能性对开,尚无定论。
  
  那边的劝慰工作还在进行中,张女士似乎有些失去耐性:"丹青你不要再这样固执了行不行?我眼睛没瞎,我认得出来!再说我能骗你吗?"
  
  前半句是祈使句,后半句是反问句,中间那一段是个陈述句,不但陈述,似乎还隐藏了一个对比。
  
  对比之下,即是说……
  
  "对,我是看不见了,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更清楚地感觉到林寒川就在这里。"
  
  虽然好像没什么科学道理,但丹青的合理反驳听起来有理有据有血有肉,我不知道曙光如何想,反正这一刻我是被触动了。
  
  事实上,丹青失明这件事所带来的触动远不及她凭直觉认出了我带来的震撼大,这一世,我裹着杨浅的皮囊游荡,能够拨开这层假象真真实实记得我林寒川的,到最后竟然是她。
  
  我于是绕过曙光走到张女士面前,我说可不可以让我单独和叶女士说几句话?
  
  张女士犹疑了些许时间,最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许,当我回望曙光的时候,他已经抬脚出了房间门,留给我一个悲喜交加的背影。
  
  2.
  
  回去的路上,曙光没有问我什么,只是默默地玩弄着方向盘,徜徉在我俩之间的背景乐是门德尔松E小协,这曲子很有点伤感,伤感的倒不是旋律本身,而是我的悲情艺术生涯――高考那年我本打算用它做升学曲目,结果就那样机缘巧合地伤了左手小指,从此挂弦告别乐坛。
  
  遥想当年乐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就这样陨落在了自家民房后面的半片小篮球场上,每每回忆起来都教人扼腕叹息捶胸顿足,感慨造物弄人世事无常。
  
  曙光掏出了副墨镜架上,调低了音量对我说:"这首曲子,总是让我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与我感怀相同的事,毕竟我们拥有的三十多年的回忆里,有近一半是存在交集的。
  
  我说:"比起海菲兹,我更喜欢穆特的版本。"
  
  他点头:"寒川也是这么说的,可惜我是门外汉,听不出区别。"
  
  我笑了笑,没接下去。
  
  "这曲子寒川练了很久,那时我放学以后的第一件事就去琴房陪练。"他苦笑一声,"要知道演出时虽然精彩,听他练琴却是种折磨,一个音的反复其实同生了锈的锯子在心口上来回拉锯没什么区别。"
  
  这段话使我回忆起当年不到八平米的破旧琴房里,夕阳西照下曙光那一脸痛苦的微笑。我突然觉得这真他妈是世上最动人的画面。
  
  他说:"后来他伤到小指,这一学年就提前结束了。"
  
  艺术生招考前几天,我的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为舒缓情绪诚心邀请曙光参加一场街道级别的二二篮球对抗赛,当时对手异常强大――隔壁红星小学派出的两位健硕的高年级球员,其间,我在遇上对方高中锋挡拆后果断一个反身过人,事实上这个动作完成得非常好,不仅骗过了对方球员,也骗过了曙光……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太明白,他当时为什么要做那么危险的动作,因为我当真觉得他是要过人,结果却莫名奇妙地传球给我,而且就是这个动作导致了他的小指骨折。"
  
  我其实很想解释一下,那个动作我实实在在没想要传球,只不过离心力太大不受主体控制,才导致了球体的飞出……以及后来的惨剧。
  
  我说:"有些事情,其实不用太明白的,说不定副检他只是球技惊人而已……"
  
  曙光转头看我,墨镜之下我不晓得是个什么表情,他看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认真的对吧?"
  
  我有点尴尬,只好咳了一声:"这故事还有没有下文了?"
  
  他点头道:"那年我也是高考,考上了便去了外地念书――其实就是这里,一学年里给他写了无数封信都石沉大海,过节回家也寻不见他人影,像是刻意在躲我,结果第二年秋天,他倒提着行李来系里报道了。"
  
  其实我就是随口问了句,没想到他真还记得。事实上那时我对他的暗恋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以至于我后来时常庆幸那次意外骨折,让我有机会逃离艺术生的宿命,做了他的学弟,开展一段青涩的校园恋情。
  
  人生就是这样,各种离奇各种曲折,任何一个边沿触发都可以导致波形的变化,只不过这触发什么时候会来,你永远猜不到。有时候是个彩蛋,有时候是颗炸弹。
  
  我瞧着曙光有点忆往昔的意思,便默默地低头把玩手机,刚想点开条新闻读一读,楚东的短信倒先跳了出来,文笔干练目的明确且古韵十足,全文共计三个字:蹴鞠否?
  
  我擦了把汗,回了两个字:滚蛋。
  
  短信刚推送出去,楚兄电话便来了,接起来就是劈头盖脸一句:"你会不会踢球?足球懂不,就是蹴鞠……"
  
  我说:"兄台莫急,你到底要作甚啊?"
  
  他说:"群众呼吁赶紧你上场,日不翻生医系那帮小青年就让我们集体退出司法界!"
  
  我说哥们儿你们系队丢脸丢的又不是我这张老脸,怕什么?
  
  楚东义愤填膺怒吼:"拜托你既然穿了就穿得专业点行不行?!我们生是七系的人死是七系的鬼!只要还有一口气,誓于七系共存亡!"
  
  在下周身一颤,竟然被感动了。
  
  荡气回肠之下分明还透着几丝绵软细长,这是一种什么气概?说句英雄主义都不算是褒扬,这才是真正的英特耐雄纳尔啊!
  
  被感动的似乎不止我一个,因为我突感曙光掉转了车头,朝学校开了。
  
  我说:"领导,您这是?"
  
  他答:"我要不把你送过去,楚东下周开始得在事务所里哔哔个半年以上。"
  
  到了现场我才知道,杨浅小兄弟竟然是系队主力,我站在场边拖了外套扔在一边,大马金刀的架势问了句:"我踢什么位置?"问完便准备从替补席上找个万年板凳扒一身球衣穿上,楚东扔了副手套过来:"守门。"
  
  我想了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守门有什么难的,不就是高点落判倒地封堵,出了禁区再补一记断子绝孙脚么。小意思。
  
  我换上两只不同色的球鞋站在门前跃跃欲试,感叹年轻真好的同时这几日阴霾下的心情也终于云开雾散,就连两分钟后的失球都让我浑身舒畅。
  
  楚东在三十码外跪地长叹:"大业未成,大业未成啊!"
  
  不过好在前锋跟中卫都挺卖力,这场球踢到最后竟然赢了――压倒性的攻势使得我跟三个后卫在球门前打了几圈升级。
  
  一干赤膊小青年在□了对方球员完成复仇大业之后很快乐的去喝酒了。当然没忘了捎上我这个主力门将。
  
  往校门口走的路上,我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两个未接,一个曙光的,一个淮远的。
  
  我想了很久,还是先拨给了曙光,然后被告知丹青取消了委托,已经和张女士一起回丹东了,他问我到底和丹青说了些什么,我想了想答了句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宗教信仰,她如果心诚,一切愿望都能实现,曙光知道我是在扯淡,没说什么便挂了。
  
  至于淮远,在将要拨出去的时候听得嘟嘟两声,断电自动关机了。
  
  楚东伸了胳膊把我圈着,说了句:"最后一局打的什么?我看好像是你翻的无主啊?"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抬头瞧见淮远正站在门口报亭边上买报纸,在这种地方想起昨晚那个销魂夜,不知为何我老脸一红,竟然想去找地缝了。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是更完了……
更完之后看到大人们的留言,在下老脸一红,羞愧了。
真的想说,感谢大人们的错爱……无以为报,只有努力更新
第十五章
  1.
  
  淮远应该是来找我的,当然也不排除我自作多情的可能。
  
  我将要迈出一步同他打声招呼,却见他抬眼冲着偏离我四十五度的方向笑了一笑,于是我总算坐实了这个自作多情的猜想,尴尬地收回临空那只脚,讪讪地站在原地。
  
  其实事到如今我已经麻木了,重生之初那种热情澎湃此刻也已经淡了,我所以为的很多事情基本都没走上正轨,没有改变也没有起色,就是这样一个动态的平衡,也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低着头跟了系队那帮人踏进了小饭店的玻璃门,然后默默地握着一瓶青岛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小青年嬉笑怒骂肆意言欢,脑子里定格着的却是丹青空洞而失焦的双眼。
  
  在民法意义上讲,现在的她属于限定民事行为能力人。换句话说,她真的有点疯了。
  
  这倒是我没预料到的。
  
  我原本以为她是认出了我,实际上却是一种很微妙的场景,她只是恰好在那时产生了错觉,便也恰好迷乱了心智,张女士同曙光离开之后她便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攀着我的双臂,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她说:"寒川,不要和他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莫名异常,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他是谁,结果又是什么?
  
  她摘下墨镜,她说你看,我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得到过祝福,我们失去一切,上天也不放过我,让我失去双眼,还有我们的儿子,寒川,我们的儿子……
  
  我突然觉得很心酸,虽然已经料想过她过得并不顺利,却没能猜到她竟然过得如此艰难,我说丹青你回家吧,回到你家人的身边。
  
  她摇头时配了副绝望的表情,恰到好处的烘托着这一幕悲情戏,看得我心如潮水,她说:"寒川,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状态,往复杂了说,它是个不受控制没有参考系的既定状态,往简单了说,它其实就是条射线。
  
  于是在射线之外,我木然地看着她空洞的双眼,那眼神里终于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不甘。什么都没有了。
  
  且不论她当年如何待我,但凭这样一个顽强抗世的人都屈服了,足可见命运的硬度,堪比金刚石。
  
  我叹着气站了很久,在心中也默默掂量了很久,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她在梦里头对我说的话。
  
  我说:"丹青,我们结婚吧,你看我们儿子都这么大了。"
  
  她的焦点不知定在了哪个虚无的三次元里,然后咬紧下唇不发一语。
  
  我说:"真的,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待你好的,信我一回成不成?"
  
  这话说出去的当口其实有那么点儿破釜沉舟的意思,我累了也乏了,这几天里立场换了又换,只为寻找一个最优解,不是局部的,而是全局的。
  
  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儿子是我的儿子,老婆是我的老婆,差不多也就得了。
  
  十三年前我真的这么想过,所以任凭丹青如何厌恶我,辱骂我,我都没有在她父母面前把话说死,只是丹青太过执念,偏要一路奔着理想爱情而去。
  
  任谁年少轻狂都不曾想象结局竟如此尴尬。
  
  十三年后我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趁她神志不清钻个空子,也就太平了。
  
  我想待她好的心愿是真诚的,但她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于是我说完了这一句,便静静地等着她的回应。
  
  我的心愿是真诚的,但她的回应也是惨淡的,因为上天弄人,这一刻她突然清醒了。她一把推开我,继而跌坐在床边,接着喃喃自语:"对不起,我弄错了,我怎么忘了寒川其实已经死了……而且我不爱他,无法把心交给他。"
  
  这句话虽然像言情剧里的说辞却有着一锤定音的效果,我知道自己是没戏了,于是有些颓然地靠在窗边,不知为何,颓然里头还夹杂着一丝庆幸。
  
  我说你放心,孩子会有书读的,眼睛也能治好的,我猜你这是肿瘤压迫了视神经,才导致的失明对吗?
  
  她摇着头说:"其实我这次来,一是为了钱,二是来找人。"
  
  我问她找谁,她说找寒川当初的恋人。
  
  我说那你找到了没?她说找是找到了,但好像找错了。
  
  "喂,杨浅,嫁给我吧!"
  
  楚东的声音响在耳侧,这位壮士秉承第一次见面时的传统,握着啤酒瓶大着舌头对我表白,一干小青年兴致勃勃在场外加油助威。
  
  我尴尬地笑了笑,随他们闹去了,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人会当真,也没有人会介怀。
  
  我自以为自己是个看得开的人,殊不知从来都是为了看开而看开,早已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当中。
  
  就比如为了看开曙光的决裂而选择婚姻,为了看开婚姻的破裂而专心仕途,为了看开被染黑后的罪恶感而四处寻求纾解,为了看开混乱无序的私生活而幻想曙光会在那个结尾处等着我,救赎我。
  
  老子生平扯了无数句谎话,自以为牛逼高端,没想到拙劣得连自己都骗不过。
  
  手里的酒瓶渐渐空了,眼前的景致也慢慢糊了,我笑着看见沈疏楼和温淮远坐在斜对面的方桌上,似乎正愉快地交谈着,然后若隐若现混成一片虚空,隐藏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我记得自己费劲地拽着楚东的胳膊,然后没有下文了。
  
  2.
  
  我其实酒量还可以,但没想到杨浅不行,连累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身在何处,淮远递了杯热茶过来,表情温和,没说什么。
  
  我接过灌了两口,说实话没尝出味儿来,大概是醒酒茶之类的东西,将杯子递还给他我问了句:"你家?"
  
  他点头,伸手关了床头灯,转而开了顶灯。
  
  典型的冷色调房间,简单,干净,没有多余的东西。
  
  我在沙发上坐正,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便要起身,他按住我说:"你要去哪?"
  
  我四处瞧了瞧,然后望着房间门的方向,说了句:"去拜见令尊大人,好些日子没见了,实在是想得不行。"
  
  "把这个喝完。"他拽我坐下,杯子又递回我手中,"我早就搬出来住了。"
  
  我点点头:"幸好没住一起,空着手挺不好意思。"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爸也不是指着那些活的,况且他已经退了二线,院里都很少去,我估计帮不了你什么。"
  
  我回望了他一眼,颇为无奈:"淮远,我受你爸照顾这么些年,就算不是出于什么理由,也总该感谢感谢,这样都让你说成一副别有用心,难道我在你心中当真如此不堪?"
  淮远轻笑了一声,将杯子搁在床头柜上,之后果断一个跨坐,娴熟地开始解我裤带,他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要不今天我们换点别的花样?"
  
  似乎他与我之间只剩下这一个主题,我叹口气,握住他的手腕说:"淮远,你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出来,不需要这样。"
  
  他眉毛一挑,又笑了一声,翻了手腕想挣脱开。
  
  我又加了些力气:"淮远,你要什么,明明白白地说,我能办到的绝对尽力。"
  
  他神情一丝异样,望着我说:"我喜欢你,就要这些。"
  
  我苦笑一声,推开他也脱了身,便索性把话说开:"其实你不用这么勉强,我死也死透了,你要真想拿我的名声换一个副处级犯不着费这么大劲,毕竟你同曙光联手调查我这么久,到最后谁都不想无功而返。你要什么名单我现在就可以列给你,就是伪造一份悔罪书都很简单,毕竟我的笔迹还没变不是么。"
  
  他没料到我竟然说得这样直接,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我便又说了一句:"我猜那晚你在酒里预先备了药,大概是为了逼我就范,亲自认罪伏法。"
  
  他只是站在我面前,没说什么。
  
  我继续道:"虽说秦曙光言之凿凿一脸功德无量,但实际上你们调查到最后也没拿到什么有分量的证据对么?"
  
  他总算是有了反应,表情略微僵硬之后点了点头:"系统内部一直有人压着,取证很艰难。"
  
  这一个没有主语的句子,基本上就算是证实了我的所有猜想,我突然觉得太阳穴隐约有些微痛,便用拇指揉着,我说:"差不多就得了,总是蒙着张皮演戏,任谁都不会舒坦。"
  
  淮远贴着我的身边坐下来,语气里一派平静:"既然你都看出来了,我也用不着解释了,不过总还留了几件事要交待给你。"
  
  我目视前方,心想着还不如不要捅开,就那样迷迷糊糊地过着,多捱一秒是一秒。
  
  他说:"你说为什么叶丹青想分遗产会找到我头上,这件事倒不是我刻意安排,其实是她认错了人,错将我认成当年的秦曙光。"
  
  我静静地听着,并不言语。
  
  他继续道:"她说她对不起我,当初若不是她假意答应了与林寒川的婚事,也不至于拆散我们,那时我才知道,实际上秦曙光是在你父亲的恳求之下才与你分手的。"
  
  我在脑子里细细地梳理,总算是整理出一条时间轴。
  
  我父母与丹青父母是旧交,这点不假,因此我与丹青在大学里是认识的,不过也只是见面点头的程度,并无来往。
  
  后来我出柜,丹青大概也在同一时间出柜,双方家长大概万念俱灰之时机缘巧合之下一拍即合,集思广益酝酿出了这桩婚事,之后的战略部署也是一致的,我家人做曙光的思想工作,她家人做张女士的思想工作,只不过战果产生了一些偏差,曙光思想前后就范了,张女士带着丹青滚蛋了。
  
  淮远偏了头看我一眼,我也回望过去,他的眼神里有种欲言又止,我俩定定地观望了一阵子,他才终于叹了口气继续道:"之前我不太想得通,为什么秦曙光会去接那些灰色案件,现在我才算是明白,他如果不那么做,你早晚有一天会毁在自己手上。"
  
  我打断他:"兄弟,你知道的太多了。"之后松开一直攥着的拳头,发觉掌心潮了一片,且踢完球一身的汗涔涔也正难受着,我便又说:"我能不能在这洗个澡再走?"
  
  他没有说什么,起身出了房门,随后便是水声潺潺,我脱了外套也往门口走着,却不经意瞥见了墙上那幅猗兰操,只不过落款处落的并不是启功,而是我的名字。
  
  温淮远坐在客厅沙发里,指着浴室门说:"水不够热的话就再加一点。"
  
  我点点头跨了进去,然后将门锁落了个反锁。
  
  躺在浴缸里,一池温水拥在四周,我突然感觉很疲惫。
  
  曙光挂着反腐倡廉的旗号积极与温淮远联手实则暗中护短,我也握着手里那一点公权力尽量不让他遇到麻烦,其实捅开了就这么简单,我们并没有站在对立面,只不过这中间隔了一层致命的东西――向来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的他注定不会与我重新走到一起。
  
  这样一来,上辈子的事儿就算了了。
  
  其实了在这儿,也真就可以了。
  
  只不过死前一桩心愿总隐隐地勾着我,让我有些不甘于就此结束,不甘于五年的努力就此付诸一炬,落得个有始无终。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
第十六章
  1.
  水已经凉透了,我方才在一个寒战中清醒过来,摸了条浴巾擦干身体时,发现盥洗池边上叠着几件新的衣物,因为记得先前是落了锁的,便迟疑了一下,温淮远在外面说了句:"新的,我没穿过。"
  
  这么一来我反而有些后悔刚才的迟疑,换上后推开门想说些什么,结果对上他一脸平和,倒不知从何开口,便只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扔了一罐过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将易拉罐摆在面前茶几上顺带着思索了片刻,虽说这样讲未免显得下流,但确实弱水三千,我早已喝了个半饱。
  
  且不去拔高到真心假意这个爱情层面上,单说究竟是为了纾解而纾解还是对我林寒川自身的业务熟练度感兴趣,在床上滚过一圈也总能感觉出个大概。
  
  回顾这几回合,并且算上三年前那一晚进行综合分析,温淮远有哪回没沾酒,没把自己调整到一个来者不拒的状态?换句话说,实际上他既不是为了纾解也不是对我感兴趣,他这样强迫自己,换位想想我心里都觉得很苦。
  
  我于是认真地回答他,我说:"淮远,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过好歹劝你一句,你想要证明自己本无可厚非,但前面未必就是直路一条,你不妨拿我做例子仔细想一想。"
  
  他的手指停在易拉罐的拉环上,眼睛却望向我:"我跟你不同。"
  
  我从他眼神里读到了一种叫做不齿的东西,心寒之余还是顿了顿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你正年轻,体会不到。"
  
  他挑了眉,唇边抹开一丝笑意:"至少我不会踩着别人往上爬,不会为了自己的仕途牵扯进些无辜的人。"
  
  我心中一跳,当真有些触动,然而心中虽然百转千回,嘴上也只无奈地说了句:"你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多解释也不过是掩饰,我本来就没指望在你心中能留个什么正面点的形象,只是官场里面你想同我谈是论非,未免太过天真。"
  
  我见他似乎不屑,又补充了一句:"系统内不知多少人盼着我倒台,到头来不也都相安无事,你要明白,这个戏台很大,我林寒川不是唯一的反角,并且也不是最大的那个,这个裙带社会里向来环环紧扣,无论拿掉哪一个环――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个,都会导致这个系统的崩盘,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赞同你的做法。"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丝轻笑,也可能是冷笑,总之让我有点头疼,冷笑过后他淡然开口:"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大概正是从今晚开始,温淮远不止一次地试图从语境和气场上对我进行压制,这是史无前例的新改变,但也着实让我发愁。
  
  我愁的是,原先以为他之所以能不动声色在我背后玩花样,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奇淫技巧,或者总该夸一句少年老成,可惜现在看来也还是太嫩。
  
  正义感太强无疑是个巨大的bug,调试起来注定困难重重。
  
  我说:"从前你在我面前或许还要谨慎三分,今时今日话说到这个份上,倒总算可以表里如一。"
  
  他总算是拉断了那根拉环,将易拉罐递在我面前。
  
  我接过灌了两口,继续引导他:"不过我建议你换个角度想想――查来查去到头来假如我上面那个人是你父亲,你要如何自处?年纪一把了你舍得老爷子被双规?"
  
  温淮远的神色有些变化,细眉微微拢了拢,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
  
  双规,取字于"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待问题",是中纪委和监察部自九三年研究出的新玩儿法,旨在弥补扣留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人性化规定背后的弊端,成为党内反腐倡廉的又一崭新力作,当然,也是无数党政干部噩梦的开端。
  
  有那么一会儿的沉静之后,他总算是通透了几分,于是轻笑一声:"林寒川,原先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能在短短十年里呼风唤雨,现在才有点体会,不单是再次的话到你嘴里过一过总能沾了几分道理,这种不动声色的威胁也很高明。"
  
  我心里很想说年轻人你终于悟了,但面上还是谦虚了一下:"不过是打张亲情牌,给你举个例子罢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信誓旦旦,但其实你根本没有打算透露半分,你的为人我当然清楚,换了副躯壳也不会好去哪里。"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既然你这么喜欢打亲情牌,我也有样学样――我拿你是没办法,但让秦曙光在司法界无从立足还是办得到的。"
  
  果然学的快,是把做领导的好手。
  
  林寒川早已烧成了一大把灰,这个事实总不假,且魂穿之类的迷信话题就算有人信,温淮远也绝对说不出口,所以他似乎是真的拿我没办法。
  
  想到这一点,我反而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咳了一声:"淮远,这种威胁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过也就算了,拿出去用不一定能有什么效果,反而容易让人抓到把柄。"
  
  "并且你要真这么做了,和我又有什么区别?"我只又加了句建设性的话,"不如这样,筹码不变,我们换种玩法。"
  
  他静了几秒,方才问道:"怎么?"
  
  我说:"不用把林寒川牵扯进来,我们玩票大的。"
  
  温淮远的眼神当中添了几分兴致,但也没忘记掺进几丝将信将疑,他不信我是对的,我是没打算在他面前实话实说。
  
  他如果只是个温润如玉的小青年,那倒也罢了,或者是个正义使者,也好说,最要命的就是他似乎正奔向一条有执念没原则的路。
  
  我说:"你先告诉我你的底线在哪里?"
  
  他答:"你该问问我有没有底线。"
  
  我望着他,并且仅仅是望着他,带了点意味深长在眼神里面,望着他眼中刻意加深的冷淡还有一丝压不住的嘲讽,心底荡漾起一股热血。
  
  他的回答实在让我百感交集又言辞匮乏,就像面对一个青春期的少年――你很想说服他,但事实上你阻止不了他。
  
  我从茶几上半敞着的一包硬中华里抽出一根夹在指间,想了又想最后说了句折中的话:"你看现在是十月底,到了年末领导班子估计要有变动,不如先观望一阵子,看看你家老爷子退下来以后到底是谁来顶我这个缺。"
  
  他点点头:"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你还是先交待一下该交待的问题。"
  
  这句话很官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百瓦灯泡扑面而来的检察院招待所常年不见日光的一楼保留小单间里,阴沟里翻船的贪官污吏面对曾经自己的下属风水轮流转的眼神时的情形,我曾经在闲来无事时围观过几回,虽然围观时的心理状态也是复杂的,但却从未身临其境地代入过。
  
  我偏过头,就着他打着的火吸了一口,又在肺里停了一阵方才推了出去,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揪出了些许过往的零星感言。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眼里涌起一丝兴致,这眼神是锐利中带点委婉,婉转中又是暗藏犀利,册那,老子还真有点抗不住。
  
  我只好无奈地说:"中华,还是软的好。"
  
  2.
  
  学生很苦。
  
  把妹子要晚睡,苦。
  
  抄论文要晚睡,很苦。
  
  打游戏要晚睡,还是苦。
  
  还有像我这样的,沙发上蜷了一宿的柳下惠,苦不堪言。
  
  纾解的事情从今往后是不能想了,即便他想开个荤,我这二两薄面也着实抹不开。
  
  现在温淮远跟我的关系就好像一个刑警大队长拖着一个污点证人联合办案,不过这是他想当然的,我心里头没承认,虽然配合着做做样子,其实还有小算盘。
  
  天一亮我就从他家逃出来,遇见一个路边早点摊,于是逗留了片刻。
  
  一碗豆花儿,加点辣椒。
  
  新鲜的米饼裹一根才炸出来的油条,含不含明矾我真没工夫管了,只要抓在手里就是种陶醉。
  
  纵观当今食品安全现状,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道理――趁你还没吃死,赶紧吃吧。
  
  于是活起来一起吃。
  
  米饼裹油条吃到最后还剩一小口的时候,扔进还有三分之一的豆花儿碗里。
  
  然后用筷子可劲活一活,就着碗边呼啦一口就全吞下去了。
  
  这就是惬意的人生,没事整那些小清新小文艺小小资的东西干蛋呢,实实在在的感觉全在胃里,它老人家最实诚。
  
  起身付了钱,大爷拧一脸麻花笑,还是实诚。
  
  一摸脑门,满头的汗。
  
  秋风一吹,又送上一个哆嗦,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差十分,索性晃去学校吧。
  
  踏进学校大门便遇见一个室友,十米外振臂高呼:"哎呀!杨老板,最近在哪儿发财呢?"
  
  我挺不好意思地回了个笑,说了句:"老子日你信不信?"
  
  没成想他更羞涩地回了句:"讨厌!"
  
  我今天心情莫名的舒畅,仿佛浑身经脉都被打了个通络,于是快步上前同他走了个并肩,我说:"您这是刚醒还是没睡哪?"
  
  他顶着两只眼袋朝我了然一笑:"你也包夜了?"
  
  我点点头:"包了。"
  
  他颇有兴致地问:"你玩什么游戏?WOW还是DNF?CS还是DOTA?"
  
  我思索片刻答道:"最近在玩一个叫'做个好人'的游戏。"
  
  他抓了抓脑袋:"我怎么没听说过?好玩么,要不我去你那服务器练个号跟你一起玩?"
  
  我摇头:"很难玩,之前一个号已经被我砍掉重练了。"
  
  他一脸我懂我懂:"练级最烦人,要不买个号得了,你那游戏里头任务难做么?任务链长不长?死了掉不掉经验?"
  
  我不好意思地说:"难,长,掉。"
  
  到教学楼时还有些早,第一场战役还没打响,阶梯教室里三两包夜小青年趴在桌上装死,我见状便也挑了个天时地利人和的角落也伏下了补补眠。
  
  梦里头我正在参加公检法内部组织的一个名为"学习雷锋赢红领巾大奖还有上甘岭双飞半年游等你来拿哦"的活动,未成想叫一个老男人执着地用他沙哑低沉且漫不经心嗓音给打断了。
  
  我心说哥你这是招魂呢,于是揉揉眼睛站起来:"我在我在。"
  
  那位有着一脸流氓相的仁兄正靠在讲台边上,一手执着无线话筒,一手擎本名册,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名册,疑惑地说:"原来真有这么个人啊,其实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念了念而已。"
  
  我只好赔笑:"这话说的,您老的课我可一节都没落下。"
  
  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难以置信。"
  
  我满脸的向主席保证:"必须的!"
  
  "那你说说看。"他喝了口茶:"法律是什么?"
  
  我一听这话头皮就蹿上一阵麻意,这个题设太大,没有什么固定的切入点,这位仁兄不是讲法理的,显然不是在问我公式性定义,我敷衍着答了句:"正义女神的眼罩。"
  
  他似乎没打算为难我,压了压手示意我坐下,然后对着一众学生开始扯淡:"长剑,天平,眼罩,这是远古时期正义女神所具备的公平的象征,后世人们发现,光靠女神还玩不转,搞点学说养家糊口才是正经事,因此衍生出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权力制衡说,发展到今天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西方的三权分立以及我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
  
  他又转向我:"很多学生向我抱怨,他们认为我们国家不存在三权分立,你认为呢?"
  
  我不想跟他纠缠,这个问题不是不好说,单从字面上理解大家都能从宪法里翻到答案,但其背后的问题有着极为深刻的历史沿革,说出来大家都不舒服,索性答了句我不懂。
  
  他点点头,含了一口笑,温和地对我说:"不懂没关系,下课来我办公室,我单独辅导你。"
  
  底下小青年开始起哄,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女生嚷嚷着什么功德无量万寿无疆,我叹口气,索性又趴下去,没做完的梦赶紧给续上。
  
  刚进入状态没多久,楚东的短信来了,我点开一看,语气里分明徜徉着幸灾乐祸:听说你让老沈给双规了?
  
  我回了条:还是一个将来时。
  
  他继续:要不要哥教你几招?
  
  我说:那就上吧。
  
  他回复:老沈比较喜欢意大利吊灯。
  
  我知道他埋汰我,于是回了条:不如你一起来,我们3P?
  
  楚兄迟疑了,五分钟以后才回了四个字:玩儿蛋去!
  
  我眼皮一沉,又睡着了。
  
  不多时又是一场梦,我正身处于"做个好人"的游戏世界里,并且接受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名为"我做好事我自豪"的任务链,NPC告诉我,只要少完成一件好事,就会被退回原点重新开始练。
  
  所以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都还茫然地摸着任务说明,一次一次地被退回原点。
  
  沈疏楼站在讲台前面收拾东西,偌大的教室只剩我与他二人,我有点尴尬地说:"老师,有什么事儿回事务所说不行么?而且我不太擅长意大利吊灯诶。"
  
  沈疏楼停了手上的动作,摸着下巴放眼天花板,思考良久才说了句:"叫上楚东那小王八蛋一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我码字实在是太慢了,各位抱歉。
然后这文主要是耽美,不想写成官场小说,也不希望过于现实(你说它已经很现实了?我只能说还远远不够),所以尽量规避一些东西,宣扬一些正面的东西,我尽量。
第十七章
  沈疏楼竟然是上学年年度优秀教师,我望着他那副资产阶级流氓做派,深感世风日下。
  
  有好事者散播流言时称,沈老这十年的教学生涯中除却极尽扯淡之能事的独特教学方式外最大的亮点即是对待私生活的态度,基本上遵循着一个十二字准则――简约而不简单,风流而不下流,实在称得上是律政界的翘楚,教育界的楷模。
  
  就我所听得的种种光辉事迹总结而言基本就是三个字,老流氓。
  
  对于这样一位演艺界的同行,在下表示十二分的理解与欣赏。
  
  他捧了杯茶左腿翘右腿,极放松地靠在一张木椅背上,眯着眼睛朝我努了努下巴:"门带上。"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果断就范。
  
  待我关了门,这位仁兄又来事了,他微笑着说:"这位同学你好请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来了?"
  
  我只好说老师我错了,我叫红领巾,今天是认罪伏法来了。
  
  他点头:"给老师说说你何罪之有?"
  
  有壮士大力推开门,一进来就不遗余力地开始挑拨干群关系煽动阶级斗争:"该杀杀,该剐剐,千万别给我留面子!"
  
  沈疏楼望着他,但笑不语。
  
  我只好说:"小的该死,开学选课的时候瞎了狗眼竟然斗胆选了您老人家的课。"
  
  有了沈疏楼的笑容,楚东以为得了根鸡毛,大大方方往椅子里一扔:"典型的修正主义思想!"
  
  我无奈地看着他,压低声音说了句:"兄弟,性质好像不对啊……"
  
  他打断我:"怎么不对?今天我们就是要给你的问题定性!究竟是我们的同志还是打入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究竟是根正苗红还是地富反坏右?今天!就让我们透过现象看本质,揪出这个革命队伍中隐藏着的大走资派!"
  
  我只好摇头:"你这是要死啊……"
  
  沈疏楼不阻止,反而颇为赞许地朝他点点头。
  
  楚东一瞧,更加来劲:"老师!这个人民的敌人,革命的叛徒,要杀要剐就等您做批示了!"
  
  沈疏楼捧茶杯的姿势不变,两条腿互换了一下交叠的顺序,随后微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意大利吊灯……"
  
  楚东一听霎时小脸刷白,当即拜倒于前,疾声高呼:"不是我!"
  
  "不要怕。"沈疏楼继续微笑着看向他,目光柔和且带有鼓励的性质:"不如你给为师解释一下,到底什么叫意大利吊灯?"
  
  "老师……"壮士抹一把热泪,"家装我真的不在行,您是不是不喜欢巴洛克风格?您要不喜欢的话,我建议您试试中华田园风……"
  
  沈疏楼摸着下巴点点头:"好好好,那我们先不说这个,说说上个月司考的事吧……"
  
  楚东周身一颤,扭头与身侧一盆铁树神交了许久,最后才下了决心咬着嘴唇说:"是吴真……"
  
  我站着有些累,正趁这二位对戏的空档找了张椅子将自己撂下,沈疏楼却开始拨乱反正,将矛头重新指了回来。
  
  "还有你,杨浅。"沈疏楼不急不缓喝了口茶,"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弄明白。"
  
  我发自内心地劝他:"既然不明白那就别明白了,整太明白了累得慌。"
  
  "说得也是。"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架不住我好奇心重,敢在公堂上跟大人们吵架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这种职业病,还希望你理解。"
  
  未等我表态,他便往茶杯里吐了根茶叶梗,开口了。
  
  他说:"那天曙光介绍你进事务所的时候,我是真没留意,以为咱俩当真第一回见,后来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深夜当我研究意大利吊灯的时候……"
  
  楚东立刻切换姿态,眼噙热泪作可怜状。
  
  "……是闲来无事研究学生名册的时候,无意中竟看见了你的名字……"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丝毫变化,"于是在另一个百无聊赖且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登陆了系里的网站,查了查你们专业从大一到大四的全部课程。"他顿了顿:"……然后我欣喜的发现,大一我带过你们的民法,大二你们听过我的衡平法,大三似乎又教过你们民诉。实话说,带的学生太多,要我全部记得的话肯定是有点勉强……"
  
  楚东自豪地说:"但是您一直记得我也!"
  
  沈疏楼的语气愈发柔和:"不过今天,为师是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上天安排你与为师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每周一次共处一室,你却认不出为师?"
  
  又是根冷箭,直逼我脆弱的心门,很大程度上考验着在下的临场应变能力,我抬眼看了看楚东,他的神色似乎也有些变化,大概正盘算着要不要里通外国将我穿越的故事方式当个军事情报卖掉。
  
  我盯了他几秒,压低声音警告他:"兄弟好心提醒你注意一下刑法三百八十九条。"
  
  他想了一阵子,沮丧而又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故意泄露国家秘密罪。"我很无奈,"你这辈子大概没希望过司考了。"
  
  沈疏楼其实没等我反应,接着便是一个自问自答:"根据为师多年的教学经验对这种情况进行判断与分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你的人缘实在很好。"
  
  这句话的逻辑性略微弱了点,因此我不得不努力去思索它的话外音。
  
  沈疏楼见状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不可告人秘密,那就是每节课都会有义士替你答到,上周那节甚至有三位音域不同的兄台同时出了声,形成了一个绝妙的三重唱。"
  
  我愣住了,心里面浮浮沉沉竟然有些感动,原本以为这杨浅人缘差到极点,没想到这里头似乎另有隐情。
  
  他又说:"你自己说说,这个骇人听闻的旷课记录为师该如何处理?"
  
  我说:"这证据也确凿了,犯罪构成四要件也具备了,我也没什么可申诉的了,您就琢磨着定罪量刑吧。"
  
  沈疏楼将茶杯搁在桌上,说了句:"我一早就说你骨骼惊奇,必定能成番大事……"
  
  我苦笑:"我怎么记得您说的是必定有重大冤情?"
  
  "差不多,差不多。"他咳了一声转眼望向楚东:"你来做什么的?"
  
  楚东一脸委屈:"是您叫我来的……"
  
  沈疏楼拍着脑袋说:"哦对,帮我把民法下个月的课件做了。"
  
  楚东觉得奇怪:"您的课不是一向号称纯手工天然打造,绝不用PPT这种资本主义产物的么?"
  
  沈疏楼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裤子上的灰,不紧不慢地说:"少废话,给我做花哨点,最好能适当地融入一些非主流元素。"
  
  楚东目光如炬,灼了一阵子才叹口气道:"您又有新目标了?难不成还是大一的90后?我猜您一定没有拜读过零七年人大常委会的最新力作――未成年人保护法吧?"
  
  沈疏楼眉头一皱:"胡说,为师这是教书育人,诲人不倦。行了,你可以跪安了,我还有事要跟杨浅说。"
  
  楚东在后退的这一路上不停嘀咕:"小真真,看来只有与时俱进,学好科学发展观,练好意大利吊灯才能抓住他的心啊……"
  
  其实沈疏楼留我下来,不过是想套出一些林寒川逝世当晚的细节,我便将重复了无数遍的说辞又翻出来讲了一通,他听得索然无味,一度试图用旷课的事向我施加压力,面对这种老套的伎俩,我表现出了新时代小青年抗压耐打的精神风貌,明确表示泰山顶上一棵松,任尔东南西北风。
  
  沈疏楼见我一派江姐风姿深知问不出什么最后也只能放我走,临出门前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冒昧问一句,您同温处长也有交情?"
  
  他点头:"我跟温处都对古董字画有兴趣,私下里的确有些交流,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随便应了一句,之后脚底抹油溜了。
  
  楚东候在楼下,守着了我便开始打听内幕:"老沈留你做什么,是不是发现你穿越的事了?"
  
  我说是啊,说要将我提交有司处理呢。
  
  楚兄大惊:"那你还不抓紧跑路?"
  
  我说这个不着急,你先给我讲讲意大利吊灯的故事。
  
  楚东抹了把汗:"嗨,这事儿都怨吴真,上回他问老沈借本科社版的法理学,结果老沈太忙就让他自己找去,结果这孙子从书里翻出一张光碟,约了我带着批判的眼光看一看,里头全是高难度造型,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意大利吊灯了……"
  
  我说这种稀缺资源怎么不拷贝一份传给我让我也学着批判批判。
  
  楚东一脸遗憾:"让吴真又给塞回去了,这孙子长得就一副五讲四美的书生样,明明是他致力于宣传老沈喜欢意大利吊灯,结果老沈第一个就想到我,真愁人。"
  
  我突然往细节里又多想了一层:"对了,老沈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玩儿古董收字画的?"
  
  楚东想了想:"就今年年初的事吧,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中邪了还是怎么的,你要知道玩这东西没个十年八年的修炼,那基本就是砸钱,不过他心态好,也不为了投资,纯粹自个儿乐呵,顺便交交朋友之类的。"
  
  我也没继续往下问,同他随便聊了几句,又去食堂凑合着咽了几两地沟油,看了看课表下午没课,于是果断打车去了事务所。
  
  秦曙光不在所里,只有吴真一个人守在电视前面踢实况,见我到了脸色也不十分好,大概觉得我从头到尾就是来搅浑水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老秦不在,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果断忽略了这种反应中所暗含的不待见,大大方方在沙发边上坐下,拾起另一只手柄同他踢了几局,且故意在优势情况下失误漏球输了他几局,果然吴博士的态度缓和起来,话里也不扎刺了,怀柔政策初现成效,我很满意。
  
  接着,我便挑了个间隙对他说:"上次的事实在对不住,老秦在场我也不好表态,实际上我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
  
  他看了我一眼,说了句:"还真没看出来。"
  
  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不信,但影帝岂是一朝就可练就的?权当是提升我作为一个优秀演员的自身素养,于是我又补了句:"其实我学法律就是为了能还社会一个公平公正公开。"
  
  他嗤了一声:"就凭你?"
  
  "不。"我淡定地回复他,"纵观当今律师界,很少能有人像吴律师这样以民族兴亡为己任,以维护司法公正为原则,身体力行地推进社会主义法制建设,实在是我辈前进路上一盏指路明灯。"
  
  吴真嘴上不屑,心里估计还是受用的,于是他不痛不痒说了句:"做律师不是会耍嘴皮子就能做好的。"
  
  我点点头来了个对仗:"谈恋爱也不是玩玩吊灯就能谈成的。"
  
  他眸中闪过抹亮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抹了一脸严肃说:"关键是恋爱双方需要坦诚相对。"
  
  吴真抿了唇,皱了眉,之后便陷入了一种绝对静止的状态,久久没有动静。
  
  这就算个不错的反应,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识趣地走了。
  
  毋庸置疑,吴博士的心病始于沈疏楼也只能止于沈疏楼,十年前这二位郎有情妾有意的小青年在即将捅破玻璃纸的一刹那遭遇了世俗压力从而触发了心理障碍,此后吴博士选择了留洋这条路,沈老致力于深挖洞广积粮的长期抗战工作,因此未能成就一段佳话。
  
  我完全可以理解二位的立场,不过能端到这个可持续发展的份上,也着实令人咂舌。
  
  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变数,这些变数往往来自双方不能够坦诚相对,因而在交往中布下了无数不可挽回的谎言。
  
  然而尽管每个人都在说谎,但每个谎言都必定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闲情逸致,明明还有那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但在回头的一刹那看见吴真冥思苦想的脸,竟然觉得有那么点可爱。
  
  出了事务所,我给温怀远挂了个电话,我原本想问他如果我不是个贪官,他会不会有可能同我做朋友,但话到嘴边还是变了,只说了句:"晚上来我家,我们聊点正事儿。"
  
  其实我潜意识里大概是幻想过有一天能与他坦诚相对,不过倒也没有其他想法,单纯是个假设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不要纠结于吊灯了,它只是个辅助元素而已
第十八章
  1.
  
  凡是领导都必须有那么一两样拿得出手的爱好,最好能跟风雅沾点边,但又不能过于阳春白雪,以免曲高和寡,让下面人琢磨不透,适得其反。
  
  普通领导喜欢抓抓笔,题题词,后台硬一点的则热衷于亲自出演爱情动作片,到了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大概就能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不过话说回来,最后那种真是个令人惆怅的状态,既不可遇又不可求。
  
  作为一个普通领导,我当然不能在这种暗地里的风雅斗中败下阵来,于是不能免俗地选择了练书法。
  
  一开始在下的的确确是抱着修生养性的态度抓了毛笔,想练得一手怀素狂草,然而久久不得门道,日复一日狂草有进化成神兽的趋势,于是渐渐失去热情,只偶尔一个人闲来无事的时候闷在家里找一两册名家临本,仿着写几笔,也算是陶冶了情操,勉强算是对得起这个领导的身份。
  
  温淮远是压着新闻联播的点敲响我家大门的,那时我正在客厅里拿笔记本上网逛论坛,他进了门就往沙发上一坐,驾轻就熟地翻出遥控器锁定了天朝一套。
  
  我很不解,于是盯了他一阵子:"我怎么不知道温处还有这种爱好?"
  
  他目不斜视的锁在屏幕上,嘴里也没忘回答我:"你还别说,这个节目真的很有内涵。"
  
  我虚心求教:"内涵何在?"
  
  他果断抬手,遥指主持人喜气洋洋的妆容:"这个节目以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方式编造着一个个太平盛世下的谎言,这些谎言提醒着我,要拨开迷雾见太阳,要时刻意识到和平表象背后的暗涌,从而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
  
  我作势拭去眼角的泪水,激动地说:"年轻人,我彻底被你感动了……你看,这世界是我们的,当然也是你们的……不过归根结底我们是不会给你们的。"
  
  温淮远对于我的挑衅表示出了完全的漠然,他已经懒得在这种问题上同我多费口舌,我也深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有多么的不堪。
  
  我于是说:"玩笑罢了。"我知道他不一定当真。
  
  他按了关机键,搁下遥控器转头看我:"你的玩笑总是开得不合时宜,所以我也就搞不清楚,哪句该当真,哪句不该。"
  
  这句话背后大概有个什么典故,矛头必定是指向我的种种恶行。
  
  我于是讪讪地笑道:"索性全都不要当真。"
  
  他也笑了:"如果撇去那些事情看,你也算是个有趣的人。"
  
  我得了个自以为是褒义的评价,觉得说到这里差不多可以进正题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其实你也熟悉。"
  
  他微微颔首,示意我说下去。
  
  我便继续道:"杭其。"
  
  一颗深水炸弹,终于触发了定深引信,温处长素来淡定地面部肌肉有了微微运动的迹象。
  
  杭其高我两届,虽然修的政治学,却有事没事就来我们系听基础课,如此算起来也与我扯得上半个师兄弟关系。此人脑子转的快,笔头子也很勤,大学毕业的时候就直接跟了市委书记后面做秘书,难免有点少年得志的意思,却也因此没少受气。
  
  直至我毕业分配去了工商,他还经常找我诉苦,我表面上虽也说些宽慰的话,但心里对他是不太欣赏的,沉不住气是我当时对他的最深刻的印象。
  
  就是这个当初被我以"沉不住气"定了性的杭其,却一步步地从市委书记的跟班做到了市委秘书长,顺利成为市委领导班子的一员。
  
  不过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介绍他的官场发家史,而是做个铺垫,引起温淮远的兴趣。
  
  果不其然,小兄弟心动了,急切地问了句:"杭其怎么了?"
  
  杭其同温淮远认识,并不是官场上的那种见面点头握手哈腰,而是私下里的共同爱好――一开始我便说过温淮远这个人好风雅,喜欢收集古董字画。便是这种爱好。
  
  事实上,这种爱好在官场中极为寻常,但他们大多数都是门外汉,为了风雅而风雅,堆了满屋子的赝品却不自知,还以为这就得到了风雅的精髓。真正懂行的人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正是在此大背景下应运而生了杭其与温淮远在官场之外的结识,逻辑上看毫无问题。
  
  我说:"你对杭其这个人了解多少?"
  
  他思索片刻道:"基本不了解。"
  
  不了解就对了,杭其不是问题的核心,但他是个切入点。我不打算向温淮远把实话都倒干净,自然是有我的打算。
  
  我从收藏夹里打开了一张网页:"今年年初,市委领导班子调动,最大的惊喜莫过于杭兄。"
  
  温淮远凑近看了一眼:"不就是升了市委副书记么?"
  
  我点点头:"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有些不解:"这有什么问题?"
  
  温淮远的嫩也就嫩在这里,官场里的门道,他知道个三分,但也仅仅是三分,往复杂里讲讲,他就拎不清爽了。
  
  我于是耐心向他解释:"市委秘书长直接出任市委副书记,本市还没有过先例,一般而言,市委秘书长虽然也属于市委委员,领导班子有他一个位置,但如果想出任实际职位,还得行署专员做起,干到个常务副专员才重新当上市委委员。他这么一来,让那些走正常程序上位的秘书长情何以堪?"
  
  温淮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又说:"你看我也给你领进了门,修行就全靠你自身了,干完这一票,副处级也不是问题了。"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便拍着他的肩膀:"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还是看着我。
  
  我便忍不住撩拨他说你不是觉着欠我个人情?没关系,情债肉偿我不介意的。
  
  真是个别致的小段子,说完我干笑了两声便只好又与他眼神对上。
  
  他目光炯炯,充满穿透力:"你是不是在跟我玩什么花样?"
  
  我有些心虚,难道说几日不见仁兄功力见长?于是摇头说了句:"不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
  
  他的目光覆在我的双眸之上,又往深里加了几十个帕斯卡:"林寒川,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我只是个愣头青,随便编两句就能糊弄过去?"
  
  我认真地摇头:"小的真不敢。"
  
  他又说:"我建议你在扯谎之前多替你那位老相好考虑考虑,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酿成什么人间惨剧,到最后没法儿收拾。"
  
  我干笑了一声,这个要挟太不高明,说多了就真三俗了。
  
  我叹口气,故意降低了语速说道:"淮远,我再多提醒你两句,喜欢古玩的,年纪又不大的,不是盗墓小说看多了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家里面有这个传统,继承下来的。我知道你是兴趣所致,也知道你曾经一心想考去西北大学念考古,不属于前面两个范畴,不过像你这样自发爱好者,实际上是很少的。"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说:"淮远,你认识我可能才三年,但我认识你,差不多有十年了。"见他仍旧处于一个讶异的状态中,我又补充道:"你父亲很以你为傲,我跟在他后面做办事员的时候就一直从长辈的角度默默聆听着你取得过的成绩拥有过的烦恼,那时候你还在念高中吧?那一桩桩美好的青春期故事,听得我真是心猿意马,哦不对,是心驰神往。"
  
  他的神色有些变化,大概是觉得尴尬,咳了一声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
  
  我又继续说道:"可惜我只是知道你的名字,却从来没见过你本人,否则三年前也不至于犯错。"
  
  温淮远唇角微挑,视线游离去了别处,缓缓吐了句:"那是我自愿的,跟你没关系。"
  
  啧啧,怎么听都是一股英勇就义的味道,真教人感动。
  
  我便又扯到正题上来:"但杭其的兴趣肯定不是来源于自身。"
  
  他有些难以置信:"你说老杭不是真喜欢玩儿古董?那他是?"
  
  我点点头:"这里面不仅有利益关系,还存在着历史沿革,有兴趣的话温处可以亲自去查一查,我就不多说了,以防有误导之嫌。"
  
  他想了想,也没再问下去,起身走了,临出门前,我又忍不住多了句嘴:"交朋友之前,不妨先查查对方的背景,知根知底的比较放心。"
  
  他冷笑着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同我上床之前,难道查过我的底?"
  
  我本想说我那不是为了交友而是为了纾解而已,话到了嘴边还是没吐出来,苦笑了一声送他出门。
  
  送走了温淮远,灭了灯,老子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整理思绪。
  
  每一个少年得志的官场人,背后都有着一个强力的岳丈在默默地支持他,这个真理似乎亘古不变,就像丹青他父亲为我亮过的绿灯,那真是如天上繁星,不胜枚举,系统内部自然也不大有人敢动我。
  
  杭其也深谙这个道理,当初点名要他做秘书的,正是他的老丈人,当时的市委书记后来的省委组织部长如今刚刚退下来的最高检副检察长沈成林,老沈同温老爷子一样,也是个实在人,我接待过他几次,但却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他膝下有儿女一双,女儿沈长枫仗着天时地利人和做起了生意,手上正经营着一家跨国公司,儿子沈长亭好像是个律师,但行事低调,自立门户,听说没从老爷子那儿得到过什么庇护。
  
  2.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国家刚从内部动荡中恢复过来,一部分赶上了改革开放好光景的投机者,乘着国门大开之际,大搞文物走私。
  
  一方面文物盗掘、盗窃和走私活动的猖獗加速了文物黑市的发育和兴旺,而另一方面文物的非法交易反过来又刺激了文物盗掘、盗窃活动的猖撅,造成了文物黑市这个非法交易平台的久盛不衰。
  
  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以及日益健全,文物黑市也不再是个别文物贩子与土夫子之间的小打小闹,九十年代末期便呈现出一种急速膨胀的态势,规模日益扩大,形势日益多样,如今的文物走私行业由几个实力雄厚背景深远的大企业牵头,逐渐形成了一条产业链,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供求体制健全而完善的有形市场。
  
  归根结底,市场的形成,源头还是文物走私带来的巨大利益冲击。
  
  走私文物主要来源于四种途径:一是直接盗掘古墓和古文化遗址及盗窃馆藏文物:二是旧货市场中的文物黑市;三是走街串巷非法收购;四是从文物艺术品市场购买并非法出境。
  
  这四条道,随便走哪条都可发家致富造福子孙后代领着全家男女老少在小康道路上一路狂奔不停歇;若是能四位一体,那基本上枪毙个十回这辈子也捞够本了。
  
  沈长枫的跨国企业,除了第一样不做,后面三条道占了个全,从收购、窝赃、包装、运输、到出境基本做到产供销一条龙,因此也在该领域内形成一种几乎垄断的态势。
  
  杭其之所以有这么个爱好,大概能从这里寻到个根源。
  
  我叹口气,推开笔记本翻盖,将一些回忆出的细节整理成文档,加了密存好,确保万无一失,才按下WIN+U关了机。
  
  死的那一晚走的急,笔记本硬盘没拆下来带在身上,不过没带走也好,省得多了桩说不清的麻烦事儿。所幸记忆力没有明显的衰退,靠着每天的冥思静坐,秉承蚂蚁搬家的精神一点点地将回忆整理下来。
  
  记得历史上有位现实主义者曾经说过这样一句充满后现代主义色彩的名言:反贪腐,亡党;不反,亡国。
  
  尽管此人最终兵败于另一位理想主义诗人,但他的这句近乎悖论的名言总是直观地反映着成熟社会当中的某种动态平衡,既然是动态,就需双方的力度相当方向相反,从而总功为零。
  
  简单说,若要将这个模型具实化,只需看看我和温淮远便可。
  
  我本意并没有打算向淮远透露到杭其这一层,只想着随便说个名字让他忙活一阵子就算了。这年头屁股干净的官真不多了,基本属于濒危品种,挑个后台不硬的扳倒了也是救国救民的美事一桩。
  
  而事实上,一开始我已经将人选挑好,只等着淮远接招,一展侦查处副处长的雄姿,但到了最后却还是将矛头指向了杭其。
  
  这里头其实有我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我起了恻隐之心,点名杭其就等于是提醒温淮远防范此人,以免被卷进是非,脱不开身;第二层就有点不那么正人君子,我琢磨着这场硬仗不好打,万一将来鸡蛋同石头直接对话了,也能拉他做个缓冲,不至于全军覆没。
  
  临睡前,我拨了个电话给他,先是假装客气地问了句:"睡了?"
  
  他很平淡地答了句还没。
  
  我便说:"能不能帮我问到丹青的银行账户号码?"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动静,我想了想这也不算是什么麻烦事儿啊,我抖给他这么大桩惊天秘闻,他不至于连替我搭把手让我给儿子交学费都不肯吧。
  
  便又补了句:"我不想问曙光要,怕他起疑心。"
  
  大概延时了有一分钟,他才说:"叶丹青的手术下个月七号在沈阳四院做,你儿子的择校费也交齐了,下半学期学籍就能补上。"
  
  我一时犯二,又多问了一句:"谁安排的?"
  
  那头便又沉默了起来,我隐隐约约感觉这事是他在安排,但又不确定,所以只试探着说:"一共多少,我还你。"
  
  他拒绝得很淡然:"我好像还没养成收赃款的习惯。"
  
  我便果断地笑了一声,这沧海一声笑,着实是笑出了风格,笑出了水平,笑出了广大贪官的绰约风姿,笑到临了送他一句忠告:"精神洁癖也是病,兄弟劝你一句,早治晚治都是治,讳疾忌医不是件光彩的事儿,还得小心别拖出并发症。"
  
  调侃完了,我有点莫名的满足,挂了电话,挺容易就入了眠。这个奇特的现象使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这莫名的快感究竟是哪里来的?
  
  第二天是个周末,我心血来潮起了个早,早饭也没吃就颠去街边小公园慢跑了几圈,花坛边遇上耍花剑的温摩,于是果断上前招呼了一声。
  
  老爷子不认得我,但态度很和蔼地回了我一个招呼,然后才问了句:"你是?"
  
  我说温检您好,我叫杨浅,X大法律系大四生,是您的仰慕者,您能不能收了我,教我耍剑?
  
  "我哪里能收徒弟,充其量也不过半碗水。"老爷子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不过我们可以聊聊。"温摩终于是退下来了,估计还没有渡过那一段走下神坛后的阵痛期,遇见还拿他当领导尊着的,自然降低了警惕性。
  
  我瞧着他一头银发,突生的亲切之感迅速填满了胸腔,我说:"街对面有家店做的小馄饨口感很不错。"
  
  他微笑着将长剑收进布袋背在身上,之后朝我点了点头。
  
  吃早饭的间隙,我先是问了些花剑的事情,又顺带提了提林寒川,他握调羹的手微微颤了颤,连说了三声可惜,我心理挺感动,想深入说几句,他却封了口,只兀自喝着加了两大勺辣油的小馄饨。
  
  我盯着馄饨汤面上浮着的虾皮,有点失神,店主在耳边不厌其烦地招呼着客人:"啊要辣油啊?"
  
  不过这花腔女高音也没坚持多久,最终在我的恍惚中淡出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耳朵出了问题,恍惚中,老爷子像是自语般低声说了句什么,待我回过神时,他又是一副茫然不知的神态,这种有些微快的转变让在下禁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果然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我分明听见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寒川死的冤啊。"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本章基本是在交线索,有些历史遥远的大家不一定熟悉,权当是在看野史书吧
然后下周开始,我尽量不二更了,对添加书签不便的大人说句抱歉
明天有个番外,敬请关注^ ^
番外・暗恋是一种病
  两个大挎包,灰扑扑的行李箱还磕掉个轮子,人没到,沤了三个月以上的汗臭味先扑面而来――楚东一进宿舍给杨浅的第一印象就是很想一脚把这厮踢出去。
  
  楚东抹一把汗,在脸上留下五道黑印,冲大家憨厚一笑:"那啥,我是楚东,你们好。"
  
  莫非这就是传说舍务科乌龙,导致从宿舍登记上尿遁,继而转来和大一新生抢铺盖的那位大三高人?
  
  杨浅盯着他脸上的人体黑白绘,压根没有走过去握手的欲望,点过头算是给个面子:"我是杨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好。"
  
  两个先到的室友不知哪里来的热情,走过去拍肩握手,似乎嗅觉触觉等暂时失灵。
  
  楚东瞅着那个眉头拧出疙瘩的杨浅,觉得自己出门前特意打理的形象应该很受人待见,那杨浅大概是个高干子弟,从小被人伺候惯了,初进大学适应不来,多大个事啊,楚东心想,作为前辈,以后我会多多照顾你这个小学弟的!
  
  杨浅抬头看见楚酸菜炙热真诚的眼神,恨不能把眉毛拧断。
  
  人凑齐活,军训上场。杨浅有幸日日领受楚酸菜的汗臭味,三天后仿佛大病一场,嗅觉失灵,倒也算否极泰来。
  
  杨浅简直匪夷所思:这缸酸菜压根不用军训,为什么身上这味还力压群雄,独占鳌头?
  
  所谓大学新鲜人,和菜市场的新鲜蔬菜是一个理,时鲜货,抢手货,一个字,嫩。
  
  老蔬菜们则聚在各自的箩筐里,眼巴巴瞅着新鲜蔬菜们招摇过市,支在头顶的横幅,搭在桌脚的展板都是霍霍镰刀,包装得光鲜漂亮,就等着一刀铡下去,挑出各自的萝卜青菜――此为一年一度的学生会纳新。
  
  楚东兴奋无比,奋力挤进人群抢了三张报名表冲出来,外套扣子挤落两颗,颇老成地分发寝室兄弟:"大学生,这样的活动多好啊,来,都体验体验"。
  
  眼看汗津津的报名表拍在手心,杨浅转身就走。
  
  "哎,哪去?"楚东的大嗓门亮堂堂,聋子捂住耳朵都听得一个字不落。
  
  杨浅步速不变,那厮果然追上来,杨浅平移一步,楚东的爪子落空:"我说杨浅,你上哪?"
  
  "商服。"
  
  "作甚?"
  
  "买东西。"
  
  "买啥?"
  
  杨浅长吸一口气,几乎把肺充爆,才压下心头火气:"关你什么事。"
  
  其实原话是:我他妈上哪关你□事?
  
  但为和谐故,杨浅忍了。来日方长,不宜妄动干戈。
  
  但楚东之绝处在于不把人气得归位决不罢休,当事人还一脸天真无辜就差配个背景乐"太阳当头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
  
  老大,现在一年级小屁孩都知道唱"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您老长点心眼会死啊?!
  
  楚东就是楚东,对杨浅周围神经面瘫般痛苦的面部表情视而不见,兢兢业业问上一句:"你去商服到底买啥啊?"
  
  杨浅一口气分成十几回出了。
  
  这厮学法律着实屈才,他该学刑侦啊!保证犯人坦白从宽,积压案件清零,老百姓锦旗送得能当壁纸。
  
  深深叹气,杨浅万般无奈开口:"我去买84消毒液洗手。"
  
  他说完看一眼还粘在手里,软趴趴的报名纸,撇掉。
  
  当然,楚东绝对无法理解如此高深的肢体语言,他只是惊讶于杨浅对于学生会这么个金光闪闪的组织弃之如敝屣的态度,一路追问:"你不报名啦?你咋不报名呢?为啥啊?"
  
  "没兴趣。"
  
  我说组织意味着规章制度,制度意味着体制化,体制化意味着精神控制,你他妈能听懂其中任何一句吗,酸菜兄?
  
  杨浅就这么吊着只巨型拖油瓶晃进超市,还真拎了瓶84出来,只是在其间看到放在架子上的蟑螂药时,着实心动。
  
  杨浅实在是想不通,他怎么就倒了八辈子血霉让楚东粘上了?真是流年不利。
  
  然而稍微让杨浅愣了一秒的,当寝室兄弟提起这茬,楚东居然还替他挡箭。
  
  "那啥,杨浅不喜欢这个,不报就不报吧。"楚东挠着后脑勺,老脸一红。
  
  如果有幸见过黑猩猩腼腆的话,诸位就能体会杨浅此时心境之一二了。
  
  杨浅差点脱口而出:"我喜欢男人,识相的滚远点。"
  
  但终究没说。
  
  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大抵是一个原本恨不得用蛇皮袋装了从马桶冲道废水处理场,还嫌不解气的人,在身边待久了,你居然也就听之任之了,所以说,人么,都是贱的。
  
  一学期过去,新鲜蔬菜逐渐阳痿,蔫成风干萝卜腌咸菜。
  
  天气冷下来,楚酸菜身上总算有点人类气味,此前走在路上,杨浅还总担心食堂后院样的那只掉毛癞皮狗会扑向他身边那厮,搞个认亲,因此曾认真考虑过打狂犬病疫苗一事。
  
  捱到学期末,考试忙得昏天黑地,火车票居然没排上号,只能买晚两天走的。
  
  杨浅反正无所谓,趁此出去泡个吧找个人纾解纾解也是美事一桩。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楚大妈居然也没滚回去,两只眼睛瞪得比灯泡还亮,杨浅被照得要得白内障。
  
  "你不是今天的车票,怎么还不走?"杨浅实在忍不住了,开了金口。
  
  楚大妈显然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回话:"那啥,啊,我签票了。我想等……等你走了我再走。"
  
  杨浅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自己噎死:"你再说一遍?"
  
  楚大妈作害羞状,欲语还休。
  
  杨浅背后一阵阴风,顿有此地不宜久留之感,迅速收拾利索,逃出寝室。
  
  学校附近几条街上的小酒吧生意向来红火。
  
  晚上9点后开场,1、2点HIGH起来。
  
  杨浅在酒吧勾搭了个顺眼的,开场白不错,正要切入正题,裤袋震动,楚大妈的电话驾到:"杨浅,你在哪啊?"
  
  杨浅毫不犹豫掐了,再看一眼今晚的战利品,忽然痿了。
  
  擦,杨浅暗骂一声。
  
  午夜十二点,宿舍外想起敲门声。
  
  楚东抱着枕头哆哆嗦嗦去开门,一见杨浅的死人脸,泫然欲泣地扑上去:"杨浅你真的回来了!!!"
  
  理所当然扑空,杨浅踏着这厮进门,面色不善。
  
  我他妈缺了哪根要命的筋居然就赶回来了?!
  
  杨浅十分之不解。
  
  热辣且混乱的暑假过去,第二学期扯开了他的遮羞布。
  
  杨浅在出站后面对拼命挥着手臂惹来关注无数的楚大妈视而不见,径自拦车回学校。
  
  楚东何许人也,一个箭步冲上来,扳开车门大喇喇一坐,喜不自禁:"你回来啦?"
  
  废话。
  
  酸菜味仍旧无处不在,杨浅摇下车窗,对的车司机道:"去X大。"
  
  楚东兴高采烈干回老本行,开始盘查楚东暑假干了什么、见过几个人、吃了几顿饭、打了几次手枪,事无巨细,杨浅从反光镜里看见司机惊为天人的表情,心有戚戚焉。
  
  所谓大学,不过是在进入社会前,把纯良的高中生们历练成根根老油条,这样进入社会便能处变不惊,不至于动不动就愤青。
  
  因此诸如助学金评定,入党推优,送礼提分,种种事务将大学装点得多姿多彩,再加上个楚大娘锦上添花,杨浅日日沐浴在春风里,行走在阳光下,过得惬意无比,若是某天快活得有频死感了,就翘课去市里博物馆换换空气。
  
  只有看见有机钢化玻璃罩子里那些沉积了岁月的物件事,杨浅才有一种我他妈原来是个人的感觉。
  
  而不是处处跟着□走的动物。
  
  民法课上那个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男人在引出这门课时,说人的本质是动物,因此人的本真也可以叫做□,它是以自身利益最大化为根本目的,如果不加以控制,社会将走向崩塌。而法律就是链条,民法则是规范社会关系中私人间权利务关系的法律,它移自日本……
  
  在那门满堂课充斥着那个男人(姓什么来着?张?陈?又好像是沈。算了,管他呢。)对法律的意淫和歪曲的课上,杨浅也就觉得这句话还有点道理,并且他也只听过这么一堂课,便明智地决定以后只要是那个男人的课,一律翘掉。
  
  杨浅从博物馆慢慢走过,从远古、夏商、春秋战国、先秦、两汉一直走到明清馆,只有那些古董身上厚重的历史才压得下现代人心头的浮躁。
  
  楚大妈多次强烈要求陪同参观,杨浅严词拒绝――"你进去就出不来了,过两天城市日报上就会刊登大标题《蓝田猿人活体标本巡回展》。"
  
  楚大妈表示不能理解,杨浅懒得费口舌。三年一代沟,大一和研一,楚东和杨浅,合着就是一东非大裂谷。
  
  世界上只有艺术和体育无国界,楚东棱角分明刚硬不屈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造就了一副健硕的体魄,使他对艺术的造诣多年来止步于学龄前水平,但在足球场上却总是能力压群雄,技惊四座。
  
  他不仅脚法细腻,跑位和抢点意识更是一流,每每到了足球场上,大汗淋漓的一场球下来,杨浅才惊觉此人与自己竟是一个世界的物种,有时候看着他精巧的盘带,略带调皮的脚后跟传球或是极具挑衅意味的人球分过,都不得不深感造物主之幽默风趣。
  
  球场上的楚东有很多坚持,坚持球衣上印10号,坚持踢九号半的位置,坚持以个人技术取胜而不是长传冲吊,甚至曾经一度坚持留着辫子,像他崇拜过的那个神一般却又毁誉参半的忧郁王子,罗伯特・巴乔。
  
  杨浅的位置是守门员,多少有些被动,而楚东则顶在前面,如同永动机般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攻破对方城门。
  
  一次次地抬脚,铲射,吊射,大力抽射,面对因为自己的汹涌攻势而日益强大的对方后防线,注定进少失多。
  
  在射失皮球时,他总会默默地双手叉腰站在对方球门面前,留给杨浅一个黯然神伤的背影,那时候杨浅便会蓦然滋生出一种错觉,大概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这个男人和巴乔,还真有几分相像。
  
  一晃大一就这么化成一滩清水,默默流逝了,在你还没来得及回味的时候。
  
  却也只能朝前看。
  
  大二也平淡无奇,牛皮糖如影随形,只要杨浅出去找人纾解,楚大妈就跟养了青春期小娃的苦命娘一样,恨不得给杨浅请一个加强连的保镖,再在他身上安个针孔摄像机。
  
  以至于日积月累,杨浅养成晚上出门把手机调静音的习惯,即便如此,还能在轰鸣的酒吧音乐中产生幻听,总觉得裤兜里的手机整晚整晚帕金森。
  
  那日杨浅嘴欠,不小心吐露第二日是他老人家大寿这一喜讯,随即被敲诈一顿好酒――这就是□裸的兄弟情。
  
  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当你裸奔的时候还是需要这些爪子来帮你遮住关键部位的。
  
  饭局定在学校小吃街上某家炸串既便宜又好吃,老板娘还特别风骚(杨浅私下里觉得那婆娘胸前那两部分就像挂了两只麻袋,尤其夏天特别具有攻击力,就像AMOS的自行迫击炮)的小店里。
  
  莘莘学子如狼似虎,四个人六大盘菜,全是肉,见不到丁点青头菜,要了两箱哈啤,每人垫吧两口菜,先吹了一瓶。
  
  杨浅名字一看便知,是个量浅不扛灌的,一瓶下去头立马就沉了,痿在一旁老实吃菜,索性自己寝室,吃肉为主,抄起筷子吃得溜干净,杨浅一看,有添盘子的架势,忍着恶心叫来丰腴的老板娘,每人上了十串羊肉,十串牛肉,五串鸡心,五串蹄筋。
  
  老板娘拧着一身圆滚滚的肉袅袅而去,寝室那俩瞅得目不转睛,啧啧道:"靠,这才够味!"
  
  杨浅一低头险些吐出来。
  
  楚东却神神叨叨,在包里一顿翻腾。
  
  "找啥呢?套子?"一兄弟撕扯着肉串问楚东。
  
  楚东手一抖,又从包里抽出来,消停了。
  
  一顿饭吃到9点多,四个人划拉着S线回道寝室。
  
  杨浅在洗漱间洗脸的当口,楚东摸进来,杨浅洗到脸上泡沫,一甩头,一堵庞然大物遮住洗漱间顶灯大半光,杨浅悚然:"干嘛?"
  
  楚东嘿嘿干笑两声,从背后拿出个东西:"那啥,生日快乐。"
  
  杨浅倒有点意外,下意识地接过来,差点把它砸回去:"这是什么?!"
  
  楚东间歇性口吃又发作:"那,那啥,你一个人总,总往外面跑,我寻思着,这样你不是那啥,安全点。"
  
  杨浅大怒:"那你不如送我套子!"
  
  楚东委屈:"那个太便宜了,送不出手。"
  
  杨浅低头看那只防身电棒包装盒,想到外出419时这玩意被运用的无数可能,估计花样百出间,唯独没有防身这一项。
  
  杨浅实在想不通,楚东作为一个法律系保研生,为何对社会的黑暗面认识如此不透彻,根正苗红,真可谓素质教育的成功范例。
  
  时间如钞票,扛不住一个花。转眼大三也临近期末。
  
  杨浅正在宿舍收拾行李,楚大妈又期期艾艾蹭过来,施瓦辛格的体格愣让他跳出狐步舞:"杨浅,那啥,你实习点找了没?"
  
  杨浅此时早已被磨平脾气,开口就是:"大哥,一条龙服务也不用这么周全吧?老子好歹也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啊!"
  
  楚东低声下气:"那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这有个不错的律师事务所,真的很不错啊兄弟!秦曙光你听过吧?他跟人合开的,合伙人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你也上过他的课。我估摸着你能愿意去,实习条件也不错,要不你看看……"
  
  "秦曙光?"
  
  楚大妈猛点头。
  
  杨浅思考一秒钟,果断地给楚东这个天大的面子。
  
  楚东脸上开出朵狗腿的花。
  
  杨浅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不是也在那里实习吧?"
  
  楚东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当然在啊!"
  
  杨浅抬头认认真真看他一眼:"楚大妈,你不去幼儿园带孩子,真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
  
  楚东兀自沉浸在喜悦中,此刻估计放《我的太阳》他都充耳不闻。
  
  楚大妈晃出去后,杨浅看着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拉开抽屉看有没有落下的,正好瞥见犄角旮旯里那只电棒。
  
  连包装都没打开,没早八百年被丢出去实在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拿出来掂了掂,还挺沉。
  
  大三下学期末,学生都忙活着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家里搬,杨浅看一眼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和撇得满地的杂物,自嘲一声,把东西丢在床脚。
  
  等收拾完了,杨浅抽出门后笤帚,把一地废物大概扫了扫,正拎了垃圾袋往外走,碰上楚东提着午饭回来:"都收拾完了?"
  
  "嗯。"
  
  "你东西还真不多,我见老二老三都成箱成箱的扔。"
  
  "我这人恋旧,有年份的东西都舍不得撇。"
  
  "恋旧的人重感情,嗯,好事。"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先回去了,等你一起吃饭啊!"楚东扬了扬手里的饭,转身进门。
  
  杨浅应着,抬手把垃圾袋扔进大垃圾桶。
  
  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那感觉就像和情人最后一次ML,明明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来对待了,结果却短得像早泄一样,还没回过味,就莫名其妙的过去了。
  
  后来,楚东回忆起自己的研究生生活也是这么一种要死不活的体会,那时候的杨浅,或者说披着杨浅那张皮相的那位仁兄,反正管他妈的是什么,开口闭口管楚东叫"壮士"。
  
  "楚大妈"这三个字,就像男人的第一次一样,一去不复返。
  
 
作者有话要说:换个视角,欢乐一下,跟主线没什么关系,就是个独立的小故事。
下一章还是个番外,下个番外是交待剧情用的,因为第一人称视角太窄,怕大人们看着头疼,故此安排,下个番外结束后恢复主线。
感谢各位的留言支持,因为在下码字时速再创新低,苦不堪言,看留言成了每天最大的乐趣……
番外・朝天宫古玩市场
  仿佛万物静止的夏日午后,蝉叫声带着几分无力回天盘旋在这座城市的顶端,一幢普通民房屋檐下的摇椅上正躺着一个身着蓝色T恤灰色短裤的少年,从扮相来看,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
  
  少年正专心地捧着一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细心研读,他的表情因笔记本中所记载的内容而呈现出时喜时忧的跳跃性变化,读到兴起处甚至手舞足蹈。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少年入戏了。
  
  二楼的空调室外机正不断地向下滴水,水珠混着空气中的干燥炙热在将要蒸发之前奋力溅落在少年的球鞋上,但他浑然不觉。
  
  那本笔记本是他已被超度的爷爷留下来的,自偶然从家中旧物里找到,便被他视若珍宝。
  
  这本已经被他翻了无数遍的册子,内页暗黄不堪,边角还向内微微卷起,充分彰显了他对此物的超常规热情。
  
  少年的爷爷是个深藏不露的民间古董收藏家,六十年代被错误地打成右派,冤死在改造农场的牛棚里,本来他们家是也免不了一场喜气洋洋的带有打砸抢性质的抄家活动,好在他父亲――也是家里的老幺――心思活络,主动断绝了父子关系划清界限从而拖延了时间,又暗中找了条渠道将家里剩的一些藏品运了出去,才避免了这场大规模的文化清剿。
  
  待少年出生之时,家中光景已不复从前,几个叔叔一门心思奔向了祖国南海边的那个圈儿,响应改革开放政策下海经商,生意做大了便在当地落了户,渐渐地也就不大联络了。
  
  而他的父亲在经历了丧妻之痛后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将仅剩的一点藏品悉数变卖赔了个干净,因此他的童年过得不可谓不艰辛,好在他生而积极乐观,八九点钟的太阳普照四方,最终感化了他失足的父亲,靠着从他家老爷子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套听声闻味辨真伪的堪比八级技工的本事,做起了古玩生意。
  
  少年正读到兴头上,突然一只拖鞋从天而降,直逼他天灵盖而来,好在他身手矫健,躲过一劫。
  
  伴随着这个自由落体运动一起降临的,是中年男人的声音:"儿子哎,替爹去趟市场,你爹来大姨妈了肚子疼!"
  
  少年无奈地合上笔记装进背包里,仰着脖子喊了一句:"回头出了门别跟人说您是我爸成不?"说完一步跨上倚在墙边的二手变速捷安特,向着朝天宫的方向奔去。
  
  朝天宫,江南现存最大的一组古建筑群,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它的所在地古称治山,据传为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冶铁铸剑的场所,而后历代君王都喜好在此建寺筑殿,到了明太祖老朱定都建国,也不能免俗地将其翻修重建,更名朝天宫,使之成为金陵城规模最为宏大的道观。
  
  由以上种种介绍看来,朝天宫的确是个历史悠久古韵浓郁的好地方,也着实是您居家旅行,求子赶考,烧香拜佛,毁尸灭迹的必去胜地。
  
  不过它本身跟这个故事,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朝天宫古玩市场。
  
  俗话说的好,北有潘家园,南有朝天宫。
  
  不过同京城的潘家园比起来,朝天宫古玩市场明显要得萧条许多,加之最近上面的人扔下一本《文物法》,重重地砸在各大小摊主店主头上,声称法条明确规定古建筑内不得进行经营活动,有关部门更是决定拆除朝天宫一进内的大棚和摊位,一时间整个市场内部人心惶惶,古玩市场一度面临消亡。
  
  少年也不落锁,只将车扔在一片阴凉处,便转身闪进了店铺。
  
  老式电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扇着几缕热风,正值中午,无人光顾,整个院子都寂静异常,少年将包扔在玻璃柜台上,敲醒了正趴着午睡的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乙:"屁韬,天亮了!"
  
  "杨浅?"屁韬从昏死中渐渐苏醒过来,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及时地擦去嘴角将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问了句:"你爹又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了?"
  
  杨浅沉重地点点头,然后勾着屁韬的脖子说:"屁韬啊,我下周就要出去念大学了,老头就交给你了。"
  
  屁韬抬手抹出一脸谄媚的笑:"那什么,涨工资不?"
  
  杨浅想了想,果断遥指面前货架上一排排的瓷器:"随便挑。"说完便钻进角落里,又重新翻开那本笔记。
  
  屁韬望着满墙的高仿,泪流满面。
  
  指尖一触及到那泛黄而久远的笔记内页,杨浅便觉得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伴随着这种满足感一同升腾而起的,还有对奇闻异事的向往与憧憬。
  
  不出半个钟头,虚掩的店门被大力推开,进来的背包客打断了古玩店暂时的平静。
  
  杨浅合上手中的笔记,抬眼打量着面前这位来客,三十来岁,身材中等,长相虽显得过于平常,五官扁平而粗糙,豪无出彩之处,然而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教人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杨浅感到有些不舒服,便将视线又移回了手中的笔记之上。
  
  那背包客将厚重的登山包扔在柜台上,紧接着直抒胸臆:"小兄弟,向你打听个人。"
  
  屁韬点了点头,热情招呼道:"打听什么人,您说话。"
  
  背包客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杨浅,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你们金陵的杨万乾,认不认得?"
  
  杨浅皱了皱眉头,又忍不住抬头多投了一眼,心想着省内几乎全是平原地貌,这一身打扮略显怪异,如果不是刚从山区赶来,便是有着什么特殊的目的,他在暗中朝屁韬摇了摇头。
  
  屁韬立刻会意,笑着说:"这位老板,实在对不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看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咱店里也有不少藏品,您要不看看?"
  
  背包客显然对满墙的高仿毫无兴趣,只匆匆地扫了一眼,便说了句不认识就算了,紧接着拔脚遁了,像是急着赶去下家。
  
  屁韬凑到杨浅面前:"他说的这个杨万乾是谁?"
  
  杨浅垂了眼皮不再说话。
  
  "诶?不对啊杨浅,你不是说要报考古专业?"屁韬手里捏着从杨浅包里不幸滑出的通知书,"怎么是法律?"
  
  杨浅头也不抬:"那是老头的想法而已,我反正是没打算回来继续捣鼓这个赝品店,现在的我啊……"他放下笔记,抬起食指顶了顶脑门,"这里想的都是出去了就别回来了,我出去要做大事。"
  
  "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律师,或者……检察官什么的也行,总之是主持正义的人。"
  
  "那也没必要出去啊,咱这里也不是小县城,多少是个省会,就在家附近念书不好么?"
  
  杨浅笑了:"所以说老头交给你了。"
  
  二人正说着,店门又被推开,不过这次的力道明显小了许多,来人也较之前那个背包客看起来清秀许多,他摘下墨镜,朝杨浅淡然一笑,唇角弯成一个精致的弧度:"哪位是老板?"
  
  杨浅朝屁韬努了努嘴:"他是老板。"
  
  屁韬心中不满,但也只能应着。
  
  男人态度很好,立刻将目光转去屁韬身上:"老板贵姓?怎么称呼?"
  
  屁韬似乎不很喜欢面前这个长相俊秀的男人,因为他觉得此人周身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于是冷淡地说我姓屁,您看着办吧。
  
  男人并不介意对方的反应,依旧保持着微笑:"我想问您打听个人。"
  
  屁韬立刻接道:"杨万乾是吧?不认识!"
  
  男人微微诧异:"怎么?有人来打听过了?"
  
  屁韬点点头:"前脚刚走,您后脚就跟来了。"
  
  男人便不再多问,正准备告辞时又像是想起什么,他凑近杨浅说了句:"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咱俩很有面缘。"
  
  杨浅一愣,随即笑道:"或许吧。"
  
  他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想,这回真碰上一个世界里的人了,不过,很多年后,当他站在这个男人的床前时,心里想的,却是能成为他。
  
  此为后话。
  
  屁韬忍不住问:"今天真是撞了邪了,这个杨万乾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一个个都来打听?"
  
  杨浅复又坐回角落那张藤椅里,漫不经心地说:"我爷爷。"
  
  "你爷爷?"屁韬大惊,"你爷爷不早就去了吗?"
  
  杨浅点点头:"所以我其实倒很想知道他们要去哪儿找我爷爷,是不是也能捎我一程。"
  
  屁韬又摇着头说不对啊,我记得你爷爷叫杨建国来着。
  
  "原来是叫杨万乾,后来嫌这个名字地主恶霸气太重,五六年以后改的,怕被当成地主错批了。"杨浅无奈地笑了笑,"结果还是没逃得过。"
  
  屁韬一脸迷茫:"那两个人找你爷爷做什么?"
  
  杨浅摇头:"我不太清楚,这事儿最好回家问问老头先。"
  
  虽是这样说着,杨浅心中却免不了滋生出种种疑虑与猜测,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屁韬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
  
  晚饭桌上,杨浅跟老头说了这事儿,他爸听完之后默默地闷了口原浆酒,又默默地夹了一筷子烧鹅,最后默默地看着杨浅脸色由红转黑,才淡淡然开口道:"这几年找老爷子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估计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
  
  "什么事?"
  
  "还记得你翻出来的那本老爷子的笔记吗?"
  
  "何止记得,我天天看,里面不都是些杂文随感奇闻异事什么的,难道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儿子哎,用你那充满智慧的大脑仔细想想,要真是什么机密的东西,能让你这么容易就翻到?"
  
  杨浅张了嘴合不上:"您什么意思?"
  
  他爸敲开一只咸鸭蛋:"老爷子的笔记有两本,一本日记,一本书摘,给你翻去的那本是书摘。"
  
  杨浅心里有气,知道老头子成心作弄他,无奈又急着想知道下文,只好耐着性子问:"那本日记在哪?"
  
  他爸见他这副急又急不得的模样,暗自忍了笑,调侃道:"迟了,中午我让收废品的老王秤去卖了。"
  
  杨浅猛地拿拳头敲在桌面上,过了片刻才幽幽地开了口:"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人类天生具有弑父情结,从一出生,他就注定要和父亲展开斗争,以摆脱被统治、被支配的地位,争取独立自由的权利,进而掌握家庭的主导权和社会的主动权……"
  
  他爸一口白酒喷在桌上,一面咳一面手指天花板:"就在我床头柜里。"
  
  杨浅扔了饭碗就往楼上奔,他爸看着他的背影,独自慨叹:"鸭子肥了茭白壮了,一眨眼小青年都长成流氓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杨浅挺麻溜地从他爹床头柜里翻出那本笔记,与自己手头那本样式相同,颜色有点区别,他像得了至宝一般坐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页页朝后翻着。
  
  这本日记是从一九三七年南京沦陷开始的,断断续续记了近十年,大多是对国仇家恨的发泄,杨浅翻了十几页,渐渐觉得有些耐不住,便又翻去了最后。
  
  一九四六年五月一日
  
  因政府发�还都令,预定四日后凯旋,故我与西康之颠沛流离,总算将告一段落,我曾经于她说过,战乱之事总归不得持久,起初她还坚持与我争辩,而后便也淡了,到如今,也只说政府有恩于我们,其他的不作议论。
  
  但我又总有忧虑,如今�弃了老调子,旧文章也不大写了,王静安亦北伐时殉了清,有朝一日,新社会必将容不得旧文化,彼时一场浩劫,便也总是免不了的罢。
  
  这些暂且不谈,说得太多,西康便又要怪我多事。
  
  昨日偶遇老格,约我明日去他家,有些年未见,他竟胖了,许是发了国难财,许是靠�品�了些外国人罢。
  
  一九四六年五月二日
  
  今日在老格处见到两位所谓的行家,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我最知道不过,定是他两位老表,合起来�我罢了。
  
  期间说到叁月份戴老�坠机的事情,说什么从岱山当场抢到的神物,依我看,恐怕是哪家破砖窑烧出来的�品罢了。
  
  申报我也读了,只有一把孙殿英倒出来的九龙宝剑,哪�来的琉璃盏?
  
  一九四六年六月四日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早晨起床时便有些感觉,却分明说不出。
  
  问了西康,她确乎是记得的,但又闪烁其词,只说是回南京的第十日,没有其他。
  
  下午遇见老格,他也回来了,一聊之下似乎乘的同一班车,只是不知罢了。
  
  老格与我曾是同窗,那时亦同念过书――在扬州,回想起来似乎不太分明,但又确实是有的。
  
  之后一齐去了南京,再后来随政府逃去重庆,虽始终在一道,交往倒不甚密切,我总是劝他,现下时局不稳,合该静观其变,不应犯了读书人的忌讳,他总是听不进,交那些朋友,又去骗那些不懂行的无辜人……倒也罢了,如今连我也诓,我大概要与他说清楚,借钱总可以,但万不要找那些籍口。
  
  一九四六年六月五日
  
  今日与几个同乡一道打牌,中途老格差人来找,搪塞了几句。
  
  一九四六年六月六日
  
  老格又来寻我,说是东西已经在他家,要我验一验,我推了他明日。
  
  无论如何,我决计不再借钱与他,明日定将讲个彻底。
  
  一九四六年六月七日
  
  似乎不像是赝品,我已与老格讲好价。先交一部分定金,余下的回去再想办法凑齐。
  
  一九四六年六月八日
  
  西康又与我吵了一回,说是几番动荡,手里头也存不下几个钱,这些随品即便是品相上等,也不过是教人用够的旧物,便应当同旧世界一齐粉碎。
  
  一介妇人,大抵是不懂得古董的价值,我虽不懂行,然而也晓得,倘教外国人收了去,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
  
  但愿老格这次没有诓我。
  
  一九四六年六月九日
  
  老格说上头查得紧,货先暂时存在他家,等风声过去再联系我。
  
  但愿他不是在玩花样。
  
  一九四六年六月十九日
  
  老格定是在戏耍我,十日已过,仍没有动静。
  
  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政府出兵围剿中原苏区,一场内战即将打响,然而老格还是没有与我联系。
  
  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五日
  
  近日来,民盟李仆如、闻友三相继遇害,但老格仍未与我联络。
  
  一九四六年九月十日
  
  老格约我今晚去他家喝酒,顺道取货。
  
  我要如何同西康讲?今日似乎是八月半。
  她大概又要同我闹一场。
  
  杨浅又往后翻了一页,发现余下的都是空白页,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当即冲下楼去找他爸,想问个清楚。
  
  他爸躺在摇椅上,晃着一把蒲扇,不急不缓地说了句:"你是不是想问那只琉璃盏?前两年被我给卖了。"
  
  见杨浅一脸惊讶,他爸又补充说:"老爷子绝对是被那个叫老格的给骗了,什么乾隆随葬品,我看充其量也就是个明朝琉璃厂工人的漱口杯,东西是不假,但价值也不大。"
  
  杨浅在他边上一把竹凳上坐下:"您不是说老爷子是个行家么,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
  
  "行家确实是行家,我跟他后面也学到不少东西,所以翻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也很奇怪,矫情得简直不像是出自他的手。"
  
  杨浅思索片刻问道:"那今天来的那两个人就是为了找那只琉璃盏?"
  
  他爸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
  
  杨浅便又问了一句:"您卖给谁了?"
  
  "杭州一个姓温的学生。"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到了瓶颈期,梳理了一下继续更文,那什么 留言啊!互动啊!同志们!
PS:为神马都要叫我叔,明明是少年来的!(握拳
第十九章
  我一直觉得温检是个实在人,结果蹬了腿才发现这人也没那么实在。
  
  墙上一只印着招财进宝的山寨挂钟正一秒一秒地绕着圈儿往回拨,我俩的脑门上都沁出了汗珠。
  
  老爷子是让辣油给逼的,我是教他那句话�的。
  
  把挑子往碗里一扔,我又追问了一句:"您刚才真没说什么?我怎么听见林寒川三个字了?"
  
  温摩从口袋里掏出块格子手帕冲着脑门一抹,抹完了又揣回去:"我说他年纪轻轻,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莫名其妙地死在私生活上,有点冤。"
  
  他这么回答倒是堵了我没法再问,于是从桌上抽了点卷纸,也有样学样擦了把汗,应了句:"必须冤。"
  
  老爷子没听懂,追了句:"什么叫必须?"
  
  我说没什么,口癖罢了。
  
  老爷子叹口气:"要我说,你们年轻人,总是想得太多,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热衷于没事找事,穷折腾。"
  
  我点头同意:"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不会多想,一种是小孩,什么都不懂,自然不用想,还有一种就是您这样上了年纪的,阅历够智力也够,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参明白,也不用多想。最不得安生的就是我们这些一知半解的小年青,整天瞎琢磨,头发一把一把的掉,也不见得能明白多少,说不定就在往死胡同里钻,还拿自己当根金刚钻头,明摆着就是倒霉催的。"
  
  说完这一通,我便把挑子从汤碗里捞出来,继续喝我的薄皮小馄饨。
  
  余光扫了扫,老爷子似乎很是端详了我一阵子,眼神复杂。
  
  我猜他有点触动,接下来要同我讲些什么,但也不可能是实话。
  
  果然,他再次开了口:"林寒川这个人,还是有点想法的。"
  
  我想了想,说了个字:"嗯。"
  
  他继续道:"只可惜有点好高骛远,这回倒真应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个评价很中肯,我不得不再次表示赞同:"他倒是想坐总书记的位置,也不问问人九大常委同不同意。"
  
  "寒川不想做总书记,他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他自己。"老爷子轻笑一声,"只可惜他到底没能明白,一脚跨过那道门槛,就只剩下身不由己。"
  
  听老爷子话里的意思,他对我的死多少是心里有数的,但又不能说的太明白。
  
  我原先推测温淮远在酒里下药,最后引了旧疾,这点是确凿的,而且他也并没有否认,如果真的只是这样,老爷子即便知道了实情,也断然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只能说明一点,温淮远所炮制的表象背后其实另有隐情。但这个隐情,暂时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回去的这一路上,深秋的凉风不断地灌进我的领口,催出一身寒意,我抖了抖,钻进一辆出租车里。
  
  曙光没料到我会再次敲开他家的门,略带讶异地让了我进去。
  
  家里布局没什么变化,我不太好意思主动要求进卧室,因而也就无从得知那一墙一地的照片还在不在了,曙光到底看开了没,不过依我的感觉,他这人一直看得很开,否则也不至于放爱一条生路放得如此义无反顾。
  
  你不得不承认,感情这东西就像洪水,越是堵着压强越大,唯有耐心疏导,方能有些成效,最后只留下一滩湿漉漉的感觉证明这水确实来过,然而细细回味时方才发现就连这潮湿的水汽也终于要蒸发了去,只留下一片似曾相识的空虚感。
  
  那感情的源头似乎再也无从寻起。
  
  上面那番感想实在太矫情,当我没说好了。
  
  我看着曙光,无奈地感叹道果真是大起大落得太快,高朝还没到来,这边厢就已经软了个彻底。
  
  "找我有事?怎么不去事务所等我?"曙光看着我,心里想的估计是你这是来办正事呢,还是找乐子来了?
  
  不消说,老子今天还真是来办正事的。
  
  重生之后我一直很被动,巧遇秦曙光,遭遇温淮远,这一切稀里糊涂又像是刻意安排,我正是因为太清楚自己是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才处处将计就计,见缝插针,唯独没有主动做过些什么。
  
  有些话信不得,有些事解释不得,有些人即使到了下辈子也再求不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我也总要再试一试,赌一赌。
  
  我望着他,尽量使目光以零度角平射出去:"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中建集团骗取出口退税款的那个案子了?"
  
  曙光又盯了我一阵子,方才干脆利落回了句:"不记得了。"
  
  这种反应,其实早我的预料之中。自我死透了以后,他便开始回避一切刑事案件,起初是不接手,现在是不谈论。
  
  但我没理会他的回应,继续道:"那个案子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中建集团毫发无损倒也罢了,谁能想到检察院竟折进去一个正处长。"
  
  这个案子说白了就是公权力暗中操作的结果,但在当时因为向媒体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所以舆论方面控制得很好,最后对外只给了个检察院批捕处处长徇私枉法的说法,中建集团本身被保护得彻底又到位。
  
  秦曙光看着我,目光又深了几分,最后说了句:"杨浅,我觉得你应该和你的同龄人多交流,你有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同学或者朋友?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一玩,放松放松。"
  
  这话什么意思?字面上看像是在关心我?
  
  "对专业有热情是好事,但也不要走火入魔,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公平正义有时候也要选参照系,因为它们并不是理论上的绝对静止,我知道你这个年纪可能,怎么说,多少有点血气方刚,觉得这个社会非圆即方,但事实上……"
  
  于是我不得不打断他冗长的说教:"林寒川的死可能有疑点。"
  
  他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听着,我是律师,不是侦查机关,就算有疑点也轮不到我来立案,更轮不到你,听不听得明白?"
  
  我平静地说:"我以为你多少会愿意为他做些什么。"
  
  他不再说话,卷起衬衫袖口,翻出盒软中华,抽出一根后将烟盒扔在茶几上,径自走到窗前点上,深吸一口吹在早晨略带湿气的玻璃上。
  
  于是我便知道这一把是赌赢了。
  
  秦曙光心动了,犹豫了,事关林寒川的死因真相,他没法再淡定了。
  
  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我知道能把我林寒川还当回事放在心里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而且事到如今,我无权无势,没能力做孤胆英雄,必须改变思路,调整战略部署,玩玩拉党结盟那一套把戏,比起温淮远来讲,秦曙光无疑要可靠得多。
  
  再者关于这件事,他本身就是个切入点。
  
  就当我心中暗喜之时,他突然回身看着我,又顿了顿,最后指着大门的方向:"下半学期的实习证明我会给你填满盖章,现在开始,享受你的长假。"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又背过身去:"意思就是,你暂时不用来事务所了,林寒川的死,我不会介入,更不会调查。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关系,我只重申一点,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了想还是走到他面前,希望能再做一次争取:"我以为你对他是真心的。"
  
  他望着窗外,笑了:"你肯为他做这么多,想必比我更真心。"
  
  我只好叹口气,在这一股酸味之下:"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你究竟要我解释多少回?"
  
  他点点头:"我相信,因为他不可能在谁下面。"
  
  我有那么点尴尬的感觉,但很快便稀释了。
  
  "那为什么?"
  
  "其实我有点不明白,你现在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也不用再兜圈子了。他为什么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大概以为我对你有那么点意思,以为能借着林寒川这个案子成名?"
  
  原来杨浅小同志心智如此成熟,真教人欣慰。这事儿进行到这份上,我每个细节都仔细考虑过,唯独忘了调查一下杨浅本身,大抵还是因为缺乏自省精神,忽略了当下这副皮囊。
  
  "杨浅,我不得不承认你很有想法,但有件事你从头到尾就弄错了,我之所以主动要留你在事务所,并非出于对你本身的兴趣,而是因为我答应了楚东,帮他这个忙,你也看到了,楚东对你真的是用尽了心思。"
  
  难怪那天在事务所相遇,他假装不认识我,还折进去一个茶杯,只为了讨杨美人一个欢心,不可谓用心不良苦。
  
  "总是演戏也累得很,今天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大家都轻松,你以后也不用来了,不过"他顿了顿,"如果你空窗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没事的时候大家交流交流,我看你这技术还是比较过硬的。"
  
  望着他一脸玩味的笑容,我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接到BJ通知,这文要V了,三天后,就是周四入V,当天会更新3章,大概一万字左右。
我知道会有很多读者因此离开,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虽然说什么诸如"入V是对作者的一种肯定"此类的话我想恐怕没什么诚意,尤其是放在我这样一个更新慢效率低的新手身上,更显得冠冕堂皇,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算了,你们弄死我得了。
V了以后更新速度肯定会有保障,文字质量也是一如既往,剧情走向会宽阔一些,CP也将确定,大概还有不会超过10W字完结,为了圈钱拖情节的这种事我干不来,结局肯定是个好结局。
最后是盗文网站的各位,请手下留情,给各位大爷鞠躬,拜托了。
第二十章
  "这个笑话不好笑,甚至有点无聊。"秦曙光夹烟的位置有点太过靠前,烟头已经烧到了指缝间的皮肤,但他浑然不觉。
  
  我从他指缝间夺下那根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无聊归无聊,但不得不承认,它留在你大脑里,而且一时半会儿还驱不走。"
  
  "连这种反科学的故事都编的出来,你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他用另一只手搓揉着被烫到的那块皮肤,深吸一口气以表达对疼痛的不满,"我虽然本硕博都读的文科,但这并不妨碍我主张唯物主义,骗楚东的那一套你想用在我身上?"他屈起中指敲了敲窗台,"我今年三十五了。"
  
  我说:"我知道,我也三十五了,比你晚八个月。"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的表情逐渐阴沉,语调也控制在一个足够低沉的尺度内,"现在,从这里滚出去,我还可以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我刚刚说什么了,导致他如此动怒?哦,对,我好像把实话给倒了。
  
  他的反应似乎有点儿过,但我不介意。
  
  "要不然你随我一道,再死一回,就能信了。"我绕去他身后的茶几边上,强忍着笑点了根烟,"再说我哪点跟他不像?比如,床上功夫都一样好。"
  
  这话一出,我的流氓本质倒是暴露无疑。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面朝窗口春暖花开的造型,似乎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对,应该说,现在的姿态切换更娴熟了,毕竟这十年的实战经验也不是白积累的,你说对不……"
  
  最后一个对字被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着实有点不爽,但这点小小的不爽远远抵不上此刻周遭气流变化后清晰而简洁有力的撞击感,我猜想,大概在细分到零点零零一秒的慢镜头里,可以轻松地捕捉到我的面部肌肉此刻夸张而极具喜剧色彩的变形过程,对,你没有看错,我的右脸颊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
  
  这股力量正是来自于我身侧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干脆,利落,毫不犹疑。
  
  怎么回事?挺带感的么。
  
  我下意识地抬臂轻揉着暂时麻木的脸颊,竟然陷入了对往事的遥想。
  
  距离我上一次挨打似乎有十来年了――那一回是我爹――一擀面杖敲在后脑勺上,之后他老人家竟淡然地跟我妈流水作业包完了小年夜的饺子。
  
  后来听钟点工小王说,那晚的饺子味道出奇的好。
  
  天杀的出奇好。
  
  我不知道现在过年他们还包不包饺子,也不知道他们握着擀面杖时会不会轻声哼唱"明天你是否会想起,当年你出的难题,也许你从不曾惦记,那个曾出柜的你……"
  
  我睁开眼睛,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正深陷沙发里,罪魁祸首骑在我身上,看架势是打算对我造成连续且毁灭性打击。
  
  我冲他点点头,掏出一个深蓝色绒布盒,不带犹豫地打开送至他眼前。
  
  "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以后有钱了送你一块,切利尼的CELLINIUM,铂金款。"我说,"礼轻情意重,虽然有点晚了,但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偶像剧里的招数虽然听起来过于恶俗但往往行之有效,我想我大概实在是山穷水尽没招可支了。
  
  前天花七万八买了这块表,在夜市花七块八找人刻上了他的名字。
  
  还有当初那句聊表青春疼痛的誓言――至吾至爱,永不分开。
  
  他取出了那块表,对在阳光下细细端详,暗黄而褪色的回忆在此刻显得虚软无力,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虽然这场景看起来有点荒唐,但已经足够让他相信身下的这个人,只能是林寒川,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虚伪是渗进骨髓里的,即便换了壳,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我曾经用着哄过不少人,但却也一直坚持认为秦曙光会是个例外,大概就在无法言说的那片刻之间,事情的本质已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最为原始和彻底的变化。
  
  我自己都不曾料想到有这么一天,真的会拿来用在他身上。
  
  就好像一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经历的梦境,无论重复多少次,最后醒过来还是一无所获。
  
  我望着他,尽量神情复杂,他也望着我,似乎无话可说。
  
  这几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说两句真心话,说一说往事说一说前尘,再顺道说一说这场久治不愈的病。
  
  但到底还是没说出来,不是没机会。其实我根本就没去找。
  
  我说:"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没关系,我明天再来找你,或者我等你电话――"
  
  又是一句没说完的话,七万八的铂金表沿着一条自由而饱满的抛物线飞了出去,清脆地摔落在地板上。
  
  地毯的一角升起丝丝缕缕的焦糊味,我知道那得益于之前我手中弹出去的烟头,而此刻的秦曙光显然没有心情去在关心他家的地毯是不是还完整,因为他正没完没了地拿拳头招呼我。
  
  一种淡漠无声的肢体交流。
  
  我试图破译出他这个动作背后的深层含义,然而震击下的细微麻木混同鼻腔中热流涌出的快感贯彻全身,我的脸大概正逐渐变得扭曲,而这扭曲也成为此刻的唯一诉愿。
  
  草你大爷的,下手这么狠。
  
  忍无可忍之下我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抹去了将要滴在沙发上的血液,漫不经心地擦在他的手背上,我说:"别打了,你看你还没吃早饭就做这么剧烈的运动……不如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多少省点力气。"
  
  "也好。"他的眉毛微微拢了拢,神色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鲜血,没有暴力,没有对峙。
  
  趁他最终从我身上下来的空挡,我去洗手间接了杯自来水浇灭了地毯边缘即将燎原的星火,然后站在客厅中央,静静地看着他从电视下面的矮柜里翻出一包烟丝,一只卷烟器,还有一卷烟纸。
  
  拿出这些,他便坐在沙发上,兀自往卷烟器里倒烟草,卷筒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一圈圈旋转着,手背上的血红色此刻已经褪为一种不新鲜的暗红,或者说,深褐色。
  
  我只好问了句:"大麻?"
  
  他轻轻地舔在烟纸的内侧边缘,拇指指腹顺着烟身的方向刮按了一道使之很好的粘合继而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上上个月出差去云南,问当地烟农买的烟丝,本来想调好了给你送一点试试。"他将卷好的烟递给我,"当时我还在想,说不定这是个机会,我,和你,林寒川,能坐下来聊一聊。"
  
  我有点尴尬地接过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并不急着点燃它。
  
  "我想问问你,这么多年,一个人撑着苦不苦,累不累,有没有哪怕那么几秒钟,想过是不是可以跟人分担分担?"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了这一句,"因为我终于认识到,等你开口,恐怕是下辈子的事。 " 
  
  我不假思索地回应给他一个无奈且嘲讽的笑。
  
  "让我说完。"他阻止了我的回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像堂吉诃德,始终挑战着一个你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即使变得扭曲,怪异,你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肯定和帮助,你只想证明这个世界亏欠你的你一个人就能讨回来。这个毛病上辈子改不了,这辈子好像也没差。"
  
  "到如今再说这些还不是扯淡。"我叹气,"还是别说了,我听着不舒服。"
  
  "树敌太多,死都找不着眉目。"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又顿了顿,"不过你这张脸看着确实有点……怎么说呢――"
  
  我说:"难道你不觉得很实在?"
  
  "纯粹,干净,清透,实实在在,倒反有些怪异。"他摇头,"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你从前那种不知好歹的感觉,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捅人几刀推进重症病房,然后送一纸病危通知下来,天下就太平了。漂亮得太重,反而――。"
  
  我苦笑了一声:"你他妈能不能来几句人话?"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
  
  我又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啊,比温淮远稍微早那么一点。"他又开始卷第二根烟,"你跟他说了实话,却一直想着怎么瞒我――"
  
  "――老实说,你这么干,我心寒得很。"
  
  我拾起地上那块表,用拇指轻轻擦拭表盘,然后揣进口袋里:"什么意思?"
  
  "我一直以为有太多东西阻在你我之间,如果真的有第二世,你大概会改改那些毛病,第一个就跟我把实话捅了,可结果呢――最后一个。"他低沉地笑着,"所以我一边陪你演戏,一边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到了这份上你才想到要跟我坦白的话――我就亲手弄死你。"
  
  脸颊和下眼眶处滞后的痛感正提醒着我,他这话是句大实话。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从我这得不到太多有用的东西。"他捏着那支半成品,无奈地说,"我之所以知道你没死,并不是熟知什么内幕或者真相,而是收到了一张光碟,里面拍下了那晚的全过程――而且那晚温淮远恰好和我在一起。"
  
  我打断了他:"我的死难道不正是因为他?"
  
  他抬了眼皮看着我:"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以为你们那点小动作我当真看不出?你我不说什么,但温淮远――"我说,"他那点小心思存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眯着眼盯了我许久,终于笑出声来:"寒川,你聪明得太久,反而糊涂到这种地步――温淮远跟我从来没有联过手,他也没想过要对付你。"
  
 
作者有话要说:交底了……跪求留言散花
第二十一章
  冰袋敷在脸上,实际上作用也不大,拳头带来的硬伤竟然同大面积烧伤后的痛感相似,麻木后突然觉醒的灼热最为明显。
  
  一只手扶着冰袋,另一只手将光碟推进光驱,我欣慰的发现只需动动鼠标,就能开启一片崭新视角。
  
  这个视角不是属于某个人的――毫无生命的机器以一个完全静止的状态完成了整个拍摄过程,平滑没有丝毫抖动的画面以及正对着床的开阔角度毫不隐晦地揭示了这一点。
  
  杨浅穿的是一件深色T恤加外套,短裤,球鞋,这一身打扮随意得有些过头,就好像刚从球场上下来,不带停顿地就来到我这里。
  
  但事实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在酒吧里遇见他,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他坐在吧台边情绪低落,像是在等人,而且目标似乎并不是我。
  
  林寒川刚从酒桌上下来,已经沾了不少酒,虽然意识尚未模糊,但说话时总带一种云里雾里的颠簸感,连我都觉得颇有点真假难辨的意思,他说:"帅哥我注意你很久了,前几次请你喝酒都被拒了,今天怎么肯赏我这个天大的面子?"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杨浅还算精致的侧脸,嘴角弯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以前我怕你是坏人。"
  
  "坏人?"画面里的林寒川笑得很贱,"我不仅是坏人,口味还很重,恋童,恋尸什么的一样没落下,我劝你还是不要指望今天能活着走出去。"
  
  秦曙光点评道:"要是以换魂这种超科学现象的普遍认同为前提,就凭你这一句,可以立案批捕了。"
  
  我说:"您这是大胆质疑侦查机关的智商?"
  
  他不做声,示意我看下去。
  
  林寒川起身离开了镜头可捕捉范围,我知道那是去客厅拿酒了,杨浅小兄弟似乎不太安生,四处张望了一阵子。
  
  之后他的脸突然在镜头前不断放大,镜头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晃动,不是很剧烈,更像是一种轻微的平移。之后他掏出手机,不耐烦地看了看,又重新坐回床边。
  
  秦曙光问:"那面墙上有什么?"
  
  我想了想:"壁橱。"
  
  "壁橱里有什么?"
  "记不太清了,书,CD,摆设。"
  "你认为这个摄像头是一直就在,还是当晚才有的?"
  
  我又想了想:"应该是当晚才有,你知道――我从来不带人回家,防的就是这个――"
  
  秦曙光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林寒川已经折回了卧室,带着半瓶蓝带马爹利和一瓶依云。
  
  杨浅重新坐回了床边,就连两只脚鞋尖的朝向都跟先前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看过这段回放,任谁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曾动弹半分。
  
  接着林寒川又从床头柜上摸过两只杯子,一只倒酒,一只倒水。
  
  杨浅看了看,说了句:"我要矿泉水。"
  
  我问秦曙光:"你说杨浅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
  
  秦曙光想了想:"难说。"
  
  如果他真的常混酒吧就应该知道,蓝带马爹利有个约定俗成的喝法,一口酒,一口水,林寒川倒出两杯来,当然不是让他选择。
  
  我又问:"这样看来,他知道酒里有问题?"
  
  "酒没问题。"视线还定在笔记本屏幕上,曙光摇了摇头 ,"温淮远后来想办法把那瓶酒拿出来,当着我的面喝了小半杯――而且尸检报告没问题,现场也没有人动过手脚。"
  
  "所以是自然死亡?"
  
  "我也希望有些什么猫腻在里面,但很可惜,没有――所以我说你从我这得不到太多有用的东西,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点头,"当然,超自然元素无法回避,这个换魂过程究竟是过失还是故意,不好定论。"
  
  接下来的场景就跟我开头交代的一样,机械画面并没有捕捉到一些明显超自然的光电声变化,唯一能够看出这是一场换魂的,只有进入新身体的那一刹那我所表现出的疑惑和不适应――第一时间翻出了身份证和学生证。
  
  播放器的进度条停止在我拨了120之后,应该是被人为剪辑过再刻录成光碟寄过来的。
  
  "所以你究竟想知道什么?"秦曙光终于舍得把叼着的那根烟点着了。
  
  我说不瞒你讲,我起初以为是自然死亡,再不济就是麻醉类的药物导致的心脏突发性疾病什么的,没什么兴致往深里查――但今早遇见温摩,本来这事跟他最搭不上干系,但老爷子竟然脱口而出――说我死得冤,这话让我很难受,想必是有些内幕在里头……我如今没什么能力,只好想到请你帮着查查。
  
  秦曙光扔了打火机,吐了口烟雾:"真是这样,你找温淮远岂不是更直接?"
  
  我苦笑一声,心里多少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秦曙光注意到我的尴尬,语气放缓又说了句:"如果真心实意邀请我参加你的调查行动――或者是调查小组,你要怎么命名,103专案组?都没差――但是不是起码同我讲讲实话?"
  
  我想说实话就像那天边一道浮云,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施主你何必纠结于此,但秦曙光的神色很正经,不像是有心情跟我玩:"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寒川我实在不愿信你是那种人――"
  
  我说:"哪种人?吃喝嫖赌贪污腐化,我觉得这都是很珍贵的人生阅历,你是不是羡慕嫉妒恨了?不应该啊律师同志,你们这行当圈钱的本事比我大多了,还圈得义正言辞金光闪闪,就差没在头顶上套个环,强调一下你们这一颗颗纯洁高尚的灵魂。"
  
  秦曙光合上笔记本翻盖,扔了手里的烟头,似乎有起身的意思:"我觉得你还是欠削。"
  
  "草你啊――"我果断地抬手护脸,"别玩了,我说还不行么?"
  
  五年前,我是个副处长,从行政机关平调过来刚满两年,头上压着个正处长,升官发财似乎有点勉强,不过好在我那时候至少算半个正直的人,还没到胆大心细到那种令人发指的份上,也并没有太过强烈的上位欲|望。
  
  谁知造化弄人,好事总是接踵而至,那年年底我头上那位偷鸡不成蚀把米,玩火不当把自己折进去了,有意无意间倒给我铺了条通天道。
  
  我说,你看,这么轻松就上位难免会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我总归要调查调查的吧。
  
  "你也够贱的,查出什么了?就中建集团那个案子?" 秦曙光笑了,竟然笑得毫无芥蒂的,我也终于相信这回我们之间再没什么阻碍了。
  
  我说那是个公权力内部腐化与社会阴暗势力分赃不均的典型,中建是个什么地方你我心里都有数,关键是拔掉他之后上位的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但偏偏是我,这里面是不是有某种暗示?
  
  秦曙光一怔,像是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们不会是让你――"
  
  我欣慰地说:"找我做接班人,这总让我有种错觉,像背后站着一个强大财团的政府首脑候选人,表面上风光无限,实际上就是个木偶,每根线都扯在别人手里,日子真不好过。"
  
  他陷入了沉默,又一次无话可说。
  
  "你说我堕落也好,被染黑也罢,我都不会去辩解,但你如果要怀疑我的出发点――"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表,拽过他的手腕,细致地替他戴上,"我林寒川再不堪,也曾经一颗红心向过太阳……不过――横竖我也非善类,到了这个份上,没指望替自己洗白,我一直想着哪天要阴沟里翻了船,折进去了,倒也是件好事,正好把中建的底子翻一翻,黑吃黑谁都捞不到便宜。"
  
  "你――"
  
  "对,我就这么个想法,破罐子破摔――我原想着自己这身份,多少算演了出无间道,别人怎么看我实在是顾不上,只要我心里能原谅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差不多够本了,是不是这个理?"
  
  看着他堪称复杂的神情,我却突然有些释然。
  
  一直自诩有颗足够强大的内心,即使有什么过不去的,也只当做笑话讲给自己听听,不要太较真。
  
  "这五年来,我始终把自己当做――就像你之前说的――堂吉诃德,我知道自己在挑战什么,也知道逆流而上是一件蠢事,最后还不是被折了弯,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有几分是人性几分是兽性,连那个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变的初衷都快忘记了。"
  
  "所以这辈子带了点没死透的愿望,总想着给自己找回几分人性――"我苦笑着打算结束这番自白,"希望将来出自传的时候,也可以起个名字,叫――我的奋斗之类的。"
  
  他深深地叹息,不知是为谁在惋惜。
  
  沉默片刻,他又开口道:"中建的事情不如先搁一搁,把重心往杨浅身上放一放,即便换魂是场意外,他那晚的出现也有问题,还有这张光碟,是他录下的,但又是谁寄来的?我们是不是应该保留一种可能性――他其实没有死。"
  
  那晚的诡异场景细细想来确实有些毛骨悚然,但因为在当时很多情绪冲击在一起,真实的感觉反而淡化了,于是所有的遭遇都成了可想见的理所当然。
  
  "我会调查一下杨浅这个人,有消息通知你。"
  
  秦律师最后如是总结,我不得不说正中下怀,看来交流没什么障碍,美得很,美得很。
  
  战罢,扔了那只已经化成水的冰袋,说了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回头再联系,我就走了。
  
  铁门拉到六十度的时候,秦曙光在后面说了句:"我知道这话现在说不太合适――表我收下了,但咱俩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我本以为自己会说点什么,但却没有,就这么带着二度失恋的快意,驾云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集团的名字被我换了,省得撞了上头老大的名讳。
留言,积分,靠大家了!――你们懂得。
第二十二章
  学校已经没什么课了,基本都是着急上赶地哄你去实习,方便把就业率往上拔这么几个百分点,我瞧着时间还早,就去听了一节就业指导,上课的是个中年妇女,还兼职大学生心理辅导中心主任。
  
  我跟边上听了半宿,没明白她走的是个什么思路,只好饱含无奈又理所当然的翘了,从后门溜的时候,群众纷纷向我投以异样的目光,使得失去聚光灯照耀的妇女差点没当场更年期发作。
  
  草你们大爷的,都没逃过课啊。
  
  翘了之后又无处可去,只好在两栋教学楼之间晃着。
  
  就这么晃着,真他妈累,但是不晃,人生似乎更加萧条,理不出头绪。
  
  事到如今才想到去查查杨浅本身,未免显得过于后知后觉,但人往往在这种问题上会表现出难以理解的滞后性。
  
  但要我如何开口?难道得满世界地找人问,你认不认识老子?老子以前都干过些个啥?我占着这个实体,却没法深究半分,想想都蛋疼。
  
  此刻脑子里闪过的,必须是那位壮士――身后一抹遮遮掩掩的藏青色,拙劣的跟踪更像是刻意的暴露,我不知道他何以坚持一年四季都穿这种色调的衣服,但这似乎也不是个重点。
  
  我回身问他:"今天没课?也没去所里?还是找我有事?"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又顿了顿才摇头道:"碰巧路过。"这是有话不想说的典型,他一直是个拙劣的演技派,我没拆穿过罢了。
  
  深秋的寒风里,壮士高大挺拔的身躯竟显出几分萧瑟,我望着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竖了衣领,拦了辆的士回家了。我不必过多追问他心里藏了些什么,尽管目前还没有头绪,但迟早不再是秘密。
  
  拿钥匙捅锁眼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有动静,推开门一看,果然是温淮远。
  
  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背脊挺得很直,自从上次在他家把话说开了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就一直是那种没有温度的拒人千里,我不知道这种操蛋的距离感是不是他刻意营造来涮我的――如果他真不是有意想对付我。
  
  所以他来了,他是来做什么的,总不会是来替我做午饭的。而且今天不是周末,公子爷还是翘班来的。
  
  我咳了一声,换鞋。
  
  弯腰再起身时撞上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顿了顿。
  
  "你的脸――"
  
  本来我都忘了,听了他的话再一摸,忍不住又抽了口凉气。右眼眶估计是紫的,嘴角有裂口,动静一打就扯着伤口隐隐作痛,难怪在学校回头率屡创新高。
  
  我平静的说了句:"摔的。"
  
  "摔的?"他又不确定地扫了一遍,甚至很不上路子地拿手指捏了我下巴,"摔成这样,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我握住他的手腕,使之回到应回的位置,并且用了些力道,调和进一些警告的成份:"后空翻三周半接转体七百二十度,想学?"
  
  他淡淡笑了一下,点到为止,没没说什么,随着我进了卧室。
  
  "今天不用上班?"我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年纪轻轻学人翘班,你敢不敢不学点好的?"
  
  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了句不相干的:"请你吃饭。"
  
  我说:"家里现成的。"
  
  这话我是拿来诓他的,家里什么都没有,但我不想跟他吃饭,这里面原因很复杂,拎不清爽。
  
  他不经意地从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说了句:"我听我爸说早上遇见个学生,聊得挺投缘,还一起喝了碗馄饨。"
  
  我推开电脑翻盖:"对,喝了。" 
  
  他又说:"然后打车往东去了――找了你老相好?"
  
  我按了开机键:"对,找了。"
  
  他若有所思地合上书,说了句:"原来你是这种口味。"
  
  我一口气噎住,摸了摸嘴角,眦了一声,硬着头皮承认:"对,我一直重口味。"
  
  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仅限他这么干,你要想试一试的话,我保证你们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淮远踱了两步,在床边坐下:"他都跟你说了?"
  
  我说:"对,说了,你们玩儿我玩儿得挺开心,下一步什么打算?"
  
  他点点头:"请你吃饭。"
  
  我说吃饭可以,你先告诉我你爸说我的死得冤,这是为什么?
  
  他怔住了:"为什么?"
  
  我有点好笑:"你这是回音?"
  
  "他真这么说了?"
  
  我转身看他:"温淮远,不如我们就这么耗着,看看谁先忍不住把实话捅了,反正这辈子你活得更久一点,在寿命上我占优势,不在乎跟你耗。"
  
  他眼神里添了几分疑惑,对了,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
  
  "实话?"
  
  "对,实话。"我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你到底图什么?报复?三年前我做了不该做的事――维持正义?反腐倡廉?你总要给我个合适的理由,否则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你会阴魂不散地跟在我周围。"
  
  "从头到尾你给过我说实话的机会么?"他翻出包烟,抽了根递过来,"寒川,你总是很有道理。"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苏烟。
  
  本地人很少抽苏烟,大多数会选择中华和利群,我这个随性,什么都能凑合,只是在口感上更倾向于苏烟的清香绵顺,不过因为抽的少,这个喜好也很少有人能摸到。温淮远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拿苏烟?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他也喜欢这种口感――烟中德芙,丝滑柔顺,绵延千里。
  
  我接过含着,不说话。
  
  他叹了口气说:"你仔细想想,这些事情全都是你一个人的猜测,我有主动说过半句?你的话字正腔圆言之凿凿,我有半分反驳的余地?――你有时候就是太主观,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一根烟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纯白的烟身衬得他的皮肤更加清透白皙,他习惯性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是绝对正确不需要修正的?"
  
  我说爷您谬赞了,我还没到羽化升仙的地步,这六十年来也就有那么一个人觉得自己是绝对正确不需要修正的――尽管他给社会带来的不可磨灭的灾难――但此等境界还是我辈仰望而遥不可及的。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而我看着他的脸不禁有点发憷,从早上的秦曙光,到现在的温淮远,他们都试图向我灌输一种团结力量大的传统思想,我觉得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九零后,我不能这么主流,于是我说:"淮远,有些事情你帮不上忙,甚至――我都不知道你是想帮我,还是毁我。"
  
  他站起身,逼在我眼前:"你跟秦曙光都说了。"
  
  我说对,都说了。
  
  突然间他伸手扣着我的后颈,将我往他面前拽了几分:"为什么?"
  
  "你最好停下手上这个危险的动作。"我尽量平静地说出来,"年轻人好奇心太盛不是好事,说不定会导致内分泌失调。"
  
  他松了手,抱臂站在我面前:"我休了年假。"
  
  我依旧叼着那根烟,过滤嘴快被咬扁了:"休年假找你分管领导批,找我有球用。"
  
  他掏出火机给我点上:"我陪你去趟南京。"
  
  我吞了口烟雾又吹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南京了?"
  
  他点烟的动作很特别,即使在没有自然风的情况下也依旧是一只手擦转轮,一只手围火:"三年前我从南京一个姓杨的古董贩子手里买了只琉璃盏。"
  
  琉璃盏?
  
  哦,琉璃盏。
  
  册那,琉璃盏!
  
  他淡然地说:"那个人,是杨浅的爸爸。"
  
第二十三章
  我说那只琉璃盏就是我家壁橱里的那个?
  
  他点点头,如假包换。
  
  我说难道那是个上古神器,你坑爹呢?我是个很彻底的无神论者,之前也说过,不信邪,因为种种亲身经历告诉我,正不压邪。
  
  温淮远不说话,掐了我正叼着的半根烟:"你去楼下代购点买车票,我做饭,不耽误时间。"
  
  我想了想说,要不你去买票我做饭好了。
  
  他正在我面前,冷笑了一声:"你做饭?你拿什么做饭?"
  
  我说这个不要紧,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到处都是食材不是么?
  
  他突然来了兴致:"你打算做什么?"我瞧着他眼里拔地而起的兴致,深叹这一个公务员无心工作,倒对做饭感兴趣,究竟是中国司法界的幸还是不幸呢。
  
  不过幸与不幸间,我都不会跟他好好说话的,因为我突然觉得,口头上的优势也能扩大战争胜利的态势。
  
  我说我的菜式很独特的,三代单传,传女不传男,我这是从我妈那儿偷学来的。
  
  温淮远看了我一眼,拾起一边的外套,出门了。
  
  我上网查了查天气,本打算订个酒店,但电话扔过去前台小姐说没有标间了,我想了想横竖就淮远一个人住,自己肯定是要在家里住两天的,
  
  只不过不晓得他爸好不好处,于是就定了间大床房。
  
  温淮远回来的时候我叫的外卖也到了,我给他开门,看着他换鞋,真他妈狗血的感觉,公子脸上的平淡不惊,换鞋时的寻常自然,就好像咱俩已经同居了很多年。
  
  我说温处长,这么点小事还亲自跑一趟,是不是有点不值当?
  
  他点点头:"是不太值当,但保险。"
  
  两个人跟一张饭桌边坐了,我是实在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汤,往沙发上一躺,开开电视看新闻。
  
  天朝台的新闻就像一副老太婆的假牙,尽管嚼得活色生香,但全是假的。
  
  温淮远坐在桌边,吃出一片静默,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三次元过。
  
  近十年来除了叶丹青这个未婚妻以外,实际我也想过身边能有个人,住在一起过过日子,有人做饭有人收拾,还能长期解决生理需要,不用出去找,倒也合算,但就像我之前提过的一样,一枚硬币,正面是个1,反面是朵菊花,这说明事情的好坏总是对半开的,我的小情人可能不一定能满足我的生理需要,他可能只是对我有非生理上的需要――实际我从秦曙光以后就再也没信过谁能长治久安地同我生活在一道,无处不在的怀疑与不信任,充斥在生活的每个罅隙之间,我曾经为此咨询过心理医生,他们称之为病态怀旧心理,但我觉得这完全是扯淡。
  
  我怀念谁呢?秦曙光吗?
  
  已经淡成背景音的温淮远突然开口:"你真的跟你老相好说开了?"
  
  我说,嗯。
  
  他说,那你们是打算重新开始了?
  
  我没说什么,老子花了七万八换了句咱俩不可能了,换你你说得出口?
  
  见我不搭腔,公子以为我默认了,便说了句:"恭喜你啊。"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情绪。
  
  我只好答了句同喜同喜。
  
  天气是个好天气,太阳照射的角度明显有了折痕,深秋快完结了,我心头涌了些伤感,为什么,可能是为了我逝去的中年时光,也可能是因为我又迎来了该死的疼痛而明媚忧伤的青春年华。
  
  我租的房子紧挨着上城区政府,离西湖挺近,离城站也不远,多种交通工具,任君采颉。
  
  出门的时候我学时下小青年,往脖子里卷了根条纹围巾,温淮远看了一眼很不理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把袜子系在脖子里。
  
  这个问题问的很有意思,充分体现了这个时代不变的价值取向和不断变化的潮流。
  
  我说我们坐公交去城站吧,也不远,就几条街,温淮远说,不,我买的是汽车票。
  
  我很不爽,我说你买汽车票干蛋呢?他笑了笑说,因为几班动车都没有连坐的票了。我心头有点热,但是压了下去,什么都没说,拦了辆的士,往东站去了。
  
  坐车我喜欢坐前排,跟司机扯两句有的没的,关心一下民生。
  
  但是今天我已经拉开了前排门,却在想了想之后又推上了。
  
  "往里面坐一格。"我对温淮远说。
  
  "挨这么近干蛋?"温淮远对我说。
  
  我很欣慰,作为一个前辈,我还是有所授业的。
  
  到南京的时候刚刚好六点,天黑得有点微快,中央门一片混沌,像是宇宙大爆炸初始,又像是盘古开天辟地那会儿的景象。
  
  我问温淮远上次来南京是什么时候,他想了想说,三年前。
  
  其实我三年前也来过一回,但我不想说。
  
  那回我是来干什么的?找一个叫杨万乾的。他姓杨,我也姓杨,有点意思。
  
  我又问他现在去哪,是不是直接回杨家,他说,这个不急,我们先去逛逛。
  
  温处长休了年假,陪我来到了古都金陵,就是为了逛一逛?
  
  我说去哪逛?先去酒店check in,然后再逛行不行?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说,我看行。
  
  一间大床房,他拿起茶几上的收费安全套,问我:"少女之恋?怎么样?"
  
  我把包扔在椅子里:"去逛一逛。"
  
  淮远愣了一下才说,好。
  
  为什么要出去,可能是我疑心病太重,要找个确保没有其他人的地方,把一些事情问问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韩少腔比较适合我。
第二十四章
  在我将要打开客房门的时候,一只手牢牢地扣住我的腕骨,并且用力地向回拉,我转过头,正好撞见温淮远的脸,表情凝重。
  
  "别出去,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我转过身,甩开他的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姣好的面容,修长的身材,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闪烁感,唇角是一抹淡然得有些漫不经心的笑,被甩开的手静静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搭着盥洗室的门框。
  
  我说:"这里没有办法让你我都说实话。"
  
  "我从来没指望你能说实话。"他的眉毛微微拧起,"你可能已经习惯了靠假话过日子,你的假话不单单说给别人听,甚至也说给自己听,久而久之――"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又顿了顿,"你生活在一个独立的世界观里,你相信自己编造出的谎言,并且像上了瘾一样不可自拔。"
  
  我认真地回答他:"有点意思。"
  
  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所以也应该能猜到我的反应,因此我就不太明白,他浪费这个时间和精力究竟为了什么。
  
  "但是,我今天愿意向你交个底,省的你总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他反身往里间走,留我在过道里进退不是。
  
  我本意是找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地方,逼他说实话,怎么逼?可以是口头上的,也可以是用强的――比如内秦淮的中央找一叶扁舟,我拿胳膊环着他的脖子然后往船沿动一动,对他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而已。我究竟想知道什么,实际自己都说不太清楚,可能是想知道他跟杨浅是什么关系,因为我在心底,总有个不太光明的猜测,觉得这一切有他一份功劳。
  
  "我跟杨浅认识,也有来往,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他说的很坦然,似乎我心里埋了些什么,都教他给挖开了。
  
  我没接下去,因为着实接不了什么。
  
  他又说:"我想这事如果不说开,你大概永远会觉得我只是个伪君子――利用你,欺骗你,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笑了笑,未置可否。
  
  "寒川,你反反复复问自己在我心中是否当真那样不堪,问得教人烦躁,有时候问出声,有时候含在眼神里,你把那些本应该藏着掖着的事情表达得那么光明磊落,就好像你坏事做遍了,还要展示给别人看,甚至讨个好名声。"他点了根烟总结道,"你这个人的人生态度有问题。"
  
  我深沉兼用心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去你妈的。"
  
  他这些话其实有点意思,但是又有点抓不住重点,感觉像隔靴搔痒,很不给力。
  
  "作为一种批判,你这番话明显缺乏举证事实做支撑,所以很没说服力。"我于是耐心地纠正他,"你应该讲事实抓重点,一一举证,各个击破。"
  
  他点点头:"你最大的特点就是有道理,死的能说活,有的能说没了,总是道理。"
  
  我有点疑惑:"你把我骗到南京来,到底为了什么?"
  
  "怎么能是骗呢?"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吐了口烟雾,酒店的白色窗帘不明显地晃动了几分。
  
  "杨浅有个舅舅,原先是我们院批捕处处长,你应该也认识,叫袁牧,后来因为经济案件折进去了。"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无奈,"横竖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不妨跟你说了。"
  
  越来越有看点了。
  
  "袁牧进去没两年就病死在里面了,杨浅后来找到我,就是为的这件事。"他顿了顿,"可能跟他妈走得早有关系,杨浅跟他这个舅舅感情很好,他也是一直拿袁牧当榜样,所以学了法律,想进司法系统――这是题外话――正因为感情好,所以才觉得进去的冤,死得也不明不白,但是想查却没办法查――"
  
  我有点明白了:"所以就找你帮忙――但你那时候还没毕业吧我记得。"
  
  他转过身朝我道:"他看中我家老爷子的实力,想着能不能把这事提一提,能有个确切的说法。但是我回家问了老爷子,他说这事他管不了,叫我也别插手――后来我听说你也是圈子里的,就想着是不是――"
  
  我打断他:"是不是能帮帮忙?然后你就跟我上了床,想试试我的人品?"
  
  他有点尴尬:"也不全是这样。"
  
  这种场合下我只好冷笑了一声:"杨浅找到你的时候是以什么身份?学弟?校友?"
  
  他又点点头:"差不多。"
  
  我接着说:"后来你发现我人品不怎么样,不但不怎么样,还很糟糕,基本就是恶人一个,所以你才放弃了从我这打开缺口?温淮远,你要我说什么合适?同情心泛滥也是种病,得往早了治。"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我虽然把话说的太直白,没给他留面子,但句句都是大实话。
  
  "为了一个校友,还不至于,既然两边都打不开,我索性跟他实话实说,这忙帮不上。"他摇摇头,"后来他只说有个祖传的琉璃盏在我手里,问我能不能再折了卖给他,我想了想这事既然没帮上忙,也就答应了,总之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我心里疑惑,这下好像是捋出了点什么,但又断断续续,不太连贯。
  
  我问他:"你认为这个琉璃盏有问题?"
  
  他点头:"杨浅完全有这个动机――利用这个琉璃盏在你与他之间制造某种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变化,我不好说。"
  
  见我没有反应,他又继续道:"原先我没把这些连起来想过,知道你死讯之后我整个人都懵了……起初我跟秦曙光都以为酒里会有问题――在没有收到那张光碟之前――所以我把那瓶酒拿了出来――"
  
  我说:"想化验一下里面是不是含了什么致死的微量元素?"
  
  他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而幽深:"没有拿去化验,直接喝了小半杯。"
  
  我心里一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不愿承认不愿相信的事情,总是要在我面前录出它原本的面貌。
  
  我说,那你这是――
  
  他将目光移去别处:"你要真死了,我有什么理由不追了你去?"
  
  我腾地站起身,朝他小腹狠狠踹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以至于接近失控,只知道看着他捂着肚子慢慢站起来的时候,眼底泛起的竟是一丝嘲讽。
  
  我说,你就该死了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肠胃有问题,吊水吃药养病中……
第二十五章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人生的?
  
  是垫着脚尖站在悬崖的最后一寸仍然展望未来的时候,还是被修理遗容推进焚化炉的一刹那?
  
  无法想象。
  
  那么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承认自己傻逼的?
  
  是第一次的错误就培养出了强烈的马克思主义反省精神,还是高举年轻的旗号在偏颇的轨道上一路狂奔直到人生的立秋才明白这条曲线绕成一个圈,指引你回到了原点?
  
  无法确定。
  
  毋庸置疑,你只是凭着本能在往前走,这条路上指引你方向的,是那些若隐若现的优越感,激发着你自尊心的每一寸跃跃欲试的冲动。
  
  十几亿人,你不想活得平平淡淡,更不想一眼看尽三十年后的生活,你每一次的举棋不定都结束在一个坚定的义无反顾上,你比任何人都不甘于平凡,即使你一无所长。
  
  你不敢承认自己是普通的,也不能承认,因为你将再也找不到坚持的理由。
  
  有时候你忍不住会低下头,详细地审视自己的双手,你也怀疑它们究竟能不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向往都转化成现实。
  
  温淮远捂着自己的腹部,依旧保持着那个表情。
  
  他什么都没有说,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而他的眼神却比任何一刻都饱含深意,叫人揣测不定。
  
  这一刻,我站在他面前,明明是满腔怒火,却觉出莫名的寒意。
  
  我习惯了撒谎,在漫长的时间罅隙里,说过太多次的谎言渐渐掩盖了事情本来的面目,尤其还添加进了复杂而细碎的情感元素,使得真实的一切几乎难以察觉。
  
  简单说,谎话说了太多,连自己都信得真心实意。
  
  前一秒我还怒火中烧,这一刻却像吞了满肚子的液氮。
  
  情绪转变的太快,快赶上瞬发了。
  
  我讪讪地转开视线,却仍然试图表现得无所谓。
  
  "要不然……你也朝我踹一脚。"我说,"如果你现在觉得不爽。"
  
  "看起来你好像越来越容易失控了。"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西裤上的灰尘,表情里也多是调侃的味道,"是不是受到了二十岁身体的召唤,情绪波动得似乎略显频繁啊。"
  
  我只是笑了声,然后掏出烟点上,撇开小青年,独自站在窗前冥想。
  
  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十几岁在家里表现出自以为优异的特质,二十来岁到了大学却被掩盖在各种光芒之中,你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渐渐通过不甘于落后来表达,你告诉自己人往高处走,水才他妈往低处流。
  
  你越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与众不同,现实就越是抢着要告诉你,你是多么的普通。
  
  在社会主流价值观的驱使之下,你明明已经站在通往社会的最后一步却始终犹疑不前,直到身边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你越来越容易迷失自己,盘旋在大脑里的永远是别人的意见,你变成一个不会思考的动物,只有不能失败的压力和高人一等的虚荣像根皮鞭驱使你前进。
  
  从前我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这样,后来我才明白,每个人都是这样。
  
  草,就连这一点,我都显得如此普通。
  
  小时候看到反腐倡廉的案例时,我总是坚信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发生价值观深度偏移这么傻逼的事情,因为严格说来我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而是受到普世的价值观引导,这是我认为自己最牛逼的地方,但现在看来,这也却正是最傻逼的地方。
  
  因为普世的价值观本身,在如今的华夏大地上,早已经发生了偏移。
  
  故事总是这么漫长和曲折,我们在等待的,到底是怎样的结局。
  
  "说说看。"温淮远站在我身侧,平视着前方那座似乎正在等待拆除的建筑,"为什么我就该死了算了?"
  
  我有些犹豫。
  
  "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别的……恨我。"他说,"也可能不是恨,而是厌恶。"
  
  "确实。"我不假思索地承认。
  
  "……为什么?"这回他倒迟疑了,像是真的在思考。
  
  "因为你傻逼。"我又说了句实话。
  
  他淡淡地笑了,虽然我知道他心里很可能想弄死我:"难道你不是?"
  
  我点点头,发出了一句中年人的感慨:"是啊,谁没傻逼过呢。"
  
  三十五岁是个很特殊的年龄,可能实际上并没有走完人生的一半,但隐隐中总觉得这是个中点,你不由自主会去反思过去的这一半,再试图折射出即将到来的另一半。
  
  但这时的反思是很致命的,因为人往往会认为这一半是失败的,如果你事业有成,你会觉得疏远了家人导致家庭不和睦,失败;如果你有了稳定的家庭又会后悔过早的成家连累你一事无成,还是失败。
  
  所以你会把这些复杂诱因导致的后悔强加在你尚处幼年的孩子身上,希望能化身一把游标卡尺,以爱护的名义去限定他每一步的走向。
  
  一个传统的专制型的中国家庭就这么诞生了,当然这扯得有点远了。
  
  我为什么要扯这些,原因很简单。
  
  当我二十五岁在工商系统站稳脚的时候,十八岁的温淮远放弃了最初的志愿,报了法律。
  
  当我二十八岁被先走一步的温老爷子连带着平调到司法系统的时候,二十一岁的温淮远开始跟着他父亲出席各种非正式的社交场合,暗中学习官场的各种潜规则。
  
  当我三十二岁荣登副检察长宝座的时候,二十五岁的温淮远在国考和司考两场重量级的选秀活动中力压群芳,获得业界一致首肯。
  
  连我都不得不承认,炮制一个林寒川太他妈容易了。
  
  我对温老爷子素来敬重,育人方面却一直颇有微词。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这些年来,我看着淮远,就像看着自己刚刚经历闻起来还挺新鲜的过去一样。
  
  我不止一次的这么想,如果我会有这么个儿子,肯定一早就给射墙上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打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但那一刻你的眼神……"
  
  "嗯?"我偏过头去看他。
  
  "就像在看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他不确定地看着我,又顿了顿,"……我当然知道活这么一回不容易。"
  
  哦,这下我想起来了,刚才为什么发的火。他好像是说差点为我殉情?
  
  "你要真觉得自己命贱因此怀疑人生或者仅仅是闲的蛋疼所以想寻找极乐世界永恒天堂什么的,我绝对没有一句废话,横竖我又不是你老子。"我从茶几上端来一只烟灰缸,往里弹了两下,"但如果我是你,这么傻逼的事儿纯是干不出来。"
  
  他不置可否地握住我的手,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你就不会为了谁去死?秦曙光呢,为了他也不会吗?"
  
  我噎住了,这他妈是智力问答吗,为什么素来口才一流能把活人说死的在下竟然答不上?
  
  "草,别说这些行不行?慎得慌。"我果断地将话锋一转,"咱俩来这干啥来了,找乐子,还是办正事?"
  
  话音还没落,门铃倒响了,这是个什么情况?神兵天降还是公安部又发严打通知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了一眼淮远,庆幸地想,还好都穿着,没够上扫黄的线。
  
  温淮远被我�地有些莫名,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我讪讪地说:"没什么。"说完便走去门口试图从猫眼窥视来人全貌。
  
  一个穿着中山装竖着大背头的大叔,我心里一惊,我草,这是人大代表暗访来了?
  
  温淮远推开我也看了一眼,之后便直起身子一脸了然地打开门:"正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七天一万五,你们懂得
第二十六章
  人大代表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进门就直奔主题:"同志你好,我是你爸爸。"
  
  听到这话我当即产生了一种想法,这可能真是我老子,因为这风格跟我实在太像了,于是当我再次打量他那身行头的时候,不由怀疑难道这其实是今秋最潮的米兰街头复古风?
  
  温淮远憋着笑给我介绍:"这位是杨浅的父亲,杨文宇先生。"
  
  这下子我释然了,不用装儿子了,但立刻我又警惕了,老头子这回不会是来问我要儿子的吧,于是我赶紧对他说儿子没有,要命一条。
  
  温淮远不动声色的提醒我:"你不是有个儿子在丹东呢?"
  
  我回瞪了他一眼:"您又知道了。"
  
  他淫|笑一声:"别怀疑我的动机,我可是拿他当亲儿子待,这不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么林副检……"
  
  "林同志请放心,我不是来问你要儿子的。"杨文宇显得很诚恳,"我是想请二位帮帮忙,想办法把小浅找回来。"
  
  我吓了一跳:"您这是要盗墓去?"
  
  他摇摇头:"小浅不在那里。"
  
  我又吓了一跳:"您小心点儿说,别整些都市异闻录出来,我扛不住。"
  
  "交换仪式还没有完成你就已经死了,小浅可能被挡在外面了。"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警告?
  
  "交换仪式?"我脑子里蹦出了一些类似家电狂想曲或者妖刀村正的概念,然后像一团浆糊,慢慢地覆满我的神经,"你是说那是个仪式?"
  
  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绿色封皮的笔记本递到我手里,目光在笔记本上停了停,又在我脸上顿了顿,意思是让我看了再说。
  
  但我转手就交给了淮远:"我不识字,有什么您直说。"
  
  淮远咳了一声:"坐下谈吧。"
  
  "这本笔记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日记,时间从三七年南京沦陷一直到四六年抗战结束后一年,大多是生活的琐事和对社会的反思,里面提到了一只琉璃盏。"杨文宇坐下后很自然地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随即看向淮远,"就是温处从我手里买的那只。"
  
  淮远点点头,掏出火机给他点上:"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我便问他:"这只琉璃盏有什么问题吗?"
  
  他又从温淮远手里拿过笔记,当场翻给我看:"四六年的这几篇,讲的是他从一个叫老格的同窗手里买这只琉璃盏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颇为曲折,从六月份一直拖到八月半,这个老格才交货……"
  
  我翻了一会儿,确定是事实无误,他便又继续道:"八三年我收拾旧物的时候发现了这本日记,当时就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从这些文字里可以看出我父亲实际是不懂行的。"他吸了一口烟,"但我记忆中的父亲又确实是个行家……这很矛盾,一个门外汉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行家?"
  
  "所以?"
  
  "当时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想法太疯狂,完全没有理论能支持,但我父亲已经在六九年被打成右派后来病死了,我母亲走得更早,我出生没多久就去了,所以我只好想办法去找那个老格……"
  
  淮远插了句:"找到没?"
  
  "找是找到了,但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一直说自己叫杨万乾――"他顿了顿,"杨万乾是我父亲解放前的名字,后来改成杨建国了,基本上没有人再提杨万乾三个字……不过倒是坐实了我的猜想,可能这个老格才是当年的杨万乾。"
  
  他舔了舔嘴唇,又眯起眼睛狠狠地吸了口烟:"灵魂交换――他在有生之年对无数人讲过老格的阴谋,但没有人会相信这种奇谈,特别是在解放后的反迷信破封建风气之下。"
  
  "你是说老格和杨万乾交换了灵魂?"好像有点意思了。
  
  "对,这个老格――也就是后来的我父亲――据说早年曾经追求过我母亲未果,让杨万乾捷足先登,一直怀恨在心,所以――"
  
  "所以用这个方法,让自己变成杨万乾,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问道,"就算别人没有觉察出来,你母亲总知道吧?除非……"
  
  "除非你母亲也参与了?"淮远接了下去。
  
  "这个已经无法证实,不过大约三年前,突然有很多人来找我打听杨万乾,虽然没有人了解细节,但这只琉璃盏放在身上早晚是个祸害,所以我就出手了。"
  
  这点我相当同意,一旦事关这只琉璃盏的秘密暴露了,势必要掀起一场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争夺,不过也正因为包含了极强的反科学反人类因素,这个秘密倒也没那么容易暴露。
  
  "先不谈这个。"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难道说杨浅是故意想跟我来一次灵魂对穿?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他舅舅袁牧的事情,但具体怎么说,我也不了解……"杨文宇为难地说,"我也是收到了一张光碟,思考了很久,才把这些都联系起来的。"
  
  "光碟?"我看了一眼温淮远,他点点头,"是同一张。"
  
  "找到那只琉璃盏,可能就能找到小浅。"大叔临走时如是交待。
  
  我追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仪式,有没有什么特定的时间条件?"
  
  他想了想答道:"似乎是中秋夜。"
  
  我掐指一算,果然没差。
  
  杨文宇走了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线索一下子全部堆在面前,一条狭窄的胡同突然出现了四通八达的迹象,反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淮远安慰我说:"其实这事解决也容易。"
  
  我冲他眨眼睛:"求高人指点。"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老头子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最后也只能就认了你这么个儿子,日子太平……"他冷静地分析,"反正这事儿已经不可逆了。"
  
  这句话有点当头一棒的意思,我突然想到,假设杨浅的魂真还在外面荡着,万一我替老头找回了儿子,自己该去处何方?
  
  突然想起了那句话,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哎,你说那个寄光碟的到底是谁?"我问道。
  
  "不知道。"他想了想,"那天你没见着?"
  
  "我一直以为门外那个是你。"我说出了这个邪恶的推测。
  
  他有些无奈,"我想应该是个知情人,杨浅的朋友或者――"
  
  "楚东!"
  
  几乎是同时吐出来的两个字。
  
  这孙子接到我电话的时候好像刚参加完残奥会,说两个字要喘三口气:"什、什么、什么事?"
  
  "你在哪儿呢?"我冷静地问。
  
  "我在、在学校呢!"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可能是刚从球场上下来,"你是不是要回火星了,这会儿来找我道别呢?我没打算送你啊――"
  
  好像这家伙还没有畏罪潜逃的打算,未避免打草惊蛇,我决定先不挑明:"没事,拨错号了。"
  
  "哦,那我先挂了啊。"他又抢着接了一句,"对了,明天下午三点半,全系大会,别迟到!"
  
  我说了句放心吧不会迟到的。
  
  温淮远慧眼如炬地说:"你就不会去的。"
  
  "去!必须去!"我认真地说,"一场腥风血雨的阶级斗争就要展开了。"
  
  温淮远点了点头,轻轻握住我垂在椅边的手:"我还是觉得你明天去不了。"
  
第二十七章
  "爸爸!"
  
  身后响起稚嫩的声音,我一转脸,遥见一对双胞胎满面红光的朝我奔来,一左一右抱住我大腿,声音稚嫩杀伤力高达十几个数量级。
  
  心里头一阵哆嗦,手里头配合着一颤抖,端着的泡面直接翻鞋面上了,我站在开水间边上,有点庆幸还没来得及接水。
  
  "儿子们,快告诉爸爸,谁让你们来的?"我蹲下来,一边一个搂在怀里,"要是说的好,将来买房子娶媳妇爸爸全包了。"
  
  左手里的那个一脸视死如归,放佛王若飞转世,右手里那个心思活络,一听说给买房娶媳妇,当即小脸放光暗示道:"嗯……不要期房……"
  
  我吓了一跳,连忙答应:"绝对现房。"
  
  小家伙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继续讲价:"唔――还要紧邻CBD……"
  
  我满口应承:"绝对黄金地段。"
  
  小东西这才咬着嘴唇徐徐回望,目光扫到架着墨镜假装追逐窗外远景的温怀远便立刻收了回来,满脸难色地低声说:"那个叔叔叫我们来的――"
  
  另一个也犹豫着开了口:"他跟妈妈打赌,说要是我们喊你爸爸,你肯定会吓得把泡面打翻――"我站起身将视线越过温怀远,扫了眼后排座上的年轻女人,又低头看了看鞋面上的调料,深以为然。
  
  把两个小东西送去他们母亲那里,这才折回座位上,温怀远笑着问我:"父子相认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我很无奈:"你说这一个家庭妇女不好好带小孩,看什么马克吐温?"
  
  温怀远摘了墨镜唇边扬起一抹笑意:"要不然,把你儿子接来杭州住一阵子?丹青的工作我来做。"
  
  "儿子?"我冷笑了一声,"你一个就够我受的,再来一个纯是吃不消。"
  
  "谁他妈是你儿子。"温怀远戴上墨镜,不再同我说话。
  
  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有个猥琐的梦想――比如有那么一个人,他拥有着更为年轻的生命,承载着更为原始的理想,他的现在就是你的过去,他的将来也或许正是你不曾料想过的现在;你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一切,掌握着他的全部,而他也将你视做偶像,他喜欢的颜色,偏爱读的书,说话的语气,做人的态度,这一切都来源于你,他一心想着将来能成为另一个你。
  
  这样一个人,即便我不想承认,也一直都深埋在我潜意识的末端,虽然从不敢滋生出任何实现的动机。
  
  父子养成系什么的,绝对只适合意|淫而已。
  
  而且我们都明白,意|淫不能强国,手|淫不能强身,这样一个亘古真理。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百感交集。
  
  意|淫不能强国啊!我再次警告自己,要做一个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思想,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坚持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和坚持社会主义荣辱观的无产阶级斗士。
  
  窗外那些渐闪渐远的幕景就仿佛美好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向我招手,于是我再次被自己无比高尚的党性给感动了。
  
  我说:"淮远,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他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勉强算个好人。"
  
  真是个惊喜,我觉得人生在这刹那间又升华了。
  
  "既然是好人,就应该有好报吧?"我提示性地问他。
  
  "这个也要看的。"他又假装在观外景。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剥夺一个好人达到人生新高峰的机会呢?"我觉得自己尽量平静了。
  
  之所以问这么个问题,是因为昨晚发生了一件令我十分沮丧的事情。
  
  按理说,那绝对应该算是个销魂夜,虽然之前温怀远也主动过,但相比起昨晚来讲,先前的几次便显得太过勉强。
  
  在我不懈的反攻并掌握了主动权准备对敌人展开强烈的正面攻势并且兵临城下将要夺取整场战役的胜利时,一切销魂的前奏都戛然而止在了将要接近高峰的最后一刻。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温怀远会在那样的时候问我宪法第一章第十二条的法条是什么?并且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跟我的活塞运动他妈到底有什么血缘关系?
  
  "老子也是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啊!"我觉得这是血与泪的控诉。
  
  温淮远淡淡地笑,淡淡地答:"老子也是。"
  
  草,我怀疑这将直接导致我后半辈子的障碍?
  
  "社会主义的公共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啊!"楚东自豪地向我展示他为了司考所作的最新努力,"宪法第一章第十二条呗,哥都会背!"
  
  沈疏楼阴测测地拿茶杯盖刮着杯口,但笑不语。
  
  "妥妥儿的!"楚东朝他看了一眼,拍着胸脯保证,"教育部已经阻止不了我了!"
  
  楚东这孙子玩了我一票,他嘴里的系会根本就是一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幻景,当我掐着点赶到礼堂的时候迎新晚会的彩排现场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
  
  最后找到他是在沈疏楼的办公室里,他们二人似乎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因为我好像看见老狐狸翘着腿,捧着茶,漫不经心地念念有词,而楚东就坐在他对面奋笔疾书?
  
  "都记下了吗?"沈疏楼眯着眼睛问道。
  
  楚东激动地好像共产主义提前实现了:"妥妥儿的!还是沈老您疼我――六十九页到七十六页,还有三十二页和三十三页对吧?"
  
  "对,刚才划的范围――"沈疏楼点点头,"……就是不考的。"
  
  楚东楞了两秒,立刻扑过去抱着恩师大腿哭诉:"前有司考国考两座大山,后面还有答辩论文两只猛虎,想我司法界一颗新星师从律政泰斗沈长亭先生五年有余,若失蹄于区区期中考试,这叫教育部情何以堪?我个人的GPA事小,恩师的名声事大啊!此等有损恩师名誉之事,我岂能坐任事态恶化?"
  
  沈长亭是老狐狸的真名?我暗暗记在心里。
  
  "实在是爱莫能助,卷子不是老朽出的。"沈疏楼呷了一口茶,朝楚东淫|笑。
  
  楚东思考许久,突然沉吟道:"辩词?课件?教案?"
  
  于是场面就这样神奇地扭转了。
  
  "其实老沈这个人,本质不坏。"楚东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着面前的酒瓶说。
  
  我说是啊,除了嘴贱了点,阴险了点,本质还是好的。
  
  "人活着就不能太执着。"楚东大概有点多了,"老沈心态好,能屈能伸,没什么特别执着的东西,所以活得很潇洒。"
  
  我说:"我以前活得也挺潇洒的。"
  
  "你是够潇洒的。"楚东夹了一筷子菜嚼得有声有色,"其实谁都可以潇洒,唯独你不可以。"
  
  我突然有了一些不愿证实的猜测。
  
  "有些事情应该你来做,而你却没有做。"楚东被酒精烧得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做……"
  
  草,我越来越蛋疼了。
  
  "因为你没有做,杨浅才想到要替你做……但谁知道会是现在这种结局。"他似乎不愿意正视我,而只是单纯地感慨。
  
  "这是我见过的最傻逼的事情。"我无力地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印记,"你们毁了我五年的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过十万字了?我被自己感动了
PS:中秋快乐各位大人
第二十八章
  楚东的表情是我意料之中的,虽然这个真相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
  
  我想对他说,出发点是好的,但是理论不一定能指导实践,三观过正也是病。
  
  "我一直以为贪官都是谢顶加啤酒肚满面正气宛若便秘只可远观不能亵玩的。"楚东看问题的角度很特别,"没想到你……"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春晚上陈佩斯对朱时茂说的那句台词,"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这模样的才能叛变,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朱时茂也叛了变了!"
  
  我只好说都是我的错,长成那样破坏了组织的纯洁性。
  
  这件事我琢磨了五年,眼看着积攒了满腔的为国捐躯的热情,打算干人生的最大一票,也在全国范围内刷一刷存在感,谁知――
  
  "你知道为了让中建翻船,我花了多长的时间吗?"我揉着眉心问他。
  
  "多久?说说看。"楚东好像很轻松。
  
  "五年啊五年――"我觉得这一刻祥林嫂附体了,猛地一拍桌子,"我草你们一万遍――"
  
  杨浅的舅舅袁牧被弄下去之后,接着顶他位置的人就是我,中建财大气粗,早已经达到了全系统内制霸的职业目标,而那时候我不过提了个批捕处处长,身在体制内,也没什么发挥的余地。
  
  但俗话说的好,人在江湖漂,演技很重要。
  
  老子演了五年的反派,眼看终于够本翻身了,谁知道半路杀出这二位祖宗――
  
  其实说起来好像谁都没有错,杨浅想给他舅舅讨个说法,走投无路才想到用这种非常规手段想变成副检察长本人亲自查证一下;楚东暗恋他,肯定是巴不得尽心尽力;而老子这种,简直够评上全国劳模了。
  
  "你们这帮小年轻,敢不敢沉得住气一点?"我是发自内心很郁闷,"现在我死了,烧了,连副皮囊都没了,还怎么调查,怎么翻盘?你学历高你教教我行不?"
  
  楚东有点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哥你别生气,我错了还不行么?谁能想到您这样的人――"
  
  "我哪样的人?"我不动声色地折断了一只筷子,鼓励他说下去。
  
  "风流倜傥,万人景仰……"楚东拿眼角瞟我,一条腿已经有离座的迹象,"谁让您名声一直不好呢,缺德事没少干,群众基础又太差,杨浅当时就说了,这也是在替您行善积德――"
  
  "虽然我确实贪污受贿乱搞男男关系,但这他妈又跟你有什么血缘关系呢?"正说着,我突然发现这里面有些不对劲,"等等――是谁他妈跟你说我群众基础差的?"
  
  "不关我事啊!"楚东急忙撇清,"我可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不信谣不传谣,坚持做好一个不明真相群众打酱油的本职工作――"
  
  "说。"我好像不小心又折断了另一只筷子。
  
  "您想想,业内有没有什么仇人对头之类的……"他提示性地看着我,"没有?那……老相好有没有?"
  
  "秦曙光,草!"我突然站起来。
  
  "哥你干嘛去?"楚东紧张地问我。
  
  "你去买个二尺见方的盒子。"我朝门口走去,"天亮记得替秦大律师接骨灰。"
  
  楚东吓了一跳,赶紧把我拖回去。
  
  "哥你已经成年了,还是要受刑法约束的――"他假装冷静地给我分析,"您可要想想清楚啊,非主流的年纪进去,主流的年纪出来,合适吗?不合适吧。"
  
  但我觉得以我的灵魂跟身体不和谐度来看,弄个精神分裂证明还是很容易的。
  
  我把这个想法一说,楚东更紧张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呢,你们也年纪一把了何苦学人家小青年相爱相残?"
  
  相爱相残?我叹了口气:"别提了。"
  
  "怎么?你跟老秦没相认?"楚东很诧异,"不会吧,那我光碟不是白寄了?戏不是白演了?"
  
  "那晚在外面的真是你?"我问。
  
  "对啊,杨浅叫我存个视频,说是留证据以防万一。"楚东点头,"摄像头就藏在那壁橱里,琉璃盏的边上。"
  
  我又问:"你都寄给谁了?"
  
  "就老秦还有他爸。"楚东想了想,又补充道,"杨浅叮嘱我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就这么干,虽然我没找到这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可能有什么特殊的逻辑关系?但肯定不是二进制的……要么是个指数关系?。"
  
  "出岔子?"我试探地重复着。
  
  "嗯。"他方才有些黯然,"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是,你穿成了,他穿死了。"
  
  这好像跟老杨同志的说法有些出入?
  
  我决定先不道破,"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记住没有医保和寿险就不要随便见义勇为,下次吸取教训吧。"
  
  "其实我已经调整过来了,一开始……一开始确实挺难的。"楚东无力地点点头,"毕竟这事没人能说没人能讲……"
  
  难怪第一次见到他时是那么个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脱衣脱裤的状态。
  
  "我懂我懂。"我拍他肩膀稍作鼓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你跟我演戏,我就只好回报你演技。
  
  "你不恨我?"他有些忐忑。
  
  "哥三十五了,能跟你们这些小年轻一般见识吗?"我故作轻松地端起啤酒杯,"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啊,干了这杯,就让我们尘归尘,土归土,挥手告别二百五吧。"
  
  唉,我好像真醉了。
  
  被动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住破发点,找回发球局,虽然说不上释然,但心里面起码有底了。
  
  人生就像消化道,吃进去的东西总想把养分留下来,把垃圾排出去,但是这孙子他便秘了――
  
  不过这回不同了――就好像便秘了大半辈子,终于要有点拉稀的趋势了?
  
  我迎风四十五度泪流满面。
  
  伤秋的情绪正高|潮,忽而一道寒风劈过,我打了个冷战,于是给他发了条短信。
  
  "天冷,记得加衣服。"
  
  没有回音。
  
  "你上次说,咱俩不可能了。"我换了只手按键盘,"为什么?"
  
  这话憋在心里,快爬蜘蛛网了,这回总算借助一毛钱的网络推了出去。
  
  等了十来分钟,那边才回了四个字:老地方见。
  
  这个过场结束难道下一幕就转琼瑶戏了?
  
  不过老地方倒确实是个老地方――一家开了十多年的酒吧,最初叫绿洲夜总会,后来叫绿洲主题音乐酒吧,现在好像叫绿洲高级娱乐会所。
  
  我总觉得好像绿洲的几次改头换面正好映衬了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史,使得社会主流价值观一目了然?
  
  即使过往的痕迹还残留在脑海中,眼下的这座建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无论外观还是内涵。
  
  刚刚叹口气踏了进去,便立刻有西装男迎上来,我心中窃喜,难道他一眼看出我是GAY,所以没有打发公主来给我挑?
  
  谁知西装男很严肃地问我:"你是来应聘的?"
  
  草,老子长得就那么不像消费者?"你小心我打12315投诉啊。"我从容地警告他。
  
  秦曙光开车来的,先一步定好了包厢,我报了名字之后,西装男才相信我不是来应聘的,不过他好像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上下打量我的眼神仿佛资深HR看上了隔壁公司的销售主管。
  
  "保持联系,待遇很优的。"他把我领进包厢时偷偷往我兜里塞了张名片。
  
  我哭笑不得。
  
  秦曙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对西装男说:"这我儿子,你们别想了。"
  
  西装男这才恍然大悟兼敬佩有加地点点头,扔了句二位放心玩这里绝对安全便溜了。
  
  我沉着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他说我记得你以前在这里,卖的不错的。
  
  "是啊。"我感慨道,"那时候拉古典唱民谣都能赚钱,不像现在,只有卖身一条死路。"
  
  "其实吧。"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你现在也能卖的不错。"
  
  "卖你大爷。"包厢里昏暗闪烁的灯光,音响里陌生煽情的歌曲,这些都使我有些无话可说。
  
  "来,给大爷唱一首。"他指了指话筒。
  
  "滚蛋,老子只卖身不卖艺。"我断然拒绝。
  
  "唱吧唱吧。"他主动替我选歌,"你卖艺我卖身,你好我也好。"
  
  "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有点不爽,"别玩儿了行不行?"
  
  他已经选好了歌,拿起话筒像是打算唱给我听。
  
  前奏听起来似乎是首齐秦的老歌,现在估计已经很少有人知晓,作为一首经典的翻唱歌曲,尽管它的填词透着一股蛋疼的明媚忧伤,但却不能阻止它流行在上个世纪的各大酒吧夜总会里。
  
  由此可见,小清新是贯穿于历史的每个阶段的。
  
  秦曙光的歌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可能就要算到那每一个细小的走音上,微妙的走调,然后总是能巧妙的拉回来。
  
  我觉得再让他唱下去大概会使2012提前运作,大陆板块频繁活动,全球范围内基因突变?基于拯救全人类于灾变之际的国际主义精神,我夺过了话筒。
  
  "给我一个空间,没有人走过,感觉到自己被冷落――
  
  给我一段时间,没有人曾经爱过,再一次体会寂寞――
  
  曾经爱过却要分手,为何相爱不能相守,到底为什么――
  
  早知如此,何必开始,欢笑以后代价就是冷漠――
  
  既然说过深深爱我,为何又要离我远走,海誓山盟抛在脑后――
  
  早知如此,何必开始,我还是原来的我――"
  
  歌词还是这么的蛋疼,我看着眼前的MV,视线突然有些模糊,穿过那些迷乱的影像,好像看到了秦曙光手腕上那块铂金表闪着清冷的光芒,看到了叶丹青意气风发的脸庞正在渐渐老去,看到了温怀远站在我的身后却什么都不说,看到了楚东跪在我的墓碑前最真实的目断魂销,看到了紫色的天空下,第二世的迷惘。
  
  "跟我在一起吧。"秦曙光说这话的时候大概觉得流氓是种气质,老流氓是种信仰?
  
  我一时间有些呆滞,不知该作何反应,MLGB的,上周那句"表我收下了,但咱俩不可能了"是谁他妈说的?
  
  "但是有条件。"他的嘴唇弯成一个诱人的弧度,"不能抽苏烟,不能练书法,不能穿灰色衬衫。"
  
  "为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
  
  "我不喜欢。"他简单总结。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篇的均速是写《宅》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娘的
第二十九章
  我发现了至少两件事情,第一,秦曙光列出来三不准的深层内涵是他老人家吃温淮远醋了,第二,他像贴身保镖一样,二十四小时执着地晃荡在我周围,我问这是为什么,大律师回答说是要保护婚前不动产。
  
  我只好回他一句当心不动产草你。
  
  对于我极具威慑力的回应,他只是淡然地说了句,行啊,回头给你买几盒汇仁肾宝。
  
  难道我还能说得更多吗?
  
  比如现在,沈疏楼的课上,他就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写辩词,还试图假装自己只是个路人甲。
  
  "不觉得坐这太委屈您了?"我问他。
  
  "不觉得啊。"他合上笔记本,一只手就搭在翻盖上,"老沈的课嘛,虽然都是扯淡,但偶尔听听的话……反正也听不死人。"
  
  但我觉得很丢人,两节课间的时候甚至有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旧友若无其事的过来打招呼,措辞一般涵盖于"哟杨子你爸挺年轻""父爱是滋生不伦恋的温床要警惕啊杨子"和"杨子你什么时候断奶跟哥们招呼一声啊"之间,难得有个懂事点的,没走寻常路,而是神色担忧地凑到我耳边私语:"杨子,你是不是经济上有困难?咱弟兄几个给你凑凑,何苦去做人家――"紧接着就是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飘在秦曙光面门上,"咱这不是日本,不兴援|交那一套,你可要想清楚啊……"
  
  你妹的援|交!
  
  我侧眼�那不动声色的秦曙光,与其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倒不如说是成年累月在外头跟法庭上吵架锻出一脸铁皮。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这句话――"大律师淡然地指指自己,"正是说的不才在下。"
  
  这他妈是一种什么精神境界?
  
  "你小学语文老师死得早?"难以置信,我的反击竟然如此无力?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沈疏楼脚底抹油实现了瞬间移动,讲台上的空空当当仿佛昭示了他就不曾来过。
  
  "嗯?下了?那走吧。"秦曙光醒的很是时候,上节课还假装写辩词,这一节干脆就留了四十五分钟口水。
  
  "你现在这样不耽误工作?"我委婉地向他提出意见,"我又走不丢。"
  
  "潜在情敌太多。"他揉了揉眉心,"我得防着点。"
  
  "情敌?"我大大方方地向他展示了全班男生那些惊为天人的相貌,"你会不会太防患于未然了?"
  
  "我知道你是个BI……"他整理好手头的东西,顺势就搂着我的肩膀,"因此有高人指点我,你们这届美女很多。"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有些窃窃私语的阴影藏于芸芸众生之中,诡异得颇蛋疼。
  
  本想辩白自己不是双,备不住一个儿子打散了所有解释的余地,罢了不提。
  
  出了教学楼,一辆别克君越艰难地冲过减速带,唰一声横在面前,院长挽着袖子从上面蹿了下来:"曙……曙光?老朽没看错吧?"
  
  秦曙光吓了一跳,思想准备很不充分:"你这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院长又捋直了袖管:"本来我还在南校区开会,一听说你回来了,连闯了几个红灯就为了证实这个情报真假,没想到啊哈哈哈……"
  
  秦曙光跳开三米远:"您看错了,我今天没来过!"当即拽了我就往目所能及的建筑物里躲,院长是个实心眼,车也不锁就在后头追:"老秦你跑什么啊?我就跟你聊聊,又不会吃了你……"
  
  我们的避难所是一栋民国建筑,老校区所剩无几的遗物之一,昏暗的灯光,随时可能塌陷的木地板踩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上白下绿的墙漆颇有几分斑驳的味道,走廊狭长而幽深,我忍不住回了头,发现院长那颗锃亮的脑袋正在台阶下若隐若现。
  
  "他要追上来了?"我说。
  
  "体力不错啊。"秦曙光赞许道。
  
  就如电视剧里演的桥段一般,走廊的尽头一扇木门友好的敞开,我仿佛看见那扇门后面站着个共|产|党|人,他等着对我说:"同志,组织在这里!"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脑补门后面那张讲正义树正气的脸了,却在闪进去之后失望的发现,那张脸已经被我观赏了一个下午。
  
  "被老余撞见了?"沈大律师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
  
  "哪儿是撞见。"秦曙光端起桌上一杯刚沏好的铁观音灌了一口,眉头皱了几分,"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特意赶过来的。"
  
  这时门外响起了坚定而平稳的敲门声,秦曙光看了一眼沈疏楼,对方摇摇头,回复一个不作为的眼神。
  
  很长一段时间里,封闭空间里回荡的只有那一声声不算强烈却执着的敲门声,最终偃旗息鼓在秦曙光品完一杯茶准备续杯的时候。
  
  "老余肯定以为你这回想开了,肯回来教书了,你就忍心让他空欢喜一场?"沈疏楼用两个细长的手指拿开热水瓶上的瓶塞,清脆的一声。
  
  "你以为我想让他撞见?这不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么?"秦曙光摇摇头:"再说我已经很低调了。"
  
  "什么特殊情况?"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难道不是你闲得蛋疼才来陪我上课?"
  
  "对啊,就是的啊。"秦曙光笃定的神情质朴中透着一股贱味儿,"要不你给我揉揉?"
  
  沈疏楼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才转过来:"从南门出去了,保险点你们走东门吧。"
  
  秦曙光点点头,拎起放在桌上的笔记本包就要告辞。
  
  出门之前,沈疏楼又叫住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提醒小温一声,最近要当心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句话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反正正好飘进我耳朵里。
  
  我看了一眼秦曙光,神态自若,波澜不惊。
  
  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
  
  出了沈疏楼办公室,我打了个寒战,方才意识到冬天将至,身上还是单薄的。
  
  秦曙光二话没说,脱下呢外套披给我,自己剩一件灰色条纹衬衫,一脸赴法场的表情。
  
  我说穿回去,老子还挺得住。
  
  他愣了片刻,接了一句:"我忘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忘了什么,不过这不打紧,抓紧去到车里才是正经事儿。
  
  停车场里只剩了一辆马三,秦曙光闲庭信步一般踱过去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换车了?"我问道,"帕萨特不开了?"
  
  "暂时换几天。"他回答的时候眉目间有催促的意思。
  
  我便不多问,随他上了车。
  
  十二月初的杭州城同其他季节相比略显萧条,人们形色匆匆,似乎不愿在户外多耽搁。
  
  我望着窗外远景,心中突生些许愿景,尽管它们大多不切实际而奇形怪状。
  
  盼了十来年的感情就在身旁,却远得仿佛隔了一套台湾海峡,明明已经不再有障碍,明明离得这么近,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跨。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又建立了一个新命题。
  
  "你想多了。"他神色平静地望着前方路况,"没有什么不对劲。"
  
  "你明明说过,咱俩不可能了。"
  
  "我反悔了,不想便宜了姓温那小子。"
  
  "嗯?"
  
  "我们两情相悦应该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没必要成全别人――"他突然踩下了刹车,认真地盯着我,"我活了快半辈子了,无私的事情做了不少,折腾了十来年,心里头放不下,现在想自私一回,占着你不放手了,行不行?"
  
  这也算是表白?我想自己大概可以勉强平静接受,但是接踵而至的舌吻让我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
  
  "行。"我酝酿了很久才吐出这个字来回答。
  
  绿灯亮了,我的脸好像有点充血了?哦该死为什么温淮远前几天在床上的场景却在此刻不停地快进回放?
  
  好像转了一圈,我又里外不是人了?
  
  "我怕了,不想再跟你保持距离。"他踩下油门的同时似乎恢复了先前的神情,"这种话我只说一次,你听着过过瘾就算,也没有下回了。"
  
  摇下车窗,东北风里,在下的小心肝被吹成了冰砖,还淌着雪水,大有水滴石穿的架势。
  
  我于是岔开话题:"你为什么怕老余怕成那样?"
  
  "主要是怕麻烦,这老哥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千方百计想让我回去。"
  
  "对不起你?"
  
  "咳,不就是当年我离职的事情。"
  
  "哦?"我觉得这内里有隐情。
  
  "一直也没机会跟你说,当年离开学校出来单干是有原因的。"他的嘴角扬了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评职称的时候,有竞争对手拿你我的关系说事儿――本来这茬儿都没人提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挖出来的,那会儿你不正往检察院调呢么,我是不想跟人一块儿翻烂帐,回头再影响你名声,就主动出来了。"
  
  我看着他满不在乎地样子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儿,咔嚓一声捏碎了手里把玩着的一只塑料钥匙扣。
  
  "――离了学校也好,本来我就在外面接案子,正好嫌教书耽误事儿。"他向我解释,"横竖也过去好些年了,我都快忘了――这种事儿就跟放过的屁一样,不禁吹,来阵风就散了……"
  
  车开到绿洲门口停了下来,秦曙光松开保险带对我说:"走,吃饭去。"
  
  我一脚踏实在黄土地上,一脚还留在车里,姿势十分诡异,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秦曙光带我来一个娱乐会所吃便饭更加诡异。
  
  "吃饭?这里?"我有点接受不能。
  
  "哦,你不知道我前几年挣了点闲钱就跟几个合伙人一起盘了这个会所,自己人消费不要钱。"秦曙光神秘地凑在我耳边,"才来了一批东瀛小帅哥,要不要……"
  
  我说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什么地方不能吃饭,非得来这里?
  
  "不花钱好啊。"他呵呵两声就把钥匙交给了门口站岗的小哥,"走,去吃员工食堂。"
  
 
作者有话要说:跪谢各位大爷赏脸~完结还有两三万左右~
第三十章
  秦曙光略显反常,开别人的车,吃别人的饭,甚至连住都在外头。
  
  我说你这是被人索债还是杀人全家了,怎么弄得有家不能回?
  
  秦曙光夹着一筷子鱼香茄子,满面春风,笑而不语。
  
  "真犯事儿了?"我突然生了慧根,明白了他为什么天天跟着我去上课而不回事务所,估计已经有二十个特警正在大楼各主要出口严阵以待,弄不好对面天台上还有老哥全日无休趴着瞄狙镜,就等着那一下充满激情与快感的后坐力了?"被通缉了?"
  
  "还没。"秦曙光若无其事的表情让我感到压力很大,"公安部大概还在酝酿。"
  
  "到底怎么回事?"我觉得现在以现在的身份应该可以严肃地向他问出这个问题,"你在躲什么?"
  
  "没事儿,私人恩怨罢了。"他的表情倒不像在撒谎,"你也知道,整天帮人吵架,吵赢了难免得罪输掉的那一方,倘若思考问题不在一个层面上,遇到些不肯愿赌服输的,背后搞点小动作,报复一下过过瘾,也可以理解嘛。"大概是为使我安心,他特意又加了一句,"搞刑辩的,还能没这点儿思想准备?也不是头一回了,放心吧,躲过这一阵就没事儿了。"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我也不好再多问。
  
  只不过有件事,我总还是要发表一下看法的。
  
  "你躲仇家没有错,但是为什么要我陪你一起住在外面呢?"
  
  "哦,这个嘛――"他挑了挑眉毛,"因为我发现你挺闲的。"
  
  我没有接受曙光说的那个理由,但也留了下来,只因为我们现在在交往,多少应该进一步交流交流感情。
  
  我望着他,尽量地深情了,却说不出一句想说的话。而他似乎也是一样。
  
  曾经我们也是这样坐在一起,说不出话――不过那次是因为争吵。
  
  他总说我是个固执的人,一条道走到黑,从来不肯回头,而我却认为他优柔寡断,难成大器,其实仔细想来,这样的争吵以其他形式曾经贯穿于我们整个交往的四年当中,只不过在真正爆发之前我们都没有认真对待过。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事情是我坚持而他反对却最终妥协的,就好像我们一直都在为了达成共识而努力。
  
  直到最后他说分手的那一刻,我都在心底存着一分幻想,认为这样的决裂实际来自于他的迫不得已,虽然结果应证了的确如此,我却不敢去想,如果没有阻碍,我们又究竟能走多远?
  
  外界压力敌不过内部崩塌,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却始终不想说出题干。
  
  比如说,秦曙光是不是也曾想过有一双儿女,有一个正常的家?
  
  我出柜的那天,恰好是个除夕夜,我被我父亲用擀面杖轰出来的时候,他正等在楼下。
  
  我们的家乡并不能算是北方,但冬天也偶尔会飘些雪花,那年便是如此,他站在雪中,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望着小区里一个寻常却幸福的家庭,男人耐心地帮助女儿堆雪人,女人则坐在不远处神情凝望。
  
  秦曙光站在这幅幕景之后,发自内心地微笑。
  
  而在当时,狼狈不堪的我其实无法体会他当下的感受,我只觉得自己像个英雄,理应得到嘉奖,却没有想到最后却得不到任何一枚勋章。
  
  我认为他会感激我,因为我爱他到了告白天下的地步,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即使是在同我分手之后,依然因为感激而十数年念念不忘。
  
  我的决定我的固执还有我那些可怜而可悲的自尊心,一直在不断地放大,不断地扩张,在我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它们早已成了别人的负担。
  
  而秦曙光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的背负着这些困扰,他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爱我,而是感激我。
  
  我因为爱而一无所有,因此我无路可走,只能爱下去;而他无以为报,只能报答以爱,周而复始,一切都在失控,即使我们仍旧处于表面敌对的状态,这些陈年旧事早已盘根错节须根纠缠,像波函数一样不断地坍缩和发散。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像1/x=0一样,不仅没有实数解,甚至在整个复数范围内它都没有解,只有一个无意义的无穷大符号,执着地树立在天边,告诉我们,万事都有其道可解。
  
  吃完饭,我也没处可去,秦曙光驾轻就熟地找了间包厢,说是领我看表演。
  
  我心头一紧,难道莺歌燕舞淫靡奢华的生活又要重演了?心里有些不愿意,脚底下却仍是跟了上去,人就是这个毛病,该自控的时候往往放纵,即使不为什么,也不图什么。
  
  "也是有所图的。"曙光接上了我的思维,"图个新鲜。"
  
  我笑了两声,算是掩饰住被看透的尴尬:"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差不多过过一遍了。"
  
  秦曙光掏了包中华,扔了根给我,接着便倚在沙发上,一副坐等谁沐浴更衣的状态。
  
  我迟疑了片刻,接过烟点上,战战兢兢地提出异议:"虽然这是您老的地盘――"
  
  "嗯?"
  
  "――但是3P什么的,不太合适吧?"
  
  他不言语,单是拍了拍身侧的沙发,示意我过去坐。
  
  本来我想,找个艳男来跳钢管舞似乎有点俗气,不太符合秦曙光的品味,但我又有一丝怀疑,十来年的时间,黄光裕都能从借壳上市走到锒铛入狱,国际社会主义阵营都能从强盛走到苏联解体东欧剧变,退一万步讲,市委领导班子都换了两套了,凭什么人秦曙光就不能从一个高风亮节的高知走到一个社会人都会经历的消磨时光?
  
  想到这里,果然门外传来了青涩的敲门声――擦,我是怎么听出青涩来的――外加稚嫩的声音:"秦先生,可以进来吗?"
  
  好吧,稚嫩也是我脑补的。
  
  "嗯,进来。"秦曙光的声音听起来很享受,这是提前进入状态了。
  
  灯光打得有些暗,我不太能瞧仔细来人样貌的细节,只看到了个大概:身材修长个头高挑,清爽的短发,典型的学生扮相,而他背上的小提琴则暗示了他可能还是个艺校的学生。
  
  "秦先生,还是那支曲子吗?"他的态度像阿庆嫂一般不卑又不吭,衬托得我之前的妄加揣测倒显得不阴又不阳,十足小人。
  
  "嗯。"秦曙光脸上显露几分倦色,我认为是刚吃过饭大脑缺氧所致?他倚在沙发上,指尖夹着烟却不点燃,就那么望着面前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少年从琴盒里拿出弓,擦松香的声音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而琴弓刚触到琴弦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我更是差点忍不住跳起来。
  
  门德尔松的E小协是一首欢快的曲子,甚至用青春洋溢来形容都不为过,我曾想将它选作高考特招生考试的曲目。它代表了那时候我全部的人生状态,音乐上追求精美华丽正暗示了精神上崇尚浪漫主义,对未来的憧憬对爱情的渴望消耗着我短暂的青春,最后也酿造了中年的枯槁委顿,徘徊在现实的边缘,直到如今依旧是无所善终。
  
  而秦曙光却无可自拔地陷入这种憧憬当中,虽然他知道没有解,却仍然试图让自己相信并且依赖于这残存的、曾经有过的希望之光。
  
  华彩响起,第一乐章已经接近尾声时,他彻底地沉浸在了乐曲之中,他的神态是放松而悠闲的,他的眼神是充满希望的,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他的感情是有所寄托的,他凝视着面前拉琴的少年,就像在注视当年的我。
  
  尽管那个少年,没有哪一处是和我相像的。
  
  他一遍一遍地要求少年重复着这支三十分钟的曲子,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于是我在刹那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可能曙光的心理的确是有问题了,他或许已经不记得我的样貌,只是沉溺于这一种怀念与感激并存的情绪里,想将一切扭回最原始的状态。
  
  他想摆脱这一切,却挣不开那种亏欠的折磨,漫长的时间罅隙里,他早已将这一切视作最后的希望,支撑他生活的希望。
  
  他或许本身不单纯却单纯地以为,只要在心里没有放弃对我的爱,这一切就能周而复始地走下去,哪怕我们并不在一起。
  
  时间在消磨某一种情感的同时,相应的,也会扩大另一种,比如消磨了爱扩大了恨,消磨了希望扩大了绝望,消磨了享受扩大了亏欠,久而久之便是一个无法预知和掌控的状态。
  
  前几天在南京见到杨浅的父亲,我其实有所顾虑,我害怕最终会将这副躯体交还给杨浅从而导致自己真正的死亡,因此才迟迟没有做出反应,而如今明白了一切,却矫情地意识到只有真正的消失才能还给秦曙光他应当有的生活。
  
  我叫停了少年,乐曲声戛然而止在了结束部的那一声颤音之上,突然的安静使得整个包间的气氛显得十分诡异。
  
  "换一首拉拉,这首听烦了。"我说。
  
  他疑惑地看向秦曙光,后者则默许地点点头,意思是随我。
  
  "吉普赛之歌会不会?"我问道。
  
  "会,大一就在学校音乐厅独奏过。"他的回答也不含糊。
  
  我于是抬了抬手掌:"那就来吧。"
  
  萨拉萨蒂是个奇人,不但拉得一手好琴,还能自己作曲,最可怕的是他还能唱花腔,这种多才多艺是多么的令人羡慕嫉妒恨哪!他拉琴有个特点,就是天生速度惊人,一般人不敢跟他搞竞速赛,因此他搞出来的曲子也非常折磨人,没想到这位小帅哥技艺过人,谱架都不用支,就已经拉得神采飞扬恍如帕格尼尼转世。
  
  对于将秦曙光的往昔悼念会转变成一场艺校学生个人炫技会,我表示十分满意,否则万一他要念出几句明媚忧伤的悼词以悼念我们逝去的青春,我隔夜饭就没消化的机会了,况且我自己都已经明媚忧伤了很久了。
  
  时光飞逝,烟雾缭绕,我觉得这时候有警察同志路过一定会高兴地发现本省缉毒工作又有了新的、进展,这他妈根本就是一出聚众吸毒。
  
  抽了太多烟,我有些头疼,最后也不记得是怎么回的房间,直到第二天的阳光射过窗帘的罅隙,射在了我稚嫩又沧桑的脸庞上,我才开始计划寻找那只失落已经的琉璃盏,还有琉璃盏里杨浅失落已经的灵魂。
  
 
作者有话要说:有大纲却没时间,恼人啊……
第三十一章
  说到琉璃盏,其实我也没什么太细致的眉目,怎么找,从哪开始找,说白了还得问问淮远的意见。
  
  然而我跟曙光和好不过三天,且距离我同淮远最近的一次床第之欢也不过才去了四天,这个时候去找淮远,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但合不合适还没来得及从我嘴里说出来,曙光先一步有了行动,反锁的门,没有窗户的房间,这一切似乎在告诉我,老子被非法拘禁了?
  
  尤其是在我摸了口袋发现手机也被拿走了之后?
  
  一个刑辩律师,置堂堂刑法典于不顾,在知法犯法的道路上越奔越远,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难道说,他费尽心思换车换家就是为了唱一出铜雀春深锁二乔?
  
  好吧,我又脑补了。
  
  白天略显漫长,于是我准备了一天的台词,到了晚上见到他的时候便熟练地脱口而出:"你锁得住老子的人,锁不住老子的心!"
  
  曙光看了我一眼,默默地坐在窗台边的沙发上抽烟。
  
  他越是沉默,形势就越是倒不向我。
  
  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爱情故事,讲的是一个女的深爱着一个男的,结果那男的不守妇道,跟别的女人有了许多许多的小秘密,这个女的爱到深处李时珍,把这男的手脚都剁了当植物养在家里,每天浇浇水再顺便光合一下,成功完成动物和植物之间的高难度转换,诺贝尔正在不远处向她招手。
  
  "你不会是想把我种了吧?"我打了个寒战,"难度太高了,你又不是学生化的,何必呢?"
  
  他不说话,从手里的袋子掏出便当盒:"介于你暂时还没学会光合作用,还是先用吃的吧。"
  
  我看向他,严肃地说:"曙光,别开玩笑,你怎么了?"
  
  他轻松地回答:"玩笑是你先开的,问我怎么了?"
  
  "你关了我一天,没有任何的理由和解释。"我有点不耐烦,"还拿走我的电话――曙光,即使我们现在是恋人,但不代表我要完全服从于你,甚至当非法拘禁发生的时候。"
  
  大片大片的沉默扑面而来――我沉默是在等他的回答,而他沉默大概是因为不想回答。
  
  灯下有几只飞虫在打转,时而用它们那对纳米级的翅膀扇几下白炽灯泡,发出啪的声响,异常使人烦躁。
  
  明明已经是初冬了。
  
  "曙光,我以为我们可以彼此信任――"我试着和他交谈,但他似乎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空洞而迷茫,似乎有一万个头绪,但我猜不中任何一个。
  
  就这样,他抽了一会烟就离开了,注意力不知集中在三维空间的哪个坐标上,也可能是四维的,因为我无法用肉眼捕捉到。
  
  这种情况第二天仍在继续,没有任何外界接触的整个白天,我被迫看了近12个小时的电视,道貌岸然架着机顶盒的数字电视竟然只能收到一个频道――本地新闻台,并且这个频道反反复复地播放着我去世那天的新闻,不厌其烦。
  
  我突然觉得秦曙光是想用这种方法打破我的意志,使我的精神出问题,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从这两天的沟通情况看,似乎是他的精神已经出了问题,思考问题已经同我不在一个层面上了。
  
  这种猜测令我愈加恐慌,比起生命不受控制来说,我似乎更害怕精神不受控制。
  
  第三天的中午我在观察了窗外两只黄鹂鸣翠柳之后突然意识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抗争,我的机会只有秦曙光晚上来送饭的那半个小时。因此我想到了两种方案,一是把秦曙光敲晕了逃,但不知道外面会不会有人把守,二是直接拿利器要挟他,让他主动放我走。
  
  经过长期的理论论证,我还是觉得第二种方案比较靠谱,但是上哪去找利器呢?这真是巧妇难为那啥之炊了。我环视着房间里唯一的凶器――一次性打火机,老子总不能摁着打火机对他说"放不放?放不放?不放我就烧死你!"吧?
  
  ――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不靠谱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我的计划也正在无限逼近搁置,失望无望绝望纠缠着我,心情很糟糕,情绪很低落,老子从白天的斗志昂扬走向了夜晚的茫然无措。
  
  不过皇天真他妈不辜负有心人,四处乱转的时候竟然让我从浴室的毛巾架上卸下来一根不锈钢条,来回掂量掂量,颇有点重量也。
  
  "曙光,千万别怪我,要怪就怪招标惹的祸,装修方案节省了,质量当然也相对下降了。"我握着钢条站在门口心中默念,"敲晕就行,我不贪心的。"介于钢条算不上利器,我还是准备实施第一套方案。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从模糊投向了清晰,暗示着声音主人的逼近,虽然我也没有做好不成功就成仁的思想准备,但还是颇有些矛盾,对曙光下手,多少有点舍不得,但此刻的他又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再不下手的话,呵呵呵,我就彻底傻逼了。
  
  钢条是空心的,我特意往里面灌了水,以增加重量和打击力度。
  
  苍天可鉴,我这次决心确实很大啊。
  
  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清脆而诱人,门轴转动的弧度怎么看都堪称完美,一只无辜的脚已经踏了进来,我本该犹豫却又在突然间丧失了理智,血脉贲张之下默念了一句"我会带你去看心理医生的,药钱算我头上!"一棍子就敲了下去。
  
  对方捂着后脑勺,带着无限的不解和疑惑缓缓地转了头看我,我已经可以看到血从他指缝间渗了出来。
  
  手中的钢条因为撞击力的反作用正在我手掌之间微微震动,而我望着面前缓缓倒下的沈疏楼,眼中迅速装上了最真挚的歉意。
  
  "草,老子是来放你的!"这句充满英雄气概的台词成了他倒下前的最后诉愿。
  
  唉,老子谢你也是真心的!我用腹语说了这句话,留恋地看了一眼他倒在地毯上的伟岸身躯,匆匆逃向了楼道的尽头。
  
  既然你是来救我的,我又怎么能辜负你一片好意呢?
  
  所以我的脚步愈发轻盈和欢快起来,完全忘记去考虑那一棍子敲的力度好像有点大,老沈那身子板到底扛不扛得住。
  
  楼道尽头是一扇窗户,我推开半扇俯身一瞧,还好,二楼而已。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生亦何哀死亦何苦,都他妈随风去吧!念完这句,我好像得到了能量灌注,扒着窗台边沿就往外翻,克服重力爬了出去,又借助重力跳了下去,完美着陆之后我不得不说了句感谢的话:"啊,我爱你,地心引力!"
  
  面前的君越后座摇下车窗,一张六成熟的面孔毫无表情甚至略带鄙夷地评价道:"脑子瓦特了?"
  
  我愣了几秒,随即回应道:"一口上海腔,您这是在做准备往中央调了?"
  
  杭其不像秦曙光和沈疏楼,年纪一把却毫无幽默感,说了句"带走"之后,那张扑克脸就渐隐于车窗之后了。
  
  MB的这是个什么情况?市委书记玩绑架?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手腕就已经被壮士在身后扭住,依照我灵敏的第七感估计,壮士还是成双的。
  
  一个个都他妈怎么了?不是玩非法拘禁就是玩绑架?难道说人大常委会又要修刑法了?
  
  我被弄上了一辆君威,不远不近地跟在那辆君越后头,身旁卡着二位壮士,整个后排座拥挤不堪,我觉得如果此刻把车座卸了,那身体绝对是悬空的。
  
  这种考虑明显是防止我有逃跑的动作,只可惜从意识到被绑架的那一刻起我就没往逃这个字儿上想过。
  
  "二位大哥,你们看我都给卡瘦了一圈了,这手就不用绑了吧?"我试着跟他们商量。
  
  左边那个没反应。
  
  我又试着征服右边那个:"这位帅哥,你看你虽然穿得一身黑,但长得实在不像黑社会啊,何必做这份没有前途的职业呢?"
  
  他目视前方无动于衷,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我都不得不在心里夸一句训练有素教导有方,这时左边那个倒是按捺不住回了一句:"我们是公务员。"
  
  我恍然大悟,连声道歉,都是我的错,我还以为各位是在绑架我呢,要知道您们都是公务员,那我就放心了,就是死也是为国捐躯嘛――
  
  副驾上坐的大概是他们领导,此刻十分不满,转过来做了指示:"把他嘴也给堵上,哔哔一路烦不烦?"
  
  右边雷厉风行,当即就开始从车座底下掏胶带,我心里一紧,当即表示了良好的认错态度:"各位爷我错了,我这一闻塑胶味儿就晕车,回头吐车里了还不好清理,要不我闭嘴,胶带就免了吧?"
  
  我一直幻想有一天自己会被绑架,因此也知道不能跟他们来硬的,顺着他们走,反而弹性比较大,但是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的幼稚――这方法可能跟讲道理的流氓行得通,但却对不讲理的市委书记办事员无法起效。
  
  "贴!"领导总是这样言简意赅。
  
  而执行者总是喜欢再添加点自己的想法,这让人很不爽,比如你说一个演尸体的盒饭演员不好好躺尸跳起来喊两句自己写的台词,是不是就很没职业道德?
  
  眼前的状况就是这样,领导明明只交待封口,办事的为了献殷勤,多表现,于是把老子眼睛也蒙上了,导致我没有机会亲眼目睹眼前这一幕感人的官场新风向。
  
  黑暗中左拐右绕的大街穿小巷,也不知道年终奖会不会多发一点。
  
  最后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交谈声,好像是君越上面的人下来交待我们这辆车上的领导,等十分钟再带我上去。
  
  上去?上哪里去?
  
  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瞬时就拼接了起来――沈疏楼来放我,我被杭其绑架,杭其是老沈他姐姐沈长枫的老公也就是他姐夫。
  
  你要说这他妈不是事先串好的剧情,老子还真就不能信!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我被推搡着弄上了楼,当即心情就不是很好。
  
  三年前我跟踪了一个人,一路打听到了南京才知道他是在寻找一只琉璃盏,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面相不善的杭书记,当年好像还只是市委办公室主任、人大秘书长?
  
  杭书记这样的人,如何能一路乘风破浪挺进市委领导班子,我是不大能理解的,假使我在上位,肯定不能挑这么个人,野心大胆子大,最关键的是,此人没有下限。
  
  一个公权力的行使者思想道德上没有下限,这对于地方政府来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在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度日益衰减的今天更是不可想象。
  
  然而在我还没有能构思出详细的蓝图的之前,熟悉的气息荡漾于周身各个角落,不用说是被蒙着眼睛,假使是化成灰我也知道自己正身处何方。
  
  每一层楼有多少节台阶,每一块墙壁刷的是什么颜色的墙漆,每一层的厕所是男用还是女用,我都他妈太清楚了,还有楼道尽头的水房,似乎刚烧开了水跳进保温的状态,这一刻我竟然想的是去接一瓶开水泡一杯上个月老李带回来的祁门红茶?
  
  黑布被摘掉的那一刹那,我刚好踏进一扇门里,杭其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对我冷笑,整间屋子唯一亮着的是办公桌上一盏台灯,杭书记的冷笑幽幽地藏匿于这微弱的灯光背后,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惊悚。
  
  我就这么呆滞地看着他怡然自得地坐在我的办公椅上,等着他带给我惊喜。
  
  "欢迎回来。"他最终打断了这短暂的平静,"林检。"
  
 
作者有话要说:老子上活力了,七天两万一
第三十二章
  
  杭其还是从前那个杭其,但林寒川早已不是当年的林寒川,世间万物都在变,不变的,唯有变化。
  
  办公室里响着杭其的声音,低沉的语调,不急不缓的语速,暗含享受的成份。
  
  "林寒川,你不是一直想做个英雄?怎么现在躲在狗洞里不敢出来了?"
  
  我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已被松了绑,正完好无缺地坐在门口会客用的沙发上,进行着一场或许是等待已久的对话。
  
  "不过这样倒方便了我,守在洞口就能把你给逮着。"杭其直起身子,将重心转移到支撑在桌面的两只胳膊上,"我等你很久了,从中秋到现在――"
  
  我心里好似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明,然而表面上却不想让他看出明暗。
  
  "杭书记什么意思,我不太跟得上。"
  
  头脑里有一根筋在玩命地跳,我这也是实话。
  
  "什么意思?"杭其的声音像是从几十公里外飘来的,充满了不真实,"林寒川,你还有什么筹码能拿得出手来跟我抗衡?"
  
  话虽然没错,但我总不至于这么容易就顺着他的思路走,绝对是自寻死路。
  
  "可能是我记性差,什么时候得罪了杭书记却没往心里去。"我觉得此刻看起来一定是满怀歉意,"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你没有得罪过我。"杭其倒也直截了当,"你得罪了中建。"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委屈:"杭书记,我为中建做事也有五年了,凭良心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以为退赃就能保住自己清白之身?"他冷笑,"下一步要做什么?想弄翻中建立个大功?"
  
  我吓了一跳:"书记明察,小的实在没有退过赃啊。"
  
  "哦?"杭其问道,"那账户里怎么会只有二百万了?不要告诉我你这几年就弄了这么点。"
  
  我点头:"都花了啊,钓凯子泡夜店,哪样不得花钱?还都花的不是小钱――"
  
  杭其皱了皱眉头,大概是觉得我讲话太直白?
  
  "就算你没有退过赃,难道你敢保证心里没有这么打算过?"
  
  "书记在上,难道有什么特异功能,能读人心了?"我又吓了一跳,"我那一片丹心照汗青,绝对生是中建人,死是中建鬼――"
  
  杭其冷笑道:"你顶多算中建一条狗。"
  
  "对对,一条狗。"我觉得我牛逼的地方就在于宠辱不惊的气场,随您怎么埋汰,我就是能淡定。
  
  "你要干什么?"在我试图伸手往口袋里掏烟和打火机的时候,身边站着的两大金刚护法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我的手反拧在身后,并警告以条子般的口气,"老实点!"
  
  我无奈地看向杭其:"杭书记,来根烟?"
  
  杭其点头默许,左护法从兜里翻出一包九五至尊,扔了一根在我两腿之间,十足厌恶的眼神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酒后失德强|暴过这位仁兄。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杭其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就算河边走,也能不湿鞋?"
  
  我很谦虚,当即摇头否认。
  
  "每个人都有欲|望,你想控制住,根本不可能。"他总结道,我觉得语气有点意味深长?
  
  我苦笑道:"看您说的,我是那种禁得住欲的人吗?"
  
  "表面上你的确不是。"杭其也跟着笑,"你自我放纵,追名逐利,有缝就钻,你根本没有原则和底线,你做足了一个恶棍,没有人比你更称职。"
  
  我附和道:"您谬赞了。"其实我想说,年纪一把就别他妈学人文艺小青年讲话了,拿什么腔调?
  
  "但事实上――"他转了话锋,"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压抑内心真正的欲|望,所以抛开表现看本质,你没有一刻不在苦守自己那根底线――你比谁都能把握住自己,绝不会失控。"
  
  我默默地嘬着过滤嘴,吐着烟圈。
  
  "一个人,看起来无所不为,恶贯满盈,但内心却高尚得像一张白纸――"杭其也开始点烟,片刻后打火机摔在桌上,清脆的声响便拔地而起,"你觉得这可能吗?"
  
  "不太可能。"我摇摇头。
  
  "林寒川,你一定觉得自己坚不可摧。"他说道,"因为你有着比谁都强大的内心。"
  
  "其实杭书记您也不差。"我真诚地恭维道。
  
  "坚不可摧……"他默念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爽?"
  
  "还行吧。"我觉得谦虚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一个人坚不可摧,我总是想看看他究竟如何能被打破。"他又重新看向我,洒给我一身寒意,"因为我想做一个无坚不摧的人。"
  
  他笑着说:"所以我才把琉璃盏的秘密通过杨文宇透露给他那个年少无知正义感十足的儿子――说起来也好笑,杨浅一直想替他舅舅讨说法,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在为我做事――我就这么站在外面,看你们这些人在一个又一个的圈子里打转,像一只只没有脑袋的苍蝇。"
  
  这一切终于在我面前呈现出它真实而完整的面目,使得我一时难以消化。
  
  虽然也想过自己经历的一切变故或许只是他人的一个念头,但从头至尾被他人计算得详详细细的感觉,此刻才真正领会。
  
  我不知如何应对,思路仍旧是混乱的,只有潜在的意识不断释放出用以安定的情感元素,以期活得暂时的平静,从而恢复思考。
  
  "你练书法有几年了?"就在中断的思考即将恢复之际,他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岔开话题。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他这又是个什么思路。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宣纸扔在我面前:"看看这些,认不认得?"
  
  我默默地翻着那一张张颇有些年代的宣纸,矫情而感触丰富地注视着每张纸上写得满满的草书。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出自我的手笔――那些填满纸张的汉字统统指向字典里的同一页同一行。
  
  "但凡熟悉你林寒川的,谁不知道你心里头只有一个秦曙光?"杭其的表情很像福尔摩斯正在揭晓案底,"然而你的底线却另有其人――"
  
  "你是不是一直渴望着能有个第二世,好让你重新开始你的人生,在走过的岔路口前重新选择?"他继续道,"我好心给了你这个机会,所以想问问,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不得不承认,真他妈傻逼透了。
  
  "是不是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紧追不舍。
  
  草,还真是。
  
  "你爱上了那个像极了你十年前的年轻人,你穷尽所能地试图保护他,让他最大限度的远离这个社会的阴暗面而不惜身体力行地去做反面教材,甚至你做的一切只为获得他的厌恶,从而守住你的底线,控制住你的欲|望。"杭其还在滔滔不绝,"他才是你的弱点。"
  
  "但你万万没想到即使自己费尽心思亲手炮制了这个假象,最终,他还是爱上了你。"他的语气是嘲弄的,他的表情是喜悦的,"当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是种草你的心情!"我瞬间失控,思想已经不能指挥行动,直接冲着他扑了过去,然而却迅速终止在了两大护法的钳制之下。
  
  他们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按在地上,我只能昂着头以屈辱的姿势维持可悲的尊严:"MB你心理变态啊!"
  
  我的语言已经失去对峙性,虽然贲张,然而无力。
  
  "这种反应就对了。"杭其俨然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我,"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你。"他屈起手指,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拖去了窗边,我试图挣扎,然而难敌左右护法内力强大。
  
  "你大概还不知道。"他一只手推开窗户,另一只手强迫我探出窗台,冰冷的窗框抵在我的喉咙口,迫使我止不住地咳嗽。
  
  "看仔细了。"他俯下身子凑近我的耳廓,"温淮远就是在这里,这个窗口,跳下去的。"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
  
  "自杀是官方说法――反贪局侦查处处长因患忧郁症而跳楼身亡――"他阴测测地笑着,"实际是被我扔下去的。"
  
  "三天前。"他最后补充道。
  
  望着下面那漆黑的虚无,我感觉自己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滴眼泪,深夜的沉寂已经凝固在周围,无言以对。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那片虚空中扎了根,然后像藤蔓植物,爬在我的胸口猛烈地生长。
  
  "我一直很有兴趣,怎么才能把打破你这样一个坚不可摧的人。"
  
  冰冷的声音染上了夜色中无边的黑暗,就这样浮在我的耳边,使我艰于思考,艰于呼吸。
  
第三十三章
  "从失去自由那一刻开始,你心里最担心的是什么?"相对姿势没有改变,杭其的声音依旧漂浮在我的周围。
  
  身体本能地在做着徒劳的反抗与挣扎,思想却回应以沉默。
  
  就像突然一脚踩空,茫然与无措接踵而来,从前与过往被撕得粉碎,散落四处。
  
  "现在又在想什么?"他不知疲倦,兴致盎然。
  
  发根连着头皮被更大的力量拖向前,我被迫又探出窗外十来公分,相当狼狈。
  
  晚风呼啸着擦过我的耳朵,我的脸颊,我每一根毛孔,我的每一根神经。
  
  "想不想死?"
  
  离黑暗又近了几公分,双手虽然扔被拧在背后,半个身体却已经处于悬空的状态,唯一的承重寄托在那五根拽着我头发的冰冷的手指。
  
  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似乎都近在咫尺,虽然看不清楚,却无所畏惧。
  
  死过一次的经历都远不及此刻的真实,死亡这种意识形态范围内的概念正在我眼前、身侧、脑后不断地具实化,逐渐成型。
  
  "你是不是在想,跳下去――"声音邪恶而充满诱惑,"――跳下去就解脱了?"
  
  思绪被拉得细长几乎断裂,绷在上面的,是最后的理智。
  
  "不――"声音像是不经过大脑就从喉咙口冲了出去,近乎本能的呼喊击碎了所有虚构出的伪装,"不想死――"
  
  "很好。"
  
  毫无预感的力量将我拖了进去,继而摔在地上,昏黄的台灯落在我面前的地砖上,画出一条不十分分明的光与影的界限。
  
  "我希望你活着。"他站在我面前,快乐地说道,"活着,像一个不会思考的动物,像一堆行尸走肉――"
  
  我茫然地抬起眼皮,想读懂他话中的意思。
  
  "温淮远跳下去之前,向我提了个要求――"他蹲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地搂着我的肩膀,"――我满足了他。"
  
  "什么?"
  
  "他要我把琉璃盏给他。"
  
  我在身后握紧了拳头。
  
  "然后当着我的面摔碎了――"他眯起眼睛,异常兴奋,"这就是爱啊!感受到了没有?哈哈哈――你说你还有资格去死吗?你有脸去死吗?你看你连死都不行了――"
  
  "你MB的!"我的拳头已经撞击在他的颧骨上,发出不重不轻的声响,而他被手捂着的脸颊仍旧绽放出不可思议的笑容。
  
  "――哈哈,你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打算怎么过?我们讨论讨论?"
  
  左右护法将我死死地按在地上,半边脸贴着地砖,被挤压得变了形状。
  
  不可名状的情绪,不能言说的痛苦,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一般,发作得肆无忌惮。
  
  我的脑子里盘旋着杭其的话,明知都是放屁,却思考得格外认真。
  
  大概思想不能指挥行动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能控制思想。
  
  不过幸好,我还能思考。
  
  拳头像雨点一般落在我的身上,疼痛的感觉异常实在,我想了很多――之前总是不理解一个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为什么会遭到意志上的瓦解,现在总算知道这一切皆因你心中仍然有欲|望,而这种欲|望通常被称作希望。
  
  "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我了解你心中的那种想摆脱却永远无法摆脱的欲|望,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无论你身处哪个世代,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杭其站在边上,观众一般欣赏我被殴打的整个过程,"无论多少世――"
  
  他最终没有弄死我,虽然我觉得被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便没有发生变故,中建也不会让我活得太久,袁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于是发自内心的,我开始理解杭其。
  
  总有个人会代替中建扮演这个执行者的角色,或者他也是身不由己。
  
  然而他却放过了我,可能是觉得我会进入一个生不如死的状态,因此也不必再添一条人命,也可能是出于怜悯,给我一个暗示,给我一条生路。
  
  我艰难而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其间踉踉跄跄尝试了很多次,最终还是坐实在了椅子上。
  
  浑身都痛的厉害,一波一波地延迟到现在才集体迸发。
  
  我就这么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望着四周熟悉的物件,回忆着过去的丝丝毫毫,那种程度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了绝望,呈现出一种麻木的平静。
  
  不知道谁将填补这个位置,我也再没有兴趣去想这个问题。
  
  突然间竟然有点羡慕温淮远。
  
  人生有太多的选择,假使知道每一种都是痛苦,是不是早点离开才是最万全的方式?
  
  坐了一阵子,感觉差不多能走了,便扶着桌边慢慢起了身,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急需离开这里。
  
  走出检察院大楼的时候,杭其的车正停在路边。
  
  他摇下车窗对我说:"你应该谢我。"
  
  我无力地点头:"是啊,是该谢你。"
  
  街灯淡淡地照在君越的屁股上,杭其的轮廓是半明半暗的,一半敞在灯光下,一半隐在黑暗里,呈现出一种亦正亦邪的状态。
  
  他看了我一会儿,表情难以捉摸,眼睛是看不清的黑色,像黑洞一样吸收着所有的光线,我读不懂他想传达给我的信息。
  
  我想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懂了。
  
  尾气喷在面前,君越载着我人生的审判者呼啸而去,我抬起头,看见天边一轮明月,圆得令人发指。
  
  理想主义的年代已经过去,犬儒主义和经济决定论逐渐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我在这十几年里不断寻找着人生的价值和生命的位置,到头来,仍旧飘无定所。
  
  我将不能实现的理想化作深埋心底的欲|望,将对未来的期待化作终日的放荡,我什么都交待不了,因此做梦都想有个第二世,好让我重新读档重头再来。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夜已经深了,车辆和行人都在递减,他们都形色匆忙,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存在。
  
  我想发泄,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再挤不出一滴眼泪。
  
  我撒了谎,你们或许已经发现了。
  
  实际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淮远,他的相片就一直塞在我钱包的夹层里面,怎么可能认不出。
  
  我拼了命地告诉自己,真的爱他,就不要毁了他。
  
  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克制过自己,却没成想到头来,还是同样的结局。
  
  那轮明月依旧执着地圆在天边,我站在公交站台的边上,瞧着它出了神。
  
  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我喜欢这句话,然而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我们也总是习惯说,如果有来世。来世就会变得更好吗?没有人知道。
  
  一辆救护车闪着顶灯呼啸而过,我沿着它驶去的方向走进了一座小区。既然我已经不知道该去处何方?
  
  穿过一片健身场地,绕过几栋寂静矗立的小高层,我终于看见了那辆救护车停靠的地方。
  
  漆黑的夜承托着楼道里的灯光,遗世而独立的光芒,我顺着那道光的指向沿着楼梯慢慢地往上爬。
  
  扶着楼梯的手虚弱且颤抖。
  
  但却无法停下脚步。
  
  不出一会儿,便有人躺在担架上,在他的周围布满了毫无表情的脸庞。救护人员的脚步是匆忙的,于是我便看清了担架后面那张脸上与我相似的茫然。
  
  他扒着门框,泣不成声,然而却满是虚情假意。
  
  一道雷轰在我头顶。
  
  后知后觉中我方才明白,那日门外不协调的脚步声,既不是温淮远也不是楚东更不是秦曙光。
  
  而是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十二万终于首尾呼应了我容易么我……
第三十四章
  门口那个似乎是刚刚重生的我自己。
  
  错位的时空下,我突然感觉有些茫然。
  接下来他会随着救护车一起来到医院,带着另一种茫然接受林寒川死亡的事实。
  
  再接下来……
  
  "这一切会重演。"
  
  我愕然。黑暗里一团不甚分明的更加黑暗的影子若隐若现,听声音好像是曙光。
  
  而面前那个与我此刻相同样貌的少年已经追随着医护人员一路向北了。
  
  "我遇见你很多次,每一次你都会回到这里。"
  
  这是什么语言?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能细细琢磨语调里的意思。
  
  "无论我怎么做、有没有和你在一起,甚至把你锁起来――或者是什么都不做――最终你还是会回到这里。"
  
  "什么意思?"我在脑海中搜寻可以用来解释的词条,"虫洞?时空旅行?――"
  
  "难道你没有察觉到吗?"声音越来越靠近,"所有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被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像是从潜意识里就接受了这种设定,不,换句话说,就像预先设定好的。"
  
  他这么一说,我果然醍醐灌顶,却又仿佛隔靴搔痒,找不到关键点。
  
  "……你是说,我们在一个局里面?"我不确定地问道。
  
  "无论我的决定如何,你都会走回这里,重新开始一个轮回――所以我想,可能问题并不出在我这里。"声音略显悲伤,"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你最近有没有看过心理医生?"我委婉地向他指出这个严肃的问题。
  
  "有人创造了这个世界,像是一条死循环的程序,执行到最后总是从头再来……"他并不理会我的建议,"但是这一切又太真实,真实得让你无法去怀疑。"
  
  "谁创造了这个世界?造物主?"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个我当然是知道的。"
  
  "这个人似乎是想告诉我们,一切无法改变。"他还在喃喃自语,"即使重新来过,也不会有所改变。"
  
  这话似乎是有点道理,但是在我认为他已经精神失常之后就更像是一种呓语。
  
  "你觉得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我问道。
  
  "不知道。"他摇头,"看起来像是是个固执的白痴。"
  
  "那么――"我突然想到一个紧迫的问题,"如果一切重新开始的话――现在的我又会去哪里?"
  
  沉默。
  
  "――"我有些迟疑,"死了?"
  
  沉默。
  
  "说啊――"我在黑暗中抓住他的肩膀,"是不是会死?"
  
  "会消失。"他的声音毫无温度,"新的那个会代替你重新开始。"
  
  "草!"我咒骂道,"这是什么事儿?!"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很轻的一声,挠在我心尖,感觉有点儿毛骨悚然。
  
  "我现在去追他不就行了?"我突然开了窍,"那样他就没法儿代替我了――平行宇宙里的自己是不能相遇相交的对不对?"
  
  幸好老子高中的时候科幻世界看得多,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没用的。"他还是很淡然,"时间不够了,你追不上的。"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既然时间唔多,抓紧一秒赚一秒,于是我拔腿就往楼下奔。
  
  奔着奔着,突然从心里涌上一股热流,它们涌进我的胸腔里,化作一腔热血,满载着我迟来的希望。
  
  "没用的。"秦曙光的声音还在身后回荡,但我不为所动。
  
  犬儒主义盛行的今天,我们中的绝大多数牢牢地陷入了"即使做了也无法改变现状,不如不作为"这样一种思维定势当中,我也没能幸免。
  
  然而这一刻,我只想打破这个循环,改变这一切。
  
  退一万步讲,即便无法改变,我也没有资格再选择逃避。
  
  我在窗口看见救护车驶去的残影,义无反顾地追了下去,然而当我冲出楼道的时候,便再也不能看见。
  
  于此同时,身体开始发生微妙而诡异的变化,清冷的月光映衬之下,皮肤渐渐变得透明,血管因此而凸显出来,然而片刻后也随着皮肤的变化而逐渐增加着透明度。
  
  我想这大概就是消失的信号,由实体转为虚无的过程,既不是汽化也不是液化。
  
  草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秦曙光不急不缓地跟了出来,在身后幽幽地说:"是不是开始觉得浑身无力?"
  
  我懒得回头。
  
  他又说:"你现在的思想将随着你现在的身体一起消失,而那个新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觉得自己快站不稳了。
  
  "那个人创造了这一切,他大概改变不了这个结局,因此只能一遍遍地重来。"他说道,"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但我现在脑子里想着的,只有一个念头,即使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往前走,就算倒下,也不能停下。
  
  MB的,活了大半辈子老子终于升华了。
  
  秦曙光还跟在我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身体的变化,虽然他可能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前面是一个花坛,绕过花坛就是小区的大门,空气变得愈加稀薄,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快要羽化升仙。
  
  秦曙光执着地陪着我,欣赏我最后的残影。
  
  一切都太迟了,我懊恼地想,或者还有下个轮回。
  
  然而即使有下个轮回,一切都不会有变化。这实在教人惆怅以至绝望。
  
  "下次我该怎么遇见你呢?"秦曙光兀自思忖,"要不等会去医院碰碰运气?"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一切?"我瞥见天边一片乌云渐渐遮住满月,攒满了气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呢?"
  
  "嗯?直接说,你能信?"他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你相信过谁?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就算判断失误,你也不可能回头,这么多年,我太清楚了。"
  
  我已经快接近于消失,身体像一个不稳定的全息影像,意识也趋于模糊。
  
  复杂的思维逐渐简化,最后只剩下一个疑问:到底是谁,创造了这样一个轮回的世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以为我再也得到不答案,却没想到在花坛的转角看见了那个新生的年轻面孔。
  
  这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他就站在我面前,路灯的光芒投影出一个淡淡的深色轮廓,而这个轮廓正慢慢地向我伸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可能还有二更。
我先去吃饭……
第三十五章
  我逐渐看清面前那张每天照镜子就会看见的面孔。
  
  他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里端着水杯,正递在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我竭力回想,记忆停留在花坛边最后的相遇上。那时新生的我与即将消失的我在平行宇宙里相交了,按理说会发生某种时空上的变化。
  
  那么循环到底有没有打破?
  
  于是我便问他:"我们都存在下来了?"
  
  "您喝多了。"这张熟悉的面孔拥有着一张实实在在的脸皮,笑起来干净澄明,哭起来情真意切,就是不做任何表情,都显得那样真实。
  
  晚风从纱窗里钻进来,扰乱着我本就不算清醒的神志。
  
  "喝吧。"他催促道。
  
  "等等。"我觉出异常,接过水杯却并不放手,"你叫什么?"
  
  "蜂蜜水能解酒。"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默默地抽出自己的手,"今晚您喝的太多了。"
  
  他的动作分明在透露给我这样一个讯息:他其实在害怕。
  
  什么时候开始,老子从前那种流氓的威慑力又回来了?我找到一种久违的自豪感。
  
  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快忘记自己原来是一个长相清秀技术优良带着沧桑气质和流氓魅力的中年人了。
  
  "这是哪里?"我费力地坐起来,头脑依旧迷糊,于是便用掌心狠狠在脸上搓了几下。
  
  "这是您家。"他的声音里好像蕴含着一种短暂的慌张,这种慌张勾出了我满脑子的迷茫。
  
  环顾四周,好像的确是我家,熟悉的欧式装修风格,熟悉的各种物件,而面前那整整一面墙的镜子正坚定不移折射成像出一个醉酒的中年人和一个羞涩的年轻人。
  
  诡异的是,那个中年人正茫然地看着我,就像我看着他一样。
  
  "你是杨浅?"我简直不能相信。
  
  "您记性真好。"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慌张。
  
  "今天是几月几号?"
  
  "现在是中秋夜。"他回答道。
  
  草了,难道是回到了轮回的最开始?看来循环没法儿打破。我在心里咒骂。
  
  接下来应该是灵魂的交换?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壁橱。
  
  然而本该有琉璃盏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这倒极大程度上出乎了我的意料。
  
  没有琉璃盏?草,没有琉璃盏!
  
  于是乎老子就像在水底憋了一个世纪后突地拔出水面,猛灌了一口空气。腰也不酸背也不痛了腿也不抽筋了。
  
  秦曙光最后的话在我脑海中依旧刻得清晰:"那个人创造了这一切,他大概改变不了这个结局,因此只能一遍遍地重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不厌其烦――
  
  后知后觉中的我方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漫长而纠结得几乎乱真的梦而已,而这一场荒诞不经却又有板有眼的梦境,它来自于的我无法直接控制的潜意识,当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创造者时,感觉就像打了十八圈,终于胡了次十三幺。
  
  "你有没有一个舅舅姓袁?"我试图区分梦境和现实的真伪。
  
  "没有。"他大概觉得奇怪,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我妈只有一个妹妹。"
  
  "你老家是不是在南京?"我不甘心,继续问道。
  
  "不是。"他摇头,"我就是本地人。"
  
  "你父亲是不是做古董生意的?"我穷追不舍,决定问清他一家户口簿。
  
  然而他的回答却使我无法普查。
  
  "我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起初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以至于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喝醉,带他回家。
  
  幸而现在总算读懂一些。
  
  他的眉目,他的语气,他说话的方式,总与那个人有几分相像。
  
  思及此,我忽而感到喜悦,进而留下泪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人还活着。
  
  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梦境,而制造梦境的潜意识中的我因为现实中的无法改变从而将这一切诉愿化作了一次次从头开始的梦的循环。
  
  我被困在这个循环中,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这个短暂然而漫长的梦境仿佛一剂最强的药剂,扎在我心底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地方,缓缓注射。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凝固的思考中迅速流淌消逝,我猛地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杨浅有些疑惑,却也没有说什么。
  
  我拉开门,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踩在另一只脚上。
  
  楼道是漆黑的一片,唯有那个人眼里的光是亮的。
  
  我心头一热,像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刹那间就乱了阵脚,只有无边的喜悦充斥在每一个细胞的角落。
  
  "淮远……"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以免过于失态,"你怎么来了?"
  
  他捧着一只盒子,淡淡地说:"我父亲让我来给您送月饼。"
  
  "他说您家在外地,一个人过节挺孤单的……"他突然放缓了语气。
  
  我正要点头应声,说句多谢温检关照,没成想他的目光绕过了我,落进了门里,落在了我的身后。
  
  他评价道:"原来是我父亲想多了。"
  
  我再一次听到这个腔调,感觉十分受用。
  
  杨浅很大方地说了句:"我先走了。"语调平缓,没有沾染一丝特殊的情结。
  
  我紧张地看向温淮远,生怕他误会。
  
  他唇角扬起一丝熟悉的笑,将手里的月饼盒递了过来。
  
  我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侧过身:"进来坐坐。"
  
  他的手悬着,拒绝道:"不了,太晚了。"
  
  我坚持:"都到门口了。"
  
  他却说了句不搭边的话:"今晚实在是对不住,不知道林检家里有事,冒昧上门打扰,实在是对不住。"
  
  家里有事四个字颇有些分量,我脸上发烫,开始语无伦次:"哪里的话,没有的事……"
  
  他呵呵一笑,没说什么,但总算是进来了。
  
  我跟着他后面关上了门,长吁一口气。
  
  "林检家我还是第一次来。"他将月饼盒放在茶几上,便靠着沙发坐了下来,"装修很别致。"
  
  我在他侧边坐下,问他想喝点什么。
  
  "不必麻烦。"他的回应很冷淡,"坐坐就走。"
  
  我的目光落在他垂下的睫毛之上,心中突然有些戚戚然,这样的心情,实际很难归类。
  
  那个梦的结尾,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再也没有机会说。
  
  而现在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我却不敢肯定他是否想听我说。
  
  "难得来一次,多坐会儿吧。"我诚恳地说。
  
  他轻叹道:"我向来听说林检不会留人在家过夜。"
  
  这话里的意思很丰富,像极了一根带倒刺的钩子,直直地扎在我心上,虽然知道解释无益,我还是说了句:"刚才那个只是普通朋友……"
  
  他又叹道:"看来我同林检连个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我急忙否认:"你这话说的,叫我情何以堪。"
  
  我同他离得这么近,却似乎又隔得那么远。
  
  一段尴尬的静默,他终于开口道:"实际我今天来,也顺道想问问,是不是有什么工作没做到位,导致林检对我有看法。"
  
  我说:"没有的事。"
  
  他又说道:"那为什么林检总是躲着我?"
  
  我还是答:"没有的事。"
  
  场面更加尴尬,我深知自己的回答相当混蛋,但却说不出更合理的答案。
  
  他再叹一声:"那我先告辞了,不耽误您休息。"说完起了身便要走。
  
  我有一万种想挽留他的心情,却只说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代我谢谢你父亲。"
  
  他怔了怔,扫在我身上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些其他的意思,然而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临出门前,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温处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没有回头,顿了大概两秒钟,终究还是走了。
  
  我想听到他的答案,又十分害怕听到,于是我想,这样的回答大概是最合适的。
  
  徘徊了这么久,伪装了这么久,我早已经失去勇气。
  
  站在玄关抽烟,一直抽到头疼脑涨,手就搭在门把上,却始终推不下去。
  
  我从钱包的夹层里翻出那张夹了很多年却没有再拿出来过的照片,百感交集。
  
  梦境里杭其曾说过那种想摆脱却永远无法摆脱的欲|望,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身处哪个世代,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无论多少世。
  
  但如果将这句话倒过来看,他似乎又是在传达这样一种意思,即――与其寄希望于第二世,不如跨出这一步,改变当下。
  
  实际我觉得他很有道理,可能这不是他的道理,是我自己的潜意识里论战的结果,借他的形象说了出来而已。
  
  不过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自己能够走出梦境、回到现实的真正原因,假使我不能想通这一点便一定会陷入无休止的死循环当中,无法自拔。
  
  所以说实际潜意识已经替我做了决定,只是滞后时间显得有些略长。
  
  我幡然醒悟,推开了铁门,而他就站在门口,似乎并没有打算离去。
  
  "淮远。"我看着他的眼睛,尽量地深情了,"不要走。"
  
  他回望着我,眼神清澈通明,唇角扬起一丝笑容:"你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就这么看着他,无法移开视线。
  
  "三年了,林检。"他说,"能不能不要再躲了。"
  
  话音落在我心尖,撞出清脆的声响,我什么都再说不出口,只将他揽在怀里,用了全身的力气。
  
  不管将来会遇到什么,都不会松手。
  
  我心想。
  
  既然决定了,老子就要担起这个责任。
  
  我踌躇满志地心想。
  
  "淮远,实际我――"我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进来,"实际我――"
  
  "嗯?"他反手推上了门。
  
  "实际我是个好人。"我突然用上了这么句俗套的台词。
  
  "我知道。"他用胳膊环着我的脖子,就这么仰着头与我对视。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让人上瘾,欲罢不能,我就这么看着他,像是少看一秒就会忘记。
  
  从前我尚且能用一副刻意制造的伪装来隔开我与他,克制心底的念想,而如今就仿佛最彻底地裸|露在他面前,没有退路,也没有遮挡。
  
  我深知跨出这一步自己将无法克制,或者会万劫不复,但没有一条是回头的路。
  
  我低下头,慢慢地照着他的唇形印了下去,脑子里只剩下最简单最原始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我们通常叫它做――爱。
  
  "你钱包里那张照片,我很早以前就看到过。"他问道,"为什么你一直不敢承认?"
  
  "我怕你看上我,进而不可自拔,直到酿成人间惨剧――这实在是司法系统的一大损失。"我又说了句大实话,"况且倒追我的小帅哥目前还有一个加强连。"
  
  "你会不会压力很大?"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我爱你。"
  
  就在此刻,我听到了全世界最沉重的字眼。
  
 
作者有话要说:趁大家还没起来改一下错字
第三十六章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家里的牙刷就变成了两根,拖鞋变成了两双,毛巾变成了两条,迫于他老人家的淫威,我不得不含泪接受了同居这个事实,这也使得老子的人生掀开了崭新的又一页。
  
  在细枝末节中体会生活的乐趣,在不知不觉中享受爱情的喜悦,老子像个心思活络的吟游诗人,不,是像文艺青年一样,身不由己地陷入了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之中。
  
  大千世界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浓缩成油灯里的一根棉芯,在死亡到来前缓慢燃烧,虽然结局大同小异,期间发光放热的过程却只有自己能体会。
  
  "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搬去我那里住。"针对我的反抗,处长他老人家是这样回答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好像忘记了到底是谁他妈官大一级?
  
  "我们反贪局就是为了办你而存在的。"在我提出了以上疑问之后,他又是这样威胁我的。
  
  在他说完这一句之后,我竟然微妙的萌了。
  
  然而萌完之后我就忧心忡忡,玩笑虽然开着能怡情,但有些实际的东西摆在那里,就算现在不去碰,也早晚有一天要面对。
  
  比如,爱情的伟大也不能改变我被中建当枪使了五年的事实。
  
  当初这一步可以说我走得义无反顾,也实在没有什么后路,同流合污到了这个地步,想全身而退几乎已经不可能,唯有撞个鱼死网破。
  
  不过决心虽下的容易,实行起来却颇为艰难,曾经我着了魔障看透人生整天发些白日梦实际的确了无牵挂,然如今又跌回红尘俗世里,更被一个情字绑得牢靠,于是这也舍不得丢,那也舍不得放,完全乱了主张。
  
  我方才意识到,如果你想打破一个强大的人,那么就给他以爱,他便会从内部瓦解,毫无招架之力。
  
  曾经我以为自己像堵城墙坚不可摧,最后还是被撞得只剩断壁残垣,片瓦残砖。
  
  于是我改变了思路,既然不能搞Plan A,总得备着个Plan B,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还打算一直计划到Plan Z。
  
  我偷偷地做了很多事情,虽然不甚光彩,但总是在为将来扫清障碍。
  
  比如退赃。
  
  退赃这种事情,光胆大心细还不够,最主要你得干的偷偷摸摸,因为这他妈是坏事啊,假如你一脸正气地去找人退赃,势必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我乘着夜深人静接连走访了好几个曾向我行过贿的同志,并婉转的表达了"办事可以,钱拿回去"的中心思想之后,大家竟然一致认为我这是要遁入空门了,于是也都大方的表示既然老林你都一心向善看破红尘了,那些凡尘俗事也就别费心了,搞得我都觉得自己很不厚道。
  
  所以在给每位同志都做了一次暗地里的录音之后,我就乘着上班时间溜了号,把钱都给几位打账户里去了,并果断地注销了自己的账户。
  
  至此,这事就勉勉强强告了一个段落,万一将来东窗事发,我这也算是积极退赃了,最起码死缓问题不大了。草,瞧我这点人生追求,真他妈磕碜。
  
  这一整天老子心情都很好,快下班的时候一个内线电话打到淮远那里去,结果被告知已经走了,我当时就暗自感叹:一直以为只有我这种人喜欢迟到早退,没想到你堂堂温淮远也好上这一口了?这不是个好现象啊。
  
  就在我的拇指搁在拨出键上犹豫是不是要给他挂个电话的时候,他的呼叫倒适时地接了进来。
  
  "是我。"他说。
  
  "去哪了?"我问。
  
  "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我说:"哦,那我一个人随便弄点。"
  
  他那边沉默了片刻:"不问我去哪?"
  
  我说:"你去哪?"
  
  他答:"市委领导请吃饭,电话直接打到内线不好意思推。"
  
  "哦。"我觉得自己似乎大概是没有不高兴的感觉?"这时候吃午饭好像有点晚啊?"
  
  "别这样。"他叹气,"我尽量早点回去。"
  
  我爽快地答应:"没事,我给你留门。"正要收线的时候听见他急切地说了声"等等",便又将听筒放在耳边:"怎么了?"
  
  "我会早点回来的。"他又说了句。
  
  "我知道。"
  
  "我说的是真的。"他的话里好像有点别的意思?
  
  "你怎么了,有什么话直说行不?"
  
  "所以等我行不?别去找……"
  
  "找什么?"我觉得莫名其妙。
  
  "这几天夜里你都去哪了?"他好像问得很忐忑。
  
  草,该不会他以为我这几天晚上都去找一夜情了吧?我盯着桌上的台历,有点百口莫辩,怎么解释?难道说我退赃去了?
  
  "你不是都睡着了?"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便顿觉实在是太傻比了。
  
  "浅睡眠。"他平静的陈述道,仿佛他的平静就是用来折磨我的。
  
  "我真不是去找……那啥的。"我无力地解释道,"只是办点事而已。"
  
  那边又是声叹息,叹得我肝疼:"下回让我陪你去办行不行?"
  
  "行行行。"我讪讪地答应,暗自庆幸好在没下回了,"少喝点酒,我等你。"
  
  "嗯。"他说。
  
  "给你准备蜂蜜水醒酒。"我讨好他。
  
  "嗯。"他好像不是很领情。
  
  实际上我和他同居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为掩人耳目我不得不让驾驶员早上不要来接,而选择自己开车上班,他一般会坐在后排,然后在快到单位的地方提前下车,极具地下工作者的潜力。
  
  但这也不是长远之计,早晚会被人撞见,回头以讹传讹再这么一加工,我的名声事小,回头要连累了他便有些不过意,特别是他老子正在我头顶上坐着,得罪不起。
  
  于是我总说给他买台车,但他也总说不想学,让我给他当司机挺有面子,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回家的路上,我完全处于一种无休止的思辨当中,明明这家伙一直睡得很深,怎么就浅睡眠了?
  
  这种思考来的太过热烈,导致我完全机械地握着方向盘直到眼前一道闪光才回过神来――闯红灯了。
  
  这是我这个月被扣掉的第四分了,上一回是被某人从后面亲了一口,当时就油门当刹车给踩过线了,搞得我一直耿耿于怀,你说人这一生有多少个十二分能让你这么肆意挥霍?
  
  于是我的心情很不好,想到回家要一个人对着残羹冷炙就更加高兴不起来,方向盘一打就奔延安路去了。
  
  我打算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喝杯啤酒,打发打发时间,然而就在我拿了停车牌正准备倒车进位的时候,右前方一辆银灰色的帕萨特也打了倒车灯,很明显在向我挑衅。
  
  我这个人向来低调,不像那些傻逼官员一样在外头公然站在人民的对立面,遇到这种情况,我一般就让了,况且那个印着我生日号码的车牌就是他妈烧成铁水我也不会不认得。
  
  所以,人生在世,走为上计,于是我推了前进挡,打算另辟蹊径。
  
  世事不遂人愿者居多,倒车进位的帕萨特直接横在了老子面前,似乎昭示着一场明显的正面碰撞是免不了了。
  
  "好久不见啊林检。"车主愉快地站在我半摇下的车窗边。
  
  "是啊,挺久了。"我硬着头皮回应。
  
  在这漫长的十年里,除去今天,实际我与他只有一次正面对话的经历,那回大概是发生在我升副检那天各方溜须拍马的好手给我摆酒席的那间饭店里。
  
  当时我喝了半斤白开水换的酒,尿意甚浓,站在厕所里正享受开闸放水的快感,骤然身边有人开口,且话里明显扎了刺,那人说,林副检,尿得挺顺畅么。
  
  我干笑一声,说何止顺畅,简直是一泻千里。
  
  然后他冷笑着扔了句话走了,他说希望您的仕途不要也是一样,一泻千里。
  
  实际我在白日发梦的过程中无数次的设想过与他见面的情形,我要如何贴切的自我表达,要如何向他展现生活的美好以及分手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的态度,然而没有一种会是之前的那种情形。
  
  "一个人?"他探头进来假意张望着。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还没吃饭吧?一起?"他的笑容毫不生分,"我也一个人。"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话里有些许暗示的成份?
  
  就在我还没有确定是不是应该开始这场会面的时候,身体却已经处于一家餐厅的临窗位置上。
  
  这个地方我经常来,装修十分考究,且以杭帮菜为主,口味比较清淡,是个吃喝腐败的好去处,除了包厢以外,大厅里也有一些位置,大多提供给情侣用餐。
  
  "最近怎么样?"我决定掌握主动。
  
  "不想搞刑辩了。"他给我斟上一杯啤酒,"来钱太慢。"
  
  我点点头:"搞民辩也好,离婚遗产之类的,钱好挣。"
  
  "也安全。"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是啊,也安全。"他重复着我的话,"每次开庭我一想到又要跟你们检察院作对,就总是有一种把脑袋拴在裤带上读辩词的感觉。"
  
  气氛很轻松,我便也将语气尽量往轻松里调整:"是啊,现在一提到你的名字全院上下都恨得牙痒。"
  
  "还是一个人?"他突然问得我毫无防备。
  
  就在他转移话题的同时,我转移了视线,盯着左前方的包厢门:"不是了。"
  
  "你呢?"问完这一句我突然很怕听到答案,不管是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它们都一样会令我感到沉重。
  
  "正在发展中。"他端起酒杯,象征性的要与我碰杯,"回头带给你见见。"
  
  "一个系统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追问下去,明明到此为止就已经很好了。
  
  "算是吧。"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之后我便岔开了这个话题和他聊了些别的,其间淮远来了一条短信问我在干吗,我回复说在家上网。
  
  就在这条寻常的短信刚发出去不到一分钟的时候,左前方那扇包厢的门出乎意料地被打开了,紧接着我便看见短信的主人站在门口,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之后定格在了秦曙光的身上,而后者并没有察觉到。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凉了,大家多保重身体
第三十七章
  从来只在电视里看到这种狗血白烂的剧情,没想到自己也得了个巧给碰上了,感觉十分荣幸,而当温淮远已经走到桌前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站起身说了句:"二位慢聊,我先走一步。"
  
  秦曙光轻轻咳了一声,我听的很清楚,但他也只是咳了这么一声,而并没有阻止,或者主动说些什么。
  
  温淮远大方地点了点头,填进了我让出的那个身位,继而更加大方地坐在了我让出的那张椅子上。
  
  我愣在当场,进退不能,只听见秦曙光用一种平静地难以形容地语调漫不经心地问道:"林检花了多长时间把你追到手的?他又是怎么能把你给追到手的?"
  
  草,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不过老子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怎么就被说得跟滞销货一样呢?当时我就感到很不受用,脚底下也顺理成章地迈不动了,站在原地等着听温淮远的回答。
  
  相对论告诉我们相对时间像一根皮筋,时长时短,这回大概就算是扯得挺长了,因为温淮远他迟迟不开口,进退不是的感觉就让我觉得越来越难熬。
  
  这当口,秦曙光又补问了一句:"不会是拿什么不正当理由潜规则你的吧?"
  
  "去你的,说什么呢,老子像那种人吗?"我忍不住质问道。
  
  秦曙光还真他妈思考了一会儿,继而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像。"
  
  "你告诉他,是不是老子强大的个人魅力使你无法自拔?"我觉得自己的语气已经相当循循善诱了。
  
  温淮远夹了一块杭椒,嚼得活色生香,全然不顾老子的尴尬,虽然我知道这个当口他的愤怒或许要远远超过我的尴尬。
  
  "被强|奸得太久以至于产生了爱情。"然后他平静地回答道。
  
  草,这是什么话,老子堂堂副检察长,随说不上风流倜傥万人景仰,但能长得那么像强|奸犯吗?
  
  秦曙光脸上的表情我很难形容,大概有十分之三的难以置信加上十分之三的景仰崇敬再加上十分之三的兴会淋漓。什么,你问我还有十分之一是什么?我绝对不会告诉你那是意犹未尽的。
  
  行,老子就当你是心情不好,不跟你计较。我也同样平静地打算平静地回家再平静地看几部平静的小电影平静平静。
  
  蓦然间,手腕被人轻松而用力地捉住,在我诧异地回头看向肇事者时他又将桌上一杯啤酒推进我掌心。
  
  "杭书记在里面,不去敬杯酒?"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并没有与我达成交汇,这比知道他和杭其有往来还要令我不爽。
  
  "去个毛,要老子陪酒?他请不动。"我把陪酒两个字咬得很重,"就当我今天晚上一直在家,你们现在看到的都是幻觉,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他看见你了。"他很轻松地打断了我的文艺情结,"他跟我说你在大厅里,叫我出来打个招呼。"
  
  这么一搞我真就没法走了,虽然从行政级别上来讲,我还比他要高出半级,但是他接管了中建,所以我必须屈从于他,就像传销里的蓝宝石级的要受红宝石级的领导,当孙子当到我这个高度的,难免会有些高处不胜寒,至于到底有多寒,这种感觉你们是不会懂的。
  
  "草。"我低声咒骂,怀着一种逼良为娼的心情拿了只空酒杯准备上战场,啤酒顶球用,跟这帮人喝酒,不喝到胃出血你别指望能爬出包厢门。
  
  什么你问杭其酒量是不是很好?他不会亲自跟我喝的,他会用各种各样令人作呕的理由教唆那帮陪酒的下级跟我喝,虽然表面上全是恭维话,然而真相却只有一个――酒桌上级别最高的那个是永远不会"被喝酒"的――只要你的头上还有人,你就会无休止的"被喝酒""被受贿""被贪污"一直到"被自杀"。
  
  实际上,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快要走到最后一步了?
  
  就在我酝酿到差不多的时候,杭其却一手握瓶梦之蓝,一手夹两只高脚杯相当高调的亲自出了包厢门。
  
  他向我露出了领导特有的招牌式的微笑,似乎是故意透露出的亲民气氛完全掩饰不了浓郁的官僚做派:"林检,现在请想你吃饭基本上是请不动了啊。"
  
  "哪里的话。"我客气地迎上两步,挤出一脸歉意:"不知道书记在里面,罚酒罚酒。"
  
  温淮远也站了起来,主动接过杭其手里的酒瓶和高脚杯,摆在桌上,动作很熟练,且发自内心。
  
  实话说,我很不受用。
  
  秦曙光则显得十分反常,他依然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间或用一种玩味地表情看我两眼,似乎根本不买市委书记的账。
  
  从情形上看,秦律师打算置身事外,但是老道如杭其这样的官场老手怎么可能会给对方这种机会呢,只见他主动斟了半杯酒挪到秦曙光面前,用一种极为熟稔的口气说道:"曙光,最近忙什么呢?"
  
  秦曙光斜他一眼,只持续了大概0.5秒左右,口气冷淡:"忙着反腐倡廉。"
  
  杭其面不改色,笑着接道:"那不是林检该忙的事嘛!"
  
  为什么我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不那么简单?
  
  "哪里哪里,主要还是得靠社会监督。"我看了一眼秦曙光,客套了一句。
  
  他的目光一直投射在面前的酒杯上,没有移开过半分。
  
  "对对,我代表市委常委敬社会监督一杯。"杭其觉得自己说了句俏皮话,而对方并不领情,他手里的酒杯悬在对方面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显得愈发尴尬。
  
  我觉得这么着不是个办法,不管秦大律师你有多么看不惯这位曾经是校友的市委书记,只要我人还在这个地方,就难保他不迁怒于我,回头下不来台的不会是别人,也只有我。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添了句:"秦律师不能喝白的,要不我替他代了吧?"
  
  秦曙光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空酒杯在桌面上晃了几圈才勉强稳住。
  
  我在现场所体会到的磁场着实很奇怪。
  
  杭其脸上满意的表情似乎在传达一种不满意的内涵,他转向我说:"再替淮远敬一下领导。"
  
  这话听着更别扭,怎么就轮到你替淮远来敬我了?
  
  然后一秒钟之后,我的脑子就冻结了,因为我突然想到那个梦的最后,杭其弄死了淮远。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以为退赃就能保住自己清白之身?下一步要做什么?想弄翻中建立个大功?
  
  梦里头我的的确确还没退赃,但就在今天上午,老子刚退完最后一笔数额在一万以上的赃款,难不成他连银行系统都给监控了?
  
  假如果真一切在他的视线之下,那今晚他与淮远的会面就有两种可能:一是中建预备弄死我,让淮远顶上来,二是他知道了我同淮远的关系,预备拿后者来警告我。
  
  不管是那一种,似乎都可以称之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因为在我的计划里,这样的变故虽必会发生,但绝不至于提早这么多。
  "应该我敬书记才对。"我迅速拿过酒瓶斟上两杯,以表殷勤。面子如浮云,这种场合下还是先稳住事态,争取时间为上。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方才接过酒杯嘬了一小口,完了指示性地说道:"我先进去了,小温你就在外面陪陪林检吧。"
  
  温淮远应了声,我则象征性地将他往包厢那送了两步。
  
  在将要到包厢而未到的时候,他突然勾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让我再看到你跟秦曙光在一起。"
  
  麻痹,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句赤|裸|裸的警告?
  
  我的第一反应是老子跟谁在一起跟你他妈的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是嘴上却立刻答得毕恭毕敬:"以后不会了。"
  
  我承认这样很怂,但是人生难得几回怂,只缘身在此山中,面子上的事情,老子早已视作那天边一片浮云,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呢。
  
  杭其似乎不太满意,又加了一句:"别跟我玩花样。"
  
  我说:"那不能,那不能,我这一颗真心就差没掏出来了,您得相信老党员的思想觉悟不是。"
  
  "你那房子两个人住会不会嫌小?"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岔开话题。
  
  我连忙回道:"一套广播体操做下来基本上没什么压力。"
  
  他嗤了一声,这才放开了我。最后的最后还是在我肩上拍了拍,意味深远。
  
  我目送他进了包厢,两条腿却像灌了铅,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了。
  
  很明显他在警告我,警告的内容是要我别轻举妄动,警告的筹码是他知道了我跟淮远的关系,但这关系本身不可能成为筹码,那么很明显,淮远才是筹码。
  
  此刻我急需知道的一点是他拿淮远当筹码不错,但他要如何来用这个筹码,另外我退赃的事情他又究竟是否知情。
  
  这两个问题其实也没那么难解决,一切的关键就在于淮远同我是否能够彻底的真正的坦诚相待,中间不留任何罅隙。
  
  我转头看向一边的淮远,感觉自己的眉梢上似乎悄悄地攀了一抹焦虑之色。
  
  对于一个习惯撒谎的人来说,谎言就好比膝跳反射,总是不由自主就能蹦出来,即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正当时,温淮远朝我招了招手:"领导,站那干吗呢?"
  
  我看着他对面空出来的位置不解道:"姓秦的人呢?"
  
  他指了指那只空掉的酒杯:"秦律师不喝酒的事儿,好像不光律师界,整个司法界都家喻户晓啊。"
  
  草,我竟然忘了这一茬,别人或许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难道说,刚才秦曙光是不想让我代酒才主动喝了那半杯,这会儿正在洗手间吐着呢?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被感动了。
  
  这说明还是余情未了啊。有一种自豪的情感油然而生,接着我看了一眼淮远,方才明白这样想太他妈不道德了。
  
  于是我建议道:"你去看一眼吧,别出什么事。"
  
  谁知他却真诚地看着我说:"你去吧,没事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老子决定聪明一回,这种破坏革命内部团结的事一定要把紧原则不松口。
  
  "行。"他大概是满足了,起身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然而不到半分钟他便又折了回来:"我们走吧。"
  
  "啊?"我说。
  
  "不用等他了。"他似乎不愿多说,掏出钱包就去吧台结账,我跟在后面拿着他的外套,感觉主次有点颠倒?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四章
第三十八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挺风和日丽的,我在脑子里把整个自然界――譬如天空大地山川河流之类的――都给问候了一遍,然后翘班了。
  
  翘班不是件好事,建议大家不要模仿,当然你要是当官了,那得另说,总之这种不在一个思想层面上的问题,很难解释得清。
  
  为什么翘班?当然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
  
  今早淮远拖着他疲惫地身躯起了个早赶去县里准备祸害基层人民,于是我很难得地睡到九点,期间给人教处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今天有个暗访得亲自去盯一盯,院里的事情无论大小巨细一律直接找温检,之后便继续韬光养晦。
  
  一直躺到合上眼皮都觉得累,这才望着天花板继续发些白日梦。
  
  昨晚我本打算是同淮远他好好谈谈,争取彻底消除芥蒂,以期达成世界大同之目标,然而他却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根本不搭理我,这让我很被动,因为我深知这种环境下如果彻底深入地谈正经事,是绝对不会达到正经的目的的。
  
  于是我狭隘地认为,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展示出强大的男性魅力,通过最原始的途径解决问题。
  
  好吧,你们说我这啥也好,那啥也罢,总之事实摆在眼前,今早起床的时候,他老人家还是很满意的,外面桌上已经摆凉了的早饭就很能说明问题。
  
  我挣扎着爬起来,然后被自己扔在地毯上的外套给绊了一道,弯下腰捡起来抖一抖正准备挂进衣橱时,一张纸片努力克服着重力晃晃悠悠地飘在我脚下。
  
  "保持沉默。"
  
  上面写着这么几个正楷字,根据我高超的鉴定水平判断,这是用钢笔写的,还他妈是黑色的。
  
  得出这么个惊人的结论之后我便揉了揉惺忪睡眼,冲澡去了。
  
  我才不会蠢到去想这是哪个傻逼塞在我口袋里的呢。
  
  因为今天是淮远的生日,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比如去弄瓶红酒煎两块牛排再买两张电影票?作为一个连自己生日都不记得的人,我觉得此举将我血液中深埋的无私奉献的优秀基因展现无遗,非常的感人。
  
  中午我自己下了碗面,吃完就出门了。
  
  工作日街上很闲,空气干冷,秋天已深,我的文艺情结发作,蹲在路边跟野猫谈了谈国体现状,同蚂蚁聊了聊政协会议,最后向一条金毛汇报了本季度检察院系统的工作总结,然后才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起身了。
  
  视线平行上移到顶端时,它们猛然撞见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再也无法移开。
  
  "丹青……"我喃喃地念道,然后竟然走了过去。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开衫,深色窄腿牛仔裤,一条米色的围巾随意地绕在脖子上,白色的铆钉皮包挎在臂弯,整个造型英伦风十足。
  
  "还是这么漂亮。"我敢向天保证这句话绝对发自真心。
  
  想我林寒川一生谎话无数骗人骗己,偶尔来句真的,却收不到应有的效果,因为叶丹青她竟然惊恐地看着我,数十秒后转变成为一种自保式的警告:"林寒川,那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你不要乱来!"
  
  "那件事?"我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哪件事啊?"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胆怯,然而很快便被不屑与厌恶给掩盖住了:"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有权就了不起了,要不是我爸,你能有今天?"
  
  我觉得很有趣:"丹青你别怕啊,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一直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知道的。"
  
  她仍在继续:"我真不懂我爸为什么一直要帮你,明明你是个……"
  
  "是什么?"我鼓励她说下去。
  
  我感觉她眼中的厌恶快要溅我脸上了:"是个玻璃!"说完后她有两秒钟的明显迟疑,我猜这大庭广众的虽然我不可能动手削她但她还是有所顾忌的。
  
  "丹青,你不想嫁给我,我也没有强迫你啊。"我觉得自己还是很有耐性的,"但这跟我是不是玻璃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关系吗?"
  
  "你……"她好像有点语塞,大概是折服于我强大的逻辑。
  
  "咱俩好久没见了,我还琢磨着是不是找个地方坐下聊聊叙叙旧,毕竟都是十来年前的事儿了。"我尽量开导她,"没必要揪着不放是不是?"
  
  "你想做什么?"她大概以为我是要绑架她,惊恐地后退了两步,我已经可以感觉到有好事者渐渐逼近的身影。
  
  不妙啊,堂堂检察长要是被人误会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话好像似乎确实有那么点不妥吧?这回换我有点惊恐了:"丹青你别乱来啊,我可什么都没干!"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她又抬起眼皮勇敢地直视我,"但秦曙光跟你分手不是我造成的。"
  
  我冷静地点头:"我知道啊。"
  
  她却摇头:"不,你不知道!我可以接受你是……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唯有一颗真心愿意交给你,当我听我爸说把你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几乎高兴地疯了……"
  
  "你在说什么?"草,我觉得这太荒谬了。
  
  "可是你……你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瞧过我,我知道你恨我,你认为是因为我秦曙光才和你分手……"
  
  草,这个劲爆啊。
  
  "说真的,我没这么想过,丹青,我一直以为是你不愿意嫁给我,你看不上我……"我觉得自己很委屈,"因为你一直都表现得……"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没法正视她,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挤在我的心尖,我看见有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鞋面上,却始终不敢抬头。
  
  "我对天发誓真的想过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扎有些难受,"过过平淡的日子,家长里短的生活,我甚至想……如果……的话……我们的儿子……该念四年级了……"
  
  麻痹,老子竟然说不出话了。
  
  算了,那就别说了。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太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
  
  "秦曙光跟你分手不是因为我。"她的声音幽幽地飘荡在我耳边,挥之不去,"……不是因为我。"
  
  我点头。
  
  "是他自己的选择。"
  
  说完这一句,我似乎听见她极长地舒了口气,而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已只剩下来往匆忙的行人过客。
  
  气温在这个十一月初毫无征兆地陡然直降,我站在街头不停地打着喷嚏。
  
  其实自己从来都没有恨过谁。
  
  我深知这一点。
  
  即使我早就知道秦曙光变了心,也一直在潜意识里原谅着他,欺骗着自己,甚至让自己相信,他的离开是逼不得已,他一直都记着我,就算是让自己沉溺在编造出来的假象之中,我也从来没有一刻记恨过谁,埋怨过谁。
  
  这大概算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崇高的思想觉悟吧。
  
  小插曲过去之后,我便去了趟影城,售票小姐热情地问道:"看哪一场?"
  
  我说今天晚上9点左右的有哪些?
  
  她问道:"和爱人一起看吗?"
  
  我想了想,说了个是。
  
  她果断地出了两张票,我接过一看当时就崩溃了,上面赫然印着六个大字――暮光之城(国语)。
  
  我向她提出异议:"我这个年纪看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她愉快地陈述了完结语:"这是今年最感人的爱情故事,预祝您和您的爱人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最后我便提着一袋牛排一瓶红酒外加两张年度感动全球爱情大片的票,圆满地回家了。
  
  煎牛排是个技术活,首先要敲得恰到好处,筋全断了口感不劲道,筋不断太考验牙口,然后是大火煎的时候必须锁住肉汁,如果锁不住的话,那前序工作就全废了。
  
  折腾到傍晚总算是摆上了桌,就在我摘掉围裙打算喝口水的时候,淮远一个电话打来,说今天晚上有事,叫我别等他了。
  
  "就不回来了?"我追问道,"去哪?"
  
  "工作上的事情,你别管了。"听口气他似乎是急着想挂电话。
  
  "不是,你什么意思?"我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老子是你分管领导,你跟我说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还叫我别管了?"
  
  "……"他吸了口气,"那好,我现在告诉你不是工作上的事,是我的私事,可不可以?"
  
  "是不是去见杭其?"我说出了这个推测。
  
  "这是我的私事,林检。"他的话里有强调的成份。
  
  "你给我回来,现在。"我压低了声线,给出了明确的警告,"立刻。"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就这样吧,我先挂了。"
  
  马勒戈壁,老子现在的心情谁能懂?
  
  这一夜,我守着客厅墙上那面挂钟扔了一地烟头懒得收拾,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在我面前的地毯上,投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圈。
  
  那里是光明的,外面是黑暗的――站在外面的时候我们总这样想,但这也正是我不愿跳进去的原因,黑暗永远存在,不会因为你暂时的看不见而消失。
  
  就像淮远背着我与杭其有了往来,我又该如何告诉他这些难以启齿的真相呢。
  
  二十分钟后,我拖着沉重地躯体来到检察院大楼,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惊愕地发现有人等候在墙边的沙发里,他的脸上乌云笼罩,他的眼中布满血丝。
  
  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会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此刻的这种预感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三章,贴张蒲扇画的人设
感觉这个总裁头很……牛逼啊
[img]dssbz_179.gif[/img]
第三十九章
  俗话说得好,人在江湖飘,迟早见领导。
  
  我一脸若无其事地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您这是刚醒还是没睡?"
  
  他左边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大概零点一秒,而并不伸手来接,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典型的愤怒表情,但是很显然,他想掩饰这种愤怒。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让温摩如此兴师动众的一早就守在我办公室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百分之百与我有关,然后我阴郁的想,要是老子今天不来上班呢?
  
  "寒川,今天我来不想跟你兜圈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听口气好像他并不占上风,"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册那,当你的上司把这句话跑出来的时候,背后的意思就非常明显了,这是典型的秋后算账啊。
  
  我稳住情绪真诚地肯定道:"那肯定是比亲爹还要亲。"
  
  "这些年你在外面如何,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私生活上的事,我也管不着。"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便有些艰难,"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你竟然……"
  
  "我竟然?"我下意识地重复道。
  
  "淮远……他是我……儿子……"不知道是不是我幻听,好像他有些哽咽了?
  
  不妙啊,堂堂副厅级干部在我面前哽咽了,这他妈要传出去,谁面子上比较更挂不住?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感觉十分明显。
  
  然后我说了句十分傻逼的话:"我知道他是你儿子,但我没打算让他也喊我爸啊。"
  
  老爷子腾地从沙发垫上弹了起来,大步走到我面前,我不经意下�的目光扫到他紧握着的右手,那是另一个典型的愤怒信号。
  
  说实话,这事被老爷子知道是迟早的事情,毕竟淮远住在我家的事实本身就过于招摇,但此刻我无暇去体会老爷子的愤怒,因为我的心乱如麻比起他只会多,不会少。
  
  老爷子渐逼渐进,我已经能接收到他瞳孔中释放的强力的压迫磁场,但并没有感到一丝惧怕。
  
  "开个玩笑而已,您别动怒啊。"虽然如此,我还是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你可能不了解,带大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他的语调却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强硬,"再过一两年我也就退二线了,说实话到了我这个岁数,生活重心早就转移到儿女身上……"
  
  这种话,叫我怎么回答?是啊,老子没有子女不懂父母情深,老领导一心栽培,提携至今也算有些脸面,本该报答,却丝毫不体会人家老无所依的心情,断了最重要的那根念想,这他妈跟杀人放火又有何异?简直是丧尽天良,人性泯灭啊。
  
  我一时语塞,心烦意乱。
  
  "放过淮远吧?"他的表情像是在征求我意见。
  
  我牙齿打颤,言语不能。
  
  "再等个一两年,我这个位置肯定是你的。"然后他向我保证道。
  
  老子手里的那杯茶跌落在地上,摔得波澜壮阔,就像我此刻的内心感受一般。
  
  我蹲下身,试图去捡那些碎片,以这个动作去缓解内心的起伏。
  
  此时,一团阴影在我面前慢慢扩张,像是有什么在缓缓下坠,我下意识地抬起目光。
  
  老爷子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目光下垂,并不正视我,他的身体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放过他……"他说道。
  
  我不想说话,只是条件反射地上前扶他起来。
  
  "中建的案子……中央上很重视,公安部跟纪委两家已经行动了。"他继续平静地陈述道,"你想想看,死缓……或者……"
  
  "或者什么?"我感觉自己好像停了手。
  
  "或者跟你没有关系。"他答道。
  
  犹如惊天一道雷,老子费了那么多心思,你他妈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
  
  "你有那么大本事替我洗白?"我觉得他这个条件根本不能称为条件。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在零点一秒之内,典型的喜悦特征。
  
  他以为吃透了我这个人风流成性利益至上,因此精心设计了今天的对话,让我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
  
  "让我进去不是更保险?"我反问道,"一了百了,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性?"
  
  他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也没有再说些什么。
  
  待门又关上时,我过长的反射弧才传达了一个令我龇牙的事实――茶杯上的一片碎片正扎在我掌心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温热的液体。
  
  我当即感慨道,爱,真他妈是件痛苦的事。
  
  淮远的电话照旧无法拨通,陌生的号码倒钻了进来。
  
  我接起一听,那声音教我直觉得崩溃。
  
  "我。"那个人悠然地说道。
  
  "你?"我回应道,"草你。"
  
  "想法挺好。"他笑道。
  
  "滚你妈比,淮远呢?"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梦的结局,手心里满是血水混着汗水,"你要敢动他一根汗毛,老子叫你下半生不能自理。"
  
  "恐吓市委领导?"他仍旧在笑,"你越来越长进了。"
  
  "我现在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大家一条船上绑着,我一个不乐意,你也别指望还能蹦�多久。"我觉得是时候摊牌了,"再问一遍,他人在哪?"
  
  "去医院的路上。"他阴阴测测地说,"现在为止还是活的,不过我一个不乐意,你也别指望他还能活多久。"他模仿着我的口气。
  
  "草你妈。"我说,"草你妈!"
  
  他的假笑戛然而止:"林寒川,我有没有说过我他妈究竟有多讨厌你?"
  
  "他在哪?"
  
  "你就一傻逼,哈哈哈……"
  
  "他人在哪?"
  
  "都是因为你这个傻逼,你以为用你所谓的爱就能绑住一个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个傻逼比你更自私。"
  
  "滚你妈逼,他人在哪?"
  
  "哈哈哈……"
  
  "你他妈平时吃不吃药?如果不吃药就别他妈乱吃药,如果一直吃药就别他妈随便乱停药!"我对着电话吼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他突然严肃地说道,"下次有机会再聊……"
  
  "麻痹你敢挂!"我警告道,"他到底在哪?"
  
  忙音之前我隐约听见了一个地址,然后踩着一地的茶叶水,冲进了深秋清晨略显凛冽的寒风中。
  
  我想见他,迫切地想见,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想念,就像被抽空的胸腔里,一无所有,只填满了想念。
  
  这一路上,我间或又感到迷茫,杭其的话似乎有着某种极强的暗示,而对于这种暗示,潜意识里,我似乎给予了某种肯定。
  
  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在轻微的颤抖,我郁闷地想,这好像是帕金森提前了?
  
  幸而当我见到淮远的时候,欣慰地发现伤的不是很重,只是在额头上贴了块纱布。
  
  我认为最起码,生活尚能自理。
  
  他就坐在急诊的外面,向我投来清晨的第一束微笑。
  
  好像背阴植物见到第一缕阳光的那种感觉,老子整个人,彻底的完全的不能自已的,悸动了。
  
  "老子弄死他。"我站在他面前,平静地说道,在确定他尚无大碍之后便转身要加以实践。
  
  淮远忽的站了起来,从背后紧紧地拥著我,完全不顾光天化日人多眼杂。
  
  "没事,只不过缝了几针。"
  
  我转过身,将他拥在怀里,深情注视后认真而细碎地亲吻着。就像身体力行地在演一部年度言情大戏。
  
  我说不清此刻的感受,大抵有一半是出于心疼,另一半颇为复杂。
  
  "这回我肯定得弄死他……"我喃喃道,"没别的办法了。"
  
  "别这样。"他猛地推开了我,语气里情真意切"不要伤害他。"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复又将他揽回来:"已经决定了。"
  
  然后我听见他因为不稳定的呼吸而导致的颤抖声音:"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爸。"
  
  "什么?"为什么我感觉我们在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情?
  
  "过阵子,他会想开的。"他试图说服我,"他只是需要时间。"
  
  "不是,你昨晚干嘛去了?"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这个题设,"不是去见杭其了?"
  
  "不是啊。"他敛下眼皮,"我出柜了。"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二章。附一张张小橘同学画的人设
[img]dssjz_189.jpg[/img]
第四十章(完结章)
  就像从天而降的一块石头,以极大的加速度落在了我的心尖,一时显得难以承受。
  
  此情此景唤醒了久远的记忆,就像一个完美的重播,他一步一步踏着我的足迹,做着与我相同的事情。
  
  直到出柜。
  
  这样的事实砸下来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了杭其的话。
  
  间或我也曾经以这种自以为伟大的方式强烈地表达过心中的爱,完全忽视了这样的情感表达于对方而言很可能是种负担。
  
  "淮远,我……"我本想说不值得你这样,斟酌再三觉得太过言情,不大说的出口,"……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看着我,瞳孔中映出我的形影,长久地静默之后轻轻地附上一句耳语:"来不及了,纪委的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我只晓得自己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却不晓得究竟想看出些什么,然后我猛地推开他,退了几步。
  
  "所有出口都封锁了。"他的语气冷若冰霜,继而征求意见一般看着我,"让我送你上车吧,好歹留些脸面。"
  
  "为什么?"虽然这样的局面我曾不止一次的预想过,却终是未能幸免。
  
  "林检大概忘记了我的身份。"他缓缓道,"我也有必须承担的职责。"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像是预料到我会如此发问,他毫不费力地回答。
  
  于是我终于明白,无论如何努力,我和他终究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那一面叫光明,而我这一面叫阴影,这是一种怎样黑的白对立,又是一种怎样的阴阳相隔,我觉得已经没有再去研究的意义了。
  
  我看着他,并且也仅仅是看着他,感觉自己眼中渐渐熄灭的光芒。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痛得发痒。
  
  他回应着我的注视,没有丝毫的不安与闪躲,四目相对之际已经再燃不起任何火花。
  
  于是我转身朝门口走去,既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有什么牵挂。
  
  这一段不到百米的距离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些已经逝去的情感,那些曾经有过的希冀与愿景,那些交杂在真实中的谎言,一幕幕的过场,交织在回忆里面,我似乎听见他在后面叫了我一声,但我不能回头,因为那将万劫不复。
  
  也许这就是完全正确的因果导致所导致的命定的结局,我只能欣喜地接受这一切。
  
  一个世界悄无声息地崩塌着,像一把带倒刺的尖刀刻在我心里的每一寸,然后那些尚且带着希望的温热液体顺着那些预留出的凹槽,一点一点的流失殆尽。
  
  在谁都没有错的前提下,这一切本身就是个错误。
  
  麻痹,老子已然被锻炼成哲人了。
  
  羁押的地方在远郊的一座军事基地,二层宿舍楼改造成的招待所,老子被关在一楼。
  
  所有的电源线都走了暗线,卫生间无法反锁,过道里任何有安全隐患的地方都被装上了防护栏,房间里任何悬挂点都被拆除,直接从基地调了一个班的士兵分早中晚三班轮流看护,一秒都不停歇,基于这种敬业精神,我开始习惯于叫他们"七武士",但他们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终日面无表情,也没有交谈。
  
  被"双规"的第一天,除了吃饭上厕所以外的时间都在叫我交代问题写材料,纪检这帮傻逼明显想搞死我,派来的基本上都是跟老子不太对付的人,好端端一个谈话室被搞成白公馆,大白天窗帘紧闭,上千瓦的灯泡几乎闪瞎了我的眼睛,最惨无人道的是不给水喝,老子被灯泡烤的口干舌燥,但就是要不来一滴水。
  
  二位大爷往我面前一横,想喝水是吧?交代问题。
  
  交代什么呢?只要多说一句,可能就要牵连到上百人,既然采取双规,就说明他们掌握的材料还不够,没坐过飞机总是见过飞机飞,问题迟早要交代,自我保护意识却不能丧失。
  
  我想起那日杭其塞在我口袋里的字条,对他目前的处境同样深表担忧。
  
  折腾了一天眼看就要过零点了,老子愣是一声没吭,坚固的心理防线实际来自于一种被称作"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绪,之前老子那颗玻璃心碎了一地,现在早已是任尔东西南北风了。
  
  那二位也有点着急上火,毕竟干这一行的没知识也有常识,没常识也起码常看电视――头一晚上要是让我扛过去了,之后再开口就难了,所以难免急火攻心,乱了阵脚,手上也有点小动作,推推搡搡的,不大干净。
  
  于是我便说了句实在话,我说二位仔细想想,一般关在这里的有几个官小背景薄的?回头我要是干干净净的出去了,二位能有好日子过?
  
  这话是上半夜说的,到了下半夜局势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所有的看护人员都换了一遍,之后便被告知可以休息了。
  
  这便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温摩没有食言,他开始行动了。
  
  这次的负责人是我在纪委的一个老同学,虽然平时没什么往来,但也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利害关系,他叮嘱我好好休息,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我会意地点点头,一觉睡到天亮。
  
  有时候,越是处境艰难,就越容易没心没肺。
  
  就像我目前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再进过谈话室,看护人员虽然并没有撤离,但相比第一天来说,双规已经彻底成为一种软禁,而且仅仅是软禁。
  
  第五天的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整栋楼几乎都空了,据说已经在前一晚结束了问询工作,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踏出招待所的那一刹那,我模仿着电视里刑满释放的囚犯,挡住了眼前那道刺眼的阳光,而那被阳光挤满的指缝之间渐渐现出一道人影,我强忍着眼睛的不适,将目光投在那道人影之上。
  
  一辆银灰色的帕萨塔正停在面前,车主半倚着车门,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怎么样?林检?"他说,"里面爽不爽?"
  
  "爽的欲|仙|欲|死,你要不要也试试?"我走向他。
  
  "没什么行李?"他看了看我空着的双手,表情略显失望,"我还特意把后备箱给腾空了。"
  
  "草你,你以为我是度假来了?"我给了他一拳,"他们让你替我辩护?草,二十年肯定逃不掉了……"
  
  秦曙光替我拉开车门:"这次是我出庭,不过不是替你。"
  
  "哦?"我站定了看着他。
  
  "走吧,我还得赶着弄辩词。"他催促我上车。
  
  一地落叶,满目疮痍,北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我望着身边过往的车辆行人,下意识地抓着那根系在身上的安全带。
  
  仿佛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杭其交代了所有的问题,牵扯出的人数之多案情之大堪称年度之最,但这张复杂的关系网里,唯独漏掉了我。
  
  而淮远早在我被双规的那天就正式离职,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特意绕道经过的那间办公室里,再也看不见他熟悉的背影。
  
  两个月后,检察院正式起诉中建集团,主犯都一一归案,而杭其因为自首并且有重大立功表现,报请两高批准之后只判了党内双开外加三年有期缓期五年执行。
  
  我在羁押他的看守所里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剃光了头发,光滑的脑袋印上一缕阳光显得十分滑稽,他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内苍老了好几岁。
  
  他望着我,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说,林寒川,这回我不欠你什么了。
  
  我也笑,一直笑到眼眶湿润,我说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
  
  他别过脸去,皱着眉头像个孩子。我知道他不想听。
  
  如果当初,我给这份爱放一条生路,不曾如此执着,或许他便不会草草结婚,秦曙光也不会带着亏欠单身十年之久,或许他们会走到一起,而不是陪我兜着这么大一个圈子。
  
  淮远离职之后便杳无音信,温摩心脏病反反复复发了好几回,医院也进进出出折腾了好几个月,他一直念着淮远,而我就守在他边上,听着他反反复复地低声呼唤,深感无能为力。
  
  在我辞了一切党内外职务后的悉心看护下,他挺过了这个最艰难的冬天,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而我也踏着新一年的春雪回了趟家,和家人吃了顿团圆饭,谈了谈现状也聊了聊日后的打算,我惊觉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安宁,就像是我祈求了一世的那种安宁。
  
  只是心里的空着的一处,会在深夜唤醒某些沉睡的记忆,它们提醒着我,在某个远方,总会绽放出一缕划破寒冷长夜的阳光。
  
  渐渐地,我淡忘了那种曾经对我来说刻骨铭心并且被称为爱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生活的平静。
  
  母亲又开始张罗给我介绍对象的事,却出人意料的被父亲制止了。
  
  我在老家的古街开了一家古玩店卖卖赝品,偶尔从别处淘到一两件真货,便拿去哄父亲开心,其间收到过一次秦曙光发来的邮件,告知他和杭其去了荷兰,并大肆赞扬了有色行业合法化的优越性,他们合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正在同中国做生意,听起来十分景气的样子。
  
  时间漫随流水,第二年的冬天比以往都来得更早一些,我每天都会坐在太阳下,回想前半生的荒唐日子,享受后半生的天伦之乐。
  
  如果可以,我愿意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这本回忆录已经记得太长,以至于墨迹也渐渐淡去,如果不是因为那道穿透了这个暗淡的薄雾笼罩的清晨绽放在眼前的阳光,我想我的笔记本大概会就此合上。
  
  "寒川,你看我弄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他快乐地对我说道,"是一把琉璃盏。"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很对不起大家,这篇文章拖了这么久才完结。然后当然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最后渐渐地转变为不舍。
很感激一同度过的这将近半年时间,也感谢每一位读者朋友的错爱,文章中有很多的不足与败笔,也有很多不能够提及的东西,但至少表达了一些自己从生活中得到的感悟,尽管是以这样一种不太轻松的基调。
在完成这篇之后我打算开一个新坑,背景依然是现代都市,基调会比较轻松,故事性也会更强一些,请收藏我的专栏,如果对新文有兴趣的话。
也希望可以关注我的新浪微博,希望能够与大家成为朋友,更多地开展交流。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