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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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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堂》作者:尼罗(民国耽美)

第 1 章
   金元璧站在自家公馆内的大客厅中,神情严肃的训子:"今晚大请客,全都给我老老实实的留下来招呼客人!谁又借机会溜出去半夜回来,当心我打断了他的腿!尤其是老二,我又没有请些妖魔鬼怪回来,你躲什么躲?"
  金家的三个少爷并排坐在沙发上,笑嘻嘻的听着他父亲这番宴前威胁。
  金家人是祖传的相貌好,传到这三位少爷一辈,更是登峰造极,一色的高挑身材,细腰长腿,把一身西装穿的挺拔利落。至于模样,则是个顶个的皮肤白皙,眉睫乌浓;五官轮廓精致清晰的堪比西洋画上的美人。男子而生出这样的相貌,说起来似乎是有点秀美太过了,瞧着略缺少了些阳刚之气,但也不是问题。因为大少爷金世泽一过三十后便稍微的发了点福,身体一壮实,自然而然就显着威武了。有大哥做榜样,所以下面两个弟弟并不担心自己会一生都这样阴柔下去。
  方才二少爷金世流被父亲点名批评了,虽是不在意,然而也不禁低了低头。三少爷金世陵在旁边见了,就"哈"的笑了一声,结果招来他父亲的另一番高论:"老三!我还没有说你,你倒得意上了!上次在桂家,你说的那叫什么话?拿戏子和桂如雪比较,你是嫌你爸爸树敌不够,活得太顺遂了是不是?"
  金世陵一扬头,并不服软:"他本来就像那个戏子嘛!自己长的像个戏子,还带着个和自己模样差不多的戏子到处跑,瞧着有如一对双胞胎似的,谁见了都笑!况且他有什么说不得的?拿戏子比他他就不乐意了?他以为他是林黛玉?"
  金元璧听了他这番辩白,只觉着自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便气的对了大儿子道:"你看你这弟弟!蠢到什么程度了?就这个样子,还闹着出洋留学!"
  金世泽摸着唇上新蓄的一字小胡须,敷衍的笑了笑:"爸爸,三弟年纪还小,过两年就懂事了。您何必这样动气?"
  金元璧没有得到同盟,便转而继续对金世陵开火:"总而言之,今天宴会上不许你乱说一句话!尤其是对待桂家兄弟!桂如冰本来就同我是个竞争的关系,新近又升了次长,现在他并不比我的位置低许多!我拉拢他还来不及呢,你可好,使着劲儿的去得罪人家弟弟――真是我的好儿子!"
  金世陵坐直了身体,告饶似的一摆手:"好好好,我保证在今天的宴会上一句话都不说!如何?"
  金元璧心想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扮哑巴,那又成何体统?便伸了手指着这三儿子,刚要开口,倒是金世流听的烦了,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金世陵:"老三,你怎么这么贫嘴?"
  金世陵用手捂了嘴,秀气的眉头很好看的蹙起来,用力的"嗯"了一声,表示从此禁言。
  金元璧一甩袖子:"好了!老三下午去趟桂家,再邀请一次,以便显着我们对他特别的看重。桂如冰这人很好面子!那没有什么,他好面子,我们就给他面子好了。"
  金世陵一翻白眼,暂时忘记了禁言令:"干嘛让我去?"
  金元璧指了他:"因为就只有你是个闲人!"
  
  下午三时,金世陵乘坐了家中新购入的流线型汽车,很不耐烦的前往桂公馆。
  这里所说的桂公馆,指的乃是桂如冰的宅子。桂家兄弟是早分了家的,弟弟桂如雪那一边,则被公称为桂二公馆――听着倒好像是桂如冰的外宅。
  金世陵在桂公馆扑了个空,并没有见到一个管事儿的人。不明所以,便转头去了桂二公馆打听情况。
  这里接待他的是桂如雪。这桂如雪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生的细高个子,穿着身灰绸长袍,袖子卷了一截,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相貌本来是很清秀的,几乎就是丹凤眼瓜子脸的模样,然而因为平素纵欲过度,所以面目中已无青春的气息,不但苍白清瘦,而且那眉眼之间,自有一种凉阴阴的刻薄相。
  见金世陵来问起桂如冰的去向了,他便先引了这客人前往小客厅就坐,然后慢条斯理的解释道:"家兄昨日去了上海,今天定是赶不回来了。方才还打过电话来,表示非常之遗憾,要我代他向令尊道声抱歉呢。"
  金世陵晓得自己这是白跑一趟了,便很不满意的向后靠进沙发之中;并且又把目光向桂如雪一扫,两只黑眼珠子在眼皮里悠悠一转,竟是翻了个懒洋洋的白眼:"这有什么可抱歉的?只是家父向来最看重令兄,总讲他是真真正正的青年才俊、国家栋梁,说着说着,就要把我们兄弟几个数落一顿。今天他老人家不见令兄,怕是要失望喽。"说到这里,他抿了红润润的嘴唇,仿佛是要笑,不过终于没笑出来,只显出了左颊上一个深深的小酒涡。
  桂如雪微笑着低下头,心想他这个模样可是够骚的――因为骚的毫无心机,所以格外显着可爱。
  他站起来:"世陵贤弟到我书房里谈一谈?"
  金世陵仰面瞅了他一眼,随后一言不发的跟着他上了楼。
  
  二人一旦进了与外界隔绝的书房内,就立刻现出本来面目了。
  桂如雪坐在了长沙发上,一只冰凉的手好像蛇一般,蜿蜒着就钻进了金世陵的上衣里面,然后极其精准的捏住了胸前左侧的乳头,忽轻忽重的揉搓捏弄起来。金世陵毫无戒备的向后靠去,双目微阖,轻轻的咬了嘴唇。浓密睫毛随着细细的呻吟,偶尔微颤。
  桂如雪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的脸,另一只手也开始去解他的裤子。
  金世陵的性器温暖干燥,握起来半软半硬的,稍稍的抚摩了两下,就立刻抬起头来。
  "多少天没碰女人了?把你给舒服成了这个样子?"桂如雪凑到他的耳边,缠缠绵绵的低声细语:"看看,你的小兄弟可是开始流泪了。"
  金世陵觉着他那气息喷在耳朵里,热烘烘的有些痒,就偏了头躲开:"你不去惹它,它自然也就老老实实了……得空儿就拉着我做这事儿,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腻歪?"
  桂如雪在他脸上舔了一口:"是啊……那年你才十七岁,现在都二十了……金家三爷,让我暗地里白玩了三年,偏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说这事儿可多有意思?"
  金世陵有些喘息了,欲望的小火苗沿着血管一路攻心,他开始昏了头:"怎么?很得意光荣?"
  桂如雪的手缓慢而坚决的挤入他的身下,语气乃是一种带有撩拨性的淡然:"光荣之至啊!"
  金世陵自动的欠了身子,让他能够完全的把手指探到自己的双股之间。诚然,这四年之内,他早让这桂如雪给开发的食髓知味了。
  
  二人仿佛野合似的,手忙脚乱的在这书房内上演了一出无人观赏的春宫戏。一时大戏落幕,二人又一起低头系裤子抻衣襟理头发,各自收拾齐整了,便若无其事的同出了房间,也还继续聊着不痛不痒的天,唯一的不同,就是两位的精神都有些萎靡,大概是由于那激烈的室内运动而导致的。
  
  金公馆是所白色的四层楼房,样式据说是走的意大利风,足建了两年,花费了金元璧三十多万元。楼内的富丽自不必言,周遭环境也是装饰修建的尽善尽美。漂亮的金公馆前站着漂亮的金家父子,看起来人景相映,很有种和谐的美感。金家男人们出场不久,金太太和大少奶奶两位美人也赶出来了,二人的衣着打扮虽然算不得明艳,然而沉静中自有一种珠光宝气透出来,别有一番清华气象。
  金家这一家人大集合的站在一起,倒也成了一景。前来赴宴的贵宾们见了,不由得就要暗赞一声。而那金元璧现身展览完毕后,便立刻化身成了一只花蝴蝶,四处飞舞着寒暄交际,只叹他不是个女人,否则定要成为一位闻名天下的交际花了。
  金世陵虽然没能请来桂如冰,然而有弟弟桂如雪做代表,似乎也可算他不辱使命。他一身轻松的,正要见机溜走自去取乐。不想金世泽见了,却把他扯到一边,偷偷嘱咐道:"你也理理黄小姐呢!不要太不讲感情了。"
  金世陵莫名其妙的看了他大哥一眼:"我理她干什么?我和她有什么感情?"
  金世泽耐下性子解释:"你和她没有感情,但是她对你有感情。那毕竟是个小姐家,你也不要太冷冰冰的,让人下不来台。"
  金世陵听了,就很不情愿的应了一声,然后单手插进裤兜里,一步三摇的走到黄小姐面前,慢吞吞的问候道:"密斯耶罗,你好啊?"
  原来这黄小姐本名叫做黄安琪,然而去美国住了几年后,便摇身一变成了美籍女士,名字也从黄安琪改为安吉尔?耶罗。旁人听了,都暗暗嘲笑的了不得。她虽是改了外国名字,但身边的朋友依旧还是称她为黄小姐,只有金世陵促狭,偏在人多的时候喊她密斯耶罗,生怕旁人忘了她这新名字。
  黄安琪对于金世陵,是很有好感的,见他肯主动的同自己搭话,便已经觉得很是愉快欣喜,至于那称呼后面的意味,却不曾留意。只伸出手来道:"密斯特金,我很好,谢谢。你好吗?"
  金世陵嘴上敷衍着黄安琪,两只眼睛却是暗暗的瞄着四周,只怕别人注意到自己同黄安琪在一起,再起了什么闲话,把自己那空白的感情史染了痕迹。
  
  他同这位黄小姐勉勉强强的谈了几个来回,自觉着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便找了借口走开。如此一走,便是不见了踪影,直到宴会结束,他才伙同着几个同龄的西装少爷,从公馆侧门偷偷溜了回来,不动声色的混进了人群中。
  当晚,金家众人都是疲劳极了,又因为宴会举行的很是顺利,所以金元璧也没有做总结陈词,只夸了大儿子几句,然后便打着哈欠自去休息。而这金世陵虽是半路逃脱了许久的,可瞧着似乎比那持办宴会的父亲还要辛苦,弯着腰就回了卧室。金世流在后面见了,知道他肯定又同那些狐朋狗友们出去风流了几度,也不说他,只叹了口气,回房钻研自己的事业。
  
 
                  
 第 2 章
   近几日都是酷热的天气,偏今晚起了凉风,夜色之中,天空中并无一个星星,可见此刻已然是个乌云密布的天气了。温度一下降,人是格外睡得香。然而夏日的温度是不会白白降低的,午夜时分,忽然咔嚓一个惊雷,立时就狂风大作,然后便电闪雷鸣个不休,眼瞧着就是一场大雷阵雨要来了。
  金世流坐在自己房中,高高挽了睡衣的袖子,就着桌上一盏台灯奋笔疾书,不为雷声所动。不想惊雷过去了三两个之后,忽听门响,起身开门一看,却是金世陵披着条大毛巾被站在外面,惊恐万状的说道:"二哥……打雷了!"
  金世流晓得他怕这个,便无可奈何的向房内扬了下头:"进来吧。"
  金世陵一步窜入房中,然后跳上床蜷成一团:"二哥,你也来睡觉吧!雷声多吓人!"
  金世流重新坐回桌边:"我刚有了点思路,你不要打扰我。"
  原来这金世流乃是个文学爱好者,生平既不爱做官,也不愿发财,只想作个名垂青史的文人墨客,所以从上中学时便开始以笔名向各大报刊杂志投稿,想凭自身之实力,在当今这文坛中杀出一条写路。可惜往往事与愿违,他虽是有着坚定的决心和饱满的热情,然而天赋有限,写来写去都是些三流货色,文章没有发表几篇,笔名却是已经换了无数。但他有一个好处,便是善于倾听,而且联想丰富,这能力让他在二十岁那年写出了一个三角恋爱的剧本来。说起来这剧本的台词非常之粗糙肉麻,然而剧情复杂,搬到舞台上一演,倒也扣人心弦。 
  从此他算是找到了人生目标,专门创作各类多角恋爱剧本。要问那角的数目,也至少要在四个以上。金家上下,都以为他是不务正业,然而这种不务正业,并非胡嫖滥赌那种,所以倒也不必干涉。
  此刻,这金世流正在想象着一段青年恋人间的甜蜜对话,正是入神的时候,忽然窗外一个雷,轰隆隆的仿佛是从地平线一路碾了过来似的,响个不休。金世陵对这声音简直神经过敏,颤巍巍的就叫金世流:"二哥啊……"
  他这种鬼哭似的呼唤,把他二哥脑海中那种甜蜜氛围立时就冲了个一干二净,金世流不禁有些灰心烦恼,索性把稿子合上放进抽屉里,然后关了灯,起身走过来上床睡觉。
  兄弟二人在床上躺了不到五分钟,金世流忽然往旁边一躲:"好啊!你又光着屁股哪?"
  金世陵眼角瞄到窗外电光闪烁,晓得又要有雷声响起了,便不管不顾的往他二哥身边凑,同时还在自我辩护:"我穿衣服睡不着觉!"
  金世流很不满的转身背对了他:"你这光屁股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呢?你忘了小时候妈因为什么骂你了吗?你八岁的时候还光溜溜的往外跑……"
  金世陵伸手捂了他的嘴:"好啦好啦,不要吵了!陈年旧事提它干什么!"
  金世流果然收了声,闭上眼睛继续构思青年恋人的甜言蜜语。
  
  翌日清晨,金元璧和金世泽照例早起,吃过早餐之后便各自去了公署衙门。稍晚些时,金世流也带着先前改好的一个剧本去话剧社找导演。而金世陵无所事事,直睡到中午才起了床,吃过午饭后,便将自己收拾打扮了,出门去找朋友们共商晚上的大计。
  他那大计的内容,旁人自是不得而知,总之当晚六七点钟时,只见大华大戏院的贵宾位子上坐了二三十名华服青年,一个个都是锃亮的头发,挺括的西装,白皙的脸面;谈吐之间自有一种骄奢之气。这些青年身后,又坐了许多随从似的人物,均瞪大了眼睛盯着台上的名角小玉仙,但凡有机会,便要大声的鼓掌喝彩,整齐的简直仿佛是有人指挥一般。金世陵坐在前排,此时便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正好与桂如雪的目光相对。
  原来二人虽然有着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然而穿好衣服出了门,却同陌路人差不许多。天下人都晓得现在金世陵和桂如雪在争夺这女旦小玉仙。金世陵之所以动用了这许多的朋友来给小玉仙捧场,其意也就在此。现在在这声势上面,他已然大大的胜过了桂如雪,所以不禁要回头,向对方炫耀似的一笑。
  不想他这个笑还未从脸上淡去,忽然前方那台柱子下,灯光熠熠的照出一张红纸条来,上面用黑墨写了碗口大的字,乃是"桂先生点小玉仙戏三百元"。
  这样醒目的条子贴出来,场内众人自然是都看得清的。三百元不是个小数目,登时就有人鼓起掌来。金世陵冷笑一声,扭头向身边的一名青年耳语了几句。
  那青年名叫杜文仲,本是金世陵的一个远方表兄,如今天天跟着他,身份倒是亦友亦仆。此刻他听了金世陵的吩咐,便弯着腰离开座位,仅过了不到三分钟时间,就见台柱子下又添了新纸条:"金先生点小玉仙戏五百元"。
  场内之人,看了这二人的姓氏和举止,便将其中的因果猜出了八九分,都是暗想今天的好戏,怕不是在台上,而是要在台下这贵宾席里了。果不其然,小玉仙这出全本《玉堂春》尚未唱到一半,台柱子下的纸条又增加了数目,这回乃是"桂先生点小玉仙戏一千元"。
  捧角点戏者有之,但是这样大手笔可就少见。桂如雪这个风头还未出完,那边金世陵又已挂出了两千元的红纸条。桂如雪知道这金三少爷今天是要赌气了,然而在钱财一道,他倒是很有信心同这金三少赌一赌的。
  二人既然都是这样的自信,那台柱子下的红纸条便是越贴越多了,最后金世陵有点要发脾气的势头,竟红着脸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子,开了张一万元的支票递给杜文仲。杜文仲接过来看了看,觉着这事儿有点悬,就忍不住开口劝道:"三爷,您这可是有点破费太过……一万块,买辆顶好的汽车都还有富余呢,您这么就送出去……"
  金世陵不耐烦的压低声音喝道:"少废话!"
  
  这一万元的纸条贴上去,顿时全场大哗。台上唱的什么,已然是无人关心。金世陵回头白了桂如雪一眼,表情是一种混合着愤然的得意。
  他自以为终于打败了桂如雪,却不知桂如雪刚刚改了主意,已经没有兴趣和他在戏院里斗富了。
  
  待到这一场戏即将散场之时,忽然有个随从打扮的人弯腰走到了金世陵身边,满脸陪笑的说道:"金少爷,我们二爷想在散戏之后,请您去温公馆消遣消遣。"
  金世陵心情不好,刚要开口回绝,不想那随从又笑嘻嘻的加了一句:"我们老爷还说了,要是金少爷现在手头不方便,他可以先帮着垫付。"――那话中的讥笑之意已经是很明显了。
  金世陵正是有点昏头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激将,当即便不假思索的答道:"去就去,也不用你家二爷帮忙,本少爷这点本钱还是有的!"
  
  所以,散戏之后,那小玉仙坐在后台,满拟着那大手笔的金少爷要进来同自己攀谈结交一番,哪晓得等了许久,连个影子也没见。
  
  这温公馆地处城郊,虽是偏僻,然而建筑式样却很是摩登,门口还有曲折细长的柏油汽车道,两边又植了树木,那枝叶郁郁葱葱的支出来,竟似给这道路搭了个凉篷。路旁的青草,也是蓬头散发的茂盛生长着,几乎要侵到路上。桂如雪的汽车在前方引路,金世陵跟在后面,而他那帮朋友们晓得这个场合不是普通少爷家消遣得起的,便识趣的各自散去了。
  待到两辆汽车停到公馆旁边的空场上时,便有几名听差迎了上来,把二人引入公馆之内。桂如雪眼角瞟着金世陵,口中闲闲的问道:"世陵贤弟,大概没来过这里吧?"
  金世陵有点孩子心性,毫不掩饰的斗气:"没来过又怎么样?"
  桂如雪笑道:"都是些老人家,恐怕你要嫌闷啊!"
  金世陵不以为然的一撇嘴:"这若是还闷,恐怕天底下就没有更刺激的游戏了。"
  二人且说且走,便进入了楼上的客厅之中。只见其中坐了几位男子,看年纪都是四十岁上下的,若论外表,也不过是一般城市士绅的打扮。见桂如雪来了,便一齐起身,乱纷纷的招呼寒暄。又有一名赵先生,生的脑满肠肥,穿着身黑纱长衫,大概是同桂如雪非常熟悉的了,上来便哈哈笑道:"桂二爷!我们等你可等了许久了!晓得你一去大华,就要见色忘友的啊!"然后又转向金世陵,做惊讶状大张了口:"哈哟,这不是金家的三爷吗?真是巧啊,昨天还在贵府见过面呢!"
  金世陵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人,只得勉强的敷衍了几句。幸而在座众人,都是奔着同一个目标而来的,所以并不舍得把时间花在客套上。只听桂如雪说道:"诸位,所谓千金难买寸光阴,我们也不要在这里浪费千金了,请去隔壁就坐吧!"
  原来这隔壁房间,乃是一间很精致的小客室。天花板正中处低低的垂下一盏晶莹剔透的小吊灯,里面亮着五十支烛光的电灯泡,正明亮的照耀了下方一张红木圆桌,桌上铺了厚实平整的桌毯,两副崭新的扑克牌,已经摆在了桌子的正中心。
  围着桌子,是一圈舒适的小沙发椅子,椅子旁边又放置了小茶几,上面放了纸烟听、茶杯和各色点心干果碟子。除此之外,门口又侍立着两名干净利落的听差,垂手笔直站着,随时听候差遣。可见这个赌局,实在是布置的天衣无缝、几近完美了。
  这个地方,金世陵因是第一次来,所以不肯贸然行动,处处都瞧着别人,见别人纷纷入座了,他才随着坐下。这时桂如雪俯身从桌下一掏,便捧出个红雕漆的大盒子出来,轻轻一摇,只听里面悉索有声,原来装的是筹码。他们是玩久了的,不必多说,直接就把筹码分给众人,那赵先生大概的点了点,口中自语道:"每人二十万,倒是不多。"
  金世陵无声的叹了口气,拈起一片绿色的圆形筹码看了看,心想幸好随身带了支票本子,大概总不至于当场出丑了!
  桂如雪紧挨着他坐下了,似乎是瞧出了他的心事,却不理会,只向他淡淡一笑:"老弟台,梭哈,没有问题吧?"
  金世陵还在硬撑:"当然没有问题。"
  
  这密室中的时光,因为充满了刺激性,所以那时间也就过的特别快。待到天色微明之时,桂如雪率先站了起来。只见他一张脸白里透青,满眼都是血丝:"今天这场就到此为止吧!坐久了,我这腰可是有些受不住。"
  他在这人群中,似乎是有着主人翁的地位,所以众人听了他的话,便也纷纷表示疲惫,认为有必要休息一下了。听差们察言观色,赶忙送来了雪白的热手巾,金世陵接过一条擦了擦脸――熬了一夜,他有点脑仁发木。
  放下毛巾,他低头喝了两口凉茶水,随即起身笑道:"咱们结结账吧!"
  赵先生做惯了夜猫子,所以头脑倒是依然灵敏,他口中念念有词的看了各方的筹码,又仰头望着天花板心算了片刻,立刻就报出了一个结果。金世陵听了这个结果,笑得脸都酸了――光是对桂如雪,他就输了有二十万元。
  若是算起总账来的话,那数目倒是整的很,三十万元,正好是一幢金公馆的造价。
  
  分别开了支票结了赌帐,众人都觉得无所牵挂了,便到这公馆内准备好的房间里安歇。金世陵却无心休息,然而若让他回家呢,他也很有些胆怯――晓得自己这回有点闹大发了。
  与他一样要早走的,还有一个桂如雪。桂如雪虽也是一夜没睡,然而并没有困的五迷三道。他见金世陵犹犹豫豫的要走不走,便暗笑一声,开口问道:"世陵贤弟,一同回城吗?"
  金世陵一横心:"回吧!"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温公馆,金世陵正要上车时,忽听桂如雪叫他:"我们同坐一辆车好了,顺便还能说说话。"
  金世陵又疲倦又沮丧,真是一丝脾气也没有了。依言上了桂如雪的汽车之后,他便向后仰靠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桂如雪微微的瞟了他一眼,见他那乌浓的睫毛阖下来,侧面瞧着倒像是个洋人孩子的剪影一般。雪白的脖颈伸长了,也很值得咬上一口。
  他可从来没咬过金世陵,最激动的时候也没咬过,他是不敢,生怕留下痕迹让人看出马脚来;也怕自己失了轻重,一口下去,再把金世陵疼跑了。金世陵固然是不聪明,可也没傻到可以任自己肆意的地步。
  "世陵贤弟虽是初来乍到,不过这手笔可是不小啊!"
  金世陵有气无力的翘了翘嘴角:"哪里。消遣而已。"
  桂如雪知道他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嘴上满不在乎,其实一颗心可能都要疼碎了。回去之后,他家老太爷也不会饶了他。自己也是的――何苦要为难这么个小兄弟呢!
  他略微有点后悔,觉着自己好像是欺负小朋友了。
  因为这个,他略侧了身子转向金世陵:"去我家坐坐?"
  金世陵摇摇头:"不了。"
  桂如雪已然尽过心思,见他不肯领情,只好笑笑作罢。
  
 
                  
 第 3 章
   桂如雪的汽车开到半路,金世陵忽然要求下车。
  桂如雪不管他,他要下就让他下,然后自己继续行程。
  金世陵上了自家汽车,司机乃是他那表兄杜文仲。金世陵大赌之时,这杜文仲在温公馆内倒是好睡了半夜。楼上小赌场内的情形,他并不清楚,但是一见这位表弟主子呈现着这样一种灰头土脸的面貌,就晓得事情不好了。
  "三爷,咱这是要回家吗?"他回过身子,察言观色的问道。
  金世陵弯腰驼背的坐着,目光发直,连哈欠都不打一个。
  杜文仲晓得他一旦有了大烦恼,就有本事连着几天的做天聋地哑状,赌上一闷葫芦的气来,让周遭的人跟着他一起不自在。所以此刻便加倍小心,语气温和如熏风一般:"那……我就往家里开了?"
  金世陵不言不动,仿佛坐禅入定了一般。
  杜文仲无法,索性发动汽车,开始前行。
  开了二十多分钟,眼看着是要进城了,那金世陵方有气无力的说道:"去长乐路。"
  杜文仲答应了一声,不敢多问。
  
  金家的男人里,只有金世流在外面没有小公馆。
  金世陵虽然年纪轻,但是有样学样,所以也会在僻静处给自己安排一套小小金屋,用来藏娇。此刻他那汽车在院门口刚刚停稳,屋内的阿娇就花枝招展的迎出来了。
  原来此阿娇乃是舞女出身,芳名就唤作曼丽。若论年纪,比金世陵还大上三岁,生的倒是俏浪,丰乳细腰肥臀的身材,粉面桃腮红唇的相貌,总穿着一身白地红花的丝绸长衫,开衩非到大腿而不能止。
  金世陵开辟金屋,却储藏了这样一位阿娇,着实引得他那些狐朋狗友们好顿嗤笑。都说这两位走在一起,怎样瞧着都是曼丽包养了个小白脸;纵是上了床,也难说是谁占了谁的便宜。金世陵对此却是满不在乎,他对于爱情,一向是追求纯洁完美的;可是说到肉欲了,他则喜欢粗俗放浪一些的,顶好是带着点互相蹂躏、互相作践的性质。
  这曼丽自从跟了金世陵之后,自觉着算是"从了良的",便将先前那种颓靡的生活习气一扫而空,每日也早睡早起,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规律。此时她正是晨妆完毕,人是站在院门口了,手里还拿着条撒花大绸手绢子,小心的在唇上摁了摁,免得口红涂的过于浓重。然后嘻嘻一笑,从红嘴唇中露出白牙齿:"三爷,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早?可是闻鸡起舞,要用功了不成?"
  金世陵低着头下了车,听了她这番调侃,也无心应答,只"唉"了一声,便拔脚进院。曼丽愣了一下,把一双眼睛望向跟在后面的杜文仲,杜文仲无暇细说,便向她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
  
  再说金世陵,他大踏步的走进了卧房,顺手半掩了房门,随即便开始脱起衣服来。这套院落虽然是中式的,可里面的布置却很西方化。卧室之内,也是铜床沙发,墙上还附庸风雅的挂了几副风景油画。他正脱到半裸,曼丽跟着进了来,见状就笑道:"我说今天来的这样早,原来是在外面闹了一夜,跑到我这里睡觉来了!"说着便走到床边,弯腰给他拉了被子铺开。
  金世陵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扒了个精光,然后跳上床钻进被窝,又蜷成一团,头脸都被蒙进被里,只伸出一只手挥了挥:"你出去。"
  曼丽并不听话,而且还一歪身倒在了床上,伸手去摸他的头顶:"小宝贝儿,你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闭着眼睛,向被窝里又缩了缩,很不耐烦的咕哝了一句:"滚出去!"
  曼丽当即变了脸,哼了一声站起来:"看你这臭脾气!我也不理你了!"说着转身便向外走去。
  在门外,她逮住了杜文仲,嘁嘁喳喳的又询问了好半天。杜文仲终日伺候这位表弟三爷,兢兢业业之余,也有些小抱怨,此刻便趁机泄愤,将金世陵昨晚花一万余元捧小玉仙,以及夜里去温公馆赌梭哈等事,倾其所知,全数倒出。曼丽听了,不怪他豪赌,只恨他这样舍得在小玉仙身上下本钱,当场便嫉妒眼红的低声骂了起来:"什么戏班子里出来的臭婊子,让他捡着了当宝贝,那种烂货一辈子也没见过一万块钱吧!骚女人,就会哄着他那个糊涂虫……"嘟嘟囔囔的,言语也是粗野到一定程度了。听得杜文仲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如此,曼丽同杜文仲在外间屋子里坐着吃瓜子喝茶水谈闲天,而金世陵躲在被窝里,时睡时醒的,长久保持了沉默。
  "怎么办啊……"他昏昏沉沉的想:"三十万的一个大窟窿,我是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上的。二哥是不管事儿的,指望不上了;去同大哥讲?也不行,大哥急了更厉害。去找妈妈――安知她不会告诉爸爸去呢?"
  他翻了个身,依旧是全身躲在被窝里,心中又想:"家里又不是没有钱,我花两个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说起来,我的名下还有一家银行呢,银行里有那么多的钱,少了三十万又有什么关系?要是不肯让我动钱的话,那就不要冒着我的名字去开银行嘛!对,我去找银行刘经理要钱去!"
  他想到这里,"唿"的一声掀了被子坐起来,仿佛是信心百倍的有主意了,然而愣了一分多钟,他又躺了回去。
  "唉,他们都听大哥的话,我去了,也不过敷衍我一顿罢了,还会马上去向大哥学舌……不行,我不能去,去了也白去!"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大声的叹气,悔恨的简直要窒息,仿佛身上已经压了一座金公馆。脑子却还在运转着,慌张的思索着如何去弄钱。然而思来想去了不知多久,他依旧没能理出个头绪。
  捱到中午,那曼丽推门走了进来,见他还在被窝里孵蛋,又想他给小玉仙花了一万多块钱,就恨的没有好声气:"喂!吃午饭了!"
  金世陵愤然一蹬腿,脑袋还被罩在被子里,闷声闷气的大喊道:"不吃!"
  曼丽白了他一眼,回身便走掉了。
  
  及至到了傍晚之时,桂如雪忽然来了。
  他换了身藏青色的薄哔叽长袍,大概是觉着自己瘦而高,所以微微弯着点腰,走起路来快而无声。曼丽是从交际圈里走出来的,自然认得他这色狼。却不晓得他与金世陵有什么深交,所以只得莫名其妙的迎接了,笑道:"我们三爷昨晚上大概是累着了,从早上一直睡到现在。桂二先生,您先稍坐坐,我去叫他一声。"然后又支使老妈子倒茶端果盘子。
  桂如雪只要是穿上裤子下了床,就是一贯的表情严肃。听了曼丽的话,他很淡漠的点了点头:"好的。"
  三分钟之后,金世陵胡乱套了一身白绸裤褂,赤脚踩了双拖鞋,一面系上衣扣子一面踢踢踏踏的奔了出来。然而站在桂如雪面前了,却又没什么话说,就只睁着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呆望――并不是要哭,他那眼睛天生就是带着点水色的。
  桂如雪飞快的扫了他一眼,漠然而有礼的微微欠身点头:"世陵贤弟,我来的突兀了。"
  金世陵心跳加快,他觉着桂如雪总不会是平白无故的就跑来的。便弯了腰,探头望着桂如雪的脸,仿佛是在同小孩子逗趣似的,试探着问:"你来……干什么啊?"
  桂如雪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票子:"我来是要……"
  金世陵早已看清了他手中的那张支票,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去房里谈。"
  桂如雪捏着那张二十万的支票,不置可否的随他进了卧室。
  
  金世陵经过了一天的自我煎熬,好像已经快要精神错乱了。他把桂如雪让进房内后,便专心致志的把房门锁好,然后又合身向门上撞了撞,以确定房门是否锁好。桂如雪坐在沙发上,抽抽鼻子,发现满室都是金世陵的味道。
  这时金世陵揉着肩膀走过来了,一屁股坐到了他的旁边,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桂如雪把那张支票递到他的眼前,然后望着他微笑。
  金世陵垂下眼帘瞟着支票,恨不能劈手将其夺过来!
  桂如雪用支票在他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依旧微笑:"拿着吧!"
  金世陵抬眼看了他,以上升的调子,很疑惑的"嗯"了一声。
  桂如雪对他一扬下巴:"拿着吧。"
  金世陵这回听懂了,他很迟疑的抬手接过了支票:"你不要了?"
  桂如雪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你的钱既然是输给了我,我当然不会不要。这一笔算是我另开给你的,让你拿去填亏空。"
  金世陵疑惑的盯着他:"真的?这不是空头支票?你不是骗我玩儿的吧?"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势必就要翻脸了。然而桂如雪大人大量,并不同金世陵一般见识,只微笑着一点头:"以我桂如雪的面子,就算真开了空头支票,哪家银行又能不给你兑现?"
  金世陵睁大眼睛望着桂如雪,脸上渐渐的露出了笑模样。
  那个笑来的是很缓慢的,可见他在烦恼了一天之后,大脑的运转有点要出问题了。不过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笑着笑着,忽然一甩手打了个响指,很响亮的反驳道:"吹牛!中央银行就一定不会理睬你的空头支票!你真不骗我?"说着不等桂如雪回答,他便把支票放到唇边"叭"的亲了一口,然后窜起来开始满地的蹦高:"还差十万了,那就难不倒我啦!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回家了!"
  他显然是得意忘形了,一时就忘记了自己已然躺了一天,水米未进,忽然这样剧烈的运动起来,不免就要闹低血糖。只见他蹦了三蹦,猛然脚下一软,咕咚一声便坐在了地上,脑袋结结实实的磕到了墙壁,发出"咣"的一声大响。他这回乐极生悲,抬手捂了后脑勺,脸上的表情由喜悦慢慢变成纠结,眼中的那抹水色也终于由抽象幻化为现实――两滴大泪珠子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桂如雪忍住笑意,摇头叹气:"唉,世陵贤弟,你还好吧?"
  金世陵扁着嘴站起来,强自咽下抽噎,走腔变调的答道:"多谢,我还好!"
  桂如雪又问道:"恕我多嘴,我很想知道,你另外那十万的亏空,是打算如何找补呢?"
  金世陵毫无保留的打开心扉,将自己的那点打算和盘托出:"我要去趟同创银行,十万元不是大数目,老刘总得给我掂对出来。"
  桂如雪面无表情的竖起耳朵:"哦,原来同创也是贵府的产业?"
  金世陵很坦白的点头:"是啊!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说起来真是的――我家里有点钱,不知就碍了谁的眼,天天在报章上说些闲言碎语来讨人厌!全中国的有钱人多的很,怎么就盯上我家了?就算我家里有钱吧,那也是本分!那些人凭什么眼红?哪,你也有钱啊,怎么就没有人对你说三道四呢?"
  桂如雪低下头笑答:"我只是一介商人,元璧老可是政治家,不能打比的。听说令长兄还有意入股美华百货公司……"
  金世陵一摆手:"那是扯淡!我大哥早另看好一块地皮了。"
  桂如雪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随口敷衍道:"令长兄的眼光,那一定是没的说了。"
  
  二人又聊了半个小时,桂如雪起身告辞。金世陵因为恢复了生命力,所以把一身西装重新穿好,脸也洗的雪白,吃饱喝足之后,当着杜文仲的面,便搂着曼丽亲了一口,曼丽虽是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的,但也要硬装出点羞涩之意来,斜着眼睛瞥了他:"冤家!今天你发的是什么疯?"
  金世陵拍拍装着支票的衣袋:"我不告诉你!现在我要回家了,明天来看你!"
  曼丽听他要走,便有些失望。刚要出言挽留,却见他兔子一般,连蹦带跳的跑向汽车去了。
  不想他刚到门口,便听到旁边墙角响起了一阵孩子的欢笑之声,夹杂着唧唧的惨叫。觅声望去,却是一群小孩子围了个半圆,正用石块掷打一只野狗崽子。那狗崽子躲无可躲,四个小爪子也站不大住,只能可着嗓子大叫。金世陵见状,怒气顿时就直冲脑门,上前一步找到一个打的最凶的小孩子,当胸就是一脚,直把那孩子踢出去有三四米远,口中又大声骂道:"小王八蛋!从小就这么不善良!狗又没有招惹到你,你打它做什么?"
  那小孩子凭空挨了这样重的一记窝心脚,躺在地上当即大哭。这时杜文仲赶过来了,见表弟主子又在胡乱的见义勇为,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一把扯了他往汽车处走,还要且走且劝:"我的三爷啊,你怎么还打起小孩子了?"
  金世陵非常有理:"他欺负弱小嘛!"
  
  
 
                  
 第 4 章
   金世陵一路载歌载舞的回了家,格外的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进了门后,他先去楼上佛堂见了母亲。金太太的生活自然是尊荣富贵的,年纪也并不算很老,然而已经是心如死灰,终日只是打坐念佛,也念不出什么成绩来,就只是坐在佛堂里嘟嘟囔囔。金世陵同这母亲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跑去陪着谈了几句闲话,见他母亲的言语依旧是几十年不变的老调,便很快失了兴趣,转而下楼去找金世流。
  两天不见,金世流依旧是守着一盏台灯奋笔疾书的工作。见三弟进来了,也就只抬头扫了一眼,口中淡淡的问候了一句:"回来了?"
  金世陵感觉阖家之中,就只和这个二哥还能谈上几句,所以虽然受到冷遇,可也满不在乎,自顾自的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二哥身边,百无聊赖的换了几个姿势后,他开始唱歌。
  他唱的这首歌,就是脍炙人口的《天涯歌女》。平心而论,唱的还算不错,尤其是调子准确。不过金世流是在搞创作的人,需要的是安静和灵感,而非一个男声在一边哼哼啊啊的唱什么情郎小妹妹。他这人脾气好,所以先还忍着,后来等到金世陵要和郎一条心了,他终于忍无可忍,扭头便是一个凌厉的白眼,并且还配合着跺脚的动作:"你给我闭嘴!"
  金世陵笑模笑样的翘起二郎腿:"哎呀,你总算是肯理睬我了!二哥,你编的那话剧本子,什么时候公演啊?"
  听到有人关注他的事业了,金世流立刻来了精神:"下月初,在南京大戏院。女主角是周丽娜,你来看吧!我还可以介绍你同她认识呢!"
  金世陵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我可没有兴趣认识周丽娜,不过去是一定去的。"
  金世流饶有兴味的望着他:"周丽娜怎么了?人家可是新近最红的话剧明星,的确是非常的漂亮!"
  金世陵不以为然的低头摆弄手上的钻石戒指:"交际花而已,没有兴趣!"
  金世流笑着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交际花――总比你那个什么曼丽高级多了吧?"
  金世陵摘下戒指放进衣袋里,然后搓了搓手:"曼丽这人是不高级,她自己也并不否认这一点,我倒是喜欢她这种坦白的性情。至于那个周丽娜……不是装什么身世飘零的女学生,就是装清高孤傲的女艺术家,其实呢?高级妓女罢了!讲老实话,对于这种矫揉造作的货色,我真是一分钱都不愿意花。"
  金世流对于周丽娜小姐,印象倒是一直很好的,至于周小姐的博爱和滥情,那似乎在这艺术圈子里,也算不得什么奇闻。所以听了自家弟弟的这一番言论,就觉得很不入耳,忍不住要为其分辩两句:"你这完全是误会!周小姐的确是真性情的女子,身世也的确是凄苦,很值得同情和尊重的。"
  金世陵一挑眉毛:"你不是爱上她了吧?"
  金世流一摇头:"那倒不至于,我只是自认为比较懂得她而已。"
  金世陵听了这话,暗叫不好,心想这位多情二哥怕是又要坠入情网不能自拔了。刚想再劝说两句,却见金世流转向书桌,一手提起钢笔,一手托着腮,又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金世陵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在自己目前的生活中,一切都是令人满意的,只是有些无聊――无所事事,无聊透顶。
  
  当晚,他坐在客厅里,旁听父亲与大哥的谈话。
  金世泽摸着唇上的那抹新蓄的风流小胡子,总觉着凭空多了这么一横短毛,仿佛是有些奇怪:"爸爸,听说桂如冰甫到上海,便去见了陆院长。"
  金元璧前方的茶几上放了一方福建乌漆托盘,里面放一套西洋瓷的杯碟。只见他拿起牛奶杯子向咖啡杯中斟入,然后用小勺子缓缓搅动:"陆选仁是个过了时的人物,如今就剩个大名在外了。拜访他,有什么用处呢?"
  金世泽把双臂抱在胸前,颤抖着笑了一声:"桂如冰这个人……好的就是个名声么!"
  金元璧拿起雪白毛巾擦了擦手,然后不赞成的摇了摇头:"年纪轻轻,沽名钓誉。"
  金世陵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一条新近听到的小道消息,不假思索的就插了嘴:"听说桂如冰的太太不是在河北病死的,是让他开枪打死的。因为被怀疑和副官通奸!"
  他这话显然是很不上档次,所以金元璧听后立刻就皱了眉头,金世泽倒是一贯的宽容,笑眯眯的看了眼三弟:"从哪儿听来的?"
  "黄鼠狼说的。"
  这回金元璧也端着咖啡杯子笑了起来:"不要乱讲。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给别人起绰号吗?"
  金世陵发觉自己已然暂时成了谈话的中心,便很得意。至于那黄鼠狼,本名叫做黄书朗,乃是黄安琪的一位堂兄,在他那群朋友之中,也是个顶豪奢的纨绔子弟,并且长耳朵长舌头,很有些传闲话的爱好。
  
  父子三人其乐融融的谈了许久,待金元璧喝完那杯咖啡之后,便表示要回书房继续办公。两个儿子则各自回房休息。
  
  翌日清晨,金世陵异乎平常的起了个大早,同杜文仲避人耳目的出了门,直奔同创银行去找刘经理。
  在这银行界中,刘宝钦经理也是个有办法的人,然而一见这位挂名东家金三少,不禁立刻就要闹头痛。金世陵是既不讲礼貌,也不讲道理,一味的威逼利诱,总之是一定要从这里榨出十万元。刘经理同他周旋了小半天,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答应帮忙。金世陵大功告成,扬眉吐气,喜洋洋的出了同创,身心轻松的前去拜访女伶小玉仙。
  杜文仲非常了解这位三爷,晓得他现在又要发情,便一面开车一面提醒道:"三爷,到了小玉仙那里,顶好别太造次了。小玉仙算是个名角儿,你得给人家面子。"
  金世陵闭上眼睛向后靠过去:"她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杜文仲从后视镜内看了看他:"那有可能!"
  金世陵懒散的笑了一声:"雏儿就没意思了!上了床就哭哭啼啼别别扭扭,好像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我可懒得伺候她们!"
  讨厌处女的男子可是不多见。杜文仲立时就想起了金世陵的那个诨号――妇女之友。
  这诨号是黄书朗给他取的,当时在座众人听了,都是哄堂大笑。而妇女之友本人也跟着抿嘴微笑,显然是毫不介意的。
  金世陵沉默了几分钟,忽然伸手在杜文仲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文仲,到了小玉仙那里,你得有点眼色!我瞧着她要是行,你就马上去把条件谈妥了,别吊我的胃口。"
  杜文仲答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黯然,心想若早知道自己如今的工作就是给阔少爷做跟班和拉皮条,当初又何必还要辛辛苦苦的读完大学呢!
  
  小玉仙因为算是个名伶,收入与声望正是节节攀高的时候,所以可以租赁下一套整洁院落,供她同母亲居住,又使了两名女佣做活。吃戏饭的人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都精的琉璃灯一样,什么不懂得?见金世陵来了,小玉仙碍于身份,总要保有一点矜持;那老妈妈却是毫无顾忌,热情之极,招待敷衍的密不透风。后来客套话也说尽了,茶水点心也上齐了,她便识相退下,留女儿和这金三爷在房内谈话。
  
  金世陵望着小玉仙,觉得面前这女孩子卸了装下了台,就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是个女中学生一般,很有一种少女美。小玉仙觉出了他的目光,便对他一笑:"金先生,你看我做什么?莫非我脸上有墨不成?"
  金世陵见她一旦开口,倒也是个活泼的,便很满意:"我想浓妆淡抹总相宜这句诗,说的大概就是你了!"
  小玉仙用团扇掩口一笑,眯细了一双幽黑凤目,做戏似的向他飞了个眼风:"金先生谬赞了!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孩子罢了。"
  金世陵顿时身子发软,骨头发酥,几乎瘫在椅子上起不来:"好,好,你可真不错。"
  这话来的突兀,小玉仙尚未领会,就见金世陵凝视着自己,白玉似的面颊中透出了浅淡的红晕,两只眼睛放出水盈盈的光来,竟然有了几分欲火攻心的模样。
  在此之前,小玉仙对这金三爷的印象,一直是好的不得了,总觉着戏里说的那些美男也比不上他之一二。不过见了此情此景,她不禁要对自己先前的见解产生怀疑。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的,杜文仲已经开门见山的同她那老娘谈起条件了。
  
  当晚,杜文仲独自回了家。
  翌日清晨,他开了汽车,前来接金世陵。
  金世陵潦草的同小玉仙告了别,然后便很愉快的跳上汽车。
  杜文仲发动汽车,随口问道:"三爷,昨夜在这里睡的还好?"
  金世陵神采奕奕的合身扑到前方的座位靠背上,一只手就摸索着拍了拍杜文仲的脸:"嘿嘿,我哪里还有时间睡觉!"
  杜文仲的脸上覆了一只温热而柔嫩的手掌,平白的让他觉着有点汗毛直竖:"看来三爷是很满意了?"
  金世陵摸着这位表兄的面颊:"文仲,这小玉仙哪里是雏儿?她简直就是个妖精啊……"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她在床上是什么都肯做的。人不可貌相吧?"
  杜文仲总觉着这表弟就仿佛是性欲的化身,如今被他这样轻轻抚摸着脸,其中似乎也带着一丝情色的意味。
  不想他正是不自在的时候,金世陵忽然把手滑到了他的嘴部,且用中指在他嘴唇上打着旋儿的揉按着。杜文仲不知道他这又是搞什么鬼,便要出言询问。不想刚一张口,那根手指便老实不客气的探了进来,直接就触到了他的舌头。
  杜文仲两只眼睛望着前路,又不敢咬他,只好勉强的扬头躲闪,同时含糊道:"别闹!"
  金世陵微笑着说道:"文仲,你吸一下嘛!"
  杜文仲蹙起眉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像小孩吃奶似的,飞快的吮吸了他那根手指。然后幅度很大的歪了脑袋:"好了没有?我可是在开汽车呢!"
  金世陵收回手,掏出手帕擦了擦中指上的口水:"我们昨晚上就玩了这个,不过她吸的可不是我的手指头。文仲,你知道那个意思吧?"
  杜文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即气的恨不能一打方向盘去撞墙,强自按捺了怒火,他冷冷说道:"玩的这么开心,难道现在不疲劳吗?"
  金世陵摇摇头:"不,你知道我在床上,是宁可躺在下面的――我最怕累了。"
  "哦?那亏得小玉仙还有力量送你出门。"
  "她们唱戏的人,身体结实着呢!"
  金世陵一面说着话,一面又把手伸向了杜文仲的脸,修长的手指探到对方那双唇之间,他喃喃道:"文仲,张嘴!舔一下!"
  杜文仲觉着他今天是有点骚的异常,便把汽车停到了路边,回转身子望了他:"三爷,你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嘻嘻一笑:"我好像是把药吃多了,现在还没过劲儿呢!你要是来抱抱我,我就能把你办了。信不信?"
  杜文仲听他简直有点淫言浪语的意思,便很不赞成的劝道:"三爷,你年纪轻轻的,不要总吃那些春药。因为图一时的痛快而伤了身体,那多么不合算呢?"
  金世陵根本听不进去,只梦游似的摇摇头:"你不懂……人生得意须尽欢嘛!送我去长乐路吧!这两天我几乎愁死,也该快活快活了!"
  
  金世陵在曼丽那里又混了大半天,总算是泄尽了欲火,恢复了清明神智。那曼丽又派佣人准备了几样精致小菜,准备留他在这里消消停停的吃顿晚饭。哪知他刚拿起筷子,忽然自家公馆内派人过来寻他回去,说是家里大请客,二少爷都留下帮忙了,三少爷无论如何不能不在。
  金公馆的一家之主因为有点交际花的性格,所以平时隔三差五就一定要举行大宴会,以此来拉拢人脉,建立战线。金世陵早已习惯了如此的家居生活,所以也不在意,随着来人就回了家。
  
  
 
                  
 第 5 章
   金元璧站在公馆门口,摆好了迎宾的造型。
  他那三个儿子站在后方,也是满面春风。金世陵换了一身翠蓝色的单绸长袍,笑微微的眼望前方,口中低声发问:"二哥,我们这是等谁呢?"
  金世流扯了扯西装的后襟,不动声色的答道:"什么上海来的陆院长――我是不认识。"
  "还有别人吗?"
  "大概也有桂如冰。其余的陪客,我就不晓得了。"
  "桂二来吗?"
  金世流摇摇头:"不知道。"
  
  他这兄弟二人正在嘁嘁喳喳之时,已有宾客络绎前来,庭院之内也渐渐的热闹起来。金元璧带着儿子们四处招呼敷衍,忽然又听得大门口有汽车响,扭头寻声一看,他"呵呀"了一声,赶忙就迎了上去。
  这时那汽车已然停稳,只见前排车门一开,跳下来个整洁伶俐的西装青年。那青年大概是副官一类,轻手利脚的打开了后排车门,陆院长同他的长公子便先后弯腰下了汽车。
  这父子两个站在车前抬头四顾,大概是想瞻仰一下金公馆的威仪,哪知金元璧并不给他们这欣赏的机会,伸着双手就冲了过来,口内大叫:"我的选仁老弟啊,我们可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那陆选仁院长虽然是金元璧口中"过了时的人物",其实年纪还不到五十岁,因为保养的好,所以更显年轻,而且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美中不足的就是个子不高。他这寒暄的功力,显然比金元璧略逊一筹,只能在金元璧换气的空隙间抢着插话。
  金元璧同他仿佛是很亲热,挽着他的手,一路上都是连说带笑。后面跟着陆院长家的大少爷。父子相像是很正常的,但相像到陆家父子这种程度的就比较少见――该大少爷几乎就是陆院长的年轻版本了。
  金世陵此刻便趁着人多,偷偷闪到一边,心想既然主客都已来到,那么剩下的戏份,大概也就无甚重要的了。
  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出疲惫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看见了黄书朗。
  "书朗!"他叫了一声。
  黄书朗站在公馆门口,双手插在裤兜之中,头发油淋淋的偏分梳开,又带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有种不怀好意的斯文相。他对面的乃是陈家小姐,穿了一身层层叠叠的西式衣裙,打扮的像棵圣诞树一样,正羞涩的低着头咬手绢子。
  "老黄!"他又叫了一声。
  可惜黄书朗浸浴在爱河之中,并未听到挚友的召唤。
  金世陵无可奈何,只好提起嗓门:"黄鼠狼!"
  黄书朗对这三个字,有一种异常的敏感。此刻猝不及防的听到了,便非常紧张的扭头向金世陵望去,而对面的陈小姐听了,"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然后一甩手绢子道:"你有朋友找你,我就不留在这里妨碍你了。再见吧,密斯特黄!"说着便抬脚走掉了。
  黄书朗追逐不及,便愤而转向金世陵,且走且质问:"你这个……不晓得我已经改名字了么?"
  金世陵摇摇头:"你总是给自己改名字,我哪记得这许多?"
  黄书朗大叹了一声:"我已经向家里提出了严正声明,无论如何现在这个名字我是不能再用了。我决定正式更名为黄百川,你觉得如何?"
  金世陵赞同的一点头:"百川……取得是什么意思呢?"
  黄书朗觉得金世陵很没有文化:"就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意思。"
  金世陵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你还奶大?你奶大有什么用啊?"
  黄书朗当即气急败坏,伸出食指直点向他的鼻子:"粗俗!粗俗之极!"
  金世陵乐的嘻嘻哈哈的,转身就走。而保受绰号之苦的黄书朗好容易给自己换了新名字,正是沾沾自喜的时候,忽然被这金世陵泼了冷水,当即就神经过敏,怀疑起这新名字的可用度来。只见他在后面一把扯住金世陵,咬牙切齿的质问道:"金三!你给我站住!我问你,难道一般人听到了百川二字,就会立刻想起奶大吗?"
  金世陵见他认真起来了,愈发觉得可乐,当即就笑的蹲在地上,哈哈哈的没完没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越笑,黄书朗越恐慌,更要掺杂不清的乱问一气。正是一个说一个笑之时,桂如冰来了。
  桂如冰乘坐了一辆崭新的奔驰老爷车,黑色车身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反射出金红色的光芒。汽车停下后,先是副官下车为他打开车门,然后车内的桂如冰伸出一只脚踩到地上,自觉着找准重心了,才探身下了车,动作之利落优雅,堪称无懈可击。
  这桂如冰生的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鼻梁或许是过高了一点,然而笔直挺拔,倒也神气。身材是高大魁梧的,穿了一身笔挺的藏蓝色中山装,领口解开了一个扣子,露出里面的雪白衬衫。说起来,他比桂如雪要年长一岁,然而因为面颊丰润饱满,所以瞧着反而更年轻一些。
  他好像是浑身充满了力量,走起路来脚下都带着弹性,显见着是趾高气扬、兴致勃勃。只是刚走了两步,他便看见金家老三坐在公馆楼前的台阶上捂着肚子直不起腰,而黄厅长的二少爷揎拳捋袖的在一边跳来跳去。不禁就迟疑了一下,心想这二人在大门口做什么呢?
  而金世陵此刻也晓得又来人了,就硬撑着站了起来。见是桂如冰,便点头问候道:"桂先生,您好――"
  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当即抬手捂了嘴,扭头就往楼内跑去。留下的黄书朗同桂如冰根本不熟,所以迟疑了一瞬,也跟着跑了。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金世泽便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哈呀!老兄!你怎么姗姗来迟啦?家父和陆选老正等着你哪!"
  桂如冰被金世陵的那个笑弄得莫名其妙,下意识的就抬手摸了摸脸:"实在对不住,汽车刚才坏掉送去修理了,只好派人从我家老二那里借来了一辆。时间就耽搁了……"
  他一面解释一面随着金世泽向楼内走去。可那个笑给他带来的不安感却是一直伴随左右,直到后来他借故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确认自己周身上下毫无纰漏之后,才略略的放了点心。然而依旧是很狐疑,简直没有胃口吃晚饭了。
  
  晚宴之时,金世陵与金世流夹着陆家大少爷坐下,负责起待客的重任。陆院长是出了名的溺爱这个长子,所以从金元璧的角度来看,如果想同陆院长重拾当年之友谊,那么此刻招待好陆大少爷就是必要而且必需的。
  这陆大少爷名叫陆新民,今年刚刚大学毕业,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便随着父亲来了南京消遣。虽有两位年龄仿佛的陪客伴随左右,但陆大少爷显然并无谈兴,只是低着头,慢条斯理的一味大吃。金世流先还想找些话题来打破僵局,然而后来见这位陆氏吃的正酣,而自家三弟也是心不在焉的偷笑。便也决定放弃,专心致志的构思起自己那个剧本子来。
  一时晚宴结束,众宾客也开始纷纷告辞离去。黄书朗找了空闲,又跑来同金世陵纠缠这百川与奶大的关系。金世陵刚听他说了两句话,便"哈"的一声又笑了出来。偏巧这时桂如冰从一旁经过,闻声便狠狠的瞅了他一眼。只是金世陵正乐的昏头昏脑,所以全然没有知觉。
  
  当晚,金世陵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睡了一夜。翌日中午,他懒洋洋的起了床,一出房门便看见了大少奶奶,口中便问候道:"大嫂,早安啊!"
  大少奶奶娘家姓赵,名字叫做文秀,是个薛宝钗型的美人。听了金世陵的话,她抿嘴一笑:"三弟,还早安哪?午饭都开过了。"
  金世陵晓得自己起的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晚,立刻就放轻了声音问道:"爸爸大哥都不在家吧?"
  文秀答道:"早就出门了。二弟倒是一直在房里写文章呢。"
  金世陵听了,小松了一口气,告别大嫂,自去回房洗漱。打扮齐整了,他步伐轻快的下楼吃饭,同时盘算着如何消遣这个下午。不想他刚填饱了肚子,他那父亲同大哥便忽然回来了。
  金元璧同金世泽说话,倒并不避讳家人。只见金元璧沉着脸在前方飞走,嘴里说道:"桂如冰到底在搞什么鬼?"
  金世泽紧紧的跟着他上楼:"他这是要公开的同我们作对了!"
  金元璧拐进走廊,丢下一句话:"陆选仁这个笨伯,还真让他给哄住了!"
  金世陵愣呵呵的望着那二人一阵风似的不见了踪影,虽然不明白那谈话的内容,然而也并不感兴趣,自顾自的还是出门找乐去了。
  
  他去找了小玉仙,先是歪缠了一个下午,然后晚上又去戏院捧场,夜深之时,自然也就暂时做了上门女婿,跟着小玉仙回了家。而第二天的清晨,他还没有从春梦中苏醒,杜文仲便急匆匆的开车过来接他了。
  隔着一扇房门,杜文仲大声喊道:"三爷!快起来吧!老爷找你呢!"
  金世陵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嗯?"
  杜文仲急的没有法,抬手咚咚的敲门:"老爷让你马上回家!我的三爷,快穿衣裳吧!"
  金世陵听他声气不对,立刻就彻底清醒了,手忙脚乱的套了长袍,他一边系裤子一边开了房门走出去:"爸爸找我干什么?"
  杜文仲扯了他就往院外跑:"大爷去同创查看账目,瞧出问题了。刘经理把你给供出来啦!"
  金世陵吓的一个踉跄:"那我那三十万……"
  杜文仲把他塞进汽车里:"我也不知道!反正老爷现在正在发脾气呢!三爷,你赶紧琢磨着怎样搪塞过这一关吧!"
  金世陵吓的六神无主,哪里还有脑力来出谋划策。一时到了家了,他两腿打颤的进了客厅,首当其冲的就先看到了金世流。
  "二哥……"他心慌意乱的叫了一声:"爸爸呢?"
  金世流见他回来了,便皱着眉头指指楼上,同时低声问道:"你怎么搞的?爸爸和大哥都在二楼书房里呢,你小心点吧!"
  金世陵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事发,不禁一把抓住了金世流:"二哥,你和一起上去好不好?爸爸要是打我的话,你可得护着我!"
  金世流认为他是一定要挨顿好打的,不过既然身为二哥,似乎也不能推卸这保护弟弟的责任。迟疑了一下,他推了金世陵一把:"你先走,我跟着你。"
  
  金世流捂着脸,没想到自己这责任担负起来,竟是如此沉重。
  金世陵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在金元璧的连打带骂之下,简直不能直腰抬头。他这做二哥的上前拦了几下,结果被老父赠送了一记耳光。
  "混账东西!"金元璧用手指点着金世陵的额头:"什么时候还同桂二混在一起了?现在外面都知道我的儿子在温公馆豪赌,一夜输了几十万!我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供你这样输?你是嫌我们家惹来的闲话还不够多吗?"
  金世陵抱着脑袋,抽泣着答道:"可、可是桂如雪已、已经把那二十万还给我了啊、啊!"
  金元璧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呼哧呼哧的喘粗气:"蠢货!他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给你二十万?你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无缘无故的收了二十万……我不是受贿也是受贿了!你要不要看看今天的报纸上是怎样写我的?你这个逆子……我打死你!"说到这里,他抄起手杖就要往金世陵的头上砸,金世流见状,赶忙冒着危险再次上前阻拦。
  金世泽本来也恨这个弟弟没脑子,给家里惹来了这样大的麻烦。不过见爸爸已经气的语无伦次,并且真有了点要拼命的架势。便担心二弟一人势单力孤,也快走几步挡在了金世陵的面前,口中劝道:"爸爸,消消气,三弟还小,没什么经见。桂二先是哄着他去,然后又给他钱堵亏空,他还能不要么?说来说去,这都是桂家的阴谋。不过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要不然这报纸上隔三差五的也总要造点我们家的谣言。过两天等风波平息,我们再想法子挽回影响好了。爸爸,你不要动气,老三这回也受了教训了,你得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呀!"
  金元璧自然也不能真的弑子,又见两个儿子都来劝阻了,罪魁祸首也是瑟瑟发抖的跪成一团。便就坡下驴的扔了手杖,大声怒道:"让他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吧!"随即一甩袖子,愤然走出了书房。
  金世陵先是嘤嘤的啜泣,听得父亲的确是走远了,才身子一歪坐到地上,随手抱住了不知是谁的大腿,异常委屈的哭诉道:"我犯什么大错了?这么打我!"
  被抱大腿的是金世流,此刻也只得站好了任他抱着,同时抬手摸了摸自己那火热的面颊。金世泽叹了口气蹲在他的面前,一手抬了他的下巴,一手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老三,你在旁的事情上胡闹,我绝不管你;可这桂如冰同我们家的关系,你也是略知一二的,怎么还能去招惹他的弟弟呢?"
  金世陵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我哪里去招惹他了……那次还是爸爸让我去桂公馆的……他让我去桂家,现在又因为这个打我……"
  金世泽感觉同这个弟弟是有理说不清,便放弃解释,只道:"总之以后同外人交往时,说话做事都要处处留意,不要授人以柄。知道了吗?"
  金世陵点点头。
  
  待金世泽也走了,金世陵抬起头对着金世流一咧嘴,要哭不哭的抱怨道:"你怎么不拦着爸爸?"
  金世流弯下腰指着自己的面颊:"你看我的脸啊!"
  原来他那脸上的肌肤娇嫩,挨了一个耳光后,那巴掌印便如浮雕一般红肿起来。金世陵被老父用手杖敲了一顿,脸上却没受伤,所以见了他二哥的倒霉模样,忍不住又破涕为笑。
  
 
                  
 第 6 章
   金世陵被打的浑身青紫,然而却没有伤筋动骨,所以在床上躺了一天之后,既无人关怀,自己也不甘寂寞,便又跑去曼丽那里了。
  这曼丽虽是他的情人,可是日常生活里,倒像他的老姐姐一样。金世陵在卧室内脱光了衣服,向她展示伤情。那曼丽看的很是心痛,找来药油一面给他涂抹,一面喃喃的咒骂桂如雪害人。不想金世陵听了,还为桂如雪辩护:"其实我觉着……都是桂如冰掏的坏,桂二这人没什么不好的啊!"
  曼丽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你就傻吧!桂二要是好人,天底下就没有坏蛋了!"
  金世陵挠挠头,觉得难以置信:"不能吧?"
  "金蟾舞厅的苏小柔不就是被他在床上弄死的么?死了也白死,赔两个钱就结了,谁还敢去向他讨个说法吗!而且听说他这个人凶得很,动辄就要打人的!"
  金世陵笑着摆摆手:"罢,罢!你说的这人是桂如雪吗?他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会打人?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演义?"
  曼丽一撇嘴:"不信算了,难道一个人的脾性,还要明明白白的挂在脸上吗?你就只知道玩,旁的心思是一点也不用!"
  金世陵仰卧在床上,被那药油的气息刺激的打了个喷嚏,心想桂如冰同爸爸之间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次不知又闹起了什么龃龉,却连累到了我和桂二的身上。真是冤死人啊!
  
  金世陵在家里,无人看管,也没觉着怎样伤重;到了曼丽这里,有人怜爱了,他便立刻随之娇贵起来,连床都不能下了。曼丽踩着一双高跟皮鞋,风摆荷叶似的里外忙碌,又给他弄了点可口的饭菜,用大托盘端到床头,笑嘻嘻的道:"祖宗,先凑合着吃吧,晚上给你弄点更好的,补补这顿棒伤。"
  金世陵长叹一声,拿起筷子刚要吃,忽然听见院门口有汽车喇叭响,接着就有老妈子跑过来隔着门禀报道:"小姐,先生,有客来了。"
  这个时候来客人,可是让人够腻歪的了。金世陵身上是衣衫不整,腹中是饥肠辘辘,半坐起来望着曼丽问:"谁来了?"
  没等曼丽回答,他隔着大玻璃窗子,看见了桂如雪走入院中。
  
  桂如雪依旧是一身长袍打扮,微微有点驼背,虽是穿着皮鞋,然而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曼丽先前对他满口鄙薄,可见本人来了,还是花枝招展的迎出来寒暄:"哟!什么好风把桂二先生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三爷身上不自在,正在卧房里躺着呢,马上就出来了。您先坐――小云哪!上茶呀!"
  桂如雪很漠然的摆摆手:"世陵贤弟若是有恙在身,我就去他卧房说话好了。"说完不等曼丽回答,他凭着上次的记忆,向卧室快步走去。曼丽阻拦未遂,只得意意思思的跟了上去。
  
  桂如雪进房时,金世陵刚把身上的睡衣扣子系齐整了。端坐在床上,瞧着并不狼狈。桂如雪向他一点头,语气很沉痛的问道:"世陵贤弟,听说你因为上次温公馆的事情,受了令尊的责罚。"
  金世陵向门口一抬手,挥退了曼丽。然后客客气气的转向桂如雪:"你请坐,多谢关心。我想这里面可能是有了点误会,家父不过是一时气急,打了我两下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桂如雪不动声色的瞟了他一眼,见他并非反讽,便微笑着低下头,对着自己的膝盖说道:"真是飞来的祸事。家兄同令尊在政治上,立场的确是不同,产生分歧也在所难免。只是我桂如雪一个小小商人,对于政治斗争,既没有参加的资格,也没有参加的兴趣。却也受到了波及――至于贤弟你,那不用说,就更是无辜了。"
  金世陵听了,深以为然:"是啊……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你送我支票,也是一片好心。不想经了记者的笔,却全然变了味道。"
  桂如雪扭头望了望窗外,见院内无人,便起身走到了床边坐下,低声问道:"打到哪里了?疼不疼?"
  金世陵掀起睡衣:"你瞧瞧,后背上打的更重。亏得二哥拦着,要不爸爸非把我的骨头打断不可。"
  桂如雪望着他露出来的一小段身子,皮肤白滑如上等丝绸,愈发衬的那瘀伤青紫可怖。
  "这时若是紧紧的抱住了他,纵是什么都不做,他怕是也要很凄惨的哭喊起来了。"
  桂如雪想到这里,便伸手在那伤处轻轻的按了一下。
  金世陵果然痛的一吸气,一把拍开桂如雪的手,急道:"别碰!疼!"
  桂如雪笑着轻声耳语道:"让看不让碰,哪有这样的道理?"
  金世陵转动一双黑眼珠子,神情放荡的溜了他一眼:"我同你不讲道理!"
  桂如雪似笑非笑的望了他,又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到嘴边,轻轻的从手背吻到了指尖。而金世陵垂下头,先还斜着眼睛微笑,后来脸上便升起了一层淡淡的潮红,眼神也变成了糖稀,又甜又热又缠绵。
  桂如雪握着他的手放下,凑到他的耳边喃喃道:"碰哪儿都能发情……你可真是个尤物。"说着伸出舌尖,在那耳垂上舔了一口。
  金世陵的身体果然一颤。
  
  桂如雪见这金世陵已然被自己撩拨的心猿意马了,便起身告辞。
  金世陵不便拦他,只得眼睁睁的见他去了,自己靠着床头半躺着,简直有点欲火焚身的意思。幸而此时那曼丽扭腰摆臀的摇着团扇走了进来:"他怎么又来了?你同他很熟吗?"
  金世陵向她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曼丽走到床边坐下,又用扇子指了指床头的托盘:"怎么还不吃?不是吵着肚子饿吗?"
  金世陵把手摸上了她那大腿,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我饿的,可不只是肚子!"
  曼丽没想到他大白天的就能忽然起了兴致,因为没有心理上的准备,就有些不情愿,推了他一把道:"光天化日的……就不能等到晚上了?"
  金世陵笑眯眯的不回答,伸手就要解她的扣子。哪晓得扣子尚未解开几枚,杜文仲忽然推门进来了。
  这下子曼丽可是真红了脸,赶忙起身背对了杜文仲。杜文仲也吓了一跳,立刻就退到房外,隔着半开的房门说道:"三爷!太太晕倒了,你快回家吧!"
  金世陵气的一捶床:"你个扫把星!从来找我就没有好事情!太太那个头晕病不是每个月都要犯一次的么!找个医生来瞧瞧不就结了!让我回去干什么?"
  杜文仲倒不着急,横竖病倒的不是他自己的娘,然而作为一名跟班,他有必要把话说完全了:"这回晕的奇怪,现在还没醒呢!"
  金世陵看看曼丽,又看看床头已然放凉了的饭菜,不耐烦的唉了一声,跳下床开始穿衣服。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院子上汽车。杜文仲见金世陵坐到了自己旁边,便一边关车门一边随口问道:"怎么不到后面坐了?"
  他这话音刚落,只见金世陵饿虎扑食般的一把抱住了他,接着就不由分说的满脸乱亲起来。杜文仲猝不及防,被他舔了满脸的口水,腰上还被狠狠的掐了几把;车内地方狭小,躲无可躲,只好闭着眼睛硬挺着,心想大概自己方才是耽误了他的好事,而这家伙发起疯来,也不分个男女了。
  金世陵抱着杜文仲,也不管身上的伤痛了,足亲了有三五分钟,才气喘吁吁的放开他,又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他的鼻子,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他娘的最可恨了!以后只要我上了床,那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许叫我!否则老子先强暴了你!"
  杜文仲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心里的血一股一股的往头上涌,真想就此下车甩手不伺候了!可是呆坐了三十秒钟之后,他权衡了利弊,还是发动车子,向金公馆开去。
  
  金世陵在自家门口,见到了金世流。
  金世流穿了一身半旧的西装,脖子上没系领带,头发上没打发蜡,做自由奔放的艺术青年状。一见金世陵,他便皱着眉头道:"妈又怎么了?话剧明天就要公演了,我下午还要去帮导演主持排练呢!"
  金世陵哼了一声:"你不过是排个话剧而已,我可是……我是让杜文仲这王八蛋从床上拽下来的!"
  他说这话时,王八蛋就在他身后跟着呢。
  金世流倒有些过意不去,觉着杜文仲毕竟是个表兄的身份,金世陵拿他当成跟班使唤就罢了,当面骂人可就有些不对。为了岔开话题,他拉了金世陵的手加快脚步:"既来之则安之,上楼看看去吧!"
  
  这兄弟二人一路进了楼内,迎面便见到大少奶奶满面惊惶的从楼上走下来。那文秀平时本是个最端庄不过的妇人,如今却也失了仪态,站在楼梯中间便按了心口哭道:"总算是有人回来了……妈快、快不成了!"
  这话一出,可把二人吓了一跳。金世陵边向楼上跑边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头晕吗?"
  文秀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啼哭起来了:"我和妈是在后花园子里散步的,忽然妈就一头栽倒了,再没醒来……顾医生来看过了,怀疑是脑充血,不敢挪动她去医院……这刚是让人抬上楼来了……"
  金世陵同金世流这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赶忙匆匆跑去了母亲卧房。金太太此刻是一丝知觉也无了,面色倒还如常,就只是直挺挺的躺着。床边那位顾医生见这二位来了,也像得了救星似的:"二位少爷,你们快拿主意吧!现在这个情形,你们敢不敢送太太去医院?"
  金世陵弯下腰,凑到金太太耳边轻轻叫了两声妈,没有得到回应,便直起身望着金世流,声音里也带了哭腔:"二哥,怎么办啊?"
  金世流六神无主的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忽然问道:"爸爸和大哥呢?"
  文秀含泪摇头:"早打发人去找了,现在还没有音信。"
  金世流看看床上的母亲,短促的叹了一声,推门便走,去找管家老白。
  
  白管家正在打电话,知道二少爷来了,也只用眼神向他致意,口中讲着:"什么?那我这里可不敢擅作主张……那个病是最怕移动的……我听大爷的……还是回来一趟的好……唉……"
  白管家以一声叹息结束了通话,然后转向金世流问道:"二少爷,有什么事吗?"
  金世流走近了两步,低声问道:"老爷子还不回来?"
  白管家看看四周,见是无人,才回答道:"老爷在城北公馆呢,连电话都不肯接。大爷陪上海来的陆院长去游钟山了,现在也是肯定找不回来的。"
  金世流大皱眉头:"那怎么办?老三是个没有用的,你让我处理吗?我也不能做决断的。不行,你再给老爷子打电话,打通了我和他说。"
  白管家很为难的犹豫着不肯动:"二少爷,老爷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说今天不管,那就一定是不会管的。"
  金世流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金世陵忽然从后面走了过来,抹着眼泪大声道:"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夫妻,爸爸怎么能这样绝情?不就是城北公馆吗?我找他去!"
  
  金世陵气势汹汹的杀去了金元璧在城北的小公馆,连吵带闹的把他那父亲从温柔乡中硬拉了出来。金元璧不比家中这位三郎,没有表哥可以泄欲,只得气哼哼的出门上车,很不耐烦的前去探望那濒死的结发妻子。
  他自觉着并没有浪费时间,到家下车之后,也是大踏步的前行上楼。然而楼梯只走到一半,就见金世流泪流满面的从二楼走廊中拐了出来:"爸爸,妈妈她……"他哽咽了一声,接着说道:"……走了。"
  金世陵当场怔住,而金元璧听了这个消息,只肃穆了表情叹息一声:"是么……那可真是……太突然了。白管家呢?接下来就准备后事吧!"
  
  金家这几个人,平时看起来都是一色的齐整漂亮,仿佛是最合乎理想的一个家庭了。其实暗地里,却都是各自为政。金元璧死了太太,毫不在意;金家三兄弟没了母亲,也悲伤的有限。只有大少奶奶在长久的寂寞生活中,只有这婆婆还是个伴,如今婆婆去世,自己就真正的成了孤家寡人;又从公公的那种凉薄,联想到自家丈夫的无情,不免兔死狐悲,倒是真心实意的连着痛哭了几场。
  丧礼期间,自然吊唁者来往无数。金家三兄弟穿了臃肿粗糙的粗白布孝服,因为疲倦,所以东倒西歪的跪在地上,无精打采的向来人弯腰还礼。金世泽惦念着衙门里的事务,金世流惦念着已经公演的话剧,金世陵没有什么可惦念的,匍匐在地上偷懒。
  等那桂家兄弟到场之时,他已然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桂如冰和桂如雪虽是一同进来的,却并非同路之人,不过是在金公馆门前碰巧相遇了而已。他们这两兄弟的关系说起来颇为奇怪――紧急时刻虽也能互相帮助,然而平时却是极少来往。桂如冰难得去趟桂二公馆;桂如雪也从来没有探望大哥的习惯。此刻这二人忽然一起出现了,不但当事人显得有些局促,就连旁观者都瞧着新鲜。
  桂如冰穿了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微微昂着头,因为垂了眼帘望着地上那三位孝子,所以愈发显出了那双眼皮的深痕。相形之下,这桂如雪则如同游魂一般,无声无息的就飘进来了。
  金世泽目前同桂如冰的关系已经势如水火。不过当真见了面,却还能若无其事保持常态。旁边的金世流此刻魂游天外,晓得有人来了,也只会下意识的弯腰还礼,然后继续发呆,就忽视了身边那蜷成一团打瞌睡的三弟。
  桂如冰向那金太太的遗像拜了三拜,然后扫了一眼金世陵,心中对这男孩子的印象是愈发的不好――上次宴会上无故大笑,可谓没家教;此次丧礼中席地大睡,可谓没心肝。
  而桂如雪望着他这位匍匐而眠的世陵贤弟,却觉着怪有意思的。
  
 
                  
 第 7 章
   金太太平素都是在楼上的佛堂之内打发光阴的,是个虽有如无的角色,所以一旦逝去,对这家庭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除了大少奶奶还有心为金太太守孝之外,,其余人等在丧礼过后,立刻就恢复了生活的常态。尤其是金元璧,身心皆被城北公馆那位千娇百媚的新欢所醉倒,简直就不大回家了。
  金世泽同父亲,不但在事业上是站在统一战线上,就连私生活,也要互相看齐。老父既然遁去城北小公馆那里逍遥快活了,他这做儿子的便顾不得身在热孝之中,依样画葫芦的也收了个中学女学生做八姨太。那女学生生的美而伶俐,言谈学问也有过人之处,让他挎着到处走,俨然成了新一代的金家大少奶了。
  新一代的既然出场,那老一代的旧人无人问津,就只得终日枯坐在家中,替了婆婆的位置,心如死灰的占据了那间佛堂。
  
  这天天气炎热,金世流独自坐在书房内,一面吹着电扇,一面心满意足的放下钢笔甩了甩手。
  他这是又写完了一个新剧本子,名字非常简练,就叫做《吾爱》,然而内容却极其复杂,乃是一场悲剧结尾的五角恋爱。只见他坐在新购置来的大写字台前,微笑着伸手在那厚厚的稿纸本子上拍了一拍。窗外的阳光射进来,他那中指上的钻石戒指就随着动作闪烁光芒。
  他现在的自我感觉相当之不错――毕竟在如今南京的话剧界,他也算是个有些名声的剧作家了。当然,也许那些剧社导演之所以这样恭维他,也同他这金家二公子的身份有关。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人皆有名利之心,他这文学青年也未能免俗。
  正在他沉浸在这种静默的小得意之中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二哥!"金世陵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个大皮书包:"借我一支钢笔。我下午要去学校。"
  金世流上下打量了他,见他换了身墨绿色的单绸长袍,头上短发蓬松,显然是没有打发蜡,瞧着倒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清爽相。便笑问道:"今天怎么想起去学校了?忽然有志于学了?"
  金世陵一本正经的摇摇头:"今天是期末考,我不能不去。快给我一支钢笔。"
  金世流把手边的钢笔递给他:"常年不见你摸书本,你怎么考?"
  金世陵把钢笔沿着皮包的缝隙插进去,然后转身且走且答:"黄鼠狼答应帮我的忙!胡教授也不敢找我的麻烦……讨厌的很,还得我亲自去一趟!"
  金世流笑眯眯的望着弟弟的背影,愈发觉得自己是个才子。
  
  金世陵在这日的中午时分说要去中央大学参加期末考试,然而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才意态悠然的回了家。而他那表兄杜文仲则拎着一个大书包,拖着两只脚跟在后面。
  金世流和大少奶奶一样,是常驻家中的,见状就问道:"好嘛!什么科目要考你两天两夜?"
  金世陵一挑眉毛:"二哥,你猜我方才回来时,看见谁和谁了?"
  金世流听他说话没头没尾,就懒得理他,转身要走。不想刚走了两三步,便听得金世陵笑道:"我在美琪电影院看见桂二和周丽娜了!什么好了不起的话剧明星,不也是去陪桂二了么!"
  金世流停了脚步,却未回头,只对着前方发问:"她和桂二在一起?在一起也未必就是那种关系吧!"
  金世陵赶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哥,你放明白点好不好!不过这回我仔细的瞧了瞧,发现她的确是很漂亮,可惜被桂二玩过了,我可不去捡他剩下的!你也不要捡!"
  说完这一篇话,金世陵便带着杜文仲得意洋洋的进楼去了。留下金世流站在原地发呆――呆了几分钟后,他恨了一声,敏感心灵算是受了轻伤!
  
  金世陵回了房,叉开双腿大喇喇的往床上一坐。
  杜文仲把他那难得见一次天日的大书包放到沙发上,因为疲惫,所以也就势坐了下去,又抬腕看看表,随口问道:"三爷,你今晚上还要出门吗?"
  金世陵皱着眉头,似乎是有所感触,抬起右手试探着向自己的胯下摸了摸,而后轻声自语道:"疼。"
  杜文仲心想以你这个疯法,就算是个铁打的玩意儿,也要铁杵磨成针了。
  金世陵站起来,撩起袍襟解了裤子,低头向内看了看,随即便苦着脸说道:"肿了。"
  杜文仲又想:你那玩意儿肿了,与我何干?
  金世陵叹了口气,提着裤子双腿大开的坐下来,低声抱怨道:"这小玉仙简直不是人嘛……我好疼啊,文仲。"
  杜文仲这两天随着他东跑西颠,被他折腾的筋疲力尽,本是非常不满的;但一听他像个猫似的放软了声气,又见他垂着头在认真发愁,两道眉毛蹙起来,显得格外可怜可爱。便不由得又善心发作,走上前去想要安慰他几句。
  他怀揣着这么一颗善心,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一看,只见这表弟主子睫毛乌浓,鼻梁挺直,两片嫣红嘴唇忍痛似的轻轻抿着,又将一只雪白的手隔了薄薄的裤子,轻轻的抚摸着双腿之间的那个痛处。忽然一下子揉的重了,他闭上眼睛一仰头,鼻子里细细的"嗯"了一声。
  这个情景,也说不上是煽情还是色情,似乎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可笑的成分,但足以让观者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了。
  杜文仲咽了口唾沫,转身走回沙发处坐下,语气冷淡的说道:"这没有什么,安安静静的睡一夜,明早儿准保就好了。"
  显然,他那颗善心已然是灰飞烟灭了。
  而金世陵对此并无知觉,他一手拄着腰,一手撑着床,慢慢的向后仰卧躺下,漂亮的嘴唇里吐出这样的话:"狗养的小玉仙,叼着我就不松口……她当这是吃奶呢!哎哟……以后她甭想再碰我一下了!哎哟……文仲,过来给我揉揉腰!"
  杜文仲没法子,只得再次起身走过来坐到他身旁。金世陵的腰细而柔软,给他按摩,好像在摆弄一个小玩意儿似的,本是件非常轻松的差事,可一想到手下的这具身体乃是"性欲的化身",那感觉就别扭了。
  在这样的服务之下,金世陵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金世陵睡到半夜,被雷阵雨的前奏吵醒了。
  他睡的糊里糊涂,又被雷声吓的慌里慌张,起身便往金世流的卧室内跑。一头撞进房内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竟还穿着衣裳,便站在床前撕撕扯扯的脱了个精光。
  眼望窗外电光一闪,他手忙脚乱的跳上床,瑟瑟发抖的钻进了金世流的被窝里。
  金世流此时恰是刚刚入眠,忽然摸到身边多了一个溜光冰凉的身体,不禁大骇:"是老三吗?"
  他话音刚落,外面轰隆隆的滚来一个大雷,老三立时变成了八爪鱼,不但牢牢的附着在他的身上,还颤巍巍的哀鸣道:"二哥……太可怕了……"
  金世流知道这位是自己的兄弟了,便安心的闭上眼睛:"不要吵,再吵就回房去吧!"
  
  翌日清晨,金世陵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被子向下看。
  那器官是粉红色的,垂头丧气的躺在腿间,一副尚未苏醒的模样,同往日大不相同。他伸手去拨了拨,心想这东西大概是磨损严重,想要罢工了。可是它若罢了工,自己的生活岂不就缺少许多乐趣了么?
  他百无聊赖,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光滑的真丝床单摩擦着他光滑的皮肤,很有点意思。
  这时,金世流推门走了进来。见了他这个举动,很觉吃惊:"你发什么疯?穿上衣服好不好?今天有什么事情马上就去做,晚上还要和大哥去桂二公馆呢!"
  金世陵听到"桂二"两个字,立刻停止翻滚,抬起头问道:"桂二请客?"
  "他没那么大的面子,是桂如冰借他的地方罢了!"
  金世陵来了精神,一翻身坐起来,用手指了自己的下体:"二哥,你看,它好像出问题了。"
  金世流走过去弯腰低头,用一根手指头拨弄看了看:"好像是有点肿了,怎么搞的?"
  金世陵当即实话实说。金世流听了,大皱眉头:"你真是胡闹的不成样子了!肿了也算你活该!我不管你!"
  说完,他转身离去,径自前往餐厅吃早餐。
  他独自坐在餐桌之前,慢条斯理的吃了三片面包,正要伸手去拿第四片之时,忽然想起自己摸过弟弟的那玩意儿之后,还没有洗手呢!
  
  当晚,金家三兄弟前往桂二公馆赴宴。
  桂如冰因是嫡长子,故而能够继承了家中的老宅子。又因自觉着房屋太旧,不足以待客,所以凡有应酬,都是借他这异母弟弟的公馆来操办。桂二公馆是新建的房屋,虽然目前还比不得金公馆的堂皇气派,可是前后都有阔大的庭院,尤其适合在夏日举行晚宴。
  金世陵是个无忧无虑无聊的人,有热闹就一定要去凑一凑,所以对于任何人家的宴会,都是非常的感兴趣。至于金世流,因为知道周丽娜是被这公馆的主人霸占去了,那情绪就稍稍的有些异常。
  同一个场合,只要是桂如冰露面了,那桂如雪就一定会无比低调的藏匿起来。金世陵楼里楼外的找了两趟,不见人影,便索性去了一楼的跳舞厅内消遣。
  他这身有暗伤的人,跳起舞倒是洒落的很。跳了两圈之后,他略微有些出汗了,便到舞池旁边找位子坐下,一同坐下来的,自然还有他的舞伴黄安琪小姐。
  黄安琪虽也知道这位金三少是很能胡闹的,然而见了他那样俊俏可爱的相貌之后,不由得就要心如鹿撞,只是觉着对他喜爱不够,哪里还能计较其它?此刻她端了一杯果汁,牙齿咬着吸管,微微的瞟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放在圆桌边沿上的左手――那手生的十分纤秀,五根手指都是细嫩修长的,皮肤雪白,指甲却呈粉红。
  黄安琪清了清喉咙,没话找话说:"密斯特金,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你了,最近在忙什么呢?"
  金世陵迟疑了一下:"我么……在家里读读书而已。"
  黄安琪晓得他在大撒谎,可也只望着他一笑:"是么?那可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呢。我也很喜欢读书,但是高深的书读不懂,只看看小说而已。"
  金世陵这时候就想要逃走了:"那已经很不错了……听黄鼠――听书朗说,你读书的成绩一向都是很好的。"
  黄安琪笑了笑,刚要开口,忽然来了一个西装少年,用英文热情洋溢的同她寒暄起来,一阵风似的就把她撮走了。
  她这厢刚一离开,金世陵就觉着眼前一花,那空着的位子已然又被人坐了下来。
  
  "世陵贤弟……"桂如雪老气横秋的开了腔:"好久不见啊。"
  金世陵很客气的向他一笑:"几天前不是在美琪见过一次了么!"
  桂如雪低头拍拍袍襟:"那个,不能算吧。"
  金世陵望着舞池,压低声音问道:"那怎样才算呢?"
  桂如雪掏出怀表看了看:"八点钟,三楼左拐最里面的房间。"
  金世陵点点头,轻声答道:"知道了。"
  桂如雪目的达到,便起身离去,就此又是不见踪影。
  金世陵因此而心情大好,晚宴过后,二楼安排了麻将扑克梭哈,本也都是他所感兴趣的,可是因为惦念着八点钟的幽会,所以也不肯去了,只在楼下盘桓。
  他在晚宴中喝了一点白兰地,所以现在让庭院中的凉风一吹,就有了些熏然的醉意。这点醉意让他颇为飘飘然,想着一会儿的好事,他不禁就微笑起来。
  好不容易又挨过了几十分钟,他觉着这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迈步上楼,直向左拐。待走到了最尽头时,眼见周遭无人,便一旋那房门把手――果然,这弹簧暗锁是没有锁上的。
  房内没有开灯,他在两边墙壁上摸了摸,没有摸到开关,又怕灯火通明了,会招人注意,便索性关上门,在黑暗中一路摸索着找到了双人大床。
  他坐在床边,因为看不见手表,又是个等待的状态,所以对于时间的长短,就失去了判断。他自觉着是等了许久了,可是并不见桂如雪过来。便忽然灵机一动,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后,想要去吓那桂二一跳。
  没想到他刚刚站好,房门就开了。
  来人进房之后便随手关了门,然后也是在墙壁上摸索着找电灯开关。金世陵暗笑一声,猛然就扑上去抱住那人,同时低声道:"别开灯!"
  那人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的转过来面向了金世陵。金世陵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开灯干什么?难道你还要验明正身吗?"
  他话音刚落,忽然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借着走廊内的微弱光线,他看清了门口那长衫人影――那才是桂如雪呢!
  桂如雪似乎也是非常惊讶,大步走进来,也不晓得是按了哪里的机关,天花板上的吊灯骤然就明亮起来。金世陵此刻再一看自己面前这人,当即就吓的向后连退了几步:"这怎么――是你?"
  原来方才被他又抱又拍的那人,竟是桂如冰!
  桂如冰黑着一张脸,目光从金世陵扫到桂如雪,末了又转向金世陵:"金三先生,你这是要做什么?"
  金世陵一张脸涨的通红,语速极快的说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然后不等回答,扭头便向门口走去。
  桂如雪站在门口,尚未开言,也被他一把推开。想要挽留时,只见他沿着走廊连走带跑的,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桂如雪放弃追逐,转而面对了桂如冰,冷漠而又略带不耐烦的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桂如冰解开领口的扣子:"累了。休息一会儿。"
  桂如雪的脸色由白转青,显出了一种痨病鬼似的刻薄模样来。只见他愤然转了身,向外且走且说:"空屋子这样多,哪里不能休息,却偏要来这里,真是……"
  他渐行渐远,声音也是愈来愈低,最后便几不可闻了。
  
  金世流在二楼梭了几把牌,赢了两千块。便很得意的下楼想要向三弟炫耀一番。然而遍寻不得,一问桂家佣人,却说金三先生已经乘坐汽车,先行离去了。
  
  
 
                  
 第 8 章
   金世流在午夜时分回了家,一进门,便见自己那三弟独自坐在客厅中。心里就觉得纳罕,口中问道:"你怎么提前走了?搞得我没有汽车坐,还是大哥特地送我回来的!"
  金世陵微微的瞟了他一眼,见他满面红光的,大概是在桂二公馆玩出乐子了,心里就更是五味陈杂,心想旁人都是这样快活,只有自己是倒了霉的――若不是桂如雪来的及时,他就要抱着桂如冰亲上了!
  他和桂如冰之间的关系,那是非常生疏的,至多也就是互相叫得出名字来而已。哪晓得今晚上会偷情偷错了对象,竟搂着他好一顿搂抱拍打。如今只希望这桂如冰是个嘴严的,可千万别把这事当个笑话到处讲去――否则自己这脸就丢大发了!
  想到这里,他就觉着心事沉重,一方面庆幸桂如雪来的及时,总算没有让自己说漏了嘴。另一方面,他又因此而越想越后怕――若是让人知道他和桂如雪有着这样肉体上的关系,那可真成了天下奇闻了!
  他持续着的心惊肉跳,那额头上的汗就一层一层的渗出来,只好拿着手帕擦了又擦。
  金世流捱到半夜不睡,困意早就过去了,所以倒有精力陪这弟弟谈两句闲天:"哎,我今天赢了两千多块!"
  金世陵没料到他这二哥会突然开腔,惊的身子一抖,随即满面迷茫的抬起头:"啊?"
  金世流见他心不在焉,便打趣笑道:"想什么呢?给人输了钱,还是让人捉了奸?怎么魂不守舍的?困了就上楼睡觉去嘛!现在又没有下大雷雨,何必还要等我回来?"
  金世陵听到"捉奸"二字,心中又是一凛。叹了口气,他垂头丧气的站起来:"我往后再不胡闹了……胡闹没有好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惹出乱子来。"
  金世流听他这话来的奇怪,不由得快走两步站到他的面前,见他低着头,就用手指挑了他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面对自己:"你今天可是透着奇怪。不但早早就回来了,而且回来后还会这么老实的呆在家里――不是真的让人捉奸了吧?"
  金世陵像个被调戏了的大姑娘似的,红着脸扭开头:"胡说什么……我哪有什么奸情……我可从来没招惹过良家妇女!"
  金世流耸耸肩膀,一边脱下西装上衣一边随口说道:"是呀,你还是好生休息两天为好。否则那里肿的像条胖虫子似的……哈哈!"
  他说完这句话,就向旁边躲了一步,防备着金世陵扑上来对自己进行武力反击。哪知金世陵听了这话,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一步三摇的向楼梯走去,口中喃喃道:"睡觉了……唉!"
  他的表现既是这样的颓唐,金世流那满腔的言语就只好按住不发,也随之回房安歇。不想翌日清晨,他坐在卧室内的书桌前摊开纸笔,刚要做他那番笔墨事业时,忽然有佣人敲门进来,恭恭敬敬的垂手禀报道:"二爷,三爷病了,让您过去瞧瞧他呢。"
  金世流听了,便放下钢笔,很讶异的随着那佣人去了金世陵的卧房,心中想这老三平时最是活蹦乱跳的,昨晚上也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夜之间,就会忽然病了呢。及至进了卧房之内,就见金世陵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盖的严严密密。脸色是苍白的,面颊上却透出红晕来。金世流伸手在那额头上摸了一把,倒吓了一跳:"老三,你怎么烧的这样厉害?这是怎么搞的?"
  金世陵依旧阖了双目,声音轻微而嘶哑的答道:"不知道……可能是昨晚酒后吹了凉风的缘故……我不知道。"
  金世流坐到床边,把手又伸进被子里摸了两把,觉着他那光身子上也是热烘烘的,便有些慌神,扭头吩咐那佣人道:"去给顾医生打电话,说三爷发高烧了,让他马上过来。"然后又转向金世陵:"老三,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金世陵气若游丝的摇摇头:"没怎么样。就是头晕。"
  金世流挠挠头,忽然站起来道:"不成,我得马上给你穿件衣服,光着屁股怎么见人?"
  金世陵转身侧卧了,喃喃道:"我才不想见人呢。"
  金世流听他这话来的蹊跷,但也没有心思追问,只急急的从大衣柜中找出睡衣,扯胳膊拽腿的给他套上了,然后就坐在一边,等着医生过来。此时大少奶奶听了消息,也下楼过来了,虽然是一样的没主意,可是不肯离去,只站在一旁念着阿弥陀佛,胡乱的着急。
  过了二十分钟,顾医生提着个小医药箱匆匆到来。这顾医生是个全才,中西医皆通。此刻对着金世陵这么一望一闻,连问切都不需要,就晓得不是什么大病症,无非是着凉发烧而已。便开了一点西医的退烧药,又嘱咐安慰了几句,便施施然的离去了。 
  这回家中两个主子都放了心,大少奶奶停止念佛,说是要去打发个干净丫头到厨房里给病人熬点米粥,病人躺在床上,本来是做气息奄奄状的,听了这话,心有有感,垂死挣扎的跟了一句:"我要喝白粥,别往里面放肉丁。"然后又指挥金世流:"二哥,你帮我把睡衣脱下来吧,我穿着衣服躺不住。"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金世陵所患的虽非重症,可是这身体健康的人,一旦生了病,经常反比那一般人好转的更慢。况且养病这种事,药物的治疗虽是起着主要作用,然而那愉快的心境,也是一剂不花钱的良药。
  金世陵所缺乏的,偏偏就是这一剂心药。他那心里是清净惯了的,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如今忽然出了点差池,就总是心心念念的放不下。越想越烦,越烦越想,闭上眼睛就是桂如冰,又怕桂如冰事后长舌头乱讲,又怕桂如冰当时窥破了自己和桂二的关系……他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被子不住的被掀起来,想要发汗,就总也没能发成。
  后来金元璧也听说了家中这三儿子的病情了,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特地从城北公馆回来探望他。金世陵因为前些日子挨了他爸爸的揍,心有芥蒂,眯着眼睛半睡半醒的,不大理睬这位老父。而金元璧在床边坐了不到三十分钟,便有秘书打电话来催他回部里开会,他一时无法,只得匆匆离去了。
  金元璧这厢刚刚离去,金世泽便紧接着回来了。
  大少奶奶见了他,木着脸不言不笑,他也是同样板着脸,不肯露出好颜色。他从金元璧那里听说了弟弟的病情,便特地跑回来看看情况。金世陵比他小了十多岁,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弟弟,不由得他不多疼爱一些――对于金世流,他倒是淡漠许多了。
  
  金世陵病了一场,也受到了全家足够的重视,心里倒是很安慰。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他对桂如冰的那份担心也渐渐淡化,心灵不再受到折磨。这天,他穿了身新制的白哔叽西装,胸前小口袋里又掖了条红色手帕,自觉着是非常的漂亮了。刚要出门去找曼丽,忽见家中的听差引了一位摩登女郎进来,仔细一看她那脸面,却是周丽娜。
  金世陵生平,顶讨厌矫揉造作的女性。所以这周丽娜美则美矣,却是非常不对他的胃口。周丽娜没有读心术,哪里晓得金世陵对她的意见,还笑着向他招呼道:"三爷这是要出门吗?"
  金世陵点点头,凭空就生出了戒备之心:"你找我二哥?"
  周丽娜大大方方的点了头:"是的,我找世流有点事情。"
  金世陵听到这里,却是请她就近在沙发上坐下了,又招呼佣人上茶,随即笑微微的问道:"我是许久都没有去看过话剧了,听说周小姐又有新作上演,反响还很不错,是吗?"
  周丽娜掩口一笑:"并没有新作公演呀!新作还没有被世流创作出来呢!"
  金世陵故作惊讶的一拍手:"是么?嘿呀,那看来是桂如雪吹牛了!不过这也难怪,在桂二先生的眼中,周小姐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百看不厌,永远堪称新作的!"
  周丽娜眉头一皱,心想这金三说话怎么好像不走脑子一样?当着我的面大谈桂二,这算是什么意思?
  此时金世流从楼上走下来了,面对周丽娜,他那心中的情绪,处于欢喜与愤恨之间。所以做出来的种种欢迎举动,也显着很不自然。周丽娜本是稳稳坐在沙发上的,他却还要蛇足的让一句:"丽娜,站着干什么,快坐吧!"
  金世陵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襟,口中说道:"二哥,你坐下来,我正和周小姐谈的开心呢。怪不得桂如雪这样喜欢周小姐,周小姐的的确确是位很可爱的女子啊!"
  金世流晓得这三弟的用意,可是见周丽娜已经把脸涨红了,却又端了茶杯放在唇边,强作镇定的抿了一口。便摇头叹气道:"老三,你不是要出门吗?怎么还不走?"
  金世陵暗暗怨他执迷不悟,可他既然下令逐人,自己也就不好赖着不走。正要起身离去之时,忽然那门房里的听差又飞跑进来了:"二爷,三爷,桂二先生来了。"
  
  照理来讲,这在门房伺候的听差们,那腿脚都是很利落的。但凡来了高等客人,不好让人久等,便一人进来飞报,一人留在后面慢慢引路,以便可以打个小小的时间差。哪晓得这个方法,对于桂如雪这样行走如飞的客人来讲,却是几乎不起作用的。此刻这听差话音刚落,屋内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桂如雪已然出现在了客厅门口――神情态度倒是很沉静的,全然不像个飞毛腿的样子。
  金世流最先起立迎接:"啊……桂二先生,请进请进。"
  金世陵也站了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一张嘴倒还伶俐,先招呼佣人看茶,然后就对着桂如雪笑道:"刚说起桂兄你,你就来了!真是巧的很啊!"
  桂如雪本来就是一身的长袍马褂,这时对着金家兄弟又拱了拱手,形象与气质都像回到了前清:"来的冒昧,失礼了。前些天我在盐务局遇到了令长兄,听说世陵贤弟生了重病,就想来探望。可惜被一些冗务缠住了,一直没得空――"他说到这里,那殿后引路的听差捧着一摞大纸盒子走了进来,因为脸被盒子遮住了,所以看不清屋内谈话的局势,张口就插了话:"二爷,三爷,这是桂二先生送来的礼物。"
  金家兄弟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个五颜六色的漂亮纸盒子摞了足有半人来高,用细线绳紧紧的十字花绑好了,估计里面装的大概是些西洋点心。
  金世陵不禁觉得好笑,又见桂如雪对周丽娜是视若无睹,便猜想这二人大概是玩完了――怪道姓周的又跑来找二哥呢!
  
  桂如雪在金家坐了不过三五分钟,态度是客气而有礼的,问候完毕后便提出告辞,其间并不曾向金世陵多看一眼。金家兄弟晓得他走的快,所以一见他起身,便做好了小跑的准备,以保证在送行时可以跟上他的步伐。至于那周丽娜,脸色就难看的很了。
  
  送走了桂如雪,金世陵站在大门口,拉着他二哥的手低声道:"客厅里那女人肯定是让桂二给玩腻甩了,一会儿也肯定要给你大灌迷魂汤,你可要心里有数,别让她骗了。"
  金世流听了这话,倒有点哭笑不得:"瞧你说的――我不是傻瓜,她也不是妖怪!这关系没有你想的那样复杂可怕。"
  "反正她不是什么好货!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这两样都占全了!我现在要去长乐路,你好自为之吧!"
  金世流挥挥手:"你快走吧――满嘴的就是胡说八道!"
  
  金世陵告别二哥,乘坐汽车去了曼丽那里。
  他病了这些日子,二人一直没能相见。如今骤然来了,就把曼丽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搭块板子,把他高高供起来拜一拜。
  金世陵端着杯汽水往床上一歪,两只脚拖在地上。一边让曼丽给他脱鞋,一边大喇喇的问道:"这些天你还好吧?"
  曼丽抬头笑着向他飞了个眼风:"不好,想你想的心疼!"
  金世陵仰头想了想,又问道:"巷口那条小野狗还好吧?"
  曼丽不同他一般见识,随口答道:"它好着呢!李妈总给它倒剩饭吃――都长成大狗了!"
  金世陵点点头,举着汽水瓶子伸了个懒腰:"还是在你这里舒服――家里太冷清了,像座庙似的,住着不自在!"
  曼丽在他脚上套了拖鞋,然后起身坐到了他的旁边:"我这小院子,倒比金公馆还好了?"
  金世陵见她穿了件鸡心领子的薄纱裙子,领子挖的极大,露出前胸后背的雪白皮肤,没有袖子,两条藕似的胳膊也是齐根划出,看着倒是非常的肉感,便忍不住伸手去来回抚摸,由上而下,由外而内,不多时,便把那曼丽摸了个衣衫尽褪。
  他这回在家中蛰居养病,许久不曾出门,真是憋的很了,家中几个丫头,面目又不可喜,瞧着还不如杜文仲好看,让他也提不起兴趣,如今总算抱了这香喷喷的曼丽了,哪还顾得许多,一边在曼丽的身上脸上胡亲胡咬,一边就手忙脚乱的给自己脱裤子。那曼丽独守了许久空房,瞧着这三爷也是有些流口水,此刻便哼哼唧唧的,做出许多风骚态度来凑趣逢迎。
  这两个淫人凑在一处,直快活了小半天,把那最结实不过的大铜床都晃的吱嘎乱响。后来都累的骨酥筋软,实在动不得了,才鸣金收兵,各自躺下歇息。金世陵一面喘息一面笑道:"你是不是又胖了?刚才简直要把我坐扁了!"
  曼丽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少来得便宜卖乖!一个爷们家,偏喜欢让女人到上面,偷懒偷到这上面来了!"
  金世陵没有话说,就只是笑。心思却忽然转向家中,不知他二哥是如何应对那周丽娜了。
  
  
 
                  
 第 9 章
   金世陵身为一个有钱有闲的少爷家,太安逸平淡的日子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那生活里,总需要一点小小的滋味来调剂,欢声笑语虽然必不可少,但偶尔的哀而不伤、乱而不烦,也是一道短短的串场戏,可以让他的头脑运作一番,免得提前老化生锈。
  比如此刻,他刚刚恢复了健康,淡化了心事,发泄了欲望,便开始腾出闲心来琢磨他二哥的情感生活。
  其实说起私人生活,他是解放过头了的;然而谈到婚姻,他那思想却是偏于传统。他觉着像金世流这样的老实人,顶好就不要在外面拈花惹草,以免打不着鹰,反让鹰叼了眼睛。尤其是像周丽娜那样的鹰,瞧着像个白鸽似的温柔美丽,危险性更大。可是这种事情,旁人尽可以干涉,但做主的还得是本人。金世陵空有一肚子御女之学,在这里却是全然用不上的。
  把双手枕在脑下,又把一条腿搭在曼丽的身上,他哼哼呀呀的开始唱起《天涯歌女》来,这是他的保留曲目,调子与歌词都记得最准,待到又要和郎一条心之时,他忽然翻身坐起来,并且拍拍曼丽道:"你给我拿条湿毛巾来擦一擦,我要穿裤子。"
  曼丽翻身坐起来:"你要干什么去?"
  "我得回家看看。我二哥有点书呆子,兴许就让人给骗了去!"
  曼丽听的一头雾水:"这是怎么话说的?谁还能去你家里骗人?"
  金世陵以手撑床半坐起来,望着自己那一片狼藉的下身道:"你别多问了,快点给我收拾收拾,我要穿裤子!"
  曼丽无法,只得匆匆套了长衫,然后出门兑了一盆温水端进来,用毛巾浸了水,把他那下身擦的清爽干净了,然后又把内裤外裤一齐递给他,口中抱怨道:"这又是发什么疯?好端端的就要走……不累么?"
  金世陵提着裤子跳下床,一面系腰带一面答道:"怎么不累?腿都软了!可是没法子嘛!家里来了只狐狸精,专门糊弄我二哥那种傻子――什么话剧明星,不过是拿罗曼蒂克那一套骗人罢了!我二哥也是,喜欢写字,就找个衙门去当文书好了,包他写个痛快!何必非要天天坐在家里写什么剧本子!写的那叫一个差劲――看一行,吐一地!"
  曼丽听他诋毁的有趣,就笑着把皮鞋放到他的脚旁摆好:"怎么又骂起你哥哥了?"
  "我对他真是恨铁不成钢!见了个周丽娜,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金世陵虽是个男人,可是在出门之前,那准备工作也是非常之多的。待他总算回复了油光水滑的常态之时,已是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曼丽追着为他扯了扯西装的后衣襟,口内还问:"杜文仲今天怎么没跟着来?"
  金世陵边走边答:"他这两天告了假,我要自力更生了!"
  
  金世陵护兄心切,开了汽车便是一路疾驰。在院门口下了汽车之后,又快步穿过院子走入楼中,大声喊道:"二哥!我回来了!"
  金世流正垂头坐在大客厅内的沙发上,听到了他的叫喊,便慢慢的抬眼向他望去:"你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金世陵脱了西装上衣,一边卷起衬衫袖子一边坐下来,眼睛盯着他二哥问道:"周丽娜走了?"
  金世流弯着腰,手肘支在膝盖上,手就扶了头,显出很苦恼的样子:"早就走了。"
  "她找你干什么?"
  金世流叹了口气,慢吞吞的答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谈了谈闲话,还有……她说她前些日子受了桂如雪的引诱,如今醒悟过来,感到很是后悔,而这话又不能对旁人讲,只好同我说一说,还让我不要因此而笑话轻视她。"
  金世陵轻轻的推了他一下:"那你是怎么想的?"
  金世流晓得若是实话实说了自己的想法,定会引来这三弟对周丽娜的一篇污言秽语。所以犹豫了一瞬,他答道:"随她怎么说吧!个人过个人的日子,我对她现在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金世陵眨着眼睛,仔细的打量了金世流的脸:"你真是这样想的?"
  金世流勉强一笑:"我骗你做什么?"
  金世陵一拍巴掌:"这就对了!二哥,欢场上的女人,玩玩就算了,如果动了感情,那可是你找死。你在这一点上,得听我的!尤其是同周丽娜一流的人打交道,顶好是账目分明,睡过就算,可千万别打什么天长地久的主意。不信你看大哥――大哥那样玩,可是末了不还是找了个女学生吗?"
  金世流听他说到了敏感话题,便抬手向楼上一指,压低声音申斥道:"你小声点!"
  金世陵一伸舌头,果然把声音放轻了许多:"别说正室,就是姨太太,也不能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交际花!否则就随时有一顶崭新的绿呢帽子等着你戴了!你不信我的话?"
  金世流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原来你还有这么一套理论――那曼丽怎么算呢?"
  金世陵把嗓门又降了一个调:"她算我什么人?等我以后腻歪了,给她两个钱打发掉就是了。"
  金世流摇摇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无情的弟弟,到时她的好年华都过去了,恐怕嫁人也不容易,以后可怎么――"
  金世陵没等他说完,伸手就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无情?我要是无情,就不会下了床就急急忙忙的跑回来看你了!"
  金世流见他急了,便赶忙摆出一副好面孔来抚慰他:"好好好,我说错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算了,不说这事儿了。免得我们兄弟两个再伤了感情。"
  金世陵听到这里,立刻就又转怒为喜,转身从沙发上拿起一份小报来打开看了看,口中说道:"今晚上我陪你看电影去,报上说现在有个新片子,叫做《百宝图》。"
  金世流并没有看电影的兴致,可是心中郁郁的,倒也愿意有这么个活泼弟弟陪在一边。便答应下来。
  两人同乘汽车,金世流坐在后排座位上,嘱咐金世陵道:"你慢一点开车,注意安全。"
  金世陵正是满腔的高兴,听了这话就不耐烦的一挥手:"少婆婆妈妈的,难道没了杜文仲,我还出不了门了?"
  金世流也觉着自己有点嘴碎,不过在金世陵发动汽车之前,他还是下车坐到了副驾驶座上:"我实在是信不过你……要不然找别人来开车好了,万一碰到人的话……你瞪我干什么?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金世陵哼了一声,略有不满。
  
  金世陵没有想到,他这二哥一语成谶,在那电影院的门口,还真是惹出了车祸。
  其实说是"车祸",那是不大准确的,因为汽车本身并没有受到伤害,两辆车迎面相对,都很及时的踩了刹车,所引出的最大的伤害,也无非是让车内之人的身子颠了几颠罢了。所以后面引出的事端,应该被称为是"人祸"才对。
  当时这金世陵作为司机,眼看着就要平安达到目的地,正是得意的时候,忽然受了这样一个惊吓,就摇了车窗探出头去,蛮横骂道:"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金世流觉得他这言语实在无理粗俗,简直同家中听差一个水准了,便伸手拉了他一把,劝道:"老三,别闹事,快找地方停车吧!"
  不想他话音刚落,对面汽车内也伸出个人头来,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另起开端骂了起来:"你他妈的瞎眼了?赶紧让路!"
  金世陵可是从未在外面挨过骂的,所以一听此言,当即就涨红了脸,不假思索的就回骂过去:"混蛋!你敢骂我?你是活腻歪了吗?"
  这时对方车内的司机下了车,走过来昂首斜睨着他说道:"我骂的就是你!车上坐着的是我们陆院长的大少爷,刚才那么一刹车,可把我们大少爷给颠了一下。我也不和你计较,识相的就别挡路,赶紧滚蛋!"
  金世陵推门跳下车,直走到那司机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冷笑一声:"陆院长是谁?陆选仁吗?"
  那司机听他直呼家主名讳,便皱了眉头:"是啊,怎样?"
  金世陵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狗养的混账!陆选仁的奴才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你以为这是上海?王八蛋!我今天饶不了你!"
  那司机挨了一个嘴巴,刚要反击,可听对方那话中的意思,仿佛也是个权贵子弟,心里便怯了许多,捂着脸回头向车内望去:"大少爷,您看这……这小子打人啊!"
  这时只见那汽车的后排车门也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那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同金家兄弟有过一面之缘的陆新民。这陆家的司机嚣张,陆家的少爷倒是相对要温和一些,见自己的人被打了,也并未愤慨叫骂,只一手插进裤兜里,意态悠然的踱到二人旁边,上一眼下一眼的看着金世陵,半晌方道:"金三少爷是吧?你打人干什么?"
  金世陵因为挨了骂,气的眼睛都红了,根本就不打算再给任何人面子,张口便答道:"打人干什么?你说我打人干什么?你少跟我装傻!混账东西!敢骂老子,老子今天非得宰了这条狗不可……"
  他把这陆大少爷同司机混编在一起,非常流利痛快的骂了一顿,兼之声音清亮,简直响彻了半条街。金世流坐在车内,见那陆大少爷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显然也是要翻脸的徵状,便赶忙下车去拉扯金世陵,同时对着那陆大少笑道:"陆先生,你自便吧,我这三弟暴躁了些,很是抱歉!"
  那陆大少爷和金世陵相对而立,二人的脸色也是一青一红,分别都是气哼哼的,倒有些相映成趣的意味。听了金世流的劝解,那陆大少爷便向金世陵横了一眼,而后操着一口带了上海腔的国语回应道:"神经病!" 
  下一秒,他被金世陵猛然一推,踉跄着坐到了地上。
  这回可真算是了不得了!那司机慌忙弯腰去扶他,又扭头大喊道:"沈副官,大少爷被打啦!"
  他这话音刚一落下,只见后面一辆汽车内以一名西装青年为首,陆续跳下了四五个人,一路气势汹汹的杀奔过来。那青年显然就是司机口中的沈副官了,只听他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敢动我们大少爷!你可真是狗胆包天了!"
  金世流站在后面,暗暗叫苦――这才发现,原来后面那辆汽车内也是陆家的人马,要是真动起手来,自己这边可是大落下风了!
  金世流正在叫苦不迭,哪晓得他这三弟吉人自有天相,值此四面楚歌之际,忽然听到身后有汽车喇叭响,回头一看,竟是金世泽自用的几名听差开着汽车赶过来了。其中一位,名叫金贵,在下人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此刻就跳下汽车跑过来,满面笑容的说道:"二爷,三爷,听白管家说您二位看电影来了,我们就一路追了过来,大爷让我告诉您二位,说是明天中午黄厅长家开什么赏花宴,让您二位务必腾出时间去参加。"
  金世陵见家里来人了,顿时就壮了胆子,当即一跺脚怒道:"我赏个屁!你来的正好,把车上的人都叫出来――不对,再留一个开车回去多找些帮手――狠狠的给我打这几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敢骂你金三爷,我让你横着出南京!"
  金贵听了这话,不知所以然,扭头一看,发现前方站了几名气势不善的西装男子,想必就是这位三爷的敌人了。他虽是金世泽手下的人,可是先前一直是在金公馆当差,对于金世陵,那是非常的熟悉和恭敬,所以此刻也是有令必行,当即就揎拳捋袖的走上去,吆吆喝喝的大声道:"怎么回事?敢在我们三爷面前撒野!不想活了是不是?"
  有金贵做榜样,其余的金府家将们也趾高气扬的走过来,预备发难。又果然留下一名司机,开着汽车回去搬救兵。
  
  如此,一场小小摩擦便渐渐扩大,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鏖战。那些买了票子看电影的人也不肯入场了,都围在一旁观赏这场真人出演的武斗。很快那司机又载了一车金府家丁过来助阵,双方也不知是谁先动手的了,总之混乱之间,已然是打成了一片。那沈副官肩负着护主的重任,顶着无数拳脚把陆大少爷护送出了战场,然后重新加入战局,同时也派人回去搬来大批救兵。
  这一场剧斗,打至后来,双方都操了家伙,旁彼的巡警见了,哪里敢管,早贴着墙根溜了个无影无踪。到了末了,那沈副官见自己这方渐显颓势,又想自己这是为了保护大少爷,就算真惹出事情了,陆院长也定会包庇。思及至此,他便放了胆子,竟拔出手枪对天开了一枪。
  他的本意,是想震慑一下这帮金家狂徒,不要逮住自己的手下就狂捶不止。然而没想到金府家将误会了他的用意,以为他是在炫耀武器,便不肯让他得逞。其中那个金贵一扬手,就有几名后赶来的金家保镖涌上来,一起拔枪对了陆家众人,虽不敢真的射击,可是架势已然是摆好了。
  就在这个空当儿,金世陵得了机会,骤然出手从旁人手中夺过手枪,瞄准了那先前骂了他的司机就要扣扳机。那司机没想到会在无意中惹出这样一桩大祸来,早战战兢兢的四处观望着,随时准备卧倒隐蔽。此刻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危机,下意识的就抱着头向地上一扑――而与此同时,枪声响起,陆新民一头栽到了地上。
  
  这回斗殴的众人都傻了,金世陵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也是目瞪口呆。倒是金世流最先反应过来,就近打开车门,一把扯了金世陵,连推带搡的托这他上了车,然后自己上了驾驶座,也不打招呼,径自发动汽车,前冲后撞的调了头,然后便就此飞速的开走了。
  
  金世流是个不大会开汽车的,这一路走的七扭八歪,不住的踩刹车。而金世陵呆呆的坐在一边,手里还握着那把枪。
  终于找到一个僻静小街停下汽车了,金世流转向金世陵,又将他手中那把枪夺下来放到一边。金世陵这时才仿佛恢复了知觉似的,怔怔的抬眼望向金世流。
  "二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这是……杀人了?"
  金世流年纪略大两岁,终究是镇定的多,此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强压了心慌,还想劝慰他两句:"没看准,就瞧着他是倒下了――兴许没有死呢!"
  金世陵哆嗦了一下,两滴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我得给他偿命吗?"
  金世流一见他哭,自己终于也是完全的没了主意:"他是那个什么陆院长的儿子,恐怕是不好打发的。"
  金世陵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泪眼婆娑的凝视着金世流:"怎么办啊?二哥?"
  金世流低下头,开动脑筋茫然的思索着,半分钟后,他抬起头,一颗心也是砰砰的乱跳:"老三,你还是暂时离开南京躲一躲吧!陆家不会善罢甘休,爸爸那边也一定要大生气。不管陆家那位是死是活,你得先避避这个风头!"
  金世陵愣呵呵的点头:"是,我离开南京,这就走――走哪儿去?"
  金世流惶惑的同这三弟对视:"要不然……先去火车站瞧瞧?"
  
  陆家大少并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当时那一倒,无非是让枪声给吓了个跟头而已。但这足以让爱子如命的陆院长怒发冲冠了。
  陆院长的怒发冲冠带有转移功能,可以直接影响的金元璧暴跳如雷。金元璧正在四处拉拢力量同桂氏做斗争,尤其是要同陆院长这种实权虽有限,可名声却极大的人物合作。哪晓得花费许多心思,陪了许多小心,刚把他从桂如冰那里挖过来了,自家老三却差点把陆大少爷当街毙掉。这种事情,将心比心,的确是任何父亲都不能容忍的!
  所以金元璧在城北公馆内摔了三个假古董花瓶之后,放出狠话,说要把家中这个逆子宰掉扒皮――只要让自己见着他了,就一定不手软,当场就宰,当场就扒!
  他说这话时,保养良好的英俊面孔呈现出了一种扭曲的状态,瞧着很是可怕。金世流不消说,就连金世泽都有些被骇住了。一时离了父亲眼前,金世泽对金世流低声道:"给老三打电报,让他千万别急着回来,老爷子这是要吃人哪!"
  金世流连连点头:"是,正好文仲这就要去了,让他顺便再带点钱。"
  "那就让他带话去好了,也不必特地再打电报。老三这回也该多受些折磨――活了二十来岁了,这样不懂事!"
  
 
                  
 第 10 章
   杜文仲提着个皮箱,从北平火车站下车后,便雇了辆车,直奔金家老宅。
  金家老宅可是套有年头的房子了,因为常年的无人居住,所以无论里外,瞧着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黯淡。杜文仲站在门前的阔地上,见眼前乃是四柱落地,一字架楼,大门虽是朱漆的,可是颜色已然陈旧的很了。门楼下的号房自然是空置着的,而往里走过一处敞大院落,便能见到一座中西合璧式的二层楼房――这还是在民国八年时建起来的,那时看着,可是相当的摩登阔气呢。
  楼房后面,还有大片的院落花园。可是因为看房子的只有两名老仆,照顾不了许多,便把这楼房之后的院门锁了起来,让里面长久的荒芜下去了。
  杜文仲进门之时,并无人招呼,他便径直的往里走去。快到楼房门口了,才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迎了出来,咳嗽气喘的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是……"
  杜文仲站定了,先打量这老头子,见他年纪虽老,一身的青布衣裳倒是干净整洁的,胡子头发也修的齐整,便起了一分好感,和颜悦色的答道:"我姓杜,是三爷手底下的人,刚从南京来的。"
  老头子听了,当即堆起笑容道:"三爷在楼上呢,我带你去见他。"说着弯腰驼背的转身进楼,把杜文仲带到了二楼的一间房前,先敲了敲门,然后隔着房门,扯着苍老的喉咙禀报道:"三爷,南京有人来了。"
  等了三五秒钟,金世陵从里面把房门打开了,见门口站的是杜文仲,登时就眉尖蹙起,双目含泪,梨花带雨的唤了一声:"文仲!"
  杜文仲对于这位表弟,并没有什么好的感观,然而只要一见他抹眼泪了,那就立刻被同情心击倒,把他那些恶劣事迹全部忘怀了。又见不过是离家半个月的功夫,他已然瘦成了瓜子脸,头发软软的覆在前额,乍一看倒像个打了前刘海的姑娘。至于周身的衣裳,也是褶皱邋遢,无形中就散发着一股子狼狈之气。
  杜文仲满怀怜悯的走进房内,见那老仆已然默默离去了,便关门放了箱子,说道:"三爷,这些日子受苦了吧?"
  金世陵含着两泡眼泪,楚楚可怜的发问:"姓陆的怎么样了?听二哥的电报上说是没死,这么多天了也没人给我个信儿,我的心一直悬着呢!是谁让你来的?爸爸是不是又气死了?他让你带我回去吗?"
  "三爷放心吧,陆大少爷什么事儿也没有,已经回上海了。但是陆院长因为这事,同老爷闹了很大意见。老爷气的要命,大爷二爷都说让你先不要回去了,等老爷过了气头再说。"
  金世陵向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坐在那硬板床上,失魂落魄的说道:"没事就好,总算不用我给他偿命了――可是我得在这里住多久啊?文仲,昨夜里下大雨了,那雷打的,震得这玻璃窗子嗡嗡的响。我吓的半宿都没敢合眼。"说着他抬起手抹了抹那双泪眼。
  偏巧杜文仲是个眼尖的,一眼觑见他那手上一块块的红肿起来,便以为是蚊子厉害,顺嘴说道:"三爷,一会儿我想法子给你这房里装上纱窗子,瞧你这手,都被蚊子咬成这个样子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愈发委屈的抽噎起来,把两只手直直的向杜文仲伸去,以供他参观:"哪儿是蚊子咬的呢?这是洗衣裳洗的……这宅子里就两个看房子的,七老八十的,我不忍心支使他们伺候我,身上的钱又快花光了,连个佣人都没法找…… 别说这个了,就连一日三餐都是对付来的,天天吃腌黄瓜……呜呜呜……"
  他是越说越悲,腌黄瓜乃是他那悲伤的顶峰,所以他到此打住,认认真真的痛哭起来。杜文仲没想到他说嚎就嚎,倒有些手足无措,又见他涕泪滂沱的不像样子,只好先弯腰站在他面前,掏出手帕给他胡乱的擦了擦脸,然后出言安慰道:"三爷,别哭了。大爷这回让我给你带钱来了,你想吃什么买什么,咱这就出门去办,好不好?"
  金世陵没有理会他,由着性子嚎啕了一分多钟,直到哭痛快了,才抽抽噎噎的收了眼泪,抬头问他道:"带了多少钱啊?"
  "五千元。"
  金世陵吸了一下鼻子,那张花猫似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笑容:"好极了!我们先去德国饭店吃上一顿,然后晚上好好的逛一逛――不成,我这身衣服太脏了,没法儿出去见人――算了,先吃饱肚子再说吧!"说到这里他向后仰了身子,以手撑着床,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来:"哎!文仲,这么多日子没见着我,你想我没有?"
  杜文仲见他又流露出这样一种放荡态度,顿时就把方才的柔情全部付于流水了。
  
  当晚,金世陵在西餐馆子里大吃了一顿,然后去法国公司买了几身新行头。至于香水、雪花膏、生发油等物,自然也不能缺少。杜文仲跟在后面,胳膊夹了几块英国料子,又随他去了金宅附近的成衣店制西装。金世陵这些天来,一直战战兢兢,住在那老房子里就有如坐牢一般,不但身体上痛苦,而且因为随时准备着要去给陆大少爷偿命,所以精神上也很受折磨。如今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不但重见了天日,手中又有了余钱,自然就要把先前的那种生活尽快的恢复起来。
  在成衣店量好了身材尺寸,金世陵因为性子急,所以加倍给了工钱,和那裁缝约定明晚先来取一套西装,余下的可以延后。
  出了成衣店,他心中高兴,勾肩搭背的搂了杜文仲,又把下巴搭在杜文仲的肩膀上,亲亲热热的说道:"文仲,这回我算是得了大教训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老老实实的再不惹事。你看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多么快乐啊!"
  杜文仲"嗯"了一声,感觉金世陵这人很像牛皮糖,又甜又黏的粘在人身上,撕不开扯不下。
  "文仲!"金世陵拍拍他的脸:"其实若是有钱有闲的话,在北平呆上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回家,杜文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三爷,我临来时,曼丽小姐托我给你传话,说要是你一时半会儿的不得回去,她可以来北平陪你。"
  金世陵翻着眼睛想了想,随即摇摇头:"不必,我还是一个人自在些!让她在南京呆着吧!文仲,明晚咱们逛胡同去如何?"
  杜文仲面无表情的答道:"好的。"
  金世陵"扑哧"的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德行啊?这次又不用你拉皮条,你沉着脸干什么?放心吧,别看我家离开北平这么多年了,可是韩家潭那儿的情形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明晚你跟着我,我请你好了!"
  杜文仲斜了他一眼,见他笑意盈盈的低垂了眼帘,睫毛微颤有如黑蝴蝶的翅膀,皮肤又是白皙细腻如瓷,便暗暗叹息:"真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又想:"我不能给这个绣花枕头做一辈子的奴才,有机会,还是要另找出路。"
  
  当晚这二人回去了,金世陵心满意足的上床安歇不提。杜文仲却是恪守职责,在这旧楼内寻视了一圈,又找来那两名老仆吩咐道:"现在也不知道三爷能在这里住上多久,你们地方熟,明天就去雇个厨子,再找几个佣人把这房子收拾起来。人找齐了,就带到我这里来,至于工钱,你们可以看着定,只要人是干净利落的,多花几个也没有关系。"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皮夹,抽出两张十元的纸币递给他们:"你们年纪大了,这些天照顾三爷也不容易,这点钱拿去买东西吃吧!"
  两位老仆各得了十块钱,心中十分欢喜,当即就满口答应了。其中一人又道:"杜先生,你要是找佣人,我家里有个小孙女,今年十六,最勤快伶俐的,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她带来让你瞧瞧,若是成,就让她在这儿干点活儿,也能挣点钱来贴补家里。"
  杜文仲听了这话,也没放在心上,随便就点了点头。然后也自去客房休息去了。
  
  翌日中午,金世陵懒洋洋的睁开眼睛,光身子摩擦着棉布床单,那触感尤其清晰。他想到自己总算是熬出头来了,因为独身在北平,又格外多出一份天高皇帝远的自由,便十分开心,睡眼朦胧的便开始再床上滚来滚去。
  如此滚了一会儿,他感觉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才起身去穿衣洗漱。一时打扮的油头粉面,自觉着很是摩登俊俏了,便推门走出去,按着自己那饿瘪了的肚子且走且喊:"文仲!你在哪儿呢?"
  他从二楼喊到一楼,走到客厅内时,只见杜文仲坐在一架老朽的皮沙发上,正同前方的一男三女说话。其中那个男子,是个年纪轻轻的小胖子,无甚出奇之处;另外三个女子,两位是中年左右的妇人,一位是个苹果脸的小姑娘,都是一身的粗布大褂,面上也未施脂粉。
  他走到杜文仲身后,照着他那后背就是一拳:"我喊你半天了,你没听到吗?聋了?"
  杜文仲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也没回答――他当然是没有聋,只是懒得理会他罢了。
  金世陵打了这一拳后,便笑嘻嘻的绕到他身边坐下,又问:"这些人是干吗的?"
  杜文仲这回开了口:"这是我雇来的佣人和厨子,家里没人伺候可不成。"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既然有了钱,不如去饭店里开几间屋子,那岂不是既舒适又方便?"
  杜文仲望着他苦笑:"我的三爷,你以为你这是到北平度假游玩来了?我昨日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同陆大少爷拔枪互斗的事情已经上了报纸了,搞的老爷受了社会上许多非议!舆论上我们已经是大大的不利,你又何必还要去饭店那种地方招摇过市?当心老爷知道你在北平不老实,一时气急,再命人把你捉回去痛加管教――那时看你怎么办!"
  他这一席话说出来,吓的金世陵又是心惊肉跳,呆望着杜文仲,张口结舌的说道:"啊?到这种程度了?那……那……"
  因为杜文仲没有接他的碴儿,所以他"那"了半天之后,也就含含混混的闭了嘴。转而面对了那苹果脸的小姑娘,怒道:"你笑什么?"
  苹果脸赶忙低了头,不敢回话。
  杜文仲怕他迁怒旁人,便转移话题道:"现在这大中午的,你只坐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不如出去吃点午饭,然后去公园里走一走。等到了下午,大概就可以去成衣店取西装了。浅色的西装配上那条花领带,不是很漂亮的一身吗?"
  金世陵随着他这言语展望了未来的半天生活,果然又立刻转怒为喜,点头笑道:"是的!的确是应该那样搭配。若是戴一顶白色帽子,大概就更有夏季气息了。不过戴了帽子,难免会弄乱头发,这倒是两难了!"
  杜文仲一本正经的附和道:"诚然如此!到底还是三爷想的周全!但若是买一顶略大点的帽子,带着松松快快的,倒也许不会乱了发型。这样,咱们下午还是去那法国公司看一看,兴许有合意的帽子,就买一顶好了。"
  金世陵欢喜的站起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还要在这里空谈着浪费时间,走吧!"
  
  杜文仲连逗带哄的,把金世陵弄出金宅。二人在胡同口雇了洋车,一路先是去了京华饭店大嚼,然后到百货公司买了帽子皮鞋,最后又去东交民巷,在那外国人开的理发馆里理了个高价的头发。这一套做下来,也就没有闲暇时间再去逛公园,直接就坐了洋车赶往成衣店去取新西装了。
  金世陵是在漂亮人群里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对于衣饰的兴趣,并不比女子低;对于外表的用心,也绝不比女子少。如此久了,虽是表面看着也是个活泼爽朗的男孩子,可是性情中就多少夹杂了点脂粉气。他家的男人皆是如此,所以他自己也意识不到。旁人倒是有点觉察,但又没有胆子讲出来――就算可以批评金三爷,可金大爷是批评得的吗?五十多岁还不肯留髭须,硬充中年的金老爷,是批评得的吗?
  这时,金世陵回到家中,洗澡更衣,一身崭新的从楼上跑下来,边跑边哼着流行歌曲,显见是心里乐开了花的样子,跑到楼下,他大声招呼道:"文仲,走呀!还等什么呢?"
  杜文仲正坐在楼下客厅中的破沙发上歇脚,闻听此言,立时抬头望向他:"三爷,又要去哪儿?天都要黑了啊!"
  金世陵向他一挤眼睛:"昨晚上说过的啊!你忘了?"
  金世陵高兴起来,那话就多了。杜文仲探头望着他,虽然是开动脑筋了,可还是满心的疑惑:"说什么啊?"
  "哎呀……"金世陵皱着眉头一拍手:"你是狗脑袋?连这种好事都会忘记?"
  杜文仲慢慢起身,拖着两条疲惫的腿向他走了一步:"三爷明示吧!到底是要去哪儿?你说了,咱好马上去啊!"
  金世陵笑微微的一歪脑袋:"逛胡同去!想起来没有?"说着他走向楼门口,头也不回的说道:"文仲,今晚儿你随便挑,随便玩,我请客!"
  
  
 
                  
 第 11 章
   金世陵同杜文仲到了胡同之时,已是入夜时分。夏季白日天气酷热,倒是太阳落山之后,暑气渐消,反而更适合游玩乘凉。况且街上都安装了电灯,照的满街通亮,走起路来也毫不为难。
  金杜二人对于这类风化场所,自然是并不陌生的。只是走到了半路,金世陵却忽然停下脚步,沉吟道:"文仲,你说咱们是逛南班子,还是北班子呢?"
  杜文仲是哪个班子也不愿意涉足,所以淡淡的应了一句:"全听三爷的。"
  金世陵摸着下巴,先是认认真真的思考了,然后才答道:"江南女子,咱们已经结交的够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趁此机会,去鉴赏一番这北地胭脂如何?"
  杜文仲无可无不可,随他就拐去了胭脂巷里去了。
  这巷子内的各家,门首上都挂了红绫绣字的小玻璃匾和粉红纱制宫灯,上面绣的字样,无非就是些红香玉、小春喜之流,皆偏于俗艳一流,可见其中的胭脂们,大概也都是人如其名,又俗又艳。
  金世陵走在这温柔乡里,不住的东张西望,因为毫无目的,所以就捡了一间门上灯笼格外明亮好看的院子走了进去。
  这二人刚一进门,便有龟奴迎上来,满面堆笑的问候:"两位爷,快请进来吧,可有相好的熟人吗?"
  金世陵大模大样的摇摇头:"没有!你有好的,都叫出来让我瞧瞧!"
  那龟奴见他不但衣饰华贵,而且气派俨然,乃是个有经见的公子,便陪着笑一躬身道:"二位爷,您请屋里坐,我这就给您叫去!"
  
  金世陵同杜文仲随着那龟奴到一间房内坐了,又有小丫头奉上茶和点心瓜子上来。此时就有四位姑娘款款的走进房内来了。为首一名,名叫凤仙,目测年龄,总有小四十,虽是脂粉浓饰,依旧可见眼角鱼尾;其次一名,名叫冬梅,身子胖大,穿了件豆绿色旗袍,姗姗移来,有如一座青山一般;再次一名,名叫雨荷,是细瘦身材大脑袋,因烫了一个飞机头,所以那头愈发大的惊人;最后一名,年纪不逾十四,身材尚未长成,且面容黄瘦,仿佛是新从乡下买上来的女孩子。
  这四位佳丽见了金杜二人,心中暗喜,一齐嘻着嘴围上来,把那眼风抛的满天乱飞。本来这屋子就不宽敞,忽然挤进来四个人,室温立即就又有所上升。其中那个冬梅,因为胖,所以格外的爱热,将个汗津津的身子往金世陵身上一蹭,撒娇撒痴的笑问道:"这位小爷,倒是个生面孔,可是第一次来我们春满楼呀?"
  金世陵早在见到这四副娇容之时,便大失所望。如今看这几位竟公然逼近了,更加厌恶,当即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五元钞票往面前小几上一扔,正是起身要走时,忽然雨荷从人缝中钻了进来,点动着一个大脑袋娇声嘻笑道:"两位爷,急着走什么?可是看不上我们几个么?哈哟――这可是让人家心里难过喽!"。
  金世陵打了个冷战,不敢逗留,拔腿就向外硬冲。杜文仲见状,暗笑着赶忙跟上。
  出了这春满楼,金世陵愤然的拍了拍身上:"怎么会这样子嘛?一个个的,瞧着还没有你好看,不晓得是她们嫖我,还是我嫖她们。"
  杜文仲听了这话,不由自主的就摸了摸脸――他是长圆脸,高鼻梁,皮肤也白皙,相貌实在是堪称体面的。因此高标准的金世陵总是把他当成一个标尺,凡是模样不如他的,就都被划入丑人行列。
  这在第一家的遭遇,堪称是历险记一般的。所以在挑选第二家时,金世陵就格外慎重一些,口中还喃喃的自语道:"黄鼠狼上次从北平回家后,还同我大讲这胡同里的乐处,说的简直就像掉进了美人堆里一般。怎么我自己来了,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呢?"
  杜文仲扯了扯他的手臂:"三爷,既然你对这里不满意,那咱们就回家去吧!"
  金世陵一甩手:"不成!你别管我!好容易来个新鲜地方了,你还不让我好好玩一玩?走,上这家里看看!"
  杜文仲叹了一声,随他又进了一家"天香院"。院内自然又有龟奴迎上来殷勤招待,找来的两位姑娘,一个春兰,一个秋菊,虽没有十分的人材,可也算得上等姿色,,而且浓妆素裹的打扮了,颇有几分冷艳之色。金世陵因先前受了春满楼四位佳丽的骚扰,如今见了这正常的女性,那对比性很强烈,所以当即就表示了满意。
  这四人进了房内落座,那春兰是个活泼的,此刻就拉了金世陵的手,不停的逗话儿来说,语言又风趣,连旁听着的杜文仲都觉出些兴味来。而那秋菊先是含笑在一边坐着,后来也凑到杜文仲身边,哝哝低语起来。杜文仲看她粉嘟嘟的脸蛋,黑鸦鸦的头发,言笑之间,颇有些娇憨韵味,倒也让人心动,不由得也一递一句的聊个不休。
  屋内四人正是得趣之际,忽然从隔壁传来一阵大笑,其中那声音有男有女,有粗有细,显见是一大群人发出来的。旁人听了倒没怎样,金世陵却忽然挺直了腰,口中问道:"隔壁是谁?"
  春兰见状,以为这是个偷跑出来的少爷,怕遇到熟人回去传闲话。便笑道:"那房里是温九爷同个南边客人。你少爷是外地来的,大概是不会认识的了。听他们的笑干什么?咱们且说咱们的!"
  金世陵慢慢的向后靠回去,显然还是竖着耳朵在倾听,又随口答道:"我当然是不认识了。只是刚才有个声音,听着耳熟,好像是……算了,一定是我听错了。"
  春兰轻轻抚摸了他的手背,笑道:"隔着一堵墙,又是这么一大群人一齐笑,你都能听出耳熟来?那可真是……"她把话停在这里,两只眼睛向金世陵脸上一溜,又抬手用帕子掩口一笑。
  金世陵会意,当即也笑着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把上身靠向她,耳鬓厮磨的问道:"你要说我是兔子耳朵吗?"
  春兰听了,花枝乱颤的咯咯一阵笑:"你这小爷,真真冤死人了!"
  
  这四人在房内肆意谈笑,到了几近半夜之时,金世陵才同杜文仲起身告辞,扔了五十块钱,便要离去。春兰同秋菊见了,晓得这是个出手阔绰的少爷,若是巴结稳了,后来定还会有大大的好处,便满面笑容的跟上来,要一路送他们出门。
  不想他们这厢刚刚出了屋子,隔壁那间也开了门,两名男子被五六名花团锦簇的妓女围绕了,嘻嘻哈哈的也是向外走。金世陵挽着春兰,略出来的早些,便走到了头里。正要出大门时,后面那群人中有人"哎呀"了一声,接着就听得一个声音响起来:"前面那位,不是世陵贤弟吗?"
  金世陵一愣,登时停了脚步回过身去,异常吃惊的望着来人:"桂兄?你也……这可真是巧啊!"
  桂如雪本就生的清秀,像个戏子似的,今天穿了身月白长衫,有点长身玉立的风姿,就愈发的像戏子。幸而那举手投足之间,倒还有几分英气,就把那戏子的风韵冲淡了许多。此刻他对着金世陵笑微微的一点头:"老弟台,近来可好啊?怪道我前一阵子一直没能见着你,原来你是来北平度夏来了。"
  金世陵听他这样讲,便也笑答道:"桂兄既然是一直在南京的,那我的那件事情,一定也是知道的。以我如今之状况,哪里还谈得上'度夏'二字?不过是避难罢了。"
  桂如雪摇摇头:"以我的愚见,倒是觉得贵府上下,都有些过虑了。其实年轻人之间略有冲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未必陆家少爷就比金家少爷娇贵了,况且你也并没有把陆大少爷怎么样,他那无非是诈死而已,又非真死嘛!"
  金世陵听了这话,顿时就觉着这他乡遇故知,果然不是白遇的,那一番话听进来,句句都碰在心坎上,便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顺嘴说道:"唉,你若是我爸爸,那就天下太平了!"
  他说者无意,可是周围众人听了,就忍不住的要笑。杜文仲见他说话不经脑子,倒替他着急,就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快走。哪知桂如雪眼尖,一时觑见了,当即也上前一步,笑道:"老弟台,我们借一步说话。"然后又回头向同行的朋友说道:"老温,你略等等,我和这个朋友有几句话讲。"
  金世陵同桂如雪走到了院角僻静处,桂如雪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了他,口中低声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明天我接你去游西山去,如何?"
  金世陵笑模笑样的一扭头:"西山有什么好游的?我可怕累!"
  桂如雪盯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问:"累?和我在一起,哪回累着你了?嗯?"
  金世陵听到这里,毫不羞愧,只笑着低了头,喃喃的说了自己的住处。桂如雪用心记下了,然后就握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轻声笑道:"明天你早点起床,我上午十点就去接你。"
  旁人远远看了,只以为他们是在行握手礼节,也不疑有他。待他们回来之后,便各走各路,分别散去了。
  金杜二人回了家,金世陵便忙着洗澡上床,杜文仲见了,就忍不住问他:"三爷,桂如雪同你讲了什么?"
  金世陵站在床前,三下五除二的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干卿底事?"
  杜文仲本来就困,又听他胡扯,就觉得很不耐烦:"你顶好同桂家保持距离,你不在南京,不晓得现在老爷和桂如冰已经……"
  金世陵把薄被子向上拉了一拉,又打了个打哈欠,转身背对了杜文仲说道:"桂如冰是桂如冰,桂二是桂二。爸爸和桂如冰搞斗争,关我和桂二什么事?好了好了,我困死了,你赶紧出去吧!"
  杜文仲一撇嘴,心想我这也是为了你家好。既然你不领情,我也回去睡大觉算了!
  
  翌日中午,金世陵懒洋洋的起了床,照例打着滚儿的清醒过来,然后穿了衣服,慢条斯理的前去洗漱打扮。待到下午一点钟时,他才一身香喷喷的下了楼,准备吃早饭。
  因为餐厅内墙壁都老旧的泛黄了,给了他一种不干不净的感觉,所以就让佣人把饭菜端到了客厅内的茶几上,他坐在沙发上,弯着腰吃了两口,觉着也没什么食欲,便放了碗筷。抬起眼睛,忽然发现前方站着个小丫头,正是昨日偷笑的那个苹果脸。
  金世陵向她一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桃。"
  金世陵用手指敲了敲茶几:"把这些撤下去,让厨房给我煮点咖啡端过来,要浓一点的,多放糖。"
  小桃听了,当即就摇了头:"三少爷,厨房里没有咖啡。"
  金世陵想吃什么,便恨不能一口吃到,否则就要不满。此刻晓得咖啡喝不到嘴了,就很不耐烦的说道:"厨房里怎么会连咖啡都没有?文仲呢?"
  他话音未落,杜文仲已经从楼梯上很从容的走下来了:"三爷,叫我什么事?"
  金世陵回头瞪了他一眼:"又找厨子又找丫头的,怎么就不给我找点咖啡来?"
  杜文仲一听是这等小事,便漫不经心的敷衍道:"三爷想喝咖啡,就叫人去外国商店买一罐子回来好了。什么大事。"
  金世陵跺了一下脚:"我就是现在想喝!等你买回来熬得了,我又不稀罕了!"
  杜文仲看他像个小姑娘似的耍刁蛮,不禁皱了眉头:"那我带你到咖啡馆喝去,如何?"
  金世陵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即一摇头:"我不出门。我还要等――算了,你给我弄杯热茶过来,我喝点茶好了。茶总有吧?"
  杜文仲见他把咖啡撂下了,便对着小桃一招手,示意她去沏茶。
  这小桃是个初次到人家中做工的女孩,处处小心勤谨,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用托盘端了一杯热茶送了过来。金世陵端起茶碗嗅了嗅,觉着除了带了茶香的热汽之外,并无异味,才小小心心的吹了吹,抿了一口。
  他安安静静的喝完了这杯茶,刚是探身要把茶杯放回托盘中,就听见外面有汽车响,这可让他立刻站了起来――却又不动,就只是蓄势待发的站着。
  杜文仲看了奇怪,便走过去开了大门,只见一辆汽车停在那半开的院门前,而桂如雪已经穿过院门,正飞快的向自己这边走来。双方相望,那就不能躲闪了,只好满面春风的问候道:"桂二先生来了?"
  桂如雪晓得他的身份,所以只在经过他之时淡淡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直奔金世陵而去:"世陵贤弟,我这是来晚了。让你在家中好等,实在对不住。"
  金世陵见他像个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倒有些讶异,心想他这初次来的客人,进门倒是痛快,问都不问一声便往里闯,不怕走错了人家?
  "那倒不会,要不然我也是没有事做。"
  桂如雪一侧身:"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毕竟路途不近。"
  金世陵等的就是他,此刻当然应允。可杜文仲是个蒙在鼓里的,就有些摸不清头脑:"三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金世陵随着桂如雪且走且答:"我同桂兄去趟西山,你好好看家吧!"
  杜文仲追着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金世陵跟着桂如雪,不得不加快脚步:"你甭管,乖乖在家等我就是了!"
  杜文仲停止追逐,眼望这二人上了汽车,心想桂二不会是又勾着他去赌钱了吧!
  
  
 
                  
 第 12 章
   金世陵随着桂如雪上了汽车,因前面还坐着个司机,所以便加意收敛了言行,规规矩矩的只聊些闲话。
  他同桂如雪,因为在生活上极少有交集,此刻又不敢随意乱说,顾虑之下,那共同语言就更是少的可怜。偏这一行的路途又是颇远,从金宅到城门口,要三十多分钟,从城门口驶到西山,又要四十多分钟,加起来这一个多小时中,金桂二人只在起初时略谈了几句,余下的时间内,都是默然无语。
  车子到了八大处,在山脚下的一片空场上停了。二人下了车,金世陵见那司机坐在车内,并没有跟下来,心里就觉着轻松了许多,不由自主的就扭头望着桂如雪一笑。桂如雪同金世陵两个走在一处,身边并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觉着有种奇异的自在,又见天色尚早,便更生出了一份闲适悠游的心情。
  二人走了两步,只见前方就是西山饭店,桂如雪便问道:"世陵,你累不累?进去坐坐吧!"
  金世陵听了他这句问话,心中忽然生出种异常的亲近感觉来,这让他觉着很有趣,忍不住就点头笑道:"贤弟呢?"
  桂如雪同金世陵在一起,似乎也是笑的时候比较多一些:"明知故问。"
  两人缓步走到了西山饭店门外的露台下,找了副茶座相对坐了,又向茶房点了一壶茶同两碟点心。一时东西送上来,桂如雪见周围无人,便提壶给金世陵倒了一杯茶:"前几天,我同一个朋友来这里走了一趟,虽然现在不是正经秋天,可景致也已经很不错。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处看看。"
  金世陵闻言,倒是有些吃惊,不假思索的就问道:"你是真的要游西山?"
  桂如雪听了这话,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帘微微一笑。金世陵随即反应过来,顿时那脸上也一层一层的透出了红晕,低声解释道:"我是说……怕天气太热,随便走走就是了。"
  桂如雪把一只手放在桌上,轻轻的握了那白瓷茶杯。手白,简直和茶杯是一个颜色,中指上戴着个翡翠戒指,瞧着绿阴阴水汪汪的,倒是好看的很。他晓得金世陵心直口快,把实话给说出来了,所以现在窘得很――也不怪他诧异,他们两个但凡凑在一起,好像就是为了干那一件事,事毕了便立刻分开,各过各的日子去。所以虽说是认识许多年了,关系也已经是很密切了,可走出去总像是陌生人,至于像今日这样对坐饮茶,相约游山,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追着金世陵的话头说道:"好兄弟,不急这一刻,我在北平还要呆些日子,我们有的是时间。"
  金世陵搭讪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略觉羞愧,可也羞愧的有限。脸皮还是红着的――皮肤白而薄,略动点血气就要长久的泛红。
  清了清喉咙,他转了话题:"你来北平做什么?"
  "生意上的事情。"
  金世陵听了,忽然想起来这样一个问题:"你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晓得你是个商人,可也没见过你开什么买卖门面。"
  桂如雪笑微微的低下头,用手指把茶杯向前轻轻推了推:"我是做什么生意的?说了你也不懂。"
  金世陵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我才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金世陵睨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桂如雪觉着金世陵方才那一眼,黑眼珠子悠悠一转,仿佛是有点卖弄风情的意思,然而又不像是有意为之――真是骚的毫无目的。
  
  二人在茶座上又坐了十来分钟,此时周围就渐渐上了客人,三五成群的,又以洋人居多,环境也随之嘈杂起来。桂如雪同金世陵在一起,总感觉像是在偷情,而且是很禁忌的那种,绝对见不得光的,所以便有些坐不住,仰头望了望天,自行就起了身:"是个半阴天,正好不晒,我们往山上走走吧!"
  金世陵对于上山这件事,既嫌热,又怕累,实在提不起兴趣,可是见桂如雪已然站起来了,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盯着他,只怕他一旦拔脚,就要立时走个无影无踪。
  在这夏末秋初的季节,自然界的风景其实正是大有可观的。桂如雪沿着山脚的一条小路前行,就见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那叶子绿的几近苍老,偶尔又有几片泛了黄的点缀其间。草是长到小腿那样高了,很有规律的东倒西歪着,很像一铺厚实的绿毯。
  因为没有阳光刺目,所以周遭这景致瞧着格外清晰鲜明。桂如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对心思,又见周围无人,便回身握住了金世陵的手,放缓了脚步与他同行。
  金世陵的手,因为从来不曾辛苦操作过,所以柔软细嫩的很。桂如雪握了他的手,心内忽然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悸动――他非常想就此捏碎金世陵那纤细的手骨。
  这样漂亮的一只手,实在是应该对它多下点力气的!
  这个想法让他骤然兴奋起来,斜眼望向身边的金世陵,他低声道:"不走了,回去吧!"
  金世陵故意拿乔:"你不是要游西山吗?这才看了几棵树,就不走了?"
  桂如雪把他的手掌捻了一下:"装模作样!"
  金世陵也觉着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些拿捏作态了,便笑了笑,率先转了身:"不装了,跟你走就是了!"
  
  这回两人达成共识,又心照不宣的有了共同的目标,便一路兴致勃勃的下了山。此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一般游山的人也都三三两两的回到这山脚,有汽车的开汽车回家,没有汽车的便雇洋车,一时很是纷乱。桂如雪背着手站在停车场外面,先是观望了一会儿,然后转向金世陵:"我们现在去吃晚饭如何?下午出门到现在,只喝了点茶,也饿了。"
  金世陵望了望场上余下的三两辆汽车,问道:"你那司机还在吗?"
  "早走了。"
  这个回答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走了?我们晚上不回城吗?"
  桂如雪扭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难得有这个机会,何必还要回去!"说着又笑了笑:"你跟着我就是了。听话!"
  金世陵倒是素来都很听他的话,一是因为自己是个处处都无所谓的人,没有什么主意;二是因为桂如雪毕竟大他十多岁,经验和智慧都是值得信任的。
  
  二人在西山饭店一楼吃了晚饭,然后便让茶房去楼上开了两间房。这饭店内的房间多的是,要找两间挨着的空房,那是很容易的事。二人若无其事的各自进房,只见这房内安置着一张大铜床,床单被褥都是整齐雪白。靠墙是两张沙发椅同一张桌子,窗子本是关着的,此刻让那茶房打开,顿时就有一阵清凉晚风吹进来,倒是使人精神一振。
  到了这时,金世陵可是真的不急了。他先去浴室内洗了把脸,然后便拉过一把沙发椅,独自坐在窗前,眼睛望着前方远远的青山,心里想:"不知道家里怎样了……二哥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大概是没有想我,可我却是有些想他呢。等桂如雪走了,可以让他来北平住一阵子,顺便再给我弄点钱过来。"
  他心里惦念着金世流,出了好一阵子的神。此时天色渐暗,空中忽然乌云密合,眼看着就是要下雨的光景。金世陵赶忙起身把窗子关了,暗想不会这样凑巧吧?好容易出来过次夜就要赶上大雷雨――只要外面响了雷声,他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想到这里,他又打开了窗子,伸头出去观了观天象,发现那天已然黑成了锅底,一道闪电从云上直劈下来。他赶忙缩回脑袋关拢窗子,几乎是与此同时的,天边传来喀嚓一声大响,吓得他向后跳了一步,不禁就自语道:"这也太吓人了!"
  暴雨之前的雷电,来势自然是很凶猛的。金世陵抬手捂着耳朵,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忽然又是一个响雷传来,他那身体一哆嗦,顿时就非常非常的想念金世流了。
  当然,隔壁还住着一位桂如雪,可以去他那里暂时避一避雷。不过金世陵总觉着自己同桂如雪没有那样熟,不好在他面前失态。况且二人本来是怀了鬼胎才来这里住下的,自己若是这样早就跑过去,只怕桂二未必会以为自己是真的怕打雷,而是要怀疑自己太过急色了。
  因为这个缘故,金世陵终于是挺着没有出门,只扑在床上,把头用被子蒙了――这回视觉用不上了,只剩耳朵捕捉着外界的声响,那听觉神经就异常的敏感,把每次雷声都相应的放大了许多,直接送进了他的脑子里去。
  两分钟后,金世陵忍无可忍,起身下床,慌里慌张的推门去找桂如雪。
  
  桂如雪正坐在桌前,就着台灯的光亮读一份晚报。见金世陵忽然推门进来了,就笑着指指身边的空沙发椅:"过来坐。"
  金世陵随手关了门,然后大步流星的走过去坐下,语速很快的咕哝了一句:"下雨了。"
  桂如雪把报纸折好放到桌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拉了窗帘。回头再看金世陵时,发现他正大弯着腰,双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则是捂着耳朵。
  桂如雪觉着奇怪,就问他:"世陵,你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依旧低着头,只抬起一只手指了窗外:"我刚才看到闪电了,怎么还没有雷响呢?"
  他话音刚落,就听窗外一声霹雳,震的他浑身一颤――倒是可以把这份等待暂时放下了。
  桂如雪这才明白过来,倒觉得好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拉了他一只手道:"走,我们到床上坐着去。"
  金世陵摇摇头:"等一会儿,等下一个雷打过去。"
  桂如雪见他有点发神经,便独自走去墙角处的小玻璃橱柜前,从中拿出了个高脚杯子同一瓶白兰地。他将白兰地的瓶塞打开,倒了浅浅小半杯酒,然后放下酒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来拧开,倒出一粒药片扔进酒中。只见那白药片遇酒即溶,很快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端着这杯酒,慢悠悠的走回了金世陵身边:"我弄了点美国来的药,很好用,也不伤身体。"说着,就微微俯下身,把那杯酒直递到金世陵的面前。
  金世陵心惊肉跳的接过酒,抬头先望窗外,然后才看向桂如雪:"你总给我吃这些春药干什么?我们之间,要吃也应该是你吃。"
  桂如雪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想让你更热情一些。"
  金世陵笑着摇摇头,似乎是很不赞成,然而下一秒,他便将杯口凑到唇边,仰头就把杯中那点白兰地一口喝下。
  桂如雪站起来,从他手中接过高脚杯子送回玻璃橱柜上,又仔细锁好了房门。随即便一边解长衫纽扣一边走回来。金世陵见了,也起身脱了西装外衣扔到旁边的空椅子上,待要低头解裤子时,桂如雪忽然抬手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别脱!"
  金世陵喝了那掺了药物的白兰地后,很迅速的就觉出了些许眩晕。此刻他随着桂如雪的力道坐回沙发椅中,不禁笑道:"好,那我等你伺候我脱。"
  桂如雪把长衫胡乱的也扔到了那把空椅子中,露出里面雪白的丝绸褂子。他站在金世陵面前,先摘了腕上的手表放到桌上,又挽了两边的袖子,然后就双手扶了椅子的把手,弯下腰专心致志的凝视着金世陵。
  金世陵被他困在椅子里,不明就里,哭笑不得:"喂!你看什么呢?要给我相面吗?"
  桂如雪不言不动,就只是看他。
  金世陵先还回应似的也盯着他的眼睛,然而过了不到半分钟的光景,那药劲借着酒力,便在他身上极快的发作了。只见他骤然变得面红耳赤,不但目光发直,连呼吸都紊乱起来。身体在椅子里难耐的转圜了两下,他闭上眼睛开了口:"桂二,我们到床上去!"
  桂如雪摇摇头:"不,你真是个尤物,我还没有看够呢!"
  金世陵又气又笑,抬起手软绵绵的打了他一下:"别胡闹了,若是想看我,就别给我吃药。"
  说到这里,他便作势要起立。不想桂如雪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沙哑了声音道:"坐着!"
  这桂如雪瞧着是个文弱之人,其实力气很是不小。金世陵这吃了药的人,脚下无根,被他这样一按,立刻就又坐回椅子里。这回他可是有点急了,抬脚向桂如雪的小腿上踢了一下:"你干什么?我这样难受!"
  桂如雪挨了这么虚飘飘的一脚,毫不在意,自顾自的把手覆到了金世陵的双腿之间――那里是鼓胀而火热的,温度已经透过了薄薄的布料。
  "世陵,既然这么难受,那应该怎么办呢?"他引诱似的说道。
  金世陵合着窗外新一波的电闪雷鸣,颤抖着用手解开了腰带,随即便脱力似的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他的眉尖脆弱而迷茫的蹙起来,表情也是无奈而幽怨,可手上的动作却是急迫的很。那裤子只是被解开了腰带,并未退下,所以他的手可以藏在裤子里上下活动摩擦,伴随着偶尔的低低呻吟――这是一场掩人耳目的自渎。
  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因为被抽空了灵魂,所以瘫坐在椅子上时,显得格外柔软。处处都是柔若无骨,只有胯下那一处是硬的。
  桂如雪观赏着这幅寂寞而煽情的春宫图,身体内的血液一阵阵的涌进脑子里,他简直怀疑自己会随时发作脑充血。
  金世陵不好受,他也同样的不好受。
  金世陵紧紧的闭上眼睛,歪着身子窝在沙发椅中,手上的动作开始加快。桂如雪见他已是浑然忘我了,便腾出一只手来,给他从下向上解了衬衫扣子。待衬衫前襟大敞四开了,他便用手指捏住了那粉红色的乳尖,用力的一扭。
  金世陵兴奋难耐的哼了一声,那药让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敏感,然而痛觉神经却迟钝了许多。这显然是很和桂如雪的心意了――他总肖想着要狠狠的蹂躏他一番,可惜又怕,怕把这娇生惯养的漂亮小子疼跑了,吓跑了。
  
  在这次自慰射精之后,金世陵的意识就变得很模糊了。
  他也不晓得自己这一夜被桂如雪到底搞了多少次。一切记忆都是朦朦胧胧的,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向回看,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不过总之很快活就是了。
  不过翌日上午他醒过来时,就觉着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种疲惫直从关节中透出来,让人略一动弹,便产生出一种肌肉拉伤般的痛苦。
  他呻吟了一声,半睁着的眼睛看到那窗帘还是拉着的,便失去了时间的判断。
  "桂二!"他懒洋洋的唤了一声。
  桂如雪坐在床头的沙发椅上,他早起来了,觉着很饿,可是因为金世陵睡得正酣,他不好独自下楼去吃早饭,所以只得默默的端了杯隔夜的冷茶,一口一口的喝着。
  "醒了?"
  金世陵掀开被子,咬牙忍痛的坐了起来,低头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上,从胸口到大腿,满是鲜红青紫的瘀伤――他是个行家,辨的出来哪一处是牙咬的,哪一处是手掐的。而乳头和下体,也都是红肿着的。
  他是从不受伤的人,在自己身上忽然见了这幅情景,就有点吓着了:"你……这是怎么搞的?你把我怎么了?"
  桂如雪端着茶杯,很心虚的又喝了一口冷茶。
  他本来在床上就是个暴君似的人,又遇上个发情发的一塌糊涂的可心人,所以昨夜里就有点行为失控了。清晨起床时,他早把金世陵翻来覆去的研究了一遍。研究完毕后,他觉着自己是有点闯祸了。
  金世陵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便要伸下一条腿去地上找拖鞋,不想这条腿刚一动弹,就觉着后庭处一阵剧痛。他"哎哟"的大叫了一声,随即伸手去摸了一把,触手之处是黏黏的,再一看手,竟是蹭了半手掌的血渍。
  见血可是了不得的了!他立刻就带着哭腔骂了起来:"这……桂如雪!你个王八蛋!你把我玩坏了……你、你……我宰了你!"
  桂如雪放下茶杯,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开始赔罪。然而金世陵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又是疼痛,哪里肯听,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你这疯子……你这是给我用刑呢?我饶不了你!"
  桂如雪在近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挨嘴巴,可也没有话说,只是一味抬手抚摸着金世陵那赤裸光洁的后背:"世陵,是我错了,我下手没轻没重,弄伤你了。随便你怎么罚我都成。别哭啊……好好好,想哭就哭吧。"
  金世陵用力的推他:"走开,别碰我!我的衣服呢?我要回家!"
  桂如雪随他推搡着,并不起身:"世陵,过两天再回家吧。你身上有伤,不如就在这里养一养。我也好能照顾你。"
  金世陵抬手又给了他一个嘴巴,厉声喝道:"我稀罕用你照顾!我要回家!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了!你我就此一刀两断!疯子!神经病!"
  桂如雪挨了这第二个嘴巴,也有点冒火,可是不舍得同他翻脸,索性一把抱住他往床上一滚:"我的三爷,给点面子不成吗?这样,一会儿我伺候你沐浴更衣,然后喂你吃午饭。等你吃饱喝足有力气了,咱们上山找个僻静地方,让你用刀子把我零碎剐了出气,好不好?"
  金世陵被他压在身下,因为身上有伤,不能乱拱着挣扎,只好恶狠狠的斗嘴:"你当我不敢?我就是要剐了你!"
  桂如雪察言观色,晓得这事儿有松动了,便又用力搂了楼他:"好好好,三爷刀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别哭别闹了。全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
  金世陵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滚蛋!"
  
  桂如雪因为图那一时的痛快,结果在第二天挨了一顿暴骂。
  他是个颇有身份的人,常年没人敢对他说一句重话的,如今站在浴缸旁边,一面给金世陵洗屁股,一面被骂做是狗娘养的混账,那感觉就很奇妙,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苦笑。
  其实挨了金世陵的骂,他倒是不大生气的。因为在心理上就没有把金世陵当作是与自己同等的对手,所以听了那污言秽语,也全当是狗叫,觉着其中并不包含侮辱性。
  
  金世陵后来也没有去山上剐了桂如雪――因为在吃午饭之时,他们就和好了。
  桂如雪按电铃让茶房送了午饭上来,然后就关了房门,当真用勺子舀了饭菜去喂金世陵。金世陵穿戴的整整齐齐,端坐在床边,表情严肃,做凛然不可侵犯状,坚决不肯吃饭。桂如雪见了,就放下勺子,笑微微的继续哄他。
  十分钟后,金世陵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这全线溃败的表示,就是他"扑哧"笑了一声,然后低头说道:"你少跟我贫嘴!别以为我是你花钱买来的,可以乱搞一气!再有这么一次,你看我是不是真剐了你!"
  桂如雪听了这句话,就松了口气,心想这一场总算是搪塞过去了。
  二人和和气气的吃了午饭,因为金世陵不便行动,桂如雪也只好留在房中陪伴。如此又过了两天,二人终于决定回城之时,那种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亲密的如同真正情人一般了。
  
 
                  
 第 13 章
   金世陵没有汽车,所以桂如雪理所当然要送他回家。汽车停在金府门口时,正赶上杜文仲在荒芜的院内孤单徘徊,忽见有车开到院门口停下了,登时就拔脚迎上来:"三爷?"
  此时车门打开,金世陵跳下车向他招招手:"文仲,我回来了!"然后回身向车内一点头:"再会吧,桂兄。"
  桂如雪坐在里面,并没有露面,只是在金世陵转身欲走时,才忽然开口唤道:"世陵!"
  金世陵立刻就把头又伸回汽车内:"什么事?"
  桂如雪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其内容自然是旁人所不能知道的。金世陵听了,满面笑容的直起腰来,向车内很狡黠的一挤眼睛:"你走吧,我们南京再见!"
  等到汽车开走了,杜文仲忍不住开口发问:"奇怪!他怎么对你只称名字,把贤弟二字给去掉了?莫非游了趟西山,你们就成了好朋友了?"
  金世陵看了杜文仲一眼:"你这耳朵倒是长!"
  杜文仲还在一门心思的疑惑:"不是我耳朵长,是天下叫你世陵贤弟的,只有他一个人。其实这个称呼听着有点怪,不知道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不过不叫世陵贤弟固然好,但是骤然改口为世陵,是不是又显着有些太亲近了?"
  "名字就是用来叫的嘛,哪来那么多的讲究!世陵总比金三听着好听多了吧?"
  杜文仲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疑问过后,便转入正题:"三爷,你这是刚从西山回来?"
  金世陵且答且走:"那是自然。"
  "你就只去了西山?"
  "难道你以为我还抽空跑了趟天津?"
  "不是不是。可这西山也不值得连逛上四天不回家啊!"
  此时金世陵已经进了楼内,脱下外衣扔给跑过来的小桃:"上山啊,下山啊,看看风景啊,一日三餐啊,哪样不需要时间?就这还不够用呢!我要喝……咖啡买回来了吗?"
  杜文仲从茶几上拿起个大信封递给他:"你回来的正好,二爷从南京来的信,今早上刚送来的。"
  金世陵连忙接过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坐在沙发上――身有暗伤,不得不处处在意:"二哥这没良心的还记着我呢?"
  杜文仲发现他这语言有点偏于曼丽的风格了,就不搭茬,自去打发小桃去厨房传话煮咖啡。
  金世陵撕开封口,从信封中倒出两张折好的信纸同一张照片。他先看那照片,却是一张舞台照相,上面是金世流做长袍马褂的打扮,嘴唇上又粘了一抹小胡子,仿佛是金世泽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样子,不晓得是在扮演什么。再打开信纸,只见上面稀稀疏疏几行大字,全是白话。其文如下:
  老三:
  你在北平也住了许久了,现在可好?有文仲在你身边照应,想必不会坏。爸爸前十天去城北公馆时遇刺,险些受伤,幸而有保镖保护,只是虚惊一场。现在他已经带着三个姨娘搬回家中居住,大哥也随之同那个女学生回来了,再加上其他新添的佣人,家中真是热闹极了。姨娘们终日吵嘴,那女学生(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也总是向大嫂挑衅,我虽是个旁观者,也有些看不下去。想到你如今在北平过着平静的日子,我倒是有几分羡慕。
  三弟,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坦白了。就是周丽娜(我知道你对她是很反感的)同我已经私下订婚了。我晓得她一定是有着许多缺点的,可是我这双眼睛已经被爱情彻彻底底的蒙蔽了,虽然心中明白,可是眼前却只看她如同我的女神一般。我希望可以用我的爱去感动她,让她与先前那种生活决裂,同我一起创造美好的未来。所以,也请你试着来接受她吧!时间久了,你会发现她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女子。至于先前的沉沦,也都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的。
  我现在除了写剧本之外,偶尔也会上台演个小配角,玩票罢了。给你寄一张照片,让你看看我在台上的样子。是不是很像大哥?对了,大哥让我问你钱够不够用,还让你给爸爸写几封道歉的信邮过来,他虽然上了年纪,可还是有点孩子脾气,你也要哄着他才行。
  中秋节马上到了,我们大概不能团圆,真是遗憾之极。希望重阳节你总可以回来了!也好同我在这喧闹的家中作伴。
  
  信就只写到这里,落款是个很潦草的"流"字。金世陵读第一段时,还不觉着怎样,心想家里乱套,我大不了住到曼丽那里去就是了;待看完了第二段,他气的一拍腿,自己便开口骂道:"这蠢货!这就让人给骗去了!还订婚!"
  杜文仲在一边站着,见他忽然气愤愤的变了脸色,就紧张起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金世陵不理会,继续向下看到末尾,然后才抬头答道:"二哥和姓周的订婚了!我早看出来了,他是写剧本写昏了头,早就预谋着要搞一场什么罗曼司呢――可是南京的好女孩子那么多,他怎么就能看上了那个暗娼?"说到这里他扔下信纸站了起来,很焦躁的来回踱了两圈,口中只道:"这可不成!我可不能让他娶那个暗娼!文仲,你去给我拿纸笔,我要给他回信!"
  杜文仲答道:"这家里哪有好信纸?你等等,我现在出去给你买几本回来。"
  金世陵一挥手:"快去快回!一会儿我的灵感就没有了!"
  
  杜文仲晓得金世陵的灵感素来有如流星一般,百年难遇,来去无踪。所以急急的出了门,先去了胡同口的一家杂货铺内看了看,见那信纸薄而粗黄,定不能如了表弟主子的心意。便又坐了洋车,去百货公司买了两本精致信笺回来。到家时,发现那金世陵已经卷起衬衫袖子,做好了大写一场的准备。
  因为楼内并无书房,所以金世陵就坐在客厅中,就着那茶几书写。这第一封信是给金世泽的,在信中他详细讲述了金世流的荒唐恋爱,让他大哥务必干预。因为是兄弟之间通信,没有言语上的讲究,所以写的很痛快,洋洋洒洒便写了几张纸。这封信收了尾,他又拿了一张信笺过来――这才是写给金世流的。
  他同金世流的关系最好,照理那要说的话也应该最多。可是如今他提了钢笔,对着信笺,竟是犹犹豫豫的不肯落笔。
  那信笺是粉红底子打着隐隐的白格子,四周又画着嫩绿的枝叶,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他思索了许久,还是只在首行写下了"二哥"两个字。
  "我现在无论说什么,想必他都不会听了。"
  想到这里,他索性把订婚一事不提,只在纸上写了许多闲话。
  
  两封信写完,他把杜文仲叫到身边坐下,然后把纸笔都推到他面前:"文仲,替我给爸爸写封信,就说我知错了,求他原谅我,让我回南京。还要写我很想念他,听说他遇刺,担心之极。最后祝他中秋节愉快。写的要委婉一些,文雅一些。"
  杜文仲笑了笑:"三爷,我们的笔迹不一样啊。要不然我写完,你再抄写一遍如何?"
  金世陵甩了甩手:"我方才写了这么多字,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哪里还有力气抄写?没有关系的,爸爸根本不认识我的笔迹,你好好写就是了!"
  杜文仲见他不在乎,就不多说,提笔便写,毫不为难的便一气写了满满三张纸。自觉着文采斐然,很是得意。金世陵在一旁伸头看着,也是说好:"够了够了,别写的太多,顶好再加几个错别字,这样逼真一些。文仲,你了不起啊!"
  杜文仲心想我写封家信,有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回来,我纵是这样的了不起,不也要伺候你这只会写白话信的家伙吗!
  
  这三封信既然都写完了,杜文仲便找来信封一一装好,然后亲自出去邮寄。金世陵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端着杯热咖啡,边喝边想着心事。
  "这么多年了,他哪次都是小小心心的,生怕弄疼了我,这回怎么就忽然发了疯?这么着更过瘾吗?"
  金世陵在床上是个温和派,所以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桂如雪的做法。他的身上现在还残留着青紫的瘀伤,一碰就疼。照理他应该和桂如雪拼命的,不过念在此人认罪态度良好,所以也就既往不咎了。
  想到这里,他放下杯子,抬起手挡在眼睛上,向后靠了过去,抿嘴一笑。
  中指上的翡翠戒指莹润坚硬的压迫着他的右眼,手凉,所以戒指也凉,好像一滴水落在了他的眼皮上。
  这本是桂如雪手上的玩意儿。
  当时桂如雪把这戒指摘下来硬套到了他的手指上,又把他的戒指强行撸下来戴到了自己手上,嘴里还说:"哪,咱们这就算是订婚了,再让我逮着你在外面不三不四的给我戴绿帽子,我非打断了你的腿不可!"
  他听了这话,当场笑倒在床上,还伸着一只手指了他道:"还没过门儿呢,你就要给我立规矩了?"
  桂如雪一把抓住他的手,半真半假的笑道:"迟早的事。"
  后面是怎样的对话,就记不大清了,总之是很有意思的,比同黄鼠狼等人在一起扯淡要开心的多。他先前难得有机会同桂如雪这样轻松的聊天,竟不晓得他会是个如此有趣的人。
  "回了南京,就不能这样自在的同他在一起了,真是可惜之至。"他惋叹道。
  
  杜文仲把信扔进了街边的邮筒中,然后双手插进衣袋里,忽然觉得无所事事。
  金世陵没回来时,他总担着心,时时刻刻想要看到他;如今晓得他就在家中坐着了,倒不愿意回去伺候敷衍他了。只想在街上走一走。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条小街口处,遇上一个耍猴儿的,便挤进人群中,出了几个铜子儿,跟着看了半天热闹。先头见那猴儿又会立正又会敬礼的,还觉着好笑;看到后来,再无新意了,便又离了人群,慢慢的向家中踱去。
  他先走来时,因为抱着一种散步的心态,所以也未在意远近,如今打算回家了,才晓得路途遥远,竟是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进门之时,发现金世陵已然吃过午饭,回房睡觉去了。偏那小桃迎了上来,笑道:"杜先生,刚才三爷吃午饭时嫌没有汤,现在厨房把汤做出来了,三爷偏又上楼了。你帮我去问问他,这汤还要不要再喝点了?"
  杜文仲走的双腿酸痛,便问:"这事也要找我?怎么不自己去问?"
  小桃红着脸低下头:"杜先生,还是你去吧。我刚才上去一趟,三爷正……还是你去吧!问一句就成。"
  杜文仲无法,只好拖着双腿上了二楼,推门进了金世陵的卧室后,见他已经躺进被窝里了,便道:"要睡了?还喝不喝汤了?"
  金世陵吃饱了饭,正困的迷迷糊糊,听了这话就不耐烦的一翻身,背对着杜文仲含糊答道:"不喝,要睡觉。"
  杜文仲也猜他不会为了口汤起床,转身刚要走时,却忽然发现他那棉被散开一角,露出了颈下一小块后背,上面赫然一道青紫。
  他吃了一惊,一言不发的走近低头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果然是块瘀伤,不知是掐出来的还是撞出来的。
  他不敢乱动,怕惊扰了金世陵,只若无其事的低声道:"睡觉怎么不盖好被子?"然后就着话音儿,双手抓了被沿轻轻掀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他发现金世陵竟然浑身是伤。倒未破皮,全是淤痕。
  这可让他大吃了一惊,又听金世陵微微的哼了一声,便不敢逗留,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心中七上八下的,仿佛是窥破了什么大秘密一般。
  
  金世陵一觉睡下去,直到傍晚时分才起了床。穿戴之后下了楼,半闭着眼睛,毫无目的性的大喊一声:"文仲!"
  无人回应。
  他运了一口气,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杜文仲!"
  这回杜文仲在外面院子里先应了一声,随即匆匆走进来:"三爷醒了?"
  金世陵用手捂着嘴,轻描淡写的打了个哈欠:"叫你也听不见,又聋了?晚上我是不吃饭了,一会儿咱们一起看电影去吧!看完电影,再上北京饭店跳舞去!"
  他说完这句话,就等着杜文仲的回答。哪知久等不至,只好把双眼完全睁开,向杜文仲瞪去:"你傻看着我干什么?给汽车行打电话,要辆汽车过来!"
  杜文仲这回答应了一声,可是在打电话之前,却又很多嘴的问了一句:"三爷,你怎么不去逛胡同了?"
  金世陵不疑有他,只随便的一挥手答道:"身上不舒服,不想去!"
  "不舒服还能去跳舞?"
  金世陵歪着脑袋望着他:"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老子今天懒得嫖,要你管?"
  杜文仲不敢多说,赶忙打电话去了。
  
  当晚,金世陵果然在平安电影院内消磨了半个晚上,然后便去了北京饭店的西厅舞厅。舞厅内的灯光自然是五颜六色的,光芒映在镜面般的地板上,正是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他同杜文仲坐在一桌,先是心平气和的一边喝啤酒一边东张西望,十分钟之后,他便同一位颇有姿色的舞女看对了眼,互相搂抱着到舞池中间摇摆去了。
  金世陵虽然为人放荡,但却并非登徒子之流。此刻他既然是来跳舞的,就绝不对那舞女上下其手的占便宜――当然,眉来眼去还是少不了的。
  一曲完毕,二人手拉手的回到位子上坐下,杜文仲很有眼色的起身让了地方,自行重新找座。金世陵又要了两杯可可,二人边喝边聊。那舞女名叫梦妮,见金世陵不但生的俊俏,又是一身阔少的派头,心里就很喜欢,那话也格外的多:"金先生,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吧?"
  金世陵顺嘴答道:"不是,从南京来的。"
  "那是有事在身,还是只为游玩呢?"
  金世陵晓得她问这话的用意,便答道:"事情是没有了,不过要说旅游呢,也不大确切。其实我家先前也在北平住过几年的,搬走后就一直没能回来。现在我得了点空闲,就想回来看一看。若问住多久,那也没有定准,一月两月也可,十年八年也可,兴许我一高兴,就不走了呢!"
  梦妮一听,虽不十分相信,但也认为对于这条大鱼,可以放个长线。便更加殷勤起来,笑着问道:"我不信,难道你家里不想念你吗?"
  金世陵答道:"我家里的兄弟多得很,不差我这一个。"
  梦妮又压低声音道:"后面那位先生,是你的朋友吗?"
  金世陵晓得她是在问杜文仲,很不在意的摇了摇头:"他是我的……跟着我的人。"
  梦妮听了,就回头望了一眼,见杜文仲独自坐了一桌,守着一杯啤酒发呆,看起来是很寂寞的样子。倒是骤然就生出一点恻隐之心。
  这时音乐声又响起来了,金世陵便拉着梦妮又跳了一曲。这次再回来时,发现旁边的空桌上坐了一男二女三个人。金世陵在这北平,人生地不熟,没有遇到朋友的可能,所以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不想其中那男子在同他目光相对之时,忽然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打招呼一般。
  金世陵以为他是认错了人,或者是在对着自己身后的人致意,所以也没理会,径自坐下继续同梦妮低语。二人浓情蜜意的又谈了一会儿,梦妮忽然起身,表示要出去几分钟,让他稍等。金世陵知道这是女士要去洗手间补粉画嘴唇,所以也不多问。梦妮一走,他便回头望了杜文仲道:"喂,你怎么单是傻坐着?"
  杜文仲冲着他摇摇头:"我不爱跳舞,宁愿傻坐着。"
  金世陵见他不肯娱乐,只好把头转过来,就在这一转之时,他的目光又与旁边那桌的男子相遇,那男子又是笑悠悠的一点头。
  金世陵回头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那男子,脸上就流露出很诧异的神色,可因那是个生人,不想多说,便回应似的也笑了笑。
  不想他这个笑容刚刚挂到脸上,那人就开了口:"真是有缘啊,又遇到金先生你了。"
  金世陵听得糊里糊涂的,又见他能叫出自己的姓氏,便怀疑这人或许先前真是认识自己的,不过自己对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万一让他晓得了,那岂不是很失礼?
  无奈何,他只得犹犹豫豫的答道:"呃……是啊!"
  那人又笑道:"金先生还记得我吗?当时不过是一面之缘,恐怕不曾留意吧?"
  金世陵笑着支吾了两声,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那人看出了他的窘态,便起身走过来向他伸出手:"敝姓温,温孝存,那天夜里同桂二先生在一起时,曾见过金先生的。"
  金世陵望着这温孝存,见他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西装打扮,生的倒是五官端正,鼻梁上又架了副金丝眼镜,瞧着像个银行经理的模样。便愈发困惑,心想自己的的确确是不认识这人啊。
  
  
 
                  
 第 14 章
   金世陵在北京饭店,莫名其妙的遇上了这位温孝存。经过你来我往的几句谈话之后,他愈发的一头雾水,而且此时梦妮也回来了,他恋着要同她跳舞,哪有心思同这么个陌生男人纠缠。便对着温孝存一味的微笑,对方说什么他都点头称是。后来温孝存也觉出他的敷衍了,便预备告辞回座,还说道:"等金先生回了南京之后,一定赏光到我家中坐坐。"
  这句话听着客气,内容可却是突兀,金世陵愣了一下:"府上是……"
  温孝存很谦逊的微笑答道:"寒舍地处城郊,我又常年都是在北平这边,那边就拜托桂二先生看管打理了。说起来,那房子偏僻的很,金先生一定是不曾晓得的。"
  金世陵一怔,脱口便问道:"温公馆?"
  温孝存一笑:"什么公馆,乡居罢了。"
  金世陵想了想,终于反应过来。
  所谓温公馆者,就是让他一夜输掉三十万的那个隐秘赌场了。早知道那里是桂如雪的一位朋友的房子,原来那朋友就是这位温孝存!
  金世陵回想往昔,顿时就有点头疼。皱着眉头对温孝存笑道:"这样说来,府上我倒是去过一次的,也是同桂二先生在一起,玩了几把梭哈。"
  温孝存笑道:"桂二这人嗜好不多,赌梭哈算是一样!我那地方又僻静,就让他给改成个梭哈俱乐部了。金先生,你可不要同他学着胡闹,其实这个赌博,实在不是一项好消遣。"
  金世陵听了这话,非常赞同,连连点头:"温先生说的有道理,我对这个是深有体会。"
  温孝存哈哈一笑:"金先生一定是在桂二那里栽了跟头,是不是?"
  金世陵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好继续发笑。
  
  二人又就此谈了十余分钟,温孝存才回了位子。金世陵同梦妮又下了场,梦妮便问道:"金先生同温九爷十分熟吗?"
  金世陵低声答道:"实不相瞒,方才你离开之后,我才同他相识的。你说这交情算是几分熟呢?"
  梦妮笑道:"瞧你们说的热闹,我以为你们是老朋友呢!"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梦妮忖度了一下方答道:"温九爷在北平倒是很有名气的。他是不管什么生意,只要赚钱便做,不赚钱了就立刻收手。所以你要问他到底做什么,那我可答不上来,因为不一定呀!"
  金世陵答道:"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那位朋友,瞧着也有点这游击商人的意思!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大概是很容易发财的了。"
  
  金世陵在北京饭店内跳完舞后,又请梦妮去吃了夜宵,等到回家安歇时,已是凌晨时分了。他也是累的很了,一头躺在床上,立时便睡的有如死了一般。杜文仲趁此机会,偷偷溜进他的房中,掀开被子仔细检查了他那身上,越看越是狐疑,依稀也能猜到一点端倪,可又觉得万分不能相信。后来他索性大了胆子,把金世陵的双腿分开,发现他那大腿根部也有伤痕,就想:"哪有女子掐男人这里的?莫非真让我猜中了?我的天!"
  他为金世陵重新盖好了被子,又把手伸入被中,在他那腰上臀上摸了两把,心想以他这个模样身体,又是这样轻的年纪,就算是招惹来男子爱慕了,那倒也说得通。只是胡闹也要分个对象,桂如冰在南京已经同金老爷子撕破脸皮了,你怎能还同桂如雪勾勾搭搭呢?再一个,平时略磕碰一下都要喊痛的,如今被人玩弄成这个样子,也不见怨言了――这不是贱么?
  想到这里,他抽出手来叹了一声,起身关灯走了出去。一路回房,一路又把手抬起来凑到鼻端嗅了嗅。金世陵的皮肤仿佛是被香水沤透了,光着身子也带了点香气,又混合了肉体的气息,闻起来简直有点催情的作用。
  
  翌日中午,金世陵照理懒洋洋的睁眼,打滚儿,起床,洗漱。然后下楼坐在客厅内的破沙发上发呆,吃午饭,喝咖啡。杜文仲在一边冷眼旁观着,也不理他。
  他现在实在是百无聊赖,只想同桂如雪在一起鬼混――然而又不能够。
  桂如雪回南京去了,他也想回去。但不是为了要见桂如雪――他是惦念金世流。
  金世流是金家的一个异类,简直纯情的莫名其妙,大概是爱情小说读的太多了,受了毒害。金世陵急欲回去棒打鸳鸯,将那个周丽娜从金世流的心中驱逐出境。不过家中的老父实在刁蛮凶悍,又有点任意撒疯的孩子脾气,万一见了自己,又挥起手杖暴打一顿,那可是够受的了!
  "文仲!"他忽然唤道。
  杜文仲答应了一声,并没有走过来。金世陵也不在意,自行起身找到了昨天未用完的信笺放到茶几上,然后坐到一边,拍拍沙发道:"你过来,再给爸爸写封信。要言辞恳切一些的,多用写感情。内容还是同昨天一样。"
  杜文仲走过去坐了,从胸前口袋里抽出钢笔拧开:"昨天刚写完,今天又写?"
  "这封发快信。然后你再去给爸爸打个电报。还是祝他中秋快乐,把话说的好听一些。"
  杜文仲晓得他这样密集的拍马屁,是急着要回家了。便依言坐下写了,旁边的金世陵则探过头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认真的看他写字。
  一时写完了,杜文仲便拿信出去邮寄。回来的路上,因想到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了,便盘算着如何度过这个中秋节。由中秋节家家团圆,又想起了承德老家的父母,便忽然灵机一动,心想此去承德,距离实在不算远,若是从金世陵那里告个假,岂不就能同父母一起过次节了?说起来离家这么多年了,一直随着金家东奔西走,到了南京,更是没有机会回去探望双亲,这次的机会,倒是不能失却了!
  
  杜文仲怀着很激动的心情,去向金世陵请假。
  金世陵窝在沙发里,两条腿长长的伸在地上,歪着脑袋,蹙着眉头:"你走了,那我呢?"
  "你自己在家里住上三两天,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一个人过节?"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节日。"
  金世陵一蹬腿:"不行!"
  杜文仲满心欢喜的打算要回家了,没想到金世陵这样的难说话,也有点发急:"做学徒的还有回家的日子呢!我又没和你签了卖身契,怎么就不能回家了?"
  金世陵本来就心中烦乱,忽然听他要走,便也要特别的犯别扭:"你身价多少?我买下你就是了!大过节的抛下我一个人,亏你说的出口!"
  杜文仲听他那语气很是轻狂,话里话外都透着看不起人,就也气愤起来,冷冷说道:"你想买,我还不卖呢!"
  金世陵瞪着他:"除了我,谁又肯买你?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连奴才都做的这么没有眼色!哪天回家不成?就非得中秋节?现在养活你的是我们金家,不是你那对爹妈!你不许走!我不让你走!"
  杜文仲跟了他好几年,虽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跟班的身份,可是面子上说起来,总还算是金世陵的表哥,人家也都称他一声杜先生。那层纸不捅破,他就也能安之若素的生活下去,觉着自己还能勉强维持着那一点尊严。可是方才金世陵的一番话,让他骤然正视了现实――其实他这个终日侍奉跟随的表弟主子,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个人来看待!
  "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到哪里不能挣碗饭吃!何必要为了几个钱,把人格都完全丧失掉?"
  他想到这里,当即就横了心肠说道:"金三少爷,我从今往后,不做你金家的狗,也不吃你金家的饭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向门外走去。金世陵愣了一下,起身作势要追,然而终于也没有抬脚,只大声怒道:"你滚吧!难道我离不得你吗?滚了就再也别回来!"
  杜文仲脚步不停,已经走到院子里,显然是去意已决,下狠心要同金世陵分开了。
  金世陵眼睁睁的望着他走出院门了,忽然一跺脚,自言自语道:"你走吧!走吧!全都不听我的话,你们这些蠢货!"
  
  在杜文仲愤然离去的六小时后,金世陵又出现在了北京饭店的跳舞厅里。
  "离开谁我都能活!"他低下头,对着自己的心口无声说道。
  他像打麻将似的,连着跳了四圈,额头上都出了汗,并且气喘吁吁,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
  当晚他也没有回家,而是在饭店内开了一间房――他在舞厅内喝了两杯白兰地,不算多,可是莫名其妙的就醉了。幸而遇到了温孝存,把他连搀带扶的送入房中。
  后来,就出事儿了。
  据温孝存说,是金世陵抱着他连亲带咬的不让走,搞得他很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并且他还展示了证据――脖子上的一个牙印儿。金世陵听了,当即冷笑一声,说我就是酒后乱性,男女总还能分得清的,不至于搂着您温先生亲热吧。温孝存耸了耸肩膀,说金先生的心思我怎晓得,我是看在你盛情难却的份上,才不得已为之的。金世陵歪着脑袋盯着他,说真是胡说八道,你不要得了便宜卖乖。压也压了干也干了,还在这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你还真是不得已的很啊……
  这二人进行这番对话的时间,乃是翌日清晨;地点则是房间内的大床之上。二人光了身子,各披着一条薄被,摆出坐而论道的架势,细掰这场糊里糊涂的情事。
  温孝存似乎是个有涵养的,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纵是挨了骂,也并不动容。就只是翻来覆去的讲述自己那点"不得已"。而金世陵倒也没有觉出失身的痛苦,就是觉着乱――处处都乱,心乱如麻,心慌意乱。
  说到最后,金世陵忍无可忍的一挥手:"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讲了,反正是没有对证的事情,就当我让狗咬了!我问你,你没有什么病吧?"
  温孝存扶了扶眼镜:"我是有点近视眼的!这不能算病吧?"
  "我说的是脏病!"
  "那个是绝对没有的!金老弟你大可以放心。"
  "谁是你的老弟!遇见你算我倒霉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许外传,否则我、我……你知道!"
  温孝存笑着点点头:"请安心好了。我一介商人,况且家还在南京,怎敢得罪金家的三公子呢?再说这种事情,本来涉及到人的隐私,但凡有点人格知识的,都绝不会拿出来当作轶事来讲的。"
  金世陵没有心情听他慢条斯理的讲人格知识,很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你穿上衣服,马上给我走吧!往后见了面,就做不认识好了!"
  温孝存果然披被下床,自去穿戴了,然后就点头笑道:"金先生,我先告辞了。"
  金世陵没理他,等他开门出去了,才放了被子,转而也去穿衣服。
  于是,在杜文仲离去的当天晚上,金世陵就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同个陌生男子睡了一觉。
  
  中秋节过后的第四天,杜文仲还是没有回来。金世陵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启程去了承德。
  他先前听杜文仲讲过自己的住处,所以一路且行且问,居然找到了杜家。这杜家是个小独院儿,平日家中只住着杜老夫妇二人。金世陵来时,正碰上杜太太从外面买菜归来,得以顺顺利利的进了门。
  对于他这贵客,杜老夫妇自然要倾尽所有来招待的。杜文仲见他忽然出现,也非常惊奇:"你怎么来了?"
  金世陵笑着答道:"我来找你回去啊!"
  杜文仲很漠然的摇摇头:"金三少爷,我说过从今往后,不做你金家的狗,也不吃你金家的饭了。"
  他这话一出,旁听的杜老爷子立刻出言制止,怪他说话没有轻重。金世陵却依旧是笑嘻嘻的,对杜老爷子道:"我们是有点小误会,其实没有什么的。"紧接着又转向杜文仲:"我们去你屋子里谈吧,让老伯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杜文仲倒想听听他又要搞什么鬼,便沉着脸,起身带他到了自己房内。
  杜文仲的这间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单人铁床同书架桌椅,仿佛是个学生的宿舍。金世陵跟在他后面进了房,立刻就把门紧紧关好,然后走过去拉了杜文仲的手:"你怎么这么大的气性?真不跟着我了?"
  杜文仲听到"跟着"二字,便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是你养的狗,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我不跟着你了,就很稀奇吗?"
  金世陵走到他面前,直望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以后再不见我了?"
  "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罢了,我见你做什么?"
  金世陵放了杜文仲的手,低头沉默半晌,喃喃道:"你不见我,心里也不想我吗?"
  杜文仲还是冷笑:"我想你是如何出言侮辱我的吗?这种事情,还是不想起来的好!"
  金世陵见他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决裂了,只得继续使他那套手段。只见他那双黑眼睛渐渐的湿润起来,忽然一眨眼,一滴泪珠子就顺着面颊滑了下去。
  "文仲……表哥……那天我心烦,把话说重了,你是做哥哥的,就不能担待担待我吗?"
  杜文仲把脸扭开不去看他:"三爷言重了,我哪敢做你的表哥?"
  金世陵见他不看自己了,心里有了数,愈发凑上前去一把抱住杜文仲的腰,也不说话,就只是流眼泪,偶尔吸一吸鼻子;后来就严重了,身子都随着哽咽颤抖起来,像个孤立无援的小动物,惊惶、脆弱、温暖、潮湿。
  杜文仲依旧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他不用眼睛去看,想也想的出金世陵的样子。那个梨花带雨……最是让他受不了。
  末了,他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了手帕。一手托了金世陵的后脑勺,一手给他擦了鼻涕眼泪。心里知道自己目前这场独立,要以失败而告终了。
  
  金世陵流了两缸泪,把杜文仲冲回了北平。
  而又过了一天,他忽然接到了南京家中发来的电报,说是家中有急事,让他马上回去。电报上的内容写的太简单,说是有急事,也不知是什么事。金世陵倒不管那许多,高高兴兴的催促杜文仲收拾行李开销佣人,然后就准备还乡了。
  
  
 
                  
 第 15 章
   金世陵和杜文仲在南京火车站下车之时,正是上午十点钟。这两人一路都是在包房之中,起居饮食虽有不便,可是身体上并没有怎样疲劳。又因为临动身时忘记往家里打电报通知,所以没有汽车来接,只好乘着洋车回了家。
  他这一走,便是过去了近两个月的光阴。北平虽然处处都是秋季景象了,可是南京的气温却并没有下降许多。他那一身西装穿的很是严密,所以在金公馆门口下车之时,就觉着有些冒汗。门房的听差见他回来了,赶忙过来开门问候:"哟,三爷,您可是回来了!"
  金世陵摘下帽子,顺便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薄汗,对那听差笑道:"老张,咱们可是两个来月没见面了!家里现在都有谁?老爷子在吗?"
  老张望着地面,神情很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算是陪笑了:"老爷没在家,大爷二爷都在呢。"
  金世陵听了,心里倒是一阵轻松。回头对杜文仲大声说了句"我先进去了!"然后便快步走入院内,直奔楼门。
  他因为心里欢喜,所以那脚步也是异常的轻快,三步两步就进入楼内,放开嗓门喊道:"大哥,二哥,我回来啦!"
  喊过之后,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偌大的一层楼里,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佣人。拐进大客厅之中,只见沙发上坐了两个花团锦簇的女子,一个握着手绢在嘤嘤啜泣,一个翘了五指,正在观赏指甲上的蔻丹。那二人见金世陵来了,便一起抬头注目,金世陵也回望过去,心想这是哪边的姨奶奶?爸爸的还是大哥的?
  他这一困惑,倒不敢莽撞称呼了,而那两个女子瞠着眼睛呆望,也是不做声。这时金世流从楼上缓缓的走下来,有气无力的唤了一声:"老三!"
  金世陵赶忙跑到他面前,笑道:"我光顾着往家里跑,离北平时就忘记给你们打个电报了!大哥呢?"
  金世流面色惨白,上身只穿了件衬衫,又把袖子胡乱的卷了起来。此时他指指楼上,答道:"他在书房内打电话呢。别去打扰他。你坐了这样长途的火车,累不累?"
  金世陵纵是再怎样没心没肺,如今也看出了问题了:"二哥,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失恋了?"
  金世流叹了口气,声音嘶哑起来:"老三,是爸爸那边出了点问题。"
  金世陵愣了一下,还未答话,就听身后客厅内忽然响起了一声防空警报似的长嚎,他猝不及防,倒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先前啜泣的那位女子痛哭起来了。金世流很厌恶的皱了眉头,一把拉了金世陵就往楼上走,同时低声解释道:"是爸爸带回来的那几个,这两天在家里已经闹的不像样子了。"
  金世陵随着他向上快走,又问道:"家里的佣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了?"
  金世流听了,倒停下脚步回身四处望了望,随即又继续上楼,口中低声道:"谁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全乱套了!"
  
  金世陵同失魂落魄的金世流一路走进书房,此时金世泽正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沙发椅上,见三弟来了,他只点了点头:"回来了?"
  金世陵有了大哥,就不必再同二哥废话了。他径直走过去问道:"大哥,爸爸出什么事了?他人呢?"
  金世泽看起来并不金世流镇定许多,形象倒是很雷同,一样的长裤衬衫挽着袖子。听了三弟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下,伸手到写字台上拿了银制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然后一面在抽屉里摸打火机一面答道:"爸爸让人带走了,大概是监察院那帮人搞的鬼,先下手给我们扣了顶大帽子!"
  说到这里他把打火机凑上来点了烟,深吸一口后用手夹了烟对金世陵一摆:"你小孩子不必跟着操心,只是从现在开始不要出去乱走了,家里怕是要出大事。"
  金世泽说到这里,电话忽然铃铃大响,他立刻停下话头,起身一把抓起电话听筒道:"喂,我是金世泽……黄老伯,家父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真是最清白不过的了……这个罪名完全是莫须有,他老人家生平最是爱国,怎么会同日本人勾结呢……是的是的,您说的太对了……是的是的,那五船药品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可是当时哪里知道是往关外去的呢。这货物既然脱了手,自然也就与我们这工厂没有关系了,如果这一条也要算作投日的话,那可真是冤死人了……黄老伯,一切拜托您了,我这里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家父现在在哪里,我也是一点也打探不到……全仰仗您了,大恩不言谢,若是家父能度过这次难关,那我们全家都……"
  金世泽说到这里,拿着听筒的手都有些发颤,不由自主的就对着电话机弯腰一躬:"我这里先行谢过了,一切就全仰仗您的帮忙了!"
  放下电话,他顺手撑到了写字台上,不想方才接电话时随手把香烟扔在上面,烟头尚未熄灭,他一按之下,手心正好触到烟头,烫的他哎呀一声,赶忙抬起手甩了甩。金世流在一边呆站着,并不关心他的伤情,只问:"黄老伯是怎样说的?"
  金世泽叹了口气,六神无主的又要伸手去拿烟盒,这才发现金世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拉着自己的手看那处烫伤。便放弃了烟盒,向金世流答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罢了!我看他也是指望不上――桂如冰可是够狠的,这两年我们往东北发去的西药就多了去了,要照他的那个说法,全成了通敌行为!我们……哼!简直够枪毙几次的了!"
  金世流被吓住了,怔怔的问道:"咱们家除了银行和百货公司,还做过药品生意吗?现在东北成了满洲国,是日本人的地界了,为什么不避避嫌疑,还要同那边做生意?"
  金世泽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很烦,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一拍桌子,对着金世流怒道:"你这是在指责我和爸爸了?要不是我和爸爸经营这个家,你们这两条寄生虫能够过的这样舒服?现在出了事情了,你这老二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要在一旁说风凉话!嫌家里的钱来路不正,以后你就一个子儿也不要动,自己挣干净的去!混帐东西!"
  金世流向来没以为自己是寄生虫,刚才那句话,也是因为不了解其中情形,随口一问而已,哪知道就会引出金世泽这样不客气的一篇训斥,登时就也有些生气,可是又念在现在是特殊时期,只好按捺了性子,隐忍不发。而金世陵因为知道自己的确是条寄生虫,所以倒觉得无所谓,还捧了金世泽的手,往那伤处吹凉气。
  而金世泽骂了这么一场,稍稍出了点气,见老二一声不吭的坐下了,又看三弟还在专心致志的献殷勤,也就不好继续发火,只抬手按了桌上的电铃,叫听差拿烫伤膏过来涂了涂。
  
  这兄弟三人难得聚齐,此刻在这书房内默默无语的相对坐了片刻,忽然房门被人推开了,接着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走了进来,先是环视屋内一笑,自语道:"哟,人还不少――这位是三爷吧?刚听人说三爷从北平回来了,下楼瞅了一趟,没见着人,原来是在这儿呢!大爷,老爷子那边有消息了吗?我这坐在房里,一无所知的,这颗心哟,简直就跳的要装不住啊!"
  金世泽望着写字台,似乎是对这女子很不耐烦:"三姨娘,我正打听着,有了消息自然会告诉几位姨太太,你回房等着吧!"
  那三姨娘听了,就一撅嘴:"我这也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实在急的很。大爷您多使使劲,赶紧把老爷子弄出来了,就算目前有了损失,往后也是可以补回来的嘛!"
  金世泽这回抬起头,又把一只手插进裤袋里,慢悠悠的走上前来,盯着三姨娘道:"三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老大为了保住家产,宁可牺牲老爷子吗?"
  三姨娘当即红了脸,并且向后退了一步,勉强的竖起眉毛做出凶相:"大爷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可没有那种意思。况且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姨娘,也没有资格在爷们之间说话!"
  "没有就好。老爷子那边的大帽子已经是扣上了,我可禁不住头上再顶一个。"
  三姨娘脸上的怒容难以维持,又晓得这位大爷是能管事儿的,就不敢再多说,讪讪的回身走掉了。而金世泽却是一时过不来劲儿,转身对着金世陵道:"老三,你瞧瞧老爷子弄回来的这几个货色!不过是三四天的功夫,一个个的就开始要自作打算了!"
  金世陵听了,忽然想了起来:"大哥,你的那个女学生姨奶奶呢?怎么没见到人?"
  金世泽哼了一声,不做回答。金世流却毫不避讳的替他答道:"跑了!"
  金世陵很惊奇:"跑了?因为什么?不是刚搬进来没多久吗?"
  金世流很漠然的一摇头:"谁知道!"
  
  这兄弟三人至此,又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当中。金世泽是一根接一根的吸着烟,忽然自语道:"只要打听出是谁干的,就有法子了。现在没头苍蝇一样,竟是一点头绪也找不到。"
  金世流语气生硬的应了一句:"桂如冰干的。"
  金世陵插嘴道:"桂如冰怎么这么坏?那我们同他谈一谈好了,让他开个条件!"
  金世泽本来懒得理这两个幼稚无知的兄弟,不过见他们都认认真真的发表意见了,便也答道:"我的意思是……唉,我要找的是那个出面的人!我还不知道是桂如冰干的?可他一来不会直接经手这事,另外他也不会承认,除非找个中间人来转圜一下――即便如此,希望也不大。他和爸爸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积怨这样深,他那个人啊,阴险的很哪!"
  金世陵静静听着,忽然一拍手道:"中间人好办,我可以去找桂如雪!他们是兄弟,有话还不好说吗?"
  金世泽摇摇头:"傻子!他同桂如冰是兄弟,当然一条心,怎么会帮我们在中间斡旋?况且桂家这两位的人品,都让人不敢恭维!就算抛下这点不谈,我们同桂如雪的关系很泛泛,也根本就无法去开这个口。"
  金世陵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同桂如雪还是有点交往的,我去同他说!反正咱们家的事已经是这样了,他答应了自然好,不答应也没有什么损失。"
  金世泽把他这话忖度了一番,倒是点了点头,问道:"你身上揣了支票本子了吗?"
  金世陵摇摇头:"没有。"
  "现金有多少呢?"
  金世陵从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皮夹,打开点了点,然后抬头答道:"五百多块,怎么了?"
  金世泽挥挥手:"好,好,你去桂二那里说说看吧!横竖这么点钱,让他带去温公馆了也无所谓!"
  金世陵红了脸,嘴里咕哝着"什么温公馆",随即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金世陵在一楼给桂二公馆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管家,说桂如雪中午去了温公馆,恐怕今夜都不能回来。金世陵无法,便又要来了温公馆的电话号码,这回打过去,果然一找一个准,桂如雪在那边接了电话,满口的"世陵贤弟",却不肯回城,只让金世陵来温公馆同他见面。
  金世陵对温公馆,本来就有点心理阴影;加之在北平奇遇了温孝存,那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荒唐回忆。所以就他本心来讲,真是一万个不想去。然而念到老父还不知在哪里关着呢,也只好硬着头皮把杜文仲叫过来:"你身上还有多少钱了?"
  杜文仲知道他指的是去北平前金世泽给的那五千块钱,便不假思索的答道:"还有一千多块不到两千。你现在要用钱吗?"
  "是什么面额的?"
  "全是五十的。哦,还有一点零票子。"
  金世陵伸手道:"零的不要,剩下的给我。我要去趟温公馆,自己开车去,你在家等着我好了。"
  杜文仲一听他又要去温公馆,便产生误解,皱眉道:"三爷,老爷现在听说是出了事情了,你还有心思去温公馆消遣?"
  金世陵有点发烦:"什么消遣?我没有地方去了,要到那里消遣?我这是要去找桂如雪办正事!你别�嗦了,快点给钱!到那地方不带钱,我心里总有点虚!"
  杜文仲听到桂如雪三字,便不再问了,如数点了钱给他放进皮夹里,然后又送他出门上了汽车。
  
  金世陵的车技,那是很值得怀疑的。只见他一路开的东扭西拐,居然在一个小时之后,也全须全羽的找到了温公馆。许久不来,这里还是老样子,下车便有听差来接,恭恭敬敬的引他到了公馆之中。走进一楼厅内,他便停了脚步,吩咐那听差道:"我不是来玩的,你让桂如雪下来,我有要紧事要同他讲。"
  那听差当即答应了一声,把他带进一间小客厅内坐了,然后自去上楼通报。金世陵独自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眼睁睁的望着门口,就等桂如雪下楼过来。
  他是带着表的,不时的就拿出来瞧一瞧时刻。眼看那分针已经走过了四分之一圈了,依旧不见人来。这可让他有些不耐烦,不由自主的就站起来,走出小客厅,在门口开始来回踱步。
  如此又过了五分钟,只见周遭依旧是万径人踪灭的光景,他便疑心是那听差偷懒没有上去通报,真恨不能跑上楼去把桂如雪揪下来。
  他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从大门外走进一人,双方抬头相对,他不禁一愣,原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公馆的主人温孝存。
  温孝存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笑道:"金先生,你真是言而有信的人,果然一回南京就到寒舍来了。只是我事先没有得信,倒要让你独自一人久等,真是抱歉之极啊!"
  金世陵很觉尴尬,本是打算再也不见这人的,哪知道如今不但见了面,而且地点还是在人家公馆里,这实在是有违自己本意。又见他说话那样客气,自己也就只好勉强笑了笑:"这个……温先生不必客气,我是来找桂二先生的!你若是要上楼的话,劳驾替我带个话儿如何?"
  温孝存虽然早明白他的来意,可是亲耳听了他的回答,话里话外并没有自己的事儿,就还是觉着碰了个橡皮钉子,心中有些不快。当然,他在脸上是并不露出来的,只笑着答应道:"好的,请你稍等片刻。"
  
  温孝存别过金世陵,径自上楼去了那间赌博室内。室内众人见他来了,纷纷招呼。他一一回应了,然后在桂如雪身后弯腰低声道:"金三在楼下,已经急的坐不住了。"
  桂如雪听了,也不回答,就只若有所思的盯着手里那几张扑克牌。直看了一二十秒钟,他才将扑克牌向桌上一扔:"梭了!"
  桌上其余众人见了,有高兴的,有叹息的。桂如雪起身让位给温孝存,同时笑道:"我这儿是块宝地,从中午到现在,已经赢了四五万,现在你过来接着发财吧!"
  温孝存笑着坐下。而桂如雪则趁此机会,无声无息的出了屋子,快步下楼。
  
  
 
                  
 第 16 章
   金世陵到家后便听到了父亲身陷囹圄的恶信,然而因为一直同哥哥们在一起议论思虑着,所以还没有怎样心焦。及至到了温公馆,做这几十分钟的等待了,才安静下来把这事情从头到尾的思忖了一遍。这一想之下,他开始害怕起来,不由得那脸色也同金世流一样,化为惨白了。
  他在小客厅门口来回走了许多趟,因不见人,便又转身回了厅内坐下,一口气还没有叹出来,就听门口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桂如雪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是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如今略等的久了点,就觉着心中很受折磨了。此刻见正主儿总算出了场,他便是高兴之余又有些不耐,蹙着眉头开口就是埋怨:"你怎么才下来?"
  桂如雪冲他一笑,随手关了房门,然后走过去拉了他的手坐下:"你等了多久了?刚才老温告诉我你来了,我立刻就扔了牌跑下来,怎么,还是晚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就深信是那个听差偷懒,也不再纠缠,开门见山的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爸爸的事?"
  桂如雪抬手搂了他的肩膀,又扭头嗅了嗅他的脸,这才答道:"我略微听到了一点消息,不过具体是怎样的,我没有问过桂如冰,所以也不大清楚。"
  金世陵扭头躲了躲,没有心思同他动手动脚,只急切的说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猜也猜得出几分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开诚布公了的提请求了,你和桂如冰是兄弟,可不可以替我家去他那里疏通疏通?我家里现在是一切都好商量,只要能把爸爸救出来就行。"说到这里他转向桂如雪,双手按在他的腿上连推了几推:"我家里的情形你也是晓得的,如果没了爸爸,那就全完了!"
  桂如雪听到一半,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完全退去,若有所思的低了头,只望着按在自己腿上的那双白手。待到金世陵把话说完了,他才又抬了头,严肃了表情道:"世陵,我同桂如冰,虽然是顶着个兄弟的名分,但是实际关系如何,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你现在要我去他那里活动,我实在是很有些为难。不过你不是旁人,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我就不能见死不救。只是有一点: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拘禁令尊的就是桂如冰呢?如果没有证据,我平白无故的去了,可怎么开口呢?"
  他这话倒是问住了金世陵。证据自然是没有的,政界中大幕一遮,前面的观众怎知后台情形呢?可是这种事情,大家心照不宣,真是在台后把条件谈妥了,台前的剧情自然也就可以随时变化。金世陵不是个懂事的,可这点道理他倒明白,所以就又推了桂如雪的大腿,语无伦次的说道:"这还要什么证据呢?横竖你就探探他的口气,问他到底是要什么?我们现在是什么都好说――如果事情不能这样快,那至少让我知道爸爸在哪里,能去看他一眼也好。"
  桂如雪任他摇着自己的腿,感觉他此刻的举止很是有点姨太太气,这不就是在撒娇吗?可是看那表情,倒是认真急切的,显见又不是在故意的矫情。便心想他还是年纪小,跟什么人学什么人,天天同那些个欢场女子泡在一起,就养出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做派。亏他生的漂亮,态度又是活泼坦诚的,就算是按着人家大腿推来推去了,也可以算作是孩子气,不是那种可厌的娘娘腔。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尽管晃着我有什么用呢?这样,我答应你,去桂如冰那里打探打探消息,不过我只负责问,问出问不出,我就管不得了。"
  金世陵见他松了口,便心里一亮,说的那话也就愈发老实坦白。只见他又抓住了桂如雪的一条胳膊乱晃一气:"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你帮了我这个忙,我大大的谢你!"
  桂如雪让他晃的浑身乱颤,抬眼见房门是关着的,就向金世陵转过身子,双手捧了他的脸笑道:"你怎么大大的谢我?先给我个谱儿,好激着我给你卖力气!"
  金世陵平常是最能开玩笑的,可是今天因为心神不定,所以那幽默的神经暂停了工作。听了桂如雪的话,他眨着眼睛想了想,随即肯定的说道:"你说个数儿就是了,只要是我家里能拿出来,就绝没有问题。"
  桂如雪看他神情很认真,便凑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然后笑道:"你倒大方的很!只是我并不缺钱,你这个好处打动不了我。"
  金世陵愣了一下:"那你要什么?房产?庄子?那还不如钱呢!"
  桂如雪摇摇头,凝视了他的眼睛答道:"我要个人。"
  "谁?"
  "你啊!"桂如雪把手渐渐的向下移去,最后合在了他的颈部:"我要你给我做个小老婆,天天陪着我,你愿不愿意?"
  金世陵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少拿我当女人来玩笑!我和你讲正经事呢!你什么时候去找桂如冰?"
  桂如雪略有点扫兴,放开手看了看表,见正是下午四点多钟,就答道:"今天是不成了,明天吧!"
  "为什么不成?你可以去他家里嘛!"
  桂如雪摇摇头:"明天去!"
  他说这三个字时,语气堪称斩钉截铁。脸上的神情,也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强硬。金世陵见了,也就不敢再逼他,只得点了头:"那你明天上午就去,好不好?"
  桂如雪听到这里,又对他笑起来:"这么急?不过再怎么急,也都是明天的事情了。你既然老远的来一趟,就别忙着回去,留下来玩一会儿如何?"
  金世陵摇摇头:"不成!我哪还有心思玩。大哥和二哥还等着我的信儿呢,我得马上回家。"
  桂如雪目光自然垂下,状似无意的问道:"令长兄现在情形如何?大概也查出些眉目了吧?"
  金世陵站起来:"哪有眉目!但凡有一点眉目,也不会让我这个寄生虫出来奔波了!我走了,看在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上,你可千万替我用心去办。我可等着你的消息了!"
  
  金世陵开着汽车,又是东扭西拐的回了家。这次他一进门,就听见客厅内有人哭喊着想念老爷,又见两名仆妇懒洋洋的坐在大门旁边嗑瓜子,见他来了才赶忙起身问安,就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天下大乱了。
  金世泽依旧是在楼上书房中吸烟打电话叹气。见三弟回来了,便询问情况。金世陵如实说了,倒让金世泽感到惊奇,没想到这个糊里糊涂的老三还真能办点事情出来,就很激动的搓着双手站起来来回走了两趟,同时说道:"好,好,不管他桂二是不是敷衍,这总算是个指望,明天你还是去盯着他――反正你年纪小,也不怕失什么身份,索性就缠上他,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总之要让他给弄出个准信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一手扶住旁边的写字台,一手按住胸口,不言不动的皱了眉头。金世陵见了,赶忙上来搀住他:"大哥,你又心口疼了?药呢?"
  金世泽直了目光,僵硬着姿态并不回答,一张白脸眼见着渐渐铁青起来。金世陵便腾出一只手去摸他衬衫胸前的口袋,掏出个小药瓶拧开,倒出一粒药片送进他的嘴里。金世泽当即咽下,然后扶着金世陵,慢慢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又停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呼吸恢复了正常,此刻再开口,他那音量就明显降低了许多:"我现在的身体真是糟透了,略忙乱了几天,就又开始闹心脏病。"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向后靠去:"老三,你趁着年轻,要爱惜身体,不要任性胡闹,否则等到了大哥这个年纪,七灾八病的就都找上来了。"
  金世陵坐在他身边,掏出手帕给他擦冷汗:"你平时身体也是好的,大概是这些天压力太大,才把这心脏病又发作了起来。你别担心,我这些天哪儿也不去,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金世泽很虚弱的点点头:"紧急关头,你倒还是个好样的,比老二强。老二又跑出去找那个话剧明星去了,这个时候,还去谈恋爱。"
  说到谈恋爱,金世陵倒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不过他不动声色,离了金世泽后,他回房打开自己那保险箱,从里面拿出了支票本子,开了张三千元的支票。
  杜文仲就站在他身后,见状问道:"三爷,你又要买什么?今天那些钱都花光了?"
  金世陵摇摇头,随随便便的关了保险箱:"文仲,我刚想起来,我走的这两个月里,竟把曼丽的月钱给忘记了――这可是太不仗义,不晓得她又在如何骂我呢!我现在也不方便出去,你跑一趟,把这支票给她,顺便告诉她,家里的事情一旦好转了,我就去瞧她!明白了?"
  杜文仲接过支票,一看上面的数额正是三千整,下面写了陵记,又盖着金世陵的印章。便仔细揣好了,前去长乐路送生活费。
  
  杜文仲从长乐路回来时,乃是三个小时之后。他饿着肚子到金世陵那里复命:"曼丽小姐听说你回来了,又拿了钱,高兴的了不得,倒是没说什么别的。不过回来的路上,我好像见着二爷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只是我人在洋车上,也没法下来看个究竟。"
  金世陵刚喝了碗稀粥,权充晚饭了。这个时候,家中没有谁是还吃得下饭的――吃得下也不好意思吃。他听了杜文仲的话,先没有多问,只打发他去厨房填饱肚子,然后才把他叫回房中:"文仲,你坐下来陪陪我。家里忽然变成这样,我心里真是难受。"
  杜文仲虽是个外人,可也忍不住替金家担忧:"三爷,现在就得忍着些了。只要老爷能平安出来,那就一切都可以恢复起来。哪怕因为这场风波,老爷的政治生命就此断送了,可是凭着家里的产业,维持如今的生活也总是不成问题的。"
  金世陵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忽然变了话题,开口问他:"你看桂如雪这人,怎么样?"
  杜文仲哼哼笑了两声,下意识的就答道:"不好说。"
  他这个态度显然是有些异常,金世陵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好说?"
  杜文仲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又不认识他,怎么说得出来呢?你是同他有来往的,总比我了解的详细,又何必来问我?"
  "那人和人的看法总不相同嘛!"
  杜文仲老实不客气的答道:"反正说不上好,可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我不知道。"
  金世陵一歪身倒在床上:"他要是这回能帮上我们的忙,我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他!"
  杜文仲嘴角含着一点讥笑,垂着眼帘点头:"嗯,三爷是个讲良心的人。"
  
  当晚无话,金世流半夜回了家,也静悄悄的回房睡觉去了。翌日清晨,金家三兄弟早早起床,金世泽叼着根半燃的烟卷,双手插进裤兜里,楼上楼下的来回走;金世流同金世陵叫他去吃早饭,他也不理。至于家中那三个姨太太,倒是不曾露面。大少奶奶也只是下楼同金世陵说了两句话,然后便沉着脸回楼上佛堂里去了。
  既然餐厅内只有金世流同金世陵二人,那有话就可坦白的说了。金世陵问道:"二哥,你昨天晚上去见周丽娜了?"
  金世流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抹了抹嘴,然后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没见到。"
  "怎么?"
  "听剧团里的人说,她昨天中午同几个女伴,坐火车去上海了。"
  "她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吗?"
  金世流摇摇头,并未显得怎样颓然:"我没有对她说。"
  "你们都是未婚夫妻了,何必还要隐瞒?索性说出来,看她是个怎样的反应!"
  金世流之所以隐瞒不说,就是不想看到周丽娜的反应――他怕那反应会让自己失望伤心。所以听了金世陵的言语,也无话可答,只微微的叹了口气。
  
  这一上午,便是安安静静的过去了。其间金世泽不住的看表,终于熬到了十二点钟时,他开始催促金世陵道:"老三,你给桂二公馆打电话问问情况!"
  金世陵依言拿了电话,心里忽然紧张起来。
  电话接通,那边依旧是个管家说话,听金世陵是要找桂如雪,当即就答道:"金三先生,我们二爷现在不在家里,您要不过一会儿再打过来?或者是等我们二爷回来了,我告诉他给您打过去?"
  金世陵一颗心本是悬着的,听了这管家的答话,那心就愈发不能下落了:"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管家没有给他确实答案,只说:"那我可说不准了,二爷出门也不会和我交代呀。"
  放下电话,金世陵惶然起来,望着金世泽说道:"他不在。怎么办?"
  金世泽哪有办法,只命他过一个小时再打过去。然后自己就抓了件上衣,一边穿一边向外走去,前往同创银行提前预备款子去了。
  
  金世泽到达银行时,刘宝钦经理吃毕了午饭,刚刚坐进经理室内,正要喝口热茶歇一歇,见少东家来了,只得放弃热茶,上前迎接:"大爷来了?快请进来坐。"
  刘经理自认为在金融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金世泽看他,也不过是个底下人。此刻他也无心寒暄,劈头就问:"老刘,行里现在有多少头寸?"
  刘经理早知道金老爷子出事了,只是这事乃是很机密的,金家人不提,他也不敢问。现在一听这问题,就把金世陵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爷,现在咱们这里的现金,撑死了说,能有个一百来万。"
  金世泽听了,有些出乎意料:"怎么才这么点?这要是来了几张大额的支票,咱们不是要连款子都兑不出来了?"
  刘经理苦笑道:"大爷,前两个月您买公债,把钱提的就剩这些了。我们也担着心呢,就怕来支票啊。我琢磨着,万一真有人过来提个几十万了,那就得朝同业那里找找法子,多少借一些来顶一顶了。大爷,你恕我多句嘴,现在不是炒公债的好时候啦,您的资本越大,赔起来越厉害。趁着现在落得不是很快,赶紧卖掉吧!"
  金世泽的一颗心都要被这老刘的话挤出苦水了,可是表面上还硬撑着不肯叹气,只说:"若是现在卖出去的话,那么眼看着就要赔四十万以上,这损失实在是太严重了点。"
  刘经理刚要答话,忽然行里的赵襄理急匆匆的推门冲进来,见金世泽站在屋内,立刻又瑟缩着退了一步。刘经理看他气色有异,便道:"有话就说!怎么了?"
  赵襄理先向金世泽鞠了一躬问好,然后才走向刘经理,递去一张支票。刘经理接过来低头一看,是桂雪记开给温孝存的支票,上面的数目,竟是整整一百万!
  他那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又把支票翻来覆去的细瞧,只见上面字迹清楚,印鉴分明。便皱了眉头对金世泽道:"怕什么来什么,这可坏了!这是桂二先生开的支票哇!"
  金世泽听了,赶忙走过来探头看了,却是没有主意,只说:"这怎么办?桂如雪在我们这里居然有这么多存款吗?"
  刘经理知道这个大爷是样样通,样样不精。如今多说也无益,便推了赵襄理道:"这样,你请温孝存到三楼小会客室里坐,我亲自去和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缓两天提钱。"
  赵襄理领命而去,刘经理捏着支票,又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转向金世泽道:"大爷,为今之计,咱们得马上出去抓头寸!行里的现钞实在是缺少太多了!"
  金世泽本是来弄钱的,没想到钱没弄来,反是把自己陷了进去。也没有法子,只好对刘经理道:"抓头寸也不在现在这一时半刻,你去处理支票的事情,先把眼前这个窟窿抹平!我去找几家同业想法子!"
  他这话倒正合刘经理的心意。二人便分头行动。那刘经理依旧紧紧的捏着那张支票,急急忙忙的上楼去了会客室。
  他这银行内有两间会客室,三楼这间,装饰优雅,布置舒适,乃是专门招待高级客人的处所。他进门之时,温孝存已经坐在沙发上,正很悠闲的翘着二郎腿望天。见他来了,刚放下腿要起身,刘经理已经快步走过去向他伸了手:"温九爷,你好你好。你久在北平,我们也是难得一见啦!"
  温孝存同他握了手,然后安安然然的重新坐下。刘经理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又把那张支票一扬,笑道:"桂二先生竟开了这样一张巨额支票给你,显见你又是做了一笔大生意了!"
  温孝存摇摇头,很轻松的谈笑道:"哪有什么大生意,不过是一些私帐罢了。桂二先生的嗜好你也是知道的,在我那个乡居里玩的久了,有时免不了要同我借债救急,一来二去的,哈哈,竟积成了个大数目!也好也好,就算他替我攒了一笔钱啦!"
  刘经理听到这里,倒稍稍松了口气,知道这笔钱他定是不等急用的。就把支票放到旁边茶几上,很殷勤的敬烟倒茶。然后把椅子向沙发拉近了点,很恳切的说道:"温九爷,你先前未去北平时,咱们也是好朋友。现在我就同你说了实话。我们做公债做的太多,结果是把资金都冻结在了这上面,现在公债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实在是不能卖,所以这几天就很是缺乏现钞。"
  温孝存垂着眼皮,蹙着眉头笑了一下:"你老兄言过了吧?同创有金家做后盾,怎么会闹现钞上的饥荒……"
  刘经理不等他说完,赶忙又接上话茬道:"金家三爷无非是在我们这里入了一小股子而已,哪里谈得上后盾呢。而且我也绝非是说笑,这个关头,哪能拿这种事情玩笑呢。温九爷,我和你打个商量,这批款子,你过三天再来取如何?"
  温孝存仿佛是对这话很有准备似的,听了之后并不惊讶,只问道:"怎么?桂二先生的存款发生了问题,要退票吗?"
  刘经理乱摇双手:"不不,桂二先生的支票,我们怎么敢退呢!现在只求九爷给个面子,帮帮忙,迟几天再兑如何?我们照日子认拆息,决不让九爷吃亏就是。"
  温孝存又把二郎腿翘起来,全身都向后靠去,笑微微的答道:"刘经理,我是个生意人,钱在我这里,是要流动起来钱生钱的。你既然说的如此恳切,我也不能逼你立刻兑现。这样,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下午三点时,我再来一趟。这回总可以了吧?"
  刘经理见他笑眯眯的,就是不肯松口。心知再纠缠下去也是无谓的了,便一横心答应下来:"好,那先将支票奉还,到时我一定想法子给九爷兑现。九爷,我另有一个请求,就是此事千万要保守秘密。"
  温孝存站起来,点头答道:"这个老兄可以放心,我们三点钟见吧!"
  
  
 
                  
 第 17 章
   刘经理恭而敬之的送走了温孝存,随即匆匆上楼,正要回经理室去找金世泽讨主意,忽然那赵襄理同程主任在后面飞跑着追了上来,堵了他的路低声道:"经理,又来支票了!"
  刘经理顿时就有点眼前发黑:"多大的?"
  "一共是四十二万。"
  刘经理向程主任挥挥手:"好好招待着,让他们稍等片刻。我找大爷商量去――你千万把他们稳住!
  程主任答应去了,刘经理把支票交还给赵襄理,然后继续向上飞奔。进了经理室,只见金世泽正按着电话发呆,就上前一步说道:"大爷,了不得了,又来饥荒了!四十二万!"
  金世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兑现的今天赶到一起了?这不对劲儿吧?"
  刘经理苦笑:"大爷,先别管他对劲不对劲了,温孝存给咱们缓了两个小时,今天下午是必定要兑现的。咱们就算可以倾其所有把他打发了,这四十二万上哪儿找去?"
  金世泽向他做了个眼色,示意他关了房门,然后才压低声音道:"老刘,我不瞒你。现在我看是有人来拆咱们的台了。刚才我往万利和丰年两家银行都打去了电话,竟然经理一起不在。老爷子那边还没有得出结果呢,他们何必这样落井下石!"
  刘经理长叹一声:"万利倒罢了,丰年我们是帮过他们忙的,那年他们遭挤兑,我们调了三百万的头寸给他救急,现在这样……唉,不说了,我们还是想法子把今天这关应对过去吧!大爷,你知道这银行业最讲究的就是声誉,万一人家拿了支票我们兑不出钱,消息传出去,储户们全过来提款,我们就能立刻破了产。往后再要吃这碗饭,也就难喽!"
  金世泽听了,半天不言语,后来抬手按了胸口慢慢坐下,强忍着心绞痛答道:"外面抓不到头寸,我私人手上还有些钱,只好今天先拿出来五十万来救急。明天我就把公债全部抛掉,赔就赔了吧!"说到这里他忍无可忍,颤抖着伸手到衣袋里去掏药瓶,嘴里还坚持着继续嘱咐:"刘经理,我这就去取钱回来,你就放手开本票好了。"
  刘经理见他情形不对,就猜出他是有心脏病的,立刻走上前去替他拧开药瓶,又把药倒进他的手里。金世泽吃了药,心里急着回家拿折子去中央银行取钱,然而就觉着心脏在杂乱无章的乱跳一气,四肢百骸却是被抽空了力气,别说起身,就连呼吸都浅了起来。又停了三五分钟,他拼了命的站起来,出去扶着赵襄理,下楼坐车走掉了。
  
  金世泽的心脏病,乃是从金太太那里遗传下来的。重倒不重,又因为平时生活优裕,保养当心,所以极少发作,他自己也不把它当个病症来看。只是这一阵子,心火攻到头顶上了,又饮食不周,睡眠不足,就开始频频发作起来。但这个时候,纵是发作也无心治疗,只好用药物暂时缓解着。
  此刻他在汽车上又歇息了一路,到家之时,就恢复了正常。他快步走进楼内,先去自己房内开了保险柜取存折,然后见金世陵不在,一颗心就又乱蹦起来。他抓住金世流问道:"老三呢?"
  "他去桂二公馆了。"
  "桂二那里来消息了?"
  "不知道。电话里只说让老三去,具体的没有讲。"
  金世泽放开金世流,继续向外走去。为了缓解那种剧烈心跳的不适,他暗暗的深呼吸着,两只手汗津津的,紧紧的握着拳头。
  
  在金世泽四处奔忙凑头寸之时,他那三弟金世陵坐在桂二公馆的小客厅内,也是紧张的一头大汗。
  桂如雪把他叫过来了,却又是迟迟的不露面。金世陵等的眼都要红了,可现在是有求于人,就不敢发作少爷脾气,只好强抑焦虑的等下去。
  他在小客厅里足足枯坐了有四十多分钟,桂如雪才姗姗下楼,态度倒是一贯的和蔼,当着佣人,他一本正经的点头问候道:"世陵贤弟,久等了!方才同家兄通了一个电话,就把时间耽误了。"
  金世陵的情绪,本来是处于发火与不发火之间的,可听他那迟到的原因,乃是因为同桂如冰通电话,顿时就把先前的烦躁抛开了,起身向他走了一步,张口问道:"令兄怎么讲?"
  桂如雪淡淡的笑了笑,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世陵贤弟,这事说来话长,不如到我书房中谈谈。"
  金世陵自然是迫切的想要和他谈,所以听了他的话,毫不犹豫,抬脚便往楼梯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书房。桂如雪照例是掩了房门,然后回身见金世陵站在当地,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便笑道:"看什么呢?"
  金世陵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桂如冰是怎么说的?我爸爸怎么样了?"
  桂如雪见他急的一头汗,便笑道:"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能问出消息来?"
  金世陵脱口而出:"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说完这句觉得自己语气太厉,便又勉强笑了一下:"你告诉我吧!我要急死了。"
  桂如雪挣开他的手,然后指指沙发,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下去:"你坐。你急我不急,逼问我也没有用!"
  金世陵见他误会了,便有些失悔,心想自己虽是同他有着那种关系,但毕竟不是至亲密友,言语上一个不慎,也是要得罪人的。
  他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书房内的小沙发上,轻声解释道:"我不是逼问……我是急的糊涂了。"
  桂如雪背了一只手,扫了他一眼,半晌不说话。
  金世陵静静的等着,没想到自己这就把桂如雪给得罪了,既觉着冤,又十分惶恐。心想只要他能告诉我爸爸的消息,大不了我就舍了这张脸,好好哄哄他就是了。正像大哥说的,反正我年纪小,也不怕失了什么身份。可他上次还同我那么要好呢,怎么现在忽然就翻了脸?莫非也是见我家出事了,有求于他,就要向我故意拿捏?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想到这里,他欠身过去拉了桂如雪,硬着头皮微笑:"你也坐啊!为什么站着不说话?"
  桂如雪随着他那一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可依旧是一言不发。金世陵见状,便向他身上靠了靠,陪着小心说道:"你怎么了?好啦,是我不会说话,冲撞你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不成吗?"说到这里他又把桂如雪的一条手臂抱进怀里:"桂二先生,桂二爷,你说句话吧!求求你了!"
  桂如雪直到这时,才扭头看了他:"你脸红什么?"
  金世陵笑了一下,他岂止是脸红,简直就要落泪了!除了胡闹取笑之外,他毕生也没有正式说过这样服软的奴才话,此刻羞恼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就觉着鲜血一阵一阵的往脑子里冲,脸上发着烧,手却是冰凉的。
  他不敢再追问下去了,脑子里茫茫然的,就着桂如雪的提问答道:"脸红……是热的。"
  桂如雪从他怀中抽出手:"热了,就脱掉衣服。"
  金世陵低下头,不敢说话,只怕一开口,就要哭出来。可若是真哭出来了,那算怎么回事呢?
  桂如雪看他窘的够了,才又在脸上放出点好颜色来,同时拍了拍他的膝盖:"世陵,你不要多心。我是同桂如冰通话时,言语不投机,所以有些不痛快,倒不是对着你的。"
  金世陵听了这话,稍稍放了点儿心,只是心里那股子又憋闷又屈辱的劲头还是过不来,所以咬着牙,全神贯注的控制着自己的眼泪。
  桂如雪抬手搂住他的肩膀,仿佛很亲热的靠近了说道:"昨天你交待下来的,我可是依令办理了。这结果,你还要不要听了?"
  金世陵听他触及到了实质问题,立刻扭头望向他:"说啊。"
  桂如雪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低着头凑近了自己,然后轻声说道:"金老伯的事情,是监察院那边下的手,罪名有一项通敌叛国,还有一项贪污受贿,证据已经是很确实的了。至于人在何处,可是个秘密。"
  在金世陵的印象中,他那父亲乃是个善于玩乐的交际家,万不能与"通敌叛国"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的。至于"贪污受贿"――如今的世道,为官者哪里真有一身清风的。这无非是拼凑罪名罢了。可是不管怎样,这八字罪名一张贴出去,听着已经足够罪大恶极了,尤其是前者,一脚把人踩成汉奸,足以让人永世不能翻身。而汉奸的儿子们,还能在中国立足吗?
  金世陵本来是委屈的泫然欲泣的,听了桂如雪这番话,一时惊惧害怕起来,立时就把两泡眼泪憋了回去。只呆呆的望着桂如雪道:"监察院……我大哥也说是他们干的。那怎么办?"
  桂如雪当然不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只是对着他莫测高深的微笑。
  金世陵又愣了一会儿,骤然站了起来:"我要回去告诉我大哥,多谢你帮忙。改日再会,再见!"说完他好像鬼上身了似的,不等桂如雪回答,推门便暴走而去。
  
  金世陵自己开车,一路狂飙回家。却发现金世流同金世泽都不在,只有杜文仲在看家。杜文仲知道他是从桂二公馆回来的,便问道:"老爷的事情,打听出眉目了吗?"
  金世陵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又问:"大哥呢?"
  "大爷去行里了。"
  金世陵点点头:"好,你甭看家了,开车送我去同创。我回来的路上差点撞了人,这个时候,可不敢闹出人命官司来。"
  杜文仲看他有点失魂落魄的,便依言出门,开汽车送他去了同创银行。这时不过下午三点钟左右,银行正是开门营业的时间。他不等汽车停稳,便开了车门跳下去,急急忙忙的往里走,正与出来的人迎面撞了个满怀。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向旁边让了一步,而金世陵抬头一看,却是温孝存,便下意识的问道:"你?"
  温孝存很镇定的答道:"我。"
  金世陵不失礼貌,颇有古风的拱手道了声"再会",然后就一头冲进银行里去了。
  他站在经理室的门口,把正在与刘经理开会的金世泽叫了出来,然后趴在他的耳朵上,嘁嘁喳喳的讲述了自己在桂二公馆那里得到的消息。金世泽听了,当即拉着他去了三楼那间空会客室内,关门问他:"桂如雪有没有为桂如冰开脱?"
  金世陵摇头:"没有,他没提过这方面的事情。"
  金世泽回身坐到了沙发上,把两肘支在膝盖上捧了头,沉默无语的思索了半天,而后才神情沉重的抬起头,声音很低的说道:"这还有什么可疑问的,监察院的钱季琛既是陆院长的同窗好友,又是桂如冰的表舅,他们三个新近成了一派……说来说去,我们这回是彻底败了。"
  金世陵旁的听不懂,可是最后"败了"这两个字是听得很真切的。他一急之下,就走到金世泽面前蹲下来,仰着脸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败了就败了,天下不做官的人多着呢,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只要能把爸爸救出来,我们大不了离开南京,回北平好了!大哥,你别担心,我以后再不出去玩了,我帮你料理家事。"
  金世泽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出乎意料的,感动之余,又觉心酸,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三,你当我是恋着做官吗?现在的情形,不是我们想脱身便能脱身的了。桂如冰是要把爸爸置于死地的人,斗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胜利了,能轻轻易易的就把爸爸放出来吗?看今天的情形,他是要……算了,我不说了,走着瞧吧!"
  金世陵不知道他这番话的含义,所以还怔怔的望着他。金世泽看他一脸孩子气,心想这出生就是阔少爷的人,马上就要面对那种从未经历过的严酷生活了,偏偏本人还不知道。真是让人替他悲伤。想到这里,他又问道:"你去桂如雪那里讨消息时,他的态度怎么样?和先前相比,有变化吗?"
  金世陵这回垂了头:"大哥,他给我脸色看。"
  金世泽叹了口气:"忍一忍吧,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我们现在已经落到这个任人宰割的地步了,就少不得要受许多委屈。我看这件事情,也不必再去理会什么监察院,直接去向桂如冰用功就是了。只盼他不要狮子大开口,吃人不吐骨头!"
  
  金世陵在桂如雪那里看了脸色,又在他大哥这里听了这些惊心动魄的话,一颗心真是重的跳不动。他垂头丧气的出了银行上汽车,对等在车内的杜文仲说道:"回家。"
  杜文仲看他脸色异常,就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三爷,怎么,消息不好吗?"
  金世陵慢慢的摇了头:"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
  杜文仲又问:"既然不是坏消息,那你怎么这样颓丧?在哪儿受气了?"
  一说到"受气"二字,金世陵便又想起了自己在桂二公馆的遭遇。他长了二十年,因为家世雄厚,自身又是俊秀倜傥,无论在哪里都是个众星捧月的宠儿,就霸道惯了,只有他说人,没有人说他的。上次挨了陆家司机的骂,他气的要动枪杀人;这回在桂如雪那里受了冷遇,他不敢起杀心,可是觉着自己受了侮辱,心中难过的都不知该如何排遣。
  杜文仲见他不答,料想是心里不痛快,也就不再追问。汽车开过一处闹市时,金世陵忽然从车窗中看见了黄书朗在挽着个女子压马路,便立刻让杜文仲停了车,然后推开车门一边招手一边喊道:"书朗!我回来了!"
  黄书朗素来是同金世陵臭味相投的,因为能玩到一起去,所以交情也最好。金世陵走了这两个月,以为他见了自己,定会很欢喜的走过来寒暄,然后邀着出去玩的。哪知黄书朗只远远的向他一点头,然后摆了摆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随即拉着女朋友在十字路口拐了弯。 
  金世陵当场就愣住了,呆站了好半天,才回身又上了车。
  他嘴里并没有抱怨什么,可心里是很受刺激的。
  他觉着自从爸爸一出事,他就随之看到了一个和先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很糟糕、很让人心痛的一个新世界。
  "我要好好的去求桂如雪,无论如何要把爸爸救出来。等爸爸出来了,我看你黄书朗怎样面对我!"
  他如是想。
  
 
                  
 第 18 章
   金世泽本想凭着自己的面子,去同业那里凑些头寸来应急。哪知他不出面还好,他一出面,搞得这些银行想帮也不敢帮了――金家现在已经成了个大粪坑的光景,谁愿意去熏的一身臭烘烘呢?
  当晚他疲惫不堪的回了家,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把金世陵带去了金元璧所居的后楼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个锦缎盒子,打开了给金世陵看里面的一只玉老虎:"这是当年爸爸在天津时,从溥仪那里得着的,也可算作是件无价之宝。一般的礼,桂如雪也未必能看进眼里,索性我下个大注,把这送给他,请他在中间多帮帮忙吧!"
  金世陵是不懂玉的,只觉得那洁白莹润的玉老虎衬着暗红的丝绸里子,实在是很好看。便问:"桂如雪做个中间人,我们就要送他这样厚礼;那对待桂如冰,我们送什么?"
  金世泽累的有些目光呆滞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翌日清晨,金世泽早早的睁了眼睛。半睡半醒的躺了一夜,他几乎要虚弱的不能下床。
  洗漱过后,他照着镜子往头上抹生发油,只见自己雪白的一张脸,白里透青;两个杏核形状的大眼睛,也出了黑眼圈;就不禁自怜自艾的叹了口气。又看唇上那一抹小胡子,因为这两天无心修剪,已经长的乱七八糟,便索性抄起剃刀,将其刮了个一干二净。
  他拖着两条腿出了房门,慢慢的下楼去了餐厅。因为金元璧是留洋归来的人,一切都爱和西方看齐,所以早餐一向都是面包牛奶之流,难得见一次粥菜的面。金世泽空着肚子喝了一杯咖啡,咬了口面包在嘴里,嚼了半天,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他没时间和嘴里的这点玩意儿较劲,吐掉面包,他带着几个亲信的听差,拎着皮包出了门,完结他那赔了大钱的公债买卖去了。
  他知道自己会赔钱,没想到会赔了六十万。
  比预计的多了二十万,这就要出问题了!
  处理完公债,已是下午一点多。他饿的眼前发黑,强撑着去了银行,想和刘经理要主意。不想汽车刚刚开到同创门口,便见那人从里面柜台一路排到大街上,队伍老长,没头没尾的。这让他心里一沉,急急忙忙的跳下车,从楼后小门进去上了二楼,还未走到经理室,就见刘经理满面焦急的向他小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大爷,头寸凑来了吗?完了,完了,这是要挤兑了啊!"
  金世泽也慌张起来,一个劲儿的点头道:"来了,来了,我这儿有一百六十万。"
  "就剩了一百六十万?哎呀……我的大爷啊!"
  "先顶着眼前吧,还有什么法子?"
  刘经理一跺脚:"两点就要营业,外面的人都排到街尾去了。这一百六十万……罢了罢了,先顶着吧!"
  金世泽看了刘经理那个忧愁焦躁的样子,就知道眼前这场难关非同一般,乃是极凶险的。他刚要说话,忽然身后跑来一人,气喘吁吁的拉住他:"大爷,大爷,了不得了!"
  金世泽回身一看,见是金贵,就问道:"又怎么了?"
  金贵大概是狂奔而来的,累的直不起腰,断断续续的说道:"大爷,百货公司……走水了!四层楼……全、全烧了……消防队还在呢!"
  金世泽立刻就随他向外走去:"大白天的怎么会起火?"
  金贵还没有喘完:"从上往下、下来的火,说是电、电线搭错了!还有工人没逃出来,怕是救不得了。"
  金世泽不再理会,只是一味的快走下楼,嘴里冷笑着自语道:"大白天的会起火,哼,哼……"
  他哼了两声,忽然身子一歪,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金贵在后面见了,赶忙就伸手去扶,很及时的抓住了金世泽的一条手臂,让他没能合身扑倒在地。而金世泽似乎也是吓了一跳,用力的摇了摇头,推开金贵还是继续走。
  
  金家的百货公司,乃是座四层的洋式建筑,新近马上就要封顶了,预备新年前开业的。金世泽赶过去时,火已被扑灭,空余漫天黑烟同一地狼藉。眼前所见的,是一堆漆黑的瓦砾,楼房的架子还依稀存在着,忽然"夸啦"一声巨响,半面墙垮了下来,腾起一团灰尘。
  金世泽呆呆的望着前方这幅劫后余生的狼狈景象,半晌不发一言。
  这时,金世流忽然磕磕绊绊的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大哥。"
  金世泽木然的转向他:"你来了?"
  "我早来了。金贵先回家找的你,没找着,才又去了银行。刚才警察局的人找我例行问话,刚问完。"
  金世泽点点头:"老三呢?"
  "去桂二公馆了。"
  金世泽有点腿软,头顶的太阳煌煌的照下来,又让他觉着燥热。闭了闭眼睛,他强忍着胸中的烦恶,挣扎着说道:"桂如冰这是要逼死我啊!"
  金世流也知道这火来的蹊跷,但他不说话,就只若有所思的望着火场。
  金世泽一贯和这个二弟谈不拢,所以也没指望着他能应和,自顾自的喃喃低语道:"楼烧没了,货款也发出去了,银行又在闹挤兑,爸爸不知在哪里关着……倾家荡产啊……"
  金世流是个寡言的人,除了偶尔和金世陵开开玩笑,平素很少对着旁人长篇大论。此刻听了他大哥的话,也依旧是一言不发。
  二人沉默了许久,金世泽摇摇头,转身欲走,却听得金世流忽然轻声开了口:"我们现在,还有几分力量去救爸爸呢?"
  金世泽怔了怔,抬头直视了他:"你的意思是……"
  金世流望着前方那乌烟瘴气的废墟,又不说话了。
  金世泽盯了他好一会儿,心中觉得很讶异,没想到这二弟平常不言不语的,这时竟也会说出这样绝情大胆的话来。
  他犹豫片刻,说了实话:"不救不行,罪名一旦发表,我们也跟着身败名裂,以后都绝无翻身之日了。"
  金世流悠悠的吐出一口气,抬眼望天。
  
  金家这百货公司遭了火灾,又连累了几名工人陪葬。这善后事宜,金世泽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精力再过问了,一概全推给了金世流处理。
  他离了火场,从同创门口经过时,见那长龙依旧,并没有缩短的趋势。料想那一百六十万大概还能支持一天半天的,便驱车回家,也没回房,直接就瘫在了客厅内的沙发上。不想眼皮刚刚合上,金元璧的那三位姨太太忽然一起走到他面前,联起手来逼问老爷子的情形,问着问着,就有高声的有哭泣的。金世泽忍无可忍的向金贵一招手:"把这三个给我拖到后花园的空房子里关起来!"
  这个命令可是下的有些荒唐,做儿子的哪能处置老子的姨太太呢?然而金贵跟金世泽久了,晓得这大爷如今已是心力交瘁,也觉着这三位姨娘太没眼色,实在讨厌。便答应了一声,走到这三人面前道:"三位姨太太,还请让大爷略歇歇吧,大爷为了老爷的事情,也实在是累坏了。"
  他是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了。可是那三人听说金世泽要把她们关起来,立时就发起气来,横眉立目的道:"他累坏了,我们就不能问问老爷的情况了吗?老爷已经被人带走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这做长子的,光是累坏了有什么用?"
  金贵听这话说的如此刻薄,也替金世泽抱不平起来。当即就叫人进来,竟真把这三位连推带搡的给弄了出去。这一动手,三位女士可就气愤已极了,那哭声骂声,高而尖细,一路直传云霄。直出客厅好远了,还能隐隐听到。
  金世泽暂时落了个清静,便抱着脑袋向旁边一倒。上身是侧躺在沙发上了,两条长腿还伸在地上。金贵见了,就劝说道:"大爷,去床上好好睡一觉吧。光是忧愁,也不济事的啊!万一把身体熬坏了,家里指望谁去?"
  金世泽也知道这道理,可是有心回房,身上却是一丝力气都没有,硬是动不得。他不肯在旁人面前露出怯态,所以就淡淡的回应道:"我也不是很累。稍微歪一会儿就行,顺便等等老三。你们出去吧,有事我再按铃叫你。"
  
  金世陵提着个很漂亮的小皮箱,静静的坐在桂二公馆的小客厅里。
  听差告诉他桂二先生正在会客,让他稍等片刻。他得了上次的教训,预备出无限的耐心,规规矩矩的直坐了一个小时。
  客厅外响起了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金世陵对桂如雪的声音最敏感,当即就把皮箱放到脚边,然后打起精神,等桂如雪送客后来见自己。同时又告诫自己一定要处处小心,千万不能再得罪桂二了。
  他就这样腰背笔直的又等了二十多分钟,听差一推房门,桂如雪走了进来。
  桂如雪今天的气色很不错,身上穿了件古铜色长袍,随随便便的挽着袖口,瞧着简直有点悠闲的名士派。金世陵见了他,猛然就站了起来,笑道:"桂兄,不好意思,我又来打扰了。"
  桂如雪微笑着向他做了个手势:"世陵贤弟,坐,坐。"
  那听差识相的关门退下。桂如雪同金世陵相对而坐,中间隔了张小几。金世陵努力回想着他大哥昨晚嘱咐他的那些言语,口中说道:"上次桂兄帮了我家大忙,家兄很是感激,又因为现在事情太多,不能脱开身亲自来道谢,所以备了这一点礼物让我送过来。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桂兄一定要收下。"
  他边说边把那个皮箱拎起来放到茶几上,按着弹簧锁打开,然后把那个锦缎盒子掏出来,恭恭敬敬的放到桂如雪面前。
  桂如雪神色不动,微笑着看看盒子,又看看金世陵:"这是……"
  金世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把盒盖子小心揭开了,同时笑道:"也不知道这东西合不合桂兄的喜好,不过它倒是先前从宫里出来的,桂兄留着做个小摆设吧!"
  桂如雪只对着盒内的玉老虎扫了一眼,看起来并不在意,口中说道:"令长兄太客气了。"
  金世陵立刻摇头:"不,不是客气,桂兄,实不相瞒,我家里对于监察院,一直都没有什么人情往来,如今遇上了这样的事,真是一点办法头绪都没有了。所以还希望桂兄向令兄……"
  桂如雪不等他说完,便站起来笑道:"这里人来人往的,我们还是去书房里谈吧!"
  
  金世陵觉着自己到目前为止,说话还是蛮漂亮的,起码没有急吼吼的得罪人,所以心里倒是比较安定。进了书房,他刚想坐下,然而一想桂二没有发话,自己还是不要随便行动了。
  桂如雪关门走过来,先是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了他,随即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不由分说的就将他往长沙发上推。
  他猝不及防,糊里糊涂的就被推倒在沙发上,刚要挣扎着起身,桂如雪的身体已经结结实实的压了上来。二人这回鼻尖相触,实在是贴近的够可以了。只听桂如雪笑道:"世陵,方才那套话,是从哪儿学来的?你大哥教给你的?"
  金世陵见他又同自己玩闹上了,反而觉着自在了许多:"我说两句话,也要人教吗!"
  桂如雪腾出一只手,开始去扯他那掖在裤子里的衬衫下摆。金世陵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别,我现在可没有这个心思。"
  桂如雪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说道:"你不是有求于我吗?怎么现在还能拂我的意思呢?"
  金世陵依旧按着他的手,因为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所以稍稍有点发急:"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难道我同你要好,是为了要从你身上求点什么吗?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桂如雪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对我无所求,所以我就把你当成不要钱的婊子了!"
  金世陵愣了片刻,忽然奋力一挣,把桂如雪从沙发推到了地板上,紧接着站起来,指着桂如雪的鼻子大声叱问道:"你说我是什么?"
  桂如雪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是跌了这么一跤,可是脸上仍然残留着点笑意。望着金世陵,他慢条斯理的开了口:"我说,你是个不要钱的婊子――不对吗?"
  金世陵万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如此下作的话来,气的浑身都发了抖,想要回骂过去,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解恨。一急之下,他连扭带拽的脱下手上那枚翡翠戒指,恶狠狠的向桂如雪扔了过去:"滚你的吧!"
  桂如雪很敏捷的一偏头,那戒指擦着他的面颊飞过去,"叮"的一声打到了书柜的玻璃门,又被反弹着落到了地板上。见金世陵推门要走了,他也未上前阻拦,只说了句:"好走不送。"
  此言一出,金世陵的脚步果然当即停住。
  迟疑了一瞬,他转过身来面对了桂如雪:"对不起。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桂如雪根本不听他的话,回头向地上的戒指瞟了一眼,态度冷淡的说道:"捡起来,戴上!"
  金世陵望着他,直盯了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毫不掩饰的重重叹了口气,走过去把那戒指捡起来攥在手里,回到桂如雪面前,对着地面说道:"你要是嫌我家穷了,我不配同你做朋友了,那就直说!何必要这样欺负我?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几次三番的来求你。你不帮就不帮,骂我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有了点水光荡漾的意思:"我知道求人不容易,可是没想到你也会刁难我。我们既然不算是好朋友,那你那时在西山干嘛还说那些好听话唬我?"
  桂如雪听了这番话,似乎是觉得很有趣:"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金世陵沉默片刻,拉过桂如雪的一只手,把那戒指塞进他的手心里,然后转身推门便走了。
  
  桂如雪独自坐在书房内,把那白玉老虎从锦缎盒子里拿了出来。
  他不是个懂行的,不过品质的好坏还是大概能看出来。晓得手中的这东西是个宝贝,他不禁就要多把玩一会儿。
  这时听差敲门进来,禀报道:"二爷,大爷来了。是让他来书房见您吗?"
  桂如雪懒得动弹,便道:"让他上来吧。"
  听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房门又被从外面打开了,桂如冰走了进来。
  桂如冰依旧是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打扮,领口开了一个纽扣,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一小段立领。服饰是朴素庄重的,人却是充满了活力――连步伐都带着弹性。
  桂如雪对他不是一般的冷淡,见他来了,非但不起身,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只轻声吐出一个字:"坐。"
  桂如冰也不回答,而是回身看准了沙发,先是姿态稳重而优雅的坐了下去,然后微微一昂头,对着前方的虚空垂下眼帘,傲慢的,有所保留的开了口:"金三来过了?"
  桂如雪拿起老虎,迎着阳光细瞧。瞧了半晌,他忽然一甩手,把松松挽着的袖子甩下来,然后擦玻璃杯似的,用袖子垫了手,在老虎头上小心的蹭了蹭。做完这一套工作后,他才在鼻子里很短暂的"嗯"了一声。
  桂如冰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这一系列动作,因为觉着外行,所以很鄙夷的冷笑了一声。
  桂如雪瞄了他一眼,把白玉老虎放回盒子里,然后盖上盒盖,一手就按在盒盖上:"金元璧现在怎么样了?"
  桂如冰站起来,单手插进裤兜里,缓缓走到书柜前,一边欣赏架子上那排整齐划一的书脊,一边漫不经心的答道:"快完了。"
  "那还等什么?死人是不值钱的!况且金家就算落了个汉奸的名声了,被逼的一起跳河了,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桂如冰微笑起来,一字一句的答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桂如雪不耐烦的在盒子上拍了一下:"斩草除根是你的事,我只要我的那一份!你马上说数目吧!我们还要留出时间让金家去筹款!"
  "三百万,只要现钞。"
  桂如雪点点头:"好,我会通知他们。还有,我的事情到此结束了,接下来的,让金家同你直接谈吧!你还有别的事情么?"
  "没有了。"
  "那就请走吧!不送!"
  
 
                  
 第 19 章
   金世泽窝在沙发里,睡的糊里糊涂。不知到了何时,他忽然觉出有人在推搡自己,睁眼一瞧,却是三弟,便挣扎着坐了起来,开言便问:"桂二那边怎么样?"
  金世陵低头站在他面前:"反正东西是留在他那里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金世泽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了吗?"
  金世陵扭身走到窗前:"没说什么。"
  "那他知道我们的意思吗?"
  金世陵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答道:"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
  金世泽探身望着他的背影:"你……他又给你脸色看了?"
  金世陵摇摇头:"大哥,今晚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出去走走。"
  金世泽知道他肯定是在桂如雪那里受了委屈,不过现在不是安慰他的时候,况且看现在的情形,往后这委屈,是少不了了。
  
  杜文仲开车,送金世陵去长乐路。
  金世陵一路上都一言不发,那种状态,仿佛是又输了三十万一样。
  曼丽见到他,真是出乎意料,刚要快乐的举行盛大迎接,然而凑过来一看他那副面孔,就晓得这是带着气来的,当即就收敛了喜色,只殷殷勤勤的问:"好三爷,想死我了!晚饭吃了吗?"
  金世陵摇摇头,穿过院子直接就进了卧房。曼丽跟进去时,见他正在脱衣服,就笑道:"这是做什么?来了就要光屁股,好意思么?"
  她说话的当儿,金世陵已经脱了个一丝不挂。这时正值傍晚时分,外面天色已是蒙蒙黑,屋内全靠电灯照明。他抬手关了电灯,然后赤脚走过去,摸黑抱住曼丽就是一顿胡亲。曼丽先还欲拒还迎的扭捏了一番,然而不久后便也同金世陵抱作一团,两个人四只脚的走到床边,急不可耐的就合为一体了。
  曼丽一个二十三四的青年女子,身体又素来是健壮的,当然不畏这床第之欢;而金世陵又是个以"人生得意须尽欢"为生活宗旨的,只要是有的快活,那就能豁出命去。这两人凑在一起,不消说,又是直闹到半夜才歇。曼丽自觉着十分满足,草草擦了擦下身,就想盖了大被睡上一觉。哪知金世陵悉悉索索的爬起来,暗中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总之过了不到半个钟头,曼丽正要入眠之时,金世陵又趴到她的身上去了。
  曼丽知道今晚是甭想消停了,索性闭着眼睛,舍了身子随他折腾。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她觉着下身有些疼痛了,便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把,尚未说话,忽然觉着胸口落了两点水滴,然后就听见金世陵在上方,一边吸鼻子一边喘息着动作。
  她把手从肩膀一路摸到他的脸上,摸了满手的眼泪。这可把她吓了一跳:"哟,三爷,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呜咽了一声,随即带着哭腔答道:"你别管!"
  
  金世陵一夜纵欲,直到累的实在是动不得了,才昏头昏脑的睡下。等再一睁眼时,发现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曼丽在靠墙的小沙发椅上坐着,正在嗑瓜子看电影画报,见他醒了,便走过来坐到床边,一面伸手摸他的头发,一面笑道:"这屋子一进阳光,就热的很。我看你盖不住被子,就给你系了个肚兜,免得肚子受了凉。自己瞧瞧,好不好看?"
  金世陵低头一看,见自己精赤条条的,只有上身带了个大红的肚兜,上面还绣着鸳鸯荷花,就赶忙摘下来扔到一边:"别给我带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
  曼丽见自己这第一句话就逗的他开了口,便很高兴;又见他一张脸让太阳晒的白里透红,半睁着一双黑眼睛,蹙着点眉头,神情中很有些孩子气的幽怨。心里就非常喜爱,俯下身在他脸上印了个红嘴唇:"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厨子提前给你预备上。"
  金世陵完全睁开了眼睛:"晚上?现在几点钟了?"
  曼丽指指墙上的挂钟:"自己瞧,下午三点啦!"
  她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床上的金世陵就像过了电似的,猛然窜起来,慌里慌张的说道:"什么?我竟睡到这个时候?糟了糟了,我得回家!衣服呢?"
  曼丽见他是真的着急,便赶忙安抚道:"你别急,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端水,准保耽误不了你的时间。"说着就起了身,很急促的扭出房去了。
  
  金世陵回到金公馆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他一进院门,便看见金世流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直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他快步走过去:"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大哥呢?"
  金世流回转目光,对着这三弟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从长乐路那里回来的?"
  金世陵以为他是在批评自己没心没肺,就低了头,轻声答道:"我不是去玩,我是……"
  金世流拍拍他的肩膀,冷笑着说道:"能玩就抓紧时间玩吧,玩不了几天啦!"
  金世陵听了这话,心中一凛,顿时就抬起头:"家里又出事了?"
  金世流摇摇头,扭头把目光放向左侧的一座小喷泉:"中午从桂二那里来的消息,桂如冰开出了条件,三百万,换爸爸出来。"
  金世陵瞪大眼睛:"三百万?"
  金世流连冷笑都做不出了,就只推了他一把:"进去问老大去吧!"
  
  金世泽坐在书房里,正很紧张的同白管家对账。
  金家人口少,这白管家事务清闲,也就兼任了账房先生。金世泽总觉着自己家中有的是钱,直到前两天银行起了风波时,他才觉出手头紧张来。今天再同这白管家检查了半天的账目,他真正的傻了眼。
  "一处公馆,就要这么多花销吗?"他问。
  白管家叹了口气:"房子,汽车,家具,仆役,哪样不要花钱?这还不算姨奶奶们零花的那一份。况且大爷看着花钱很多吗?这还不算多的呢,老爷的公馆开支,那更是大。还有三爷……三爷花钱没有数啊!况且今年又有一笔大损失,就是百货公司那边,一把火下去,我估摸着,至少就没了三十万以上!"
  金世泽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虚汗:"那就别提了。只说现在手头有的,就只剩这六十来万了?"
  白管家压低声音道:"不,这是眼前见着的。药厂那边最近收的一笔款子还没有动,正好是五十万整,以二爷的名义,存在中央银行里了。"
  "就算加上这一笔,也只是个三分之一的数目。河北的庄子,能不能弄点钱出来?"
  白管家苦笑了:"大爷,那能找出几个钱来?不够费时的呢!"
  金世泽想了想:"我想把那边的地卖了,你看如何?"
  白管家是金家的老人儿了,倒是忠心耿耿,此刻听了这话,就觉得这大爷是病急乱投医了:"现在北边到处传着要打仗,咱那地,一时半晌的能卖出去吗?"
  金世泽长叹一声:"那怎么办?"
  白管家的专业就是做管家,对于太棘手的问题,他虽然能够提出批评,可是相当的主意,却是想不出来。二人正在大眼瞪小眼之时,金世陵推门进来了。
  "大哥,二哥说桂如冰要三百万,是吗?"
  金世泽见他来了,也无心斥责他彻夜不归,只答道:"是的,三百万。"
  "家里有那么多钱吗?"
  金世泽已经懒得叹气了:"砸锅卖铁,也不过凑出来一百多万。我现在才知道,家里的开销原来是这样大的。"
  "这个……价钱不能商量吗?"
  金世泽听了,倒是一笑:"他们那帮土匪绑了我们的票,已经占尽上风了,还会大发慈悲的同我们打商量?"
  "那怎么办?"
  金世泽挥挥手:"你问的我头疼,先出去吧!"
  
  撵走了金世陵,又送出了白管家。金世泽独自坐在书房内,把账簿收拾起来摞在旁边,然后枕着手臂趴在了桌子上,沉沉的想着心事。
  如此过了良久,他抬起头,长叹一声,起身出门,去找两个弟弟来开家庭会议。
  
  金世陵和金世流自然是一叫就来。兄弟三人围坐在一起,只听金世泽说道:"方才我同老白在一起对了一遍账目,算出的结果,是很不能令人乐观的。就算把公帐上的钱全部拿出来,也勉强只有一百一十万。这个时候,我们除了同舟共济,也没有别的法子。前几天银行抓不到头寸,从我私人手里拿走了五十万,现在满打满算的,我也就只有不到二十万了。这二十万,我自己留五万,余下十五万充公。你们两个,老二虽然有职业,可也是只挣名不挣利的;老三干脆就是只出不进,所以我不指望着你们能帮上多少,就尽可能的出一点力吧,一万两万,三千五千的,都成。"
  兄弟两个听了大哥这一番话,倒是一齐沉默起来。局面僵持了半晌,金世陵轻声开了口:"爸爸先前把他的支票本子给了我一本,让我自己填数目支取。除了这个,我自己另外是没有积蓄的。不过我手里还有点现金,大概能有个三万不到,可以拿出来。"
  金世流见三弟都说话了,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口:"我的花销比老三小,现在可以拿出七万左右。"
  金世泽点点头:"这就又凑了十万。余下的部分,只好再想办法啦!"
  
  金世泽说要想办法,其实他但凡能有一点办法,就绝不会从两个寄生虫弟弟身上揩油。家中的财产在那里摆着,算了几个来回了,始终是那个数目,不会自动的增加。至于其它可变钱的物事,那倒也有,譬如金元璧这些年搜集而来的古玩,虽然真假相杂,但总该还有三五件真正宝贝在其中;还有河北的庄子, 三百多顷的土地,也是值钱的。但他现在总不能抬着铜鼎玉器和三百顷的地皮前去赎回老父吧。至于南京城中的几处房产――首先未必能及时脱手,其次若让外人见到金家这样快便落魄到了要买房子的境地,那流言就更是要满天飞了!
  所以,他扪心自问,其实是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也得走,除非他是不活了,那可以一了百了。
  金世泽活了这三十六年,一直都是娇生惯养的金大爷,日子过的太舒服了,所以对世间很留恋。虽然目前是遭了难,可还绝无要死的想法。
  
  金世泽当晚便独自留在书房,关了房门,也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而其余人等,因为无所帮忙,所以还是照旧休息。
  金世流回了卧房,洗漱完毕后,便拧亮台灯,坐在书桌前,将桌角那叠散乱的手稿拿过来整理了,然后规规矩矩的放进一口大木箱里。
  他写了这么几年,旁的没得着,就只落下个剧作家的大名和这满满一箱子手稿。又因为不靠着卖文维生,全凭兴趣下笔,所以写的格外来劲儿。他以为自己这样写下去,就算质上没有飞跃,那么只靠量上的积累,往后兴许也能成个前辈大家。
  他的嗜好,他的事业,全在这一片天地中,所以那个美好前景,是很激励他的。
  不过现在,他想自己的这个美梦,或许是要濒临破灭了。
  锁好箱子,他关掉台灯,上床睡觉。
  在他马上便要入睡之时,金世陵忽然来了。
  金世流迷迷糊糊的发现怀中多了个温热的裸体,不禁一惊,当即睁开眼睛:"老三?"
  金世陵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口上,小声道:"二哥,我想和你说说话。"
  金世流把棉被向上提了提,又把他向怀里揽了揽:"说吧。"
  "二哥,我害怕。"
  金世流在他头顶上嗅了嗅:"我也怕。"
  "桂家的人怎么这么坏?"
  "彼此彼此,当年爸爸逼得桂家老头子自杀时,你还小呢。"
  "我知道那件事。妈说那不是爸爸的错,是桂家老头要害爸爸,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搭上了自己的命。"
  "政界的事情,哪里说的清楚――你不懂,我也不懂。"
  金世陵仰起头,在一片昏暗中望着金世流:"周丽娜回来了吗?"
  金世流抬手把他的头按回自己的胸前:"没有。"
  "她肯定是看见咱们家出了事情,就躲的远远的了!"
  "我知道,你别说了。睡觉吧!"
  "可是……"
  金世流拍拍他的后背:"再说话,就回自己房里去吧!"
  金世陵果然闭了嘴。二人一宿无话。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他们那位熬夜苦恼的大哥已然带着几位亲信听差,出门筹款子去了。
  
  桂如冰不大爱引人来家做客,因为总觉着自家的宅子太古老了,不合自己的身份形象。
  其实宅子古老一点,足以表明家世的源远流长,并非坏事。然而桂如冰乃是个热衷于破旧立新的人物,对于一切带有历史痕迹的存在,都是敬而远之,除了可以换钱的古玩。可惜他现在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正是打造脸面名声的时候,所以就不好大兴土木的建新公馆,怕人说他贪图享乐,不是个革命的人物。
  虽然对自己的公馆是这样的不满意,简直恨不能扯块大布把这一片楼房院子铺天盖地的遮起来。然而真到了要处理一些不得见光的事情时,还得是自己家中最为隐蔽。所以金世泽便得以进入了这一处阴森的老宅,一窥桂公馆的真面目。
  桂公馆的真面目,的确是令人不敢恭维。只说这间小客厅:一面漏风的窗子,被院内的老树挡住大半。屋内不但光线昏暗,而且非常阴冷潮湿,天花板的四角,不知道是发霉还是生了苔藓,竟有些绿幽幽的意思。家具自然也是老式的,只有一架皮沙发是新货,圆滚滚的靠墙放了,与室内环境极不协调。金世泽住惯了极尽奢华的金公馆,如今乍一来到此处,简直有些发愣,同时立刻就明白桂如冰为何每次请客,都要借用桂二公馆了。
  他并没有久等,坐了不过三五分钟,桂如冰就推门进来了。
  桂如冰是个非常高傲的人,并且带着点自我欣赏的腔调。但因为是在自家公馆中,面对的又是个一败涂地的昔日对头,自己实在是大获全胜,所以在心情大好之下,就略略收了一点架子,在金世泽起身迎上来同他握手之时,也没有昂着头用眼角余光看人,并且脸上还略带了点笑意。握手完毕,他回头视察了位子,然后隔了茶几面对着金世泽,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
  金世泽因为自己是个世家子弟,所以一直有点看不起桂如冰,总觉得他是个暴发户。不过这个时候,当然早已把那种自抬自爱的思想摒除掉了,硬着头皮昧着良心向桂如冰微笑:"桂先生,我的来意,不用多说,你也一定是知道了。"
  桂如冰连头都懒得点,目光自然下垂,望着金世泽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
  金世泽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这次家父的事情,全靠桂先生劳心费力,我的感激,真是无以言表。只是目前还有一个困难,便是我在一时之间,实在是筹不出那么多款子。桂先生可否再通融一下……"
  桂如冰没等他说完,便又微微扬起头,面无表情的答道:"金先生,是你通过舍弟,百般请求我去向监察院找人脉想法子的。我把办法给你找到了,我的任务也就结了。你若还要向我来谈判的话,那似乎是不大合情理吧?"
  金世泽听了他的话,其中似乎并无缓和的余地,便厚着脸皮继续微笑道:"是的是的。你说的很对。我这个应该要算作不情之请了。只是我这个家庭,外表瞧着固然是好看的,其实全由家父一人支撑,早就是徒有其表。又加之前些日子药厂被封,百货公司那里又遭了火灾,还有一家银行,目前不但没有利润,还要我私人拿钱给他充头寸,这一阵子在经济上的损失就十分巨大。我想方设法的筹了这两天,就只筹到了一百三十五万的款子。不知桂先生能否代我向监察院那边再通融一下。桂先生这些日子为了家父的事情,一定是非常的辛苦了,所以……"说到这里他扭头对身后的听差金贵使了个眼色,然后回身继续说道:"这点东西,就算是个小小的谢礼,希望桂先生千万不要拒绝才好。"
  说完这席话,那金贵已然把一个红木匣子奉到了茶几之上。匣子虽是古色古香,雕工精致,然而却安了一把很隐秘的弹簧锁,小钥匙就插在锁眼里。金世泽转动钥匙打开匣子,然后将其双手推倒了桂如雪面前:"桂先生不要见笑,我若不是窘迫的没了法子,也不会拿这个来做谢礼。桂先生好歹收下,就是给我面子了。"
  桂如冰听到他只筹到了一百三十五万,还不到一半的数目,本来是很不满意的;不过见他把个匣子推到自己面前,便不由得生出一点好奇心,探身伸手,把匣中的若干文书翻着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一匣子的文件,竟全部都是房契地契!
  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而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对面的金世陵又从金贵手中接过来两只皮箱,分别打开了转向他,露出里面蓝盈盈的钞票颜色:"桂先生说过不要支票,我今天上午去中央银行提了现钞出来。因为数目比较大,所以还是请府上的账房再清点一次为好。这些钱加上城内的三所房子,还有河北的庄子,大概离三百万的总数,还略差一些,我还有点古董,倒是很值些钱的,不过现在如果急于出手,恐怕在价钱上要受到很大损失,我想与其这样赔钱卖掉,不如送给桂先生……你请过一过目吧!"
  金世泽这边说着,金贵那边就已然打开房门,里应外合的运进来一只大铁皮箱。这个箱子瞧着没有什么异样,也是一个盖子一把暗锁。金世泽站起来,从衣服口袋里掏钥匙,一面开锁一面向金贵等人使了个眼色,金贵见了,立刻就带着人悄悄的退了出去。
  打开暗锁,这时才看出这箱子的奇怪处来。普通的箱子,都是掀开上面的盖子,而这口大铁皮箱,却是侧面打开,现出里面上下的格子,有如一个小立柜一般。那格子四壁都粘附了柔软厚实的紫色绸缎,其中放置的物品,有玉瓶,有铜爵,有卷轴,统共加起来,足有四五样。金世泽瞄着桂如冰,又把柜子钥匙轻轻的放到茶几上,轻声笑道:"桂先生,你看这个,可还满意吗?"
  桂如冰端坐在沙发上,连身子都没有欠一欠,目光虽是也射向那多宝格似的箱子内了,可是一触即收,并没有现出欣喜来,并且还皱了眉头道:"金先生,你把这些东西运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外人看起来,倒以为我受了你金家的贿赂了呢!这可不行,马上拿走吧!"
  金世泽知道他这人惯于做作,而且双方争斗多年,此时终于扬眉吐气了,他更不会放过这个刁难自己的机会。所以依旧陪着笑道:"桂先生太谨慎了,我无非是感谢桂先生对家父的一番帮助而已,桂先生一定不要拒绝才好。"
  桂如冰绷着脸,只在目光中透露出一抹得意:"金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至于令尊何时能够恢复自由,就要看院里那几位的意思了,与我无涉!"
  金世泽笑不下去了,可是也不敢翻脸:"桂先生,我知道家父同你这些年,一直政见不合,颇有摩擦。我这里替家父向你道歉了。我还可以向你保证,家父如果能够度过这次难关,以后一定不再涉足政治。"
  桂如冰仰起脸,好整以暇的望着天花板上的绿斑:"这个,似乎与我并无干系吧?"
  金世泽望着他,又恨又急:"桂先生,求你行行好,放过家父吧!你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我一定想办法达成。只要你肯高抬贵手,给家父一条生路就好!"
  桂如冰听到这里,"腾"的站起来,脸上现出不满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简直不知所云!"随即就要拔腿离去。
  金世泽这回可是急了,他起身一步迈到桂如冰面前:"桂先生,你――"
  桂如冰直瞪进他的眼睛里去:"我怎么?"
  金世泽望着他,心想自己今日务必打动桂如冰,否则老父就真的难以生还了。
  思及至此,他一横心,索性"嗵"的一声跪了下去:"桂先生,我求求你了!你行行好,放过我父亲吧!"
  桂如冰这回可是吃了一惊,后退一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金世泽一手抓住了桂如冰的裤脚,万分艰难的开了口:"桂先生,我家里为了救父,如今真的已经是倾家荡产了。你若再不施以援手,那我们真的……真的……只有投江的份儿了!"
  桂如冰居高临下的望着金世泽,想到昔日无比威风的金大爷此刻竟然跪在了自己的脚下,苦苦哀求着想要一条生路――那感觉是相当美妙的。
  这时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桂如冰抬腕看了看手表,发觉自己时间有限,不能总是留在这里折磨金世泽。便故作慈悲的叹了口气:"金先生,你起来吧!虽然令尊往日对我,是百般的排挤,可我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不计前嫌的。而且我也不过是个中间人而已,所以结果到底如何,我现在也不敢给你准确答复。钱,我是要转交给他人的,你可以留下;至于其余的器物,还是请带走吧!"
  金世泽听到这里,知道他这是把自己刁难够了,便应声站了起来:"不,万事都让桂先生操心了,送点薄礼也是理所当然的。请桂先生千万收下,千万收下!"
  桂如冰一扬浓眉,虽是脸上没有笑意,可是那微黑的皮肤中都透出了亮光来。只见他摇头叹道:"金先生,你可真是强人所难啊!"
  
 
                  
 第 20 章
   金世泽从桂公馆回来后的第二天,金元璧被人抬回了家中。
  他那时是在去部里的路上被人突然拦车带走的,事前毫无预兆;如今被人用担架抬回来放到大门口处了,人事不省,也没有得到一个交待。门房里的听差留不住来人,只好拽着担架一端,把金元璧拖进院中。然后张张惶惶的跑入楼内通报。
  其时金家三兄弟正围坐在一起,愁眉苦脸的发呆。忽然听到这个喜讯了,立即就拔腿奔出来迎接――结果发现,原来自己的老父是躺着回来的。
  金世流拉着金世陵,不让他过去捣乱,金世泽则蹲在担架前,先是仔细打量了父亲,见他仿佛是睡着了一样,神情倒也安详,只是皮肤白里透青,瞧着不大对劲。至于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天出门时所穿的一套长袍马褂,衣履算是整洁,可见应该是没有受过刑的。
  金世泽低下头,一边将手指探到金元璧的鼻端,一边轻声唤道:"爸爸?爸爸?"
  有鼻息,没有回答。
  金世泽惶惑起来,可是很努力的伪装镇定,起身让听差把担架抬去楼上卧房中。自己则跟在后面,一路押镖似的看着。
  金世陵落了后,上前一步拉住了金世流的手,小声问道:"爸爸怎么了?"
  金世流不说话,手心里汗津津的。
  这一行人默默的进了金元璧的卧房之内,金世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忧心忡忡的盯着床上的老父,每隔个半分钟就要低低的叫一声爸爸。金世陵见了,就忍不住开口道:"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瞧一瞧吧!"
  说完这话,他见房内无人反对,便自动的跑出去,给他家里常用的那位顾医生打去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顾医生的助手,先也是热情应对的,后来听说这边打电话的是金家,立刻就变了口吻,很冷淡的答道:"顾医生出诊,还没有回来呢!"
  金世陵自从经过黄书朗那一次冷遇之后,便尤其注意旁人对自己的态度,神经变得非常敏感。那助手的语气中分明带了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成分,所以他也不再多说,挂断电话后再找其它医院。
  半个小时之后,金家来了一位英国大夫。
  英国大夫为昏迷不醒的金元璧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他又是个诚实的医生,不肯蒙骗病人,所以连个处方也写不出来。送走这位大夫,金世泽体内的精力仿佛是被人一抽而空了似的,瘫在椅子上不能起立。金世流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冷笑一声道:"桂如冰这是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了!"
  金世泽惨白了一张脸,嘴唇却是发紫。他伸手去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药瓶,然后哆哆嗦嗦的拧了瓶盖,也不要水,倒出药片放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许久,床上的金元璧还是没有动静,家下的佣人也渐渐散去休息。金家三兄弟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就在房内各自找地方坐了,无话可说,一起怔忪的垂着头。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了,如果是在歌舞场上,那这金家几位少爷最是能熬夜的;不过如今坐在一间空气沉重的房间里,守着一个生死不明的老父,那精神就很容易的颓丧低迷起来。金世陵先还低着头,试图闭目养神,后来迷迷糊糊的,就觉着身体轻飘起来,仿佛是身在公馆门口了。又见四处灯红酒绿,大门口处也是人来人往,真是车如流水马游龙一般的繁华景象。又有一帮摩登男女,连说带笑的召唤他过去,为首的正是黄书朗,大声笑道:"金三,你可真是不够意思!干吗躲着不见我们?难道令尊发表了院长,你就不屑于同我们为伍了吗?"
  他不由自主的走向人群,糊里糊涂的问道:"我爸爸什么时候发表了院长?我怎么没听说过?"
  前方有人笑道:"你看后面那样热闹,不就是金老伯又在大请客吗?"
  他果然就应声回过头去,只看无数来宾们熙熙攘攘的被听差佣人们引入大门内,公馆左右的喷泉也开了,那水流映着彩灯,喷起老高,显着格外漂亮。这可让他高兴起来,自己就抬手拍拍心口,回身对那些男女伙伴们说道:"前些日子我简直怕极了!如今总算又是平安无事啦!你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怎么不进门?"
  那群男女哄堂大笑起来,其中有人高声说道:"我们才不去呢!你爸爸是个卖国的大贪官,马上就要被拉出去公审枪毙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当即就又怕又气的张口要反驳,忽然见桂如雪远远的走过来了,便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急忙忙的问道:"我爸爸都升了院长了,怎么会是卖国的贪官?他们为什么要如此造谣?"
  桂如雪笑微微的,竟当众伸手去扯他的衣服!
  金世陵吓的向后一跳,脑子里"嗡"的一响,此时再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做了个噩梦。再看两位兄长,也都是把头低到胸口,沉沉的打着瞌睡。
  他站起来,揉揉脖子捶捶腰,回想梦中的情景,心惊之余,又有些神往,心想如果爸爸是真的升了官了,那家里的一番热闹,肯定又比先前要更上一个台阶的。
  想到这里,他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床前,低头去看金元璧的脸,又低声唤道:"爸爸?"
  其实他是没指望自己的呼唤会得到回应的,可是他这"爸爸"二字一出,床上的人忽然就张了张嘴,似乎是恢复了些许知觉一般。金世陵见状,又惊又喜,赶忙又大声叫了几遍:"爸爸!爸爸!你回家了,快醒醒啊!"
  他话音落下,金世泽同金世流也被吵醒了。金世泽离床最近,此刻就起身扑过来,见金元璧皱起眉头,神情仿佛是很焦虑痛苦的样子,就赶忙伸手扶着他半坐起来:"爸爸,你觉得怎么样了?不舒服吗?"
  金元璧靠在金世泽的怀中,喉咙中嘶嘶的响了几声,然后就控制不住似的抽搐起来。金世泽下意识的收紧双臂――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抱不住父亲的身体了。
  "桂……"金元璧忽然开了口,声音是嘶哑而波动着的,听起来有种不可言喻的诡异和虚弱:"……害我……你们……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的扫视着面前的三个儿子,嘴唇颤抖着,一丝黑血顺着嘴角缓缓的流了下来:"回北平……"他满口鲜血淋漓,言语含糊起来:"……快走……"
  他似乎是还有许多话要说,然而舌头渐渐僵硬起来,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所能做的就只有瞪着这三个儿子,神情狰狞而绝望的,从牙关中拼命挤出一个字来:"走!"
  金世流和金世陵被吓傻了,金世泽紧紧的抱住了他:"爸爸,你不要说话了,我去叫人找大夫来!爸爸?爸爸!"
  金元璧身体的抽搐变得剧烈起来,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一起向外淌出黑紫的鲜血,这让他痛苦的紧闭了眼睛,平素端正英俊的面孔也可怖的扭曲了。
  金世泽呆住了,低头怔怔的看着怀中的父亲。
  金元璧在一分钟后,七窍流血的死在长子的怀中。
  
  金元璧活泼漂亮了一辈子,蝴蝶一样活的眼花缭乱,走的却是丑陋而寂寞。
  屋内弥漫着腥臭的血气,金家三兄弟心神不定的痛哭着,其中又只有金世泽敢去面对父亲那张黑血淋漓的面孔。大少奶奶也从楼上跑下来了,进门看了一眼,当即晕了过去。
  老父不明不白的逝去,三百万的家产就换得了这样一个结果。这样显而易见的一个阴谋,至此已然呈现出了它的大半面目。
  
  金世陵独自坐在公馆楼前的台阶上,眯着眼睛望向朝阳。
  清晨的太阳有一种很明亮的橙红色彩,让人看了,心内就要生出几分积极的朝气来。金世陵只有在望着太阳的时候,才会觉着自己又回了人间。
  金元璧的身子已经被擦洗干净了,换了衣服停在房内。他不敢去看,甚至不敢进楼,因为眼前总晃着那张七窍流血的面孔。他没见过这个,真是害怕。
  这时,杜文仲从院外走了进来。
  他在外面是有住处的,刚刚接到了金家的凶信,便赶忙跑来帮忙。早在大门口时,他便看见金世陵孤零零的坐在石阶上,仰着脸一动不动的看太阳。
  "三爷。"他走到金世陵面前弯下腰:"坐在这儿不冷吗?"
  金世陵先是回头看了看身后,然后才转向他,声音轻而沙哑的答道:"桂如冰把爸爸毒死了。"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杜文仲,现出一种呆滞而疲倦的样子来。杜文仲见他脸上还有依稀的泪痕,就拉过他的手用力握住,希望把自己体内的热量传递给他:"三爷,你别怕,老爷总不会这样枉死的。"
  金世陵慢慢的摇了头:"你别当我是小孩子,我什么都知道。我们家没有钱了,没有势了,我完蛋了。"
  杜文仲听他说到这里,那语气是木然中带着点凄凉,就掏出手帕,准备给他擦眼泪,嘴里还劝慰道:"老爷没了,还有大爷呢!哪里就会像你想的那样不堪呢!"
  金世陵低下头,却并没有流泪的意思。
  金杜二人大清早的坐在台阶上,互相握了手沉默不语。正是不知时光几何之时,忽然听见楼内由远及近的响起一串脚步声,回身望时,只见金世泽大踏步的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名跟班。
  他现在是金家的主心骨了,所以金世陵见他要走,便起身问道:"你去哪儿?"
  金世泽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且走且道:"文仲过来给我开车!刚接了电话,同创要出事了!"
  金世陵听了,连忙追上去:"带我一个,让二哥看家。"
  金世泽晓得他是害怕楼内的父亲,而自己这里又是非常急迫的,所以也没理会他,自顾自的上了汽车。
  
  此时不过是早上五点多钟,离银行开门营业,还有近三个小时的时间,然而同创大门前已经是人山人海,声浪不时的沸腾又平息。还有人开始捶打大门,捶了三两下,觉着手疼,便停下来继续等待,另换上新一批急性子,用脚去踢。
  金世泽远远的看见了,就不敢上前。命杜文仲把车停在银行后身的小街口处,自己带着几名听差步行去了银行后门,走了两步,他一回头,见金世陵也跟在身后,就皱着眉头一挥手,有气无力的说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金世陵非常听话,一撵就走。
  
  金世泽进了银行,开始对着电话簿子打电话,四处召集职员。身边一个得力的助手也没有,他足足忙乱了一个小时,才找来了几名副理。他急的头上冒火,见了人就问:"老刘呢?他不在家里吗?"
  众人皆说不知,只有一名赵襄理答道:"刘经理昨天就告假没来。"
  金世泽听了,一瞪眼睛:"告假?这个时候他会告假!快叫几个人,坐我的汽车去他家里找去!外面的人都要挤破门板了,他不来,我怎么摸得清头脑?"
  赵襄理答应一声,跑下楼顺着后门出去了。这一走,又是一个多钟头没有回来。金世泽检查头寸,发现行里只剩下几万块现金,又等不来刘经理,眼看着就要到八点钟营业时间了,他真是恨不能哭上一场,把老子去世的悲伤都给忘记了许多!
  如此又挨了三五分钟,营业的时间已到。行里职员们都眼睁睁的望着金世泽,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大门。而金世泽一手扶着墙,在走廊里东倒西歪的来回走。外面的喧哗呼喊声一波一波的传过来,他觉着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这时就听楼下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由下至上的逼近。金世泽快走几步迎上去,只见赵襄理气喘吁吁的跑上来,满脸通红的大声道:"大爷……刘经理……不见了!"
  金世泽猛然挺直了身体:"不见了?"
  赵襄理喘的直不起腰:"大门……锁着,一个人也没有,邻居也不、不知道他的行、行踪……八成是、是跑了!"
  金世泽听到这里,心里一急,就觉着眼前一黑,头重脚轻的向旁边倒了下去。
  这可把旁人吓了一大跳。同来的几名金府听差赶忙跑过来,因为不知道是怎么个病症,所以想搀又不敢搀,只好围着站了,又派人去外面找三爷过来拿主意。而其他的银行职员们,见状不好,便不言不语的偷偷下楼,走出后门各自散了。
  
  金世陵匆匆赶到银行,只见金世泽直挺挺的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过去蹲下来细瞧时,却见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直勾勾的望着自己。就吓的掉了眼泪,伸手就要去抱他,旁边一名听差是个有经见的,连忙拦了一句:"三爷动不得,大爷这好像是中风的样子呢!"
  金世陵一听中风,愈发惊惶了,登时跪下来,一手撑着地,深深的低着头去看金世泽的脸:"大哥,你觉着怎么样?难不难受?你别怕,我去找医生来……"
  金世泽似乎是知道他要走,嗓子里就短促的"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还是身后那个听差看出门道了,又劝道:"三爷,不如我们想法子把大爷直接抬去医院吧,这个病不宜拖延,而且外面这样吵,一会儿那些人再涌进来,还不把我们撕碎了?"
  金世陵现在哪里还有主意,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他答道:"那就抬吧!"
  
  金世陵同三名听差,把金世泽抬到了楼下。杜文仲早已把汽车听到了门前,这几人开了车门,正要把金世泽往车内送,忽然街道两头各开来一辆警车,只见一名警长下车走到他们面前,气势汹汹的喝道:"想携款潜逃?我看你们往哪儿逃!金世陵是哪一位?跟我们走一趟!"
  
  
 
                  
 第 21 章
   金世流这人,其实是很有些与众不同的。
  一般的年轻作家,身在那个艺术圈子里,都是相当浪漫多情的。而他之为人,也说不上有情还是无情,大概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是无情的,有情的时候也有,然而非常之少,五个指头也能数的过来。
  所谓物以稀为贵,因之他这情意难得一动,所以一旦动了,就必须得到相应的回报,否则便要恼恨的发狂。周丽娜辜负了他的爱情,他表面上不言不语的,其实暗地里很想用一把长刀砍下对方那个烫了卷发的小脑袋。而在这世间,他所喜爱的人,除了周丽娜之外,便是家中这位三弟了。这三弟诚然是捆废柴,还带着点娇生惯养的姨太太气,不过心思勉强可以算作纯良,想必应该不会负他的。
  因为以上的理由,所以当金世流在家中得知大哥中风,三弟被捕的消息之后,毅然决然的抛弃兄长,前往警局营救三弟去了。
  他没头苍蝇似的扑到警局,心想就算不能把三弟弄出来,至少看看情况也是好的。或许兄弟两个可以商量商量,看看可不可以花点钱,再把他赎出来。然而及至他人在警局了,却被告知金世陵已经被人保释出去了,问是谁保释的,警长表示"无可奉告"。
  他在警察局的大门前呆站了一会儿,随即头脑很茫然,表情很镇定的到医院探望大哥去了。
  在医院守着的人,是大少奶奶。
  金世泽刚刚被施行过手术了,起先都以为他那是中风,经医生诊断后才晓得其实是脑充血,和金太太是一个病症,非常凶险的。
  在手术之前,他还能睁着眼睛四处看;手术之后,他微阖了眼睛,竟是一点知觉都没有的样子。大少奶奶面无表情的坐在病床旁边,眼也直了,可是未见得如何伤悲。
  金世流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大嫂。"
  大少奶奶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二弟。"
  "大哥怎么样了?"
  大少奶奶摇摇头:"还在危险期。"她停了一停,又问:"三弟呢?"
  "不知道。"
  而后二人一起叹了口气。
  
  在这叔嫂二人相对忧愁之时,他们那位三弟正站在桂二公馆的某间屋子内,略带惊惶的打量着四周。房内空空荡荡的,只在靠墙处摆了一排长沙发,墙角处又有一张精致木桌,上面放了两瓶洋酒。由此可见,这里平时应该不是用来起居的。
  他糊里糊涂的被带去了警局,在里面还没有接受一句讯问,便又糊里糊涂的被人带到了这桂二公馆。送他过来的人说,这是桂二先生出面保释了他。
  他无暇考虑自己的罪行,以及桂如雪保释自己的原因。他惦念的是金世泽――爸爸没了,大哥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情,否则他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去推门。虽然知道这门已经被牢牢锁上了,可他还是不甘心的抓住门把手,竭尽全力的摇撼着:"来人啊!开门!"
  没人回应他。他以为是自己弄出的动静不够大,不能引起外界重视,便后退到屋角,拿出百米跑赛时起跑的架势,准备冲过去合身一撞,拼着骨头疼,也要弄出一声巨响来。
  可惜他这个玉石俱焚的计划尚未得以实施,房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了,桂如雪站在门口,笑着对他一点头:"世陵,几天不见,你好啊?"
  自从上次在这里受了侮辱之后,按金世陵的本意,真恨不得永生不要再见桂如雪。不过此刻既然面对面了,自己又是完全处于下风的,也就不得不应付着答应一声:"多谢你保释我出来,我现在要去看我大哥,你让我走吧!"
  桂如雪意态悠然的踱进来,今日的气温格外低些,他却是一身短打扮,不但没穿长袍,连白绸短褂的袖子都挽了起来,手上又拿了根藤条手杖,走一步,在旁边的墙壁上敲一下。
  "走?"他笑了一下,丹凤眼眯起来,乍一看几乎有点媚态:"往哪儿走呢?我的老弟台!"
  金世陵盯着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你是什么意思?我要回家!"
  桂如雪闭上眼睛晃了一下,刚吸了一筒鸦片烟,他有种飘飘然的亢奋:
  "回家……"他回手关了房门,然后慢悠悠的逼近金世陵,微笑着直视他的双眼:"回家?"
  金世陵心里还是恨他,所以歪着脑袋大声答道:"对!我要回――"
  他的那个"家"字还未说完,就直接转化为了一声惨叫。桂如雪毫无预兆的扬起手杖,劈头盖脸的向他抽了下去。
  金世陵被打的懵了,也不知反抗,下意识的就抬手抱头向后退,而桂如雪步步紧逼,抡起手杖冲着他抱在头上的手又狠狠的敲了下去。这一下正打在他手指的关节处,痛的他哭喊了一声,立刻就放下手臂,还未看清自己的伤情,桂如雪已经趁着这个空当,一手杖敲到了他的头顶上。
  这一下重击截断了他的哀叫,只见他身子向后靠在墙上,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桂如雪,随即侧了身子,一头栽到了地上。
  桂如雪站在他的身旁,颤巍巍的呼出一口气。鸦片带来的快感算什么?和此刻相比,那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有些气血上涌,高高的举起手杖,然后重重的落下来,因为金世陵没有反抗,所以感觉有点像鞭尸。不过偶尔几下实在是打的重了,也能激出几声低微的痛哼。桂如雪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强自控制着,尽量捡那不致命的地方下手,可还是有几下子招呼到了金世陵的后脑上――他实在是想打死他!
  可是又舍不得。
  气喘吁吁的扔下手杖,他蹲下来,将金世陵的上身抱起来揽入怀中。只见他的脸上还是完好的,只是血从头上流下来,污了半边面颊。眼睛紧闭着,显然是昏过去了。
  昏过去是没有关系的,桂如雪把他放回地上,起身去桌边拿来一瓶酒。酒是一个小时前从冰桶里取出来的,玻璃瓶身上还凝着水珠。他拔下塞子扔到地上,然后走到金世陵面前重新蹲下,举起酒瓶微微倾斜,冰冷的酒水就倾泻到了这可怜人的头上。
  这个方法果然是有效的,金世陵在如此的刺激之下,眼睛还未睁开,身体先瑟缩了一下,口中随之含糊的"啊"了一声。桂如雪见状,便跪在地上弯了腰,自己先喝进一口酒,然后嘴对嘴的喂给金世陵。金世陵似乎是失去了吞咽的意识,桂如雪见酒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便一口接一口的喂下去,同时又把酒在他的头脸上乱浇一气,试图将血渍冲掉。
  一瓶酒在如此的使用之下,很快就被倒了个一干二净。桂如雪随手扔掉酒瓶,俯下身凑到金世陵的脸上,一点一点的舔着酒与血的混合物。金世陵神情痛苦的呻吟着,偶尔歪歪头,想躲避桂如雪蛇一般的舌头,可那是不能够的,因为桂如雪很快就抓着他血淋淋的头发,迫使他仰面朝天的接受这种诡异而黏腻的亲热方式。
  "疼吗?不用怕,一会儿就好了,等药效发作,就一点儿也不疼了!"他在舔舐的空隙中,还在沙哑了声音劝慰。而金世陵也不知是否恢复了意识,不回答不反抗,就只是断断续续的呻吟。
  又过了三五分钟,掺在酒中的药物渐渐现出了效果。
  桂如雪对这种舶来的春药似乎是特别青睐,尤其喜欢把它应用到金世陵的身上。而这种春药也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头破血流的金世陵开始面孔潮红起来,甚至在桂如雪舔过他的嘴唇时,还会主动张开嘴向他回应索求。
  桂如雪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口中,他的舌头是粉红色的,玲珑可爱,此刻柔柔软软的缠住了他的手指,吮吸着挑逗着,是真正的绕指柔。
  桂如雪腾出另一只手,去为他解开了腰带,裤子半退下去,他看到了雪白皮肤上的一条条鲜红伤痕――没有破皮,就只是微微的肿了起来,再过几十分钟,看起来会更为可怕一些,不过隔着衣服,只要不断了骨头,皮肉上是不会受重伤的。
  再向下看去,就是微微昂扬起来的性器了。
  桂如雪从金世陵的嘴里抽出手指,然后拉过金世陵的手覆到下身处,指导着他轻轻的揉搓抚弄,待到他晓得自己动作了,便起身站到一边,心情极为愉悦的观赏着金世陵躺在地上,神志不清的自慰。
  眼前的这幅情景实在是太令他兴奋了:遍体鳞伤的金世陵侧身躺在地上,身体微微蜷起来,握住下体的手上也满是血渍。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居然还能达到高潮。
  白色的精液射到他的手里,同半干涸的鲜血混在了一起。桂如雪弯下腰,把他的手拉起来,把那秽物全抹在了赤裸的大腿上。
  "世陵。"他自得其乐的说道:"你又硬起来了,这回怎么办?你来,还是我来?"
  金世陵当然不会给他回答,所以他把金世陵的身体仰面翻过来,又把裤子向下拉到膝盖,然后站起来,抬起一只脚,向他那双腿之间踩了下去,先是很轻的,后来就慢慢的加了力气。金世陵哭泣似的哼了一声,身体猛然一扭,试图侧过身去。桂如雪的动作被干扰了,就很不高兴的一脚踢到他的肚子上,见他缩成一团了,便又双手搂住他的腰大力拉起,迫使他跪趴在地板上。
  就在桂如雪解开裤子,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之时,耳中忽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响。
  他的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谁?"
  外面响起一个小心翼翼的回答:"二爷,大爷来了,要见您呢。"
  桂如雪将自己的性器抵住金世陵的后庭,缓缓的顶入,发出的回应却是暴躁之极的:"让他滚!滚――"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进入金世陵的感觉是非常美妙的,紧绷,柔软,温暖,让他激动的简直难以自制。
  既然有了如此强大的快乐,那就可以先把那些可恶的骚扰放到一边了。
  
  门外的听差有些骇然了,不是因为房内的二爷凶如疯狗――二爷在家里,永远都是凶如疯狗的。他怕的是身后那位大爷。
  
  桂如冰打发走了听差,径自走到门前,忽然就一脚踢过去,只听"咣"的一声,门板险些倒下。
  "出来!我有事问你!"
  房内传出桂如雪的答复:"×你妈!滚!"
  桂如冰退后一步,拔出手枪对着门锁便扣动了扳机,只听一声清脆的枪响,顿时,整幢桂二公馆寂静下来。
  桂如冰满不在乎的又是一脚,这回,他很轻易的踹开了房门。
  房内的桂如雪正在手忙脚乱的提裤子,这倒没有什么,吸引了桂如冰目光的,是趴在地上的金世陵。
  "这、这不是金三吗?"他大惊失色的问道。
  桂如雪抬眼盯着他:"你又不瞎,何必问我!"
  桂如冰的脸上,从惊讶到厌恶到愤然,瞬间就连换了几种神情。只见他恨恨的望着桂如雪,口中咬牙切齿的说道:"听人说你把他带走时,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你为的竟是这个!你就缺这么个人陪你上床吗?金世泽肯定是活不了几天了,只要同创一破产,这个金三也会随之立刻完蛋!我们的计划已经进行的很完美了,你怎么又捣起乱来?你想怎么样?你不要收购同创了吗?"
  桂如雪靠在墙上,脸色沉下来,显出一份很不好惹的刻薄样子:"留着他与我收购同创有什么冲突吗?就算到时多花几个钱,也没关系,我不缺钱,权当输了两把牌好了!"
  桂如冰皱起两道浓眉:"你想要干什么?他是金元璧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你敢留下他?"
  桂如雪很无所谓的走到金世陵身边,抬脚踢了他一下,见他闭着眼睛伏在地上,微微的喘息着,裤子退下了,雪白的屁股就这样暴露着。
  "他是个废物!你还怕他报仇?"
  "斩草不除根――"
  桂如雪很不耐烦的摆摆手:"好了好了,我想你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来。我告诉你,金世陵是我的人,我不让动,你不许动。至于其它的,我不管。"
  桂如冰气的伸手指着金世陵:"他这小子……你这是在发什么昏?你不是只要钱吗?怎么又添了一个人?他若是知道我们――他现在这是怎么了?昏了还是死了?"
  桂如雪见他��嗦嗦的讲不到正点上,自己一番好事又被打断,就烦的了不得,连连挥手道:"你走吧!桂如冰,你赶紧滚吧!"
  桂如冰见他是执迷不悟的了,便恨的转身离去,心想同这种下贱坯子合作,真是耽误事情!
  
  桂如雪见桂如冰走了,便蹲下来拍拍金世陵的脸:"世陵,醒醒!"
  金世陵毫无反应。
  桂如雪坐在地上,把他的上身搂进怀里,就觉着他浑身都是软绵绵的,只有下体那处器官还在硬邦邦的挺着。
  他伸手过去握住了,猛然用力狠狠的一攥。
  金世陵一动不动,似乎是完全没有觉出疼痛来。
  桂如雪了解药性,他认为照理来讲,金世陵现在应该是昏迷不醒的。而自己方才与桂如冰的那番对话,也应该没有落进他的耳中。
  
  桂如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对着桌面发呆。
  "下贱坯子真是狡猾,坏事都推在了我的身上,好事全让他一个人占了!把金三留下来往床上送……我是金三的杀父仇人……春风吹又生……太危险了……"
  他的思维有些断断续续,仿佛结巴说话一样。正在出神之际,忽然房门打开,一名亲随快步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禀报道:"大爷,金世泽在十分钟前,死了。"
  桂如冰听了,登时抬起头:"死了?那现在金家是个什么情况?"
  "现在金家就剩下金世流和一个大少奶奶了,好像是正忙着要把死人往家里送呢。"
  桂如冰对这个金家老二没有什么印象,甚至都有些记不得他的面貌――金家除了金元璧和金世泽之外,其余的仿佛都可以不算人。至于金世陵……那是个麻烦!
  他对于金元璧的死,是毫无感触的,毕竟不是一代的人,他那不过是为父报仇而已;金世泽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同辈,虽然是对头,然而英雄相惜。他这一死,倒让人觉着有点空落落的。
  
  
 
                  
 第 22 章
   金世陵所恢复的第一种知觉,就是痛。
  身体仿佛是要零碎了似的,每一根骨头都裂着缝儿的疼。脑子似乎是已经与脑壳分了家,独立的一蹦一蹦,让他在疼痛的同时,还要忍受着令人欲呕的眩晕。
  他不由自主的呻吟了一声,却不肯睁开眼睛,只是皱着眉头,咬牙忍痛。同时竭尽全力的开动脑筋,回想前事。
  又过了个三五分钟,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眼前一暗,想必是有人过来蹲在自己面前了。
  "这是桂如雪?"他问自己。
  上方果然响起了桂如雪的声音:"世陵,醒了吗?"
  金世陵告诉自己:"他是要打死我呢……我可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桂如雪见金世陵悠悠的张开双目,便对他笑了笑,又双手搀了他的上半身,让他坐起来靠进自己的怀中。而金世陵怔怔的任他摆布着,先还不说话,后来忽然抽了下鼻子,紧接着那眼泪就像抛沙似的滚了下来:"疼……"他呜呜的哭出了声:"我疼,哪儿都疼……"
  桂如雪本以为他醒来之后,一定要张牙舞爪的向自己复仇,故而已然提前做好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哪知他竟是疼的昏了头,除了痛哭,再没别的了。
  金世陵哭了一会儿,忽然又扭头捂了嘴,仿佛是要吐而又吐不出来的光景,身体几乎要抽搐起来,头上脸上一层层的往外冒虚汗。一面作呕,一面喘不过气来似的痛哭,又用一只手去抱头――他是脑子里作痛,便下意识的抬手去捂,哪知他那头皮已经被敲出无数大包,尤其顶心部位,更是隆起一条山脉,如今被他骤然一按,那种痛苦真是无可言喻,只见他骤然一挺身,竟是惨叫起来。
  桂如雪这个时候心平气和,也是个正常人,见他哭喊的这样凄惨,就有些于心不忍,不过要说如何医治,那他也没有主意――金世陵让他从头到脚很均匀的敲打了一遍,浑身几乎没有什么好地方,碰哪儿都是疼。如果把他丢在地上不管呢,虽然是死不了,不过对于一位鲜花一样可爱的青年来讲,这行为未免有些太残酷了。
  桂如雪毕生没有伺候过人,以后也不打算伺候人,所以情急之下,索性抱着金世陵,哄孩子似的乱摇一气。金世陵被他晃了个七荤八素,哭都没有力气了,就剩了倒气的份儿。
  桂如雪见自己这个应对方法实在不科学,有弄死人的可能,便立刻改变了策略,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金世流搂在怀里拍打后背:"世陵,疼的厉害吗?都是皮肉伤,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你别怕,我不打你了,我们好好养伤,养好了再打,好不好?"
  金世陵的眼泪鼻涕全蹭在了他的前襟上,嘴里除了个"疼"字,再说不出别的来。这要是别人,桂如雪一定就要恶心的将其一脚踢出去了。不过这位世陵贤弟,当年同他相好的时候才十七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眼看着长起来的,这点交情,让他不能不软化了心肠。
  
  金世陵哭的晕了过去。没遭过这么大的罪,他让疼痛追的没处躲没处藏,怎么着都不得缓解。晕了三两分钟,他又醒过来,这回哭不动了,闭着眼睛哼哼。
  桂如雪僵直了身体,觉得眼下这一切都非常棘手。依他的本意,那是想推开金世陵,自去回房换衣服,然后坐汽车出门去温公馆消遣一晚。不过若真是一走了之了,这位哼哼唧唧的贤弟又当如何处置呢?
  他思忖了片刻,终究还是觉着温公馆那边的诱惑力更强大一些,便扶着金世陵躺回地上,然后起身开门叫了佣人进来:"给他把头上的血洗干净,然后换身衣服让他睡觉。"
  佣人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所以见怪不怪,很痛快的答应了一声。而他也就很安心的去换了褂子长衫,一路暴走出门,上了汽车直奔温公馆。
  这时正是傍晚时分,夜色渐渐的浓重起来。桂如雪在温公馆门前下车时,正遇上温孝存在外面的草地上踱步。二人相见,立时都堆出满面笑容。桂如雪召唤道:"老温,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要赏月吗?"
  温孝存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然后笑答道:"倒没有这么高雅。是老赵他们正在房里吃烟,我不好那个,正好趁机出来散散步――怪道你总说腰疼,我只坐了小半天,就觉着浑身不自在,非得出来活动活动不可。"
  桂如雪笑了笑:"老温,不是我说,你是个劳碌命。"
  温孝存也点头同意:"没法子,我是真坐不住,宁愿在旁边给你们做听差。"
  桂如雪笑了一声,忽然转移话题:"银行那边,怎么样了?"
  温孝存摇摇头:"完全没有问题!桂二,我要恭喜你啊!"
  桂如雪摆摆手:"不,我们是合作的关系,应该是同喜。
  
  桂温二人且说且笑,一同走上二楼。桂如雪只要一坐在牌桌前了,就满可以一夜不起身,连厕所都不去一趟。温孝存很佩服他这功夫,然而自己不敢效仿,只像个赌场老板,或是妓院老鸨似的,不时的过来玩笑两句,招呼几声。
  这一桌人,直到翌日大天亮时才散了场。桂如雪过足了赌瘾,就又想起金世陵来,顿时连点心也不吃,饿着肚子便驱车回家。
  他进门时,已是上午八九点钟。佣人见他青白了一张脸回来,便知他定然又是一夜未眠,照例就为他准备早点和卧室。哪知他今天格外的精神焕发,直接就上楼去看金世陵。
  金世陵被关进了一间客房之中,桂如雪推门进来时,他还躺在床上,一面思索一面哼哼。
  桂如雪走到床边坐下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世陵,我回来了。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金世陵斜着眼睛看了他几秒,忽然一跃而起窜到地上,满面惊惶的大声道:"你打我!"
  桂如雪见他身上只穿了套薄绸料子的西式睡衣,领口开的大,露出了颀长的脖子和雪白的一小块胸膛,根据窥一斑而知全豹的原理,那衣服下的身体定然是很可观的。
  想到这里,桂如雪高兴起来,向他招招手:"过来,你乖乖的,我就绝不碰你一指头。"
  金世陵歪着脑袋怒道:"我凭什么要和你乖乖的?我没有招惹过你,你干嘛对我又打又骂的?欺负我很有意思吗?"
  桂如雪见状,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生气就生气好了,歪着脑袋做什么?"
  金世陵仿佛是愈发气愤了,红着脸一跺脚:"干你屁事!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不让我走?我要回去看我大哥!"
  桂如雪笑道:"我看你是缓过来了,身上不疼了?"
  金世陵不说话了,气咻咻的望着桂如雪。经过一夜的休息,他那周身的疼痛的确是缓解了好些。只是脑袋不能碰,一碰就要痛的掉眼泪。
  桂如雪拍拍床:"过来坐,这屋里有些凉,你穿的那么少,冻着了可怎么办?"
  金世陵大摇其头:"我不去。有什么可坐的,你让我走就是了!"
  "走什么呢?你又不是医生,回去又能帮上什么忙。况且同创正在闹破产,你还敢露面?"
  "有什么不敢的。我不露面又能落着什么好?留下来让你打死骂死吗?"
  桂如雪沉下脸:"我不让你走,你敢走?"
  金世陵开始耍少爷脾气,不管不顾的喊道:"我就是要走,你能把我怎么样?留着我干什么?陪你睡觉吗?呸!老子还不乐意奉陪呢!况且我也没有那么贱,不要钱的送上门给你玩!"
  他骂的很是激动,脸蛋上透出点气恼的红晕,说到最后,他索性绕过大床,径自向房门走去。桂如雪见状,赶忙起身追上去,从身后搂了他的腰:"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金世陵浑身是伤,被他这样一搂,触动伤处,登时就疼的尖叫一声,扭了身子开始挣扎:"放开我!我疼!"
  桂如雪虽然表面上是威严了面孔,其实心里并没有真正动气,一来是二人年龄相差悬殊,老大哥怎能同小兄弟一般见识;其次金世陵吵来吵去的,无非是控诉他自己挨打挨骂和失去自由而已,并不涉及到深层问题。所以他把那话听在耳中,却不往心里走。况且此刻搂抱着金世陵,就觉着隔了滑溜溜的单衣,可以感觉到那纤细柔软的腰身,温暖的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道;浑圆挺翘的小屁股也正贴在自己的下身,随着叫骂一拱一拱的,直把他一颗心都摩擦的痒起来了。
  桂如雪绷不住了,嘴角不由得就要向上翘:"好宝贝儿,别闹了,我是为了你好。你自己说,我除了打你骂你之外,还有别的地方对不住你吗?没有吧?再说我这么疼你,还能真打死骂死你吗?来,回床上躺着去,让我看看你的头!"
  金世陵听了这一番话,登时在桂如雪的怀里扭成了一根会高声骂人的麻花:"不让看!你放开我!你这野狗养的混账欺负我!放开我!你和桂如冰,一对大王八!他害我爸爸,你害我!我恨死你们了!"
  桂如雪忽然听他提起了桂如冰,倒是触动心事,一面手忙脚乱的制服金世陵,一面问道:"桂如冰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别因为我们两个是一个姓,就一起骂了啊!"
  "你不该骂吗?你打我!你还说我是婊子!"
  桂如雪一听他纠缠的还是挨揍的事儿,就真正放了心了:"这么小心眼儿?还记着那句话呢?"
  "滚你妈!你才小心眼!你全家都是不要钱的婊子!先前同我那么好,全是哄人的!我爸爸还没死呢,你就这样侮辱我!我爸爸死了,你索性开始打我了!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杀了我!王八蛋桂二,就唬我是个傻子……你他妈的不要碰我的头啊!!呜呜……疼死我了……"
  桂如雪一夜未眠,如今又被怀里的金世陵折腾的眼忙心乱,体力上就有些不支。连拉带拽的把金世陵劝回床边坐下,他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我的三爷,你听我说,我这人就是下手重点,没别的毛病,日子久了你也应该晓得。不让你出门,也是为了你好,同创一倒,多少失了积蓄的人想撕碎了你呢!况且你纵是回了家,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好好的休息几天,等风头过了,我亲自送你回去。桂如冰是桂如冰,我是我,你恨桂如冰,犯不上把我也搭进去。好了,躺下吧,我就去让人端早饭过来,我喂你吃,宝贝儿。"
  
  金世陵侧躺在床上,眼看着桂如雪开门出去安排早饭。
  他闭了嘴,把脸上的泪水在枕头上蹭了,吵闹了半天,他其实累的几乎眼冒金星。
  "人怎么会这么坏呢……"他默默的想:"他说的好像真的一样――要是真的就好了,可惜全都是谎话!可他留着我到底是要干什么?就为了床上取乐吗?我得想法子走,大哥是保不住了,我得去救二哥和大嫂!唉,他们找不到我,该有多着急啊……还有文仲……家里往后养活不了跟班了,他得了自由,一定高兴了。只是不知道他高兴的时候,会不会也想起我来。"
  他正想到哀戚处,忽然桂如雪带着个佣人走了进来,那佣人端了个大托盘子,里面连饭带菜的摆了几样,因为没地方放置,只好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床上――弹簧床,实在是非常软,幸好盘子里没有汤,不怕歪歪斜斜的洒出来。
  金世陵把眼睛又在枕头上蹭了蹭,恢复了先前那一脸别别扭扭的愤怒表情。
  桂如雪挽起袖子,望着饭菜,他的肚子开始咕咕鸣叫起来,仿佛活吞了只鹌鹑似的。
  端起饭碗,他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连菜都不要了。扒到一半,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本来目的,就放下筷子,换了勺子舀了饭菜,向金世陵递过去:"来,吃饭。"
  金世陵一翻身趴到了床上,大声道:"我不吃!"
  桂如雪若是自己不高兴了,别人也就甭想偷着乐。此刻他饿的要命,便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纵容金世陵的少爷脾气。只见他放下勺子,低声威胁道:"不吃?不吃我就敲碎你的脑袋!给我坐起来!吃饭!"
  金世陵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变了脸了,便有些心惊,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他气哼哼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我还没有洗脸呢!"
  桂如雪直接把勺子伸到他的面前:"吃!"
  金世陵依言张开嘴吃了那勺饭菜,一边嚼一边咕哝道:"吃就吃!你别吃,饿死你!"
  
  桂如雪炮制填鸭似的喂饱了金世陵,然后自己也匆匆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他觉着有点天旋地转的意思,便赶忙回房休息。
  新近他吃上了大烟,所以就在卧室里摆了个烟榻,如果不出门的话,他能在榻上安安静静混过一天――倒不是烟瘾多么大,他就是喜欢那个地方,半躺半坐的靠着枕头,看看报算算账,心里很惬意。不过桂如冰认为这是一种很低级腐朽的生活方式,所以非常之不赞成,简直认为他是开历史倒车的罪人。
  给他烧烟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不是专业人士,又因为害怕桂如雪,所以动作极其笨拙,表情也是见了猫的耗子样。这当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不过桂如雪也晓得吃烟是不好的,所以就不肯让自己太过舒服,免得瘾头大了,成了麻烦。
  此时他躺在烟榻上,在大丫头的伺候下吸了一筒,然后就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睛,又轻声吩咐道:"把金三带过来,别让他吵,陪我躺着。"
  大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果然把金世陵引了过来。金世陵站在榻前,见桂如雪蜷缩着侧躺在上面,不知是睡是醒。
  大丫头收了烟盘子退下去。他在房内来回走了两圈,然后回到榻前,弯腰望着桂如雪,见他双目紧闭,呼吸深长,便轻声叫道:"哎,桂二?"
  没有回应。他稍稍提高了声音:"桂如雪?"
  依旧没有答复。他大了胆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手指刚要触到把手时,他的身后忽然响了声音:"哪儿去?回来!"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桂如雪却依旧是闭着眼睛的。
  他不敢再乱动了,老老实实的走回去,和桂如雪面对面的躺下来,又扯过一边的小毯子给自己盖上。
  桂如雪微微的一笑:"身上连件像样衣裳都没穿,你想往哪里跑啊?"
  金世陵以肘支榻欠起身来,不服气的说道:"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啊!"
  桂如雪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像怕惊动谁似的轻声吐出一句话:"别吵,我要睡觉。"
  
 
                  
 第 23 章
   金世陵觉着自己快要魔怔了。
  他要回家,他不知道大哥的死活,可他准知道桂如冰不会放过他们。爸爸走前拼了命的让他们"走",那是有道理的!
  他顶着一脑袋生疼的大包,整天的盯着窗户和门,寻找一切可以逃走的机会。桂如雪不是成天在家中的,他不在的时候,金世陵就会被锁在一间空房之中――真是空房,除了四面墙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等桂如雪回来了,他才会被放出来。
  放出来也没有什么好事情,兴许是拉着他的手甜言蜜语的说话儿,也兴许是给他灌了春药后,瞧着他满床乱滚的取乐。他可以发点脾气,不过不能过度,也顶好别提出要走的话,否则就接下来的就很可能会是一顿不打折扣的胖揍。
  他做梦都没想过,人世间会存在这种生活。他,金三少爷,一个挨句骂都要气的动枪的人,在桂二公馆囚居了几天之后,居然也会察言观色的陪小心了。
  这天傍晚,他站在桂如雪面前,鼓起勇气,同时又做好撤退准备的说道:"我爸爸出殡,你不让我回去,那烧头七的时候,你总不能再拦我了吧?"
  桂如雪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杯热茶,吹了两口气,刚要喝,便听见了金世陵的这番要求。
  他抬起头看了看这位世陵贤弟,觉着从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他都是很俊秀的。
  "人死如灯灭,搞什么虚套。"他慢吞吞的开了口。
  "那我不走,你让我大哥来看看我好不好?"
  桂如雪低头喝茶,不说话。
  金世陵很想迎头给他一脚,不过慑于后果可怕,所以他还是决定放弃尊严,在桂如雪面前蹲下来,双手扶了对方的膝盖摇了三摇:"好不好呢?要不然我家里人找不到我,一定担心的了不得,我在这儿也住的不安心啊!"
  桂如雪用一只手拉开了他的领口,然后将杯中的残茶缓缓倒了进去。
  "狡猾!"他淡淡的说道。
  金世陵被烫了一下,并不严重,不过吓了一跳。而这一吓,也足以使他失去了先前的所有控制,站起身张牙舞爪的露出本性来。
  "我狡猾?狡猾的是你们姓桂的!做哥哥的先勒索我们家的钱,然后要我爸爸的命!土匪收了钱还不会撕票呢!你这弟弟现在又把我关在这里,还说什么关心保护我,全是放屁!你不过是想把我当个玩物来消遣罢了!瞪我干什么?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别打完了又假惺惺的过来装好人!我不吃你这一套!"
  桂如雪听了他这一席激昂的陈词,倒老实了,低头从旁边又端起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金世陵看他像个老僧入定一般,真恨不能抄起茶壶扣在他的头上。然而一只手都抬起来了,他忽然又恢复了理智,那只手就顺势在头上挠了一下,然后又放了下来。
  "不成,他说发疯就发疯,我可不能白白的让他给打死!"
  于是他就忽然换了路线,身体依旧站在桂如雪面前,言语却是没有了,只有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直眨出一对泪珠子来,顺着面颊滑下来,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迹。
  他哭的很凶,然而并未嚎啕,甚至都没出声。两只手缩在过长的睡衣袖子里,紧紧的攥了拳头,身体也绷紧了,强行的压抑住了哽咽。
  桂如雪其实没有生气,金世陵像个小鸟,或者小狗似的,跑过来向他质问发火,本人是气的了不得了,可他听了,只觉着怪有趣。
  "旁的本事没有,话倒是说的清脆利落,用北平的话讲,小嘴儿叭哒叭哒小梆子似的!这要是个丫头,出了门子也得是个泼妇。"他如是想,把自己逗笑了。
  他等着金世陵的下一波攻击,等了许久,不见开言,就抬头瞧了一眼,这才发现金世陵已经哭成面色潮红,垂着眼帘,长睫毛上都挑着泪珠子,嘴是紧紧闭着,关住了喷薄欲出的哭声。鼻尖有点泛红,可见是哭的很用感情,如果摸摸脑袋,或许还有一头汗。
  "哭什么?"桂如雪因为出乎意料,所以没来得及变换情绪,语气生硬的问道。
  金世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手用袖子抹了眼睛,转身开门就走了。
  桂如雪起身追了过去:"你干什么去?"
  金世陵没回答,径自走回那间空房子里去了。
  
  不出金世陵之所料,三五分钟之后,桂如雪果然就背着手踱进房内:"世陵,你又怎么了?"
  金世陵坐在地上,因为身上只有一套薄如蝉翼的睡衣,脚下也只有一双兔子毛的拖鞋,所以很感到寒冷。不过他自觉着还能忍得住,可以继续施行他这一套手段――该手段还是从曼丽那里学来的,只在杜文仲身上实验过,很灵验的。
  果然,桂如雪一撩袍襟,也在他身边坐下了,伸手搂了他的肩膀:"别哭了,宝贝儿,让我瞧着怪心疼的。回家肯定是不成,你有别的要求,可以提出来。"
  金世陵哽咽了一声,也知道桂如雪这人有点蔫主意,一旦下了决心,不是旁人可以轻易动摇的。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退而求其次,改走别的路:"那你派人去我家,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好。"
  桂如雪听了,当即答应:"好,没有问题。我明天就派人去看。"
  金世陵低下头,伸手互相扯着两只衣袖,又抽抽搭搭的说道:"我想出去走走,连着好几天没出门了,你把我当犯人关着呢!"
  桂如雪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有呢?"
  "还有、我想、想吃点花旗橘子。我还冷,要穿衣服。"
  
  桂如雪给了他两个橘子,又给他找了长裤和衬衫,以及一件薄薄的绒线背心。他穿戴整齐了,红着眼睛坐在地上,慢慢的剥开橘子皮,掏出一瓣来塞进嘴里。
  桂如雪道:"坐在这里怪冷的,回我房里吧!我们躺着,也好说说话。"
  金世陵不发一言,一边吃一边起身跟他回了去。
  这两个橘子非常之大,而他又不是那种狼吞虎咽之徒,所以当桂如雪解他的衣服脱他的裤子时,他连半个都还没有吃完。
  他被仰面朝天的压在床上,桂如雪伏在他的胸前,把那淡红色的乳尖含在嘴里用力的吮吸,等到舌头觉出那个小东西硬起来了,便用牙齿再去轻轻的咬。金世陵细细的呻吟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他的身体非常敏感,这是他所不能控制和改变的。可是他不打算再用这份敏感来取悦桂如雪和自己了,他不是不要钱的婊子,他需得找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表明自己对这场性事的满不在乎。
  桂如雪并不反对他在做爱的时候吃橘子,橘子的气味是比较美好的,和他的身体一样,都让桂如雪感到快乐。
  
  他们两个混过了这一夜,翌日上午,金世陵把桂如雪摇的点头晃脑,浑身乱颤,要求桂如雪务必带他出去逛逛。不回家也成,在大街上走走总没关系吧!
  桂如雪让他哄的很乐,居然就答应了。
  这两个人各自收拾的衣冠楚楚,油光水滑了,然后便一同坐汽车出了门。先是逛了几家洋行,然后见临近中午了,便同去九州春大饭店去吃午饭,这期间金世陵虽然偶尔有点小别扭,不过大体上还是老老实实,并且旁的事情一概不提,只是专心致志的购物吃饭,及至肚子饱了,该买的东西也买全了,才又凑到桂如雪耳边低语道:"咱们下午看电影去,好不好?"
  桂如雪瞥了他一眼,见他那脸蛋白里透着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就不由得要微笑:"好,看电影去。"
  "咱们看完电影,也别回家,上法国馆子吃晚饭去。好不好?"
  "好,吃晚饭去。"
  "吃完晚饭,你带我去大华戏院里看戏去,好不好?"
  "呃……我晚上要去趟温公馆,恐怕……"
  金世陵把他的手一捻,黑眼珠子悠悠一转,半嗔半怨的瞪了他一眼:"你去温公馆消遣,把我锁在空屋子里,这叫对我好?你个大王八!"
  桂如雪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大王八,略觉冤屈,企图辩解:"我这个……"
  "这什么这!好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叫宝贝儿,不好的时候把我推进空屋子里挨冻。往后你甭腆着脸跟我说那些甜言蜜语,说了我也当是放屁!你根本就对不起我!说来说去,你就是个大王八!"
  大王八因为此刻比较爱他,所以挨了顿数落之后,停止辩解,取消了当晚在温公馆的赌局。
  
  桂如雪坐在大华戏院的包厢之内,旁观着金世陵的所作所为,忽然就想起了刘阿斗。
  刘阿斗是公认的没心没肺,庸君,在戏台上不是个光彩角色。不过桂如雪另有看法,他觉着这叫痴人多福,难得糊涂。
  金世陵现在基本就和刘阿斗差不多了――早就显露出了废物的苗头,如今一看,还真是不负众望,坐在戏院里还高兴上了。
  桂如雪不看台上,只是一眼一眼的瞄着他,心想他还能漂亮几年呢,今年二十,看他那两个哥哥的榜样,大概至少三十岁之前,都该是个很动人的青年。三十岁以后呢?再说吧!
  
  散戏之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要依着金世陵,那就还可以去中央饭店跳舞去,不过此乃桂如雪的弱项,万万不肯去那里献丑,所以也不打商量,拉着金世陵就往汽车处走。哪知没走几步,迎面过来一群人,为首的竟然就是桂如冰。
  桂如冰早就看见桂如雪同金世陵两个人在戏院门口拉拉扯扯,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想要避开,不想此时桂如雪忽然制服了金世陵,然后低着头几步便走到了自己面前,他躲无可躲,只得站定了招呼道:"你来了?"
  桂如雪看了他一眼,脚步都不停:"我走了。"
  桂如冰回头望了他们,正好金世陵也在回头。二人的目光似乎是相对了,然而天黑,所以也没有看清对方的眼神。桂如雪此时又一扯金世陵,硬是把他给拽走了。
  
  金世陵坐在汽车上,本来这一天都是一团高兴的,因为忽然见到了桂如冰,便把那高兴全部打消了。只见他一捶座椅:"我真该杀了他!为我爸爸报仇!"
  桂如雪坐在他旁边,笑道:"你这细胳膊嫩腿的,怎么杀?"
  金世陵不说话了。等到了家中,桂如雪刚要去休息安顿,忽然他那里又起了叫声:"我就说这种布料买不得,你还不信!过来瞧瞧吧,这么软的料子能做西装吗?不成,明天你带我去重买新的,买那种英国料子!"
  桂如雪心想这小子真是比女人还要麻烦一千倍,不过嘴里还是答应了:"好的,宝贝儿!"
  当下一宿无话,翌日上午,金世陵果然又央求桂如雪带他出门。桂如雪这一阵子实在是喜爱他,简直恨不能把他宰了吃掉,所以有求必应,正事全部推给温九代劳,自己则同贤弟出门逍遥去了。
  这两人一旦出门,就把昨日的那套程序重走了一遍。及至晚上,又坐在大华戏院的包厢之内,金世陵看着戏台,桂如雪看着金世陵,身后的听差偷空嚼着话梅,大家都很乐和。
  一出戏演到一半了,金世陵忽然向桂如雪欠了身子,低声道:"喂,我要去方便一下。"
  桂如雪点点头:"去吧。"
  "叫个人陪我去,外面的走廊里,散场之前都不开电灯的,黑的要命,怪吓人的。"
  桂如雪挺爱听他这句话,因为不必再特地打发人在后面跟踪。他一抬手:"程顺,跟着三爷去一趟。"
  金世陵起身,带着那程顺出去了。
  
  桂如雪独自坐在包厢里,因不是很爱好看戏,就觉着有些不耐烦,不住的掏出怀表来看,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眼看着那分钟一格一格的转动,却不见金世陵和程顺回来,他就不禁心想:"等小兔崽子回来了,我非骂他不可。去个厕所也要这么久,难不成是掉进抽水马桶里去了?"
  他想到这里,正有点要生气的意思,忽然听到身后起了脚步声响,便立刻回头要去骂人,哪知定睛一看,却只有程顺一个。
  "二爷……"程顺有点打哆嗦:"金家三爷……不见了!"
  桂如雪猛然站起来:"什么?"
  程顺知道自己这是犯了死罪,吓的连气都喘不匀了:"我一开始是在外面等着的,那儿太黑了,来回进出的人也不少,我可能是一时没盯住,金家三爷就、就……"
  桂如雪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然后也不顾其他人的注目了,拔腿就向外走去。
  
  金世陵在中央大学挂名学经济,因为常年不上课,所以考试时必须要向黄书朗抄袭。
  他从小到大,在任何考试中都永远作弊,从此就摸索出了这样一个规律――即凡是心里有鬼的人,若想不被人识出端倪,就必须要显得比任何君子都要更坦荡。一旦鬼鬼祟祟了,那不是贼也像个贼。
  所以,他在大华戏院的厕所内转了一圈,然后脱下外面的西装上衣搭在臂弯中,随着一群青年走了出去。
  他晓得程顺就在身后,靠着墙一面吃话梅一面等着自己出去。不过他并未因此而加快脚步,只是跟着几名青年,头也不回的一路走出深长黑暗的走廊,然后在戏院大门口雇了辆洋车:"去……长乐路。"
  因为知道桂如冰是要斩草除根的,所以他不敢回家,又没有逃亡的经验,索性就去曼丽那里看看情况。
  他坐在洋车上,深秋的晚风吹透了他的衣服,他身体冻僵,额头冒汗,两条腿不住的颤抖,多的不敢想,反正就知道自己这回要是让桂如雪给抓回去了,脖子上的这个脑袋非得被开了瓢不可。
  
  走到了一个路口,他忽然叫了停车,打发了车钱之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又雇了一辆:"去长乐路。"
  这回的车夫是个精壮汉子,拉着他一路飞跑,不过十分多钟,就已经到了曼丽那套小院的门口。他是真的腿软了,掏出把毛票塞给那车夫后,随即就一手扶了墙,一手啪啪的拍门,不敢叫人,只能硬拍。
  幸而院子不大,外面的动静,里面听得很清楚。他拍了三五下,就听院子里有了动静:"谁呀?"
  "我,金世陵!"
  院子里的人"哎哟"了一声,赶忙走过来抽开门闩开了大门,原来是做杂役的老妈子。金世陵一得进门,便不由分说的往那亮了电灯的卧室里跑,正好曼丽听见响动,下床推门,刚想看个究竟,哪知别的没看到,迎头就撞进来个金三爷!
  曼丽可是许久没见着他了,又知道他家里出了大事情,就十分惦念。此刻看他慌里慌张的冲进来,便既欢喜又疑惑的说道:"三爷,你可算来了!快到床上坐……拿着衣服怎么不穿上?外面现在凉的很呢!"
  金世陵没心思和她叙寒暖,只急急的抓住她的手道:"曼丽,我让人给关了好几天,这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不敢回家,你这儿我也不能久坐,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好一阵子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曼丽听了,神情也郑重起来,她一把关闭了房门,然后低声道:"不回去就对了!你家公馆起火了,半边楼都被烧坍,你家大爷和老爷停在楼里,这回连尸身都没得见了。二爷倒是没有事,前天晚上来我这里了,说是你失了踪,又不好大张旗鼓的找,所以就嘱咐我,说我如果见到了你,务必告诉你马上离开南京,去北平老宅找他。"
  金世陵听了这番话,愈发茫然心惊了:"大哥……停在楼里……他没了?"
  曼丽"唉"了一声:"我的三爷,这个时候就不要管那死的了,我不懂得你府上是得罪了哪位凶神,我就晓得二爷来时,脸色神气都不对了,可见这回一定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去北平找你家二爷,记住了?"
  金世陵煞白了一张脸答道:"记住了。我这就去火车站!"说着转身就要走。后面的曼丽一把揪住他的手臂,急赤白脸的说道:"傻子,你是偷跑出来的,还敢在火车站那种地方露面?你好好的坐在这里,我去给你想法子!"
  金世陵一想也是,桂如雪一旦发现自己逃走,肯定会派人去火车站拦截,自己若是真的去了,正是自投罗网。又见曼丽抓了件长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急吼吼的推门出去,便不明就里的走到床边坐下,把两只冰凉的手伸进被窝里取暖,脑子里乱哄哄的,非常害怕,几乎要尿裤子了。
  不过十分多钟的功夫,曼丽像个鬼影似的推门闪身进来,依旧是压低声音道:"三爷,隔壁新搬来的丁家,大儿子是五金行开卡车的司机,明早儿五点钟有一趟去济南的长途卡车,他能带一个人,我同他说好了,你跟着他去!到了济南,你自己再往北平跑吧!"
  金世陵抱着棉被:"这……行吗?"
  曼丽一跺脚:"那你说怎么办嘛!"然后不等他回答,便轻手轻脚的走到床前蹲下,从床底下拉出个四角带滚轮的半大皮箱,又跳过去在首饰盒子里找出钥匙开了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红色亮皮大钱包,打开来一五一十的数出十张百元的钞票放到床沿,然后手忙脚乱的把箱子锁好推回床下。金世陵看她忙的像个大花蝴蝶似的,还有些莫名其妙。而那曼丽也不说话,待到一切都收拾好了,才把那一千块钱卷成一卷塞进金世陵胸前的衬衫口袋里,且把口袋上的小扣子也紧紧系上:"我是靠人吃饭的人,我这点积蓄也都是你给我的。我以后还要穿衣吃饭,不能把钱全给你。这一千块你拿着,出门没有钱可不成。丁老大是个好人,又和我是邻居,我许了他五十块钱路费,他路上就不会再敲你的竹杠。到了北平了,千万给我打封电报来报平安,别让我悬着心!听你家二爷的话,好像这次一走,就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了。我等你三年,你要是穷的成不上家了,就给我来个信儿,我上北平找你,给你做老婆去!洗涮做饭,我全能!只要你不嫌我,我卖烟卷儿也能养活得了你!"说到这里她关了电灯:"你上床躺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万一有人来了,你就躲到床底下去!"
  金世陵怔怔的抱着棉被:"曼丽……"
  曼丽脱了长衣扔到椅背上,然后回身从他怀里夺了棉被铺好了:"躺下,等你坐上长途卡车,那就没有正经睡觉的时候了。"
  金世陵伸手抱了曼丽,又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混合了脂粉的肉体芬芳。
  曼丽也搂住了他,心中很觉戚戚,同金世陵要好了两三年,她晓得他其实就是个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对待自己也没有几分真心,可是看着他那张花朵儿似的脸蛋,她没法不疼爱这个老弟弟。
  长叹一声,她抬手摸了摸金世陵的后脑勺:"三爷,我……"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金世陵在她的一摸之下,当即痛的抬起头吸了口凉气:"别碰,疼!"
  曼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低下头:"桂如雪打的,他用手杖打我的头,好几天前的事情了――我就是从他那儿逃出来的。"
  "桂如雪?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家里现在家破人亡,都是桂家害的。桂如雪,还有他哥哥桂如冰。"
  曼丽没想到他会挨打,当即就要流泪,后来一想这个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就先不要扮柔弱给人看了,故而恢复本色,喃喃骂道:"这姓桂的两个老乌龟,以后生儿子没有屁眼!做这样丧天良的事情!不怕死了要让小鬼叉进油锅里炸去!他妈的烂婊子养出来的两个乌龟王八……"叽里咕噜,足骂了有半个小时。
  
  这一夜,金世陵和曼丽二人谁也没睡,就抱在一起,也没说什么正经话,不是金世陵诉苦,就是曼丽骂街。偶尔外面有个响动,就把金世陵吓的要往床底下钻――他对桂如雪,是距离产生恐惧。
  后来天快亮时,曼丽摸着黑去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面片儿,连汤带菜的让他吃了,又凑了五六十块的零钱给他装进裤兜里,因为知道这个时候北边已经非常冷了,所以在金世陵吃面片儿之时,她把他先前落在这里的一件海勃绒大衣找了出来,让他随手带着,冷了好穿。
  等他吃完了面片,揣好了钱,大衣也抱在怀里了,曼丽鬼鬼祟祟的开门探头,四处看了看,见一切正常,便走到院中,踩了凳子隔墙喊道:"丁大哥,是这时候走吗?"
  隔壁房门应声开了,走出来一条雄赳赳的大汉,身上是一套工装服,手里拿着半张烙饼,嘴里一嚼一嚼的答道:"这就走!你那小表弟呢?"
  曼丽笑道:"也收拾好了,就等你召唤了。丁大哥,咱可说好了,我表弟没出过远门,你得照应着他!要不然等你回来了,我可不依你!"
  丁大哥因为非常乐意同曼丽谈话,所以此刻就哈哈大笑,连口中的烙饼都露出来了。
  而曼丽交待调情完毕之后,便下了凳子,转而回房去找金世陵,把如何扯谎、如何掩饰身份之类的知识,结合自己多年应酬客人的经验,细细的教授了一番。
  
  十分钟之后,金世陵随着大嚼烙饼的丁大哥,依依不舍的离了曼丽,步行前往隔了一条小街的五金行,在那里坐上卡车,一路前往济南去了。
  
 
                  
 第 24 章
   十天之后,金世陵在北平火车站下了车,总算结束了他这一段旅途。
  丁大哥因为对曼丽很垂涎,所以对曼丽的小表弟也就多加关照。平心而论,他这一路上不能算是吃了苦,除了丁大哥爱吃烙饼夹大葱、吃完之后又在车内大打哈欠之外,其余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太难熬的地方。丁大哥的话也不是很多,这正合了金世陵的意,因为他不乐意听丁大哥说话,根本就不想让他张嘴。
  到了济南,他下了汽车,心里是很感激丁大哥的,然而决不因此而感到留恋。同丁大哥与丁大哥所拉的一卡车螺丝钉告别之后,他一刻不停的赶往了火车站。
  此刻出了北平车站,他身上紧紧的裹着那件海勃绒大衣,冻的缩肩拱背,顶着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哆哆嗦嗦的找到一辆洋车,直奔金家老宅。
  雪太深了,车夫根本跑不起来,只能用力的把脚从雪里拔出来,一顿一顿的向前移动。金世陵坐在后面,觉着自己的脑浆都要冻成一坨了。头上没有帽子,手上没有手套,身上不是棉衣,脚上不是棉鞋,他半闭着眼睛,幽幽喘息着,眉毛睫毛上全结了霜。
  他从济南上车时,还没觉着怎样寒冷,起码穿上大衣之后,也不过是有些凉意而已。哪知道上了火车不久,就赶上变天,他在车窗中望见外面那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茫时,当场傻了眼。
  车夫艰难前行了四十多分钟,总算把他送到了地方。他用冻僵了的手指,费力的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块钱――知道是给的多了,不过这段路实在是走的艰难,有必要加些小费。
  车夫接了钱,千恩万谢的,又拉着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金世陵也来不及多看,一推院门,见是开着的,便径直向内走去,一路走进楼内时,就觉着暖风拂面,登时便舒服的叹了口气。
  这时看房的老仆走了出来,见是他来了,又惊又喜,嘴里"嗬呀"一声:"三爷,您来了!"
  金世陵见那老仆穿了件古色古香的大皮袍子,头上带着顶旧獭皮帽子,两只手还笼在袖子里,就知道自己那所谓暖风拂面者,大概都是错觉:"我二哥呢?"
  老仆从怀里掏出张字条给他:"二爷就来了一趟,给了我这个条子,这上面是他现在的住处,让您去这个地方找他。我等了好几天,总算把您等来了。"
  金世陵接过纸条,一面看,一面匆匆告辞。离了那老仆,又冲进了冰天雪地里去。
  
  金世流当下的居处,乃是一所小小的四合院。地点虽处于偏僻的陋巷,然而房子本身倒算不得寒酸破败,院子方方正正的,朝西的街门,东屋空着做库房,锁着房东的几件旧家具;库房旁边就是厕所;南北各是两间小屋,南屋舍弃出来做厨房,北屋则收拾好了住人。
  金世陵到达之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他又冻又饿,还有点逃亡的恐惧,晕头转向的找了来,冲着门环便是一顿乱拍,不过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金世流探出头来:"老三?"
  金世陵一见二哥,心里一松,登时就支持不住了,眼看着就要往金世流身上倒。金世流赶忙扶了他,也没说什么,连搀带抱的把他弄回北屋,屋里没沙发,就让他在床上坐了,然后又从暖水壶里倒了杯热开水,放到桌上晾着。
  金世陵这回看见了门旁那黑漆漆的肮脏炉子里有冒着红光的木炭,才确定此刻感受到的"暖风拂面"乃是真货。
  
  虽然此刻已是下午,然而金世流却是刚刚起床,他帮着金世陵脱光了衣服,然后把他送进自己那尚存余温的被窝里去。金世陵趴在床上,双手捧了杯热水吸吸溜溜的喝着,偶尔打一个非常大的喷嚏。金世流坐在床边,把一只手插进被里,一边摸着三弟那冷冰冰的、而又颇有肉感的脊梁,一边发问。兄弟两个谈了许久,越聊越是黯然。
  原来在金世泽死后的第二天,大少奶奶便打点行装,回了无锡娘家。金世流成了孤家寡人,想找朋友帮忙操办丧事,朋友们却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无奈何,只得把两具尸体停在楼内,准备再过两天,直接让人抬去坟茔下葬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真是觉着走投无路,自杀的心思都起了。不过这心思尚未转化为行动,金公馆就起了火。
  佣人们被烧的死的死,逃的逃,他倒是全身而出了,然而只剩下了一身的衣裳,和手中皮包里的一千块钱。他在火堆前茫茫然的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见消防队的汽车开过来了,忽然心中一动,竟是转头跑掉了。
  他找不到金世陵,既不放心也不甘心,想去向杜文仲讨主意。杜文仲自从金世泽进医院后,就再没有露过面,一直蜗居在自己那间小公寓内听风声。见金世流找来了,他也不多寒暄,劈头就问三爷,听说三爷失了踪,他摸着下巴皱了眉,然后那态度就冷淡起来了。
  金世流见状,又想他本是老三的人,老三没影儿了,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给自己卖力气。想到这里,他匆匆告辞,又去找了曼丽。
  曼丽是很热心的,不但认真倾听他的谈话,而且还帮忙出了几个蠢主意;听说金世陵不见了,也会焦急的当场落泪。金世流对此深感安慰,受曼丽招待吃了顿晚饭之后,他不敢在南京继续停留,趁着夜色就去了火车站。
  金世陵听了金世流这一番描述,便把脸埋进枕头里,半晌不言语。金世流以为他是悲哀于亲人的逝去,就也不好多说,只是把手抽出来,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
  不想金世陵沉默良久之后,忽然抬起头望着金世流,愤然说道:"都说是日久见人心,我看不见得!危难关头才能见人心呢!要是文仲没了,我十万八千里也要去找他;可是我没了,他就满不在乎。其实也不只是他,除了曼丽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但不帮忙,还要在一旁看热闹;不但看热闹,还要上来也跟着踩上两脚,先前不敢说的也能说了,先前不敢做的也能做了,好像他们之前都在我这儿吃过亏,现在要一起找补回去似的!我算看透了!人和钱权是不能分家的,否则一完全完!"
  金世流倒没有他这么大的怨气:"也不至于……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况且我们也没有穷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我手里那一千块钱,连租这所房子再加置办家具被褥,还剩下一百多块钱,够花一阵子的了。昨天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到一家报馆去给人编辑稿子,一个月,大概也能挣来一百多块钱。我们两个人,差不多也够用了。"
  金世陵听他一个月就只能挣一百多块钱,就觉着这工作虽有如无,一百多块钱,连套好西装都制不起。金世流看了他的神情,便猜出他的想法,勉强笑道:"你把先前的日子都忘了吧,这样的工作都是不易得到的呢。我们现在最怕的就是坐吃山空,你以为这回花光了钱,还会有人给你堵亏空吗?"
  金世陵侧身面对着他,仿佛是很有决心似的说道:"那我明天也去找工作。"
  "你?"
  金世流可是从来没指望着让他出去工作,不但不指望,而且也不希望,因为怕他惹出乱子来,所以说了个"你"字之外,他又加了一个:"别!"
  金世陵坐起来,露出半边身体,从脖子到大腿,线条很是流畅:"我不能让你养着我,我这么大了,得给你帮忙!"
  金世流盯着他身上那一道道的瘀伤,方才已经知道这伤的来历了――很令人困惑,桂如雪打他做什么?
  "你也没多大。"他拿话劝他:"要是平常,大学还没有毕业呢。你出门,我不放心。不如好好在家呆着,我出去做事,也能安心一些。况且我是你哥哥,养着你也算天经地义。"
  金世陵听不进去他的话,在家好好呆着――要呆到哪一天?家破人亡,再加上自己这一身的伤,就这么算了?
  他不再理会金世流,缩回被窝里,想要立刻发达起来,然后杀回南京报仇雪恨。
  想了半个小时,他觉出饿来,伸出头来向他二哥要吃的。金世流只好穿了衣服,出门去点心铺给他卖了新出锅的包子回来。而他吃了热包子之后,又喝了点水,便心满意足的重新躺下来,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他这一睡,便是十几个小时。再睁开眼睛时,只见屋内一片昏暗,床前方桌上点着根白蜡烛,算是唯一的光亮来源,同时又因窗子上没有窗帘,可以看出外面是一片漆黑的。金世流光着腿立在床前,正用一条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脸。
  金世陵有些糊涂,便张口问道:"二哥,这是什么时候了?"
  金世流回头瞧了他一眼:"醒了?凌晨三点钟,还早得很呢!"
  金世陵更糊涂了:"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金世流把毛巾搭在脸盆架子上,然后吹灭蜡烛上了床,把个冰凉的身体钻进被窝中:"起床?我这是刚从报馆回来,要睡觉了呢!夜里把稿子编排好,然后送去印刷工厂,早上才有报纸看啊!"
  金世陵听了,就觉得这工作实在辛苦,简直委屈了这位本是三流剧作家的二哥,自己此刻又没什么法子替他分忧,只能拱进他的怀里道:"你抱着我取暖吧。"
  金世流果然抱住了他,心里也想这阴阳颠倒的工作真是不容易……可是要养家糊口……新生活……自力更生……没有钱……可怜……
  因为疲倦,所以他的思维都变成了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浮现着,直到他进入了梦乡。
  
  对于金世陵的出逃,桂如雪气愤已极。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在大宴宾客之时,忽然餐桌上煮熟的鸭子当众飞走了,留下他一个人伸着筷子发呆!鸭子固然罪大恶极,不过其余的观众们也该死,因为目睹了他的失败与失落!
  桂如雪在收拾观众之前,当务之急是要逮回鸭子。他连续几天派人在火车站盯着,又找遍了全南京的所有旅馆饭店――如此过了三天,他隐约觉着自己的思路似乎是有点问题,独自在烟榻上琢磨了半天,一拍大腿,他想起了曼丽!
  他亲自带人去了长乐路,进入院中之时,曼丽正歪着床上,用一副扑克过五关,见他来了,赶忙下床迎出来,笑嘻嘻的很热情:"哟,桂二先生来了?快请进来坐吧!"
  桂如雪一言不发的直奔卧室,在里面转了一圈后,他问曼丽:"金世陵呢?"
  曼丽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三爷没来过啊!"然后又压低声音道:"桂二先生,你是三爷的朋友,你可知道金家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吗?听说是又起火又死人的,三爷要是把我丢开手了,我一个年轻女子,以后可怎么生活呢?"
  桂如雪皱着眉头望着她,只见她一张脸擦的红红白白,两道眉毛扯的又细又长,穿着件玫瑰紫带碎白花的夹长衣,行动之间就有香气扑鼻而来;而且一边说话一边抛媚眼,两道细眉满脸的跑,风骚的好像个花狐狸似的。就想金世陵那身做派,定是大受此妇影响。
  曼丽见桂如雪盯着自己,不肯回答,就有些心虚了,故意转身,摇摇摆摆的扭出去张罗茶水点心,又让桂如雪进客厅去坐。
  桂如雪不甘心就此撤退,便进去客厅,坐着喝了一杯热茶,然后就想用话再敲打敲打她,哪知那曼丽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了,张口就开始哭穷,内容全是金世陵许久不给她送生活费,她要当首饰来买米了云云,长篇大论,有声有色。
  桂如雪临走时,被曼丽借去了一百块钱。
  
  桂如雪没有怀疑曼丽,因为觉着她不过是个蠢女人罢了,可以忽略不计。又过了两天,南京城里依旧是没有金世陵。桂如雪觉着自己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简直气闷的要发狂。
  金世陵像一道难得的美味,也像一个烧好了的上等大烟泡,他刚尝出了好滋味,却忽然无缘无故的就被人端走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要摆上来勾引他嘛!
  因为这个,桂如雪有点抓心挠肝。
  家里的听差在院子里站成一排,他抡着手杖,从左到右,依次痛打!鸭子是找不到了,他开始处理这些观众们。
  一天之内,桂二公馆内的大部分听差都变得鼻青脸肿,至轻的也挨了两个嘴巴。正是他打的筋疲力尽,需要回到烟榻上补充能量之时,他那位兄长桂如冰来了。
  
  桂如冰依旧是老样子,只是因为天气冷了,所以在外面又加了件雪花呢的短大衣。他昂首阔步的进了小客厅,从客厅玻璃门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笔直、挺拔,浓眉大眼高鼻梁,简直就是完人的代表,正义的化身!
  他一身正气的在小客厅内等待了好一阵子,后来觉得此种待遇与自己的身份严重不符,所以很觉不满,起身想要自行去见桂如雪。哪知他刚作势欲起,过完了大烟瘾的桂如雪"倏"的一下子,毫无预兆的就走进来了。
  桂如冰没有好气,迎头就问:"金世陵跑了?"
  桂如雪在他面前坐下:"跑了!"
  桂如冰见厅内再无旁人,就略略放下点架子,出言埋怨道:"看你干的好事!金世陵跑了,金家老二――叫什么来着――也不见了。这两个人,以后就是我们的定时炸弹!"
  桂如雪冷笑一声:"你是专诚来指责我的?"
  桂如冰坐直了身体:"怎么?我没有这个资格?"
  桂如雪垂下眼帘:"我们就是个合作的关系,不合则分,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牵连。至于资格――你要同我讲什么资格?兄长的资格吗?我纵是违心叫了你一声大哥,你好意思答应?"
  桂如冰猛然站起来,踌躇一下却又坐了回去:"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我那次也不是有意为之,不过是――"
  桂如雪把话接过去:"不过是酒后乱性罢了。"
  "你――"
  "我是庶出的儿子,可以不必当人来看待的。是不是?"
  桂如冰显然是真坐不住了,一张脸,本来是偏于黝黑的,此刻也是黑中透红:"我已经向你赔过罪了,你还要怎么样?况且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桂如雪哼了一声,忽然转移了话题:"金三跑不远,大概还在南京,就算跑了,也顶多跑去北平。我会一直找下去,非找到他个小兔崽子不可!"说到这里他一瞪眼睛:"你最近是不是来的太勤了点?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么?"
  桂如冰知道自己现在是落了下风了,有必要调整身心,积极迎战。不过他现在斗志不高,所以犹豫了片刻,便灰头土脸的告辞了。
  
 
                  
 第 25 章
   金世陵独自坐在房中,望着炉火发呆。
  这是傍晚七点钟,金世流已经赶去报馆工作了,留下他一个人看家。这家里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着的,贵重的器物一件也没有,几个钱,就在他贴身的衬衫口袋里。
  金世陵从小住的老宅,是王府似的大院落;后来搬去南京了,金公馆的豪奢宽敞,更是城内出名的。好日子过了二十年,他觉着自己现在是落进狗窝里了。
  房内有一张做工粗糙的桌子,样式好像学堂里用的课桌。他就坐在桌前,一只手托着腮,怔怔的想起自己上次来北平避难时的情景――那时就以为自己是受了大苦了,可是现在想来,那算什么呢?而且那时还有盼头,这回却是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想到这里,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心想这一切真像一场梦――要真是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文仲提着皮箱过来,箱子里放着现钞,用来供他吃喝玩乐;北平呆腻了,那就回南京,在南京,他是金家三公子,处处受着最高的恭维,在哪里都大出风头,出风头是需要资本的――他什么资本都有,并且全是最雄厚的。
  
  良久,他抬起头,一双泪眼望着炉中火焰,终于承认了新生活的到来。
  他并未因此忘记了旧生活――不但不忘,甚至还要铭记于心!他不是天生就住在这间狗窝里的,这个事实让他心里生出一股子劲头,这劲头说不清道不明,可足以让他增加了勇气,增厚了脸皮。
  
  凌晨四点钟,金世流回来了。
  他的头发眉毛全上了霜。夹带着一身寒气,他哆哆嗦嗦的进了房。
  房里没有灯火,幸而今夜月亮大,屋内不至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轻手轻脚的脱了外面的大衣,抖了抖雪花挂到墙上的衣帽钩上,这时床上响起了含含混混的一声"二哥",接着金世陵半睁着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的爬到靠床的方桌旁,要去点蜡烛。
  金世流虽然被冻了个半死,精神却很不错,搓着手走过来,在金世陵赤裸的肩膀上握了一下,听三弟被冰的惊叫了,他才微笑道:"不用点蜡烛,我看得见。"
  金世陵早已经躲回被窝里:"你今天回来晚了。"
  "你怎么知道?"
  "我能觉出来。"
  金世流坐在床边,����的脱衣服,然后也不洗漱,直接就挤进被窝里:"今天回来的晚,是因为――我身上凉的很,你等一会儿再来抱我――和几个同事在一起聊天聊的久了,顺便就又去吃了点夜宵。我发现这份工作虽然所入无多,可也正因如此,同事们没有什么可争可夺的,反倒很好相处。同时我又发现,我们自觉着是穷了,其实比我们穷的人,还大有人在呢!譬如一位同事,一个月也是挣这一百多块,要养活家中老小七口人,真是不晓得他这收入该如何分配了。"
  金世陵听他侃侃而谈,并无困意,就暗暗的想:"看来他在这种生活里,竟然还过出乐趣来了!"
  他对金世流的乐观显得不以为然,殊不知金世流这人的快乐,倒是发自内心的。他这人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素来不是很高,能活就行;他注重的是精神生活。在南京做阔少爷,发文学家大梦时,他并没觉着多么开心;如今穷了,自挣自花兼养活一个弟弟,他反而感到很坦然自在。
  至于父亲哥哥的惨死――他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人谁不死,死就死了吧!
  "二哥。"金世陵开了口:"我还是得找份工作。"
  金世流侧身搂着他:"不用。况且你又能做什么工作?"
  金世陵向下缩了缩,把脸贴在他二哥的胸膛上:"总不能永远都让你养着我吧?现在我不学着干点什么,以后一无所长,就成个累赘了。"
  金世流倒没有想那么长远:"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也不知道桂如冰是否对我们罢手了,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他也该满意了吧!"
  听了这话,金世陵忽然觉得有些恐惧,仿佛桂家派来的杀手刺客就站在门外似的,他紧紧的抱住了金世流:"二哥,别说了,我害怕。"
  金世流不说了,伸出一条手臂,给他掖了掖被角。
  
  翌日上午七点钟,金世陵起了床。
  他如今是早睡早起了,起床后便用门旁的火炉烧了一壶开水,然后顶风冒雪的冲出院门,到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带回来。曼丽给他那一千块钱,这时候起了大用场――简直就堪称一笔可观的财富了!有了这笔财富,他旁的大事做不了,但是可以想吃点什么就买点什么。
  金世流在中午起了床,洗漱穿戴之后,就坐在桌前吃掉剩下的菜饭。傍晚出门去报社之时,他可以顺便把碗碟送回饭馆去。他有工作可做,吃饭也是为了工作,所以倒没觉着怎样不妥;而金世陵终日坐在家里,就觉着好像每天唯一的事业就是去胡同口买饭菜,回来分两顿吃掉,然后睡觉。周而复始,永远不变。
  这天中午,这小院里总算来了个生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穿了一身碎花布的棉袄,冻的一张大红脸,对于金世陵来讲,又不能算作完全陌生――她是先前在老宅帮过佣的小桃。
  开大门去的是金世流,见是这么个冻苹果似的姑娘,就愣了一下:"请问你找谁?"
  小桃挤进大门,抬手扒下层层叠叠的毛线围巾,露出一张嘴来:"您是二爷吗?我姓李,我爷爷是在您家老宅看房子的。"
  这时金世陵走出来了,一看这来人,棉衣臃肿如水缸;再仔细看脸,很怀疑的问道:"小桃吗?"
  小桃立刻望向金世陵:"三爷还认识我?"
  金世流一听这话,就可以确定这冻苹果的身份了,当即把她往屋子里让,小桃却不肯进屋,只在院子里低声道:"我爷爷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昨天有人去老宅里打听你们了,我爷爷全推不知道。你们这一阵子可别回去!"
  金世陵听了,当即腿软。金世流倒还镇定一些,向小桃道了谢,又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反正是南方来的,口音上能听出来。"
  金世流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来递给她:"辛苦你了,替我向李伯道谢。这点钱拿去买点心吃吧。"
  小桃知道自己能得点跑腿钱,没想到会得这么多,就迟疑着不敢接。金世流正要笼络他们爷孙两个呢,所以强行把钱塞进她那棉袄口袋里去。小桃又高兴又窘,扭咕着身子就要告辞。不想她刚走了三两步,还未出院门,金世流忽然又叫住了她:"我说……姑娘,你会做饭吗?"
  小桃很惊讶的回了头:"那当然会啦!"
  金世流跟上一步:"那你肯不肯一天来给我做一次饭菜呢?时间倒不限,中午之前就成。一个月二十块钱,菜钱另算,怎么样?"
  小桃立刻全身转了过来:"一天就做一顿饭?"
  金世流点点头:"你可以回去同家人商量商量,我们这里倒是不急,还可以对付几天……"
  小桃一摆手,乐的张了嘴:"不用商量,不就是做饭么?我现在就能上工!"
  
  小桃得了这份工,从此就每天上午跑来做一次饭菜,做完就走人,月底到手二十块钱。她是心满意足,家里穷,二十块钱能抵不少的开销。
  金家两兄弟也是心满意足,金世陵不必每天清晨冒寒出门买饭菜回来,金世流也不必再斯文扫地的每天晚上拎着一网兜碗碟还去饭馆。而且自己买菜做饭,多少还是能省些钱。金世陵尤其高兴,因为眼前总算出现了一个异性,可以陪着自己谈天解闷了――尽管她总穿的像个水缸,又常抡着菜刀切大白菜,也瞧不出异性的模样来。
  
  这天凌晨,金世陵照例迷迷糊糊的醒来,迎接他那下班归来的二哥。金世流上床之后,却并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在床边方桌上点了半截蜡烛,然后一五一十的数起钱来。
  金世陵见了好奇,就披着被坐起来:"你做什么呢?"
  金世流摇摇头:"糟糕的很,明天应该给小桃结这个月的工钱了,可是今天下班前,总编却说薪水要延后几天才能发下来。听早来的同事讲,这报社里经常要闹经济危机,薪水延后起来,最长会拖到几个月一发呢。这要是真的,我们岂不是要过不下去了?"
  金世陵凑到他身边:"我们一点儿钱也没有了吗?"
  金世流叹了口气,又自嘲似的一笑:"一点儿是有的,只是――唉,睡觉吧!"
  说完这话,他就吹灭了蜡烛,金世陵见状,也只得铺好棉被,躺了回去。
  
  翌日上午,金世流尚未起床时,小桃来了。
  她只敲了下北屋的玻璃窗,然后就笑嘻嘻的到南屋厨房里忙碌去了。金世陵跟了进去,靠墙站着,先是望着小桃蹲在地上削土豆皮,后来就忽然开口道:"小桃,你看我这人,能干点什么?"
  小桃停下活计抬起头:"三爷,你想要干什么啊?"
  金世陵迟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想找份工作,你知道,我家里现在穷了,我不能总让我二哥养活着。"
  小桃皱了眉头,很认真的想了想后答道:"你们少爷家做的工作,都是很体面的,我哪里晓得。你要不是个少爷家,那我还能替你打听打听。"
  金世陵笑道:"我现在不算少爷了,我不知道寻找职业是怎么一回事,你就说说你知道的,我不能干,听听也好。"
  小桃笑道:"我说也白说,你又不能去做那种差事――就是我二哥的朋友在一个师长太太的公馆里做听差,他说师长太太正要找个年轻伶俐的司机给她开汽车呢!那师长太太挑的厉害,相看了几个,都不中意。哪,我就知道这个,可是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哪里能去给人家做司机呢!"
  金世陵低下头,脸上渐渐的泛了红:"那……当司机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
  "那要看主人家给多少喽!听说师长太太高兴了,比如打牌大赢了,随手就赏旁边人几十块,可要是不高兴的时候,也是破口就骂的。总之做下人,就是受气挣钱的嘛!随她骂去,又不会少一块肉。师长太太还罢了,不过师长可就脾气暴,恼火起来,还用马鞭子抽人哩!对了,师长有好几个太太,我说的这个太太正在受宠,所以阔绰得意的很呢!"
  小桃说到这里,就把土豆往水盆里放,不想忽然袖子被人一扯,回身一看,正是金世陵走了过来:"小桃,不瞒你说,我别的技能没有,开汽车倒是会的。你可不可以帮我引见一下呢?"
  小桃惊的长大了嘴:"三爷,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金世陵摆摆手:"往后别叫我三爷了,穷的快要过不了年了,还当什么爷呢!你就说,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小桃合上嘴,回身继续洗土豆:"三爷,你别拿我开涮了。马上做完这顿饭,我还得赶着回去帮人打毛线衣呢。"
  金世陵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在她面前一晃:"你个小丫头,要是帮我,这就算你的辛苦费!"
  小桃见了钱,当即两眼放光,扔了土豆伸手一把抓住:"这可是你让我去介绍的,要是二爷骂我胡闹,你可得替我说话!"
  金世陵笑了笑:"放心,骂也骂不到你身上。再嘱咐你一遍,在外面可千万别再叫我三爷了!"
  "那叫什么?"
  金世陵沉吟了一下:"叫三哥!"
  小桃听了,脸上笑着,心里却想:"他同上次来时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了。其实他这没有钱时的样子,真比那有钱的时候亲切可爱的多呢!"
  
  金世陵拜托了小桃之后,对金世流是一字也未吐露。小桃拿了人家两块钱,也不敢偷懒,回去便找她二哥商量。给阔人公馆里做司机,算不得什么美差,所以他那二哥毫不拿捏,立刻就去找了那听差朋友,奉上佣金八角,请他帮忙牵线;那朋友得了佣金,也不含糊,随即从中抽出三角赠与师长太太身边的女佣,务必请她玉成此事。
  这个过程,不过持续了两三天,便得了结果。小桃在厨房里,偷偷告诉金世陵道:"今天下午,太太要亲自瞧瞧你,你两三点钟就去那公馆里吧。"
  金世陵点点头:"知道了。"
  小桃还看着他:"你真去?"
  金世陵眼望窗外,忽然冷笑一声:"你当我愿意去?我是没法子,总不能背着金三少爷的名分在这院子里饿死吧?我还没活够呢!"
  
 
                  
 第 26 章
   在这二十世纪的文明社会里,纳妾,并把夫人按照顺序一二三四的排列下来,被公认为是不人道的。然而又不能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人道"二字,便牺牲掉诸位老爷们的齐人之福。所以在这或革命或改良的年头里,众多一夫多妻的家庭中,诸位夫人便在自己那"太太"称呼之前冠上了娘家姓氏,仿佛如此,就不分大小,完全平等了似的。此风一经流行,大江南北便纷纷效仿,所以一家之中常会出现许多不同姓氏的太太,让人看了,简直摸不清头脑,不知哪位是主,哪位是客。
  金世陵下午要见的这位太太,娘家姓牛,如果倒退两年,她会被称为十五姨太,幸而生逢盛世,可以被不着痕迹的称为牛太太,而把前边那十四位前辈全部抹煞掉了。牛太太年龄不详,相貌也不算很美,然而打扮的相当妖艳,也会满脸跑眉毛的做媚眼,一张脸更是嫩的出水,又会唱奉天大鼓,所以深得师长宠爱。只可惜师长后宫庞大,她虽有着杨贵妃的地位,师长却没有唐明皇的专情,所以一个月内,她倒有二十天都是寂寞的,只好靠打牌来消遣时间。打牌就要出门,出门就要坐汽车,先前的老司机,一脸皱纹,让她看了很不顺眼,便立即开销了――她自觉貌美如花,身边的老妈子丫头也都是平头正脸的,那出门时所带的司机勤务兵,不消说,也得是年轻白净,至少不能老气横秋。
  就因为这个,牛太太便在下午那场牌局之前,特地留出了十分钟时间,亲自面见这位新介绍来的司机。心想这位要再是牛头马面的,那就当场臭骂出去!
  她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沙发椅子上,翘着五指,挨个儿的检查指甲上的蔻丹是否均匀,检查到第三个指甲时,金世陵进来了。
  这两个人一旦见面,立刻就对了眼。金世陵觉着这位牛太太,很有曼丽、以及自己其它一切女友的风格,让人觉着特别亲切,简直恨不能走过去握着手相谈一阵。而牛太太那一边,则是没想到面前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个美男子,当即就有点愣住了。
  这时,那得了三角佣金的女佣,不识时务的走上来禀报道:"太太,您看这个人怎么样?他说他自己会开汽车,可是没有执照呢。"
  牛太太瞪了她一眼:"他要是不会开车,自然就不会跑来自荐做司机。有没有执照,算什么要紧的?多嘴!"
  那女佣碰了一鼻子灰,立刻偃旗息鼓的退下。而牛太太赶走了苍蝇,便笑嘻嘻的望了金世陵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金世陵。"
  "啊哟,名字怪好听的嘛!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
  "啊哟,正是好年岁啊!成家了吗?"
  "没有。"
  "哈哈哈,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只有一个哥哥。"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是印刷工厂里的工人。"
  "你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是南京乡下的,也来北平许久了。"
  "在哪儿学会的开汽车呀?"
  "在印刷工厂里学会的。"
  牛太太不知道他怎么会在印刷工厂里学驾驶,但这不是问题重点――其实就没有重点存在,她只是想逗着他说说话儿:"你念过书吧?瞧着可是像个少爷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只好勉强笑了一下:"你――太太――玩笑了。"
  牛太太还要继续没话找话,可惜时间不饶人,牌局的时间到了。她起身让老妈子为她穿了狐狸皮领子的大衣:"正好我这就要出门,你来开车送我这一趟吧!"
  金世陵站在当地,虽然不过只是接受了几句盘问而已,可心里已经萌生出了去意,暗道这伺候人的活的确是干着不舒服,怪不得那时候文仲总想起义――他可还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呢!
  因为这个念头,所以他犹豫着没有答复牛太太的命令。牛太太没有等到回应,刚要出言催促,不想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很高亢的男子声音:"太太,你要去哪里呀?"
  牛太太暗叫不好,心想今天这场小牌是要打不成了。脸上却立刻现出笑容来,娇滴滴的迎了出去:"师长,你来了哟!"
  随即,她挽着个中等个头的圆脸男子走了进来。只见这人身材标准,生的是单眼皮、小鼻子、薄嘴唇,两道眉毛也是轻描淡写的。五官上的哪一样单拿出来,都不起眼;拼凑在一起了,倒是很顺眼,有种一团和气的感觉。自然,这位就是牛太太的师长夫君了。
  
  这位师长,说起他的名字来,还颇为曲折。他本是关外人士,出身于土匪世家,因为兄弟中排行第三,故而大号就叫做张小三。张小三在十七岁那年,受了政府的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奉军里的一个小头目,当时就觉着张小三这个名字太过潦草,不合他这军官的身份,便就着谐音,更名为张小山。
  在他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这八年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位主子,跟过多少位大帅,反正有仗就打,打不过就跑,混来混去,竟也成了个团长。这时他对于张小山这个名字,又不甚满意了,觉着还是不够响亮,不是个大将的名字,便请了一位江湖术士做参谋,更名为张啸山,取的乃是"虎啸山林"的意思。
  他得了新名,自觉着很威风,哪知还未曾得意完呢,就逢了九一八事变,他随着军队一路撤到华北,心中很是气闷,认为全是这名字改坏了事,不但搞的自己背井离乡,兴许还耽误了国运,罪过实在大得很,便又改回张小山,从此也再不敢乱变名号了。
  如此过了几年,他已然升了师长,因无仗可打,所以无所事事的安居在北平城中,生活的非常安逸,又讨了许多太太,恨不能凑成一个百家姓。这天他在一位赵姓太太那里拌了嘴,一气之下便指挥勤务兵们把那太太痛揍了一顿,然后连人带行李一起扔出院外,从此就算是把她休了。而他在胜利之余,心情却也未见得好,便来找这个最娇媚可爱的牛太太来,想要玩笑一番。哪知刚走进大门口,就听牛太太要出门,及至进了客厅之内,又看到一位很俊俏的青年站在那里,就是一怔:"哎?这人是谁呀?"
  牛太太连忙答道:"老王死死板板的,我看了心烦,就把他给辞了,另找这人做我的司机。"
  张小山上上下下打量了金世陵,仿佛看见上空飘来一顶巨大无比的绿帽子,正缓缓的在自己头顶降落。
  "我几天不来这儿一趟,到时漂亮的小牛和这个比小牛还漂亮的司机凑在一起……"
  他摸着剃的很光滑的下巴,心里开始犯嘀咕。而金世陵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一家人瞧着不是好相与的,我还是趁早回家吧,也免得二哥见我出门久了,又要担心。
  思及至此,他便对牛张二人笑了笑:"牛太太,我觉着我能力有限,未必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这就告辞了,再见!"
  说完这一套话,他觉着也不算是很失礼了,便拔脚要走。而张小山看了,却更是狐疑,心想何必我刚来,他就要走?除非是怕我看出什么――莫非小牛背着我,拿钱在外面养了小白脸?他妈的,要是真有这事,我非崩了她两个狗男女不可!
  因为存了这个想法,所以张小山下意识的就伸手拦了金世陵:"哎――你不是要当司机吗?不跟小牛也好,你跟着我吧!"
  金世陵吓了一跳,心想我怎能与这种草莽之徒相处,所以立刻便大摇其头:"不,我不干了。"
  张小山一瞪眼睛:"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把我张师长的面子往哪儿摆?甭废话了!"说着一扬头:"勤务兵!用我的汽车把他送回去,看准了住处,明早儿七点接他过来上工,敢不来,一把火烧了他的房!"
  金世陵听了这话,真是大惊失色。而张小山得意洋洋的瞄着牛太太,心想我把你们两个全放在眼皮底下,看你们能搞出什么花头来!
  
  金世陵被送回了家中,此时金世流正坐在窗前看书,见了他的面,便皱着眉头道:"你跑哪里去了?不说是只同小桃在附近走走吗?怎么走了这么久?"
  金世陵站在他面前,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二哥……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听了,可别生气。"
  金世流心中一惊,当即放下书:"你说。"
  金世陵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很忸怩的低下头,吞吞吐吐的讲述了自己方才的见工经历。
  金世流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又惊又怒,简直不知采取何种反应才好,指着金世陵语无伦次道:"你你……我们的生活再怎样艰难,也不至于要给人家公馆里去做司机吧?那不成了下人了?"
  金世陵依旧低着头,一张脸也红了起来:"我也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做这个。反正我们现在这个状况,谋生要紧,也顾不得什么身不身份、下不下人的了。文仲不是也给我做了几年跟班吗――论学问,他比我强的多呢。况且我们两个人去挣钱,就不必担心报社里拖欠薪水了。"
  金世流望着他,心里觉得很难过。
  他每天顶着风雪黑白颠倒的往报馆跑,都没觉出委屈来,如今知道老三要给人家开汽车去了,他忽然就心酸的受不了。
  "别去了……"他轻声道:"我可以再想别的办法。明天你去那个什么师长公馆,把这差事辞了吧!"
  金世陵不说话了,走到金世流面前,一歪身坐到了他的大腿上,然后抬手搂着他的脖子,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二哥,你就别管啦!"
  
  翌日清晨,院门口果然开来一辆汽车,把金世陵给载去了牛太太处。
  金世陵被带进房里时,张小山正在就着咸菜喝粥,喝的很亢奋,顺脖子淌汗,牛太太在一边儿坐着,拿眼睛瞄着金世陵,心中很不甘。而金世陵也有些惴惴不安,总觉着这师长一身匪气,好像是那种一言不和,便立刻就能翻脸拔枪的人。
  张小山专心致志的喝光了一大海碗米粥,然后放下碗筷,伸出舌头在嘴唇四周转着圈的一舔,就算是擦了嘴。这个动作被金世陵瞥见了,觉得他舔的又快又自然,简直像狗一样,就忍不住抿嘴微笑起来。
  张小山吃毕了早饭,便有牛太太点了一根烟卷送到他的唇边。他叼着烟卷站起来,慢慢的踱到金世陵面前,而后深吸一口,喷出一口烟来:"金世陵,是吧?"
  金世陵被呛的转过脸咳了一声:"是。"
  张小山后退一步,叼着烟卷又把他从头到脚的审视了一番,随后摇摇头:"这他娘的哪像个――这倒像个――"
  他把话说的断断续续,旁人听了都摸不着头脑。殊不知他是忽然另生出了个想法――他现在的顶头上司,赵将军,生平看人,最信奉的就是"相由心生"四个字,凡是部下中生的歪瓜劣枣的,无论战绩如何,一律不得提拔。张小山不知道赵将军这套理论是否正确,他只晓得依照这套理论,面前这个金世陵大概就会拥有一颗圣人般的心灵了。
  想到这里,他又摸了摸下巴,心中灵光一现,当即暗想:"这是个宝贝!我可不能让他跑了!"
  
  金世陵同张小山对视良久,他是不怕人看的,只是张小山虽然把目光射到了他的脸上,可显然心思却在别处。牛太太在身后望着,晓得自己现在惹了包养小白脸的嫌疑,所以也不敢插言。
  又过了足有半分多钟,张小山忽然冲着金世陵"嘻"的一笑:"小金,早上吃饭了吗?"
  金世陵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就后退一步:"谢谢,我吃过了。"
  张小山扭头"呸"的一声,把烟头吐在了地毯上,然后朗声笑道:"在我这里,活儿清闲的很!今天下午你跟我出门,上午自己在这院里找地方呆着吧!一个月给你一百块钱,不错吧?"
  金世陵知道现在这一百块钱的重要性,所以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不明白张小山为什么会突然变的热情。
  
  牛太太下午送走了张小山,眼看着自己找来的妙人儿被夫君掳走了,她真是恨的要捶墙。
  她出门打了半天的小牌,输了三千块钱,因为预备着张小山晚上要回自己那里休息,所以来不及翻本,趁着天还没有很黑,赶紧回家,熬了燕窝等着。
  等到晚上六七点钟时,有个勤务兵过来报告,说是师长的汽车被司机开进臭水沟里去了,亏得沟里水浅,又结了冰,不过因为毕竟是翻了车,所以师长还是被送进医院做身体检查去了。
  牛太太听了,知道张小山健壮如牛,故而一点也不担心,脸上却惊惶的很:"啊呀!怎会出了这种事?师长现在怎么样了?"
  勤务兵大声答道:"师长在医院接受检查完毕,好像是没什么事!"
  牛太太继续惊惶:"我得瞧瞧他去!他在哪家医院?"
  "师长说了,天黑路滑,不让太太去瞧他。"
  这话正合了牛太太的心意:"唉……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唉……"
  然后她就捂着心口,面容愁苦的踱回卧室内,把熬得的冰糖燕窝自己吃掉了。
  
  金世陵垂头丧气的站在高级病房门口,知道自己是闯了祸。
  天黑,地上的雪压实了,硬滑的好像一层冰壳子。他觉着自己已经是够小心了,可是一打方向盘,那汽车不由自主的就冲向了路边的臭水沟。
  张小山安然无恙的坐在病床上,瞪着他发狠:"姓金的,你是想要老子的命吗?"
  金世陵低下头,偷偷的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蹭破一块皮,不严重,但是有种丝丝缕缕的疼痛。
  "好家伙!老子坐在车里天翻地覆啦!要是真伤了老子,你个小兔崽子负的起责任吗?"
  金世陵把手缩回袖子里,心想我挨骂了,可我得忍着。
  张小山见他装聋作哑,便起身直走到他面前:"说话!低着脑袋装什么可怜?"
  金世陵因他已经逼到眼前来了,只好喃喃的做蚊子叫:"实在对不住。你把我辞了吧。"
  张小山想给他个嘴巴,可是又觉着他那脸皮娇嫩的跟个大姑娘似的,所以有些下不去手,只大声斥道:"想辞工?门儿也没有哇!你既然不会开汽车,跑来装什么司机啊?拿本师长这条性命开玩笑么?我告诉你,你甭想跑,明天起你过来,就给我当个……当个副官吧!"
  金世陵大吃一惊,当即忘记了伪装蚊子叫:"什么?我看不必了吧?我可不想伺候你,你还是让我走吧!"
  张小山认为他这答复很是奇怪,就抬手挠了挠头:"这叫什么话?为什么不想伺候我?"
  金世陵觉着这师长简直有些赖皮,就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那个……笨手笨脚,万一再惹出祸来,那怎么办?"
  "别废话!让你来你就来!我看你敢不来?不来老子上门找你去!"
  金世陵把眉头很好看的蹙起来:"我就是不想干了!"
  张小山瞧了他这含嗔带怨的模样,忍不住倒笑了起来:"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样,一个月再给你添五十块钱,成了吧?"
  金世陵很为难的望着张小山,感到非常无助。
  
  金世陵当晚被放回家时,金世流已经去了报馆。他在胡同口的馒头铺里买了几个包子作为晚餐,然后就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长吁短叹的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被张小山的勤务兵给押去了张公馆,开始了他的副官生涯。
 
                  
 第 27 章
   张公馆。
  张小山坐在烟榻上,用签子挑了一点大烟膏子,在灯上灵活的转动着,很快烧出一个又黄又松的大烟泡。
  他把这个烟泡儿一直挑到金世陵的眼前:"看见没有?你个笨蛋,连烟泡儿都不会烧,还能干点什么?"
  金世陵盘腿坐在他的对面,鼻子里嗅着香甜的鸦片气息,上下眼皮不住的打着架――闷在这温暖而又舒适的屋子里,他犯困的厉害。
  张小山见自己已然现身说法了,可他依然心不在焉的,就想给他一巴掌,然而又怕把他打的起了外心,所以也没再多说,躺下来把那个大烟泡呼哧呼哧的抽完了。然后闭着嘴,从身边拿起一杯茶来急急的喝了一大口咽下――这回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还没有出完,旁边的金世陵猛然身体前倾,险些一头扎进烟盘子里去,当即就把张小山给吓了一跳:"干什么哪?"
  金世陵揉揉眼睛,然后抬起头睡眼朦胧的答道:"刚才……睡着了。"
  张小山忍无可忍的挪了烟盘子,凑过去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是烂泥扶不上墙啊!我这么栽培你,你可好,就会打瞌睡!"
  金世陵也晓得自己这工作的态度不甚端正,简直就不值那每月的一百五十块钱,所以他抬手揉了揉脸,好脾气的抱怨道:"师长,你这都让我烧了大半天的烟泡儿了,我实在是弄不好这玩意儿,不能换个事情做吗?"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咕哝道:"我又不是窑子里的姑娘要伺候客人,学这玩意儿干嘛呢!"
  张小山见了他这副懒洋洋的糊涂德行,觉着是可气之余又兼可爱,忍不住就起了促狭心思,搓着双手笑道:"不是个姑娘吗?我看你比姑娘还招人爱呢!"说着便往金世陵身上扑过去,直把他压在身下,两只手就插进他的腋下胳肢起来。金世陵猝不及防,立时笑得乱踢乱滚,大声道:"别闹了……好了好了,我学还不成吗?再闹我就……"
  张小山停了手坐起来,笑眯眯的望着他:"再闹你就不干了,是不是?没见过你样的副官,还想把我师长给辞了?"说完又倒在他身边,一肘撑床,侧身盯着金世陵的脸道:"你个小玩意儿,脾气还不小,一来要走,二来要走,我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手心里去!"
  金世陵闭上眼睛,表情很严肃的说道:"师长,你要是再叫我小玩意儿,那我就真要辞职了!"
  张小山嘿嘿一笑,伸手拉过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细瞧,嘴里说道:"小金,少来假正经了,我见过的人多得很,你是个什么种子,我一眼就瞧得出来。"
  金世陵睁开眼睛:"你瞧出什么来了?"
  张小山把他的手拉到鼻端嗅了嗅,两只眼睛放着光的瞅着他:"我瞧你是个兔子!"
  金世陵一把抽出了手,脸也瞬间涨的通红:"胡说八道!"
  "我是就事论事。你急什么?"
  金世陵是真生气了,他一翻身坐起来,恨恨的瞪着张小山,觉着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小山见他真恼了,就觉着这人有点太没心胸,来不来就要耍性子。根本就不是块好料,再怎么培养,也教不出个好成绩来。
  "逗你玩儿呢!"他出言抚慰:"你怎么还当真?你个小玩意儿,蹬鼻子上脸的,现在还敢给我脸色看了?看来是我把你给惯坏了!"
  金世陵没做声,面对着张小山重新躺了下来,算是和解了。
  他知道副官其实就是跟班奴才,而张小山对于一个奴才能够这样说话,已经是和蔼之至了――自己原来对文仲,不也就是这样了么?
  张小山爱同他开些"那方面"的玩笑,他决定忍受下来――他需要一个靠山,纵是座小山,也是聊胜于无的。
  张小山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话题:"上次从昆明来的那位林总裁,你还记得吧?"
  金世陵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摇摇头:"哪个林总裁?"
  张小山又想扇他:"我现在什么场面都带着你,你怎么不知道上进?我看你不是脑子笨!你是不懂事!既不懂事又没眼色!哪辈子才能出息起来?"
  金世陵垂下眼帘,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伸手把烟盘子拉过来,他摆弄着那根签子,慢悠悠的,同时又略带羞赧的说道:"我不懂的就多了,那也得一点一点的学啊!"
  张小山说道:"我看你是个好样的,才这么提拔你。你心里要有数,知道吗?"
  金世陵看了他一眼,心想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提拔我这个穷小子?要么你就是同桂如雪一样,想把我往床上拽;要么就是你别有其它目的想要利用我――别想把我当傻子来唬!
  
  下午三四点钟,金世陵被张小山放回了家。其时金世流也是刚从外面回来,见了三弟便"唉"了一声:"这怎么好?总编让我同他去趟天津呢!"
  金世陵蹲在门口,试图生炉子烧开水:"去多久?"
  "一个礼拜――这时间未免太久了。"
  金世陵想了想:"去吧。只是我一个人,夜里怪害怕的。"
  "我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嘛!"
  金世陵终于没能把火升起来,反而还串了一屋子的黑烟,把他同金世流一起熏到院中,呛的吭吭咳嗽。
  待到浓烟散尽,金世陵开口道:"去吧,不用担心我。"
  金世流点点头,忽然觉得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还是不能完全割裂开来的――他开始怀念先前的优裕生活了。那时候他活的自由自在,遇不到任何令人为难的事情!
  精神上郁闷,物质上贫瘠,他心境上的平衡被打破了。
  因为明早就要同总编坐快车前往天津,所以当晚金世流可以不必再去报社编排稿子。兄弟两个吃完了晚饭,眼见外面已然黑了天,便只好上床躺下。金世陵同张小山周旋了一天,身心俱疲,倒是可以入睡;金世流却精神的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把金世陵搂在怀里,一会儿又推开他转过身去。金世陵嫌他烙饼似的不肯安静,就侧身背对了他,不想刚刚有了点困意了,金世流又把他扯过去,轻轻的嗅他的头发。
  金世陵随他折腾,自己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金世流提着一个皮包,早早出门去报社与总编会合。临走之时,又絮絮叨叨的好生嘱咐了金世陵一番。金世陵嘴里答应了,心里可是感到好笑,觉着这二哥不但不复先前的那种淡漠利落,反而还有点婆婆妈妈的了。
  约莫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他到了张公馆。
  张小山正在会客,客人远道从新疆而来,是个刚刚下台的督办。只见此人头上带着俄式尖顶皮帽子,平白无故就比正常人高了一个头;进房之后,他摘下大尖帽子,露出一脑袋短短的头发茬儿,又像个易了服的喇嘛。他先前没有放督办之时,同张小山也是战友的关系,如今丢了官职,便跑回来相求张小山帮忙引见,想同赵将军结交一番,以求东山再起。下台督办是个武人出身,所以不会拐了弯儿的掉文,开门见山的恭维道:"早就知道你老兄在赵将军那里,是最有面子的了!谁不知道哇,赵将军几次都说起过你老兄生的相貌温和笃厚,一见便知是个诚实君子,对你青目有加的很哩!"
  张小山听了,喜的眼睛笑成缝隙,将手一摆道:"那不是吹!赵将军对我,那的确是厚待的很!当年在吉林的时候,我就跟着赵将军――那时候他老人家还是赵旅长呢!这么多年来,赵将军对我真是相当之倚重,总说我这人,不必深交,一看模样就可知是个好汉!你老兄一到北平就来了我这里,算你运气啦!"
  下台督办一听,更是对张小山景仰的五体投地:"你老兄的相貌堂堂,那是全北平都有名的!话说回来,你看兄弟我,他娘的爹娘不争气,生下来就是这个德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万万不敢去赵将军面前现眼。你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把我这个相貌补救一下呢?"
  张小山沉吟半晌,发表了高见:"你老兄没别的毛病,就是脸黑,再一个就是太瘦,瞧着不是福相。不如这两天抓紧时间,顿顿多吃点肥肉,另外见人的时候,;脸上擦点雪花膏,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下台督办深以为然,不由得的就双手一拱:"高见啊高见!我这回可是受教了!"
  张小山很得意,仰天长笑了一气,然后恢复正常面目,转换话题,问起新疆一带的状况。下台督办听了这个问题,似乎是被触到了痛处,摇头叹道:"他妈的甭提了!人人都说不让我和温九打交道,我不信那个邪,把那批皮子全发给了他,哪晓得他收了货,就是不给我发款子,直押了我一个月,我的损失就大喽!"
  张小山摆摆手:"我是不做生意的,可我也晓得这温九的大名。你老兄听我一句话,皮子买卖亏就亏了,横竖也都是小钱,可别因为这个去招惹他。他这人行踪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你玩阴的――咱们犯不上因为这种人,闹得整天提心吊胆!"
  下台督办听了,觉着又得了教训,就深深的一点头。张小山误以为他是要向自己鞠躬,倒很不安,当即起身要去扶他,结果双方四目相对,搞的十分尴尬。
  
  半个时辰之后,下台督办起身告辞,张小山只送他到了客厅门口,见他被听差引着出去了,便拍拍袖子,一身轻松的喊道:"来人啊,把金副官给我叫过来!"
  金世陵此时正在廊下的雪地里踩脚印,听了张小山的召唤,也不必等听差来叫,径自就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到了客厅门口,对着张小山一笑:"师长,我来了。"
  张小山见他那一张脸,面颊冻的通红,鼻梁额头倒是依旧是白皙的,很像个戏子的妆容,又生了两只水盈盈的眼睛,微笑着望过来时,实在是漂亮的很。就不由自主的也和蔼可亲起来,张口问候他的老母:"你他娘的不冷么?"
  金世陵跟了他这些天,知道他言语就是这样粗俗,倒未必怀了什么恶意,所以也不计较,只摇头答道:"不冷。多谢师长关心。"
  张小山一挥手:"跟我来!"
  
  二人进了张小山往日烧烟的屋子,这屋子朝阳,既暖和又明亮,里面布置的也舒适,乃是张小山的乐土。当然,他外室无数,平时难得回公馆居住,只有在太太们那里闹了气。或是忽然良心发现,想要修身养性做一番事业之时,才会回到这乐土上安居几日。
  张小山进了房,便脱了外面的大氅,露出里面一身青色素缎薄棉袍,上身套着的玄呢马褂,没系扣子,随随便便的敞着怀。金世陵在后面见了,就呆呆的望着,心想这人既然不是没钱制新衣服,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打扮的这样老土?我爸爸都不这样穿啊!
  张小山不知道身后的金世陵正在对自己进行腹诽,双手解开大氅的带子向后一甩,便向前走了两步,坐在了靠墙的一排沙发上。此时再一回头,见金世陵笔直的站在门口,自己的黑大氅则在地上落成一堆,就瞪了眼睛,伸手一指大氅道:"发什么傻呢?见我脱下来了,你不会在后面接住挂起来吗?"
  金世陵先前见他把大氅扔在地上,也是纳闷,听他这样一说,才反应过来,赶忙弯腰捡起来抖了抖,然后挂到门后的衣帽架上。张小山叹了口气,心想小牛说他是个破产地主家的少爷出身,看这样子还真是无疑――成天身娇肉贵懒洋洋的,哪天才能训练到可以送出去的程度呢?
  二人相对无语了许久,张小山起身走到烟榻边坐下去,伸长了两条腿,然后昂首向金世陵望去,只见他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头。
  他跺了跺脚:"哎!"
  金世陵吃惊的抬起头:"什么事?"
  张小山皱起两道淡淡的眉毛:"你说呢?"
  金世陵将其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终于反应过来,走过去在榻前蹲下,为张小山脱了皮鞋,又把拖鞋拿过来让他穿上。其间张小山一直盯着他瞧,见他脸上已经不像先前几日那样满是委屈幽怨,就暗暗的点了点头,心说:"孺子可教。"
  他把两只脚缩到暖烘烘的榻上,然后挪挪蹭蹭的躺下来伸了个懒腰。在他气吞山河打哈欠的空当里,金世陵也脱了外衣,端着烟盘子坐上来,一手拿起签子,开始进行那一套烧烟的程序。张小山在一边拿眼瞄着,口中说道:"小心点,别把房给我燎了!"
  金世陵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没生气,只是顺嘴答道:"房梁矮,你怪谁?"
  "贫嘴!"
  "可不是我先和你说话的!"
  "嘿呀,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啊!
  "那我往后不搭理你了。"
  "放肆!"
  金世陵专心致志的烧弄那个烟泡,果然就不再理会张小山了。
  张小山对他实在不算坏,好几次都强忍着没有动手抽他。所以他现在就不是很畏惧这位师长――他出身名门,达官贵人见得多了,所以既不怯富,也不怯官。他害怕的是暴力。
  这次的烟泡烧的勉强合格。张小山抽完了这一个,便坐起身来,用手指着金世陵的鼻尖道:"小兔崽子,晚上临走时,去账房领三百块钱,拿去过年吧!"
  金世陵立刻抬起头:"真的?"
  "老子还能骗你?"
  金世陵扔了手里的签子,笑微微的对张小山一点头:"多谢你了!"
  张小山觉着他道谢时的态度和言语,都隐隐带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不像个副官的做派。不过他现在懒得再去挑他的毛病,只非常亲热的凑过去握住他的手:"我对你,算是够意思吧?"
  金世陵毫不犹疑的答道:"当然。你这人还是不错的。"
  张小山一拍他的肩膀:"好!你老弟以后万事就都听我的,我包你平步青云!你信不信?"
  金世陵虽然不大相信,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 28 章
   时光易逝,转眼间六天过去了,金世陵在张小山那里,终日的工作只有两项:一是烧大烟;二是陪着他或躺或坐的玩笑。张小山与他已然是很熟悉了,就常常做出些狎昵的举动来,他对此倒是不甚在乎,不但不在乎,甚至还觉着蛮有意思。
  这日,张小山在中午时便出发去了牛太太那里,金世陵是不被获准跟随的,就留在张公馆里无所事事的闲逛,冬季天短,他挨到下午三点多钟,就觉着天光不是那样明亮了,又料定张小山今晚上不会回来,便私自溜回了家中。
  这一阵子,因为金世流不在家,而金世陵一天三顿都可以在张公馆处叨扰的,所以就给小桃放了个短假。今日他早回来了,便在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带回家中作为晚饭。 
  家中无人,炉子也熄灭了,屋内冷的可以结冰。他进门后先想法子生火,然后外衣也不敢脱,站在桌旁就先匆匆的吃了两口。饭菜是滚热的,进了胃中,很可温暖身体;而且此刻炉子也火旺了,他渐渐的觉出了暖和来,这才脱掉外面的大衣。
  他搬来一把小板凳,在炉子前坐下了,一边烤火一边回想往年冬天家中取暖所用的水汀,而后长叹一声,用烘热了的双手托住冰冷的面颊,心道我若是个女子,大概嫁给一个阔夫婿,就可以把先前的生活立即恢复过来了;可我是一个男子,就没有这条捷径,必须自己想法子力争上游。力争上游――我是有这个决心的,可是怎样力争呢?姓张的成天骂我没有眼色,是个笨蛋,这后者我是不能承认的,可是前者倒的确不假。
  想到这里,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棍,往炉中捅了捅,同时想到:"我要处处留心才行,姓张的对我不错,我得抓住这个机会,否则一旦错过了他,往后未必还有人肯如此提携我呢!"
  
  金世陵忖度着自己在张小山那里的一点事业,正是心思沉沉的时候,忽然就听院门吱嘎一声,是有人推门进来的光景。他赶忙起身走去开了房门,借着那朦胧暮色,却见是金世流走进院中。
  他一个人在家中,夜里实在是觉着冰冷寂寞,如今见他二哥回来了,就很高兴的大声笑道:"你提前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总得明天才能到呢!"
  金世流走进房内,把手中的皮包挂在了衣帽架上,然后对着金世陵很勉强的笑了笑:"出了点事情,我就离开天津了。"
  金世陵见他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对劲,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一般,就凑到他面前,认认真真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金世流转身避开他,继续脱衣服,喝热水:"没什么事,只是有一桩麻烦――我失业了。"
  这倒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为什么?难道是有人排挤你?"
  金世流低头坐在床边,双手捧着热水杯取暖。听了金世陵的问话,他哼了一声,略带讥讽的答道:"你猜的差不多,可是又不准确。算了,别问了!职业没了,我再找就是了!"
  金世陵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就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又抬起手臂搂了他的肩膀:"二哥,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吧!"
  金世流皱了眉头,扭头望着侧面的墙壁:"说起来,这原因倒是有些令人心内作呕,报社里的那个总编,是个……是个好男风的。"
  金世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把你怎么了?"
  金世流摇摇头,似乎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没怎么着。不过在天津的这几天里,他对我一直是……后来竟然还……总之我是辞了职。"
  金世陵歪着脑袋,很紧张的望着他:"他不会是把你给……那个了吧?"
  金世流赶忙摆手:"那倒不至于,我又不是砧板上的肉,岂能任人宰割?好了,别再提了。这职业是很难寻找的,我明天起又要四处奔波起来了。"
  金世陵知道他这二哥一贯的轻描淡写,说起话来不大渲染的。可是看他此时的表情,似乎是对天津一行极为反感厌恶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旅途之中一定受扰极深。刚要出言安慰他两句,却又听得他要出去寻觅工作,便双手抱了他的身体摇了两摇:"大冷天的,找什么职业呢!等天气暖和了再说吧。况且我现在每个月也有进项,前两天那个师长还给了我三百块过年呢。咱们两个人,这两个月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了。"
  金世流听到这里,便问他道:"那个师长,没有刁难欺侮你吧?"
  "没有,他对我挺不错的。"
  "委屈你了,让你要做这种差事来谋生……"
  金世陵把下巴搭在金世流的肩膀上,喃喃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兄弟两个说到这里,不禁就黯然起来。默然无语的坐了十多分钟,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串爆竹声响,并且这一串就像引子一般,响过之后,周围立时就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起来。金世陵站起来走到窗前望了望:"这是怎么回事?"
  金世流在后面答道:"今天是小年。"
  金世陵忽然欢喜起来,回身走到床边拉起金世流的手:"二哥,我们出去吃晚饭吧!找家好一点的馆子,吃西餐,好不好?"
  金世流为难的笑了一下:"老三――"
  金世陵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钞票放到金世流的手心里:"你看,我们有钱!"他坐到金世流的腿上,又下意识的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很舒适的前后摇晃着:"二哥,我会挣钱的,你放心好了!"
  金世流当然不能放心,可是看这弟弟一团高兴的,就不忍心泼去冷水,只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别晃啦,只有哥哥养活弟弟的,哪有弟弟养活哥哥的?"
  金世陵故作轻松的扬起头望着天花板:"这又没有什么定规,有钱就花嘛!况且现在家中就剩下我们两个了……相依为命吧!"
  
  金世流虽然力主节俭,但在金世陵的强烈要求下,二人还是去了一家法国馆子内吃了一顿丰盛晚餐,直花费了五十余元。一时吃毕,兄弟两个心满意足的结账出门,只见外面街道上行人虽是不多,可是很有些半大的孩子在燃放鞭炮和烟花,空气里弥漫了火药的味道,就觉着很有些新年气息。
  这种年味,自然是很令人兴奋的,只有一点不妥,就是人人都回家去过小年了,餐馆门口竟然一辆洋车也没有。金世陵和金世流没有法子,只好沿着街道慢慢的向前踱去,希图在下个十字路口,能够雇上洋车回家。幸而今晚气温不是很低,两边的鞭炮又放的热闹,一路走来,堪称是既不寒冷,也不寂寞。
  不想两人走到路口了,只见路灯煌煌之下,一片空荡荡。这回连金世流都有些急了,站在路灯下东张西望的说道:"这可怎么办?这么远的路,总不能步行回去吧!"
  金世陵建议道:"趁着现在还不算晚,我们就近找个地方打电话,从汽车行里要一辆车过来送我们好了!"
  金世流苦笑一声:"就近就只有那家餐馆里有电话,看来我们只好折回去了。"
  金世陵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随着金世流转身又踏上来路。不想刚走了两步,忽然身后隐隐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二人先还不理会,只是一门心思的向前走,然而那汽车愈开愈近,最后竟越过二人停了下来。随即车门一开,从中下来一个西装男子,对着金世陵摘下礼帽一弯腰:"金先生,许久不见了,你好吗?"
  此时虽然天黑,然而路灯明亮,所以金世陵一见来人的面目,当即就吓的退了一步:"温、温先生?"
  温孝存带好帽子,微笑着走过来:"这真是巧极了,我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金先生。"说着他转向金世流:"这位是……"
  金世陵上前一步挡住了金世流:"他是我二哥。"
  温孝存点了点头:"哦,原来是金二先生,这倒是先前不曾见过的。"
  金世陵心乱如麻的望着温孝存,忍不住开口说道:"温先生,对不住,我们还有事,不能奉陪了。再会吧!"
  温孝存见他要走,就低头望着地面笑道:"金先生这样忙?说起来,上次同桂二先生在一起时,他还曾提起过你呢!他――"
  "温先生!"
  金世陵忽然打断了温孝存的讲话,回头看了一眼金世流后,他开口道:"我离开南京好一阵子了,还真是惦念那边的朋友们。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详谈一番如何?"
  温孝存抬眼看着他:"那真是好极了。二位金先生请上车吧。"
  
  金世陵让温孝存把金世流送到了那家法国馆子门口。
  金世流望着那辆汽车载走了自己的弟弟,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老三结交的那批狐朋狗友,一听说自家出了大事,早就躲了个一干二净,怎么还会有这么一位不怕惹晦气的凑过来叙旧?
  在餐馆里借电话雇了汽车,他很不安的回了家。
  
  金世陵被温孝存带去了北京饭店。
  温孝存在北京饭店内开的房间,是里外三间屋子,值此隆冬之际,房内却是温暖如春。金世陵站在门口,开言便问:"温先生,桂如雪还在找我?"
  温孝存转身望着他,笑微微的一招手:"金先生,请进来吧。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桂二先生派来捉你回南京的,那你可不可以暂时放心进来坐一坐呢?"
  他这话正对了金世陵的心思。而在金世陵进房坐下之后,那温孝存便按铃叫了茶房送咖啡上来,然后闲闲的说道:"金先生请脱了外面衣裳吧,这房里倒是不冷。"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久坐,只是你说有话要对我讲,我倒是很想听一听。"
  温孝存向门口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南京的事情,与我其实无关,不过我想金先生大概是有兴趣的。"
  这时茶房将一壶热咖啡同几个杯子用托盘送进来了。温孝存待他退下之后,便走去关闭了房门,然后坐到金世陵身边,为他倒了一杯咖啡,又用银夹子夹了两块糖投入杯中:"我早已听说了府上的惨事,可是因为不得机会,所以虽是有心探望金先生你,却是一直不能付诸于行动。希望金先生不要见怪。"
  金世陵同所有摩登的青年一样,喜欢这些西洋的饮料。此刻见了面前的咖啡,就端起来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目光转向温孝存道:"温先生,客气话就不要说了。我只是想知道――"
  温孝存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急性子?好吧,我承认我是说了点谎。可是非如此不能引得你同我来呀!不过话虽这样讲,可也不是一点可说的新闻都没有。比如我可以告诉你,桂二先生的确是拜托我来北平寻访你的消息,至于桂二先生为什么不亲自来呢?是因为他前几天在府中教训听差时,大动肝火,演起了全武行,结果一不小心就闪了腰。这回的伤势是比较严重的,推拿治疗了几天,依旧是不能下床,所以无奈何,他只好把这北平之行,推迟到年后去了。你说这个消息,可有价值吗?"
  金世陵歪着脑袋,盯着温孝存道:"算是有价值。可是我想问你,既然桂如雪拜托你来找我,你如今又的确找到了我,那么之后,你要如何为之呢?"
  温孝存对着他笑了笑,镜框边缘流光一闪:"听说……金先生和桂二先生之间颇有情意,先前乃是一对欢喜冤家呢!"
  金世陵当即红了脸,一扭头答道:"那是流言!没有的事!"
  温孝存笑道:"桂二先生同我,也有个知己的交情,他新近已然承认,你又何必还要遮掩?"
  金世陵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仿佛光了身子走去大街上了一般,心中对于桂如雪,就更是愤恨了:"他、他承认,我不承认!"
  温孝存不和他去较劲,只伸手在他腿上拍了一拍:"金先生,你还记得这间屋子吗?"
  金世陵红头涨脸的望着他:"什么?"
  温孝存仰头四望:"上次……我们曾在这里,共度春宵呢!"
  金世陵顿时一股气顶上胸口,猛然就站了起来:"我走了!"
  温孝存立刻起身拉住了他:"金先生,你不要这样。我是很诚心与你交好的。为此我甚至不惜得罪了桂二先生,难道这样一份心意,在你面前依旧是一文不值吗?"
  金世陵被他扯住,脱身不得,本想要恶狠狠的大吵一顿的,然而心思一转,又把那股子怒火压了下来,转脸对温孝存点了点头:"温先生,桂二先生曾经给过我一句评语,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温孝存见他起了话题,心里也有了数,便答道:"洗耳恭听。"
  金世陵扫了他一眼,脸上就闪过一丝冷笑:"他说我是个不要钱的婊子。"
  温孝存听闻此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不会的,在我这里不会的。我是很尊敬你的,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是不是?"
  金世陵却板起了脸:"我看不出来。"
  温孝存放开他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子同一支钢笔,把本子按在茶几上刷刷写了几个数字,然后将那页撕下来送到金世陵面前:"从南京来,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这点钱,请老弟拿去零花吧。"
  金世陵接过来看了看,见上面写的数目乃是两千,就不屑一顾的将其放回茶几上:"温先生不必客气,这张支票还是留着你梭一把牌吧!"
  温孝存并不恼怒,将茶几上的支票本子翻开,神情平静的提笔又开了一张递给金世陵。金世陵这回看了,见上面的数目已然改为五千,才点了点头,一面漫不经心的将支票揣进口袋里,一面说道:"同桂如雪相比,你是亏了。"
  温孝存站起来,一手握住领带结向下拉去,脸上渐渐透出笑意:"不,绝不吃亏。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以现在黄金的官价而论,五千元法币,可是远远买不到千金呢!若是按照黑市价格,那就更是差之多矣!"
  金世陵见他这个时候还能扯到金价上去,倒觉得好笑,心想这人大概是做买卖做迷了心了,万事都能扯到生意经上去。
  
  金世陵同温孝存,并非第一次发生身体上的关系。不过上次他酩酊大醉,一切记忆全部没有,所以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私生活虽然一直都是荒唐淫乱的,可是相好的男子,却只有桂如雪一个。故而见到温孝存微笑着向自己逼近时,他忽然就羞涩紧张起来了。
  羞涩紧张的效果是非常好的,甚至给他增添了一点处子的风情。温孝存似乎是很爱惜他,从头到脚的审视、抚摸、亲吻,所有动作的轻重都是恰到好处的。金世陵也是许久没有经过这床第之欢了,所以微微的一点温存挑逗,就足以让他毫不掩饰的情动呻吟起来。处子之美消失了,他果然还是骚的可爱。
  
  翌日清晨,他早早的起了床,神清气爽的洗漱穿衣,又让茶房送上早餐吃了。温孝存站在一边看着,笑微微的问道:"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有事吗?"
  金世陵把杯中牛奶一饮而尽,觉着还是这种食物比较适合自己:"我当然是有工作要去做――否则等着饿死吗?"
  温孝存向他走近了一步:"哦?不知是怎样的一份职业呢?"
  金世陵将叠成天鹅的紫绸餐巾拿起来一甩,随便的擦了擦嘴,然后起身答道:"给个丘八当副官!"
  温孝存很意外,微笑问道:"你在说笑吗?"
  金世陵把一只手插进裤兜,指尖轻触到那张支票:"我也希望我是在说笑,可惜这是真的!再会吧,温先生!"
  他说完这两句话,便毫不留恋的转身开门走掉了。
  温孝存走到窗前,见金世陵从楼下大门走了出来,径直上了饭店内出租的汽车。汽车驶入街道,一路前行,很快便转弯不见了。
  他收起脸上招牌似的笑容,那神情立刻就成了乌云蔽日的光景。
  "金三在搞什么鬼?他给丘八当副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孝存想到这里,忽然心思一动,立刻又打开了算盘。
  
 
                  
 第 29 章
   新年一过,金家兄弟便搬了家。
  这回的房子是个两进的院落,房东是祖传"吃瓦片儿"的,所以把这房子精心修缮,力图处处都尽善尽美,上下水系统也十分畅通,以便租出高价。
  金世流认为只凭兄弟二人,实在没有必要住这样宽敞的房子,然而金世陵一来已经对先前的那寒冷窄小的住处深恶痛绝,二来他手里存不住钱,想让他缩在那间寒舍里做守财奴,那是万万不能。
  除了换租新房之外,他又雇了一个老妈子做杂役,厨子则依旧是小桃。金世流本来还在为职业发愁呢,结果过了一个新年后,莫名其妙的就大大改善了生活,自己居然又成了少爷,可以在家中高坐了。
  "你这个朋友怎么这样大方?平白无故的送给我们这么多钱,难道不知道我们是没有什么可回报他的么?"他忧心忡忡的问。
  金世陵听了这话,站在穿衣镜前扯了扯衣襟,又凑近镜面仔细观察了自己的头发脸面,确定是毫无瑕疵了,才抬腕看着手表答道:"管他呢!钱又不咬手,他敢给,我还不敢要?"
  金世流摇摇头:"不是这个话……"
  金世陵急急忙忙的往身上套一件黑呢大衣,然后一边系腰间的带子一边答道:"我可没有时间听你�嗦。八点钟了,我得出门啦!"
  金世流眼睁睁的望着金世陵推开房门一路小跑出去,忽然觉得有些怅惘,简直就是若有所失。
  
  金世陵冲出院门,因为胡同口就有一家汽车行,所以他向前走了几步,便租了辆汽车前往张公馆。到了地方,他匆匆刚走进门,就见他的同僚李副官一路迎出来:"你可来了!师长正等着你呢!"
  金世陵无暇多说,一路跟他进了小客厅,只见张小山穿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不但短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而且下巴上唇也都刮的干干净净,一点胡茬儿都不留。见金世陵快步走进来了,他抬手止道:"哎――立正!"
  金世陵依言停住了步伐,见张小山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自己,倒有些诧异,不由得也低下头看了看,却并未找出什么破绽。
  张小山审视完毕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手斥退李副官后,他开口笑道:"今天打扮的蛮漂亮嘛!"
  金世陵没觉着自己今天蛮漂亮,他觉着自己今天也就是一般漂亮。
  张小山见他不回答,就继续说下去:"昨天嘱咐你的话,没忘吧?"
  金世陵立刻摇头:"没忘!"
  他虽然答应的痛快,然而张小山对他依旧是没有信心,忍不住就要再饶舌两句:"到时候见了赵将军,你千万要机灵点儿!别像平时那么傻头傻脑的得空儿就偷懒发呆!记住了吗?这回要是弄好了,咱哥俩一起平步青云,知不知道?"
  金世陵立刻点头:"知道!"
  张小山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咱们走人!"
  
  张小山师长,带着他的宠儿金副官,以及一干马弁等人,抬着礼物,上西山给他的顶头上司、赵振声将军拜晚年去了。
  赵振声将军,因为号正臣,所以常被人尊称为赵正老,或是正翁。其实他今年刚满四十三岁,并不算老,可是不知怎的,就有这种倚老卖老的瘾,好像他是一瓶白酒,越老越值钱似的。
  自从过了四十整寿,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以老人家自居了,同时也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要得到更多人的尊重。不过他这个"老",是只能自称的,旁人若说他老,他登时就能把鼻子气歪。总而言之,他想自己老一点,德高望重;然而又怕别人说他老朽,要夺他手中的兵权。因为情形是这样的繁复,所以旁人如若揣测不明,一时言语不慎,违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就很有挨枪子儿的危险。
  他在西山半山腰上,修了一栋西式别墅。不但幽静,而且供暖设施非常完善,即便是冬天,也很可以过来幽居两个月。赵将军――正翁是不怕交通不便的,即便他躲到月亮上过冬去了,趋炎附势的下属们依旧可以一天三趟的前去向他请安。
  值此新年之际,赵家别墅门前自然又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况。张小山却不去凑那个热闹,他晓得分寸,等赵家略略清净一点了再去,到时候时间充裕,把那位名不副实的老人家奉承高兴了,才能显出自己的好处来。
  汽车一路开到西山脚下,张家众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远远见到枯树枝杈中现出一座白墙红顶的洋楼了,张小山挺直腰板,在袍襟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心想金兔崽子可千万不要给我丢脸――那小子其实好像有点缺心眼儿!
  如此又过了二十余分钟,轿子在一片平台上落下,张小山下了轿子,回头检阅了部队,见金世陵同抬着礼物的马弁们也都脚踏实地了,便清了清喉咙,大踏步的走到门房处说道:"我是张小山师长,来见赵将军的。"
  将军别墅内的门房,那架子也是很大的,先是翻着白眼看了看张小山,然后开口懒洋洋的说道:"拿张片子过来,我得进去通报一声!"
  张小山把自己的名片,连同二十块钱一起塞进门房的手中:"劳驾了。"
  门房这回算是恢复了正常的人模样,咧开嘴巴,原来也会微笑:"张师长,请跟我进来吧!"
  张小山向身后一挥手,带着队伍络绎的开进别墅院内。他先走一步,进了一楼的小会客室内坐下,等了三五分钟,一名听差开门进来,面无表情的说道:"张师长,我们将军请您过去。"
  张小山赶忙起身,随着听差一路进了二楼书房门口。那听差先是敲了敲门,然后推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小山肃静了身心,稳稳当当的走进去,因为穿的是便装,所以不便实行军礼,鞠躬又显得不够尊敬,磕头则有些过分,索性就按照前清规矩打了个千儿:"赵将军,小山给您拜个晚年了,祝您新年大吉,万事如意!"说完这一句话,他直起腰,笑微微的,坦荡的,喜悦的望着赵将军。
  这赵将军坐在阔大的书桌后面,屋子热,就只穿得住一身极薄的青缎驼绒袍子。人是高个子,虽然青春已逝,可是并未发福,依旧保持着衣服架子的身材。五官是标准而没有特色的,就因为气派很大,所以经常让人误以为他英俊不凡。此刻见张小山在前方给自己请安了,他也只欠了欠身,轻声道:"好,坐吧。"
  张小山在旁边的矮沙发上搭了半边屁股坐下了,笑道:"早就想给将军您来拜年了,只是前几天正是年中,怕您家里人多,我再来给您添了乱,就没敢过来。"说到这里他傻乎乎的一笑。
  赵将军也微笑起来,觉着张小山长的很"喜相",是个福将,以后可以再提拔一步。
  张小山知道赵将军话少,而且纵是有话也不会对自己说,就又笑嘻嘻的说道:"将军,大过年的,小山也孝敬不来什么大礼,就能弄些小玩意儿,将军别嫌弃,全当是小山的一点孝心吧!"说着他不等回答便站起来,径自走过去打开房门,对着走廊中的金世陵等人使了个眼色。
  金世陵立即会意,指挥马弁将两个大箱子抬了进去,然后待马弁退出来之后,自己夹着个长锦盒子走入房内。此时他已脱下大衣,露出里面一身墨绿色的猎装,腰身扎了皮带,愈发显得身材紧俏。乌黑的头发被梳理的一丝不乱,衬得一张脸雪白干净;表情是沉静的,偶尔一抬眼皮,显出眼中那波光粼粼的水色来。
  张小山忙忙碌碌的打开两口大箱子,给赵将军展示里面的古董花瓶。赵将军远远的扫了一眼,很淡漠的点了点头。张小山傻笑着搓搓手,故意的说出满口外行话:"还有一件小东西,可真比这两个花瓶子漂亮多了,将军您瞧瞧,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晓得轮到自己上场了,就毫不含糊的直走到桌前,既不敬礼也不问安,专心致志的就去开那长锦盒子的小锁头。张小山在一边看着,急的牙都要咬碎――他忘记嘱咐金世陵行礼了!
  金世陵对自己的失礼是浑然不觉,打开盒盖后,就将盒内的玉如意转向赵将军,同时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那赵将军正盯着自己。
  他不晓得这赵将军的权势有多大,只从张小山那里得知他是个大官。他素来不怕官,赵将军看他,他就回看过去,同时揣测着对方的岁数。
  二人对视了许久,张小山在一边望着,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恨不能上前把金世陵一脚踢开。不想此时赵将军忽然开了口:"小山,这是你的副官?"
  张小山一弯腰:"是。"
  赵将军低下头,漫不经心的对那七宝如意扫了一眼:"倒是不错。"
  张小山听到了这样的评语,真是大出意料,欢喜说道:"将军,您好眼力。我这个小副官,不但模样生得好,还读过两年大学,是个书生呢!只是跟着我这个老粗,有些屈才了啊!"
  赵将军轻飘飘的答道:"我说的是如意。"
  张小山愣了一下,顿时尴尬非常。而金世陵也红了脸,心中非常不忿,暗想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糟老头子!
  屋内空气一时凝固,那赵将军伸手拿起如意摆弄一番,然后又轻轻放回盒内:"不过,听你方才那番话,倒可见你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张小山听到这里,灵魂才又回归原位,当即笑了笑,又抬手摸摸头皮,做灵光一现状:"对了,将军,您要是愿意,我把我这小副官也送您好啦!他是个文化人,年纪又轻,这要是跟了您,前途岂不是不可限量了?"
  赵将军点点头:"我怎好让你割爱呢?"
  张小山拼命摆手:"不割爱不割爱,我是没那个福分,要不然我自己就来伺候将军了,如今有了他,我就觉着好像代替了我自己似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将军又道:"这还要问问本人的意见吧。"
  张小山认为金世陵只擅长扯淡,真要让他说起正经的应酬话,那就能立刻变成没嘴的葫芦――而且一急之下,还指不定会倒出什么胡话来。所以赵将军话音一落,他便又立刻接道:"将军别说这话啦,可真折煞他了。"
  赵将军眼皮一抬,撩了金世陵一眼:"你愿意跟着我吗?"
  按照先前的计划,金世陵这时本该发出一篇很好听的说辞的,不过因为他刚被如意抢了风头,还在赌气,所以垂着眼帘,只低声咕哝出两个字:"愿意。"
  赵将军点点头:"既然三方情愿,那我也就却之不恭了。小山,你无论是选人还是选物,都很有眼力,这很好。"
  张小山得到了这样高的评语,真是喜出望外,当即又一鞠躬:"将军过奖啦!我这些进步,还不都是跟着将军学习来的么!"
  赵将军听了这番恭维,很想拈须一笑,可惜天生不长胡子,只好作罢。
  
  张小山于半个小时后,带着金世陵等人坐轿下山,乘汽车回城。
  坐在汽车里,他拿着大手帕一个劲儿的擦汗,又长吁一声道:"好家伙!总算过完这一关!"
  金世陵坐在他旁边,感到非常不解:"你怎么就怕他怕成了这个样子?官大一级罢了,他还能吃人不成?"
  张小山转头望了他,虽对他今天的举动还有颇多不满,但又想总算是把他顺顺利利的送出去了,这就是个好事儿!便将他的一只手抓过来又摸又揉的:"小金,你明天离了我去伺候赵将军了,飞了高枝儿啦!"
  金世陵把手抽出来:"在哪儿都是伺候人,还分什么高枝低枝!况且,我也不怎么爱伺候他――我在他那儿还不如个破如意呢!"
  张小山笑起来,一歪身子倒向金世陵:"别逗我乐成不成?"
  金世陵推了他一把:"横竖今天没事了,你放我半天假,让我回家如何?"
  张小山坐起来:"回家干什么?晚上我请你吃馆子去!明早儿我用汽车送你上西山,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弄好了,过两年还兴许外放你个肥缺呢!"
  金世陵忽然转头盯着他:"还有这等好事?"
  张小山摇头晃脑的一哼:"林总裁不就是当年何大帅身边的卫士么!事在人为,看你肯不肯动脑筋喽!"
  
  十天后。
  盛装的张小山又来了赵家别墅。一开了春,这天气就一天暖似一天了,尤其是他这样的健壮汉子,更不怕冷,早换了一身夹袍,行动起来又舒适又轻便。他笑嘻嘻的在门房处一探头:"喂,我是张小山,赵将军叫我来的!"
  门房满脸堆笑:"将军早上就吩咐过我们了,让等着师长您来呢。快请进,我这就去楼上通报。"说着撩起袍襟便往楼内跑。张小山跟在后面,却是不急,自自在在的迈着步子前进。
  一时进了书房,他见赵将军正靠在椅子里抽雪茄,金世陵低着头站在身后,噼里啪啦的把一个打火机反复点火取乐。
  张小山又打了个千儿,笑嘻嘻的道:"将军,我来了。听说您要吩咐我军饷的事儿……"
  他没继续说下去――赵振声什么都明白,他没有必要把话说的那样完全。
  赵将军身子不动,只把目光转向了他,而后轻声开了口:"那个申请,你是上个月递上来的吧?"
  "是。"
  "你的人马,自己不想法子,来和我要钱?"
  张小山不敢抬头去察言观色,只能揣摩着小心回答:"将军,这五万人不是我自己招来的,要不然,也不敢过来跟您开这个口啊。"
  赵将军回头看了眼金世陵,然后取下口中的雪茄指着张小山,声音略略洪亮了一点:"你个红胡子,跑来打我的秋风来了!看在小金的面子上,这次拨给你五十万,多了没有,差多少自己想法子去吧!"
  张小山一听这话,真是大喜过望,当即就是一鞠躬:"多谢将军!"然后又抬手平了眉毛一比划,玩笑似的行了个军礼:"也多谢金副官替我美言啦!"
  金世陵扫了他一眼,把打火机揣进裤兜里:"你还是谢将军吧,我说话又不算数,你谢我干嘛?"
  他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因为赵将军随即就回身向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然后才转向张小山道:"小金还是年轻,说起话来很孩子气。"
  张小山陪笑道:"是,他没什么历练,不懂事呢!"
  赵将军紧接着却又补了一句:"这份天真烂漫,可是难得。"
  张小山这才明白,现在这个金世陵,赵将军可以批评,自己却是不能加以妄论的。不过虽然自己从此以后失去了评判金世陵的资格,可是得到了五十万的军饷呢,并且还蒙赵将军青眼,能够无缘无故的在书房内谈上这么多句闲话――总而言之,自己在金世陵身上押的这一宝,是大大的赢了!
  
 
                  
 第 30 章
   金世陵在伺候了赵将军一个月之后,终于获得了一天的假期。
  他高兴的不得了,当场就给赵将军鞠了一躬,赵将军哈哈大笑,取下口中的雪茄指了他:"孩子气!"
  当时赵将军站的离他很近,红亮半燃的雪茄头直冲向他的鼻尖,把他给吓了一跳!
  他时间有限,当晚就乘轿下山,然后在八大处的汽车行里雇了一辆汽车,一路颠颠簸簸的急忙往城里赶――却又并非回家,而是直奔了京华饭店。
  张小山正在雅间里等他,见他一身寒气的进来了,就笑着拍了拍手:"哎呀我的老弟,咱们可是许久不见啦!"
  金世陵笑着坐下来:"你以为我乐意总在山上呆着?他不让我走么!就明天这一天假,还得当晚赶回去呢!"
  张小山笑得两只眼睛幽幽放光:"小金,你有点本事啊!"
  金世陵端起热茶一饮而尽,然后掏出手帕抹了抹嘴唇:"什么本事!受气的本事吧!"
  这时茶房送进菜单来请张小山过目了,紧接着便一样一样的开始上菜。金世陵扫了眼桌上的菜肴,口中说道:"师长,我下山前吃过晚饭了,现在不饿。你若有事,就直接说出来好了,我这还急着回家呢!"
  张小山探身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哎呦,会摆谱儿了啊,连顿晚饭都不肯陪我了?"
  金世陵急的一皱眉:"不是,我都一个多月没见我二哥了,我得回去瞧瞧他!"
  张小山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大嚼一阵,咽下后又喝掉杯中的剩茶,这才挪到金世陵身边坐了,将手伸进长袍口袋里好一阵掏摸,终于拿出一张支票摆到金世陵面前:"小金,这是我的谢礼。五十万,我是真要拿三十万去发饷,到我手里的,至多也就不过二十万。所以这个数目,你可别嫌少。"
  金世陵拿起支票扫了一眼,随即掖进胸前的小口袋里,同时笑道:"不少了,要不是你提携,我也去不了赵将军那里当差。"
  张小山听到这里,忽然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凑近了低声笑问道:"你告诉我,你在赵将军那儿,都当的是什么差?"
  金世陵的脸上退了笑意,任他搂着,却不回答。
  张小山就势在他耳边亲了一下:"那算不得什么!多少人想这个机会,还不能够呢!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这也没什么苦的,是吧?"
  金世陵依旧沉默不语的望着桌面。
  张小山见状,觉得他还是看不开,就用力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傻子,就算你天好看,能好看一辈子?趁着这几年好时候,你心里得有个计较!我先前把话也都跟你说尽了,你现在还沉着脸犯什么别扭?你想想你去小牛那儿当司机时是什么样儿,现在又是什么样儿?我告诉你,荣华富贵就在你眼前摆着,是不是你的,就看你的手段本事了!"
  金世陵缓缓的点了一下头,轻声答道:"师长,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
  金世陵扭头看了张小山一眼:"我不陪你吃晚饭了,我心里惦念着家里呢!"
  张小山笑道:"你那家里有什么?一个二哥,又不是二妹子,有什么可惦念的!"
  金世陵叹了口气:"我在赵公馆快要累死了,你得放我回去早点睡一觉。"
  张小山听他说的怪可怜的,就不好强留,搂着他又嘁嘁喳喳耳语一阵后,才放他去了。
  
  京华饭店内便有汽车出租,他坐着汽车,又一路赶往北京饭店。
  他进房时,已是晚上九十点钟。温孝存坐在沙发上,正守着一杯热茶读报纸。见他来了,便起身笑了笑:"今日总算是你肯下凡了!"
  金世陵一边进房一边摘下帽子,因没有合适的地方放置,就随手扣到了温孝存的头上;又见茶几上还有喝剩的半杯残茶,便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才一歪身坐到沙发里,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你明知道我是真脱不开身,还讽刺我干什么!"
  温孝存也在他身边坐了:"我没想到,你是真给人家当副官去了!不过用丘八二字来形容赵振声,未免刻薄了一些吧?"
  "上个月我跟着的那位,的的确确是个丘八!"
  "张小山,是不是?"
  金世陵坐起身来,扭头认真的望了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温孝存笑眯眯的:"我这种人,如果不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还怎么混下去呢?"
  金世陵晓得他这话不假,便哼了一声:"我不怕你查我的底细,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温孝存见他有点半恼不恼的颜色,就立刻转变话题:"后天我要回趟南京,恐怕再见时,就是半个月后了。"
  金世陵一听"南京"二字,立刻紧张起来,可是又想温孝存作为一名游击商人,四处奔波也是很合情理的,便点头道:"你回来后,可以给我家里打电话。"
  温孝存微笑答道:"说起来,你如今也是赵将军的副官了,我还真有些不敢招惹你了呢!"
  金世陵冷笑一声:"什么副官不副官的,不过是个名儿罢了!在赵公馆,我是个高级奴才,在你这里,我是个高级……"
  他讲到这里,觉着说走了嘴,就立刻停了话头,起身向浴室且走且道:"我洗个澡,你到床上等我吧!"
  
  温孝存在床上等了十多分钟,就见金世陵湿淋淋的从浴室中窜出来,然后几步跳到床上,不管不顾的就往被窝里钻:"他妈的!浴室里水汀坏了?怎么这么冷?"
  温孝存一把抱住他压在身下:"我马上就能让你热起来。"
  金世陵最受不得别人揉搓他,登时就红了脸,又自动自觉的抬手搂住温孝存的脖子,张开嘴很热情的迎合着他的亲吻。他既这样大方了,温孝存还有什么可说?自然也就放开量的动作起来。一时间满室春光旖旎,二人直闹到半夜,才各自偃旗息鼓的收了兵。金世陵虽然是累的腰腿酸痛,可还挣扎着起身要去穿衣服,温孝存就按着他不让起身:"晚上就睡在这里吧!"
  金世陵很疲惫的摇头拒绝道:"不行,我明晚就得回西山,时间不多,我想多陪陪我二哥呢!"
  温孝存听了,便抬手放开他,自己也披上睡衣下了床,走到外间客室之内,从堆在沙发上的西装中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支票放到茶几上。此刻金世陵精赤条条的跟出来了,径自拿起支票瞧了瞧,忽然笑道:"这么多?"
  温孝存在沙发上坐了,又向他招招手:"走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过来,我倒是有点正经事要同你谈。"
  金世陵依言过去坐了,就听温孝存说道:"世陵,我想请你帮忙,给我同张小山牵条线。"
  金世陵一怔:"你认识他干什么?"
  温孝存犹豫了一下:"同你说实话,我从哈尔滨弄了一批便宜烟土,运到天津时出了差头,想让张小山出面帮我说句话。他们这帮军爷,面子总比旁人大的多。"
  金世陵想了想:"哈尔滨……满洲国……你是在同日本人做生意?"
  温孝存笑了笑:"你问这个干什么?只说你能不能帮上这个忙吧!"
  金世陵蹙了眉头:"我还是没听明白。买卖出了问题,你找八竿子打不着的张小山做什么?"
  温孝存探身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然后心事重重的点燃了深吸一口:"这个……罢了,我索性讲明了吧!这条烟土的线路,是早就开辟出来的,不过是归桂二独占,沿途的大员们,也都是他桂家的人马,所以他一直是顺风顺水,也很挣了一些钱。如今我要是想去分他一杯羹,非有强硬后台不能成功――不但不能成功,一旦让他晓得是我操纵的,恐怕还要同我翻脸――所以我思来想去,只好到这军界内运动一番了。"
  金世陵这回领会了:"你怕桂如雪吗?那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又能许下我什么好处呢?"
  温孝存把那大半截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灭,脸上又现出了笑模样:"那还不是全依你的意思!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金世陵一扬手中的支票:"我不多要,你还给我这个数吧!"
  温孝存扭头望着他,眼镜的镜片反射了灯光,所以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他说道:"那是没有问题的!等这生意真做稳当了,我还有重谢!"
  
  金世陵本拟着半夜回家的,因为同温孝存谈起了生意经,所以直到凌晨时分,双方终于商量出令人满意的结果了,他才下楼乘车回了家。
  给他开门的是早起的老妈子,他不许人声张,自己快步穿过一进院子,然后蹑手蹑脚的进了卧室之内。站在床前����的脱了衣服,他随即轻轻巧巧的跳上床,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靠着金世流躺了下去。
  他一夜没睡,先前忙碌着,还没觉着怎样;如今躺进温暖柔软的被窝中了,身心彻底放松,才感到了天旋地转,有一种透骨的疲惫。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金世流于清晨八时,睁开了双眼。
  他现在虽然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然而依旧保持了规律的作息时间。
  清醒之后,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
  翻过身去,望着面前熟睡着的三弟,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伸手摸了摸金世陵的头,他这才确认眼前之人并非虚幻。一个月不见,这弟弟似乎没有什么大变化,听他呼吸沉重深长,大概是正睡的甜美。
  金世流把棉被向上提了提,把金世陵揽进怀里,决定今天睡个懒觉。
  
  兄弟二人直到中午才起了床。金世陵依旧是没有睡够,不过知道光阴易逝,不能把时间都花在梦里。所以强撑着坐起来披了衣服,又把自己的上衣拿过来,从前襟的口袋里掏出两张支票在金世流眼前晃了晃,笑嘻嘻的说道:"二哥,又来钱啦!"紧接着他把支票放进金世流的手中:"钱还是归你收着,你有空,就尽快去把款子兑出来另存吧!"
  金世流低头看了看支票上面的数额,只见一张是两万,一张是六千,就吃了一惊:"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金世陵对他一歪头,因为得意,所以把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你弟弟我有本事嘛!横竖不是偷来抢来的,你就放心吧!"
  "你在西山……日子过的怎么样?"
  金世陵迟疑了一下,随即笑道:"咱们家原来那些清客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无非是跟着那个将军,在一边接个话儿,凑个趣儿罢了。没什么辛苦的!"
  "那这钱……"
  金世陵不打算给金世流说句整话的机会:"原来咱家常来的那个和尚,有天把爸爸恭维乐了,不就一下子得了成千上万的香火钱吗?我总比那和尚瞧着顺眼吧?你别多问啦!我晚上就得回去呢!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搬回城里公馆来住,他一上山,害得我也得跟着他隐居!"
  金世流觉着自己这弟弟实在委屈――为了挣钱,要去做那没有人格的清客。而自己,则像个旧佛像似的,只能天天高坐在家中镇宅。这真是既不正常,也不应当。
  他想到这里,就要发表几句见解。哪知尚未张嘴,忽然那老妈子跑了进来道:"三爷,有人打电话来找你。"
  电话机安在外间的小书房里,金世陵只好草草的穿了衣服,前去接了电话。刚拿起话机喂了一声,就听那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哎呀小金,我总算是叫对号码了!你赶快回来吧!将军他老人家一会儿要洗澡呢!"
  金世陵用空着的那只手摆弄着电话线:"你是哪一位啊?"
  "我是副官处的葛刚毅啊!"
  "将军他老人家要洗澡,随便找个人伺候不成么?何必还非我不可?"
  "这也不是我的话,这是将军亲自下的令!"
  "那我也不能现在立刻赶回去,从我家里到城门口,就有好一段路呢!况且出了城,我还得……"
  "我的金贤弟,你就别'还得'了,别墅里的汽车已经派出去了,只要你一出城,立刻就能坐上汽车往回来!快点吧!你敢让他老人家等着?"
  金世陵放了话筒,对着电话机愣了片刻,忽然重重的一跺脚,一面嘴里咕哝着"老不死的王八",一面气哼哼的快步走回房内,让老妈子送热水过来洗漱。金世流还在盘算下午如何同老三消遣,忽然见他撕撕扯扯的开始换起衣服,一张脸板的紧紧的,一丝笑意也无。就问道:"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坐在床上,弯腰系皮鞋鞋带:"老混蛋又折腾我!说好放我这一天假的,结果不到半天就往回找!可恨之极!"
  金世流哪里还有话可劝慰,若是不要他去奉承,那么自己没有能力去挣这许多钱来维持舒适的生活;若让他去,又非本心所愿。所以他站在当地,竟是一言不发起来。幸而金世陵也没有注意他,只急急的刷牙洗脸,然后又草草的梳了头发洒了香水,口中还吩咐道:"二哥,你给汽车行打电话,要辆车过来!"
  金世流这才是找到了事情安放自己,不一会儿汽车开到,金世陵一边戴帽子一边向外走去,口中还在喃喃的咒骂个不休,在这种气愤的状态下,他自然也就把他那二哥给抛到脑后去了。
  汽车一路开到城门,金世陵下车后,果然看见赵家的汽车停在路边。这回再上了车,因为道路空旷,那速度就快得多了。至于其余换车乘轿等麻烦,那也就无须再提。
  总之,在下午两点钟时,金世陵便风风火火的出现在了赵将军的面前。而他虽然花样翻新的骂了半路,可是如今见着老混蛋了,却表现的又温和又沉静,垂着双手一鞠躬,然后抬起头笑微微的望着赵将军,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将军,世陵回来了。"
  赵将军本是仰靠在一张长条躺椅上的,在金世陵出现之前,一直是眼望天花板,面无表情的在考虑问题。此刻见他的宠臣回来了,才笑着略抬了一下头:"上午我去陈培老府后骑了一会儿马,回来后就觉着浑身汗湿的不自在,非得立刻洗个澡不可!"
  金世陵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双手抓住了躺椅的边沿:"早知道你老人家今天要骑马,那我就不走了。"
  赵将军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孩子,骑马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连山都不下了?"
  金世陵笑道:"骑马本身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你老人家骑马,那就不一样啦!"
  赵将军笑起来:"那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也不会在马背上给你演把戏的!"
  金世陵似乎是也用心的思索了片刻,而后摇着头也笑了:"是呢!我也晓得这个道理,可我就是想看。"
  赵将军双手抓着躺椅的把手,用力站了起来:"别说痴话了,还是给我洗澡要紧。水倒是刚才已经放好了,大概不会凉的。"
  金世陵也站起来走到赵将军面前,为他从领扣开始一直解下去,待伺候着他脱下上衣了,才又单腿跪在地上,抬手给他解开腰间的皮带。此间赵将军袒露上身站在温暖的房间中,也不说话,就只垂了眼帘,神情得意的望着下方的金世陵。
  一时赵将军一丝不挂了,便大踏步的走向浴室。金世陵则忙忙碌碌脱了外衣,又从柜子里找出浴衣等物,捧着跟进浴室。
  赵将军已经坐进定制而来的西式浴缸之内了,那浴缸实在不小,他这样一个高大男子伸伸展展的躺在里面,也依旧还有余地。金世陵高高的挽起衬衫袖子,然后就弯腰站在浴缸旁边,拿着香皂向赵将军身上涂去。不想刚涂抹了三两下,赵将军忽然闭上眼睛,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进来吧!"
  金世陵见怪不怪的答应了一声,放下香皂站起来,三下五除二的脱掉衣服,跨进浴缸之内贴边跪下了,在大毛巾上厚厚的涂了香皂,便开始为赵将军浑身上下的擦洗起来。赵将军的眼睛此时又睁开一条缝――金世陵会洗个什么?他老人家不过是喜欢看见这么个玉人似的裸体罢了。
  金世陵低着头,知道自己是落在赵将军的眼中了,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早在住进别墅内的第二天,他就觉出了不对劲――偌大的一所宅子里,居然没有女眷!
  这样的事实再结合起张小山先前对他若有若无的暗示,他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明白也不行,现在这个世界,并不给他装傻的机会。他手忙脚乱而又咬牙狠心的做了决定。目的是很多的,首先,他就要把那些他先前拥有而又骤然失去的权势名利尽快的夺回来!
  毛巾挪到了那已然是一柱擎天的下身,金世陵为了掩盖窘态,神情格外的认真起来,仿佛是在从事着什么重要工作,擦洗的一丝不苟,而又小心翼翼。
  赵将军重新闭上眼睛,懒洋洋的从牙关中挤出四个字:"坐上来吧!"
  
  在房事上,金世陵从来都不爱在上面,因为他懒。不过现在遇见了一位更懒的赵将军,他只好付出一些体力了。气喘吁吁的动作过后,他双腿发软的趴在了赵将军的胸口,而赵将军发泄完毕,神清气爽,一边伸手抚摸着他的屁股,一边悠悠说道:"副官处现在是一盘散沙,我看你一副聪明相,给我当副官处处长去吧!"
  
 
                  
 第 31 章
   赵将军的麾下,机构庞大,人员众多,单是副官,里里外外便是无数。这副官之中,有亲随的,有外派的,林林总总,各有来头,所以虽然名色是一样的,地位身份却是不一。比如葛刚毅副官,哥哥乃是赵将军手下的团长,家中也阔绰,虽因脸上生了几点雀斑,不能入赵将军的眼,可是在同僚之间,也就堪称是趾高气扬了。金世陵身处其中,也看出了些门道,所以一方面坚持不懈的讨好着顶头的主子赵将军,另一方面也并不放松张小山。而葛刚毅先前虽是不大瞧得起他,但一想他是张师长举荐过来的,赵将军又对他有一种异常的疼爱,便不由的要调整思路,也渐渐的同他交好起来。
  金世陵在这交友一方面,是来者不拒,可也不甚用心。他总是经历过一番的人了,知道朋友这东西,好时大家一起好,坏了事了,则是百分之百的无用,比如黄书朗,和杜文仲。
  他现在虽然升了副官处的处长,其实终日无所事事,并没有新的公务要他处理。而说是无所事事,却又没有一刻得闲,从早到晚,就围着赵将军一个人转,除了"洗澡"一事是非他不可之外,其余端茶递水、吃饭穿衣,明明是有专人负责的,可也偏要让他再过一次手,好像他手上有蜜似的。
  他每天都是累的很,晚上睡在楼下的副官室内,无论是午夜还是凌晨,只要房内电铃一响,他就得披了睡衣往楼上跑――或许是"洗澡",或许是陪着失了眠的赵将军聊闲天。而赵将军叫他,完全是兴之所至,无须考虑时间早晚的。
  他每夜都是睡眠不足,白天坐在赵将军身边,他简直的不敢闭眼睛――否则就能立刻入睡。有几次,他不由自主的瞌睡过去,一头栽到了赵将军的怀里,赵将军并不怜悯他,只笑着拍他的后背:"这么爱睡,真是个孩子!"
  他迷迷糊糊的笑着直起身:"你又不理我,我当然就犯困啦!"
  赵将军合身将他压在沙发上:"你个小东西,这么粘人?那现在我来理你了,你又该怎么招待我?"
  金世陵闭上眼睛,没有精力再开动脑筋去敷衍,索性就在赵将军的脸上很响亮的亲了一口,算是代替回答了。
  赵将军很满意,金世陵的嘴唇柔柔软软的触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点青春的芬芳――这是很可喜的。
  
  这天的下午,他好说歹说,从赵将军那里又请了一天的假。照旧还是当晚下山――这回他是"金处长"了,身后也有马弁护军跟着,又自乘了一辆汽车,一路上走的威风凛凛,得意洋洋。只是甫一进城,便将身后众人打发了,只留一个要好的司机开车,把他送去了张小山的公馆之内。
  这回张小山见了他,那态度几乎带了恭敬的成分了,"我说,金处长,恭喜升官啊!"
  金世陵伸手捂了他的嘴:"别拿我开玩笑!我在电话里同你讲的那件事,你考虑好没有?"
  张小山拉着他的手坐下了,摸着下巴答道:"其实……我是不大想同温九打交道的……他在生意场上,名声实在不大好。"
  "你管他在生意场上名声如何!反正你只做个保镖的,只要护送他的货出了天津,就可以静等着拿钱――这不好吗?"
  张小山知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他对温九有了个很深刻的坏印象,所以此刻就有些犹疑,不知要不要为了几个钱,去趟这潭浑水。
  金世陵拍了拍他的肩膀:"师长,给我句痛快话吧!"
  张小山斜着眼睛望了他笑:"你现在是钱迷了心窍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温九的?"
  金世陵不耐烦的一跺脚:"你哪来那么多话?反正就是认识了!我也不过是个牵线人,同不同意的是你自己拿主意,总向我问这问那的干什么?"
  "嗬!脾气大了啊!"
  金世陵仿佛是真的羞恼了,抓着张小山的手送到嘴边,半真半假的一口咬了下去。张小山猝不及防,没觉着疼,然而吓了一跳:"好了好了,那我就去同他谈谈,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护送点烟土罢了!"
  金世陵很高兴,不是为了得那点好处费,而是觉着自己帮温孝存挤了桂如雪的财路――也算是小小的报了一点仇!
  
  张小山怀着满心的成见,在北京饭店同温孝存见了一面。因为受了赵将军那"相由心生"思想的影响,所以他一见温孝存,首先觉着这人衣冠楚楚,相貌端庄,兼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很有银行家的风采,无论如何不是臭名昭著的奸商模样,就先将心内成见消除了好些。待到二人落座后再一相谈,只看这温孝存谈吐斯文,满面春风,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中听;提出的条件没有一项不诱人。搞得张小山简直要为他倾倒,立刻就将先前的顾虑全部打消,成了温孝存的好朋友!
  两位好朋友坐在一处,展望那富贵的未来,一齐都是笑嘻嘻。张小山受了鼓舞,不由得就现出了军人的豪气,将手一挥道:"温老弟,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我管他姓桂的是谁,反正在我的地盘上,那就得听我的!敢不服?不服老子就带兵把那些混蛋大员们的脑袋揪下来!"
  温孝存笑道:"师长的实力和威望,我是从不怀疑的!只要师长发了话,那我们岂止是分一杯羹呢,简直就可以将这条路线完全的占下来啊!哈哈,当然,这也是很难的,毕竟桂如雪是桂主席的弟弟,这个……我们还是得慢慢来才行啊!"
  张小山毕生没有去过比北平更往南的地方,顶头的上司,只认识赵将军一人,对于南京的什么桂主席,是毫无景仰之心。故而听了温孝存的话,他毫不在意的一笑:"我不怕那个什么龟主席!只要我们合作愉快,那其它的都是小事情,我全有法子!你就可着劲儿的往这儿运货吧!东三省的烟土便宜的很,我们这也算是占日本人一点小便宜!"
  温孝存扶了扶眼镜,微笑着点点头:"师长说的很是。"
  
  张小山同温孝存尽欢而散,回到牛太太处,给金世陵打电话通报战果。金世陵此时正在家中揉搓他二哥,听了这个消息,他高兴之极,笑嘻嘻的放下电话走回卧室:"二哥,你猜我做了件什么事?"
  金世流让他烦的躺不住,披着睡衣在地上来回的走:"你要是好好躺着睡觉,我就猜!"
  金世陵上床躺下,又掀开被子邀请他二哥过来同眠:"我在西山,整天都累的要命,好容易回来了,你也不对我好一点!"
  金世流走到床边站住:"我也想对你好一点,可你总这样抱着我乱摸,实在是讨厌的很!"
  金世陵一撇嘴:"我稀罕摸你!"
  他是不稀罕讨金世流的便宜。只是每天都要面对着一位不甚老的老人家,他实在是有些审美疲劳。没有条件出去打野食,又失掉了可以泄欲的表哥跟班,他只好抱着金世流挨挨蹭蹭的胡闹。金世流没见过他这个闹法,肉麻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金世陵知道他这二哥非常之纯情,又见他果真坚持着不肯上床,就挪到里面规规矩矩的躺了:"我不闹啦!你上来抱着我睡觉吧!明晚又得回去了,我真是觉着腻歪!"
  金世流听了这话,又暗暗责备起自己的无用来。上床躺下,他把金世陵搂进怀里:"睡吧睡吧――哎呀!你怎么这样烦人?把手拿出来!"
  
  金家兄弟两个,一个欢喜一个愁的睡了一夜。如今金世陵那个睡懒觉的习惯,早被赵将军折磨的无影无踪。他天亮即醒,可是贪恋床上温暖,便不肯起来,又将手伸进金世流的睡裤之中:"二哥,你还睡?你的小鸟都已经醒啦!"
  金世流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闭着眼睛转过身背对了他:"摸你自己的去!"
  金世陵贴了上去:"哎,二哥,你还是个处男吧?稀奇!"
  金世流"唉"了一声,又翻回身去面对了他:"别问这话了,听的我头皮发麻!"说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金世陵紧紧抱住,以免这三弟动手动脚的讨人嫌。
  二人如此睡一会儿闹一会儿,直到中午才起了床,而后洗漱穿衣吃饭,略聊了两句家事闲话,就到了下午三四点多钟。金世陵依依不舍的离了家,又回西山去了。
  
  金世陵这一回去,刚到别墅门口,就见门口的平台上停了一排轿子,一问门房,才知道是赵将军请了几位日本人来做客。他想既然是有客,那自己犯不上去凑热闹,不如先在楼下休息一阵子,晚上再去奉承。哪知他一出现,便有人跑去告诉了赵将军,所以他在副官室内还未坐稳,就被赵将军叫去了客厅之内。
  赵将军很乐意让旁人见到自己这个漂亮的小宠臣,因为自己既然是这样的德高望重、气派俨然,身后再立着一位鲜花似的副官,两相辉映,刚柔并济,应该是很有美感的。而金世陵望着那两个小个子日本人,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爸爸不过是往关外卖去了些药品,就被定罪为汉奸;而现在赵将军把日本人都堂而皇之的招到家里来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思来想去的,得出了结论――首先,这全是桂家掏的坏;其次,爸爸的权势还是不够大。
  赵将军的谈话告一段落,接下来就到了晚餐时间。他除了喜欢展览副官之外,还很喜欢让人赏鉴自家的菜肴。因为厨房的西餐部手艺实在不错,比城内大部分番菜馆子的味道都高明。他老人家一手拄了手杖,一手扶着金世陵,西太后似的起了身,而后慢悠悠的向外踱去。两名日本客人,一位是东京商社的二阶堂先生,一位是日中商社的千秋先生,都被赵将军那种懒洋洋的气势所压迫住,小虫子似的跟在后面,慢慢的随之蠕动了出去。
  
  赵将军并不想同日本人做买卖――他嫌麻烦,而且也不缺钱。只不过他愿意结交各阶层的阔人,对于阔人一群,他素来是不分敌我,一概博爱的。
  
  两位日本阔人吃饱喝足之后,见赵将军满口空话,没有几句是有实质性意义的,便起身告辞,一路鞠躬出门,乘了轿子下山去了。而赵将军谈了一下午的话,认为自己应该有些疲倦的表示,就打着哈欠进了卧室。
  金世陵见状,自然是要随着进去伺候。这赵将军对他,疼爱是有的,然而折磨作践起来,下手也绝不容情。二人相处也有两三个月了,赵将军自觉不自觉的已经给金世陵立下了许多规矩。此刻他往床上一坐,金世陵便自动的在旁边跪下,给他换上拖鞋。刚要起身继续为他更衣,赵将军却将一只脚从拖鞋中抽出来,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房里再没旁人了,所以赵将军偶尔也能放松一下,脱下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显出本来面目。
  他在金世陵的肩膀上蹬了一下:"小崽子,一下山就往张小山那里跑,你同他还有什么关系么?"
  金世陵的身体晃了晃,很委屈的睁大眼睛望了赵将军:"就是去看看他,哪儿有什么关系啊!您老人家冤枉人呢!您要是不信,下次派人一路跟着我好啦,我是不怕的。"
  赵将军的脚从肩膀上向下滑,一直停到了那双腿之间,用力的点了一下:"是么?"
  金世陵双手抱了他的小腿,低头答道:"您不相信我啦?"
  赵将军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好孩子,我怎能不信你呢?起来吧,今晚不要下楼了,就陪着我睡吧。"
  金世陵依旧抱着他的小腿,听了这话,犹豫着却不肯回答。赵将军见了,就问:"怎么?你不愿意?"
  金世陵的脸上渐渐的透出红晕来:"在这儿睡一整夜,万一让人知道了,那……怪不好的!"
  赵将军又看了他几眼,慢慢的把腿收回来,随即探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猛然就把他拽起来压到了床上,气喘吁吁的笑道:"从今往后,你在我这里就算是过了明路了!这儿是我的天下,我说好,谁敢吐出半个坏来?你怕什么?"
  金世陵近距离的观察着赵将军的面孔,按照他一贯的审美标准来讲,姓赵的算不得什么好看人物,而且毕竟是不年轻了,纵是保养的好,脸上也多多少少显出一点老态,瞧着跟自己爸爸是一个岁数的――至少也得是个叔叔。
  金世陵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很烦恼,简直就想一把火烧了这幢别墅,以及身上这个装模作样的赵振声!
  "那我就听您的了。"他勉强的笑答道。
  
  金世陵发起情来,一贯的不分男女。可是女朋友可以公开,男性的相好,则是要掩人耳目,万万不能见光的。
  所以在赵将军这里"过了明路"之后,他连续好几天都抬不起头,总觉着害羞、丢脸。可是后来留意周遭环境,仿佛也并没有兴起什么流言蜚语。副官群中,都是伺候人的,目标不过是为了名利二字,谁也不比谁清高。众人的两只眼睛只看到金世陵身上又连着挂了几个顾问的差事,尽管他都不知道衙门的大门向哪儿开,可是每月月末都会有衙门的听差往他家中送去两千多块钱的薪水。
  私底下,也有人会意味深长的忽然来一句:"金处长有本事啊!"
  旁人听了,会意一笑,然后想着按月送到金家的两千多元款子,也就不由得发自内心的附和一句:"的确是有本事啊!"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赵将军终于在山上住的腻烦了,便移居回了城中的公馆之内。这可合了金世陵的心意。城内毕竟是交通方便,他也可以偷空溜出来,四处的游荡消遣一番。
  当此初夏时节,不但气温适宜,而且风景美好,他这呆不住的人,更要想法设法的往外跑。而赵将军似乎也是被他完全笼络住了,纵是找他时不见人,等他回去后撒个娇,也就罢了。
  这天中午,因赵将军正在房内午睡,他便带着几名随从出了门,买了一蒲包新鲜水果后,直奔家中。金世流如今因为生活安逸,故而又操了旧业,每天在家中写来写去,炮制出一批三流作品四处邮寄,偶尔有那不开眼的杂志报纸,见他这作品除了肉麻之外,情节倒还是动人的,便登载出来。如此次数多了,金世流倒是在妇女与少年读者中有了一点微名。
  他在这项不甚成功的事业中自得其乐,很是快活,连自家三弟都不大想念了。而那三弟回到家中,不过是同他歪缠一顿,好像也不是很顾兄弟之情。
  此刻金世陵到了家,命新近雇来的几名佣人把水果洗了端上来,自己便坐在金世流旁边,把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自顾自的大吃起来,吃足了之后,又当即高唱了一曲《天涯歌女》,然后掏出金链子怀表一看,已是下午两点钟,料想老不死的快要起床了,便匆匆起身,就此离去了。
  金世流手握钢笔,先听他咔嚓咔嚓的大嚼,后听他哼哼呀呀的大唱,对着雪白的道林纸,一个字也没有写下去。
  
  再说金世陵,回到公馆后,就见听差们踩着凳子,正在门口张灯结彩,为晚上的宴会进行装饰。原来赵将军几个月来第一次下山,要大宴宾客,向城内宣告他老人家又回来了。葛刚毅等人已经换好军装,正坐在楼下的副官室内等候差遣,见金世陵进门,便一齐起身笑着问好:"金处长回来了?将军刚醒,正找你呢!"
  金世陵听了,赶忙跑到楼上卧室之内,见赵将军还躺在床上读报纸,这才松了口气,在床边挨着他坐了,笑道:"将军,现在外面好热闹,您到底是请了多少客人啊?"
  赵将军放下报纸望着他:"你跑哪儿去了?搬回城里后,你倒是野了。每次睁开眼睛,都不见你的人。"
  金世陵一笑:"将军,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是看今天天气好,才忍不住出去走走的。才一小会儿的工夫,后来心里惦记着您,就又马上赶回来了。"
  赵将军抬手去捏他的下巴:"你惦记我什么?"
  金世陵一扭头,仿佛是忍不住笑意似的,低声咕哝道:"我不知道。"
  
  金世陵和赵将军躲在房内,唧唧哝哝的低声嘀咕了许久。金世陵服侍赵将军穿衣服,一套里衣加上一件单绸长袍,直穿了一个小时才上身。而后金世陵自己也回房去换衣服――先前在西山时,无论穿什么都无所谓,横竖没人来瞧;如今回了城内,他们这些副官毕竟也是军人一流,在这场面上,不得不全副武装起来。
  宴会定在晚上六点开始,但是五点钟未到,公馆内已经熙熙攘攘的满是宾客。而赵府对于宾客们的数量和身份,那自然也就是无法确定的了。
  张小山早早就到了,同另外一位关督察在一起,围着赵将军谈笑风生。金世陵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实在是没有自己什么事,军装严密,又捂的一身是汗,便见机溜走。
  他贴着墙根,刚走到大厅门口,就听得身后有人且走且说:"老温,这里没有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去逛逛胡同如何?"
  他一听这个声音,登时就回过头去,与身后来人正打了一个照面――那正是温孝存和桂如雪!
  温孝存见了金世陵,只淡淡的一点头。而金桂二人互瞪了半晌,竟是都没有说出话来。
  
 
                  
 第 32 章
   桂如雪望着一身戎装的金世陵,一时愣住,竟是一言不发起来。温孝存站在一边,只做懵懂不知,望着地面微笑无语。
  三人如此僵持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旁边路过的宾客见了,都觉着异常,不由得就要多看几眼。末了,桂如雪终于缓过神来,刚要开口,却见金世陵将身一扭,竟是转头直奔厅门,就此跑掉了。
  他这行为,倒是大大出乎了桂如雪的意料,连旁边假作懵懂的温孝存也犯起了嘀咕,心想以金世陵现在的身份,应是无需再畏惧桂如雪的,可是仇人相见,眼红之余,怎么就这样毫无作为的跑掉了?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他怀着这样的疑虑,脸上却并不显露,只状似玩笑的推了桂如雪一下:"这位不是金三少爷么?哎――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他且说且推,话没有说完,却见桂如雪顺着他这一推的力道,竟是直挺挺的向旁边倒去,亏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生生的又拽了起来。而桂如雪似乎也是被吓了一跳,站稳之后自嘲一笑:"这可真是……老了!"
  温孝存也微笑起来:"桂二,你正值盛年,绝谈不上这个'老'字,只是有一句话,我先前劝过你,你不肯听,所以我现在也不知该不该再�嗦一遍了。"
  桂如雪苍白着一张脸,摇摇手道:"老温,你对我说的,都是好话,我是很感激的。不过我们的人生态度不同,你若让我换个活法,我或许也就活不下去了。"
  温孝存笑着摇摇头:"罢!罢!你果然还是那一套说辞。不过我现在问你,你接下来到底是要回饭店,还是去韩家潭?你难得来一次北平,明天又要启程去天津,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奉陪的。"
  桂如雪失魂落魄的抬起手,似乎是要摸摸自己那油光锃亮的头发,不过手抬了一半,忽然又无力的垂下去:"这么早回饭店做什么?我们还是去逛逛胡同为好。"
  温孝存连金丝眼镜的镜框上都流转了充满笑意的光芒:"那好,这宴会嘈杂无章的,我们还是走为上策。"
  二人谈到这里,便继续向大厅门口走去。不想这回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护军打扮的士兵跑过来,将个折好的纸条双手送到桂如雪面前:"桂先生,这是我们金处长给您的条子。"
  桂如雪听了"金处长"三字之后,那脸色由苍白中,又透出一层淡淡的铁青来。他沉着脸接过纸条打开看了,然后随手揉成一团揣进口袋里,同时转向温孝存道:"老温,你在这里等我片刻――不,你去汽车里等我,我要去见一趟金三。"
  温孝存毫不阻拦,答应一声就径自向外走去。
  
  桂如雪随着那护军走出大厅,沿着外间的长廊一路七拐八绕,最后走到楼后,进了一套小小院落之中。只见这院内水泥抹地,打扫的十分整洁干净,墙外便是大街,院门口又竖挂了个长方牌子,上写了"副官处"三个字。门口也有两名士兵站岗,各自懒洋洋的拄着杆光绪年间进口的长枪,互不搭言,只偶尔打一个哈欠。
  桂如雪走到这里,稍觉不安。他为人低调,自觉着不会惹来什么大仇家,所以从来也没有带保镖的习惯。只是见了门口这两位懒门神之后,才忽然觉着自己孤伶伶的。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的发起抖来――鸦片瘾是越来越大了,中午那十个烟泡儿,就只能顶那么三四个小时,时间再长,就觉出不舒服来了。本想到了胡同里,找家班子,搂着姑娘再烧上几口,可是现在看这情形,那几口,大概是不容易立刻到嘴的了。
  护军在前方开了门,把他请入房内。原来这房子在外瞧着就是笼统一座,其实里面分出了三五间屋子,乃是副官们平时的休憩之地。此刻房内只有一间屋子开了电灯,他这回无须引领,直接就向亮处走去。
  屋内的陈设是很简单的,只靠墙摆了一圈沙发,又有几张茶几,上面摆着茶壶玻璃杯,仿佛这里是个会谈的场所。金世陵本是坐在沙发上的,见他来了,便站起来,也不上前招呼,就只是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桂如雪直到现在,也不晓得这金世陵到底知道了多少内情――他认为自己的手脚很干净,坏人都让桂如冰做了,自己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来。可若是如此,金世陵当时跑什么?就因为挨了自己的打吗?
  他在心里,对自己摇摇头:"那不至于,我对他其实不坏。"
  想到这里,他强自压制了身体上的颤抖,对着金世陵――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世陵,我们好久不见了。看来,你在北平过的很不错嘛!"
  金世陵把手背在身后,攥了拳头。
  他很少动手和人打架,可是现在他想扑过去掐住桂如雪的脖子――不能一下子掐死,他还有很多话要问!
  想到这里,他背着手,缓缓走向桂如雪。
  桂如雪望着金世陵的脸,半年没见,他依旧是那么的俊秀,简直让人想抡起鞭子,抽碎他身上那件笔挺的军装。可还是有什么东西是变化了,那变化说不清道不明,就藏在他那双黑白分明、清澈灵动的眼睛里,大概可以将之称为"沧桑"。
  这点若有若无的小沧桑,让他看起来蜕去了一些孩子气――他活了二十年,在家破人亡之前,一直是个不曾成长过的顽童。
  金世陵停在了桂如雪面前:"我现在的确是过的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倒退几年,继续做我的金三少爷。"
  桂如雪见了他这个反应,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提防起来:"世陵,你若喜欢做少爷,那也不难,同我一起回南京去好了。我对你的心意,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晓得么?"
  金世陵似笑非笑的一撇嘴:"回南京?那我哪儿敢啊!我怕桂如冰要杀我呢!"
  桂如雪的脸上现出一点很不稳定的笑意,仿佛月光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般:"有我在,你怕什么?"
  "你们两个是亲兄弟,我算个什么?"
  "桂如冰是桂如冰,我是我,我同他……"
  桂如雪的话只说到这里,因为他看见金世陵的眼睛忽然就红了,下一秒,他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金世陵扑到在地。背部重重的磕在水泥地面上,震的他腰疼。
  金世陵没有真的去掐桂如雪的脖子,他这人娇生惯养长大的,两只手更像是漂亮的观赏品,没有几丝力气――他是拔枪抵住了对方的脖子。
  "你还骗我……"他明明是占据上风的,可是比身下的桂如雪颤抖的还厉害:"我都被你逼到这种境地了,你还当我是傻子!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你们毒死我爸爸,逼死我大哥……你留下我,也无非是要把我当个……当个玩意儿来打骂着消遣罢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你说啊!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
  说到这里,金世陵顿了一下,一滴泪从眼中直落到了桂如雪的脸上:"我一直诚心诚意的同你好,你、你……我不明白,桂如雪,你告诉我!"
  桂如雪服服帖帖的躺在地上,金世陵的那滴泪在他的脸上渐渐滑了下去,留下一条冰冷的痕迹。
  "世陵……"他叹息似的低声开了口:"我那是为了……你。"
  他望着金世陵,目光几乎是痴迷虔诚:"总是偷情,能偷到何时呢?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可是见了面,却要装作路人。时间久了,你金三少爷厌倦了,自然就要把我抛到脑后去。我不能等到那天……我得提前准备,把你抓进手里。这个,你懂吗?"
  金世陵怔怔的听完了这一番话,忽然把枪口用力的向桂如雪的颈下顶去,面红耳赤而又带着哭腔的说道:"你少骗我……我今天不杀了你,我就对不起我爸爸和我大哥,我就不是人!"
  桂如雪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无所谓,要杀就杀吧。我不怕死在你手里。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西山时说的话吗?我说我愿意让你剐了我――那话是真的。我每天夜里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你还在中学里念书,我见了你,心里就很喜欢,一直喜欢到现在,从没变过。这个话,我原来没法说,因为我们下了床,仿佛就成了没有关系的人,我怕我说出来了,你要笑我矫情,可是现在我想,我还是得告诉你。我心里就这么一件事,临死前,应该说出来。对不对?"
  语毕,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金世陵半伏半坐的压在自己身上,神情呆滞的微微的喘息着,一张雪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而顶在自己颈部的枪口,似乎也已经松了力道。
  他不动声色的慢慢抬起手,渐渐靠近了那把枪。
  "世陵……"他还在说着:"你不晓得我今天见了你,心里有多欢喜――"
  就在这个"喜"字出口的一刻,金世陵忽然发现自己持枪的那只手已经被桂如雪紧紧抓住,紧接着他就觉着身子一歪,糊里糊涂的就倒在了地上。此时再要挣扎,就见桂如雪握住自己的手腕在地上用力一磕,剧痛之下,他当即就松了手。
  仿佛就在一瞬间,双方的位置已然发生了彻底的调换。桂如雪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扯着他的衣领将他硬行拉起来后,枪口就与之同时的抵在了他的腰间。
  "世陵!"桂如雪气喘吁吁的说道:"我得劳驾你送我离开这里了!"
  金世陵扭头恶狠狠的瞪着他:"你又骗我?"
  桂如雪咬牙切齿的对他一笑:"我没空和你废话!"
  "你敢伤我,就别想离开北平!"
  "好了,这个时候就别再同我讲这些大话了。你信不信我在你的腿上开几个洞?"说到这里桂如雪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将枪口从他的腰间滑到臀上:"让你变成个漂亮的小瘸子!"
  金世陵心中气苦已极,虽然也随着桂如雪的命令向前走了,可是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满是自怨自悔,一时想要回身同桂如雪拼命,一时又怕子弹无情,真重伤了自己。
  出了房门,院内是没有电灯的,只能借着屋内的一点光芒照亮。桂如雪一手搂了金世陵的肩膀,另一只手上握了枪――因是藏在金世陵的腰部,又将袖子拉长了遮掩,所以一路走出去,旁人只见他们状似亲热,便惊叹金处长敢在将军的眼皮底下同外人勾肩搭背,其余的异样,却是一丝也没瞧出来。
  二人以如此的姿势,一路从公馆大门走了出来。大门处灯光明亮,温孝存车内的司机远远见了,就将汽车开了过去停下。温孝存从里开了车门:"桂二,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哦,金先生也在啊!"
  桂如雪没理会他,放开金世陵,动作伶俐的跳上汽车。而金世陵眼睁睁的见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正是满心无奈愤恨之时,却见车窗忽然被缓缓摇下了,桂如雪探出头来,低声说道:"世陵,我骗你是不假,可方才那番话,却是真的。"
  金世陵死盯着他:"你逃不掉的,我非――"
  桂如雪不等他说完,就点着头接话道:"是的,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想要彻底分开,除非是我们两个之间……死了一个。"
  说完这话,他向金世陵扬了一下手中的枪:"再会吧,我的世陵贤弟。"随即他转向前方:"开车!"
  
  汽车飞速驶离了赵公馆大门,温孝存作为一个旁观者,一直保持着心明眼亮的状态,此刻却是有些糊涂,不由得就要问桂如雪:"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怎么还弄了把枪回来?"
  桂如雪瘫在座位上,头上脸上一层层的渗出冷汗。他扔下手枪,掏出手帕哆哆嗦嗦的擦着眼泪鼻涕――方才精神高度紧张,他把烟瘾给忘了。此刻身心放松下来,他立时就变成了一堆烂泥。
  "回饭店!"他慌里慌张而又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快点!我不行了!"
  说完这两句话,他身子一歪,竟然倒在了温孝存的腿上,想要挣扎着再坐起来,却是万不能够了。而温孝存的好涵养几十年如一日,抬手拍着腿上这大烟鬼的后背,他柔声安慰道:"别急,马上就到饭店了。"
  
  温孝存对于时间的估计,那向来是准确的。此刻他心平气和,周身舒服,坐在一九三六年的新款汽车之内飞驰向前,并不觉得二十分钟的路途有多漫长。而他身边的桂如雪,在鸦片瘾的折磨之下,每分每秒都是苦不堪言,二十分钟对他来讲,便难熬如二十年一般了。
  在他熬到第十"年"的时候,他的挚友温孝存因见他实在是频临崩溃了,便自作主张的就近在一家小诊所前停了车。这家诊所内,只有一名大夫当班。该大夫身怀绝技,专治各种花柳病。对于桂如雪这种症状的病人,那也是很有办法。只见他一针吗啡扎下去,桂如雪果然就很快安静了下来。
  
  这回二人继续上路,平平安安的回了饭店,而翌日清晨,桂如雪便启程去了天津,一时间就又是无影无踪了。
  
 
                  
 第 33 章
   金世陵那一晚,在赵公馆的大门口,愤愤然的站了许久。后来那葛副官东张西望的一路从里跑出来,骤然见到金世陵,便按着心口长舒一口气:"金处长,我可找着您啦。将军让您去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悻悻的转身向楼内走去,一路上他强行的调整了面目表情,可即便如此,赵将军见到他时,还是瞧出了异样:"你刚才到哪里去了?眼睛怎么红了?"
  金世陵老老实实的站直了:"方才我到院子里吹了会儿风,结果就迷了眼睛,用水冲了好半天,现在才好一些了。"
  赵将军对下首的张小山笑道:"还是年纪小,吹个风也会吹出事情来。"
  张小山也凑趣道:"金处长是有点孩子性格。不过跟在将军您老人家身边,多历练历练就好啦!"
  赵将军摇摇头:"那其实也不必。我喜欢年轻人天真烂漫一些。英童虽然同世陵年纪相仿,可是一贯死死板板的,我很看不上他那样子。"
  旁边的关督察听了,忽然笑道:"那是令郎少年老成啊!"
  赵将军依旧是不赞成:"不然!我认为青年就要有青年的风采。中国人很爱讲这个少年老成,结果把年轻人搞的一丝活气也没有。我虽然不研究教育,可是在这一点上,我是支持欧美的那个教育方法的。"
  关督察与张小山一起恍然大悟的点头:"将军,您是真真正正的文武双全啊!"
  赵将军又想捻须长笑了:"哪里,不过是闲来无事,喜欢思考一些问题罢了。"
  张小山意图挑起大指来继续赞美赵将军一番,不过因不敢在他老人家面前比比划划,所以只好双手交握于腹部,微笑做鹌鹑状:"赵将军您老人家是个奇才,随便一琢磨,就能琢磨出这么一套道理来。我们这些粗人,虽然心里羡慕,可也不敢奢望着有什么大进步,只要往后能赶上将军的万分之一,那就算是不白活啦!"
  赵将军正眼看了他:"小山,你太谦了。你这人生的相貌敦厚,这很好,敦厚有福。"
  张小山听了这等考语,当即傻笑起来,以便强化自己的这份敦厚。
  
  当晚这场宴会,直闹到十二点多钟才完全结束。赵将军虽然号称是老人家,其实年龄只算中年,精力极其旺盛;平时又是个好闹失眠症的,恨不能天下人都陪着他熬夜。今晚名正言顺的可以看着百十号人同他一起做猫头鹰了,心里很是高兴。一时撤了席,就命人将一楼的客厅改成了跳舞厅,且临时抓来一支白俄乐队,坐在屏风后面奏乐曲。
  赵将军不爱女人,可是爱看着男女搂抱了跳舞,觉着这很有点意思。他是德高望重的赵老将军,不好亲身来领略这番滋味了,只好派他的宠臣上场。而他静静的坐在一边,两只眼睛将全场扫射一遍,得出结论:还是自己的小副官最为出众――模样漂亮,衣裳漂亮,跳的也漂亮,手里搂着关督察家最美丽的五小姐,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这个结论,单听着似乎是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同他的财富与地位打成一片来看时,那就可以做另一种解释了:在北中国,他赵振声财富最多,军队最强,职位最高,连身边的小玩意儿也是最体面的――他的人生,圆满了。
  赵将军无缘无故的微笑起来。
  他一直笑到了午夜时分。那时所有的宾客都散去了,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金世陵,稳稳当当的回了楼上卧室。进门之后,他回身一脚,把房门"咣"的踢上。然后扔了手杖,一把抱住金世陵,连拖带拽的就压在了床上。
  金世陵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已被赵将军满脸的亲了一个遍。因为在桂如雪那里挨过一顿刻骨铭心的暴打,所以他现在顶怕这种带着狂暴色彩的性爱。在赵将军的怀里,他像条小鱼一样微弱的挣扎扭动着,却不敢出言抗议。
  金世陵很快就被剥了个精光。赵将军虽然会在人前大讲教育,可是到了人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带着很强的动物性――非如此不能解释他一见金世陵就要动情的原因。当然,金世陵是个尤物,对着个尤物动情,那是人之常情――由此又可以把那动物性抵消了。
  这个道理,正说反说都讲的通,所以赵将军享用起金世陵来,格外的心安理得。金世陵也的确是好样的,活活被扭成麻花了,还能继续迎合呻吟,简直天生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事后,赵将军心满意足、筋疲力尽,也不闹失眠了,头一歪便呼呼大睡起来。金世陵却难以入眠,他将手探到下身处摸了一把,又热又黏,一丝隐隐约约的疼痛,从里向外发散着。
  近来他不是很爱好这事儿了,因为乐苦参半。老不死的在光天化日之下,依旧是那么老;然而等到晚上关了房门了,忽然就年轻了一二十岁。他没经历过这么野牛似的床伴,该野牛每晚在床上按着他冲锋陷阵,时不时的就要让他苦不堪言一次。
  
  翌日上午,金世陵向赵将军抱怨,说自己腰疼。
  赵将军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只手就扶在他的腰间,慢慢的揉捏着。金世陵搂着他的脖子低了头,开始昏昏欲睡。
  赵将军抱着他,单凭一只手,就读了两份报纸,喝了一杯热茶,又蘸着醋吃了五个大肉包子,可见他是孔武有力之余,又兼心灵手巧。
  来往的五名佣人,三名副官,还有两位从廊坊赶过来的团长,一位从承德跑过来的师长,分别都瞻仰了金处长在赵将军膝上的睡态。众人对此非但没有提出批评,反而发出赞叹道:"能在将军他老人家的大腿上打瞌睡,那得是多大的面子?金处长,前途无量啦!"
  
  金处长的确是有前途无量的潜质。比如说,他心胸宽广。
  这个心胸到底宽广到了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来说,他昨天因为一点私情,不慎放走了自己杀父杀兄的仇人,可是第二天的晚上,他就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情压在心底,而且又在其上放置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烦恼作为遮盖,仿佛这事从此就可以算作不曾发生过了一般。
  还有,他经常会从赵将军麾下的各级军官那里收到种种礼物,古董、支票、金玉,林林总总,应有尽有。可他因为经手的业务太多,所以坐在赵将军大腿上求人情做疏通之时,通常会因为记忆有所偏差,从而出现了张冠李戴的结果。比如那位想要讨军饷的李团长,忽然就被派去河北某县做了县长;又有参谋处的王秘书,莫名其妙的连降几级,成了副官处传达班的班长兼摩托车驾驶员。调令一发表,吓的王秘书魂飞魄散,连夜去找金世陵询问情况,金世陵也是糊里糊涂,问王秘书:"做了班长还不满意?你先前不是在兽医所的么?"
  王秘书轻飘飘的哀鸣:"金处长,您大概是弄错了吧?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毕生都没有进过兽医所一步啊!"
  金世陵想了想,而后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尽管收了别人的钱物,同时又给别人带来了许多的烦恼,不过他自己毫无负罪感,有时候错的离谱了,他还觉着好笑。赵将军对他的作为,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也不肯过问。其实这就是爱屋及乌的道理――他觉着金世陵好,那么金世陵身上的这些缺点也是极为可爱的了。
  贪婪,小糊涂,溜须拍马这三样,乃是这世间的为官之道。金世陵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便将这三样全盘学会,并且因为已然觉着这三样是天经地义的了,所以运用起来发自内心,显得格外天真自然。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大大的弄了一笔钱,当然,和先前的家业相比,那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凭他的资质,这已经算是发了一笔横财了。
  
  金世陵虽然心胸宽广,但这并不耽误他寻找桂如雪报仇。
  北平城里没有桂如雪的踪影,他只好去问温孝存。
  温孝存晓得金世陵现在是与日俱阔,自己除非肯开出上万数额的支票,否则别想一亲芳泽。不过他不是桂如雪那样任性的人,绝不会花费万金去同这位高级兔子上床。而高级兔子如今有了钱,也没有再同他叙旧的意愿,开篇就问:"哎,你一定知道桂二去哪里了,是不是?"
  温孝存满面微笑的一点头,又一摇头:"这个……"
  金世陵站起身,在他面前开始来回的走,一双眼睛倒是目标明确的一直盯着他的脸:"温先生,你念着和桂二的交情,就不念着同我的交情吗?"
  "是的,这个我心里明白。只是……"
  金世陵很想把食指伸进嘴里咬一咬,以抒发自己这种焦急迫切的心情。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手指和牙关,改而歪了脑袋,在温孝存面前立了正:"况且你同桂二也没有什么深交――这个我们心里都清楚!"
  温孝存微笑起来:"这个……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只是……"
  "你不说,我也能想法子查出来,不过是多费些时间罢了!"说到这里他在地上又转了几个圈,忽然坐到了温孝存的身边,气哼哼的说道:"你个混蛋!到底告不告诉我?"
  温孝存脸上的微笑渐渐转化为苦笑:"世陵……你……"
  金世陵站起来:"好,你不听我的话?没关系!张小山听我的话!"
  温孝存闻听此言,赶忙欠身拉住了他:"世陵,你也真是急性子,我们有话好好说嘛。"
  金世陵果然坐了回去,直望着温孝存道:"你若告诉我,那我们可以谈下去,你若是装着不知道,硬是瞒着我,那就别怪我翻脸!"
  温孝存仿佛是被逼的无可奈何了:"唉……生意是生意,你要是让我把桂二卖了,我于情上还真是有点……好好,你不要急,我说就是了。桂二是去了天津,七月初回北平。忙的就是那条烟土线路的事。"
  "到底是七月多少?七月初未免太笼统了!"
  "那可不好说,大概七号?因为他说过八号想在北京饭店请一次客。当然,这个我是不能确定的。"
  金世陵心算着时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七月七,我知道啦。哼,我要是脱得开身的话,还用这么傻等着?"
  温孝存笑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那你甭问!"
  
  离了温孝存,金世陵一面在心里盘算了,一面赶回了赵公馆。赵将军此刻却是不在家中,他找名副官问了问,却说是赵将军到司令部开会去了。
  这倒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可也无法,只好公馆内等着,直等到傍晚,才把赵将军等了回来。
  赵将军开了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会议后,瞧着似乎是年轻了一些。
  他一身军装打扮,在门口跳下汽车,随即大步流星的走进楼内。见金世陵正坐在起居室内读报纸,就皱着眉头问道:"你中午跑到哪里去了?"
  金世陵立刻起身走过来:"我看您中午睡觉了,就出门回了一趟家。您这是什么会?怎么开了这么久?"
  赵将军摘下帽子递给他:"最近城外的日本军队时有异动,我瞧着怕是要出问题!"
  金世陵听了这话,才晓得北平城外还有日本军队。
  "那会出现什么问题呢?"在赵将军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无知。
  赵将军觉着没有同他谈论这个问题的必要,而且思虑了一下午,也已经身心俱疲,所以此刻就只淡淡的摇了摇头,恢复了他那男性西太后的气派,用鼻子哼出三个字:"不好说。"
  金世陵根本也没有兴趣听,双手抱了赵将军的一条手臂,他开始扯起闲话来。
  
  如此又过了一周,北平城内开始起了流言。而这流言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城门已经关上半扇了!
  这也是金世陵所不能理解的,这北平城里但凡出了点事情,首先要做的就是关城门,仿佛那城门是铁浇钢铸的,能抵御所有不幸一般。因为对这种做法感到不以为然,所以他对于渐渐惶恐起来的人心,也是毫无感触,唯一的反应,就是回家去看了看他二哥,叮嘱他无事不要出门罢了。而金世流除非是房子着了火,否则就决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出大门,所以金世陵的嘱咐,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
  安顿好了家里,他算了日子,开始调兵遣将。在七日这天,他早早就在西车站处布控了人马,天津那边,他也托张小山布下眼线。那边桂如雪傍晚时分一上火车,这边便立刻接到了长途电话的报告。而金世陵偷空出了赵公馆,一路去了车站最前线,心想这回我要不宰了这个王八,我就真不是人了!
  如今从天津到北平,若是乘坐快速列车,只要四个小时便已足够。金世陵在车站门口的汽车内,一直枯坐到了夜里十点钟,还不见列车到站。这让他不住的看表,心想今晚上回去,又要向老不死的饶上许多口舌来解释自己的行踪了。
  他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车站传来消息,说是快速列车在中途出了故障,停顿了五十分钟,故而要迟到许久。金世陵听了,不由得大皱眉头,可也只好继续等下去。结果,直到了午夜十二点多时,那辆特快列车才以一只草驴上山的速度,姗姗进了站。
  苦候之下,终于有了结果。金世陵立刻摇下车窗,远远的望着那出站口处的情景。只见那并排的几扇小栅栏门一开,无数乘客连推带挤的涌了出来,虽然旁边也有几盏路灯照亮,可是光芒微弱,哪里看得清那众人的面目详情?
  金世陵探着头望了许久,并未见桂如雪的踪影,便有些发急,暗想这家伙不会是事先听到什么风声逃走了吧――那应该不会,他总不能半路跳了火车。况且自己这里保密工作做的很好,派出来的这一队护军,也都是自己直接统领的私人,不可能有内奸的。
  思及至此,他安下心来,又继续盯着出站口,只见那一带的乘客已经是十分稀少了,偶尔才能走出来一两名。而再过了三分钟,栅栏门被哐啷一声关上。这趟车上的人,竟是已经走空了!
  金世陵的脸被夜风吹的冰凉,一颗心也是冰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桂如雪是不见了,而他又不能一路追杀到南京!丢掉了这个机会,下次何时还能报仇,简直就是不能预计的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此次行动的失败,然而还是不能死心,依依不舍的坐在车内,他在西车站流连着不肯走。后来到了凌晨之时,他饿的肚子咕咕乱叫,这才长叹一声,就近下车,在西车站食堂里吃了一顿大菜。
  填饱肚子,他垂头丧气的收兵回府,一路上又在心内计划了语言,预备到时去敷衍昨夜独守了空房的赵将军。
  
  他预备的那套说辞,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场。
  赵将军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理会他的彻夜不归,因为城外的日军于三十分钟前,就在卢沟桥那边,突然对着宛平县城开了炮!
  
 
                  
 第 34 章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保定。
  金世陵双手插进裤兜里,靠着廊柱发呆。
  后方的房门紧紧的关着,可以听见里面的赵将军拍着桌子大吼大叫:"日本鬼子用的是飞机大炮,我们使的是大刀片子!两个军长都被打死了!我们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派人去德国购买的武器,现在离我们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路途!怎么办?!"
  有人低声嘤嘤的回应了,具体的内容也听不清楚。而后赵将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总之,我赵振声绝不卖国!绝不当汉奸!现在中央不给我们补给,我们只好是,能守就守;实在守不住了,大不了组织敢死队,跟鬼子同归于尽就是了!"
  他话音落下,房内就传出了嗡嗡的附和之声。这嗡嗡之声直持续了十几分钟,随后那房门被推开了,赵将军大踏步的走了出来。
  金世陵赶忙像条尾巴似的跟了上去。
  他很迷茫,虽然跟随在最高级的司令长官身边,可是没人肯详细的对他讲解目前的战况。他生平所知道的战争,仅限于说书人口中的八国联军进北京。这回真格的听到了枪炮响了,打雷似的,吓的他头发都要竖了起来。
  他现在就是一个人了,金世流已经乘着津浦路的火车逃回了南京――先还不肯走呢,被他强行押着送上了火车。他就这一个亲人了,万一北平城里开了战,再让日本兵一枪崩了可怎么办?
  其实金世流逃走时,城内上下――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情绪还是很乐观的,日本士兵们的挑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可是真到了要动刀枪的时候,也没见哪次占了便宜去。况且城外一共就那么几个小鬼子,真急眼了,就拿大刀全砍了去!怕他什么呢?
  可是乐观了没几天,日本的关东军被调到了长城一线,紧接着一个日本师团,两个独立混成旅团,以及一个临时航空兵团也赶来支援了。
  这是谁能想得到的事情呢?结果对方总攻一发,这边登时就战死了两名军长。
  再往后,天津北平陷落,无数人就此成了亡国奴。
  
  这是个天地骤变的时期,平静安逸的生活忽然就被打破,后来北平城内的情景,金世陵便没有机会目睹了。他随着大部队撤去了保定,虽然不曾去过前线,可是他每天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炮火声音,已经觉着自己是落到了一个修罗世界。
  在保定住了不到七天,他随着赵将军又去了河间。赵将军总以为黄河以北都该是他的地界,就算让人抢去了,对手也得是个中国人,无论如何轮不到小鬼子跑来撒野。所以怀着满心的国仇家恨,他预备着要和日本人拼命。
  战争让他重新焕发了青春,他健步如飞的在前线阵地上来回穿梭,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老人家身份。当年内战中,他屠杀同胞时都不手软,如今面对了外敌,更是恨不能把日本兵们全部活着嚼了。
  金世陵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依旧尽忠职守的跟在赵将军的身后。终日在枪林弹雨中穿行,面对着铺天的炮火和盖地的尸体,他的神经的确是受到了很大刺激,刺激到了极限,他反而麻木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些地名他闻所未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肮脏血腥的场景,弯着腰小跑在战壕里,他一脚踩进了尸首的腔子里,动作僵硬片刻,他晓得自己如果大惊小怪的尖叫,很可能会让前方的赵将军回身给毙了,所以犹豫一下,他拔出脚来继续跟上。
  到了夜间,战火暂时停止,士兵与将官们虎狼似的吃喝,然后就地坐下休息。金世陵同葛刚毅也相挤着在战壕中坐下了,葛刚毅递给他一个水壶,嗓门很大的说道:"金处长,喝点水吧!"
  饶是他嗓门这么大,金世陵依旧是听得不清不楚――大炮整整震了一个下午,大家都统一的有点耳鸣眼花。他接过水壶喝了一小口,没能解渴,可是不敢再喝了,怕一会儿尿急。
  二人喝了这么一点水,然后便是相对无言。后来觉着那耳鸣稍稍缓解一些了,葛刚毅才开口道:"不知道明天,日本人还会不会派飞机过来轰炸。"
  金世陵把身体靠在土壁上,神情漠然的摇摇头。
  葛刚毅仰头望着星空,耳中渐渐听到了蛐蛐的鸣叫:"你上午在指挥部里,听到赵将军的话了吗?"
  金世陵又是摇摇头。
  "津浦铁路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我们恐怕是还得往后撤。"
  "上海也在打仗,会不会打到南京去?"
  "不知道。"
  金世陵想起了他那位二哥。有点不安,可也只是"有点"而已。
  葛刚毅坐得久了,身体蜷缩着很不舒服。周遭的一切都已然转为安静,他便悄悄的站起来,一手拄了腰,一手握拳捶了捶脖子。金世陵见状,也随着起了身。伸了个懒腰之后,他低下头,双手抓着裤子抖了抖尘土。
  
  后来他回忆了很久,还是不明白那颗流弹是从哪里打过来的。
  他那时依旧是耳鸣,拍打完裤子他抬起头,借着月光,忽然就看见葛刚毅的脖子上雾似的喷出一个血红色的扇面。葛刚毅似乎也是对此感到无比惊愕,他抬手捂住了颈部――鲜血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汩汩的涌流出来,瞬间就淌湿了半边肩膀。
  再然后,葛刚毅就像一个毫无生命力的人偶一样,一头就栽向了金世陵的胸口,把金世陵撞的一个趔趄。
  金世陵抬手扶着他,随即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来人啊!葛副官中弹了!"
  没人理会他,这个时候,被炮弹轰碎了的人都是多不胜数,他这边中个弹,又算得了什么?
  而葛副官似乎也并没有要麻烦旁人的意思,他靠在金世陵身上,依旧是满面讶异的捂着脖子,不喊也不叫。
  两分钟后,他满身鲜血的死去了。
  
  金世陵陪着葛刚毅的尸体又坐了一会儿,心中很是茫然。后来他从葛刚毅的身上解下水壶,用军装下摆擦了擦被血块糊住了的壶盖,然后拧开喝了一口。
  "就只差一点……"他想:"子弹是从我这边飞过来的:"我若是早抬了一秒钟的头……我就没有头了。"
  他这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过并没觉出死里逃生的幸运,他就只是同葛刚毅并排坐到半夜,后来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招呼人过来拖走了葛刚毅,然后自己揉着眼睛,继续去做赵将军的尾巴。
  这天,他们撤离了河间,一路去了邢台。
  从那儿再往后的事情,金世陵就记不大清楚了,因为每一天都像是噩梦,让人觉着颇不真实。
  他这人不是很有血性,可是后来一度也不怕死,因为见得太多了,就觉着死亡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没什么了不得的了。
  
  第二年八月,他们撤退到了武汉。在武汉战场上,赵将军中了流弹。
  赵振声将军若是好好的坐在指挥部里,流弹自然不会长了眼睛的推门进来找他。在中枪之前,他正在同周光亚军长吵架。
  周军长秉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宗旨,力主马上进行战略上的撤退,以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赵将军听了这番提议,当即就气了个半死:"我撤你妈的×!要撤你就带着你那队孬种撤去!老子宁可留下来打游击!"
  周军长是中央嫡系,从来就没把赵振声这种地方军阀放在眼里,见他对自己出言不逊,也拍了桌子回骂过去:"糊涂之极!保存实力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无知!"
  赵将军这回是彻彻底底的忘记了自己那"正臣翁"的身份,抄起钢盔往头上一扣,他粗声大气的喝道:"少来同我扯这些没有用的淡!我的兵跟我留下,你带着你的人马上往后方滚吧!"说完他摔了房门,大步流星的向前线阵地走去。
  金世陵就站在门外,见他出来了,赶忙受了惊似的一直腰,一言不发的在后面跟了上去。
  赵将军自觉着纵横沙场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气闷过!他务必要去阵地上再重新视察一番,十几万士兵如今就打剩下三万不到――他的兵,他的资本,没了!
  在战壕后方,他看见了自己的爱将张小山。
  张小山正窝在一个潮湿的土坑里睡觉,上个月,他的手臂被炮弹皮削掉了一大块肉,绷带乱七八糟的缠绕在伤处,已经成了肮脏的烂布条。平时看他没什么稀奇,放上战场了,才晓得他是个人才――打了这么一路了,他那个师才没了五百多人,其中整数是被日本人的枪炮打死的,还有几个零头,是在洗劫附近村庄抢夺给养之时,让老百姓给打了闷棍。
  赵将军跳进土坑,把张小山叫醒后,低声交谈了许久。金世陵蹲在坑旁,就看张小山神情严肃的不住点头,仿佛是要表决心的样子。后来二人都分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湿土中,摆出了长谈的架势,可惜刚把架势摆足,日本军队那边又开了炮。
  这回的炮弹似乎就像落在眼前了一样,黄土骤然就铺天盖地的扬了起来,金世陵下意识的往地上一趴。随后巨响一声借着一声,大地都随之颤抖起来了。
  张小山此时已经跳出土坑,连滚带爬的向前方阵地匍匐行进,赵将军也跟在了后面。金世陵不敢动,这回的炮火实在是猛烈的出奇!他双手堵了耳朵,双眼紧紧闭上,在极度的惊骇之中,他仿佛连心跳都暂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炮声渐渐停息下来,他睁开眼睛四周望了望,只见处处都弥漫着昏黄的烟尘,他已经被黄土半埋了。
  又挨了三五分钟,依旧没有新的炮响,他这回算是略略镇定了一些,爬起来弯着腰向前方跑去。刚跳进战壕中,就有人跑过来扯了他:"金处长来的正好!将军中弹了!快找军医!"
  
  赵振声赤膊躺在阵地医院的帐篷之内,上身五花大绑的缠了绷带。
  那子弹是打穿他的肺部,造成了一处贯通伤。此刻他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眼看着就要升天。土猴似的金世陵在一边守着,吓的落泪――赵振声一死,他就完了!
  他呆呆的站在床边,望着双目紧闭的赵振声。打了一年的仗,这老不死的真是名副其实的老了。
  他追忆往事,忽然觉着其实赵振声对他也算不错。有赵振声,就有他这个副官处处长;没有赵振声了,他怎么办?在这个天下大乱的时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幸而赵振声本人并没有升天的打算,昏迷了一天一夜,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身边那红着眼睛的金世陵。
  三日之后,因伤口感染发炎,赵将军被迫离开前线,经由湖南、广西,进入四川。
  入川一个月后,他辞去集团军总司令一职,转任战区副司令长官;三个月后,因伤情进一步恶化,他再一次辞职,专任军事委员会委员;同时宣布放弃兵权,举荐张小山师长代替自己为新一任司令长官。
  
 
                  
 第 35 章
   一九四零年二月,重庆歌乐山,桂二公馆。
  桂二公馆立于山间林中的一块平地上,是座很雅致的小白楼,从院门口到盘山公路,则由一条十八弯的石阶相连。白天的时候,远看着绿海中露出一点白墙,倒也罢了;等到了晚上,楼内电灯一起打开,那光芒就勾勒出了一个很璀璨的立方体,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得到。虽然称不上如何奇丽,可也就算是这山中的一道美景了。
  这已是抗战爆发后的第二年,内地逃来避难的人潮一波接一波的涌入四川。本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来到重庆,三天可以找到一个女人,三月可以找到一份职业,三年却未必能找到一处房子。
  上面一番话,前两句还算写实,至于最后一点,却是不然。只要肯下决心忍受一切不适的话,房子还是能找到的。比如城外各处疏建村内成批修建的"国难房子"――竹子搭架,围上席子,再用黄泥从上到下抹了,最后刷上一层白灰,乍一瞧着也是洋灰白墙,其实一拳就能把墙打个窟窿。
  在这种情况下,洋楼阶级们就愈发显出了他们的高贵――高,指的是洋楼的地势;贵,指的是楼内每日的生活开销。现今只有昆明通缅甸一线的公路还是畅通着的,物价几乎就是每日一涨,甚至有时干脆就是有价无市,饶你有钱,可硬是买不到货!
  一切都是稀缺的,烟酒糖茶,全部成了奢侈品。美国大兵们带来的咖啡和糖果也成了很珍贵的食物,放在商店里寄卖,很快就能以高价售出。
  桂如雪感谢美国大兵,此刻重庆市面上连点像样的鱼肉都很难买到,若是没有美国罐头乘坐军舰漂洋过海的抵达他的餐桌之上,他怎么能保证身体所需的营养呢?
  他近来,渐渐的觉着手头有点紧张了。他是个有"嗜好"的人,这点嗜好无论何时都是一笔大开支;再加上吃喝玩乐,狂嫖烂赌……全民抗战,并没有耽误他花天酒地。而现在这花天酒地的成本,可是不能拿当年在南京时的标准来衡量的。
  从南京到重庆,这几年他一直没闲着,钞票被他大笔的赚进来,又被他大笔的花出去――全重庆都知道他发了国难财,可他总觉着自己要闹饥荒。
  此刻他搬了椅子坐在后院内的草地上,重庆多雾,难得今日见了蓝天,而又没有日军飞机前来轰炸,他要趁此机会晒晒太阳。
  闭上眼睛,他迎着阳光仰起头。下颏尖尖的,他已经瘦成了瓜子脸。
  一名听差蹑手蹑脚的走过来,轻声禀报道:"先生,桂主席来了。"
  他依旧仰着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那听差在公馆内也是做久了的,见状会意,静悄悄的便退了下去。
  十分钟后,桂如冰,仿佛脚下踩了弹簧似的,意气风发而又兴致勃勃的走了过来。他似乎是已经用自己那旺盛的生命力击退了时光的侵袭――他的面颊依旧黝黑丰润,皮肤中透出光亮,一双大眼睛影沉沉的,眼神是从暗处透出来的锐利光芒。
  他的服饰,也是几十年如一日,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做的太合身了,再紧一分就要箍在身上,这使他看起来像个正在生长发育的男学生。走到桂如雪身边,他见草地边缘处还摆着一把沙滩用的白椅子,便走去搬过来,在桂如雪的斜前方坐下。
  桂如雪不说话,桂如冰神情高傲的眺望远方,也不打算主动开口。两人沉默相对了许久,桂如冰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陪着对面这个闲人晒太阳,只得不情愿的张口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桂如雪结束了屈原问天的姿势,懒洋洋的瘫在椅子上,他慢悠悠的开了口:"听说,运输处最近要购进一批卡车?"
  桂如冰听出了他的用意,当即就沉下脸来正色道:"你也不要太贪得无厌了!上次让你经手了一批,你却拿二手的旧货来充数!搞的我在舆论上十分被动!"
  桂如雪没想到自己会迎面碰上这么一个硬钉子,脸上的颜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我不过从中落下了三辆新车,其中还有一辆算是你入进来的股份――可我从仰光到昆明一路担了多少风险?你安安稳稳的呆在重庆,在报章上略微被说了两句闲话,就承受不住了?"
  桂如冰神情不变,淡淡的回问道:"既然觉得不合算,你当初又何必请我帮你拿下合同?"
  桂如雪气的脸色白里透青:"我若没有好处给你,你就会帮我了?自从到了重庆,我做什么生意不带着你一股子?你讲话要凭良心!"
  桂如冰听他翻起了旧账,心中就很鄙夷,心想毕竟是丫头养的儿子,胎中带来的小家子气,后天再怎样教养,也终是个下等货色。
  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桂如雪细掰这些零碎账目的,一来实在是麻烦,二来也丢不起那个人。双手撑着膝盖,他作势欲起:"我今天忙的很,晚上军事委员会的赵将军从成都过来,我在家中还要举行一个欢迎晚宴。宾客中也有你一个,你收到请柬了么?"
  桂如雪强压愤怒的答道:"收到了。"
  "运输处的何处长晚上也会出席,到时你同他直接相谈好了。"桂如冰说到这里站起来:"晚上见吧,我先走了。"
  桂如雪瞄着他:"不送!"
  桂如冰根本也不想让他送,只要同这唯一的弟弟相处超过了十分钟,他就浑身的不自在,好像衣服里爬进了毛毛虫似的。大踏步走了两步,桂如雪的声音忽然在后方又响了起来:"你等等,赵将军――前几天不是刚去前线了吗?"
  桂如冰且走且回头答道:"走的是小赵将军,来的是老赵将军,老赵将军是在武汉负伤退下来的那位――啊呀!!"
  桂如雪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叫给吓了一跳,回身看时,只见桂如冰已然呈"大"字形扑倒在草地旁边的水泥路面上。
  "你这是干什么?"桂如雪懒得起身,只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桂如冰倒没干什么,他只是方才一时不曾看路,结果在水泥路沿上绊了一跤而已。
  不过这一跤是跌的非常之重,他整张脸都拍在了地面上,神气的高鼻梁也因此受到了重创,同时又牵动泪穴,鼻血同眼泪登时就一起流了下来。这打击来的毫无预兆,所以他趴在地上,竟是当场懵住了。
  桂如雪见他趴在地上,不做反应,只好起身走过来,也不靠近,就在旁边半米处站了,弯下腰试图去瞧他的面目,口中还自言自语道:"这是摔晕了?"
  桂如冰深吸一口气,鼓足力气站了起来,同时一手捂了口鼻,一只手草草的拍打了前襟上的灰尘,强忍痛楚的答道:"我没事。你这里的水泥路铺的不对劲,比草坪高了一个台阶,这应该改一改。"
  桂如雪见那鲜血已经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了,就忍不住关怀了一句:"你还好吧?"
  桂如冰很镇定的点点头:"我没什么。再会吧!"
  话音落下,他拔腿便走。一路疾行离开桂二公馆,他坐着滑竿下了山,直奔中央医院。
  
  桂如雪站在那条水泥路上,灰白的路面点缀了三两点暗红,那是桂如冰滴下的鼻血。
  他用皮鞋鞋底在那暗红痕迹上蹭了几蹭,下意识的效仿家中阿妈的口音,咕哝了一句:"烦人的嘞!"
  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他无所事事,决定即刻启程进城,以便在宴会开始之前,可以在他一位相好的小姐那里耽搁几个小时。重庆乃是个山城,他这住在山中别墅内的高等阶级,也需得先乘着一顶二人抬的滑竿沿着石阶下山,然后再乘汽车上公路。这滑竿一旦离地,坐在上面的人就不由得身体后仰。这种姿势其实是很舒适的,但桂如雪总怕那轿夫一个失手,会将自己抛到山涧中去。这种杞人忧天式的的烦恼折磨着他,使他每下一次山,便身心紧张的比轿夫还要累。
  经过了五六十公里的长途颠簸,他终于见到了新近相好上的张小姐。这张小姐叫名是小姐,其实结婚的次数,已经成了谜。如今她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就自己在一栋二层楼上赁了三间屋子居住了,终日里四处交际,生计全靠众多男朋友们来维持。桂如雪到来之后,二人先关上房门做那一番好事,尽兴之后才各自下床,亲亲热热的相挽着出了门。
  桂如雪早承诺过要送给张小姐一点礼物,只是上山之后,难得进城;纵是进城了,他的情妇众多,也未必一定要来惠顾张小姐。这承诺拖了许久,待到今天,显然是实在应该兑现了。而桂如雪也没打算赖账,带着张小姐进了一家拍卖行,他笑道:"你不是喜欢钻石戒指吗?前天这里给我打电话,说新收进一枚好的,你看看如何,若是满意,我就买下来。"
  他这边说着,那边经理早拿着个小盒子绕过柜台走出来,笑嘻嘻的招呼这位大主顾:"桂二爷,您今天有空下山进城了?"
  桂如雪点点头:"我来看看戒指。"
  那经理赶忙把手中的小盒子打开,只见盒内是红绸里子,上面嵌了一只白金钻戒,那金托子上的钻石足有蚕豆大小,当真是光华夺目。经理又开了店内墙壁上的电灯,光芒一照,更把钻石显得熠熠生辉。桂如雪扭头问张小姐:"你看这只还好?"
  张小姐早就喜的心痒难忍,面上虽然强作镇定,可那兴奋的颜色还是不由自主的露出几分来:"还不错。"
  桂如雪又转向那经理:"我没有时间同你讨价还价,你直接说数目,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
  经理满面笑容的答道:"桂二爷,就是按照行情,八十万吧!"
  桂如雪站在柜台前,已经掏出支票本子和钢笔了,听到这话,就用笔杆在那经理的头上敲了一记:"狗东西!唬你二爷我是个冤大头?"
  经理陪着笑一弯腰:"那咱哪儿敢呢?不是咱用高价讹人,是现在的钱一天比一天的不值钱,您要是上两周来,咱不打马虎眼,六十五万肯定就卖给您了。可您要是再过两周来,那价格恐怕就要上百万了。别看价格涨的快,可咱不在这上面多挣一分钱呢!"
  桂如雪想了想,提笔开了张七十五万的支票推给那经理:"你说的有理,可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实话。各退一步,就是这个数吧!"
  那经理知道桂如雪是个对手,多说了也占不到许多便宜,万一惹恼了他,兴许还会失去这个主顾。所以他拿起支票看了看,便搓着手笑道:"哎,那就全听您的吧!下次来了新货,咱立刻就给您公馆里去电话,您放心吧!您要是嫌下山麻烦,咱派人把东西送您府上去。"
  
  离了拍卖行,已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了。桂如雪把那位欢天喜地的张小姐送回家中,然后便独自前去了桂公馆赴宴。
  且说桂如冰,生平最好的就是一个面子。如今借着抗战入川,他总算摆脱了那所青苔满墙的老宅,得以重建家园。他这桂公馆,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建造,气派之大,简直到了要惹人非议的程度。首先那公馆大门,就与别家不同,乃是东西辕门似的双门,二门之间有水泥路相连,汽车从东辕门进来,不必费力倒车掉头,直接就可以从西辕门开出去。门内花圃中的花朵,也根据品种不同,分别按照几何图形栽种了,不论四季,永远是规规矩矩的花团锦簇。花圃之后的第二重大门,也修建的十分高大,加之刷了朱漆,瞧着干脆就是前清王府的派头。桂如雪走进门内,那传达见桂主席的亲弟弟来了,当即一路颠出来迎接:"二爷来了?正巧主席也是刚回来不久,您跟我来吧。"
  桂如雪摆摆手:"我不见他。你带我去客室坐坐就好。"
  桂如雪在客室内,如愿以偿的见到了何处长。二人坐在暗处,嘁嘁喳喳的谈了许久,直到外面起了骚动,才随着人群走了出去,迎接本场宴会的主角――赵将军。
  
  赵将军一行人,虽然也都顶着军人的名衔,可是全部便装打扮,一路随随便便的走进来,并没有几丝军人之气。赵将军本人是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保养的很好,打扮的很老。因为肺部受过重伤,所以腰背不能像往昔那样挺拔,使他看起来老上加老。
  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副官,赵将军慢慢踱进大厅,眼睛是睁着的,但神色倨傲,显然并没有将面前这些人放进眼里。此时桂如冰忽然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因他脸上带着个大白口罩,导致所有的笑意只能通过眼睛,以及眼角那若有若无的几丝浅浅皱纹表现出来。双手握住赵将军的手,他既客气又热情、既大方又多礼的开了口:"正翁!欢迎欢迎,一路上辛苦了吧?"
  赵将军的脸上也现出了一点笑模样:"桂主席,你又何必这样盛大的迎接我,真是让我惭愧啊!"
  桂如冰笑道:"正翁这样的国家英雄还说惭愧,那我们这些在后方的人,岂不是就要无地自容了――"
  这句话说到末尾,他自然而然的就把目光溜向赵将军身边的副官,不想一看之下,他登时就愣住了。
  只见这副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身材颀长。不但模样俊俏,而且打扮的也好:下身是棕色马裤黑色皮靴;上身是美国式的黄色皮夹克,没系扣子,露出里面的白地红条子衬衫;乌黑的短发偏分梳开,因未抹生发油,所以格外透出一股清爽相――总而言之,他周身堪称是聚集了大后方的所有流行元素,瞧着可是够摩登的了!
  这位摩登副官,不是金世陵又是谁?
  桂如冰乃是个有经见有主意的人,此刻吃惊之余,却是立时把目光调开,不动声色的继续同赵将军寒暄,恰好此时旁人见桂如冰这主角已经登场亮过相了,便也纷纷涌来招呼。桂如雪站在后面,因为一直在同何处长密谈,早被人潮抛下,所以倒是没有留意来宾们的面目身份――不但不留意,后来他甚至还趁着混乱溜回了客室,同何处长长篇大论的商谈起来。
  可惜谈不多久,桂如冰忽然走了进来,因为对桂如雪不好称呼,所以只得径直走到他面前:"你来一下,我有点事情。"
  桂如雪向何处长一点头,然后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这兄弟二人走到了一间僻静屋子里,桂如冰依旧带着口罩,闷声闷气的说道:"你见到金三了吗?"
  桂如雪本是满脸的不耐烦,听了这话,立时严肃起来:"金三?在这里?"
  "他怎么成了赵将军的人了?"
  "赵将军?"
  "就是赵振声!"
  桂如雪忽然显出了几分不安:"原来你说的老赵将军是北平的赵振声?那我知道了,金三当年离开南京跑去北平之后,不知怎的就成了赵振声的副官处处长――他现在在哪里?"
  桂如冰恨的一咬牙:"你既然早见过他,怎么不对我讲?我告诉你,他是个麻烦!"
  "也没有那么麻烦!他现在在哪里?他见到你了?他是什么反应?"
  桂如冰皱起眉头:"他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这小子……春风吹又生……全怪你当年非得留着他!"
  桂如雪道:"或许是你带着口罩,他没有认出来――你带着口罩做什么?"
  桂如冰冷笑一声:"他会认不出我?我看你的脑子是让红丸给弄傻了!"
  桂如雪受了他的奚落,却并未张口反击,只是追问:"他如今在哪里?"
  桂如冰抬手指了他的鼻尖,满眼睛恨铁不成钢的怨气:"你啊你……你现在还在急着找他?他但凡有点人心,就一定不会同我们善罢甘休的!你要作死,我不拦着,可是别连累了我!"
  桂如雪一甩袖子:"我瞧瞧他去!"
  
 
                  
 第 36 章
   桂如冰对于金世陵,那素来都似乎很蔑视的,可在蔑视之余,却又要把他当成个麻烦人物来重视。桂如雪很不理解桂如冰的这种心态,他觉得金世陵这人其实满有意思的,对于他这种人,也无需蔑视重视,只要能取个乐子,皆大欢喜就是了。
  离了桂如冰,他寻寻觅觅的走遍了桂公馆,却是不见金世陵的影子。此刻再想回去询问桂如冰时,桂如冰却已经插进赵将军等人的闲聊中,随着谈笑风生起来。
  桂如雪不禁就困惑起来,简直怀疑桂如冰是摔昏了头,以致于出现幻觉了。
  
  在桂如雪满公馆的乱转之时,金世陵正坐在院外的汽车内,读他二哥从香港寄来的信件。
  信是很长的,金世流如今寄居香港,作品无人识货,无处发表,导致满腔的文采也随之无法发泄,只好全寄托在了这一封封长信之中。结果这就让金世陵对他的来信是又盼又怕――盼是好理解的,怕则是因为每次读完他二哥的大作之后,他的胃里总要不舒服好一阵子。他尽管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文学评论家,甚至中学毕业之后就再没正经摸过书本,可是文章的好坏他是读得出来的。他二哥笔耕多年,水平一直是那样的稳定,永远的三流货色。
  两年多没见金世流了,金世陵实在是有些想念这位二哥,至于二哥想不想念自己,那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情。金世流在淞沪会战打响后不久,就在直觉上感到了危险。他孤身一人,无可留恋,惶惶的又挺了半个月,实在是觉得心惊肉跳,就收拾了一个皮箱,很辗转的一路往南,最后就到了香港。
  亏得他从北平带出了一大笔钱,使他能够从容不迫的逃难。到了香港之后,他租了一间公寓住了,又开始老佛镇宅一般的生活。
  这回他是彻底的成了孤家寡人,没有弟弟,没有朋友,广东话不会说,英文也差劲。在香港住了两年多,他依旧还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模样。在镇宅期间,他也一直在想法设法的打听金世陵的消息――以他的本事,当然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的。还是金世陵到了成都之后,主动联系到了他。兄弟两个互通了信息之后,顿时都安下心来,又开始各忙各的去了。
  金世流很想来重庆与这位三弟会面,不过金世陵对此却仿佛是没有什么兴趣。他既不肯招待,而值此交通困难时期,金世流也不能够轻易回来,所以二人如今只能还是靠信件来联系。
  读完这封信,金世陵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然后又把信封塞进手边的黑色皮包里。
  
  他在车内枯坐了许久,其间偶尔扭头望望窗外。桂公馆的大门实在是气派的很,他爱这堂皇美丽的建筑,可惜做不到爱屋及乌,公馆内的那位主人,乃是他心上的一个毒瘤,不切不快。不过这下刀的愿望并不是很迫切,他自从随着赵将军由北往南的经历了一场炮火鲜血的洗礼之后,整个人很是发生一些变化。这变化之一,便是他那颗曾经脆弱娇嫩如初绽花瓣般的小心灵,如今已有了硬化为一块冷石头的趋势。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欲望,可是再也不肯被那欲望驱使着走。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既然没有死在战场上,那往后人生漫长,他尽可以耐心等待,有条不紊的走着瞧。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赵将军在桂如冰等人的簇拥下,摇摇晃晃的走出来了。
  金世陵并未下车迎接。而赵将军对此也毫不介意。在同众人告别之时,早有公馆内的仆役跑过来为他打开车门,而他上车之后,便立刻停止寒暄,很疲惫的往靠背上一仰,仿佛是疲惫极了的模样。
  汽车发动,金世陵习惯性的把自己手送到赵将军的手中。而赵将军也很自然的握住了,二人都没有说话。待汽车开出去十几里地了,赵将军才开口问道:"世陵,歌乐山的房子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出来?"
  金世陵思索着答道:"上次在电话里听他们说,房子是早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是家具被卸在山下,运了三天,还没运完。"
  赵将军略略皱了眉头:"一点家具,三天运不完,我看是保长的皮肉做痒,应该拿鞭子抽一抽了!"
  金世陵一捏他的手:"爸爸,你怎么这么急脾气?先是急急忙忙的从成都跑过来,现在又急急忙忙的要上山!山上有什么好的?"
  赵将军听了这声"爸爸",立刻就软化了声气,两道眉毛也舒展了,和声解释道:"你不懂得,据说这里雾季一过,日本飞机就要来搞疲劳轰炸。相比之下,歌乐山的防空洞要安全舒适的多!"
  金世陵听了赵将军――爸爸的解释后,就心悦诚服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赵将军扪心自问,真是不知道该把这个金世陵摆在哪个位置上。
  他先前在北平时,那动机很单纯,只是把金世陵当个小玩意儿放在身边,既可以夜里用来泄欲,而且白天瞧着也是赏心悦目。金世陵是个活泼天真的,一身的孩子气,这性格也很讨他的喜欢。
  可现在不是安逸平静的北平世界了,他也不再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赵老将军。自从负伤撤退后,他的兵权被中央势力一点一点的剥夺掉了,最后的结果,是他成了个摆设,成了个躲在大后方避难的寓公。
  这让他感到了难言的痛苦。而在那孤寂的养伤期间,他身边的旧人,就只有一个金世陵。
  在这异乡,二人相对的时间久了,不由得就生出了几丝相依为命的感觉。赵将军是个没有家的人,太太早就死了,一个看不入眼的儿子也不在身边。至于亲戚们――他没有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西安的二舅,几十年都没有联系过的了。
  先前威风赫赫之时,他活得热闹非凡,并不需要亲人;如今落寞了,他开始渴望一点温情。金世陵这人一无所有,温情倒是多的满溢,无限量的提供给赵将军,把老不死哄的几乎热泪盈眶。到了后来,赵将军也不知是该把他当成情人好,还是当成亲人好,索性一激动,认他做了儿子。
  赵将军敢认儿子,金世陵就敢叫爸爸――是"爸爸",不是"干爹"。
  虽然认了姓赵的做父亲,不过金世陵倒并没有更名为赵世陵的意愿,赵将军对此也不大在乎,姓金姓赵没什么所谓,只要他这个人永远忠于自己就好。
  于是,金世陵与赵振声,本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的金钱肉体关系,在经过这场战争之后,随着赵振声军事生涯的结束,骤然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父子乱伦关系。
  旁人听了这个消息,都觉着头皮发乍,认为赵将军要么是犯了糊涂,要么是受了打击后自暴自弃,平白无故的自毁名声取乐。而两位当事人的头脑其实是分外的清醒――赵将军需要一点情意来温暖自己这早来的晚年;金世陵则是需要一座靠山,否则他一个人活不下去。
  不管外界舆论如何,这两人的父子关系是确立了。赵公馆上下一致称呼金世陵为陵少爷――毕竟还有个正牌少爷在昆明,他这半路出家的儿子,只好后退一步,在少爷前面加个陵字,以便可以和正牌少爷相区别。而陵少爷对于自己的称号,表现的毫无兴趣,叫什么都没关系,反正现在赵将军不管事,他才是一家之主!
  
  汽车一路开到了城外山中的疏建村中,在那里二人下车,乘坐滑竿上了山。那山上也有两座老式洋房,乃是赵将军一位朋友的别墅,如今被赵将军要来暂住。
  这一对父子奔波了一天,晚上并排躺在床上,便开始轻声扯起闲话来。因为疲惫,所以那闲话也没扯几句,便各自睡去。翌日清晨起来了,金世陵忽然接到歌乐山那边打来的电话,说是新公馆已经连夜布置完毕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主人。金世陵听了,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日军飞机的恐惧,自然十分高兴,放下电话便去通知了赵将军,然后又命家中下人将那些还未打开的皮箱行李集中起来,准备搬家。
  
  从金世陵所在的疏建村赶到歌乐山,那路途总在四十公里以上,无论如何都算是长途了。赵将军虽然没了兵,钱却还是有的,不敢说是多么的巨富,但在这一切物资都严重匮乏的抗战时期,他还能毫不为难的从缅甸购进一九三九年的林肯轿车,并且可以无限制的使用汽油,这放在一般人的眼中,真是堪称豪举了。
  赵将军奢侈的心安理得――他觉得自己对得起国家民族社会,乃至一切国民。当年他时刻做着去打游击的准备,宁愿为了抗战牺牲性命。可惜他这一腔子热血,并不被人放在眼里。
  "你们这些混蛋!"他在心里怒骂:"老子不管了!"
  
  桂如雪坐在房内,窗外白雾茫茫,不适宜他下山活动。
  他不肯下山,可是有人肯冒险上山来探望他。这人正是他的挚友,温孝存。
  温孝存依旧保持着他那银行家的形象。虽然他只是一介商人,可是比希特勒还要热衷于战争――乱世发大财!他不愿意中国灭亡,中国一亡,就没得仗可打了。他热爱这交通封锁与物资匮乏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滚滚财富的来源。
  无须听差招待,他径自走进桂二公馆的客室之内,虽然心中得意,可是控制着不显出张狂来:"桂二,今天天气实在是不好。"
  桂如雪抬起头,见温孝存已经在自己面前的沙发上坐下了,就笑着点头:"这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不敢出门的――怕轿夫走进山涧里去。"
  温孝存微笑起来:"那倒不至于,你太多虑了。"说着他将手边的皮包拎起来放到茶几上,拉开拉链后,从中掏出两只大药瓶放到茶几上:"真正日本货,比上一批的品质要纯的多。"
  桂如雪眼前一亮,拿起一只药瓶拧开来,只见里面满满一瓶红色药丸。他拿起一粒放入口中囫囵咽了下去,随即说道:"这个还是要日本货才好。本地自制的,里面也不知加了什么东西,总带着点怪味道。"
  温孝存很和气的笑道:"大概是你的心理作用吧,这东西无非是吗啡加糖精,还能加什么东西呢?"
  桂如雪将瓶盖紧紧拧好了:"老温,我现在手头没有多少现款,这两瓶的钱,我要迟两天给你了。"
  温孝存摇摇头:"你不必给我钱,这并非我买来的,而是老冯从北边带回来送我的。"
  "老冯胆子很大嘛!现在这个时候,还敢来回跑封锁区倒黄金?"
  "是,他是为了钱不要命的。"
  桂如雪轻声道:"没有命,还要钱做什么。"
  温孝存笑了笑:"先不要提老冯了。我告诉你,方才我上山时,遇见了你的一位老朋友。要说他是谁,大概你是绝想不到的。"
  "谁?"
  "金世陵。"
  "金世陵?"
  温孝存不露声色的观察着桂如雪脸上的表情:"可不就是金世陵!他还是跟着那个赵将军,一路上前呼后拥,仿佛混的很不错。"
  桂如雪低头将药瓶放回茶几上:"他这人没有什么本事,却还能'混的很不错',那可真是奇怪的很。"
  温孝存欲言又止的一笑:"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吧!"
  "实不相瞒,我昨天就在桂如冰那里听说他的行踪了,桂如冰居然还因此恐慌起来,可笑!"
  "你不害怕,可是那年在北平,他对你动了枪!"
  桂如雪的似笑非笑的抬头望着温孝存:"他恨我,所以见了我就拔枪冲上来――多么老实的孩子啊!老温,老实人永远不可怕,别说他拿了枪,他就是抱了炸弹,我也有法子让他乖乖听话。你信不信?"
  "你敢说这种话,是因为你和他有过那种……哈哈,我不说了。"
  桂如雪似乎是对温孝存话中的省略感到自豪,他歪了身子靠在沙发中,懒洋洋的笑道:"这个话,早两年是不大方便出口,不过现在是无所谓了。老温,你知道北平的旗人讲究个'老三点儿'――吃一点儿,喝一点儿,玩一点儿。这个宗旨我是很赞同的,不过我更愿意吃个够,喝个够,玩个够;这才不算辜负了人生。"
  "可是你同金世陵好了那么久,也该玩够了吧?"
  桂如雪莫测高深的微笑起来:"老实讲,我还没有见过他本人。如果他没有大变样的话,那我还是很有兴趣继续玩下去的。"
  温孝存笑道:"好了好了,桂二,越说你越来劲。不过我虽然是有点近视,但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金世陵瞧着是长了几岁年龄,除此之外再无变化。不过他现在是赵振声的干儿子了,你想招惹他,也得先掂量掂量才好。"
  桂如雪皱起眉头:"干儿子?你不是今天刚见到他么?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到街上随便走一圈,外汇走势外带白菜价格,就全能立刻知道。这是我的本事!"
  
  温孝存时间宝贵,不能在桂二公馆久坐。桂如雪送他出了院门之后,忽然觉得有些留恋――他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永远温和且谈笑风生,虽然是个阴险狡诈之徒,可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好朋友,难得!
  
  
 
                  
 第 37 章
   桂如雪很愿意同金世陵去叙叙旧,在不被宰了的情况下。不过他暂时抽不出时间来,所以只好将这个计划暂时搁浅了。
  他在市区内住了一个礼拜,总算同何处长签下了合同。余下的事情,便是找一个可靠的人带着支票飞往仰光,办理买车事宜――当然,他自己去是更把握一些的,不过旅途颠簸,他懒得去吃那个辛苦。
  运输处买的只是卡车,可是十辆卡车总不能从仰光空跑回重庆,十辆车的货物……他心算片刻,发现自己这回可要发一笔大财!
  大财,而且一定会比他现在得出的这个数目还要大许多,物价是一天一涨,等到汽车开回来,谁知道市场又会是什么样子了。
  他找了一张纸,用笔在上面乱画了数字,旁人看不懂,他自己心里却是明白。如此笔算一番,他想若不能在这一场赚下千万,自己就不是桂如雪!
  财是发定了,可是,找谁代替自己去跑这一趟长途呢?
  这一趟可算不得苦差事,从仰光哪怕带回几盒西药呢,在重庆也能卖个天价出来。只是略微奔波了一些,这得找个腿脚勤快、头脑伶俐的。
  他想到了温孝存。
  
  温孝存这人很有意思,他在经济上并不比桂如雪穷,身份上也并不比桂如雪低。可总像是比桂如雪矮了四分之一头似的。桂如雪一个电话打过去,他立刻就上山来了。
  桂如雪把自己的计划对他讲了。而他微笑着听完之后,便出言道:"桂二,你很厉害啊!这种替政府花钱的好事,能够得上一次就很不容易了。不想半年没到,你又能揽回一桩。兄弟佩服!"
  桂如雪近来在各方面都不大如意,见了温孝存,心里倒是还痛快点:"这样的机会难得之极,赚一笔是一笔吧!我手下最得力的那个伙计,前天去成都了,老温,你给我跑一趟,我送你两辆卡车的货――都是三吨卡车,你乐意带什么就带什么,我不管。"
  温孝存笑得更和善了。平白无故,可以往重庆运来两卡车的货――桂如雪发大财,他跟着捡点小便宜也是好的。
  桂温二人已然谈妥条件,至于深入的细节内容,温孝存是个行家,所以桂如雪也无须继续饶舌。放下了这件心事,桂如雪开始张罗着留温孝存吃午饭。
  在午饭期间,这两位在美好前景的刺激下,忍不住就开了一瓶白兰地,提前庆祝这笔从天而降的财喜。
  结果,就喝出事情了。
  要说桂如雪,那是真喜欢温孝存!喝醉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掀了桌子,然后把温孝存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温孝存又惊又怒,以为他有潜在的精神病发作,连滚带爬的便想要跑。哪晓得桂如雪吃饱喝足,吗啡也正在血液中随着酒精燃烧,生理状态竟是堪称顶峰。只见他扑过去搂住温孝存往地上一压,口中含糊的说道:"老温,你是好朋友――"揪着衣领把温孝存扯到墙角:"咱们两个合作,我六你四――"双手捧着温孝存的脑袋往墙上撞:"钱永远不成问题……"
  温孝存早就知道桂如雪爱动手,先前还以为他是脾气暴躁,如今看来,竟是精神上有大问题。他连挣了几挣,同时大喊来人。外面佣人早听见里面的动静了,可是桂如雪不下令,他们哪个敢不要命的走进来?所以这温孝存,一顿午饭险些就此吃进鬼门关。
  而施暴者桂如雪还在酒气熏天的抒发自己对温孝存的好感:"好朋友……"给了温孝存一个耳光:"你够意思……"
  温孝存晓得现在这个桂如雪力大无穷,自己不能蛮干,所以连续忍了几个耳光之后,他瞅准时机,忽然发力,竟成功的从桂如雪的怀中挣扎了出来。然后也不多说,一头冲出房门,一溜烟的便逃走了。
  
  桂如雪在醒酒之后,得知自己在三小时前,把挚友温孝存给打跑了。
  他后悔不迭,却并未反思自己这行为失控的原因。趁着天色尚早,他决定亲自下山,前去温孝存处赔礼道歉。
  温孝存住在城内的一座二层小楼内,各方面的条件,相对于他的资产来讲,都是马马虎虎。他本人也似乎是不大讲究这个,有的住就行。见桂如雪来了,他沉着脸下楼接待:"桂二,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桂如雪开门见山道:"老温,今天中午对不住了。我醉的人事不知,结果就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往心里去,好不好?"
  温孝存苦笑了一下:"我看你也是人事不知!亏得我跑得快,否则让你给打死了,那怎么算?"
  桂如雪知道温孝存不会随便同自己翻脸的,一来是有交情摆在那儿,二来自己这些年虽然用了他,可也没少给他好处。温孝存唯利是图,不看人的面子,还要看钱的面子呢。
  "老温,来,你坐下。你听我说,我大概中午是打针打出问题了,所以搞得脑子有些乱。平时我是这样的么?"
  温孝存果然坐下了,仿佛是无可奈何:"你不是一直在吃红丸吗?怎么又开始打起针来了?"
  桂如雪一笑:"还是打针的效果更好一些。"
  "我不管你是吃吗啡还是打吗啡,但你不能这样无缘无故的发疯!桂二,我们认识久了,什么话都好说,你把我打了,我并不计较;可你要是打了别人……"
  桂如雪不乐意听这些话,所以当即摆摆手:"是是是,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只问你,我打你打的重不重?要不要去医院?"
  温孝存听了这个问题,很烦恼的一摇头:"那倒不必。"
  
  虽然温孝存满腹怨气,可在三天之后,他还是启程,坐飞机往昆明去了。
  桂如雪特地起了个大早前来送他,眼见着飞机起飞后,他才坐上汽车,转而出城回家。
  汽车最终自然是停在山脚。他乘着滑竿,在几名听差的簇拥下向山上走去。此刻正是上午十点多钟,云开雾散,那阳光煌煌的照在人的脸上身上,颇有几分融融暖意。他垂了头,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同时担心着自己会被轿夫掀进山涧里去。
  正是一路安静前行之时,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入耳中。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山口处忽然冲出一匹高头大马,上面一个军装壮汉,一手拉了缰绳,一手挥着鞭子,冲锋陷阵似的催马而来。而他这单人匹马的刚转过来,后面紧随着又跑来三匹枣红大马,马上三人中,有两人同这前锋是一样的军人服色,另外一个被簇拥在中间的青年,打扮却是特别:他那下身穿着浅黄的帆布裤子,脚上套了一双锃亮的马靴;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短夹克,也没系扣子,正露出里面的雪白衬衫同腰间的棕色皮带。许是跑的急了,这一行马队迎面见了滑竿,猝不及防的猛一勒马,那青年的坐骑长嘶着尥了个蹶子,就把他头上一顶猎帽给颠了下来,清清楚楚的显出了他的面目。
  这几位骤一出现,桂如雪的那队步兵自然是被吓了一大跳,桂如雪本人则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此刻那打前锋的军装汉子旁若无人的跳下马,把那顶猎帽捡起来递给马上青年:"陵少爷,颠着了吧?"
  金世陵接了帽子,却不急着戴上,只一手挽了缰绳,直勾勾的望着桂如雪,声音清越的说道:"是你呀?"
  桂如雪盯着他,见他那脸上的确是蜕去了许多稚气,然而一开口,还是带着点孩子口吻,就笑道:"是我啊。世陵,我们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桂如雪听他出言不善,觉得很亲切:"与我自然无干,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金世陵哼了一声,一抖缰绳,领着身后几名大汉策马而走。而桂如雪回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多说,继续前进。
  
  金世陵在路上偶遇桂如雪之后,并没有胸中澎湃。他只是按照原定计划,在山中信马由缰的散了散心,然后便返回了赵公馆。
  赵将军正在书房内读金刚经,他幼年读私塾之时,先生讲的是"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这句话如今被赵将军应用在了学佛上。他天天读经,声音悠扬,比一般和尚念的还动听,若问这经文的意思,却是一概不知。
  见金世陵笑嘻嘻的走进来了,赵将军暂时抛弃佛陀,随手把经书扔出老远:"大清早上的,跑到哪里去了?"
  金世陵直接就奔了他的大腿去,一歪身坐下了,他双手搂着赵将军的脖子:"随便走走,看看风景。"
  赵将军虽然肺部枪伤尚未痊愈,事业上又受了绝大打击,然而他那人前人后各搞一套的生活方式并没有改变。当着外界,他依旧保持着老气横秋的精神面貌;可房门一关,他又生龙活虎起来。此刻金世陵这一坐一搂,不知就触到了他哪根神经。只见他忽然一手抱住金世陵的腰,另一只手不由分说的就去解他的腰带,腰带解开了,又将内裤外裤一股脑儿的退到了大腿处。金世陵似乎是吃了一惊,然而也没有挣扎抗拒,只轻微的"哼"了一声,然后便低下头,在赵将军的脸上亲吻了一下。
  赵将军不是滥情的人,他喜欢男子,可这几年身边也就只有一个金世陵。从情感上来讲,这是好事;从情欲上来讲,金世陵可是有点要吃不消――他对着赵将军,除非是用了春药,否则永远不能自觉动情。赵将军看起来绝不比他亲爸爸年轻,而他虽然是性欲的化身,胡闹的无所不为,但基本的品味还是有的。
  书房直通着卧室,赵将军把金世陵扒光了,拦腰抱着扔到了床上。金世陵在心里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想象身上这人是……是谁呢?
  默数他那有限的几位男性床伴,温孝存是可以的,不过比不上桂如雪。他想如果自己十七岁那年遇到的是这位赵将军而非桂二的话,大概从此见了同性就要绕路而行了。
  桂如雪真是会玩,连玩男人都玩的这么漂亮。
  
  一时事毕,赵将军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世陵,我怕我要死在你的身上。"
  金世陵爬进他的怀里:"你可别死。"
  "怎么?"
  "我舍不得你。"
  "为什么舍不得我?"
  金世陵想了想,很认真的答道:"你要是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咱们两个不能分开。"
  他在这番逻辑不通而又稚拙朴素的谎话中,透露出了极深的相依为命思想。这让赵将军深感温暖与温馨。同时又以为金世陵对自己的感情,乃是爱情与亲情的合体,应该是分外厚重强烈的。
  赵将军被金世陵,第无数次的哄住了。
  
  这父子两个在床上一直缠绵到了中午,才各自起来重新穿戴了,下楼去餐厅吃午饭。不想刚刚端起饭碗,忽然有听差进来送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赵将军的,一封是给金世陵的。
  赵将军感到非常奇怪,因为他已经足有十来年没有收过私人信件了。好奇心抵消了他的食欲,可惜放下筷子一看信封,他立时就皱起了眉头。
  寄信人,乃是他的独生儿子赵勉――乳名叫做英童。
  撕开封口,他从中倒出一张折的整整齐齐的信纸。打开看时,正是他那儿子的笔迹。在信上,这位赵公子小心翼翼的提出:因近来云南传出了战事流言,所以想暂时来重庆住上两天。一旦云南形势明朗了,他立刻就走,绝不烦扰父亲大人。
  赵将军把这封信从头到尾的读了几遍,认为这顿午饭可以省下了――他心里堵的慌。
  他因为不爱女人,所以不爱自己的太太;因为不爱自己的太太,所以厌屋及乌,对这个儿子也冷淡起来。照说天下的男子,似乎是没有因为对妻子不满,就连带着痛恨儿子的,但赵将军就是这么个怪物――他是真腻歪自己的儿子!
  不过话说回来,腻歪归腻歪,万一云南真开了仗,他也没有眼看着儿子遭罪的道理。推开饭碗,他微微的叹了口气。
  金世陵的那封信,乃是来自他那香港的二哥,隔着信封,可以摸到其中厚厚一叠的内容。他并不急着读信,他二哥的大作,绝不适合饭前阅读。
  吃了半碗饭,他发现了赵将军的异常,便问道:"爸爸,你怎么了?谁来的信?"
  赵将军把信往桌子上一拍:"英童来的信――他说他想来重庆住一阵子。"
  金世陵听了这话,便望着赵将军,半晌不言语。
  赵将军不明就里:"你看什么?"
  金世陵又低下头,端起饭碗继续吃饭:"亲儿子来了,你不高兴吗?"
  赵将军听出内容来了,忍不住一笑:"你这点小心眼儿啊……他是我的儿子,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了?没有他来了,我就特别高兴的道理嘛!"
  "儿子和儿子可不一样。"
  赵将军见状,便起身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别闹小脾气。他不过是暂住而已,呆不了多久。"
  金世陵重重的哼了一声:"那我就等着瞧啦!"
  赵将军笑道:"好,好,你瞧吧!"
  
  金世陵回房之后,恢复了心平气和的状态。
  其实他一直都是很平静的。在前线跑了一年,他已经不大会大惊小怪了。不过太镇定的人,瞧着内有乾坤,就难得能讨人喜爱。
  撕开信封,他开始从头去读金世流的长信。
  金世流在雪白的、四周印有绿色枝蔓花纹的信纸上,用紫色墨水书写出了一行行酸气冲天的做作语句,导致金世陵必须像一名淘金工人一样,在无数废话之中筛选出中心内容。今天这封信,金世流花了五千字来叙述他一天的生活;又花了一万字,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情:他在浅水湾遇见了杜文仲――夫妇。
  没错,的确是夫妇。
  在本信最后的八千字里,金世陵得知杜文仲在离开金家之后,因想在政府部门当公务员而不可得,只好退而求其次的进入一家五金行内做小职员。抗战爆发后,杜文仲随着那家五金行一路撤到香港,随即就同五金行老板的女儿结了婚。
  
  今天这两封来信的内容,全部都让金世陵不痛快!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中提到的杜文仲,则勾起了他的伤心――他当年同杜文仲那么要好,结果金家一败,这位文仲表哥竟就此没了!
  没就没了吧,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可是这没良心的居然还同个五金行老板的女儿结了婚!五金行家的小姐,能是什么高级货色?
  金世陵把十几张信纸草草的叠起来塞进信封,口中咬牙自语道:"狗奴才,吃我家的,喝我家的,到头来却是跑的比谁都快!我看以后你有什么面目来见我!"
  
 
                  
 第 38 章
   金世陵坐在院内的木制长椅上,一边在嘴里嚼着巧克力糖,一边仰头望天。
  重庆的雾季已然趋近结束,随着气温的升高,天空开始长久的一碧如洗起来,太阳煌煌的挂在头顶,金光万丈,刺的他眯起了眼睛。
  这不是好现象。
  晴朗的天气,非常适宜日军飞机对重庆进行轰炸。
  短暂的安宁结束了。
  一只黄毛黑嘴的小狗蹲在他面前,因见他又将一块巧克力送入口中,便挤眉弄眼的哼唧起来,希图得一点残余进嘴。不过它不晓得这巧克力糖乃是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出品,在这战时的重庆,那真是珍贵异常,无论如何也进不到它这狗嘴里的。
  金世陵坐的厌倦了,起身走到院大门旁的门房处,问里面的听差:"外面挂球了吗?"
  听差站起来,毕恭毕敬的答道:"没挂呢,这个时候没来,大概今天都不能来了。"
  原来战时重庆,各地人口聚集区的高处都会立起一根木竿,一旦有日军飞机来袭,就会挂起红球以示警报。赵家现在基本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门房里的听差无所事事,主要的任务就改为每隔一小时走出大门,踮着脚望向远方的木竿,一旦挂球,便飞跑进楼去通报。
  金世陵双手插进裤兜,在院门口来回走了几趟,最终下定决心似的下令道:"让人备马,趁着今天没有轰炸,我得出去遛两圈!"
  听差答应而去,不一会儿,便有两名勤务兵牵着三匹马走过来。金世陵挑了匹菊花青,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那马便打了个响鼻,颠着四个大蹄子小跑出去了。
  因这几天日军进行疲劳轰炸,导致金世陵不得不长久的滞留在防空洞内,他是被憋的狠了,所以一旦到了山路上,便快马加鞭的疾驰起来,一口气便跑出去五六里地。正是得意痛快之时,忽然殿后的一名勤务兵惊声高叫起来:"陵少爷,挂球了!"
  金世陵立刻回头望去,只见远远的木竿之上,不知何时升起一只红球,这说明日军的飞机已然逼近重庆郊区了!
  他有点慌神:"附近有没有防空洞?我们马上找地方躲一躲!"
  勤务兵转头四顾,忽然用鞭子一指前方:"陵少爷,沿着这条路往前左拐有一片公馆,公馆下面都会有私家防空洞的,我们去借地方躲一躲吧!"
  金世陵深以为然,刚要答言,却听另一名勤务兵"哎呀"了一声:"又挂了一只了!"
  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了,三人都吓的魂飞魄散,挥鞭策马向前一路狂奔,左拐之后,果然见到一幢白楼,门口有名听差,还在探头探脑的向外望。金世陵见了,翻身下马跑过去:"劳驾,我们一时无处可躲,借贵府的防空洞避一避好吗?"
  那听差听是这桩事,当即答应下来:"快往里进吧,往楼边的小铁门那儿跑!我们家的洞子宽敞的很,你先生尽管去。"
  金世陵匆匆谢过,带着两名勤务兵拔腿向前跑去。此时空中警报声大作,那听差终于结束了望风工作,也转身随着这三名来客狂奔到了防空洞口。只见这防空洞铁门陷于地下,高不过一米多,上方与地面齐平;三人开门弯腰进去,向下又走过几十级台阶,因两旁墙壁上有电灯照明,所以一路走下,毫不为难。走尽台阶,便是一小片平地,就如一般公寓的前厅一样,不但墙壁刷的雪白,而且靠墙还摆了一溜长沙发。而长沙发对面的墙上开了一扇房门,显然门后还别有洞天。
  金世陵在这小方厅内站了,气喘吁吁的对着那听差笑道:"多谢多谢。贵府的防空洞果然是好得很。"
  那听差答道:"你先生坐着歇歇吧。这防空洞是我家二爷设计建造的,不是吹牛,这歌乐山中的公馆里,洞子中安换气系统的人家很多,可是我们这儿的这套设备,重庆市面上就绝见不到。"
  金世陵抽了抽鼻子,发现空气中的确没有那种潮湿发霉的气息,刚要出言附和两句,忽然对面的那扇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了,一个人无声无息的走了出来:"世陵贤弟,欢迎。"
  金世陵瞪大眼睛惊道:"你?"
  桂如雪靠着门框,忽然笑了一下:"在外面一时找不到地方躲轰炸了?这真是巧啊!"
  金世陵只震惊了那么一瞬,随即就又恢复了镇定:"是啊,巧死了!"
  桂如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这里有点真正的咖啡,世陵贤弟来喝一点吧!"
  金世陵犹豫了片刻,迈步随他进门而去。
  从桂二公馆防空洞的布局来看,桂如雪这人如果不去经商,或许也可能成为一名很像样的建筑师。洞内的布置处处都是合理完美的,而据主人说来,这防空洞唯一的缺点就是地势有问题,不是很适宜排水。不过因上下水系统已然很完善,所以洞内似乎也无水可排。
  桂如雪将防空洞分成了若干房间,其中各有职能。此刻他将金世陵引入了一间起居室之内,这室内灯光明亮,家具也是一应俱全。沙发前的茶几上,又摆了一套瓷杯同一只咖啡壶。显然桂如雪在这防空洞内,生活的还颇为写意。
  桂如雪先让金世陵坐了,然后倒了一杯咖啡推到他面前,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现在真是什么都能对付,连咖啡都有代用品了。"
  金世陵端起杯子嗅了嗅:"那代用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制的?喝起来还真有点像咖啡。"
  桂如雪思索了一番:"好像是一种什么植物的种子――我也不是很清楚。"
  金世陵放下杯子转向他:"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生病了?"
  桂如雪望着那杯咖啡:"多谢关心,我的身体……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金世陵点点头:"那我相信!所谓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么!"
  桂如雪抬手抓住了他的手:"世陵,你现在,还打算杀我吗?"
  金世陵用力把手抽了出来:"能杀就杀,尽力而为――你看我干什么?我开玩笑的!"
  桂如雪充耳不闻似的凝视着金世陵,呼吸渐渐的急促起来:"世陵……这么久不见了,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金世陵把脸扭开,同时又向一旁挪了挪:"桂二,你算了吧!我当年是傻,可也没有一直傻到底的道理。"
  桂如雪自觉着有些心跳加速。他对金世陵的确是有欲望的,不过这欲望似乎来的过于汹涌了,简直让他的行为濒临失控。
  他先前不这样,都是吗啡做的祟。可他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一点,却是无能为力。
  "世陵……"他恍惚起来:"我是真喜欢你……只是这话……不好对人说……"
  金世陵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盯着桂如雪――他发现,同他记忆中的那个形象相比,这人已经发生了大变化。
  他十七岁那年所遇到的桂如雪,乃是个动人而又带着点神秘性的漂亮青年。而如今那个桂如雪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剩下的只是一具衰弱而病态的躯体,并且躯体内附着个最阴险恶毒的灵魂。
  金世陵忽然觉得很好笑,自己就被这么个家伙白玩了四年,然后又被害得家破人亡。不是自己傻,傻也没有那么傻――自己是鬼迷心窍了!
  桂如雪见金世陵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半晌都是一言不发,便站起来走近一步,抬手想要去搂他的腰:"世陵……"
  金世陵向后退了一步,忽然笑了一声:"我又没有拿枪逼着你,你说这些情话干什么?"
  他这个反应显然是出乎了桂如雪的意料:"世陵……我并非是要用这种话来取悦你。"
  金世陵歪着脑袋望了他,神情是一种没心没肺的俏皮:"你以为你这种话,能够取悦我吗?"
  桂如雪沉默下来,直盯着金世陵。而金世陵似乎是满不在乎,向后靠了一张桌子的边沿,向桂如雪针锋相对的回看过去。
  桂如雪觉着有点心乱。
  他的心是任性的,而身体更是挣脱了心的控制。心思方起,身体已然提前动作起来。上前一步,他猛然将金世陵拦腰抱起扔到了桌子上。
  金世陵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挣扎着坐起来想要跳下地去,可是桂如雪紧贴着桌子站定了,又将他的身子扳过来面对了自己:"世陵……"
  金世陵咬牙运足了力气,冲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脚。
  这一脚踢的力道十足,桂如雪一声没吭,咕咚一声就坐在了地面上,随即他一手按住了胸口,皱着眉头站了起来。
  只要是打足了吗啡,他就不畏惧任何痛楚。
  此时金世陵已经跳下桌子,见桂如雪挨了这样重的窝心脚,表现的却是若无其事,就暗暗的有些慌张,脸上却不显露出来:"桂兄,你现在还是放尊重些为好。就算是个婊子,也有从良的时候。何况我并没有承认我是个婊子,对不对?"
  桂如雪揉了揉胸前的痛处,然后微笑起来:"世陵,宝贝,好,好,你不是婊子,我是。我是婊子还不成吗?过来,让我抱抱。"说到这里他又向金世陵逼近:"你恨我干什么?我对你不好?哦,对了,我打伤过你……可是世陵,你要知道,我纵是对你不好了,那也是为了你好!"
  金世陵听到这里,忽然觉着桂如雪有点不对劲儿,言谈举止之间,都隐隐透着点疯狂的意味,好像精神随时都会崩溃一般。
  他紧张戒备起来。而桂如雪目光炯炯的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世陵,其实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过来,我抱着你,你杀了我,剐了我吧!"
  金世陵脑筋一转,忽然展颜而笑,抬起一只手放在桂如雪手中:"桂二,我说我不会杀你,你信不信?"
  桂如雪微笑起来,然而笑的又悲哀又疲惫:"我不信。"
  金世陵用指尖在桂如雪的掌心轻轻划了一下:"你不信,我信!我愿你长命百岁,不得善终!"
  桂如雪松松的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狠毒?不,你做不出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金世陵把目光射向斜前方,做冥思状:"是么?或许你说的对,我不是那样的人。可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桂如雪很笃定的点点头:"我是旁观者,我当然知道!"
  金世陵听到"旁观者"三字,若有所感的一笑:"你若是旁观者,那我这些年唱的,就是独角戏了。"
  桂如雪渐渐握紧了金世陵的手,而后趁其不备,将他用力拽到了自己怀里:"那我们就再合作一次吧!"
  
  在性事上,金世陵永远受着桂如雪的压迫。
  桂如雪说他是个尤物,碰那儿都能发情。其实这评价是很有局限性的――真正能让他随时发情的,其实也就只有桂如雪一个。
  他被桂如雪按在了沙发中,头脑发热,身体发软。而桂如雪一手托住他的后脑,用力吻住了他的嘴唇;另一只手灵活的解开了他的裤子,随即探入他的双腿之间摩娑揉搓起来。
  金世陵自动的张开双腿,其实他很喜欢这种被人摆弄操纵的感觉,暂时在放浪蹂躏中居于弱小,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起居室内没有床,桂如雪只好将金世陵抱到了桌子上,然后将他的双腿分开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缓缓顶入的时候,他发现金世陵的身体显然是一直被使用着的。
  那使用者的身份不得而知,而桂如雪开动脑筋,一瞬间就想到了金世陵的那位干爹赵将军。
  他提了一口气,将金世陵的大腿紧紧的按在了自己身前,然后用力一顶!
  被性器尽根插入的刺激让金世陵惊叫了一声,双手胡乱抓住桌沿,他全身心的没顶于不安和兴奋之中了。
  
  事毕之后,金世陵动作麻利的整理好了周身衣饰,然后懒洋洋的坐在沙发上,觉得神清气爽,心满意足。端着杯温咖啡,他一边喝一边问道:"你如今都在做些什么生意?"
  桂如雪累的眼前发黑:"重庆缺什么,我就买卖什么!"
  金世陵瞥了他一眼:"吹牛!重庆缺少高射炮,你也做军火买卖吗?"
  桂如雪无力同他抬杠,所以只笑了笑:"当然不能。轻工业品罢了。"
  金世陵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温九呢?记得我刚搬来歌乐山时,仿佛是远远见过他一面。"
  "他还是老样子,和我差不多。"
  "你们是好朋友?"
  "算是吧!"
  "钱季琛和陆选仁跟着汪兆铭去了上海,桂如冰那个混蛋现在没那么得意了吧?"
  桂如雪看了他一眼:"你动不了他。我知道你的干爹是赵将军,可是赵将军的名号不过是张空头支票罢了。"
  金世陵没有回答。他知道赵将军的确是张空头支票,可是帐户还在;况且他也没打算在赵将军这一棵树上吊死。桂如冰、桂如雪这两个人,他一个也舍不得杀――死亡永远是最简单的惩罚,简单到了一了百了的程度,简直让人感到无趣之极!
  
  傍晚时分,绿球挂起,平安无事了。
  金世陵带着勤务兵们回了赵公馆。赵将军正为他急的半死,见他全须全羽的回来了,当即在庆幸之余,恨的又给了他一巴掌――拍在了后背上。正要发表批评之时,忽然家中听差跑过来,禀报说张小山司令打来了长途电话,赵将军听了,只得暂停教子,回房接电话去了。
 
                  
 第 39 章
   温孝存押着那十辆卡车,回来了。
  与他同车回来的,还有一位新结识的朋友。该朋友姓杜名文仲,是香港一家五金行在仰光的代表。温孝存从他那里购入了三大箱螺丝钉后,三言两语的就同他攀下了交情。
  温孝存这人有个特点,就是尽管出身与学识都低微的不堪一提,然而偏偏风采过人,纵是衣着寒酸潦草之时,瞧着也是个破了产的大银行家。一个游击商人平白无故的能生出这么个斯文富贵的模样,其原因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总而言之,杜文仲先前对温孝存这个名字是闻所未闻,然而和他做了三箱螺丝钉的小买卖之后,也同当年之张小山一样,险些为其倾倒。正好他这一阵子也想要去重庆看看五金材料的市场行情,所以便同温孝存一路同行了。
  温孝存是个力图求稳的人,这一趟带回去的货物也是品种繁多,从螺丝钉到三花香粉乃至玻璃丝袜子,任它重庆市场如何潮起潮落,总能稳挣一笔。而桂如雪因目前手头紧张,无论如何要立刻赚一笔大的来缓解经济危机,所以索性顶了极大风险,运回了六辆卡车的西药。
  在此时之重庆,西药之价值,绝不比黄金低,而作用与市场远远要比黄金大。桂如雪一次运进如此数量的药品,简直可以冲击到整个重庆的西药市场。为了避免其他商人联合起来压价,他再三叮嘱温孝存一定要为这批药品保密,待运回重庆之后,再分批售出,到时的利润,必定可观的令人睡觉时都要发笑。
  温孝存是好朋友,嘴上的大门一贯把守的很严紧,他这一路上,是真的什么消息也没有透露。
  
  他到重庆之后,便与杜文仲分道扬镳。径直去找桂如雪。
  桂如雪不在家中,听差认得温孝存,便带他去了赵公馆,且走且解释道:"九爷,我们二爷这两天一直在赵将军公馆里消遣,您下次若是有急事,就给我们这里来个电话,我们好提前就把二爷找回来等着您。"
  温孝存停下脚步,望着那听差一皱眉头:"赵公馆?他怎么还……他在那里做什么消遣?"
  听差低头一笑,不言语了。
  温孝存会意,不再多问,随着那听差一路走出大门,然后乘坐滑竿去了赵公馆。
  
  桂如雪坐在牌桌前,很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势。
  这是个本事,他从上午九点钟到现在下午五点钟,除了一次疑似空袭警报让他略欠了欠身之外,不但没有吃饭,甚至连厕所也不去一趟。赵将军坐在他的对面,简直怀疑他那屁股是铁打的。
  作为一名赌友,桂如雪次次都下注极大,赢的痛快,输的也痛快,一张脸白里透青的,永不变色,非常之镇定。这一切都很符合赵将军的喜好。
  赵将军隐居的太无聊了,他宁愿带着人上山去当马贼,也不愿意以目前这种寓公身份平安终老。后来在他那儿子陵少爷的建议下,他在家里闹开了赌局。
  歌乐山里没有纠察队来抓赌,就是来,他赵将军也不怕――管个试试?谁敢管,就一枪崩了谁!
  今日是个大雾天,料想绝不会有日本飞机来轰炸,所以赵将军早早的就准备了局面,周遭的苏主席、郑院长、陈培老、钱默老、开运输公司的洪经理、银行家马经理,还有桂如雪欢聚一堂,虽然互相并不是很相识,然而玩这种游戏,原也不需要交情的。
  金世陵站在赵将军身后,偶尔看看牌,偶尔看看桂如雪。桂如雪手边摆着个药瓶,每隔三两个钟头就要拧开一次,从中倒出一小把红丸吞入口中。旁人当然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对此倒没别的感触,只是惊讶于他的大方,因为如今按照法律,私藏毒品乃是死罪,要杀头的!
  桂如雪玩的很高兴,同时因为这游戏的刺激性,导致他微微的有些头晕。熬走了一拨又一拨赌友,他简直沉浸于这几张纸牌中不能自拔了。
  温孝存来时,他已经输了五十万。
  五十万算不得什么,对他来讲。尽管没有钱,可他坚信只要他肯用心,钱会马上涌入他的手中,就像先前在南京时那样。逃离南京时,他在经济上很受了一些损失,不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且赚且花,依旧阔绰的仿佛和钱有仇一般。
  赌场是由公馆三楼的一间空屋改造而成的。温孝存因心中急切,又见无人阻拦,便随着桂家听差一路走上去,停在门口,他刚想让听差进房去通报桂如雪一声,不想此时房门忽然一开,金世陵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二人相见,都是愣了一下。金世陵口中"哟"了一声,随即笑道:"温先生,好久不见,你还是风采依旧嘛!"
  温孝存也笑起来:"哪里哪里!说起来我前一阵子曾见过你的,不过相隔太远,就没能上前招呼。"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战争进行三年了,还能见面,这比什么都幸运。"
  金世陵回头看了看房内,见桂如雪听了那听差的话,已然起身向门口走来,便对着温孝存瞟了一眼,然后笑微微的向前走掉了。
  温孝存没有出言道别,因为桂如雪瞬间就到了他的眼前。
  "老温,你什么时候到的?"他对着温孝存一笑。
  走廊内光线昏暗,忽略掉他那病态的气色,他其实还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温孝存点点头:"桂二,你那批货都运过来了,现在那两车……"他把桂如雪扯离了门口,而后又压低了声音:"纸烟和罐头已经卸到城内货栈里了,可是那些西药怎么办?"
  桂如雪思索了片刻,而后也低声答道:"药不能进城。你在城外的货栈还有地方吗?"
  温孝存慢慢的点了下头:"有是有的。不过这么一大批贵重……"
  桂如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温,你帮我这个忙,把药就卸在你那里,我会尽快把它分批运进来卖掉。多谢了!"
  温孝存扶了扶眼镜:"这个……我这边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那个货栈实在简陋,我怕万一有轰炸的话……"
  "不会的,那个地方很荒凉,日本人应该不会在那种地方浪费炸弹。"
  温孝存见他如此说,只好点头答应下来:"你若放心,那我这就回去安排人卸货。"
  桂如雪是很放心的,谢了温孝存几句后,便转身回房去了。
  温孝存随着那桂家听差下了楼,迎面又遇上了金世陵。
  金世陵衣着漂亮,表情喜悦。他总是显得很快乐,不知道乐的是哪一出。赵将军却因为这个,更喜爱他了。
  二人相对,因旁边还走着一位听差,所以金世陵只对他一挤眼睛,接着就要往楼上跑。温孝存出言叫住了他:"金先生――"
  金世陵停住脚步:"嗯?"
  温孝存瞄了一眼听差,见他并不在意,便在金世陵的身上拍了一下:"再会!"
  金世陵把手插进衣袋里,点头笑道:"再会!"然后又继续向咚咚咚的上跑去了。
  跑到二楼,他从衣袋里掏出了温孝存的名片。反复看了几遍后,用打火机烧掉了。
  
  温孝存于回城的第三日,在写字间内等到了金世陵。
  金世陵站在房内,环顾四周后批评道:"你怎么在这种地方办公?"
  温孝存晓得自己这写字间是有些像仓库,所以笑了笑:"有个地方能坐就好,反正我自己平时也很少来。"
  金世陵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道:"赵将军总说人是'相由心生',可是看到你,我就觉着这四个字是放屁!"
  "我惹着你了?"
  金世陵想了想自己方才那句话,也觉着说的不对头,就笑起来:"不是这么讲,我没把意思说明白――算了,我先问你,你找我来做什么?又想挤兑谁了?"
  温孝存并不计较,答道:"我又不是野心家,未必总要打别人的主意。我找你来,不过是想叙叙旧。当然,非常的对不住,我这里连杯热茶都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出去一起吃顿午饭,另外,我还为你找了一位陪客。"
  "陪客?"金世陵盯着他看:"桂二?"
  温孝存摇摇头:"不是他。要是他的话,也不必由我来请,你们不是已经相见了吗?"
  金世陵一挑眉毛:"相见,而且是'相见欢'。有意思吧?"
  温孝存望着金世陵:"没意思。你恨他,他不恨你,只是想和你再续前缘。就是这么点关系,双方装模作样,弄的情势复杂,互相猜疑,这有什么意思呢?"
  "我恨他,那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你呢?温先生,桂二把你当作好朋友啊!"
  温孝存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重新戴上:"我也当他是好朋友。只不过他是桂如冰的弟弟,这个身份让他总是挡着我的路。我呢,也没有什么过分要求,只是想请他挪挪地方,仅此而已。"
  金世陵向他走近了一步:"说了这么多,你直说是想干掉桂如冰算了!没有桂如冰,桂如雪失了靠山,不就一切都好办了吗?"
  温孝存赶忙摆手:"那对于我这种小商人来讲,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金世陵冷笑一声:"有什么不可能的?不信的话,你就想想我家好了!一击毙命的事情,桂如冰干得出来,你就干不出来?"
  温孝存垂下眼帘,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世陵,我有句话,说出来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打个比方,绝无抨击令尊的意思。"
  "你说!"
  "令尊当时被扣上的那些罪名,虽然是言过其实了,但多少还是……有迹可循的。但桂如冰这人……他是个……"
  金世陵又向桂如雪逼近了一步:"他不是清官!只要有桂如雪在,他永远别想洁身自好!你要从桂如雪身上找破绽来打击桂如冰,桂如冰一倒,桂如雪也就随之完蛋!他们两兄弟,瞧着是一对仇人,其实共荣共生,关系密切着呢!"
  温孝存似笑非笑的看了金世陵一眼:"世陵,你变了!"
  "我是什么样子,不必你管!"
  "我不敢管你呀!"
  "你现在自然不敢!等我再一次落魄时,你就敢了!"
  "我不曾欺侮过你。"
  "我早把那些事情忘记了!你也不必再提!"
  金世陵说起话来,很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温孝存却是好脾气,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了西装上衣穿好,然后打开房门道:"再谈就要吵起来了,我们还是去吃午饭吧!"
  金世陵跟着他走了出去:"陪客呢?"
  "你见到后就知道了。"
  "真是废话!"
  
  温孝存将金世陵带去了附近一条路上的西餐馆子里。这条街道,先前也是繁华过的,不过在炸弹光顾之后,道路两旁便多为断壁残垣,偶尔有两处完整建筑,那乃是炮火中残留下来的幸运儿了。
  西餐馆子本来是座二层楼,如今因楼顶被炸了个大洞,所以只得舍弃二楼,将一楼重新收拾了继续营业。金世陵随着温孝存进了雅间,见里面除了桌椅之外空空如也,便问道:"陪客呢?"
  温孝存抬腕看了看表:"快到了。"
  "男的女的?"
  温孝存笑着抬起头问他:"你要男,还是要女?"
  "当然是要女人!天天和男人在一起,我真是腻歪了!"
  "那要让你失望了!"
  
  杜文仲迈着轻快的步伐,在侍应的引领下进了雅间,探头进去,他满面笑容的招呼道:"温先――啊?"
  他看见了房内的金世陵!
  金世陵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杜文仲,先是惊讶的睁大眼睛。愣了半晌,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文仲?"
  杜文仲也是呆望着金世陵,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便绕过桌椅走到金世陵面前,开口要回应,声音却是不由自主的微颤:"三爷……我的天……三爷啊……"
  金世陵的眉尖渐渐蹙了起来,两只眼中的水色愈发浓重,玉般的面颊上也隐隐透出了红晕。
  他忽然吸了吸鼻子,随即要哭不哭的一撇嘴:"你个王八蛋!没了我,你活的很得意吧?"
  杜文仲听了这话,并未反驳,只凝视着金世陵的眼睛:"三爷……我也惦念着你呢。不过我没本事,惦念也白惦念啊。听二爷说,您这几年受了许多苦,是么?"
  金世陵翻了个白眼,顺带着甩出一滴热泪:"明知故问!你个狗养的混账!我家里一败了,你跑的比兔子还快,就此连影儿都没了!你打算着你自己那个好前程的时候,想没想过我是不是在北平喝西北风呢?告诉你,我现在活得挺不错的,用不着你惦念我!装什么情深意重?回香港守着你那个傻老婆过日子下崽子去吧!少跑过来糊弄我!"
  杜文仲见了金世陵,满心激动欢喜,可惜随即就挨了顿臭骂。
  金世陵骂的很有技巧,嘴上骂着,两只眼睛不断的眨出泪花来。这就导致杜文仲明明知道这位三爷出言极为不逊,可就是气不起来,不但不恼怒,心中还不由得生出了一种辛酸之感,自觉着真是罪该万死了。
  此时金世陵的怒斥告一段落,转向温孝存问道:"你从哪儿找到这个货的?陪客就是他?"
  温孝存好像是被眼前这一切搞懵了,他双手扶着桌沿要站起来,站到一半时,忽然觉得没有必要起身,故而又坐了回去:"杜先生是我在仰光新结识的朋友,我依稀记得他仿佛同你先前是相识的,所以就安排了今日的见面,本意是想让你们二人高兴一下,顺带着我们再一起叙叙旧聊聊天。哪知你们……"
  金世陵没等他说完,便怒气冲冲的转过身,拉了把椅子重重一顿:"混账!坐下!"
  杜文仲面如苦瓜,依言在金世陵身边的位子上坐下了。金世陵随之也重新落座,此时门口的侍应审时度势,赶忙趁着这暂时的和平,进来收走了菜单子。
  温孝存开始微笑着找话题:"杜先生,你这几天住在重庆,觉得目前这五金和电气材料的市场情形如何?"
  杜文仲调整了表情,一本正经的答道:"目前市场的情形,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老实说――啊!"
  他老实也没有用,后面的话被金世陵一拳给捶断了。
  金世陵忽然动手,毫无缘由;而在杜文仲后背上捶了一拳之后,他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开始意态悠然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果然是代用品,气味复杂,口感甜腻。
  他当机立断的扭头"呸"的一声,将口中咖啡尽数吐到了杜文仲的裤子上。
  杜文仲皱着眉头,又回复成一只苦瓜。
  温孝存开动了他那缜密的脑筋,一边对眼前这幅场景进行揣测分析,一边没话找话的换了话题:"杜先生,你住的那间旅馆,旁边的防空洞条件如何?最近天气不好,我们倒是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了。"
  杜文仲答道:"我那里的防空洞还――"
  他没说完,因为金世陵又给了他一拳。
  这摆明是不让他说话了。杜文仲开始觉得头痛。
  此时侍应开始上菜。杜文仲被彻底剥夺了发言的权利――胆敢开口,就要挨揍。
  
  温孝存难得自主请客,终于请了一次,却莫名其妙的凑出了一对冤家。他本来还有话要说的,见状如此,也就知趣的管住了嘴。一时吃完了,三方起立出门,温孝存径自回家,金世陵则跟着杜文仲去了旅馆。
  杜文仲所住的这间旅馆,应该算是重庆市内硕果仅存的几家好旅店之一了。墙是真正的水泥墙,地上也铺了地板,擦的洁净光亮。他的房间,共分了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放了沙发茶几,可以用作会客,里间则更为宽敞一些,不但家具齐全,床单被褥也是十分洁净。 
  金世陵双手插进裤兜里,身体靠着门框,两只眼睛将室内布置扫射了一番,然后便一言不发的下楼去打了个电话。杜文仲不明就里,还是觉得头痛――又高兴,又头痛。
  不一会儿,金世陵跑回来关了房门,大踏步走到杜文仲面前,满脸孩子气的怨恨:"文仲,我今晚上就住在你这里了!我饶不了你!"
  
  
 
                  
 第 40 章
   金世陵把整个下午,都花在了对杜文仲的质问上。
  杜文仲只是个普通人物,他对金世陵有感情,可也没激烈到要终生相随的地步。当年金世陵忽然没了影,他有什么办法?况且承德那边还有一对爹娘等着他来赡养,所以心乱如麻了几天之后,他还得打起精神,另寻谋生之路。
  这就是他的想法与做法,非常之朴素,几乎是没有任何机心在里面。过了这几年,日子渐渐有了大起色,除了父母被困在沦陷区内,音信不通之外,他的生活堪称是日趋美满。然而今天突遇了金世陵之后,他被逼着检讨内心,在挨了一顿痛骂之后,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罪恶。
  "三爷,是我不对,我忘恩负义,对不起你。"他坐在床边,低着头忏悔。
  金世陵站在他面前怒道:"你就是忘恩负义!"然后蹲下来仰视着杜文仲的脸:"我问你,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要是死了,你这辈子就把我丢开了是不是?"
  "不,不是的。我当时只是……当时二爷都找不到你,何况我呢?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三爷,我不是心里没有你,我是无可奈何。"
  金世陵又攥了拳头在他大腿上砸了一记:"那你结婚又算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死活都不知道呢,你就有闲心娶老婆了?"
  杜文仲心想你是我什么人啊,若我一辈子都打探不到你的音信,就一辈子不成家立业了?
  他这个想法是很合理的,然而不能说出来,因为谈话对象自始至终就没打算过讲理。
  "是,是。"他连连点头:"我错了。三爷,你别往心里去。"
  金世陵瞪着眼睛望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文仲,我知道,我这是在胡搅蛮缠!"
  杜文仲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三爷?"
  "我不是当年的金三少爷,你也不是当年的杜文仲。你现在完全不必再听我这些难听话,我其实也没有任何资格站在这里指责你。你由着我的性子在这儿撒野,这是让着我呢,是不是?"
  这是杜文仲自见金世陵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合情合理的话,可是这话却让他骤然心酸起来。
  "三爷,我本来就比你年纪大,算起来还是你的表哥呢,所以让着你,也是应该的。况且……我也习惯了。"
  
  有这句话垫底,金世陵又开始继续撒泼。
  他从下午三点一直闹到晚饭时间,在旅店楼下吃了两份名不副实的西餐之后,他又喝了点白兰地。因说话太多,大脑缺氧,所以他一时有点发晕,扶着杜文仲上楼回房之后,他开始张罗着要洗漱上床。
  杜文仲整个下午都在保存实力,此刻见他终于露出颓势,赶忙就坡下驴,跑进浴室内放热水拿香皂,又下楼去买了牙刷上来,一鼓作气的把金世陵给打扫干净了,然后恭而敬之的请他上床安歇。金世陵光着屁股坐在床上,用手拍拍身边的位置:"上来,一起睡。"
  杜文仲依言脱衣上床,见两只枕头下各压了一床薄被,便将被子拉出来抖开,先给金世陵盖上了,然后自己也躺了下来:"好,三爷,睡觉吧。"
  金世陵却不肯安分,转身面向杜文仲,因觉着热,所以又把被子向下拉了拉:"我说,文仲,香港现在是不是比重庆热闹的多?"
  此时天还未墨黑,虽是房内没开电灯,二人也能朦朦胧胧的对视。杜文仲答道:"那是自然。香港并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所以一直是老样子。"
  "那你岂不是很有的玩?"
  "……还可以,我也不是很爱玩。"
  金世陵伸手抚上了他的脸:"你不玩,你太太呢?她也不爱玩吗?"
  "她也是很安静的人。"
  金世陵掀开被子,挤进了杜文仲的被窝里:"哎,她漂亮吗?"
  杜文仲想了想:"挺漂亮的。"
  "我呢?"
  "你?"
  "我和她比,谁漂亮呀?"
  杜文仲哑然失笑:"那怎么能打比?"话音落下,他忽然想起金家男性与众不同,都是很有兴趣同女性比美的,所以赶忙又接道:"你漂亮一些。你比二爷还漂亮。"
  金世陵又问:"那你喜不喜欢她?"
  "自然是喜欢的了。"
  平心而论,他这话说的也非常合乎情理。杜太太身上并无一丝可恨之处,又是年轻的小夫妻,他凭什么不喜欢她呢?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把正在发人来疯的金世陵又给刺激到了。
  只见金世陵"唿"的掀了被子,然后抬手按了床头的开关,打开了电灯。
  杜文仲被他吓了一跳,也随之坐了起来:"三爷,你这是干什么?"
  金世陵瞪着他,因见他下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脑子里就忽然灵光一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又把一只脚直蹬在了他的胯下――没使劲儿,就是抵在那里,蓄势待发。
  这回双方相对而坐,杜文仲低头看向自己的腿间。
  双腿之间夹着的是一只很玲珑秀丽的赤脚,趾尖色做淡红,沿着雪白的脚背一路望过去,是笔直修长的腿,圆润结实的臀,以及柔软纤细的腰。皮肤在电灯光的照耀下,透出了一种晶莹的白。
  金世陵扬起下巴,一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有种浓墨重彩的美。他脚上微微用力,语气却是和缓:"什么叫'自然'是喜欢的?你就喜欢的那么心安理得?"
  杜文仲的脸"腾"的就红了,他一条腿被金世陵按着,不能脱身,只好伸手握住了金世陵的脚:"三爷,别闹啦!"
  金世陵歪了脑袋,黑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那你喜不喜欢我?"
  杜文仲尽力的向后蹭了蹭:"那我自然也是喜欢的。"
  金世陵盯着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垂下眼帘,抿嘴笑道:"喂,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他的脚又在对方的胯下轻轻一顶。
  隔着薄薄的短裤,他清楚的感觉到了那器官的硬度与温度。
  杜文仲深深的低下头,脸红的几乎快要脑充血:"三爷,真的,别闹啦!"
  金世陵果然依言收回了脚,可随即又起身爬到杜文仲面前,且双腿分开骑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二人极近的面对了,金世陵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嘴唇凑到杜文仲耳边:"你是我的人,却同别人相好结婚,我很不服这口气。"
  杜文仲认为他这句话来的既不通又蹊跷,可是他那理智的头脑到此也就要宣布罢工了,因为金世陵在话音落下之后,顺势就把嘴唇贴在了他的耳下敏感处。柔软细密的吻从那里一路向下延伸到颈部,这种刺激让他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了赤裸着的金世陵。
  他从未如此触碰过金世陵的身体。手掌下的肌肤光滑细腻,带着一种温暖的肉感。香水的芬芳与体味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带了催情效果的气息。他一只手搂了金世陵的腰,一只手向下揉搓抚摸着金世陵的臀部,同时把鼻子凑在了他的腋下胸口,焦急而仓促的用力嗅着,当鼻尖滑过嫣红乳尖之时,他似乎是忽然发现了这个挺立起来的小东西,当即不假思索的一口含进去,用力吮吸起来。
  他这前戏调情,堪称是手忙脚乱,毫无顺序。而金世陵闭着眼睛扬起头,很无所谓似的将身体软化在了他的怀中。到了那情浓时刻,他扶着杜文仲的肩膀稍稍挺腰欠身,让对方那火热勃发的器官抵在了自己的后庭之处。
  杜文仲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急切的想要找到一个出口来发泄自己的欲望,可事到临头了,他却又不敢妄动起来。金世陵见他气喘吁吁的不肯动作,只好暗暗咬了牙,一点一点尽量放松身体,试探着将那器官吞入自己体内。
  杜文仲的双手紧紧掐住了金世陵的腰,巨大的新奇的愉悦让他心神涣散,他失去思想失去记忆了,只是在欲望的驱使下,竭尽全力的开始上下动作起来。
  没有技巧,他只是拼命似的抽插冲撞着,而金世陵扶了他的肩膀,觉得下体的连接处已经被摩擦的麻木了,那硬帮帮的东西直捅进了他的肚子里,一下一下大出大入,简直让他愉悦到了眩晕的程度。
  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到达高潮的,在那头脑空白的一刹那,金世陵轻轻的呻吟了一声,心花怒放。
  桂如雪,不再是唯一的了。
  杜文仲并没有立刻抽身而出,他抱着身体瘫软的金世陵,一歪身侧躺到了床上,气喘吁吁,一言不发。
  过了三五分钟,他回了魂似的出声道:"三爷?"
  金世陵还在神游于这性事后的余韵之中,听到杜文仲的召唤,他微弱的哼了一声。
  杜文仲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把性器从金世陵的体内抽出,然后跪在金世陵身边,从额头开始,温温柔柔的开始向下吻去。
  金世陵得意于自己宣泄了欲望,同时又收服了杜文仲。而杜文仲对此却另有一番感触。
  这番感触,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总之金世陵于他,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而双方之间的那条鸿沟,忽然便被填平了!
  这很奇怪,他一直看不起金世陵,可是却一直受着金世陵的压迫。
  就算他是个跟班,寄人篱下,可就凭他的人材学识,似乎摆布一个无知顽劣的天真少爷,还不是一桩很难的事情。
  看来这金世陵,活该就是他这辈子的克星。
  
  杜文仲把金世陵从头到脚的亲了个遍,然后又让他趴在床上,自己则跪坐在他的臀边,轻轻扳开双股,只见那略显红肿的入口微微张开,里面隐有淡薄的白色浊液。便出言问道:"三爷,你疼不疼?"
  金世陵听了这个问题,倒是思索了一下。
  疼倒是不疼的。杜文仲再怎么兴奋,也总比赵将军斯文的多。可是自己表现出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出来,好像也不大好。
  思及至此,他轻声答道:"有点疼。"
  杜文仲将一根手指缓缓插入金世陵的体内,感觉内壁温暖湿滑紧绷,在其中轻轻搅了两下后拔出,他看见了手指上带出来的精液。
  "三爷,这里……要不要洗一洗?"
  金世陵"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杜文仲素来都是个沉稳老成的人,糊里糊涂的同金世陵春风一度之后,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
  他跟着金世陵许多年了,这表弟又不是个含蓄的,没少当着他的面光屁股。先前他对于这"性欲的化身"的裸体,毫无欣赏的兴趣,甚至要敬而远之。
  杜文仲从小就是个要面子的孩子,家里穷,邻家的伙伴拿着点心在门口大嚼,他出来进去的,尽管也偷偷的咽唾沫,可是一眼也不会多看,只做不知。
  无论是什么样的好东西,只要不是他的,他就绝不会眼巴巴的在一旁垂涎。
  现在,金世陵是他的了。
  
  金世陵感到很疲倦,而且这种心满意足式的疲倦是最令人难以招架的。他趴在床上,闭上眼睛觉出一阵舒适的眩晕,立刻就进入了睡眠的状态。
  他睡的很死,一觉便到了天明,连梦也没有做一个。睁开眼睛时,见窗子上虽然拉了窗帘,可还是透入了满室的阳光,由此可见,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了。
  现在没人盼着好天气,好天气往往意味着大轰炸。
  他晓得自己现在应该翻身而起,然后趁着天早,立刻返回赵公馆。可是杜文仲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了他,让他一时竟是挣脱不开。
  "文仲!"他用手肘去顶杜文仲的肋下。
  杜文仲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三爷,醒了?"
  金世陵拉开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把衣服给我,我得走了!"
  杜文仲听了这话,才骤然清醒过来:"你要去哪儿?"
  金世陵回手给了他一巴掌:"给我拿衣服啊!"
  杜文仲毫无精神准备,下意识的就下床去将衣服拿过来放在了他面前。而金世陵急匆匆的穿戴齐整后,便忙忙碌碌的走入浴室内洗漱。杜文仲跟着站在了浴室门口,见他弯了腰,正从脸盆中捧水冲洗脸上的香皂沫子。
  "三爷,你这就走吗?"
  金世陵抽下架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然后用梳子理了理头发,回身从他身边挤了出去:"我担心今天要有轰炸,城里的防空洞条件太差,在那里面蹲上三五个小时,我可受不了!"
  "那……"
  金世陵此时已经走到门口了,听他欲言又止,便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对他一笑:"文仲,你还能在重庆耽搁几天?"
  "我……没有固定的期限。"
  "那你再住两天吧,我有空了,还来看你!"
  杜文仲向他走了一步:"你……"
  金世陵没有时间同他吞吞吐吐的打哑谜,挥手道别之后,他头也不回的推门出去,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到一楼打了电话,让夜宿在招待所内的赵家司机开汽车过来接他回家。
  而与此同时,楼上的杜文仲好像个失了身的大姑娘一样。穿着短裤坐在沙发上,他将双肘支在膝盖上,沉沉的捧了自己的头。
  "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走就走,昨晚上是拿我寻开心呢!"
  他如是想。
  
  在金世陵那追命似的催促下,司机恨不能要把汽车开的飞起来。然而尚未出市区,附近高处已经挂出了红球。
  街上本是一片和熙情景,喧嚣中透着一点小小的繁华。如今一旦挂了球,两旁的铺子立刻就哐当哐当的各自上了铺板,再看各户人家,也都闭户关门,扶老携幼的纷纷走出来,怀中抱着一点细软之物,一边望着红球,一边神情平静的往附近的防空洞内走去。
  大轰炸本身是恐怖的,可是次数多了,人这种弹性最强的动物,自然而然的就对此感到了麻木与厌倦。因为不知道飞机何时能来,所以领着孩子的妇人们,在经过尚未关门的面食铺子前时,还要抓紧时间买两个馒头烧饼揣在身上,大人什么都可以忍受,而小孩子是熬不住饥饿的。
  看这情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轰炸来临之前赶回歌乐山了。金世陵下了汽车,东张西望的扫视一周,想要就近停了汽车,然后也随着人流找个洞子避一避。不想他正是茫然无措之时,忽然前方拐过来一辆汽车,车门打开,里面伸出个圆而白的面孔:"金先生,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日军飞机早已经过了成都,马上就要过来啦!"
  金世陵一看此人,却是邻居苏主席的长公子苏渤海,虽然不是熟朋友,却也是相识的。便急切道:"我也正要找洞子去躲呢!只是地方不熟,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
  苏渤海一摆头:"你上车,跟着我来吧!军委会的洞子就在附近,那里环境还好些,人也不多!"
  金世陵赶忙道谢,然后跳上汽车,跟随在苏渤海的车后,一路狂飙而走。
  
 
                  
 第 41 章
   苏渤海带他过来的这个防空洞,乃是属于国家机关的,内中设施还算齐备,四壁抹了水泥,上方吊着盏昏黄电灯,空气中也没有浓重的潮湿霉味。金世陵随着苏渤海走进来时,洞内靠墙的四边长椅上已经挤满了人,苏渤海带着金世陵,以及两位司机,挤挤蹭蹭的硬在人群间开辟出了一块地方坐下来。
  金世陵有些自悔,心想不知要在这个恶劣地方枯坐多久,此时若是在家里的话,可该有多么安全舒适呢!思及至此,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同时随意向旁边扫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他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了数:左边的白脸是苏渤海,右边的黑脸是……
  他忽然打了个激灵,觉着自己好像看到了桂如冰!
  他小心翼翼的又一次转过头望去,偏巧对方也同时做了同样的动作。在这人挤人的情形之下,他们的鼻尖几乎快要近的相触了!
  双方都是大惊失色,一起失了声。末了,还是金世陵主动开了口:"桂先生。"
  桂如冰望向前方,语气冷淡:"金三先生。"
  而后二人便沉默下来。此时就听外界的动静有些异常,先是远方传来"轰隆轰隆"几声巨响,紧接着那飞机的马达声便"轧轧轧"的迅速逼近放大,那声浪铺天盖地而来,简直就是笼罩在了众人的头顶上。 
  洞内无人说话,全部都是身体紧绷着坐了,一动不动的倾听着外面接连响起的爆炸声音。而那声音此起彼伏,也分不清远近强弱了,仿佛世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雷火阵了一般,可见这回洞旁近处,一定是受了大轰炸。
  金世陵因是在战场上跑过一遭的,所以还不很怕,然而旁人多为普通的公务人员,斯文一脉的,此刻就都有些紧张的受不得,精神上似乎要崩溃了一般。幸而那爆炸声持续了一阵之后,渐渐的平息下来,这才让洞内人员略略的缓过了一口气。苏渤海掏出一条白绸子大手帕,满头满脸的擦冷汗:"我的天!太可怕,太可怕了!金先生,我在重庆这些年,跑警报的次数,真是不计其数,可是今天这么厉害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金世陵点头同意:"是是,这回的确是了不得。"
  苏渤海又道:"听说今天是来了七十二架敌机,要搞疲劳轰炸,这可怎么得了?早知道我不如留在歌乐山不回来的好。"
  金世陵对此深有同感:"诚然!若是在家里,哪怕它炸个十天半月呢,大不了住在防空洞里就是了!"
  苏渤海长叹一声,刚要开言,却见洞口处一位探头望风的小职员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压低声音道:"来了来了,飞机又来了!"同时众人就听外界的飞机马达之声极其猛烈的响成一片,可见这一批飞机的数目要多出上次。正是人心惶惶之时,洞外忽然响起两声巨响,接着"啪嚓"一声,一阵热风夹着砂石从洞口扑了进来,吓的众人一起惊叫,而那天花板上的电灯泡随之晃了两晃,便完全熄灭了。
  电灯熄灭,通常便意味着电线受损;而电线若是受了损,也就表明附近地方定是中了弹。被炸的若是机关楼房,公家财产,洞内众人倒也罢了;只是这机关后身还建有一片国难房子,正是洞内许多公务人员的栖身之处,想着自己一旦出洞,便极有可能要面临一个无家可归的场景,便有一些家眷妇人们捂了嘴,抽抽噎噎的哭泣起来。
  这回洞内一片漆黑,而从洞口之处,那热风还在一股一股的灌将进来,沙子打的人脸疼。看这情形,若是炸弹真扔到了洞口,那洞子一塌,就可能将里面众人全部活埋了。
  这种危险的可能性,是人人都知晓的。所以摸黑坐在洞子里,个个都惊惶恐惧的开始设想起自己的身后事来。桂如冰此刻身边一个近人都没有,强定心神之余,就觉着身体有些摇撼,他先还以为是轰炸的太激烈,以致于天摇地动,防空洞内都开始晃动了;然而感受良久之后,他发现这震动乃是从右边这位金世陵的身上传递过来的。
  黑暗之中,他也看不清这金世陵的面目神情,就只见他低着头,双手抓着裤子,不见动弹,只是均匀而持久的发抖。
  这种时候,桂如冰本来就心神不定,身边又紧紧的贴着这么个震动器,愈发心乱如麻,忍无可忍之下,便抬手用力按住了金世陵的左腿,强忍不快的说道:"金三先生,请镇定一点。"
  金世陵气息不稳的"嗯"了一声,他也在极力的控制身体了,怎奈发抖这种事情似乎也带有传染性,而这传染源,就是他右侧的苏渤海。
  苏渤海一直从事外交工作,是个彻彻底底的文人,身上绝无一丝犷悍之气。早在洞口扑进第一阵热风之时,他就立刻联想到了先前发生的几起洞塌埋人的惨案,又想自己几年前好容易在剑桥得了博士学位,美好人生刚刚开始,就要如此断送在一场无名轰炸之中,实在是让人恐惧绝望之极。故而他不但大幅度的发抖,而且开始无声的淌了眼泪,在这颤抖之中,还加入了哽咽的成分。
  桂如冰警告金世陵后,并未收到预期效果。旁边的这个身体,依旧是大抖特抖。无奈何,他手上又加了力气:"金三先生,你不要怕。"
  金世陵其实真没觉着有多么害怕,他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气喘吁吁的轻声答道:"我没怕。"
  桂如冰不再多说,此时外界在那天翻地覆的爆炸之后,骤然安静了下来。洞内众人屏住呼吸等待了许久,依旧不见马达声再次响起,便有人轻声道:"过去了,这好像是过去了。"
  可话虽这样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乱动?而且这洞内一直是用电灯照明,连盏油灯也不曾预备,如今电灯一灭,再无一丝亮光可寻。如此又挨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科员胆子最大,打亮了打火机一路走出去,不多时又跑回来,大喊道:"挂球了!大家出来吧!"
  这回洞内众人"哄"的一起长出了一口气,纷纷起身排队而出,同时互相低声谈论方才情形的恐怖。及至一起出了洞子了,这些人先是被这正午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待到流泪揉眼的向前望去时,登时就一起愣住了。
  原来这防空洞的周围,本是机关大楼同几家商铺,后身又有国难房子的住宅,很有些繁华意味的。然而经过这番轰炸之后,先前的繁华全被抹平不见,只留下满地的断壁残垣,那矮坡上的建筑尽数倒塌,把个小山掩盖成了一个大垃圾堆。周遭又有好几处半截房子冒着黑烟,显然里面还在着火。
   苏渤海靠着自家司机站稳了,眼角还有泪光闪烁,一时看见机关内的情报联络员走过,便一把拽住:"喂,老弟,这敌机一会儿还来不来了?"
  那情报员正好是刚同防空司令部通过电话的,此刻便面向大众吹了几声口哨,大声通报道:"诸位先生,防空司令部电话,现有敌机第二批,半小时前已从武汉起飞,恐怕是要接连袭击本市!"
  苏渤海同金世陵一听,心知这回是真赶上了疲劳轰炸,一时半会儿的是不可能回歌乐山了,只好认命的相视而叹。
  这批人在大太阳下晒了三五分钟,有人发现那两只红球不知何时又降下去了,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便大声疾呼起来,引得众人又纷纷跑回洞中。桂如冰在混乱之中,无暇挑拣,只好又占了先前那个靠边的恶劣位置,而身边接连的几位,也未变换人员,依旧是面色苍白的金世陵和泪眼朦胧的苏渤海。
  在洞中呆的久了,那感觉也就是比死稍微好过一点而已。许多人一起大口喘息,那空气真是污浊不堪。金世陵处在这种环境之中,右边的苏渤海又开始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左边的则是自己的仇人桂如冰,那感觉真是难熬之极。
  这回等了许久,外间却只来了三五架飞机,也没有实施大规模的轰炸,在上空打了几个旋儿便飞走了。这一批走了,那一批又来,总之永远不让人有片刻的安心。及至到了晚上,洞内之人没吃没喝的,又呼吸着空中的二氧化碳,也就渐渐的前仰后合打起瞌睡来。一时间洞内长椅上的诸人全部东倒西歪,呼噜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苏渤海倒在了金世陵身上,金世陵倒在了桂如冰身上,都是困的狠了,身不由己的就歪过去睡着了。而桂如冰坐在长椅尽头,无处可倒,只好向后仰靠在墙壁上。
  这回的平静,似乎是来的格外长久,桂如冰醒醒睡睡,没有一刻是舒服的。再看身边,就听金世陵的呼吸轻轻浅浅的,显然也是睡的不熟。
  他对金世陵很没有好感,几乎看他就是一无是处。不过到了这世界末日一般的时节,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悲悯心思,觉得其实这金世陵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孩子罢了,自己又何必一定要追杀着他不放手呢?
  "在这乱世,都不容易啊!"他如是想。
  可惜他这番思想刚刚起了个头,头顶上忽然传来了飞机的马达声音。
  这声音单调而微弱,显然并非大批来袭。有人被这声音惊醒了,可也没放在心上,随即歪了身子继续睡。
  三秒钟之后,众人头顶上传来一声震天震地的巨响!热风沙土劈面盖向头顶,桂如冰下下意识的抱头弯腰,正好把金世陵的脑袋夹在了胸口与双腿之间。而与此同时,他似乎是听到了周遭响起了一片哭喊惨叫之声,可是头脑中一片昏沉,仿佛是晕倒了一般,身体全不听指挥。
  他这样半昏半醒的持续了三五分钟,才又渐渐的苏生过来。神智一旦恢复,他立刻就直起腰来,顺便把压在怀里的金世陵扶起来推到一边。金世陵愣头愣脑一言不发,好像也是有点被吓傻了的样子,同身边那位涕泪横流抖作一团的苏渤海先生并排而坐,正是相映成趣。
  桂如冰乃是个行动派,起身拍拍肩膀上的灰尘,他见洞内烟尘弥漫,水泥墙壁也裂出一道大缝,满地散落了泥屑木片,显然是洞子被炸垮了;而几大步走到洞口处,就见洞口已经成了个阔大的缺口,外面一片白雾茫茫,可见此刻乃是清晨时分了。
  重庆的雾是最有名的,若是到了雾浓的时候,那人在其中,真是什么也看不清。桂如冰站在洞口,呼吸了几口带有硫磺味道的新鲜空气,觉得胸臆间还好过一些。这时雾中跑来一人,见了桂如冰,就苦笑着站下来:"桂主席,您怎么在这里?"
  桂如冰答道:"我本是来旁听会议的,哪知赶上轰炸,就一直在这防空洞里。你这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那人长叹一声:"唉,甭提了,我们那里的防空洞被炸塌了,亏得我离洞口近,一步蹿了出来,否则就要被活埋进里面啦。桂主席,这一片地区全给炸平了,连机关大楼都没有了!惨啊!"
  桂如冰听了,心中倒是有些后怕,心想现在情势如此紧张,自己还是回家为好,旁的不说,就是家中那防空洞,总比这里要坚固牢靠的多。思及至此,他便回身去找自己的随从,张罗汽车回公馆。
  他这边是坐上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的跑了。后面的金世陵与苏渤海相扶而出,灰头土脸的,也各自去找汽车。这里街道窄小,两家的司机都把汽车停在了远处,倒是在轰炸中得以保存下来。只是这一路前往寻找之时,就见街上一片狼藉,几个半熄的燃烧弹滚在路旁,苏渤海以为是未爆的炸弹,就先吓的大叫一声,后退一步时,却又觉得脚下古怪,低头一瞧,竟是半截尸体,腰往下都没有了,肠子流出来,正让自己踩了一脚。
  这回他不叫了,直接晕了过去。
  金世陵对这些场景,倒是见怪不怪。帮着苏家司机把苏渤海送入汽车后。他们这两辆车便一前一后发了疯似的开出市区,直奔歌乐山。
  
  说起来,也算是他们时间抓的紧。因为几经周折终于回到山中之后,已经时近正午,那雾气已然散去,露出一个明朗朗的大晴天,正是适合日军轰炸的。
  赵将军见金世陵狼狈不堪的回来了,很是庆幸。而金世陵也不多说,心急火燎的先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便去洗澡换衣服。
  赵将军见他收拾的干净利落了,便叫他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捏了他的下巴笑道:"让你天天吵着跑出去玩,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吧?"
  金世陵搂了他的脖子:"爸爸,你还笑我!我这回真要吓死了呢!"
  赵将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乖儿子,谁让你不听我的话。"
  金世陵刚要开口,忽然门外的仆人隔着房门大声喊道:"将军,陵少爷,外面挂了球了!日本飞机怕是又要来!"
  赵将军骂了一句:"他妈的,又要跑进洞里当耗子了!"
  
  在进洞之前,金世陵在自己的卧房内,见到了他二哥新从香港寄来的信件。他此刻无暇细看,便拿起信封揣在身上,准备一会儿安顿下来后再读。
  
    
                  
 第 42 章
   在桂如雪的指导下,赵将军将自家的防空洞也改造成了住家的格局。
  此刻他身处这地下的卧室之中,半躺半坐的靠在床头。而他的爱子金世陵坐在床尾,撕开信封开始读信。
  信纸共有十二页,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听说重庆被轰炸的很厉害,你要注意安全。
  金世陵收到了这样长篇大论的关心,并没有觉出感动来。放下信纸,他从信封中又倒出一张照片。
  这是金世流的一张半身近照,因自觉拍的很美,所以特地多洗了一张邮给三弟,请其欣赏自己的容颜。说起来,这兄弟两个也有近三年没见面了,可金世流大概是因为生活安逸的缘故,那面容上并无一丝沧桑之态,同当年在北平时相比,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
  望着那张照片,金世陵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很想念他二哥。
  想念也没有用,重庆如今是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般的世界,怎能让他从繁华太平的香港往回跑呢?
  他把照片和信纸塞回信封,然后起身赤脚踩在地上,将信封放在了床前的书桌上。这次再回到床上,他直接爬过去拱进了赵将军的怀里。
  赵将军搂着他,也是自有一番心事――他那不招人待见的儿子,忽然失去消息了。
  赵公子在从昆明启程之时,曾给赵将军发过一封电报。按照那封电报上提供的信息,他现在早就该抵达重庆了――除非他是从昆明走着来的。
  赵将军很不耐烦的琢磨:"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不会是路上出事情了吧?现在这大轰炸说来就来,他一个……"
  想到这里,他略皱了皱眉头,然后心情镇定而平静的低下头,在金世陵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同时就把亲生儿子的死活抛到脑后去了。
  
  日军飞机的轰炸目标是重庆市区,所以城外周边的县城山中,倒是要安全的多。比如歌乐山别墅区的这一群阔人们,在自家舒适的防空洞内,就着水晶吊灯的光亮打了几圈小牌后,见一时无事了,便纷纷出洞,回到楼内继续过好日子。若是看着这些人的生活,那真是想不到在几十里之外,就有平民被炸的粉身碎骨,建筑被夷为平地;更想不到在几百里之外,就是枪林弹雨、炮火纷飞的抗战最前线了。
  此时已到了晚饭时分,因为近两天轰炸来的十分厉害,所以各公馆内的厨子们无法出门买菜,只好坐在家中,搜集现有的食材,绞尽脑汁的掂对出一桌饭菜来供主人享用。这个时候,要是像苏主席家那样连老带小七八口人,那就真要了厨子的命;而像桂二公馆这样,全家上下只伺候一个光棍汉的,那就容易的多了。
  桂如雪是不肯亏待自己的,越到了物资紧张的艰难时期,越是往死里吃。厨子早已抓住他的这个特点,所以平时就储存了许多罐头食品,供他在紧急时刻大嚼。结果今晚这一餐饭,他独自吃了一盆面条,三个大罐头。放下筷子一直腰――他撑的翻了白眼,站起不来了!
  这可成了问题,他手捧着肚子,就觉着胃部隆起,心中着实有些恐慌。心想抗战期间,自己若是撑死了,那可是好说不好听。弯着腰又坐了一会儿,他觉着胃里好像渐渐有些松动了,这才一手扶着桌子,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客厅中,缓缓的坐到了沙发上。
  正是难过之际,家中的听差忽然走进来禀报道:"二爷,桂主席来了。"
  桂如雪没想到桂如冰会在这个时候光临,强忍不适,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让他进来。"
  听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把桂如冰带了进来。
  桂如冰是个很有自觉性的人,站在客厅门口,他先乌烟瘴气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才迈步而进。桂如雪歪在沙发上,抬头望着他,未语而先掩口,不能自制的打了个饱嗝。
  桂如冰面无表情的在他身边――隔着一米来远――坐下了,随即翘起二郎腿,强打精神的说道:"我家的顶楼,被炸塌了一角。"
  桂如雪捧着肚子:"……哦。"
  桂如冰停顿片刻,似乎是觉得很难以启齿一般,慢吞吞的继续说道:"最近轰炸来的太频繁,我想……到你这里住两天。"
  桂如雪又打了个饱嗝,捂着嘴,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桂如冰:"嗯?"
  桂如冰以为他这是装聋作哑,心想自己平时也是为他出过许多力气的,如今到了生死之际,他却无动于衷,便不由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愤然起身道:"我走了!"
  桂如雪此时刚刚反应过来,因不便起身,就连忙对他伸出一只手:"不,不必走,留下吧!"
  桂如冰扭头瞥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说道:"若是这很令你为难的话,那我就不打扰了!"
  桂如雪摆摆手:"不为难,你尽管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桂如冰这回才略微平了气,"哼"了一声,他又坐了回去。
  而桂如雪一边轻轻揉着肚子,一边想道:"他要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罢了罢了,让他住去吧,反正他大概也住不了几天的!"
  想到这里,他主动发问:"吃晚饭了吗?"
  桂如冰一摇头:"没有!今天从早忙到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躲警报,哪有时间吃饭?"
  桂如雪叫来听差:"给他弄点吃的!然后安排间屋子让他睡觉!"
  
  桂如冰在桂二公馆,总算是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见窗外雾气淡薄,便料想今天又会是个晴天,是万不能回城的。
  他是个自律惯了的人,从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此时就洗漱穿戴了,精神抖擞的下了楼,按照素日的生活习惯,准备吃早饭。
  早饭吃过之后,他开始向机关里打电话。身子虽是在歌乐山了,他那一颗心还留在城内,对于自己那一摊事业,万万不能忘怀――其实也是不得已,如今虽然是处在抗战期间,可是枪口也并非完全的一致对外。他近来因为桂如雪同运输处的交易事件,很受了一些攻击,所以分外警惕,总怕自己一个不慎,再着了哪位对头的道儿。
  桂二公馆内的听差佣人们,对于这位桂家大爷是非常之恭敬。不必桂如雪吩咐,也晓得无微不至的服务。所以桂如冰在这一上午的生活中,感到非常之舒适――直到中午时分,桂如雪起了床。
  桂如雪起床后的步骤是很固定的:洗漱之后,便是打针;打过针后,才是下楼用餐。天气虽热,他还穿着一身灰哔叽长袍,略微弯着点腰,走路时似乎都抬不起脚来。
  他就这样一路拖泥带水的走了下来,而家下的佣人们,本来是惬意轻松的各司其职,可一见了他的影子,立刻一起变成避猫鼠。结果他所过之处,那温度似乎都下降了许多,人人都是靠边而站,一声不敢吭。
  桂如雪对此情形,倒是安之若素。安安稳稳的坐在餐厅内,他平心静气的开始动了筷子。此刻桂如冰也被佣人请进来吃午饭。兄弟二人在饭桌上相见,因为各怀心事,都是有求于对方,所以分外客气,居然相对着点头问候了一声。
  今天的饭桌上,依旧是罐头食品,乃是一些猪牛肉和竹笋之类,用三个大瓷盘子分别盛了摆在桌上。主食便是米饭,因非平价米,所以里面自然也没有稗子砂石之类的杂质,可以大口咀嚼,绝无崩了牙的危险。桂如雪仿佛是专门要同厨子为难一样,端起饭碗抡起筷子,一言不发的就往口中扒拉饭菜。桂如冰瞄了他一眼,心下狐疑,简直是怀疑他之所以这么个吃法,乃是怕自己抢了他的食!  
  饭过两碗,桂如冰放下筷子――并非是吃饱了,而是坐在首席的桂如雪忽然被一块牛肉噎住,连连喝水,均无效果,结果一手按了桌子,一手抓了桌布,脸都涨红了。
  桂如冰不能眼看着他噎死,情急之下,只好打破了十多年来的禁忌,走过去冲着他的后背就狠狠的拍了一掌,打的桂如雪向前一扑,可是情况却并无缓解。
  桂如冰一看情形不好,便一手按住桂如雪的肩膀,一手在他后背连连拍下,打的啪啪作响,依旧没有起色!无可奈何之下,他急了眼,索性从后面托举起了桂如雪,准备利用地心引力,来把他喉咙里的那块牛肉颠震进胃里去。
  他这办法,显然是不甚科学。而且桂如雪被困在桂如冰手中,窒息之余又是惊恐万状,拼命一挣,还未等桂如冰发力,他那喉咙间"咕噜"一声,那块牛肉已经落进胃里。
  这回他算是死里逃生,大口喘息着瘫在桂如冰的怀里,满头都是冷汗。桂如冰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怀中这位弟弟,只好依旧托着他,等他恢复正常。
  过了三五分钟,桂如雪站直了身体,回身推开桂如冰,他坐在椅子上,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虚脱似的轻声道:"谢谢你。"
  桂如冰后退一步:"不必客气。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桂如雪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我没事。"
  桂如冰的食欲早已消失,此刻便答道:"没事就好。"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两只手上似乎还沾染着桂如雪身上的温度与气息,一路走,一路不动声色的张开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随即又攥成了拳头。
  
  这一天,果然没有日军飞机过来轰炸。歌乐山中的诸位超等华人们,也就生活的格外安逸快乐,就连桂家兄弟也能够和平相处超过二十分钟了。在这一片和熙之下,只有赵公馆内起了一点小小波澜。
  正牌少爷――赵公子,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赵公馆门口。
  
  赵将军身为父亲,自视甚高,不肯亲自下楼迎接,只派金世陵委为接待。而当金世陵满怀敌意的走到大门口见了赵公子后,登时就愣住了。
  只见这位赵公子,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是标准端正之极;可若问他到底是什么模样,那就很难形容――因为实在是太没有特色了!由此也可见,这位的确是赵将军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亲生儿子。只不过赵将军气派非凡,可以营造出一种英俊威武的错觉;而赵公子没有乃父那样的威风,所以就原形毕露,彻底的平庸了。
  除了外表比赵将军稍逊一筹之外,这位赵公子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是个瘸子!
  还不是一般两般的瘸,据说如果离了手中那根银色手杖,他就只好原地立正了。
  此刻,这位经过长途奔波的正牌少爷灰头土脸的独自站在公馆门口,面对着迎出来的金世陵,非常局促的笑了笑:"你好,我是赵勉,我是来――"
  金世陵面对着这样一位对手,无法不胜券在握的趾高气扬起来:"我知道,你是英童嘛!爸爸曾经提起过你。你怎么才到?不是早就离开昆明了吗?"
  赵勉――赵英童听到金世陵口中的"爸爸"二字,不由得愣了一下:"请问你是……"
  金世陵一扬手,见身后的听差跑上来接过赵英童手中的箱子了,这才答道:"我是金世陵,你爸爸的干儿子。"
  赵英童听了,显然是很意外:"哦……那我们是兄弟了。"
  金世陵面无表情的摇摇头:"那不敢当!你跟我来吧,爸爸在客厅里等你。"说着转身就走。
  赵英童的左腿,几乎从膝盖向下就是完全使不上力气的,若是拄着手杖慢慢走,倒也还能保持从容的仪态。他自己也晓得这一点,所以现在纵是心中急切,可也依旧龟速前进。金世陵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自己已经把他落下了几米远,就只好耐着性子停下来,等他慢慢赶上。
  十分钟后,赵英童终于走进客厅,看到了自己那四年未见的父亲,而父亲也表现的很亲切,不但向他点了点头,甚至脸上还现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英童,来了?坐。"
  赵英童的应对也十分得体,刚好比他父亲稍微热情了一点点:"爸爸,我来了。好久不见,你身体好吗?"
  父亲道:"我还好。"
  儿子道:"那就好。"
  父亲道:"路上不好走吧?"
  儿子道:"是的,不好走。"
  父亲道:"既然来了,就先休息休息,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
  儿子道:"是。"
  双方就此沉默了一会儿。赵将军忽然对着金世陵招了招手:"世陵,来。"然后转向赵英童道:"世陵是我的干儿子,很好的孩子。他比你还年长――你今年是二十三岁吧?"
  赵英童很平静的答道:"我是二十五岁。"
  赵将军听了,毫不尴尬,继续说道:"那是我记错了,你若是二十五,那比世陵还大一岁。"说到这里他扭头望着金世陵,脸上不由自主的就带出笑意:"世陵,我本以为你会做大哥呢!"
  金世陵对着他一扬下巴:"你净骗我!"
  赵将军抬手去刮他的鼻尖:"你个小玩意儿!还挑起我的理来了!"
  赵英童在一边看到此情此景,不禁目瞪口呆。
  而赵将军对此是满不在乎,同金世陵打情骂俏完毕后,他对着赵英童说道:"世陵跟我久了,什么情况都清楚。你在这里住着,若是有什么不便,尽管去找他帮忙好了。"
  赵英童瞬间就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态度,一本正经的答道:"是,以后恐怕要多多麻烦世陵弟弟了,我在这里先行道谢吧!"
  金世陵把一只手插进赵将军的裤兜里,摸出来一块口香糖,同时答道:"我不要你谢我,可也不要你多麻烦我!"
  赵将军拍了拍他的膝盖:"这叫怎么说话呢!"
  金世陵大喇喇的站起来,一边把口香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一边含糊说道:"英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房间里看一看!"
  
 
                  
 第 43 章
   金世陵对于赵英童其人,倒没有什么大意见,就是很想把他撵走,如是而已。
  赵英童天生就是赵家少爷,这个身份是早已注定了的,决计无法改变;而金世陵这个半路出家的干儿子,可是把"陵少爷"这个身份当成饭碗的。虽然赵将军一见亲生儿子就犯困,一见干儿子就双眼发亮,可从金世陵这方面来讲,还是更愿意保持自己在赵家唯我独尊的地位。
  金世陵当年,那心胸是非常宽广的,几乎就可以用没心没肺四个字来形容。但经过这几年的坎坷奔波,他那心肺也就渐渐发育健全,小心眼儿里也安置了一副算盘,但凡遇见事了,也要暗自盘算忖度一番,不肯贸然行动了。
  此刻,他又拨动了心里的算珠,经过一番加减乘除之后,他得出结论――赵英童太碍眼,还是消失的好!
  
  因赵英童来的太过突然,所以赵公馆内并未给他收拾房间出来。金世陵把他带进一间偏僻客房之内。房门开时,就觉着潮气扑面而来,里面床上的被褥,也是要长青苔的光景。
  赵英童站在门口,抬头四顾,未作点评。而金世陵一面嚼着口香糖,一面把手插进裤兜里在屋内走了一圈,又抽出手拍了拍床单,觉着快要拧出水来了,这才转向赵英童:"重庆就是这样的气候,潮湿的很。"
  赵英童点头附和道:"是的,我知道。"
  金世陵又道:"里间是浴室同洗手间,浴室里是有热水管子的,不过这公馆里的水管子都安装的不大对头,如果你放不出热水了,就叫佣人过来给你调一调。知道了吗?"
  "是,知道了。"
  金世陵又上下打量了赵英童:"你这身衣服该换换了,怎么好像是从灰堆里爬出来的?"
  赵英童受了如此批评,倒也没有尴尬脸红,很镇定自若的望着地面笑了笑:"路上脏。"
  金世陵见他脾气这样好,是个软和性子的人,就越发随便起来:"喂,问你个问题啊!"
  "好,问吧。"
  "你那腿,是怎么瘸的?"
  "是小时候从树上跌下来,摔的。"
  金世陵想了想,并没有生出同情心来:"是么?那可真是不幸。好啦,你忙你的吧,一会儿佣人会来叫你去吃晚饭。我走了!"
  赵英童向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路:"好的,谢谢你。"
  金世陵且走且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答道:"不必客气!"
  
  因为正牌少爷千里迢迢的冒着炮火赶来了重庆,所以尽管上面主人没有吩咐,家下众人也根据人情道理,自作主张的丰富了晚餐,除了往日权充菜肴的罐头食品之外,那厨子不知从哪里,居然弄回来一条活鱼,红烧了端到桌子上,自以为是很有功劳了,结果赵将军对这条鱼毫无感触,而陵少爷则是瞪了他一眼。
  赵英童因为身体原因,所以姗姗来迟,进入餐厅时,见父亲以及那个来历不明的弟弟都坐好了,就仿佛很惭愧似的笑了笑,喃喃自语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赵将军对这个亲儿子,没有好感,可要说如何厌恶,那也谈不上。总而言之,见了他大概就和见了个问路的感觉差不多。此刻见他下楼进来了,便拿起筷子,不冷不热的招呼道:"来,坐,吃吧。"
  赵英童拄着手杖,一摇三晃的走到座位前坐下了。此时金世陵抬头瞅了他一眼,见他换了一身夏装,是灰色长裤配着白色的短袖衬衫,脸也洗干净了,瞧着倒还精神利落。只是神情木然,正合了往日赵将军对他的评语:"死死板板的。"
  三人无语,一时开始抄起筷子吃饭。赵将军吃了口鱼,忽然想起了一个内容极丰富的话题:"英童,昆明那边的生活程度,比重庆如何?"
  赵英童咽下口中的米饭,老老实实的答道:"比重庆要高一些。"
  金世陵也加入了谈话集团:"所以现在有人在重庆低价买了金子,带到昆明去高价卖出,挣来的钱买些货物带回重庆再继续出卖,绕了个圈子挣钱。"
  赵将军听了,觉得很不屑:"那能挣几个钱?不够费事的!"
  金世陵道:"资本大的话,自然就赚的比较多了!"
  赵将军听到这里,便问道:"那个桂什么是不是做这一行的?我仿佛听他提起过买金子的话。"
  金世陵点点头:"那人什么生意都做,我哪晓得他到底做哪一行呢!反正是个奸商就没错了!"
  赵将军道:"那人瞧着倒是个大方痛快的,并没有一般游击商人的小家子气。"
  "他的钱来的容易,当然就大方啦!"
  赵将军压低声音笑道:"你的钱也来的容易,怎么没见你大方?"
  金世陵在赵将军的大腿上捶了一拳头,同时又白了他一眼:"你想让我大方也容易,把你的支票本子送给我吧!"
  赵将军笑着握住他的手,在自己的腿上揉来搓去:"怎么?又闹饥荒了?"
  金世陵一扭头:"没有!"
  赵将军就爱看他这带点孩子气的别扭模样,当即就乐不可支:"好啦好啦,吃完饭就给你支票本子,至于数目,你想写多少就是多少,高兴了吧?"
  金世陵这回转动了黑眼珠子,悠悠的溜了他一眼:"这回我要美钞。法币天天往下贬,我可不想出门时拎着一皮包钞票。"
  赵将军心花怒放,连饿都忘了,就是对着金世陵笑:"好好好,别说美钞,就是要了爸爸的命,都没有问题!"
  金世陵对于这个谈话结果非常满意,所以撇开赵将军,他开始伸着筷子夹鱼吃。而赵英童一直低头吃饭,对于旁边这二位的谈话,几乎就是充耳不闻。
  
  身为一名体面父亲,当着亲生儿子的面,与干儿子公然的打情骂俏,这似乎是很不合常理。然而赵将军自从撤离武汉之后,万念俱灰,堪称是受了绝大打击。后来虽然是养好了枪伤,可权势已无,只剩下一个将军的名号,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喜欢金世陵,这是公馆上下众所周知的;可是他因此就在众人面前,公然的抱着金世陵胡调乱闹,那就有些老不要脸之嫌――陵少爷是毋庸置疑的小不要脸;赵将军是出乎意料的老不要脸,这两位凑在一起,活该是要做父子的。
  赵公馆内的上下人等,对于这两位不要脸先生的行径,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赵少爷初来乍到,也能对这父子两的调情表现的如此镇定,可见他真是涵养极高,或者说,是忍耐力极强。  
  涵养高、忍耐力又强的赵英童在赵将军放下筷子,而金世陵正将最后一口饭往嘴里送之时,表示自己吃饱了。
  赵将军在饭前同金世陵调笑了一阵,搞得自己很有些春心大跳,性致盎然。晚餐一过,他也不晓得坐下来同这久未相见的独生儿子谈上两句,问问寒暖,只客气而又潦草的说道:"英童,你可以在这周围走走看看。这里的景致是很不错的。"
  赵英童从昆明跑来重庆,已经是走的够多了,再也没有观赏风景的心情,可也答应道:"是的,我一会儿出去看看。"
  赵将军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便拉了金世陵的手,径自回房去了。  
  赵英童认为,只要外面不下雨,那就肯定要比自己那间屋子干燥一些。所以他尽管周身疲惫,可是宁愿在天黑之前,坐在院中的木制长椅上看夕阳。
  在看夕阳之时,他也同往来的佣人们交谈了几句。而佣人们对他的印象都是很好――虽是个少爷家,可是彬彬有礼,说起话来慢声慢语的,透着那么和气;同家中那位陵少爷相比,真是两个极端了。
  
  独自坐了有一个多小时,眼看着夕阳的颜色愈发红的浓厚了,赵英童叹了口气,用手轻轻的敲了敲自己的左腿。
  此时,金世陵蹦蹦跳跳的出了楼门,一路走了过来:"喂,怎么一个人坐着?"
  赵英童抬头望向他,见他脸上红红的,眼中一派水色,唇上一抹嫣红,瞧着与方才颇有不同。
  而金世陵见他不答,就抬脚在那椅子腿上踢了一下:"你发什么呆?这里有蚊子的!"
  赵英童笑了笑:"是,我也觉出有蚊子来了,这就回去!"
  金世陵抬手抓了抓头发:"一会儿爸爸要在家里开个局面,我还得出去找人。你若累了,就早点去睡;否则一会儿人来多了,要一直吵到天亮呢!"
  赵英童问道:"局面……是什么?"
  金世陵解释道:"就是牌九梭哈!要是有女客的话,还可以开了留声机跳舞。挺热闹的!你如果感兴趣,就等我回来,我不爱赌,倒时候可以陪你坐坐!"说到这里,他不等赵英童回答,拔脚就向大门口小跑而去了。
  
  作为金元璧的儿子,金世陵的身体中,似乎天然的就流淌着政客兼交际花的血液。只见他乘着一架滑竿,带着三两个手持电筒的听差,逐次拜访了周遭的各家公馆,一路上连说带笑的,半个小时之内,便邀来了苏主席一家、郑院长及其十九岁的新夫人、陈培老、钱墨老、洪经理一家、马经理一家、李委员及其长子、陈二奶奶及其四个女儿。总共加起来,也就人数很可观了。待到最后,他才到了桂二公馆门口,也不进大门,直接就对着门房里的听差道:"我是金世陵,进去告诉你家赌鬼二爷,说赵将军晚上开大局面,问他去不去!"
  那听差赶忙进去通报,金世陵等了不久,就见那听差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答道:"我们二爷说了,一会儿就去。还请金先生进去坐坐呢!"
  金世陵转身上了滑竿坐下:"算啦!还是赵公馆见吧!"然后对着那轿夫发号施令道:"走吧!"
  
  赵英童在昆明的生活,算不得困苦,自觉着也就很过得去了;可是如今到了歌乐山,才晓得原来父亲这边已然花天酒地到了这种程度。
  楼上的赌局,他没有亲眼见,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形,也想象不出。楼下的一间客厅之内,地板上打了蜡,沙发桌椅全部靠了四壁摆放,留声机上又接了大喇叭,放出的音乐声音,也就抵得过乐队了。而围绕着天花板四边安装的彩色灯泡闪闪烁烁,营造出的那种灯红酒绿的气氛,也很类似于跳舞厅。
  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能够摆出这样的场面,也真是很不容易的了!
  
  赵将军自视是个老人家,而且对于太太小姐们没有一丝的兴趣,所以绝不会去参加楼下的舞会,只坐在牌桌前消遣。而金世陵在楼下忙忙碌碌,督促着佣人们把电线接好,音乐放响,同时又命人将私藏的香槟酒和水果点心端上各桌。眼看着众位宾客各得其所了,才算是完成了任务,而出了客厅刚想去喝点果汁之时,迎面却又碰上了桂如雪。
  桂如雪依旧是走的风驰电掣,掠过金世陵面前时,留下了一阵微风――而后他忽然反应过来,骤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金世陵一笑,薄薄的嘴唇抿起来,瞧着简直有点妩媚。
  金世陵扭头就走了。
  他一直走到了赵英童那里。
  
  赵英童依旧坐在院子里,远远的望向一楼窗口,玻璃窗子擦的明净之极,没拉紫绒窗帘,所以从外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里面的盛况。
  对于赵英童,金世陵所采取的政策并非欺压,而是打压!
  毕竟那是赵将军的亲生儿子,自己没有必要太得罪他,只要让他知道厉害,知难而退也就罢了。  
  走到赵英童面前,他弯下腰:"走啊!我带你进去坐坐,里面热闹的很,顺便再给你介绍一位女朋友!"
  赵英童望着他笑了一下:"不了,我又不能跳舞。谢谢你。"
  "不跳舞,可以吃点东西嘛!里面还有奶油蛋糕呢!"
  赵英童又道:"谢谢你,我晚饭已经吃的很饱了。"
  金世陵见他这也不肯,那也不愿,就有些不耐烦的直起腰:"那你要怎么样呢?我好心好意的要来给你找点消遣,你却这么不给面子!"
  赵英童没想到他会忽然变脸,就愣了一下,然后拄着手杖费力的站起来:"世陵弟弟,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我们进去看跳舞吧。"
  金世陵瞪着他,既不言,也不动。赵英童见状,似乎是深感自责,低下头迟疑半晌,才低声道:"世陵弟弟,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大适宜去那里啊。"
  这话虽然简单,但其中就透露出了一些很可怜的意味了。金世陵不禁有些心软:"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给你找点乐子。"
  赵英童摇摇头:"多谢你的一片心意。你不必管我,我早睡惯了,这就要回房休息。这外面的蚊子的确是很多,也请你回到楼里去吧!"
  金世陵见这人实在无趣之极,只好作罢。同他慢慢踱回楼内之后,他无所事事,因觉得客厅内的几位女宾容貌不够美,所以也无心跳舞,只一路上了楼,去赵将军那里凑热闹。  
  楼下的舞会,到了凌晨两点多钟就散了;而楼上的赌局,则一直坚持到了早上八点钟。依照老当益壮的赵将军和铁打屁股桂如雪的意见,还可以在吃碗汤面当作早饭之后,继续进行下去。不想后来,苏主席家的夫人忽然杀奔过来,揪着苏主席的肥脸蛋子,硬把他给带了走。其余众人见了此景,好笑之余,也觉得有些力不能支,便也纷纷起立,算账告辞了。
  桂如雪在凌晨三点多钟时打了一针吗啡,挨到现在,也有些要过劲儿,见牌局散了,便匆匆离去,想要回家再补一针,然后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哪知刚进家门,就见他那兄长桂如冰黑面门神似的冲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有个姓温的刚来了电话找你,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同你讲!"  桂如雪一怔:"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你按照桌上的号码给他打回去吧!"
  
    
                  
 第 44 章
   桂如冰站在门口,满心狐疑的望着正在通电话的桂如雪。
  桂如雪坐在桌旁,一只手拿着听筒,一只手摆弄着电话线,吸了吸鼻子后开了言:"喂,老温吗?我刚回家――什么?!"
  电话中,温孝存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特别的急迫:"桂二,完了!货栈被炸了!全完了!"
  桂如雪先还愣了一下,随即猛然站起来:"货栈被炸了?货栈不是半地下式的吗?" 
  "你那边平安无事,哪里晓得这里轰炸的多厉害!货栈整个儿都塌了!我赶来的时候,这里已经烧成了个精光!你快过来瞧瞧吧!"
  桂如雪的脸上瞬间就退下了血色,连声音都变了调:"都烧了?"
  温孝存的声音在电流的干扰下,有些断断续续:"……都烧……全没了……"
  桂如雪拿着电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边的温孝存已经挂断了电话。而桂如冰见桂如雪情形有异,又不明就里,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了?什么烧了?"
  桂如雪手一松,电话听筒"咚"的一声落到了桌面上。随即他身子一歪,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桂如冰见状,只好走上几步,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搀扶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桂如雪面无表情的又吸了吸鼻子,接着一翻身爬起来,扭头就往楼上跑。过了三五分钟,他又慌里慌张的跑下来,且跑且喊:"来人,叫司机和轿夫!我要下山!快点!"
  家中众人哪晓得他的心事,只是见他急的异常,便也跟着忙乱起来。而桂如冰在一边看着,摸不清头脑,又不好跟上去添乱,只好留了下来。
  
  桂如雪素来是个很有速度的人,尤其又是在这急疯了的时刻。他那司机也秉承了他的风格,一旦下山上了车,便加大油门,也不吝惜汽油了,恨不能把汽车开的平地起了飞。如此一路疾驰,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总算到了城外,见到了那烧成一堆废墟的货栈和站在货栈边指挥灭火的温孝存。
  温孝存瞧着还不是很狼狈,看桂如雪到了,他皱着眉头迎上来:"奇怪的很,昨天夜里竟然来了飞机,在这城外投了几颗炸弹,结果就把我们这里给炸了个正着!"
  桂如雪无暇听他解释,劈头就问:"全没了?"
  温孝存指指远处的几只小木箱:"就抢出了这一点奎宁丸,可也不值什么钱的。"
  桂如雪对着那片陷成大洞的废墟,先是凝视不语,后来才渐渐的蹙起眉头,脸上显出了一种六神无主的难过,咬着牙说道:"我这回赔大了!"
  温孝存陪着他呆站了几分钟,似乎也是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桂二,你把这么贵重的药品放到我的货栈里,结果……也是我看管的疏忽了。"
  桂如雪摇摇头,轻声说道:"没有你的事,你不要乱想。"
  温孝存望着他,终于也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回城吧。这几天下午,都有飞机来轰炸,城里的防空洞多,还是安全一些。"
  桂如雪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回到车上,两只手紧紧的抓住长袍两侧,浑身的肌肉都紧绷僵硬了。  
  温孝存自有汽车,在前面引着路,把桂如雪带到了自己的写字间里。
  进了房门,他从角落里搬来一把沙发椅子:"你坐吧,这里楼下的防空洞条件最好,我近来也不大回家了,住在这里总觉得还安全一些。"
  桂如雪失魂落魄的坐下了。温孝存见他面色如纸,嘴唇微颤,仿佛是很痛苦难忍的样子,就出门让杂役送了壶开水过来,自己则找出茶杯,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你别急,先喝点水。"
  桂如雪抬头望着他:"我、我、我……"
  他突然结巴起来,"我"了半天才拼命挣出一个整句子:"我……我完了!"
  温孝存拉起他一只手,用热水杯子烫了一下他的手心:"你也不必这样悲观,这个时代,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把损失掉的金钱再挣回来嘛!只要我们占住了这条路线,货物可以源源不断的运进重庆,那就能够很快翻身的,是不是?"
  桂如雪摇摇头,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在温孝存面前来回走了两圈,声音极低的说道:"老温,你不知道,我的亏空太大了。在同运输处做这笔生意之前,我已经欠了外面几百万的债――不,现在连本带利,一定已经涨到千万之上了。我本以为这一次能挣一大笔,所以就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买了西药……我、我、我……"
  温孝存见他又开始犯结巴,就安抚道:"桂二,别这样,我们在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总能想到法子的。你急也没有用。"
  他在从始至终的谈话中,总是"我们"如何如何,听起来仿佛是与桂如雪站在同一战线,也陪他一起损失了许多货物似的。而桂如雪此刻受了如此之大的打击,也无暇去考虑温孝存方面的情形如何,只是在听到"我们"二字时,稍稍觉出了一点支持的意味。
  "老温。"桂如雪重新坐回椅子上,奄奄一息的开了口:"我们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手里还有一点金子,从南京带过来的。可是如果在重庆出手的话,价格上吃亏太多;而且如今这个时候,局势不定,我总不能搞得自己两手空空……"说到这里,他似乎是忍无可忍的摇头吁了口气:"我×他妈的日本鬼子……我这辈子都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
  温孝存知道桂如雪是个行动派,一旦发了怒,向来都是动手不动口的。想必是因为他现在无法去找日本人打架,所以只好一反常态的骂起娘来。由此也可以看出,他那心中一定是烦恼之极了。
  想到这里,温孝存拉了把椅子在桂如雪面前坐下,又握住他一只手,满面同情的问道:"桂二,那你决定怎么办呢?"
  桂如雪闭上眼睛向后仰靠过去,默默无语的思忖了半晌,忽然紧紧一攥温孝存的手,同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老温,你得帮我保密,千万不要让人知道这批药品是我的!否则那帮人闻风而来,非得马上逼我还债不可!"
  温孝存点头答应:"好的,没有问题。你放心吧。可是,然后呢?"
  桂如雪抬头望向前方的窗子:"然后……然后我把手里的金子带去昆明卖掉,跑个圈子,大概也能弄回来个一两百万,只是……"说到这里他垂下头:"那点钱,又够做什么的呢?"
  温孝存又道:"令兄在这个时候,不能帮点忙吗?"
  桂如雪哼了一声:"他?没有好处的话,他不会帮我的!"
  温孝存笑着摇了摇头:"那不至于吧,我旁观了这些年,其实令兄对你,还是很……"
  桂如雪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提桂如冰了。你现在请我出去吃顿午饭,然后我得回去筹备一下,准备往昆明走。我手下的那个伙计在成都被炸死了,往后有大生意,我就得亲自去跑了!唉,辛苦啊!"
  温孝存依旧握着他的手:"桂二,你知道,我这些年的积蓄,虽然打仗时也损失了一些,但现在总还比你宽裕,你若实在是周转不开了,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想法子帮你的忙。"
  桂如雪听了这样一席话,当即感动的无言以对,只连连点头道:"唉,我知道,我知道了。老温,你真是没的说,好朋友。"
  温孝存看着他一笑:"桂二,这话就不要说了。现在我们去吃饭,吃饱了,你好忙你的去。"
  桂如雪这时,也就渐渐的恢复了精神,起身同温孝存吃过午饭之后,便急急忙忙的乘车回歌乐山去了。
  
  再说温孝存这边,送走了桂如雪后,便独自回了写字间。又因他是满肚皮的心事,所以一路走一路想,低着头也没有看路,直到了写字间的门口,要掏钥匙了,才发现身边早站了一个人,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
  他"嗬哟"一声,立刻微笑起来:"世陵?你怎么来了?"
  金世陵把双臂抱在胸前,得意洋洋的歪着脑袋:"怎么?出乎意料,不欢迎?"
  "不不不,欢迎之至!"温孝存打开暗锁,一边推门一边往里让:"请进请进,我只是吃惊而已。"
  金世陵走进写字间内,见地当中放了一张沙发椅,乃是全屋中最舒适的坐处,就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了,然后扭头望着温孝存,笑嘻嘻的说道:"中午,你同桂二在一起,吃了猪排对不对?"
  温孝存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桂二不肯吃番茄酱,还有你不让他喝白兰地!对不对?"
  温孝存笑了起来:"莫非你当时就坐在隔壁雅间里?"
  金世陵点了一下头:"对啦!巧不巧?"
  "巧得很。不过你除了这点内容之外,还听到什么别的消息了吗?"
  金世陵一仰头:"我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信不信?"
  温孝存摇头道:"我不信。除非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金世陵笑道:"没有那么麻烦。我现在也很认识了几个生意人,其实这重庆中有名气的大商人也就那么几个,打听起来,倒是全都互相知晓的。我呢,东问一点,西问一点,不知不觉的,就把你们的那点事情搞清楚啦!我说,你在城外的货栈起了火,是不是?"
  温孝存不动声色的答道:"是的,很不幸,挨了炸弹。"
  金世陵瞄了他一眼:"货栈里放的是桂二的货,西药,对不对?"
  温孝存这回又笑了:"我的老弟,你要干什么啊?"
  金世陵道:"这话该我问你,我的老兄,你要干什么啊?"
  温孝存笑微微的低下头,不回答了。
  金世陵起身走到温孝存身边,压低声音道:"桂如冰现在可是在桂二公馆内躲轰炸呢!桂如雪若真让债主堵在公馆里了,他能袖手旁观?"
  温孝存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别让桂如雪走,他一旦离了重庆,兴许就会跑的无影无踪。把他扣在重庆,让桂如冰给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以桂如冰的权势,给桂二善后,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金世陵耸耸肩:"不成问题?走着瞧吧!总之我把话说到这里了,听不听在你。我还有事,要告辞了!"
  温孝存见他要走,便又问了一句:"我们这算是合作了?"
  金世陵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听了这话,便回头对他一挑眉毛:"我才不同你合作呢,你这坏蛋!"
  
  金世陵走后,温孝存扪心自问,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坏蛋。
  
  金世陵离了温孝存,去找杜文仲。
  杜文仲还留在旅馆之内,金世陵回来时,见他坐立不安的,就问道:"你怎么了?外面没有挂球,天下太平着呢!"
  杜文仲站起来答道:"不是,我是见你这么久还不回来,有些担心!"
  金世陵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担心我?我可不信!你是心疼中午请我吃了饭,怕我与一去不复返吧?"
  杜文仲听了他这玩笑话,一点也没觉出可笑来:"不,不是。"
  金世陵坐在床边,弯腰解了皮鞋鞋带,然后脱鞋上床,很慵懒的在床上仰卧成了一个"大"字:"文仲,我觉着,我的好运气要来了!你看着吧,姓桂的两个大王八,一个也跑不了,我非把他们全清蒸了不可!"说到这里他又把双手枕在脑下,舔嘴咂舌的自我赞美道:"你说爸爸和大哥要是活到现在,是不是要特别佩服我了?"
  杜文仲听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又不好细问,只得点点头:"啊,是啊!"
  金世陵斜了眼睛望着他,满脸的笑意:"你过来,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离开重庆?"
  杜文仲走过来在床边坐了:"明天晚上有去香港的飞机,我想先回一趟香港,然后再去仰光。"
  "哦,回香港看老婆去!见了老婆,就该把你三爷我给忘到脑后去了吧?"
  杜文仲有点尴尬了,低下头笑道:"那……是不会的。"
  金世陵忽然挨挨蹭蹭的挪到杜文仲的身边,仰面朝天的枕了他的大腿:"混蛋,亲亲我吧!"
  杜文仲的脸立时就红了。犹犹豫豫的低下头,眼看着就要与金世陵嘴唇相触了,他忽然抬起头,神情狼狈的转过脸去:"三爷,这个……其实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这样。"
  金世陵愣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不喜欢我?还是嫌我?"
  杜文仲舔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口干舌燥了,却不肯直视金世陵:"我们都是男人……上次那是一时冲动,可是这次就不该再做这种事情了。"
  金世陵听到这里,一个鲤鱼打挺就蹿了起来,随即揪住杜文仲的衣领:"好啊!你敢跟我装模作样!"
  杜文仲很为难的解释:"三爷,我不是装模作样,我是觉得这样做不大对劲。当然,我是很喜欢你的,可是……"
  "可是个屁!"金世陵推推搡搡的把他按倒在了床上,然后不由分说的就去解他的衬衫扣子:"你是老子的,老子想让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杜文仲别别扭扭、半推半就的,放弃了抵抗。
  
  事后,金世陵趴在床上,眯着眼睛,细声细气的说道:"文仲,我还是喜欢和你在一起。一看见你,我就想起当年在南京时的日子,那时的生活是多么快乐啊!"
  杜文仲压在他的背上,气喘吁吁的在后颈肩膀上乱吻一气,兴奋慌乱的好像要吃人似的。两只手也不闲着,在金世陵的身上掐摸揉搓。至于金世陵说了什么话,他可是一点也没有听到。
  他那心中,本来只有一点星星之火,可是在金世陵的撩拨之下,立刻就燎了原,烧得他晕头转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记了。
  
  当夜,金世陵回了歌乐山。
  他在山脚处下了汽车,公馆内的轿夫们也刚好抬着滑竿迎了下来。抬起金世陵,其中一个爱说话儿的年轻轿夫就笑道:"陵少爷,您今天晚上不在家,可是错过了好大一场热闹!"
  金世陵问道:"什么热闹?莫非是苏主席又被太太打了?"
  轿夫答道:"不是,是桂二公馆忽然来了许多讨债的人,闹了好久,真是热闹的很哩!"
  金世陵感了兴趣:"后来呢?闹出结果了吗?"
  轿夫摇摇头:"那就不晓得了。好像桂二先生的哥哥也是个大官,是哪个机关的主席,出面去管了这件事情。最后那些人走了一些,留下一些,到底是怎么样了,人家关了大门,我们也就看不到喽!"
  金世陵笑了一声:"真有意思!明天我也瞧瞧去!"
    
                
 
第 45 章 
  桂如雪,其实曾经是个很精明的人。
  不但精明,而且勤快,很愿意开动脑筋,拓展自己那已然四通八达了的财路。要说毛病,就是爱玩,尤其好色好赌。不过他能挣会花,旁人见了,除了批评他吃喝嫖赌之外,也发不出别的议论来。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桂如雪了。
  说来说去,罪魁祸首似乎只有一个:吗啡!
  吗啡让他的身心一起变得懒惰了,他懒得动,懒得想。买卖全交给手下的一个大伙计去打理,他知道那伙计在生意经手之时,定然大捞了好几笔,可也没心思去干涉。只要能帮他干活,对于旁的小问题,他忽然变得豁达起来,感觉都可以忍受了。
  吗啡尽管可以让他活的无比愉悦,可是先前那些爱好,却没有因此丢下。他依然是赌。抗战期间,歌乐山中没有什么消遣,所以赌局遍地开花,很是成全了他。也无须过程来过渡,他直接就是豪赌,很大方,赢了未见得多高兴,输了可也不难过,有多少输多少,输光了就开支票,连坐上一天两夜,把赌友们全熬散了,他手里精光的,觉着玩的痛快,不虚此输!
  在重庆,目前想在吃喝上做文章,那是比较困难的了。战前很普通的食物,到了如今都成了珍品。他能做到的,也就是尽可能的不要亏待自己的嘴和胃罢了。最后剩下一个嫖,尽管交通不便,但他也没有放松,在城里找的那几位女朋友,全是有名的交际花,或者说,是极其高价的暗娼。而若不是看桂如雪出手极大方,这几位交际花才不会冒着危险去陪他――他实在是最危险的嫖客,一旦高了兴,就能把人活活掐死在床上。
  终日懒洋洋的,仅有的一点精力,还要分配在吃喝嫖赌上,桂如雪长到今年三十多岁,越活越不像话了!
  
  此刻坐在自家公馆的二楼书房里,他晓得自己应该打起精神来了。
  可惜他这精神不是说打就能打起来的。他听着楼下依稀的吵闹声,平白无故的就头晕目眩起来。 
  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拉开抽屉。抽屉中放着个钢制托盘,里面乱七八糟的摆了针管、小玻璃瓶装的吗啡针剂、以及小蛇似的盘起来的橡皮管止血带。他在其中翻翻捡捡的挑出了一支干净针管同一支针剂,然后就开始卷起左臂的衣袖。
  针头刚刚刺进静脉血管中,桂如冰推门进来了。
  桂如雪聚精会神的将最后一滴吗啡针剂推进血管之中,并未抬头理会桂如冰。而桂如冰也没有发言,等到他拔出针管了,才冷冰冰的开口道:"大清早的,你那些债主们马上就要登门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桂如雪放下针管,怔怔的直视前方,愣了半晌,才抬头看了桂如冰:"人来了?" 
  桂如冰见他简直有点痴傻的样子,心中立时就烧起了一把一股无名之火――怒火越旺,他表现的越冷淡:"还没有!我是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桂如雪闭了闭眼睛,随后站了起来:"家里留下的那几位呢?"
  "吃早饭呢!"
  桂如雪叹了口气,几大步走到房门口了,却又停了下来,也不说话,就只是呆呆的站着,心里盘算良久之后,他忽然回身绕到了桂如冰面前,此刻二人之间的距离,竟然是在半米之内。 
  这可是太近了,桂如冰立刻就感到了不自在来,想要后退,却又觉得退的没有道理――难道自己还怕他不成?
  桂如雪仿佛是有点紧张,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血色,犹犹豫豫的,他开了口:"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一笔款子。"
  桂如冰不假思索的摇摇头,音调轻快的答道:"不行。"
  桂如雪的双手下意识的抓住了长袍两侧,声音隐约有些发颤:"我会很快还给你的。你若不放心,我拿金子做抵押。"
  桂如冰冷笑了一声:"我不愿和你在金钱上有任何的往来,因为你现在已经成了个无底洞,我没有那么多钱去给你还债――" 
  桂如雪没等他说完,拔脚便走了。
  他刚出了房门,家中的听差就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一路大嚷:"二爷,那帮子人又来啦!在楼下客厅里吵得正热闹,要见您哪!"
  桂如雪听了这个噩耗,脚步不停,只点了点头,一阵风似的就下楼进了客厅。  
  望着客厅内或坐或站的这些人物,桂如雪简直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多债主。
  他晓得自己这是着了道儿,眼看着就要完蛋。可是这到底是哪个人搞的鬼,他始终也想不出来。当然,最有嫌疑的就是温孝存了――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他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活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几个知心知意的好朋友。温孝存算是他相交最久的知己了,他喜欢、信任温孝存,永远不愿去对他做任何怀疑。
  吗啡在他的血液中渐渐起了作用,他开始振奋起来,敢于面对一切残酷现实了! 
  这勇气来之不易,而且来得快去的也快,他晓得自己必须趁着现在神智清明,赶紧做下决断――虽然这决断来的无比痛苦,简直就是断了他的后路!
  
  客厅内的诸位债主,见正主儿来了,便一起停了喧哗。欠债的苦恼,要债的也为难,一个个站起来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只好"桂老板"、"桂二先生"、"桂二爷"的各自招呼了一声。 
  桂如雪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浅浅淡淡的微笑:"诸位来的早啊!还请放心吧,昨天我手里一时周转不开,劳动诸位白跑一趟,很不好意思。我说,诸位的单子都带来了?"
  厅内众人都听闻他有一大批西药被炸,已经是赔的要倾家荡产了,昨天过来讨债未遂,就更做实了这个说法。可一夜过去,见他又恢复了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有些不明就里。听他问了此话,便三三两两的答道:"那自然是带了。"
  桂如雪走到沙发前坐下了,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子同一支钢笔。打开本子拧开钢笔,他一挥手:"请大家排个队,把欠条单子都给我看一看,我要统计个总数,好去取款子!" 
  他这话一出,客厅内的债主们果然听话的排了队,而桂如雪又叫听差去书房给自己拿了个算盘过来。他是登一笔帐,就在算盘上加上一笔,如此年终盘点似的直忙了有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得出结论:连本带利,他共欠债两千三百五十二万法币。
  合上笔记本子,他依旧微笑着站起来:"这个总共的数目我是得出来了。请大家三日之后来我这里拿钱,如何?当然,从重庆市内来到这歌乐山一趟,路途遥远,也不容易,所以大家若是无事的话,就请留下来再吃顿便饭吧!"
  这时,人群中一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的瘦子忽然开了口:"桂二先生,你昨天下午,说是今天早上可以见钱;今天我们巴巴的赶来了,你又推到了三天之后;我们若真是听了你的话,三天之后来了,到时会不会再有别的托词,我们可是有点不敢放心啊!"
  桂如雪听了这话,登时变了脸色,只见他将笔记本子往茶几上一拍,随即站起来瞪着瘦子道:"罗先生,你说这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你们这帮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谣言,一股脑儿的跑到我家里要债,这倒也罢了,反正我桂二有钱还你们!可那毕竟是两千来万的巨款,我又不能把这么多现钞藏在家里,你总要给我去银行取款子的时间嘛!你若是这样一逼再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在座诸位,哪个人的钱我都不会缺少一分;可对你罗先生,我倒要好好磨磨你的性子!你嫌三天太久吗?好,我就偏要再拖你三个月!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他妈的!" 
  那罗先生本也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没想到招惹的桂如雪忽然发了火,就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非但不怒,反而是和缓了颜色道:"桂二先生,你不要误会,我绝无逼债的意思,只是问问。你桂二先生的信誉,那我们是很相信的。"
  桂如雪没有理会他,只目光阴沉的环视了周围众人,见再无人敢提出异议,这才一甩袖子:"话就说到这里,诸位大可以放心,如果依旧怀疑本人的话,就尽管留下来监视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对于留下来的先生们,我桂某可是不管饭!好了,来人,送客!"
  他话音落下,扭头就走。而客厅内的债主们在得到了承诺之余,也觉得好生无趣,见桂如雪走的无影无踪了,便也就一哄而散。
  
  桂如雪在楼下客厅里,勉强保持了飞扬跋扈的风采;可是回到人后,他立时就颓丧下来。 
  桂如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回到书房,抄起电话要了温孝存写字间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杂役,说温九爷今天没来。
  他又往温孝存的家中打过去,这回接电话的改为女佣,说是温九爷去昆明了。 
  放下电话,他完全是出于直觉的,忽然有些心慌。
  "他跑哪儿去了?不会是……"
  他不愿再往下想,见桌上放着一条肮脏的手帕,他拿起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两千三百五十二万。
  失去了温孝存的音信,桂如雪终于发现,自己这是走投无路了。
  如果早两天的话,或许他可以扔了这边的家业,只身溜出重庆――不过现在再说这话,也是马后炮了。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自己,他只晓得别说暗处那些虎视眈眈的债主们,就连桂如冰,也决计不会容许自己如此逃走的。
  桂主席对于弟弟的奸商身份,已经是很愤慨了;如果奸商弟弟再背负巨债脚底抹油,那桂主席在今后的场面上,怎么抬得起头?
  桂如雪素来不是个很有坚持的人――他只讲欲望,不讲信仰。
  正因如此,所以他尽管终日不得闲,可却时常会觉得百无聊赖,了无生趣。 
  他本来就已经惯于屈服在自己的欲望之下。而此刻求生的欲望又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顶着个充了血的脑袋,咬牙切齿的、硬着头皮又去找了桂如冰。
  
  桂如冰正坐在三楼的露天阳台上,意态闲适的望着远山树木的浓绿色。今日天有点阴,这很好,云雾足以遮住日军飞机的眼睛,让重庆的人可以享有片刻的太平宁静。
  他知道自己那位丫头养的下贱胚子的弟弟站到自己身后了,可是不肯回头,只做不知。 
  桂如雪呆站了片刻,上前一步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我打算把手中的黄金卖掉,现在黄金的市价是两万多,我如果全部出手的话,大概能得一千两百多万,还有一千一百多万的亏空,我实在是补不上了。"
  桂如冰扭头看了他一眼,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
  桂如雪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帮助自己的――甚至帮不帮助都是两说。对于他来讲,自己最好的出路就是马上自杀,以免欠债不还,要拖累了他这个前途无量的完人兄长!
  可是他现在绝没有去死的打算。
  清了清喉咙,桂如雪又接着说道:"我现在已经无路再去筹款了。他们三天之后就要过来取钱,我怎么办?"
  桂如冰瞥了他一眼,傲慢的、有所保留的开了口:"你这是在问我?"
  "是的。"
  "为什么要问我呢?"
  桂如雪沉默下来。现在他与桂如冰之间的距离,大概是在二十五到三十公分左右,十几年来,最近的相对。
  他张了张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身子一晃:"你帮帮我吧。"
  桂如冰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还要帮你?嗯?"
  桂如雪的身体开始明显的颤抖起来――不是因为需要吗啡,是他现在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他也不想这样失态。
  "凭什么……"他本来就总爱驼着点背,此刻腰就更弯了,两只手又抓住了长袍,袍子是绸缎料子的,光亮的前襟被他抖的一闪一闪:"凭……看在我是你弟弟的面子上……哪怕你出去替我说句话也好。"
  桂如冰低下头,微笑起来:"弟弟?你又肯承认我们的兄弟关系了?"
  桂如雪也笑起来,连连点头:"是,是,哥哥,你帮帮忙,出去说句话也好,你有面子。" 
  桂如冰双手按住椅子把手,很稳健的起了身,转向桂如雪道:"你知道吗?在这种关头,我并无意做你的哥哥。"
  桂如雪继续点头:"是,我知道。"
  "你记恨了这么多年,就这么白白算了?"
  "我不记恨了,不记恨了。"
  "那,我要佩服你心胸宽阔了?"
  桂如雪抬眼望向桂如冰,面色苍白,气息不稳:"不……哥哥……我求求你……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桂如冰那双大眼睛看起来黑而深邃,此刻他把桂如雪从头到脚的扫视了一番,脸上依旧是没有神情波动。沉吟片刻后,他终于吐出这样一句话:"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桂如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能保持住那个微笑:"多谢了。"
  桂如冰重新坐回椅子中,微微一抬手:"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桂如雪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回答。可是眼前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转起来。
  他恐慌的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连声音也没能发出来,便一头栽倒地上,自此人事不省。  
 
 
                  
 第 46 章
   桂如雪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总之当他恢复意识之时,外面已经是暮色深沉。
  他发觉自己这是躺在卧室内的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窗帘半开半拢,窗子也是半掩着,偶尔传来一声鸟叫,长而凄厉,可又比乌鸦叫要好听一点,不知是何种鸟类发出的。
  平素不经允许,佣人是不可以随意进入他的卧室的――这是他立下的规矩!
  可是现在,他尝到了这规矩的苦头。
  脑袋重的仿佛是灌了铅,身体却轻飘飘的不听使唤。他觉着喉咙里干渴的要冒火,想喝点水,可是手臂抬起来了,拼死都按不到壁上的电铃。
  勉强又试了一次,他的手臂沉重的落下来,宣告了放弃。
  "忍一忍吧。"他对自己说。
  他一直忍到了夜里,时睡时醒的,想要喝口水,却就是不能够。后来大约是在午夜之时,他觉着脑子略微清醒点了,便运足了力气欠起身,终于成功的按到了电铃。
  三分钟之后,睡眼朦胧的佣人跑了上来,推开门开了灯:"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桂如雪被电灯光刺的睁不开眼睛:"我要打针。"
  佣人答应了一声,从房内橱柜中把那一套注射设备找出来,然后在桂如雪的指挥下,把吗啡针剂吸到了针管里。
  "二爷,我可不会打针啊!"
  "不用你。给我!"
  那佣人把针管递给桂如雪,然后替他挽起了袖子。桂如雪晕头转向的,看也看不清楚,连扎几针都偏了位置,后来强定心神看准了,才算是把这针吗啡打进了血管里去。
  扔了针管,他闭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神智渐渐的清醒过来,四肢百骸也轻松舒适了。
  "再给我倒一杯茶过来。"他吩咐道。
  喝足了茶水,他是彻底的缓过来了。
  "他呢?"他靠在床上,懒洋洋的问道。
  佣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啊?"
  桂如雪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桂如冰!"
  佣人恍然大悟:"哦,桂主席中午下山去了。"
  桂如雪往床头上一靠,重重的叹了口气。又抬手挡了眼睛:"你关灯出去吧!他回来了,就立刻过来告诉我!"
  
  打发走了佣人,桂如雪摸摸索索的脱了衣服,然后拉过薄被盖上了,人就缩成了一团,双臂自我环抱了,很有点自怜自爱的意味。
  他眼睁睁的望着窗帘内透过来的那一抹浅淡月色,什么也不愿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徒增烦恼。
  心事如山,压迫在他的头顶,可他偏要视而不见,自欺其人。
  
  第二日中午,他照常起床。由于前一日昏睡了整天,所以他饿的发疯,坐在饭桌前,他恨不能左右开弓的往嘴里扒拉饭菜。风卷残云似的吃了三大碗米饭,他总算是镇定了下来。
  镇定下来的桂如雪,穿戴整齐了坐在院中,仰头望天。
  远处的木竿上升起一只红球。
  山中众人无比平静的开始往私家防空洞内转移,桂如雪却是不动。家中上下先还没留意,后来三三两两都跑进洞子里了,才有人发现,二爷还在院子里望天呢!
  一个在桂家做久了的老听差此刻冒险出了洞,跑到前院他的身边,大声急道:"二爷,您这是干嘛呢?那边可是挂上两只球啦!"
  桂如雪仿佛是有点怔忪了,转过头来目光呆滞的望着老听差:"我要看看日本飞机。"
  老听差急的"�"了一声:"二爷,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哪有这个时候看飞机的?快进洞吧!您看――"
  他话音未落,空中已经响起了凄厉悠长的警报声。那声音"呜――啊――呜――啊"的盘旋在低空,好比一把尖利酸涩的刀子,一声声,一下下,飞快的划过人的神经。老听差吓的腿都软了,伸手去拉桂如雪的袖子:"二爷,了不得了!这是真来了!真来了!"
  桂如雪手臂一挣,轻声道:"别碰我!"
  此时那警报声响的愈发急迫起来,声音织成一张令人心慌意乱的大网,从天而降扣住了所有人。老听差终于惊恐的受不住了,丢下桂如雪,扭头弯了腰撒腿就往防空洞内跑去。  
  桂如雪想看日本飞机,可是日本飞机不愿在山林子里浪费炸弹,直接飞向重庆市区去了。
  所以桂如雪在心事沉重之余,又添上了一层失望。
  而在他失望之时,金世陵来了。
  
  金世陵穿着一件白绸短袖衬衫,腰间的黑皮带束了一条墨绿色咔叽裤衩,下面光着小腿,脚上穿着崭新的黑皮鞋。这一身正是重庆最摩登的度夏时装,瞧着是不甚庄重了,然而非常适于当地这种炎热的气候。
  他在公馆门口下了滑竿,然后摘下头上的白色遮阳帽,一路扇着风直闯入内。见桂如雪正坐在院中晒太阳,他登时就笑了:"好兴致啊!怕热不死你吗?"
  桂如雪望着金世陵,就觉着他那眉梢眼角都是得意之色,仿佛是发自内心的痛快着。
  "贵公馆又开局面了?"
  金世陵站在他面前,一反往日拒之千里的态度,用帽檐在他脸上扫了一下:"是啊!飞机这回走了,今天大概都不会再回来了!长日漫漫,我们总得找个消遣不是?"说到这里,他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哦,对了,听说你近来闹起了债务危机,处理的如何了?"
  桂如雪抬手抓住了他的帽子,神情木然,声音轻飘飘的:"世陵,宝贝儿。"
  金世陵的脸上依旧笑嘻嘻的,微微用力去夺自己的帽子:"你干什么?明抢吗?"
  桂如雪不放手:"宝贝儿,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放屁!前几天你没有去过我家里?"
  桂如雪笑起来,脸上露出了一种带有戏谑意味的慈爱表情,仿佛是在逗弄小孩子似的:"可是我没有见到你呀!你那时去哪里了呢?"
  "我干嘛要让你见到?"
  桂如雪仰起脸,面颊在那帽子上蹭了一下:"世陵,我破产了。这回不但成了穷光蛋,还欠了一屁股债,这可如何是好?你给我出个主意,你看我该怎么办?"
  金世陵望着桂如雪,笑意渐渐收敛,两道眉毛立起来,那脸上忽然就闪过一丝凶相:"你这是现世报!活该!"
  桂如雪闭上眼睛笑了笑:"世陵宝贝儿,我没有钱可不成呀!"
  金世陵冷笑一声:"难道你还想和我借钱不成?"
  桂如雪半晌不答。
  金世陵本是满怀胜利之喜悦过来邀赌的,哪晓得桂如雪的反应如此奇特,让他那一腔喜悦一时竟是无法发泄出来。手握帽子僵持片刻之后,他终于失了耐性,用力一拽帽子:"我没空和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没想到自己这一拽之下,把椅子上的桂如雪也给拽起来了。而桂如雪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一扑,瞬间就把他压倒在地。
  他仰面朝天的躺在了水泥地面上,后脑勺被磕了一下狠的,当即痛的他眼冒金星。而桂如雪压在他的身上,一手抓了他的头发,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不分青红皂白的先低下头在他嘴唇上用力亲了一口,然后就扯着头发,将他的头向地面用力撞了下去。金世陵惨叫一声,拼了命的挣扎,哪知桂如雪忽然变得力大无穷起来,不但手上用力,同时又抬起腿,用膝盖在金世陵的下身狠命一顶,这回金世陵因为被掐了脖子,所以连叫也没叫出来,就只在喉咙里"呃"了一声。
  这时门房内的听差见势不妙,赶忙一面喊人一面跑过来拉扯桂如雪。桂如雪明明是个瘦子,可是这粗粗壮壮的听差硬是没能把他同金世陵分开,正是焦急的时候,院门口处停下一副滑竿,桂如冰回来了!
  桂如冰身为主席,又是个好面子的,早已习惯并享受着前呼后拥的生活,当然不会独自一人悄没声息的溜回歌乐山。不过此刻,桂如冰望着在地上一面打滚一面行凶的亲弟弟,黑脸一下就泛了红,真恨不能身后那些随员们立刻消失!
  "住手!"他大喝一声,快步走了过来。
  那位正与桂如雪斗勇的听差见救星来了,赶忙爬起来,捂着被蹭掉一块油皮的手背求援道:"桂主席,您快来劝一劝吧!我实在是拉不开二爷啊!"
  桂如冰一言不发的走过来,弯下腰一手抓住桂如雪的后衣领,一手掀起桂如雪的长袍,抓住了他的裤腰带,然后双臂运力,咬牙切齿的将他这弟弟硬生生的给提了起来,然后就势回身一甩,直接把人扔到了一边的草地上去。
  这回众人见识了桂主席这堪称运动家一般的体魄,不禁纷纷折服于他的孔武有力。折服完毕之后,再看地上这两位――桂如雪已经在草地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的望着蜷缩在水泥地面上的金世陵。而金世陵受创最重,侧身缩成一团,双手抱了头,痛的呻吟之余,又是不停的倒吸冷气。
  桂如冰不理金世陵,直接奔向桂如雪,伸手指了他的鼻尖怒斥道:"你发什么疯?"
  桂如雪咽了口唾沫,一翻身站起来,作势又要往金世陵身边走。桂如冰立刻上前一步拦了他:"你还要干什么?嫌自己惹下的麻烦不够多吗?"
  桂如雪这回才看了他一眼:"债多了不愁!别挡道,让我瞧瞧他去!"
  桂如冰瞪着桂如雪,半晌不开言。末了,他似乎是觉得言语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了,索性就抬起手臂,对着桂如雪兜脸一记响亮耳光,直接就把人打趴下了。
  而后,他转向身后的听差:"把家里的轿夫叫出来,把这个陵少爷抬上,跟我一起去赵公馆!"  
  歌乐山别墅区内住着的,都是这大重庆内的超等华人;而赵将军,则是超等中的超等。
  这个形容,不是强调他的富有或权势;他这超等之超等,主要体现在他那天不怕地不怕上面。自从撤离了武汉,被夺了军权,他就总觉着中央政府对不起他。因为看不上中央政府,所以他间接的蔑视了政府所制定的一切法律条款。虽然丢失了华北那片广袤富饶的地盘,但他尽可以继续在重庆自行其是的搞自制。
  谁也甭想管他,他老人家――说起来不好意思,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乃是大土匪的出身,后来成了军阀,言行上渐渐的规矩起来,可本质上也依旧是土匪。平时,他保持着相当的气派与尊严,让人瞧不出他的底细,然而一旦惹恼了他,那本性就要露出来了!
  他的爱子,宝贝,陵少爷,出门的时候还是活泼泼的,然而不到一个小时,就哼哼唧唧的被人抬了回来。再看那伤情,也来的十分刁钻可恨――上下两处致命地方,全给打遍了!
  赵将军沉了脸,直问到桂如冰的脸上去:"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你给老子说清楚了!"
  桂如冰平素的气势已是很压人了,可是面对了赵将军,也只好自愧弗如,有礼有节的起身答道:"赵老将军,我对此真是太抱歉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敢隐瞒,贵府少爷身上的伤,全是舍弟所为。我赶到时,舍弟已经动了手,我虽是赶忙跑了过去,可也终究是阻拦不及。"
  "妈了个×的!你舍弟不就是桂如雪吗?我看他那个人平时也挺不错的,怎么平白无故打起了我的儿子?他妈的!人不是你打的,我也不同你讲,你把桂如雪给我叫过来!"
  桂如冰仿佛是很为难,犹豫再三,他坐下来凑到赵将军耳畔,低声咕哝了半天。而赵将军听后,一瞪眼睛:"屁话!他打吗啡打出毛病来了,就要在我儿子身上撒疯?不行!你马上把他给我带过来!你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我不会深难为你们,没别的,让世陵打还过去就行!"
  桂如冰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赵将军再跋扈,也是个落了架的凤凰,自己这样迁就,他还给脸不要脸,这有点过分了!
  思及至此,他站了起来:"以直报怨,无可厚非。只是贵府少爷现在还是养伤要紧,我们桂家也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此跑了,来日方长,我们随时恭候贵府少爷过来报仇!如何?"
  赵将军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
  桂如冰一点头:"赵老将军,您也请息怒吧!我还有事,改日再谈,再会!"  
  桂如冰跑的真是快。当然,还带着他那位倒霉弟弟桂如雪。
  所以当赵将军随后带着全副武装的勤务班赶去桂二公馆之时,就只看见一些惶惶然的佣人听差,因他并没有向平民开枪的打算,所以只好恨恨的打道回府,转而安慰他那身心俱受了创伤的干儿子去了!
  
  桂如雪挨了他哥哥的一个大嘴巴――多少年没挨过打了,攒到如今,一次来了个重的!
  他被打的流了鼻血,从歌乐山中直流到山下,上汽车时,才总算是止住了。仰着头坐在桂如冰身边,他用一只冰凉的手托住了微微红肿起来的面颊。
  桂如冰根本就不理他。
  
  二人互不搭理的抵达了桂公馆。桂公馆顶楼那被炸掉了的一角已被补的天衣无缝,这里依旧是桂如冰心爱的家园。
  桂如冰把桂如雪安置到了公馆后部的一幢二层小楼里,然后一言不发的走掉了。
  桂如雪在临下山之时,虽然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可是还晓得随手抓起一只皮箱。箱子里装着两大盒吗啡针剂同一大卷黄金储备券,是他最重要的财产了。
  他先给自己打了一针,然后趁着头脑清楚,开始抄起电话,联络起出卖黄金的事宜。他晓得自己是打了金世陵,可是一点也没觉着自己闯了祸。
    
                  
 第 47 章
   金世陵两腿大分的躺在床上,头上缠了一圈白纱布,很像一名伤兵。
  赵将军坐在他的枕边,一手拉起他的裤腰,很认真的探头望了半天,又伸手进去轻轻的碰了一下:"疼不疼?"
  金世陵闭着眼睛摇摇头。
  赵将军挪到他的腰旁,索性把他的裤子完全向下退到了大腿处,然后仔细的用手在那软绵绵的下体处拨弄了两下:"疼不疼?"
  金世陵带着哭腔开了口:"有点疼了。"
  赵将军皱了眉头:"不会是给打坏了吧?"
  金世陵很不耐烦的"哎――呀"了一声,用力一蹬腿:"坏不了的!医生不是说没事么?我都不担心,你总研究它干什么?"
  赵将军在他的大腿内侧捏了一把:"脾气不小啊!"
  金世陵哼了一声:"爸爸,你给我报仇去!"
  "我并没有说过事情就这么算了啊!"
  "那我也没见你做什么!"
  "报仇也得找个由头,你别着急。"说着赵将军侧躺在了金世陵的身边,伸手搂了他笑道:"乖孩子,你听爸爸的就是。爸爸绝不会让你白吃亏的!"
  金世陵这回睁开眼睛转向了赵将军:"你的话我都相信,可是别让我等久了,否则……"
  赵将军笑眯眯的盯了他的脸:"否则什么?"
  金世陵尚未开口,忽然家中听差隔着门禀报道:"将军,张小山军长打来了电话。"
  赵将军应了一声,安抚似的拍了拍金世陵的胸口,然后翻身下地推门出去接电话去了。  
  屋内少了个赵将军,金世陵忽然觉得很轻松。
  赵将军有多腻歪赵英童,金世陵就有多腻歪赵将军――谁乐意陪着个老爹打情骂俏呢?赵将军虽然尚未发福,可是头发已经日渐花白;一张脸上尽管皱纹不多,可也很有些老态;为人又是毫无情趣,一味的粗鲁荒淫,哪有一处优点能让金世陵打起精神来?
  金世陵自己伸手拉开裤腰,低头向下瞧了瞧,发现那粉红色的器官正躺在大腿根处蔫头耷脑的睡大觉。
  一经了赵老将军的手,这东西就一定会萎靡不振的软缩起来。显然,它,与它的主人,在对待老人家的问题上,态度是很一致的。
  
  赵将军这个电话,是一接不复返。金世陵躺的无聊了,便起身下床,系好裤子出了房门。
  现在已是下午两三点钟,此时飞机不来,便可预见今天应该是平安无事了。走到楼后的草坪上,他忽然看到了赵英童。
  赵英童坐在草坪内的白色长椅上,正孤身一人乘凉。在这幢公馆内,他虽然不受赵将军的待见,可是悄无声息的住了这些时日,他显然是已经在家下众人间混出了个好人缘。昆明那边的局势早就恢复了稳定,但他不说走,赵将军也不能开口撵他。而且他这人实在是不讨厌,从不提出任何要求,虽有如无,就连金世陵这种牙尖嘴利狂妄自私之徒,也觉得这位正牌少爷怪可怜见儿的,是很可容忍的了。
  赵英童不但不讨人嫌,而且很讲礼貌,见金世陵远远的在草坪前站住了,他拄了手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对着金世陵微笑着一点头:"世陵弟弟。"
  金世陵本来没打算理他,可是见他已然招呼了,而自己也是无所事事,便也点了点头,迈步走过来向他做了他下压的手势:"你坐吧!"
  赵英童向一旁挪了一步,靠边坐下了,又望着金世陵,很关切的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金世陵见他把地方都让出来,索性便一屁股坐了下来:"没事,不过是头上磕了几个大包而已。"
  赵英童笑道:"那就好。"
  金世陵扫了他一眼,见他依旧穿戴的一丝不苟,就问道:"你不热吗?"
  赵英童答道:"习惯了,也不觉得热。"
  金世陵跟他没有话讲,可也不好坐着相对无言,只得搜索枯肠的寻找话题:"往年这个时候,你在昆明都做什么呢?"
  赵英童声音和缓的答道:"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不过是白天看看书,下午去附近一家小学堂里,教两个点钟的国文。"
  金世陵听了,深感吃惊:"嗬!学堂里的先生啊!"
  赵英童很惭愧的笑道:"那不敢当,不过是领着小孩子写写字,念念百家诗罢了。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在里面。"
  金世陵望着赵英童,忽然有些犯困。
  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想这瘸子真是治疗失眠的良药,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都能变得那么索然无味――这也真是个本事!
  可正在他打算回房睡上一觉时,一名听差忽然小跑着过来报告道:"陵少爷,将军找您呢!"
  金世陵听了,起身便走,也没同赵英童告别――并非他不讲礼貌,而是他忽然把这人给忘记了!  
  金世陵在赵将军的帮助下,拆掉了头上那一圈纱布,又小心翼翼的梳洗打扮了,然后便随着赵将军出了门。
  赵将军告诉他,张小山率部撤回后方休整了。
  金世陵对于张小山这人,并无一丝怀念之情。所以听了这个消息,也是毫无感触。汽车一路飞驰进了市区,终于在一座招待所前停下。这招待所门口有全副武装的卫兵站岗,见汽车来了,便大步走过打开了车门,待赵将军探身下车出来后,又一起抬手行礼,脸上神色俨然,很是郑重其事。
  赵将军带着金世陵走进了大门,只见前厅宽阔,迎面就是一道铺了厚实地毯的大宽楼梯,一个身穿黄呢中山装的中年汉子从楼上奔下,口中大笑道:"老赵!你来的迟啦!"
  原来此人乃是当年在武汉时同赵将军百般不睦的周光亚将军。如今时过境迁,周光亚也被迫退回来养老,二人同病相怜,早已泯了恩仇。赵将军对着周将军,刚要开口回应,忽然周将军身后蹿出一位速度更快的军装汉子,只见此人几大步就跳下楼梯,直奔到赵将军面前,气喘吁吁的深鞠了一躬:"赵将军,您老人家好啊?我迎接晚了,您可千万别见怪!"
  赵将军对着来人笑了笑:"小山,你这就太多礼了。"
  张小山抬起头,几年不见,他倒还是老样子,一张圆脸上的五官轻描淡写,瞧着分外的一团和气。他是个讲义气的人,赵将军提拔了他,他就总把这点好处记在心里,不敢忘怀。听赵将军说他"多礼",他赶忙摇手笑道:"您老人家别说这话,我听了可受不了哇。说实话,要不是门口满站着一排兵蛋子,我就非得给您老人家磕一个不可了!"说完这话他又把目光转向赵将军身后的金世陵,没开口,就是笑了一下。
  金世陵也笑了笑,强忍着不皱眉头。
  他是在醇酒妇人中成长起来的,尽管也在战场上走了一遭,然而始终同这些吵吵闹闹的丘八大爷们不是一路人。
  赵将军随着周张二人上楼进了一间屋子,分别落座了谈笑风生,一叙别后情形。而金世陵自知不够资格加入这三人的谈话,便独自进了走廊尽头的小客室内。
  这招待所,同时就有点陆军俱乐部的意思。金世陵在客室内坐下了,见茶几上的果盘内,摆了空运而来的香蕉苹果鸭梨,都是在重庆难得见到的水果,便老式不客气的动了手,抓起一个大苹果"咔"的咬了一大口。
  这客室之内,长久的无人过来。他吃足了水果,便靠在沙发上打瞌睡。正是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房门开了,张小山笑嘻嘻的一探头,走了进来。
  "小金!"他随手关了房门,直向沙发走了过去:"睡着呢?"
  金世陵揉揉眼睛站起来:"你怎么过来了?不和老头子们聊天了?"
  张小山搓了搓手,凑过来在金世陵的脸上捏了一把:"小东西!混的不错嘛!成了赵将军的儿子了?"
  金世陵觉着认赵将军为父这件事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所以听了这话,也高兴不起来:"那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要恭喜你呢,现在也是张将军啦,前途无量啊!"
  张小山在他肩膀上一拍:"托你的福!不含糊,我说的是真话,真是托你的福!"
  金世陵有些困惑:"托我什么福?"
  "自从你到了赵将军那里,赵将军他老人家对我就是越来越器重,要不然到了那个时候,也不会单挑我去接任司令嘛!小金,好老弟,你说说,我是不是该多谢你?"
  金世陵听到这里,就抿嘴一笑:"那你怎么谢我?"
  "你要什么?"
  金世陵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什么也不要。我看见你平安无事的从前方回来了,觉得很高兴,这就够啦!"
  张小山发现,这金世陵几年不见,说话好听多了。
  
  二人连说带笑的在沙发上并排坐了,张小山点燃了一根雪茄叼在嘴上,喷云吐雾的得意之极:"小金,往后的日子,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金世陵眨了眨眼睛,扭头望着张小山:"打算?我不知道。"
  张小山喷了他一脸烟:"你个人精似的东西,会不知道?跟你说,别光顾着搂钱。咱赵将军以后不定哪天还要起来,到时候你把他哄明白了,再要个官儿当当。有官儿才有钱嘛!是不是?"
  金世陵晓得张小山这是在同自己讲心里话,就低着头犹犹豫豫的笑道:"这个事……你说的容易,可是做起来……"
  "这也不急,万事都得等机会么!听说,赵少爷也来重庆了?"
  "你不是刚回重庆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张小山一拍大腿:"啧!赵将军刚才自己说的!"
  "来了好一阵子了。"
  张小山把嘴凑到金世陵耳边,开始嘁嘁喳喳的耳语。金世陵边听边笑,后来就推开张小山道:"你可甭再教我的坏了!我看赵英童这人挺好的,我都不好意思赶他。"
  张小山对于旁人的家事,本来也不是太感兴趣。方才那番建议,也是出于对金世陵这颗福星的关心而已。至于对方爱听不听,他才不关心。身体向后一靠,他深吸一口雪茄,换了话题:"小金,我跟你讲,这招待所里有几个姑娘,二十多岁的年纪,那是真漂亮。可惜啊……哈哈……我不敢给你介绍啊!万一赵将军他老人家知道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笑吧笑吧!不知道是谁把我送上西山的!"
  张小山一歪脑袋,用鼻子在金世陵的身上蹭了一下:"真香――你那时要不是上了西山,现在能过的这么舒服?"
  "我舒服个屁!"
  "要求别那么多!这个时候,有吃有喝有住,那就是舒服!"
  两个人靠在一起,唧唧咕咕的谈了许久,其实话不投机,纯粹是为了交谈而交谈。张小山认为金世陵是个弄臣,金世陵则认为张小山是个莽汉,互相都不是很尊重。后来张小山起身又去了赵将军那里,金世陵觉着独处无趣了,便也自行出门,在招待所内乱逛了起来。
  
  在金世陵百无聊赖之时,离招待所几公里之遥的桂公馆内,气氛则是冰冷紧张。
  桂如冰的确是按照承诺,亲自出面解决了桂如雪的债务危机。
  他在解决之时,口气非常之大,完全没有商讨恳求的态度。发言人乃是他的机要秘书,该秘书向债主们分头打去了电话,以不许置疑的口吻转达了桂主席的命令:"舍弟最近手头有些紧张,还债一事暂且缓一缓吧!"
  债主们接了这个电话后,纷纷都感到非常惊讶和气愤,认为桂如冰这是在明目张胆的耍无赖。这种事情,涉及到大笔的银钱,即便是微小的损失,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债主们忍了一肚皮的气,各自从桂如雪那里只得到了很有限的一点钱,连本都不够,更别提利息,以及钞票贬值所带来的大亏损了!
  这场债务危机的结果,明里看起来,是以桂如雪彻底破产为结果收了尾。而事实上,桂如雪、桂如冰、债主们,都一起倒了霉,没有任何一方从中获得了利益――不但无小利,而且大亏本!
  当然,这个事实此刻还没有清晰的凸显出来。在桂如冰一方面,他强压下了这笔巨额债务,自觉着身心俱疲,趁着今天没有轰炸,决定去找自己那弟弟好好谈一谈。此时正值中午,他走进了公馆后部的二层小楼之内,一名听差迎上来,毕恭毕敬的说道:"主席,您来了。"
  "他醒了吗?"
  "二爷刚醒,在楼上卧室里呢。"
  桂如冰点了点头,拔脚上楼,直奔桂如雪的卧室。
  卧室的房门大开着,桂如冰走进去一瞧,只见大床上胡乱堆了被子枕头,浴室的门半掩着,里面隐隐传来水声。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清了清喉咙,他大声道:"我来了!"
  浴室门开了,桂如雪一身睡衣打扮,叼着牙刷走出来看了他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又走了回去。
  桂如冰这回坦然了些,进入房内四处看了看,发现房内唯一的椅子上已被堆放了衣物,只好在床边坐下了,静等桂如雪出来。
  桂如雪做了一个漫长的洗漱,半个小时之后才一摇三晃的出了浴室,站在桂如冰面前,他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轻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话同你讲。"
  桂如雪停下动作,毛巾还挡着他的眼睛:"催我立刻搬出去?"
  桂如冰站起来:"你还有地方去吗?"
  桂如雪又开始了擦头发的动作,同时慢慢的走向窗前:"没有。"
  "那你能往哪儿搬?"
  桂如雪想了想,放下毛巾:"我可以把歌乐山的房子卖掉,然后……"他迎着阳光叹了口气:"活一天算一天吧!"
  桂如冰冷笑一声:"你若死了,是不是还要我去收尸呢?"
  桂如雪把毛巾扔到窗台上:"随便。"
  桂如冰道:"既然你已经有所安排了,那真是好的很!我也就不留你了!"
  桂如雪回头,看了他一眼。
  桂如冰挺直了背,昂起了头,异常决绝的走了出去。
  
  桂如雪拎着来时带着的那个皮箱,孤伶伶的离开了桂公馆。
  他说要去卖房子,其实那只是一个美好设想。首先那种真正洋楼造价极高,一时根本寻不到肯出大价的买主;其次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回歌乐山,就会有讨债未遂的债主们――现在已经成了仇人――追上来把自己撕碎了!
  他身上只有不到一万块钱,这辈子也没有这么穷过。汽车、洋房、听差等等忽然就离他远去了,这一切变化太快,他还没有完全的反应过来。
  站在街头,他觉得很茫然。平时来到市区,都是乘坐私家汽车,他竟是从未真正在街上走过一趟。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道路两边残缺不全的建筑,他忽然觉得这很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快乐?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正走在一片轰炸过的废墟之上么?
  他吸了一下鼻子,觉得有点冷。
  沿着街道向前走,他找到了一间旅馆。
  旅馆内最好的房间,是五百元一天,不包三餐的。
  他开了一间这里"最好的房间",进去一看,觉着一点儿也不好。
  放置了那个皮箱,他下到一楼,开始打电话。而那联络的对象,依旧是温孝存。
  这回写字间和温公馆内的回答倒是达成了一致:温九爷去了昆明,还没回来呢!
  桂如雪挂断了电话,忽然愤怒起来。他几乎就要开始真正的怀疑温孝存了,可是这怀疑未能持久,因为他的瘾头又发作了!
  急急忙忙的回了房,他打开皮箱,哆哆嗦嗦的从中取出针管与针剂。他的手抖的太厉害了,针头深深的扎进了手臂中,却离血管有十万八千里。幸而他此刻也是觉不出疼痛的。
  好容易打完了一针吗啡,他非常珍惜这短暂的安适,拉了窗帘跳上床,他躺下来继续自己的梦境。
  在梦里,他还是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富有漂亮,精明强悍。他的钱多到花不完,他有漫长的一辈子时光可用来挥霍。
  这样的美梦,他愿意永远做下去。如果能在梦中就此死了,那就更好。
  
  桂如雪没能死在梦里,傍晚时分,他饿醒了。
  旅馆内有客饭。他叫人送上来一份,狼吞虎咽的吃了,没吃饱,又要了一份。
  填饱了肚子,他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冥想。
  "只要有一点本钱,哪怕就是我手里这几千块呢,"他对自己说:"就可以跑一趟昆明,随便弄点什么回来,都能小挣一笔;实在不行,就直接去跑封锁线,往沦陷区里进,那里法币还值钱呢,在那儿买金子,带回重庆来卖,也是个生财之道;要是能搞到烟土,那就更好――烟土和金子都好带,揣在身上就成。当然,这个买卖危险了一点,可是只要头脑伶俐,腿脚勤快,那也就没什么大问题……"
  他在心里盘算的头头是道,末了睁开眼睛,他望着地上那个皮箱,无声的吁了口气。
  是的,东山再起的法子有很多,可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吗啡管着,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瘾君子跑不了昆明,也跑不了封锁线。他的那些经验、智慧,如今都成了纸上谈兵。
  他向后一仰,"嗵"的一声倒在了床上,又拉过被子一角盖住了脸。
  在憋闷的黑暗中沉默良久,他的身体忽然不可控制的一颤,随即从那角薄被下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哽咽。
  
  桂如雪在旅馆内一混就混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中午,他花掉身上最后的三百块钱,吃了一顿午饭。
  吃饱之后,桂如雪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扫干净了,然后在床上坐下,面对窗口晒了会儿太阳。
  晒过太阳,他照例打开皮箱准备给自己打针。
  面对着皮箱内最后一支吗啡,他皱了眉头。
  淡黄色的针剂被吸入针管之内,他起身四处看了看,发现了嵌在墙上的一面小玻璃镜子。
  站在镜子前,他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手持针管,就把针尖点在了颈部动脉上。他晓得这一针下去,自己必然就没命了;可是也没有多想,前世今生,全不挂怀,好像接下来要死的,不是他桂如雪似的。
  他的手一直是抖,到了瘾发的时候,更是抖的完全失去控制。所以这回他特地用心的瞧准了,还很冷静的自言自语道:"别动,你不要动!"
  找准了部位,他大睁着眼睛,就准备将针头用力的刺进去――然而就在他蓄势待发的那一刻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他本是全神贯注着的,此时就被那门响给吓了一跳,手一歪,那针尖大大的偏离了方向,竟然没能刺入皮肤,就只在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出来。
  桂如雪回头望着房门,有点不耐烦:"谁?"
  "桂二吗?我是温孝存!"
  桂如雪愣了一下,一手还拿着针管,几步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口之人果然是温孝存,只见他西装革履的站在门口,满面微笑的望着桂如雪:"桂二,我回来了。我家的佣人说你给我打了许多次电话,我一听,就赶忙按照你留下的地址找了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桂如雪望着温孝存,怔了片刻,他退后一步:"你进来吧。"
  温孝存走入房内,随手关了房门:"桂二,我说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桂如雪忽然开了口:"老温,我那批西药的事情,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温孝存盯着桂如雪,似乎是感到无比困惑:"你在说什么?"
  桂如雪似笑非笑的低头望着手中那支针管,那颤抖从手渐渐波及到了全身:"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西药被烧光了,他们一起过来逼债……我现在……"
  说到这里他停住话,一只手伸进长袍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钞票扔在床上:"我现在,就只有这点钱了。"
  温孝存一时做声不得,沉默半晌后才答道:"桂如雪,你不信我?"
  桂如雪又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冷汗瞬间就渗了他满头满脸,深吸了一口气,他咬牙答道:"我信,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说完这话,他举起针管,向颈上用力扎去。
  温孝存早就瞧他神气不对,又知道这种人一旦犯了瘾,根本不知道痛痒,连自己的肉都能活活割下来的,便暗暗起了戒心。如今见他果然抬手要自杀,就立刻合身冲了上去,一手攥住桂如雪的手腕,一手将那针管夺下来扔到了一边。而桂如雪抖做一团,也无力反抗,身子靠着墙壁,软软的往下溜。温孝存见状,索性就双手抱住桂如雪:"桂二,你这是干什么?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桂如雪将自己那冷汗淋漓的额头顶在了温孝存的肩膀上:"我、我、我冷静、静……我……"他的声音中带了哭腔:"我什么、么都没、没有了……我的钱、钱……没有了……老温,我、我、我……"
  温孝存把他扶到床上躺了:"你是要打针吗?"
  桂如雪面色青白的点了点头,仿佛是还想说话,可是牙关紧咬,那话就硬是说不出来。温孝存在地上捡起了那支针管,也不讲究卫生与否了,走到床边撸起了桂如雪的衣袖,然后开始在那苍白的手臂上找血管。
  一针吗啡打下去,桂如雪在身心骤然松弛之余,也随之失去了意识。  
                  
 第 48 章
   金世陵在一个阴霾的下午,来到了温公馆。
  温孝存正坐在自家的客厅内读报纸,现在重庆各方面的资源都是极度匮乏,连报纸的质地都发生了变化,那纸又黄又薄又软,呈半透明状,读完一张之后,定会沾染上满手的黑色油墨。见金世陵来了,温孝存放下报纸起身迎接:"世陵,我没想到你会来的这样快。"
  金世陵的确是赶路赶的急了,气喘吁吁的在沙发上坐下来,劈头就问:"他人呢?"
  温孝存笑着也坐了下来:"你急什么。人早被我从旅馆中带回来了,现在就在楼上呢,丢不了的。我先问你,你到底要不要他?"
  金世陵此刻平了气息:"你管这个干什么?"
  温孝存笑道:"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有点养不起他。他每隔三四个小时就要打针,比十个大烟鬼的消耗还要大。你若要,就马上把他领走吧!"
  金世陵一摊手:"可是我又能把他带到哪里去呢?总不能带回赵公馆吧?"
  温孝存道:"你若是不要他,那我同他相交一场,就只好继续养着他――当然,死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金世陵笑起来:"你不是嫌养着他,破费太大吗?"
  温孝存微笑着摇摇头:"也有好玩的地方。比如说,等他马上要犯瘾的时候,只要你手里有吗啡,那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金世陵饶有兴趣的问道:"哦?那你都让他干什么了?"
  温孝存犹豫了一下,向金世陵身边挪了挪,然后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耳语起来。金世陵听后,当即就扭头盯着温孝存,皱了眉头道:"姓温的,你可真是让人恶心!他对你可是一直不错,你干嘛这么作践他?"
  温孝存一耸肩膀,很无所谓的笑道:"你怎么这样护着他?对他旧情难忘?"
  金世陵听了这话,忽然就气愤起来:"放屁!"
  他生气,温孝存可不气。望着金世陵,他笑眯眯的扶了扶眼镜:"你不要激动,我无非是从他身上找个乐子罢了,没有恶意的。其实我对他一直是很有好感的,只是他一直要挡着我的路,我也没有办法。"
  "你既然对他有好感,为什么还要如此害他?不但破了他的财,还要把他的人也卖给我。我同他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你不担心我会杀了他?"
  "他现在生不如死,你若肯动手,那也算是成全了他。"
  金世陵听到这里,忽然就觉着身边好像是盘了一条毒蛇,顿时连脊背上都凉阴阴的竖了汗毛。
  此时温孝存忽然抬腕看了看表,口中说道:"还有十分钟,他就又该打针了。你要不要现在上去瞧瞧他?"
  金世陵站了起来:"你带路吧!"
  
  温孝存把金世陵带上二楼,直走到走廊尽头,他停在一扇门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了房门,然后对金世陵做了个手势:"请吧。"
  金世陵走到门口向内望去,只见这是间朝阴的房子,屋内光线暗淡,家具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椅子摆在地中央,上面坐着桂如雪。
  桂如雪下身依旧是黑长裤黑皮鞋,上身却只套了件贴身的白绸短衣。身子是靠在椅背上了,头却深深的低着,双手手也悠悠荡荡的垂在两边,左臂的袖子半挽着,露出一段青紫斑驳的手腕。
  金世陵走到他的面前站定,心里忽然很淡漠的镇定下来,也不恼恨了,也不痛苦了。
  "桂二,我来了。"
  桂如雪的脑袋似乎是有千斤重,以致于他必须很费劲的抬起头――抬到一半,忽然又脱力似的垂了下去。这让金世陵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如果没有脖子连着,他那颗头颅就要骨碌碌的滚到地上去了。
  金世陵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强行把他的头揪着昂了起来,这回,他才算看清楚了桂如雪的脸面。
  桂如雪半睁着眼睛――那双很妩媚的丹凤眼如今已经是全无光彩,仿佛是睁眼瞎了一般。面对着金世陵,他先是长久的发怔,后来才发出了轻而嘶哑的声音:"世陵,你杀了我吧。"
  金世陵微微的弯了腰,双目直视了桂如雪的眼睛,脸上微微的透出了点笑意:"桂二,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兴趣同我叙叙旧呢?"
  桂如雪闭上眼睛,气若游丝的说道:"给你爸爸注射慢性毒药,是我出的主意;钱我留了下来,古玩和地契归了桂如冰;金公馆,也是我派人放的火……你杀了我吧。"
  金世陵松了手,眼看着他的头又垂了下去:"我现在懒得杀你!你就慢慢的安心活下去吧!听说温孝存对你可是挺不错的,你和他好好过下去吧!"
  桂如雪不再回应了。
  金世陵回头望了温孝存:"我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不过你不要把他留下,你把他送回桂公馆去!"
  温孝存靠着门框:"为什么?"
  "桂如冰会替我炮制他。"
  "别忘了,桂如冰可是出面为他解决了债务问题。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哪里就真能下了狠手呢?"
  金世陵转身对他一瞪眼睛:"你不听我的话?"
  温孝存很好脾气的笑了笑:"你别急,我不过是问两句,你要我送,我送就是了。"
  金世陵听他服了软,当即又微笑了起来:"不会让你白听话的,你放心。"
  温孝存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好处……"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轻声呵斥道:"闭嘴吧,坏蛋!"
  说完这话,他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出去,我要同他说两句话。"
  温孝存似笑非笑的,果然退了出去。
  
  此时,屋内就只有这一对冤家了。
  金世陵在桂如雪面前蹲下来,仰头望着他。
  "喂!你个大王八!现在惨了吧?活该!让你骗我,害我!你最坏了!我恨死你了!"
  桂如雪低头阖目,没有反应。
  金世陵笑了起来:"我说,我现在给你做个小老婆,你要不要?"他抬手按住桂如雪的大腿摇了摇:"你说话啊!装什么死呢!要不要?要不要?"
  桂如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极轻的吐出一个字:"要。"
  金世陵把下巴抵在了桂如雪的膝盖上,翻着一双大眼睛向上望了他的脸,神情很天真的说道:"在西山的时候,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桂如雪睁开眼睛,呆滞的看着金世陵,清秀的脸庞如同冰雕,没有一丝生气。
  金世陵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那几天,你把我哄的云里雾里的,都昏头啦!我那时候觉得你又会说话儿,又会玩儿,真是个最有意思的人了!我愿意总和你在一起,可是……可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我就没法子跟你好了!"
  金世陵歪了脑袋,伸手在桂如雪的脸上摸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认真很无邪:"还是你好,我愿意和你睡觉,不愿意陪那个老头子。桂二,你死了之后,先在阴间逛上几年,等我以后结了婚,你再投胎做我的儿子吧!我到时肯定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好不好?"
  桂如雪依然望着金世陵,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声音轻飘飘的响起来:"好。"
  金世陵起身跨坐在了桂如雪的大腿上:"我想让爸爸、大哥还有你,以后都要托生成我的儿子,因为我舍不得你们!"说到这里他双手搂了桂如雪的脖子:"你做小儿子,好不好?小儿子比较得宠啊!"
  桂如雪的身体开始打颤,这让他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是带着波动的了。
  金世陵叹了口气,稍微侧了头,在桂如雪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便松手起身,转身走向门口。
  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了,他却又犹豫着回了头,对着桂如雪又凝视了半晌。而桂如雪对着金世陵伸出一只手,尚未开言,身子却是一歪,"咚"的一声从椅子上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金世陵这回是再无留恋了。打开房门,他向远远徘徊着的温孝存走去。待到他的身边了,方低声道:"他现在要打针,你又有的玩了!是不是?"
  温孝存微笑着不说话。
  金世陵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他的鼻尖:"你这坏蛋,在我面前就别耍花样了!把他送回桂公馆,我帮你做一笔大买卖!"
  "什么买卖?"
  金世陵一笑:"你急什么,我现在偏不告诉你。"
  语毕,他便头也不回的,笑嘻嘻的走掉了。而温孝存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也随即跟上送了出去。  
  金世陵离了温公馆,抬头见天上云雾渐开,便不敢在市区内逗留,急忙上了汽车,一路疾驰回了歌乐山。
  一进赵公馆的大门,就有听差满面焦急的迎上来道:"陵少爷,您可回来了!将军现在咳嗽的愈发厉害了,您快去看看吧!"
  金世陵听了,心中也是一凛:"医生不说只是晚上受了凉风的,没有大碍吗?怎么会连着咳嗽一天?"
  "不知道。将军还找您呢!"
  金世陵无暇多说,连走带跑的一路直奔楼内,在卧室内找到了正在卧床的赵将军。
  赵将军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一手捂了嘴,咳的满脸通红。见金世陵回来了,就懒洋洋的一招手:"小兔崽子,跑哪儿去了?一松缰绳你就成了野马!滚过来!"
  金世陵坐在床边脱了鞋,然后转身爬到赵将军身边相依相偎的搂着靠在一起:"我这不是回来了嘛!爸爸,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赵将军咳的筋疲力尽,也不敢大声说话了,病病歪歪的答道:"大夏天的,我却能受了冷风――真他娘的见了鬼!"
  金世陵把手在他胸前缓缓摩娑了:"别说话了,你的肺不好,可得小心点才好。"
  赵将军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好孩子,还是你有心――"话音未落,他又吭吭吭的咳了起来。
  金世陵想给他拍拍后背,然而赵将军瘫在床上,并不肯把后背亮出来给他拍。如此咳了一会儿,赵将军气喘吁吁的向下挪了挪,侧身蜷成一团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了。
  金世陵也跟着躺了下来,赵将军的疲劳似乎带有传染性,而方才同桂如雪的见面,也的确是耗费了他许多的心力。
  他很快便入睡了。
  
  温孝存果然听从了金世陵的吩咐,在三天后把桂如雪送回了桂公馆。
  桂如冰对于这位亲弟弟的复返,表现的非常冷淡;对于温孝存――或者说对于温孝存一流的人物――因为厌恶发国难财的奸商,所以态度也很漠然。温孝存涵养很好,预料到自己将要受到冷遇,便早早的自动告退了。
  这回家里没了外人,桂如冰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沙发上的弟弟。
  "又回来了?"他背着双手踱到桂如雪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这唯一的亲人。
  桂如雪的坐姿很奇怪,弯腰低头的,仿佛是要缩成一团的样子。平时他对于桂如冰,是一句话也不肯相让的,不过此刻他却是一言不发,就只是老老实实的坐着。
  桂如冰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针锋相对的回答,也觉得有些异样,便用一根指头在桂如雪的头上戳了一下:"说话!"
  桂如雪颤巍巍的抬手抱了头:"是,说、说话。"
  桂如冰没想到自己这一指头会把他吓成这个样子,就赶忙收回了手:"你怕什么?我又没把你如何!"
  桂如雪抱着头沉默片刻,忽然带着哭腔呻吟了一声,口中含糊的说道:"老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当你是好朋友的……你对不起我啊……"
  桂如冰没听明白,只认为他是在说胡话,灵机一动,他扯过了桂如雪的一条手臂,撸起衣袖一看,见那针眼密布,新旧混杂,可见这些日子他在外并没有少了吗啡。而桂如雪任他拉着手臂,还在喃喃的哭诉:"你对不起我啊……"
  桂如冰将他的手臂愤然一摔:" 别再咿咿呀呀的胡说八道了!如今在大后方,私藏毒品乃是死罪!我身为政府官员,为民众之表率,更要以身作则!我的家里容不下吗啡和瘾君子。你啊,把这玩意儿马上戒了吧!"
  桂如雪慌慌张张的把袖子扯了下来,而后目光茫然的抬头望了桂如冰:"温九,你放了我吧,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别这样,我怕这个,我真的怕!"
  桂如冰失了耐性,双手揪住桂如雪的衣领,将他连拖带拽的扯上三楼内的一间空房之内:"我把你关上十天半个月的,看你能不能戒了吗啡!"
  桂如雪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连退几步坐在了地上,也不叫痛,就呆呆的望着桂如冰,直傻看了半晌,才梦游似的开了口:"你?"
  桂如冰重重的哼了一声:"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还轻,也该有点好强之心。戒吗啡戒鸦片的,我也见过,鬼哭狼嚎几天后也就挺过去了。你就忍忍吧!"
  桂如雪抬手用袖子抹了抹嘴:"戒、戒吗啡?"
  桂如冰不再理会他,一甩袖子便关门走掉了。
  
  桂如冰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他认为戒吗啡就是鬼哭狼嚎的忍耐几日,便当真把桂如雪关进了空屋,不再管了。
  桂公馆这样宽敞阔大,可是从上到下每处角落里,都隐隐约约回荡了桂如雪的惨叫声。桂如雪还活着,可是人人都以为他已经变成了厉鬼。
  桂如冰没有再去办公,神情狰狞的坐在家中,他连日本飞机都不怕了。
  第三天头上,他觉着那房里传出的惨叫声微弱了一些,便稳稳站起身,泰山压顶一般的走上三楼。身后跟了个佣人,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稀粥。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站在门口,发现屋内气息是如此的潮湿憋闷。
  桂如雪趴在地上,似乎是觉察到了有人进门,便费力的侧过脸去,眯着眼睛望向门口。
  桂如冰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三天了,你再忍一忍。等熬过这一场,以后就又是个好好的人了。"
  桂如雪虚弱已极的伸手,松松的抓住了桂如冰的裤脚,奄奄一息的开了口:"哥哥……"
  桂如冰听他的声音极其嘶哑,猜想到这定是在近几天内喊破了嗓子,便道:"我们毕竟是兄弟,这个关头,我总要管你的。"
  桂如雪闭上眼睛:"我知道……哥哥……"他等不及似的喘息了一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同你斗了这么多年的气……现在想来,其实真是没什么意思。"
  桂如冰听到这里,意外之余,也叹了口气:"那个……总是我有错在先。你记恨我,也是应该的。"
  桂如雪张了张嘴,拼了命的发出声音:"我、我不恨了……哥哥,我不恨了。"
  桂如冰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给桂如雪擦掉了嘴角的口水,心中忽然就激荡起来,那滋味说不清道不明,酸涩热烈的,仿佛是换了人间一般!
  "吃点粥?"
  "不了。"
  桂如冰见桂如雪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觉着他大概是真不能吃东西。
  "喝点水?"
  "不了。"
  桂如冰心想人不吃饭没有关系,不喝水,可是挺不了几天。不要因为戒吗啡,再把人给活活饿死。便招呼佣人送进了一壶热茶进来,又亲自起身倒了一杯,觉着太热,就放到桌边凉着。
  他同这弟弟是生疏多年的了,可是早年间幼小的时候,是也曾很要好过的。想到自己兄弟间这些年的恩怨情仇,一股子温情就立时涌上了心头,直顶的他眼眶发湿。
  他是个很理智的人,见桂如雪的生命貌似无碍,就忍了心转身离开。心想我再关他三天――就三天!把这吗啡戒干净了,以后来日方长,可以和这失而复得的弟弟好好的做一番长谈。
  他回到楼下客厅内继续端坐。端坐了没有三分钟,楼上又传来了惨叫声。
  他牙关紧咬、心如铁石。气质与样貌都很像一尊凶神。
  
  桂如雪在极致的痛苦之中,偶尔也能获得短暂的麻木。
  他睁着眼睛,然而看到的却不是眼前的事物。前方仿佛是在放电影一样,一会儿是他那丫头出身的娘在搂着自己这小儿子坐在房内痛哭,一会儿自己长大到了十二三岁,开始学会了同太太斗智斗勇。
  他痛苦想要闭上眼睛,不愿看这些令人不快的往事片段。
  闭上眼睛,他又见到了温孝存。
  好朋友!
  他恍惚间气苦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痛诉:"你对不起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温孝存的手指温热的点在他的唇间,脸上笑意盈盈:"桂二,其实论起人材相貌,你绝不比金三差。"
  这是他在温孝存那里所听过的,最可怕的言语。
  
  桂如雪的心中很忙乱,眼前走马灯似的,人物场景不断闪现变化。却就是没有金世陵的影子。他想看看金世陵,可就是看不到!
  他喜欢金世陵,他想如果自己不是丫头养的儿子,大概长到二十多岁时,也是一个金世陵式的青年:活泼、快乐、无知、无能。看到了金世陵,他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比较幸福的自己――当然,金世陵也变了,就变在了他桂如雪的手里。
  桂如雪提了一口气,一点一点的向桌脚爬去。桌上那杯茶,大概也已经凉透了。  
  桂如冰睡到半夜,忽然梦魇初醒似的坐了起来,觉着仿佛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怔怔的冥想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问题――楼内太安静了!
  掀开被子,他穿着拖鞋下了床,然后摸黑走到了门边,按了电灯开关。
  房间内立时光明起来。他推开房门,沿着走廊一路前行,然后拐上三楼,蹑手蹑脚的靠近了那间空屋。
  耳朵贴了门板,里面静悄悄的。
  他打了个激灵,回身快步下楼,取来了房门钥匙,轻轻的打开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潮湿而新鲜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他伸手打开了门边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桂如雪依旧趴在地上,眼睁睁的望着前方。一块碎瓷插进了他的颈部,血流成河。
  桂如冰屏住呼吸,仿佛魔怔了似的,一步步的走过去,跪在了血泊中,伸手试探了这弟弟的鼻端。
  触手之处,冰凉的早没了活气。
  桂如冰双手抱了鲜血淋漓的桂如雪,用力将人揽到了自己怀中。凝固的血块粘了他一手一身,桂如雪一只压在身下的手僵硬的伸直了,衣袖挽在了臂弯处,从肘至腕,血肉模糊;仔细辨认时,却是无数深狠入骨的牙印。
  桂如冰明白过来:桂如雪是被自己给逼死了!
  他受不了这吗啡瘾发的折磨,可是独自被关在空屋子里,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于是,他只好忍无可忍的选择了自杀。
  桂如冰抱着桂如雪,仿佛六神无主似的东张西望了一圈,没有见到任何救星。
  没有救星。他想要救自己这唯一的弟弟,可是弟弟死了。
  他手中的世界第一次失了秩序,天下大乱,乱作一团!
  可是他同这个弟弟之间,分明还有许多故事未完。对台唱了十几年,怎么就忽然变成了独角戏了呢?
  
  桂如冰跪在血泊里,紧紧搂抱了死不瞑目的桂如雪,惶然无措,滴泪未掉。   
                  
 第 4 章
 
    桂如雪死的不光彩,身上还背着一千多万的债务,所以桂如冰不敢为他大办丧事,怕惹来麻烦,只买了口楠木棺材将他收殓了;因他是横死的,故而又请了一队和尚为他念了几日的经。
  桂如雪生前那样豪阔风光,死后却连个像样的葬礼也没有,寒酸寂寞的就入了土。桂如冰在坟前匆匆的烧了山似的一大堆元宝纸钱,嘴里嘟嘟囔囔的道:"你接着赌、接着玩吧!钱不够用了,就给我托个梦。"
  桂如冰的声音很低,作为一个讲科学的无神论者,他不愿让身后的听差们听到自己的那番话。
  没有风,然而他话音刚落,那纸灰便无缘无故的漫天飞舞起来,黑蝴蝶似的劈头盖脸的扑向了他。这可是有点�人了,身后的随从们心里犯了嘀咕,身子却不敢动。而桂如冰愣了一下,很迟疑的望向墓碑:"你听见了?"
  石碑当然不会回答他。
  桂如冰有点发怔,无语的对着墓碑呆看了半天,忽然觉着心里很憋闷。他有许多话想要同这个弟弟说,可是他的弟弟已经长眠于地下。他那些话,又说给谁听呢?
  桂如冰想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以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桂如雪了!
  这个念头似乎是刺激到了他的脑神经。只见他一把扔掉手中的拨火棍,随即起身,扭头就大踏步走出墓园上了汽车!
  汽车开起来,很快的上了公路直奔市区。而桂如冰独自坐在后排,一手抓着身下的软垫子,一手揪住中山装的前襟,虽然是牙关紧咬了,可是就觉着有什么东西热烘烘的顶着喉咙,直攻的他脸上头上都冒出了汗,一颗心也慌的乱跳,耳边几乎听到了浑身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
  汽车轮胎碾过一道石塄,桂如冰在车内颠的身子腾了空,同时"吭"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司机从后视镜内见到了,吓的慌忙靠边停了车,副驾驶座上的秘书也回过头来,惊慌失措的伸长了胳膊要用手帕给他擦拭。桂如冰接过手帕自己堵了嘴,又挥挥手道:"我这是急火攻心,不相干的。小李,继续开车!"
  司机也回头看了看他,见他那脸上除了多汗之外,颜色如常,并没有那种呕血之人所有的病态。便放下心,继续发动了汽车。
  桂如冰依旧用手帕捂了嘴,觉着这口血吐出来,心里倒好受些似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心跳也恢复平稳了,便慢慢的擦了嘴,又低头用手帕蹭了蹭前襟上的几个血点子。  
  汽车开进市区,果然就又碰上了空袭。
  桂如冰同自己那帮随员们就近躲进了军委会的机关防空洞。这军委会的洞子前一阵子曾被炸塌过一次,后来马上就被重新修缮好了,据说是很花了些本钱材料,已经达到了坚不可摧的程度。桂如冰进了洞,只见洞内不过六七个人,三三两两的坐了,谈天的谈天,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不知是谁家的一位女眷,在就着电灯光线打毛线衣。见桂如冰进来了,这些人纷纷站起来招呼,只有墙角暗处的两位不为所动。
  桂如冰点头回应了,自行找地方坐下。坐稳之后,他便抬头往墙角处望去,想知道是哪个家伙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哪知他这目光刚放出,墙角处已经起了回应:"桂先生,真巧,又在洞子里相遇了!"
  原来墙角那人,正是金世陵同赵公馆的司机。
  桂如冰看着金世陵,忽然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他要是还活着在我身边,现在肯定就要笑眯眯的跑过去同这小子搭讪了。可是这小子还活蹦乱跳的,他已经躺在地下了。再过个一两年,除了我之外,谁还能记得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他呢?"
  想到这里,桂如冰感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仿佛自己的心也有一部分随着那个冤家弟弟死去了。
  金世陵这时又开了口:"桂先生,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桂如冰摇了摇头:"没去哪儿,出城走走罢了。"
  金世陵起身走到了他面前,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一划,然后给他看指尖上的黑痕:"你的头上有纸灰,是因为桂二吗?"
  桂如冰低头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拍了拍肩膀。同时低声问道:"你知道?"
  金世陵直起身:"昨天听说了。"
  桂如冰仰头看了他一眼:"你大概是要感到高兴了?"
  金世陵凝视了桂如冰,忽然歪着头一笑:"他活着,我不高兴;他死了,我更不高兴。桂先生,你呢?"
  桂如冰严肃了脸色:"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有什么可说的?"
  金世陵对着桂如冰直勾勾看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最后冷化成了一张寡白的面孔:"你简直不是人。"
  他这话倒是出乎了桂如冰的意料:"金三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世陵不回答,而是问道:"你把桂二埋哪儿了?"
  桂如冰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比金世陵高了小半个头;高,而且壮,平白无故的就给人以压迫感:"这就不劳你金三先生费心了!"
  桂如冰很坚定的认为金世陵深恨着桂如雪,所以也许会趁着月黑风高去刨了他的坟。殊不知金世陵那边也在怀疑他这做哥哥的铁石心肠,要把丧事办的马马虎虎,就想要亲自再去坟上瞧一瞧。双方既然有着如此的误会与隔阂,而当着人又是不能一五一十说清楚的,所以斗鸡似的互瞪了一会儿,在洞外防护团员"警报解除"的呼喊声中,也就各自出门,再不搭言了。
  金世陵走的比较快,抢先出洞。桂如冰跟在后面,就见那赵家司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皮包被撑的拉链开了小半段,露出里面捆扎好的一盒盒西药。
  
  金世陵上了汽车,开始向歌乐山行进。
  他这是出来给赵将军取药来的。重庆市内药品奇缺,还是张小山派人从昆明那边弄来一些进口药品。张小山已经又回了前线,而这药品实在太过珍贵,所以金世陵便只好亲自来接一趟。
  对于桂如雪的死,因为早已预料到,所以他的态度很平静。
  他同桂如冰实在是不熟,可是他自认为了解桂如冰的为人。桂如冰这人其实头脑很简单――他只做"对"的事情。"对"与"错"在他那里也是异常的分明,没有中间路线!金世陵自从他替桂如雪拦下债务之后,便认定他同桂如雪之间,还是有情分的了!
  有情分就好办,情分摆在那里,桂如冰还能不为桂如雪做点打算吗?扎吗啡是明摆着的"错",他桂如冰自然就要把这个"错"给立刻、坚决的纠正过来!可惜戒吗啡这是个细活儿,桂如冰那种大刀阔斧的行事作风,并不适于处理这种问题。桂如雪落在这位亲哥哥的手里,死是必然的,不死是他命太大。
  死就死了吧!金世陵想。
  只是桂如雪尽管死了,可是他的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落得清净。
  因为赵将军这回,是真的病倒了。
  病倒,病来如山倒。没几天的功夫,赵将军已经开始咳了血。医生说这是肺部感染了,需要使用大量的消炎药来进行治疗。然而药物一样一样的用上了,却并没有效果显现出来。
  金世陵又去质问医生,这回医生的回答有些支吾了,说赵将军是"身子虚"。金世陵刚想说他老人家气壮如牛,怎么会虚――可话未出口时,他忽然反应出那"虚"的意思来。
  他有点脸红,也有点委屈。赵将军每夜硬拉着他往自己身上坐,宁可不吃饭,也不能把那个事耽误了。赵将军自作自受的把自己给弄"虚"了,关他什么事呢?
  这话没法对人分辩。送走了医生,金世陵坐到了赵将军的枕边,低声道:"爸爸,医生说你'虚'了,要好好保养身体才行呢。"
  赵将军一张老脸黄里透青,眼睛都睁不开了,气喘吁吁的嘶哑着声音答道:"小东西,你天天夜里光着屁股趴在我旁边,让我怎么保养身体?"
  金世陵用手摸了赵将军的脸:"那我今晚上搬到隔壁住去,好不好?你一按铃,我就过来。"
  赵将军半睁双目望了他:"敢?!"
  金世陵眨巴着眼睛,很坦白的解释:"我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赵将军抬起手抓住了金世陵的前襟,无力的扯了一下。金世陵会意,自己解开了衬衫扣子。赵将军那只手就摸摸索索的从腰间抚至胸前,又用手指捏住一侧的乳尖轻轻揉搓了:"小东西,你是真对我的心思。养病虽然要紧,可是……"他用力揪住那一点小小乳尖向下拉去,迫使金世陵俯下身来,然后压低声音笑道:"干你也很要紧啊。"
  金世陵痛的蹙起眉来:"爸爸,疼。"
  赵将军喘了一口粗气,松开手转而按住他的后脑,将他的头硬行压下来,最终促成了一个嘴对嘴的亲吻。金世陵对此厌恶已极,可是不敢反抗,只好闭上眼睛,权当自己是具行尸走肉,任凭床上这老而病的赵将军猥亵。
  
  赵将军既是如此的不知自爱,那病情也就日趋沉重。这天,金世陵又到市区去取一小箱盘尼西林。取药完毕后,他那汽车就在街巷中穿行,意图抄近路尽快出城。不想那巷子路经过了轰炸后,都变得十分崎岖不平。那司机一个不慎,就撞翻了路边的一个香烟摊子。香烟摊子前其时并没有人看管,倒是旁边一个卖广柑的中年贩子站了起来,大声"哎、哎"的叫着,同时双眼怒视了车内的司机。那司机自知理亏,而且前路弯曲,也不能加大油门一逃了之。无奈何,只好回头望向金世陵苦笑道:"陵少爷,对不住,我惹麻烦了。"
  金世陵道:"下车去道声歉,再赔他几个钱也就是了。"
  那司机依言打开车门,向那贩子百般赔礼,然而那人却是十分凶恶,双手叉了腰站在道路中央,高声骂道:"现在一盒纸烟是什么价钱?你把我的烟摊子撞翻,几盒'大小英'都滚到水坑里去了!你赔那么几个钱就算完了?我这纸烟,来的就不易,又要千辛万苦的搬来这里卖,难道我们的力气是不值钱的么?"
  司机一听这个话头,竟是要讹钱的光景,便有些动气:"嘿!你这人说话有意思!我若是个买烟的,你也跟我要力气钱吗?"
  那贩子听了,还未答言,忽然身后又冲出来一个穿着蓝布衫子的蓬头女人,这女人一见路旁泥水坑内躺了几盒未开封的纸烟,便立了眉毛,高声喝道:"哪个不要命的王八养的把老娘的摊子给搞翻了?!"然后又混推混搡那贩子:"你是个瞎的吗?坐在旁边不晓得看摊子,我离开不过这么三两分钟的功夫就要出事情。你一天三顿饭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回司机一见对面又添了一名悍将,此地又非歌乐山,身边没有帮手,便有些发怯,心想今天怕是要破财。不想此刻,身后的汽车忽然开了门,金世陵跳下来向前走了两步,探着头细瞧对面那女人,口中就犹犹豫豫的说道:"曼丽?"
  这两个字一出,司机和那贩子犹可,那女人却是登时就愣住了。向金世陵呆望了片刻,她终于又明白过来,立刻就抬了双手把那蓬发乱挠一气拢到耳后,露出一张眉目姣好的黄黄脸来,嘴唇咧了咧,她要哭未哭的喊了一声:"三爷!"
  金世陵当年同曼丽在一起时,天天看到的都是她盛妆之后的艳丽模样,所以如今一见,首先虽觉着这女人就是曼丽,然而细看下去,见她头发苦涩,面色暗淡,身上那件蓝布衫子不但已经发白,而且打着几个大补丁,脚下的鞋子也是两坨泥――便又不是很肯定这女人的身份了。待到听她叫了自己"三爷",才最后确定下来:"这的确是曼丽!"
  他在心里这样翻来覆去的忖度着,可是那边的曼丽早已经三步两步跑到他面前,一双手伸出来似乎是要拉他,然而低头见自己的一双手颇为肮脏,她便将手又缩了回来,只眼泪汪汪的抬头望着金世陵:"三爷,真是你吗?我的天爷……"她抬手抹了下眼泪,在脸上留下一道黑迹。
  金世陵其实平时也从未怀念过曼丽这人,然而此刻忽然见了面了,也不禁心情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下意识的就把曼丽一把抱进了怀里:"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曼丽听了这话,长长的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紧紧的搂住了金世陵,把脸在他肩头上用力的蹭着:"你当年到了北平,怎么不给我来个信儿啊……我等着你……等了一年,就开了仗……我的三爷……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啊……"
  金世陵拍着曼丽的后背,觉着她身上臭烘烘的,也落了泪:"你别哭了,咱们不是又见着了吗。走,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去,好不好?"
  曼丽哽咽了一声,放开了金世陵。她抬袖子抹了抹眼睛,将金世陵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摇了摇头:"三爷,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配同你说话呢。见了面,知道你活着我也活着,这就行了。"
  金世陵拉住了曼丽的手,转身就要往车上带,此刻那贩子突然怒不可遏的开了口,声若洪钟的喊道:"嘿!你妈的!你小子要把我的老婆往哪里拐带?曼丽!这小白脸是不是你的老相好?你个骚婆娘!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
  曼丽当即回头,尖声回骂道:"×你的妈!你哪只狗耳朵听说我要走了?我这样子猪都不拱的,人家会看上我?少他妈的放屁吧!"说完又转向金世陵:"三爷,你别管我了。他是我的男人,我们在一起也过了几年,小孩子都生了。"
  金世陵皱着眉头也不理会,硬把曼丽拉到了汽车后面:"曼丽,我现在没有家,安顿不了你。可我也不能让你在街上卖烟卷儿。你先告诉我,那男人是不是总欺负你?"
  曼丽抬手满脸胡乱的抹眼泪,声音里却是笑笑的:"没有的事情。哪个敢欺负到老娘的头上来呢!听他吵的凶,我一开口他就蔫了!三爷,你放心吧。我才不是那能受气的人呢。"
  金世陵掏出手帕塞到她手里,又道:"你等等。"说着就跑去打开车门,探身进去翻了半天,接着跑回车后曼丽面前,将一张支票放到她的手中,低声道:"这是两百万的支票,你拿着,什么时候去兑都可以。你自己留着,别让那男人看见了。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人,他要是敢打你,你就不要和他过了。"
  曼丽看了支票,紧紧的攥住,又问:"三爷,你别把钱全给了我,你自己还有吗?"
  金世陵点头道:"我还有。你放心,我现在也能养活自己了。"
  曼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还是止不住的流泪,直直的望着金世陵,看不够似的。此刻车前那司机忽然大声道:"陵少爷,咱们得抓紧时间了,顾医生说,咱们必须在下午四点前把药带回去!"
  金世陵答应了一声,对曼丽道:"我得走了。告诉我你家的住址,我以后能脱开身了,就来看你。"
  曼丽不知道他是什么工作这样着忙,只好匆匆的说了个地址。金世陵记下之后,又用力的抱了一下曼丽,便赶忙上车去了。那曼丽将支票揣进贴身的小口袋里,痴痴的站立了,眼望着那汽车一路向前,最后在路口拐了弯。
  那贩子见汽车开的无影无踪了,便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一把薅住曼丽的头发,粗声骂道:"看你妈的看!舍不得那个小白脸吗?"
  曼丽头上受制,手上却麻利,"啪"的一声就甩了他一个嘴巴子:"放你妈的臭狗屁!跟你过了这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我现在还成了个人样子了吗?我告诉你,老娘认识你之前,跟的就是他。你自己照照镜子去,比不比得过人家脚底下的泥?!"
  贩子听了,自尊心严重受挫,当即怪叫一声,抬手就打。曼丽也不堪示弱,瞅准了机会,照着他那胳膊就是狠狠一口,咬住了就效仿乌龟,再不撒口,痛的那贩子长嚎不已。这时一个浑身挂了一堆破布的小孩子跌跌撞撞的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见爹娘又在上演全武行了,便长了大嘴,"嗷――"的一声哭将起来。这哭声惊动了周围窝棚内住着的邻居,便有几个老太太赶出来,将这夫妻俩连拉带劝的分了开。
   
                  
 第 50 章
   且说金世陵在出城的路上偶遇了曼丽,出乎意料之余,心中也是感触良多。他一时想到先前两人间的情意,心中激荡;一时想到曼丽现在的境遇,又深觉难过。如此一路到了家,他那脑子里颠三倒四的,也不知到底想着什么,总之一直是乱哄哄。
  将药品送去顾医生处后,他又在赵将军身边坐着凑了会儿趣。赵将军躺在床上,已经是要睁不开眼睛的光景。对于身边这个心爱的异姓儿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逮,连抬手摸上两把的能力都没有了,所能做的,也就是哼上几声,代替了言语。
  金世陵站在床边低头望了赵将军。赵将军是个高个子,一直不曾发福,所以身上也没有许多肥肉可供病症的煎熬,很快就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一张脸黄里透青的,两只眼睛也深深的陷了下去。
  金世陵一言不发的咬了牙,心中很冷硬的想:"这老家伙不会是要玩完了吧!玩完也可以,反正自己也没有给他养老送终的打算。只是自己既然叫了他近两年的爸爸,爸爸死了,遗下的这一大片家业可该留给哪个儿子呢?"
  按照道理来讲,继承人当然毫无疑问的是赵英童。不过金世陵坚信,赵将军本人可是一点儿也没把赵英童当成儿子来看待。如此说来,其实最有资格接手这赵公馆的人,还是自己这个干儿子。
  金世陵想到这里,忽然就急切起来,恨不能把赵将军从床上扯起来,立刻写下遗嘱。
  出门找了顾医生,他问道:"将军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顾医生答道:"他老人家上午又吐了血,方才是刚刚入睡,如果病情平稳的话,大概晚上九十点钟能醒。"
  金世陵一听要等到那样晚,便失了耐性,自行回了房间。
  进门之后,他首先就发现桌子上多了几封香港来信。原来现在重庆邮政方面也受到战争影响,普通信件就时常不能被及时送达。这回大概又是攒了几天的信被一起送来了。
  他拉了把椅子到桌前,自己很舒适的坐下了,又把身体后靠,两只脚架在了桌子上。顺手拿来最上面一封信,撕开封口后倒出里面的信纸,摊开后安安逸逸的读了起来。
  读到了第三页时,他忽然"呵呀"了一声,立时放下双脚,坐直身体严肃了表情,瞪着眼睛望了信纸。
  原来信上在一段长篇大论之后,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段话:
  "亏杜文仲的帮忙,我订下了一张香港去重庆的机票。当然,你知道,现在的飞机航班,时间上也并没有一个准,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在将来的哪一天抵达重庆。日期定下之后,我会立刻给你打电报。老三,我是非常想念你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样的想念我。虽然现在香港比较太平,不过我近来感觉生活极其无趣,这样了无生趣的日子,纵是平安又有何意义呢?所以我决定顺应我自己的思想,暂时放弃这安稳的生活,前去重庆见一见你。想来我们虽然相隔不是很远,但是也有将近四年没有见面了。我刚刚独自度过了三十岁的生日,深觉时光易逝,而战争又不知何时结束,我须得趁着年华尚好,马上去瞧瞧你……"
  金世陵抬手挠挠头发,又匆匆浏览了余下几页信纸,见不过是些扯闲淡的屁话,再无重要内容,便放了信纸,又把桌上几封信拿过来看了看邮戳,才晓得自己所读的,乃是日期最近的一封。
  扔了信件,他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口中就不由得自语道:"这怎么好……这里正是闹轰炸的时候,他顶着炸弹往这里跑……我怎么安顿他呢?哎哟我的傻二哥啊……"思来想去,他抓耳挠腮的推开房门进了走廊,一顿暴走下了楼,把家中一个比较亲厚的听差叫了过来,问道:"咱们刚到重庆时,住的那处疏建村,你还记得吗?"
  听差陪笑答道:"记得,那儿不是叫什么文化新村吗,全是国难房子,村里住了不少大学的先生。"
  "你现在……啊不,明天早上,早上就去一趟文化新村,去给我找套好一点的房子――不要那种国难货――租下来,价钱随意,但是下面一定要带防空洞的。明白了?"
  听差听的愣头愣脑:"陵少爷,咱在那里不是有赵委员的别墅可以借住吗?您何必还要自己去找房子呢?"
  "别那么多废话。你明天就去,房子不找定下来,你就甭回来了!"
  听差赶忙答道:"是,明儿一清早儿我就下山,您就放心吧!"
  
  打发走了听差,金世陵坐在客厅之内,牙疼似的以手托腮,一颗心像被羽毛轻轻拂弄着似的,痒酥酥的跳的又轻又快。眉头微皱着,脸上却又带了点笑意,半笑半恼的发着呆,胸中也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触。
  从理性上来讲,他似乎应该立刻去信,打消金世流这个来渝的计划,毕竟现在满天的跑日本飞机,无论如何都要比香港危险得多。可是从感性上来讲,他一想到自己要见到二哥了,就兴奋的有些飘飘然。
  
  他派去的那名听差,在第二日清晨匆匆下山,于第三日清晨归来,倒是不辱使命,向金世陵禀告道:"陵少爷,我昨天走的急了,就忘了问您找房子是做什么用,要是住家的话,要住几口人。不过我昨天去时,正好赶了个巧,那儿有当地的一家财主,出资盖了一幢二层小洋楼,专门出租给下乡避难的人。房租是不便宜,一个月要三千块,可是楼下的洞子修的实在是好。我就自己忖度着订下了二楼靠边儿的三间房,又清静又整洁,墙也真是砖墙,刷的雪白的。现在就是没家具,房东说只要咱再给他添个五七千的,他能替咱全布置出来,连水盆窗帘、床单被褥都是崭新现成的。您看这……"  金世陵不等他说完,就赶忙点头:"不错不错,只要房子正宗洞子好,价钱不是问题。我哪里有时间去收拾屋子,你就再给他添一万,让他处处都布置的好一点。我现在说不准什么时候进去,就让他随时准备着吧!你现在过来跟我拿钱!"
  听差答应一声,跟着金世陵进房取钱,然后又脚不沾地的一路下山,租房子去了。  
  金世陵为了金世流的到来,很是忙乱了几天。只不过金世流是他自己的二哥,而他现在又是赵将军的儿子,所以虽然忙,却不好忙的大张旗鼓,只能支使下人代为跑腿。
  待到一切都布置的差不多了,金世流的电报也打了过来。此时从香港来重庆的飞机,都是夜里出发,清晨抵达。金世陵知道赵将军这边是不会轻易放自己出门的,便索性对他实话实说。赵将军吭吭的咳嗽着,很乐意见见干儿子的哥哥,可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就只好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道:"你可以请他到家里住,你的哥哥,就也可算作是我的孩子了。"
  金世陵答应了一声,却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当夜,他睡也睡不着,睁着两只眼睛熬到了将近凌晨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象着二哥现在的模样,一会儿想象着见了二哥该如何亲热。后来隔着白纱窗帘看见外面天光微明了,便起身跳下床,一面压低声音哼着歌儿,一面����的穿戴打扮。
  飞机是早上七点钟到,他却是六点钟就到了珊瑚坝的机场。今日乃是个云稀雾散的明朗天气,他站在江岸石栏杆边,正好能够清清楚楚的俯望着江心珊瑚坝。直过了许久,才有一架银色飞机降落到了坝上,这自然就是香港过来的航班了。
  金世陵的心"咚"的一跳,也来不及招呼司机,拔腿便沿着那两三百级的江岸石阶向下跑。 此时周围众人见飞机来了,也纷纷的涌下来各去迎接。一时间这江岸处就人声鼎沸的热闹成了一锅粥。金世陵被人流冲的正是茫然没有立足之处时,忽然听见前方有人高喊"老三",觅声望去,就看见了他那暌别三年之久的二哥金世流。
  金世流穿着一身灰色派力司西装,里面配着白衬衫与素纹领带,头上又歪带着顶黑色盆式呢帽,瞧着是相当的摩登清爽相。再看那面目,也完全都还是三年前的模样,非但没有一丝沧桑之色,甚至还略略的胖了一些,并且细皮嫩肉的,从皮肤里面透出白皙来。此刻他一手拎着个硕大锃亮的黑色皮箱,一手插进裤兜里,望着金世陵,神情非常的镇定。
  他能够镇定,金世陵却是没有这样深的养气功夫,一旦确定眼前这人的确是他二哥了,便欢喜的惊叫一声,一头冲进了金世流的怀里。金世流先是被他撞的一个趔趄,随即就扔了手中的皮箱,将怀中的金世陵一把抱住:"老三,我们总算又见面了!"
  兄弟两个热情拥抱后,赵家司机也追上来了,赶忙帮着金世流拎了皮箱。这时金世陵从金世流的怀中挣脱出来,要哭不哭的红了眼眶,盯着他二哥道:"你抱的太紧,快把我勒死了。"
  金世流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蹙起眉头,也是有点要落泪的样子:"老三,你瘦了。"
  金世陵掏出手帕擦眼泪:"二哥,你胖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就要像大哥一样发福啊。"
  金世流也用空着的那只手掏出手帕擦鼻子:"可能是吧。我都三十了。"
  金世陵扔了手帕,扭身又同金世流抱做一团:"看不出来,瞧着一点都不像三十岁的人……"哽咽了一声:"保养的不错……"
  金世流的眼中落下两滴泪珠:"哪里……一般而已。"
  
  赵家司机手拎皮箱站在一边,仿佛是人流中的中流砥柱一般碍眼挡路,惹人讨厌。他先还耐心等待,准备陵少爷一旦同这位香港哥哥结束谈话,就赶紧往上走,到了江岸好开汽车离开。哪知陵少爷兄弟涕泪横流的搂抱之后,相互之间既不道个辛苦寒暖,也不进行礼貌寒暄,就是一味的扯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便有些为难起来,小心翼翼的低声建议道:"那个……陵少爷,这里人来人往的,吵得很;不如您二位到岸上车里去,安安稳稳的说话儿可多好呢?"
  这个建议是很正确的,陵少爷立刻虚心接受,同他二哥手挽手的向上爬了几十级石阶,坐进了车内。司机这回算是松了一口气,发动汽车往文化新村开去。
  从珊瑚坝机场到文化新村,那路途是非常之漫长的。金世陵坐在车里,眼中的泪水已然干了,只痴痴的望着他二哥,忽然凑过去,在金世流的脸上"梆"的亲了一口。
  金世流抬手抹了抹脸:"老三,你好多口水。"
  金世陵嘻嘻一笑:"二哥,你从香港来,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金世流指指身边的皮箱:"我带来了一些小玩意儿,还有糖果。"
  金世陵又往他身边蹭了蹭:"重庆的条件可比香港要差许多,你既然来了,就得克服忍耐一下了。"
  金世流叹了口气:"我就是想看看――对了,你想不想我?"
  "当然是想的要死啦!"
  "那就好――我是想看看你。"
  金世陵微笑起来,刚要开口,忽听得那司机在前方"哎呀"了一声:"陵少爷,不对劲儿,前边那儿挂球了!"
  金世陵立刻紧张起来,探头向车窗外一看,果见远处的木竿之上,挑出一只红球来。
  "这可怎么办?我们现在离那个村子还有多远?"
  司机想了想,答道:"陵少爷,从这儿到文化新村,还有几十里地;我看我们还是先往歌乐山方向去吧,那毕竟还近一点儿。"
  金世陵不愿意带金世流去歌乐山,就又问道:"附近好不好先找个洞子避一避呢?"
  司机停了汽车,坐在车内东张西望一番后答道:"陵少爷,咱们这刚刚出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洞子可避啊。"
  金世陵咬牙急了一声,心中又害怕,只好答应下来:"那就往歌乐山开吧!"  
  汽车一路开到了山脚之下,附近的高杆之上依旧只挂着一只红球,可见危险并未解除,而日本飞机的踪影,目前却也是没有。金世陵晓得此刻往文化新村跑,那是决计不可以的了,只能上山先躲过这一阵险情,等傍晚时分太平下来后再做打算了。
  金世流倒是不知愁,因为是第一次乘坐滑竿,所以还万分的好奇。
  
  金世陵同他在赵公馆的大门口下了滑竿,然后便和他进入楼内客厅中亲亲热热的坐了,佣人见陵少爷过来,自然赶忙过来奉承伺候,不等吩咐,便将家中的上好茶叶沏了一壶,同几盘精致点心一起端了上来。金世流见了,就笑道:"你在信中,总把重庆形容的人间地狱一样,不过现在看来,除了要躲那个什么球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不便之处嘛。"
  金世陵将他带来的那个大黑皮箱拉过来打开了,一边翻检里面的巧克力糖,一边答道:"你还什么也没有见过呢。况且这歌乐山上也算是清平世界了,你若是去了市区,非要把你吓的魂飞魄散不可!"
  金世流刚要回答,忽然客厅门口处有人探头进来,见有生人,便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转身要走。金世陵一眼看见了,就大声招呼道:"英童,请进啊!这是我二哥,没有关系的。"
  赵英童听了这句话,才拄了手杖慢慢的走进来,同时还轻声笑道:"不好意思,我打扰到你们兄弟间的谈话了。世陵弟弟,请帮我做一个介绍好吗?"
  金世陵现在一看见赵英童,就觉着很可怜他。此刻也不把他当外人,用手一指金世流道:"我二哥,金世流。"又转向金世流:"他是赵英童先生,我在信中向你提过的。"
  金世流站起来,向赵英童伸出了手:"赵先生,你好。"
  赵英童的右手还拄着手杖,此刻就赶忙小心站稳了,腾出手来与金世流握了握:"你好,金先生。快请坐吧。"
  金世流依言坐下来,赵英童也找地方坐了,忽然又微笑着问道:"金先生的名讳,是哪两个字呢?"
  金世流答道:"世界的世,流传的流。"
  赵英童做了一瞬间的冥想状,又以一种试探性的口吻笑道:"这个名字,我听着很熟。金先生先前写过话剧的吧?"
  金世流忽然有点脸红:"呃……是啊!"
  赵英童笑起来:"那就对了。我前些年时,曾同家母在无锡住过一段时间。金先生的剧本那时是很流行的,我还曾在《青年文学》上拜读过您的几篇大作呢。实不相瞒,我是很崇拜您这样的剧作家的。"
  金世流"呵"的笑了一声,脸红成了一个番茄。
  赵英童低着头,仿佛是又高兴又紧张,喃喃的道:"可惜后来,我搬去了昆明,就买不到《青年文学》了,真是遗憾之极啊。金先生,您写的那样好,现在还在继续创作吗?"
  金世流弯了腰,以肘支膝,手托着下巴,声音很轻的对着地面道:"唉……别说了。"
  此刻听差走进来,询问金世陵如何开午饭。金世陵作为管家之人,只好起身亲去指导安排了一番,顺便多找些珍贵食品,烹制出来好给他二哥接风。
  金世流和赵英童在客厅中相对而坐,二人不知怎的,越聊越忸怩。虽然忸怩,可是话却并没有因此而少讲一句。赵英童以一种自言自语的方式,一个劲儿的讲述自己当年对金世流的景仰之情。而金世流垂着眼帘,一面听,一面专心致志的用一条手帕擦着手心里的汗。  
                  
 第 51 章
   金世流在赵家吃了一顿午饭,其间席上一共三人,除了金世陵侃侃而谈之外,余下二人都是沉默时候居多。金世流是食不言寝不语;而赵英童――仿佛一旦面对了金世陵,他就立刻变得言语无味起来了。
  吃过午饭,金世流回到客厅,一面吃水果,一面随便翻阅几本来自昆明的粗糙杂志。金世陵则站在窗前望着天,心里揣度着日本飞机今天还会不会来。而赵英童一言不发的坐在金世流旁边,心不在焉的、若有所思的望着手中那份来自香港的英文报纸。
  天色渐渐阴霾起来,眼看着就有了点雨意。这让金世陵很高兴,回头对金世流说道:"云这么厚,飞机今天一定不会来!咱么现在就走吧!"
  金世流没有意见,放下杂志,又拿托盘中的小方块湿毛巾擦了擦手:"走吧。"
  赵英童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脸上才现出了微笑模样:"金先生要走了吗?"
  金世流在饭前被他狠狠的夸了一顿,搞得很不好意思,现在就很羞涩的点点头:"是啊,我要走了。世陵已经为我安置好了住处,赵先生以后若是有时间,也请去坐坐。"
  赵英童斜了金世陵一眼,随即笑道:"谢谢,我有时间的话,会去的。"说着,他便费力的一手按了沙发扶手,一手拄了手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金世陵瞧见了,便伸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你坐,不必送。"
  赵英童怯生生的,只是笑,也不坐。
  金世陵根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伸着脖子又看了几眼天象之后,他开始招呼司机和轿夫,备滑竿预备下山。
  
  金家兄弟,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时,抵达了文化新村。
  这时赵家听差已经等在村口,见陵少爷来了,便殷勤之极的引路前往所租的房子。金世陵见这二层小楼果然是正宗的洋灰房子,上楼之后,靠边处一套房间,里面分了三间,已经分别被布置成了卧室、客厅和书房。厨房是没有的,但是有室内的卫生间,上下水系统也畅通。疏建村中能出现这样的房子,也真是堪称奇迹了。
  二人进了房间,金世陵先各处检查了,见果然是一切都完备,便放了心。告诉他二哥道:"这种疏建村里就很安全了,一般日本飞机纵是来了,因这里空旷,也不会投炸弹的。一日三餐,房东家的老妈子可以代劳,也不用你管,你若是不嫌条件简陋,那就住下来吧。"
  金世流并不挑剔,表示对这里很满意。
  金世陵得了这个答复,也就放了心。关了房门,他笑嘻嘻的走到金世流的面前:"二哥,亲一下!"
  金世流问:"亲哪里?"
  "嘴。"
  金世流皱眉:"这不好吧……"
  金世流又向他逼近了一步,二人的鼻尖都几乎要相触了:"我想你呢!"
  金世流迟疑了一下,稍稍歪了头,凑过去在金世陵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随即抬起头道:"好了,别闹了。"
  金世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二哥的气息是年轻的,温暖的,健康的,带着一点香水的芬芳。
  对于长久陪伴在赵将军身边的他来讲,这种气息是久违的、新鲜的、诱人的,带着无比的吸引力。他甚至觉得金世流简直就像一个饱满多汁的水果,这让他牙痒痒的,恨不能上去咬他一口。
  因为是自家兄弟不用客气,所以他一旦存了这个咬人的念头,便也不打算自我控制,猛然扑上去紧紧抱住金世流,他冲着这二哥的脖子就是狠狠一口!金世流猝不及防,不但是被吓了一跳,同时也痛的要命,不禁就"啊"的大叫了一声。手忙脚乱的推开金世陵后,他眼含热泪的捂了脖子:"疯狗吗?"
  金世陵还要上去搂他:"我看你白白嫩嫩,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啊!"
  金世流掏出手帕擦脖子上的口水,又找镜子照脖子上的牙印:"胡说八道!"
  金世陵笑了一声,觉着自己又要发作人来疯了。
  
  当晚,金世陵一狠心,留下来不走了。
  兄弟两个自从进了被窝,就没有一刻的安静。金世流先还想安抚了金世陵,要他同自己一起睡觉。然而金世陵活鱼一样,在被窝中东一拱西一钻,没有片刻安稳。后来金世流也烦了,闭了眼睛决心不去管他。哪知一双眼睛的上下眼皮刚刚合拢不到一分钟,便又出了情况,气的金世流一掀被子:"你扒我的裤子做什么?"
  金世陵缩在他的大腿处,仰头望着他:"我同你分开这么久了,现在想好好的看看你。"
  金世流"唉呀"了一声,拉上被子重新闭眼。
  他是树欲静,可金世陵那边的风不止。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忽然又掀了被子:"你怎么还没完――哎哎,别胡闹!"
  他一边说一边向后躲,哪知金世陵双手按住了他的屁股,竟把面颊贴在了他的下身处。金世流对于他这个闹法,虽不陌生,然而感到无比的头痛:"你给我躺上来!脏不脏啊!"
  金世陵显然是没觉得脏:"二哥,你要是个二姐就好了。我都几百年没碰过女人了。"
  金世流哭笑不得:"少说胡话!我才不信呢!"
  金世陵抬头望了他:"你知道什么!我这些年……"
  "你这些年怎么了?"
  金世陵一边摸着金世流的屁股,一边悠悠的叹了口气:"二哥,我真想离开这里同你到香港去。这种伺候人的生意,我真是做的厌恶透了。"
  金世流对于金世陵的状况,向来都是一知半解,听了他这抱怨,就说道:"你每次寄给我的钱,我都已经存起来了。大概就是这些钱,也够我们安稳无忧的生活个十几年了。你若是讨厌这种生活,不如就趁着这次机会,我们一起离开如何?"
  金世陵没有接他的话头,只继续轻声说道:"我想像其他人一样,找个女人结婚,再生三个儿子。要是有了家,我以后都不出去玩了,就守在家里好好的过日子。"
  他这一番话让金世流感到十分惊讶:"老三,这几年你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金世陵"唉"了一声,一肚子痛切的心事,可是却无法同这唯一的亲哥哥诉说。既然无话可说,那就胡闹吧!
  
  金世陵撒了个非常彻底的人来疯。金世流被他闹的先是无奈,后是呵斥,末了几乎有些害怕起来。抱着被子缩在床脚,他瞪着金世陵道:"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金世陵哈哈笑着:"我要强暴你啊!"说完就合身扑过去,抱住金世流乱摸乱揉。
  金世流常年的深居简出,极少进行体育方面的锻炼,此刻被金世陵制的死死的,完全挣扎不得,便走腔变调的大声道:"老三!你再胡闹我就生气了!"
  金世陵停了动作,冰凉的鼻尖就在金世流的颈部乱嗅一气:"二哥,你别喊,这里的墙壁都很薄的。"
  金世流用力的一扭身体:"你马上放开我,否则我明天就回香港!"
  金世陵见金世流气喘吁吁的,神情都变了。只得松了手臂,懒洋洋的滚到旁边躺了:"你紧张什么嘛!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金世流用袖子擦净脸上的口水,同时愤愤然的答道:"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我让你弄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你这种行径,简直就是……就是恶心!"
  金世陵疲惫的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冷笑。
  "恶心?"他心中暗想:"的确是恶心,我都快被那个老不死的恶心死了!等老不死的一咽气,我立刻就去弄两个年轻的……我他娘的买两个小孩子过来!"
  
  赵英童站在自家客厅中,自言自语道:"世陵弟弟怎么还不回来呢?"
  家中下人听见了,便答道:"陵少爷这个时候不回来,那今夜就不能够回来了。从疏建村到咱们这儿,没有铺路,汽车开的很不容易呢!"
  赵英童望望墙上的钟表:"可也是,都夜里十点钟了。"
  说完这两句话后,他就拄了手杖,一步一步的向楼上挪去。他似乎是走的非常费劲儿,走到半路,便喊来一名听差,红着脸道:"世陵弟弟今天不回来,我代他去看看爸爸。"
  那听差知道这少爷不得将军的喜爱,成天到晚像个发怯的猫一样,怪可怜见儿的。便用手搀了他,心中又想:"亲生的儿子不疼,疼那个兔子。真不知道这老头子是怎么想的。只这少爷还是个孝子,老子那样不讲情分,他倒念着去瞧瞧父亲。"
  赵英童扶着那听差一路走到赵将军的卧室门口。这回他一手扶了墙,对那听差轻声笑道:"你下去吧。我这回自己就成。"
  "是,少爷。您要是有事情,就直接按墙上的电铃。"
  挥退了听差,赵英童推门进了卧室。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赵将军的房间。房内窗帘低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同病人那种特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那成分似乎是相当复杂的。
  赵将军正是一个昏迷的状态,仰卧在床上,一丝两气的闭着眼睛。
  赵英童的手杖点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似乎是刺激到了他。他用鼻子轻微的"嗯"了一声,眼睛没张开,只从唇间含糊的吐出两个字:"世陵。"
  赵英童走到他的枕前,停下了。
  "我是英童。"
  赵将军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嗯。"
  赵英童一本正经的,小心翼翼的问道:"赵振声,你这是要死了吗?"
  赵将军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双眼睛睁了开来,直盯着这亲生儿子。
  赵英童忽然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认认真真的:"我帮你?"
  赵将军眯了一下眼睛,神情中带出了一点危险性。他的身体的确是已经完全垮掉了,可是躯体中的灵魂强悍如昔。
  拼尽全力,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小子,要给你母亲报仇吗?"
  赵英童摇摇头:"她遇人不淑,纵是守了半生活寡,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为自己抱不平。"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而冷淡,仿佛谈论的是旁人之事。随即不等赵将军回答,他已摇摇晃晃的转了身,走去了床旁桌前。
  桌子上摆着个钢制托盘,里面放了一瓶酒精,两支针管,又有一包医用棉花。赵英童把身体靠在桌边,拿起针管,缓缓拉出活塞。
  赵将军在他身后,看不清他动作的详情。想要去按电铃,却是没有抬手的力气。此时赵英童转身走了回来,一手拿着那只吸满空气的针管。
  赵将军瞪大了眼睛,身体欲动,然而竭尽全力也只是微微的晃了几晃而已;想要大喊,喉咙中嘶嘶的响着,硬是发不出声音来。
  赵英童坐在床边,顺手把手杖放到了床上,然后拉过赵将军的一条手臂,将那睡衣袖子向上撸了起来。
  赵将军的手臂作势要抬,被赵英童一把按了下去。紧接着那针头抵在青紫色的静脉血管处,毫不犹豫的刺入了皮肤。
  空气被极快的注入血管之内。赵将军在极度的惊恐中扭曲了五官。他大张了嘴,无声的呐喊着"世陵"二字。
  赵英童抬眼瞧见了,不动声色,只将针头拔了出来,回身远远的抛到墙角处的垃圾桶内。然后拿过手杖拄着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望着赵将军。
  赵将军的脸色开始由白转紫,窒息似的张口用力呼吸着,同时痛苦的仰起头,两只手在床上拍了一下,喉咙中发出低低的一声"啊"。
  赵英童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起了话:
  "赵振声,现在感觉怎么样?没想到会死在我的手上吧?等你死后,我再去慢慢的炮制金世陵。不过你不要以为我是要弄死他给你陪葬――没有那样好的事情。我看你是真喜欢他,那我就偏要让他生不如死。你担心了?死不瞑目了?死不瞑目也要死的……"
  
  赵英童就这样絮絮叨叨的,和声细语的,一直说到赵将军断了气。
  
  赵将军是真的死不瞑目。
  赵英童走过去,用手在他的眼皮上摩下去――可是一抬手,赵将军依旧是睁着眼睛的!
  赵英童不再管他父亲的眼睛,而是开始伸手去摸他的枕头下面。
  他在枕头下面摸出一张折好的纸,摊开来却是一片空白,只在下角歪歪扭扭的写了"赵振声"三个字。
  赵英童认得这是赵将军的笔迹。名字是签好了,正文却还没来得及写。不过写了也白写,因为这遗嘱根本不会有露面的机会!
  把那张白纸揣进裤兜里,赵英童深吸一口气,骤然惊恐万状的惨叫了一声,然后跌跌撞撞的扑开房门,哆哆嗦嗦的喊道:"快来人啊!爸爸他不好了!"喊完这一句,他便泪流满面的哭了起来:"来人啊……快给医生打电话……"
 
                  
 第 52 章
   金家兄弟在晨光中,姿势扭曲的醒来了。
  金世流用被子蒙了头,因为夜里睡的很不安稳,所以虽然睁开眼睛了,却是糊里糊涂的不能清醒;金世陵枕着他的大腿,正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哈欠。揉毕了眼睛,又伸手在金世流的胯下摸了一把:"二哥,小鸟儿睡醒了!"
  金世流烦的一扭身体,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金世陵光着屁股,开始在床单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伸着懒腰:"啊――哟――要回去了啊!"
  金世流不理他。
  金世陵也不在乎,打够了滚儿,便自行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后,他叫出了借宿在楼下空房内的司机,向他二哥告别道:"二哥,我走啦!过两天我还来看你。你不要乱跑,一旦外面挂了红球,你就往楼下的防空洞里跑。记住了吗?"
  金世流被他折磨的神情恍惚,一双眼睛下面都出了淡淡的青晕:"知道了。"
  金世陵走到门口了,又回身做了个很漂亮的飞吻:"二哥,再见!"
  金世流坐在床上,连连挥手:"赶紧走吧!"
  
  金世陵清早出发,为了躲避轰炸,一路上就把汽车开的是风驰电掣。这样几十里的长途,居然在三个小时之内便走完了。到了山脚下,他照例乘坐滑竿上了山,此时天气阴霾,浓厚云层下的人们都感到十分心安。金世陵趾高气扬的坐在滑竿之上,心里盘算着自己那点小心事,脸上挂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
  滑竿在金公馆门前落了地,金世陵步伐轻快的进了大门――走了两步,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
  进入客厅,他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赵英童。
  赵英童站了起来,满面微笑的招呼道:"世陵弟弟,你回来了。"
  金世陵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同时自语道:"门房里的听差跑哪儿去了?"
  赵英童道:"家里的电话线路出了问题,没法子给顾医生打电话,只好派他们去找一趟了。"
  金世陵皱了皱眉头:"家里闲人多得很,干嘛要派他们几个?大门口没人可不成。何况那几个人我用着最顺手,这我若是要出门的话,哪个去给我喊轿夫?"
  赵英童没说什么,讪讪的笑着坐下了。又把茶几上的咖啡壶向前推了推:"新煮的咖啡。"
  金世陵清早上路,直到现在还是水米未曾沾牙。听说有热咖啡可以喝,便立刻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边小口的抿着一边说道:"厨房又搞到咖啡了?现在这玩意儿可真是稀罕。"
  赵英童笑着摇摇头:"这是金二哥从香港带回来的啊。"
  金世陵听了"金二哥"三字,先是忍不住一笑,然后才想起:金世流的确是带来了许多重庆奇缺的吃喝玩意儿。
  三口两口将杯中咖啡喝光,他又倒了一杯。热饮料进了肚子,他立刻就觉着精神上恢复了好些。
  "顾医生也是混蛋,明知道这里离不开他,还非得等着电话催请。"他咂摸着咖啡的滋味,闲闲的抱怨着。
  赵英童扫了他一眼,只是微笑。那笑容温吞吞的,好像今天的阴云,把眉目神情都给遮盖住了。
  金世陵放下杯子,咂了一下嘴:"这咖啡好像还是有点怪味道。有点……有点……"
  赵英童抬起头望了他:"有点什么?"
  金世陵没回答,又咂了一下嘴,觉着舌根发麻――麻的厉害。
  他猛然低头看向赵英童。
  赵英童笑模笑样的,表情安详的同他对视。
  金世陵大概愣了有两三秒钟,随即扭头就跑!
  他从客厅一直跑到了院子中央,然后双腿一木,身子就向前结结实实的扑倒在了水泥地面上。这下是摔了个狠的,可他也没觉着疼来。
  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晓得自己要遭殃了!
  
  金世陵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处在公馆下面的防空洞中。双手被手铐反铐在背后了,两条腿也被紧紧的绑了起来。身体侧躺在地上,他是一点行动的能力也没有。
  赵英童坐在对面靠墙的一排矮沙发上,一面望着金世陵,一面用手杖闲闲的敲着地面。
  见金世陵醒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带了讥讽性的微笑,慢悠悠的开口道:"陵少爷?"
  金世陵是个伶俐的,虽然觉着这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他那脑子一转,立刻也就把这前因后果思索出了个大概。只是有一点,他还不能确定――楼上的赵将军,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英童。"他眨着眼睛,神情又惶恐又难过:"你干嘛绑着我?"
  赵英童依旧用手杖有节奏的敲了地面:"陵少爷!"
  金世陵轻轻的挣了一下:"英童,我冷。"
  赵英童在赵将军面前放言说要让金世陵生不如死,可那也只是说出来吓唬死人罢了。首先他没有虐待癖;其次对于金世陵,他虽然厌恶,可也没打算把他大卸八块。只是想将他马上处理掉而已。
  笑了一下,他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了金世陵面前,居高临下的开口道:"你是陵少爷,那我是谁?"
  金世陵奋力抬头望了他:"你是英童哥哥啊!"
  赵英童笑微微的摇头:"又来了又来了,哥哥爸爸,叫的真好听。可是世陵弟弟,我不是赵振声,我不吃你这一套啊。"
  金世陵蹙起眉头:"英童,我真的冷,这水泥地上最凉了。"
  赵英童也蹙起了眉头,似笑非笑的开口道:"你不要这样子了,没有用的。我不喜欢你这种货色。赵振声喜欢,我不喜欢。"说到这里他微微弯下腰,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爸爸死啦。"
  金世陵盯着赵英童:"那……我不明白。爸爸死了,你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
  "爸爸死了,你不难过?不为他哭一场?他可是很疼你的。要不要看看他留下来的遗嘱?他在遗嘱上大大的分给了你一票财产,你高不高兴?"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要钱。我是因为爸爸才住在这里的,爸爸没了,我走就是了。你是真正的赵家儿子,家产是你的,不是我的。这个道理我知道。"
  赵英童叹了口气:"平日做陵少爷做的那么威风跋扈,现在忽然就变得通情达理懦弱可怜了?你真是狡猾啊!好啦,我们不提这个了,提这个干什么?怪扫兴的。我们一起想一想,现在我该怎样处置你!最简单的,就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然后不再管,让你一个人饿死。不过这个法子是很无趣的。换一个话题吧,金二哥呢?"
  赵英童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听得金世陵不知该采取何种策略来应对。他听说赵英童要把自己关在防空洞里饿死,先就觉着十分可笑,因为如今这种时期,防空洞往往要比地上的住家还要热闹,想要在里面活活饿死一个人,除非那人是个……
  金世陵想到这里,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而赵英童用手杖拨了拨他的身体:"金二哥呢?"
  金世陵这才反应过来:"你找他做什么?"
  赵英童笑了一声:"金二哥这人好啊,斯文和气。和你这弟弟可是大不相同。"
  金世陵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
  赵英童很艰难的蹲了下来,伸手在金世陵的脸上拍了拍:"干什么?你说呢?"  
  七日后,清晨。
  金世流在文化新村的住宅之中,等来了一位来自赵公馆的司机。
  这司机告诉他,陵少爷病了,派他来接金二先生过去。金世流听了,不疑有他,急急忙忙的锁门上车,又问:"他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司机答道:"不清楚。"
  金世流又问:"你家将军的身体,现在如何了?"
  那司机答道:"金二先生,我家将军前几天……没了。丧事也是刚办完的。"
  金世流听了,心中一喜,暗想这回看来是可以带着弟弟回香港去了。赵将军真是死得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经过长途的颠簸,金世流终于抵达了赵公馆。下车之时,只见赵公馆的大院中整洁素净,并没有葬礼过后的清冷悲伤气氛。被门口听差引入楼内客厅后,他迎面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赵英童。
  赵英童见他来了,便东倒西歪的站了起来:"二哥来了,路上辛苦了吧。"
  金世流一愣。心想谁是你的二哥,嘴上答道:"不辛苦。刚在车上听说令尊几天前……还请赵先生节哀顺变啊。"
  赵英童笑道:"死生有命,我倒是很看得开的。"
  金世流听了这话,又是一愣,心想哪有儿子这样说话的。
  赵英童此时又道:"二哥,请坐啊。"
  金世流摇摇头:"赵先生不要客气。我现在还是先去看看世陵。他一向身体很好的,这次得了什么病?"
  赵英童拄了手杖在前方带路:"二哥,跟我来吧。世陵弟弟的病,其实是不重的。"  
  金世流随着赵英童上了公馆二楼,又拐入走廊中,进了一间卧房。金世流见房内起卧用具一应俱全,只是大床上并无弟弟,就疑惑道:"世陵呢?"
  赵英童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又拍拍身边的位置道:"二哥,你坐,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说。说完了,我们再去看世陵弟弟。"
  金世流见赵英童满面恳诚,只好耐着性子坐下来:"赵先生若是有事情,就尽管说吧。"  赵英童扭头望着金世流的脸:"二哥,我很喜欢你。我看你现在也没有什么拖累,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同我做个伴吧。"
  金世流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转向赵英童,他皱着眉头问:"你说……对不起赵先生,我没有听明白你的话。"
  赵英童伸手拍了拍金世流的大腿:"留下来同我做个伴吧。我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过朋友。你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金世流觉着赵英童是个怪人:"赵先生,我当然很愿意做你的朋友。只是这个做朋友,也未必一定要时刻形影不离啊。我弟弟已经在这里叨扰了几年,如今若是再加上我住下不走,那岂不成了笑话。赵先生,你的这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留下来作伴这件事,这个……短期尚可,长期的话,那就有点……不大合适了。"
  赵英童的手还停留在金世流的大腿上:"有什么不合适的。世陵弟弟可以在这里一住几年,你又有何不可呢?"
  金世流觉着赵英童这人有些讨厌了:"世陵是令尊的干儿子,又一直在令尊手下做事,大概感情是比较亲厚的。我就不同了,我――"
  "世陵弟弟并非在家父手下做事,而是……"赵英童笑了起来:"在家父的床上做事。"
  金世流怔了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英童道:"世陵弟弟没有告诉过你?他不过是家父养的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要说那感情,也都是在床上培养出来的。二哥,你若嫌我们之间感情浅淡,不如就效仿一下令弟与家父,也培养培养如何?"
  金世流打了个哆嗦,起身向旁边跳了一步,脸色都青白了:"赵先生,请你自重!"
  赵英童的脸上忽然现出怯生生的微笑,低头说道:"二哥,对不起,我胡言乱语了。"
  金世流见他流露出了悔意,便稍稍松了口气:"赵先生,你既然道了歉,那方才你的那些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现在你带我去看看世陵吧。"
  赵英童委委屈屈的抬起头:"二哥,你这要求,恕我不能从命。你既然不肯答应我的要求,我又何必要答应你的要求呢?不过啊,二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世陵弟弟其实也没有什么病,他只是被我关了起来,三天没有吃饭罢了。"
  金世流登时就吓了一跳:"什么?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给他吃饭?"
  赵英童向他招招手:"二哥,你若肯依从我,我就给他东西吃。我是很讲公平的,一次,换一顿饭。如何?"
  金世流又慌张又气愤又糊涂:"什么一次一顿?你快放了他!他在哪里?你这是非法禁锢!你这个神经病!他会被活活饿死的!"
  赵英童还是笑:"赵公馆这样大,我不告诉你地点,你是找不到的。二哥,你还在犹豫什么?做一次,你不会损失什么,可令弟就能多活一刻。合算的很呢。"
  金世流听到这里,反而冷静下来。他望着地面,忽然生出了一种作呕的感觉。
  抬头对着赵英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赵先生,你真是令人感到恶心!"
  赵英童知道自己要成功了。
  
  金世流在这间卧室之内,当着赵英童的面,干脆利落的脱下西装上衣,然后狠狠的摔到床上,刚要去解衬衫扣子,却忽然停住了手,瞪着赵英童问道:"不行,我得先去看看世陵!"
  赵英童摇摇头:"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啊,二哥。"
  金世流盯着赵英童,眉尖渐渐的蹙紧了,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  
  衬衫扣子解了一半,金世流忽然精神崩溃似的抬手捂了嘴,干呕了一声。
  赵英童凝视着他,觉得他比他那位风骚弟弟要漂亮、高明一万多倍。
  赵英童这人除了赵公子这个身份是确实无误的之外,其余各方面,基本就算是来历不明。他说他在昆明独居多年,他说他先前曾是学堂先生……他的态度那样诚实,他说什么,旁人就信什么。
  后来他说自己对金世流是一见钟情。这个话,旁人虽然不以为然,可也都信了。
  金世流笔耕一生,始终是个不得翻身的三流作家;而赵英童无须训练,就是一个天生的好演员。  
  金世流脱下衬衫之时,开始闹头痛。
  他赤裸上身闭上眼睛,试图幻想眼前这人乃是自己那位濒临饿死的弟弟。可是……
  就算这人真是金世陵,那他也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带着色情意味的抚摸!
  
  赵英童站在金世流面前,抬手搂住了对方那赤裸的腰身。
  他想去亲亲金世流的嘴唇和面颊。可是还未等他探头凑过去,金世流忽然打了个极大的冷战。然后"哼"的一声,就颤巍巍的把头扭过去,带着哭腔说道:"太恶心了!赵英童,你真是太恶心了!"
  赵英童没觉着自己哪里令人恶心,可是金世流在这么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已经把"恶心"二字强调了无数次。这令他有点恼火了:"我哪里恶心?"
  金世流早上没有吃饭,只喝了一杯桔子水。此刻听了赵英童的问话,他一张嘴,话没说出来,未曾消化完毕的桔子水先喷出来了!赵英童腿脚不好,躲避不及,被金世流吐了一身。  
  赵英童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同这脆弱敏感的金二哥斗争到底!
  脱了衣服冲了凉,他把金世流按到了床上。
  金世流没有反抗,他是决心要救弟弟的。可是他虽有一片好心,身体却是脱离心灵的指挥,跃跃欲试的要闹独立。赵英童跪在床上,行动起来倒是比站在地上时还要自如一些。他强行扒下了金世流的裤子,这一举动让金世流彻底的崩溃了。
  金世流在崩溃之时,依旧是没有反抗。赵英童压在他身上,柔情万千的抚摸拥抱着他,而他则是趴在床上,一面抽泣,一面疯狂的咬枕头,抓床单。
  赵英童把手轻轻的探到了金世流的双股之间。
  金世流呜咽了一声,边哭边含糊的喊:"救命啊……"
  赵英童发现金世流活了三十岁,可是看这身体的反应,竟然仿佛还是个雏儿!
  赵英童试着将手指一点一点的顶入金世流的体内。
  金世流当场发了疯!他一跃而起,回身一脚就把赵英童蹬下床去,然后他抱起那个先前垫在他腰下的大枕头,"啊!!!!"的长声尖叫起来!其声音之凄厉,把坐在地上的赵英童都给吓了一跳。  
  赵英童下了狠心,今天同金二哥拼了!
  金二哥是很有诚意同他做这笔交易的,所以除了发疯之外,并不做任何反抗。赵英童千辛万苦的爬上床去,用腰带将他的双手绑在了身后;然后咬了牙,势必要一举拿下金二哥!
  赵英童双手搂起金世流的腰,先迫使他跪趴在床上,然后不敢乱动,直接对准了位置,猛然就是一挺身。
  金世流一声惨叫,当场晕了过去。
  
  金世陵坐在防空洞内,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盘米饭。
  赵英童坐在他对面,连说带笑,满口讲的都是金世流,从他把金世流骗过来,到金世流如何在床上叼着枕头痛哭。林林总总,详详细细的说了一个遍。
  金世陵面无表情的大嚼着。他晓得二哥是吃了点小亏,可是并不十分痛心。这买卖他干的多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然后在夜深人静之时,想法子登高捅开通风道,然后……
  把空盘子递到赵英童的面前,他笑嘻嘻的:"再给一点好不好啊?"
    
                  
 第 53 章
    金世陵虽然三餐不继,可是还有精力谋划着逃出防空洞。其实这对于他来讲,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毕竟他曾经是这里的一家之主,旁的不敢说,起码地形是很熟悉的。
  只要是能够登高捅开通风道口的小铁窗,就一定能够爬到地面上去。到了地面,就好办了。他早在这山中逛了无数趟,不用坐滑竿,自己便能跑到山脚去。他又不是通缉犯,只要出了赵家公馆,自然也就万事平安。再有一点,就是支票本子还揣在裤兜里,身上有钱,到了天边也不怕。
  至于他那傻二哥……
  他挠了头。
  算了,先不管他!赵英童既然是遗传性的爱男人,那么总不会怎样虐待他。当然,他是很不自在了,不过这种事情……又不会掉一块肉!想自己这几年……
  金世陵站在地上,仰头摸着下巴,专心致志的研究头顶上的那个通风口。  
  在金三弟准备土遁之时,金二哥正在闹自杀。
  金世流洗了三个小时的澡,然后穿戴整齐的站在楼顶平台之上,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跑上去的。
  赵英童站在楼下,迎着晨光,焦急的大喊:"金二哥,有话好说,你何必如此?快下来吧!"
  金世流从胸前小口袋里抽出紫花绸手帕堵了嘴,隐隐的呕了一声;随即把头扭开――他现在可看不得赵英童!
  赵英童见他还在作呕,真是鼻子都要气歪了。可是脸上并不显露出恼意,只说:"金二哥,为了世陵弟弟,你也要慎重啊!"
  金世流听了这话,心想我若是死了,他活不活的也无所谓。
  赵英童见他无动于衷,忽然表演欲大发,双腿一软跪在了水泥地上,仰头望着平台之上的金世流,先不说话,半晌,他颤颤巍巍的带着哭腔开了口:"二哥……我对你一片好意,你、你不能这样啊!"
  金世流依旧扭着头:"你若放了世陵,我便下楼!"
  赵英童依旧仰着头:"二哥……你怎么能这样绝情……我的二哥啊……呜呜呜……"说到这里,他居然毫无预兆的痛哭了起来。
  金世流见了,在要死之余,又觉得分外稀奇,心想这人不是脑子有病吧?
  "你放了我弟弟!"他又重申了一遍:"我就下楼――哎呦――"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不知何时,已有两名听差一声不响的从后面包抄过来,一把将他紧紧的搂住向后拖去。而楼下的赵英童见危机解除,便满不在乎的在佣人们的注视下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擦擦面颊上的泪;然后拄着手杖,一步三摇的坦然进楼了。
  
  说良心话,赵英童对待金世流,那是真不错。可是金世流一见了赵英童,就总想咬住点什么不松口,以堵住喉咙里喷薄欲出的尖叫。赵英童和金世流在一起,凭空就觉出了自己的污秽来――否则就不能解释金世流那满脸的厌恶之情。
  而在金世流闹自杀的五天后,金世陵跑了。
  他跑的是无影无踪。赵英童有了金世流,所以也懒得找他,反正现在赵将军的一切都到了自己的手中了,赵英童有必要给自己寻找一些幸福。
  金世流的消息比较闭塞,又过了三天,才影影绰绰的听说自家三弟已经脚底抹油溜了。顿时底气大增,意图强行离去,结果不但离去未遂,还被赵英童抱着大腿痛哭一场,蹭了一身的涕泪。
  金世流没有罢休,歇息一场后,又开始出走。
  而赵英童连演了几天的苦情戏,这天忽然觉得厌倦了,便将苦情戏改成了武侠电影,用皮带打破了金世流的头。
  金世流从未受过如此重创,登时就老实了。
  
  再说金世陵,他在夜里下了歌乐山之后,便从汽车行内租用了一辆车,直接去了那文化新村中。打发了车钱,他先是在村口一家北方人开的馒头铺里买了六个烧饼,也不要菜,一起全吃光了,然后回了金世流所租的那套房间内,大睡了一觉。等到再次醒来之时,已是翌日的清晨。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忽然觉得非常疲倦无聊。仿佛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趣味了。这些年来他一直被摆在台上,浓妆淡抹的遮住了本来面目,违心的去向别人讨好奉承,为了钱财和势力。然而纵使钱财势力到了手,那也并不牢固,一个不小心,就又被人夺了去。
  "累死我了。"他想。神情和目光都有些呆滞。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现在孤身一人,自然可以轻轻便便的想走就走。不过金世流那边,又该如何呢?
  金世陵烦恼起来。
  一脚将棉被踢到地上,他翻身下床,急急忙忙的洗漱穿戴了,又在楼下的厨房中买了一点饭菜填饱了肚子,接着就锁门出楼,雇了一顶滑竿直奔长途汽车站,乘车进城去了。  
  金世陵在赵家这几年,养尊处优惯了。如今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车内拥挤颠簸之极,真是让他苦不堪言,半途中恨不能跳窗下车步行前进。好容易熬到了站,他晕头转向的被人流拥出车外,再不敢在车站中多停留,马上叫了一辆人力车,直接去了一家顶好的国英旅馆,先开了房间,进去好生的休息了一番,才把路上的辛苦消除了去。
  他在路上,已经花费了三四个小时,如今在房间内又躺了两个多小时,等到他恢复精力之时,也就是下午两点来钟了。这回再起了床,他可是从从容容,再不慌乱了。
  他在这旅馆之内,又点了一份客饭吃了。然后打电话到汽车行去叫了一辆汽车。乘着汽车,他安安稳稳的到了温公馆,正赶上温孝存从外面回来。
  温孝存见了他,似乎是深感惊异:"世陵来了?快请进来坐吧!"
  金世陵没同他客气,跟着他径直进了楼内客厅。
  温孝存也在他对面坐了,先是招呼佣人沏茶,然后笑微微的上下打量了金世陵,问道:"你那里近来可是出什么事情了么?听说赵将军的葬礼上,你并没有露面。"
  金世陵笑了一下:"我不过是个干儿子,有必要露面吗?"
  温孝存又道:"你瞧着好像是瘦了一点。"
  金世陵点点头:"我的确是有点心事。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也该晓得,我没有同你聊闲天的爱好。"
  温孝存又看了他一眼:"你这个坦白的态度很好。说吧,是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你帮我弄两张去香港的飞机票好不好?"
  "你要去香港?"
  "是。"
  "那有一张也就够了。"
  金世陵瞪了他一眼:"要两张就是两张。我知道搞飞机票这种事情对你来讲,绝没有什么可为难的。只说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吧?当然,我不会让你白白出力的。票子到了手,我有重谢,你放心就是了!"
  温孝存很不赞成似的摇摇头:"世陵,你误会了,我虽然爱财,可是还没有到财迷心窍的地步。你同我的交情如此之深,我帮助你也是应该的,怎么会就此还要敲你的竹杠呢。"
  金世陵心知温孝存的话,全是放屁一类,一句也不可信的。所以根本不为所动,只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茶几:"你既然对我如此之好,那就立刻帮我把票子弄来吧!"
  温孝存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世陵,你为什么要走呢?这个原因你应该告诉我。"
  金世陵任他握了手:"赵将军死了,我又何必守在这个炮火连天的人间地狱里。刚来的路上,我经过的那条街上满是残肢断臂,情形之惨,实在不堪入目。我留在这里,孰知哪天不会也挨了炸弹呢?我怕死,我要走。就是这个原因。"
  温孝存想了想,忽然一笑:"可是等你到了香港,经济上全无来源,那该如何是好呢?"
  金世陵就怕同温孝存谈钱,温孝存见了钱就像是苍蝇见了血,心中一动,就没有他下不去的手。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他如是反问了过去。
  "没了钱,活着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钱这个东西,多有多花,少有少花。我总不能为了钱,就把自己的生活牺牲掉。"
  温孝存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嘴边吻了一下:"你说的容易。可当年在北平时,你不也是很受钱的压迫吗?"
  金世陵知道温孝存这是要套自己的话:"老实同你讲吧,我从赵将军那里并没有分到一分钱的遗产。不过我先前还有点积蓄,可以让我这两年安安生生的吃几顿白米饭。我这几年,先是跑战场,后是伺候人,一刻也不曾闲适过。我累了,想要休息休息了。"
  温孝存还是不赞成他的想法:"世陵,你还年轻,怎么就存了这个养老的心思了呢?"
  金世陵把手抽回来:"人各有志。你到底帮不帮忙?"
  温孝存笑道:"帮,你开了口,我怎能不帮?"
  金世陵盯着温孝存:"附带条件,也请说明一下吧。"
  温孝存笑了一声:"世陵,自从经过了桂二的事情后,你大概已经对我存有了一个很坏的印象。不过你现今并没有挡到我的路,所以我对你是没有危险性的。搞飞机票对于我来讲,并非难事。只是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时间的?"
  金世陵仰头想了想:"一周之后,两周之内!"
  温孝存一口答应下来:"三天之内,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金世陵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模样:"三天后,我来找你。你可千万要帮忙!"然后他站起来:"我走啦。"
  温孝存也站起来:"你急什么?坐下来,我们再聊聊。"
  金世陵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才没有兴趣和你这坏蛋聊天呢。现在我总算是自由了,趁着没有轰炸,我得出去走走。"
  温孝存半笑半恼的皱了眉头:"不要这样说。世陵,我是很有诚意与你做朋友的。"
  金世陵没有回答,只在温孝存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就笑嘻嘻的走掉了。  
  金世陵步伐轻快的出了温公馆,然后坐上租来的汽车,想去瞧瞧曼丽。
  他是下决心一定要走的了。所以在走之前,觉得有必要再去瞧一眼这个曾经最相好的情人兼姐姐。不过曼丽的那个男人实在凶悍,所以他在那条巷子口下了车后,一路往里走的小心翼翼。
  不想他把整条巷子走了个遍,既没见到那个烟摊子,也没见到那个水果摊子。他怀疑自己记错了路,正巧前方楼门一开,一个老太太拎着个破桶出来倒脏水,他便走上前去询问。那老太太唠唠叨叨讲了许久,末了金世陵才弄明白了其中的缘故:曼丽带着孩子跑了,剩下的那男人,前几天出门时让炸弹给炸死了。
  这就没有地方再去找了。金世陵无法,只好回了旅馆;路上经过警察局时,又进去报了案,说歌乐山赵公馆非法禁锢了自己的二哥,正说着呢,忽然那警察局长走了进来,见了金世陵,就笑道:"咦?这不是世陵么?"
  原来这警察局长先前乃是赵公馆内的赌徒之一,但凡有时间上山了,总要在赵家耽搁一阵,早同金世陵相熟了。金世陵见了熟人,也是高兴:"陈局长,好久不见,你气色不错嘛!"
  陈局长一笑:"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金世陵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那陈局长听了,就觉得很荒谬,简直都不知应该如何作答:"那个……这个赵少爷也真是奇怪,他关着你的二哥做什么呢?"
  金世陵道:"不瞒你说,赵英童这人,您也是偶然见过一面的。他真的是有些怪异,好像是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陈局长这次再一回想,也觉着赵英童似乎的确是不声不响的有些怪,就担忧道:"那他若真是个疯子,那令兄岂不是处境堪忧?"
  金世陵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我真是担心的了不得啊!"
  陈局长同赵英童是没有交情的,况且赵将军现在已经死了。所以他忖度一番,决定还是帮助比较熟悉的金世陵――金世陵往常见了他,总是未语先笑,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
  金世陵请陈局长去吃了顿八千块钱的饭。这个年头,要什么没什么,老百姓穷的要吃草,一顿好饭也算是了不得的人情。陈局长吃的很高兴,一双筷子让他使的上下飞舞,连续三次掉在了地上。
  金世陵知道陈局长虽然顶着个官名,其实家累很重,手头并不宽裕。素日在赵公馆,一旦输过了十万,就决不留恋的起身离场。对于这样的人,稍稍施以恩惠,也就差不多了。  
  陈局长吃了金世陵一顿大餐,把腹内这条存活了近一年的馋虫都给喂饱了。等到第二日,金世陵见他还没有动身上山营救自家二哥,便又请他吃了一顿,并且许诺,一旦见了他二哥,就另有重谢!
  陈局长听的垂涎三尺,离开饭店就给防空司令部打电话,询问明日是否有轰炸。若是没有轰炸,他就要带人上山去了!
  可惜的很,明天有轰炸。
    
                  
 第 54 章
   陈局长惦念着金世陵许给他的那一笔好处,每天清晨都要给防空司令部打电话询问是否有轰炸。打了三天,他知道日军飞机又要像今年夏天一般,搞疲劳轰炸那一套了。
  他虽然爱财,可同时更爱命。无奈之下,只好将营救金家二哥的事情暂且延后。金世陵很体谅陈局长的难处――他自己也被炸的缩在温家防空洞中,成日的不敢露头。
  温孝存家的防空洞,同他那地面上的小楼一样,非常的马马虎虎,不过毕竟宽敞一些,总好过那些公共洞子。金世陵天天对着满面春风的温孝存,先还满心戒备,后来见他对自己似乎是真没什么企图,也就渐渐松懈下来。过了五天,外面依旧是炮火纷飞的人间地狱,而金世陵已经躺进了温孝存的怀里。
  温孝存承认金世陵是个尤物,在床上。不过尤物又能怎样呢?大凡被人称为尤物的,都是娼优一类的小玩意儿。哪见过一个伟人,被人尊称一声尤物的?
  因为这个,他喜欢金世陵,可是不大看得起金世陵。虽然晓得这尤物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没心没肺――看他对付桂如雪的手段,多么狠毒而不留痕迹呢?说来说去,自己是获了利,可同时也让姓金的当枪使唤了一次。
  金世陵趴在温孝存身上,防空洞里有些阴凉,温孝存穿着一件海勃绒的短外衣,衣服扣子从里到外全部解开了,就觉着金世陵的嘴唇从他胸前一直滑到腹部,最后一痛――被咬了一口。
  "我说――"金世陵抬起头重新蹭上去,把下巴抵在温孝存的胸口:"你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温孝存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根来嗅了嗅,并无意点燃:"不知道。我也不是很关心这个事情。"
  "你一定喜欢战争。否则哪有这种发横财的机会?"
  温孝存很自得的笑了笑:"不必。我温某人在何时何地都能一样的发财。日本输了,我有生意做;中国亡了,我依旧有生意做。若是能说两句英文,外国人的钱我也照赚不误。"
  金世陵伸手,把他的眼镜摘了下来:"你的口气不小啊!"
  温孝存没了眼镜,眼前便是一片模糊。闭上眼睛,他抬手摸着金世陵的脸蛋头发:"我不是口气大,我是实话实说。桂二也有我这个本事,可是他太任性,终于就死在了这任性上面。"
  金世陵叹了口气:"你对不起桂如雪。"
  温孝存微笑了一下:"人这辈子,总要辜负一些人的。很不幸,桂二就是其中一个。"
  金世陵的面颊在温孝存的胸口蹭了一下:"那我呢?"
  温孝存摸到眼镜戴好,才睁开眼睛道:"你?辜负你没有用。我猜你手里大概能有个上千万,法币,不少,可也不会再多。是不是?"
  金世陵笑着低下头,不让温孝存看见自己的神情:"你怎么知道?"
  温孝存见他不反驳,就晓得他手里的钱,大概要比自己想象的还多一些:"我猜出来的。"
  金世陵不说话了。其实他手里的法币连一百万都不到。可是他有美元和港纸,那才是他财产中的大数目。
  温孝存现在眼里根本就看不上千万以下的数目。战争一起,国土沦丧,百姓流离,他发达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金世陵又道:"我说,你就打算一直留在这重庆?"
  温孝存答道:"重庆对于我来讲,就好像一座金山一般。我怎么舍得离开?当然,如果连重庆都沦陷了,那为了逃避屠杀,也许我会跑去仰光,或者香港――无所谓啦,我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怎样都能活下来的。"
  金世陵不说话了,觉得温孝存似乎是有点自信过头。
  
  如此又过了三天,雾气大起,那轰炸也就不得不告一段落,畏缩在防空洞中的人们也陆陆续续的走出来见见天光。陈局长果然带了一队警士,乘坐一辆卡车前往歌乐山而去。哪知到了赵公馆门口,却只见一个听差坐在大门后,正懒洋洋的望天。
  见有这些制服加身的警界人物来了,那听差就起身端详了半天,忽然笑道:"哎呦,这不是陈局长吗?"
  陈局长摆好架子,用鼻孔看人:"赵英童呢?我是来找他的!"
  听差答道:"您找少爷?少爷前三天就走啦。"
  "走了?走哪儿去了?"
  "往昆明去了。"
  陈局长傻了眼,思索片刻后又沉了脸:"这种时期,轰炸不停,他能出门?"
  "真的呢!我们少爷走的是公路,据说是绕了远路,但是比较安全。"
  "你说他不在就不在?开门,我要进去搜查!"
  听差开了门:"您请吧。现在这里就剩我一个看家的了。"
  陈局长进入楼内,分派手下各处去检查。自己则又问那听差道:"你们这里有一位金二先生,他人呢?"
  "少爷带他一起走的。"
  陈局长立时瞪大了眼睛:"什么?"
  "少爷……"说到这里,那听差似笑非笑的低了头:"少爷特别的……非要带着金先生走么!"
  "赵英童有没有告诉你他们去昆明做什么?"
  "说是要从昆明去香港呢。"
  陈局长一跺脚:"他妈的!难道重庆没有飞机吗?等两天难道会死?"
  听差答道:"少爷说,重庆这地方太危险,他可等不得了。"
  陈局长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
  
  金世陵从陈局长那里得知了自家二哥已经被瘸子掳走了,真是长叹一声,无计可施。不过大概知道他们的行踪――无非是先昆明再香港,那自己或许可以先跑去香港守株待兔。
  他开始催促温孝存:"这回我只要一张飞机票,你什么时候能够办到手?"
  温孝存没说什么,过了三天,果然给了他一张机票:"后天晚上的飞机。如何?"
  金世陵接过机票仔细的瞧了瞧,脸上露出了喜色:"那还有什么说的?多谢你啦!"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然后对着温孝存一歪头:"走哇,我请你吃晚饭!"
  温孝存依旧是没说什么,跟着他下楼出门了。
  
  这顿晚饭,金世陵同温孝存吃的十分满意。桌上有鱼有肉,厨子手艺也好,跑堂更是殷勤的让人几乎要感动――温孝存瞧着实在是个富豪样子,跑堂出于职业敏感,没法不殷勤。
  喝了一点真正的好白兰地,金世陵又开了话匣子:"咱们出门走这一路,瞧瞧那街道房屋,简直就是一片废墟嘛!你胆子不小,真敢留下来!"
  温孝存摇摇头:"我什么地方都走过,命大,没关系的。"
  金世陵吐出一根鱼刺:"我这回去了香港,就只有两个任务:一是等我二哥;二是找人结婚!"
  温孝存笑着喝了一口汤:"结婚?同男人还是同女人?"
  金世陵受了取笑,却并不着恼:"你为什么要留在重庆,我就为什么要陪赵将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笑话我干什么?告诉你,我要结婚,然后生几个孩子。至少也要像我爸爸那样,有三个男孩子。"
  温孝存听了,觉着这话来的既蹊跷又充满孩子气,就抬眼望了他:"这志向很好。若是孩子生多了,那就捡一个你不大喜欢的,过继给我吧!"
  金世陵一边嚼一边说道:"你胡说什么呢?我可不把我的孩子送给坏蛋!"
  温孝存笑道:"过继给我,我死了,家产就是那孩子的了。这不好么?"
  金世陵咽下口中的牛肉:"你想要孩子,自己为什么不结婚生几个?"
  "我这人不大适合成家。而且一个人奔波惯了,有家也是个拖累!"
  金世陵用筷子指了一下他:"你是劳碌命。"
  温孝存愣了一下,觉着这个评语似曾相识。回忆一番后,他想起来:桂如雪也曾这样说过他的。
  二人在饭桌上因为扯的都是闲话,所以谈的其乐融融,并没有说崩了的危险。吃饱喝足之后,温孝存道:"回去吧。好容易不必担心轰炸了,咱们也安安稳稳的睡一夜。"
  金世陵随他出门上了车,因为有点喝多了,所以醺醺然的说道:"不睡!睡觉有什么意思?玩一夜,床上运动,那个有意思!"
  温孝存听他醉的语无伦次了,便没回答。而金世陵还没等到温公馆,就已经在车内睡着了。  
  三天之后,金世陵乘坐夜里的飞机,平安抵达了香港。
  下了飞机,他先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和平的空气,然后喜气洋洋的直奔半岛酒店――只要身上还有钱,他就永远不愿亏待了自己。
  从机场到酒店的这一路上,他算是开了眼。处处景象都是繁华可喜的,自己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战前。而此刻再回想重庆那里处处可见的残垣断壁、鲜血尸首,就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了。
  "我这几年活的太亏了。"他对自己说:"应该让二哥去重庆,我留在这里――反正他也不会玩,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汽车停在酒店门口,他下了汽车刚要往里进。不想迎面走出来两位洋装打扮的女子,本是正用英文唧唧咕咕的谈话的,可同金世陵目光相对之后,其中一人忽然以手掩口,做了一个非常惊讶的表情:"啊!你是……"
  话只说到这里,可见本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自信的,只怕自己认错了人。
  金世陵却是爽快,当场就笑了起来:"哎?这不是密斯――黄小姐吗?哈,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嘛!"
  原来这面露惊讶的女子,竟是当年在南京暗恋他的那位黄安琪女士。黄安琪见金世陵如此大方的说笑,便也放出笑容道:"密斯特金,这真是太巧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方才没有贸然的召唤你。"
  金世陵点点头:"我是不是变样子了?"
  黄安琪笑着想了想:"也没有怎样变,只是瞧着长大了。"
  金世陵本来就心情好,对着个香喷喷的年轻女人,那心情就更是好上加好:"你是住在这里?"
  黄安琪摇头笑道:"我的这位朋友住在这里,我今天是来邀她出门的。密斯特金呢?这些年是在哪里呢?"
  金世陵答道:"我从重庆过来,这是刚下飞机。重庆那里实在是太危险,我决定要到这里住一阵子,躲一躲轰炸了。"
  黄安琪听了这话,就向他身后望了望,口中问道:"咦?既然是躲轰炸,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金世陵答道:"我二哥现在没有和我在一起啊。"
  黄安琪笑了起来:"我没有说金二先生啊,我说的是金太太――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有成家吗?"
  金世陵这才反应过来,一摆手道:"我的太太?连影子还没有呢!"
  黄安琪看看身边的女伴,打开皮包从中抽出一张名片送到金世陵面前:"密斯特金,我们好久不见,改天应该找时间好好谈一谈。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以后你若想找我,可以打这个号码。"
  金世陵接过来看了一眼,随便揣进裤兜里,然后笑道:"好的。你等我电话吧!"  
  金世陵说要给黄安琪打电话,不过是嘴上客套一番罢了。然而在酒店内安顿下来之后,他发现若是想在这香港痛痛快快的玩上一番,似乎还真该有个伴侣――否则他既不会讲广东话,英文也是十窍里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一旦出门上了汽车,连同司机交流都很困难。无奈之下,他只得抄起电话,去找了黄安琪。
  黄安琪是一叫就来,并且打扮的花蝴蝶似的,老远就香气袭人。不过面对了金世陵,她表现的却是相当含蓄,总像是有话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金世陵请她做向导,带着自己逛了香港几处有名的商业区,憋了几年的购物欲一朝大爆发,他花钱花的几乎要刹不住闸。黄安琪当年在南京时,晓得金家是被桂家彻底弄垮了。如今看这金世陵的手头如此宽裕,虽不明就里,可也能猜出他在经济上一定是有了新起色。她本来就爱慕金世陵,见他又是这样的阔绰,更是情愫暗起,不能自已。只有一点,便是她在一年前同前夫离了婚――这对于一位女性来讲,倒是个短处了。
  金世陵这人,专好在情爱上用功的,黄安琪的那点心思,他怎能觉察不出来?只是当年他在南京时就不大看得上黄安琪,如今经过了许多风雨,黄安琪敌不过岁月的洗礼,瞧着更不是那样娇嫩可爱了。故而他便只做懵懂,一面同黄安琪打的火热,一面对于关键的问题,却是一字不提。  
  黄安琪是真爱金世陵,十六岁那年就爱上了,又因为金世陵一直是可望不可及,所以那情感深藏心中,意义更自不同。若是此生不再同金世陵相见,那她的这点感情大概就要慢慢风干,成为人生中的一种珍贵纪念了。只是现在,活生生的金世陵就摆在她眼前,天天还要朝夕相对,这种状态之下,她的那点半风干的小纪念品在夜里吸取了许多泪水,就渐渐恢复了生命力,像个调皮的小爪子一样,日日夜夜的搔弄着她那平静惯了的心灵。
  黄安琪是家中的独女。她那本是下台政客的父亲黄老爷早在女儿上次离婚时,便已经深受了一次打击;此刻见女儿终日神魂颠倒的往外跑,派人一打听,说是小姐天天和个姓金的先生在一起逛大街压马路,黄老爷就又警惕起来,一方面想把女儿嫁出去;另一方面又怕女儿再次遇人不淑,要第二次的受骗。思来想去长吁短叹的,黄家上下一起都受了折磨。
  又过了几天,黄老爷派出的听差又传递来了新消息:原来所谓金先生者,就是金元璧的三儿子!
  爱女心切的黄老爷恨不能嚎哭了――原来她看上的男人,就是那个吃喝嫖赌的金三哪!    
                  
 第 55 章
   金世陵不是很愿意同黄安琪在一起,因为觉着没有意思。可是初来乍到的,摸不清道路,也不能够出去胡闹。当然,他还可以去找杜文仲消遣一番,不过一想到杜文仲在香港还有个太太,就立刻兴致全无,觉着这文仲一旦结了婚,就不那么纯粹了。
  如此又过了十多天,金黄二人相安无事,每天早晨见面,不到天黑不能分开。当事人没觉着怎样,黄老爷那边可是急的要死,心想金三就金三吧,只要女儿喜欢,大不了自己这边在经济上多付出一些,用钱把这个女婿圈养住就是了。
  他已经有了奉献的觉悟,可是小辈们却不肯给他这个奉献的机会。黄安琪终日和金世陵黏在一起,心里的那番爱意,汹涌之余不能出口;金世陵倒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却偏也不肯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二人就这么相互熬着,又熬了一个来月,黄安琪熬不住了,决定向金世陵剖白心迹。
  金世陵听了,倒是很踌躇了一番。同黄安琪结婚,理性上来讲,似乎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不是很在意她先前曾经借过一次婚的话;可是从感性上来讲呢,那就毫无刺激性。
  金世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思索了大半天。终于是理性战胜了感性,决定答应黄安琪的"求婚"。
  
  他这边一松了口气,黄家立时就乐颠了。其中最为欣喜的自然是黄安琪,那份欢愉,就好像把天上星星摘了下来一般;其次是黄太太,因为看见女儿高兴,故而也跟着高兴;最末是黄老爷――结婚总比搞出丑闻好,况且女儿今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虽然养得起,可是为了女儿的未来着想,还是早早的把她嫁出去为妙。
  黄家是很殷实的家庭,操办一个婚礼,在金钱上那是毫不为难的。此刻全家总动员,不出两个月的功夫,便将一幢位于太平山中的房子收拾出来作为新居,然后再将婚礼热热闹闹的一办,黄安琪就摇身变为金太太了。
  金世陵这婚后的生活,也无须细说,总而言之是非常的悠游自在。黄安琪爱他之极,处处都尽量的哄他开心,不但不肯让他受到家累,还要自己搭出嫁妆来给他买这买那。而金世陵也是个知道好歹的,玩归玩,却也不肯玩的太过分,怕太太知道了要伤心。所以这日子长久的过起来,虽然爱情这一方面偏于单恋,可是就夫妇关系来讲,还是很和睦的。一年之后,金太太生下了长子元生,家中添了小孩子,热闹起来,就更有家庭的气息了。
  
  在金家给元生办满月酒那天,金世陵接到了一个电话,这电话让他喜上加喜,简直高兴的一蹦三尺高――打这电话的人,竟是他那失踪一年之久的二哥金世流!
  金世流打过这个电话之后,便按照金世陵所给的地址,一路乘车找了过来。他进门之时,满月酒早已散场。金世陵站在大门口,在暮色苍茫中见到他那又胖了一点的二哥,激动的泪水涟涟,当即扑上去抱住不放,又在金世流那丰润的面颊上"吧"的亲了一大口:"二哥,你总算是回来了!"
  金世流抹了抹脸上的口水,并没有其弟那样的激情澎湃,而是一以贯之的镇定:"我也是刚到香港――甭提了!我快要疯了!"
  金世陵还搂着他,二人面对着面,几乎鼻尖相触:"二哥,我后来去歌乐山找过你,看房子的听差说赵英童要带你从昆明来香港。可是怎么隔了一年才到?"
  金世流皱了眉头:"今天早上到香港的飞机,一落地我就把他甩掉了!这一年来,他简直要把我折磨死了!后来我给杜文仲打了个电话,听说你结了婚――"
  金世陵亲亲热热的挽了他的胳膊:"二哥,你进来,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金世流随他走入楼中,首先见金世陵的太太是黄安琪,就惊奇之余,深感满意;然后看到了金世陵口中的"好玩的东西"――即肉球一样的金元生,更是讶异的说不出话来。后来好容易说出话来了,内容又非常的不得人心:"这孩子怎么这样丑?"
  金世陵站在一旁,姿态潇洒的单手插进裤兜,摆着电影明星的架势附和道:"的确是丑的很,像一只很肥的没毛猴子!"
  金太太不肯同这兄弟两个一般见识,赶忙抱着心肝宝贝上楼去了,心里暗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孩子这个时候丑一点,长大才漂亮呢!"
  而那金家兄弟留在楼下,还在继续着方才的讨论。金世流道:"你小时候没有这样丑的。"
  金世陵点点头:"大哥也说过,我生下来就很好看,从来都没有像过猴子。二哥,你出生时的样子如何?"
  金世流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当晚,金家兄弟又在床上挤做一团。金世流毫无保留的讲述了他这一年来的历险记――言语很是乏味。所以金世陵听到一半时,便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金世流把这一丝不挂的弟弟搂进怀里,又嗅了嗅他的头发,心中忽然觉得很孤寂。唯一的亲人,一年不见,不但忽然有了家,甚至连儿子都生出来了!当然,他本来也没有同这弟弟朝夕相处,不过单身汉的弟弟,和有家室的弟弟,毕竟是很不同的。
  "他有他的生活了。我呢?"金世陵睁大眼睛望着黑暗的前方:"我什么也没有――还是自己没有用。总想着要写出点名堂来,可是写来写去,写到了三十多岁,事业上还是没有一点起色。看来,我也许真就不是这一块料。唉,到了现在才知道自己不是这一块料,一切都晚啦!"
  想到这里,他把金世陵又往怀里搂的紧了些,觉着自家弟弟滑溜溜的好像一条大鱼。多么可爱的弟弟呢,可惜结了婚,身份上就不只是自己的弟弟,更是黄安琪的丈夫,同那个丑猴崽子的爸爸了!
  金世流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觉着自己活的很没劲,是真正的一捆废柴。  
  翌日清晨,苦闷抑郁的金世流同兴高采烈的金世陵一起醒来。金世陵靠在金世流的怀中,仰着脸对金世流笑眯眯:"二哥!"
  金世流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金世陵抬手摸着他的脸:"好啦,现在我是家也有了,你也回来了。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啦!"说完这话他把一条腿抬起来搭在金世流的腰上:"二哥,我也给你说个太太如何?到时候我在这山上给你买一所漂漂亮亮的房子,我们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金世流把金世陵的头按进怀里:"你养着我一个不算,还想养我一家吗?"
  金世陵的脸贴着金世流的胸膛,呼吸不畅,说起话来就闷声闷气的:"我养得起。"
  金世流摇摇头:"不行,我心里不安啊。"
  金世陵脑袋受制,只好伸出一只手来拍了金世流的后背:"你就当我是你儿子好啦!对了,二哥,你在内地,有没有听说香港这边要开仗的消息?"
  "听是听到了,不过……未必能够吧?"
  "我看日本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前一阵子这里的流言传的很盛,吓得我又想往内地跑了。"
  "现在是香港人争着向内地跑,内地人抢着往香港来!"
  金世陵挣扎着抬起头,凝神想了片刻后说道:"算了,好容易过了这几天安逸日子,我可不往回跑了!"
  
  在金家住了一天,金世流回到了自己那闲置一年的公寓中。
  虽然金世陵很不愿意让他离去,可他总觉着那房子里还住着黄安琪同丑猴子呢,自己就算是留下了,也是很不自在。
  回家后不久,他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赵英童。
  虽然相处了一年有余,可他见了赵英童,依然好像见了蛤蟆。堵着门口站稳了,他冷着一张脸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很想念你。"赵英童很恳诚的说道:"特地来看看你。"
  "我们说好的,下了飞机就各走各路。你不必来看我,我也不想看到你!"金世流说到这里作势要关门:"再见吧!"
  赵英童没有多说,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等金世流关紧房门之后,才每隔三五分钟敲一阵门,凄凄惨惨的召唤道:"二哥,开门哪!"
  金世流在这套公寓中住的久了,周遭邻居们虽然同他交往不多,可总看他是个斯文人士。此刻众人见他家门前忽然多了这样一位可怜兮兮的残障人士,又是那样哀哀切切的乞求着要进门,在于心不忍之余,就又发出了许多异想天开的议论。
  赵英童哀求到了傍晚五六点钟的时候,觉得肚子饿了,而面前这扇房门又关的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开的意思,就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去乘电梯下了楼。此时守在楼下的听差见了,赶忙极殷勤的迎上来,搀着他回了汽车中,径直开去了半岛酒店。
  第二天清晨,赵英童又来上班了。
  他现在是无比的有钱有闲,虽然在香港无家无业,但满可以在半岛酒店住上一辈子。生活阔绰,他又不爱好吃喝嫖赌抽,就把全部精力都花在金世流身上了。同他那父亲赵将军一样,他对于女人是一丝的兴趣也没有。看了金世流,则像是蜜蜂见了蜜一般,奋不顾身的就要往上扑。
  这回他带了个棉垫子坐在下面,以免水泥地面硌了他的屁股。金世流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执着,毫无准备,连早饭都不能出门去吃,只好坐在家里挨饿。饿到中午,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决定去三弟家避一避。
  怒气冲冲的开了门,他跨过坐在地上的赵英童,一言不发的就要走掉。赵英童见状,赶忙一翻身抱住了他的大腿:"二哥,你别走,你听我说,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二哥!"
  此时就有邻居从一旁路过,见了这情景,感到十分困惑。金世流又急又窘,因不会动粗骂人,就弯腰低头试图去硬拉开他的手。赵英童见状,就更是大声哀求道:"二哥……别赶我走。我虽然瘸了一条腿,可是不会让你白白养活的……二哥,求求你,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多少可怜可怜我吧……"说到这里他落下泪来:"二哥……别赶我走啊……我是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真是把路人都感动的落下泪来。只是金世流早看穿了他这套把戏,所以不但不感动,而且还觉得很厌恶。
  
  这时,周围围观的人已经聚集成群。金世流是个好面子的,又见赵英童声泪俱下,好像是表演的有滋有味。无奈之下,只好回身掏钥匙开了房门,然后一指房内:"进去吧!"
  赵英童抓起手杖,歪歪扭扭的站起来,垂泪进房。等金世流把房门关上了,他立刻把眼泪一抹,换出一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二哥,你早让我进来,不久可以省却方才那一番尴尬了么?"
  金世流扭开头不去看他:"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我们之间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旧的关系是完结了,可是新的关系可以再建立啊!"赵英童走到金世流身边:"二哥,你既然也是孤身一人,那何必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们两个做个伴生活下去,不是很好么?你自己说,在昆明的这一年里,我对你怎么样?"
  金世流深吸了一口气:"你对我不错。不过我不能接受这种……这种生活!换言之,你我志不同道不合,本不是一路的人,硬是走在一起,双方也不会有什么快乐可言的。你喜欢男人,可是我不喜欢!"
  赵英童笑起来:"你或许是真不喜欢男人,可我也没见着你喜欢哪个女人啊?"
  金世流顿了一下:"难道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要有恋爱吗?我谁也不爱,自己生活,这不算是犯罪吧?"
  赵英童低着头想了想:"你还是固执。不过没有关系,我很有耐心。一个人只要是有耐心,不要脸,那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二哥,我已经是无数次的表过态度了,你最好也快些认清形势。人生有限,我们要珍惜时间,不是么?"
  金世流哼了一声,心想自己这是让鬼给缠上了!
  
 
                  
 第 56 章
   被鬼缠住了的金世流,一举一动都有赵英童跟着,真是烦不胜烦,精神上几乎又要崩溃;想要去三弟那里避难,可一想自己这避难的原因,实在又是说不出口――"被一男子纠缠上了"?算了算了,现在三弟家中还有三弟媳呢,自己还是留点面子吧!
  二人在那不甚宽敞的公寓房子里相对枯坐了两天。第三日,金世流终于忍无可忍,起身要走。赵英童拦了他:"哪里去?"
  金世流想出了一个奇怪的借口:"我要出门――"
  赵英童以为他是要出门去买报纸,结果金世流顿了一下,继续说到:"找份工作。"
  赵英童顿时瞠目结舌:"找工作?"
  金世流很严肃的点点头:"是的,找工作。"
  "你……"赵英童望着他,试探问道:"缺钱用了?"
  金世流刚想摇头,然而一转念,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脑袋:"是的,缺钱用。"
  赵英童抬手抓住他的一条手臂:"我有钱,你要多少?"
  金世流一挣:"别碰我――我也不要你的钱!你让开,我要出门去――找工作!"
  赵英童一耸肩膀:"那好,我让司机开车送你去。劳驾你把我的帽子拿过来,我们走吧!"  "你也去?"
  赵英童斩钉截铁的吐出一个字:"去。"
  金世流恨不能在墙上挠一把:"可是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没有关系,我就当是去兜风了。二哥,劳驾你把我的帽子拿过来。"
  
  金世流同赵英童,在街上逛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金世流绞尽脑汁的思索任何自己能够胜任的职位。可是除了去报馆做编辑之外,似乎并没有其它更合适的工作。不过香港同北平,在文化上毕竟是两个世界。他既不懂得广东话,而写的那笔国语文章也是酸溜溜的十分下等,故而正统守旧的大报馆同歪门邪道小报馆都很看不上他。末了,赵英童见他苦恼的好像是要自杀的光景,就很友善的提出建议,让他去各个中学校瞧一瞧,或许可以做一名国语科的先生。
  金世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赵英童又道:"那我出钱开一家报馆,让你去做主编,好不好?"
  金世流道:"你不必如此怜悯我。"然后扭头望了车窗外,见街上诸人行色匆匆,似乎都有自己的事业。心里就很沉重的纳了闷,心想我先前在南京的时候,人人都称赞我是才子;到了北平后,也能自给自足的维持生计;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寄生虫了呢?真是奇哉怪也。照此势头发展下去,那等我以后上了年纪之时,岂不是要成为废物?
  金世流想到这里,又瞄了一眼身边的赵英童。
  "我还是要找点事情做,哪怕去做义工呢。"他对自己说:"否则终日对着这个、这头、这匹、这只、讨厌家伙,我非得发疯不可!"
  
  又过了三天,金世流终于找到了职业,是在一家中学校里做国文先生――赵英童的建议。
  薪水是很微薄的,依金世流的意思,几乎就可以忽略不计。这份职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的有地方去打发这一天的光阴。
  赵英童很热心的想要教导他一些做学堂先生的窍门,在他看来,这份职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满足人的表现欲。
  在教导之时,赵英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说的眉飞色舞。而金世流先是面无表情的听着,后来就抬起头斜着眼睛望了他,有心把他轰出去,可是知道肯定是轰不出去,只好忍着。  
  第二日,金世流早早起床,被赵英童用汽车送去了中学校内。这学校各方面都很一般,学生出身不豪阔,老师的水平也不高明。忽然一辆汽车载来了位风度翩翩的国文先生,校内从上到下,除了招聘金世流入校的校长之外,都十分惊讶。
  这位先生,因为是从内地来的,所以旁的知识先不论,首先一口国语就说的极为标准,令其他几名老师愧煞。坐在简陋空荡的办公室内,金世流随手把课本翻到中间,见自己的任务,不过讲解几首唐诗而已,简单之极,便放了心。此时办公室内渐渐热闹了起来,男女老师们都借故进门,一瞻新同事的风采。金世流还未觉察,只呆呆的望着前方一名老处女做派的老师,心想这女人怎么长的这样丑陋。
  就在他把老处女盯的脸红心跳之时,忽然走廊内铃声大作,原来是上课的时间到了。  
  金世流在外工作之际,留守在公寓之内的赵英童迎来了一位劲敌。
  该劲敌不是旁人,正是金世陵。
  金世陵拎着一大包奶油点心来市区探望他二哥,不想敲开房门后,看到的竟是赵英童,当即就毫无过渡的翻了脸。
  他先紧紧的关了房门上了锁,然后把点心一扔,冲着赵英童的腹部就是一脚,直接把人踢的坐倒在地!
  "好你个王八蛋!"他指着赵英童的鼻子,一步一步的逼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相见就好,来吧,咱们算算重庆那笔帐!"
  赵英童向后蹭着躲避:"世陵弟弟,咱们有话好说,你何必要动手?"
  金世陵照着他的胸口又是一脚:"怕我动手了?那只怪你当初没有饿死我!"说完他弯腰捡起赵英童的手杖,对着赵英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敲打。赵英童是个行动不便的,逃也逃不得,只得双手抱了头缩成一团:"别打了,看在二哥的面子上……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世陵弟弟……"
  金世陵不想打出人命,可也不能轻描淡写的饶了他,抡起手杖,他专门往赵英童的脸上招呼:"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那我应该宰了你!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他要是知道你那样对待我,不必我动手,他就能先毙了你!"说着他一手杖抽在赵英童的鼻子上,一击即中的打断了他的鼻梁骨。
  赵英童惨叫一声,改喊救命。而金世陵打的累了,便开了房门,拎着赵英童的衣领,拖死狗似的一路拖到楼下,直接将他扔到了马路上。赵家的听差平时总在楼下候着的,因从未担心过自家主子的安全,所以赵英童都躺在街上了,他们却是全没在意。后来见街边围了一圈人,凑过去看热闹时,才大吃一惊的看见了满脸是血的赵英童。
  
  金世陵痛打了赵英童一顿,心中十分痛快,不跑不躲,就留在公寓之中等待金世流。
  金世流在下午三点钟时回了家。开门后先看见了弟弟,就十分高兴;深入房内后发现讨人厌的赵英童也不见了,那就更为欣喜。金世陵向二哥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今天自己的义举,金世流听了,还有些担心:"他吃了这样大的亏,不会善罢甘休吧?"
  "不用怕他!有我呢!"
  金世流听了,并没有真的放心。同赵英童相处了一年,他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这个人的――简直就是个怪物!
  
  再说赵英童这边,毫无准备的挨了一顿暴打,好好一张脸搞成了猪头样,鼻梁也被敲断;痛苦之余,那愤恨之火也就烧的愈发毒辣。他在医院经过简单治疗后,便立刻报警,然后又找了报馆的记者过来痛诉怨情。记者们听说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在香港受了重袭,便表现出了足够的兴趣,纷纷涌来医院,又是记录又是拍照,准备在明日的日报中刊登。
  警察们也表现出了足够的积极性,当天下午就前去公寓中逮捕金世陵。哪知金世陵这边也是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虽然是个干儿子,可是跑过前线,比医院里的那个更有资历。
  警察们犯了难,不知该不该动他。后来警察局长――黄老爷的朋友――听说了这件事,就偷偷下令把警察们召了回去,也不做出结论,就此下班回家了。
  
  赵英童疼的夜里睡不着觉,磨牙霍霍的,准备明天先把这事捅上报章,然后造出舆论,必定要让金世陵臭名昭著,不能在香港立足!
  
  可惜的很,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十二月八日,他的怨情统一的被另一条更危急的新闻覆盖住了!
  飞机轰鸣声、炸弹爆炸声、高射炮的还击声响成了一片,日军飞机轰炸了启德机场,而在万里之外的大洋之中,他们还偷袭了珍珠港!
  香港战役,在无人预料的情形下,骤然开始了!
  
  同安逸惯了的当地居民相比,金世陵显然拥有更多应付战乱的经验。早在开炮之始,他便立刻乘车下山,大肆采购食品,顺便想把他二哥带回家中。然而金世流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是觉得三弟那里已经自成一家,自己就不好再去打扰;而且战争到底有多么的严酷,当年他一路逃的比较快,故而也没有真正的见识过。
  无知者无畏,他又去中学校教书去了。
  
  金世陵没有勉强金世流,因为料想着日军一时半会儿的未必就能把香港攻下来,攻下来也应该不会搞大屠杀。所以离开二哥家,他继续进行自己的采购事业。事实证明,他是属于全香港中先知先觉的一批聪明人。
  同时,重庆往香港来的最后一趟航班中,还载来了一批后知后觉的蠢人,其中就有温孝存一个。  
    
                  
 第 57 章
   重庆数一数二的大富豪,温孝存,温九爷,之所以会忽然离开他那生金的老巢来到香港,当然是有他的一番心事。
  他是来讨账的。
  数额不小,五万美元。换成法币是多少,他没算过。欠债的是个赌场老板――本是生意上暂时遇到了一点困难,就拐弯抹角的找到温孝存,向他借了这笔款子翻身。后来翻身没翻成,他就倒了霉了。
  他没想向温孝存赖账――敢向温九爷赖账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就算是没了钱了,温九爷也能榨出他的人油来!
  
  一下飞机,温孝存便嗅到了硝烟的味道――很熟悉,所以满不在乎。经过这几年的经营,他在香港很有些朋友,全是帮会中的人物,似乎结交下来就是为了讨账用的。带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地头蛇,他满面春风的把赌场老板堵在了家中。
  赌场老板姓陆,早提前把老婆孩子送去乡下了,自己豁出一条命来,就等着温孝存过来宰了自己。但事实上,温孝存对任何人的人命都没有兴趣,除非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
  陆老板欠债不还,而又还想落个全尸――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万一开了这个头,以后的债主都拼了命的赖账,那他温九爷的威信岂不是要立刻动摇?
  温孝存没法子,很无奈的命人把陆老板绑好了,然后活活的将他割舌挖眼,又砍了手脚,也不施救,就将那血葫芦似的人扔到了巷子口,让他慢慢等死。
  陆老板的血流成了河,偶尔有经过的人,一见了这么个血淋淋的怪物,都吓的尖叫不已,转身就跑。温孝存远远的望着,等了一个时辰,陆老板还是没有死。
  他等的累了,就近进了陆老板的家里,坐着喝茶。
  喝了一壶茶,同朋友扯了两句闲天,正当他要起身离去之时,一颗炸弹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隔壁,炸塌了半巷的房屋。
  陆老板这回,才终于算是死了。
  
  消防队的卡车开来之时,这条巷子已经成了个半废墟的状态,电线杆上挂了紫色的人肠子,半截的砖墙上粘了人皮。残砖碎瓦之下冒了几处青烟,一个人从巷子深处磕磕绊绊的飞跑着掠过消防队员,队中一人见这人倒是命大,就回头望去。哪知一望之下,吓的魂都飞了――那人的后脑勺已经炸没了。
  "头!"那队员直着喉咙叫道:"你的头!!!"
  那人停了脚步,伸手一摸自己的脑后,随即动作一僵,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消防队员也都骇然,不敢再往巷内深入,只调了水龙过来喷洒一阵,大概感觉是灭掉明火了,便惶惶撤退,将善后事宜都留给搜救队去做了。
  
  温孝存被压在坍塌了的天花板下,没死。
  没死,可也就只剩下了胸中悠悠的一口气。知觉思想全没有了,就剩下了那么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醒转过来。身上不疼不痒,不冷不热,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娘胎里一样。
  喊了三声救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老鸹叫还难听。要喊第四声时,喉咙里一痛,话没出来,先呕出了一口鲜血。
  现在他替了陆老板的缺,开始等死。
  
  金世流才做了一周不到的国语先生,学校就因为轰炸停了课。他只得回了家,有心去看看弟弟,又有点不好意思――说来说去,还是自卑,觉着自己是个吃闲饭的,不好面对那个弟媳,虽然弟媳是好人。
  在家里枯坐了十来天,香港沦陷了。
  
  这回可是了不得了。没人能想到香港会与战争扯上关系的,可是就是这么半个多月的功夫,竟然就沦陷了。大英帝国怎么这么轻易的便被日本人打败了?
  日军进了城,所有人都躲进家中,电灯也不敢开,就是畏怯的瑟缩着,只怕日本人要搞大屠杀。
  金世陵把黄安琪的衣裳和化妆品都装进纸箱子里,搬进了地下的储藏室内。
  依照丈夫的建议,黄安琪黄着一张脸,眉毛嘴唇都没画,又将头发末梢的波浪卷儿剪掉,勉勉强强的扎成一个小髻,再配着身上那件从仆人那里要来的灰布长褂子,瞧着真是一分姿色也没有了。
  金世陵第一次发现太太这样难看,忽然就有些生气,把吃奶的元生搡进黄安琪的怀里:"别让他哭,吵死了!"
  黄安琪没了脂粉的掩护,也有些心虚,好脾气的将孩子送给奶妈抱走,她小心翼翼的问丈夫:"日本人真的会上山来吗?"
  金世陵转身望了窗外:"日本兵要是来了,你就混在仆人堆里,无论如何不许出声。我一个男人,总不会出什么事情,你们女人就不同了――知道我的意思吧?"
  黄安琪觉得丈夫懂得很多――英俊而博闻,心中就既崇拜又怜爱,恨不能把他塞进元生的摇篮里,悠着哄着,在他的脸蛋上轻轻咬一口。
  而金世陵并没有感受到妻子心中的爱意,他的心被担忧充满了,眼前的情景都笼罩了一层黑雾。  
  日本兵并没有搞大屠杀,不过很分散的,弄出了几场小屠杀。
  略微像样一点的百货公司全被转为"军管理"了,各行的商家也都很识时务的关门停了业。最坏的是:香港的存粮被日本人运走了百分之八九十,饥荒的问题逼人而来。而肚子饿乃是一把慢吞吞的野火,一旦燃烧,就能立刻的蔓延开来。
  好像也就是几天的功夫,香港人全变成了大肚汉兼馋鬼――这也是人的通病,缺什么爱什么,平时一碗的饭量,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就觉着不够,非得加餐一碗,仿佛要变成骆驼,提前储存一些能量一般。
  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期里,只有金世流非常的淡定。首先他是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其次他对于食物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一过三十便发福是金家男人的通病,似乎专门要证明美丽这种东西是不能长存的。金世流并不是很爱美,可也不爱丑。为了保持自己那已然不瘦削的身材,他很愿意有个机会来控制自己的饮食。
  与金世流相对应,那最不淡定的一位大概就是赵英童了。他脸上的瘀伤已经渐渐消了肿,鼻梁骨却还没有完全长好。对于香港,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是为了追逐金世流才过来的。然而人没有到手,自己却先挨了顿暴打;伤还没有痊愈,日本人又来了。
  他心里盘算着,想要带着金世流往外跑,哪怕跑回昆明去呢。可是日本人绝不会因为他是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就发给他一张特别通行证。
  躺在医院里,他发了愁。发愁之余,心里还是很想念金世流。金世流这人白白的,软软的,冷淡而天真,发起脾气来又像个要拼命的弱小动物,很有点意思。他愿意跟金世流过上一辈子,即使金世流再胖上几圈,那也没有关系。只别让他倚胖卖胖,再把自己给压死了就好。
  赵英童想到这里,忽然就躺不住了,立刻就张罗着出院。他是耐心有限,而脸皮的厚度无限。等不得就是等不得,他死也要把金世流弄过来带走!
  
  赵英童的鼻梁上还贴着一块白纱布,大模大样的敲开了金世流的房门。
  金世流见了他就脑袋疼。站在门口,他故意的堵了道路:"你来干什么?"
  "我要走了。最后来看看你。"
  金世流压抑住了想要鼓掌欢呼的欲望:"看完了吗?"
  赵英童很勉强的笑了一下:"请你吃顿饭,可以吗?就在半岛酒店,那儿现在还能弄出宴席来。"
  "不必。"
  "我都要走了,你还不依不饶,未免太狠心了吧?我喜欢你,这不是错。"
  金世流不以为然的皱了眉头,心想我又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才生气的!
  赵英童低下头:"反正我要走了,往后能不能再见都是两说,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同你吃顿饭。你不听我的话,我今天就饶不了你。你说你去不去吧!"
  金世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那你还问我做什么?走吧!吃饭就吃饭,权当是送瘟神了!"
  公寓内的电梯停了,赵英童腿脚不好,紧赶慢赶的跟在金世流后面下楼梯。一出公寓楼门,金世流却碰上了杜文仲。
  杜文仲是西装打扮,肩上却扛了半袋大米。见金世流出来了,他就笑着招呼:"二爷,真巧啊。"
  金世流上下打量着他:"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自己扛着米袋子?为什么不坐汽车?这不重吗?"
  杜文仲苦笑起来:"二爷,大米都要吃不上了,还会有汽油给我们用吗?对了,好些日子没见三爷了,三爷现在怎么样了?"
  金世流也不知道三爷过的怎么样了,便答道:"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通电话。你想知道他的近况,也可以打电话去问他。"
  杜文仲没有同金世陵通话的想法。现在是各过各的日子了,真是没什么可说的。至于那个事儿……金世陵不找他,他不敢主动;金世陵找上他了,他愿不愿意的都得脱衣服上床。
  金世陵半年多没找他了。
  
  杜文仲同金世流又寒暄了几句,背着大米继续向前走了。而金世流上了汽车,还没等说话,前方的司机便忽然回过身来,笨手笨脚而又力大无穷的将一块毛巾按在了他的口鼻之处。金世流大惊之下,瞬间便晕了过去。
  
  赵英童把金世流关进了酒店内的房间中。这回他不再有闲心做戏了。香港沦陷了是不假,可也没让日本人看守成铁板一块,总有缝隙容他这样的小小人物偷偷离去。他花了大价钱,接洽了一位当地的所谓大哥。大哥收了钱,表示可以将他们弄出香港,不过要等。
  赵英童现在的状态同他弑父时差不多。演戏是爱好,真是事到临头了,他也有点自己的主意。没有什么能束缚的了他,他能做出任何事情,而不受良心折磨。
  
  如此又过了五天,赵英童带着金世流,坐船跑了。
  跑哪儿去了?大概只有当事人和那位大哥知晓。不过大哥专门从事这种业务,送走客户无数,大概也不会特地去注意这个瘸子。
  至于赵英童是如何在自己跑路的同时,又能拐带上一个愤怒不已的金世流――那更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了!总而言之,金世陵发现二哥失踪之时,很是恐慌了一阵;不过后来从杜文仲那里听说了金世流出门时的情形,又稍微放了点心。赵英童不过是恶心恶心他而已,总不会伤害他的。  
  香港的日子,过的是日趋艰难了。金世陵这种胡闹够了的人,就安安心心的蹲在家里做良民。沦陷区内是永远的物资匮乏。在这种没吃没喝的状态下,金太太在第二年的十一月,又产下了次子泽生;第三年的十二月,产下了女儿斯蒂芬妮;第五年的八月,就是日本投降的那天,产下了四子雪生。
  平均下来,金太太几乎就是一年一胎,这完全出乎了金世陵的预料,简直就是令他措手不及。平心而论,金太太虽然多产,可是并没有如何麻烦到他的身上,全部都是自己去操劳。可是金世陵终日口粮不足,又要听家里这些孩子呱呱大哭,真是被吵的头昏脑胀,恨不能上楼去掐死几个以图清净。
  胡乱在头上扣了顶帽子,他一赌气离了家,要出去走一走。
  
  他是信步乱走一气,也没有个目的,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后来就到了一条小街之上。道路两边都是卖吃食的小摊子,专卖一些萝卜饼之类的粗糙食品。金世陵手头的港币有限,美金存在银行里,对于沦陷区内的人来讲也是可望不可即。太太一年一张嘴的生下来,他出于为人父的天性,也不好意思同孩子们抢嘴吃,虽然的确抢过几次。元生五岁了,碰上这样一位父亲,时常气的要跑去金太太那里告状:"爸爸吃我的糕!"
  金太太有什么办法?丈夫也是她的心肝宝贝,吃糕就吃糕吧!
  
  金世陵站在一个炸油饼的摊子前,掏钱买了两张,用纸垫着手拿了,也不怕烫,边走边吃,不知不觉的走到街口,一张油饼已经下了肚。
  "真好吃。"他一边想一边转身折回去,又买了一张。
  因为肚子里已经有一张饼垫底了,所以这回他吃的比较从容,走的也比较从容。一路慢慢踱到街口,他忽然觉着裤脚一紧,低头看时,只见一双脏兮兮的手扯了自己的裤脚,沿着那双手再看过去――正是一个污秽不堪的乞丐!
  他看了一眼就赶忙把脸扭开了,怕影响食欲。然后一脚把那乞丐蹬了个倒仰:"滚!"
  那乞丐倒是锲而不舍,一翻身扑上来又抱住了他:"先生,行行好吧。"
  金世陵后退不及,又用脚踢他:"赶紧滚――哎?"
  他收回了脚,弯下腰仔细的盯了那乞丐的脸:"你……是你?!"
  
    
                  
 第 58 章
   金世陵手持油饼,弯腰探头仔细瞧着委顿在地上的这个乞丐。
  虽然这乞丐一头乱发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小半张面孔也是污秽的看不出本来肤色。可是如果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大概看出他的本来面目――温孝存!
  金世陵大为讶异,张了张嘴,他试探着问:"温、温九?"
  乞丐跪抱着金世陵的腿,听了这句问话,那动作就一滞,随即仰起头来:"你是……你是谁?"
  "我是金世陵啊!"
  温孝存听了这话,就受了惊似的猛然松手向后一撤身:"世陵?"
  金世陵伸手去撩他那挡在眼前的肮脏头发:"我变样子了吗?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头发拨开,金世陵看见了温孝存的眼睛――黯淡、无神,半睁着望了前方,已经没有了目光。
  温孝存愣了半天,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抓紧了金世陵的裤脚:"世陵,我的眼睛瞎了,看不到你啦。"
  金世陵同他面对面的蹲下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孝存还抓着他的裤脚,浑身都在哆嗦:"世陵……你救救我吧。"
  
  金世陵见到了温孝存,虽然是万分的惊讶与激动,可还没有因此忘记了卫生。为了双方能够心平气和的进行长谈,他把温孝存带进了附近一个澡堂里去,多花了点钱,让人给他洗了个澡,自己则跑到澡堂旁边的铺子里去买了一身布衣同鞋袜。
  把温孝存打扫干净后,金世陵又领着他去了街口一家理发店里,让剃头的伙计把他修理的露出了本来面目。
  温孝存瘦的堪称是皮包骨头了,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裳,头发剪的短而潦草。这个面貌自然是不大好看,尤其是有先前那个大富豪温九爷相对比着。出了理发店,温孝存紧紧的抓住了金世陵的手,金世陵就一甩胳膊:"两个男人手拉手走路成什么样子!你看不见,扯着我的后衣襟好啦。"
  温孝存依旧是好脾气,当场松手――随即揪住了金世陵的西装下摆。
  金世陵带着他慢慢的往家走,口中就问:"你是怎么搞的?会落到这种地步。"
  温孝存跟在他身后,声音轻缓的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遭遇。
  原来当年他被压在废墟之下后,直过了三天,才有人过来进行了救援。他作为废墟中唯一的活物,被送去了医院内治疗。
  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眼睛是怎样瞎的,先以为是眼球受了伤,后来医生说是脑子里有了淤血,压迫了神经,才导致了双目失明。
  除了双目失明,他还断了左腿的骨头,以及胸前的几根肋骨。在医院内住了三个月,他的伤算是好了。没人接收他,他就被扔到了大街上。
  当时他身上除了一套病人服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财产全在内地,港内是没有中央银行可让他提款子的。他的朋友们也失了踪影――当然,或许踪影没有失,只是他看不见罢了。
  他身上无钱,又回不了重庆。无奈之下,只好在街上流浪着讨生活。而对于一个瞎而病弱的人来讲,似乎除了乞丐,也就没有其它的职业可选。于是这位身价十几亿的富商温九爷,竟被困在香港要了三四年的饭。
  这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荒谬,不过这的确是事实。也正因为这是个事实,所以温孝存能够一直熬着活下来。
  "世陵。"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着金世陵的衣襟:"送我回重庆,好不好?"  金世陵回头瞧了他一眼,就见他可怜巴巴的,一双眼睛毫无光彩,仿佛是望着自己,其实却是――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面目了。
  金世陵想着这坏蛋曾经的风光得意,以及此刻的落魄凄惨。心中并没有报应不爽的痛快,只是觉着悲凉。
  "交通一恢复,我就送你回去。你要去哪里?重庆吗?"
  温孝存点头:"是的,重庆。世陵,我一旦回了重庆,一定重重的报答你!"
  金世陵笑了一声:"还重重报答我呢……先想想你自己以后的生活吧!眼睛瞎了,光是有钱又有什么用?你身边一个亲近可靠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人家把你的钱哄骗光了,你还不知道呢!"
  温孝存道:"你的话很对,我也知道这个道理。"
  "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
  
  金世陵把温孝存带回了家中。金太太两手的面粉,正在和面。忽然见丈夫带了个面有菜色、骨瘦如柴的瞎子回来,就觉着很惊讶,张着两只手迎接出来:"世陵,这位先生是……"
  金世陵见太太穿着件战前的丝绸长衫,颜色亮丽,愈发衬得面色暗黄。头发也乱蓬蓬的,就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我的一个朋友,方才在街上遇见的。你这是做什么呢?"
  金太太刚要回答,忽然就听隔壁"哇――"的起了嚎哭,接着元生很费力的抱着斯蒂芬妮走出来:"妈妈,雪生从床上掉下来啦,砸了泽生。"
  金太太听了,转身就要往隔壁跑。金世陵见状,连忙喝住了她:"做你的饭去吧!我去看看好了!"
  金太太万没想到他会帮忙,真是受宠若惊,又惦记着案板上的那一点好面粉,所以就喜滋滋的回了厨房。而金世陵扔下温孝存走入房内,只见婴儿雪生和幼儿泽生正趴在地上一起嚎哭,就走上前去,抓着泽生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放回床上,然后抱起雪生乱摇一气:"宝宝不哭哦……你他妈的还哭?!"回头去找大儿子:"元生,过来哄哄你弟弟!"
  元生早抱着妹妹跑去厨房了。
  
  金世陵无奈何,只好抱着雪生走出来,一边指点着温孝存坐下,一边从茶几上拿起饼干筒子打开递给他:"吃吧,那两张油饼不够什么的,等我太太开晚饭,那还早着呢!"
  温孝存接过那个小铁筒,边吃边问:"什么时候结的婚?"
  金世陵想了想,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同太太过了一辈子了:"大概是五年前?"
  "几个孩子了?"
  "四个。"金世陵一边轻轻拍打雪生的后背一边答道:"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雪生嚎的快要断气了。
  金世陵低头看着胸前这个涨红的、拳头大的小脑袋,心想桂如雪小时候是这样讨厌吗?这到底是不是桂如雪?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出神。忽然身后响起一声极刺耳的尖叫,回头一看,他那四岁的次子泽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正长大了嘴巴哭叫着要妈妈。
  金世陵抱着怀里这个热气腾腾的雪生,怒目而视着哭叫不已的泽生,心想真得掐死几个了!
  把雪生胡乱搡进了温孝存的怀里,他起身大踏步走到泽生跟前,弯腰扒了他的裤子就开始啪啪打屁股。泽生求母不得,反要挨揍,真是委屈的要死,当即就抬起手,照着他爸爸的脖子很响亮的拍了一巴掌:"爸爸坏……妈妈救命啊……"
  金世陵的脑浆变成了一堆面糊,恨不能也哭上一场:"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你看妹妹多么乖,家里就是你在闹!"
  泽生提着裤子紧紧靠在墙壁上:"我不要你!我要妈妈!坏爸爸!"
  金世陵站起来,想把这孩子一脚踢出去。强忍了半天,他把泽生瞪的没有语言了,才疲惫不堪的转身走回到温孝存面前坐下:"我和你一样,这些年就只有手头的一些港币可花,日本人在时,还有一大部分钱被换成了军票。家里雇不起老妈子,结果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温孝存抱着雪生:"会好起来的。我经过了这些磨难,尚且还能乐观;你有家有业,前途大好,更应该振作起来。"
  金世陵发现这温孝存做了三四年的乞丐,头脑上倒是没有退化。虽然因为实在面黄肌瘦,不大像银行家了;可是说起话来依旧有理有节。
  "我不是不振作,钱是小问题,只要银行那里恢复正常,我就能取出款子来。我是烦――我怎么就过上了这种日子了呢?"
  温孝存抚摸着雪生的后背:"我怎么就在街上做了几年的乞丐呢?"
  金世陵发现雪生不哭了,就说:"把他放在一边吧,抱着怪沉的!"
  温孝存依言,摸索着把手中的小婴儿往身边的沙发垫子上放。不想他刚一松手,雪生闭着眼睛张了嘴,又开始防空警报似的长号。
  
  温孝存在金家吃了一顿晚饭,是面汤同几条煎鱼。
  吃过晚饭,他抱着雪生,坐在沙发上同金太太聊天。金太太已经从丈夫那里知道了这位温先生的遭遇,也知道了丈夫决心帮助温先生回去内地的决心。对于丈夫的善举,她是很赞成的,虽然家里粮食有限,不大能再担负起一个人的吃喝了。
  金世陵在饭桌上,同元生吵了起来――吵的很认真,元生被气哭了,他也是口干舌燥的深觉疲倦,填饱肚子后便上楼睡觉去了。
  温孝存表现的很好,主动帮着金太太哄孩子,说出的话也都十分中听。金太太终日的操劳,如今终于得了一个知音,就十分欢喜,把自己的家事就絮絮的讲给温孝存听。
  
  金太太可怜温孝存,给他安排了一间舒舒服服的客房,幸而被褥枕头这种东西,因为不能吃,所以还一直有富余。温孝存客气而坦然的接受了,脸上并没有自怜的神情。
  
  温孝存在金家住了下去,工作是看孩子。
  吃了几顿饱饭之后,他的气色迅速好转过来,虽然还是瘦,可是面色不再那样青黄不接,先前的那点富贵气就又慢慢的恢复了――这并不是徒有其表,只要离了香港,他就立刻能变回富豪温九爷。
  存在中央银行里的那些黄金,金光闪闪的,多么美妙!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幸而瞎了几年,他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世界。他相信这或许是报应,否则不能解释为何他在火海似的重庆住了这么多年都毫发无损,而一到香港就挨了炸弹。报应就报应吧,反正他就这么一条命,就算全部搭上了,也是大赚的。
  
  在这一年的年末,从香港到内地的交通是完全的恢复了。金世陵一家带着温孝存回了重庆。温孝存是个瞎子不假,可是一只手拿着手杖探路,另一只手闲着,永远可以抱一个孩子。
  住在重庆最高档的旅馆里,他西装革履的打扮了,宴请金氏一家。在席上,他压低声应对金世陵提起了旧事:"四个孩子,你最讨厌哪一个?"
  金世陵一愣:"都挺讨人厌的啊,只有女儿还好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温孝存一笑:"当年你离开重庆之前,不是答应过儿女多了,就过继给我一个吗?"
  金世陵听了,又气又笑,欺负温孝存是个瞎子,抬手就在他的额头上来了个暴栗:"我当时哪里答应了?都是你自己想得美!"
  这时旁边的元生见了,就大声道:"妈!爸爸欺负伯伯了!"
  泽生跟着说:"坏爸爸!"
  斯蒂芬妮的话还说不清楚,看哥哥发言,就也跟着咿咿呀呀了几声。
  金世陵没想到自己在儿女中是这样的不得人心,便想把这几个小崽子揪过来一人给一巴掌――女儿是乖的,可以不必打;就是儿子可恨,连婴儿雪生瞧着也是令人失望!
  温孝存微笑起来:"你们说,是爸爸好,还是我好?"
  泽生道:"伯伯好。爸爸坏。妈,你别要爸爸了,让伯伯当爸爸。"
  童言无忌,金太太也不知该不该笑。
  金世陵指着泽生道:"好,你给他当儿子去吧!往后你就改姓温,别再叫我爸爸!"
  泽生吃的满脸都是酱汁,听了这话就扭头问金太太:"妈妈,我给伯伯当儿子,好不好?"
  金太太刚要回答,怀里的雪生忽然尿了一裤子。她恨了一声,赶忙退席去处理尿布。泽生从妈妈那里没有得到建议,就自作主张的答应下来:"好,我要伯伯当爸爸!"
  金世陵望着四岁的泽生,想着自己在香港时,有许多次把快进口的点心让出来给这几个小崽子吃,可是这帮没有良心的……
  "结婚有什么好的?天天同黄脸婆和小崽子们混在一起,活着都没趣了!"他想:"看来爸爸是对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我还得自己找点乐子去!
  
  席散之时,泽生给温孝存鞠了几个躬,算是认他做了干爹。干爹不能白白受礼,可是手上空空,没有礼物可以回送,只好暂时作罢。元生站在一边呆望着,心里很羡慕,可是又嫌伯伯是个瞎子,没有爸爸瞧着那么好看;斯蒂芬妮躺在椅子上睡着了,雪生又尿了一大泡。
  总而言之,这顿饭吃的是人仰马翻,后来一行人离开饭店时,连伙计跑堂都松了口气。  
  金家在重庆住了半个月,其间金世陵很跑了一通银行,把手头所有的款子都换成了黄金,存在了外国银行里。然后觉着无可留恋了,也无意再回南京故地重游,就打算还是回香港去继续过日子。
  温孝存给干儿子打了一副嵌了钻石的金锁。泽生得了礼物,更是视他那亲生父亲如粪土。他天天跟着干爹,金太太趁此机会还能腾出工夫来照顾斯蒂芬妮和雪生,所以也不大找他。
  这个时候,当年跑来重庆避难的人们纷纷都返回了家乡,城内顿时就显得空旷了许多。金世陵想去歌乐山上走一趟,不过也是想想而已,并没有付之于行动。倒是在回香港之前,去给赵将军扫了一次墓。
  独自站在赵将军的墓前,他闭上眼睛回想往事,从南京到北平,从北平到重庆,从重庆到香港,生生死死的经历了许多,可是现在追忆起来,也不过就仿佛是大梦一场。可见人生如梦,待生命熬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那感觉大概也就是如梦方醒吧!
  "爸爸。"他对着墓碑轻声说道:"我要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我不爱你,可我知道你爱我。你对我不错,我心里记着呢。"
  他跪下来,给那墓碑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金世陵一家,还有温孝存,在三日后一起回了香港。
  温孝存无家无业只有钱,大概是去哪里度过余生都可以的。不过他执意要跟着金世陵,金世陵也没有办法,只问:"你干嘛非得去香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温孝存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打什么坏主意?"
  "那谁知道呢!"
  温孝存判断方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世陵,你这人心地不错,若我成了你的邻居,你总不好意思不多少照应着我点吧?"
  金世陵摸摸自己那锃亮的头发:"怎么照应啊?"
  "你偶尔来看看我就成。否则我眼睛不方便,仆人在我跟前捣鬼,我都不知道。"
  "你不要说的那样可怜。香港也不是我的,你想去就去啦!"
  就这样,温孝存跟着金家又回了香港。
  
  温孝存与金世陵,并不是邻居。
  两家中间,住了一家姓顾的。顾家只有兄弟俩,哥哥是开运输公司的,事务繁忙,平日里极少在家;弟弟是个傻子,天天坐在院子里,眼巴巴的望着金家孩子在一起玩笑打闹,那样子倒是有点可怜见儿。金太太对于这种清净邻居是很满意的,对于邻居的邻居――温孝存,也很有好感。
  泽生现在是完完全全的长在了温家。温孝存给他请了家庭教师,专教英文和数学。学了不到一年,已经开始帮着干爹做股票――他是眼睛,干爹是头脑。
  在泽生眼里,干爹全知全能,是天下最伟大的瞎子。在干爹面前,其他一切人,除了妈和妹妹,都可以去死了。尤其是他那亲爸爸……唉,简直都让人懒得提。
  其实不只是泽生懒得提,金家的长子元生也是懒得提。元生已经八岁了,因为家里有着这样的父亲,所以不得已的早熟起来,帮着妈妈打理家事。妈妈又生小妹妹了,名叫玛格丽特,天天的嚎,让全家都不能安生睡上一夜。妈妈生产过后,精神不济;老妈子们只会偷懒;元生只好睡在玛格丽特的房里,婴儿一哭,他就下床去叫奶妈――要不然奶妈装睡!
  金世陵则是又玩疯了。
  他如今也过了而立之年,可是因为每天忙着玩,疲惫不堪,所以并没有像他两位哥哥那样发福。他的眼下总带着点纵欲过度的青晕,可是依旧漂亮,追逐着人,或是被人追逐,永远不能休息。他不大关心太太,虽然知道她是个好女人;也不大关心自己的孩子――儿子们越长越大了,遗传了金家一贯的好相貌,将来必定又是一批美男子,可这同他有什么关系呢?
  在笼统的不关心之中,他也就对斯蒂芬妮和雪生还有点偏爱。斯蒂芬妮是他乖而美丽的小女儿,雪生――其实,他觉着自己已经快把桂如雪这人忘记了!
  女儿是矜贵的,不好带着出去让人乱看;儿子就无所谓了。金世陵偶尔父爱发作时,便会抱着三岁的雪生出门玩通宵。隔了一天或两天回家时,雪生已经一身的烟酒味道,并且学会了用英文骂人。
  金太太没有法子。面对着一朵鲜花似的丈夫,她不能、也不会撒泼质问。心中实在苦楚的时候,只好去向泽生的干爹去倾诉抱怨一番。
  温孝存的涵养几十年如一日,永远不嫌金太太�哩�嗦的讨厌。他现在不大出门,可是依旧能够钱生钱。他是把宝压在泽生身上了,儿子不必一定要自己去生,而且自己生出来的,肯定不如金家的这个优良。
  他看不见,但从旁人的口中,他知道金泽生是个多么体面伶俐的小孩子。
  他不相信外界的任何人,他瞎了眼睛,谁都能骗到他,如果他不是时刻提防着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他就需要一个真正的心腹,从小笼络调教到大的,全心全意忠于他的。
  
  金世流在许多年之内,都一直没有消息。当然,后来他也有了音信,但那已经是长久时间后的另一个故事了。
  
  这天是个好天气。金太太带着元生、泽生、斯蒂芬妮、雪生和玛格丽特回娘家看望父母。在黄家吃顿午饭后,因为玛格丽特哭闹不止,金太太只好带着孩子们提前回了家。
  泽生一到家,就拎着一盒奶油蛋糕跑去了温家。元生拿着本童话书给斯蒂芬妮讲故事,金太太抱着玛格丽特,望着元生和斯蒂芬妮,脑子里想着自家的丈夫。丈夫现在倒是在家的,正大睡着,睡醒了,换身衣服,又会再跑出去。
  
  金世陵的确没有让金太太失望,傍晚时分他起了床,笑嘻嘻的下楼抱起斯蒂芬妮:"宝贝,让爸爸看看你――啊哟,我的小女儿真是美人啊!"
  斯蒂芬妮抱着个洋娃娃,呆呆的望着她这陌生的父亲,没有话说,而且还有点害怕。
  没头没脑的逗了一会儿女儿,他走进餐厅内,难得的同家人一起吃了顿晚饭。金太太告诉他:"玛格丽特出牙齿了。"
  金世陵人来疯似的宠孩子。他把斯蒂芬妮抱在自己的腿上,拿了一块小蛋糕喂她:"我的小姑娘,吃啊!"然后转头望着太太:"谁掉牙齿了?"
  斯蒂芬妮一点儿也不想吃蛋糕,可是慑于父亲那突如其来的爱,所以不敢不吃。吃了一半,她仰着头道:"爸爸,我肚子饱了。"
  金世陵听了,就很亲昵的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扔下蛋糕,顺便在斯蒂芬妮的衣襟上擦掉了手指上的油。
  放过了斯蒂芬妮,他扫视桌面,又问:"泽生呢?"
  金太太答道:"泽生在温先生那里呢。"
  "老温是个坏蛋,当心泽生在那里学坏了!"
  金太太听了这话,心里真是恨不能冷笑一声。喝了口热汤压下那声冷笑,她答道:"温先生这人蛮好的,他还请了家庭教师,天天教泽生英文。我说,家里这么多孩子,元生都九岁多了,我们也该请个家庭教师。"
  "好啊,请吧。"
  "还有,除了家庭教师之外,还该给元生和泽生挑选一所学校读书。你说这――"
  "你决定吧,我又不大懂。"
  "温先生上次同我谈了谈股票的事情,我想我们也该做些投资――"
  "都随你,只要别同姓温的做生意就成。"
  金太太不再多说了。
  
  金世陵吃过晚饭之后,向雪生拍拍手:"过来过来,爸爸带你出去玩!"
  雪生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腿:"爸爸,我要喝那个甜的酒。"
  "好好好,喝什么都可以!"
  金太太听见了,赶忙嘱咐道:"你别给小孩子喝那些乱七八糟的――"
  金世陵笑了一声,领着雪生走了。
  
  出门上了汽车。速度一旦加快,那夜风就从半开的车窗中灌进来,急急的刮过了金世陵的面颊。雪生坐在他旁边,呀呀呀的唱着儿歌。
  金世陵听着儿子的歌声,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世上本来是没有金雪生这个生命的,自己把他凭空创造了出来,以后他也会同自己一样,经历许多悲欢离合――当一代一代的生命组成了历史时,那轮回的面目就很清晰的显现出来了。
  
  雪生正唱的高兴,忽然旁边的父亲一脚踩了刹车。他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一冲,吓的大叫一声。扭过头,就正好迎上了他父亲的目光。
  "你……"他听见父亲开了口,声音迟疑而柔软:"你是桂如雪吗?"
  雪生根本没听明白这句问话,只张嘴"啊?"了一声。
  他父亲轻轻的笑了笑,继续发动了汽车。
  雪生很好奇的盯着他父亲,看了半晌,开口问道:"爸爸,你哭了吗?"
  金世陵没有回答,只将车窗大大的打开,潮湿的晚风扑啦啦的吹进来,立刻就风干了他脸上的泪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