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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货外史》作者:东方不闻
酱油楔
东海龙王第五子名曰"饕餮",性贪婪,喜美食,不知轻重,偷食王母九千年蟠桃六百颗,依律当斩,玉帝怜其憨态,留于左右以作书童。
是年,饕餮修行满万年,需堕人间历红尘劫,帝召其入室,曰:"小畜生,你想投个什么样的人家?"
饕餮抚掌而笑,曰:"随便,只要能吃很多东西就好了。"
帝以巴掌抡之,曰:"是叫你去历姻缘劫的,不是叫你去变猪的!"
饕餮捂脸贱笑曰:"那皇上你就把我配给一个厨子吧。"
帝颔首抚之曰:"这样也好。"
次日,饕餮喜坠南天门,众仙不知其喜从何来。
吃货
城北越家盛产吃货,祖宗十八代个个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食家,到了越茗的老子越子居这一代,干脆放弃了延续几百年的仕途功名路,一道告老还乡的折子换来皇帝老儿两千两的抚恤银子,经营起一家名为饕餮楼的酒楼。
开业那天,越老头在店门口泼墨挥毫,写下"万金聘厨"的店规,京城顿时炸开了锅,一时之间,天底下掌勺的厨子都惦记上了饕餮楼的灶台和锅碗,纷纷离开自己的老东家,风风火火地往京城赶,饕餮楼不费吹灰之力挖来了厨神老九九和灶王许大米,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饕餮楼不多时就变成了京城最有名的吃货聚集地。
到老了,越子居还经常惬意地�着茶对他的独生儿子越茗说起这个事,二郎腿高跷着,一脸得意。
"娃娃,有钱能使鬼推磨,话糙理不糙。当年你爷爷在家歇着,想出这么一招,真绝!不过是一两个月的时间,饕餮楼的名头就响彻九州了,当时造饕餮楼欠了一屁股债,哪里还拿得出万两黄金聘厨子?不过是图个名声,名声有了就什么都有了。好好学着点。"
越茗听了连连点头。
越子居娶了十二房妻妾,先前的那大大小小十一个老婆连屁都没生出来,后来在街上捡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妮子,老牛吃嫩草了一把,五十好几才有了越茗这个独生子,自小就是个算盘脑袋,越子居图个清闲,索性把饕餮楼的事情都交给他了。
越茗和他老子一样,是个吃货。甚至比他老子还要能吃,京城里上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宰相爷,下至屋无片瓦的小乞丐提起越家公子都要竖起大拇指
"好大一个吃货!"
他要吃饭,餐餐都是大排场,竹叶煮过的水净手,上等的碧螺春漱口,景德镇的新瓷依次摆开,饕餮楼顶尖的厨子挨个送上自己的拿手好菜,十八个碟子不多不少,七荤八素一汤二冷盘,鲁、川、苏、浙、粤各个菜系都要有,咸淡要恰到好处,颜色要五花八门,菜要鲜,又不能过分;汤要淡,又要有余味,冷盘甜食要随季节变化,一切准备的妥妥当当了,才能请出先皇御赐的九龙白玉碗,盛上关外新出的碧粳米,一双象牙镶金筷子拿在手上,方开始细嚼慢咽。
顿顿饭都要吃上个一个时辰。
一边伺候的人,不论经过多少次这种场面都要眼睛发直流口水。
每样菜他都只吃一口,吃完之后只会给两种评价,"倒出去喂狗"和"还不错",要是听见自己的菜被少东家夸了一声"还不错",那便是天大的荣耀,因为越茗从小就是在美食堆里打滚的人,舌头已经是灵蛇一样,得他一句称赞,便是烧了几辈子高香才求得来的,不热泪盈眶捶胸顿足无以表达激动之情。
按说嘴大吃四方,可越茗那厮的嘴巴却薄的像片纸,抿起来还不及一个樱桃大,天上地上,只要有两斤肉二两皮,他便敢吃愿吃。
于吃上面精明,于做生意上面也不含糊,饕餮楼贵的很彻底,一个菜的价钱就是寻常百姓一年的伙食费,就这样居然也能够做的风生水起,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纨绔子弟卖了自己心爱的歌姬也要上饕餮楼搓一顿,以示风光。
越茗站在先皇御赐的"食为天"的牌匾下,看着那歪歪扭扭完全没有皇家风范的三个大字,斜着嘴巴笑了。
除了对美食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越茗对男人也是孜孜不倦。自从十五岁被一个男人破了处,知晓了龙阳之事的妙处,这条道他是一路走到底了,遇见略微清俊些的男人就殷勤地迎上去,献吻献抱,一双招风桃花眼,含情脉脉颠倒众生,是直的也被他迷惑成弯的。凡他看上的男人,就是入了如来佛手掌的孙悟空,任你本事滔天也逃不开。风流太过,以致
京城内外,都是相好!
尤其是在他睡了当朝一品大员查阁老的孙子查三省之后,名声更甚以前。查三省被他爷爷打断了腿,睡梦了还念念不忘越茗的的名字,越茗没两天又有了新欢,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气得他当场吐血三升。查三省圣贤书读多了,脑子里都是韦编三绝悬梁刺股,连情事也认死理,以为滴水穿石,仍旧天天苦着一张脸来找越茗,可是越茗的心不是石头做的,而是天山上的寒铁,地府里的顽石,只会越磨越冷,不会越捂越热。查三省的名声跟着越茗一起坏了,曾经七步成诗的小曹子建沦落成天天上饕餮楼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别人在越茗后面吐舌头,骂他断袖,骂他狐狸精,他金粉纸扇轻轻推开,遮住人面桃花,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啊眨:"我就是个断袖,生是断袖人,死是断袖鬼,前生是断袖,下世也是断袖,生生世世都做断袖。"骂的人被他那双花招子迷得神魂颠倒,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断袖好,断袖好。"临走还对越茗傻笑。
越子居也是个通达之人,知道断袖这种事情非人力能够扳直的,黄瓜生的直就直,生的歪就歪,索性就让他的儿子风流去,见他玩得过火了也会叮嘱一两句:"娃娃,虎父无犬子,风流是好事。只是别玩过了,该定下来就定下来,天天这头跑那头跑成个什么事,哪天带个相好回来给你老子看看,别净整些有的没的,小心惹上一身骚。"越茗口里诺诺的好听,回过身就把他老子的教诲抛在脑后,依旧每天卧花眠柳,被压的好开心。
这日刚吃过了饭,越茗端着茶盅喝茶,把刚才的菜色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对跑堂的胡瓜说:"回头你和陈师傅说,这贵妃鸡里姜片要少放一点,冲了原来的肉香,李师傅的文思豆腐里别加肉沫,洒虾粉有海味,刘师傅的珍珠汤里放两片荷叶更清香。"胡瓜一溜烟跑到厨房里,把少东家的话挨个传了一遍。看着胡瓜日渐清俊的身影,越茗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可惜了,这娃和自己一样,天生就是要被压的命,要不然自己倒可以和他玩玩。
饱暖思淫・欲,又想起昨日结识的相好,胯・下如同烧起了一块炭,匆匆算清了店里的帐,一溜坐上了车往怀春路上去,掠起车上的窗子往外看,走了半里路。
"停!"
斩钉截铁,把赶车的老车夫唬得一愣一愣,只听车里的口水哈喇流成一片的声音:"绝色啊,真是绝色啊,身材好,相貌佳,最妙的是气质。"越茗摸着下巴色迷迷看向肉摊上正在挥刀剁肉的男人,眼珠子随着那人闪亮亮的杀猪刀一上一下的提溜乱动。
一卷书生气,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刀,而是一只大笔,脆生生剁下去,骨头渣子和生肉沫到处乱飞,好似泼出来的几点墨。
眉宇轩昂,一头黑玉似的头发被猪油抹的晶亮,柔顺地贴在头皮上,更衬出肌骨清匀,两只大眼明亮的好像城楼上的两盏长命灯。衣襟半敞,露出胸膛前一大片雪白的皮肤,斑斑点点全是猪血,在越茗看来就是野性和书卷气的完美融合。
叼着根稻草寂寞如雪的样子就像是站在最高楼上咏春的诗人,一脸说不清道不明无来由的忧郁。
偏着头,把肉摊上的猪肝猪肺潇洒地剁碎,麻利地用稻草绳子穿上挂在铁钩上,就像是刚刚画完一副泼墨山水的文人骚客洗笔合砚。
他站在肉摊上,就好像站在诗画江南岸,抖落白衣长袍上一身的桃花。只不过背景是一个菜市场上的大肉铺,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淡了他的光彩,要不是越茗眼尖,差一点就放过了这么一个绝代佳人啊!
看了这个屠夫才知道什么叫做美人在民间,自己以前勾搭的各种天下第一全是狗屁,和这个男人一比,都变成牡丹花旁的无名草,越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的小孽根,竖得好似黄山上的迎客松,又招摇又可人。抹去嘴边的口水,依依不舍地抬起头,对跟班的小花雕说:"去,给我查查这个男人,年方几何,是直是弯,有无婚配,他爹他娘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查出来。"
屠夫
第二天,小花雕跪在越茗的面前,狗腿兮兮地汇报:"爷,查出来了,你看上的相公叫屈鹤,屈原的屈,仙鹤的鹤。"
越茗抿了抿寡妇嘴,笑着说:"呦,小子长进了,连屈原都知道了。"
小花雕风骚地扭了扭腰,对着越茗娓娓道出屈鹤的身世。
原来这屈鹤原来是个读书的,他老子卖肉供他读书,谁知读了十多年的书仍旧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读到二十五岁,他老子看不惯自己的家的银子全部送到书院里面打水漂,愣是把屈鹤拎回来卖肉。
人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屈鹤读书不成,在卖肉上却是天赋异禀,修长的嫩手握起杀猪刀来一点也不含糊,倒比拿笔更顺手一些,一刀下去,绝不拖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管包叫刚刚还在嗷嗷惨叫的肉猪立刻没了声息。案板上,你要二两肉,他提起刀,看准了,薄薄地片下去,绝对就是准称的二两,绝不多一厘,绝不少一厘。一手剔骨绝活,能把筒子骨上的肉星剔得干干净净,摸上去就像在地底下埋了二百年的森森白骨。
他老子这才知道当初送他去读书是个多么大的错误,这娃要是从小开始培养,一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不定已经变成名动京城的"屈一刀"了。
敢情这屠夫就是半个文盲,越茗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丽质气质天然,在屈鹤身上看到的江南岸和一身桃花都是自己远距离观察造成的错觉。没事,相貌好就成,盖上被子,管他的手是拿刀的还是拿笔的,管他是杀猪卖肉的还是写诗作赋的,都只图个下半身舒服。不过将这平淡无奇的身世听了一遍,越茗有些兴致缺缺了。
"只一样……"小花雕欲言又止,半句话含着,故意吊越茗的胃口。
越茗斜着桃花眼,把小花雕的小九九都看在眼里:"待会到账房上去领二两银子,昨天西域送来的兰陵郁金香你也提一坛回去,李师傅今天做的香芋糕今儿我不吃了,带回家孝敬爹娘吧。"
小花雕嘻嘻一笑,扯住越茗的裤腿:"爷,你看你,小人给你办事还不是应该的吗,打什么赏啊,多生分。哦,那屈鹤屈相公过了年就二十六了,尚未娶亲,以前定过七门亲事,后来都黄了。"
"如何黄了?"这倒是奇事。
"爷,你不知道,事情说来就邪乎了,也是那屈相公合该打光棍,这七门的亲事的新娘子都是还没过门就莫名其妙死了的,有喝水呛死的,吃饭噎死的,走路摔死的,睡觉睡死的,最绝的是被绣花针扎了手血流不止死掉的,经过这么几次事后,媒婆们在怀春路上都要绕道走,都怕冲了邪气触了霉头。"
这世上还真有这么克妻的人,看来和自己一样,天生就是断袖的命。
"小花雕,你说,屈鹤这么多年娶妻不成是不是专门为了等我啊?"越茗纸扇一推,笑眯眯地看着小花雕。
小花雕心领神会,迎上去拍马屁:"是是,屈相公就是爷的,别人想抢都是找死。"说完还作势往地上唾了一口,狗腿兮兮。
越茗很满意很称心。
下午的怀春路忽然很热闹,饕餮楼的少东家摆开了迎亲的架势,七八个大礼盒满满当当把道路塞得水泄不通,一张极为正式的拜帖送到了屈鹤的老子手上,把这个杀了一辈子猪见了一辈子血的老头唬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越茗笑眯眯地朝屈老屠夫做了一个揖:"老丈人好。"余光在屈鹤和他老子身上打量。
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如果说老屠夫是根黄了尖的葱,那屈鹤就是条抛了光的象牙,老屠夫是地里面长势不太好的萝卜,那屈鹤就是长白山上食日月精魂的人参。
这老头太会生儿子了,猪窝里滚出了金凤凰。越茗真想问屈鹤是不是这老头亲生的。
老屠夫哑着嗓子说:"公……公……子,有啥事?"
屈鹤站在他后面,一袭白衫随风飘起,天生的风流姿态看的越茗心里痒得像是千万只蚂蚁在爬。压住心头的火,越茗笑着说:"久闻屈家肉铺在京城的名声,特别来拜会一下老丈人和屈相公。"一双桃花眼流转,用眼神对屈鹤上下其手。
屈鹤虽是个杀猪的,以前读书的时候混的都是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以前不是没人对他动过心思,可是他生来一副牛脾气,有几分傲骨,不屑于和他们同流合污,两把眼刀子抛回去,越茗嘿嘿一笑,收了调戏的眼神,转过头奉承老屠夫。
"老丈人,我们饕餮楼现在缺个切菜的师傅。"
老屠夫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人生阅历摆在那里呢,一听就知道了越茗的意思,笑出满脸的老褶子:"那公子……"
越茗笑得更甜:"啊哈,老丈人,你也只道我们饕餮楼的规矩,万金聘厨是我爷爷定下的店规。"
老屠夫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小子,人家饕餮楼要聘你老爹去掌刀呢,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也不知道我们上辈子烧了什么高香,竟然掉下来这样的好事。你好好学着点。"
越茗头有点疼。
"老丈人,您岁数也大了,早就是逗逗鸟唱唱小曲儿的年纪了,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比较好。"越茗说。
屈鹤的眼神落在越茗的身上,正巧对上越茗抛过来的一个小媚眼。嘴角挂上一抹冷笑,在越茗看来又是另外一种风流态度。
绝色啊,绝色。越茗在心底狂笑,看他身长八尺有余,身材极为颀长,一般来说下面那活儿和人的身高是正比的,要是和这样一个人共度春宵……光是想想,越茗都美的不行,身体跟着不自觉地扭了扭。
忽听老屠夫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声:"请宝刀!"把正在专心意淫的越茗震得云里雾里:这老头子气量小成这样,竟然就为自己请的不是他就要对自己亮刀子?!
为泡男人送了命,太不值了!
老屠夫的老婆从里间请出一个木匣子,郑重其事地放在老屠夫的手上,老屠夫打开匣子,里面只有一把生了锈的剔骨刀,很普通,转口那家铁匠铺一天要出几百把这样的刀子,三十个铜板就能买一把,而且要比这个亮,比这个闪。这刀锈成这样,别说削掉越茗的脑袋了,就是往越茗身上使劲揩也磨不下一层皮。
这大约是他们家的什么传家宝吧?
老屠夫捧着生锈的刀,几乎老泪纵横,拉着他儿子的手说:"小子,没想到你也到了出山的时候了,这把刀是你太爷爷的太爷爷留下来的,我们屈家几代杀猪,你是第一个杀猪杀到大酒楼去的,这把剔骨刀你好好收着,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放心把这把刀交给你,到了饕餮楼好好杀猪,千万别给我们老屈家丢人。"
屈鹤端着那把刀,很想告诉他老子,他上饕餮楼不是去杀猪的,越茗接近他的目的不是纯良的,但是他想想,忍住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还是知道的。
"爹,你放心吧。"他笑了笑,露出雪白的一片牙。
越茗看他答应了,好生欢喜,忙上去吃豆腐,拉着屈鹤的手猛摸了两把。没想到屈鹤的手居然这么滑,红酥手天天浸在猪油里,泡的又白又嫩,除了右手握刀的地方有一点儿茧子,这手简直就称得上完美无瑕,温润如玉。回头也告诉自己的娘去,别天天擦什么牛乳了,直接把手往猪油里泡。
屈鹤被他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要抽手又被越茗死死握住,这厮居然当着他老子的面调戏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啪"一巴掌过去,在越茗的脸上甩出二两猪油来。
打一开始,小花雕就告诉过越茗,屈鹤脾气不好,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自己以后要上他的床,可不容易。待要发作,想到这一层,又忍了下去,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对老屠夫笑:"老丈人家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啊。"毕竟是做惯了生意的人,话里就是讨价还价的味道:你儿子打我,好好给我教训一下!
果然,老屠夫会意,一脚就揣在屈鹤的腰上:"没事抽什么疯呢?这是你东家,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越公子的狗,知道不?!"
那一脚踹在屈鹤的身上,越茗的心里比他还疼呢。这要是踹闪了腰,以后到床上还怎么折腾啊?!
一面大度地跑上前去给老屠夫顺气:"哎呦喂,老丈人,别下狠脚啊,刚才我脸上停了一只蚊子,屈相公是帮我拍蚊子呢,您别动了肝火。"回过头又向屈鹤眨了眨眼。
屈鹤觉得烦,是真烦,天底下怎么又这么不要脸的人呢。他揉了揉被他老子踹的生疼的腰,仰天长叹。
越茗好赖歹赖,又在屈家肉铺留了一个时辰,老屠夫连忙招呼老婆子摆上各种吃食,越茗哪会吃这些,只吃了几个小花雕吹了皮的松子,匆匆忙忙告辞了。
饕餮楼那些厨子早就等着他们的少东家了。
"老丈人,天有些黑,你让屈相公送送我吧。"越茗阴森森地朝屈鹤笑了笑。
"小子,你就去送送少东家吧。"老头子改口倒是快。
屈鹤玩着手里的剔骨刀,刚才越茗陪着老屠夫说话,他就在一旁一层一层地剥刀上的绣,一个时辰下来,原本越茗以为烂了心的剔骨刀竟然重现了往日的光彩,闪亮亮地在屈鹤的手里晃。
两个人并肩走着,小花雕提了灯走在前面。
"少东家是属马的?"
"咦,你怎么知道?"
"只有马身上痒了才会一直往别人身上蹭。"
越茗一只手缠上屈鹤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屈鹤的胸前一阵乱摸,眨了眨眼:"我不是属马的,我是属蛇……"话没说完,就感觉到自己的命根处有一阵尖锐的刺痒感。
"这把刀不太厉害,不过切块小肠还是很容易的。"屈鹤笑了笑,越茗赶紧从他身上跳下来,蹦的好几尺远。
"呵呵,屈相公,明天子时来饕餮楼报到,别忘了哦。"掐着嗓子殷勤地呼唤,上了车还趴在车窗上看那个白影。
"爷,这屈相公不好对付啊。"小花雕说。
"这种人好就好到天上,坏就坏到骨头里。"
越茗闭着眼睛笑。
上工
日上三竿,是上菜的时候。
开天辟地头一次越茗没有饿死鬼一样摧饭,板着一张脸坐在楼上的雅间,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墙上挂的西洋自鸣钟,手里一把新炒出来的蒜蓉香菇炒黑豆,钟摆摇一下,就往嘴里塞一个,使劲嚼烂咽下去,嗝嘣脆响,响声隔着几堵墙都能听见,也不知道吃了几十几百个。
"这都什么时辰了,屈相公还不来上工?!"越茗一脚踹在小花雕身上,"赶紧给我请去,你想看你爷欲求不满是不是?!"那货不会就因为自己昨天晚上吃了他几块豆腐就不来上工了吧,可是他也差点把自己小命根给切了,不是两清了吗。
小花雕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就看见屈鹤一身白衣,左右两只手各握一把油光闪亮的杀猪刀站在饕餮楼的大门口。
宝刀配美人,吓傻了正在吃饭的一群食客。
"爷!"小花雕刚扯开嗓子嚎,"屈相公来啦!"
楼上突然跳下来一个女人,拦在屈鹤的面前,一身火红,手里拿着一杆红缨长枪,左边脸完全被头发挡住,右边脸完全被杀气盖着,一看就是个狠角,眼神之锐利,如同六月飞雪,让人从后脑勺一直冷到脚后跟。
小花雕忙跑上去抱住那女人的大腿:"石榴姑娘,别动家伙,这人不是来找茬的,他是我们家公子新聘的掌刀厨师屈鹤屈相公。"
石榴是饕餮楼的保镖,唯一一个保镖,越子居早年上秦淮河边泡妞的时候捡回来的。那时候她才十岁,倒在淮河的堤坝上,饿的皮包骨头眼冒金星,越子居伸出手去要摸摸她的脑袋,石榴抓起来他的手就当香饽饽猛咬一通,越子居因此对她印象深刻,后来就把她带回了京城,请了武馆的武师教她武功。武师摆出十八般兵器让她挑,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扛起了比当时的她长两三倍的红缨枪。
几年下来武艺精进,人也出落的亭亭玉立,平日里就喜欢冷着一张脸在人面前装冰山美人。
一年前,新科武状元来饕餮楼吃霸王餐,石榴长枪轻舞,一失手在武状元的背上刻了三个苍劲古朴的颜体大字――"大王八",至此之后,饕餮楼彻底杜绝了霸王餐,原来的亲王国舅们都不敢赖帐了,巴巴的连以前欠下的钱都还了回来,毕竟谁也不想顶着王八之名过一辈子。
按越茗的话说,石榴就俩本事,一是打架,二是吃饭。
虽然也爱吃饭,但是越茗打心眼里瞧不起石榴,他吃饭,那是品,细嚼慢咽,把每种食材和作料的鲜香在嘴巴里面绕了个遍才咽下去,吞下去的是天地灵气!
石榴吃饭,和喂猪喂狗没区别,只求数量,不求质量,每顿饭只要保证她三大海碗的奥灶面、一笼刚蒸出来热气腾腾的包子外加五个咸鸭蛋就够了。石榴吃饭的时候,越茗都是远远避开的,怕看到这番焚琴煮鹤影响食欲。
屈鹤两只手和风卷流月把两把菜刀插在腰间,以看一头肉猪的眼神审视着石榴。
越茗捋了捋鬓角垂下来的两缕风流丝,信步走到楼下:"小花雕,石榴,饕餮楼是有身份的地方,你们这样吵吵,成何体统?"
石榴瞪了越茗一眼,转身收了红缨枪,"蔌"一声飘的无影无踪,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屈相公还真是准时。"说着,越茗又往嘴里丢了一颗黑豆,嘎巴嘎巴咬的比刚才还响,"小花雕,你带着屈相公到厨房里看看去,小心点,别乱碰东西,什么百年人参千年灵芝的都金贵着呢,碰坏了,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这话明着是叮嘱小花雕,暗里却是在笑话屈鹤的穷酸。屈鹤扭着头,腰里的杀猪刀又拿在手里,有一着没一着地剔指甲,眼睛若有若无地落在越茗身上。
小花雕忙诺诺了,扯着屈鹤往厨房走。
"哎,屈相公,你的杀猪刀是挺亮挺招我喜欢的,不过,以后在饕餮楼还是收起来比较好,我胆小。"越茗叉腰,站在风口上,一阵风吹进来,掠起他的薄衫,露出一大截香玉般的手臂,一脸媚容。
"又有新欢了?"旁边一个酸的好像在醋坛子里泡烂了的声音飘过来。
越茗转过头,皮笑肉不笑:"查公子,您吃好喝好咯,我失陪了。"
"哎,茗儿,你以前都是叫我小三三的,现在叫查公子多生分,物是人非啊。"
"哎呀,我头疼,身子生的弱就是不好,三天两头害病,查公子我先行一步了。"
"茗儿,以前你头一疼,我亲一口你就不疼了,要不让我再亲你一次?"
越茗头真的疼了,他什么都不怕,就怕翻旧账的,以前的那些相好一开始就说好了两不相欠,所以欢爱的时候你侬我侬,恨不得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他,玩腻了,阳关道独木桥从此两不相欠。偏偏这个查三省不是这路的货色,越茗当时冲着他小曹子建的才名追他,巴结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泡美男的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末了还发了一张饕餮楼的半年优惠券,这才唤得美人心,后来腻了,准备脚底抹油时,却被他拽的死死。
"白首不相离啊,茗儿,这是我们当时发下的誓言。"查三省端着酸架子说。
以前越茗也碰上过难缠的,最后总绕不过钱这一个字,被几千两的银票砸的晕晕乎乎,谁还管以前是怎样的情深似海。可查三省不一样,他是当朝阁老的嫡孙,往他怀里塞钱就等于给他爷爷塞钱,那是贿赂大员,是死罪,要砍头的,越茗不做陪本的生意,为一个男人死,不值。况且这个查三省一向自诩才名,嘴巴刻毒的很,最喜欢不带脏字地拐着弯骂人。
"胡瓜,替我好好伺候着查公子,今天他的饭钱从我账上扣。"越茗还有屈鹤美人要看,拉过跑堂的胡瓜往查三省身上一推,忙急急的往后厨去了。
查三省闷着头又喝了一口酒。
"查公子,您也别气,少东家心眼不坏,平日里对我们这些跑堂的下人也是和和气气的,只是那个脾气……您在这饕餮楼都蹲了小半年了,也该放手了,也是给自己一条生路。"胡瓜是个厚道人,声音温软,面相又生的精致,乍一看,只当他是个富家公子,却不知只是个跑堂的。这些劝慰的话,查三省不知听了多少遍,但被胡瓜一说,心里就像被阳春水泡了一遍,全身都软了,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胡瓜,你们少东家的品位是越来越差了,以前至少混的也是写诗作赋的文人,现在连杀猪的也勾搭上了,我该说他是饥不择食,还是体恤民生?"
胡瓜一边麻利地收拾旁边空桌上的碗筷,一边回话:"这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小花雕说过一两句,那位爷的脾气不好,少东家这回可得花心思了。"
查三省道:"你们少东家厉害着呢,天底下就没有他摘不了的花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透心凉心飞扬的醋味。
胡瓜一手拿着抹布站在后面,一手捂着酸倒的牙齿,瞅着查三省,一句话没说。
加薪
"小花雕,你们少东家为什么给取个这样的名字?"屈鹤问。
小花雕回说:"屈相公,我们爷怎么会给取这么俗气的名字?!这名字原不是我们爷取的,以前我们爷第一个相好特别喜欢喝嘉兴的花雕小酒,每次来饕餮楼都是我给他送酒,日子久了,便把我的本名都忘了,直接叫我小花雕,后来我们爷也这么叫,就叫开了。"
"那你本名叫什么?"
"黄瓜。"小花雕得意洋洋,"我们爷取的。"
屈鹤虎躯一震,杀猪刀猛颤了一下。人生之寂寞如雪可见一斑。
正是吃饭的时候,厨房里忙的热火朝天,传菜的小厮吼得此起彼伏,"虎皮兔肉""金鱼熊掌""抓炒鱼片"……
屈鹤伸了伸脖子,把那汇集各种食材的香味嗅进肚子里,一溜的小厮顶着大托盘从他身边走过,口里念着"让让啊,桂皮陈汤圆,打翻了二两银子"。
这占了二亩地的大厨房,把屈鹤的眼睛看的有点直,见惯了老娘精心侍弄的小灶台,再看这里十几口井口大的锅,便像是池子里面养的小金鱼不小心跳进了扬子江,家养的兔子进了黑森林,喝惯了味淡的自家小米酒突然饮了一口直灌肠胃的炮打灯,有些适应不良。
白岸上包饺子的小师傅,碗口粗的擀面杖握在手里就像软绵绵的杨柳枝,抽一下,底下便滚出一个圆薄通透的饺子皮;红案上的大厨摆弄手里的大锅就像玩老鼠的猫,麻溜的很,砰一声,冒起好几丈的火光,拿勺子一铲,火光又偃旗息鼓收了回去。
"屈相公,这边。"小花雕扯着看傻了眼的屈鹤往这边走,屈鹤下意识捂紧了自己的杀猪刀,这将是他在强手如林的饕餮楼安生立命唯一的本钱。
小花雕自然是轻车熟路,领着屈鹤来到一个小屋,屋子里干净,干净的不像话,一点油烟气也没有,倒是檀香袅袅,屋里面不合时宜地摆了好几盆翠兰花,一个抽旱烟的牛身大汉偏着头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睛把屈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使劲抽了一口烟,吱吱作响。
"李师傅,人我给你带来了,这就是爷昨天请来掌刀的屈相公。"
"少东家请的人我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老爷定过规矩,饕餮楼是个精贵地方,不能让不干不净没本事的人脏了地方,你说是不?"李师傅又抽了一口,他图风雅,这烟杆子照着时兴的扬州烟杆造的,翡翠的烟嘴,白玉的烟斗,精铜的杆,看是好看,可都是摆设,他烟瘾大,一口就能把填的满满的烟丝吸得一干二净,换起来麻烦,还容易烫手,可是饕餮楼的大厨师李大年就是这么一个要脸要皮不要舒服的人。
小花雕忙说:"爷说了,要是不中您的意,您想炒了就炒了,不用通告他。"
李大年撇了撇眼,又往烟斗里添了烟丝,一只手颤巍巍拿着火拔子点火:"这话说的轻巧,一个月前他看上一个落魄的书生,非拉来给我们的跑堂,结果二十两一碗的血燕菰米粥撒了三次,我奉了老爷的命令把那书生炒了,他还不乐意,到老爷那里狠嚼了我一通舌头才罢休。我敢炒他领来的人,我是吃了豹子胆了!"
小花雕讪笑着,似乎在为他的主子不好意思:"李师傅,您也不是不知道爷的为人,他就是嘴巴上利害点,心里软的像放了三天的豆腐一样,您要还是为这点事情就生气,以后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呢?"
李大年把烟枪放下,头扭向屈鹤:"你会点什么?"
"杀猪。"屈鹤实事求是,别在腰间的杀猪刀颇通人性的闪了一下。
"既然是掌刀的,我们要的就不只是杀猪,饕餮楼一天也就消耗三头二百斤重的肉猪,一日三刀,少东家一千两的银子撒出去,也得值那个价钱,没本事,那也是瞎忙活。"李大年真是声如洪钟,屈鹤掏了掏耳朵,刚才耳朵里面沙沙响了一阵,估计是震下来了几片耳屎。
李大年不像个厨师,倒像个练家子,生的精壮异常,负手在前面走着,比老板还像老板。
走到一个长约五尺宽约半丈的大砧板前,李大年摸出一个大白萝卜,摁在桌子上,又从刀架上解下一把菜刀。
"杀猪的,给我削个萝卜,我只要萝卜皮,萝卜皮上不得粘上一点萝卜肉,萝卜肉剁成酱,要碎,又不能流汁。"
小花雕的下巴掉了下来,小脸皱起来:"李师傅,屈相公是爷带来的人,您这也太为难人了。"
屈鹤走上前,从腰间掏出自己的杀猪刀,往天上一抛,一把剁在白萝卜上,眼睛里的神采立刻不一样了,如晒得裂壳的水王八不小心蹦回了永定河,悠游自在。
切削,片皮,动作一气呵成,那么大把的杀猪刀,抄在他的手里就是最趁手的兵器,比平常人使筷子还要自然随意。
不多时,人头大小的白萝卜就被一把杀猪刀整的骨肉分离,堆做两碟,一边是萝卜皮,一边是剁的粉碎的萝卜屑。
小花雕知道,他们家爷这回做的不是赔本的生意,屈鹤真的是个宝,值得越茗供出去的那些银子。
李大年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点小伎俩扔在饕餮楼,只够喝西北风。"
又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鲈鱼片,道:"我们做菜讲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杀猪的,你把这片鲈鱼片给我片成十二张,每张薄厚要相等,待会我炸了下酒吃。"
小花雕的膝盖软了,这李大年和杀猪的屈鹤是彻彻底底的杠上了,他李大厨日进两斤饭,这小鱼片都能从他的牙缝里钻过去,明摆着是以大欺小,以上骑下,且看屈相公怎么应付。
屈鹤把那小鱼片顶在指甲盖上,右手上刀光一片,晃了十一下,仔细一看,那片鲈鱼还在手指甲上好好待着,没看出一点动静。
"把式耍的好看,可就是没什么用。"李大年干笑一声。
屈鹤取下那片鱼肉,在案板上轻轻一推,十二片薄如纸片的鱼片顺势排开,小花雕瞪大了眼,李大年的嘴巴也没合上。
可屈鹤,只是淡之又淡地笑了,极风雅,极淡定。
小花雕想,要是他主子在这里,这会儿厨房里恐怕早已经口水为患。
"相公。"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口冒进来,屈鹤全身的鸡皮疙瘩都钻出来了,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站的是谁。
来着何人,京城绝受越茗是也!
现在连姓也省了,直接改成"相公",越茗挑了挑眉,扶着门框做了个弱柳扶风:"李大厨,屈相公以后就是我们饕餮楼的人,他的本事你也看到了,再难为他你就有一些为老不尊了,传出去就是在你们这一行都不好听,我爹现在不管饕餮楼的事情了,您也别总拿着他的名头来压我,昨天他还问我呢,饕餮楼的总厨是不是该换一个了。"
被抢白的李大年顿时没了话,握紧了手里旱烟枪,只顾着撇嘴。
"屈相公,我在房里备了好茶好点心,你要不要吃点儿?"越茗的声音嫩的嫩够掐出水来,两只花招子一闪一闪。
"没兴趣。"
越茗正要缠上来,屈鹤手里那把亮堂堂的杀猪刀却破了他的色胆。
"那我们商讨一下加薪的事情怎么样?"
再怎么和面前的人过不去,屈鹤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小门小户的孩子,从小就为一文两文钱打架撒欢,练就一身斤斤计较的本事,就算是长大了,有钱了还是没有办法摆脱如影随形的穷酸。黄白之物,总比其他的东西要更加引人入胜。
屈鹤点头。提到钱,突然就色若春晓之花了。越茗斜着嘴巴笑,两瓣薄唇抿出一片水汪汪的红色,摸准了脾气,才好对症下药,古来泡男人泡女人用这个方法准没有错。喜欢才子的,就要会念"两情若是久长时";喜欢风韵的,就要会一步三摇风流倜傥;喜欢钱的,最简单
上银票!
回春阁。
越茗在饕餮楼的窝。
人风骚,连房间的名字也起的风骚,这名字扔在街上合该就该和青楼烟花做伴,偏偏挂在了饕餮楼最顶层的小阁楼。金笔红底,碧玉镶边,高高地挂在门顶上,说不上大俗,也说不上大雅,像极越茗的为人。
盒子上就摆了两盘糕点,一盘是黄金糕,另一盘还是黄金糕。
茶有两盅,一盅是明前的浮瑶仙芝,另一盅还是明前的浮瑶仙芝。
座位上两个人,一个是受,另一个……是攻。
能把加薪事宜谈到卧房里的,除了越茗还是越茗。
"相公。"越茗衣襟半敞,手里的捏着一个黄金糕往屈鹤嘴里递。
屈鹤此时尽显屠夫本色,端起衣袖就开始抹自己的杀猪刀,上面虽粘了几点萝卜屑,却还是杀气冲天。江湖上是有这么一说的,一把刀杀过多少人,便带着多少人的冤魂,戾气就越重,屈鹤的刀没有杀过人,却杀过成百上千头的猪,那些死在屈鹤刀下的猪魂附在刀上,让这把原本普通的刀便的也有一些神仙放屁――不同凡响的意味。
越茗不敢轻举妄动,回身媚笑,就着手指把黄金糕吃下,还用力的吮了一下,发出极其缠绵悱恻的滋滋声。
"加多少银子?"屈鹤的声音很低沉,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雪花,清冷,但舒服。越茗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压别人的,不论他是生在草莽还是生在深宫大院,是攻就是攻,是受躲不掉。
两只嫩葱似的手指头伸出来,在屈鹤的面前一晃。
"二百两。"越茗斜着嘴巴笑,"条件是你要睡在饕餮楼。"
"好!"冒着贞操不保的危险,屈鹤凝眉断喝!
掌刀
房间是越茗亲自收拾的,也在饕餮楼顶层的小阁,和回春阁面对面,上面新挂了一幅牌匾――"鹤妻居",越茗说,取的是当年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字是越茗亲手所写,精瘦见骨花团锦簇的瘦金体,在大红的笺子上刻意风流。
当年的司马昭也曾经干过婊・子立牌坊的事情,越茗以梅妻鹤子的典故之名行拐骗良家直男的之实,不算什么。
石榴冷着一张脸从他房前走过,正巧碰上屈鹤从旁边走过来,腰里万年不变地别着杀猪刀,和那柄握在石榴手上的红缨枪剑拔弩张。
"蠢材。"石榴眼皮也没抬。
越茗正招呼小花雕挂牌匾,一听石榴这么奚落他男人,不乐意了:"石榴,屈相公是我请来的掌刀师傅,就他的本事,李大年都没有多少一句话,他脑子是不太好使,你也别欺负他,进了饕餮楼,都是我的人,窝里斗没意思。"寡妇唇又抿紧,压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嘴角却噙着一抹香酥入骨的媚笑,冲着屈鹤抛媚眼。
屈鹤的杀猪刀差点凌空出鞘!长这么大,除了书院里面的先生戳着他脑袋说他傻,还没有人骂过他脑子不好使,如果说石榴那声"蠢材"是往他的脚上吐了一口痰,那越茗那句"他脑子不好使"就是往把那口痰抹在了他脸上!
"石榴,刚刚李大年让我知会你一声,今个他头锅汤的奥灶面等着你去吃呢,赶紧去把,晚了就冷了。"越茗一只手攀在屈鹤的肩膀上,笑的别有用心。
李大年对石榴特别上心,这件事情在饕餮楼算不上新鲜事,就连越茗那个隐退江湖多年的老子越子居对各种细节也知道一清二楚,隔三差五地还要找来越茗问问这两个人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当局者迷,对李大年的心思全然不知的大约唯有那个待字闺中却只知打架斗殴的石榴了。
李大年是饕餮楼的大厨,也是白案上的师傅,做了一手好面,京城里也只有他能够把一碗奥灶面卖上三两银子一碗,而且还奇货可居让人趋之若鹜,和路边摊上那些一文钱一大碗加两片肉的面汤判若云泥。
李大年说过:"做面是风雅的事情。"一边敲着他的玉烟杆,一边声如洪钟的说。
天底下总有那么多身在其位,却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屈鹤是一个,李大年也是一个,他虽然生得粗壮,却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喜欢侍弄花草,那两盘花重金从岭南购来的碧兰花愣是让他在烟熏雾绕的厨房里养活了,连见惯了世面的越子居都深以为异。
早年李大年要是有机会读书,没入厨师这一行,说不定就是一个名扬天下入阁拜相的大才子。这是越子居的原话。
年逾而立,尚未娶亲的多金单身男子李大年是媒婆冰人的心口上的香饽饽,这口香饽饽吃的实在不顺,只因李大年眼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一身红衣如火,手里的红缨枪英姿勃发。
看见石榴进了厨房,李大年赶紧跑上去结过她手里的长枪,笑眯眯的说:"今个做的是白汤面,天气也渐渐热了,吃点清淡的汤解暑。"又推过来一碗熬得稀烂的芙蓉解暑汤,坐在石榴的对面看她吃。
石榴的丹凤眼往上一提,对上李大年那已经弯成下弦月的小眼睛,又若无其事地耷拉下来,只看着面前那晚新鲜出炉的面汤,筷子飞舞,一时间风卷残云,摧枯拉朽,万马齐喑……三碗奥灶面下肚,这顿饭就算吃过去了。
石榴抹了抹嘴角,提起长枪,倏得飘得没影了。
"李师傅,你图什么呢?石榴姐根本就不领情。"小花雕在后面笑,手里一根黄瓜啃得咯嘣作响。
"你不懂。"李大年兀自陶醉,"这和养花是一个道理,有些名种兰花看起来就像路边的杂草,养个七八年也没一点动静,可是哪天早上你看见那上面冒出一个小花苞,心里那个乐呦,对得起你七八年浇下去的肥料和心血。"
小花雕是不懂,只把黄瓜啃得响。
但是在身后听的清清楚楚的越茗懂,李大年这个叫"十年磨一剑",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就差一点干柴烈火的小火苗。
斜着嘴巴笑了一下,扭过身跑到厨房里去看屈鹤切菜去。
屈鹤是个宝,这件事情全饕餮楼的事情都知道了,屈鹤潇洒地挥舞着他的杀猪刀,在强手如云的厨房里尽情泼墨挥毫,才华横溢。
白玉翡翠丝以前的价钱是一吊钱一盘,现在有好几个师傅已经嚷嚷着涨价了。白玉翡翠丝的原料只有两个,一个是白萝卜,一个是黄瓜,切丝凉拌便成为夏季消暑之圣品,本来是饕餮楼卖的最不好的一道菜,却因为屈鹤的好刀法,让这个菜变成了饕餮楼夏季主打菜品里的一匹黑马。
把黄瓜切成头发丝般粗细,屈鹤腰间的那把杀猪刀功不可没。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越茗回过头,看见小花雕狗腿兮兮地笑着:"爷,昨儿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备好了,就压在你的枕头底下。"
越茗推开扇子,眉毛一挑:"小花雕,我好看吗?"
"爷,你最好看了,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好看的男人了,您要是丑,那天地下的男人都不要活了,您要是称天下第二,那就没人敢……"
"行了。"越茗不耐烦的打断他,"小花雕,你跟着我除了拍马屁还学会什么?!"
小花雕摸了摸脑袋:"还学会吃。爷,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楼上的水云间已经收拾干净了,就等您挪腿了。"
越茗摸了摸小花雕的脑袋,笑着说:"小子,有长进,这么多年跟着我没白吃饭。"
"看您说的,小的给爷办事还不是分内的事情,就是昨您没吃的豆腐皮的包子,我拿回家给我的小侄子吃了,告诉您一声,怕您生气。"还是狗腿兮兮的笑。
穿廊而过的时候,看见查三省坐在以前常坐的位置上,面前一壶酒,手里一枝新折的栀子花,抬眼瞅见他过来,云淡风轻地把栀子花拢进了手掌,剔了骨,抽了筋,在手掌心里磨成齑粉,汁水溢出,滴在盛着竹叶青的酒盅里,一仰头,喝下去。
越茗看的心惊肉跳,赶紧捂住了小心肝。
查三省虽然只是个书生,但他不是一般的书生,他是查阁老――当朝宰相的孙子,以后注定是要登科拜第做天子门生的,就算他不愿仗着他老子和他爷爷的权势,以后飞黄腾达起来,保不准他就掐着越茗的脖子一刀下来,剁了!
越茗从来没有想过得罪他,毕竟他老子只是一个退了休的礼部侍郎,而查三省的爷爷是一手遮天的当朝宰辅,虽然官阶没差多少,但个中的区别却像是一只小蚂蚁站在了大象旁边,谁强谁弱,用脚趾头也能够想出来。
他不想得罪任何人,他只是有些色胆包天。
"查公子,今天吃的怎么样?"
"好,好的很。"酸!
越茗上前谄笑:"查公子,您吃好喝好了,我这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走了几步,回过身,又说:"查公子,你这扇子好质地,紫竹的扇骨,红玉的扇�,再加上你既得赵孟�真义又有独特风骨的好字,真是绝配!只不过,那上面的几个大字可否换掉?'毕生独爱越小茗'这七个字实在是太招人眼球了,我越茗生于草莽,一介不入流的商贾,何德何能,能够把名字刻在你小曹子建的扇子上面?"
查三省一听,更来了意思,一把推开自己的大扇子,将那题了字的一面拍在胸前,闷着头喝了一口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越茗。
越茗悠悠长叹一口气:"哎……"
胡搅蛮缠本来就是文人的传统,古来如此。
不怕流氓,就怕碰上有文化的流氓;不怕遇见有文化的流氓,就怕遇见胡搅蛮缠的有文化的流氓。
查三省说:"茗儿,你就该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苍蝇就跑不过苍蝇拍,是和尚就逃不了和尚庙,该是我的,管他去哪了,跟了谁了,身上都烙着我查三省的名字。"
他喝醉了,面色绯红。手里的扇子不停地抖,没摇两下,连着人一起扑通一声栽在了桌子上。
胡瓜手上的抹布一抛,赶紧跑上前,扶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慢慢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水。越茗站在楼梯口上:"胡瓜,给查公子灌两碗解酒的葛根汤,待会上街雇顶轿子把他送回查府去。这日子没法过了,连自家的酒楼都没法好好吃饭。"
他头有点疼。
胡瓜诺诺的应了,继续给查三省擦汗。
一蹬腿,走到饕餮楼最高层上,坐进水云间里,十八道菜排开。厨房里红案白案上的师傅都拱手站在一边,这是越子居定下的规矩。
屈鹤站在一群人中央,唇红齿白器宇轩昂,演绎现场版的鹤立鸡群。
越茗的头立刻不疼了。
"相公。"越茗迎上去,两只手在屈鹤的胸前一阵乱摸。
屈鹤纵然有宝刀护体,也被摸得有些心不在焉。
"呵呵。"越茗媚笑。
爬床
月黑风高夜爬床夜。
左手一瓶润菊膏,右手一根通径棍,越茗推开了屈鹤的房门。
房门顶上"鹤妻居"三字莹莹发光。
一推开门就见屋子里灯火通明,屈鹤背着身,不知道在干什么。
"相公,你在干什么呢?"越茗把东西藏好,一手扯开了衣襟,露出里面的大好春光,一扭二摆地走到屈鹤的身后,两只手在屈鹤雪白的脖颈上一抹,掐出许多凉润润的香汗来。
越茗荡漾了。
屈鹤动了一下身体,闷闷地哼了一声。回身一笑,将屋子里的灯火都比了下去,越茗嘴咧的更开了。
何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何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屈鹤一身白衣站在那里,便是世间最动情的风景。
"相公。"声音甜的相是粘了蜂蜜的糖。
屈鹤也笑,乌黑的眸子透出平日里不一样的亲昵。
"过来。"他说。
越茗忙把自己送上去,顺手扒开了润菊膏的盖子。
说时迟,那时快,屈鹤一手如鹰爪一般掐住越茗的小细脖,另一只手上杀猪刀杀气冲天:"说,你来干什么的?!"
越茗赶紧把手上的润菊膏藏好了,苦着脸说:"相公,原来你刚才在磨刀啊……这不你第一天睡这里,我怕你不习惯,所以特别来看看你睡的是不是安稳,看你生龙活虎的样子,应该是很习惯了,习惯就好,我走了,回见。"一缩脖子,从屈鹤的魔爪里逃出来,却因为身体抖得太厉害,袖子里的润菊膏滚了出来,正好滚到屈鹤的脚边。
屈鹤拾起来:"这是什么?"
"没什么,最近痔疮犯了,叫小花雕给我配的药。"越茗笑得胆战心惊,欲上前扳回屈鹤手里的药。
"秘制合欢膏。"屈鹤读出来,"陈家老字号,玫瑰做香,精油秘制,实乃床第之乐必备良品,以菊花为记。"
"啪!"屈鹤的杀猪刀劈了过来。
越茗大叫一声:"救命!"撒开腿子就跑,双腿一蹬,没提防以一个老太钻被窝的姿势摔在门口,身后是屈鹤的杀猪刀。那把从未杀过人的刀。
吓!
越茗魔怔了,两只手一阵乱挠,挠在自己的脸上,划出老长一条血口子,血珠子渗出来,拿汗巾子捂了半天才止住血。他皮薄,轻轻地揩一下也能蹭下二两皮,两只眼睛将睁未睁,似醒非醒,出了一身冷汗,把身上那件特别熏了催情香的亵衣里里外外湿了个通透。
原来只是一场梦,摸摸怀里,润菊膏和通径棒还好好的躺着,他越茗也全胳膊全腿四仰八叉地睡在回春阁的红帐暖茜里,除了脸上被自己的挠的挂了点彩,身上倒是一点都没有见血。
赶巧楼下的自鸣钟响了起来,"当当"巨响两下,应该是丑时了,这个时辰,人睡的沉,是盗贼和淫贼出没的时候。越茗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把用得上的用不上的东西都笼在袖子里,思虑了片刻,又操了一把三寸长的小短刀,往屈鹤的房间去了。
鹤妻居没有火光,黑沉沉的一片,越茗轻车熟路地拿小竹竿挑开了门闩。他自小便于读书上没有什么好本事,但是鸡鸣狗盗、蝇营狗苟,从来都学的飞快,挑门闩是个技术活,力气要恰到好处,轻了挑不开,重了便会把门闩挑落,惊醒深闺梦里人。
"相公。"越茗掐了嗓子喊。
床上低低的一声闷哼,随即一阵轻微的呼吸声。
屈鹤尚在和周公探讨杀猪之法。
越茗拉开嘴一笑,扒开火折子,摸到了床边,细细的火光照着屈鹤的脸。此时正值春尽夏初,天气微热,阁楼上日晒比别的地方多,屈鹤衣襟全敞,连裤子都是半提着,露出肌骨清匀的一大片春光,好招人也!
眉目如画,好似一副清淡致远的江南烟雨图。
越茗笑嘻嘻地剥光了自己的衣服,把火折子一吹,爬到屈鹤的床上去,床多承了一个人的重量,立刻嘎吱作响。
屈鹤翻了个身,将越茗压在身下,竟还未醒!越茗被压的好开心,扭动腰肢,正欲掏出合欢膏做点润滑,却觉脊背上一阵冰凉,拿手一摸,惊得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屈鹤这厮,搂着杀猪刀睡觉啊!
"啊!"他失声尖叫,覆水难收。
屈鹤迷糊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掌不住困意,又倒了下去。
越茗忙揉着小心肝,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回春阁。
惊魂未定,到后来竟然辗转难眠,脑子里绕来绕去都是屈鹤那把闪亮的杀猪刀,杀气腾腾的挂在他的脖子边,随时要铡下来。
第二天,小花雕惊了,看见越茗披头散发垂着脑门向他走来,口里怔怔地只念:"杀猪刀,杀猪刀。"
"爷,你怎么了?昨晚上和屈相公折腾得太狠了?"小花雕笑,瓜子脸皱的顽皮。
"杀猪刀。"
"爷,昨天那药还是我和郎中讨了好久才要到的,你看……我给您办事,自然是分内的事情,您不用打赏。"
"杀猪刀。"
"爷,屈相公的杀猪刀我受用不起,你赏点别的吧。"
"杀猪刀。"
"……"
小花雕是水晶心肝玻璃肠,看越茗这样子,估计是被吓得魔怔了。回头看见屈鹤精神抖擞,腰里别着他的杀猪刀,款款地向越茗走来。
越茗一看那把在阳光下锃光瓦亮的杀猪刀,眼睛一亮,白眼一翻,栽在了地上,几乎长眠不醒。
"爷。"越茗醒的时候,最先看见的是小花雕狗腿兮兮的脸,然后是他身后的屈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身白衣,翩若惊鸿,淡极而美绝。
"相公。"爬起来第一句话。
"开饭。"爬起来第二句话。
屈鹤白了他一眼:"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厨房里的师傅们都下工了,只有食材,没有东西吃。"
"不是还有你吗?"越茗媚笑。
"我只会一道菜――白玉翡翠丝。"
"我就吃那个!"舍生取义,熊掌与鱼,越茗平生第一次为美男牺牲自己的舌头和胃。
小半刻后,小花雕端着屈鹤精心为越茗准备的白玉翡翠丝进了回春阁。萝卜丝拌黄瓜丝,越茗苦着脸夹起一根往嘴里送,口中道:"好吃。"
屈鹤说:"真的好吃?"
"假的。"越茗放下筷子,扯了扯衣襟,正好露出里面两点苍白的红英,"白玉翡翠丝是一盘好菜,但是却被你毁了味道,萝卜自然是切的越细越好,可是这黄瓜却不是越细越好。"
扭头一笑,回眸百媚生。
"黄瓜是越粗越好。"他说。
一把扑上来,两只手勾在屈鹤的腰上,蹭着屈鹤的脸说:"相公,把你的杀猪刀送给我吧,我明天找人给你打一个黄金手柄的大菜刀,那把杀猪刀寒光凛凛,让人渗得慌。"
屈鹤一巴掌抡过去,把越茗脸上的伤口打裂了,血汨汨涌了出来,将越茗半边笑脸涂地一片血红。
"你受伤了?"屈鹤有些惊讶,手停在半空,迟迟没有收回去。
"小伤。"越茗舔了舔自己的血,满口白牙也染成红色。
"哦。"屈鹤有些讪讪,撩起衣衫连个头也没回就走了。
小花雕走进来,看见越茗正冲着屈鹤离开的背影发痴,满脸都是血。
"爷!"他惊呼,"怎么又流血了!"
越茗却混不在意,呢喃着:"敢打老板,有胆识,我喜欢!打完还跑了,是真胆识,我喜欢!"
眯着眼睛,把屈鹤转角处的一点白衣尽收眼底,莞尔一笑。
"小花雕,我好看吗?"一脸京城绝受的雍然气度。
卖身
自然,屈鹤一个掌刀的在饕餮楼混到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一年的薪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件事情要是不在京城迅速传播,那这个占地几十里蹲了一千年的京畿也枉称经济政治文化八卦中心。
老屠夫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拖着屈鹤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他姨姥姥的三弟弟的表侄儿儿来饕餮楼拜会他的好儿子。
一行人走到门口,老屠夫整了整自己浸满猪油的衣衫,大喝一声:"小子!你老子我来看你来了!"
饕餮楼是个有身份的地方,来的都是王公贵族、达官显贵,这一声咆哮,几乎将门前那块端端正正御笔亲题的大牌匾给震了下来。
老屠夫没有看到他的儿子,却看见一个冷面冷心的女保镖,端着一把红缨枪,穿的像个红炮仗似的站在他面前。
"滚!"言简意赅,余味深长。
手里的红缨枪顺势一抖,好英武!将血雨腥风里走了几十年的老屠夫也唬住了。
"我……我是来看我儿子的。"声音顿时萎了下去。
"滚!"天雷滚滚,"滚远点!"多加了三个字,气势更胜。
越茗听出老屠夫的声音,赶紧跑出来,看见石榴还横着长枪装河蟹,便笑:"石榴,我们饕餮楼是有身份的地方,你这一竿子亮堂堂的长枪杵在这里,谁还敢进来?"
石榴收了枪,轻点双脚,跃上了房顶,不见影踪。
越茗将眼神从石榴身上收回来,一张口,差点把"岳父大人"四个字送出去,幸亏舌头灵活转弯快,忙改了回来,满脸堆笑:"老丈人好。"
老屠夫笑出一脸老褶子:"公子,我家那小子还好吗?"
"好,好的很。"
"他杀猪还麻溜不?"
"麻溜,麻溜的很呐,啊哈哈。"
"那他一天杀几头猪?以前在我们家,他一个人一天要杀十头猪,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那么多的猪给他杀?"
越茗头有些疼。
"老丈人。屈相公是个宝,他不止会杀猪,而且他还会做菜,现在是我们饕餮楼的大红人呢。"小花雕扶住晃晃悠悠的越茗,笑着说。
"哦?!那小子不给我好好杀猪,竟然去做菜!我们屈家世代杀猪,翻翻族谱,哪一个不是名动京师的大牌屠夫,子承父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屈家和猪结了解不了的梁子,那小子竟然不好好杀猪,跑去做菜?!人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杀猪的手里的刀比那些厨子的大勺可重上许多。亏得我还把祖传的剔骨刀传给他,屈鹤那小子在哪里,赶紧给我叫出来,我非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不可!"
"爹……"屈鹤挥着杀猪刀跑出来,一眼瞅见他老子,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姨姥姥的三弟弟的表侄儿。
"你小子不给我好好杀猪,现在还去整些旁门左道,看老子不一脚踹死你。"说罢,一腿蹬在屈鹤的腰上,力道恰到好处,够屈鹤喝一壶,又不至于疼出内伤。
越茗赶紧上前拦着:"老丈人,你看你着,大早上的动什么气啊?我在后院会客厅备了好茶好点心,有什么事情我们后院说去。"一个小媚眼飘在屈鹤的脸上,屈鹤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别过脸去,余光中还能感受到热情似火。
老屠夫还不解气,又欲上前踹一脚,却被小花雕紧紧抱住大腿。
"屈老,走吧,四十年的女儿红,我们爷藏了好几年都没舍得拿出来,今天你来了,咬着牙横着心拿出来孝敬您了,赶紧跟我走吧。"
老屠夫一听有酒,还是好酒,腿就软了,又笑了:"好好,还是公子对我好,是个体己人。"脸一拉,"我家这个瓜娃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瓜娃指的是一旁迎风倜傥的屈鹤,他冤枉。
越茗摆手让小花雕把老屠夫引进后院,顺便把屈鹤的七大姑八大婶,姨姥姥的三弟弟的表侄儿给安置了,赔了两大桌子山珍海味,几十两银子的饭钱!
"相公。"越茗一只手指头在屈鹤的身上戳,媚入骨髓,"岳父大人就交给我吧。"
屈鹤揉腰,冷嗤。
临走的时候,越茗腾出手在他的胸前抹了两把,□了两声:"好身材啊,好身材。"在屈鹤拔出宝刀之前离开,迈开长腿去了后院。
日上三竿的时候,老屠夫酒足饭饱,满意地从饕餮楼走出来,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捂着揣着银票的前胸,身后跟着吃的咂嘴咂舌的七大姑八大姨,姨姥姥的三弟弟的表侄儿。
越茗春风含笑,扶着门框:"老丈人,以后再来。"形同京城里最大的青楼――迎风楼接客的姑娘,迎来送往的派头学了十足。
老屠夫回过身对站在一旁的屈鹤说:"小子,你们少东家是好人,以后跟着他好好干,杀猪这种营生终究上不了大台面,做了厨子,说不定以后还能够做饭给皇帝吃,你好好学着点,读书不成,当个好厨师还是一样光宗耀祖。"摸肚子的时候不小心把银票也露出一角来,蓝底红边,三张崭新的堆叠在一起,没有铜钱声,却有铜臭气。
屈鹤知道自己这是被卖了,他老子几碗马尿灌下肚,不辨东西也分不清什么是非亲疏,三千两银子就把他一把屎一把尿,一粒米一口水养了二十五年的儿子给卖了!卖给名声在外,风流成性的京城绝受――越茗!
他苦笑。
越茗喜笑。
他老子越子居曾经翘着二郎腿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话糙理不糙,多少例子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淫者留其名!
"相公。"他上前欲吃豆腐,却被杀猪刀顶住了下巴。
"离我远点。"屈鹤扶着额,白皙的脸皮皱的像粘了露水的苦瓜,看的出来他很痛苦。
漂亮!越茗心里喊了一句,连扶额皱脸都可以如此有风情。
"哎呦喂,屈相公,别老拿刀子盯着我们爷,使不得,他……"刚刚小解去的小花雕冒了出来,抱住屈鹤的大腿,哀嚎。
越茗一只手轻轻推开屈鹤手上的杀猪刀,顺手在屈鹤的滑嫩的手上摸了一把:"相公,饕餮楼是有身份的地方,动刀子讲究场合,在后厨房里你把刀子从东边飞到西边,或者从我脖子上直接抹过去,我也不说你一句闲话,可是这是在饕餮楼的大门口,你在这里对你的雇主亮刀子……你瞅瞅围观的群众有多少?"一双媚眼往旁边一瞟,屈鹤顺着他的眼神过去,便看见他们两个早已经是里三成外三层,包饺子裹馄饨般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脸红了,两朵红莲开在两颊,让越茗想起了李大年做的桂花枣泥糕,想一口一口吃下去。
抬眼看了一下天,差不多是吃饭的时辰了,越茗拉起屈鹤的手往里走:"开饭。"是该开饭了,往常这个时候,越茗已经上桌开吃了。
"相公,你陪我一起吃吧。"花招子一闪一闪,抿嘴一笑,媚的像只狐。
屈鹤想了想,墨黑的眸子流光滑过,点头应允,掖好杀猪刀。
越茗一高兴,能多吃二两饭。
既是饕餮世家,就该有饕餮世家的范儿,吃饭的桌子也要不同凡响才行,水云间那张丈把长的大梨花木桌子还是早年越茗他爷爷上海南当詹州别驾的时候带回来的,回京的时候,海南那些什么南海大珍珠,蓝色金刚石之类的宝贝,他一样也没揣,就带了一根两人合抱的梨花木桩,笑嘻嘻地说:"吃饭也得配张好桌子,光有美食而无好桌,就像好花不是装在景德镇官窑的青花瓷盆而是装在小瓦罐里,大煞风景啊,大煞风景,啊哈哈。"
这根梨花木桩功德圆满了,上面描金刻凤雕了中原十二胜景,成了越家代代相传的宝物,越茗他爷爷传给越子居,越子居传给越茗,越茗是个断袖,憋在裤裆里的那些小蝌蚪不知有没有福气得到这张桌子。
现在这张桌子上满满当当摆着十八道菜,七荤八素一汤二冷盘,一列的师傅都站在旁边,等着他们少东家的"到出去喂狗"和"还不错"。
水云间是饕餮楼最好的雅间,推窗可俯瞰京都繁华,雅间里按照越茗的喜好布置,墙上镶金错银,挂着几幅富贵逼人的牡丹承露图,一旁还立着一盆半人高的碧翠的盆景,七拐八拐,扭曲的恰到好处。这间房子,金银遍地,铜臭漫天,可就这样还透出了几分清幽的雅致。
物极必反,俗到尽头反而就有些愣头愣脑的拙雅。
比如越茗,明明穿着最艳丽的衬衣,金线滚边,银线连衣,上面罩一层薄薄的黑纱,就有了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韵味,配上他媚惑的笑容,和屈鹤身上淡极清雅的水墨之气完全相反,就像是锦官城里的烂漫春花,花团锦簇花开花谢花瓣满天飘。
屈鹤坐在越茗的对面,一身白衣,和穿的孔雀似的越茗面对面。
李大年开始传菜。
"金华佛手蜇。"
"葵花鸡冻。"
"银芽金菇。"
"……"
十八个菜上齐了,一旁小花雕从象牙筒子里请出两双乌金嵌的象牙箸,一双恭恭敬敬地呈给越茗,一双放在屈鹤的手上。
屈鹤手一抖,差点把这筷子给抖落了,他没料到两根小小细细的象牙耙子居然这么沉,在家的时候最重的耙子也就是他老子发神经打的一双银筷子,这乌金象牙箸竟然比银筷子还重上好几两,越茗拿着这耙子居然也能吃的优哉游哉,也是奇事。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看,正巧对上越茗含笑的眼神,似乎是已经猜透了屈鹤的心思,只见他眼波流转薄唇轻启,掐尖了嗓门说
"相公……"
屈鹤当即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流氓
这顿饭吃到最后,皆大欢喜。
自越茗当家以来,十八道菜第一次齐刷刷地入了京城第一吃货的眼,个中缘由,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美人当前呵!
越茗吃了几口饭就不吃了,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屈鹤吃,他肠胃不好,吃不了多少东西。身子瘦的芦柴棒一样,瘪的像晒干的咸鱼。
越子居曾经拧着他肩膀上那块凸得像座山一样的骨头说:"说说,你吃的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一点肉星都不长?!扒了层皮就可以去熬骨头汤了,给你吃下去的海参熊掌鲍鱼都上去,全给我入了五谷轮回了吗?!"
他只呵呵笑。
屈鹤人长的斯文,连吃饭也斯文,吃鱼挑刺,吃虾扒皮,吃饭都是数着粒儿吃。端着象牙筷子如拿着一只画笔,慢悠悠地拨动,让人绝想不到他杀猪的时候那份力道和狠劲。宜静宜动,骨头里面溢出的水墨韵致,天生的攻相。
"好吃吗?"越茗问,小扇摇开,有些得意。
"好吃。"屈鹤是个敞亮人,什么话都摆在台面上,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
"那你想不想学?"
越茗脑子里有打算,他一年一千二百两的银子供出去,要物尽其用,不能只让屈鹤来杀猪和切菜,得让他学点儿做菜,万一学成了,饕餮楼又多一个赚钱的厨师,没学成也没什么,反正也不指着屈鹤给他赚钱,大不了以后玩腻了,和其他人一样也给几张银票打发他回去杀猪卖肉。
在他的眼里,屈鹤就是个他花大钱买来的花瓶,花瓶好看,能当摆设,不过要是能灌水插花就更好了。
"想!"屈鹤说。
"我有一样条件。"越茗挑眉,媚眼横波。
"什么条件?"屈鹤有宝刀护体,越茗那厮出什么馊主意他都能够应付。
"把你的杀猪刀给我保管。佛曰前生三百次回眸方的今生一次擦肩,相公,我们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对眼,前生不知道回过多少次眸,扭断过多少次脖子,这是缘分啊,总该留点儿什么东西做纪念,等以后你老了我老了,我拿着这把杀猪刀去找你,你还能认出鸡皮鹤发的我,这件事情光是想想,我都觉得美的不行,你觉得怎么样?!"他是真怕了那把杀猪刀。
"不行!"屈鹤捂紧了自己的杀猪刀,这把刀是他爷爷留给他的,别说给越茗了,就是他老子也不能轻易碰一下。
他和他爷爷,就像所有小门小户的祖孙俩一样,亲密无间,他爷爷弥留之际,把这把杀猪刀放在屈鹤的手里,吸着一口气说:"娃,以后你就靠这把刀安生立命,娶老婆,生娃儿,看好了,是宝贝!别让别人动它一下,连你老子都不行!"说完一翻眼就去了西天极乐世界,和如来佛讨教杀猪之法去了。
人之将死,说出的话有朴素的禅意,往往一语成谶。屈鹤原本走的是读书的路子,读书不成才杀的猪,所以靠杀猪刀安生立命这件事情他爷爷猜中了,靠杀猪刀娶老婆这件事情……
越茗抿嘴一笑:"那算了,扣二百两工钱。"嫩葱般的手指笔直地伸出两根,在屈鹤的眼前一晃。
屈鹤脸白了。
人生之中,鱼与熊掌的抉择实在太多。手心手背都是肉,剜掉哪块都是疼,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不给。"他说,眼睛盯住对面笑得得意的越茗。
"刚才这顿饭钱,三十两。"
越茗伸出三根手指头,笑,倚着椅子装狐狸,一头泼墨般的长发宣泄而下。
屈鹤腰间的杀猪刀闪闪发亮,连人都在闪闪发亮,眼睛里喷出火来。
"相公,你还别恼,刚才那顿饭钱我只算了你原材料的钱,你刚才吃的那个金华佛手蛰,鲜海蜇装在盐水里用大木桶运过来,三天的行程,到京城还是活的,一千只里也就那么一只,这硕果仅存的一只在市面上要卖上五两银子。
火腿是正宗的金华陈家小瘦肉火腿,祖传秘方,一年也才出三百斤,三百斤听起来挺多的,那是分给全天下的人吃的,你想想得有多贵!
还有葵花鸡冻,嫩鸡、花菇、熟火腿、瘦肉、鸡蛋黄、净青椒,这些东西在饕餮楼都算不得什么,说起来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是葵花鸡冻里的琼脂却是个稀罕物,是把鲜海苔榨出汁,文火满熬,一百斤紫菜才出一两,市面上现在的价钱,我不说你也明白。
这二百三十两的银子说什么我也要扣下来,杀猪刀你好好的揣在怀里,我不要了,哪天你对黄金刀柄的菜刀感兴趣了,你就来找我,我自然舍得花银子。
小花雕,还不上茶!"
越茗说着说着,一拍小花雕的脑袋,着他去倒茶。
小花雕碰上两盏茶,一盏是狮驼峰新出的龙井,另一盏是洞庭碧螺春。越茗把龙井端过来,吹着飘在上面的热气,又说:"我们饕餮楼的待遇在京城里面是顶尖的了,现在当朝的一品大员,除去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一年的俸禄银子也就是九百石,和我出的工钱比,说是九牛一毛一点都不过分!"
吊起桃花眼,斜着嘴巴笑。
"相公,喝茶。"
屈鹤把杀猪刀收好,端起茶盅,正要好好的喝上一口,越茗后面一句话差点没把他呛死!
"按说,我出的钱,都够把你买下来了。"
悠游的声音,软绵绵如一条蛇缠上了屈鹤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该出手时就出手!屈鹤拔起杀猪刀,就冲越茗砍去,越茗坐在那里八风不动,摇着小扇,比诸葛孔明还要诸葛孔明,好像昨天晚上被杀猪刀吓得屁滚尿流的不是他!
小手一拍,"啪",声音不大,但是清脆,足够让门外闲的蛋疼的石榴听见。饕餮楼一向秩序良好,石榴一身本事没地方发泄,水满则溢,物不平则鸣,这么一声小响在她听来却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她知道――有架打了!
"呔!"冰凉的长枪顶着屈鹤的后脑勺,左右一摆,削落几缕青丝。
越茗啪一声合起扇子:"石榴,饕餮楼是个有身份的地方,你穿的像个炮仗似的飘来飘去有我爹罩着你,你端着红缨枪到处装河蟹那是保镖该干的事情,可是你别老是拿枪指着我相公啊,他现在是饕餮楼的掌刀,蹭破一点皮我都不待见你。"
话说得好像石榴不是他指使的一样,石榴和屈鹤同时扔过去两把眼刀。
越茗也是痞子,和查三省那种有文化的痞子不一样,查三省只会用嘴巴和笔恶心别人,但是越茗,他的小算盘一打响,吃进去的就绝对不会吐出来,不仅恶心别人,还要算计别人。
屈鹤蓦然觉得,饕餮楼是个很寂寞的地方。
不仅寂寞,而且悲哀。
水云间里,唯一在笑的只有京城绝受――越茗。
他笑的满口白牙如雪绽。
日落西山的时候,越子居遣人来找越茗,说他娘想他了,让他回去一趟,越茗把饕餮楼的事情交代了一下,前脚踏出门去,后脚又收了回来,对小花雕说:"小花雕,上次那个合欢膏味道味道挺好,你再去弄一点来,顺便知会屈相公一声,今天晚上我回来睡,别说的太露骨,你懂的。"
"爷,你知道啊,那个药不好找,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的,我一个还没娶媳妇的小后生,天天跑到郎中那里讨那个东西算个什么事儿啊,要是我老子不小心知道了,还以为我逛窑子了呢!我不容易啊……"小花雕适时地狗腿兮兮,眼睛眨的飞快。
什么养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小花雕的讨价还价是和越茗学的。
越茗头有点疼。
"行了,知道你不容易,你想要点什么直说吧。"
"还是爷懂我的心思,爷,我也不求别的,就是上次西域来的那个玫瑰露我想要一瓶,那个东西香甜,滴一滴在茶里喝下去,嘴里一天都像吃了蜜一样。"像是真的吃到了玫瑰露,小花雕的神情很享受。
越茗不耐烦地摆摆手:"小花雕,赶紧去备东西吧,玫瑰露你直接到账上支,回头我再和李大年说。"狮子大开口啊,这是!玫瑰露现在在京城里的价钱,一瓶就三十两,是小花雕一个月的工钱!
"记得和相公说,我晚上回来睡。"笑的阴森。
约定
刚踏进门,就看见越子居打着大蒲扇斜在竹床上乘凉唱小曲儿,一旁是他十二个老婆。
"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八娘,九娘,十娘,十一娘。"深吸一口气,终于喊到了越茗自己的亲娘。
"娘!"
"诶!"十二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同时十二双雪白滑嫩保养良好的手抹上了越茗的脸和头。
"儿子,我想你。"
"儿子,又瘦了。"
"儿子,有新相好了没?"
"……"
越茗不爱回家是有原因的,女人比男人的感情要丰沛的多,而且要持久的多,十七年了,她们对越茗新鲜感好像永远都不会消退。
越子居摆摆手,把他十二个老婆都退了下去。越茗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粘上的香粉,对他老子说:"爹,您给我这十二个娘都吃了什么啊,她们的精神气真足!我差点给他们揉出血来。"
越子居从榻上坐起来,扒开芭蕉叶:"她们那是喜欢你,知道不?话说,我听人说你在饕餮楼养了个男人?"
越茗笑:"爹,看你说的,饕餮楼是你的地盘,你现在虽然不管事了,可是李大厨他们认的主子还是你,我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少东家,我哪敢在你的地盘养男人?那个男人是因为刀法好,我请来掌刀的,现在厨房里的菜都是他切,。"
越子居撇撇嘴:"一个掌刀的,你给他每年一千二百两的工钱?你当你老子的钱是捡的?!回头给我退了去,李大年还没有废柴到连菜都要别人帮着切,我说你平日里精明的像猴一样,这会子怎么犯糊涂了,还是你真当你老子老的连耳朵都聋了,以为你在外面那点小破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越茗讪讪而笑:"爹,知道你精明,要不然你在官场沉浮那么多年,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和那些大人关系都好,我们饕餮楼早期的生意,多半就是他们撑起来的。你急流勇退,还得了皇帝二千两的抚恤银子,这件事情谁不知道。我不敢瞒您,那个男人是我养的,不过我现在还没吃下他。"
越子居的蒲扇差点掉到地上。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他儿子说,有个男人他吃不下!
"怎么?"越子居的老脸顿时变得十分八卦,和街上那些蹲着饭碗坐在老榆树下胡扯东家长李家短的老头子没什么区别,哪里还看得出当年春风得意状元郎的文质彬彬,"难道……是他不善举?"
越茗看着他老子一脸急切的神情,头有点疼,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的一个不太善举的相好,总是不到半刻钟就释放了,脸上欲求不满的表情就和他老子现在一样。
"他只是直的比较厉害。"越茗媚笑。
越子居的扇子掉下来了,顺带倒地抽风。
越茗没在家睡,挨着院子给自己的十二个娘逐一道了别才回饕餮楼。
刚进门小花雕就迎上来了,笑着说:"爷,我给你备了好东西。"左右看了看,附在越茗的耳朵上说:"上次那个润菊膏还有熏香我都放在爷的枕头底下了,这次我还弄到了西域的迷香,听说人闻着一点就会像春天里的小公猫似的,给屈相公闻着一点,他就是你的了。"
越茗收扇叉腰,扇柄敲在小花雕脑袋上:"你这死孩子,真懂事。"拢起五指山,笑的浪荡,连话里面都是幸福的颤音。
一眼瞥见查三省坐在一旁,手里摇着那柄紫竹大扇,扇面上"毕生独爱越小茗"七个风流隽雅的大字刺目惊心!
越茗欲自插双目,扶额叹息:"小花雕,我头疼,相公在哪里,我去瞅瞅他。"
"茗儿。"查三省说话了,"看见我你就头疼?"
这下好,越茗想躲,人家却迎上来了。两痞相遇,必有一伤。
越茗笑:"这话说的,查公子一表人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是我们饕餮楼的老主顾,不知道给我捐了多少银子,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饕餮楼一大半都是你养活的,看见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头疼?我头疼病是自小落下的毛病,我们也算是交过心的朋友,这件事情你也该知道,说这个话多伤感情,您说是不?"
查三省继续摇大扇,把"毕生独爱越小茗"七字摇得招摇,从饕餮楼的各个角度都能看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茗儿,我们可不止是交过心的朋友,我们还曾经共赴巫山云雨,在襄阳女神的小云朵上翻来覆去,飘飘欲仙。你都忘了?"
越茗头真的很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没有最流氓,只有更流氓。
他站定,叉腰,媚笑,开骂。
"查公子,我怎么会忘呢?你的龙阳十八式还是向我学的,在认识我之前,你是京城里面出了名的优秀处男,一不逛青楼,二不逛相公堂子,家教甚严,锦心绣口,程朱理学,是多少女孩儿的深闺梦里人,不说别的,就你那一手好字,和你爷爷查阁老比,都能够称得上雏凤清于老凤声,你们查家,世代为官,举家清流,所以你也是前途康庄之人。
我和你不一样了,我爹在朝的时候就时不时因为什么调戏良家妇女的作风问题被左都御史参上一本,我是他儿子,又不是走仕途功名路的人,我自风流我的,也没人管我,顶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声'断袖'。
你不一样,以后咱们的江山还得靠你们这样的人才挑起来,你天天和我混在一起,名声臭了不说,以后的仕途功名路也未必不会受影响,所以,查公子,以前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您好好走着,以后混出个名堂出来,和你爷爷一样做了宰辅,我越茗也好和别人炫耀一下――那跪在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是我的老相好!"
"你……哼!"查三省气不打一出来,甩袖而去。
胡瓜拿着抹布跳出来:"查公子!"
"什么事,胡瓜?"查三省的语气顿时平和了很多,连目光也温柔了。
"没……我就想提醒查公子一下,刚才的饭钱你还没付呢。"胡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人也似乎缩了半寸,越加惹人爱怜。
越茗推开自己的金粉纸扇,把胡瓜拉到身边:"胡瓜,查公子这顿饭钱我请,你上管账的陈老三那里说一声就好了,查公子以后是要入阁拜相之人,我们该乘早巴结,你脑袋小,心眼也少,当着他的面老说什么钱,赶紧地和查公子道个歉,以后他飞黄腾达了,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我们。"
见他越说越没谱,查三省收了扇子:"胡瓜,你们少东家利害,他一句话能把人说的没有活路,我是斯文人,有辱圣贤的话我说不出口。半个月后就是会试,这段时间我必定是要在书房里温习功课的,不能常来饕餮楼照顾生意了。"转过头对越茗说,"好好待胡瓜,别让他受委屈。"
越茗听这话,怎么感觉比自己的话还要没谱些,似乎查三省中意之人不是他,反倒是那个畏畏缩缩的胡瓜。
"好好考。"越茗笑,"查公子蟾宫折桂去吧,我在家里为你上香,求菩萨保佑你高中。"
"茗儿,若是我得中,你可得许我点什么东西才行。"查三省的眼皮吊着,望向越茗。
他生得好看,线条柔和,皮肤细腻,举手投足间都是雍容的书生气,和屈鹤天生的清韵不一样,他身上的气息是书香门第簪缨世家的故纸堆里泡出来的,一代比一代酸!
如果说屈鹤是一块天成的璞玉,那查三省就是精雕细琢还抛了光的珐琅彩。
屈鹤是采茶女淳朴自然的山歌,那查三省就是被磨得没有一点烟火气的昆山水烟腔。
屈鹤捉刀如带笔,查三省捉笔如带刀。
像楚宫里的细腰,盈手可握,穿着斑斓的裙裾,缠着飘逸的宫绦,从面前飞过。
美,但是做作。
越茗被这份做作的美迷得有些花眼,不辨西东。
好久没有仔细看过查三省的脸了,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有想起和他混在一起的糊涂事儿。
"小三三。"他脱口而出,把以前对查三省的昵称叫了出来。
查三省眼皮吊的更高了:"茗儿,我们以前山盟海誓我都不再重提,只是之前有一个约定,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吗?"
"恩?"
"你说若是我能独占鳌头,做的天子的第一门生,你就一生一世跟着我,白首不相离。"
吓!
越茗恍恍惚惚记起来自己是曾经这么没心没肺的提过一句,还是去年中秋节刚刚把查三省钓上手说过的话。
那时灯火流丽,月上柳梢头,人在墙角十八摸。
情之所至,越茗就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当时只当是玩笑,谁知查三省竟像藏宝贝一样的把话留在了心里,这个就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越茗傻了,和查三省白首不相离,那这一辈还不得酸死,而且他家规那么严,自己跟了他一定会被查阁老那个老古董打断狗腿!
沉头一思,这会试的考生怎么也要有好几千人,他查三省虽然号称小曹子建,但是也就是写写"一阵风,一阵雨,满城中落花飞絮,纱窗外蓦然闻杜宇,一声声唤回春去"这样的风流小曲儿,要真碰上那什么治国策论,八股文章,能把他憋死!
他合该就是个吟风弄月的迁客骚人,就算能在皇榜上占个位置,那也是,只能是,在后面又后面的位置,状元郎那个树大招风的位置,哪能轮的到他!
想着想着心里放宽了心,媚笑道:"我越茗虽然是个商贾之人,但做生意讲的是以诚待人。这话我说过。查公子要真的在这人才济济的贡举中拔得头筹,我越茗就穿的和饕餮楼那个女保镖一样,也一身红炮仗,亲自到你们查府去拜帖祝贺。"
查三省满意而去。
越茗又笑,贱笑。
学厨
入夜。
像昨天一样,月黑风高,适合爬床。
这个时候,月落乌啼,深宫内帏里皇帝揉着脑袋想着要上哪个妃子,小高粱地里野合的不在少数,猫儿狗儿发春嚎叫,男欢女爱娇喘连连。该热的地方都热了,不该热的地方也热了。
越茗抖着小色胆从床上爬起来,扒开火折子点着蜡烛,准备往芦管里拨一点小花雕弄来的西域迷香,却看见桌子上立着一个小瓷瓶,瓷瓶压着一方小小的纸片。
抽出那张小纸片,看见上面一行娟秀的字:"创伤药,三日见好。鹤。"
越茗手抖,不敢信,再看一遍,确信那个"鹤"字不是自己花眼,眼神忽的温柔了。
想了一想,把迷香的小盒合起来,手里捏着那个小瓷瓶爬回自己的床上睡觉去了,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醒的双目炯炯。脑子里面思来想来,屈鹤和之前碰到过的男人还真的很不一样。
他爱钱,但钱又收买不了他;读过书,却又没有酸腐气,反倒是真性情,什么事情都摆在面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身上那股子稚拙颇有些动人。
越茗无眠了,那瓶创伤药像个烫手山芋似的,从左手�饬到右手,又从右手�饬到左手,最后捂在胸口。
"哎……相公……"悠悠一声长叹。
第二天,吃了两个叉烧肉包,喝了小半碗粥,越茗跑到后院去,看见屈鹤在案板前,案板上一头大肉猪嗷嗷地叫,屈鹤眼神一凛,手里的杀猪刀快准狠地剁下去,那只嗷嗷的肉猪顿时就蔫了,眼珠子暴突出来,血溅了一身,屈鹤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泰山崩于前而不乱,好气魄!
越茗咽了口口水,把昨晚上在肚子里面酝酿了好久煽情掉泪的话都憋了回去。
"相公。"越茗跑上前,故意把抹了屈鹤送的创伤药的那半边脸露出来,拉着嘴巴笑。
屈鹤正在刮猪腿上的硬毛,抬起眼睛在越茗的脸上的伤口处看了一下,红着脸又低下头去,"恩。"
手里的杀猪刀在猪皮上刮擦发出酥酥麻麻的声音。
越茗就站在一边,推着手里的金粉纸扇,笑看着屈鹤杀猪宰肉,把一只完整的肉猪大卸八块,剔骨削肉,千刀万剐,猪肝猪肺猪骨头分崩离析,猪血乱飙!
等到屈鹤一切收拾停当,把手里的猪油都抹干净了,越茗才说:"相公,昨天午间的时候,你答应过我要学厨,我找小花雕翻了黄历,今天是黄道吉日,宜拜师。今天发了工钱,我还给李大年发了二十两的体己奖金,他挺高兴,不会难为你。"
屈鹤细致地擦着手里的杀猪刀,扣去上面粘着地一点骨头渣子:"其实我还是想杀猪。"言下之意,连切菜掌刀都是附赠的。
"这是自然,饕餮楼一天两头肉猪都是你杀,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可是上次老丈人来这里看你的时候也说过让干厨师这一行,他老人家岁数比我们大,见过的世面也多,说出的话自然比我的要有分量,而且他是你爹,你老爹说的话,你总不好不听吧?"
屈鹤白了越茗一眼,擦得干干净净的杀猪刀插・进腰间,拢手将额头上掉落下来的头发掠到耳际,浑然天成的风流态度让越茗魂都掉了一半。
"行。"他说。
越茗一得瑟,跳上前就开始摸屈鹤的胸大肌,一边摸,一边笑:"相公,昨天的那药抹了确实好,昨天那块伤口还刺啦啦的疼,今天就结痂了。"
屈鹤说:"是好药,我家旺财不小心被老鼠夹夹了,抹上那药也是三两天就好了。"
"旺财是谁?"
"我家看门的那条小黄狗。"
"……"
越茗头疼。
这个尘世,从来都没有最寂寞如血,只有更寂寞如血。
李大年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脸拉得老长,今天少东家说了,杀猪的屈鹤要拜他为师。
他屈鹤确实是块切菜的材料,能够把萝卜丝切得比头发丝还细,一把杀猪刀让后院里的猪狗牛羊闻风丧胆,可是会杀猪不代表就能做菜,看屈鹤那个斯文样,个头虽高,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能进饕餮楼,那也是少东家色心一动的馊主意。
再说了,抡大刀和颠大勺是完全不着边际的两码事,他屈鹤屠猪鬻酒之流,怎么能够把大勺颠得顺溜,这就好比叫一个撑了一辈子船,手上老茧子结了好几层的老船夫憋屈地去学小姑娘穿针引线绣鸳鸯,难为人,也难为那根针。
屈鹤拎着杀猪刀就进来了。
后面跟着一脸悠哉的越茗。
"李大年,今个我就把相公交给你了,你调・教着,别太狠。"
屈鹤觉得越茗像是青楼楚馆里面新收了女孩儿交人调・教的老鸨,语气很像,神态也很像。
李大年端着一碗茶,身后一株颤巍巍结着小花蕾的碧兰花,烟杆别在腰间,喝一口茶,说一句话。
"我李大年二十岁出师,做了十六年的面,是要围着锅碗瓢盆过一辈子的人,没读过什么书,有什么我就说什么――我没收过徒弟,按我说做菜这门道,要自己悟,脑袋瓜子不好使的,就算天天耳提面命也没用。你说是不,少东家?"
越茗微笑点头,屈鹤面瘫无表情。
"杀猪和做菜是两码事,杀猪讲的是力道,做菜讲的是火候。火候和力道说起来也有一点共同之处,那都是必须要恰到好处。
屈相公,我李大年自是佩服你杀猪切菜的本事,利害!我学一辈子也学不会。可做菜呢,谁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我们少东家心里的意思你也应该清楚,他也就是让你试试,好意难拂,就为了他多发给我的那二十两银子我也要好好教你。不过在教之前,我有一个条件。"李大年伸出一根胡萝卜似的粗爪。
"说。"屈鹤冷着脸说。
"七天之内,你要学会做奥灶面,味道和我做出来的分毫不差,否则我不会再教。"
皇帝不急太监急。
越茗不乐意了,掐着细嗓喊:"李大年,你这也太难为人了,你的奥灶面之所以卖的这么贵,那是因为别人知道你做了十几年的面,味道火候什么的已经老成精了,可是相公他是半路出家,刚刚从屠夫转行到厨师,你给他这么一个难题,你是不是想退休想疯了?!"
屈鹤嫌越茗吵,手里的杀猪刀在他的面前一扬,让越茗闭了嘴。
"好!"他说,声音挺大。
学不会就算了,大不了回家继续跟着他老子杀猪。
"你们……"越茗指着李大年和屈鹤,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这饕餮楼,主顾是一把手,我老子是二把手,还有你们,个顶个都出息,骑在我脖子上得瑟,整个饕餮楼属我说话分量轻,没人听。
李大年,你这是说话算话,可我那多发的二十两银子是打了水漂了。
七天,七天,也就能够酿出一碗米糟酒来,我相公脑子不好使,能分得清什么叫白汤什么叫红汤也就算了不起了,要学会细面条,烧浇头,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欺负人嘛?!"
屈鹤听到"脑子不好使"五字,顿时来气。
越茗无意之间,激将了。
"行了!"他怒。
本来像个猴一样蹦�的越茗这回不说话了,那如蹦豆子一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相公……"越茗的声音才冒了个小尖尖,又缩回去了。
屈鹤说:"李师傅。"李大年斜睨起眼睛,本意是要装酷,结果一个没留神,烟枪里的烟灰掉了出来,拨在手上,一双肥猪手燎出一溜的泡。
"嗷……"一嗓子刚嗷出来,又被李大年使劲憋了回去,他要脸要皮不要舒服,憋得满脸酱紫,"干嘛?"
"石榴在你后面。"屈鹤说。
李大年扭头一看,看见石榴一身红炮仗,冷着脸杵在那里,阴沉沉的说了一句:"饿了。"
她肯定十分饿,因为她的脸都饿黑了,让人禁不住打个寒战。
这个女人,好像只有六种生活状态:飘过来,飘过去,饿着,饱着,想打架,在打架。
李大年的屁股上像是被人用针使劲扎了一下,一下子跳起来,摸着后脑勺讪笑,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你……你来了。"
石榴,"饿了。"
两只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李大年直奔厨房,临走时还很小媳妇儿地飘来一句:"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越茗拉开嘴皮笑:"石榴,李大年对你挺好的。"
石榴点头。
"那你对他呢?"
石榴茫然。
"他做的奥灶面好吃吗?"
石榴点头。
"他只有给你做奥灶面才会那么上心。"
石榴茫然。
越茗头痛欲裂。
石榴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全然没有七情六欲。李大年养的那盆碧兰花喝了肉汤,也知道适时冒个小花骨朵儿让他乐呵乐呵,可是石榴,完全不懂啊!
就是一条狗,天天这么养着,也能养出良心来了。
女人呵,就算她生的再美,再柔弱,可是要是她有一颗男人的心,还有……男人的力气,那就是没门的后・庭,无缝的蛋!
李大年天天松土施肥,就等着石榴花儿开,可不知道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
惊悚
还差三天中秋节。
屈鹤拜在李大年的手下已经三天了。
第一天,屈鹤在一旁边切菜边看李大年做面。
第二天,屈鹤在一旁边切菜边看李大年做面。
第三天,屈鹤在一旁边切菜边看李大年做面。
可是他一点都不急。
越茗想,反正那二十两银子是打水漂了,索性也不管了,让小花雕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摆了一张摇椅,旁边的小几上放着新出的芙蓉桂花糕,鲜奶豌豆黄。
这两样糕点,听起来挺普通的,可是里面都有大讲究。
普通的桂花糕收集桂花是要在地上铺上一条长席,然后把树上的桂花用竹篙打下来,再拢于一处,捣碎成泥。
越茗这天字第一号吃货,嫌这样有失风味,说什么"挑媳妇自然是处子之身的最好,吃花是一样的道理,那种全开全蕊的,香是香,可是已经过了鼎盛时期了,就像是嫁过人的女孩儿一样,即将零落成泥碾作尘,不如半开半合含羞带怯的花蓓蕾",因此饕餮楼做桂花糕的原料竟是女孩儿们一朵一朵从树上面摘下来的花蓓蕾,二十几个人一天也就摘得了一斤,做成桂花糕,嘿,薄薄的几片!
鲜奶豌豆黄最贵贵在这"鲜奶"二字,是刚下的初牛乳密封起来在火上烤,浓缩出炼乳,和豌豆黄拌在一起蒸,自然是极为鲜香。鲜奶并不是不可多得,可初牛乳并不多得,母牛产犊后三天内的乳汁才可称之为初牛乳。物以稀为贵,所以初牛乳现在在市面上的价钱也不便宜。
越茗坐在椅子上,摇啊摇,被白花花的日头蒸的昏昏欲睡。
簌簌的桂花掉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整个人都熏得像朵大桂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
越茗低低地哼着,荒腔走板,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小花雕,还有几天是陈公子的祭日?"
小花雕走上前,低低地回了一声:"爷,您天天比着三餐问,今天一天都两遍了,晚上再赶上夜宵,您也问一遍。陈公子走了两年了,您也该放下了。"
"蠢材!我问你还有几天是陈公子的祭日,你和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干什么?"越茗两眼一翻,像坨棉花一样瘫在摇椅上,摇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爷,你别生气,我就是那么一说。还有三天就是陈公子的祭日,他是中秋节那天走的。"
越茗斜着嘴巴笑了一下:"他可好,一个人跑到阎王那里去唱戏了,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把九五之尊、冥殿之主吊上手?哎……"
小花雕的脸色很难看,拭了拭眼角。
"爷,你看你,每逢这个时节就说些让人掉泪的话,让小人我都狠狠掉了几场眼泪。"
越茗那桃花眼提拉过来,忽的抬起一脚,踹在小花雕身上:"你这死孩子,哭什么哭?!去!到管账的那里支一吊钱,去买些烧埋的纸钱和冥币,去年你买的那一点点小纸钱,只怕陈公子到现在早就花完了。等没几年我也下去了,他要是和我告状,说是挨了饿受了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小花雕捂着屁股,讪笑:"爷,你别老说丧气话,什么叫'没几年也下去了',您是多福多寿之人,一定是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
越茗瞪着小花雕,嘴角勾上去,像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看了一幅没脱光的春宫。
"呵呵。"他扶额,日头迷得他头有点疼。
屈鹤正在给一只松江芦花鸡放血。
李大年站在案板前,案板前摆着昆山大麻鸭、猪皮、青鱼、毛鱼、螺丝和黄鳝骨,就等屈鹤手里那只鸡。
"今天第三天了,你看出一点门头没有?"
屈鹤抬眼,刀下的碗里盛着满满一盘猩红的鸡血,芦花鸡的脑袋蔫耷耷地伏在屈鹤的手上,一身白衣上面没有粘上一点污渍,清爽,干净,不像话。
奥灶面讲究的是先做浇头,母油浸、大曲喷、姜打汁、撒葱花。汆鱼大火爆,表里一致,爆出的鱼才会好看又入味。
汆好的爆鱼用肉汤、鸭汤和提炼好的原汁,加上姜汁、葱段、陈酒、食糖,用旺火烧透,在用文火煮醒,这样的浇头才会妙到极点,入口滑腻酥软,势如九曲回肠,甘怡美绝。
再做面汤。
鸡鸭、毛鱼、黄鳝骨头、汆爆鱼剩下的鱼头、螺丝、肉皮、猪骨、牛骨放在一个大镬里熬煮,得一碗浓郁的汤。
加十三位滋补的中药,能让汤味更加鲜香。
浇头,面汤,还有细面,三者合一,汇上红油,撒上大蒜叶子,一碗热气腾腾的奥灶面就出来了。
看着简单,说起来也就是七八道的工序,可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
看是一码事,说是一码事,做是另一码事。
屈鹤把芦花鸡扔在案板上:"我想试试。"
吓!
李大年掏了掏耳屎,怕刚才是自己耳朵堵了。
"你说啥?!"
"我想试试。"屈鹤说,怕李大年没听清,又补了一句,"我想做一碗面。"
呵。李大年心里的小九九开始懂了:这小子太狂了,才三天,而且只是看,从未上手,奥灶面看起来简单,可是内有乾坤,他一个从来没有颠过勺的屠夫就敢上。
看屈鹤自信满满的样子,李大年深觉要是不好好打击他一下,这娃以后估计就要爬到他的脑袋上去了。
"那你就试试。"李大年挪了挪脚,给屈鹤腾了个位置。
屈鹤提着杀猪刀站在案板前,先把大青鱼开膛切片,这是他的老本行,自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接下来的汆鱼、配汤……
把李大年吓到了!
……
啊,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宛如天雷。
半个时辰后,当屈鹤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奥灶面出现在李大年的面前时,李大年发出以上那句感慨。
这两碗面无论是出色的卖相还是浓郁的香气都和李大年做出来的别无二致,盖在上面那半条小青鱼,似乎看上去比李大年的还要更酥软一些。
李大年汗颜,手里的玉烟杆几乎没握住,差点在地上摔的粉碎。
屈鹤一脸淡然,眼中甚至有淡淡的笑意,和他刚刚杀完一头猪的表情是一样的。
"相公。"软绵如三月飞絮的声音飘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花孔雀一样的越茗。
越茗看着桌子上的奥灶面,笑道:"哟,李大年,这个时候你做什么面啊?"
李大年脸涨得通红,敲了敲手里的烟杆。
"咳咳……少东家,这个面不是我做的?"
"李大年,这面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我们饕餮楼,除了你谁还能把奥灶面上面那层红油烧得像红绸子一样,不是你做的……"越茗顿了顿,看向一旁淡定如常在擦刀的屈鹤,一身寒毛竖起。
"这面是……是相公做的?"
越茗说了一句废话。
捡到了宝啊,真的捡到了宝。
就好像上六必居买酱菜,正赶上人家搞促销,买一盘酱萝卜,送了三罐酱仓瓜,赚大发了。
越茗一把捉过小花雕,激动地说:"快,快去把石榴给我找过来,要是她不肯来你就说有奥灶面吃,外加三个咸鸭蛋,快去!"
小花雕飞也似的去了。
"相公,你真是,你真是……"越茗语无伦次,非拥抱无以表达激动之情,一个飞扑,在屈鹤的怀里小鸟依人。
来饕餮楼也有半个月了,屈鹤对越茗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是像拎小鸡一样把八爪鱼似的粘在自己身上的越茗弄下来,顺便拍了拍身上的灰,云淡风轻。
石榴端着红缨枪飘进来,面无表情地坐下来。
"吃面。"
小花雕忙狗腿地把两碗奥灶面推到石榴面前,顺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要是石榴被屈相公的面给药死了,待会还要他来收拾。
石榴拨开头发,拿起筷子,端起饭碗,正要开吃。
李大年有些怕……
"石榴。"
石榴抬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在片刻钟后把碗里的面风卷残云了。
然后又端起另外一碗,也呼噜噜下了肚。
吃完抹了抹嘴,正要走。
越茗问了一句:"石榴,今天的面怎么样?"
石榴顿了半天,飘来一句:"好吃。"
李大年的表情如同被天雷击中。
越茗又问:"比之前的面怎么样?"
石榴,"更好吃。"
李大年的表情如同被天雷击中两次。
"好了,石榴,你走吧。明天晚饭多奖你三个咸鸭蛋。"
石榴点点头,蹭的一下飞的没影了。
越茗看屈鹤的表情很复杂,原本以为天赋异禀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真实的发生在他的身边了,这就好像你拾了一块小土方回来准备垫桌子底儿,结果发现那是失传多年的和氏璧!
我的娘诶,太惊悚了!
如花
中秋节。
月亮圆的像个饼。
饕餮楼今天热闹得非比寻常,因为饕餮楼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月饼。
这个饼有多大?
当时饕餮楼为了蒸这个饼,花了三天的时间请了三个篾匠花了三十根湘妃竹做出一个可以放三头活猪的大笼屉;三个木匠花了三天用三块紫檀木拼成大模子,上面雕满奇花异卉百鸟朝凤等祥瑞图案;厨师们花了三天的时间采购月饼馅儿所需要的材料和面粉,最后还加了三味世所罕见的香料;伙夫们在火炉旁边守了三天三夜,才看见笼屉里飘出的白色热气。
香味远播,京城口水泛滥。
这么神奇的饼自然要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小花雕手里承着笔墨纸砚,跪在他的老东家――越子居的面前,等着这位前前前前科状元郎取一个能够让这块饼青史留名的风雅名字。
越子居众星拱月般被人群围在中间,凝神屏气,望月抒怀:"这块饼是天赐神物,最主要的特点是――大,所以名字里面加个'大'字最好。"
众人中不少是京城中的名流,或是达官贵人,或是文化大家,或是富商巨贾,都是附庸风雅之人,听了这个话,脑袋都快点到地上去了。
"越老说的极是,如今太平盛世,这个饼的出现也是承恩之物,'大'字既能够表达圣恩浩荡,又能够显示这个饼的特点,最好啊,呵呵。"
越子居握着手腕粗的大笔饱蘸墨汁,大笔一挥,在洒了金粉的熟宣上写了五个大字。
众人探了脑袋过去一看,纸上的五个字力透纸背,苍劲如松!
写着――好大一个饼!
这五个字像是一块大棉被,顿时把刚才还人声喧喧的饕餮楼捂得没了一点儿声音。
"咳咳,大拙即雅,'好大一个饼'一语道破这个饼的天机,不愧是才名满天下,越老为一饼题字的事情一定会流芳后世。"一个人用正经到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
人群中许多人应和。
越子居嘿嘿嗤笑,把手里的笔往一旁一丢,擦了擦手,笑的细眉细眼:"小花雕,拿刀来,切饼!哎呦,急死我了。"
他早就想要要尝一尝这块大月饼,可是这些人非拦着他,酸文假醋一番才让他吃饼,等的他好不耐烦。
刚刚拿到刀,越子居忽然想起他那个宝贝儿子来,扯着小花雕的耳朵说:"小花雕,做这个饼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出来的主意,现在要分饼了,怎么只看见你这个狗腿子,没见他,那小子滚哪去了?"
小花雕附耳上来:"老东家,今天是中秋节,公子去梨花苑了。"
越子居拿着刀子愣了一回神,口中喃喃:"这傻孩子,都好几年了,还惦记着呢!不管他,我们吃饼,吃饼。"
刀尖刚刚挑破了月饼上的那一层薄皮,里面的味道就溢了出来,飘到房梁上打了好几个圈,在每个人的鼻子底下都钻了一遍。
"好饼!"
所有人都说。
梨花苑是城北的一家戏园子,昆山的庆雅班常年驻扎。
梨花苑在京城戏园子的地位就相当于饕餮楼在酒楼中的地位,出入的都是香车宝马,里面没有碎银子,掏出来的都是一张张红底蓝边的银票,有钱人!
越茗坐在楼上的雅间里,闭着眼睛听戏台上那个新红的闺旦依依呀呀地唱《长生殿》,只见他穿着像个脐橙似的在台上水袖翻飞,唱的期期艾艾。
手指头在桌子上顺着节拍轻敲,鼻子里跟着哼哼。
"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愿似他并翅交飞,牢扣同心结合欢。"
"夜来承宠,雨露恩浓,不觉花枝力弱。"
桌子上放了几样时兴的糕点和一小坛绍兴陈年花雕,坛子上面的封口开了,清冽的酒香溢了出来。
"哎呦,越公子,奴家想死你了。"一个香艳的声音从越茗的身后响起。
越茗抬了抬眼,看见一张擦了三斤宫粉的大脸凑在自己的面前,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黑亮亮的瞅着他。
"冯老板,一年没见,你的粉越擦越厚了。"越茗笑着说。
来的人的是梨花苑的老板,庆雅班的班主冯程程,一个男人,一个很娘的男人,一个从来都把自己成为"奴家"的男人,今年已过了不惑之年了,却还是徐郎半老风韵犹存。
他一步一挪,如入云端,硬是把自己四平八稳的一双大脚走的像是裹着三寸小金莲,时不时还要西子捧心一下。
连说话都带着唱戏的腔调,九曲十八弯,一个老长的拖音,每个字都咬的像是杜丽娘在吃瓜子,又香又脆又腻人。
冯程程抖了抖手上的帕子:"越公子,您现在真的称得上是稀客啊,一年也就见你这么一次,敢情奴家这小小的梨花苑装不下你这么大的佛,还是越公子嫌奴家老了伺候不动人了,哎……"说罢,作势扣了一下眼角,不知拭下的是眼泪还是眼屎。
越茗媚笑:"冯老板这话说的,我不来这里的缘由你还不知道吗?揭我旧伤疤,该罚。这坛子酒是我从饕餮楼带来的花雕,你喝一盅我才放你。"把桌子上的酒坛子往冯程程的身边一推,又转过脸去听戏。
"冯老板,你们庆雅班的红角真是越来越不行了,这唱腔这身段,啧啧,也就配在如花的身边端端水递递茶打打杂,现在居然还能做梨花苑的台柱子,也不嫌丢人。"
冯程程翘着兰花指,端着小酒盅,手里的帕子往越茗的脸上一扬,笑道:"越公子,您还说奴家揭你伤疤,您瞅瞅这句话,揭的是奴家的伤疤哟。
谁能和如花比,如花扮的杜丽娘,清艳无比名动京师!他在的时候,梨花苑的门槛三天换一根。几百两的银子请他出去唱一场,还要看他心情怎么样?!那时候宫里的瑜妃娘娘过生辰,特别找了公公们来请,银票甩出来五百两,可是如花一句'人不舒服'就把瑜妃娘娘的大面子给挡了回去。那么一个神仙模样,怎么就走了?诶,天妒蓝颜啊!"
陈如花,两年前的京城第一闺旦,是个漂亮到不似活人的男人,在台上的时候是莺莺小姐,脱了一身戏服是痞子攻君。
这个名字这么受,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却偏偏是一枚攻;在台上他和男人谈情说爱,在台下他也和男人谈情说爱。
越茗想,要是他没有碰到陈如花,自己很可能是一个直男,生儿育女,把裤裆里面的小蝌蚪播种到一个或者是好几个女人的身体里,生出一堆儿女,再挑出一个好好培养,继承饕餮楼。
可是人生如此寂寞,让他碰上了如花。
十五岁的时候,越茗还是一个处男,约了几个酒肉朋友上梨花苑听戏,庆雅班新来的闺旦如花开唱第一场,冯程程发了几百张拜帖请来许多名流捧场,饕餮楼也得了一张,越子居很想去听,可是他有一个三缺一的牌局,就把那张拜帖给了越茗,由越茗代他去了。
"如花,哈哈,这个名字太欠抽了,难辨雌雄啊,我去看看!"越茗说。
要是越茗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情,就算打断他的狗腿,他都不会去的。
越茗刚想和冯程程扯两句如花的往事感伤一下,却有一个小厮跑上来说:"冯老板,御史中丞刘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这个刘大人是冯程程的相好,以前和越茗也玩过的。越茗挥挥手:"去吧,冯老板,我听戏。"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好好玩。"
冯程程故作为难:"哟,越公子,奴家好舍不得你哟。"
"冯老板,你要再不走,刘大人可就找到这里来了,他舍不得骂你,看见你不走,他只当我越茗不放你走,他的嘴巴你最清楚,得理不饶人,待会他要吵起来,我可受不住,你赶紧去把,别让他等久了。"
"还是越公子惹人疼,倒叫奴家不好意思了。你吃着喝着,奴家待会就过来伺候着你。乖……"
越茗被他那一声"乖"激得头痛发作,弓起手指用指关节紧紧盯住自己的太阳穴,力气大的好像要把自己的太阳穴戳穿!
诶,如花!
那个浑身都缠绕着花雕酒香的戏子,那个笑起来痞里痞气的小攻,那个破了他处男身的男人,每次想起来越茗都头疼。
绍兴的花雕酒好,入口绵长,回味无穷,只是后劲大,一醉三天。
就像如花。
越茗喝了一坛就醉了,趴在桌子上歇了一下,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就着夜色回饕餮楼。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赋予这断壁残垣。"
如花啊,美眷!
似水啊,流年!
这时飘起来一点点小雨,好意境,好伤感,越茗都快哭了。
踉踉跄跄回了饕餮楼,饕餮楼已经打烊了,人都走光了,越子居也回家陪老婆去了,只有几点寂寥的灯火。
小花雕忙迎上来:"爷,你怎么喝醉了?"
越茗一手搭在小花雕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袖子里摸扇子,摸出来轻轻推开,媚笑:"小花雕,我好看吗?"花招子一闪一闪。
小花雕顺着他说:"爷,你好看,天底下数你最好看。"
越茗一听,咧得满嘴白牙:"你这死孩子,真会说话,我想如花了,想如花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爷,小人知道你想如花公子。可是如花公子不是走了两年了吗?你再想他,他也不能从土里跳出来啊。"
越茗桃花眼一吊,不乐意了:"他走了吗?去哪儿了,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他是真的喝醉了,两条腿软的像坨泥巴一样,走着走着就跪到地上去了,也分不清许多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两颊绯红,薄薄的血管扩充着,妖蓝妖蓝。
小花雕把他扶起来,对顶楼上的屈鹤喊了一声。
"屈相公,快来帮帮忙,我家爷喝醉啦!"
顶楼上探出一个脑袋,看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片刻后,屈鹤别着杀猪刀下来了。
在任何时候,只要和越茗在一起,带把杀猪刀防身总不会错。
陪夜
小花雕扶着烂醉如泥的越茗,对屈鹤说:"屈相公,小人力气小,还劳烦你把我们家爷给送上去。我去给他斟杯醒酒的茶。"
屈鹤冷睨着那一边像坨烂肉似的屈鹤,一只手伸过来,将京城绝受揽在怀中,哪知越茗口水乱飚,在他新浆洗的白衣上涂了个水墨写意。
"哎呦,相公,你轻点,我的小蛮腰啊。"越茗浪・叫了几声,又软塌塌地趴在屈鹤的身上,一只手还在他的胸大肌上摸来摸去,一直摸到腰间上的那把杀猪刀,在刀尖上弹了两下,才停下来。
屈鹤把他扛到肩上,走上楼梯,走了两步,他说:"少东家。"
"恩?"越茗说。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捏小生的乳・头?"
越茗稍稍抬起眼,现在他的脑袋朝下,只看得见屈鹤饱满厚实的嘴唇,屈鹤似乎也喝了些酒,身上染的都是清隽的花雕酒香,勾魂摄魄。
"呵呵,相公,我这个人一喝醉就喜欢捏突出来的东西,刚才乱摸摸到两个小凸起,软软的还挺有弹性,就捏了两下,没成想那是相公的小樱桃,得罪了。"越茗口齿缠绵,边说边流口水。
屈鹤一手拔出杀猪刀,在越茗的面前晃了一下,越茗才不敢再多说话,老老实实地在屈鹤肩膀上趴着。
到了越茗的回春阁,屈鹤正要把越茗送进去,谁知越茗却死巴着门框,刚开始的时候只用手,后面手脚并用,竟是整个人都吸在了门上。
他大喊:"我不要睡这里,我要和相公睡!相公,我要和你睡!"
幸好此时饕餮楼已经打烊,要不然屈鹤为保老屈家几代杀猪的英名,现在就得用手里祖传的杀猪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屈鹤不是没有见过受,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受。
越子居好歹也是前前前前科的状元郎,怎么养出的儿子这么不成体统?! 那脸皮,刀枪不入,要是长点,都能直接去当京城的城墙了!
这件事情其实不能怪越子居,因为越子居养出这样的儿子实在是无心之失。自古文章风流,越子居既写的一手好文章,又是个卧花眠柳的风流主儿,以前为了追京城第一名妓刘苏儿,每日都写一首情诗请人送去。
这样送情诗送了半年,最后心高气傲的刘苏儿被越子居一句如今已经名传千古的情诗感动,嫁入越家,做了他的第七房姨太太,也就是越茗的七妈。
这句情诗现摘录如下
红豆红豆大红豆,想你想你最想你。
越茗耳熏目染,他的大妈二妈三妈一直到他自己的娘,讲的都是当年他老子用的什么手段,说的什么甜言蜜语把她们弄到手的,越茗在不知不觉间就将风尘游戏的规则全部摸了一个遍,并且以他老子为榜样,按照目前满城相好的局势来看,真应了那句诗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越茗的风骚早已经是名动京师,甚至声播海外了。
之前有个西域来的商人,听说了越茗京城绝受的美名,特地来找他共度春宵。越茗当即一笑……后面的事情无需赘述。
越茗的柔韧性实在是太好了,如一张在火上烤化了的狗皮膏药一般附在门口,任屈鹤怎么用力去撕,也不能在他和门之间拉出一点缝隙。
"相公!"他的脸忽然荡漾地像一池吹皱的春水,"相公,你就让我和你睡一个晚上吧。"
也许是错觉,屈鹤竟觉得此时的越茗有些动人,醉态妍如桃花,连平日里他很鄙视的那片寡妇唇似乎也有一丝妩媚,红如朱砂。
"好。"
屈鹤绝对是油脂蒙了心了,天天杀猪,脑子里装的也是猪油了,竟然答应风流成性的京城绝受的同床邀请!眼看着自己苦心死守多年的贞操就要毁于一旦,屈鹤才把那个"好"字说出口,就已经后悔了。
越茗却立刻像喝了一碗醒酒汤似的,双目炯炯,飞奔到鹤妻居中。
把自己的衣服扒的恰到好处的松松垮垮,露出苍白的一大片胸,只要轻轻一拉一带,他便会不着寸缕。
然后躺倒,等着被压。
屈鹤进门见此番景象,不觉好笑,杀猪刀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这把杀猪刀是他的宝贝,平日里他喜欢抱着它睡觉,今日越茗伏在他的床上,再抱着刀睡觉,只怕会伤了他。
越茗见他把杀猪刀放下了,心中一阵狂喜,刚想亲切地叫两声:"相公。"酒劲却上来了,头上铺天盖地地一阵昏沉,人一下子没撑住,就睡过去了。
在睡着前,意识清醒的那一瞬间,越茗在心底悲呼:娘诶,我无缘看见自己是如何被相公压倒的!如此胜景,竟然错过!
以断袖之心度直男之腹了。
脱了一身外衣,穿着亵服,屈鹤也爬上了床,越茗睡觉不踏实,弓起背来,把一张床占去大半,屈鹤把越茗往里面推了一点,腾出一小块地方自己睡。
能给他睡觉的地方很小,只有床的四分之一,其余的都被四仰八叉躺着的越茗占了。屈鹤只能用一种十分奇怪的近似挺尸的姿势睡着。两只手安安分分地搭在胸前。
睡到半夜,听到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啊哈哈!"
一听,居然是越茗的声音,那厮不知做的什么春梦,笑得如花灿烂。
"如花,来,亲一个。"越茗的手伸上来,对着屈鹤的脸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瘪了一下嘴,"嘿,呸!如花,你身上怎么一股猪油味儿!"
说完又蒙头睡过去。
屈鹤怔住。
对于被一个男人亲了这件事情,他暂时还接受无能。
还有……如花是谁?
刚想一个巴掌抡过去,看见越茗熟睡的样子,却又于心不忍。
越茗睡着,已经换了一个姿势,趴着,抱着屈鹤的枕头,发丝纷扰,缠在屈鹤的指尖。
他头发一向很好,又黑又亮,比之于屈鹤在猪油里面浸出来的头发是一点也不逊色。
越茗还不自在,估计是嫌枕头不够软和,把枕头一丢,抱上屈鹤的大腿蹭了几下,嘴巴里面发出很舒服的"呜呜"声。
他很瘦,就像是用骨头撑起来的风筝,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块块凸起的骨头硌着屈鹤生疼。
屈鹤天天见的都是几百斤重的肉猪,突然看见越茗的小身板,顿觉反差强烈。
这正胡思乱想呢,忽然察觉一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摸来摸去。
"相公。"越茗醒了,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屈鹤。
屈鹤忙站起身:"你醒了?"
"恩,睡饱了。"越茗伸了个懒腰,整了整衣衫,把领口又拉开了一些。
好白一片胸,干干净净,连根毛也找不到。
这一晚,又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算越茗剥光光洗干净了躺在床上,也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屈鹤太直了。
越茗算是看透了,屈鹤就是城北那棵长了千年的老杉木,又直又木又不靠谱!
为了能够上屈鹤的床,越茗挖尽心思装清纯,好些日子都没有出门觅食,这些天的火都压在心里,没处泻。
他径自从床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骚。
"相公,我走了。"走的时候还在屈鹤的腰上摸了几把。
来日,方长。
流月
刚打开鹤妻居的门,就看见门口戳着的小花雕。
他笑:"爷,成了没?"
越茗一脚踹在小花雕的屁股上:"成个屁!小花雕,你去陈老三那里支三百两银子,待会我们出去。"
"爷,你要那么多银子干嘛?"
越茗斜睨小花雕:"逛东篱轩。"
小花雕愣了一下,回过神:"爷,上次老爷还说过让您别去那种地方,小心脏了脚。"
越茗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东篱轩是京城里最大最好的相公堂子,与饕餮楼、梨花苑并称京城三大销金窟。
有断袖的地方就有相公堂子,这和有人的地方就有水井,有糖的地方就有蚂蚁是一样的道理。
小花雕取了银子,牵了马过来,越茗一看,又火了。
"你这死孩子,我成天山珍海味的喂着你,也没长点脑子?!我现在是要去逛相公堂子,你给我牵匹马来,成心要让别人看着我丢人是不是?"
小花雕估计他主子是最近这些日子禁欲,憋出火来了,不敢多说一句话,马上都后院拉马车去了。
越茗坐在车上,撩开车帘看京城繁华,人群熙攘。
撩开千年的积淀,这座城市光鲜的背后其实很寂寞。有才的都被流放了,有钱的都被充公了,有貌的都搞断袖了,有良心的都死翘翘了。越茗也只能跟着这种寂寞的潮流学一点不成器的风流。
京城,坐地几十里,龙光牛斗,物华天宝,城南住的富商巨贾,城北住的王侯将相,城东住的是朝廷重臣,城西住的皇亲国戚,城的正中间,那是王朝几百年没有挪窝的王宫!全天下的财富都往这里堆,金子铺地,银子糊墙,还有笙歌漫舞,斗鸡走狗,歌姬美人。
让人总是以为,即使天塌了,地陷了,也不会让这里的热闹减少一丝一毫。
偏偏这么一座城,面上还糊着一层程朱理学的窗户纸,谁都不肯捅破。
这里有天地下最好的书院,老的掉牙的先生拿着四书五经给他的学生讲"食色,性也",下了课,他的学生们该去"食"都去酒楼,该去"色"的都去青楼楚馆,全都去实践孔圣先贤天天让人耳提面命的人之本性去了。
这里还有天底下最好的戏园子,酒馆子,青楼子……总之热闹非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城门外八风不动形同死水的护城河,还有京城下那黄橙橙的干土,容易养出一种人――纨绔。
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个是有钱,还有一个是有闲,俗称"富贵闲人"。
他们还有两个共同的爱好,一个是好吃,还有一个是好美色,俗称"浪荡登徒子"。
越茗是典型代表。
他是饕餮楼的甩手掌柜,每天只要去吃顿饭,然后翻翻账本就行了,其余的事情,都像是车轮底下的车轱辘,该怎么转还怎么转,轮不上他管。
只管拿着钱找乐子去就行了。
车行到东篱轩,马上就有小厮上前把马车拉走了,东篱轩的生意好,不拉走马车,后面车马相继,就要堵了大道口了。
东篱轩的大门做的很雅致,用的是上好的湘妃竹一层一层垒上去,一旁挖了两个小坑,压了两块太湖石,太湖石上雕琢着两个狂草大字"东篱",是前前前前科状元越子居,也就是越茗老子的手迹。
越茗觉得那两个字很难看,歪歪扭扭,还没有小花雕的鸡爪子刨出来的字好看。
其实越茗并不喜欢东篱轩,因为这个地方太装十三,明明干的是拉皮条的生意,却偏偏要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整一些精致的虚伪。
越茗没文化,学不来那些东西。
刚一进门,就被甩上来的一张花帕子迷了眼。
"嘿,程老板,你小心着点你的手绢,弄着我眼睛了。"越茗捂着眼睛说。
那男人娇笑着说:"我这不是高兴吗?!越公子可是老长时间没往我们这里来了。奴家可想你了。"
又是一个自称奴家的男人,酸倒了越茗两排牙。
东篱轩的老板程冯冯,二十年前原也是一个半红不紫的闺旦,当时的京城名旦冯程程(也就是梨花苑的老板)红透半边天,于是他便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改为程冯冯,是为山寨版的冯程程。
他山寨的很彻底,衣服学着冯程程裁剪,连身段都学得像极了,就是没人家长得水灵,显得恶心了一点。
越茗直奔主题:"流月在哪儿呢?"
流月是他在东篱轩的相好,一个哑巴。
程冯冯把手里的帕子又扬了一下,谄笑道:"流月在上面等着公子呢,今天没人叫他的局。"
虽然名字很受,但流月是个攻。
东篱轩里养着的大部分是受,因为大部分来这里的都是来泻火的,但是有攻就有受。像越茗这样上相公堂子来花钱买插的还是大有人在,所以东篱轩里养着几枚攻。
东篱轩里的受,越茗见过,都是当女孩养的,衣服也照着女孩子的样式做,学什么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脸上傅白粉,干净连根胡子茬都找不到。腿上的毛剃得干干净净,隔着红绡伸出来,那就是一双白花花的玉腿啊!
可惜越茗不好这口。
他喜欢有胸肌的男人,那两块大肉摸着舒服。如果有腹肌就更好了,八块结结实实地排在那里,像等待被检阅的军人。
流月就有胸肌。屈鹤也有,查三省也有,就连那个死了的陈如花也有。
推开了流月的房门,越茗跳上前就搂住那个背对着他的男人。
"流月宝贝,你可想死我了。"
流月扭过头没说话,他是个哑巴。
"宝贝儿,前几天我派人拿来的糕点你吃没?"
流月点点头,他年纪还小,十四岁。
越茗看上他也是因为他的年纪,第一次来东篱轩的时候,程冯冯拿着花名册给他点名。他一眼就看到攻君一栏里有一个十四岁的娃儿鹤立鸡群!
十四岁,越茗尚是个处男,不知风月,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抱着自己的老娘睡,可是这娃已经是一枚独当一面的攻君了。
无语问苍天,苍天更无语。
顿时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指着花名册上的名字大喊:"就是他了!"
只是没有想过流月长得那么早熟,十四岁就已经长胡子了,胸肌也有了,连脸也长的那么男人。
花了该花之钱,就要行该做之事。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脱鞋,上床。
再接下来的事情,更加顺理成章。
……
越茗是唱着小艳曲回来的。
"肉肉小心肝,我不开花你怎么钻。"
"下雨喽,烧炕炕暖被窝,把悄悄话儿说。"
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了,饕餮楼早已经打烊,小花雕给他留了一个后门。
越茗晃晃悠悠地爬上小阁楼,推开自己回春阁的门。
房间里面没有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从桌子上摸到了火折子,胡擦一声,点着了蜡烛。
"啊!"他的惊呼声如同脱缰的野狗,在饕餮楼中纵横驰骋,把平静如水的夜色搅了个稀烂!
屈鹤趴在他的桌子上,脑袋下面压的就是那把闪亮的杀猪刀。
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惊魂未定的越茗:"回来了。"
越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屈鹤来回春阁的用意。
屈鹤开始擦刀。
那把杀猪刀在他的手下越来越亮,光是刀尖上的光芒就足以让越茗的小心肝挑成八瓣,顺便剁成肉沫,最后磨成齑粉,随风化了。
"相公……"
"没什么事,就是看你还没有回来,你今天早上出门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所以特来看看。"
屈鹤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却被越茗叫住。
"相公。"他说。
屈鹤回头,狐疑地看着他。
越茗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笑着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叫你一声。"
屈鹤觉得有点不对味,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味。
这种感觉就想是吃了一道很好吃的菜,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很舒坦,却又不知道那道菜的名字。
越茗笑起来,挺好看的,桃花眼里桃花满天,有内媚。
就是嘴唇有点薄,看起来福气浅了一些。
瘦骨伶仃,立在那里,莫名其妙就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少东家,没什么事,我就睡去了。"
"恩。"越茗坐在椅子上,只给了屈鹤一个薄如寒鸦的背影。
越茗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红杏出墙的罪恶感?!
皇榜
越茗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红杏出墙的罪恶感?!
他头疼。
往昔京城绝受的风范已经被他丢到护城河里喂水王八去了吗?
翻来覆去,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出青白色的光,越茗竟是一夜没睡。
"爷。"小花雕打来洗脸水,"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越茗洗了一把脸,脑子还是昏昏沉沉,把皇帝的寿诞,他老子和十二个娘的生辰,还有祭祖的日子,几个相好的生日,连带自己的生日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日子。
小花雕上前附耳:"爷,今天放皇榜。"
吓!
越茗瞬间如遭雷劈。
对啊,怎么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也不知道那�三省考的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在呼天抢地地抱怨以前没好好读书,尽去整一些淫词艳曲去了,还什么"白首不相离",越茗此时只觉那五个字在他的脑袋顶上一字排开,个顶个的大,挂在天上,就是天大的笑话!
说曹操,曹操到。
查三省在号房里憋了好几天,似乎瘦了一些,但是脸上并没有越茗想象中的不得意,相反,他很自在,很惬意,手里写着"毕生独爱越小茗"七字的大扇摇得更开。
"茗儿,这几日可好?"劈头就问。
"好,好,好的很。谢谢查公子关心。�公子此番回来,必定是要金榜题名的,到时候你的美名就会在全京城传开,说不定皇恩浩荡,哪个公主看上你,皇上下个旨指你做驸马,到那时候,查阁老梦里面也要笑出声音来了。"越茗笑。
笑,笑个屁!
心里想得越不爽,嘴上却笑的越开。
那�三省坐下来,点了份酥酪和一碗碧粳荞麦粥,大早上的,来饕餮楼吃早点的人还是很少,至少在今天,那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因为贵!
一碗酥酪半吊钱,都可以买一两燕窝了,还有碧粳粥,就算是辽东的碧粳米,匈奴的野荞麦,加起来也值不了二钱银子一碗。
饕餮楼是给人打肿脸充胖子的地方,真正的吃货都不会赶这个点来吃饭。
越茗陪着他吃,他吃的是李大年特别蒸的叉烧包,又松又软。越茗不爱吃馅,但是又要有馅,于是李大年只能把包子做的馒头样,拿长白山上的地苔拌上剁碎的小黑猪肉沫填成馅,塞在包子里。做出来一个就有二两重,这样的包子,越茗一顿能吃三个。
其余的东西,他吃了不容易消化,也吃腻了。
查三省吃饭也斯文,筷子敲在碗上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把东西含在嘴里,轻轻地咬,慢慢地嚼,最后闭着眼睛咽下去,连喉结都不会动一下。
以前刚认识他的时候,越茗经常怀疑,查三省并没有真的把东西吞下去,便去掰开他的嘴巴往里面看,里面果然干干净净的,是真的咽下去了。
猛然想起《论语》里写的是,孔圣平日里吃个饭也是有规矩的,什么席不正不食,肉切的不细也不食,一大堆的穷讲究,也不知道孔圣有没有教导过他的七十二贤弟子,吃饭咽东西的时候不要动喉结。
这得要练多久才能咽东西不动喉结呢?!
查三省的教养和越茗的肯定不一样。
越茗他老子从小就教育越茗:怎么舒服怎么来!人活一世,条条框框已经那么多了,就像护城河里的水王八,已经是王八了,已经被圈在永定河里了,还不准舒舒服服地自在游弋?!不准就没天理了。
查三省遵"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掏出帕子抹了抹嘴才开始发酸。
"茗儿,这次我必是高中的。"
越茗差点没笑出声音来,桃花眼都憋红了。
"哟,�公子,瞧瞧,您这话说的太没底气了,什么叫高中啊,您就是状元郎的不二人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您升官发财了,别忘了我就好。"话一出口,越茗就知失言了。
他最知道,查三省念念不忘的就是他。
连梦里面念叨的也是他,就算是被查阁老打断了腿也要跛着腿来饕餮楼找他!
所谓捉鳖扒马甲,打蛇打七寸。
越茗这一句话不小心踹到查三省的心窝子里去了。
越茗顿时觉得查三省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了,像一片飞絮在空中飘飘荡荡了很久,终于落到了水中,又在水里沉沉浮浮,最后变成了水底一片温柔的空明。
"茗儿。"查三省的手伸过来,越茗赶紧别过脸。
他对温柔的眼神没有免疫力,那种眼神在他看来,和泥沼地是一样的,看起来绿意葱荣,可是愣一愣神就会陷进去,泥沼里伸出一双手,把人拖进去,生吞活剥,抽筋扒皮,连骨头带肉,吞噬的干干净净,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从来都只有他让别人陷进去,别人想让他陷进去――门都没有!
这个时候胡瓜跑进来了,喊道:"爷!放皇榜了!"
查三省和越茗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了。
越茗到是没什么,他的心里像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认定查三省是根废柴,就算是皇榜上有他的名字,不急,还有一轮殿试,皇帝还不会傻到去点查阁老的孙子当状元。
有一句话叫做功高震主,查阁老已经有这个苗头,皇帝绝对不会再让他的孙子爬上那顶尖尖的位置,给自己添堵了。
就算是皇帝允了,查阁老也是不允的。他管着礼部,这贡举就是归他管,换句话说,他是主监考官,如果他的孙子被点了状元,那对天底下那些勤勤恳恳、皓首穷经的书呆子是多么大的打击,免不了要嚼一番舌头。查老头一把老骨头,全天下读书人的骂他承受不起。
对这一层,越茗看的很清楚,他只是没有点破。
查三省的心里也像吃了秤砣一样,他料定自己的名字在皇榜上。
"茗儿,我们一块过去看看吧。"
越茗抖着肩膀笑了一下:查三省太单纯了,纯的像只没长全翅膀的雀儿,飞不高也不会落下来。
"那查公子,我们走着吧。"
皇榜边上已经挤满了看榜的考生,有人笑,有人哭,有人中了――疯了,有人没中――疯了。皇榜就像一块黄连糖,有人吃到了甜,有人吃到了苦,短时间内上演众生百态,说不上是悲剧还是喜剧。
眼看着周围已经是水泄不通,人数还在持续增多。
越茗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顺便也把查三省的鄙视了一下,想着要是现在屈鹤在的话,铁定能挤到最前头。
他一手抓过小花雕:"小花雕,你个子小,看看能不能挤进去?"
小花雕苦着一张脸:"爷,您饶了我吧,这人都挤的往天上排了,小人就算是被挤成面条也不定能够走到皇榜跟前给查公子和你报喜呢!"
越茗瞪了他一会儿,忽然斜着嘴巴笑了:"今天李大年做了好糕点,什么酥皮裹的饺子,牡丹馅的饼……对了!还有早上刚蒸出来还冒热气的玉带糕……哟,哟,好香啊。"
小花雕的眼睛骨碌一转,抱着越茗的大腿说:"爷,都赏了小人吧,我这就给你和查公子看榜去。"
说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飞也似地冲进了人群中。
只见他挺直了胸膛,虎虎生威,大喝一声
"看,谁的银袋子!"
"哪呢?"
众人一听,全低着头去找钱袋子去了,小花雕踩着他们的背就跳到了皇榜前。
他也不怕被群殴?!
"爷!查公子中了!皇榜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的!"小花雕刚刚说完这句就嗷嗷惨叫起来,"嗷唔……"
他果然被群殴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小花雕为了美食献身的精神可歌可泣,越茗在心底小小地默哀了一下下。
查三省的扇子轻轻抖了一下,像一片小小的羽毛不动声色地落下。
他很高兴,很淡定的地高兴着。
"毕生独爱越小茗"七字招摇过市,卡在越茗的心口上,拔不出来,吞不进去。
"额,中了,第一名。"越茗轻轻地感叹。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查三省,"恭喜啊,查公子。"
查三省的小吊眼又提起来了。
他说:"白首不相离啊,茗儿。"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说的是之前的那个约定。
越茗笑呵呵,打哈哈:"白什么?离什么?查公子,您是雅致人,出口成章,满嘴的象牙,可我没文化,你说的好些话我都听不懂。不过我越茗也是说话算话的,那什么约什么定,要是您真的当上了天子第一门生,我自会遵守。"
查三省摇开扇子,眯着眼睛看小花雕被群殴。
"嗷,嗷!"
叫声好凄厉。
越茗听着也挺揪心,头疼了。
留心
太阳在日晷上溜了半圈,终于和中间的那朵菊花合二为一――到了吃饭的时辰。
越茗有气无力,本来就情场失意,再加上查三省这么一闹腾,头疼病更厉害了,他弓起中指定在太阳穴上,慢慢地揉。旁边站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小花雕,还在抹眼泪淌鼻涕。
饭吃的不得劲,就算是有他最爱吃的"雪花蛤士蟆"和"海底捞月",这顿饭还是不得劲。
"相公呢?"越茗的眼睛在一旁立着的厨子里面找那个白衣屠夫的身影,"李大年呢?"
胡瓜应声:"少东家,今天李大厨生病了,屈相公照顾着他。"
"哦。"越茗恍然大悟,敲了敲手里的象牙筷子,"他们两个不是死对头吗?怎么今天这么要好?"
李大年是真病了,还病的不轻,早起来,脚上就软绵绵的,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勉强把后厨的事情交代了一下,还给越茗那个挑嘴的猴子蒸了两笼叉烧包,这才煎了一碗姜汤躺到被窝里捂汗去了。
哪知到了中午,汗没捂出来,倒捂出高烧来了。
李大年一生病就发疯,嘴巴里面不干不净地骂一些胡话,例如"谁傻逼啊谁傻逼,你傻逼啊你傻逼",闹得厉害点还用指甲挠人,拿耳刮子扇脸。
所以他一病,也没人敢到他跟前找不自在。
屈鹤站在院子听了半个时辰李大年狂扯犊子,把除了石榴之外的全饕餮楼的人都骂了一遍,顺带的还问候了一下他们的祖宗十八代。
屈鹤笑了笑,揣着杀猪刀就进了李大年的房间。
"啊啊!屈相公受不了了,他提了杀猪刀到李大厨的房间里去封他的嘴了。"胡瓜看见屈鹤走进李大年的卧房,小小的惊叹了一下。
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摸鲜艳的红,手里明晃晃的红缨长枪在屈鹤的眼前一闪,瞬间飘的没影了。
石榴!
李大年还迷糊着,在床上哼哼唧唧。
屈鹤放下杀猪刀,坐在李大年的床边。
看见床边上模模糊糊一个人影,李大年窜起来,扯着屈鹤的衣襟翻白眼:"嘿,徐二傻子,你小子现在才出现,你欠我的那二两银子呢,到现在也不还我?!"抡起巴掌来就要扇屈鹤的脸,屈鹤一把抓过李大年的粗爪,把他往床上一丢。
"有完没完?!"
李大年当即昏过去了。
小病天天有,大病不缠身。平日极难得生病的人,一场小病也像天塌了一样。
李大年这么一个难得生病的人,就是一个小伤寒也够他受的。
老屈家有个祖传秘方,专治伤寒,半个时辰就见效。是拿童子尿拌上陈年观音土,童子尿一定是九岁男孩的童子尿,观音土一定要是城北那个小土地庙里的土,拿罐子一封,埋在地里三个月再拿出来,奇骚无比,可灭蟑螂蚊虫等,也有人问老屠夫讨来做老鼠药的。
把这尿土拿姜汤冲了,给病人灌下去,不消片刻,就会发汗。
用这个土方治伤寒,十个就有九个好的,以前闹瘟疫的时候,老屠夫还把尿土洒在水井里,造福了一方生灵,只是,瘟疫完了之后,那水井因为太臭而废了。
屈鹤小时候也喝过。
喝完之后嘴巴里面三天都是臭的。
在屈鹤搬来饕餮楼的时候,老屠夫给过他一罐,现在搁在鹤妻居的床底下,和屈鹤的鞋子摆在一起,还没开封。
今天总算用上了!
屈鹤拿姜水冲了尿土就往李大年的嘴巴里面灌,起先李大年牙关紧闭,猛然睁开大眼,炯炯有神地说了一句:"杀猪的,你要药死我啊?!
一个没防备,那尿土汤全顺着喉咙灌下去了。
"咳咳。"李大年病还没好,被这么一熏,当即又晕了过去。
屈鹤给李大年掖好了被子,端着药碗就往门外走,却看见越茗扶在门框上,媚笑着看着他。
"相公。"越茗拿着银挑子剔牙,轻飘飘地说,"好心肠。"
屈鹤往左走一步,越茗就往左迈一步;屈鹤往右走一步,越茗便往右边迈一步。两个人僵持了半天,最后越茗主动献抱,把屈鹤结结实实抱住了。
"嘿嘿。"他媚笑。
屈鹤不为所动,捉小鸡似的把越茗提起来,往旁边一丢,走了。
越茗依旧拿银挑子剔牙,看着屈鹤的白色背影,笑了笑。
真漂亮!越茗在心底感叹。
喝了那个尿土汤,李大年出了一身汗,人也回过神来了。
醒来第一件事是吐口水。
"生个病还口臭了!呸呸!"他呼了几口气,拧着眉说。
胡瓜是当事人,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走上前,细声细语地说:"李大厨,是屈相公,屈相公把你的病治好的。"
李大年摸了摸脑袋,掐下一些冷汗来,又吐了几口口水,才对胡瓜说:"胡瓜,你去给我倒杯茶,熬浓一些,再把前些天拿合欢花浸的酒给我倒一盅来簌簌口。这嘴里的叫什么味儿啊?"
赶巧屈鹤扛着刚杀的肉猪从门口走过,斜着眼睛往里看,见李大年精神抖擞地坐在床上,扭过头继续走。
"诶,杀猪的。"李大年叫住屈鹤。
"恩?"屈鹤站定,等下文。
李大年红了脸,九曲十八弯扭了半天,才冒出麻花似的一句:"谢啦。"
屈鹤的嘴角淡然地勾起,微微颔首。
明月江南岸,绝世出尘姿。白衣如飞鸿,肩上扛肉猪。
李大年发誓,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屠夫,而是一朵纯洁无暇的二十五岁的老圣母白莲花!
他最受不了人家对他好。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是却生来有些见识,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生来的品格,就像烧菜得放盐,桌子得有四个腿儿一样,天经地义。
啜了几口烟,李大年觉得自己欠屈鹤一个大人情,不还的话全身就像被扒了皮一样不自在,哪儿都酸疼。
"屈相公,我的师父说过,做菜要靠机缘,有些人颠了一辈子的勺,也就是混成个厨房里打杂的,但有些人天生就是为大勺而生的……"
屈鹤打断他:"我是为杀猪刀而生的。"
李大年开始端详自己手里的玉烟杆,青白和田玉做的烟嘴,杆子是前年皇宫里做宫扇剩的上好湘妃竹,细细的竹竿上密密麻麻雕琢了了八仙过海和麻姑献寿,那密密的缝里还填了足赤的黄金,这么大的本钱,这么好的做工,这么样的烟杆,全京城都找不到第二根!平常拿在手上虽然不称手,但看起来还觉得是自己的,为什么今天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很不真实呢?!
是被天雷击中的感觉。
啊,天雷,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的出其不意!
忽然小花雕跳进来,说:"屈相公,我们爷找你。"
屈鹤撇嘴。
小花雕抱住屈鹤的大腿,哀嚎:"屈相公,你去吧,爷说了,要是您去了,小人每月的工钱就涨一两,加起来一年就是十二两,小人年纪也不小了,就指着这个钱娶媳妇儿了,您要是不去,小人这辈子估计都要打光棍啦!"
他和他主子一样能扯!
"他在哪儿呢?"屈鹤问。
小花雕见屈鹤允了,喜得眉开眼笑:"我们爷在留心园等你呢。"
饕餮楼后面有个小水坑,去年的时候越茗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致,花了三百两银子找人挖开了,又修了亭台楼榭、曲院回廊,园子建好的那一天,越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逛了半天,最后幽幽地对小花雕说了一句:"就叫留心园吧。"
留心园,不知想要留住谁的心?
园子修的巧,内里有乾坤,七八个各式各样的亭子挤在一起也不觉得难看。
越茗坐在岸边喂鱼。
黑发低垂。
衬着身后浅浅深深的绿,远远的看,像一尊菩萨。
此时秋深,屈鹤走在扑了几层落叶的小径上往越茗那个方向走。
越茗不让人扫掉落叶,他说"秋天要是个没个落叶,那还伤感个屁!"
那厮于别的上面都不太行,就装逼方面十分在行。
养得一手好花,牡丹花能养出十二种颜色来,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到春天就满院子姹紫嫣红;养了一手好鱼,锦鲤都肥得像水里的猪,悠游自在,还不怕人;能把香菇养成灵芝样,能把是桃子养成人参果……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留心园就是越茗自己收拾的,天上人间,人间天上。
"相公,你来了。"越茗余光扫到那抹白影,抬起头来冲屈鹤笑,手里一把粟米全都抛出去,争得那些胖鱼你死我活。
赶巧,天上飞过一群雁,扇了一片灰下来,迷了屈鹤的眼睛。
越茗赶紧上前献殷勤:"哟,相公,我给你吹吹。"把屈鹤的手使劲一拉,在怀里摸了几把,"相公,你坐着。"
屈鹤坐下来,脸上都是灰尘迷出来的泪水。
越茗想起了一句很俗很应景的诗――桃花带露浓。
扒开屈鹤的眼皮,看见里面一颗黑水晶磨出来的眼珠子轻轻地往上翻,睫毛细细地抖,像小媳妇儿筛米糠,俏得很。
真纯,纯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雪,白茫茫一片,找不到一个脚丫子印。
越茗笑了。
屈鹤说:"少东家,您能不能不要一直扒拉着我的眼皮?"
这一句话刚刚说完,便觉嘴上一片凉润,一只小小的舌头滑进来,在他的口齿间流连,带进来一股狮峰龙井的香气。
又仿佛泥沼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扼着他的喉咙。
一只手掌伸出来……
"啪!"
别鹤
一只手掌伸出来……
"啪!"
屈鹤的手摁在越茗的背上,把他紧紧地抱在胸前。
越茗正式得到了屈鹤的初吻,然后脱鞋上床,顺利成章。
当然,这是越茗的痴心妄想。
天上又飞过一群雁,呈"之"字形,"人"字形,"大"字型,各种型。
秋兴正浓。
伴随着那一声响亮的巴掌声,越茗深深领悟了人生的寂寞如血。
就像是自己看见了那天上飞来飞去的鸟,摆开了架势准备淫一首怀秋的酸诗,这时天上掉下来一坨鸟屎,不偏不倚正好掉在脑门上,将好不容易憋出来的一点酸劲又给憋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一巴掌打在了越茗的脸上!差点把他的后槽牙给打掉咯!
越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捂着脸爬起来:"相公……"眼睛里汪着水,楚楚可怜。
屈鹤也知道自己的手打重了,那一只手还以刚才扇越茗的姿势,峭拔地迎在风中,进退两难,发红发烫。
"对不起……"他说。
越茗拍了拍身上的灰:"相公,我那时情之所至,不小心冒犯了你,还请你见谅。"
他坐下来,脸上平静地像一汪沉寂多年的水。
半边脸肿得馒头一样高。
"相公。"他端起茶盅,轻轻地放在嘴边吹,把里面的茶叶从这头吹到那头,又从那头吹到这头,茶叶在水底沉浮,"我有些恼了。"
说完,将那个底座嵌银的前朝青花釉下彩茶盅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啊,败家子!
"小花雕!"越茗大喊。
小花雕飞进来,看见越茗的馒头脸和地上的碎茶盅,有些慌神:"爷,什么事?"
他从未见过越茗发过这么大的火的。
越茗的脾气一向不怒不愠,看起来像烧热的炭一样,摸过去一点都不烫手,难得炸毛。
这个屈相公能把他撩火了,那是真厉害!
"你去管账的陈老三那去问一下,屈相公来我们这里近一个月该给他支多少银子,算好了全给他!还有上次我说要扣下来的二百三十两银子也要算进去,别让人说我们小气!"
小花雕:"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越茗拉开嘴巴一笑,笑得眼圈发红:"我们这里供不起屈鹤先生,饕餮楼上个月亏了四千多两银子,现在使的都是内囊,屈相公一年一千二百多两的薪水,说起来也算大开销,以后的猪咱们直接上屈相公他们家买,也是顺便照顾一下他家的生意,现在世道艰难,能省一笔是一笔,也算是守得祖宗基业。"越说,声音越低到尘埃中。
小花雕立刻就明白了,他主子这是赶屈鹤走呢!
屈鹤定定地看着越茗。
他越看他,越茗笑得越灿烂,嘴巴咧得越开。
眼圈越红。
"少东家,不要哭。"屈鹤抬起袖子,在越茗的眼角拭了一下,"我无心伤你。"
说完,站起身来,颀长的影子在越茗的身上拉长,高高低低,斑驳得像破碎的墙。
越茗心下一惊。
只那一句"不要哭",倒像是隔了几世传进自己的耳朵里,飘渺空灵如同天籁。
他想起以前脸上划伤时,屈鹤放在他桌子上的创伤药,还有那一夜迷醉躺在他的床上撒酒疯,以致手里那把从来也不伤人的杀猪刀,都砌成了两个大字――善良!
本性如此,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对谁都很上心。
这样的本性,大多迟钝,最不知道自己的心。
越茗伸手扯住了屈鹤的衣角,没抓住。轻软的白纱从他的手心滑过,拢紧手指的时候,又像水一样流了出去。
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自己陷进去了。
那泥沼又一次朝他张开了怀抱,将他完完全全地裹进去了,沉沦,陷落,沉睡,长眠不醒。
他笑了,媚得像只狐。
屈鹤扛着他的杀猪刀走出了饕餮楼,仍旧一身白衣,被风吹得轻扬。
白衣质洁,黑眸明晰。
腰间的杀猪刀如来时一般,寒光凛凛。
饕餮楼的厨子们和跑堂的都站在门口,现场眼泪乱飙,十八相送情深深雨蒙蒙。
屈鹤摆了摆手:"回去吧。"
厨子们舍不得屈鹤啊!屈鹤切菜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啊,切出来的菜薄厚均匀,该粗就粗,该细就细,那把杀猪刀在他的手里哪里是刀,明明就是孙大圣的如意金箍棒!他这一走,厨房里又要乱成一锅粥了。
李大年最是舍不得,他刚想说好好培养一下屈鹤这根好苗子,现在越茗一纸休书,哦,不是,是一纸辞书就把屈鹤给埋没了。
"屈相公,你回去后也偶尔颠颠勺,少东家最是嘴硬心软的,今天把你打发走,明天说不定就拿八抬大轿请你回来。"
屈鹤抬头,白花花的日头照在楼上嵌了碧玉的巨匾上,夕阳如火,将那金灿灿的"饕餮楼"三字又镀了一层模糊的金。
他留神找了找,人群中并没有发现越茗那个花孔雀似的影子。
伤神为何物,屈鹤知了。
越茗正在回春阁喝茶,昨天送来的凤凰单枞,滚了水泡第二遍,茶汤翠绿,茶香四溢。
小花雕给他往茶杯里倒沸水:"爷,今天屈相公走,你不送送?"
越茗抿了一口茶,挑了挑眉:"有什么好送。"
"爷,屈相公是您第一个没吃下的男人吧?"
越茗眯起眼睛,一派高深莫测:"现在说这话还早得很!"
小花雕凑上去:"爷,您是说……"
"天机不可泄露。"越茗一脸欠抽,"小花雕,你明天去找找不闻和尚,让他重阳节那天弄个素斋宴,我上他那去玩玩去,还有,屈相公房间里的一应陈设,你也别动,那鹤妻居的大牌匾也挂着,好好挂着。"
永永远远挂在那里才好!
越茗从窗户那里看下去,看见屈鹤那身白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外夺目,把脖子伸得像鸭子一样往外看去。
那片白,逐渐变成那抹白,那点白,最后隐在小街角,不知道哪里去了。
有个词叫来日方长。
小火慢炖出来的老母鸡汤最滋养,温水泡出来的茶最飘香。
越茗折腾得起。
小花雕哭着脸说:"爷,上次老爷还让你别老找那淫僧玩,你要是又去了,我不得被老爷骂死。"
越茗抬手在小花雕的脸上狠狠拧了一下:"嘿,你别叫小花雕了,你改名叫苦瓜吧,天天苦着一张脸,我是欠了你的工钱呢,还是欠了你的工钱呢?!"
小花雕捂着脸飞也似地去了。
不闻是何须人也?
越茗现在在京城的断袖圈子里被人捧为京城绝受,早一年的时候,还没有京城绝受这个封号,倒有一个"京城双受",一受为越茗,一受为东方不闻,堪称日月双壁。
东方不闻原本是世家公子,和越茗同岁,去年过春节的时候到伽蓝寺寺去烧香还愿,看上了那里的年轻貌美的弘灯法师,遂自己在家里用刀片刮干净了脑袋跑到伽蓝寺做和尚去了。
不想,他刚到那里,人家弘灯法师就云游四海去了。
那里的和尚们知道他有钱,只当捡到了金元宝一样,哪里还肯放他走!
他这和尚一做到底了。
今年三月的时候,伽蓝寺主持了空大师升职了,人家大相国寺请他去开封吃香喝辣去,伽蓝寺眼看无人主持,他便把他那一班不成才的徒儿们都叫到身边。
"来来,你们每人说一首佛偈,做的好的,这主持的位置还有那根先皇御赐的紫金禅杖就传给他。"
伽蓝寺的和尚们该蹲墙角的都蹲墙角,该上房梁的都上房梁,绞尽脑汁想要做一首又言之无物又和稀泥的佛偈出来。只见不闻醉醺醺地从卧房里爬出来,双手合十,微垂着眼睛,无比深情地吟诵了一首佛偈。
了空大师当即大喜,说道:"不闻心有慧根,彻底悟了。"把主持之位和紫金禅杖传给了他。
紫金禅杖重达四十斤,不闻嫌重,现扔于后厨当火拨子,火一烧大了,就拿那紫金禅杖拨一下。
这首佛偈摘录如下:
万菊从中过,片叶不沾身。
以色入空门,长伴古佛灯。
越茗耻于和不闻同列于京城双受――因为不闻比他还要骚,他最见不得别人比他还要骚了。
状元
离重阳节还有半个月,越茗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连账本也让小花雕搬到床边上去了,躺在床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
他现在住在鹤妻居,他说,得把这房子住的有了自己的味道,以后他再扒拉到屈鹤的身上,屈鹤也不会拎鸡仔似的把他拎开了。
"爷,李大厨说现在厨房里面乱着呢,屈相公来了,那些厨子们都养懒了,切菜的功夫也丢的差不多了,他的意思是……"
越茗手里扦着一双老长的筷子,眼睛都没斜一下,一伸手叉上一个大包子。
"恩?是什么?"
"他的意思是让您把屈相公请回来。"小花雕说。
越茗拉开嘴巴笑:"哼,还早呢!急什么,这不还没到重阳节吗?你对李大年还有那帮不给力的厨子们说,屈相公回来可以,但是他一年一千二百两的工钱他们自己掏,你看他们还有说一句话不?!拿我老子的钱图清闲,想得美!待会你就把我这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他们。"
小花雕正要走,忽听后面鸡爪似的一个声音飘飘荡荡地过来:"你去给我看看我相公在家过的怎样?别让他瞧见。"
小花雕点头如捣蒜:"嘿嘿,小人这就去!"
小花雕下了楼,刚走到门口,就听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片红,比五月份灵南公主出嫁还热闹。
闹了半天,才看见街角处过三匹高头大马,顶前头的那个人白面秀雅,高昂着头,帽子上两根长长的金翅迎风招展,好似两朵又美丽又高贵又得意洋洋的狗尾巴花!
"爷!查公子中了状元啦!"
小花雕咆哮着!
越茗躺在床上,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
不能啊!
皇帝的脑子装饭了吗?怎么点了查三省做状元了?
有句话叫功高震主……
还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越茗是人,皇帝是天,他注定算不过皇帝。
皇帝和查三省是小时候的玩伴,一起读书一起玩,好几年没见了,一见面,就差眼泪鼻涕了。
做皇帝辛苦,从小就没什么知心人,一瞅见小时候的玩伴,皇帝当即脑袋一热,手一抖,朱笔一晃,就在查三省的名字上勾了红。
由此,阴差阳错,查三省做了状元郎!
越茗要是知道这一层,铁定不会和查三省约那什么白首不相离的定了。
他嘴巴里面塞着包子就跑出来了!
"小花雕,你再说一遍!"
小花雕上前抱住越茗的大腿:"爷,您这次真的是把自己卖掉了……人家查公子中状元了啦!"
越茗抖了抖腿,把小花雕抖开,自己跑到门口去看。
那高头大马上穿得像娶媳妇儿一样的公子,可不是查三省!
越茗头疼,疼得里面的脑浆子都要蹦出来了!
"小花雕,我病了,我真病了……"他一手扶额,一手扶在小花雕的肩膀上,大呼,"我要死了,我要下去陪如花了,如花啊,我来了!"
他被小花雕晃晃悠悠地搀着爬上了床,脑子里转的都是自己穿着大红棉袄,脑袋上扎着大姑娘的麻花辫,披凤冠,戴霞帔,上面再盖一个半透不透的红盖头,被人拿秤杆一挑,现出查三省那张要死不活的小白脸来!
此等景象,何其寂寞!
他使劲抓住小花雕的手:"小花雕!从今天开始,爷病了,头疼,脖子疼,肩膀疼,腰疼,腿疼,脚丫子疼,总之哪哪都疼,查三省要是来了,你就说我快死了,眼睛都翻白了,就差一口气还留着,知道不?"
门外,爆竹声声,鞭炮齐鸣,查三省那头春风得意,越茗扒着窗户一看,正巧碰上查三省抬起脑袋往饕餮楼的方向看,那小眼神飘得……啧啧!
光是眼神就能把越茗揉碎了!
越茗赶紧把脑袋缩回来,揉心肝。
"哎哟,我的相公啊!"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想起了屈鹤。
秋渐深,白天短,没两下就过去了。
越茗让小花雕做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拿食盒装了送到鹤妻居去,自己盘腿坐在床上吃。
"小花雕,你去和陈老三说一下,赶紧打烊了,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尤其是那个查三省!"
"诶!"小花雕正要飞奔下楼,就听见楼下胡瓜不温不火地喊了一声
"查公子,您来了。"
又听查三省说:"胡瓜,有日子没见你了,可好?"
胡瓜软软细细的声音,"好,好着呢。呵呵。"
"你们少东家呢?"
胡瓜正要说话,却听一声咳嗽,小花雕从楼上跑下来,给查三省拜了一拜,谄笑道:"哟,查公子好,呸呸!您瞧瞧我小人张贱嘴,怎么就改不了口呢,状元郎好。"
查三省摇开那把让越茗天天晚上做噩梦的大扇子,笑着说:"今天不吃饭,我来找茗儿。"
"查公子,我们爷生病了,不接客,呸,小人是说不见客。"
查三省的眉头立刻拧起来:"一层秋雨一层凉,最近冷暖无常,茗儿从来身体不好,今天又是生了什么病?"
说完就要移步往楼上走。
小花雕忙把他拦住了,扭着脸说:"我们爷才刚刚吃了药睡了……"
查三省说:"是不是茗儿不愿意见我?"
"哪能啊?!状元郎,瞧你这话说的,您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谁不想和您靠的近点沾点儿仙气呢!我们都说要是能得和你说上一通话,都可以多活好几年!我们爷那是真病了,病得还不轻,刚刚郎中来瞧了,还说让他好好静养,这段时间不要见什么外客了。"
小花雕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抬起头来,只见查三省嘴角含笑,一双茶黑色的眸子炯炯有神地在他身上打转,仿佛在说:"掰,你就使劲掰!"。
小花雕立刻不再说一句,乖乖地给查三省让了道。
查三省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到回春阁没找到越茗,看着"鹤妻居"上的莹莹大字皱眉。
生病自然要有个生病的样子,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
越茗被子蒙头,大气也不敢喘,只留一条窄窄的被子缝透气。
忽然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被人扯了过去,密密匝匝地吻落在上面,湿湿的。
舔舐,啃咬。
越茗想起小时候养过得一条西洋长耳朵斑点狗,性情奔放豪爽,每次看见越茗就伸出舌头来可劲舔,时隔多年,越茗又重新拾回这种感觉。
真好!
查三省把越茗那双手在怀里搓来揉去,直至把薄薄的皮都稔出红血丝来,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绵长如烟:"茗儿,我知道你没病,你就是躲我。"
越茗被他这句话给酸得龇牙咧嘴:"诶,查公子,我的手可不是面团啊,哪经得你这么使劲揉,你瞅瞅,都给你揉红了。"
一抬眼就看见查三省的眼睛被灯光印的黑亮,一身红,嘴上也如擦了胭脂一样红,泛着轻柔淡雅的浮光。
他一笑,唇红齿白,满室生辉,月上九重,清辉漫天。
真他妈的做作!真他妈的美!
真他妈的讨人喜欢!
"茗儿……"
越茗瞧着他:"查公子,我怎么敢躲你啊,以前我就觉得你有出息,巴不得天天凑到你跟前说两车好话让你提携提携我呢,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天你就做了新科状元。上个月,我采购食材的时候路过你家祖坟,你太爷爷的坟上天天晚上冒青烟,冒得像火烧山一样,周围几里地都可以看见。"
查三省吊了眼:"茗儿,你不用拿这些话支我,我今天来是提醒你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越茗一听这话,笑了:"瞧你说的,这事还用你提醒吗?一听你中状元,我自己都恨不得把自己拿粽子叶包好了,再在上面贴上'请君享用'的大标签,送到你家去!"
"那我等着。"查三省手里稔着腰上玉佩的穗子,一根一根使劲地稔,似乎要把那细细的穗子在手心里稔成泥。
他有一股子狠劲。
这股狠劲读书人都有,只是程度不一,诸子百家、左传春秋、帝王业、忠臣表里面全都教过,如同跗骨之蛆,剃不干净刮不彻底,像一只只被下了咒的怨鬼,与他们纠缠到死,即使过了奈何桥忘川河,只要还让他们念书,这股狠劲就和他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股狠劲叫做迂。
查三省注定是个好臣子,一定会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九死而不悔。
看他如何折腾越茗就知道了。
查三省摇扇子:"茗儿,我爷爷说了重阳节后那日宴请亲朋,到时你一定要来,还有,你说要穿一身红炮仗似的来下拜帖,你可别忘了?"
越茗无语凝噎,念去去……
丢人丢大了。
他扭头,见查三省扇子上那七个大字"毕生独爱越小茗",字字如箭,箭箭穿心!
不闻
他扭头,见查三省扇子上那七个大字"毕生独爱越小茗",字字如箭,箭箭穿心!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酒暖时对剪灯花,酒冷时相忘江湖。
这个道理,连脑袋只有绿豆那么大的蜜蜂也知道,为什么读了那么多年书查三省不懂呢?!越茗知道查三省想要什么,他不想给,也给不起。
越茗摇头,媚笑,笑容和秋意相和。
查三省说:"你笑什么?"
越茗摸了摸下巴说:"我笑了吗?查公子,天晚了,你看岔了,我刚才咬着舌头了,提拉了一下嘴。"
查三省看了看天色,也差不多了,今天有一帮诗友在江边上设了一个宴为他庆贺,有流觞曲水、轻歌曼舞,绿蚁新�酒,红泥小火炉,好事多多啊。他又把越茗的手落在怀里揉了一会儿,才收了走了。
他一走,越茗的病就好了,全身的骨头都活泛了。
他坐在床沿上看月亮,月亮真亮,下弦月如钩,像一只眼睛晃晃悠悠挂在那里,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又仿佛天塌地陷也不会撼动。
"小花雕,把上次我爹弄来的那个琉璃明瓦宫灯点着了,我们去看我家相公去。"越茗拍了拍小花雕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爷,坐车去吗?"
越茗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大晚上的,车轱辘往那青石板路上一滚,闹得像地震一样,我家相公肯定拎一把杀猪刀来,先切你的小命根,再剁我的常青树,得,到时候我们两个到宫里去做太监刷马桶去,你看怎么样?"
一听这话,小花雕的脑袋立刻如乌龟一样缩了回来,笑嘻嘻地说:"爷,小人这就去给你点灯去。"
一主一仆走在寂寥的街道上。
"爷,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屈相公了?"小花雕狗腿兮兮地问。
"废话!相公长得像春天的里的嫩白萝卜一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躺在案板上的猪见自己是被他杀的,心里也吃蜜了一样,心甘情愿,做猪鬼爬过奈何桥也兴奋地到处炫耀。我光是瞅他一眼脚都挪不动了。"越茗笑着说,顺便掏出了手里的扇子。
"小人说的不是那种喜欢,小人说的是像喜欢如花公子那样的喜欢。"
越茗愣了一下,半晌没说话,回过神来一巴掌就扇在小花雕的脸上:"就你嘴多!"
这一巴掌扇得真销魂,柔情蜜意,漫天桃花,花开花谢飞满天,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小花雕悟了,捂着脸贱笑。
到了屈家肉铺,老远见看见老屠夫蹲在家门口抽旱烟,扯着大嗓门往里面骂:"一年一千二百两的银子,你老子我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也就攒个五十两银子,你在越公子的手下干半年就抵我干十年!
我原本以为你出息,可以孝敬老子娘了,没想到你就是那银样蜡枪头,日头一晒,全化了。你这才干满一个月就让人家炒了,让我的老脸往哪搁?昨天那说书的李二狗还说我们老屈家也就配杀猪,连颠大勺都不够格,气得我鼻血都喷出来了。"
越茗透过墙上的小洞往里看,见那小窗中晃过一个高大的人影。
正是屈鹤。
耳边厢又传来老屠夫的骂声:"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就吃了不爱说话的亏,用现在时兴的词,那叫闷骚!"
越茗如遭雷劈,世代在进步,语言在发展,连老屠夫也会用"闷骚"这么高级的词汇了。
真是何其寂寞如雪,如雪寂寞。
老屠夫接着说:"你就不能说两句话来哄哄越公子,他长得虽然尖嘴猴腮了一点,但还算不难说话,你成天晃着杀猪刀,把脸吊得像挂面一样,越公子可怜见的小单柔身材,铁定给你吓掉魂咯,谁欠你钱呢?!是个人都看你不顺眼!"
越茗听完这话,从袖子里面掏出金粉纸扇,推开,摇在胸前,眨了眨花招子:"小花雕,我长得好看吗?我尖嘴猴腮吗?"
小花雕忙抱住越茗的大腿:"爷,您长得是真好看,您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您还记得头回您上东篱轩,人家以为你是头牌的事情吗?后来还有人说看上你了,其他的受都看不上眼,天天上饕餮楼蹲点,那人现在还在饕餮楼蹲着呢。至于尖嘴猴腮什么的……您就是生得太柔弱了,太瘦,下巴太尖,都可以当锥子使了。"
越茗一扇子捶下来,悠悠地说了一句:"走吧。"
小花雕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回饕餮楼。"越茗垂了头在前面走着。
"爷,都走到跟前了,你不进去看看屈相公了?"
越茗拉开嘴巴一笑:"以后见得时候还多着呢,今天就是来看看他有没有被他老子打。"
说完,负手走在前面,月白的衫子印在点满青苔的墙上,挺招眼的。
小花雕突然发现,越茗又开始穿白了。
自如花公子下阴曹地府给冥王唱戏去后,越茗就极少穿白,总是穿得花孔雀似的招摇过市。
心中越是干涸枯槁,就越渴望色彩。
小花雕仿佛看见了越茗的脚踏在春天的大草原上,碧色连天,洗去了漫长秋冬的肃杀。
他看得忽然眼眶就湿了,雾蒙蒙一片,像隔着一层琉璃看世界,好看。
查三省自从中了状元就天天被他爷爷抓在家里,拜会以后仕途经济圈子里打转的人,为以后平步青云做准备,没时间来纠缠越茗,越茗落得清闲。
越茗被秋雨着了凉,天天窝在床上装病西施。
"爷,您又数蚂蚁呢?"小花雕把大包子从食盒里端出来,看见越茗瞅着地上发呆。
"去,谁数蚂蚁了,我这是悟了。禁欲禁出火来来,人家不闻做和尚还能□寺庙,我呢,我连个杀猪的都捞不着,哎哟,我这个惨喏,我还不如一个和尚!"越茗叫苦连天,手中的筷子却是快、准、狠,戳包子一戳一个准。
他嚼了两口,把嘴里的包子往地上一吐:"呸!李大年偷工减料啊,我原来说过大食那边的荞麦好,蒸包子的面就用那个荞麦粉和安阳马家庄出的小麦粉二比一合起来,蒸出来的才松软又香,这包子里可没放荞麦粉啊,我们饕餮楼就穷的连荞麦粉也买不起了吗?"
小花雕刚要说话,就看见李大年敲着烟杆子,摇头晃脑地进来:"少东家,您是忘了,大齐和大食还在打仗呢,我们楼里那点荞麦粉全是前年屯的,昨天为了给你做包子,连底都翻过来刮了两遍。你又不让用别的地方荞麦,我有什么办法。"
他吸了两口烟,笑的风凉。
越茗撇嘴:"额……现在连个包子都不让好好吃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手中的筷子,笑眯眯地对小花雕说:"小花雕,你上陈老三那里去支一千两银子去东篱轩把流月给我赎回来,我想他,又病着,不能常去,干脆把他弄回来吧,在后院的留心居给他收拾个屋子,让他住下,以后让他端个盘子洗个碗什么的也行。"
李大年听了直翻白眼,极其鄙夷地看着越茗,他是直男,直到不行,直男一般都鄙视断袖。
越茗把他的不屑看在眼里:"李师傅有意见?"
李大年吱啦一笑:"少东家,咱么饕餮楼端盘子洗碗的已经够多了,你又巴巴地添上一个,以后老东家听见了又说你养男人吃白饭了。"
越茗最讨厌别人拿他老子压他。
他斜了嘴巴笑:"李师傅真相了,我老子要是听见你这样地勤恳节俭,一定要乐死了。不过饕餮楼多一个吃饭的不多,少一个吃饭的不少。实话告诉你,我赎流月是因为可怜他,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周围全是伶牙俐齿的人,心肠都被银子荼毒成黑色的,如狼似虎全算计着他。他又是个哑巴,我再不把他弄回来,等他过了十八岁,'人老珠黄'了,就只能在下贱娼寮子里了此残生了,到时候我想救他也没地方救了。
李大年,你就忍心看那么好的孩子以后就过这样的生活吗?!"
一席话,将李大年说的哑口无言。
越茗颤颤巍巍地起身,搀着小花雕,媚眼横飘:"李师傅,你可千万一定要对我爹说这件事情,他现在吃斋念佛,巴不得我把全京城的乞丐要饭的都拉到饕餮楼来端盘子。"
"小花雕,你去牵马车来,咱么去不闻那里住两天,后天就是重阳节了,伽蓝寺的菊花好,茱萸也好,后面那座小山包也好,不闻的素斋更好。"
一路轻车肥衣,两岸景色大好,深山藏古寺,隐隐露出伽蓝寺烂了角的飞檐。
山门口,一个头光得锃亮的知客僧敞开了大肚皮在横在门槛上晒太阳。
一看见越茗就上来拉他的小手:"啊,越公子,好久没见了,我们主持可想你了,昨天还想遣我们去问问你怎么还不来,今天就来了。"
越茗掰下那胖和尚吃豆腐的手笑着说:"小悦啊,一年没见,你越长越彪悍了。啧啧,不闻给你吃的什么啊,胖成这样,回头我让胡瓜给你送点今年新晒的西湖荷叶来,用那个冲水能去膘肉。
不闻他哪是想我啊,他是想我的香火钱呢!
他现在做和尚,他老子不肯给他钱,没事就问我要去,说什么后院围墙墙根烂了,要挖倒重修,还有文殊菩萨脸上的金子掉了好几块不知道被谁捡了,要重新贴过,还有山门要刷漆什么的,零零碎碎一开口就是一千两,他就是周扒皮啊,我一身肉都被他剐下来了。佛祖不开眼,干嘛不一个雷劈死他!"
刚说完,就听一声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的笑语。
"我可全听见了,你来我这蹭吃蹭喝的,还数落我的不是,你个骚货……"
越茗病还没有好全,被这香酥入骨的一声"骚货"打得魂飞魄散,差点飘飘荡荡过奈何桥去见孟婆了。
素斋
扭头看见一个和尚倚着门框含笑。
那和尚身着松松垮垮破旧僧袍,手中执一朵白菊花,拈花微笑。远山眉淡淡,连眼珠子都是淡淡的琥珀色,浑身佛家慈宁的晕光。
不闻若不说话,便是一尊看破红尘的佛;他要一开口,就只是个剃了头的受。
瞎了越茗的狗眼!
"不闻,能不能不要装逼?"越茗上前摸了摸不闻的头,"嘿,小脑袋还剃得挺亮堂的,是不是偷了庙里的香油抹了?"
不闻轻笑,在越茗的腰间摸了两下:"还是这么瘦,盈手可握小蛮腰,不知惜福养生。"
越茗捂腮:"嘶……酸!不闻,我不习惯,你现在说话都和参禅一样,香油喝多了吧。"
不闻仰角四十五度望天:"一入佛门深似海,从此风骚是路人。"
风撩起他的袍,轻抚他的光头,明媚而忧伤。
骚味四溢。
越茗想吐!
后院菊花灿如夕阳,越茗小躺椅一摇,盖了一条毯子眯眼。
不闻拉过来一张凳子,在旁边剥毛豆,青苔点苍,斜晖脉脉,将他的光头照得像白花花剥了壳的鸡蛋。
"不闻,我最近看上一个人。"越茗说。
不闻哼了一声,表示在听,半寸长的手指甲掐进毛豆中,轻轻一翻就把里面的豆子给挤出来,落在盘里,敲出一声闷响。
"是个屠夫,人挺实在的,就是脾气倔了点,我到现在还没把他吃下来。"
不闻诧异,抬头看越茗的眼神都变了:"没吃下来?!"
以前的京城双受之一,现在的京城绝受,居然,居然连个屠夫也没搞定?!
不闻再次望天,在漂浮的云朵间流连,寻找寂寞的踪影。
"缘皆因果,你自己看着办吧。"不闻继续剥毛豆,应越茗要求,他要做一桌素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原来不闻没出家的时候,也是一个吃货,不过他比越茗升级了,越茗只会吃,不闻不止会吃还会做,他做的素斋名动京城。
他能把豆腐做出猴脑的味道来,把茄子做出鹿肉的味道,能把地里掐来的一棵小韭菜做成红烧肉!
有人把他做的素鸡(其实就是块豆腐)往朱雀大街上一丢,全城的狗都奔过来抢,争得你死我活,最后竟然同类相残。
有人写诗记述当时的情况惨烈――野战格斗死,狗血遍地撒!
当时越茗听后,拍手称赞:"好诗,好诗,好个'狗血遍地撒'!"
当然,不闻远不止这么点本事。
他深谙要拴住男人的心,就要拴住他的胃的道理,所以虽然他的容貌并没有越茗出众,但是因为一手好厨艺,也能和越茗比肩。
更何况他骚。
"不闻,你做和尚也做了快一年了,和我一起回京城吧。以前的日子多么风流逍遥,和你现在过的日子判若云泥,你就真的甘心在这小破庙里像个缩头王八似的憋着?!不说别的,这庙里连个齐整的男人都没有,唯一长得顺眼点的就是那个四仰八叉躺在庙门口的小悦,他现在还发福了……
京城里多少公子哥儿都伸长了脖子等你回去呢,到时候你来个'王子归来',那场面肯定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气势如虹!"越茗随手摘下手边的一朵菊花,开始瞎掰。
不闻抬头,轻薄的脸皮透着古瓷般的幽光:"阿弥陀佛,贫僧已入空门,一心礼佛,佛祖头上的小卷毛早已如一脚窝心脚,正正中中地切中了我的萌点。"
越茗笑:"哟,是佛祖头上的小卷毛还是弘灯法师头上的小卷毛切中了你的萌点?!"
弘灯法师,年二十三,原伽蓝寺副主持,先已飞奔于去天竺取经的路上,不知生死。
不闻对他一见钟情。
不闻侧目看越茗:"佛曰:刹那便是永恒。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千年等一回,他好,我也好。"
佛法真是深奥,越茗这种没有文化连做和尚都不配。
越茗长叹。
"真不知道你是看上他哪一点?弘灯法师长的是不错,可是要真的比起来,京城十三少里面哪一个比他差,拎出来个个都水水灵灵的,弘灯也就是生的清秀干净些,你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怎么这么不开眼呢?"
不闻呵了一声:"弘灯单纯,而且是处男,还没有谈过恋爱,我要是泡上了他,那才算不辱没我京城双受的名声!谁像你,尽拣软柿子捏。"
"……"
如果屈鹤算个软柿子的话,越茗无话可说。
又说了一通话,不闻剥好了毛豆往后厨走,半个时辰后来喊越茗吃饭。
越茗一听吃饭,立刻从椅子上蹦下来,拿竹叶浸的水匆匆洗了手,就奔到了食厅――他可想死不闻做的素斋了!
大圆桌上只有三个盘子,还有一个拿碗倒扣着,不知里面装这什么阿物。
一清炒毛豆,一清炒竹笋,还有一个疑似屎盘子的扣碗。
越茗头疼。
"不闻,主雅客来勤,那是待客之道,我哪次来不给你弄个几百两的香火钱,到现在也砸了上千两的银子在你们伽蓝寺了吧?拿着这么些钱,你就不能改善一下伙食?!"
不闻笑,递给越茗一双筷子,说道:"你尝尝。"
越茗不情不愿接过筷子,一筷子掇住一颗毛豆往嘴里塞。
他顿时没有气了,不仅没有气了,他还冒出一股喜气来。
不闻拿山菌加葱姜等料,炖了七八个时辰,熬出一小碗浓汤,在炒完毛豆后,用这浓汤一收,如此花心思做出来的毛豆看上去简单,实际返璞归真,回味无穷。
还有那竹笋,是拿春天晒的笋干用汾酒浸了,埋在梨花树底下,拿出来吃的时候,以桃花玫瑰佐之,又脆又香。
越茗吃的直扒拉嘴:"不闻,那最后一个盘子里面是什么?"
不闻阴恻恻一笑,拿筷子扒开了上面的扣碗,之间里面一朵完整的菊花,上面似乎还粘着露珠。
"不闻,你至于吗?上院子里摘朵菊花还拿个屎盘子扣着,你是不是吃斋吃傻了?"越茗斜嘴笑。
不闻说:"说你没见识,你还不信了,这朵菊花可不一般!这……"他眼睛一瞟,笑得邪乎,"这道菜叫爆菊花。"
越茗深吸一口气,菊花处微痒。
这道菜是拿整朵的菊花往滚烫的清油里面炸,然后得之,花型不变,再在上面洒用天竺香调好的盐粒,凝结在花上,就如同晨露一般,吃起来菊香与天竺奇香缠绕齿间,几个时辰也不会消散。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同样的道理,也不能因为一道菜的名字太俗,就不吃它。
越茗吃了足足两大海碗的饭,撑得半死不活,还一脸兴奋,拉着不闻的手说:"那个爆菊花,真绝了!"
不闻嗤笑,两个人坐在檐下看月亮。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两天,重阳节到了。
小花雕觉得越茗有异样。
"爷,你笑什么?"
"过节了,乐呵啊。"越茗对镜理红妆。
大约刚过巳时,庙门口进来一个人,一身白衣,文质彬彬,他走一步,便似有清雅的水墨从他的脚边升起,将周围都氤氲成一片淡墨。
是屈鹤。
成了
大约刚过巳时,庙门口进来一个人,一身白衣,文质彬彬,他走一步,便似有清雅的水墨从他的脚边升起,将周围都氤氲成一片淡墨。
是屈鹤。
他手中提着装着香烛油钱等物的篮子,施施然往大殿里走。
越茗掠开窗子往外看门外那个白影,笑得自得意满,好像火烧连营的诸葛孔明,又好像三打白骨精的孙悟空。
记得孙子曾于千军万马前说过一句后来名垂情史的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越茗以前和屈鹤的老子聊天时,听老屠夫说起过他们家的风俗,重阳节这天是必须要派长男来珈蓝寺烧香拜佛,还要在这大殿上敲一夜的木鱼。
这个风俗源于屈鹤的太爷爷,那老头有一年的重阳节睡觉,睡到半夜,忽然梦见劈天盖地飞得都是猪头,地上有许多没有头的猪到处乱拱,那老头在一身冷汗中惊醒,当晚就定下一个规矩,让家中长男每年在重阳节这天上庙中烧香拜佛,超度那些枉死杀猪刀下的猪灵。
越茗老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来珈蓝寺守株待兔。
他走到门外,朝屈鹤走去,身后是土黄色的佛墙,上面用沉穆的黑漆刷着四个大字――色即是空!
很应景。
"相公。"越茗一蹦三跳,奔到屈鹤的面前,一只手在屈鹤的身上乱摸。
"你怎么会在这里?"屈鹤见是越茗,后退了三步。阴魂不散这种事情,有的时候还是相信比较好。
越茗咧嘴一笑:"相公,这是偶遇,这绝对是偶遇!我们两个就是前世的冤家,今生,你在天涯,我就在海角,我们两个就是那吸铁石的两边,这辈子你都逃不过了。阿弥陀佛,缘分这个词……"
屈鹤笑了笑,扒开篮子上一层布,越茗看见那里面有个东西在发光!
屈鹤这厮,上佛堂也带杀猪刀!
越茗在心底咆哮,脸像被砸得稀烂的柿子。
"相……相公,你不用老是向我亮刀子,我知道你把我想成色狼,可这是佛门清静之地,你这杀猪刀上有血光,冲撞了菩萨不好,还是好好收着吧。"越茗小心翼翼地把篮子上的那块布盖上,遮住里面的寒光凛凛,笑得贱。
屈鹤只是冷冷地看了越茗一眼,自顾自的往里走,忽听一个细细地声音说:"施主好。"
他回头看,看见一个剥了壳的鸡蛋在他的面前晃,眨了眨眼,又看一遍,原来是一个和尚锃亮的光头。
那和尚面容精致,脸上如狼似虎的笑容和越茗如出一辙!
受样!
"高僧是……"
屈鹤一年才来珈蓝寺一次,而不闻才来珈蓝寺半年,所以他们两个并不相识。
不闻用眼神对屈鹤上下其手,过了半天才露出满足的表情,双手合十:"贫僧不闻,是来打酱油的。"
屈鹤觉得这个人世,真的是很……那啥呀!
一旁的知客僧小悦把越茗带去大殿烧香,院子里就剩了不闻和越茗。不闻难掩激动之情:"阿弥陀佛,佛祖,请原谅我刚才看见那朵男子时冒出来的还俗念头吧。"他仰头望天,"如果之前我没有遇到弘灯法师,那么我现在一定是拜倒在刚才那位施主的青衫下。"
越茗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耸耸肩:"不闻,别做春秋大梦了。今天晚上他就是我的人了。"
不闻一听来精神了,从僧袍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递给越茗:"拿着,这东西是我自己调的,比店里买的好。"
越茗摊开手掌,看见那瓶子上贴着一个小小的红笺字,上写着三个大字"最润菊"。
"啧啧,不闻,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说要为弘灯法师守身如玉,现在你又�饬这些东西,你守得什么身,如得什么玉?!"
不闻骚笑:"我对弘灯法师,那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别瞎说,我调这药膏是想着弘灯法师有天回来了,以备不时之需。"
也许弘灯法师永远不回来了呢?也许他心中只有佛法无边呢?不闻,你想过没有?
越茗有些心疼地搂了搂不闻的肩膀,抱一抱,哥俩好。
虽是深秋,正午的太阳还是很热乎,越茗躺在院子的里躺椅上睡午觉,晒出一脸的油汗。
他垂着眼睑,余光扫到对面的一个恍恍惚惚一个白影朝他走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那人手里面拿着一床薄被盖在越茗的身上,越茗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相公。"他眼皮也没抬,就那么闭着眼睛说,今天有些话必须说,不说就晚了。
他不敢睁开眼睛,怕看见屈鹤的杀猪刀又把这些话憋回去了。
"我越茗做了好几年的生意,京城里上至宰辅,下至乞丐,三教九流我都打过交道,有漂亮的,聪明的,会做人的,会赚钱的,会做官的,个顶个的会算计人,都指望着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就没有一个心思单纯的!每个人都对着我笑,一半是觊觎我那点银子,一半是想和我上床。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面具,权势的、金钱的、欲望的,带着这些面具的人,有几个会对你掏心窝子?别说掏心窝子了,就算是我把自己的心窝子血淋淋地挖出来给他们,他们也就笑着踩在脚下,还说你傻!"
他明显感到屈鹤的手松了一些,似乎听的认真了。
他又说:"相公,我这话难得和别人说,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真。你有安生立命的杀猪刀,就算是我不请你来饕餮楼,你以后也能自自在在地活着,没有必要再为这个已经寂寞如雪的尘世添一抹勾心斗角的肃杀。"
他睁开眼睛,看见屈鹤的眼睛如古井深潭一般黑亮清澈,倒影出自己有些单薄的身影。
那眼神里面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越茗想看见的――怜惜。
屈鹤另外一只手覆上来,把掐着他手腕的越茗的手褪下去,淡淡地说:"你好好休息吧。"
……
越茗挺想哭的,仿佛心口处烧了一个小小的洞,刚才还汹涌澎湃的热血现在全顺着那个小洞流出去了,心里空空的,什么都不剩。
他头有些疼。
尽管天上有白花花的日头普照万物,可他眼中还是一片黑,比夜还黑。
"嘿嘿。"他笑。
入了夜,屈鹤在大殿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敲木鱼,忽然泻进来一阵阴风,然后飘进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相公。"像极乡野里流传的勾魂摄魄的艳鬼。
越茗像面条一样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拿着一条薄被:"相公,天凉了,我给你拿了条薄被来。"
屈鹤闷哼一声,表示听见了。
沉闷的木鱼声在空荡荡的佛殿里面回荡,余音绕梁。
屈鹤敲了半个时辰,忽然说:"你怎么还不走?"
越茗笑了,等了半个时辰,屈鹤才注意到他,这半个时辰,他已经把大殿里的各色菩萨都看了遍。果然是名家之作,每一尊菩萨都似活人一般,栩栩如生,好像轻轻唤一声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从莲座上走下来。大半夜的,看这些人不人、神不神的东西,挺�人的。
这里的菩萨都出自于前朝雕刻名师江一流手中,他刀工细腻流畅,刻出的人物清丽婉约,翩若惊鸿。
越茗停在一尊千手观音前,见菩萨星眸微张、樱唇半合,一身璎珞,宛如娇羞思春的少女,全然媚态,香酥入骨!
越茗荡漾了。
他转过身,看着那边淡定到如神似佛的屈鹤,觉得他才是一尊不思凡的菩萨。
"相公。"越茗上前一把抱住屈鹤,笑得像朵花,挂在屈鹤身上,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
今天晚上一定要成!
越茗身上熏着小花雕上次从西域商人那里弄来的迷香,据说是闻着一点就会发情。越茗担心没有用,在饕餮楼的时候给后院的花猫和黄狗闻了一下,那两只畜生……啊,这迷香真的很有用!
屈鹤被这暖融融的香熏得打了个大喷嚏,脑子忽然嗡的一声全部崩坏了。脚像踩在棉花上,全身上下除了一个地方时硬的,其他的都软成桃花时节永定河的水了。
此时月黑风高,淫贼出没。
越茗看见屈鹤眼中迷蒙的水汽和不知所措的狂乱,仰天狼笑:"嗷!"
接下来,好家伙!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八千里路云和月……
仿佛兮兰麝之气,依稀丝竹之音……
银瓶乍破水浆迸……
啊……
成了!
胡瓜
"啊�"第二天,大雄宝殿上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惨绝人寰。
越茗一只手指颤抖着指着屈鹤的鼻子:"相公,你怎么可以干出如此禽兽的事情?!"
屈鹤光着身子站着,命根迎风招展,现出白净的皮肤,一脸茫然,完全不了解状况。
越茗咽了一口口水,继续人模狗样:"昨天晚上风大的很,我好心好意给你送被子,没想到你色性大发,把我恩在地上圈圈叉叉,相公,你是不是太久没那个啥了?一个晚上七次啊!我差点去到阴曹地府陪阎王爷打麻将去了!"
越茗夹着腿,像失贞的小媳妇一样满脸哀怨,"上次我老子把我拎到房里训了一顿,我也下定了决心要由弯转直,从此不再搞断袖,以后娶个媳妇好好生娃,满足想抱孙子想疯了的十二个娘的愿望,结果……"他眼珠子黑丢丢的一转,看向屈鹤。
有些话没说比说了还狠!
屈鹤什么都没说,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穿上,又拾起越茗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越茗本来就冷得打哆嗦,被袍子一暖,舒服多了。
他看着屈鹤的眼睛,眼珠子是墨色的,眼白清透,黑白分明,里面仿佛漂浮着一圈涟漪,让人挪不开眼。
屈鹤看他,好像在看自己的媳妇儿一样……
这种感觉很微妙,和在东篱轩嫖男人不一样,在那里,上完床之后就钱货两清,两不相欠;今天,感觉心里装了东西,挺沉的。
越茗厚着脸皮说:"相公,咱们两个凑一对吧?"
屈鹤看他看了半天,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的这么爽快,越茗有点不放心,怕他没弄明白什么叫做"凑一对",于是他又说:"我是说,以后咱俩吃在一张桌子上,用同一个碗,睡在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
屈鹤再次点头,再次用看媳妇儿的表情看着越茗。他伸过来一只手,将越茗衣衫上的带子绑好,淡淡地说了一句:"天气冷,别着凉。"
吓!
越茗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披着屠夫的皮,说话却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屈鹤,脑子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乱转去许多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张敞画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典故来……
"额,相公,你确定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越茗不太放心,确切地说,是不太放心屈鹤腰间的杀猪刀。
屈鹤沉吟半晌,正色道:"少东家,我拙口拙舌,一向不爱说话,但是我对你确实是有感情的。"
于是他就开始讲起自己十五岁时的故事,那个时候他情窦初开,看上隔壁卖豆腐的二狗家的闺女,那女孩十四岁,长的水灵,嫩得像春天里的葱一样,总是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梳光溜溜的头,踩着三寸金莲,站在门口一片桃花下,粉红色落英缤纷,衬得嘴上的胭脂红的像三月北海的豆蔻花。
后来那女孩嫁给一个四品京官做妾,难产死了。
"我对你,就像十年前,我对她一样。"屈鹤说,仰起头来,天上除了云,什么也没有。
越茗觉得刚才屈鹤的说的话很像一首诗,这样单纯的悸动,这样美的感情。他原本以为屈鹤是个没有感情经历,只知道杀猪卖肉的半文盲,原来人家也是动过真情的,而自己正是屈鹤的第二春。
他荣幸,他骄傲!
屈鹤又说了一句:"原来我以为就算是头猪也不会是你。"
"……"
越茗想,要是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不是也就没有今天这一番交心了?他又有些庆幸自己昨天的速战速决,不过,昨天屈鹤的表现真的让他很满意……
"相公,既然你都发话了,那我们两个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两个算是小两口了,小两口要居家过日子,有个人掐着你媳妇儿的脖子让我和他白首不相离,你该怎么办?"越茗顺手就摸在了屈鹤的胸大肌上,在肌□里乱扣。
屈鹤知道他说的是查三省。
查三省和越茗的事情早就在京城里面传开了,什么版本的都有。目前流通状况比较好的就是越茗把查三省抛弃了,然后另结新欢的版本,当然,事实也正是如此。
按照屈鹤的想法,越茗既然和查三省有约在先,就应该信守承诺,结果越茗昨天晚上又红杏出墙,这和一女事二夫有什么区别。
都怪越茗这个没节操的受!
"你想让我怎么办?"屈鹤强忍把面前贱笑着的越茗剁碎了丢出去喂狗的冲动。
越茗的手摸到屈鹤的腹肌,咧嘴一笑:"相公,你带着你的杀猪刀和我一起去下拜帖吧。"
说完对门外的小花雕招了招手:"小花雕,你去饕餮楼找李大年要只新鲜的烤鸭,对对,就是用去年圆满李大年琢磨出来的方子烤出来的鸭,然后拿大红绸布给我扎好了,放在礼盒里,我和相公随后就到。"
小花雕扭了扭腰:"爷,我家里连瓶酒都没了,您是不是该打点赏了?"
越茗一脚踹过去,踹得小花雕这只白眼狼腿肚子抽筋!
"着你办点事,每次都得拿东西在前面哄着,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小花雕忙说:"诶,爷,你别生气,我这就去。"说完飞也似的去了。
越茗小心地避开屈鹤的杀猪刀,把他的手放在怀里乱摸,说:"相公,咱俩走着。"
两个人和不闻道了别就往京城去了。
马车在秋日干燥的土地上溅起两行飞尘,越茗的心情就像那两行飞尘一样,越飞越高,越飞越高,飘飘荡荡上了晴空。
真好!
到了饕餮楼,屈鹤如同第一次来时一样,腰间别着杀猪刀,站在大门口,看匾上的大字,有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感觉。
石榴正在后厨就着咸鸭蛋吃奥灶面,李大年依旧敲着玉烟杆给他的那两株碧牡丹灌肉汤,胡瓜唯唯诺诺地候在一旁,还有新来的流月,安静地站在一旁。
"流月宝贝儿,在我们这里吃的可好?"越茗上前拉住流月的手,殷勤地嘘寒问暖,瞅了一眼屈鹤,忙放下流月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上了饕餮楼就吃胖一些。"
转头看见胡瓜,越茗就笑了,扳起他的小脸在手心里使劲揉:"胡瓜,哟,你的眼圈怎么红了?是不是哭了?"
胡瓜抹了抹眼睛:"少东家,瞧您说的,我大早上的,吃饱了撑着哭什么?我这是刚才涮锅的时候,涮锅水不小心溅到眼睛里去了。"
越茗一笑,拉着胡瓜进房里蹲墙角去了。越茗从地上捡了一个枝条,在地上乱划,写了几千几万个字了。
胡瓜不识字,陪着越茗蹲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少东家,你写的是什么啊?"
越茗嘿嘿一笑:"我写的是查公子的名字。"
胡瓜满脸欣喜:"真的?!"
越茗笑:"啧啧,胡瓜,你是不是爱上查三省了?"
胡瓜羞得满脸紫涨:"少东家,你……说什么呢?!"
"那你听到他名字那么激动干嘛?!"
胡瓜红着脸笑了,黑亮亮的眸子闪闪如水面上的粼光。
越茗在地上扒拉了一个圈,说:"胡瓜,你看这是什么?"
胡瓜说:"鸡蛋。"
越茗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就知道吃,怎么和小花雕一个气性!这是驴粪蛋蛋!"
越茗看胡瓜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又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他问:"胡瓜,这是什么?"
胡瓜说:"这是驴粪蛋蛋。"
越茗再次一巴掌扇过去:"你脑子里面装的怎么尽是这些脏东西,这是太阳,天上的太阳!"
胡瓜的小脸微微皱起来:"少东家,你自己也说刚才那个圈是驴粪蛋蛋的……"
越茗见他窘样,得意一笑:"你和查三省比,你就是这个驴粪蛋蛋,他就是天上的太阳,天差地别,你应该知道。"
胡瓜的眼圈又红了,似乎要哭了出来。
越茗继续说:"他以前天天来饕餮楼,端盘子送碗筷斟酒唤菜,都是你侍奉着他,日久生情也是难免的,那查三省对你也是上心的,他那是钻了牛角尖,非认为我就是他缘定三生的那一个,要以后真的和他勉强凑一对了,他也一定会后悔的,因为他喜欢的是你――饕餮楼的温柔小跑堂,胡瓜。"
胡瓜喜得直搅衣带:"真的?查公子真的喜欢我?"
越茗说:"啧啧,你没历练过,所以不知道。爷我可是在男人堆里煎煮油烹过的,男人心里有什么心思,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查三省喜欢的肯定是你。"
小胡瓜确认了好几遍,似乎安下心来,又似乎更加发愁了,一会儿甜的像甜瓜,一会儿苦的像苦瓜。
"少东家,我是地上的驴粪蛋蛋,他是天上的昭昭太阳,就算是他喜欢我,我又能怎么样?呜呜……"他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扯着越茗的袖子抹鼻涕。
越茗最看不得别人哭,一看胡瓜哭了,而且还拿他的袖子揩鼻涕,有些急:"傻胡瓜,快,别拿我的袖子搽鼻涕了。今天我要去给他下拜帖,我给你找个机会,你好好和他说说话,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要怜惜自己的眼泪,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哭给查三省看!到时候说不定就成了。"
胡瓜听了破涕为笑,抽了抽鼻子,继续陪着越茗蹲墙角,越茗又在地上划字。
"不对呀,少东家,查公子的名字是三个字的,你这一直划拉的就是两个字,第二字好像还挺多比划的。"
越茗拧了眉:"胡瓜,还不干活去!在这里嚼口嚼舌,是不是嫌月钱太多了,花不完啊,得,你花不完我帮你花吧。"作势就要去掏胡瓜的口袋。
此话一出口,胡瓜早跑的没影了。
越茗回过神,看自己在地上划的大字,一笔一划重着――屈鹤,那个"鹤"字的比划太多,连在一起,几乎抛出一个坑来。
用脚把地上的土踢回坑里,又结结实实地踩了几脚,把那两个小土坑填住。
"胡瓜,把东西扛上,咱们上查府去!"
拜帖
越茗、屈鹤还有胡瓜三个人浩浩荡荡地往查府走。
门口扎着大红幡子,门第上的大匾暂时撤下,换上了一块很暴发户的"状元及第"漆金大匾,整半条街都被车马堵住,来来往往的一片片都是乌纱帽,像一群苍蝇一样攒动着。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官了,在这里要是没上正二品,可千万不要到处浑说自己是当官的,要不会给人笑掉大牙。在这里,天上掉下块板砖,砸死三个人,就有一个从二品,一个从一品,还有一个是皇亲国戚!
越茗把这番热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了一遍,拍了拍胡瓜的小身板:"胡瓜,我以前说你是地上的驴粪蛋蛋,查三省是天上的太阳,我那还是抬举你了,你看看这热闹,你和查三省比,连个粪蛋都算不上。你今天要是和他说不上话,等他以后升官发财咯,你和他就真的像是关公和秦琼,毛边都扯不上了。"
胡瓜皱了皱眉,看着站在府门口一身红衣的查三省,又看了看站在身边一身红炮仗似的越茗,还真有些登对。
那边查三省一眼瞟过来,看见越茗,很是高兴。越茗咧嘴一笑,往屈鹤的身边靠了一点,几乎整个没入他的怀中,屈鹤要把他推开,他就靠的更近,瞅着查三省笑得更欢。
"嘿嘿。"
抬眼就能看见屈鹤,眉宇间似乎隐隐有怒色。
也对,谁愿意做一个道具?!
到了大门口,看见查三省和他爷爷站在一起迎接来宾。
查阁老今天六十多了,精瘦的面皮包着两只黑亮亮的眼睛,但是他这双眼睛平日都半含着,遮住里面的精明和城府,像匣子里的宝剑,不轻易出鞘。脸上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候的俊秀,只是岁月催人老,如今皓首满霜花,一幅标准的老成持重的高官样,活像苍凌阁上那些历朝忠臣的画像走出来的一样!
如今,他那两吊半含着的眼睛微微地睁开,看着越茗。
只一眼,越茗就觉得全身像被暴雨梨花针扎了一个遍,全是血窟窿。
"查阁老好啊。"越茗上前,乐呵呵地和他打招呼,"您这身体安健的很呐!"
查阁老把暴雨梨花针收起来,仍旧半含着眼睛:"你父亲可好?为什么他不来?"
越茗说:"我爹啊,他不像您这么硬朗,一到这个季节,他就腰酸背疼腿抽筋,全身骨头都是散的,走一步都摇三下,实在下不了床,所以才叫我来的。"
其实越子居现在正在和他的十二个老婆玩老鹰抓小鸡。
查阁老捋了捋胡子,又看了看越茗后面丰神俊伟的屈鹤,以为是个江南才子,便问:"这位相公是……"
越茗笑了笑:"这是我家掌刀的师傅,今天我们饕餮楼做了好烤鸭,所以特别带他来片烤鸭的。"
屈鹤也笑了笑,对着查阁老微微勾了下嘴角。
查阁老的眼神像是看见一坨泼了粪的阳春白雪!
他略略点了点头,阿翁似的对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的查三省说:"把越公子和这位掌刀的师傅带去休息吧。"
查三省立刻如蒙大赦般领着越茗等人往自己的书房走。
"茗儿,怎么现在才来?"他警戒地看了看一旁的屈鹤,眼睛终于落到了胡瓜身上,"胡瓜,你也来了。"
胡瓜微微垂下了头,蚊子哼哼了一声:"恩。"脸涨的通红。
越茗说:"我本来是要下午来的,听说昨天皇上把自己的御厨都打发到你们这里来了,所以来赶个中午饭,也尝尝宫里的味道。"他一边说,一边咂嘴咂舌。
一时到了书房,越茗倒在大躺椅上,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杨柳青年画,装裱的很好,桐木卷轴,漆刷得很亮,没有落一点灰尘,显示出主人对这幅画的爱惜,画的是五子登科,五颜六色,像开了染坊似的,和书房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经史子集很不搭调。
这话还是去年年底的时候越茗花十文钱从街上买来送给查三省玩的,没想到这厮现在还挂着。
越茗闭眼,眼不见为净。
"茗儿要喝什么茶?"查三省问。
越茗说:"最近一直在喝凤凰单枞。"
那是好茶,在京城里出二两黄金也没地方买去,查府就算有也不会拿出来待客。
查三省笑道:"茗儿,那茶何其金贵,我们这种寒门薄户怎么会有?"
越茗一听,开始耍流氓:"查公子,你这里要算是寒门薄户,那我就该跟着我爹上朱雀大街上卖茶叶蛋去!你爷爷五十几岁就入阁拜相了,天底下的好茶叶,先孝敬皇上,接着就都往你们查府里塞啊!"
一手将胡瓜抓过来,往查三省身上一推:"胡瓜,你陪着查公子去,我要喝好茶。"
查三省的脸都气白了。
"茗儿,我这就去给你弄茶。"用力地甩了甩袖子,就往门外走。
越茗朝胡瓜抛了个眼风,胡瓜会意,跟着查三省出去了。
"相公,走,咱们看热闹去。"越茗拉过一旁磨刀的屈鹤,蹑手蹑脚跟在查三省和胡瓜的身后。
屈鹤把被越茗紧紧抓在手心里的衣角扯回来:"你自己去吧!"
越茗知道他脾气耿直,不愿意跟着他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又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倔,索性不理他,自己一个人踮着脚尖去了。
查三省走在前面,胡瓜垂着头走在后面。
胡瓜忽然叫了一声:"查公子!"
查三省回头不解:"胡瓜,什么事?"
胡瓜的声音蔫下去:"没事……"
又走了一段,胡瓜忽然上前抓住查三省的手臂,又叫了一声:"查公子!"
查三省问:"胡瓜,又有什么事?"
胡瓜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冒出一句:"我想……"
"我想……"胡瓜的眼泪忽然噼里啪啦掉下来,后面半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胡瓜,你哭什么?是不是茗儿欺负你了?"
胡瓜断断续续地声音:"我们……少东家……待下人一直很好,他从来不欺负人……一直都是小花雕陪在他身边的,今天他带我来,是想让我和查公子说清楚一件事情。"
"什么事?"
胡瓜突然跪下来,给查三省磕了一个响头:"查公子可记得这半年间,你一共喝醉过多少次?"
查三省拧了眉:"不知。"
"这半年间,你一共喝醉过三十一次,你每次喝醉时,都是我给您熬的葛根水,那种东西解酒;您换过二十六套衣服,最喜欢的颜色是藏青色,因为这二十六套衣服里有十七套是藏青色的;您最爱兰花,因为您的扇面上总是画着兰花,身上配的玉珏也刻成兰花;您最喜欢的酒是汾酒,可是我怕您喝醉,每次都往您喝的酒里掺水;您最喜欢听我说我们少东家的事情,尽管听了不高兴,可是还是喜欢听;您的掌心有三颗痣,两颗深红,一颗浅红;您最爱吃的菜是……"胡瓜说不下去了,伏在地上大哭。
胡瓜的话里连"喜欢"一词都没有,却胜过一万句"我喜欢你"。
原来胡瓜用如此卑微的方式喜欢着查三省。
越茗很煽情地抹了抹眼角,对胡瓜刮目相看――胡瓜啊,你的名字很瓜菜,但是人一点也不瓜菜!
查三省楞了很久,像回廊里的柱子一样杵着,脸上的表情很凌乱,像大风刮过,一片狼藉。
"哎呀,胡瓜……你起来吧。"他把在地上哭得像坨泥巴的胡瓜扶起来,从怀里摸出手帕小心地帮胡瓜擦去口水和鼻涕泡。
越茗贱笑着,轻手轻脚地摸回来,装模作样地斜在躺椅上,看见那边还在擦刀的屈鹤,忽然想起刚才胡瓜说过的话,于是他问:"相公,我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屈鹤头也没抬,冷冷地回答:"白色。"
答对了,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越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平日都穿的像花孔雀一样,什么大红大绿大粉大紫都往身上套,怎么屈鹤就知道他最喜欢的是白色?!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越茗想问问,看屈鹤兴致勃勃擦刀,又把疑问给咽回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吃饭的时辰,查三省来找越茗去吃饭,他的神情已经相当淡定了,丝毫看不出刚才的慌乱,胡瓜畏畏缩缩地跟在他的后面,眼圈肿得像鱼泡一样。
"茗儿,开席了,吃饭去吧。"查三省拉了拉越茗的手。
越茗清楚地看见屈鹤皱了一下眉头!
好兆头!
"诶。"越茗把手抽回来,往屈鹤的身边靠了靠,"走吧。"
四个人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期间除了胡瓜几声抽泣,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把越茗等人送上酒席,查三省就走开了,没有再看越茗一眼。
他喝了很多酒,一杯一杯的往下灌,把自己的肚子当成永远装不满的酒桶,一大酒船的贡酒闭着眼睛一骨碌就下了肚,像喝白开水一样!连越茗都看的眼睛发直!
他和查阁老站在一起,越茗才发现这爷孙俩长的真像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微微的吊起,半含着,里面藏了不知道多少算计,稍稍把眼角拉开一些,才发现里面射出来的都是暴雨梨花针。
此时查三省就用这种眼神看着越茗,越茗觉得这回暴雨梨花针的密度很高,躲无可躲,直接刺瞎了他的眼睛!
查三省疯了!
惊变
查三省疯了!
不过他那种充满毁灭欲得眼神很快就被敛起,就像翠鸟捕鱼,只有一次不顾一切的冲锋,剩下的都是让人心惊的涟漪。
越茗的脊背上惊出一片冷汗,探出手去抓住屈鹤的手,紧紧攥住。屈鹤狐疑地抬了抬眼,看着越茗鼻尖上冒出的冷汗,反手扣住越茗的冰凉的手,把那五根细长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掌心。
"相公,我饿了。"越茗拿筷子敲了一下碗。
屈鹤,"饿了就吃。"
越茗扫了桌子上那些光鲜亮丽,雕龙刻凤的菜,指着一盘"姹紫嫣红"小声说:"皇上富有四海,却只能吃这些不垫饥的东西,还真是挺可怜的。"那盘姹紫嫣红是那胡萝卜、白萝卜、紫薯、西瓜、哈密瓜雕成牡丹型,圆盘里码好,像是供在佛堂上的绢花,好看,但没有一点烟火气。
他站起身来,摸摸瘪瘪的肚子,一手执碗,一手执筷,梆梆敲起来。
"今日良辰,却无美食,就好比有才子而无佳人,实在是可惜,太可惜咯。"他扶额,做叹息状。
众人听他这样说,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听越茗说话。
越茗龇牙一笑,又敲了一下碗:"查公子高中状元,我们饕餮楼又不像明德斋,送得起你宣德年间的青花大瓷瓶,也不像琢玉楼那么风雅,没事整两株绝世白海棠,只能够送点吃食,让大家酒肉穿肠过了。"
一时,查府两个小厮抬了一张梨花木桌子来,上面摆了厨房四宝――锅碗瓢盆,整的像是道士降妖除魔。
桌子上还有一只大烤鸭!
装在银盘里,烤得外焦里嫩、金黄脆皮、酱汁油亮、香飘四方,鸭脖子向里折,羞羞怯怯地等着被别人吃。
御膳房的厨师做出来的东西真的不是人吃的,所以这鸭子一上来,在场的人都咽了一口口水。
"咕嘟。"一百多个人一起咽口水的声音还真是很悦耳。
越茗得瑟地继续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今天我特别带来了饕餮楼的掌刀师傅――屈大厨,此人刀法一流,能把……"
下面有个不争气的喊了一声:"越老板还�嗦什么,让他上啊!"
"对,对!"下面人声应和。
越茗给屈鹤抛了个柔情蜜意的眼风,屈鹤会意起身,走到梨花木桌子旁,从腰间拔出那把杀猪刀,一刀剁在烤鸭的脖子上,震得桌子上的陈设抖了三抖!
在场的所有人的心肝也跟着抖了三抖。
屈鹤一身白衣,微风轻拂,淡然黑亮的眸子将身后喧闹的背景都渲染成深蓝色的夜色,独那双眼睛明亮如星。
然后他举起杀猪刀,朝着烤鸭劈下去!
……
屈鹤由此出名了,坊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关于他和他的刀。
传说,他的眼神很冷,比冰雪更冷,被他看一眼,如被冰雪。
传说,他和三个刀客比试刀法,第一个刀客轻挥刀,天上掉下来两只苍蝇,都被劈成两半;第二个刀客冷冷一笑,轻挥刀,天上掉下来两只苍蝇,却还活着,只是翅膀没了;屈鹤连笑也没有笑,把他的杀猪刀拿出来,只见银光一闪,天上什么也没有掉下来。
那两个刀客冷笑,笑他刀艺不精,屈鹤用他那寒光凛凛的眼睛扫了一遍他们:"有两只苍蝇再也不能当爹了。"
当然,这是传说,也是后话。
目前的状况是,屈鹤红了,大红特红!
他红了,就是饕餮楼红了;他大红特红,就是饕餮楼大红特红。
越茗很高兴,他看着屈鹤,如同看见一条银子淌成的河,白花花的好招眼。
最近饕餮楼的状况很不好,外头的样子没有倒,内囊却都用上了,只见银子出,不见银子进,越茗前几日还和越子居开玩笑,说要把饕餮楼改成"月月输楼"。
皇帝三宫六院的,三千佳丽在后宫,满大街的都是国舅老爷,这些国舅老爷有钱有闲,是饕餮楼得以支撑的生力军,结果最近皇帝最宠爱的琛妃的老哥李国舅看饕餮楼挺赚钱的,也开了一个酒楼,名叫"明月楼",比饕餮楼装修的好十倍。
人家有钱,没有办法,去年的时候琛妃给皇帝生了个孩子,皇帝好阔气,抱着刚出世的儿子,手一挥,把江南制造总局新出的三十万匹丝绸分出十万匹就给了琛妃家。
一匹丝绸合七两台州足银,十万匹丝绸就是七十万两银子,随便拨出几千辆来,造个酒楼,聘个厨师,都比饕餮楼好。
再加上京城的人最爱图新鲜,逮着什么新鲜弄什么,前前年流行斗鸡,前年流行走狗,去年流行抓蛐蛐儿,今天流行分桃断袖。京城人的口味,谁摸得清?
饕餮楼开了那么多年,越子居退居乡野多年,朝中的旧友也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的饕餮楼也就能够抓得住也就是一些吃惯了口味的回头客,这些回头客里又有一大半耐不住寂寞上明月楼图新鲜去的。
如此这般,饕餮楼是越来越不济了。几个月下来,亏了足有四五千两银子。
再这样下去,越茗真的要上东大街卖茶叶蛋去了。
今天带屈鹤来,就是想让这些达官贵人看看饕餮楼的本事,让他们别忘了京城犄角旮旯里还有这么一个吃饭的地方!
屈鹤把烤鸭片完以后,看了看立在花荫下的越茗,淡之又淡地笑了,眼神很暖。
看了屈鹤的眼神,再吃着饕餮楼的烤鸭,越茗才觉得这顿饭吃的痛快了。
他蜷起自己冰凉的手,把整个手都埋进屈鹤的手掌里。
那手掌真的很暖和,像是拨着小火的手炉子,红炭的光从里面冒出来,滋啦啦的暖意从手心一直流溢到全身。
屈鹤伸出另外一只手,把越茗的探过来的那只手密不透风地合住。
查三省走过来,他的脸被酒灌得紫涨,踉踉跄跄走到越茗的身边,好象随时要倒下去见周公去也,可是又似乎走得稳当的很,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
他眼睛吊着,看着越茗和屈鹤粘着的两只手,从怀里摸出扇子,递在越茗的手上,转身离去。
他一句话也没说。
凉风习习,还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越茗抖开那把大扇――好扇子!紫竹的扇骨,红玉的扇�,上面还有天子第一门生既得赵孟�真意又有独特风骨的大字。
"毕生独爱越小茗",七字写的风流隽雅,笔墨饱满,深情款款。
秋深了,天气冷的能把人冻死,再也用不上扇子咯。
越茗收起扇子,朝屈鹤讪笑了一下。屈鹤捏了捏他的手指头,有点疼。
忽听一身咆哮:"爷!"
越茗回头,看见小花雕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冲进来,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大腿。
"小花雕,我还没死呢,你叫魂啊?!"越茗抖腿,把扒在上面的小花雕抖开。
小花雕说:"爷,快!快回家,老爷快不行了!"
越茗头疼,天旋地转。
天上的云都化了千斤的锤往他脑门上砸!
丧父
越茗头疼,天旋地转,看了看天,满天的白云都化作千斤的锤子砸到了他的身上。
"小花雕,你说的老爷是哪个老爷,是咱们家前门口那个快断气的李家老爷是不是?"
小花雕扯住他的裤腿,又抹了一把鼻涕。
"爷,是咱们家的老爷,你的爹!"
吓!
越茗把哭的稀里哗啦的小花雕从地上拖起来:"今早上我来的时候,他不是还在和我娘她们玩老鹰捉小鸡吗,我看他厉害的很呐,一抓一个准,抓住一个亲一个,怎么这会又不行了?!"
他往后退了三步,倒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伸手将几乎摔倒的越茗抱紧,一手将越茗的手紧紧握住,手很温润,像是烧的很旺的手炉子。
是屈鹤。
越茗从屈鹤的怀里挣扎着站起来,拉住屈鹤。
"爷,你可别提老鹰捉小鸡了,老爷就是和夫人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时候撞在假山上,当即闪了腰,闪了腰不要紧,他又一个没留神,又一头栽进了水池,脸上还绑着黑布条,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乱扑腾,咱们家的太太们,没有一个会水的,扯着嗓子嚎了半天,才有家丁过来,这才把老爷救上来了。"小花雕就像是天桥上卖狗皮膏药的,拉着越茗边走边说。
不多时,几个人就迈进了越府。
走到大门口,越茗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胡瓜呢?!"
小花雕一拍脑门:"是啊,怎么把胡瓜给忘了,我这就把他喊回来。"
越茗摆摆手,把小花雕扯回来:"由他去吧,先去看看我爹。"
到了家,看见他十二个娘布阵似的围在越子居的身边,全在抹眼泪,床上躺着越子居,闭着眼睛,也看不出是好还是歹。
"娘。"越茗忙奔上前去,扑在他老子的身上,"爹,你死的好惨啊!"
他大娘一个大耳刮子就抡下来:"没脸没皮的笨儿子,你老子还喘着气呢!没死也给你咒死了!"
越茗捂着脸,往越子居脸上看去,果然老头子还活着,鼻翼下的胡子被吹得一飘一飘。
"爹,你要没死,就吱一声。"越茗拉住了他老子的手,使劲捏了两下。
越子居哼哼了一声:"捏疼我啦,娃娃。"把眼睛拉开一条线,睨了一眼越茗,说:"去给老子倒杯水。"
又指了指门外,对他十二个老婆说:"老婆大人们,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话儿要对娃娃说。"
越茗十二个娘鱼贯而出,房间里面只剩了淡淡的脂粉气,还有相对而视的父子俩。
"娃娃,你过来。"越子居挣扎着站起来,探出手来摸了摸越茗突出的颧骨,"死孩子,这都往死里瘦了,扒开一层皮没一点肉星,打小我就那么好吃好喝地养着你,怎么养成这么一个猴精样……真是……"越子居说着说着眼泪巴拉巴拉掉下来了。
越茗见他老子还活泛地像条鲜鱼一样,心里吊着的一块石头当即落了下来。
他从小没经历过死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光返照。
越子居突然说:"门口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是谁啊?长得怪好看的,是不是你的相好?"
越茗扭了扭腰:"爹,我眼光不错吧。"
看越茗那风骚样,越子居真想一巴掌抡过去,结果刚抬起手,就牵动了腰上的伤,疼的嗷嗷叫:"你别尽给我整些中看不中用的,你让他进来让我相看相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找个可靠的,要是我哪天没了,你又根基浅,京城里刮阵风也能把你吹到九霄云外去。"
越茗一听这话,喜不自禁,把手里刚刚倒满的茶盅子递给越子居,看越子居捏稳了茶盅子,才掐起嗓子对门口喊了一句:"相公,进来一下,我爹想要见你。"
屈鹤走进来,清清淡淡的,对床上的越子居点了点头。
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越子居却看呆眼了,这男人好看,像当今的山水大师乌衣缺的水墨,浓淡相宜,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清澈的像一个孩子一样。
他扯住了越茗的手,把越茗耳朵拉到嘴边:"儿子,这个人好,没算计,长得又甜。只可惜你们不能生孩子,要是能生孩子,咱们越家也就算是圆满了。"
越茗撇了撇嘴:"爹,你胡说什么?"
屈鹤捞了一个凳子坐下,越子居又拉着越茗说话:"娃娃,现在这世道艰难啊,又是打仗又是银贵钱贱的,现在饕餮楼不倒,是因为我没死,哪天我死了,你就死也要把它撑下去,要不然,到了阴间我也不给你好脸色看!"
越茗一听,皱眉:"什么死不死的,倒不倒的,您别浑说了。"
但是他心里知道,越子居虽然不出门,但外头发生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
前年大齐和匈奴打仗输了,有四万兵士被削了脑袋,后来还赔了三百万两银子,国库半年的银子都用车马送到塞外去,导致大齐一时之间银贵钱贱,饕餮楼的菜价没涨,银子的价值却涨了,所以无形之间,饕餮楼涨了价,还涨了不少,这也是最近饕餮楼生意不济的原因。
"娃娃,你老子我一辈子快快活活的过来了,有钱有闲有女人,小日子过的舒舒服服,如今也到了七十多岁了,也活够了,我们越家世代簪缨,诗书不废,是到了我这一代才开始没落的,我也知道你不是读书的苗子,也没有那份读书的心,干脆让你跳出这个圈子。这个有个好处,也有个坏处,好处是很多事情你不必知道,坏处是很多事情你无法知道。"
越茗丈二了,他蹲在卧榻旁的小板凳上扣砖缝,每次听不懂越子居在讲什么他就喜欢扣砖缝。
屈鹤看着越茗垂首的样子,觉得很可爱,所以他笑了笑。
越子居,"你十二个娘一直给我惯着,全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从来不知道日子的艰辛,以后要是真的日子不好过了,你也得先紧着他们,再轮到自己,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们。"
越茗眨巴了一下眼睛,表示理解。
"我这辈子有那么多个老婆,但是我真正喜欢的女人却只有一个,可她却不是我老婆。"越子居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捏在手里的茶盅子开始轻轻地发抖。
越茗听到这话,当即不再抠砖缝了:"爹,您是不是想那个人了,你要是想,我就让小花雕请她来见见你。"
越子居翻了个白眼:"她死了……死的很惨,被人一刀封喉,倒在血泊中,打翻了杯中酒,濡湿了绿萝裙……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下。"
"额,爹,你流眼泪了……"越茗看见越子居手中的茶盅子抖得越来越厉害,里面的茶水几乎被泼的一干二净,他想上前把那茶盅拿下来,却发现那茶盅子像是和他爹的手粘在一起似的。
"爹,你松松手。"越茗说。
越子居没有松手,却问了一句:"石榴好看吗?"
问断袖女人漂不漂亮,简直就是瞎子撕黄历――瞎扯。
但石榴确实是好看的,不仅好看,而且是非一般的好看,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目似点漆,一身红衣在天上飞上飞去。
恰似中原一点红,美的简直挑战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了!
于是越茗说:"好看。"
越子居嗤笑了一声:"当然好看,大齐最漂亮的两个人生出的孩子能不美吗?!"
越茗又听不懂了,他又开始抠砖缝。
"爹,你不是说石榴是你在淮河边上捡来的娃吗?"
"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确实快要饿死了,抱着我的手就啃,还啃出血来了,现在那两个牙齿印还在。"
"那她是谁的女儿?"
"石柳心的女儿。"
越茗吃了一惊,要说这石柳心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二十年前秦淮八艳之首,因为她丰神俊逸、宛若临风,遂被人称之为"小洛神",十七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了,原来是死了。
可死在哪里?死在谁的手上?为什么死了?
越子居没有再说。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铃铛,放在越茗的手心,张嘴要说点什么,一口去却提不上来了。
"娃……娃……这……东西,能救饕餮楼……"
"啪!"越子居的手一松,手里的茶盅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圆圆的底座在地上打圈。
一圈一圈又一圈。
越茗弯着膝盖跪在了那一片碎瓷上,锐利的瓷片立刻割破了他的腿,殷红的血流了一地,流进了他刚刚抠出来的砖缝里,和黑色的土和在一起,好腥。
"爹!"
石破天惊地呼出一声,就再也喊不出其他的声音。
如花番外1(补完)
我叫如花,貌美如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很吸引雌性动物,比如村头刘大娘他家的那条狗,名字叫大黄的,就特别喜欢和我亲嘴,后来问了我娘,我娘说那是因为大黄是母的,而我是公的,而且是公的里面长得顶好看的。
漂亮分很多种,有那种一眼惊艳,再看惊心的;有那种一眼惊心,再看惊艳的;也有那种怎么看都很惊艳的,很不幸,我属于第三种。
我美到天诛地灭。
七岁的时候入了皮黄行当,我们师傅说我:"没的挑了,你长的那么好看,只能干闺门旦了。"
我一脸不乐意:"凭啥啊?!我以后是要娶媳妇儿生娃的,你让我天天翘着兰花指依依呀呀叫个什么事!"
我师傅一个爆栗捶下来:"是让你去演女人,又不是把你阉了,你急什么?"
我不说话了。
我师傅说,天底下唱旦角的要是真的入了戏就会人戏不分,雌雄莫辩,总有一天会溺死在戏里。
我听了,脊背上凉飕飕的,飙过一阵冷汗。
我看着我的师傅――冯程程,就是那个曾经红透京师的角儿,他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和我比自然是差远了,可是他媚,像女人,走路都是摇着的,如一片随时要飞走的叶子。
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抱女人了,世人都把他当女人待,我也是,我只当他是我娘,只是他比我娘凶,打人的时候手指头弓起来,扣在我脑门上……
"砰!"
小鼓轻敲。
琵琶声奏,亮开嗓子,清丽低徊。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及时的,及时的,去游春,莫迟慢。怕罡风,怕罡风,吹得了花零乱,辜负了好春光,徒唤枉然,徒唤了枉然。"
徒唤了枉然。
我不识字,可觉得这句话很好,很悲,唱的时候我的声音会微微颤抖,如同一声悠然的喟叹。
我一笑,千古翠;
我一啼,万古愁。
我是杜丽娘。
我入戏了。
此刻,我是一个有胸肌的女人。
我敛眉,细绵绵唱:"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眼神飘上看台上的一个年轻公子。
小小的个儿,瘦瘦的脸,和旁边的几个人玩笑。
嘴巴抿得像一片被踩扁的桃花,淡淡伤春,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
他看向我,像看一只猴,这只猴裙裾翻飞,水袖轻飘,烂漫漫一片姹紫嫣红。
恰是春分时节。
我眉如黛,唇点朱。
正是最好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节,正是最好的相遇。
他是戏外柳梦梅,我是戏里杜丽娘,我爱他。
只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他。
正如丽娘爱上梦梅,虚虚幻幻一场梦,又无比真实,真实到让我做鬼难忘。
等卸了一身红妆,我扩了扩胸肌,把刚才那番女儿气抛掉,把头发拢上去,一丝丝梳好,别好簪子,掏出扇子,迈开大方步往门外走。
戏里是一种人生,戏外是一种人生,我分的清楚。
我没有像我师父那样变成女人,可我还是抱不了女人――因为我是断袖……
还是个攻。
不要怀疑,我就是个攻,我从小就练胸肌,那两块肉鼓得像是女人的胸脯一样,穿上戏服,还真有人把我当成女孩儿,去,把我当女孩儿的都是没长眼睛的,爷这么这么的男子汉气概,怎么会像女人?!
娘的,老子是个痞子!
看见门口处有个人瑟生生缩在那里,是一个小童,十四五岁的年纪,和刚才我在台上看到的公子差不多年纪"如花老板,这是我们爷给您的。"他摊开手,手心里躲着一双小小的金筷子。
"我们爷说了,今天您唱的好,他没什么东西可赏的,就脖子上一把金筷子给您玩。"他又说。
"瞧您说的,打什么赏啊,多生分,这不存了心要把我和你们爷扯远吗?"我笑,顺手拿过那那双金筷子,往嘴巴里一磕……
娘的,还真是足赤的纯金啊,真阔气!
"嘿,你们爷叫什么名字啊?"我问。
"我们爷是饕餮楼的少东家,姓越名茗。"
还真是一个金主,饕餮楼那地方有钱啊。
我想着,要是泡上他,我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忽然门帘上四只柔荑,细细长长白白的,挤进来半个眼神,偷偷的瞄了我一眼,又把手指头缩回去了。
一眼偷魂。
我看见那帘子放下来,抖了三抖,把地上的灰尘都扬起来,有点儿如梦似幻的味道。
我有点分不清是戏是梦还是现实。
如果是现实,那也太梦幻了,如果是梦幻,那也太现实了。
我伸出手,抓住那只手,在手心里搓了一遍。
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手比豆腐还嫩,就是枯瘦了一些。
"嘿哟,手还挺滑溜的。"我调戏他。
那小厮一上来,拍黄瓜一样拍下我的手:"诶,如花老板,您别动手动脚啊!"
只听帘后那个声音轻轻地回了一句:"黄瓜,我们走吧。"说完,抽走了手。
黄瓜……好名字……真好……
我怔了半天,等人都走来,才回过神了。
嗅了嗅手,留有余香。
清茶淡雅,真是香茗。
我萌了,往死了萌。
迈着刚刚从赌坊里出来的缭乱步伐,揣着金筷子典来的二十两银子,我上饕餮楼。
我真的很穷啊,我的钱都进赌坊了,
娘的,赌坊就是坑人啊,我往里面填的银子,都能把自己埋了。
我还欠了三百多两,在人前,我是角儿,可逼债的一来,我就是阴沟里那只快被淹死的老鼠,要钱没有,要命……我也不给!
我的赌债是还了欠,欠了还,再欠再还,一波一波的轮回,像一汪大海,只有没有尽头的绝望。
我想把自己的那双摸牌九掷骰子的手给剁了,可是剁了我吃什么,我不能再云手秀身段,到时候饿死街头,然后被扔在哪个荒山野地喂了野狗……我寒。
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定了定神,我迈进饕餮楼的大门。上饕餮楼这种地方,要是没揣个几十两银子,也就站在大门口喝喝西北风,还遭人白眼。
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看门外热闹,天黑沉沉压下来。
想点一坛花雕,一问价钱,我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见过杀猪吗?就是那么一刀下去,整个猪头被剁下来,然后再地上打个滚那种情形。
我现在就有那种被宰得鲜血淋漓的感觉。
那小二从我的手里拿走钱的时候,我的手还保持着吧钱送出去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三十两银子,换一坛花雕酒,我扶额,好心疼。
我唱一场,往死了算也就是五十两银子,现在才知道我卯足了劲咯血唱,也买不了两坛花雕酒,伤自尊了。
"你们爷在哪儿呢?!娘的,一坛小酒三十两,你们当爷的银子是捡的?!"掀桌大骂,一不小心把杜丽娘的细嗓子嚎出来了。
职业习惯,嗓门一大,就唱了戏,缠缠绵绵,连那声"娘的"也婉转雅致,像在绣花。
那些食客没提防在饕餮楼也能听见京城第一名角陈如花的亮嗓,有人叫好。
"好!嗓子真亮!"
我非常雍容地用京城名旦的兰花指回敬了所有的在场的人。名旦就要有名旦的范儿――这是我师父说的,他说的时候也翘着兰花指。
只有有观众,我就不是陈如花,而是杜丽娘、杨贵妃,李香君,崔莺莺……
小碎步,回眸笑,不露齿。
才子佳人里的俏佳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举手投足都要美的不像活人。
所有人都看呆了,刚才还虎背熊腰的男人,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美娇娥?!我在他们瞪大的眼睛里看见了赞赏、鄙夷,还有恨不得把我撕碎的欲望。
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娘娘腔!"有个人说。
我抬了杨贵妃的醉眼,看清来人。
小小的个子瘦瘦的皮。
薄薄的唇瓣冲着我吼。
他很努力装出威严的样子,却只做出了尖酸刻薄的寡妇样,抿嘴的样子惹人疼。
我说:"呵,说曹操,曹操到!找的就是你。你来说说,这坛酒有什么好,值得了三十两银子吗?!"走上前,紧贴着他,把嘴里的酒气都吐到他的脸上,还能看见他鬓角细细的黄色绒毛颤动。
越茗冷笑:"不识货的,一盘素心花被兰只当是一颗韭菜,上好的鱼翅也只当粉丝,燕窝是熬浓的凉粉!"
诶哟,嘴皮子还挺利索的,大爷我今天不亮亮本事,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尼姑遇见了灭绝师太!
于是我说:"没您有见识,我和您不一样,我苦地里出来的,地里韭菜论茬割,就是没见过什么素心花被兰花,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到了饥荒年间,根都得被人刨出来当大蒜嚼了。鱼翅燕窝那都是狗屁,还不敌粉丝扛饿,凉粉解暑。您这种就是没过过苦日子的人,到了饥荒年,您这饕餮楼架大梁的木头都得被人刨去做成木头汤喝了!"
我真的是苦地里出来的人,我们那地儿满地里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子,井里打出来的水都是苦的。
盐碱地一般盛产两种东西,一个是枣,一个是娃。
枣子晒干了当饭吃,吃一次还好,天天吃就会想吐!
而生娃,是为了能从那片盐碱子地里刨出食来。娃越生越多,越来越穷,越穷越生,越生越多……
我感谢我的娘,她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并没有让我循着爹吃枣生娃的老路一直往下走,要不然我要怨念到死。
只可惜她在我成角儿之前饿死了,瘪瘪的,像我家门前晒的那些枣儿,没有一点水份。
我仇富,我讨厌有钱人,我讨厌抿着嘴巴一脸寡妇相的人。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埋头吃饭都看着我俩。
"别吵了。"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爱静不爱闹。
那兔崽子急了,手指头一勾,不知道从哪里飞出一个火红的小娘子,手里一把红缨枪锃亮,光影投在我的脸上,和戏园子里那些小铁片子是两码事。
我是真的真的被震撼到了……
我以为练武的都得像天桥卖大力丸的那样,没想到还有这样娇娇俏俏,充满王八之气的女娃。
"你们有本事来啊!"我伸出手指,往越茗的小身板上一戳,那厮不给力地倒下去了。然后枪把子往我的胸前一捅。
"噗!"
我不是笑了,我是吐血了。
我把那一口血都喷在了越茗的脸上,只听他一声惊恐地尖叫――啊!
响彻整个饕餮楼,我满足了,眼睛一黑,往后倒去。
醒来时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此地是何地。
就看见一张大脸,几颗痣像芝麻一样粘在脸上,加上一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面粉,更像饼了。
"你醒了。"他抽旱烟,斜睨我,"你都睡三天了。"
三天了……
不好,逼债的肯定把我家连锅端了,我得回去看看。
我挣扎着要起来,胸口处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再扯出二两血来。
"债,我都给你还了。"门口一个绰绰约约的影子,难掩风华。
无债一身轻,我笑到吐血。
如花番外2
但是我胸口上的伤还没好,暂时还下不了床,估计得有好几天唱不了戏了。
我,"你们饕餮楼仗势欺人,本大爷这得好几天唱不了戏了,我一场可是几十两银子,你们赔得起吗?"
其实几十两银子放在饕餮楼也就是九牛一毛、一升芝麻里的一小粒儿,可我想赖在这里,多看看那个人。
狗血莫过一见钟情。
柳梦梅和杜丽娘、张生和崔莺莺、李香君和侯方域,全都洒了狗血。
可,还是让人欲罢不能,醉梦其中。
我有点累,嗓子很疼,所以我又睡过去了。
梦里笙箫还在唱,我是杜丽娘,他是柳梦梅。他扯着我的衣带软语:"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我兰花指一翘:"臭流氓……"
他只笑。
醒来时,天已经青白,摸了摸下档,一片黏湿――只是一场华丽的春梦。
这时候,越茗进来,我赶紧把被子盖上,以免被他看见我的窘态。
他手里面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碟油皮包子,还有一小瓶药,他说:"一大早你脸红什么?"
我摸了摸脸颊,果然有些烫:"被子捂的。"
他拨开药瓶上的封,手指头往里一捅,然后抽出来,放在鼻尖嗅了一下。这动作实在是有些暧昧……非常暧昧……
"把领口扒开。"他很轻柔地说,眼神很单纯,他想的绝对和我想的不一样,我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很大无畏地扒开了自己的领子。
胸口上一大块乌青,是几天前被那个红衣裳的女孩子拿枪把子捅的。
他的手指伸过来,因为药膏的原因,所以有些冰凉。
"嘶……疼……"我抽抽,为了让这疼看起来更加真实,我还抖了抖腿,顺带连着小命根也抖了两下,哆哆嗦嗦在湿裤子里晃荡。
"忍忍,很快就好了。"他说。
他的手指头在我的胸口上轻轻的摩挲,打着圈儿,轻轻地抚慰,慢慢的揉搓。刚开始很疼,慢慢就不疼了,只剩下一种蚂蚁噬心的感觉。
那草药淡淡的薄荷甘草味萦绕在他的指尖,慢慢晕开,缠在他的发丝和面颊上。
他头发非常好,软的像是春天里的水荇,悠悠地在水底招摇,招摇的让人有些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呼吸开始急促。
有句话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一把捏过他的手指,在嘴巴里狠狠吸了一口!
他脸都吓白了,到底是没经过世事的孩子,只是张开了嘴看着我。
我伸手将他的脑袋捞过来,就着他闪烁惊惧的眼神吻了下去,舌头不费力气地就钻进去,在一颗颗刚刚嚼过油皮包子的齿间流连。
我啃他,咬他,搅他,他闷哼了两声,就只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受伤的小鹿,身后是悬崖,眼前是猎人的弓,箭头对准了他……
我自动把这种眼神替换成为欲拒还迎。
我脱下了他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往地上一丢,带出一阵甘草薄荷的香风。
我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叫出声音来,他使劲啃着我的手――受惊的兔子还咬人,我的手指头被他啮得鲜血淋漓,涂了他一脸,又妖又艳,让人无法停止。
他的手指头在我的背上乱挠,我都听见皮肤撕裂的声音啦!
疼得我眼泪乱飙。
一把扯过床沿上挂金钩的带子,把他的手绑起来,又怕他乱喊,只能用嘴巴堵住他的嘴。
不行,还不行,这样不太方便,我扯下来一条布条,往他的嘴里一塞……
掰开他的腿,强迫他把一切都呈现在我的面前,我看见他把脸别过去,不再看我,正如同所有被强抱的人一样。
我伸出手指,学着他蘸药的样子……
甘草薄荷的味道萦绕在他的发间,继而扩散到整个房间,如入云端,周围锦绣花团,一片葱荣。
他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很多倍,娇憨天然的呻吟声穿过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布条进入我的耳朵。
我撞进去了,毫不留情地撞进去!
突然承受了这么多,他的身体如同蓄满的弓夸张地扭曲起来。
耸动、□、捣、退,我无比温柔又无比残酷地掠夺着他、激情如火,如浪,如漫无边际的云海,淹没了我……
很疼……
汗水从脊背上流下来,蛰着刚刚被他挠出来的伤口,越来越疼,疼得我只能用折磨他的方式忘记疼痛。
到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我扦出他嘴里的那块布,湿漉漉一片全是津水。
他目光涣散,像死了一样,不,比死了还难看,死了至少还会闭上眼,可他眼睛使劲睁着,睁得满脸都是眼睛!
我哼起了一句:"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
把他揽在怀里,草借花眠,沉沉睡去。
周公才向我招小手呢,怀里那孩子忽然扯开嗓子尖叫了一声:啊!
正好对着我的耳蜗子,娘的,那一声震山吼啊,恰似一把尖刀剜进了我的耳朵!
我赶紧堵住了他的嘴:"你别叫,你再叫,我就再强抱你一次!"
他立刻蔫了,像秋天的茄子一样变了颜色,弱弱地点了点头。
我不太放心地松了手,却听又一声尖叫!
没办法,我只好再强抱他一次了……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到最后,最剩下疲惫,身心都疲惫到极点。
在夜色里出奔,逃离饕餮楼,银辉漫天,照在那个人的脸上,反衬得我很禽兽。
受到了这样的屈辱,只怕是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原谅我了,也对,原谅一个禽兽干嘛?!
我躺回了自己的床上,一宿没睡。
为什么珍贵的东西总是像手心里的沙子,越想攥紧就越攥不紧?
胸口还疼着,塞满了愧疚。
等漫长的冬天过去,初春长成一茬嫩绿的韭菜,我差不多把这件事情忘了,仍旧唱戏,博得满堂彩。
得了钱,吃喝嫖赌,肆意挥霍。
任是银子白花花地在我面前流,也跟着我的"大!小!"的吆喝声进了赌坊,我还是一屁股债,我真的很穷啊!
我穷的每天晚上抹眼泪流鼻涕,寻死觅活,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立春那天,师傅跑来说,今天开场的戏被一个人包了,只点了一出《游园惊梦》,让我翻来覆去给他唱一天。
我马上就答:"这谁啊?这么变态?!翻来覆去唱一天,我的嗓子还不得咳出血来,就为了他那几百两银子,我得把自己后半生的命都搭进去。"
师傅笑不露齿:"你去唱吧,你要是把嗓子毁了,后半辈子我养着你。"
"得,我不求别的,我就求你把我欠的五百两银子给还了。"
他笑得阴恻,把我娇滴滴地一推:"如花是京城第一名角啊,你要是往大街上一喊,半个京城的富豪都会站出来给你还钱的,到时候抢的头破血流也说不准。"
我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多少名角就是没守住这两句话,跑去做了别人的相公,被后人往死里骂……"
"今天晚上来的是谁啊?"我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你猜~"
我猜你大爷!
因为心里存了念想,连杜丽娘的眉角也被画得有些□。
等到我站上台,我手里的扇子差点没跌了。
台下就坐了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一溜不溜地看着我,好像我欠了他很多钱一样。
他的眼神就像所有逼债的人一样,直愣愣地凶狠,不留情面。
我真的很穷啊,一看这个眼神就打抖!
"砰。"
小鼓轻敲,笙箫声起。
顾不得许多,莲步轻移,我已不是陈如花。
杜丽娘唱:"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
扇底风都吹向越茗,把他随意留在两鬓的头发吹得往后拂去。
杜丽娘眼波如水,春情难遣,深情看向所爱之人……透过我的眼睛……
我真的把《惊梦》这一出颠来倒去唱了十几遍,中间一口水没喝。
后果就是嗓子哑了,一个月也不能开口说话。
那天,黄瓜(也就是后来的小花雕)戏台后面拦住了我,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我们爷说了,以后他送给你的东西,如花老板以后可不能再拿出去当银子花了。"
我摊开掌心,是一双金筷子,闪亮亮的,滚油里炸过一样。
门帘后还站了一个人,身影绰约,柔荑动,往回缩。
太狗血,简直太狗血了!
狗血到让我都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了……
被强抱的爱上了强抱的……
总归故事就是这么发生了。
最好的时节,最好的年纪,最好的相遇……
可我没有珍惜。
牵着他的手时,我从来没有想过一辈子,别说一辈子,半辈子我都没有想过。
我赌钱,他给我还债;我上饕餮楼白吃白喝,狗也嫌。
他由着我,也就是偶尔刻薄我两句。
他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可我除了债,什么都不是他的。
下九流里,最贱的就是伶人,所以除了我们自己把自己当人看,其他的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人前捧我们,人后什么下作的话也说,什么下作的事情也让我们做。
人前风光无限,人后猪狗不如,说的就是我们戏子。
吃个饭应个局子那是家常便饭,还都是我惹不起的主儿,只能哑巴吃黄连,哭往肚子里咽。
师傅说:"干我们这行的,最不值钱的就是脸,和命!"
我认!
那一晚,又是饭局,他们都喝醉了,捏着我的脸皮笑,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要是按照老子的本性,我早就一脚踹得他们不能当爹了。
忽然一个说:"如花,女人也没你这么娇艳,你陪爷睡一晚上好不好?爷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一个手指头。
我不诺。
他以为我嫌少,又伸出一根:"二千两,怎么样?"边说,涎水蹭了我一脸,又脏又臭,我还得忍。
我推开他的脸,说:"四爷,我不好这口。"
他一听又涎上来:"那你好哪口啊?"两颗金牙闪亮,"你和饕餮楼越公子那点破事,现在是满城皆知,和他就成,和我们就不成了?啊?!"
另一个接口道:"戏子要想成角儿,尤其是你们旦角,古往今来,就考两样东西,一样是嗓子,还有一样,啊哈哈哈,是屁?眼!"
满堂哄笑。
我像一条鱼,被钉死在案板上,刀片刮下来,鱼鳞纷纷落,到处都见血!
"那也比你们强,个个锦衣绣服,包着人模狗样,全是衣冠禽兽!"我破口大骂。
"哟呵,敢骂老子,不要命了?"一个抡起拳头往我的脸上砸来,不觉得痛,只是手痒,想打人。
我把桌子一掀,满桌子的菜汤都溅在对面人的脸上,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知道他很生气,因为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说:"来人啊,把这个狗胆包天的戏子给我抓了。"
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七八个壮汉,把我摁倒在地上,让我吃了一嘴的泥。
那些人的声音都是狰狞的。
"怎么惩罚他呢?"有人问。
"杀了他。"有人说。
"呵,你们也是饱读诗书的人,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虽说他们命如草芥,可是我们也要积点阴德。"
"那你说怎么办?"
"来人呐,去烧一壶热油来,要烧得滚烫,冒烟才行。"
我,"……"
也许是让人窒息的逼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一头羊,死的很惨。
我爹用刀顺着羊的嘴角往下割,开一个很大的扣子,把羊尾巴绑在树桩上,然后点着树桩上的鞭炮,那羊就没命地往前跑,挣开那道口子,生生地把自己的皮给剥了。
没有皮的羊撒开了蹄子跑了好久,地上红恹恹都是血,终于倒下去。
就这一次,我这辈子都没有再吃羊肉。
后来才知道狱神庙的十大酷刑里也有这个,名字叫做活剥皮。
不一会儿,那热油就端上来了,盛在红釉质的碗里,冒着热油。
红,把红色在我的眼前无限放大蔓延,铺天盖地。
那人端着碗,朝我龇牙:"真烫啊,滴一滴到你的嗓子眼里,你还能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吗?"
我的腿立刻就软了。
"别啊,大爷们,我错了,我就靠这个吃饭,你们要是把我的嗓子毁了……"没等我说完,就有两个壮汉上前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嘴巴张开,我的舌头绕了一圈找不到着落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舀起热油,"给你尝尝,这油是前街刘家的小磨香油,好几两银子一斤呢,奇香无比。"
作势在嘴边吹了两下,"得趁热喝。"
然后顺着我的嘴往里头一灌,一整碗啊!
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三入极乐……
我没死,可杜丽娘死了。
她死了……
满腹柔肠都付与断壁颓垣……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那只活剥皮的羊。
人可以有很多件衣服,可羊只有一件,那就是皮。我也是,我也只有一件衣服,那就是我的嗓子――我的命!
现在它没了,我的命没了!
我的命没了……我如一缕游魂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全然不顾腹内五脏六腑疼的纠结。
迈着杜丽娘的小莲步,去看我的柳梦梅。
我手捂胸口,西子捧心,朱红美人绝,一步一步往饕餮楼走,身后灯火阑珊。
疼……
我问候了我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我早就下界斗地主去的爹娘――疼的我后悔出生在这个人间了!
才走到大街上,我就撑不住了,倒在地上。
我肯定是快死了,因为我看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正当我七魂六魄只剩了一魂一魄时,而那一魂一魄也挣扎着要从我的身体里逸出去时,我听到一个声音,焦急地惶恐地喊;"如花!"
然后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
我真想死的更好看一些。
铃铛
石破天惊地呼出一声,就再也喊不出其他的声音。
越茗决然想不到他老子就这样死了,而且是用以这种新奇的司法――玩老鹰抓小鸡死的。
这就是一个咒,越家的的人凭你生前是怎样的花开富贵锦绣年年,可死法都不光彩。
越茗他太爷爷是晚上点蜡烛看书烧着眉毛吓死的,他爷爷是晚上起来蹲坑的时候不小心掉茅房里淹死的,而他老子……
越子居的死抽走了越茗的半边天,还给了他许多疑问。
石榴的娘是石柳心,那他爹是谁?越子居只说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肯定不是越子居自己,他虽然长得好看,可是却称不上上天下第一。
而且石榴的脸上没有一点越子居的轮廓,她的脸,生的奇怪,纤薄精致,像瓷娃娃一样,举手投足间有种贵气,越茗站在她旁边都被比成了乞丐。
还有一个疑惑被越茗紧紧的攥在手心――那个铃铛。
他不解其意,他想扣砖缝,他的腿软的像坨泥,他生平第二次见死人!(第一次是如花。)
"相公,我爹,他真的死了?"越茗苦着脸看向屈鹤,满屋子就剩他一个指望了,他多么想听屈鹤说一句:"你爹没死,他装死吓你。"
才这样想,手忽然被一个人抓住了,越茗回头一看……
"妈呀!爹,你可不能学别人玩诈尸啊?!"他的小嗓子都快飞出来了,"我知道您死的冤,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我要是死了越家的香火可就断了,您死了别拖着我啊!"
越子居咳嗽两声:"臭小子,你活着我们越家也断香火,你当香火是那么好传下去的,你看你老子我,十二个老婆才生出你这么一个儿子,咳咳,我爬上来就为说一句话――"
越茗当即哭的呼天抢地,扑到他老子身上使劲搓:"原来您真的没死!"
越子居挣扎起来,向屈鹤勾了勾手指头。屈鹤上前,站在越茗的身边。
一高一瘦,一个结实一个单薄,一朵鲜花一坨牛粪――在越子居的心目中,自己的儿子永远是一坨不成器的牛粪。
越子居拉住了屈鹤的手:"这位相公,我看你天庭饱满,鼻如悬胆,一看就是有福之人,我儿子一看就是寡妇相,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句话,脑袋一歪,就去了。
"爹!"打死越茗,越茗也不会想到他老子运着一口气从阴间爬上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他还想告诉他爹,其实屈鹤才是真正的寡妇相,他都克死七个妻了,可是这句话永远也没有机会出口了。
越子居十二个夫人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赶紧进来,伏在越子居的身上痛哭嚎啕。
能让十二个不同类型的女人对他死心塌地,越子居可以称得上是情场上的诸葛亮。他皓首穷经,却没有成为一个腐儒,反而是风流自在,天王老子的日子也就这样了,越茗想到这一层,就不那么伤心了。
可他揪心了。
他爹一去,又牵扯出许多利益上的事情。他清楚地知道,越子居这一把老骨头才是饕餮楼的顶梁柱,上上下下的打点都是他爹在操持,而自己是个甩手掌柜,只是门口装饰用的欢楼罢了。
越子居一去,饕餮楼才是真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再不见天上人间。
他有点怕,所以他抓住了屈鹤的手,深秋季节,只有屈鹤的手是温暖的,暖意融融,暖得让他想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放在屈鹤的手心里。
"越小茗,别怕,有我呢。"屈鹤将越茗裹进怀里,声音沉静温柔。一切都很完美,除了那把寒光凛凛的杀猪刀。越茗有些忌惮地扭了扭身子,怕碰上那把刀。
死了人就要扎白幡子,连厨房里的灶神爷画相也要用白纸蒙起来。
一夜之间,越府一片惨白,像是冬天提前到来。
西厢房里有灯如豆,越茗眯着眼睛打量白天越子居塞给他的那个据称能够救饕餮楼于水火之中的小铃铛。
说它小,又不太小,说他大,又不太大,也就是鸽子蛋那么大。
就是在这小小的鸽子蛋上,变幻莫测地雕着八仙过海、麻姑献寿、钟馗捉鬼!层层叠叠,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一颦一笑都传神之极,就连眼角眉梢的笑意也被细心地雕琢出来了。
更绝的是铃铛的里面还包着一块玉,那玉上面也雕着花中四君子!
越茗扶额,天地下能把细巧精致玩到这样出神入化的境界就只有一个地方了――京城的肚脐眼上的那块地方,它的名字叫皇宫!
又是一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越茗在脑子里面轮了好几遍,就是没想起越家和皇帝有什么交情,如果硬要东拉西扯算上交情的话,那就是五十年前,他爹中状元的时候,曾经见过先皇一面,此后当了一个闲官,再也没有上过金銮殿,偶尔上个奏则,皇帝也懒得批。
门外风声,吹得树枝嘎啦啦响,飘进越茗的耳朵里,说不出的恐怖。
他最见不得风吹草动了。
这要怪,得怪越茗的亲妈,他亲妈在讲鬼故事上天赋异禀,小时候一到夏天,然后他爹就抱着他,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芭蕉树下听他亲娘讲鬼故事,讲到最后,往往是十几个人都不敢睡,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睁眼等天亮……
时间虽然过去很久,但想起来那份阴森却还历历在目。他把铃铛攥在手心,推开门,门外一股阴风,几只乌鸦叫的邪乎,还有大堂上那隐隐透出来的幽暗烛光,都像一记狠狠的鞭子抽在了越茗的身上。
他撒开腿子就跑,直奔东厢房,那里睡着他相公!
"相公!"他把门敲得哐哐响,心中惶恐,惴惴不安。
"谁?"
"是我,越茗。"
一道隐隐的光,离门越来越近,屈鹤那沉稳而坚毅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待那门"吱呀"一声打开,扑面而来的火折子的光芒让越茗觉得温暖,他一把抱了上去。
"相公,我怕。"
屈鹤揉着眼睛,猛然被越茗一撞,两个人都跌倒了地上。
越茗的脸贴着屈鹤的胸膛,听着里面沉稳有力的闷响,舒服到不愿意爬起来。
"额……越茗,起来。"屈鹤说。
越茗不愿意起来,美人在怀,是人都不愿意起来的。
他说:"相公,我爹死之前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屈鹤摇了摇头,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像暗夜里夺目的星辰,照亮了越茗的心。
"我爹让你好自为之,其实是把我托付给你了。"越茗开始掰,全然不顾被他压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的屈鹤的感觉。
"恩?"
"所谓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我爹心里的小九九,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他让你好自为之,其实并不是要把你从我身边拖走,反而是要把我和你撮合在一起,我对他说过你的脾气倔,像头牛,所以他摸准你的脾气就对你说了那番话……"越茗说的天花乱坠,落英缤纷,却被一个拥抱打断。
屈鹤两手从后面伸出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把越茗紧紧地抱在胸前:"越小茗,别怕,我在呢。"
声音淳厚低沉,撕破了深秋的冷。
越茗忽然觉得很安心,心里头像是灌满了李大年做的鸭片粥,暖融融地酥,他扭了扭身体,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屈鹤这张大肉垫上眯着眼睛――睡着了!
他很累。
屈鹤背贴冰凉的地砖,手始终不知疲倦地抚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初生的娇柔的婴儿。
夜色如水,很静,中天悬一月。
吊唁
"小花雕,她要是不肯换下一身红衣服,你就让她拿那柄红缨枪对准自己的胸口扎下去,千万别舍不得力气,扎透了才好!"
"爷,你让小的对石榴姐说这种话,还不如给小的一把菜刀,让小的在您的面前抹了脖子。别说我了,咱们饕餮楼谁敢对石榴姐说这种话,就是屈相公也没这么大的胆啊。"小花雕把脸皱成苦瓜。
"我擦泪,当年要是没我爹,她早就饿死在秦淮河堤上了,说不定骨头都化成灰了,凭她是什么石柳心的女儿,就算是皇帝的女儿也得被扔到淮河里去喂鱼!现在我爹死了,她连披麻戴孝都不愿意做,要是我爹泉下有知,说不定都气活过来了。"越茗的鼻子里面使劲吹气。
"她……"越茗还想说,却觉一阵杀气,阴森森地逼着他的后脑勺,他回头看,看见石榴那柄红缨枪的尖儿正对着他的鼻子,只要她的手轻轻一抖,就能在他的脸上开出第三只眼睛,第八个孔!
她的眼圈都是红的,肿的水蜜桃似的,泛着水光,可见哭了很久。
可她一身红衣还是没有脱下来,只在外面罩了一件薄透的白纱,将那张扬的大红掩去不少繁华,像初夏半熟未熟的石榴,却还是和白茫茫一片的越府不相适宜。
越茗说:"还是不肯换下这一身衣服吗?"
石榴不语,默然对视。
"不就是一身衣服吗?"越茗有些暴躁地捏紧了手心里的茶杯,茶水还是滚热的,烫的手心都掉了一层皮。
"不能换。"石榴说,"我对我娘唯一的记忆,就是她一身如火红衣。"
她说话面无表情,杵在越茗的面前,就像是把秦淮河边上的大石头套了一身红衣移到了京师。
越茗很想说:"石榴,以后讲煽情的话时,能不能稍微带点表情以表示你并不是面瘫?"他没说,因为枪尖还指在他的脑门上,所以他识相地闭了嘴,换上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看向石榴,意思是说:把枪放下来再说话。
两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对立着。
很多年后,越茗还能记得起这个场景。那把枪,那个人,峭拔地立在那里,如同浴火凤凰,恍惚回首,就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风吹过,一阵轻灵的铃声从越茗的袖口里传出。
石榴的耳朵像驴一样抖了一下,然后说:"你袖子里的是什么?"
"额……"越茗指了指枪头,"你先把枪放下来,我就给你看。"
石榴放下枪,越茗从袖子里拿出那个铃铛,放在石榴的手上。
石榴的眼瞳瞬间收拢,将那铃铛在手中把玩许久,那铃铛在她的手上如同一块红炽的炭,烧得她皮焦肉绽。
"怎么会在你的手上?!"她的声音里透着急迫。
越茗咧开嘴一笑:"我爹的遗物,不在我的手上在谁的手上?!"
"这东西是我娘留给我的。"石榴把铃铛攥在手心,看样子是不想还了。
"可,那也是我爹的遗物。"越茗嘟哝了一句,转身看见李大年领着饕餮楼一干厨子和跑堂都来吊唁来了。
少了一个人
胡瓜。
自那日给查三省拜帖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胡瓜了,他连家都没有回。
他只托人给越茗捎了封信,信是查三省写的。那个卖弄狂,写封信也生怕别人不知道是状元郎的墨宝,仍旧盖了一个章。
信里写的是:"爷,查公子这儿缺一个书童,于是……"
后面的那句"于是……"真是风情无限。
越茗看了高兴,又觉得失落,还隐隐有些不安,他忘不了查三省眼里的暴雨梨花针!
那种摧毁一切的目光,百步之外人畜皆伤,三步以内草木不存。
像身中百箭的困兽,垂死前不顾一切的挣扎。
想到这里,越茗打了一个寒颤,抖擞起精神,招呼起客人去了。
来的人不多,都是越子居的旧友,还有就是饕餮楼的老主顾,官场上的旧友早就因为勾心斗角,心力交瘁死的差不多了,来的都是越子居平日交游的闲散人士――心眼多的人,活不久。
堂中央横着越子居的棺材,他十二个老婆贵在旁边,左边六个,右边六个,从念过六旬的老妪,到三十几岁的少妇,全年龄,按顺序排下去。
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和别人一样,又和别人不太一样。
因为没人比他穿白更好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诗,就是画,就是山水清韵,即使身旁摆着一副棺材。
再加上一点温柔的小眼神,就像是河豚里去腥的生姜,太完美了。
越茗看的有些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那人也往这边看,冲着越茗微微一笑。
好吧,再美丽的图腾,再华美的丝绸,再动情的诗句,都被这一笑踩在了脚下。
越茗还没来得及回味那个笑,就听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飘进耳朵。
说熟悉,是因为这个声音,他听了无数遍,并且在心底无数次的诅咒这个人最好在自己的面前死翘翘;说陌生,是因为这个声音里混杂了别的之前没有的东西。
比如厌恶,比如骄矜,比如不可一世……
以前那声音是把闹心的猫爪,现在这猫爪的指甲里全都嵌了芒刺,刮得人更疼。
越茗不自觉就往屈鹤的身边挪了挪,把他的小手指头勾住了才抬起头和查三省说话。
"查公子,几天没见你又俊了很多啊。"越茗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令尊仙去,越兄节哀。死者已了了,生者当自勉。"
越茗猛然发现,才两三天的功夫,查三省和他爷爷查阁老的相似程度已经由五成提升到八成。
娘诶,太惊悚了!
这人生,真是,真是,真是……
他啥也不想说了。
胡瓜缩在查三省的身后,手团在袖子里,抬起眼睛看越茗:"少东家。"
越茗一见他,就笑了,上前拉过他的小手:"胡瓜,你和我说说,当书童的感觉是啥样的?"
胡瓜的手往回一缩,怯生生地看向查三省,查三省的眼皮一吊。
连越茗也抖了三抖。
查三省的暴雨梨花针又投在了屈鹤的身上。
屈鹤抬眸,对视,烽火连天。
更了
两个人相互瞪了许久,眼睛都不眨一下,终于都憋红了眼睛,渗出泪来,都转过脸去,悄悄地抹了。
此后无话。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转眼到了出殡的日子,冬雨绵绵,把剪成孔方兄的纸钱浇成黄汤,爬在众人的麻衣上,每个人身上都斑驳成一堵破墙。
黄泉坦途浩荡,天地轮回,阴阳人世,风流一世的越子居躺在黑漆百寿棺材里即将化尘化土。
越茗冷得缩成一团,站在他的十二个娘前面,像一只被扒光了毛的公鸡。所幸屈鹤站在他的身边,时不时把抖如筛糠的他给扶直了。
"别抖。"屈鹤冷冷清清的声音给冬日缠绵的雨平添一丝暖意。
"相公,我不是抖,我是冷。今天这种天气就该下雪,偏偏下起雨来,这要是下个好几天,我爹的棺材板就要给水泡烂了。"
小花雕插嘴:"爷,老爷的棺材板儿用的是上等杉木,不是一泡就烂生宣纸。"
"就你嘴多。"越茗走上前,不顾泥泞污了他上好的绸鞋,看着地上的坟坑发愣。
绵绵细雨在他的脸上织了一层薄纱,黑亮的头发承不住重量,黑压压都倒在长袍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
有只手拢住了他的腰,天上也忽然晴了一块,抬起头看,屈鹤撑着油纸伞站在他的身边,大半个肩膀斜在雨里,都湿透了。
他转过头去,看义庄的人把他老子的棺材抬进土里,然后用铁锹把土覆上去,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馒头。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天黑了,人都走光了,越茗还站着,屈鹤搂着他的腰,站在簇新的坟前。
屈鹤忽然开口:"越小茗,人都走光了,你要哭就哭吧。"
越茗真他妈的憋得快断了气,一听这话,怎么也没忍住,趴在屈鹤的胸前,可劲喊了一句:"我的……我的……亲爹啊!我的……我的亲爹哟!"
这些日子,他一滴眼泪都没流,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憋着,该笑的时候笑,该客套的时候客套,就连饕餮楼的生意也没落下,家中乱中有序,他爹死了,他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不能让别人认为越家的人都是娘儿们,死了个越子居,还有个顶天立地的越小茗在!
众人都没看出越茗的异常,只有屈鹤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见了,看见越茗摸着他爹的棺材使劲往回憋眼泪。
越小茗,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连平日总显得柔弱娇嫩的腰肢都挺拔起来了。
等哭干了眼泪,越茗勾着屈鹤的手指头往回走了。
"相公,我爹是个好人。他小时候扇我巴掌都不用劲,他打得越轻,我就喊得越厉害,然后满院子跑,我那十二个娘都站出来,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一个指着我爹的鼻头骂两句,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了,后来我爹连骂我也要瞧着我娘的眼色。"
"我爹跪搓衣板那个怂样,你是没看过,啧啧,被我那些娘团在里面,膝盖跪肿了也不敢起来,哈哈。"越茗笑得肚皮疼,嘴巴里泛苦。
"还有一次,我上书院,《四书》怎么都背不过,先生就把我爹喊去了,说什么状元郎的儿子居然这么废,我爹当即就怒了,随口背出来那先生的几篇文章,指出了十几二十处狗屁不通的地方,那先生从此都没脸在京城混了。"
越茗越说,声音越小,终于消歇下去,变成了含含糊糊的蚊子哼哼,在马车轱辘的转动中格外安详。
窗外雨歇风消,天大地大,此时也只剩了屈鹤怀中人的微鼾。
回到饕餮了,越茗一下子就活泛了,比以前更活泛,见人就贱笑。
屈鹤操着杀猪刀到后厨去了,李大年拉着他非要教他学厨,鲁、 川、 粤、 闽、 苏、 浙、湘、 徽八大菜系都要学,厨房里热火朝天,李大年也不炒菜,他就拉着屈鹤在这个师傅的跟前晃悠一下,又到那个厨师那里晃悠一下,指指点点说一通。
"杀猪的,你懂了没?"李大年问。
屈鹤点点头,攥紧杀猪刀,想杀猪想的发疯。
李大年在他身上打量了半天,没想通自己这么苦心传授,为什么屈鹤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甚至近乎于咬牙切齿,忽然想起来,摸了摸下巴:"后院有三头猪,你去把他们解决了吧。"
他话刚说完,就已经不见了屈鹤的身影,竖起耳朵听,只听后院案板上忽然传来一阵惨烈的嚎叫,像是积压已久的山洪,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坝。
李大年摇摇头――屈鹤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杀猪。
也罢,由他去吧!
李大年乐天知命,熬了大半辈子,虽然混上了主厨,但是心里却亮堂地明镜似的,自己这辈子是赶不上他师父"厨神"老九九的成就,但是要是他要是做了新一代厨神的师父,那也是非比寻常的荣耀,简直比自己做了厨神还要得意。
他看准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屈鹤。
他要护犊子一样把屈鹤这棵小苗培养成参天大树,然后自己坐在这棵大树下乘凉、这么想,那平日里刺耳异常的猪骨头渣乱蹦的声音都变得异常动听,如同满耳听不腻的赞誉。
"呵,好徒儿,怎么杀猪也杀的这么有魄力?!"
越茗穿了银狐的大�,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屈鹤杀猪,又翻了一会儿账本,又觉得日子像死水一样了,便跑到留心居去找流月了。
俗话说:那啥啥关上了一道门,就会打开一扇窗。
流月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他有胸肌,力气大,手灵巧,心思又细,在留心居里帮着越茗料理院子。
他把耗子药当成鱼食,往水塘里那么一投,那些潜水的冒泡的全都被炸得翻了白肚皮,飘了一院子的腥臭;然后他又在给植物松土的时候,以为刨起了一根"人参",扒出来一看,竟是越茗花了三年的时间培育出的碧牡丹的根。
越茗心疼得血都滴出来了,在留心居里走一步就滴一滴,滴的越茗差点失血过多昏过去。
"宝贝儿,别刨了,仔细你的嫩手给锄头扎了。"越茗上前,抱住流月的手,把满是泥泞的牡丹的根揣在手心,像捂着一个热红薯,"你没干过粗活,就别找事干了,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住着,有我一口肉就有你的肉汤喝,有我一碗饭就有你一口粥,啊,别刨了!再刨我这棵夜来香也要香消玉殒了!"
流月一脸委屈看着越茗,让越茗油然而生怜香惜玉之情,正准备和流月拉拉小手,亲亲小嘴,滚滚小床,忽然一眼瞥见门口寒光一闪,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忙咽了一口口水,转了舌头:"流月啊,你看你这弄的,到处都是泥,现在天干物燥的,北风又可劲刮,这灰蒙了我们的眼睛事小,要是吹到大前厅他们吃饭的地方去了,那我们的招牌可就砸了,快,别扒了。口渴了就让小花雕给你泡杯茶,腿酸了就让小花雕给你揉揉腿,头疼了就让小花雕给你篦篦头。去吧,我相公来了,没空陪你了,你别见怪。"
说完就蹦到一身雪衣的屈鹤身边,一脸贱笑地迎上去。
屈鹤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像拖一条死猪似的往楼上走,也不管越茗在后面怎么喊疼,他就是不放手。
到了鹤妻居中,用脚把门一带,把越茗往床上一丢,解下了杀猪刀。
二更的半更
到了鹤妻居中,用脚把门一带,把越茗往床上一丢,解下杀猪刀。
"相公,我就是摸了摸他的小手,他的手没你的手滑,你的手摸起来就像羊脂玉一样。"
"恩?"
"我还亲了一下他的嘴,他的嘴绝对没你的软,你的嘴就像春天新抽的苔藓一样。"
"哦?"
"我还……我冤呐!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了,我能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干点什么?!"
"咦?"
小花雕不放心,真怕屈相公拿着杀猪刀把他主子给宰了,跟着上了楼。里面的讨饶声渐渐安静下去,慢慢变成跑了调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调的男男二重唱。
"相公……疼……"
"恩。"
"你别把杀猪刀放我面前……"
"哦。"
"你别放我背上!凉!不行了……我憋不住了……相公,我先去了……"
混以"咯吱咯吱"的床板声。
小花雕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听了大半天,正巧李大年上来找屈鹤,见小花雕贼眉鼠眼缩手缩脚眼睛往门缝里瞄。
"看什么呢?"
"嘘。"小花雕朝李大年笑,"李师傅,你也过来看看。"说罢往边上挪了挪,给李大年腾出一线的位置来。李大年也眯着眼睛往里一瞅,瞧了一眼就一拳头往小花雕的脑袋上捶下去:"你个促狭鬼,这种事情……"
小花雕忙说:"李师傅,我这就干活去,你可别和爷说。"
"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叫我!"李大年压低了嗓音,那张饼脸也贼眉鼠眼了。
正巧石榴往这边飘,见他二人,不免生疑,于是轻轻地落在他们身旁,也往里看,一下子就看住了。
三个人就在门外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看活春宫。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越茗软的都不能下床了,到中午的时候才荡漾着自己的小腰肢挪下楼来,让人在水云间摆开了吃食,囫囵吃了几口饭,也不管什么玉盘珍馐,咽在嘴里全变成了蜡。
他朝小花雕勾了勾手指头:"小花雕,你过来,你觉得你爷我这辈子不碰别的男人可能吗?"
小花雕跑上前,给越茗的腰上捶了两下:"爷,您还敢去勾搭别人吗?"
越茗的脸忽然变的很忧郁,他推开窗户,望着满大街生龙活虎跑着的男人,老的小的瘦的胖的高的矮的美的丑的,反正都是他这辈子都碰不了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大地大,杀猪刀最大。"
小花雕忍了半天也没忍住笑,终于在憋断了裤腰带之后,猛烈地笑出来了:"爷……诶哟喂,您可逗死我了,您不敢就不敢吧……非把什么都怪到杀猪刀上。"
"扣十两工钱。"越茗笑,八颗白牙露出来,在正午投射的阳光下格外耀眼,连笑容都比往日可亲。
"爷,您大人大量……"
"行了,干活去吧,你那几两银子的工钱,自己留着娶媳妇儿吧。"
小花雕感激涕零地飞出去了,他主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吃完了饭,越茗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把饕餮楼逛了一个遍,就像一个老农在检阅自己的青菜地,左翻翻右翻翻。饕餮楼头一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了,他也头一次觉得饕餮楼怎么这么大,顶上的房梁竟不是盖在压在柱子上,倒像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似的,有点疼。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后厨房。
那里依旧热火朝天,在大冬天里也因灶火生的旺而暖意融融,今天是屈鹤第一次颠勺,李大年很不客气地弄了个五斤重的铁膘子,屈鹤一手拿勺,一手将锅颠得飞上天去。
他那种浑然天成的熟练,把厨房里所有的厨子吸引到他的身边,旁边的李大年一脸得意,说话都比以前洪亮:"他是我徒弟,我是他师父!"
不一会儿,一盘姜花蟹羹就出锅了,撒上今晨新出的刘家铺芝麻油和火腿末,装在哥窑青白古朴的大盘里,上面放两片铰成花的生菜,催人食欲。
"从色相上来说,白中带黄,是上品。"
"从味道上来说,奶香和蟹香融合得恰到好处,毫不逊色于我们这些掌了多年勺的人。"
众大厨品评,李大年拿出一个银勺,正准备捞下去,尝尝味道,却听一声咳嗽。
"咳!"
装腔作势。
越茗迈进来,瞅了瞅身上沾满油污的屈鹤,径自走到李大年的面前,掰下银勺子,笑着说:"我说李大年,咱们饕餮楼的规矩可是,新来一位厨师就必须让我尝尝味道先,虽然相公不是新到饕餮楼,可是今天算是他涉足厨师这一行业的开门红,这羹必须我先尝。"
李大年撇撇嘴。
越茗一勺子捞到底,把勺子在嘴里吸了半日,才拿出来。
包子
李大年撇撇嘴。
越茗一勺子捞到底,把勺子在嘴里吸了半日,才拿出来。
"还不错。"越茗抖了抖眉,香浓的味道缠绵着他的舌头。纠结了很久的赞誉之词最后就汇成了这三个用烂了的字。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屈鹤,往账房走去了。
管账的陈二正在算账,算盘打得飞响,越茗一听这"噼里啪啦"的声音,只觉得眼前一大票的银子在碰撞。
"陈二,我相公的薪水是多少?"越茗问。
陈二从算盘里抬起那张大驴脸:"东家,一年一千二百两,那是你定的。"
越茗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又说:"从今天开始,减半,一年六百两。"
陈二的驴脸一歪,说道:"屈相公怎么了?您这样糟践他,。"
越茗拉开脸使劲笑:"陈二,这你就不懂了。我和屈相公是一家人,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基本是开了脸作房里人了。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我瞅你老实,和你说句大实话。银子,我是一分钱都不想给我相公了,给他碗饭吃再给几两银子让他交代一下家里,差不多就得了。"
陈二是个实诚人,早些年是个草寇,后来被越子居收了在门下管账,从来没有坏心眼。他的心眼长得和他的驴脸一样实诚,长驴脸的人都认死理。
"东家,我知道现在饕餮楼的日子不好过,大家都得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快过年了,您想省点钱,给十二个老板娘买点年下的东西,我能理解,可是你也不能扣屈相公的钱,他干活可是一等一的好手啊,现在做饭也快成一个梁柱子了,按说给他双倍的工钱都是应该的。您现在还指望着扣他的钱,真缺德。"
越茗抹了一把汗,把桌子上热的暖暖的黄藤酒喝了几盏,顿觉脑子里面跑了马,陈二说的话都成了晕晕乎乎的扯淡。
他笑道:"陈二,我知道你怕的是那把杀猪刀,没事,他的刀只有两个地方可以架,一个是猪的脖子,还有一个是我的脖子。你就算把脖子伸出来也蹭不破皮,你也累了,早点回家陪嫂子去,别瞎咕哝了。"
他又喝了几口酒,酒里面浸了桃花,黄中带粉。
喝完了酒,他就往鹤妻居去了。
下黑手一定要从身边人开始,最好是枕边人。
越茗一晃三摇,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的。
屈鹤还在厨房忙活,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李大年瞥他一眼,把手里的鱼刮了鳞,说:"徒儿,是不是有人在后面算计你?"
晚上,越茗把自己喜的特别干净,扒得光光的缩进了被窝。
"吱呀。"门开了。
屈鹤走进来,看了一眼故意露出一条玉腿的越茗,今天连脚毛都刮了,在蜡烛昏暗的光亮下,颇有一些诱人。
"越小茗,你是不是干了对不起我的事了?"屈鹤说。
"没,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越茗贱笑,把被子拉开一点。
"那今天是怎么了?"屈鹤往床边上一坐,压的床板呻吟了一声。越茗把整个大腿都露出来了,用脚趾头勾开屈鹤的衣襟,在那雪白的一片风光里一圈一圈地摩挲。
他拉嘴一笑:"相公,安歇吧。"
屈鹤笑了笑,抬起越茗的一条腿,一只手指头对着那个洞就伸进去,捅得越茗咬嘴唇。
"什么亏心事?你不说,我就把整个拳头都放进去。"
"瞧你说的,我能干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惨淡经营饕餮楼,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整那些有的没的。"越茗被扣得有些喘,屈鹤又放了两个手指头进去,在里面挠了两下,"哎哟,疼!相公,我既然叫你一声相公,你就相当于我爹,我就想当于我娘。我爹的那些银子都是给我娘的,我呸!我这说的是什么屁话,我是说,我的银子就是你的,你的银子就是我的,我给你发工钱,就等于给我自己发工钱,那不瞎忙活吗?所以我今天找陈二,把你的工钱剪了一半……相公,你别不说话,你别拧眉……疼,你轻点!我痔疮还没好呢!"
第二天小花雕端着洗脸水上去的时候,屈鹤已经到后院去杀猪了,越茗躺在断了两根床板的床上哼哼。
"小花雕,我命苦哦……"越茗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水,身上软的像坨泥,"李大年今天早上有没有做包子?"
小花雕嗤笑,不知道从哪里端出一盆大包子来,放在床沿上,可把越茗乐坏了,拿着筷子戳下去,一口咬了半个去,艰难地咽了下去。他一边咽包子,一边摸出一只手来,冲着小花雕要水喝。
"我和李大年说过多少次,包子皮里面要是没有匈奴的荞麦粉,那就不是包子,那是长的像包子的狗便,狗便能吃吗?!"他吃完了一个,就再也不吃第二个,拿着筷子戳包子,把包子插成了马蜂窝,洞洞里面汨汨冒出油来。
小花雕没作声。
现在匈奴正在和大齐打仗,要是有那荞麦粉就怪了。此时边地交易已经全部关闭,要是私自通商,那是要推到午门去砍头的。
"什么世道,连吃个包子也要被砍头。"
越茗托着脑袋无奈了很久,终于只是骂了一句娘。
三天后,李大年发现平日里装荞麦粉的那个大缸里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松松软软灰色的带点绿豆味的荞麦粉,搓起来腻滑,是正宗的匈奴人种出来的东西。
他第一件事就是用这粉揉上面粉,做了一顿好包子,给越茗送过去了。
越茗吃的很满意,二两一个的包子,他吃了七个,肚皮胀得像座小山,最后连动一下也要人扶。
没有人问这荞麦粉是从哪里来的。当然不会是这个大缸的问题,这大缸不是摇钱树,不会吃完再长出一缸来。
不过要问出处,就一定要知道饕餮楼最想那缸荞麦粉,对包子最欲求不满的是谁,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是越茗。
小花雕给越茗揉着腿,问道:"爷,那荞麦粉你是怎么弄来的?"
越茗抬眼又闭眼:"买来的。"
"哎哟,爷,您就为了吃两个大包子冒那么大的险,要是官府查下来,就不好办了,到时候要填多少银子啊!"
小花雕所言正是越茗所忧虑的,以前有他爹罩着,这些事情算不得多大,可现在家里一个道上的人都没有,要真出点什么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不知不觉,已是掌灯十分,越茗摸进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情。
屈鹤被他拱得实在心烦,便道:"身上痒吗?我给你挠挠。"
越茗翻过身去,把亵衣卷起来:"挠吧,使劲挠。诶哟,相公,我的肉都给你刮下一层了!右……右边一点,恩,舒服……上去一点,就是那!多挠两下。"
越茗被屈鹤伺候的舒舒服服,回过神搂住相公。
"相公,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屈鹤搂着他的腰,往自己的怀里挤了挤,张口就骂:"什么死不死的!好好活着,明天多吃两碗饭,看你瘦的。"
"我是说万一。"
"……"屈鹤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把越茗抱得更紧了,轻轻地吻上了他的眼睛。
越茗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就着相公的轻软的吻睡过去了。
狱神庙
吃了半个月舒心的包子,越茗的耳朵尖就听到了京城里的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传起来都是最快的,东家掉了一个盆,传到西家就变成了东家的灶台被人砸了,再传到南家又变成东家被洗劫了,传到北家的时候就变成东家被人家灭了满门了。
越茗听到门口卖豆花的张老头说,城里抓了好几个偷偷潜入的匈奴商人,白天在黑市做买卖,晚上就穿夜行衣在城里到处蹦�,给巡城的士兵抓了个正着,现在正一层一层往下盘呢,所有和这些人做过生意的都要抓起来,已经抓了好几个人了!
"张大爷,给我来碗豆花。"蹦了一个铜钱在桌上,越茗说。
回饕餮楼的时候,越茗端着豆花的手都在打抖。
小花雕迎出来时,见越茗面色发白,嘴皮子都在哆嗦。
"爷,怎么了?"
越茗失神,将那晚豆花往小花雕的脸上一扣,一大碗的稀里哗啦从小花雕的脸上留下来,豆花后面是一张清秀的苦瓜脸:"爷,您怎么了?"
"没怎么。我去看看相公。"越茗软脚猫似的往后厨飘去,杵在门口看屈鹤。
屈鹤真是个好苗子,他一头黑油的长发此时都盘在脑袋上,用草簪子束住,眉目清明,颠大勺的时候眼睛静的像水一样,越茗就在门口看呆了。
他心想:要是我没贪嘴,上黑市去弄那几斤荞麦粉就好了!可他干的蠢事已经化身热烘烘的大包子下了肚,想吐也吐不出来了。
正巧李大年瘪着嘴从厨房里跑到外面来抽烟,一眼就看见越茗扒在门框上发愣:"少东家,您挺爱听墙角的,是不是想吃包子了?我马上给你做去。"
越茗一听包子什么的,正中此时的下怀,忙拉住他,笑着说:"李师傅,我就问问我相公,他学的怎么样了?"
李大年笑出满脸褶子:"屈相公的灵气百年一遇,什么东西稍加点拨就通了,而且他最擅长把家常菜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来,您是没尝他上次烧出来的鱼香肉丝和红烧茄子,这两个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一经他的手,啧啧,绝了!"
"恩恩,那就好……"
"少东家,大年下的,没几天就过年了,你唉声叹气做什么?"
"北风吹的。"
"说的是,最近风吹的有点紧,我得回房看看我的兰花去,昨天拿肉汤喂了,今天的叶子还发蔫。"李大年说完就钻到房里去侍弄他的花去了。
"哎……"
越茗猛然想起来他爷爷是怎么死的,他老子是怎么死的,以后他会怎么死?会不会就栽在这件事情上,这可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完没了。
满城风雨很快就雨消风歇,这件事情也没下文了。
越茗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终于确定这件事情过去了,他可以安安静静放放心心地吃包子了。
可是天上下雨,下雷,下雹子,没准哪天就下刀子了。
年前三天的时候,越茗正在皮草行给自己的娘挑大氅,顺便买了十二条上好的猩猩毡,用红布头裹好了,正要往家里去讨红包,就看见小花雕一路哭过来。
他一哭,越茗就觉得天上下刀子了。
小花雕就是个报丧的乌鸦!
"得,别哭了,又是谁死了?"越茗皱着眉,打发车夫先把年货送回家去。
小花雕泪眼汪汪:"爷,查公子当官了。"
越茗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查三省当官是好事啊,再说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好哭的。
"那不好事吗?"越茗笑着说,"以前我和他好的时候,他总是说以后要是当官了就罩着我……"
"可爷,您不是和他吹了吗?!"
"可是我把胡瓜送给他了。胡瓜,多好的孩子,白白嫩嫩的,上东篱轩花几百两银子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孩子。"越茗摸了摸下巴,"说起来我们也算是亲家了。明天要备一桌好菜好好请查公子吃顿饭。"
小花雕说:"爷,查公子手头上办的案子就是匈奴黑商的那件。"
吓!
越茗两眼发直,直愣愣地瞧着小花雕,眼珠子简直就要从眼眶里滚出来。
"你……说什么?"
"他查到了您和那两个匈奴商人做过买卖,刚才到饕餮楼拿人,问了两句那荞麦粉的来历,屈相公站出来说是他干的,还把具体买卖的情节都说出来了,不由得人不信服,两个官差就把屈相公带走了。"
越茗头疼,他心疼。
屈鹤他妈的就是个傻子!
小花雕又说:"查公子留了一张字条给你。"说罢,递给了越茗。
越茗打开那张字条,上面的自己熟悉的不能熟悉
"茗儿,明日子时梨花苑牡丹号雅间。"后面还狗改不了□地盖了一个朱砂印。
"小花雕,你说说查三省他还是不是个东西?"
"额……是个东西。"小花雕回过神来,觉得这么说朝廷命官总是不好的,忙改口说,"查公子不是个东西。"
越茗笑了笑,摸了摸小花雕的头,咬着牙说:"他就不是个东西。"
查三省干的是廷尉,一个在四书五经里面泡的白白胖胖的玉面书生,坐在大狱满是血污的椅子上,看抽筋扒皮,越茗脑补了一下那番场景,忽然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像查三省这样以功名进阶官场的人,在大齐都有这个规定,要从廷尉做起,到狱神庙里看两年犯人,见见血,把心肠都炼得石头一样硬一样狠了,才能一路往上爬,做官嘛,不狠就没有饭吃。
越茗躺在屈鹤的床上,把全身的骨头都融在屈鹤睡过的被子。前些日子压坏的两块床板已经让人换过了,比旧的要高一些,睡着并不舒服。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越茗挑了身好衣服,把前些日子弄来的银狐大氅披上,想了想,又到箱子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才上了车,巳时就赶到了梨花苑。
冯程程迎上来,嘴上的胭脂越发厚了,血盆大口就要印上越茗的脸,越茗赶紧用手拍在了他的脸上,把他的脑袋甩开:"冯老板,胭脂质量不错,挺艳的。牡丹号雅间在哪儿,我同人约好的。"
冯程程一笑,领着越茗上了楼。
戏台上正演着孙悟空大闹天宫,好热闹的戏和阵仗,到处彩云飞,龙套挤了一台。孙猴子在台上上下跳跃,金冠上的长翎不安分地抖动,他吃了酒,又偷了蟠桃,所有人都耐他无何,可最后如来佛只是翻了一下手掌就把他压得死死的。
人生如戏,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可是说的真好。
越茗就像那只猴子,不管多活泛,到最后总是被人家制得死死的,连喘口气都难。
查三省来的时候,越茗正在吃瓜子,他嚼得嘎嘣嘎嘣响。
"茗儿,让你久等了,公事繁忙。"查三省说道,脸上的笑容正是捏着别人的软肋时才会露出的得意。
越茗笑:"查公子,您这就见外了。您不就是晚到了一个时辰吗?一个时辰算什么,有东西吃,有戏看,让我等七八个时辰我也愿意。"
查三省冷笑:"再等七八个时辰,屈鹤就死了。"
"啊!"越茗咬到了左边的舌头,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犯得着吗?不就是十斤荞麦粉吗?以前没打仗的时候,这种荞麦粉扔在大街上都没人要。现在我三两白银一斤买回来,顺便还买了一个与敌国私自通商的罪名,我亏不亏?!"
查三省眼角一吊:"你当只是私自通商吗?茗儿,你别把什么都想的太简单,那两个匈奴蛮子偷了兵部尚书龚自在的粮草部署的折子,现在那个折子也没有找到!"
"啊!"越茗把舌头的右半边也咬了,他放下了瓜子,龇着牙说,"查公子,你知道屈鹤是干什么的吗?"
查三省没想到越茗会问这种问题,他回答:"杀猪的。"
越茗答:"又对又不对。他是屠夫,现在也是我们饕餮楼的厨师,嘿嘿,不怕你恼,他还是我的相好。总之良民一个,于国于民可算得上是无害无利,像他这样混日子过的人,上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他怎么就因为十斤荞麦粉进了狱神庙了?!您们办事的时候,不带脑子就罢了,良心总要带上吧!"
查三省似没听见一样,摸了摸越茗的手,越茗抬头,才发现他原本净面无须的脸上竟然也长出了几根细细的黄绒毛,看上去奸诈多了。
"我知道他是良民,可是兵部尚书丢了那折子,他需要人顶罪,他不能让那张小小的纸片葬送了自己辛苦多年的前程,而我的前程有一半握在他的手上。"
越茗心惊,查三省这次是吃定他了。
他从椅子背上摸出一把扇子,放在桌子上,苦笑道:"查公子,查大人,还认得这把扇子吗?"
紫竹的扇骨,红玉的�,还有情深意重的七个字。
查三省把扇在拿在手上,摸了很久。
"只要你救我的相公,我什么都依你。"越茗迎上去,在查三省的大腿上摸了两把。
"越茗,你还真当自己是香饽饽?!"查三省冷笑,伸手接过扇子,两手各执一端,轻轻往下一扯,只听清脆的一声,那把扇子就裂成了两半。
越茗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裂两半了。
"我不是香饽饽,我是臭水沟里的烂菜叶,可……查三省,只要你救了他,这次我什么都依你!"越茗咽了一口口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儿!
狱神庙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越茗感叹。
三哥
狱神庙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越茗感叹。
进去了还能再出来的多半都成了仙,缺胳膊断腿中风脑残,全须全尾的一个人进去,抬出来就是歪瓜裂枣了。前街的程大发的小儿子,因为偷窃,被狱神庙请去喝了一杯茶,现在还分不出公的母的,当街泼屎泼尿,人已经残了一半了。
以前越茗还觉得看傻子挺热闹,现在想想这事件很有可能要发生在屈鹤的身上,便感同身受地抖了抖,看查三省的眼神都散了。
要是屈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错可全在他身上。
"查大人,我有个……"越茗站起身来,拱手给查三省做了一个揖。
查三省把那把破扇在手中把玩许久,猛然往地上掷去,抬起皂靴就是几脚,把那扇子踩得面目全非!
他盯着那把扇子看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来,冲着越茗轻笑,精致的眼睛勾弯起来:"有个什么?"
越茗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咯吱咯吱磨着,像阴沟里卑贱的老鼠。
"有个……有个不情之请……"越茗的腰弯的更低,鼻子几乎要点到地上去了,"求你让我见见我家相公。"
"别啊!"查三省站起来,把越茗扶起来,"到时候我一定让屈鹤全须全尾地到越公子面前。"
他话锋一转,刚才还温暖如春的口气瞬间便冻成了冬日里的雪。
"茗儿,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越茗怔了一怔,把头低下去,居然脸红了。
确实,查三省想要什么他最清楚。
他拉开嘴笑:"查大人想要什么,小人并不清楚。"人卑微,跟着语气都卑微了。连自称"我"的勇气都没了。
查三省冷笑,只说:"明天酉时我会派车去饕餮楼接你。"然后他笑了,眼底竟然浮出了一丝□。
无边□缠住了越茗的腿足,然他走路都有些不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饕餮楼。
一进饕餮楼,就吩咐小花雕备下了洗澡水。
小花雕把烧的滚热的水一盆一盆往大浴盆里到,大冷的天,居然烘出一身汗来。越茗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许多干花,往浴桶里一洒,整得像杨贵妃出浴一样。
"爷,要不要加点冷水?这么烫,活猪也要被泡死了。"
越茗抬起袖子给小花雕擦了擦汗,用手舀起一汪水来,放在小花雕的鼻尖底下:"香不香?"
"香,不过,爷,您今天是怎么了?都是年前一天沐浴更衣,您今天怎么就洗上澡了?"
越茗笑道:"因为明天洗不成澡了。"
明天要陪人上床。
小花雕给他备了搓澡巾,畏畏缩缩有些不安地退出去了。
越茗褪下衣衫,露出一身白蜡般的皮,猛地往大浴桶里扎了个猛子。
水确实太他妈的烫了,越茗本来就皮薄,身上的皮肉刚粘了水,就泛出被活剐一样的胭脂红,疼的他眼泪汪汪。
好在泡了一会,那热气从脚板钻进心窝,也就不觉得十分烫了,倒有了几分惬意。
"没足厌的查三省,我咒你全家断袖断香火。"刚骂完,便觉不妥,貌似顺带连自己也骂了,于是闭了嘴,在一片水汽中失神。
第二天,越茗往自己身上可劲喷香,喷完了还把小花雕拉过来:"小花雕,闻闻,我香不?"
小花雕被这香气激得打了个打喷嚏,抹干了鼻涕泡笑道:"香。爷,您喷这么香是要干什么?"
越茗一笑:"喝花酒去。"
到了酉时,那大车终于来了,不是很浮华,也不是很朴素,但是透着股精致,车轱辘上的钉子上都雕着齐整的花,是查三省的作风。越茗攀上了车,瞥了一眼饕餮楼,钻到车里去了。
"嘿,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呢?"越茗问那车夫,车夫没有回答,依旧很淡定地驾车,鞭子抽在马上,越茗比马还疼。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越茗养的奴才只能是拍马屁的小花雕,查三省养的车夫都知道沉默是金。
行了大约一刻钟,终于来到了一个庭院。
院子不大,也就是三五个回廊,一大坨假山,园角种了几根瘦竹,说不上十分漂亮,但大冬天的能看见一抹绿也觉得十分精神。
竹子旁边站了一个人……胡瓜……
"胡瓜!"越茗赶紧低头找地缝,可地上刚刚干干净净,别说地缝了,就是个蚂蚁窝也没有。越茗抬起头来,挤出一个笑容:"哈,胡瓜好久不见,你又瘦了,跟着查公子也没好好吃饭吧!不吃饭怎么行,一定要好好吃饭,太瘦了抱着不舒服……"
胡瓜抬眼瞧了一眼越茗,一句话也没有说,越茗挤眉弄眼地闭上嘴,脸上像被人剜了一刀,血肉模糊。
胡瓜领着越茗绕过七八个转角,走进了一个小屋。
屋子里熏着香,有种淡淡的暧昧,越茗耸着鼻子嗅了一口:"还不错。"
墙角的床也被收拾过了,上面盖着大红的丝绒被,枕头是鸳鸯枕,桌子上还点了两根红蜡烛,放了两杯酒。
就差一个大红的�字了。
东篱轩每逢新来的小倌开・苞,就把房间布置成这样。
胡瓜有些幽怨的推下去,把越茗一个人留在这气氛诡异的房间。
"诶,胡瓜,你走什么?我们好些日子没有说过话了,你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越茗有些没好意思地拉住胡瓜的手。
胡瓜再次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越茗放下了他的手,他对幽怨的眼神没有抵抗力。胡瓜什么都知道,或者知道比自己还要早,反正胡瓜恨上他了。
胡瓜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就用他幽怨的眼神追着你满世界的飘,让你寝食难安。
越茗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或者,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他摆摆手,放胡瓜走了。
查三省从身后慢慢地靠近了越茗,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他伸手一抽,将越茗头上的簪子抽走了,越茗一头黑亮如墨的头发尽数散了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开始褪越茗的衣服,先扯腰带,再剥里衣,手指头在越茗的胸前摩挲。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查三省摸着摸着,蹦出来一句酸文。
越茗忙说:"谢谢查大人夸奖,小人受宠若惊。"
查三省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喷的还挺香。"
越茗有些得意地笑了:"吃东西讲究色香味俱全。查公子,查大人,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办事了?"
"自己脱!"查三省把越茗往床上一丢,站在床沿边上看着他,声音透着股凌厉。
越茗忙把刚才褪得差不多的衣服都扯下来,又解开了裤腰带,脱得干干净净,小命根软塌塌地伏在大腿中间。
"胡瓜!"查三省朝门外喊了一声。
胡瓜推门而入,越茗赶紧夹紧了腿,拉开了被子缝就往里头钻,躲在被子里也能感受到胡瓜幽怨的小眼神。
"查公子,我没穿衣服呢!你就让人进来!"越茗在被窝里大喊。
却听查三省不大的甚至有些绵软的声音说:"我要胡瓜看着我们做。"
越茗当即就给雷劈死了。
活剐
越茗当即就给雷劈死了。
他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嘴咧得后槽牙都出来了,他笑容满面地说:"查公子,办事的时候哪能让人看呢?容易早泄阳痿。"
查三省不语,上前一把扯开盖在越茗身上的被子,越茗顿时局促地像是一直待宰的母鸡,忠诚地守护着自己的蛋。
"茗儿,今天晚上你要是说一个'不',我就让屈鹤断一只手,你说两个'不',我就让他再断一只脚,说三个'不',我就直接要了他的命!"
越茗什么也没有说,他大大方方的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型,躺在床上,末了还还以胡瓜同样幽怨蛋疼的眼神――小受何苦为难小受。
查三省俯下身,压在越茗的身上,越茗看他,万般浮华掠眼,终究汇成了疲惫。
名动京城的小曹子建,查阁老的得意孙儿,御笔钦点的状元郎,竟然为了越茗把自己逼到如此不堪的程度,不惜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报复。
他把头偏在一边,把头埋进越茗轻软的发丝里,忘情地嗅着。
"茗儿……"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
越茗被压得哼哼了一声,本能地伸出手来抱住查三省的后背。胡瓜在一旁看热闹,他跪下了,垂着头,辨不清神色。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查三省突然站起身,也褪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太长时间没有赤?裸相见,越茗觉得挺臊的,再加上胡瓜那无处不在如同咒怨般的眼神,更是让这个欢爱有了酷刑的意味。
越茗低头一看,查三省的血脉喷张,□张牙舞爪地看着他。
"查公子,你以前可没这么大……"越茗咬着牙说,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顶了上来,生硬地进入,干涩到举步维艰。
越茗压低声音,发出了一声暧昧的痛苦的带点儿挑逗的低吟。
两个人都痛的龇牙咧嘴,毫无快感可言。
查三省俯下身,咬着越茗的肩膀,使劲的咬,每一口都留下清晰整齐的牙印,每一口都像是要把越茗吞下去!
"那啥……查公子……能不能上点润滑,这样下去明天我就走不了路了,明天可是过年,我这样收不了红包……"越茗忍着痛说完这句,从一旁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最润菊膏"。
查三省扬起手来在越茗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啪!"何其清脆,这巴掌有多响,查三省就有多恨他!
查三省用了力,全身而入。
越茗往后退了退,本能地想要逃离。却被查三省摁住,又是一次占有!
越茗闭紧了嘴,一个字也不让自己吐出来,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把查三省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所以他只是隐忍,皱着眉头,苦着脸,忍受这一次欢爱。
活剐一般。
越茗都疼的有些神志不清了,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的事情,比如在很久之前,查三省同他踏青,一日之间才情泉涌,写了十四首情诗,这些情诗的手稿被越茗裹了包子;还有查三省被查阁老打断腿的那次,其实何止是打断了腿,脸也肿了半边,整个人几乎都站不起来了,却怕越茗担心,仍旧来饕餮楼看越茗,越茗那天喝花酒去了,一直让查三省等到天明……
还有很多事,越茗记不清了。
他记不清的事情太多,而他忘记的事情又一刀一刀地捅在了查三省的心口上。
而今天查三省便以这种方式还给他。
每一次深入都伴着强烈的律动,疼的越茗两腿颤抖。
"嘤嘤嘤嘤。"胡瓜开始哭泣。
刚开始还是轻轻的,随着床上两个人的节奏越来越快,这哭声也越来越响,最后几乎变成了嚎啕。
查三省把越茗从身?下捞起来,两个人以最直观的方式面对面,越茗从查三省的眼神里看到了――痛苦。
狂乱却无法自拔的痛苦。
"茗儿!茗儿!"他念了很多遍这个名字,再一次沉痛而锐意地刺穿了越茗。
越茗快要涅�了,他脑子里面闪过这个念头:要是真这样死了,阎王问他怎么死的,他要不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做死的呢?
然后他就疼的昏过去了,脑袋里面像聚着一盆水一样,哐当哐当,听什么都不真切,就是胡瓜的哭声听得特别清楚。
伴随着胡瓜的哭声,这个晚上对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是一场无法忘记的浩劫。
胡瓜蔫耷耷地伏在地上,哭的稀里哗啦,查三省软折腾累了,软榻了,把越茗抱在怀间睡过去了。
这种姿势对睡的人很舒服,抱的人却容易腰酸背疼。
越茗这一晚除了该疼的地方特别疼,睡的还是很舒服的。
醒来的时候,就不见查三省和胡瓜的声音,就只看见一个满脸大麻子的老仆人坐在越茗的面前。
"越公子,您醒了。"老仆丧生丧气地说。
越茗低头一看,长长吐了一口气――穿着衣服呢!
"你谁啊?"越茗问道,抬头看了看窗外,大约是午时,忙起身找大氅穿,急急忙忙地要跑回家过年。
两腿一动,疼得他叫唤了一声:"哎哟,动的太狠了,连路也走不成了。老头,你给我弄辆车来。"
老头一笑,一脸的大麻子全凑在一堆了,像撒了一脸的黑豆:"查公子说了,没车给您坐,您想回去,就自己走回去。"
越茗愣了一下,心想:这也太狠了。肛裂了一晚上,今天就让他自己走回家,狠呐!查三省就不是个人!
他穿好衣服,随便盘上了头发就往家里走。
大过年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热闹的不像话,两个小孩当街放炮仗,"啪",震耳欲聋,炸得越茗一阵心慌,他怎么就觉得昨天晚上白白陪人睡了呢。
所幸那个小院离饕餮楼并不十分远,越茗也能忍。
只是路上几个识货的,一看越茗这样就知道干啥了,指指点点,只言片语飘进来,全是讥讽的话。
越茗叉腰,指着那几个围观的骂:"看什么看?没见过长痔疮的?!"
那几个人见越茗如此不要脸,也没好意思了,撒开腿就跑了,越茗半死不活地回到饕餮楼,小花雕已经在门口恭迎多时了,一见越茗就哭丧开了:"爷,您怎么才回来??您说您去喝花酒去了,全京城的相公堂子我都找遍了就没见您,那十二个奶奶急的都要报官了。"
越茗在他的脸上使劲掐了一下,说道:"不准再号丧!你一号丧我心肝就颤!我且问你,相公有消息没??"
小花雕摊手:"没呢,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刚才老屠夫领着他老婆来了,说是让您还他的儿子,不还就赔三千两银子,后来还是石榴姑娘拿着长枪赶走的。"
越茗心中一惊,却听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图纸
越茗心中一惊,却听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转过头来看见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破的不能再破的乞丐真冲着他笑,笑得贼奸。
如果一个乞丐冲着人傻笑,那一定是他饿了;但要是一个乞丐冲着人贼笑,那就是他老成精了。
越茗有些迟疑,以前没见过这老头,老头怎么会叫他的名字。
老乞丐朝越茗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对面的男孩看过来的姿势,笑道:"越茗,不认得我了?"
越茗也笑:"是您呐!脸熟,就想不起名字来了。"
老乞丐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在越茗的脸上蹭了蹭,当即蹭出一道黑痕来,他又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长第一颗乳牙,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开裆裤满街跑,我上前去抱你,你尿了我一身。"满口黑牙实在恶心。
"你到底谁啊?"大过年的,又有这么多闹心事,再加上一个半疯不疯的老头子,越茗都觉得累了,老头要再不说他是谁,越茗就得让石榴把他叉出去了。
老头笑而不语。
越茗转身就走了,再也不理那老头。
大过年的,遇上疯子不是好事。
越茗忙张罗人去贴春联挂鞭炮,末了还让小花雕上菩萨庙了求了几十个护身符,饕餮楼里每个人都发了。
干完这些杂事以后,就到每年发工钱的当了,按照惯例,仍旧是聚在水云间,饕餮楼里上至掌厨,下至跑堂都穿着新衣排成队一个个上越茗跟前领工钱。
陈老二打着算盘,按照个人的出工量仔仔细细地算好了,一百两以上的换成银票,一百两以下的换成碎银子,堆成几十份,人上来就领一份。
越茗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像割肉一样,那个心疼的哟。
"李大年,二千三百四十一两。"
李大年上来就说:"东家,不是两千四百两吗,怎么短了五十九两?"
越茗掐着指头算起来:"今年端午的时候,你打破了店里雅间里的一个景德听风瓶,那瓶是我的爷爷留下来的,昨天我让陈老二上琢玉楼问了,那瓶子现在的市价差不多就是六十两。我念你在饕餮楼帮了这么多年的忙,特别给你添了一两,所以是二千三百四十一两。李师傅,您现在的院子比我家的都大,不缺这几十两银子。"
李大年瞥了一眼喝茶喝的悠哉的越茗,问道:"我徒弟怎么样了?"
"噗!"越茗把嘴里一口水全喷到李大年的身上,"他好着呢,昨天我请查三省喝茶,请他务必要把屈鹤照顾的好好的,大过年给他一顿好牢饭吃。"
李大年"哦"了一声,正要走,忽又想起件事情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放在越茗面前的梨花大木桌上。
"东家,今天早上我捞面做包子的时候,从荞麦粉里捞出来这个,上面画的一条条乱七八糟的黑线,还有就是几个黑点,一个字也没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总觉得不该丢,所以留着了,兴许是你放的。"
越茗打开那张纸,看了一眼,很淡定地折起来,放进袖中,对李大年说:"这是前些日子我请人画的春宫图,才勾了线,你当然看不出来了,我还四处找呢,原来是在你那里。别和别人说。"
好不容易等到发完了工钱,越茗问一旁的陈老二:"还剩多少两银子?"
陈老二伸出两只手指。
越茗,"两千两??"
陈老二摇摇头。
越茗。"二百两?"
陈老二再次摇头。
越茗简直要哭出来:"二十两?"
陈老二颇为同情地点了点头。
越茗愣了一会儿,伸出手对陈老二说:"老二,二十两银子对成金豆子有几颗?"
陈老二算计了一下:"三颗。"
于是越茗就揣着三颗金豆子上查府去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天黑压压地低了下来,今年拖了一冬的雪掐在过年这一天下下来。
北风吹的紧,刮在脸上像扇耳光一样,疼的稀里哗啦。
越茗把小花雕放回家吃年夜饭去了。
赶上查府的时候,天上已经轻轻扬扬飘起了雪花,片片如鹅毛,不到片刻的功夫,地上就盖了一层薄薄的霜。
越茗敲开了查府的人,门房喊了一声:"谁啊?"
越茗忙说:"饕餮楼越茗求见查廷尉,有急事!"
那门房一听是越茗,支开一条门缝,手里还拿着一只鸡腿:"您有事吗?这大过年的,公子正在桌上吃饭,您有事也得等明天来。"
越茗从袖子里摸出一粒金豆子,往门房油腻腻的手里一塞,谄笑道:"您就行个方便,和公子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他一定会给我看门的。"
那门房把金豆子在嘴里咬了一口,笑道:"人都说,饕餮楼是京城第一销金窟,日进斗金,您就这么一颗金豆子给打发了,太丢面子了吧?!"
越茗一听,敢情是嫌少,于是又摸出一颗来,放在门房的手心。
门房这才屁颠地跑到前面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
查三省吊着单眼皮站在越茗的面前,脸上有薄薄的酒气。
胡瓜涩生生跟在后面,只穿了一件单衣,冻得直打哆嗦,愈发单弱了。
"越公子,上我们家吃年夜饭来了?"
越茗拉嘴笑:"我给查大人带来一件好东西。"
查三省冷哼。
越茗从袖子里摸出白天李大年给他的纸,放在查三省的手上,眼里有讨好之意。
查三省打开那张纸,借着门口红灯笼昏暗的灯光,立刻就折上了,厉声问道:"从哪儿来的?"
越茗笑道:"能放我相公吗?"
查三省,"能,只要你能够讲清楚从哪儿来的。"
越茗苦笑:"成也包子,败也包子。"
那张纸真是西北战事的粮草部署图。
当李大年从荞麦粉里捞出它时,越茗就已经把过程都猜出来了。
那两个匈奴黑商将盗来的图纸放进荞麦粉中,等买主买去,再从买主那里拿回来。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比寻常人家的米缸更安全了。
越茗说:"这张纸除了饕餮楼的厨师李大年和我看过,再没有其他的人看过了,我和李大年说这是春宫图,所以他啥也不知道。"
查三省的眼神略暗了暗,越茗抬头,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渐渐浮出了硬朗的线条,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吟诗作赋赚个才名的查公子,他长得越来越有烟火气,脱胎换骨,越来越像个官了。
查三省拿捏了半日,一只手搭上了越茗的肩膀:"茗儿,吃饭了没??"被他一碰,越茗就想起昨天晚上的荒唐事来,后面又后知后觉地疼起来。
越茗瞥了一眼胡瓜幽怨的眼神,忙点头:"肯定吃了,我还能上您这混饭吃吗?"
查三省一笑,笑里藏刀:"人我不想放。"
越茗一跺脚,心想:坏了,昨晚上真的白陪人睡了!
日子
越茗一跺脚,心想:坏了,昨晚上真的白陪人睡了!
"查三省,你要怎样才肯放人?!"
查三省冷笑:"你怎么知道图纸不是屈鹤藏的?"
"啪!"
越茗踮起脚尖甩起手来就给了查三省一锅贴。
这一巴掌用尽了越茗的力气,甩得查三省牙血都出来了,挂在嘴角,配上他死鱼肚皮一样的脸色,红的招眼。
胡瓜忙掏出帕子给查三省擦,查三省瞪着越茗,越茗也瞪着查三省。
雪如碎琼,落了天地一片苍茫。
查三省嘴边的血迹被胡瓜细致地擦去,嘴已经肿高了。
他保持了世家公子的风度,没有出手打越茗,朝门房勾了勾手,门房上前关门。
正当那门要关上的时候,越茗回过神来,把手指头往门缝里一插,那门房没注意,仍旧用力关门――砰!
查府的大门上包了一层铁皮,四角磨圆,但那门缝那个地方因为是死角,很少有人碰,所以还保留着铁皮的锋锐。
门房正在奇怪:"怪了,今天的这门这么都合不上呢?!"却看见门缝里插着四根鲜血淋漓的手指头,赶紧把门打开了。
越茗满头冷汗地跪在地上,一只手的四根手指已经被那铁皮切得皮开肉绽,疼的全身都在战栗。
"查三省,我求你,我求你放过他!我求你!"
查三省的脸被红灯笼照的通红,眼帘低垂,看不清眼中神色,他一拂袖,门吱呀发出一声决绝的脆响,关上了。
越茗跪在地上,头低伏着,已经泣不成声:"还有,求你对胡瓜好一点。"这一句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也不知是如何回去的。
人惶惶,影幢幢,飞雪漫天,血止不住地往下流,滴在血上就砸一个红彤彤的小坑,这小坑蜿蜒了一路,一直陪越茗到了越府。
到了家,十二个娘还在等着他,饭菜都凉了,就是没人动筷子。
越茗把那只伤了的手塞在袖子里往身后藏,强笑道:"哟,娘,都还没吃呢?!等着发我红包吧?哈哈。"他自己干笑两声,见没人笑,也不再笑。
有个眼尖的丫头站在越茗的身后,见那袖子黑了一片,尖叫出声:"爷,怎么全是血啊?!"
众娘一听,全都尖叫着凑上前来,越茗刚刚止住的血又被他们挤得乱飙。
"娘,真没事,我刚才想切一个水萝卜解渴,没注意,手上一滑,就切到手了。大过年的,让你们见了血光,真是太晦气了。对不住了。"越茗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丫鬟,转脸就笑。
众娘不理他,忙招呼丫鬟下人进来,黑压压地挤了一屋,又是端茶又是送水,把越茗的手包的像个倭瓜一样。
伤的正好是右手,越茗左手拿筷子,把碗里的饭拨了一桌子,弄得每个人脸上都粘了饭粒。
这个年过的……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越茗一晚上没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门外的爆竹声响了一夜,炸得越茗心里千疮百孔,愣是一个晚上没合眼。
第二天,越茗顶着两熊猫眼迎接他十八岁的第一天。
昨晚上那一场雪下的真大,压了不少人家的房梁,也几乎把越茗的心弦给压断了。
在家里陪着十二个娘吃了顿早饭,又嗑了一会瓜子,起身告辞往饕餮楼去了――陈二说饕餮楼去年就结余了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也就嗝个屁,孝敬查府的门房人家都嫌少!
越茗焦心了,他深感忧虑,从心口到喉咙都是苦的,像咽了一个熟透的黄连。
到了饕餮楼,已近晌午。
昨天那个老乞丐抱膝靠在墙角,越茗一见他,就像踩了狗屎一样,斜着眼进了门去。
一进门,就看见一幅不得了的画面。
屈老屠夫站在里面,手里拿着一把闪亮的杀猪刀,身后站着屈鹤的七大姑八大婶姨姥姥的姐夫的弟弟,十几号人手上都拿着一把杀猪刀。
以前屈鹤对越茗说他们家是杀猪世家,他还不信,今天一看这阵架,屈鹤说的是大实话。
石榴站在老屠夫的面前,手中长枪稳稳当当地指着老屠夫的脑袋,王八之气从她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越茗真觉得石榴不是个普通角色,普通角色不带这么有王八之气的。
小花雕一见越茗,忙喝住两边人马:"别打了,爷来了!"
那屈老屠夫一看见越茗,杀猪刀就迎着上来了。
越茗赶紧躲到石榴的身后,借着王八之气避避刀锋。
那老屠夫见拿越茗没辙,把那杀猪刀往桌子上使劲一丢!入木三分!
越茗心里嚎了一句:我的梨花木的桌子哟!
老屠夫捞了一条凳子坐下来,两眼肿泡,看来是没少哭。
"我就说,天上哪能掉馅饼啊,就算是掉馅饼也掉不到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头上。瞧瞧,给我说中了吧,我家鹤子本来就是一辈子杀猪的命,结果着了这条道,给你们整这儿来了,好日子还没过两天,就进了狱神庙,这叫什么事儿啊?!少东家,那地方可是进的去出不来的地方……我们家鹤子哟……"他的嗓门真大,满饕餮楼都是他喊出的"鹤子"的回声,振聋发聩。
越茗自己也被这事情堵着,却听老屠夫又开了口。
"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指望着他给我们养老送终的,结果就这么没了,以后我拿不动刀了,我们老两口靠谁养活呢?!"
越茗忙插嘴:"老丈人,相公不会有事的。就算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您老也不要担心,还有我呢,您就把我当您亲儿子!"
老屠夫白了越茗一眼:"再亲能有鹤子亲吗?!你也别那这话盖我,我们鹤子是在你这里栽的,你直接给我三千两银子,让我们俩老人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行了。"
越茗一听,想起小花雕昨天说过的话来――老屠夫今天是来讹钱的。
他有些暴躁。
他也穷的叮当作响,就差上大街上去卖身了,现在还碰上个拿自己儿子的命讹钱的老屠夫,他不禁发出了一句很久没有用过的感叹
这个尘世真的那啥啥寂寞到如雪啊!
"老丈人,你看这是什么?"越茗抬起自己的脚,把鞋露出来,在老屠夫的面前扬了一下。
老屠夫看了一眼,回答:"鞋。"
越茗,"答对了一半。"
老屠夫又瞅了半天,实在没瞧出什么名堂来,便道:"就是鞋嘛!"
越茗笑:"是旧鞋。大过年的,就算您儿子没回家,您也是从头新到脚,新衣新鞋新袜子,可我呢,我穷的只能穿去年的鞋过大年,您说我穷不穷,别说三千两了,就是三十两我也拿不出来!"
老屠夫正要说点什么,只听一人说道:"爹,我还没死呢!"
这声音低沉浑厚,带点磁性,十分性感,只是透着股疲倦,似乎是赶了很久的路,一路风尘刚刚到家。
越茗马上就泪了,梨花带雨雨打芭蕉蕉叶覆鹿……
他顶着自己右手的大倭瓜飞扑到门口那个人的身上,大吼了一声
"相公!"
老莫
屈鹤神色倦怠,蓬头垢面,带着一股狱神庙特有的屎尿骚味站在门口,脸上除了一口银牙是白的,其他的地方都黑的发亮。
他痴痴呆呆地站在门口,两眼无神,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像干涸的两口深井,一眼探进去,黑乎乎的一片,没有火花。
人似乎已经傻了。
越茗往后退了两步,屈鹤的眼睛从越茗的脸上扫过,又翻成一个白眼,看向房梁上双飞的两只燕子。
劳燕分飞。
老屠夫一看屈鹤半傻的摸样,把斜□桌子里的杀猪刀□,骂骂咧咧:"少东家,我儿子傻了,那三千两你逃不开了!"
越茗被老屠夫说的心里拔凉,伸出手在屈鹤的脸上扬了两下,只见屈鹤的眼珠也不曾动一下,眼中的那股清雅的清明之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越茗心中大恸,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屈鹤。
"相公!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老屠夫还要上前,一开口,石榴就把手里的长枪插?进了他的嘴巴!
"滚!"石榴冷眼说。
老屠夫忙朝着后面的亲戚们摆了摆手,一行人都撤了。石榴上前一伸手,揪着老屠夫的衣领,只那么轻轻一拎,就把这个满脸横肉一身肥膘的屠夫丢出了门外。
"滚远点!"石榴朱唇轻启,把老屠夫吓得够呛。
"儿子,你在这里好吃好喝着。爹明天再给你讨回公道!一群狗娘养的!"老屠夫打抽丰未成功,站起身来,拍了拍灰就走了。
越茗让小花雕去准备热水,自己搀着屈鹤进了后院。
"相公,他们没为难你吧?"
越茗把燕窝喂到屈鹤的口中,屈鹤吞下去,仍旧痴痴的,不说一句话。
越茗又说:"我和查三省打过招呼,让他担待着你一些,看来那人渣还是有点良心的,没往狠了打你。"
屈鹤听到"查三省"三字,眼里有了一丝神,像转瞬即逝的烟花,瞬间就黯淡了。
"相公,我听说狱神庙垫的稻草是万年不换,大齐开国到现在,垫的还是最初那一层,那味道前街的天下第一臭豆腐也赶不上,是不是这样?"越茗越不安越要没话找话说。
屈鹤仍旧痴楞地望天。
天上两朵云,一朵是白的,另一朵也是白的。
"相公……"越茗把这勺燕窝喂进屈鹤的口中,有一点从屈鹤的右嘴角滑落下来,越茗忙拿帕子去接,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把死呆死呆的屈鹤抱在怀里,"你要急死我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屈鹤还是不说话。
他真的傻了!
越茗忽然想起以前他爹说过一种鸡血草,只长在有积怨的地方,喝着人血才能长大,人要是误食了这种草,脑子就秀逗了,变成大傻子,连吃饭也会忘记。
屈鹤不会是吃了这种草吧?!
越茗惴惴不安地拖着屈鹤去洗澡。
氤氲的水汽从大澡盆里升腾起来,屈鹤下了水,闭着眼睛。
越茗拿着搓澡巾给他搓背,氤氲的水汽加上炭烧火炉,把房间烘得发烫,他索性也把自己身上剥光了。
他的身上还有查三省留下的痕迹――从下巴到锁骨,一排整齐的齿痕,发黑发紫,如同在身上盘踞着一条畸形的蛇。
屈鹤闭着眼睛开口说话:"越小茗,你真傻!"
越茗惊了,他的嘴巴大张着,仔细瞧着屈鹤的脸,那声音果然是从唇红齿白那张嘴里发出来的。他笑了:"相公你说说,我哪傻啦?"
屈鹤把头埋进水中,青丝像水藻一样在水底飘摇。
然后他从水底伸出一只手来,握住越茗的手,轻轻一拉,把越茗这个人都拽进了浴缸里,紧紧地摁在胸前。
"越小茗,就算我死在狱神庙里,你也不准去求查三省,更不该……"
越茗觉得屈鹤那张圣母脸说出诸如"上床""勾搭"之类的词语实在不雅,于是他叼住了屈鹤的嘴巴。
一个漫长的拥吻之后,事态有点不太对劲了。
越小茗勾起了屈鹤身为男人的原始……冲动。
"相公……那啥……"
屈鹤拉下脸来,"滚!"
他没傻,他只是生气。
气越茗没节操,气自己没能把越茗捧在手心里,气自己只是个杀猪的。
"越小茗……房梁上那两只燕子很好。"
眨眼元宵节,那个老乞丐蹲在墙角顿了半个多月了,吃喝拉撒睡全在那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解决,石榴那枪去把老乞丐赶开,过不了一会儿那老头又屁颠屁颠的坐回来了,仍旧坐在那个地方,也不说一句话。、小花雕抱臂往那老头身上就是一口唾沫:"呸!老不死的,我们饕餮楼的风水都给你坏了,大过年的也没几桩生意,从哪儿来的往哪儿去,别搁这儿碍眼了!"
那老乞丐也不生气,朝着小花雕乐呵呵地笑笑,站起身来,晃晃悠悠荡进了饕餮楼。
小花雕一见他还要进去,更急了,也不管轻重,一脚揣在老乞丐的腰上。
"嗷!"
喊得是小花雕,他伸出去的那条腿像踢在一块铁上,骨头都被震裂了。
老乞丐从怀里摸出一锭小小的金�子放在小花雕的手上,笑道:"这位小哥,拿好了,这锭金子值三十两,够在你们饕餮楼吃顿好的了。"
他大摇大摆找了位置坐下,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双银筷子,脱下鞋袜拿那双银筷子剔脚。
"给我来一碗奥灶面,一盘珍珠翡翠白玉汤,弄两碗菰米饭。"老乞丐说。
珍珠翡翠白玉汤,就是拿白菜帮子和青菜叶子一锅煮,加点粉皮油条肉丸子,俗称――大杂烩。
这种菜最见功力。
画画最见功力的是画鸡蛋,写诗最见功力的是写美女,掌刀的最见功力的就是切萝卜丝,掌勺最见功力的就是珍珠翡翠白玉汤。
这乞丐是个老吃货,他懂行!
老乞丐点完菜,一抬眼,看见石榴提着长枪,一身红衣,坐在二楼的扶手栏杆上。
手里用红绳系了一个铃铛。
风一吹,铃铛发出清脆的金石撞击声。
"丁零。"
老乞丐看了两眼,又埋下头去用筷子剔脚。
一时菜上来了,老乞丐把那双刚刚剔过脚的筷子在手心里搓了搓,一筷子就插到饭碗里去了。
可惜了那碗菰米饭!
这顿饭吃了一个时辰。
老乞丐端着盆子把底都舔了一遍,方抬起头来,对小花雕说:"去!把越茗找过来。"
小花雕早瞧出这老头不一般了,从他的金刚铁骨中就看出来了,就连那锭金�子也透出不一般来――一个金�子也弄成了松果的形状,还栩栩如生,光是做工就得花不少银子。
还有他的眉毛,拉下来半尺长,迎风招展,风骚之极。
小花雕由衷地佩服起这个老乞丐来,甚至爱屋及乌地觉得这老头的森森的笑容也是别致的。
他撒开腿就去后院找越茗了。
越茗拥着手炉在后院陪着流月说话。
"流月宝贝,不是我不肯来,是相公看的太紧了,现在他在后厨忙着我才得空溜进来看看你,你也别老闷在家里,没事让小花雕带着你出去玩会儿。"
流月点点头,用挑子拨手炉里的灰。
越茗总是觉得欠他的,按说一个相公堂子里面出身的小官,又不能说话,啥活也干不了,一张万年怨妇脸怎么就那么讨人疼?!
越茗想给流月找个好归宿。
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他再也不想看到这张又讨人喜欢又讨人嫌的脸了。
小花雕钻帘子进来:"爷,那老乞丐要见你。"
越茗咧嘴一笑,捏了捏流月的手:"什么猫儿狗儿的,没看见我正忙着吗!算了还是见见吧……他说他见过我穿开裆裤呢!"
越茗站起身,披上大氅跟着小花雕来到老乞丐的面前。
"您老要见我?"越茗笑。
老乞丐拿着他的银筷子剔牙,笑眯眯地看着越茗:"越茗,你知道我是谁吗?"
越茗不知道,他只觉最近白痴挺多,满大街都是。
老乞丐无视越茗鄙视的眼神,把刚刚剔过牙,之前还剔过脚的银筷子递过来,努了努嘴:"越茗你瞧瞧。"
越茗看着那筷子上粘着的菜叶,朝小花雕招了招手。
小花雕把筷子接过来,放在越茗的眼前。
那筷子上面刻了两个字――"老莫",用朱砂红玉嵌着。
越茗细细地看了一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您啊!"
龟儿子
老乞丐把筷子拿回来,放回袖子里,慢慢悠悠地说:"你爹那事我听说了,人固有一死,死法各有不同,你爹那种死法也算是发扬了越家特色了。"
小花雕惊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用这种口气和越茗说话,这老头的口气就像是高高在上的菩萨,而越茗只不过是香案地下爬过的一只虫。
这老头太帅了!
小花雕是年纪轻,见识短,并不知道老莫这号人物。要是他早出生二十年,估计就听过那个吃遍天下无敌手的天字第一号吃货了。他手里那双银筷子是当今圣上御赐的,是美食界的尚方宝剑,他无论上哪个饭馆子,只要把这双筷子拿出来就能够吃白食。
人生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混吃等死,而老莫已经做到了。
夫复何求!
老莫越子居的至交好友,也是越茗的干爹,只不过这十多年他一直四处奔波,遍访天下美食,越茗不记得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现在老莫又回来了,而且有些郁郁寡欢心事重重。
越茗赶紧让小花雕把刚才收的金�子还给老莫。
老莫摆摆手:"小茗子,干爹有件事想找你帮帮忙。"
越茗很仗义地站出来,拍拍胸脯:"干爹,你说,只要和钱没关系我就能帮上忙。"
"和钱没关系,我想和你借个厨子。"
越茗一听乐了:"哟,天底下还有您看的上的厨子,真是怪事。您说吧,饕餮楼废物多,软蛋多,厨子也多,您要哪个,我直接给您拎家里去。"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要钱,白送。"
老莫忙说:"那哪成,亲兄弟明算账。"
越茗更高兴,买卖人口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干爹,您想要哪个?"喜形于色。
老莫指了指被自己舔得干干净净地盘子,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说:"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就成。"
越茗忙让小花雕把这个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厨子给请出来。
等那厨子走出来的时候,越茗傻眼了。
屈鹤手里拿着一个大铁勺,倚在门口。
越茗卖谁都成,就是眼前这个人不能卖。
"干爹,这个人不能借。"
"为什么?"
越茗朝屈鹤抛了个媚眼,转头对老莫说:"这个厨子才开始学厨没几个月,他这道菜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上不得台面。"
老莫,"别扯了,能把珍珠翡翠白玉汤做出这种味道的人绝对不简单。"
越茗无语了。
老莫别有深意地望了望两个人,笑道:"我就借半个月,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手指头,立起来一个中指。
"一百两?"越茗猜。
老莫使劲弹了一下越茗的脑袋:"你爹就把你养的这么没气性!眼光放远点放长点!"
于是越茗大了胆子猜:"一万两。"
老莫笑道:"对了,小茗子真聪明,你就是你爹养出来的龟儿子!"
龟儿子……
越茗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爹和老莫是至交了。
这俩人说话的腔调和他老子一模一样。
他动心了。
一万两啊,能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三座两进两出的带门背子的大宅院;能发饕餮楼所有人三个月的工钱;还能买十个流月这样的当红小官。
"干爹,不是我打击您,您现在自己都破成这样,哪里就出得了那么多钱?"
老莫又神经兮兮地说:"你知道我是给谁找厨子吗?"
越茗还跪着,"不知道。"
老莫把越茗从地上提起来,附耳说道:"天底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皇帝是天底下最有钱的老财主,谁也比不过他,挣再多,皇帝一句话就全都充公了,于是越茗回答:"皇帝。"
"答对了,小茗子,你真是你爹的好龟儿子!"
越茗瞪眼,又挤了挤眉毛,觉得他干爹疯了。
人活到了一定的年纪,就非疯即傻。像老莫这样的聪明人,是永远傻不起来的,只能疯了。
他大约很寂寞了,所以才会把又脏又臭的自己和皇城里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扯上关系。
老莫见越茗不信,把自己的银筷子拿出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污渍:"小茗子,你以为皇帝这双尚方宝筷是白给的?屁!他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混吃等死放在什么时候都是不现实的,人生就是寂寞的,必须干活才有饭吃的。我这么多年奔波在外,就是为了给皇帝找天下美食。"
"可这和饕餮楼有什么关系?您遍寻了天下美食,怎么还要从我们饕餮楼里借厨子,这是皇城脚下,十几年前你寻找美食的出发点啊!"
老莫长叹一口气:"要不怎么说落叶归根呢?我找了那么多年,从江南吃到塞北,从塞北吃会江南,最后绕回皇城,吃来吃去,各种花里胡哨都失去了吸引力,到最后我只认一个菜――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个菜摒弃了一些不必要的修饰,让所有的东西都回归最原始的味道,正契合了天地之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内含阴阳八卦之道,夏天吃能调理脾胃,冬天吃能活络筋骨……"
越茗给他忽悠的不省人事:"干爹,你还没说你借厨子到底什么事?给皇帝找厨子,皇城里面住着的男人,除了皇帝那一大家子的,可都是净过身的,小孽根被削得干干净净……莫非……"越茗不敢往下讲了,这事情越讲越惊悚。
他才不要屈鹤做太监呢!
老莫说:"前些日子,西北战事停了,大食波斯那边消停了,愿意称臣,并尊称我国为天朝上国,过不了几天,他们的二皇子就要领着一干人马带着他们放羊养牛半年的积蓄给我们纳贡来。皇帝说,要找个好厨子,皇宫里的东西实在没法吃了!所以这次皇帝想从民间找一个好厨子,特许进宫为大食波斯这帮家伙做饭。"
"不净身?"
"不净身。"
"那也不能让他们吃珍珠翡翠白玉汤?!"
"到时候吃什么再定,只是这人我先和你定下,前段时间,我上陈国舅的明月楼吃了一通,全市高汤煨出来,那店过不了多久还得倒!"
越茗听这话,称了心意,望着屈鹤笑。
正应了老屠夫一句话――屈鹤真的要做饭给皇帝吃了。
老公子
"还有一件事。"老莫抬眼望向石榴,"你那姑娘哪儿来的?"
"那是石榴,我爹从淮河边上捡回来的,捡回来的时候您已经云游四海去了,当然没见过。怎么?您一把老骨头看上她了?"
"哦,淮河……"老莫喃喃,"小茗子,你让她下来和我打个照面。"
越茗,"她不爱说话,而且是个粗人,没有读过书,动不动舞刀弄枪,我怕她伤了你。"
老莫说:"不妨事,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她。"
石榴下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李大年刚刚蒸出来的热馒头,一边啃,一边把遮眼睛的头发拨开,斜眼看老莫。
老莫把石榴打量了一遍,问道:"姑娘,能不能把你系在手上的铃铛给我看看。"
越茗想说:那是我的,我爹给我的!石榴给抢走了。
石榴想了想,从手上解下那个铃铛。
老莫把铃铛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双手合十,把铃铛放在手心里了。
"姑娘,这铃铛从哪儿来的?"
越茗忙说:"我爹给的。"
石榴瞪了越茗一眼:"这是我娘给我的,后来老东家怕我丢了,所以帮我收起来了,老东家没了之后,这东西就物归原主了。"
老莫沉吟:"姑娘,你娘谁?"
"石柳心。"
"哦……"老莫恍然大悟,"不认识。"
越茗真觉得老莫和他爹太像了,为老不尊,特别欠抽。
老莫迟迟不肯把铃铛还给石榴,他朝铃铛上呵了几口气,拿手去擦,却越擦越脏。
越茗问道:"这玩意有那么金贵吗?"
老莫瞥了一眼越茗:"这玩意儿原来有两只,一只在这位姑娘这里,还有一只在……"老莫把越茗的耳朵扯过来,"在皇帝的手上。"
吓!
越茗给吓傻了!
他想起原来他老子临死前说的话来――这东西能救饕餮楼!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爹说石榴是石柳心和一个男人的女儿。"越茗说。
"废话!难道石柳心还能和女人生孩子不成?!"
"我爹说那男人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老莫点头:"二十年前他确实当得起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称呼,可岁月是把杀猪刀,年华老去,谁都没办法永葆青春,现今他也是个中年大叔了。"
"他是谁?"
老莫挠了挠头,"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刚才那位姑娘和他有七分相似。"
"嘿,您老别和我绕圈子了,他到底是谁啊?"
老莫回答:"皇帝。"
吓!
越茗这次真的傻了。
他怔了足足有半刻钟,回过神来,老莫还朝着他贼笑。
越茗爬到老莫的身边,揪住他的袖子说:"您说的可是真的?"
老莫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越茗开始掐着指头算,皇帝撒种发芽,落到他家的概率……还有石榴这些年学武、吃饭花的银子,满打满算得有好几百两。
越茗要的不多,他家帮皇帝养了女儿,那就让皇帝百倍千倍的偿还吧!
他几乎要仰天长笑了!后槽牙都咧出来了。
老莫把铃铛还给石榴,指着屈鹤朝越茗笑了笑:"小茗子,过两天我就把这位师傅给领走,你不介意吧?"
越茗满心欢喜,只觉得钱途光明,忙点头:"您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来提人吧。"
老莫背着手去了。
晚上的时候越茗和屈鹤在床上捣腾。
越茗偎在屈鹤的胸口上,笔盈盈地说:"相公,过个几天,我干爹就领着你上宫里去做菜,到时候你可得给我们饕餮楼争争脸。"
屈鹤把手指头□越茗的头发丝里,一圈一圈地绕,闷着声回了一句"好"。
越茗说:"你怎么不太高兴?这得是积了多少年的福才能有福气给皇帝做饭。"
屈鹤闭着眼睛,把越茗的头发都缠在手心里,揪得越茗的手都有些疼:"越小茗,我要是去了,得有半个月见不到你了。"
声音虽然平静地没有波澜,却还是听得出一丝不舍。
越茗让他说的心里像是放了几百根醋溜白菜,酸酸涩涩的。
"等你回来了,咱们还是会天天见的。"
屈鹤的手从越茗的头发一直下移,抹在越茗的胸口,使劲捏了一下。
"疼!"越茗喊起来。
"呼。"屈鹤把灯吹了。
夜黑风高……
第二天,一大清早,小花雕把门口的雪扫干净,蹲在门口正啃冻梨。
忽然一主一仆迎着大雪走进来,走在前面的公子把身上的斗篷一脱,扔给后面的老仆。
小花雕一口冻梨卡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是直愣愣地瞧着那个公子。
我的那个娘诶!
太标致了!
什么叫目似朗星,什么叫灿若明月,谁搁这公子面前一站,那都是绿叶,只有他才是红花。
眉间有霸气,眼角有杀伐,似藏了千军万马。
岁月沧桑,让他的眼神既凛冽又温柔。
只是岁数有点大,四十多岁了,两鬓都飞上了不少霜花。
他冷冷一眼瞅到小花雕的身上,看见小花雕包着一嘴的冻梨,呆头呆脑像只笨鹅,于是笑了,对旁边的老仆说:"可怜见的,赏他两颗金豆子。"
老仆上前,从荷包里摸出两颗金豆子塞在小花雕手里。
小花雕抹抹嘴,朝这一主一仆眨了眨眼睛。
"您二位……早啊……"
老仆扑哧一笑,小花雕这才发现,这老头脸上干干净净像光壳鸡蛋似的,一根胡须也没有,只是老脸皮呼啦啦拉下来,显得有些老态了,而且他还翘兰花指。
一看就是太监。
小花雕接下那两颗金豆子,心里明镜似的亮了――这两位是宫里的人。
他把那颗吃了一半的冻梨往门口一丢,在身上抹了抹手就招呼起来:"您二位先等着,我去叫我们东家。"
说罢,狗腿兮兮地就往鹤妻居去了。
越茗睡的正熟,却听门上一阵雷响,小花雕使劲敲着门,好像要把门敲破一样!
"爷!赶紧起来,有要紧事!"
越茗捂着耳朵扑进屈鹤的怀里,嘴里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句:"什么事儿?!最近你号丧号上瘾了,赶明你跳槽去义庄吧,专门给人家号丧。"
小花雕:"宫里来人了!"
越茗没听清楚,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再说一遍!"
"宫里来人了,正在楼底下等着。"
小花雕说的含糊,越茗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跳下床,打开门,放小花雕进来。
"赶紧给我找件好衣裳,要颜色艳点的,梳子呢?哪去了?小花雕,赶紧过来给我梳头!"越茗手忙脚乱,只觉得腿上有些发软――他还不知道宫里来人是干嘛的?!
小花雕苦着脸站在一旁:"爷,我可只有两只手,两只脚,哪能边给你找衣服边梳头呢?"
越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呼:"啊!烦死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了,越茗才迈着小方步仪态万方的下来。
小花雕之前就有交代人好好伺候这二位,所以早有人把他们请到水云间去了。越茗一进去,就看见那个公子负手站着看鱼缸里的鱼。
一见越茗进来,笑道:"你就是越茗?"
越茗脱口而出:"小的就是越茗。"
才一出口,就后悔了,今天这二位这个打扮,明摆着就是不想让人看破他们的身份,越茗这一句"小的"露了天机。
认亲(半更)
那老公子果然有些不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把越茗上下打量。
这种眼神让人极度不舒适,就像是眼睛里面长出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划在被看的人身上,什么小心思小想法都在这种目光下无处隐藏。
越茗抬起眼来看了一眼那老公子,又被这种眼神给逼的地下了头。
他的手修长而漂亮,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就显得很雍容。明明穿的颜色很淡,却像是罩了一身的黄金。
这人什么来头啊?!饕餮楼以前混的那些亲王、驸马爷也没见过这么王八的。
"二位要吃点什么?"
那老公子收了眼刀,笑盈盈地看着越茗,回答道:"石榴。"
越茗一听,多半是来找茬的,忙说道:"您这不为难我们吗?大冬天的,哪给您找石榴去?别说我们饕餮楼没有,就是把京城翻过来也搜不出一个石榴……"
他说着,忽然怔了一怔。
也许此石榴非彼石榴,不知道为什么,越茗的脑子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饕餮楼的女保镖。
老公子垂头看鱼。
鱼游得自在,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顶上正有一个人用充满王八之气的眼睛盯着自己。
"石榴在吗?"老公子问。
"额……她是一个保镖,除非有架打,平常我也不知道她会飘到哪里去?"越茗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的气焰越来越低,低到尘埃里了。
他简直就要跪下来了,跪下来之后还要五体投地地拜三拜,喊上三声"天呐!"。
他在气势上被这个男人压死了。
"我要见她。"老公子说。
越茗抬眼看了他一眼,马上又低下头去,把门外的小花雕喊进来:"小花雕,你对石榴说,就说屈鹤做了奥灶面,让她来水云间尝尝。"
过了一会儿,石榴果然进来了。
石榴进门的那一刹,一直坐着的老公子忽然站起来,走到石榴的面前,笑道:"你就是石榴?"
石榴点点头,望向越茗:"面呢?"
越茗红了脸:"待会,这个客人想见见你。"
越茗大约也猜出这个老公子是什么来历了,这么有王八之气的人,就算是龙子龙孙云集的京城也没有几个。
窗户没关紧,一丝北风泻进来,吹动了石榴的袖子,石榴藏在袖子里的铃铛也随之摇摆,发出悦耳的"丁零"声。
老公子一听,眼神微微有些散,似乎是想起了很多事情。他上前想要抓住石榴的手。
可石榴是枪不离手,手不离枪的。那老公子还没碰上她,她的枪就已经顶上了老公子的胸口,老公子只要再往前走上一步,身上就要多个血窟窿。
"啪!"
饕餮楼忽然多了许多黑衣人,这些人从各个地方冒出来,眼里如狼似虎,手中拿刀拿剑。
他们简直就像是从空气里面冒出来的!趴在窗户沿上,趴在墙上,趴在天花板上,就是没有一个是好好站着的。
越茗惊呆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阵架。
石榴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喜色,她简直激动异常,恨不得马上把面前的老公子给捅了,然后把面前这些横七竖八趴着的黑衣人全歼。
那老公子摆了摆手:"给朕退下。"
朕……
越茗彻底傻眼了,然后他看着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又莫名其妙地退下。
他怔了半天,刚才的猜测果然成了真。
他膝盖一软,正要跪下去,皇帝一眼瞥过来:"免。"
虽然他这么说,可是越茗的膝盖还是弯了下去,敲在地板上,发出重重地一声。
皇帝果然是见过千军万马的人,他不惊不惧,伸出一只手来把石榴的枪头拨开,对身后的太监说道:"杨梅,你说像不像?"他指的是自己和石榴。
那个叫杨梅的老太监眯起眼睛来,假装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像,像极了,石榴姑娘果然是天家血脉,简直可称国色天香。"
这马屁拍的……啧啧,不着痕迹。
越茗想:应该让小花雕也来学学,那样他以后就不会总是自作聪明地说一下傻话还当是拍马屁了。
石榴把长枪收回来,皱了皱眉,转向越茗:"越小茗,这个人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是他女儿?"
石榴面吃多了,脑袋不太好使。
越茗点点头。
"哦。"石榴点了点头,把皇帝打量了一遍,手里的枪忽然一扬,大吼了一声,"你负了我娘,我要和你拼了!"
皇帝往身后退了一步,刚才那十多个钻回去的人马上又爬出来。
一时刀光剑影,小小的水云间里密密麻麻都是手持刀剑的绝顶高手。
然后寡不敌众,石榴在解决了两个大内高手之后,终于被这十几个男人缴了械,摁在地上。
杨梅老太监忙叮嘱:"你们小心点,他是咱们大齐国的公主,金枝玉叶!掉一根头发,擦花一点皮,刨了你们的祖坟你们都还不起。"
越茗嗤笑,石榴从小就蹲马步,风里来雨里去,她要是金枝玉叶的话,可能就是大齐最经摔最经打最不值钱的金枝玉叶了。
他差点笑出声音来,正当他才冒出一个小小的微笑的萌芽的时候,皇帝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越茗立刻不笑了。
"石榴,我是你父亲。"皇帝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然后他的嘴里面蹦出许多冠冕堂皇的话来:当初是因为国家大计,所以才负了石榴的娘,他一直负疚在心,并且多方搜寻自己女儿,多年无果,没有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高在上的人都习惯先伤害,再道歉。
他们屈尊纡贵,降低身份道歉,于事无补。
"石榴,你要和我去皇宫,我要给你名分,给你娘名分,让你和其他的公主王子一样享受大齐万千子民的爱戴。"皇帝说,仍旧高高在上。
"可是我娘已经死了!她哭泣着死去,死前都不肯合眼!我独自一个人彷徨在淮河的岸边,看着烟花繁华,听隔岸笙箫,要不是越老东家,我早就饿死了!我不要和你去那个什么鬼皇宫!"石榴面上发胀,拼了命地喊。
越茗觉得心里疼,毕竟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人。
我活着回来了
越茗觉得心里疼,毕竟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人。
皇帝一眼瞥过来,见石榴挣扎在地上,说的话句句如针,扎在心口。位高权重的人,谁身上不背几笔风流债,更遑论唯我独尊的皇帝。只是这风流债被人细数起来,忆起前情,心头仍旧是有些娟娟柔情。
"你真的不愿去皇宫?"他一袖拂开石榴身边的人。
石榴拍拍身上的灰,骄傲地站起来:"不去!死也不去!"
皇帝从桌子上端起茶,抿了一口,便道:"那就不去了。"
石榴紧攥的拳头才稍微松了些,左右都是皇帝的人,就算是她硬拼也讨不了甜头。
越茗心里松了一口气,吊着的大石头稳稳当当放了下来。皇帝眼瞧着越茗,越茗心又悬了起来,两只眼睛黑丢丢地看着地上,不敢正视。
他想着,皇帝老儿良心发现,要给饕餮楼赏金了,成百上千倍的给,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来,掰着在心底数钱,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
皇帝说:"越茗,朕向你借个人。"
越茗笑:"皇上,您别说借个人,就算是要小的命都成,您想借谁?"他估摸着皇帝大约是要借屈鹤了,老莫几天前对他说过这事,如今皇帝又提起,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事了。
按说这种小事,根本不需要皇帝亲启尊口,随便让人捎个话就成,可是今天皇帝来看石榴,顺带着提提也免去了许多麻烦。越茗打定主意不借。
皇帝朝杨梅使了个颜色,杨梅从袖中拿出一执圣旨,尖着嗓子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城北越氏饕餮世家,知百味,善品食,特点御膳监。
越茗倒抽一口冷气,他当官了。
听越子居说过,以前大齐皇宫的御膳由御膳房和御膳监共管,御膳房做饭,御膳监提供菜品,御膳房设在宫内,御膳监设在宫外,不过这是古制,御膳监早已废官多时,好几朝都没有设御膳监了,如今皇帝重设御膳监,这等好事竟然落在了越茗的脑袋上。
越茗突然觉得脑袋重了许多。
以前越子居说他无官禄相,一脸薄皮,不做奸商可惜了,如今呢?如今他时来运转也能戴上乌纱帽了,待会他要戴着乌纱帽给屈鹤看看。
杨梅用脚尖踢了踢他,越茗回过神来,整个人像条蛇一般跪伏在地上,大呼:"谢主隆恩。"
越茗喜滋滋地接过圣旨,笑道:"皇上,你还没说要和我借谁呢?"
杨梅代皇帝回答道:"就是那个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莫大人都和我们说了,此人极有才,长的极帅。不知越大人肯不肯借?"
这口改的,刚封的官,马上就被人喊上了。越大人这称呼不错。
借入宫内几天,越茗想想也没什么,满口答应了下来。
"诶,皇上想借几天就借几天。"
这水云间热热闹闹一番打斗,流月本来在留心居,听说前厅有变故,越茗石榴都赔进去了,赶忙往水云间来,门口几个黑面男子拦住他,喝道:"何人何事?"
流月一介小倌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有些软趴,那几个黑衣人正要架起他来往外一丢。
忽听屋里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问:"何人在外喧哗?"
流月一听这声音不是越茗也不是石榴的,慌了神,哑着嗓子嗯嗯啊啊了几声。
越茗忙解释:"流月,他是……是……饕餮楼的伙计。"
不巧水云间的门经过刚才一番打斗已经不太结实,哐啷一声倒下来,扇了一屋子的灰,流月手忙脚乱地站在外面,一脸无辜,似乎在说:"爷,不是我弄的……"
门倒地及时,时间不错,地点不错,于是乎便有了云雾升腾的感觉,而立在灰尘正中央的人便俨然成了驾鹤的仙人,飘飘出尘。这是意料之外的效果,只论长相不论内涵,流月确实当得起谪仙这个称号。
越茗看呆了,石榴看呆了,皇帝也看呆了。
后宫如云的皇帝忽然有了一种生不逢时的痛感――"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他起了凡心。
他要把这颗明珠攥在手心,就如同他多年以前攥着天下一样。
皇帝眯起眼睛看流月,流月被灰尘呛的眼泪都出来了,不住地咳嗽。
"你是谁?"
流月不知道面前人是当朝天子,只当是个衣着华丽的大官人,这种人在饕餮楼一抓一大把,每天没个一打也有半打,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是自己不能说话。
"是个哑巴?"
越茗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要是让皇帝知道流月以前干什么的,估计这会他刚当上的小官又得葬送了。不过看皇帝这眼神,不太对劲啊……
皇帝转过头来向越茗求证:"他真是个哑巴?"
越茗头点的水磨似的。
皇帝朝一旁的大太监杨梅使了个颜色,杨梅又朝越茗使了个眼色,越茗不知所以然,便回瞟给杨梅一个媚眼,杨梅见越茗的媚眼练的实在不错,不由大喜,对这位新晋的御膳监好感升了几分。
越茗也知道自己攀上了这位杨梅大人,心中高兴,以后的饕餮楼在宫里有人罩着啦。
一切安妥之后,皇帝才走了,杨梅在后面跟着,拉着越茗说悄悄话,大意就是流月公子不错,摸样又敦厚,还是个不会搬弄是非的哑巴,皇上身边就缺个这样的书童了。
越茗问道:"宫里那么多太监,怎么还缺书童?"
话未问完,杨梅的拂尘却砸了下来,杨梅道:"乖乖,越大人,看你挺精明的摸样,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糊涂成这样啊!宫里不缺太监,可是缺书童!"
越茗总算懂了,皇帝这是看上流月了。
以前冯程程就说过,流月的长相大富大贵,是妃子命,看今天的情况,竟然真是这样。
可是越茗又有些担心流月的老二:"杨公公,那流月进宫,可否需要净身?"
杨梅提到"净身"二字便有些不快,吊起眼睛来看着越茗:"难道,你对我们这些人有什么意见?"
越茗忙改口:"哪能啊,公公您是再生的佛陀,净不净身都是佛陀,。您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完整的伟岸的男人!"
杨梅差点让越茗给雷死,天空中飘过朵朵惊雷。
第24章
这事还得越茗对流月说。
说起来流月也是个人,不是一个物什儿,想送谁就送谁,可是现在越茗却要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这么一个好孩子送进宫里去,那个地方听着光鲜,可是谁都知道,越是光鲜的地方越是吃人不吐骨头,流月以小倌之身入宫闱,更兼言语不能,放在那里都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肉。
越茗再没有良心,也知道这件事做的不厚道。
留心居里灯火昏黄,将流月的影子映在窗户上,风姿摇曳。
"流月宝贝,你在吗?"
屋里一声轻咳。
越茗走进去,看见屋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流月穿着月白的锦袄揣着火炉子端端正正地坐着,这是他以前做小倌时候的毛病――怕冷。
越茗心生不舍:流月好歹也是他花几千两银子买回来的,本意是要把他从冯程程那救回来,没有想到刚出虎口又要进狼窝。
越茗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这样和流月相对而坐,中间灯火哀微,添了离愁。
流月眯着眼睛愣了半天的神,终于有了动静,他慢慢地把手里的暖炉放在桌子上,突然膝盖一弯,朝着越茗跪了下去。
"流月,你这是干什么?!"越茗忙上前扶起流月,可是流月有胸肌而越茗没有,他哪儿扶得动他?!
流月朝越茗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响头,把越茗的心都磕凉了。
"流月,你舍不得我么?"
流月点点头。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这人贪嘴刻薄还小气,放在哪儿都是个人渣,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烂泥扶不上墙,别的苹果都烂在面上,只有我,是烂在心里的。我这回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要把你送给皇帝呢。他那么大岁数了,以后要是死了,你也就没活了。我这是害你,你给我磕什么头啊?!你别折我寿,我这辈子还要好吃好喝好玩,你的死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几年,我倒像是把这辈子都过完了,漫长的一辈子。"
流月还跪着。
越茗又说:"进了宫机灵点,万事都多想几遍,别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流月点点头。
越茗把流月扶起来,从自己的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摁在流月的手心里,强笑了笑:"这东西是我爹给我的,咱们也好过一场,我那时候是真喜欢过你的。"
是啊,刚开始还是逢场作戏,到后面就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了。一片冰心,七零八落,三分随着如花一起死了,还有一分给了流月,剩下的六分皆是屈鹤独享,再不能分一点给别人。
越茗打开门,朝门外走去,雪又飘起来,一片萧索,衬得背影有些凉。
饕餮楼本来就不大,绕来绕去就绕到鹤妻居了。
越茗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相公。"越茗轻轻唤了一声,怕唤醒了什么,又怕唤不醒什么。
一双手从后面环住了他,将他紧紧地勒进怀里,一片吻轻轻地落在越茗的脖子上。
"相公,这段时间,我累了。"越茗转过身,正对着屈鹤,也抱住了他。
屠夫开口,声音还是一如往常地带点霸道的温柔:"越小茗,你长大了。"
哦,长大不过一瞬间。
去年走马春衫薄,风流少年子弟,总嫌玩的不够疯的不够,经历了这么些事,再过了这么些年,许多人来又去,许多人去又来,日子时紧时松,自己就像一条水底的鱼,时不时也要爬到水面透下气。
就在这不断地透气的过程中,自己长大了,以前看的不重的,渐渐宝贝了,以前以为天大地大的事儿,渐渐弃如敝履了。以前看不透的,现在心如明镜。
原来是自己长大了。
"相公,你这次进宫,要好好干活,给别人看看咱们饕餮楼的名声不是盖的。奥灶面一人一碗,保那些人来了就不想走了。"越茗整个人都挂在屈鹤的身上,两只脚不停地在屈鹤的身上蹭。
屈鹤的嘴唇覆上来,轻轻地咬着,注一世温柔。
越茗无比享受,三下两下就把自己脱光了,乖乖地趴到床上去了。
这一晚,注定是个销魂之夜。
送屈鹤进宫那天,也是送流月进宫的时候,皇帝要纳小倌,这事总不能诏告天下,宫门大开再八抬大轿把流月给请去。流月就跟着屈鹤进宫,扮成厨师,也跟着一块进去,在宫里是皇帝的地盘,狸猫换太子还是太子换狸猫就由着他了。
越茗有些不舍。
一个是去了半个月就回来,还有一个是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越小茗,你哭什么?"屈鹤把杀猪刀小心翼翼地放进紫檀木盒子里,转过头看见越茗抹眼睛。
"哭什么呀?刚才李大年在厨房里切葱,那葱切的汁水四溅,我去看了一下,眼睛就红了。"越茗努着嘴说。
"没事看人家切洋葱干嘛?"屈鹤在越茗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流月坐在车里,淡淡地看了越茗一眼,放下了车帘。
人各有命,谁都不怪谁,越茗也是想过救他于水火的。
越茗在心里念叨了一句:"流月,你可得好好的。"
越茗站在路边,一直看着车马进入宫墙高深,心中怅然若失。
石榴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个冰糖葫芦,一边啃,一边看越茗。
越茗被她看得发毛,恶声恶气地问:"看毛线看?!"
石榴撇撇嘴,难得从嘴里蹦出一句话:"越小茗,我觉得你比以前好看了。"
越茗摸摸脸,笑开了花:"是吗?"
"是。"
再后来,皇帝封石榴为"红衣公主",许在民间生活。
再后来,匈奴的二皇子吃的很开心,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再后来,屈鹤回来了,八抬大轿娶了越茗。结婚那天,越茗把杀猪刀供在大厅,上面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八个大字。从此,京城里就流行起用杀猪刀做聘礼了。
恍然三年过去。
小花雕娶妻生子做了爹,却狗腿依旧。
查三省升官从二品,往事恩怨都随波涛而去,有时候在街上见着,也会点点头以示招呼,而胡瓜,从此不知音讯。
匈奴向大齐提亲,石榴自荐,一袭红衣一杆长枪,远嫁番邦。
饕餮楼依然那么热闹,只是被屈鹤抱在怀里的越茗知道,这热闹已不似从前。
但他很知足。
日子还要过下去,就好像厅堂上的杀猪刀,依然那么光亮。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11/25 at 下午11:4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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