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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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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界》作者:颜崎


感谢“John Yang”亲的推文^^

邊界 by 顏崎  (BE)
 王府小豆子与贵族青年穆凊扬的悲情故事(好像言情的文案啊= =)。作者颜崎是男性,除了几部同志文外仅有两篇古装文。小豆子与主人穆凊扬相爱,为拯救危难中的王府而被送进袁府。几年后穆凊扬后听说小豆子已死,悲恸不已,却在自己带兵打仗的边界遇见了他,两人重逢不胜欣喜。然也爱上了小豆子的袁尔莫却不放手,追至边界。最终穆凊扬病逝于冰天雪地的边界,不肯跟随袁尔莫的小豆子也被袁残忍的杀害。



        楔子

        一层层细细的,轻轻的白色粉沫,随著微风缓缓飘落…

        放眼所及,一望无际的白茫茫,恍若是变了颜色的白色沙漠,看不到尽头似的覆盖大地。

        穆凊扬轻抖了下白色大氅,让雪花落下地,才提步缓缓走到个膝高的石块前停下步。

        “这…就是界碑了…”

        “是的,三爷!”回答的是贴身随从之一的连应祥。

        说到这四个长随,连应祥、刘玉风、沈长荣,三个都是汉人,全出自乡野穷民没读过什麽书,从军只为了糊口生存,里格泰则是唯一的满人,却也是个破落户,四个人分别在各次游击战役或立军功,或身入困战,被穆凊扬提携与解救,留在身边教导拔擢,几年下来,四个人被号称“四虎将”,个个都变得勇猛善战,有勇有谋。


        而四人口中,深具敬畏的三爷则贵为皇族,乃当今康亲王府四个少爷中排行老三,唯一习武也是唯一晋封的贝勒爷。

        十七岁时,曾扶助当今康熙帝罢黜那自即位就对他心存轻蔑,甚至颇有夺权篡位独霸清廷野心的顾命大臣鳌拜,而受封爵位。

        这样风光的过去,让四个长随打心底,半点也不敢小覤这面貌俊雅宛若儒生的主子。

        “这里…好荒凉…”穆凊扬冷然的望著一片苍茫景色,皱起了眉头。

        四位长随紧紧随侍在侧,恭身著,然而,心头却不禁狐疑起来…

        在这东北极地,已经整三年了,数不清的人头落地,数不清的大小战役,四人无一日不是跟著这面善手冷的主子,踏遍了这里每寸土地…怎麽现在,主子突像没见过这景似的,发起愁,叹起气来了。


        “三爷…跨过了界碑,再过去廿里…就是罗刹伯克·达兰夫将军的边防要塞之地了…”连应祥眼望著主子缓步越过了界限,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下。

        穆凊扬身子顿了顿,停下脚步,缓缓回了身,也不望连应祥,只垂眼看向界碑,忽然淡淡一笑,喃喃自语:“就这麽一点小石头,便把雪地割成了两半…咱们到底在抢个什麽…难道就为了把小石块搬来搬去吗?”


        战马上的穆凊扬总是显的自信满满,英姿勃发,那带著淡褐色的两道剑眉、深邃双眸,及别於汉族的尖挺鼻梁,透著边关满族悍将神采,如此俊朗如此刚毅。让每次出怔应战的兄弟们都充满信心。可现下,脱下了战袍,穿上锦衣,披上白氅,却活脱脱成了个儒雅之士。


        只是,跟在他身边三年的长随们却是第一次瞧见主子有这样伤春悲秋的柔士情怀,

        “跨过了罗刹要塞,再过去…是什麽?”这句话像是自问,又像是谘询,四个长随你望我,我望你,也不知怎麽回答,正想方设法的回个标准答案时,他又自语著:“天涯海角吗?”


        穆凊扬再度挑眼而望,深深吐了口长气道:“离回京述职的日子还多久?”

        “後日…”

        穆凊扬点点头,再次拍了拍把大氅上的白雪,回身走著:“走吧…”

        @@@@@@@@@@@

        三年了吧…京华…多漫长的岁月…

        若到了天涯海角…总成了吧?总可以了吧?

        京华啊!别管咱们各是什麽出身了,跨过了这小石头,我就什麽也不是了,到时,你最多只要服侍著我就行了…不,不用服侍…就只帮我披披大氅吧!我,也帮你披披大氅…这样,便互不相欠了…


        只是前题…我得把你救出来啊…嗯…不久了,再不久了,我就要回京了…你等著我吧!

        待续….

        第一章

        “阿福,你看,这就是我的本命树!”小豆子神秘兮兮的捧出一个小盆栽,上头生著一枝小榕树苗。

        阿福温实的五官狐疑的睨著他一会儿,摇头道:“我…不信!”

        小豆子便将小盆栽递到他手上,摇头晃脑道:“我们家乡出了个神人,他算出乡里每个人生出来的本命体,我姐姐是蛇,我爹爹是牛,我呢,则是树,因为我家乡常受黄患,人都养不活,而我家就出我这小苗苗,为了把我养大,爹爹特别要神人把我的生辰按在这盆里,自己好生照顾!”


        小豆子指著盆里一小片黄叶道:“那,这就是我前两天生病时变黄的!”

        在阿福的家乡,地偏人稀,这种神鬼传闻也多,加上小豆子说的有模有样,不由得伸长脖子,盯著小盆里的那堆黄叶,心里有了八分信。

        看他怔然的神态,小豆子才笑道:“所以,我这本命树就交给你了,你帮我照顾好…”

        阿福吃了一惊,忙将本命树推还给他道:“别,别,我那麽粗心,万一照顾不好,害了你啦!”

        小豆子又推了给他,垂头道:“我常生病,更没法好好照顾它了,我们不是好兄弟吗?你连这个忙也不帮?”

        阿福瞧著小豆子白晰的肤色却长满了红痘子,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只好点点头,收了下来。

        朝野有名的閒王爷康亲王,年轻时与鳌拜交好,如今鳌拜逆谋倒台,他连带受到御史注视,为怕被牵连弹劾,开始纡尊降贵的交结天子近臣袁尔莫,希望他从中美言。


        而袁尔莫有个人人皆知的癖性,便是偏爱美婢俊奴,为了要巴结他,年初,康亲王府便自民间买进了一批八至十六岁的童子,长的白净标致的便转献给袁尔莫,长的普通的则留在府里当差。


        阿福和小豆子就是这样子进康亲王府的,由於两个人年纪相近,又都是家有丧病而插草标卖身换钱的,因此感情十分要好,唯一不同的是,小豆子原本长的白净俊雅十分讨喜,正是准备被送到袁府的童子,没想到一进康亲王府便发觉他带著奇怪的病,每月发作一次,每次发烧、昏沈,最後,脸上都长满了痘子,痘子一个月会渐次好转,却每到好转又发病一次,就这样,他被除了名,留在康亲王府里了。


        就在前次,他发烧的特别严重,几乎快掉了性命,阿福担心的顾不得身份偷偷求助府里颇精医理的清客冷颖奇才捡回一条命。

        这会儿,小豆子便拍拍阿福肩头道:“阿福,以後我若生了病,你只要好生照料这树,我一定没事的,所以你也别穷担心了!”

        阿福想了想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长命百岁的!”

        瞧著阿福小心谨慎的抱著小盆栽走远,小豆子不禁吐了口长气,忽然身後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道:“好个体贴的小豆子!”

        小豆子马上知道是冷颖奇,忙回身,恭敬道:“冷先生!”

        冷颖奇赞赏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可真是古灵精怪,竟懂得拿颗小树安慰阿福!”

        小豆子忙道:“冷先生,你千万别让阿福知道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他担心嘛,不过,你自己也得照顾好自己啊!”说著,他手一伸,摸了摸小豆子额头道:“嗯,总算退了烧!”

        冷颖奇约廿来岁年纪,屡试未第流落街头,由康亲王三贝勒在一次游赏街坊时,挖掘荐入王府为清客。尔後,康亲王便发觉,他不止才思敏捷又多才多艺,因此便越来越倚重他,如今已严然为府里首席谋臣!


        小豆子从没想到身份尊贵如此的他会对奴才身份的自己这麽关切,不由得心口一热,泪花便直在眼睑内转。

        “小豆子谢谢冷先生救命之恩!”小豆子跪了下来,感激的磕著响头。

        冷颖奇轻轻将他引起道:“小豆子,你大病初愈,别行这规矩,平时勤些帮我跑腿办事就行了!”

        “只要冷先生吩咐的事,小豆子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冷颖奇听他童音朗朗的念著,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你这傻小子,我要你上刀山、下油锅做什麽?竟拿著说书先生的话来搪塞我!”

        小豆子急道:“不是的,冷先生,我不是搪塞你,我是真心感激你的救命之恩的!我真的…”

        冷颖奇看他紧张,笑道:“好,好,我知道你感激我!”他瞧著小豆子眼神灵活,神情活泼心里不禁十分喜爱便道:“小豆子,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

        “嗯…有机会我跟王爷说,让你来当我的书僮好不好?”

        “啊!”小豆子的笑容僵在脸上,语意紧张道:“冷先生…我…我…”冷颖奇瞧他脸色发白,噗嗤一笑道:“你别紧张,我是逗你的,我知道你喜欢跟著三爷!”

        小豆子的脸由白转红,呐呐道:“三爷对小豆子真的很好…小豆子…”

        “对他是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吧?”冷颖奇屈指一敲他的头道:“你啊,对谁都是这一句!”

        冷颖奇的不以为然,让小豆子忙正色道:“冷先生,我没有对谁都这样,三爷曾救了我爹爹的命,你则是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只对你们两个这麽说!”

        “这可糟了,你只有命一条,万一我要你上刀山,三爷要你下油锅,那怎麽取舍?”

        小豆子一怔,侧头想了想,忽然脸一红道:“那…那…”

        冷颖奇故作无奈道:“那就先下油锅再说,是吧?唉,说来说去,还是三爷好,真枉费我花了这麽大把心血救你,你要知道,当初虽然是三爷付钱抓药医了你爹爹,但开方子的可是我!”


        “冷先生…”小豆子一脸歉疚的瞧著冷颖奇,一下子也不知怎麽办。

        “杉林,你别又捉弄他啦!”远远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两个人齐望去,正是他们嘴里的三爷,穆凊扬。

        但见个面如冠玉,锦衣精锻的青年,迤洒自如的走来,举手投足顾盼生辉,无形的透著一股皇室气派。

        “三爷!”小豆子一瞧到穆凊扬,眼神都亮了起来。

        穆凊扬看在心里,不由得笑道:“小豆子,若冷先生真想要你做他书僮,你要不要?”

        小豆子为难的瞧著冷颖奇,冷颖奇正露著诡谲的笑容等著。

        “冷先生於小豆子…有救命之恩…小豆子实在不该…”小豆子侧著头,想著要怎麽措词才能不得罪冷颖奇,又能表达想留在穆凊扬身边,但他肠枯思竭,仍不知从何说起,心一急,便跪了下来道:“主子!我…想跟著你…我只想跟著你!”


        冷颖奇似早有所料,只抿嘴而笑,然而小豆子这真心诚意的一句话在穆凊扬心里却万分受用,他登时开怀道:“起来,小豆子,起来!”

        “三爷…”小豆子一方面不明白他意有何指,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似乎太不给冷颖奇面子,便不敢起身。

        穆凊扬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道:“你别担心,三年前我既收了你,就不会将你送给别人,我啊,会让你一辈子跟著我!”

        小豆子心下感动,却仍有些不安,穆凊扬似瞧出他的忧虑,便自腰间拆下随身的匕首,递给小豆子道:“来,这赐给你!”

        这把匕首鞘身银光闪耀且沈甸甸,由精铁铸成,削铁如泥相当锋利,鞘身精雕一双龙凤,同时在显眼处镶嵌了许多绿宝石,十分珍贵。

        小豆子跟在穆凊扬身边三年,知道这匕首来历不小,是穆凊扬五岁习武那年,王爷送给他的贴身武器,穆凊扬一直很喜欢它,几乎从不曾离手,现在他竟然将匕首赏赐给自己,小豆子不禁呆住了。


        而了解价值的冷颖奇也被穆凊扬这一大手笔赏赐吓了一跳,正想开口制止时,穆凊扬已爽气的笑道:“小豆子,你听过不死金牌没有?”

        “知道,那便…是皇上赐给有大功劳的臣子,若臣子们犯了错,可以有一次不死的机会…”小豆子听过说书先生提过这东西,因此,尽管满脑子还杵在惊喜里,一句话断断续续,可倒说的明明白白。


        穆凊扬不理会一脸诧异的冷颖奇,自顾开心道:“对,对,对,真聪明,我告诉你,这匕首叫龙蟠宝刀,是我的随身之物,现在,它代表我的承诺,只要哪一天你不小心犯了什麽错,让我想把你派给别人,你便可以拿它来交换,明白吗?”


        小豆子蓦地心中轰然一热,两手紧紧捏著龙蟠宝刀,双腿一跪失声的哭了起来。

        穆凊扬呆了呆,不明白小豆子怎麽突然动了情,忙道:“小豆子,你这是唱那出咧?快起来啊!”

        小豆子泪花乱转,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只一双眼,晶亮亮直勾勾的看著穆凊扬。

        冷颖奇便轻拍了拍穆凊扬道:“小豆子是太高兴了!”

        穆凊扬当场失笑的拉起他道:“这也好哭的!”然而心里也对小豆子的动容十分欣慰,便道:“收好刀子,别让人见了眼红!”

        小豆子抹抹泪,红著脸,直点著头,随及在身上翻来覆去似在找什麽。

        穆凊扬便问道:“怎麽了?”

        小豆子找了老半天,沮丧的摇摇头道:“奴才本想找个东西…给三爷…”

        “给我?什麽东西?做什麽?”

        小豆子没说话。

        冷颖奇当场笑道:“小豆子也想送你一个”信物”,承诺你,他永远也不离开你!”

        小豆子感激的看了冷颖奇一眼,但既找不出东西便垂著头不再说话。

        也不知为什麽,穆凊扬听到这话,心头竟滚起热浪,一股从没有的震撼让他有些激动道:“小豆子,别费神,我知道你最忠心了,来,去把刀子收好,帮我和冷先生备好马,我们要去郊外走走!”


        看著小豆子远去的身影,冷颖奇收起了笑容,严肃道:“三爷…”

        “唔?”穆凊扬收回看著小豆子背影的眼神。

        “你不觉得…你对小豆子好的太过了!”

        穆凊扬自与小豆子相遇便十分投缘,不止要求王爷让他当自己的贴身侍从,对他赏重罚轻,宠信更是比一般奴才厉害,经冷颖奇一语道破,自己似也觉得有点过火,但想到小豆子那真心诚意的感情又觉得值得,便笑道:“他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可家人都去了,多疼些也无妨!”


        “但龙蟠宝刀可不是简单的东西,你这麽送他,对他恐怕不是好事!”

        穆凊扬心一跳,明白冷颖奇担心的不无道理,正所谓“其人无罪,怀璧其罪”,被别人看到他怀有宝刀,不是被当贼拿恐怕也会被偷了。

        然而送都送了,也没有要回来的理,便苦笑道:“算了,下次我注意一些就是了!”

        看他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冷颖奇不禁无奈的叹口气。

        待续….

        第二章

        然而,首席谋臣是深知人性争斗的黑暗的,所以,他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在刀子才收下不久,小豆子果然出了事…

        大爷穆凊唐与三爷穆凊扬相差五岁,是个标准的纨裤子弟,在穆凊扬夺功回来又受封贝勒後,就心存强烈妒意,弄得原本也算爽气的性格喜怒无常,刻薄多疑,三不五时总想找个什麽来打击穆凊扬的气派。


        而穆凊扬对小豆子的好,又早已让许多人眼红,所以当这天,小豆子被大爷捉住,声称他预谋毒杀王爷时,竟没半个人出来说话。

        只是在这节骨眼,挑起了这样事,府里清客、奴才们倒有一大半觉得他是无事变小事,小事变大事,只碍於他是大呗子才不敢多说什麽。

        可怜的小豆子便被他以穆凊扬替身之意,发作的半死不活,待冷颖奇赶进正厅,小豆子的脸、手、脚已被刑求的血渍斑斑惨不忍睹,不禁让这一向沈著的冷颖奇气得魂不归位,捏得一把潇潇洒洒的摺扇几快断裂。


        也亏得他竟在深吸一口气後还能自嘴上挤出笑容道:“大爷,这奴才到底做了什麽事竟让你这般生气?”

        穆凊唐知道,近日王爷竟想上表,央请圣上恩准把王位世袭三弟,眼前这个谋臣正是出了不少力,因此心里更加激愤,当场便朝他甩起袖道:“本爷要对谁动家法,容得你插什麽嘴!滚开!”


        冷颖奇瞧他怒气冲天,心里反倒定了下来,当场展开摺扇摇了摇道:“大爷的事,家臣当然没能干涉,但这奴才毕竟是三爷的近身侍从,就算有天大的错事,总得等三爷上朝回来再说,如今大爷这麽严刑拷打,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到时,死了个奴才没什麽要紧,若因此让公子爷间有了嫌隙,身为家臣的杉林也脱不了干系!”


        穆凊唐挑了挑眉冷冷道:“不错,这奴才正是你三爷身边一个近身奴才,但你可知他犯了什麽罪?”

        冷颖奇故做疑惑的摇摇头。

        穆凊唐冷哼道:“他试图在王爷餐饮下砒霜,若不是侧福晋发现的早,王爷这会儿可去了性命,你倒说说,这等谋害王亲贵胄的大事难道本爷还不能办?还要等凊扬回来?”他的眼瞬时咪成一条细缝的睨著冷颖奇又道:“现下本爷正在追逼主犯,你却跑来这里活缠烂扯,难不成你跟他有什麽苟且之事,怕给本爷发现?”


        冷颖奇一脸惊疑的拱手弯腰道:“我的好大爷,你这骇人听闻的话可别乱说,会害了家臣的!”

        穆凊唐冷笑一声道:“既知严重性就给我滚一边去,少在这里碍手碍脚!”同时一挥手道:“来人!再给我打十棍,叫他给我招出主谋!”

        两旁四个大汉应了一声,随手便要举起挺杖,冷颖奇却大声道:“慢!”

        四大汉呆了呆,齐向穆凊唐望去,穆凊唐未开口,他身畔的侍从小单子激动的道:“大爷在此,那有你发号施令的份?”

        “家臣刚想起一件要紧事!”冷颖奇不慌不忙道:“刚刚大爷说,这奴才想下砒霜残杀王爷,不知有何证据,若空口白话,怕是打死了他,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啊!”


        冷颖奇不说破,可穆凊唐想把穆凊扬拖下水,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

        穆凊唐自己也明白,门里的清客谋臣多有心向三弟的,眼下虽没有人像冷颖奇一样敢当面反对,但心里多少有意见,因此他深知,若做的太过迁强反而会召来疑忌,便阴阴一笑道:“好,好,要死也得死的瞑目是吗?”他朝旁挥了挥手,近身侍从小单子便自怀里捧出一个蓝布包,小心奕奕打开後,露出三、四个小白包,伸出了手,意思要大伙瞧瞧。


        “也要怪这贱奴才心怀不诡,走路太过鬼祟跟我撞个正著,揣在怀里的这几包药才会掉出来,要不是我发觉,这些东西恐怕早下到王爷食膳上了,怎麽,够明白了吗?”


        冷颖奇伸手要去拿,小单子忙缩了缩手,冷颖奇便笑道:“我也算是府里半个大夫了,经过我的验证,若真是砒霜,那打死了这奴才也不枉了!”

        穆凊唐脸一沈,他倒真忘了冷颖奇会医术的事,这下子他反而犯了愁,想到刚刚会在小豆子身上掉出这些东西已经是意外了,本一心要把他打的死活难分硬出口恶气,便来不及调包,现下冷颖奇要检验,万一根本只是一堆白面粉,那要当场打死他可不容易了。


        如今,再瞧见冷颖奇那莫测神秘的微笑,心头更乱不舒服,好似看准这东西是假货一样,只得硬起头皮道:“小单子,给他看。”

        冷颖奇轻巧的扫过一小药包,小心奕奕打了开,将它拿近闻了闻,当场脸色就变得铁青。

        穆凊唐满脑袋在揣度当冷颖奇知道这是假砒霜时,自己要怎麽和他辩驳,却没想到竟看到了他一脸青黑,心下格登一跳,扬扬眉道:“如…何?”

        冷颖奇将药包还了小单子,转身便朝小豆子厉声道:“没想到你这奴才胆子这般大,竟真的心揣毒药,看来别说我不讲情面,就是三爷回来也救不了你!你就乖乖说出是受何人指使的,省得受皮肉之苦!”


        这一转变可让穆凊唐惊喜了!他实在没料到小豆子身上的药包竟真是砒霜!

        至於看戏的一伙人都知道小豆子是三爷的近身侍从,原认为穆凊唐在表演栽赃嫁祸的戏码,但现在他预谋害人被捉个证据确凿,实在也没什麽情面好讲了,便都同情而惊愕的摇摇头。


        穆凊唐一高兴,没有遮掩的笑几声,朝小豆子阴狠道:“把这奴才的脚给我打断,看他说不说!”四大汉齐声一应,手正要打下,冷颖奇却冷不防又道:“慢!”

        大伙一怔,全望向他。

        小单子一口正要骂出来,穆凊唐一时高兴反而按了按他道:“不防不防,冷先生又有什麽意见尽管说就是了!总之这奴才是逃不出王府,什麽时侯招认出主犯也不急在一时!”


        冷颖奇要的便是这句话,因此他当场收回了怒气腾腾的脸,拱手弯腰嘻皮笑脸道:“大爷说的是,这奴才是三爷近身侍从,却干下这等谋逆之事,不如把他关起来,留待三爷回来亲审不是更令人心服?同时也免了大爷落了个栽赃嫁祸之嫌啊!”


        穆凊唐当场心一惊,知道自己竟上了冷颖奇的当,便急道:“等…等他回来…万一他跑了…”

        “大爷放心,您不是说王府戒备森严?他是插趐难飞的,更何况证据确凿,他根本死路一条!”

        待续….

        第三章

        康亲王府在後院的假山里造了个隐密的石屋,专门关些犯了家法的家奴,里头风吹不进,日照不到,环境懊热恶劣,小豆子被关在里面已第二天了,每每有人要送饭菜进去,总被冷颖奇即时厉声喝退:“犯了这等滔天大祸还让他吃什麽!拿走!”


        见不著小豆子的阿福忧心忡忡,再加上那和三爷素来交好的冷颖奇,竟也伙著大爷虐待起小豆子,让阿福真是骇的手足无措,只好时不时的浇著那颗小豆子本命树,希望他越长越好,然而,敢情是水浇太多,竟是越来越枯黄,弄得阿福急得要哭出来,心急如焚下,趁夜里偷跑到冷颖奇那里撞木钟,希求冷颖奇高抬贵手救救小豆子。


        冷颖奇半夜被他吵醒以为发生了什麽事,一等阿福说明来意,才定下了心,整理好衣饰,懒洋洋的歪坐在炕上道:“你来替小豆子求情?”

        阿福泪流满面的伏在地上直磕头,冷颖奇也不制止,只淡道:“你可知小豆子犯了什麽罪?”

        阿福一抬头,便见他额上已青了一大块且渗出了血迹,哭道:“绝对不是小豆子做的,冷先生,小豆子不会杀人的!”

        冷颖奇面有难色的苦笑道:“阿福,你与小豆子非亲非故,也不过认识两、三年,怎麽能了解人心难测呢?”

        阿福凄伤的道:“不会的,小豆子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一向最好心了!”

        “喔?”冷颖奇扬扬眉道:“他怎麽个好心法?”

        阿福登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著小豆子怎麽可怜他家里父亲生病,兄弟幼小,每个月将少少的月粮分一半给他,又怎麽帮著底下的奴才们换班、干活等诸如此类,一十百条。


        “想不到小豆子待人这般灵活融通…”冷颖奇心里本就喜欢小豆子,现在听到这麽洋洋洒洒的赞美,心中更加欣慰,只他却不露半点声色,侧著头,略为沈思一会儿,便似被阿福说服了道:“好吧,看来他倒可能真是无辜的…不过,阿福,小豆子在怀里揣毒药却是无庸置疑的,就算他不是要毒杀王爷,但一个小奴才实在不该带著这些东西的,你明白吗?况且,现在大爹要追查的是主谋,而小豆子又是三爷最亲近的侍从…若没查清楚,难免会连累了三爹…”


        阿福听罢,急急的摇摇头道:“小豆子最是好心,他既喜欢三爷,便代表三爷不会做这种事!”

        “你这什麽道理?”冷颖奇苦笑著,正想开口安抚他,阿福已道:“小豆子被捉的那天,还有侧福晋及大爷、小单子在,而侧福晋是大爷亲娘,小单子是大爷跟班,小豆子孤军奋战当然说不过他们!”


        冷颖奇听他一阵乱七八糟的分析及不伦不类的成语,虽然粗略倒也清楚,便支额想了一阵又道:“你这麽相信小豆子啊?”

        阿福顿时挺起胸膛,憨厚的脸充满信心道:“当然!我死也不相信小豆子会做这事!”

        冷颖奇满意的瞧著他,露出一抹笑意,随及又敛住面孔道:“好吧…暂且不说谁会做这事…嗯,来,把这拿去!”他递给阿福一小白纸包道:“你把这个混在水里,然後拿给小豆子喝,记住,一定要亲手拿去,明白吗?”


        阿福怔然的瞧著小白包,心头格登一跳,突然想到说书先生常常说的:事迹败露,杀人灭口,因此他憨实的面容便露惊恐道:“冷先生,这…是什麽?”

        冷颖奇笑了笑道:“你放心,这不是毒药!这是暂时稳住小豆子内伤的药!”他走近阿福身畔又悄声道:“三爷行皇差,再过两天才会回来,这中间若有任何人拿东西给小豆子吃,而我来不及制止,你务必要挡住,明白吗?”


        阿福这时才明白冷颖奇前两日挡住饭菜给小豆子,原是怕别人下毒,便感激的用力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但随及又悲伤道:“可是小豆子受重伤,又连续这麽多天没有吃东西,怕会挨不到三爷回来…便…”


        “你若真可怜小豆子,便把自己吃的东西简省一些,偷拿给他,记住,一定要是自己吃过的!”这会儿,阿福才松了心,忙又磕了好几个响头才走出去。

        @@@@@@@@@@@

        冷颖奇倒没想到穆凊扬竟在事发隔天就回了府,且几乎在一落马便直奔石屋,领出小豆子审问。

        这几日,康亲王因听说小豆子想下毒便对这个三儿子心有愤慲,然而看到他这麽忧急的神态,总算稍解疑心,只忿忿道:“一定要查出是谁指使得,不然就将那奴才给我开肠剖肚,丢进水里!”


        可是,当穆凊扬看著小豆子满身是伤,充满恶臭的被丢在正厅,心里却忍不住又怜又怒,虽然他说什麽也不相信小豆子会做这事,但自他一进府里,每个人都言之凿凿,王爷更是指名道姓,让他不信也不成。


        这会儿,他不得不强忍著抚慰小豆子的冲动,痛楚的厉声道:“傅京华,我对你可不薄,你却陷我於这般不义之地!”

        傅京华是小豆子的本名,在场有很多人并不知道,但大伙却都明白,若不是因为痛心到极点,穆凊扬也不会叫的这麽情薄。

        只见小豆子趴在地上,痛楚的扭动一下身躯,吃力的抬起头,见那原本清秀的五官已变的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看到穆凊扬痛苦万分的神采,早已大快了穆凊唐之心,因此他忙故作关切道:“小豆子,若真有人逼你干,你尽管实讲,毕竟你是下人,只要你说出主谋是谁,本少爷说什麽也会保你周全!不然,一旦有人鸟尽弓藏,过河拆桥,你死也不值啊!”大伙都明白他这话头指的是穆凊扬会”杀人灭口”。


        穆凊唐虽是大儿子,却出自侧福晋,穆凊扬虽排行第三,母亲反而是正位福晋,王爷为求公平,原也替这大儿子向皇上求封贝勒,可却遭皇上以无功受禄而驳回,这使得穆凊唐更加下不了台,如今,王位只有一个,王爷又一直表现出想上表请求恩荫穆凊扬,穆凊唐有感於王爷的偏爱,与穆凊扬的风光,更存不平之鸣,常常寻衅挑事,导至两兄弟渐次形同陌路,因此,今天穆凊唐会刻意拿小豆子开刀,穆凊扬心里倒不觉得意外。


        只是,小豆子毕竟和自已十分亲熟,看著他这可怜兮兮的样子,简直如同万箭攒心,一下子要再动用什麽大刑逼问实在下不了手。

        穆凊唐看到小豆子没反应,穆凊扬又这麽犹豫不决,便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照王爷旨意,将他开肠剖肚丢到水里去!”

        这一命令让在场的人心惊肉跳,穆凊扬更是面如死灰,只是小豆子身系预谋杀人之罪,他实在无法开口保下。

        眼见小豆子被两个大汉粗暴的拖起,一双充满委屈及哀怨的眼睛正瞧著自已,穆凊扬便难掩激动的吼著:“傅京华,到底是谁指使你的,你说啊!”

        却见小豆子吃力的颤著抖,朝穆凊扬伸长手,似要爬向他,却被大汉用力的扯了回来。这一扯,让小豆子痛的呻吟一声竟昏死过去。

        待续…

        第四章

        看著他背过了气,穆凊扬心一揪几乎窒息,一时不舍,便想不管三七廿一将他拦下来,可正待要出手,冷颖奇忽然急匆匆的自外奔进来,自己拉住大汉道:“放下人!放下人!”


        大汉呆了呆,瞧瞧两位公子爷,穆凊唐没想到又被这程咬金打了断,登时一阵怒气上涌,厉声道:“原来你和他是一伙的啊!来人,连他也给我抓下去!”

        然而被冷颖奇这一挡,穆凊扬的理智反而恢复了,一颗心也突然通透起来,马上吼道:“谁敢抓他!”

        大汉动也不敢动,四下更是变的静悄无声,只每双眼怔怔的瞧著这两个公子爷。

        穆凊扬不理会穆凊唐的暴怒神情,脸色一转肃杀,冷冷道:“叫你们放下人,听到没有?”

        大汉从没见过穆凊扬露出这麽深沈阴冷的表情,竟活似要咬碎他们骨头般,再想他子凭母贵又是策封贝勒爵位,在康亲王府里的人气与权力本身就比较高,因此个个面面相觑的放下小豆子,默默的退到一旁。


        “凊扬,你竟敢…”

        不等穆凊唐说完,穆凊扬便像换个人一样,直挺挺的走到厅上坐了下来,淡淡道:“杉林,你令他们放下小豆子是有什麽理由呢?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别怪我不念情谊!”话一出,整个场面的主控权顿然转到了穆凊扬手上。


        冷颖奇站直身,神态由原本急迫调息到轻松,才摇摇摺扇道:“三爷,大爷因思仇心切而捉错了人,实属情有可原,怎麽您却反而不相信自己的奴才了,这不是太令下人心冷了吗?”


        他这句指责实在很不敬,但穆凊扬对冷颖奇本就信赖,因此他深知,他每说一句话,一定有他的道理,忙颔首道:“小豆子是连人带物被捉个正著,怎麽说大哥捉错了人呢?”


        穆凊唐明知他们一搭一唱在解脱小豆子,却又找不出缝隙,便怒道:“他身上的砒霜可是你自己确认过的!”

        冷颖奇皱眉道:“大爷,您的意思是,小豆子怀里揣的是砒霜了?”

        穆凊唐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废话!”。

        冷颖奇这时便笑了笑道:“虽然小豆子怀里揣著毒药,但并不表示他想毒杀任何人!”

        “你胡说什麽?难道他身上的毒是拿来自己吃的吗?”

        冷颖奇一脸惊讶道:“咦?!大爷竟知道,那正是小豆子自己要吃的啊!”

        穆凊唐瞬时被他气的五官错位道:“你在消遗本爷吗?”

        冷颖奇赶紧弯腰躬身道:“奴才不敢,只是那些东西确是小豆子自己要吃的,也绝对不是什麽砒霜!不信,那些东西尚在大爷身上,尽可叫人来验一验!”

        穆凊唐心一跳,他想到,自那天,冷颖奇一口咬定那是砒霜後,自己便就相信了,因此连调包的动作也省了下来,如今想来竟是被他摆了一道,不由得份外气结,瞪视道:“那一天,你自己明明说那是砒霜,怎麽现在又说不是?”


        “奴才那天只说那是毒药,却没说那是砒霜!”

        穆凊唐一惊,隐约觉得冷颖奇似乎在挖什麽坑让自己跳,便小心道:“就算那不是砒霜,总也是毒药,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穆凊唐,反而慢条斯理的转向穆凊扬,问道:“三爷,你可知小豆子每个月都会患病,症状是发烧、昏厥、生满痘子?”

        这句话虽是问穆凊扬,但这事情倒是人尽皆知。

        “我知道,每次都是你开方子来解他的热!”

        “不错,小豆子身上的白粉是由一种叫屠马草的药草磨制而成,这是种专用来屠杀病蓄的毒药,但天生万物有一害必有一益,虽然它是毒药,却也可用来当作解热的药引之一…”说到这里,别说穆凊扬露出了笑脸,连在场的人也多少了解冷颖奇的意思了。


        便见冷颖奇又潇洒的摇摇扇道:“小豆子因身带怪病,便常自用此药来压制,但他不懂医理,不知中和药性,才使得症状有时反应过於剧烈,导致昏迷,刚刚,我也把那天留在我身上的药包拿去同仁堂掌柜验过,已确定它是屠马草了!”他松松肩头又道:“而且,若我猜的没错,当天王爷小染风寒,侧福晋便命小豆子自厨房里拿精点饭食至房间给王爷,王爷吃了好几回都没事,可见小豆子本就没有怀什麽恶心,只是大爷这麽巧的撞到了小豆子罢了!”他有意将穆凊唐很”巧”的撞到小豆子的”巧”字加重了语气,使得大家心头又升起他没事找事的想头。


        穆凊唐当然也听出他讽刺之意,不禁勃然大怒道:“你…放肆…!”大伙瞧他焦黄了脸,当场更加觉得这是一场闹剧。

        穆凊唐登时恼羞成怒道:“若真是如此…怎麽…他自己倒不喊冤?”

        冷颖奇慢条斯理的朝他一躬身道:“大爷思仇心切,一捉到他就毒打成残,又灌了他满口哑药,如今,又怎麽说的出话?”

        穆凊唐有毒打他,却没灌他什麽哑药,听冷颖奇这麽一说,不由得惊怒道:“你胡说什麽!”

        冷颖奇故作无奈的耸耸肩道:“大爷,事已至此…我们都明白你是因为王爷”可能”被害而心生愤怒,现在既已真相大白,小豆子虽无辜受害,想来,三爷必是不和你计较的!”


        穆凊唐听他说的入情入理,又替穆凊扬开脱的乾乾净净,最後还绕了一圈”原谅自己”,登时气的魂不附体。

        冷颖奇这会儿看向一脸目瞪口呆的穆凊扬,淡淡道:“三爷,小豆子虽无辜受残,但他毕竟只是个奴才,杉林建议,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要和大爷计较了!”


        穆凊扬回了神,忙道:“好,就依你!”接著他站起身,朗朗道:“各位,先回去歇息,若想起平时谁有什麽可疑之举,暗地来通报,我必有赏的!”就这样,一场罪无可赦的大案子被冷颖奇三言两语,随随便便收了场。


        穆凊唐这下子才明白,冷颖奇当初装模作样的斥责小豆子,无非是要拖著小豆子到穆凊扬回来撑腰,想来,那天如果自己手段够狠辣,一棒子打死小豆子,反倒出了口恶气!不由得愤恨的甩头走了出去!


        待续…

        第五章

        人一走,冷颖奇便对著留在原地的大汉道:“来人,将小豆子带下去!”

        两大汉忙一边一个,用力架起昏迷不醒的小豆子,然而可能吃痛,小豆子不由得又呻吟一声,这一声让穆凊扬心一跳,当场冲到大汉身前,”啪啦”各送了个大巴掌给他们,厉声道:“给我放下!”


        两大汉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却搞不清自己犯了什麽错,忙放下小豆子,但见穆凊扬要自己去抱小豆子时,冷颖奇赶紧按住他的肩头,朝门外大声道:“叫阿福进来!”


        穆凊扬被冷颖奇当场泼了桶大冷水,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握紧拳头,站定身。

        只见阿福一双眼早哭成了肿泡,现下又看到小豆子全身是伤,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上,登时五内俱焚差点哭出声来。

        “阿福,你好生背著小豆子回我住处,别弄疼他,等会儿我便去医治!”

        一听到吩咐,阿福忍住泪水,像哄小孩似有感有情的叼念著:“小豆子,我背你了,你稍忍忍…我会小心的…,冷先生医好了你…就不疼了…”

        穆凊扬眼见小豆子被阿福温温柔柔的背出去,才赶走厅里所有的閒人,留下冷颖奇,刻意解释著刚刚自己的失态道:“你也太小心了,小豆子是我的奴才,我就算关心他也不为过,更何况他根本是为我受气!”


        冷颖奇没有针对这点作回答,只道:“三爷,我有个请求,希望你答应。”

        穆凊扬现在是松了一口大气,便缓坐著道:“说吧,有什麽我不会答应你!”

        “我想要小豆子跟著我!”

        穆凊扬一怔,直望著他道:“你要小豆子跟你?你少个书僮跟我说就是了,怎麽非要小豆子不可呢?”

        其实穆凊扬了解冷颖奇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事,只是他一下子有些难以反应,才会故意兜圈子。

        冷颖奇却拉下了脸,严肃道:“其实…如果今天大爷真的懂什麽是”屠马草”,那一切就穿梆了!”

        穆凊扬吓的直跳起来道:“什麽意思?难道小豆子真的想要谋杀我父亲?”

        冷颖奇倒不知道穆凊扬反应这麽快,忙道:“不,我可以确定小豆子不会谋杀王爷,我的意思是,小豆子身上的屠马草并非是他解热的药剂。”

        瞧著穆凊扬一脸惊疑,冷颖奇不慌不忙解释道:“屠马草是毒杀病蓄的毒药,它本身对人体半点用也没有,一旦吃下去,只会跟畜生一样,产生中毒现象,诸如:发烧、昏厥,而长痘子则是它发散的结果…”


        穆凊扬的思虑敏捷倒不下冷颖奇,可那事实也实在太惊人,不由得凝重道:“你的意思是小豆子那身病…竟…是…自找的?”

        冷颖奇点点头道:“不错,小豆子是自己吞服少量的屠马草,好让自己生病、发烧、长痘子的,但由於这屠马草的毒性在一段时间会自然被身体排出,所以小豆子每个月都吞一次,才会导致他有这种每月发一次的怪病。”


        “小豆子干什麽这麽做?这…屠马草会成瘾吗?”

        冷颖奇摇摇头道:“不,如果我的推算没错,小豆子这麽做是为了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穆凊扬脑筋一团乱,完全想不出小豆子吞服毒药和留在康亲王府有什麽关联。

        “三爷,你可记得小豆子原本被买进王府是做什麽用的?”

        穆凊扬侧头想了一下,便明白冷颖奇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小豆子为了不让自己被送到袁尔莫府里,所以用这方法折腾自己,让自己变的面目可憎?”

        冷颖奇点点头。

        穆凊扬不大相信有什麽理由会让小豆子下那麽大的决心,不止死也不想去袁尔莫府,还甘愿每个月受那火烧身体的痛苦。

        但转念又想到自己那麽疼小豆子,小豆子却连真面目也没让自己瞧过,不由得有点呕气道:“到袁尔莫府有那麽糟吗?听说袁尔莫挺疼那些男童,甚至还叫男宠的,像这麽受宠,总也比在王府当奴才要好!”话一落,就看到冷颖奇一脸惊疑复杂的看著自己,不禁又忙道:“怎麽?不是吗?”


        冷颖奇忽然转为笑脸道:“关於小豆子不想去袁府当男宠…我倒有些明白为什麽…”他乾咳一声道:“三爷,您可知何谓男宠?”

        穆凊扬面露不屑道:“不就是把一些眉清目秀,貌如美妇的男子收集豢养,令之唱戏、弹曲供人娱乐?”

        冷颖奇这会儿更是笑的诡谲不答,他知道穆凊扬年虽廿,算是适婚年龄,却因习武成痴,性情狂野,经年都只在草坡上奔腾,对於男女之事却几乎从未涉足,因此更遑论会想像得出拥有断袖之癖的人,与男宠间的情欲性爱之事。


        穆凊扬看他笑的暧昧诡异,知道事情并非所想,正要再问时,冷颖奇已凑到他耳旁跟他嘀嘀咕咕解释了。

        穆凊扬怎能想像得到两男人之间还有这麽多名堂,蓦地涨红了脸,尴尬的怒道:“这不是…阴阳颠倒了!太…太下流了!”

        冷颖奇随及哈哈大笑道:“小豆子都明白的事,三爷反而不明白!”

        穆凊扬这会儿只觉得全身滚烫,心口怦然直跳,一股前所未有的难堪冲上脑门道:“男人不像男人…没想到袁尔莫这麽…这麽…”话到口边,忽然想不出要用什麽来形容,只鼓著腮帮子,气呼呼的喝茶水,降火气。


        冷颖奇轻轻摇了摇扇,若有所思道:“男女阴阳原本常伦,然真情无罪,若为真心相爱,倒也不必刻意反对,只是像袁尔莫这般搜罗豢养著几十个男童…实在不足取!”


        穆凊扬听了冷颖奇的话似有所悟,但想到两男人间的性爱又难以用平常心评断,只好另辟问题道:“就算小豆子是因为这样才不愿去袁府,直跟我说不就好了,干什麽那麽大费章程,受这许多苦处?”


        冷颖奇垂下眼神,若有所思的踱了几踱才淡然一笑,胸有成竹似的道:“三爷,且不说小豆子跟在我身边的事,便是他一个小小奴才,怎麽会想到用这名堂来毁容,恐怕也要好好了解一番!”


        穆凊扬不明白冷颖奇在卖什麽关子,不禁有些犹疑。

        “三爷,我想,就先让小豆子待在我哪儿,待医好了他,同时问明白了,便知道为什麽了!到时,您让小豆子留在我身边,或许反而保全了他!”

        冷颖奇说的入情入理,但穆凊扬一想到要小豆子去侍候别人,心里就不舒坦,便也坐不住,直在厅里踱来踱去,喃喃念道:“可…我答应过他…不将他派给别人…”


        冷颖奇眉一皱道:“三爷,您信不过我吗?”

        “不,不是,我当然相信你…”他忙解释著,对於冷颖奇,除了当年是自己举荐他入府的这点恩德外,已没什麽恩荣给他了,但他却对自己相当忠贞且大力相助,像这样亦友亦师的人,若自己连拨个奴才给他也舍不得,倒真说不过去了。


        “好吧,我让他跟你吧…你…好生…”他本想说好生照料他,却又想到小豆子才是奴才,这样说实在很不得体,便道:“你教他识识字也是好的。”

        冷颖奇随及向他躬身道:“谢谢三爷,杉林先去看他的状况了!”

        “嗯…好,好!”穆凊扬眼看他走出正厅,心里却忽然沮丧不堪。

        事实上,他有时也觉得自己过於宠溺小豆子,而且宠的很没道理,但每每自己心有不悦,只要看到小豆子灵动的神情,天真的笑容,便让他感到十分开怀,再加上一年前又发觉小豆子对於马术竟颇有天份,便常常带他到郊外围猎驰骋,他喜欢看他在马上飞躣障碍的神气,喜欢看他拿著自己赐的宝刀斩杀猎物的伶俐,而且从小跟著自己的奴才,虽不算多却也不在少数,可又有谁像小豆子一样,这麽真心诚意想要送自己一件”信物”,好承诺”永不离开”?


        想到种种,穆凊扬心里觉得更加舍不得了!

        待续…

        第六章

        穆凊扬费了许多功夫才让王爷对小豆子施毒的事消了心,同时他也想到自小豆子被送到冷颖奇住处也半个多月了,当时只见过小豆子全身是伤,处在昏沈沈的状态,现在倒不知如何了,便匆匆赶到冷颖奇那里。


        以前,穆凊扬反对王爷送人到袁府当男宠,也只在於他认为男宠是为讨好客人的戏子,如今他了解了真义,心里就更别扭。

        尤其想到小豆子只因生得眉目雅俗便差点被人送入袁府当男宠就更难平静。一路走来,直想著等小豆子伤一好,若停止服用屠马草,恢复了清秀的面孔,定常要带他去打猎展雄风,让他多增加些的粗犷的豪气。


        然而等他一见到正服完伤药而昏睡的小豆子时,却呆在床边,惊的手脚冰凉。

        因为他如何能想得到,眼前这个如同白玉青瓷的清秀脸旦竟是先前满面残缺的小豆子!!

        “这是…小豆子?”

        冷颖奇点了点头,似乎早料到他有这等反应。

        穆凊扬坐在床边,朝小豆子缓缓伸出了手,冷颖奇没来由心一凛,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但见穆凊扬轻轻摸了摸小豆子脸蛋,一双眼充满疼惜道:“像我这一般人…见了他都不免心存怜惜,便怪不得袁尔莫会喜欢了!”

        冷颖奇倒抽口凉气,也分不清自己该认同还是反对,直道:“人能生得如此慑人心魄,要人不疼爱也怕不易,只是…三爷…对这奴仆实不需这般费心思…”

        “小豆子跟我这许久…关切他也不过份吧!”穆凊扬嘴巴虽解释著,但神情却像被勾了魂一样,双目贪婪的直盯著小豆子不放。

        看著穆凊扬痴迷的神情,冷颖奇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忙不顾身份的用扇子拍开穆凊扬的手,结结巴巴道:“三爷,您是尊贵之身,莫要拿自己与袁尔莫相比!”

        这一提袁尔莫,穆凊扬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忽然清醒过来,他一面抚著被打痛的手背,一面调息著自己惶惑的心头,心有馀悸的颤道:“杉林…杉林说的是…”


        冷颖奇这时才忙躬身致歉道:“谢三爷恕罪!”

        穆凊扬想到自己刚刚竟对小豆子起了绮想便有点难堪,但也明白了冷颖奇那日说的保全之意,因为以他这样的五官,自己能挡得住父亲将他送出去的决心,那才是奇事。


        穆凊扬为掩饰自己的失态,忙乾咳一声,慢不经心的问道:“嗯…你那天不是说…要问他哪弄来的名堂,竟想的到这样子毁容,他说了吗?”

        冷颖奇深深瞧了穆凊扬一眼,忽然露出诡谲的笑意道:“问是问到了,可杉林却不敢说。”

        “为什麽?”

        “三爷本就怜疼小豆子,就怕我说了理由,三爷更要反悔,不将他派给我了!”

        穆凊扬被他说得有些尴尬,不由得急道:“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了!你快说吧!”

        冷颖奇笑了笑,微微躬身道:“小豆子是侧室所出,大概他母亲也是个美人胚子,所以也把他生的目眩,可惜母亲红颜薄命,在他三、四岁时死了,大妈是个醋罈子,瞧他长的漂亮,却骂一个男孩家生的这般恶心,便从小逼他吃这东西,所以他才知道这名堂。”


        穆凊扬实在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般恶毒的妇人,不由得气的全身发抖。

        然而他这副样子,冷颖奇更觉得穆凊扬会後悔,忙又道:“三爷,我现在叫起小豆子,你来跟他说,你已将他派予我做书僮的事吧!”

        穆凊扬一回神,心里的痛怜果然让他更加後悔,只是有话在先,不得不爽朗道:“杉林也太多心,不过反正这也是迟早要说的事,好吧,你叫起他吧!”

        若说小豆子熟睡的脸动人,现在他睁开眼,强忍委屈的瞧著穆凊扬的表情更让人醉心,然而为了撇清刚刚的尴尬,穆凊扬几乎是绷著脸铁了心的说著:“小豆子,你从今以後就侍候冷先生吧,也让他教你识识字,对你总是好的!”


        小豆子不顾身带旧伤,跌下床便急忙的跪爬到穆凊扬脚边,一脸惊惶的哭叫道:“主子…我没有想毒杀王爷…我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主子!你相信我!我不想离开你!”


        穆凊扬知道,小豆子每次只要一紧张,原本叫自己”三爷”便会改成”主子”,忙柔声安慰道:“傻小子,若你真想杀人,别说离开我,就是留下你这小命也多馀,这次,若不是冷先生智多星,保住了你等我回来,你还有命哭吗?”


        小豆子听穆凊扬不收回成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凄惨万分道:“主子…你别不要小豆子啊!主子!我只想跟著你!求求你!主子…求求你!别不要我!”


        穆凊扬平时就很难拒绝小豆子的软求,现在看他这一张白净秀雅的脸孔,因为伤心而哭的涕泗纵横就难硬气,又想到小豆子根本是替自己受气便更加不安,念头一转竟真想改变心意了。


        冷颖奇却是玲珑剔透心,瞧见穆凊扬面色已转温良,忙暗示的轻咳一声,穆凊扬抬眼瞧见冷颖奇一脸暧昧的笑意,登时觉得自己实在不像话,便冷喝道:“平时真是惯坏了你,哪个奴才像你这般大胆!总之,我话既已出,就决定这麽办!”


        小豆子听穆凊扬凶巴巴的狠话,当场吓的止住了哭声,然而一想到要和穆凊扬分开又万分难受,便硬忍住害怕,一双眼晶亮亮瞧著他,倔强的颤道:“三爷,你明明就答应过我,一辈子都不将我分派给别人,你还送了我龙蟠宝刀当信物,现在…我就去将它取了来,和三爷交换承诺!”


        说完,也不等穆凊扬叫起身,自顾的爬起来便要冲出门去。穆凊扬没想到他这麽灵巧,竟在这时想拿出龙蟠宝刀堵自己的嘴,只好厉声道:“你给我站住!”

        小豆子从没见过穆凊扬这麽生气,吓的忙转过身,整个人跪趴在地上。

        穆凊扬没有马上说话,现场是一片寂静,那巨大的压力让三个人都有些透不过气,小豆子毕竟年少气短,没耐多久已抽抽噎噎起来,可那硬是忍住不发的哽咽声,却声声催得穆凊扬心乱如麻。


        怎麽自己尽是被一个奴才牵著鼻子走,连个决定也下不了?!

        穆凊扬不可置信的瞧著全身几乎都要趴在地上的小豆子,万分不解。

        然而正是这一股不解激起了他公子哥的倔强脾性,不由得怒道:“好个小豆子,竟懂得拿我赠你的宝刀威胁我?”

        小豆子怔了怔,急著想辩解,穆凊扬却已冷笑道:“好啊,既然我说的话你都记得这般牢靠…那这次就让你用那宝刀来换我的承诺,留在我身边吧!”

        小豆子原听穆凊扬口气阴森,正怕他说出什麽无情的话,却没想到是改变了心意,登时雀跃起来,急忙忙的叩起头。

        谁知才碰了一下头,穆凊扬已走到他身畔,慢条斯理道:“如此一来,我也算应了承诺,今後再想把你派给谁,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小豆子听出穆凊扬的语意越来越不善,心一惊,整个人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心里怦怦直跳。

        穆凊扬没给他时间想清,当场手一伸,一把捏住他双颊,粗暴的拉起他道:“下个月十五,袁尔莫卅寿辰,王爷正愁著找不出个好样儿的男童,现在既知你面若观音,不如就送你去袁尔莫府享福吧!”


        穆凊扬这一句不止小豆子听得丧魂失魄,冷颖奇也惊的全身冰凉,两人异口同声的急道:“三爷!”

        穆凊扬狞笑著脸,完全不理会冷颖奇的阻止,同时手一甩,用力将小豆子摔到地上,森然道:“你不用劝,少了他这奴才,不正去了你的担心?”随及头也不回的踏出门口。


        待续…

        第七章

        自小豆子失宠的消息传遍了康亲王府,穆凊扬身边便开始冒出许多”忠心”的小厮,个个讨好的在他身旁转悠表现,一心都想取代小豆子原先的位置。

        大家都认为,穆凊扬这次会做出这种决定,该是小豆子沾染了毒杀王爷的嫌疑,而这等要不得的罪嫌,没要了他的命就要偷笑了,更甭说会复位了,所以墙倒众人推,竟没几个儿人敢接近他,而平时与之不合或满心妒嫉的小厮更是额手称庆,尤其瞧见他原本面目竟玉雕般清秀,无不讽他脂头粉面活似个女人,只有受尽他照顾的阿福,忠心不贰的帮著小豆子驳斥。


        现下,小豆子为著下个月要被送出府的事整理著东西,几个小厮同住的屋子却只剩下阿福一个人陪著他。

        阿福五官皱得跟包子般,气呼呼的朝收拾东西的小豆子道:“三爷也太狠心,毒杀王爷这麽没影的事儿也信,真枉了你这般痴心的等他回来。”

        他停了停,忽又转了念头道:“小豆子,你有没有跟三爷说明白啊?三爷一向疼你,你去求求他吧!”

        小豆子面色平淡,竟瞧不出任何不安或惶惑的表情。

        其实他并不是不想和阿福解释穆凊扬并非疑心自己毒杀王爷才这麽做,实在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天到底说错亦或做错了哪个步骤,竟会惹得穆凊扬做出如此绝情冷酷的决定,每思及此,心里便悲酸难抑,半句都说不出来。


        望著小豆子忽然阴郁带伤的神情,阿福还想安慰他,却不知怎麽了,心头莫明其妙的急跳了起来,不多时,热浪上潮,一张敦实的脸涨红了起来。

        “阿福…你怎麽了?”

        阿福登时傻呼呼的呆笑道:“没什麽,现在你脸上没了豆子,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像跟陌生人说话一般…”

        “就算跟陌生人说话也用不著这麽紧张啊!”

        阿福眨著眼,认真道:“小豆子,实在是…你长的太俊了!”

        听到阿福的称赞,小豆子满心苦涩,半点也不觉得高兴。

        在他心里,在富贵人家生的俊,或许是种福气,在贫奴穷户却像是一种讽刺,小时,因为自己的俊而被逼吞毒药,这次,也因为自己的俊才会被送到袁府啊!

        @@@@@@@@@@@@@

        这几天,朝廷已传出三藩准备叛清的消息,由於大少爷与驻京额驸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往来十分密切,经冷颖奇惴模政局後,便要王爷劝大少爷尽早与其划清界线,但事隔了好半月,吴三桂倒没有公开反叛的动作,他只好不再坚持。


        倒是袁尔莫的寿辰已近,冷颖奇趁著议事空档递了张单子给穆凊扬道:“三爷,要送给袁府的童子已准备好了,请您过目!”

        穆凊扬心里著实不愿接这件事,可王爷却特别要他主事,因此他接过单子,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道:“行了,行了!”随及又将单子还给冷颖奇。

        冷颖奇淡然一笑道:“那麽,请三爷去大院看一看吧!”

        穆凊扬皱著眉,满不情愿的站起身,跟他走了出去。

        便见到大院里,七、八个眉清目秀的童男童女,个个身著素衣,装扮得整整齐齐的站在太阳底下。

        穆凊扬远远一扫便瞧见人群里有张面若白玉的脸旦,那苍白逼人的清秀容颜让一旁的人都相形失色,这童子正是傅京华。

        穆凊扬登时怔在原地,无可掩饰的铁青了脸,僵著脖子转看冷颖奇,却见冷颖奇一脸平静道:“三爷想什麽时侯送他们过去?”

        穆凊扬不知冷颖奇是故意还是怎麽,竟刻意当作没见到自己的惊讶,因此只得自己语意艰难问道:“小豆子他…怎麽…也在里面?”

        “上次三爷亲口说要将小豆子送到袁府的。”

        穆凊扬几乎要脱口说:我那是说气话啊!可看著冷颖奇认真的表情,不由得硬生生吞了回去,哑著嗓道:“这名单…王爷瞧过吗?”

        “该是瞧过的,可王爷也没细看,只说已交待三爷作主这事,给您决定就行了!”

        “那…那…”穆凊扬喘著气,脑子一片乱糟糟的,直想著要用什麽理由留下傅京华,然而转念想到冷颖奇一向精明,怎麽这会儿却又呆的不明白自己当时是被气昏了头,竟不懂转个法子帮自己留下傅京华?


        不,依著对他的了解,冷颖奇没这麽呆,想来恐怕是他怕自己真会和傅京华扯上关系才装楞吧?

        想到这儿,他心中不禁晒道:“我昂堂七尺之躯,难道真会对他生出什麽情份?!”

        有了这样个自觉,穆凊扬稳了稳情绪,恢复了轩昂之气,笑道:“杉林,小豆子跟了我三年,被我宠得没上没下,那日这般顶撞放肆,看来也是我的错,一时气昏了头才会说出这麽狠心的话,我想…就别送他去袁府了!”他自认为自己说得十分得体婉转,但听在冷颖奇耳里却十足的不伦不类。


        穆凊扬堂堂一个贝勒爷,若想留下一个奴才在身边,只要说一句:“留下他。”就好了,偏偏他却心虚的长篇大论,弄得冷颖奇又好气又好笑。

        然而他毕竟心地玲珑,忙递上了台阶道:“三爷若想留下京华…那当然好了,我正可惜失去这个俐落的书僮呢!”

        穆凊扬心一怔,忽然明白冷颖奇装傻作戏的原因了。原来冷颖奇等的便是他开口,自己好接话,他甚至抓准了穆凊扬自尊甚强的性格,料他不会拖泥带水出尔反尔才出此下策。


        当然,这一切的排场无非又是为了穆凊扬著想,因此穆凊扬心中是又感激又无奈,黯然的点点头道:“至於…其他人…就明日送过去吧!”说罢,一股百无聊赖的无力感钻上了心口,让他默然的转回屋里。


        待续…

        第八章

        穆凊扬缓步走进冷颖奇住处,一个多月来,每到这里见到傅京华,他都和自己十分生份,远远请了安就转了出去,这次穆凊扬便乾脆直闯进书房…

        傅京华果然坐在书桌前,但见他左手顶著下巴,右手拿著笔,姿势十分不良的练著字,待一听到人声,马上端坐起来。

        穆凊扬被他疏懒刁钻的样子逗的有点想笑,正想开口嘲笑一番,却见他顶著绝俗的脸,严严谨谨走到身前跪安道:“三爷万福!”

        “起…来吧!”

        傅京华面无表情的躬立道:“三爷扑空了!刚刚王爷急召了冷先生去书斋议事,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

        “我知道!”穆凊扬被他生疏的态度搞的有点焦躁,竟对个书僮解释道:“是我代王爷传的令,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府第!我不是来找他的。”

        “是!”傅京华应了声便要退出去。

        穆凊扬急道:“慢著!你要去哪?”

        被他劈头问的莫明其妙,傅京华一脸茫然道:“去…倒茶给三爷!”

        穆凊扬登时觉得自己慌的有点好笑,便挥挥手道:“不用了,我不喝,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是,三爷…”

        “你怎麽回事?像不认识我一样,老是,是、是、是的,亏我还带了东西给你!”说著便小心奕奕自怀里拿出个纸包,睹气似的递给他。

        傅京华双手恭敬的接了起来,却不马上拆,只闷不吭声的站在一旁。

        这会儿,两人间的气纷登时变得诡谲而尴尬。满心想看他展笑颜的穆凊扬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忍不住难受起来。可身为堂堂贝勒爷的穆凊扬心里却还怕他生了气,也不敢动怒,只温馨可人道:“你倒是拆开看看啊!”


        纸包里是根特制弹弓,用雪白光亮的细藤丝缠绕在弓柄上,犹如铺上一层薄薄的银粉,相当精致,傅京华呆呆的看了好一会儿,心头那一滚热潮总算再也装不出冷,眼圈一红,眨巴眨巴的望著穆凊扬说不出话。


        穆凊扬瞧他动了情,登时舒一口气,开心道:“喜不喜欢?”

        “喜…欢!很喜欢!”傅京华兴奋的两眼汪汪,忙揭揭泪,破涕笑著。

        穆凊扬满意的笑道:“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白云坡打雀,试试这东西上不上手!”走了两步发觉他没跟来,忙回身道:“怎麽啦?”

        傅京华怯怯道:“可是冷先生要我写足一百个字才能出书房!”

        “我会跟他说的,走吧!”

        傅京华自己似乎也不想写,惊喜一笑,正想走,望了书桌一下,便又犹豫道:“还…是不好…”

        “我说好就好,这康亲王府我说的算,怎麽,他会打你吗?”

        傅京华急的双手乱摇道:“不是,不是,冷先生很好…只是他会很失望的…”

        穆凊扬还想说下去,却看他一脸无辜坚持的样子,实在不想破坏气纷,便无奈道:“好,好,好,你写,你写,我在这儿等你!”

        傅京华拿起毛笔,正要开始写著,却因为墨汁全乾了,起身要磨墨,穆凊扬忙抢过磨条道:“你快写,我来磨!”

        这一惊非同小可,傅京华赶紧道:“别!别!三爷,奴才自己磨就行了!”

        “我又不是皇帝,磨个墨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叫你写就写!”穆凊扬推了推他,也不管他急的满头汗,自顾磨起墨来。

        堂堂贝勒爷在帮自己磨墨,又站在那双眼圆睁看著,傅京华手不抖都不成,原本字就写的歪歪斜斜,现在更是丑不拉几,但见穆凊扬歪著头,皱著眉,直指一个字,疑惑道:“你这是什麽字?”


        傅京华怯怯道:“…犬啊…”

        穆凊扬当场笑岔气道:“错啦!犬的”点”在右上角,你点在左上角了!我还当是我汉字念的少了,竟左看右看认不出来这只”狗”来了!”

        不一时,他又歪向另一边道:“你这不是”日头”的”日”吗?别写的那麽胖呼呼的,这下子就要念”曰”(约)了!”

        傅京华红著脸,开始修改著,忽又听穆凊扬笑道:“”传(船)”京华?你不姓傅吗?连自个儿的名字也写不对!要笑话人的!”说著便走到他身後,把著他的手,一笔一笔的写了起来。


        原本是想打雀的,却因为两人写字写上了瘾,整个下午竟便耗在书房上了…

        秋风微送,吹得书房树香满盈,穆凊扬想也想不到自己哪来这麽大的耐性,竟能把著手,教个奴才写字,写了一下午,然而他十分喜欢这种感觉,有种从未有的满足与快乐。


        “你手怎麽抖的这麽厉害?字就够丑了还颤成这样,怎麽看!”穆凊扬满面狐疑的说。

        傅京华脸一红,还不及回话,门口已传来冷颖奇不冷不热的道:“被一个贝勒爷把手写字,身为奴才的不紧张,那才是奇迹!”

        也不知怎麽,看了冷颖奇面无表情的脸,穆凊扬心里有种做亏心事的感觉,忙不迭地放开了傅京华,无由的尴尬道:“你回来啦!”

        冷颖奇却装作没注意似的躬身道:“三爷吉祥!”也不等他回应,已慢条斯理的走近书桌,就手便拿起傅京华写的纸看著。

        “嗯,贝勒爷教得好,你总算姓回了”傅”,不再姓”传(船)了!”他边点头边道:“哟!那”日“头也没那麽胖了!”说著说著,他瞧到桌旁的银弹弓,随手便拿起来看了看道:“好精致的东西!”


        傅京华自冷颖奇走来,就全身不自在的站在角落边,这时听冷颖奇说话,忙道:“那是三爷的…”

        穆凊扬轻飘他一眼,定定神,有点任性的刻意道:“我刚刚”特别”买来送他的!”

        冷颖奇淡然道:“喔!那麽,何不去白云坡打打雀,看看上不上手?”

        穆凊扬以为他又要搬出一套自己太宠傅京华的道理,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建议,当场笑逐颜开道:“我就是要带他去,他就怕没写满百字你会不高兴,硬是要写完才敢走!”


        冷颖奇笑容异常温馨道:“京华,你这不是害我折三爷的面子吗?”

        傅京华听不明冷颖奇的意思,转转眼珠,悄声道:“冷先生,我真的可以去吗?”

        “当然!三爷说的算,快去备马吧!你也关了好些天了,去走走也好!”

        傅京华登时惊喜交加,大眼汪汪的看了穆凊扬一眼,一溜的便跑了出去,穆凊扬瞧他喜气洋洋的神情,不自禁也跟著开心起来,提步走到门口,忽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便琁身道:“杉林,一起去吧!”


        冷杉林淡然一笑道:“好啊!”

        两人无言的走到马厩,远看著傅京华在整理马匹,也不知怎麽,穆凊扬总觉得今天冷颖奇的反应很奇怪,长时间以来,他总是在防著自己对傅京华太好,怕自己会像袁尔莫一样,传出什麽丑话,怎麽今天却一味的顺著自己的意念走?然而看他摇著摺扇,平平静静的表情,又觉得自己多疑,只好不再想…


        待续…

        第九章

        吴三桂终於叛清了,清军派兵讨伐却节节败退的消息也传了回来,吓的满朝文武,竟有百来人主张严惩撤藩之臣,杀之以安吴三桂!

        然而康熙为示天下凊藩的决心,却决意四日後在午门杀了吴应熊,壮军威!让彻藩已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

        康亲王一知道这事情,登时食宿难安,因为大儿子穆凊唐一直与吴应熊有往来,虽然冷颖奇早就发出警告,偏偏这次就是没有十足去相信,如今无时不刻在担心会被总刮擒拿,不由得召来冷颖奇及穆凊扬、穆凊唐计议。


        他们现在只想到要买通专责查抄吴世子府第的袁尔莫,把一些穆凊唐与之交谊的东西拿回来,可合计了老半天,却仍想不出该如何买通他,别说袁尔莫本就不贪婪的性,他背後有个皇帝做硬台,本身又相当受重用,办起事来总是特别“公正无私”及认真,断不可能为了少许的钱财珠宝而失了这立功的大好机会。


        “世人竟是有人不爱金不爱银,那麽女人呢?总不成女人也收买不了!”穆凊唐暴躁的说著。

        王爷、穆凊扬全望向冷颖奇,希望这个智多星能说个什麽意见,偏偏他却如泥塑木雕的神像,任是闷不吭声的坐著。

        急的穆凊唐破口大骂道:“冷杉林,我知道你恨不得我穆凊唐被连累被锁拿,可你要知道,我一出事,康亲王府也不会好到哪里,你就尽自在这儿挺尸吧!”

        冷颖奇淡淡瞧了他一眼,对他这种惹了麻烦无力收拾,却又想拖垮别人的性格十分不齿,但他却说到一个重点,如今满朝文武因皇帝的决心强烈,倒戈声讨三藩的声浪变的很旺,个个都想弹劾个什麽王公大臣好趁机邀宠,而穆凊唐与康亲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一旦被勾连,所谓墙倒众人推,满朝文武谁也不会放过这机会。


        尤其康亲王又是个閒王爷,一直以来对朝廷根本毫无建树,少年皇帝又早露出希望旗人子弟能揽些差事,不要任地放马溜鸟看戏唱曲,偏生他不止是玩乐周全的王爷,还加上一个野心勃勃却又任无长处,只懂钻营的大少爷穆凊唐,要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


        “正如大公子所说,世上男人不爱金不爱银,总也爱女人,可惜这金、银、珠宝、女人,对袁尔莫还真是半分用处也没有,一来袁尔莫可说是天子近臣,圣眷正隆,再加上年纪轻轻,正是创功立业的火头上,他犯不著为了这些东西留下把柄,二来,袁尔莫的正室是理郡王多罗六格格,这多罗格格是有名的沈鱼落雁之容,房玄龄妻之性,袁尔莫就算构不上季常癖,也无法任意讨来女人作妾,三者,袁尔莫有偏爱美婢俊奴的名声,但私下却有传言他爱美婢其实是晃子,真正讨心的是俊奴。”


        冷颖奇面无表情的摇著扇子,侃侃而谈著。

        穆凊唐知道冷颖奇一直是个有料的清客,倒不知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作息方式,竟还能把袁尔莫摸个一清二楚,心里对他不得不钦服,但现在却不是称赞的时侯,他反应极快的道:“瞧他长的人模人样,还真想不到这般下作,既然他爱玩男人,就送几个给他不就得了!”


        冷颖奇又冷冷的瞟他一眼道:“大公子,你认为一个能帮著计划扳倒鳌拜的人,会在这风声鹤唳之际,笨的收下这样的烫手山芋吗?”

        “你!”穆凊唐气的混身发抖道:“那你是在唱戏吗?说的拉拉杂杂却半点用也没有!”

        “我是觉得,与其收买袁尔莫本人,不如收买袁尔莫的近身侍从来的妥当!”

        康亲王知道现在整个王府安危只能靠这个清客脑袋,只好用著严厉的眼神制止穆凊唐的抬杠,温声道:“杉林,看来你已经有了计划,倒是说来听听!”

        冷颖奇缓缓站起来,躬身道:“王爷恕罪,若想解决这件事,便请王爷将之交给杉林与三爷,其它不要过问,如何?”

        “难道本王也不能知道?”

        “…不是不能,是事情还没定案,怕有出入,坏了计划…”

        穆凊唐见他慢条斯理又自得意满的样子,不由得怒道:“日你娘的!说的跟唱的一样,你把我康亲王府全卖了,难不成还得谢谢你?”

        冷颖奇默不作声的瞧著康亲王,不置可否耸耸肩,康亲王一向相信冷颖奇的才干,当初,他与王府里所有的谋臣背道而驰,坚决力主背离鳌拜党,好在王爷当时是听对了话,否则儿子擒鳌拜立功,父亲却成了阶下囚,这实在情何以堪。


        基於此,纵有百般的不安,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吧!”同时转向穆凊扬道:“这件事就让你和杉林操心了!”

        “是!阿玛!”穆凊扬瞧了冷颖奇一眼,执了礼。

        穆凊唐则愤怒的叫了声!康亲王登时烦躁的甩了甩袖,不再理会他了。

        @@@@@@@@@@@

        人一走,穆凊扬马上道:“杉林,大哥只是在节庆时送了些碎礼过去,就是书信往来也多为客套敷衍的话,难道真的会扯出多严重的事,竟真要收买人去取回来?万一事迹败露,不更落人口实?”


        冷颖奇沈下脸道:“三爷,重点不在大公子送了什麽东西,写了什麽字,而是在於皇上怎麽看这件事!”

        穆凊扬有些不以为然道:“难道皇上这麽是非不分?抓总的要全死尽?”

        冷颖奇摇摇摺扇,神情从未有的沈重道:“正如你所说,当今虽然年轻,可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英主,若我料的不错,皇上为了安定局势,绝不会追究这些东西的,保不定还会当众一把火烧了,好显示他既往不究!”


        穆凊扬忽地觉得莫明其妙道:“既然如此,我们又穷忙什麽?”

        冷颖奇笑了笑道:“东西烧是烧,事实却会刻在心版上,若王爷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公大臣,那倒真是既往不究,可惜,以权势来说,老亲王是个开国功臣,三爷又是堂堂贝勒,民心人气有的,以现况来看,王爷虽然赋閒,大公子却又极度钻营,鳌拜坏事,王爷有勾连,吴三桂叛清,大公子又有牵扯,以前,有三爷立功补过,如今,难道要三爷再带兵去征讨不成?”


        穆凊扬原也聪明捷才,经冷颖奇一点拨,当场领悟道:“你的意思是,要不留下任何让皇上起杀机的东西?”

        “不错,为了定下这个基本国策,皇上用了多少力,却仍有一些人反对彻藩,为了示天下凊藩的决心,皇上已决意先宰了吴应熊,如果再拿个公然反对的王公亲贵开刀,那麽,举国上下谁敢说个不字?所以我猜测,皇上早就默定了那杀鸡儆猴的牺牲品是谁了,而大公子这些信不过是催化剂罢了!”


        穆凊扬这会儿第一次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道:“那…现在我们要如何拿回那些东西呢?真去买通袁尔莫吗?”

        “不,买通袁尔莫根本没用,查抄的是手下,所以需买通的是那些手下!”冷颖奇沈著脸,踱了两步道:“只要能让查抄的人知道这些信是多麽无关紧要,而他们的“举手之劳”又能卖一个大人情给康亲王府,同时再保证他们未来的荣华富贵,他们不会不干的!”


        “去交结他身边的人我有把握,可要如何保证他们未来的荣华富贵?口头说说,他们信吗?还是送银两?”

        “不送钱,而是送他们一个前途。”

        “送前途?”

        冷颖奇淡笑道:“不错,我们拿个东西让他们借花献佛的转给他们主子,主子一高兴,他们的荣华富贵便是一辈子了,又何必我们伤脑筋?”

        “说来说去,还是要送个袁尔莫会接受的东西罗!”

        冷颖奇点点头,随及道:“但这和我们送是两回事,因为这不算贿赂,所以袁尔莫不疑有他,必定会收!”

        “那要送什麽?”

        “送一个他一见就会收的东西!”冷颖奇深吸一口气,睁睁看著他,却不再说话。

        穆凊扬等不到他的回答,心里有些狐疑,正想开口,忽地脑海一闪,一股不安升上来,艰难道:“你的意思…仍是要送个男…童?”

        冷颖奇垂下眼神道:“三爷,以一个奴才换取康亲王閤府的安危,该是没什麽好考虑的吧!”

        他知道冷颖奇的意思是要送傅京华,不禁倒抽口凉气,但觉脑中一片花白,现在他才明白,为何近月来,冷颖奇总是带著放纵的态度,任自己和傅京华策马奔腾狩猎玩乐,却从不出口阻止,原来,他竟早就盘算到今天的局面了!


        穆凊扬僵著脸,看著他,心中不由的怔怔想著:“他是为了康亲王府,还是想根本截断我和京华之间的关系呢?…不,不对,我怎麽这样想,杉林说的没错,不管自己如何宠爱傅京华,他毕竟是个奴才,这轻重缓急根本不由纷说的事!而且就算他要彻底切断我和傅京华的关系,也是为了我好,若不是我对傅京华实在好的太不可克制,他又怎麽会这样做?”


        虽然心中盘算明白了,穆凊扬仍是怔忡著,因为他万万想不到,绕了一大圈,最後,傅京华竟是由自己亲手将他送出去当男宠,这实在太过讽刺!

        待续….

        第十章

        穆凊扬根本不敢看傅京华听到这件事时的表情,只僵直著身子坐著等他反应。原本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又哭又求的,偏偏,他这次是这麽沈静,竟像是早有所觉。


        “京华,我代三爷及康亲王府向您致谢了!”

        冷颖奇忽然伏身下拜,慌的傅京华忙跟著跪了下来,咬著牙道:“冷先生,别…这样做!我只是一个奴才,该怎麽派发,我是无权过问的!”他这句话轻描淡写又入情入理,偏偏穆凊扬就觉得像针一样的刺入心崁,痛的冷汗直冒。


        冷颖奇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脸色沈重道:“京华,这条计策是我出的,我不止护不了你,还要伤害你,所以我无颜面对你。”

        傅京华抬眼看著冷颖奇沈痛的表情,又转脸看穆凊扬忧悒的双眸,心里蓦地酸楚起来。

        今天,原只是跟他们到这儿来骑马赏雪的,怎麽想到却是一个这麽大的陷井,难怪穆凊扬总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神,冷颖奇也对自己特别温和…

        可说来,傅京华其实不恨他们,真的不恨,他只恨自己出生如此卑下,致使得自己堂堂一个男子,硬生生要变成个青楼妓女般被卖来送去…

        他只是痛苦,异常痛苦。

        若当年就被送出去,穆凊扬也不会收了自己,那麽现在也许还甘愿些,如今,自己不用再服毒自残,又可镇日与疼爱自己的三爷四处奔驰,从此万幸的情形下,这个消息实在让他的心撑不住了。


        只是转念想到,自己虽然不懂得王府到底出了什麽事,也不明白穆凊扬这手笔算是什麽谋划,可却明白这次的决定似乎干系著整个康亲王府存续,所以便暗地的说服自己…这…就当是报答穆凊扬的恩情吧…


        弯月寺院厢房内,袁尔莫的两个近身侍从梁容保、尹香阿正坐著,他们很意外堂堂康亲王府的贝勒爷穆凊扬会在这荒僻的地方接见自己。

        虽然没多久,便知道他们所为为何,本想学著主子袁尔莫的气节,拒绝他们任何要求,但凭著冷颖奇的伶牙俐齿又轻描淡写的口气,这件事似乎还真是“举手之劳”罢了!想到这不止卖了康亲王一个大面子,又能转赠刚刚奉茶给自己,那貌如美妇的男仆给袁尔莫,自己未来前途真是一片光明,就令人心痒难骚


        厢房内,微弱的烛火下,只见这光洁的脸蛋正强忍著泪水滑落,紧咬牙根问著:“…我现在就得跟他们走吗?”

        冷颖奇和穆凊扬互望一眼,没有说话,傅京华便明白答案了,他难受的粗喘几口气道:“那…冷先生,我可以…私下和三爷说一下话吗?”

        “当然!”两人异口同声说著,冷颖奇吐口长气,意喻深长的瞧了穆凊扬一眼,默默走了几步,忽又回身道:“待你们谈完,京华,我也有事和你私下说!”

        安静的空气,倏忽跳动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不断摇晃,如同两人心头的惶惑,竟是一样的不安宁。

        穆凊扬但觉心头慌落落,一股离别愁绪闷的他几乎要哭出来,只是心里另一个声音不断的问自己,”为什麽会哭?为什麽想哭?他只是个奴才小厮啊!”,所以,他忍住泪水了。


        “三爷,奴才和您拜别了…”傅京华缓缓伏身在地,没多久,还是轻轻哭了出来。

        穆凊扬听他一哭,心就搅作一团,那道不出,言不尽的舍不得,让全身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你…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傅京华脸朝下,摇著头,压抑著哭声,好一会儿,才抬起泪如雨下的脸,哽咽道:“三爷…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穆凊扬坐在椅上,双手将他拉到身前,无限怜惜的抚著他头发,温声道:“你说,只要你说的,我必答应!”

        两人间的距离瞬时拉得如此近,傅京华原就哭红的脸,不由得涨的更红道:“奴才想请三爷…闭上眼…”

        穆凊扬怔忡一阵,红丝忽然布满眼球,苦涩道:“你在怪我,所以不让我看著你走吗?”

        傅京华揭揭泪,低声道:“请…三爷成全…”

        穆凊扬咬咬牙,吐口长气,忽地屈身上前抱了抱他。

        穆凊扬实在万万没想到,和傅京华分开,自己会感到如此痛楚,从皮肤、肌肉、骨骼、脊髓,都像要碎开来一样,将他拥入怀中,心跳也剧烈的快背过气。

        只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去探究这份奇异的感受了,因此,他轻轻放开手,便”听话”的闭上了眼,这一闭,窝在眼睑的泪已无法抑制的掉了下来。

        也许才一下子,穆凊扬却觉得好久、好久,他好想偷偷睁开眼”送”他,然而,心里又实在怕那样的画面,便咽了咽口水,硬是怔坐起来…

        突然,穆凊扬感到一个黑影朝眼前逼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软软的东西已轻轻触到了嘴唇,虽然他还未曾有过男女交谊的经验,可是他却直觉那像是一个吻。

        他心头莫明一慌,猛地睁开眼,傅京华背影已迅速消失眼前,他心烦意乱的就手抚唇,那留在唇上的轻轻一触,竟让他觉得有点头昏眼花。

        “为什麽他会吻我?”一股热潮在胸腔内急遽的闯盪,让他忍不住想提步走到外头向他求证,却在走了几步後,停住了。

        因为脑海深处,一个遥远的声音正不断告诉自己:这是错觉!该是错觉的!别说傅京华是一介奴才,即便不是,他也是个男人,如何会去亲吻自己!

        想到这儿,穆凊扬脸一红,心里噗噗乱跳,“啪啦”赏了自己一个爽脆的巴掌,气急败坏道:“我,到底在想什麽!竟然会有这样的错觉!”

        在傅京华走入袁府的这一日开始,朝廷与吴三桂的争战也进入紧锣密鼓之际。康熙竟真的把曾和吴应熊往来的所有信件,成捆成扎的在城头烧毁,穆凊扬这时不得不佩服冷颖奇的聪颖。


        而尽管彻藩的战事仍激烈的发展,朝廷内的声气倒越来越一致,穆凊扬便在冷颖奇与自己的妹妹穆秀珍格格成亲後,没有自动请缨到云南征伐,却上折请往东北军前效力。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晓得,在傅京华离开康亲王府後,自己对任何事竟都起不了兴趣,不管是狩猎、骑射,是走到哪便想他到哪,想得自己都觉得像个下作变态,因此,他决心要好好过著”真实”而血淋淋的人生。


        待续….

        第十一章

        今天就像是年节一样,家家户户都被一股冲天的喜气围绕,放眼望去,自德胜门至皇宫内院,由著密密麻麻的人潮分割出一条狭窄的人墙,灵蛇般的蜿蜒著。

        “来了!来了!”一群混乱兴奋的声音交错的在响起。百姓们个个翘首盼望著那风光的官队进城。

        没错,今天有个出征打仗的军队凯旋归来了。

        不,其实也不是凯旋而归,他只是回京述职,可是皇上却特旨让百官相迎罢了!

        为首的是个身段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就见他神情淡漠的坐在一匹罕见的汗玉宝马上,身体随著行进的律动,带领著几百部将,浩浩荡荡的踱进城里。

        说来,这未免也风光的吓死人,但是皇上会有这样的旨意,内臣们却都心知肚明。这一切都要拜强占半壁江山的平西王吴三桂所托!

        由於他的叛清,让朝廷每日的早朝都像是服丧守灵大会,个个是眉宇深锁,愁云惨雾,兵部的能员们更是焦躁的坐不安席,睡不安稳,深怕一个迷糊收到清廷兵败的摺子,虽然那实在跟昏顿没有关系,但是,他们就是会怕!


        好不容易,一个月前,他们收到了长年驻防东北的张玉祥将军,八百里快马奏摺,赞称康亲王三贝勒穆凊扬,在拉林城,率领十来个勇将,独破罗刹国二百多人的游骑队,还砍了对方一个大将军头颅,致吓得罗刹国竟派人到京城上贡修和的好消息。


        为了让皇上高兴,内臣当然就小事变大事,大事化伟事,将穆凊扬的功业无比扩大!

        而这位年英伟年轻的皇帝,虽然一向厌恶这种夸大其词,与理不合的赞扬,但云南战事一直处在僵化中,百性已经年听不到好消息了,因此,为了鼓舞民心,也就顺应的下旨让百官携民相迎!


        穆凊扬这一仗当然是打的很辛苦,但是这麽莫明其妙的殊荣还是头一次碰到,只是即使他早在受封贝勒後就习惯了风光热情的簇拥,这样大的阵仗还是令他兴奋的有些不知如何作表情,所以乾脆就绷著一张俊生的脸,冷冰冰的走下去。


        康熙在乾清宫单独召见穆凊扬,一见面便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穆凊扬跪拜谢赏後,忽道:“臣身为大清臣民,斩将杀敌本属应为,更何况那场战役虽为奴才主导,却非奴才一人所为,皇上的赏赐,奴才实在不敢要!”


        几年不见,康熙已磨出了帝王架式,那万人之上的气势,教人钦慕,便见他用著不合年龄的沈稳音调道:“凊扬,你这战功不在杀了多少敌人,砍了多少脑袋,而是你帮朕争了大面子!”他挪起御步,缓缓走下阶,走到穆凊扬身畔,将手搭在他肩上,侃侃道:“云南的战事表面虽然不利我朝,然而,现在吴三桂传出病危消息,吴应熊又已死,如今只能让吴世蟠为领头,吴世蟠是个草包将军,朕有把握,扭转之势即将到来,而你,带来了我东北平安的大消息,无疑添了我朝军威,这个功劳可不小!你不用过谦!”


        穆凊扬被皇上这麽近身的温言称赞,心里真是暖烘烘,然而一个藏匿心头经年的心愿却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让他无言以对。

        “瞧你面露迟疑,难不成你有什麽事需要朕替你办吗?”

        穆凊扬心一跳,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皇上,不止雄才伟略、机变聪明,对於体察臣民脸色竟也如此深邃,忙伏身倒地,诚惶诚恐道:“圣上秋毫明鉴,臣的心事竟瞒不住!”


        康熙笑了笑,得意的慢步回身座上道:“那麽你就奏来啊,若为情理上,朕必帮你!”

        穆凊扬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道:“臣有一恩人之子,因家中遭逄事故,致流离失所,入了某大臣家中为奴,如今奴才身戴寸功,想求圣上允准换其自由,并抬籍脱身!”


        “哦,这是好事,朕允了,不过,不需你的功劳来换,嗯,目下他在那位大臣府中为奴?”

        “袁尔莫大人!”

        “好,告诉我他叫什麽名字,我已召了袁尔莫、索额图等几位大臣等会儿议事,便帮你问了!”

        “臣谢主隆恩,臣恩人之子叫-傅-京-华!”

        让傅京华脱去奴籍是他在东北三年来,无时不刻想的事。

        在他心里,傅京华的面目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但心头那股道不出,言不尽的无奈已没那麽清晰。

        深刻的,只有离别时刻,那莫明其妙,疑似亲吻的印象。

        也因为这个诡谲又尴尬的记忆一直无法平抚,穆凊扬竟一直无法忘了他,在木城血战时,在单挑强悍的罗刹骑兵时,甚至在行经东北荒漠,走在尸积如山的雪地上,那游移在唇上的轻触总会突然出现,轻轻敲击著他的心灵,让他忽然失神…


        而康熙的爽快超出了他想像,因此在见完康熙後,他发觉,自己对傅京华为康亲王府走入袁尔莫府的事已不那麽抑郁不安了。或许,解决了这件心事,那抹尴尬的印象会消逝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他始料未及。

        康熙在第三日後又召见了他,在赐他御膳及问了许多东北战况後,突然脸色带点歉意道:“凊扬,朕之前答应你,要帮你问你那恩人之子的事…”

        与天子共处,穆凊扬从不敢正视著他,因此也没有发觉他神色的歉疚,然而听语气却不大妙,穆凊扬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多说,忙跪拜在地,伏身道:“臣躬聆圣听。”


        康熙苦笑道:“你起来,这件事朕是帮你问了,可却不是个好消息…”

        穆凊扬心一惊,几乎快起不来,好不容易才生了勇气,抬眼望著康熙。

        只见康熙皱了皱俊秀的眉头,温婉道:“袁尔莫一听是叫傅京华的,他就很有印象,不过他说在他一入府里大概不到一年就生了天花死了!”

        死…了?怎麽…会死了?那…那…这个恩…该怎麽报?这个…印记…该怎麽消…

        穆凊扬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府的,奇怪的是,他没觉得多难过,也没有多不安,只是整个人突然空洞洞,好像有什麽事没有完成似的心慌。

        他躺在床上,心思翻飞。

        或许,傅京华在他的生命里,就到此为止了吧,只是想来,世事实在太难逆料,他竟然在两年前就已死了!真是个想也想像不出的答案,虽然,它偏偏就是真实的存在。


        他长叹一口气,起身喝了口茶,窗外雷电闪动,轰得他一颗心乱七八糟,忽地,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不由自主的抚住心口,想按捺住这关不住、透不出的感觉,没想到这一碰,反而让那它爬上了双肩、脸颊…让他觉得全身发软,发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一夜间被一股恍惚不安的情绪绕的头昏眼花…


        待续….

        第十二章

        隔天,他形式上的去拜访现在算妹婿的冷颖奇,两人久别重逄,冷颖奇仍是那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只差在现在他是三品大员了。

        “杉林…你知道一件事吗?”

        冷颖奇怔了怔,耸耸肩笑道:“三爷,咱们三年未见,你这一句话,我可猜不出来!”

        穆凊扬喝口热茶,也不知怎麽,想对冷颖奇提起傅京华就有些心虚,然而他实在找不到人来排解这份挥不掉的沈重,便硬著头皮道:“京华死了!”

        冷颖奇淡淡瞧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神,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他去袁府不到一年就死了!”

        穆凊扬愕然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冷颖奇淡笑道:“还是我让人去化人场收的尸呢,怎麽会不知道!”

        “那…你怎麽没有在来信上告诉我?”

        “我不认为像这样的小事,需要千里迢迢的通报三爷啊!”

        穆凊扬怔了怔,面容略显为难道:“可是…”他原想说,你该知道傅京华和别人不一样,然而看到冷颖奇那不冷不热的表情,便不由自主的吞了回去,转口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墓地在哪吗?我…想去上个香!”


        冷颖奇轻摇褶扇,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麽意思?不是你帮他收的尸吗?难道你竟没有帮他砌墓?”

        冷颖奇眼神飘空,若有所思道:“三爷,依你现在的地位,就莫再追问他了,若真为了一个包衣奴才惹出什麽难看的事,不值啊!”

        穆凊扬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冷颖奇把傅京华定位在包衣奴才,然而真要说傅京华在心里到底是属於什麽样的角色却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在塞外与罗刹国争战的三年来,傅京华当初为了保护自己而自愿走入袁尔莫的府第时,留在唇上的那一吻已搅乱了他正常的思惟,尤其在知道他已死的消息,傅京华在心里突然变化到一个自己都无法判断的地位,就像是恩人也像是朋友,却更像…像一个他永远也不敢想的角色!


        然而不管如何,在知道他莫明其妙的死於天花,又莫明其妙的自化人场被带走後,他就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

        穆凊扬走到冷颖奇的前头严厉异常道:“他是我康亲王府的救命恩人,不管他曾经是什麽身份,到他坟前上香总也不为过吧!更何况回来後,我已请求圣上把对我的封官加爵兑换他脱去奴藉身份,虽然这一切因为他的死而作罢,但又何必怕别人知道我和他…有交情?”


        冷颖奇收起飘忽的眼神,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子晶亮亮的瞧著他,似乎对於他这一段长篇大论很是惊讶道:“三爷,您真拿您的功勋来求圣上帮他抬旗?”

        穆凊扬咬著牙,硬梆梆的点点头。冷颖奇倒吸口气,似乎对他这个答案很不以为然,但瞬时表情又变得平静道:“看您对他这般用心,也不枉他为了您走入袁尔莫府。”


        穆凊扬不想听他这暧昧异常的话,只想催他说出傅京华尸体的去向时,心头忽然闪出个念头,这念头令他全身情不自禁一颤。

        他想到傅京华的尸体会被冷颖奇买通带走这件事有点古怪,别说这要费多大章程,光是傅京华是天花致死就非得火化不可,这尸体一经带走,可是比手捧著大炮还险,弄不好自己沾染上就赔上了命!


        而冷颖奇,一个精通医术、聪明绝顶的康亲王府首席谋臣,怎麽会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难不成傅京华根本没死!!而这整件事都是骗局?他想著想著,心脏忽然怦怦然的猛跳起来,一股没道理的希望直冲脑门,让他克制不住激动,直抓著冷颖奇双肩吼著:“杉林,傅京华根本没死,对不对!”


        冷颖奇却被他失控的情绪震撼到,反而用著一双充满同情的眼瞧著他。

        穆凊扬看到这抹眼神便了解自己猜错了,然而话已说出就好似非等出一个答案不可,因此只能硬著头皮等结果。

        这时冷颖奇无奈的摇摇头道:“三爷,你是怎麽了,竟对一个包衣奴才这麽放不下心?”

        穆凊扬早猜出冷颖奇会说出这样的话,因此他默然一阵才百无聊赖道:“尸体…是你带走的,你不会连墓也不帮他砌的,带…我去上香吧!”

        @@@@@@@@@@@@@@

        我的心,竟因为傅京华的死而消沈,那种无力比在东北和罗刹国争战时,饥寒交迫的困境还吃力,傅京华啊傅京华,你在我的生命中到底代表了什麽?这一切的心疼,真的只是因为失去一个近身奴才?还是因为失去一个朋友?一个恩人?然而,别人会因为失去一个朋友,一个恩人,而有像我这样沈痛的感觉吗?穆凊扬问著自己,却没有答案。


        当穆凊扬要来上香之前,他觉得自己已将对傅京华难以理解的思念整顿好,埋在心灵深处了,但直走进傅京华藏身的这区毫无章法的乱葬坟里时,他刚强的意志终究锁不住内心溢满的酸楚,两行清泪已悄悄滑落。


        所幸,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前头,近身侍从及冷颖奇都站在身後的远处…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军门,竟为了一个汉族的包衣奴才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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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尘旧事在脑中翻腾。

        自从傅京华墓前回来,穆凊扬整个人就像失了魂,有些恍惚,待回到家中倒头便昏睡起来,直到隔日一早,府第就接到诏书,原来是皇上亲点他充入宫掖宿卫,掌管乾清门听政处关防。


        对於这件事,王爷是笑的合不拢嘴,可是穆凊扬却觉得这个消息令他痛苦不堪。

        原本,留在京城这件事,是他一回来就非常渴望的,然而在知道傅京华去逝的消息时,留在京城已让他有著生不如死的感觉。

        而当父亲又提出有许多亲王多次跟他提及亲事,穆凊扬不得不要求父亲给他一年的时间适应职位,待一切稳定便悉听安排。

        对,差不多一年,他认为这个打击迟早会因为时日久远而平静的,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但他知道不会是一年,因为他坚信自己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包衣奴才煎熬这麽久,然而他却失算了,日子一直过了快一年了,他的心仍然为傅京华的死而感到枯竭萧索。


        或许时间还不够久吧!只要再多点时间,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他告诉自己,他知道自己熬得过去!他坚信著。

        但这个坚强的信念却因为阿福的一句话而破碎。

        待续….

        第十三章

        阿福,那个和小豆子友情深浓,一起入府的奴才。

        其实,自从他每次回府时,总看到阿福鬼头鬼脑的向自己张望,他知道阿福可能有话对自己说,只是,在还没搞清楚自己对傅京华到底生的是什麽感情的情况下,他不想和任何一个奴才太过亲熟,因为他再也经不起这种折磨了。


        但一直到今天,阿福似乎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摸到他房门口徘徊,这使得穆凊扬不得不召他进来问话。

        就见阿福小心奕奕的在他耳旁道:“小豆子没死。”

        也不知怎麽的,穆凊扬像被抽乾了血似的,只觉得脑袋忽然花白一片。

        小豆子没死!小豆子没死!这句话则像山谷回音不时在耳旁盘旋,让他心跳不断加快。

        穆凊扬用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颤道:“你…确定?”

        阿福坚定的点点头,瞧著这动作,穆凊扬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的眼泪快掉下来了。

        阿福眼见穆凊扬这般动容的神情,心里十分感动,他早知道穆凊扬很疼爱小豆子,所以在穆凊扬从军,而小豆子竟莫明其妙的被送到袁尔莫府,又莫明其妙的传出死讯时,他就很想对穆凊扬打小报告了,但再怎麽猜也想不到,这个意气风发的贝勒爷竟真的这麽在意一个小小的奴才,只是他哪里能猜得出藏在穆凊扬内心深处,对傅京华那份难分难解的感情!


        “他现在…在哪里?”穆凊扬再失控也查觉出阿福脸上透露出的异样,因此他忙定定神,问著,只是声音仍掩不住激动。

        阿福低垂头道:“我…不知道。”

        穆凊扬全身一麻,不可克制的厉声道:“什麽不知道?你不是说他没死!”

        阿福瞧著他翻脸跟翻书一样,吓得跪在地上拚命磕头,急道:“奴才…真的不知道…但我晓得小豆子真的没死…真的…没死!”

        穆凊扬不明白何以他知道傅京华没死,却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为了了解他的逻辑只得压下激动,狠狠道:“起来说明白!”

        阿福颤著身爬起来,直谢了两句才紧张道:“小豆子曾…给我一盆东西…他说…那是他的本命树,如果他死了,树就枯了…如…果没有枯便表示…他没死…”

        阿福还没说完,穆凊扬已气的面孔发白全身冰凉,扶著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他实在没想到阿福对傅京华没死的消息,竟来自这麽子虚乌有的猜测,他一颗心自充满希望到彻底绝望,简直比坠入万丈深渊还难受,不由得杀机立现道:“你…你竟敢编派这些神鬼无聊之事来消遣我!”


        阿福这次看到更加盛怒的穆凊扬,忙又吓得跪在地上磕头,然而面容却异常坚持道:“三…三爷,小豆子…真的没死…真的…”话说至此,阿福眼中已饱含泪水。

        原本激动的难以自己的穆凊扬瞧著一向胆小的阿福这样执著的要自己相信傅京华还活著,心里不禁起了安慰,杀意也消了退,然而那一起一伏的精神折磨却也令他全身无力,只得缓缓坐下,神情萧索的挥挥手道:“去吧!别再说这事儿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小豆子,但…这莫名其妙的臆测不可信!他是死了,坟墓都长长了草了,既怀念他,不如去…上个香吧!”


        不料阿福抬起头,眼泪汪汪道:“三爷,三爷,小豆子真的没死!上次小豆子被大贝勒刑求了半天,那颗树果然枯的要死了,我担心的吃不进,睡不著,等到你回来救了小豆子,树又活了过来…这是真的…真的…”


        不管阿福现在怎麽说,穆凊扬已听不下半句话,之前半刻钟,他的心一下子如入雪地,如落火海已令他几近崩溃,因此他单手支额看也不看他道:“出去吧!”

        “三…”阿福神情沮丧的瞅了瞅他,只得磕了个头,默然的抹抹泪起身而出。却在他走到门口时,穆凊扬忽道:“阿福!”

        阿福忙回转,躬身道:“三爷!”

        穆凊扬欠欠身道:“你…说你手上有…小豆子的盆栽?”

        阿福认为穆凊扬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话,便破涕为笑道:“是啊,三爷!正是小豆子的本命树!”

        “可不可以将它送给我…嗯…”穆凊扬话一出便有些後悔,总觉自己有点失去理智,正想再否决时,阿福已笑容满面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如果由三爷来照应,那小豆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他不等穆凊扬说话已乐孜孜的跑了出去。穆凊扬望著阿福的背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

        这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盆栽,小树苗正奋力精神的生长著。

        穆凊扬从来也不相信什麽本命树,他知道傅京华当时是为了寻阿福开心才会编出这一串故事,问题是,傅京华屡遭奇险,小树苗也因环境转变而荣枯,这一切的巧合才会让目不识丁的阿福信誓旦旦。


        然而既是如此,自己要来这麽一盆小树苗又是作什麽呢?

        他双手握著盆栽失神的想著,到底傅京华在自己的心里占了什麽位置?何以在圣上对自己封官加爵时,自己竟想提出替他抬旗的想法,而当知道他死时,自己是这麽痛彻心扉的惊悸,尔後又握著一丁点的希望去追问冷颖奇,然而最要不得的是,自己都去他坟前上过香了,今天却还是被阿福一句天真的痴话惹得心神失速,最後,落到生出这麽透彻骨髓的绝望。


        傅京华只是个包衣奴才,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对他这麽失魂落魄,不,他不止是奴才!穆凊扬明白,从傅京华跟著自己的第一天起,就没把他当做是奴才,在心里,他该是个和自己异常投缘的异姓兄弟,而这许多年的相处,他便从一个疑似兄弟的交情爬到了自己都无法分清的模糊位置。


        想到无法分清的模糊位置,他又联想到冷颖奇。

        在傅京华为自己而身入袁尔莫府前,冷颖奇就常提点自己对傅京华似乎有点在意的太过度,甚至为此还建议自己去从军。

        当时,只想到冷颖奇在暗示自己可能会被大哥谋害而要暂时远避,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或许他早已看出这许多矛盾之处,才会希望自己离开…

        如果真是这样,冷颖奇或许比自己更加清楚藏匿在心里的这一长串恼人的心思了!

        穆凊扬豁然站起,一颗心怦怦直跳,他有预感,他快找到这段时间,自己对傅京华死讯而失魂落魄的答案了,他整个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乱成一团。忽然,天空一个响雷,震的他全身一麻,不多时,雷雨交加。那闪在窗前的白光让他不安。


        穆凊扬睁著大眼听著惊人的雷声,也不知怎麽搞得,思绪竟愈来愈清晰,就好像那响雷帮他趋赶了纷乱的头绪一般,留下的只有一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一个答案…他一眨眼,回了神,没让那答案蹦出来,只抄了剑,直奔出了房门。


        待续….

        第十四章

        这差事实在不好当,既损阴德又伤福报,因为他们正在这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的夜晚,偷掘坟墓。

        四个壮如牛马的大汉个个拿著木锹掘著,他们神色异常惊恐,动作也不敢太大,总怕自己会被雷公劈了。

        但瞅眼望著在一旁站立,脸色阴沈的比雷神恐怖的三爷,他正按著剑,一副随时要人命的狠劲,他们便不得不继续挖著。

        那风,吹得他一条油光乌黑的长辫半空飞舞,活像一条动作灵活的毒蛇,那雨,淋得他一身精致华丽的衣著黯然失色,那雷,印得他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眸更加冰冷,可是他却半步也没有动过,只默然的盯著土坟渐渐摊平。


        “爷…看到棺木了…”一个大汉用著不同於他的形体的蚊蝇小声说著。

        穆凊扬提步走近,朝著前面一个大洞张望著,一个看不出什麽颜色的棺材呈现在眼前,周围足以立脚的缝隙正被雨水汹涌的填著。

        穆凊扬二话不说便跳进洞里,直站在棺材边发呆,四个大汉个个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个平时性情随和的三爷,今天怎麽突然生了怪病,竟抓他们来挖坟,他们只能猜,或许是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犯了他什麽大忌,才落得今日连阖眼时也不得安宁。


        就见穆凊扬连剑带鞘用力的橇著棺木,然而每用一次力,他的心就痛一次,彷佛那把剑撬的不是棺木而是他的心脏,但他仍咬著牙,死命的撬著…

        如果你已死了,那麽,也就罢了,如果你还没有死,我…要做什麽呢?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何以一直不肯相信这个真相,更加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这麽执著的要见他的尸体才肯作罢。


        他问著自己,却得不到答案,他只晓得,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啪啦!”棺盖终於被他撬裂一条缝。他全身也为之僵硬。

        不多时,他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在木城争战的最後一年,他不时闻过这样的味道,因为当时粮草断绝,士兵不得不杀马充饥,最後,马都杀光了,却仍未得救援,同袍一个一个死去,那整遍乾枯的荒漠散著数也数不尽的尸体,味道比这更有甚者的恶臭。


        对,那是腐败的尸体臭味。

        那时的穆凊扬,心像钢铁般硬实,从也不曾为了这样的处境松动过心,因为他知道,与其同情他们,不如为自己的明天留一口气。

        而现在,远比当时还浅薄的味道却让他想嚎啕大哭,那哽在喉头的激动几乎要拧断他的理智。

        “天啊!我在做什麽?我到底在做什麽啊!”他抛开随身的剑,望著破裂的棺盖,任泪水滚滚而落,而心中那阵阵凄凉的呼喊声却半分也不敢叫出来。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京华,你告诉我,我到底在做什麽啊!我在做什麽啊!”

        如果里面埋的是你,我又如何有看到你破碎尸骸的勇气?如果冷颖奇真的将你调了包,又怎会不找个人填进去啊!我这麽撬开棺材,最後找到一具真假难分的尸体,所为为何啊!所为为何!到头来,不也是去问他,你真的死了吗?


        问题是,这个答案他早就告诉我了啊!想著想著,他愤恨的捶著棺盖,凄冷的狂笑起来。

        这一笑,笑的四个大汉全身发麻…

        直到现在,他总算知道,自己到头来仍是不愿相信傅京华已经死去。因此总任由汹涌起伏的情绪围著一个脆弱的想望,让他永远轻信他还活著。

        而自己的不愿相信,无非是因为自己爱著他。

        不是朋友,不是恩人,更不是奴才,而是把他当成生命的一部份,深深爱著。

        就那麽一句话,自己一直不敢承认,便这样自欺欺人、大费周章的开棺验尸,扰他安眠!

        然而,人都死了,想那麽多有什麽用啊?!就算对他的感情真有什麽苟且难猜的成分,已没什麽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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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颖奇在睡梦中被吵醒,他匆匆的披了衣服走出外厅,便看到几个下人正围著一个全身湿淋淋的白发老先生争吵著。

        “爷,这先生一直说是奉你的命令来通知您一件急事!我们说您在休息了,他却死不肯走…”管家像在告状似,气急败坏的说著。

        老先生身材单薄力气不小,他东磨西蹭的推开众人直扑向冷颖奇身前道:“爷,拿人钱财忠人之事,您当初说只要有人掘了墓,不管你家死了人还是上了喜,都务必要来回报您咧!更何况您现在只是在睡觉!”


        冷颖奇看了老先生一眼,觉得有点眼生,然而老先生一口山西腔却提醒了他。

        管家瞧他说话这般粗野,正想开口骂人,冷颖奇已按住他,向著老先生急道:“你的意思是说,真有人去动那坟?”

        冷颖奇脑筋一转,一颗心凉了半截,直在客厅里转了好一圈才道:“来啊!赏十两银子!”

        这会儿,管家可莫明其妙了,然而瞧著冷颖奇那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敢打叉,只好睨著老头子,心不甘情不愿的拿银子赏他,老先生拿了赏银却不肯走,直直说了一堆推崇的话才被管家及下人半推半拉的带出去。


        @@@@@@@@@@@@@

        正如穆凊扬所猜,当初冷颖奇确实已查觉穆凊扬对傅京华的感情不单纯,也正因为如此,让冷颖奇一直处在两难的状况,一方面,他实在不想穆凊扬背上痴恋男宠的名声,一方面又明白傅京华的存在对穆凊扬的意义很大,因此在感念穆凊扬当年的知遇之恩的前提下,傅京华是害也害不得,却又杀也杀不得,最後只能趁机将他收纳门下,藉著分开他们而淡化这份奇异的感情,然而谁也料不到,穆凊扬竟因为傅京华为报恩而入袁尔莫府时,让这份感情闯出理智。


        更要不得的是,在他远赴东北参战回来,他对傅京华的感情不旦没有稍减,反而有加深的地步,尤其在知道傅京华病逝的消息时,他的精神竟陷入混乱颠狂。

        想来,他或许终於想透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了。

        “一个拥有可以攀登高枝历史留名的将才竟要这样毁了吗?”冷颖奇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待续……

        第十五章

        冷颖奇一直在等穆凊扬来找自己,但意外的是,他一直没来。

        直等了七天,康亲王府终於派了人来,然而理由却是穆凊扬生了重症,情况十分严重,几天来都游走在死亡边缘,而且看了十来个郎中也不见好转,因此,整个康亲王府登时陷入愁云惨雾里,最後是阿福一句无心的:“为什麽不请额驸来试试看!”才燃起那一线希望。


        四年前因为冷颖奇对政局的远见分析,让康亲王府逃过了吴三桂扫清风波,王爷基於赏识及感念,便让四女穆秀珍格格下嫁,因此夫以妻为贵,被封诏卸史,也算是个大理寺卿了。


        如今过府邀请倒并非真奢望他有能力医疗,而是想到过去他和穆凊扬都较旁人亲熟,若有个什麽三长两短,彼此也能见个最後一面。

        冷颖奇好不容易拼退左右,请求王爷福晋让他私下探视。

        然而冷颖奇实在没想到才短短几天的病痛折腾,以往神采飞扬的穆凊扬已变得体瘦如柴、支骨飘摇,那凹陷的眼眶及苍白近紫的脸色如缕薄纱,令人惨不忍睹。

        “三爷…”穆凊扬经他一声轻唤便缓缓睁开眼皮,便见他一双原本黑白分明,晶亮有神的眼睛已焕散的没有焦点。

        然而这反而使冷颖奇大为惊疑,因为康亲王府明明说他好些日子都不曾睁眼了啊,怎麽才一叫就醒了呢?难不成是进入了弥留状态,来日不长?

        想到这儿,冷颖奇忙把著他的脉象…不多时他心一抽,怔怔的叹口气道:“你果然是自求死路啊!”

        穆凊扬凄楚一笑道:“知我者,莫若杉林也!”

        两人静默一会儿,穆凊扬才缓缓道:“生了这场病…正好可以让我的精神休息一阵子,不然…总窝著一件伤心事,事情也做不好…”

        “再怎麽样也得吃些东西,你可知你这一病可害惨了多少京城郎中失了名声!”

        原来冷颖奇瞧出了他的脉象实为情伤,看来是长日不食东西又怀忧积郁造成的,京城郎中虽瞧出是营养缺乏却无法了解这一切因头还在他的心里面,加上穆凊扬存心让自己生病,当然也就不愿睁眼睛,不愿吃药、吃东西,这一来当然便成无药可救了!


        “你们府里面还传出你被鬼神报复的事了!”

        “鬼神报复?哼!没想到那四个兔崽子嘴巴这麽不牢靠…”穆凊扬眼神飘空叹了口气道:“杉林,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生病可以帮助人…不会胡思乱想…不会伤心难过…”


        “你得好好保重自己,有些事情…不是你所想的。”

        穆凊扬一心想要冷颖奇开口问自己傅京华的事,好解了满腔苦无人诉的想望,却不料他始终围著外圈说些不冷不热的话,穆凊扬心一沈,便乾脆直道:“杉林,七天前,我…去挖京华的墓了。”


        冷颖奇静默的瞧著他,没有回答,穆凊扬也不笨,看著他面无表情便知道他似乎并不惊讶。

        “杉林,我想…我对京华…”

        冷颖奇忽然用扇子盖住了他的嘴,淡然道:“我明白。”

        这句”我明白”让穆凊扬几乎要哭出来,只见他双眼忽而模糊的激动道:“我早想…你明白的,我早想你明白的…”

        冷颖奇的神情却异常冷静道:“正因为我明白,我便不希望你再想下去!”

        这件难以启齿的情谊,如今有了吐露的对象,穆凊扬说什麽也无法不再想下去,因此他不管冷颖奇的严肃表情,自顾道:“因为你明白,所以你才会冒险从化人场带走他,让他留个全尸,好让我去查清楚…能死心…是吧?”


        这句话是疑问却也是答案,冷颖奇默不作声,穆凊扬却觉得心满意足,便凄凉的笑了笑,眼泪无法克制的潸潸滑落。

        冷颖奇忽地站起身道:“你到底打算病多久?”

        穆凊扬怔了怔,似乎不明白冷颖奇的意思,便勉力的半坐起身,冷颖奇赶紧扶住他,然而随及便又叹口气道:“你既开过了棺,也该死心了吧!”

        穆凊扬想一会儿,便道:“你…高估我了,我根本没有勇气开棺验尸,更何况开了棺,看到已腐化的认不出人的尸体後…又能代表什麽?想不开的话…仍旧是会让自己走入死胡同…”


        “你的意思是,你去挖了坟,却没开棺?”

        穆凊扬无力的点点头,然而他却觉得冷颖奇的语气实在太冷淡,不由得幽幽的瞧著他道:“杉林…你心里一定很瞧我不起吧?你一定没想到我和袁尔莫一样,竟…会迷恋…男子吧?”


        穆凊扬看他没答话,心里不禁有点後悔提起这事,总觉得每说一句,心就像针砭一样。

        “不谈这个了…”他抹抹脸道:“我送你个神医的名声,你去和他们说…我醒了吧!”

        冷颖奇站起身,怔然望著他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瞧你不起,又何必冒险帮你把傅京华的尸体带走?只是这件事…对您来说…能过去就让他过去吧!若让大爷知道了,他一藉题发挥起来,王爷对您可能…”


        穆凊扬没等他说完,已冷冷道:“这件事若真被大哥拿来做文章,抢王位,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决定再回东北了,他要王位,让给他就是了!”冷颖奇一怔,忙道:“你确定?”


        穆凊扬怨怼的瞧他一眼道:“你倒又不了解我了?”他闭上眼充满无力道:“当初会去争王位…多少也在於怕大哥一即位,你们这些向著我的人会被他所害,尤其是你,他根本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可如今你既娶了我妹妹,天大的事他也不敢动你了…我又何必再去淌这个浑水?”


        冷颖奇听的胸口一热,感动莫明,他早知道穆凊扬有将才却没野心,也知道他一直为了顾全心向他的清客们才争夺王位,然而知道是一回事,由他亲口说出又是一回事,冷颖奇脑筋转了转,正想说什麽时,穆凊扬已道:“杉林,刚刚的话别太在意,我不是在推卸自己争夺王位的意念…我只是…”


        冷颖奇没等他说完,突然双腿一屈跪了下来,穆凊扬一惊,正想扶起他,冷颖奇却反抓他的手,目光灼灼的瞧著他道:“如果…三爷真的要放弃争夺世子之位…有些事我必须先想明白…”


        穆凊扬不明白他所说为何,便无意识的摇摇头道:“杉林,快起来,我们不用行这等礼!有什麽话起来再说!”

        冷颖奇咬咬唇,缓缓站起身道:“三爷…您真的要回东北?”

        穆凊扬淡然的笑了笑道:“嗯,自从知道京华死了後…也不知怎麽的,心里一直空盪盪,做什麽事都像缺了什麽一样,我在这里已待不下了,而那里,虽然生活没京城舒活,但地广人稀、草长马壮,倒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之状…”


        穆凊扬回想到寒冬之际…那雪白天地连线的景致…就是透骨的冻冷,也觉得平心静气…便叹了口气又道:“而且据我推估,目前朝廷虽然对东北只是边防而已,但罗刹国屡屡生事,到头来一定免不了一场大战,我既已在那待了三年,不如就待更久些,等战事一发,再领兵抗争,倒也算报效朝廷!”


        待续……

        第十六章

        冷颖奇迳自在书房里踱著步。

        穆秀珍缓步踱了进去,瞧著丈夫发楞的神情,不由得开口道:“夫君!”

        冷颖奇一回神,马上便露了笑容道:“怎麽还不睡?”

        “我见你这两天总失魂落魄的…不知夫君在烦什麽?”

        冷颖奇看著穆秀珍,心里千思百转。

        穆秀珍聪明灵颉,有许多事若和她商榷倒也是十分好的对象,然而这次事关傅京华与穆凊扬这段复杂难明的感情,他实在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淡笑道:“没什麽…”


        穆秀珍缓步坐在一旁,一副自然而然道:“是不是在考虑要不要让三哥知道,小豆子还活著的事?”

        冷颖奇一吓,怔然的瞧著穆秀珍,却见穆秀珍笑道:“秀珍自认识夫君以来,可从未见过夫君如此叱意的神情!”

        冷颖奇却无法同她一般轻松,直急道:“秀珍,你怎麽知道小豆子的事?”

        穆秀珍幽幽望了他一眼,眼神忽然飘空道:“我的夫君本不是个虔信佛法之人,然而三年前,突然发了佛心,每月初二与十六都要去弯月寺上香,这样奇怪的举动,谁能不疑心呢?”


        每月初二及十六都是冷颖奇去百草铺探视傅京华的日子,但不管如何,一个人上寺拜佛又怎能引起疑窦?因此冷颖奇知道事实并不简单,便沈下脸,严肃道:“秀珍,你派人跟踪过我吗?”


        穆秀珍听他这一说,忽然红了眼眶道:“你在责备我吗?”

        冷颖奇有个奇怪的习性,那就是对手越是心浮气躁,他越沈静,这时,他看穆秀珍激动起来,心中反而平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小豆子是个三年前就该死的人,如今他的事情曝光,为了他的生命安全,我不得不多问一句!”


        “难道你以为我会去害他吗?”

        “秀珍!”

        “小豆子是三哥最疼的侍从,四年前也不知怎麽回事竟被送去了袁莫尔府,接著就莫明其妙传出死讯,我就算再痴愚也知道事情不单纯,怎麽会随便说出去呢?”

        冷颖奇听她说的热切,心里一阵歉疚,但傅京华的事安排的如此周密,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却能知道他活著,实在是令他惊疑。便走近她身畔轻抚著她肩头道:“秀珍,我不是在怪你,真的!你别生气了,只是,你是什麽时侯知道他还活著的事?”


        穆秀珍堵气的瞪了他一眼,才缓缓道:“两年前的中秋时节,我随孙嬷嬷到圆觉寺上香,墨香眼尖,竟瞧到你在人群中走动,我一时好奇便叫她跟了你,她见你进了百草铺本想就回来报知我,谁知等了一会儿,却看你和小豆子从百草铺走了出来…”


        这时,冷颖奇惊的非同小可,他万料不到事情竟早在两年前就曝光了,想到这两年来穆秀珍都是故作睁眼瞎人,他的心就难以平静。

        “你知道的,墨香是认得小豆子的,她这一见,差点吓出了魂…”

        穆秀珍说到这儿,冷颖奇忽然想到墨香两年前忽然得了急病而死…难不成跟这事情有关系?

        “秀珍,墨香她…”

        穆秀珍深吸口气,脸上忽然罩上一层寒霜道:“没错,是我赐死她的!”她顿了顿道:“小豆子贱命一条,但事情一扯到你,便可大可小,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的,竟能让小豆子死而复生,可总归一句,这事是不能传出去,不然你早让我和三哥知道了,因此,只能请墨香成全了!”


        冷颖奇早知道穆秀珍是关外女子的俐落性子,与穆凊扬同出一辙,却料不到她如此果断,再加上她为了自己而牺牲了贴身婢女,自己却还在疑心她的鲁莽便更加歉疚。


        穆秀珍看出丈夫的意思,总算颇有慰藉的叹道:“墨香毕竟跟了我几年,对她…真有些歉然…”

        “秀珍,”冷颖奇现在决定要告诉穆秀珍一切,如此也才能表达自己的坦诚,於是便道:“其实墨香也不算冤,小豆子对你们康亲王府有再造之恩,若让袁莫尔知道这一切是骗局,那小豆子便性命难保…”接著,冷颖奇便和穆秀珍说了四年前傅京华被迫入袁府的事。


        穆秀珍如何能猜得到这康亲王府几百条人命竟是小豆子牺牲自己所换来?当场激动的眼眶红润道:“小豆子於我康亲王府有如此重恩,若你真跟我说了这事,我又如何会出卖他?”


        冷颖奇正色道:“正因康亲王府受他恩重,他诈死欺瞒袁尔莫的事若被揭开,仍会丢了性命,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穆秀珍点点头,似体谅了丈夫的立场,然而转念突想道:“三哥一向疼爱小豆子,如今他还活的事…你总跟他说说吧!当初,他听到小豆子死的时侯,难过了好一阵子,我想,你真跟三哥说,他也会保小豆子周全的!”


        冷颖奇倒吸口凉气,心里惴度著是否要向她继续说明穆凊扬对小豆子存有绮想,穆秀珍依著女人的敏感,查觉到丈夫的迟疑,不由得幽怨道:“杉林哥,你我夫妻一场,何以你总对我这麽生份而不信任?”


        冷颖奇被她这软箭一戳,情不自禁的卸下防备,打心一横,尽可能的轻描淡写,说起穆凊扬对小豆子种种痴恋行为。

        穆秀珍直听的心惊肉跳,面红耳赤,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怔怔道:“三哥怎麽会…对小豆子生这种情份?!”

        “秀珍这件事,事关三爷的名声…你…”

        穆秀珍却依然处在恍惚的状态道:“不可能的,三哥风流倜傥…怎麽会和那个袁尔莫一样…你…骗我!”

        看著穆秀珍的反应,冷颖奇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时心软,他担忧的等待穆秀珍能尽快恢复理性和自己商椎此事,然而穆秀珍却似乎一直无法接受,整个人无所措足的猛摇头,惶惑的念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冷颖奇心一凉,忙握住穆秀珍双肩,厉声道:“秀珍!我求求你,不管你相不相信,都千万不能说出去!”

        穆秀珍被这一吼,总算回了神,抚著狂奔纷乱的心思颤道:“我…知道…”

        对冷颖奇来说,穆凊扬偏爱傅京华的事实已成为一个难以排解的心疾,眼见著穆凊扬为了失去傅京华而失魂落魄,身染沈疴,他就深自矛盾,不知该指引他们相见,亦或便就此让他们断了念头和关系。然而,这个决定实在太困难了,似乎是怎麽取舍,怎麽危殆,无论四方八面的如何钻营,竟是没有一条生路。


        如今,穆凊扬算是熬过那最痛苦的时期了,但他心头受的伤实在太重太深了,让冷颖奇根本无法视若无睹,而傅京华又失了踪,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找回来,便在这烦琐两难的处境下,他忽然听到一个男子声正喃喃自语。


        冷颖奇定下脚步,四处张望一下,才发觉自己在无意间竟走到白云坡的弯月寺外来了。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馀晖金黄的布满草坡,弯月寺的晚课锺正响亮的传扬著。他定睛搜索著那细碎声音,总算在一株大榕树下,看到了一个身形削瘦,长发长髯,穿著灰袍的道士。


        长发道士像在背诵什麽似的,闭著眼,端坐在一颗石上,嘴巴念念有词。冷颖奇正是心烦意乱之际,便也没再理会,只缓步走到道士身边,挨著榕树坐了下来。

        “阴根於阳,阳根於阴,独阴不生,独阳不长,阴变阳合,循环无端…”

        原来道士在背诵易经,冷颖奇忍不住搭声道:“大易者不言占,即便是卜问出了结果,推演之理仍在於人…”

        长发道士忽然住了嘴,可眼睛却张也没张,只微微一笑道:“施主说的潇洒,却不知心头那阴阳不调的事情,该怎麽了断?”

        冷颖奇心中一吓,不禁坐直身,严然道:“道长何出此言?”

        长发道人摸摸长髯道:“任轮回,业随身,此生不解,来生仍受啊!”

        冷颖奇天生便是个捷才,而越是聪明的人就越不相信这些神妖卜道,因此这长发道人虽似一语道破了他心事,可他一心觉得这道长是故意抓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来和自己攀谈,便当机立断不再说话。


        长发道人却像瞧出了他的自负,平静道:“施主莫要多心,贫道并非向你布道化缘,只是你我有一面之缘,贫道才冒犯罢了,若施主心头不快,贫道便不说话了。”


        难得冷颖奇被当头戳破了戒心,不由得一阵尴尬,心想,既他自认得道仙人,不如便“将就”的道:“正如道长所言,我心头正是藏了件阴阳失调的难题,既你我有一面之缘,倒想请教道长,虽知…任轮回,业随身,但错体姻缘,违背常伦,恐遭迫害,横招灾祸!就不知该助之,亦或阻之?”


        长发道人淡然的笑了笑道:“常伦人定,如何制的了与生俱来之欲念?”

        “道长之意竟是要我助之?”

        长发道人摇摇头道:“决者非你我者,舍阴取阳似违天意,然天生万物,本通行无阻,其主生,主克皆为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非你我之力可变之!”

        自作自受!

        这句话像电一般,当场击碎了一直存在冷颖奇胸口的一块大石,他若有所思般的想了想,即躬身向道长道:“谢道长点拨!”

        长发道人瞧他竟一句话便解了疑惑,当下欣慰的笑了起来。

        待续…

        第十七章

        穆凊扬携著四个贴身长随,刻意避开官道回东北,一方面他十分厌烦路过州省时,各道官员相交筵请护送的繁文缛节,一方面想在最短时间赶到黄沙坡驻营,因此在快马走了七、八天荒道後,总算找了家较像样的客栈休息。


        客栈接近河口,许多客商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为了避免吵杂,他们一行五人选了十分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菜刚上,穆凊扬拿起筷子要食用,门口便起了一阵骚动,他无意识望过去,不看还好,这一看,五官几乎错了位。


        身旁的四个长随看到主子这般失神的模样,忙顺著他眼光瞧过去。

        原来进门的是三个卅来岁的客商而另一个则是约莫十来岁,五官雅秀超俗的儒生,他们四个衣著光鲜、风尘仆仆,在柜台要了几个房间後便随便找张桌子坐了下来,七嘴八舌的点著东西。


        这时穆凊扬忽然捏住身畔长随连应祥的手,低声颤道:“那边…是四个人吗?”

        连应祥跟在穆凊扬身畔四年了,这个青年军门在边关上斩敌杀将是既勇猛又果断,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却只因为看到四个客商举子便骇的手心冰凉,不禁跟著惊道:“主…子爷,是四个人!”


        穆凊扬一双瞳子黑晶亮的死盯著客商,吃力的吞著唾液,连应祥与其他三个长随相望一会儿,才齐声道:“主子!您…没事吧?”

        这一叫,穆凊扬似乎回了神,便整整情绪站了起来,长随也都跟著紧张的站起来,穆凊扬不管长随的惊愕,缓步走向那四个客商身边。一站定,四个客商八目齐注,登时目瞪口呆。


        “军爷…”其中一个客商见他一身军服,体格挺拔,正忙著站起身来哈腰询问时,那少年儒生却忽然惊呼一声,不由纷说,登时就跪在地上,嘴里则因激动过度而说不出话,只道:“主子…主子!主子…”


        这一变化让在场食客面面相觑,搞不清楚现在演的是那一出,而长随及客商则你望我,我望你,呆楞住了。

        “主…子…主子…是你吗?”少年欣喜异常,涕泗纵横,连话都已说得不清不楚。

        但穆凊扬却只是全身发颤,杏眼圆睁的盯著他,直等了好一阵子才语意艰难道:“傅…京华?”

        少年听到穆凊扬喊出了名字,便更加猛力的磕了好几个响头,重得额头都渗出了血迹。

        然而这一动作无疑承认了这个身份,穆凊扬登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倒下去。

        试想,一个在心里死了三年的人,如今竟好端端活脱脱的出现在眼前,谁能不惊愕呢?

        好不容易穆凊扬扶住连应祥站定,忽想到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啊?便赶紧伸出颤动的手要摸摸他,却在当刻,他感到四周一片发怔的眼神,忙停住手道:“你不是…”他本想说”你不是死了吗?”,但又马上转口道:“你怎麽会到这儿?”


        “主子…奴才…”傅京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溢满泪水,虽有满腹话想说,却因为情绪过於激动,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你…起来吧!”

        傅京华动也不动,只是睁大眼怔怔瞧著他,语意真诚关切道:“…三爷一切安好?”

        穆凊扬没等他说完,忽然又厉声道:“起来!”

        傅京华被他的突然变脸噤住声,穆凊扬却又怒道:“你早已不是我府奴才,我不受这个礼!”

        傅京华当场惊的面目苍白,直颤道:“三爷…奴才…”

        这次穆凊扬更是尖吼著:“我叫你起来,你听到没有!”

        傅京华想不到与穆凊扬久别重逄,他竟是这般凶狠的口气,心头一热,眼泪终於忍不住掉了下来。

        然而傅京华又如何知道,当穆凊扬听到他嘴里叫著”主子!主子”时,就无由的大动肝火,因为穆凊扬忽然惊觉,对傅京华来说,自己在他心里只是个四年未见的主子,而傅京华在自己心里却早不再是康亲王府的奴才,也不是生死至交,更不是什麽恩人,而是一个自己真心深爱的人。


        这一切的转折,是他经历了整整一年的伤肝动肠、凄惶失魂的混乱才想清的,因此,他根本无法冷静的、好好的和他说一句:起来吧!

        长随们没见过穆凊扬发过这麽大火,连应祥赶紧也凶霸霸的对傅京华喝道:“主子叫你起来,你聋了吗?”

        这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话才一落,穆凊扬已迅及返身,提起手“啪啦”就是一记耳光:“要你出什麽口!”

        这时不止挨这一巴掌的连应祥吓一跳,在座每个人都莫明其妙,因为看来看去,怎麽都看不出连应祥做错了什麽事。

        穆凊扬粗喘著气,怒气冲天道:“大庭广众之下,乱吼乱叫成什麽体统!”说完话,顿了顿,才又冷然道:“京华,你起来吧,现在是在外面,而且你既已非我府家奴,不用行如此大礼了…”


        傅京华胆怯的瞧了他一眼,尽管不愿,却仍站了起来。

        穆凊扬看了傅京华害怕的眼神,眉头一皱似有些於心不忍,然而众目睽睽下便也没做什麽抚慰,只挺挺身,如同平时的贝勒神气道:“我先走了!”

        傅京华默然的点了点头,穆凊扬这时眼不看他,缓缓坐回桌子,四个长随便也巴巴的走了回来,各自拿起箸子吃东西。

        客商们对著傅京华七嘴八舌的问著,傅京华却半句未吭,只一双眼远远盯著穆凊扬。

        不多时,穆凊扬忽然站起身,四个长随忙跟著站起来,穆凊扬道:“我突然觉得有些累,先上去歇息,你们不用侍侯,吃饱了各自回房吧!”

        傅京华见他一站起来,自己也忙不迭的站起身,穆凊扬远远瞧了他一眼,淡然道:“京华,念在我们主仆一场,若有什麽需要,等你用完了餐…尽可到房里找我!行走上有什麽难处尽量说,我帮你周全!”


        傅京华万般不舍的瞧了瞧穆凊扬,才默然的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回到房里,一閤上门,穆凊扬几乎马上软跪在地,心里止不住澎湃汹涌的情绪,又惊又喜却又痛又怒,想到四年前,傅京华为了康亲王府变成袁尔莫的男宠,又想到自己带功回来,想帮他脱去奴籍却得知他死讯,接著,自己为了他又是祭墓又是挖坟,徘徊在生死边缘,那百种滋味让他几乎疯狂,现在,他还活著的事情已是印证了,教他怎麽能安生的吃下饭?


        好不容易调好气息,没什麽主意的在房里乱转,直等著傅京华晚膳後来找自己,可没想到他这一等,等到了大半夜,傅京华竟都没有出现。他全身随著夜色深沈而越来越紧绷,他揣想著:也许他在整理行当吧!也许他和那些客商们有事商榷吧!也许…


        他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一阵,实在待不住了,可他一身贵公子哥儿的脾性仍没消掉,便是再怎麽难熬也无法拉下脸去找他,就这麽精神折腾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自床头拿出一小包袱,慎而重之的将它捧到桌上,小心奕奕的打开,原来正是阿福送他的”小豆子本命树”。看著小树仍然精神奕奕的生长著,穆凊扬的心踏实了些,一股轻松挠上心头,便轻轻将它圈在肘里,趴在桌上休憩。


        待续….

        第十八章

        穆凊扬被一阵委婉的敲门声吵醒,眼一睁却觉得窗外已翻鱼肚白,他像受了电击般直跳了起来,也不管衣饰是否零乱便赶忙去开门,然而眼前却不是傅京华,而是长随连应祥。


        连应祥看到穆凊扬双眼布满红丝,衣著也稍显皱乱,不由得惊道:“主子…您整晚没睡吗?”

        “现在是什麽时辰了?”

        “已是寅牌时分了…”连应祥瞧著他发怔,便道:“主子,我去帮你打水洗脸!”

        “他没来…为什麽他没来呢?”穆凊扬洗了脸,精神虽好,心情却无比浮躁,要不是看著桌上那盆”小豆子本命树”,他几乎快以为昨天见到傅京华是作梦。

        “应祥…你今晨可见过昨天那四个客商?”

        “今天见过其中三个在用早膳…”连应祥有感觉穆凊扬应该是要问昨天那个儒生,便又道:“昨天那个儒生模样的客商…没见到!”

        也不知怎麽,穆凊扬心里有股不安的预感,便顾不得连应祥的诧异,吩咐道:“问问他去了哪里?”

        连应祥答了一声,正想出去,穆凊扬又叫住他道:“应祥,好生问,别无礼!”

        “是!”

        约半盏茶时光,连应祥回来了,但带来的消息却差点让穆凊扬昏厥。

        四个长随恭身立成一圈,连应祥一脸诚惶道:“那位傅先生昨夜儿用完晚膳…就走了…”

        “走?怎麽他是一个人走呢?他们不是一起的吗?”

        “小的问过了,他们三人原本便与傅先生不同路,後来在渡船上因其中一人不习船行,头晕目眩,重病缠身…同船的傅先生颇精医道,便主动看诊,後来才结伴同行…”


        穆凊扬面如死灰的艰涩道:“去…去问问…他可曾提过要去哪里?!”

        连应祥忙又一躬身道:“小的也问了…他说傅先生只提过要到定军山找他的恩人…”

        定军山是穆凊扬初次落营的地方,跟这次要去的黄沙波离约百里,算是很近,因此穆凊扬一听到傅京华最後要落脚的地方是定军山,心头总算稍有喘息。

        此时三个一直没开口的长随互望一下,彼此喃喃道:“那倒跟我们是一路,搞不定在路上便遇上了!”

        听到三个长随的”閒谈”,穆凊扬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情绪便已略为稳了下来道:“我知道了,那…你们也准备准备…也该要起程了…”

        他挥挥手让四个长随出去,却听连应祥边走边和三个长随道:“我倒觉得他原本就是要去定军山找主子的,你没瞧他见了主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不跟见了恩人一个儿样?”


        听到这话,穆凊扬整个心提了起来,急不迭的吼道:“应祥,回来!”

        连应祥吓一跳,赶紧转身道:“主子!”

        穆凊扬脸色铁青道:“你刚刚说什麽?”连应祥豆大的汗滴直落而下,哆嗦的找著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然而思来想去却始终不明白,只得硬著头皮,尽量挑著不轻不重的话道:“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跟…跟见了恩人一样…”


        穆凊扬脸色阴沈道:“上一句…”

        “嗯…他…该是要去定军山找主子的…不然…”

        “好你个应祥!”

        连应祥实在不知自己犯了哪戒哪条,脸上一青一红的急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你留下,其他三个出去!”

        待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个时,连应祥大气也不敢吭声,只瞧著穆凊扬像无头苍蝇围著桌子直转了两圈才定下身,盯著连应祥道:“若照你说的,他去定军山是找我,那麽,他在这路上见著了,不就不再去了?”


        连应祥呆了呆,心道:“这主子是傻了还是怎麽咧?谁能知道那书呆子去了哪啊!?”但嘴上也只得敷衍道:“兴许是…”

        穆凊扬不管他满面愕然,急问道:“那麽据你推敲,他会往哪儿去?”

        连应祥思路一向敏捷,但面对这不著边际的问题终也难展长才,可是瞧著穆凊扬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尽管料不出来这贝勒爷到底和那个傅姓儒生有什麽丝萝盘缠的恩怨,却也认真的思索起来。


        “若说…那位傅先生是昨夜儿走的…我和兄弟们快马加鞭各走一方,那麽在方圆百里内的寺院,兴许遇得上!”

        穆凊扬正想问:“何以是寺院?”但随及却摸透了连应祥的逻辑。

        连应祥定是认为傅京华既是夜间出走,便可能投宿挂单在庙里,因此便转问道:“你怎麽知道他走不出百里?”

        连应祥笃定一笑道:“那麽个年轻儒生,就算骑马也走不快!百里或许还算多估了”

        也不知为什麽,一听到”骑马”,穆凊扬满腔热火瞬间浇了熄,一个闪神便坐倒在椅上。

        连应祥眼见穆凊扬情绪变化倏忽,一阵莫明其妙,正待要问,穆凊扬已右手支额,万分颓丧道:“不用去了,不用去了…”

        “主…子?”

        “你…先出去吧…我…们多休息一天…明天再起程…”

        连应祥哪料得出来他口中的”年轻儒生”什麽不会,正是马术最行,连他现在这位顶头上司穆凊扬的骑马、养马、驯马之法皆出自於他啊!因此,傅京华若存心让人找不到,在这一个夜里提鞭赶路,他们根本鞭长莫及。


        想到傅京华昨天还一副伤心动肠的模样,如今月亮未落,便已挥马逃离,穆凊扬突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他抬起头,望著窗外纷飞的黄叶发怔。

        傅京华对自己的情份到底存了几分绮想?难道他竟真的只当自己是个主子,半点情份也没有?

        他下意识的抚起自己的双唇,想到四年前的分离时刻,自己闭上了眼,那股柔软多情的轻触仍是这般真实,难道当时傅京华贴近自己的不是他的嘴唇,而真是自己的错觉?


        天啊!若真是错觉,那麽自己是对自己开了多大的一个玩笑啊?!

        想到这里,穆凊扬的心头无由的拧作一团,直站起身呆踱了几步,一股从未有的疏懒之气袭得他头重脚轻,一夜未睡的疲惫加上心结难开,他眼前突然一片阴黑,身子一斜昏过去了。


        穆凊扬这突然的昏厥竟是一病不起,连应祥等四个长随,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完全失了主意,匆忙间,请了四方临镇的三位大夫,竟个个束手无策,什麽脉象都有,就是开不出个好样儿的方子,连应祥猜侧穆凊扬的病况似乎又回到一个月前的心疾了,因此便商议著快马加鞭,直奔回京,求助冷颖奇。


        原本七、八天的路程,连应祥是半刻也不敢停,因此仅花了四天便到了。

        然而最令连应祥惊疑的是,冷颖奇竟只三言两语的问著穆凊扬在客栈遇了什麽人、什麽事,却是什麽症候也不问,待提到那个斯文的傅姓客商後,冷颖奇一脸青红不定,随及振笔疾书,草草的写了一封信,交给他道:“应祥,拿这信给三爷看,记住,只能由他本人看,到时,他自会告诉你去哪里找能治他病的大夫!”


        就这样,待连应祥回来,已又花了四天时间,穆凊扬此时的状况比在京城时更糟糕,一直昏昏沈沈,喝汤吃药都是长随之一的里格泰,硬板开他口灌下去的,因此如何也无法看这封信!


        四个人焦头烂额的等了大半天,连应祥终於横下了心,当下撕开了信。

        信中没有抬头,没有属名,竟只几个粗黑的大字。

        ─我不知道这麽做对不对,我只能告诉你,他该在祥和寺,这条路,只能由你自己选择。─

        待续…

        第十九章

        连应祥和其他三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正自莫明其妙间,连应祥便拉了正路过的店小二问道:“祥和寺在哪里?”

        “祥和寺在客栈以西四十五里左右的千层坡上!”

        “那里住了什麽名医吗?”

        “名医?”小二歪头想了好一下子才道:“没听过那儿住什麽名医。”

        突然一个乾哑无力的声音轻轻道:“你们在找什麽名医?”

        四人一同望去,不是穆凊扬是谁,便见他满脸苍白,摇摇欲坠的支著门板,四人登时一阵激动异常,个个红了眼眶,冲到他身畔,有的扶,有的抓的将他送近了房里。


        连应祥当场便急道:“主子,你总算醒了!你总算醒了!”

        里格泰憨厚的脸上更是激动道:“主子,你觉得怎麽了?”

        穆凊扬半坐在床上,面色疑惑,语气虚弱不堪道:“我病了多久了?”

        “十来天了!都是昏昏醒醒,竟像在京城般的症状,吓的我们四个…”连应祥说著,也不哪句话动了肠,竟哽咽的说不出话。

        长随之一的沈长荣是四人中最沈著的,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道:“主子,应祥都来回京城一趟了,您说你病的久不久啊!”

        “应祥回过京城?做什麽?”

        “主子…你一直病著,四镇三个大夫都看不好你,我们才决定回京找四额驸讨药方,结果四额驸竟写了封莫明其妙的信,害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

        “是吗?拿来我瞧瞧…”

        连应祥掏出那封信,却在交给穆凊扬时,忙慌乱的伏下身,叩头道:“主子,原…原本冷先生交代这信要主子…亲自看,说…您看了自会告诉我们医治您病状的大夫在哪里,可…主子一直…昏…睡,所以…我们…”还没说完,其馀三人也跟著倒头跪拜。


        穆凊扬虽然卧病,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冷峻异常,语气更是森冷道:“罢了…这次便不计你们罪,下不为例…”他接下了信,深吸了几口气才看著信。

        四人一直不明白信中的意思,可是穆凊扬却在一看了信,脸就现出了潮红,更不可思议的,他还下了床,语气兴奋道:“应祥备马!到祥和寺!”

        @@@@@@@@@@@@@@@@@@

        祥和寺位在千层坡半山腰,是个正宗禅寺,五人进了寺里,投下些许香油钱後,穆凊扬便要连应祥问知客僧找一位傅姓挂单的客商,知客僧引了他们进西厢道:“军爷,容小僧先和傅先生知会一声。”


        “不,师父放心,那位傅先生是我府家奴,他不会避忌我。”

        知客僧瞧了他们一眼,个个都身穿军服,气势威猛不说,便是脸色惨白的穆凊扬也是英气飒爽,尤其见到旁边四个粗犷的军爷对他又恭又敬,不由得点点头道:“那…军爷请!”


        穆凊扬不管他面露惊恐,只淡淡笑道:“应祥,你们四个在这里等著。”

        那男子背著窗户在整理东西,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直过腰际的躺在背上,他一会儿翻著东西,一会儿忽又呆站著像在想什麽。

        那雅俊的脸蛋还是如此可人…只是数年不见,他一身少年身段已转成了翩翩青年,无疑的更增漆了股淡淡英气…

        穆凊扬见了这瘦削的背影,心头便没来由发酸,一股激动让他几乎快推不开门。但听他用著委婉的语调轻道:“京…华?”

        男子肩一缩,马上回过身,在一看到穆凊扬时,目瞪口呆了。不一时,脸色就苍白的全无半点血色,像是压抑著内心极度的激动,颤栗著身躯要跪下来。

        穆凊扬这次没让他及时下跪,一个箭步便上前挽起了他,同时猛地将他拉近身前,盈盈欲泪的直瞅著,像要将他吞噬般。

        傅京华看他这般动情的模样,心中惊愕,口还没开,便已红了眼圈。

        穆凊扬花了极大力气才忍住不拥抱他,但那炽盛的欲望在他体内乱闯,不禁令他全身颤抖,以至说起话来竟显得不大俐落:“不用…不要…对我行这礼…”他深怕自己失常的行为吓了他,忙粗喘口气,缓缓松开了他。


        “主…”傅京华还没念完,穆凊扬已又抬起手阻止他,同时满面痛苦的斥著:“你别叫我主子!”

        傅京华幽幽的瞧著他,一颗心忐忑不安,对他来说,要他不许跪安也不要示称,简直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然而这次穆凊扬多少已揣透他不告而别的顾虑,便是自己见到他时,那过份的激动,因而忙挤出笑容道:“京华…坐下,我们这麽多年未见,怎麽那天一见,你却又匆匆走了…”他本想说:害我找你找的好苦,可又忍了下来,转口道:“现在好不容易又见著了,我们该仔细聊聊…那些礼数在我们之间,不重要!”


        接著他才平静了心绪,强挺著多日虚浮潺弱的精神,温言道:“京华…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自你去了袁府都…怎麽过?”

        “袁府…”傅京华听他一开头就提起袁尔莫,脸色当场变得雪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更是糊上水气。

        瞧他清秀的面目变得悲苦难堪,穆凊扬登时心如刀割,他很舍不得再问下去,但一想到他一个好端端、活泼泼的人走进去,却是躺著出来,便难以克制的胡思乱想,因此打心一横,柔声道:“一年前我一回京便听到你病死的消息,现在却在这千里之外遇见了…怎能不问清楚,我知道你一定过得不好,可你得详细说来,别让我心里老是乱猜乱想你是受了什麽折腾,竟没一年便告病报丧,替你难受…”


        穆凊扬既是真心诚意,这串话便显得更热沸有情,傅京华登时窝心一暖,哽咽的说:“奴才没…受什麽折磨…请三爷放心…”

        穆凊扬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心一酸,红著眼圈沈声道:“你别瞒我…”

        “奴才真的没受什麽折磨,只是…过不惯…那袁府服侍…服侍人的方式…才会吞毒药自尽!”

        穆凊扬了解傅京华口中”袁府服侍人的方式”,指的该是要他与男人交好,然而原该出口护慰的立场,却因为想到自己也对他产生这般异样的情思便感到万分难堪,一张脸变得铁青。


        傅京华看到穆凊扬面如死灰,反而安慰道:“三爷,你别难过,奴才上辈子也不知是修了什麽福,竟蒙得三爷这样垂爱…关怀…心里已是很高兴了!”

        事隔数秋,傅京华已脱去了往昔粗略的谈吐变得这般文诌诌,然而听在穆凊扬耳里仍觉得熟悉,心头一暖,精神也渐次恢复。

        “你既然吞药自杀…怎麽又会在这儿出现?”

        傅京华眼神垂到桌面,含著泪却神态坚定的说著自己在入袁府前,冷颖奇将自己拉至一旁,如何赠予特制药包,如何吞药自杀、又如何死後莫明醒在一间百草药铺店…一五一十明明白白的说著。


        穆凊扬越听越惊,却越惊越明白,一直以来,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一开始就质疑他还活著,连开了棺验了尸也抹不去这种印象,他直觉的认为冷颖奇是主导这出戏的主谋,只是不管他如何用尽心力的逼问,冷颖奇总有法子浇灭他所有的怀疑,如今事情正如自己所想,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话一说完,四周忽然宁静起来。

        傅京华不安的偷眼一瞧,眼前这个三爷虽然神色有些苍白,但依然英气飒爽,器宇轩昂,尤其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比四年前还多了份深愁重郁,饱含著一股难以捉摸的情思。


        “三爷…您这些年可安好?”他终於鼓起勇气,还是忍不住小小声的问候了穆凊扬。

        穆凊扬没有回答他,另辟了问题道:“京华,另外有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他深吸口气,似下了极大决心才瞧著他续道:“我需要你的答案。”

        傅京华用著布满红丝的眼看著他,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神态,坚定的点点头。

        穆凊扬瞧著他认真的神情,心里无法像他如此冷静,便站起身,踱向一旁,背著他道:“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你要去袁府前…和我道别的事?”

        “记得…”傅京华如何能忘了那差点天人永隔的一天?

        “我想知道,你那时要我闭上眼…”没等穆凊扬说完,傅京华惊呼一声,整张脸变的煞白。

        穆凊扬回过身,不理会傅京华的失常,慬慎而小心道:“你…是不是亲了我?”

        傅京华料到他要问这事,但猜到是一回事,真的问出来又是一回事。

        便看著穆凊扬那喜怒难分的神态,心里实在怕他会突然翻脸,便颤声道:“对不起,主子,对不起!”

        也许是情急,穆凊扬的语气不禁严厉道:“我不要你的道歉,我想知道,是,或不是。”

        傅京华只得闭著眼,缩著颈子,紧张道:“…是…”

        听到这一声”是”,穆凊扬心中一定,随及又道:“告诉我,为什麽你要这麽做?”

        “那是因为…因为…”看著穆凊扬布满红丝却睁的斗大的双眼,瞬也不瞬的死盯著自己,傅京华一时气弱,忙一侧身,噗通一跪,不由纷说,当场叩头如捣蒜的慌道:“奴才该死…奴才竟对主子…存有令人难以启齿的…非份之想,求主子赐死奴才吧!赐死奴才吧!”


        穆凊扬没有动,只是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待续…

        第廿章

        前尘旧事历历在目,自己曾为他丧魂失魄、肝肠寸断、那铭心刻骨的缕缕相思,剜心戳肺的令他痛不欲生,然而一句”非份之想”却如同一副万能仙丹,尽皆的释放了他所有的苦楚,让他煎熬的破碎不堪的心,渐次整合起来。


        穆凊扬忍著哽咽问著:“京华…你的非份之想…所谓为何?”

        傅京华突然开始惶惑的哭起来,额头是磕的又重又痛,话都不敢答了,穆凊扬使出蛮力的抓住他,不让他又伏在地上,字字铿锵有力道:“你可知你的一句非份之想…会让我受多少苦楚?”他吐口长气,凄伤道:“我万里回京,想拿自己的军功帮你脱去奴籍,却听到你死的消息,我不相信,便傻得去开棺验尸,最後还因为承受不住失去你的事实,而身染沈疴不吃不喝几乎死去,京华,这一切的一切你可知道…有…多难熬吗?”


        傅京华目瞪口呆的看著穆凊扬,他实在不敢相信穆凊扬会对自己说出这许多深情款款的话。

        “你还不跟我说,你的…非份之想…所谓为何吗?”

        看著平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穆凊扬,此刻竟卑微的企求著,傅京华的心忽地揪成一团,颤声道:“奴才也不知道为什麽…就是忍不住想亲亲三爷…从很久以前就这麽想了…後来去了袁府,那袁尔莫便是这般对待奴才…奴才实在很害怕…怎麽自己和他竟是一般的想法,尤其奴才想的都是三爷便无法原谅自己,才会吞药自杀…谁知…後来…却没死成…”


        穆凊扬这时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手一圈,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任那两行清泪泉涌而落。

        也许是哭太久了,也或许是积郁突解,穆凊扬在放开他时,一股作恶的反潮,胸口一甜,忽地吐出一口血,沾了傅京华满背。

        傅京华但觉背一凉,忙拨起身,抬头瞧向穆凊扬,只见他原本因激动而涨得血红的脸突然化作白雪,嘴角、下巴则腥红一遍。傅京华瞬时吓得五官移位,惊道:“三爷!”


        穆凊扬双眼呆望著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怎麽会吐出这麽口血来,不多时,全身像突然被抽光了力,眼前一阵黑,不支的向旁斜倒了下来。

        @@@@@@@@@@@@

        等穆凊扬醒转,才知道自己躺在床板上,而连应祥则满面欣慰的在眼前晃动,同时听他喃喃念著:“醒了!醒了!”随及一转脸朝旁道:“快,快,快去叫傅先生过来!”


        “主子,你可醒了!”连应祥吩咐完,马上又神色激动的对著穆凊扬念著。

        穆凊扬觉得心口份外轻松,以往满填在胸膛内的郁气一扫而空,可是也不知是太轻松还是怎麽了,竟无力的连手也举不起来,才想开口,喉头却也乾的发疼。

        “我…病了?”

        “可不是!奴才本来还以为是那姓傅的作了什麽手脚,害了主子,正想拿他的命来填,却见他守在屋里两天两夜,担心的不敢入睡才稍加放心!”

        “傅…先生?”

        “主子,您…是病慌了吗?连人也不认得了?”连应祥瞧著穆凊提满面狐疑,忙又转脸朝旁急道:“傅先生呢?来了没?主子好似病傻了!”连应祥话刚一念完,门呀然一响,傅京华的脸就出现在眼前了。


        穆凊扬一瞧见傅京华,思虑才忽然清晰起来,随及也忆起与他重逄的种种情由,心头瞬时一热,情绪激动起来。

        “京华…”他忘情的朝傅京华伸长手,傅京华却没有回应他,只一脸从未见的冷静,默然的蹭入床旁,随及伸手搭住他的手腕,严肃的把著脉。

        穆凊扬原想开口示意他不要太担心,但一来看到傅京华原若潘安的五官竟憔悴不堪,二来没料到傅京华竟然会看起自己的病来,便也说不出来了。

        “京…华!”穆凊扬一开口,声音也异常乾哑道:“我到底怎麽了…竟然半分力也使不上…刚刚还听应祥说…我倒了三天两夜啊!”

        傅京华一张脸绷得实紧,颤著声道:“主子…您可曾受了什麽重怆?怎麽心肺伤的这般严重…”

        “重怆?”穆凊扬沈思一会儿道:“没有啊…在东北时受的伤早好了…更何况那都是外伤…”随及忽又想到什麽,惨笑一声道:“若说心肺…难道是因为…”他本想说”因为与你生死离异而痛不欲生”,转念想到傅京华会陷入自责,便道:“该是有吧,但没什麽记忆了,来,先扶我起身…”


        穆凊扬坐起身,吃力的转脸看四周,瞧见屋里除了自己只剩下傅京华,便马上温柔道:“京华…靠过来。”

        傅京华怔了怔,随及明白他的意思,苍白的脸,上了些血色,讷讷的坐在他身畔。

        “别担心…我可能是见到你,高兴过头了!倒是你,竟然也会看起诊了!”

        他示意傅京华取水给自己润喉,傅京华手不停,嘴巴也同时解释著:“奴才自化人场被带走後…冷先生便安排我住在一间百草药铺,平时除了帮著大夫制药草也自看医书,逄初二、十六,冷先生便会来铺里指点我…”


        听到冷颖奇这几年来与傅京华相近,穆凊扬心头又妒又酸,但想到冷颖奇一向反对自己对傅京华产生这样违反常伦的感情,却又在节骨眼出手救傅京华还百般照顾,必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便宽心道:“难怪你把脉沈思的动作像极了杉林!”


        “但奴才毕竟不是冷先生…”傅京华眼圈发红,却异常冷静道:“或许真该找…冷先生来…”

        “我没事,吃了你开的方子,包准没几天便会好的!”穆凊扬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心口闷的难受却笑著转问道:“京华,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认真的回答我。”

        “是,主子…”

        穆凊扬忽地脸一沈道:“你别叫我主子了…这样听来好生份,好情薄,从现在起,就算有人在,我允你叫我名字…你也别再自称奴才了…”

        穆凊扬不理他的满面为难,自顾又道:“你这一路是要去什麽地方啊?”

        傅京华怔了怔,随及垂下眼道:“我是…想…想…”

        “想什麽?”

        “想什麽?别跟我说你要出家!”

        傅京华脸上一青一红,紧张道:“是,奴…我原是想去定军山偷偷瞧一眼主子…便要这般做的…只是没想到在岳阳镇竟遇上了主子…後来到了祥和寺…满脑子乱七八糟,竟下不了决心…”


        穆凊扬听他说满脑子乱七八糟,心里明白他想的是自己,便开心道:“幸好我来得及时,否则你还得还俗啦!”

        瞧著傅京华眨著眼不知如何反应,穆凊扬心绪更加好了起来道:“你以後就跟著我去东北,有我陪著你,莫再想什麽出家的事了,那儿,冬天时是一片苍茫,一片雪白,远远望去,没有开始,没有尽头似的,虽然有争战,荒凉,却很美,以前有时都会觉得很寂寞,现在有了你,必是不一样了……”


        傅京华听罢心一跳,他知道穆凊扬的意思,是两人违背常伦的爱恋关系,将可不受阻碍,因此瞬间涨红了脸,穆凊扬便又道:“到时你帮我驯马、养马,我带你去打猎…就这麽一辈子跟著我!在天地连线的地方,极尽的边界,我们永远在一起,皇帝也管不了我们!”


        待续………

        第廿一章

        穆凊扬所规划出的未来实在美极了,傅京华听的心一热,两眼瞬时汪满泪,掩不住激动道:“主子…”

        穆凊扬晶莹的双眸一瞅,当场打断道:“叫你别再叫我主子啦!你没听吗?”

        傅京华心头怦怦直跳,红著脸嗫嚅著,他实在不敢叫他名字,便转口道:“三公子…”

        穆凊扬失笑道:“你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

        傅京华脸一红,忙递给他汤药道:“喝药吧!”

        穆凊扬服著傅京华捧来的汤药,也不知怎麽了,忽地觉得胸口十分难受,将喝到一半的药全吐了出来,一张脸登时阴黑的吓人,傅京华急扶著他要躺下来,穆凊扬却说什麽也不躺,只靠著床,双眼无神的望著傅京华,似乎怕他突然不见了似的。


        傅京华脸色苍白如纸,却牙关咬的实紧道:“三…公子,不忙喝…”

        穆凊扬这会儿却轻轻推开了他,靠在床头,睁著一双黯然无光的眸子瞧著傅京华道:“我总要你叫叫我名字,怎麽你都不愿呢?”他无限疲乏的叹口气道:“还是自始至终,你对我便只是主子的情意,倒是我一厢情愿吗?”


        傅京华没有回答他,默然的垂下眼神。

        穆凊扬看他避开了问题,心闪一气,胸口疼了起来,不多时竟连吸气也不顺畅了,傅京华赶紧趋向前扶著他道:“主子!怎麽样?怎麽样了?”

        穆凊扬忽地用力推开他,出口无力却语意阴冷道:“滚开!既存心…和我过不去,就不要来作戏!”

        傅京华被他这一凶,鼻头一酸,几乎墬下泪来,但今下却硬是忍住不掉,只扑通一声跪在床下道:“主子请别用气…求求你,你的伤受不住的…求求你…”

        瞧他求的痴心,穆凊扬有些不忍,但想到他对自己总像隔了层膜般,便又任性道:“要我不气,那你不依我?或者…明白的说出你的意思…若你没那情意就走吧!我就是死了,也不差个奴才带孝!”


        傅京华紧抿著嘴,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咬牙道:“奴才…已作错了一件事,实在…万万不能再错了!”

        “唷?你又变回奴才了?”听他乾脆又自称奴才,穆凊扬粗喘几口气,气呆了。

        傅京华又叩下头,许久才缓缓道:“冷先生在救下奴才时…曾跟奴才约法一章…”也不知怎麽,他顿了好久,等要再开口已语带哽咽道:“他要奴才立誓,此生此世不得再与三公子相交来往,若果违了誓言…则三公子不得…善终啊!”


        穆凊扬听到这儿已怔呆了,正想开口问明白,傅京华已颤声道:“奴才…本来不敢立这样的誓…但冷先生啊,这麽个硬汉人儿,几乎是含泪下跪企求奴才的,他说,总有一天奴才会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不得已之下,奴才只好说了…今番此次,奴才与三公子他乡巧遇,奴才一时忘情与三公子相认,竟…让三公子应了毒誓,生此重病…奴才…”话未说完,他已伏在地上伤心的哭了起来。


        其实这之间还有一件事傅京华没有说,便是在穆凊扬病入膏肓之际,傅京华几乎是宽不解带的待在他身边,这股不要命的守侯再搭上穆凊扬昏昏沈沈中,喃喃念著傅京华的名字,已让其中一个敏感的长随起了狐疑,便在一个夜里拉著连应祥,神色狡黠的说:“主子爷…该不会搭上了那个傅京华吧?”


        当刻,忠心的连应祥是厉声喝斥了他,但夜深人静,这一串不堪入耳的指责,傅京华在窗内是听的清清楚楚。尔後,除了连应祥,其他三个长随每每看到傅京华时,都碍著穆凊扬的身份及脸面不敢声张,但却都藏不住那抹似笑非笑、似歧非歧的眼神。


        别说这件事根本是事实,就算是误会,傅京华自认身份卑微,这样难堪的处境,忍一口气就过了,可一旦牵扯到穆凊扬,傅京华登时心如刀割无法自己,因为他了解,这麽个天之骄子若因自己而缠上这偏爱男童的秽名,实在是比头落地还屈辱的事,因此傅京华更加觉得不能承认这份感情。


        但穆凊扬却不明白他这许多番心思,只长长吐口气,心头又酸又痛,也不知该气冷颖奇,还是该谢冷颖奇。

        他知道冷颖奇会让傅京华许下自己不得善终的誓言,正是算准傅京华在乎自己,所以才能做的到约定,若反之,要求傅京华自己不得好死,搞不好他早就不管三七廿一便来见自己了,只是谁又料得到他们会在京畿外的千里遥地相逢,真应个人算不如天算!


        望著伤心欲绝的傅京华,心里百味杂陈,想到有人对自己下这般毒誓,心里难免不安,但要他就因为这样一个誓言而与傅京华分离,却是说什麽也不愿。

        “京华起来…我的病…不关你的事…快起来…”傅京华伏地摇了摇头,仍是哭著。任穆凊扬怎麽叫也不理。

        “应祥!应祥!”穆凊扬忽然撇开傅京华,向著门外叫了几声。

        傅京华心一吓,忙揭揭泪,站起身走向一旁,穆凊扬不由得淡笑一下,续又提声道:“应祥!”不多时,连应祥便进了来。

        他撇了眼一旁面色凝重却双眼红肿的傅京华,心里很狐疑,正想开口问,穆凊扬已有气无力道:“应祥,帮我备两匹马,我想和傅先生到院外走走!”

        连应祥呆了呆,急道:“我的好主子,您生这大病万不能出去吹风啊!”说著,忙朝向傅京华使眼色,希望他开口帮忙阻止。

        傅京华当然不用他暗示,已不顾自己满面泪痕的急道:“三公子!使不得!您现在动都无法动的!”

        穆凊扬淡然的瞧了傅京华一眼,语意寂寥道:“我不是你的主子吗?我的话便是口谕,遵照就是了!”

        两人齐声道:“三公子!”

        穆凊扬已缓缓闭上眼,叹口气,冷淡道:“好吧,应祥去帮我弄个暖轿,京华,你来服侍我更衣!”

        穆凊扬还记得,以前,他们曾并辔而行,那时,自己的眼光就已离不开他,现在,是傅京华的眼光离不开自己了。

        他心头又苦又涩,很希望傅京华是因为关爱自己才这麽专注,而不是单纯的担心病情。

        行到山头,穆凊扬落了轿,由著傅京华搀著自己走向山顶,便见夕阳西照,漫山遍野的景致都拢在金黄的光茫下。

        走到崖处跓足而立,崇山峻岭、天宽地扩、蔼蔼黄云,寒凉的风吹著树稍、青草的声音,令人为之舒爽。

        傅京华手轻扶他,感到原本体健如山的青年军门,如今竟如枯木般羸弱,走起路来轻飘飘,英俊的脸旦也变得苍白瘦削,五官更罩著半分阴黑的死气,只唯一不变的,是他灼灼如火的瞳仁,正满不情愿的瞪视前方。


        “三公子…”

        穆凊扬抬手止住他的说话,缓缓闭上眼,想到数年前,在黑龙江与罗刹国骑兵血战尚且未曾送命,现在却要无声无息的死在这样平治的寺院,更遑论还得面对这份逆於常伦却又求之不得的难堪情怀,不由悲从中来,两行清泪悄悄滑落。


        “我…不会死在这里…你放心…”

        两人间的空气变的静悄悄,不多时,穆凊扬苍白如纸的脸竟上了红潮,傅京华一怔,正想说话,穆凊扬却忽地伸手将他拉往自己靠近,两人几乎要贴住时,傅京华心头一阵惊狂,想到数年前,为了在心里留下一份依恋,自己像作贼似的轻触穆凊扬脸颊,现在,穆凊扬却主动的亲近自已,这如何不让傅京华激动?!


        一时间傅京华像高兴过了头,整个人木了半边,只由得心脏突突乱跳,狂潮翻涌,任地让整个人沸腾起来。

        第廿二章

        穆凊扬感到他周身轻颤却没有反抗,心一喜,脸一凑便亲了过去。

        只那麽轻轻一碰,傅京华立时感到一阵透骨的冰凉,那是因穆凊扬的身体受不住秋风而冻冷的唇,随及,穆凊扬轻移双唇,缓缓轻触他的颈项,刹时,那阵透骨的冰凉竟像灵蛇盘踞,转入脊髓,傅京华没有打起冷颤反而酥了骨头,整个人像醉酒般忽然软摊倒地,穆凊扬一吓,正想用力抱住他,却因经日的体弱无力竟抓不牢他,一下子两人都被拖倒在地。


        穆凊扬手忙脚乱的自他身上爬坐起来,失笑道:“你…你这是什麽毛病!”

        傅京华脸色潮红双眼迷蒙,像傻了似的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紧张道:“三公子…我使不上力了…”

        穆凊扬狡黠的笑道:“也不知怎麽,现在听你叫这三公子啦、主子啦,竟觉得万分销魂,一颗心被你搅得火花四射,几乎收不回笼了!”

        事实上,以穆凊扬现在虚弱的体格,要把他推开实在万分容易,然而傅京华却不知怎麽,竟半分也使不出力,穆凊扬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忍俊不住,又想到他平时和自己离得远远的,心一横便又亲了起来。


        这份销魂的温存来势汹汹,原来只想捉弄他,却因触动了自己身体欲望的界限,一时间,穆凊扬自己竟也克制不了,亲亲嘴和滑手爱抚已抵不住满腔滚烫的热火,一股股爱欲情潮催眠般的让穆凊扬几要失去理智。


        这里不盖天不盖地,傅京华原怕被人瞧见,该是什麽滋味也生不出来,但穆凊扬血性汉子的性格,动作是又大胆又火热,傅京华早被他挑逗的头昏眼花,全身发软,便听他急喘著气,什麽说也说不出来。


        穆凊扬看他眼中渐次迷芒,脸上亦兴奋的泛潮红,手一滑就钻进了他衣里,傅京华一身轻颤,但觉得他那冷冷的手,如此温柔,却又如此的不规矩,摸著摸著就往下体摸了去…


        “三…爷…”傅京华想伸手推开,可那抑不住的热潮狂浪似的在胸口激盪著,教他又爱又怕…只得喘著气,紧紧的抓住他双臂,任他作戏。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穆凊扬心一吓,挺起身,挑眼望去,似是连应祥策马扬鞭,他明明吩咐了不叫人,任何人不得靠近,今儿个连应祥竟放胆而来怕是有要事了,忙拉了拉傅京华道:“京华!京华!回了力没?”


        傅京华正欲火满盈之际,不由得一脸呆滞的被他拉坐起来,似乎还搞不清状况,穆凊扬朝连应祥努努嘴笑道:“你不是怕被人瞧见,喏,人来啦!”

        一听到人来了,傅京华三魂登时跑了二魂,所有的热潮全在煞那间去了乾乾净净,只睁起大眼,远望著连应祥,脸色一青一白的跪在地上呆住了。

        看他紧张的样子,穆凊扬心里也被感染了不安,忙深吸几口气,压压惊道:“京华别怕!有我!快扶我起来就是了!”

        傅京华脑袋煞白,颤著手扶起穆凊扬,两个才一站定,连应祥连人带马已到身前,他潇洒的旋身落马,二话不说便跪下来,手抄入怀里,捧出个木匣子,恭身过顶道:“主子,京城来了密折!”


        穆凊扬按奈著急遽的心跳,故作冷静的取下匣子,挑眼瞅了傅京华一眼,却见他面色苍白的咬著下唇,直勾勾的盯著低著头的连应祥。

        穆凊扬明知他是怕刚刚的事被连应祥瞧见会害到自己的名声,但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自己,这份感情是如此见不得人,因此他不由得一阵烦躁,冷冷道:“起轿!起轿!”


        @@@@@@@@@@@@@@@@@

        穆凊扬无意的瞅一眼一旁恭身默立的连应祥,便又盯回密折上,也许是经过先前一阵激情宣泄,穆凊扬觉得整个人忽有了精力,脑袋思路也明晰起来。

        密折上皆是军机要务,穆凊扬匆匆扫了一遍,早有了主意,心里面在意的却仍是连应祥不知有没有瞧见刚刚自己和傅京华温存的事,因此脑里锋回路转,曲曲折折的想了好大圈,才决心当作不知情道:“应祥,叫玉风他们三个,连同你自己及傅先生赶紧收拾好行当,我们明日寅时起程赶路…”


        “主子,你的身子怕还不能急啊!”

        穆凊扬敛住笑容,神情忧悒道:“我们早一日到边界,百姓们早一日安生,想到罗刹国骑兵的凶残…我实在睡不下了!”不等连应祥再说,他已摆摆手道:“就这样决定了,乏了,快去准备吧!”


        @@@@@@@@@@@@

        连应祥自窗口瞧到傅京华正坐在桌前,用著苍白细长的右手支著额头闭目养神。

        傅京华因为照料穆凊扬的关系,几日下来清秀明亮的五官已显得暗沈劳粹,加上两个眼窝黑黝黝活似骷髅头,连应祥看在心里相当不忍心。

        原本不想打扰他,但想到明日一早就要走,总让他有空挡好收拾,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意提声叫了他。

        便见傅京华一双晶晶亮亮、黑白分明的眸子如今是布满了红丝,憔悴不堪,连应祥不由得瞧得心惊肉跳,担忧道:“傅先生,你还好吗?”

        傅京华吐出一口气,硬撑著满脸疲惫的神色,急道:“我很好…嗯…三爷的身体有状况吗?”说著便站起身想走近他,忽地觉得一阵天眩地转,身子晃了两晃,连应祥惊的忙冲上前扶住他道:“傅先生别急!主子没事!你坐,坐!”


        傅京华脸色灰黄如土,反手抓著连应祥缓坐下来,心悸一会儿才粗喘气道:“谢谢…”

        “这些日子您都硬熬著,吃少睡少,看来是累坏了!”他侧头一想道:“要不…我去叫主子晚几天再走吧!”

        “三爷要走?”

        “是啊,边关来了急报,罗刹国骑兵多次扰境,主子放不下心,想兼程赶去处理,所以明天一早便要动身了…”连应祥关切的瞧了他一阵道:“傅先生,我还是去和主子说说吧,不然连您也病倒了可不得了了!”


        傅京华怔愣一会儿,回神道:“不,不用,不用了,我好好休息一夜就好了…”

        连应祥又再三劝说,傅京华仍是摇头致意,连应祥没法只得放弃,便在他要踏出门时,傅京华忽叫住了他:“上次帮你开的方子有用吗?”

        由於连应祥一直有心悸的毛病,却因为状况不是很严重而没有求治,这次藉著照顾穆凊扬之便,向傅京华请教了药方子,傅京华但因重心没放在他身上便也忘了追踪,现在既然想起来忙提了出来。


        连应祥窝心一暖,感激之情溢於言表道:“有,有,已好些天不再犯了!一直都担心著主子,倒忘了向傅先生道谢了!”

        “我可不是要你的道谢!”傅京华笑道:“既然你药吃了有改善,我再帮你诊诊脉,看是否要换方子!”

        傅京华引著他坐在身边,闭目认真的把起他的脉。

        也不知怎麽,当傅京华用那苍白冰凉的手一碰到自己的手腕,连应祥心头竟格登一跳,一股难以理解又暧昧不明的欲望突然烧了起来。

        他压抑著惊吓的心灵,悄悄偷瞅著傅京华,眼前这个面白如玉星如点漆的青年,一根油光水滑的辫子轻搭肩头,虽然神情劳顿却清华依旧。

        脑袋一转,忆起晨时,远望著他和穆凊扬似搂非搂,似抱非抱的样子,一颗心忽然莫明其妙的灼热起来,投注傅京华的眼神也变得贪婪。

        待续……

        第廿三章

        便在他几要失神时,傅京华忽然睁开了眼,似笑非笑的瞧著他。

        连应祥这一吓非同小可,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心扑扑急跳,尴尬的几乎要晕过去,半晌才喃喃道:“傅先生…我这心悸…怎麽著?”

        傅京华平静的收回手,暧昧的笑咪咪道:“我看,你这心悸的毛病大约不碍了,只是像你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竟得在关外孤身苦熬实在辛苦!”

        傅京华看著连应祥脸红发怔,爽朗的笑道:“不知应祥刚刚想起了哪位佳人?怎麽血气翻涌的这般厉害,我还道是你突然发了急症,真吓了我一跳!”

        听到这话,连应祥的脑袋像平地起了炸雷,便是向天借胆,他也不敢说自己刚刚一时的欲火缠绵竟是想到眼前的他啊!因此只得任由脸上泛著红潮,猛咽口水,默不作声的接受揶揄。


        傅京华当然半分也不明白他面红耳赤的原因,只是经这轻松一笑,自己的精神似也好了许多,眼波回复了古灵精怪的溜滑,俏皮的眨眨眼道:“应祥,瞧你难堪的,人非圣贤嘛,更何况你还是个血性汉子,哪个男人不思欲?倒不知你可曾娶了妻?”


        连应祥摇摇头,硬张著乾哑的喉头道:“还没,我十八岁出了家乡,便跟了主子去边境…三年来整日忙著剿敌,本以为回京述职会留在京城,谁知又回到这里…家里人都相继弃世只留个老母亲,我这事也就无人主持…”


        瞧他说的结结巴巴支支唔唔漫天撒网的解释,傅京华还道他是不好意思,便淡笑道:“你别忙著和我说原因,不就是未曾娶妻吗?男大当婚,若你有了什麽中意的姑娘,告诉三公子,我想他一定会帮你主持的吧!”


        说完了话,傅京华忽又觉得有些疲软,连应祥看在眼里,忙站起身道:“傅先生,劳烦您了,瞧您累的,我先出去,您休息半个晌午,晚些我和弟兄再来帮忙整理东西!”


        傅京华深吸一口气,确实觉得十分无力,便点点头,任由连应祥自行走了出去。

        @@@@@@@@@@

        罗刹国边境的驻军将军叫伯克·达兰夫,是个身经百战的军人,他明知清廷正兴兵云南,因此拨不出力来回护边境,近年来越加放纵旗下骑兵烧杀掳掠抢夺民财,前日皇上密折意谓要穆凊扬赶回边境备战,因此他一颗心兴奋的睡也睡不著,几番辗转反侧,撑到天光翻白,犹自精神抖擞,与前几日的病厌神态相差十万八千里。


        最後实在睡不下才坐起身,挺著虚弱却颇有精神的身子漱洗著,不一时,门外一阵言语吵杂,像谁在低声言语,穆凊扬便提声道:“谁在外面?”

        话一落,便见刘玉风开门进了来,他个儿不高,只到穆凊扬肩头,却全身黑黝结实,一张脸长的憨直,其实肠子是七转八弯,十分活灵的一个人。

        当他瞧见穆凊扬虽脸色苍白却神情朗朗的样子,不由得一阵惊喜道:“主子!您今天看起来挺好!”

        穆凊扬没瞧他,只淡然一笑,往水盆里洗了洗手道:“半夜三更,你们在外头说什麽?叽叽喳喳,不怕吵了其他商旅?”

        “是傅先生和里格泰在说话!”刘玉风将身体一让,好让穆凊扬可以自门外望出去。

        穆凊扬皱了皱眉,抬眼一瞧,灰亮的天空下果然见傅京华和四个长随之一的里格泰神情认真的说著话。

        “他们在说什麽?比手划脚的?”

        “主子的食膳用药都是里格泰亲自熬的,傅先生怕他会掉了哪个步骤,所以叮咛的细些!”

        穆凊扬失笑一声道:“京华也太小心了,他一路跟著,难不成还会出什麽错?”说罢摇摇头,拿起布块正揭揭手,刘玉风却忽地一脸狐疑接道:“主子…傅先生并不跟我们一道走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穆凊扬本来略有血色的脸忽又转青,愕然道:“你说什麽!”

        “傅先生并不跟著我们一道走…”

        穆凊扬登时翻脸,厉声道:“是谁说的?”

        刘玉风是死人堆里爬出的硬汉,就是黄河在眼前倒灌,他的眉毛恐怕也不会挑高半寸,可面对这个胆大心细,权谋果断的青年军门,也不知怎麽总会缩了半分神气,尤其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麽竟引的穆凊扬面色乍变的情况下,不由得放小了声音道:“是…傅先生…自己说的…”


        穆凊扬缓缓闭上了眼,一股克制不下的怒气正灼灼而烧,没等刘玉风探问,他已睁开了眼,满面狠意的咬了咬牙,一字字道:“你,你…去叫傅先生进来…”

        傅京华一进门便已感受到发自穆凊扬身上旺盛的怒气,他心里雪亮明白,穆凊扬必是因为自己不肯一道走而发火,只是天地良心,要不是为了怕穆凊扬沾了秽乱男子的名声,自己又何尝想离开他呢?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酸委屈的红了眼,只一张嘴却倔强的不作声。


        穆凊扬坐在床缘,面无表情的瞪视著他。

        其实穆凊扬是了解傅京华的顾忌的,然而正因为了解,所以他才忿恨难抑。

        因为他只要想到自己一个天潢贵胄、万金之躯,为了他曾经这麽欲生欲死,受尽折磨,最後仍愿抛尊弃贵,不顾人言,不管毒誓的想和他在一起,而他却这麽简简单单、莫明其妙的便决定离开自己,他的心真是比黄连入口还要苦涩。


        “听应祥说…昨天你累的几乎要昏倒…”他冷笑一声又道:“想到你这麽一心为我,本贝勒爷真是三世烧清香才有你这种忠心耿耿的奴才,你说,我该赏你什麽啊?”


        穆凊扬是读过书的,因此在怒气冲天时,所说的话及表情更是让人觉得剜心刺骨,傅京华最怕瞧到他这样子,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在耳里仍然觉得全身麻木双腿发软。


        瞧他畏缩的样子,穆凊扬心一晒,扬扬眉,冷笑道:“本贝勒爷在跟你说话,你怎麽却装聋作哑了呢?”

        傅京华心一愀,眼眶汪满委屈的泪水,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穆凊扬最气他动不动就下跪,一下子将彼此的距离拉的天高皇帝远,因此没等他开口,已忿恨的站起身,“啪啦”就是清脆的一巴掌,随及厉声怒道:“贱奴才!”


        傅京华被他打的眼冒金星,耳朵空鸣,人一斜几乎要跌趴在地,好不容易挺直身,眼泪却再也淌不住的落了下来。

        “主…”

        他话还没完,穆凊扬反手又是一巴掌,同时森著脸狞笑道:“你真是好样儿!我这般苦心孤诣的希望你跟著我,倒像是糟蹋了你,你是什麽东西?一个破落户的贱民竟这麽不识时务,难道我一个堂堂贝勒爷却配不上你?”


        穆凊扬每句话像刀子一样,划的傅京华心口血流如注,傅京华抬眼瞧著他,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伶牙利齿,五官错移的军门是昔日对自己温言软语,深情刻骨的穆凊扬。


        穆凊扬看著他双颊浮出红肿的巴掌印,嘴角亦渗出了血,却仍是恨意难消,完全不理他惊惶的神情,阴冷道:“还是,你在心里压根把我当成像袁尔莫一样的下流胚子?”


        傅京华的心再慌再痛仍赶紧否认著:“不是…不是…”

        “那麽…你是因为同情我,才勉为和我相好几日罗?”

        傅京华不管自己头晕脑胀的痛楚,连跪带爬的直抓住穆凊扬大腿,声泪俱下的尖喊著:“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穆凊扬冷哼一声,根本没有听进他的否认,只脚一抬,将他踢了开,背转了身道:“你喜欢当奴才是吗?好,就让你当个够,你现在就跪著,今生今世就别起来了!”说罢,一甩手便走了出去。


        待续………

        第廿四章

        原来是寅时要走,现在穆凊扬拉著四个长随,认认真真的在厢房中摊平一卷军用地图解说著。

        在穆凊扬尚未患病以前,没几日,穆凊扬都会给他们四个人上课,时不时的举出历史上有名的战役,指点他们军法布阵。

        现下这节骨眼,穆凊扬竟然迟了出发的时辰只为了讲解军法,四个人无不面面相觑,话虽如此,倒也没人敢表达意见。

        直等说了一个多时辰,穆凊扬叫休息一会儿的当口,连应祥才趁著其他三人步出房外时,躬身道:“主子,您体力乍还,别太费心了,多休息几日再走吧!”

        “嗯…”穆凊扬闭目养神,不置可否的应了声。

        看他没反应,连应祥只好再深吸几口气,用著小心奕奕的语气又念著:“主子…有件事…”

        穆凊扬眼睛张也不张,百无聊赖的摆了摆手意谓著要休息。

        连应祥只得将满腔的话吞回去,这时刘玉风忽然捧杯茶走了进来。憨直的脸上露著骗死人不赔命的殷实笑容道:“主子,喝杯参茶,这可是圣上跟著折子特别送来给您养身的!”


        穆凊扬这才开眼挺起身,拿起杯子呷著,刘玉风等他喝了好几口才赔笑道:“主子,您还在生气吗?”一阵甘甜入口,穆凊扬忽地觉得全身舒爽许多,便淡笑道:“生气?生什麽气?”


        “傅先生啊!”

        穆凊扬笑容僵了僵,想到刚刚自己和傅京华在房里的争执难不成全入了刘玉风的耳里了?那麽,他听出他们的关系了吗?

        穆凊扬冷眼瞅著他,等著他继续说,刘玉风也不知是作戏亦是装傻,只一脸惶恐的跪下身,忧心道:“主子恕罪,实在是玉风想帮傅先生讨情啊!”他这句话倒让连应祥下了心,事实上,连应祥也是因为一早辰听到刘玉风说出傅京华和穆凊扬竟在房里争执,最後还被罚跪在房里,便想趁著间隙撞木钟,倒不料刘玉风竟开口了。


        穆凊扬放下杯子,淡然道:“看来,京华也医好了你什麽疑难杂症啦?”尽管穆凊扬半抹眼神也不曾落在连应祥身上,可这句话刘玉风是听的莫明其妙,钻入连应祥耳里却令他十足的难堪,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没有让傅先生看过病啊…”刘玉风怔了一会儿又诚摮道:“只是想到傅先生这几日来,从没安生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夜好觉…就算他犯了天大的罪,也请主子看在他这份真心照料的份儿上,饶他起身吧!”


        穆凊扬冷冷看著他,心思纷乱却不动声色,他不想再去猜刘玉风表情的真诚度如何,只淡淡的又呷了口茶道:“应祥,你刚刚该不是也想替京华讨情吧?”

        连应祥忙趋身一跪,诚实道:“是,爷。”

        他实在搞不懂穆凊扬凉冰冰的口气到底是蕴含什麽意思,索性也不再去揣测,心一横便豁出去,安跪道:“傅先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日子他衣不解带的服侍著主子,实在令人感佩,况且昨日他已因体力不济而昏倒,奴才实在很担心他在这秋凉寒爽之时跪了一个多时辰…会生出病来!”


        听到连应祥朗朗的求著情,明知他是好心,穆凊扬心里却没来由冲出一股醋意,让他不可克制的将手中的杯子摔个老远,同时恶狠狠道:“放肆!”

        连应祥和刘玉风被他这把无名火烧得手足无措,赶紧伏下身,只道:“奴才放肆,主子恕罪!”

        瞧著他们胆颤心惊的模样,穆凊扬是又生气又无奈,粗喘了几口气才压下怒意道:“罢了!”他用力的将背一靠,语不带感情道:“玉风先出去让他们准备准备,等一下我们就动身了!”


        刘玉风磕了个头,忙爬起身走出去。

        几日来刘玉风看著穆凊扬怜疼著傅京华,一心还以为他们有什麽苟且,便就猴儿顺杆的巴结求情,谁知却撞到了这麽个硬钉子,这下子,他窝心的认为恐怕自己这会儿是想多了!


        而穆凊扬喝斥刘玉风却正是要解了他的狐疑,因此当他一出去,他便一转刚刚的厉声,语意温和道:“应祥,你起来!有件事…我要交代你…”

        @@@@@@@@@@@@@@@@@@@@@

        连应祥一开门便见傅京华上身东摇西摆的跪在地上,忙趋身到面前扶住他。

        傅京华一张雅俗清秀的脸惨青苍白泪渍斑斑,盯著连应祥的则是一双找不到焦点的唤散眼神,连应祥被他这样子吓的魂飞魄散,从没有的急切道:“傅先生…你还好吗?主子让你去休息了!”


        “三公子…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傅京华黑幽幽的瞳仁似乎已穿透过连应祥,整个人失神的念个不停。

        “傅先生,你起来!我扶你!”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太关切,连应祥只顾著支撑著他起身。

        傅京华经他一动,忽地失去了力气,全身柔弱无骨的任他拖起来,待想使力,却觉得双膝又疲又麻仍是支不住身,心一弃,索性便依在连应祥身上不再施为。

        连应祥倒不觉得重,乾脆道:“傅先生,我背你吧!”说著便缓缓转动身子,将傅京华负在背上…连应祥的背又硬又结实,再加上他不时的轻声抚慰道:“傅先生,我背你到房里歇著,你别动,安生休息,我会陪你…”


        傅京华心头又暖又酸,只不及细思分辨这味道,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待续….

        第廿五章

        张玉祥体格状硕,满脸胡须,说起话来轰隆隆,活脱是个说书先生嘴里的豪爽汉子,近六十岁的年纪,看起来仍然相当干练利索。

        在东北相处了三年,穆凊扬是他十分疼爱的属下,两人甚至可以说情同父子,这当然不止因为他是皇亲国戚才另眼相待,更因为他的果断勇猛,不畏强悍,因此穆凊扬回京述职被留在京城,他的心里十分舍不得,好不容易他竟然自愿回到边陲危地,张玉祥当然开心的笑不拢嘴。穆凊扬大病一场,看起来清减不少,但衣著十分精致且熨贴合身,看起来相当精神。


        张玉祥虽是他的长官,可穆凊扬却是身挂贝勒爷,照说张玉祥也要向他执礼,只是两人感情本就热络,再加上张玉祥是个粗犷的性格,穆凊扬曾要他不用再拘礼,他便真的就”不拘礼”了。因此他一走出门便热情的拉著穆凊扬走进官邸,边笑边道:“三爷啊,你真是好大的派头,人未到,旨已先到啦!”


        穆凊扬让长随各自到底下休息,随张玉祥走著,同时狐疑道:“朝廷派了钦差吗?”

        “聪明!呵…圣上派了天使来啦,一道圣旨是敦促我们也奖励我们,另外一道是口喻,只给你,瞧著钦差天使笑逐颜开的样子,似乎是好事啦!”他笑了笑道:“只求别又把你调回京就万幸罗!”


        “钦差现在在府上?”

        “可不是,他等了好几日了!现在在厅前与我纸上谈兵呢!”

        穆凊扬身份尊贵,本就衣食无虑,加上自立不少功勋,这一趟回京,皇上已恩赏许多,现在又有好消息,他是想破头也猜不透会有什麽好处。

        两人一入花厅,桌上正摆了副棋盘,一个侧脸俊雅的二品大员正盯著棋盘苦思著,直到听见了声响才抬起头,从容的站起身来。穆凊扬顿觉眼前一亮,只见这钦差天使看起来约莫卅来岁,笑容温煦,气质儒雅,穆凊扬一辈子看了这麽多钦差大臣,倒是第一次看到长的这样挺拔出众的,让人忍不住想和他交好。


        “上谕,穆凊扬、张玉祥跪下接旨。”钦差宣旨,穆凊扬忙恭谨的跪下叩安,只见钦差缓展圣旨,洋洋洒洒念了一堆皇帝称许的言词并赐了许多物件,两人跪伏谢圣後正要起身,钦差便笑道:贝勒爷您且慢起来,圣上有口谕给您,张玉祥忙起了身退到一边,就听钦差朗朗道:“康亲王府三贝勒凊扬在边境,夙夜匪懈,日夜劳旰,致身染沈疴,却仍以国为念,以民为念,尽忠职守,特赏人参十株,安养生息照顾自己,替朕好好守住边境,朕很满意你的表现,尔後会有恩旨给你,保重。”


        “谢圣上恩典!”

        “贝勒爷,圣上的话传完了!”钦差天使赶紧扶起穆凊扬,随及自己叩下道:“御前一等侍卫,钦命传旨钦差袁尔莫,叩见三贝勒金安!”

        穆凊扬本是笑脸回迎的,可一听到袁尔莫三个字,整个人像电击一样,脸色苍白的怔在原地,张玉祥见他木然不动的样子,忙轻声道:“三爷…”

        袁尔莫伏首叩头是动也不动,一副气定神閒的等他回神。

        穆凊扬好不容易才磞出话道:“免…礼!”

        “谢三贝勒!”袁尔莫从容的站起身,微笑著。

        穆凊扬起身招呼他们入座,自己也深吸几口气,淡笑道:“袁大人除了来宣旨之外,另有其它公务吗?”

        “回三爷,没有,可也算有!”他笑了笑道:“圣上的意思是,要奴才在张将军眼下待个一年半载,说来惭愧,奴才单枪匹马守护皇上行,可带兵布阵却是半点经验也没有,皇上有感於京城内的将军人材青黄不接,便要奴才来和张将军学习学习!”言下之意是监察来著,但他却说的这般入情入理又诚挚谦虚,让人要反感也发作不出来。


        袁尔莫续道:“三爷,奴才奉旨到军前参阅布阵方式,而黄沙波是您管地带,因为您一直未回,奴才不敢冒然前往,如今您既回来了,明日就烦您带奴才参观参观!虽是形式上的事,总也要看看,回去好交差!”


        穆凊扬点点头,正想答应,忽然喉头一阵麻痒难忍,猛地没命的咳起来,这一咳,是又重又急,吓得张玉祥和袁尔莫登时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拿了热汤止住了,穆凊扬的脸色却已白的毫无血色。


        张玉祥忧心道:“三爷,您这病还未好啊?竟咳得这麽严重!我看您先回去休息吧!唉…您官邸也没个贴心的小厮…要不,我让几个军校先去照看你…”

        穆凊扬咳的全身发软,趴在桌上,只缓缓摇头,有气无力道:“有…玉风他们在…”

        “三爷,您身子可比我们都矜贵,那几个粗汉子,哪能照顾得了您!”

        穆凊扬不想和张玉祥再抬杠下去,便摇摇手,勉力坐直身,淡然道:“我不妨事…”

        “三爷!”袁尔莫面色关切,躬身道:“奴才有个不情之请,望三爷鉴纳!”

        穆凊扬抬眼瞧他,其实自知道他是袁尔莫之後,心中实在百般不想理他,却又碍於情面,只好道:“请说!”

        “镜儿!进来!”袁尔莫突然提声叫了叫,一个约廿出头岁眉清目秀的男孩,神情紧张的走了进来,张玉祥不明白袁尔莫叫这小厮进来的目的,但穆凊扬却已有八成预感,果然,袁尔莫道:“这奴才叫镜儿,是我府里家生奴才,跟在我身边许多年了,做事十分细心、体贴,现下三爷身体微恙,且身边竟未有任何贴身奴才侍候,我想,便将他派给三爷,如何?”


        袁尔莫说这话是看也不看穆凊扬,只瞧著张玉祥说,因此没等穆凊扬说话,张玉祥已满脸笑意道:“好极!好极!既然您肯割爱,我想三爷没有不受之理啊!”随及便转向穆凊扬道:“是吧!”


        穆凊扬淡淡瞧了镜儿一眼,心里倒抽口凉气,一直以来,自己身边都不让跟个小厮,便是不希望想起傅京华,可如今,这男孩的外表神情竟有三分傅京华的神韵,这要他如何接受,更遑论他还是袁尔莫送的!


        正想拒绝,张玉祥便由不得他说,直道:“不管如何,三爷还是得让这小奴才贴身照料一阵!不然就是不给袁大人面子!”

        就这样东拉西扯了好一阵,穆凊扬实在拗不过他们,再加上自己的喉头突然又奇痒无比,咳的面红耳赤,只好悻悻然的答应了。

        待续….

        第廿六章

        穆凊扬回到自己的官邸,整个人都无法平静,最重要的,当然是因为这袁尔莫的外表及性格,与他一直以来所认知的感觉实在差太多。

        如今才明白,何以袁尔莫偏好男宠的事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可是传到皇上耳里,却能被他三言两语,说成自己只是偏好美婢男童做奴仆,而并非与男子有什麽苟且,看来,实在与他这风度翩翩的长相与气度有绝对的关系。


        @@@@@@@@@@@@

        一早,袁尔莫便来了,穆凊扬压抑著翻覆不安的情绪,故作自若的和他问候。

        虽是冬季,却因飘著细雪而不觉得寒冷刺骨,穆凊扬和他并辔而行,顺势的解说著边境的军事情况,穆凊扬一谈起军务是精神抖擞、伶牙利齿,就这样花了近两个时辰,几要要把整个黄沙坡驻防绕完时,穆凊扬忽地发现袁尔莫竟呆呆的望著前方一个军帐,穆凊扬随著他的眼光望去,突地全身打起了寒颤。


        原来军帐前正站著两个人,一个是连应祥,一个正是傅京华。他们两个正面对面专心的说著话,半分也没查觉穆凊扬和袁尔莫的眼光。

        以袁尔莫瞧傅京华的神情来看,几乎是认出他了,所谓关心则乱,穆凊扬根本无法细分出这许许多多的枝节,只想到傅京华是诈死离开袁府的,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袁尔莫认出来,便试探道:“袁大人,遇到熟人了吗?”


        “啊?嗯…”袁尔莫回了神,神色却十分恍惚道:“嗯…见了一个很像…我府里的一个奴才…”

        穆凊扬刻意睁大眼道:“别说这儿是京畿千里外的东北,便是袁大人府里的奴仆该是百口之多,怎麽竟会记得住一个奴才的长相?这…实在令人詑异!”

        袁尔莫这时才惊觉自己失言,忙道:“不,不,臣失口了,臣是以为见著亲戚了!”

        精明的袁尔莫竟会撒这种破洞百出的谎,更加证明他是想起了傅京华,只是穆凊扬万料不到傅京华只在袁府待一年不到,袁尔莫对他的”印象”竟如此之深,著实让人不得不相信他们的关系”匪浅”。


        穆凊扬止不住的妒意狂生,却只能硬压抑道:“袁大人一生在京畿,没想到有熟人远在东北啊!”他意有所指的爽朗一笑道:“会不会差太远了点儿?”

        袁尔莫忙转回脸道:“是啊,我也这样想,该是我看错了!”他一提缰绳便掉转马头与穆凊扬并立道:“是臣下失态了!”

        穆凊扬只想赶快带他离开现场,笑了笑,策马前行起来,袁尔莫匆匆看了傅京华一眼,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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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凊扬在军帐内踱来踱去,身上那白茸茸的大氅也随之飘扬,让他看起来更加英挺,只是他的神情很急燥,从没有的急燥,直等到连应祥进来了,一颗心才定下。

        穆凊扬想压住询问傅京华的冲动,却在一开口又露了底道:“你们回来的倒很快…”

        “我们…”连应祥想了想,随及爽朗的笑道:“主子,您知道奴才和傅先生一起来啊?”

        穆凊扬心一跳,忙故作平静道:“嗯,刚刚在巡帐时,瞧到你们在入口处说话了…”他轻咳一声,又道:“京华不是有事不来东北吗…怎麽改了主意?”一问完,穆凊扬心里不由得叹口气,没想到自己还是三句不离傅京华!


        “是,本来是的,後来傅先生实在放心不下主子的病情…便决意跟来了…”

        “是…吗?”穆凊扬掩不住心中的喜悦,神情明显一亮,随及又担忧道:“他那时也生了病…好些了吗?”

        “好是好了…”连应祥想了一下,才道:“不过,傅先生整整病了四天呢!”

        “四天?!那…你们怎麽脚程这麽快?我马不停蹄却是昨儿才到啊!”

        这个问题似乎搔到连应祥痒处,一张方正的脸露出不可置信又钦佩的表情,开始滔滔不绝道:“说到这儿,奴才真服了傅先生,实在没想到他看起来这般斯文儒雅,怎知他竟对马术如此了不得,策马跑了百里,身手依然灵巧不说,有时在林子里,竟还能足不落地的圈杀动物,而那马倒简直像是他双足一样,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他比手划脚,开始形容傅京华如何只凭双腿夹住马腹控制方向速度,又如何用手上的短匕首飞刀射中发足狂奔的猛兽,然後足不落地的弯身拾起猎物。说著说著,连应祥便用著无限钦慕的神采望著穆凊扬道:“主子,傅先生还说,这飞刀狩猎的功夫还是您一手教他的呢!”


        穆凊扬的心情被他这句诚挚的赞叹搅得心花怒放,一抹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道:“飞刀算什麽,这京华啊,什麽不会,马术最行!听说他小时跟了戏团好些年,专司驯养马匹,所以说到骑马,本贝勒还得跟他学学呢!”


        连应祥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得松弛,马上转口道:“主子,傅先生在外头等您召见呢!”

        穆凊扬瞧他说的小心奕奕,不由得怔了怔,随及意会,连应祥似乎还在担心自己和傅京华在寺院所发生的冲突,因此他坐了下来,认真的整理著头绪,半晌,才慢不经心道:“应祥,你先找个地方让他休息吧,目前我的身子倒还清爽,而且我刚回来,许多事要处理,过几日再见他…”


        连应祥没想到穆凊扬真的不见,忙思索著再进言,穆凊扬却已挥挥手道:“你们赶了几天的路也乏透了,就这样吧…嗯,还有,军事重地,别让他四处走,好生留在帐里休息!”


        傅京华因穆凊扬的拒绝见面而显得有些恍惚失魂,连应祥实在不敢再看他一眼,深怕自己会担心的睡不著。因此只得延路顾左右而言他的”介绍”塞外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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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凊扬避不见面直达半个多月,这期间他都没有閒过,每日皆忙著巡境,并与张玉祥及寄住在他官邸的袁尔莫商量与罗刹骑兵次次冲突的事宜。

        因穆凊扬有话在先,不准傅京华在军营四处走动,连应祥只好让他像呆子一样待在帐中,几日下来,为怕他无聊,便私下带几个伤病士兵让他整治,由於一般军医懂外伤筋骨,内科则多不深究,傅京华刚好补足了这部份缺憾,再加上他又不收受回馈,因此这妙手回春大夫的存在,在士兵间不禁传言开来,致使得私下求助连应祥转介的病人也越来越多,总算填了傅京华悠悠落寞的时刻。


        但绕是忙的晕头转向,夜深人静时,傅京华仍然止不住那火烧似的思念与无奈,他深悔自己在客栈这般决绝的态度,竟惹得穆凊扬那麽不谅解,可内心深处却又忍不住埋怨他对自己的无情。


        连应祥和他同帐而眠,日日见他辗转反侧的不安身影,也不知怎麽,虽然心里对他与穆凊扬之间那抹言不出、道不尽、说不清的恋栈情谊有著疑惑,可一见到傅京华那绝俗清秀的面孔,忧悒黯然,心头也升起万般爱怜与同情。


        他思虑再三,终於下决心,明日必要祈求穆凊扬务必见他一面,然而才刚升起念头,营帐外却已传报来人。

        不等连应祥起身,帐帘已被掀起,一个身披白色长茸大氅俊秀绝俗的青年,随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已翩然入内,正是穆凊扬和镜儿。

        待续…

        第廿七章

        “主…子!”连应祥惊疑的跳下床,慌乱的要跪地请安,穆凊扬却已面带微笑的虚扶道:“起来,不用拘礼。”随及下巴微扬,让镜儿帮自己褪去大氅,露出笔挺无华的合身军装。


        连应祥这时兴奋的想叫起傅京华,可一转头却见他面泛微红,早已呆呆的坐在另一个炕上了。

        穆凊扬匆匆撇了傅京华一眼,随及转身对镜儿道:“镜儿,今夜我要与应祥长谈,你先回去,明日辰牌时分,牵马来接我。”

        镜儿不经意的瞄了傅京华一眼,随及躬身道:“是,主子…”他犹豫的口气让穆凊扬疑惑,正想开口询问,镜儿已满脸诚挚道:“主子…您的身子不爽,别太劳累了…让镜儿在外边等侯您吧!”


        穆凊扬窝心一暖,淡笑道:“我不碍事,这军事情报太紧要,你留在这儿不便,回去吧!”

        镜儿充满忧虑的瞧了穆凊扬一眼,点点头,却在要出去时,突然朝连应祥道:“连军门…主子爷的身子最近很不好使…您要多费心啊!”

        连应祥被他冒然说的一怔,马上急点头道:“当然,当然!”镜儿这会儿才默然的走出帐外。

        穆凊扬心头被镜儿那关怀备致的交代搅得暖哄哄,好不容易目送他出帐才回神道:“应祥,今儿可要烦你一夜了!”

        “啊?是…”连应祥压根也不明白穆凊扬要烦自己什麽,只是顺势的呆应著。

        穆凊扬瞧他一脸莫明其妙,登时笑了笑道:“我是来找你傅先生的,有些私下的体己话跟他聊…嗯…撤走你帐外的士兵,你自己守在…帐外十步吧…”

        “十…步…”连应祥怔了怔,下意识的瞧了傅京华一眼,心里蓦然被一股难以分办的意念搅做一团,还不及细分,穆凊扬已将自己茸毛大氅递给他道:“外头天寒,你穿著吧!”随及沈声又道:“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来,包括你在内,明白吗?”


        连应祥接过大氅道:“是,主子!”同时躬身退了出去。

        大帐内只留只烛火,显得有些昏黄,旁边的火炉徐徐送著暖气,也不知是空气不顺畅还是紧张,傅京华一颗头昏沈沈,眼前的穆凊扬又清晰却又不真实。

        便见穆凊扬背著他缓缓走到炉火边,自顾蹲著身拿起火夹子翻了翻炭块,也不说话。那炉火炭子被他弄的啵啵直响。帐内的空气变得沈静而尴尬。

        好半晌,傅京华急遽的心跳渐渐平稳,撑著木了半边的身子,下了炕,不趿鞋的走到他身後。

        他很想向穆凊扬跪安,但又想到他不喜欢自己这样,登时觉得左右为难,穆凊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自在,放下火夹子转身,眼波温和的瞧著他。

        穆凊扬又瘦了,更令人心惊是,他那油光水滑的鸟黑长辫虽然齐整却渗了些白丝,俊雅的面孔也因疲倦不堪而显得焦黄,纵使他眼神仍然明亮精神,却掩不住一身沈重的病情。


        傅京华实在不敢相信才分别一个多月,穆凊扬的身体状况竟然是更坏不好,心头蓦地一惊,哆嗦著双唇想说些什麽却都说不出来。

        然而,在穆凊扬眼中,傅京华却变得更精健,连应祥口中的重病一点也没显现在他身上,廿来日的奔波反而洗去白若脂粉的肤色,让他变得更加英气逼人。

        “你不是不想来,怎麽又千里迢迢的跑来?”穆凊扬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别有所思,他缓缓转开了眼,神态自若的将傅京华引到炕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慢慢懈著军装,同时道:“你先上炕,别冻著了!”


        傅京华慢慢爬上炕,穆凊扬脱到只剩一件里衣才转向他,傅京华被他这动作弄的有些惊疑,一颗心突突乱跳的瞧著穆凊扬,意会到他今日的造临难不成要渲泄情欲?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有些欲火焚身,硬是不敢朝这思路想下去却越是忆起寺院後山的草坡上,两人忘情的初次温存,不由得有些口乾舌燥,头脑也越来越昏花,直待穆凊扬把最後一件里衣也脱去时,总算还是正视了他眼中欲火蒸腾的光芒。


        “如果说不出来…就先别说了!”穆凊扬黑不见底的瞳仁贪婪的流转他全身,傅京华被他看的一阵紧张,身子顺势向後挪,可是穆凊扬却渐渐欺身靠向他,单手支著炕,单手开始轻抚著他的脸、颈最後便钻进他的衣里,抚著他的胸、腹…顺滑而下…穆凊扬的手还是这样冰冷,但傅京华仍觉得被他触及的每个地方,都莫明其妙的燃烧起来,不多时,一股股热烘烘的火已烧得他全身酥麻…帐内的温度升高了。


        穆凊扬像是豁了出去般,一下子便将傅京华压在身下,冰凉的手放肆而忘情的抚著他火热的身躯,吻著、咬著…完全不管傅京华是用了多少力气压抑著粗喘与呻吟,接著将他一翻身,让自己赤裸的胸膛紧紧贴著他的背,嘴巴轻挪到他耳旁,轻声乾哑道:“京华…回答我…”傅京华被他挑逗的全身软绵绵,发了烧似,只嚅动一下嘴唇,含糊的应了一声。


        穆凊扬将手移到被里,抚住傅京华的腰际、臀部…意谓著将要作更缠绵悱恻的爱欲侵犯,续道:“袁尔莫…可曾…这样对待你?”

        没想到话一出,傅京华的脑袋轰地一声炸雷,只觉耳旁嗡嗡作响,刚刚温存火热的前戏全被这句话浇得冰冰凉凉,“主…子…”傅京华想翻身说话,但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已经无声的哭了出来。


        看他这样的反应,事实是不用再说了。

        穆凊扬心头像倒了五味瓶,又涩又酸又苦。

        其实,问这句话本来就是多馀,穆凊扬是深深明白的,偏偏,却看不开…任是由著无声的哭泣击痛了心。

        只见傅京华将整张脸埋在枕里,硬是不出声,但全身却已磞的死紧,颤著、颤著,一双手则紧紧攥住毯子,骨节捏得都发白了。

        穆凊扬双眼模糊了,却只是咬著牙,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发白的拳头,硬挤出一个比哭还不如的微笑,轻声道:“我是满人性子…不在意那些的…只是…只是…”

        穆凊扬没把话说清,可是心念电转间已跳出陈年窠臼,动作也变得自然温柔,然而当他又开始吻起他的後颈,语意多情的想安慰他时,喉头忽地麻痒难当,没得商量的咳嗽起来。


        这一咳让他涨红了脸,黑白分明的瞳仁瞬时也惊人的红丝满布,傅京华几乎是马上压住自己满腔的难堪与心口的痛楚,翻身拍著穆凊扬背部,急道:“三爷!”

        穆凊扬偷瞅了他一眼,还想安抚他,那知每咳一声都像要咳出个五脏六腑似的,直咳到全身发软,脸色苍白,胸口瞬时一甜,穆凊扬暗叫一声“不好!”,却已来不及咽下去,一口血已夺了门户直吐了出来。


        傅京华登时觉得眼一花几要昏倒,可穆凊扬吭也没吭竟无声无息突往他胸膛一靠,比他更早晕厥过去了。

        待续….

        第廿八章

        穆凊扬睁开眼,仍是一片昏黄,一个又黑又红如同水滴的东西在眼前旋转,空气温暖的流动著,耳旁传来啵啵直响的炭火声,而傅京华则低头瞧著自己。

        原来,自己正枕在他腿上,而那水滴状的东西则是一串挂在傅京华胸前的玉佩。

        “三爷…你还好吧?”傅京华紧张的问著。

        穆凊扬觉得非常不舒服,全身无力不说,心口像躲了只怪物,正磨蹭著要破胸而出,他实在怕了自己的重咳,直默然的躺了一阵,呆呆注视著傅京华胸前璇转的玉佩不太敢乱动。


        “三爷,你的脉象好虚弱…好奇怪,跟在客栈时有些不一样…让我帮你细细诊一下…总觉得…”

        “我没事…是我自己可笑,拖著这样的身子寻欢求爱!”这句话让傅京华脸一红,讷讷不知如何支应。

        穆凊扬笑了笑,小心的撑坐起来,和他赤裸对坐,那被子沾了许多穆凊扬刚刚呕出的血,穆凊扬不由得烦躁的扯开,随及把眼光又转向傅京华胸口的玉佩。

        仔细看来那不算是个玉佩,该是个石片,只是石片上有著鲜红如血的线条正纠葛盘缠在上头。

        “鸡血石吗?是你的家传物吗?倒没曾注意过…”穆凊扬好奇的捧起来瞧著,刚刚倒在他腿上看,越瞧越觉得那红线条像是一个飞扬豪爽的草字,待一抬头,才发觉傅京华的脸又青又白,双眼直勾勾的盯著这鸡血石。


        “怎麽了?”

        “没…有…”

        穆凊扬看他起伏的无法平静的胸膛,与望著鸡血石的胆怯目光,心头忽地不安起来,不等傅京华说话,已忍不住又瞧了瞧鸡血石道:“那麽,是你买的罗?”

        说来,他心里压根也不认为这是傅京华买的起的东西,只是他实在不明白傅京华的脸色怎麽会突然这样不自在,然而傅京华没解说明白,他却忽然了然於心了。

        他茫然的望著傅京华,手却紧紧抓住鸡血石,语气呆板道:“我明白了,这是袁尔莫送你的。”

        傅京华双眼直盯著他,脸色青的难看,却是半句也没辩解。

        “他倒大方…”他眼光无力的四处流转著:“这天然鸡血竟镶嵌著”袁”字…真是不得了的宝石…他竟然舍得送你…”他翻开被子,随手撩起一件里衣开始穿了起来。


        “三…爷你听我说…”傅京华像受到极大惊吓般跪在床上,紧张的直瞅著他。

        也不知怎麽了,穆凊扬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也搞不清是什麽样的一种感觉,竟袭得他手足无力…

        傅京华宁愿见到穆凊扬怒目相向,也不想看他用这麽茫然又疲累的表情穿著衣服,那是一种随时要弃人而去的冷漠,让傅京华觉得全身发麻。

        因此傅京华突然有点抑不住自己情绪,失控的扑到穆凊扬身後紧紧抱住他,激动的道:“三爷…你在想什麽,求求你告诉我!”

        穆凊扬被他抱的停住手,那凄惶的哀求声却仍无法令他欣慰。

        事实上,他的心已有点胆怯,他既不想说也不敢问,不管傅京华和袁尔莫之间到底还存了什麽自己难以想像的牵系,他都不想知道!

        只是思虑转到这儿,他却几乎要哭出来了,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天璜贵胄、傲视群伦的自己,竟会有如此窝囊委屈的一刻!

        穆凊扬轻轻挣开傅京华的拥抱,好不容易鼓起力气道:“我没事…帮我更衣吧…”

        傅京华颤著手帮穆凊扬穿衣服,便听他淡然道:“明天…不,过几日…我让应祥带你回京城吧!”

        傅京华停住手,睁大眼直盯著他,穆凊扬随及笑道:“你别急,我不是不要你,是因为我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穆凊扬垂下眼,拨拨他的手,要他继续帮自己穿衣又道:“近日来,不知怎麽了,我夜里忽寒忽热,咳都咳不停,也容易疲倦…所以我前两天已上折子给圣上,希望能调回京里休养将息…如果顺利,过不了多久便可在京城和你见面了…”


        傅京华不由得小心奕奕道:“那就等三爷被允回京时…再一起走吧!”

        穆凊扬咬著牙瞧了他一眼,心一横,索性试探道:“其实还有件你非走不可的事…”他避开傅京华的眼神道:“那个当初让你诈死逃离的袁尔莫,如今领著传旨钦差及监察的身份到东北来了…现下就住在张将军府里,我怕你遇上了,会有麻烦!”


        到现在为止,穆凊扬仍猜不透当傅京华听到袁尔莫也在东北时,那抹怔楞表情的意思。

        但可想见的,他并不害怕,不意外,甚至也不愤怒。然而,没有以上的反应,穆凊扬的心突然碎了。

        @@@@@@@@@@@@

        “应祥,有件事…我要让你办!”穆凊扬支开镜儿,将连应祥招到房里交代著。

        “主子吩咐…”连应祥忧心的躬身在侧。

        穆凊扬自那天见了傅京华後,健康状况是每况愈下,餐餐竟半碗米也进不完,而罗刹骑兵扰境的事又骤增频繁,他日日带队巡境竟是日日与其正面交锋,没有一天是不带伤不带痛的閤眼安睡。


        “我要你帮我把傅先生安然护送回京城找四额驸。”

        “现…在吗?”

        “嗯…这几天吧!待我写好了信便起程。”

        “可是主子…您的身子…累不得啊!罗刹骑兵最近实在太嚣张,里格泰他们守的地方都遭到游击侵犯,根本走不开,我在这儿多少可以帮您…”

        连应祥以前和里格泰他们三人一样,都各自有留守的军营,只因现在穆凊扬身体突然变坏,才会调来和自己守黄沙坡大营,可是身为下属的连应祥若说的太明白,实在有看轻主上的意味,因此他不敢明讲,但他的忧心已溢於言表了。


        穆凊扬身子向後靠了靠,无力的闭上眼道:“我明白自己的状况,也知道你的顾虑,更何况…这件事算私事,我实在不能以私犯公,可是你傅先生实在是於我康亲王府有大恩,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身处危地…”


        “主子,别说傅先生来军营里可以就近照料您,就是他安生待在这儿也没什麽危险可言啊!罗刹骑兵扰境虽然频繁,但真要和我朝举战仍是自不量力,再说,前一阵子朝廷不是已派了钦差去罗刹国谈条约了吗?如今是他们守境将军柏克·达兰夫自己不安份,我想,恐怕我们还没收拾他,他的朝廷就会撤换了他,所以这里绝对安全的!”


        穆凊扬淡然一笑道:“既是安全的,你便帮了我的忙吧!”

        “啊!不是啊…主子…我的意思是…”连应祥是个敏捷的将才,可是每每遇到穆凊扬,总是被他三言两语塞的哑口无言,不由得急的脑筋乱转。

        “应祥…”穆凊扬沈下脸,认真的盯著他道:“实话跟你说了吧,那位钦差袁大人是你傅先生在京城的对头,若不是他们有些生死恩怨,你傅先生也不会在京城报丧,问题是袁大人三天两头都要到黄沙坡来视察,我实在不能冒这样的险把他留在身边啊!”


        连应祥听罢整个人几乎呆住了。

        待续……

        第廿九章

        穆凊扬看著他复杂不安的神情,知道他开始担心傅京华了,不由得舒一口气,正想再说服他时,却听连应祥苍白著脸,楞楞道:“主子,奴才…犯下大错了!”

        穆凊扬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不由得急问道:“什麽事?发生了什麽事?”

        也不知是吓得腿软还是内疚,连应祥一下子仆倒在地,整张脸像吓坏的孩子一样扭作一团,慌乱道:“主子,奴才罪…罪该万死…”

        穆凊扬直觉与傅京华有关,忙翻身下了床,森然的神情完全有别於刚刚的和煦与病态,猛地拉起他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快说!”

        “刚刚奴才来见主子时,那袁大人说是要看病便进帐里找…傅先生了!”

        “看病?”穆凊扬越处危地脑袋越精明,他马上反应到袁尔莫不可能莫明其妙的知道傅京华会看病,然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再担误,只突然推开了连应祥,朝外吼道:“镜儿,备马!”


        当他们赶到连应祥的营帐外时却正逄袁尔莫走出来。

        袁尔莫今日没有著官服,只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长褂,腰系著精致的蓝缎,披著灰色大氅,皎洁的月光照耀著他昂然的身躯,更显得他风流倜傥。

        若论过去,穆凊扬与生俱来的风采与自信,绝对足以压倒袁尔莫,然而长期的疲病纠缠让他锋芒骤变神情萧索,要不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傅京华,面对袁尔莫都要自惭形秽起来。


        袁尔莫在见到穆凊扬时,神色闪过一丝难以分办的惊愕,但随及便恢复自然,扬扬眉,露出一抹挑衅似的笑意,拱拱手道:“喔,是三爷啊!臣下失礼了!”

        穆凊扬根本笑不出来,只阴冷道:“袁大人,您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袁尔莫故意忽略穆凊扬严肃的指责,笑道:“三爷恕罪,实在是臣下身子有些不好使,承蒙连军门好意介绍来找那傅先生诊治,若臣下这行为有冒犯了三爷军令,那…”他无辜的瞧向连应祥道:“还请连军门多加解释…”


        老实说,连应祥到现在仍然看不出袁尔莫和傅京华有任何生死对头的迹象,因此他只得缩缩脖子,望向穆凊扬,便见穆凊扬忽地一怔,随及望向连应祥道:“应祥,这是真的吗?”


        连应祥呆了呆,但他毕竟光棍玲珑心,马上明白穆凊扬不想和他起正面冲突,忙跪下道:“主子恕罪,袁大人确实是因为身子不爽,所以奴才才放肆的请他夜里进军营找傅先生!”这句倒是实话,因此他说得很流畅。


        袁尔莫急道:“唉呀,袁某实在不知连军门竟没和三爷提起!”他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臣下这一说实在坏了连军门一片好意,一切皆因臣下而起,请三爷千怪万怪也莫要发作连军门啊!”


        穆凊扬三步并两步走向前赶紧轻扶起他,脸上露出极度温馨灿烂的笑容道:“袁大人千万别多心,要不是近来军营里传有罗刹国细作潜入,凊扬才会这麽不放心,刚刚实在是情急之下的盘问…还请千万别介意!”


        袁尔莫这时才起身,两人相互寒暄问侯了几句,才上马走了。

        望著袁尔莫背影渐远,穆凊扬满脸的笑意忽又冷了下来,他匆匆朝连应祥抬一下手道:“应祥,撤走帐外士兵…由你守在十步之外!任何人都不准进来,包括你和镜儿!”说罢便抛下满脸惊愕的连应祥及镜儿,自顾走进帐内。


        虽然是深夜,却因天朗无云,几近圆满的皎洁月光铺天盖地的淹没大地,白雪,让天地间连成一线,显得眼下又荒凉又凄美,偌大的兵营传来兵士的徐徐鼾声,什麽异样也没有。


        连应祥离著营帐约十步,漫无目的的踱著小方步,却又掩不住拉长耳朵,直磨了好半晌,竟是半点声气也没有,只好转移了注意目标,镜儿。

        他知道镜儿是穆凊扬回来黄沙坡的第一天,袁尔莫送给他的。之前从没认真瞧过他,但今天既知道袁尔莫和傅京华有仇隙,连应祥不免对他另有心思。

        只见他身形削瘦,细眉凤目十分清秀,正蹲坐在趿水的木架上发楞,连应祥这时不禁有些惊讶镜儿的神韵竟与傅京华有些近似,只是不知为什麽,打从心里便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散发出一种神秘阴邢的感觉,所以也不打算和他交谈,自顾的发起呆来。


        突然,帐内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安静一会儿便是几句怒吼,连应祥和镜儿不由自主双肩一缩对望一眼,紧张的瞅著营帐,两人一门心思都想靠近营帐却又不敢冒然而入,待移近了好几步时,终於听到一个十分乾哑却吃力的声音:“应…祥!应祥!”


        这声音十分轻微虚弱,却因为夜深人静,而连应祥和镜儿又十分细心才听得见,因此他们两个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同时朝营帐发足狂奔,却在跑了几步後,连应祥迅及返身,一把拉住了镜儿,镜儿停不住脚当场便撞进连应祥怀里,连应祥登时将他扯开,厉声道:“镜儿,没有主子的命令,你不能进去。”


        镜儿被他森然的语气吓白了脸,胆怯的缩缩脖子,後退几步。连应祥冷哼一声才又跑了起来。

        可连应祥一进营帐就被眼前的景像吓呆了。

        帐内十分昏暗,但连应祥仍看到地上满是杂物,似乎除了一旁的灯柱没倒以外,所有立著的东西全被扫的七零八落。

        转眼一望,傅京华是面孔苍白的毫无血色,长辫凌乱,全身沾满尘土,简直像在地上滚了几十遍,双眼则像受了极度惊吓的盯著背著他,半跪在地上,抱著营柱的穆凊扬。


        “应祥…”那乾哑的声音果然出自穆凊扬,连应祥顾不了傅京华的失态,忙奔到穆凊扬身畔,急急板转他的身子道:“主子!主…”

        然而穆凊扬才一转身,连应祥脑袋一炸,几乎昏绝。

        原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穆凊扬英俊的脸庞竟爬满一条条丑恶狰狞的血痕,那痛楚的神情和著腥红的线条,交织出一慕令人怵目惊心的画面。

        穆凊扬双眼紧闭,一感到连应祥在身畔,忙支手乱挥,气弱游丝的道:“应祥…背…我!”

        连应祥心里的惶惑与惊恐一窜窜的教他几要手软,只赖著仅存的护主心切,让他得以手忙脚乱的将穆凊扬负在肩上,然而才一背定却再也忍不住的哭了出来:“主子…您这是…这是怎麽回事!”


        穆凊扬全身软如绵絮,冷汗淋漓,只乾哑苦楚道:“背…我…回去…”

        连应祥无法多想,一起身便要奔出帐外,这时才撇见傅京华的眼波正惊恐的随自己而动。

        “傅先生…您…”

        “应祥…快背我…回去…”穆凊扬再次开口,那充满信赖却无比孱弱的声音让连应祥几乎心碎,因此他不再理会傅京华,跋腿狂奔而出。

        待跑了几步,镜儿已满面惊愕的迎了上来道:“主子!”

        连应祥一下子错过了镜儿,脚不停步的跑著,张目寻著马匹,同时哭叫道:“镜儿!快去找张将军来!”

        镜儿却在望到穆凊扬血流满面时就张大嘴软倒在雪地上了。

        连应祥见状,虽是泪流满面却仍厉声道:“我叫你去找张将军!”

        便见镜儿苍白吃力的爬起身,几乎是边颤边抖的跑向另一匹马,连应祥没见镜儿到底是怎麽走的,只忙扯下腰带将穆凊扬绑在背上…

        “主子…您要撑住…要撑住…”即将要策马时,穆凊扬忽然虚弱的说了句话。

        连应祥听不清,忙勒住缰绳道:“主子你说什麽?”

        “杀…了…他…”穆凊扬颤著抖,吃力的朝著营帐指了指。

        连应祥坐在马上随指而望,便见傅京华歪靠在帐口营柱,正远远的望向这边,心下暗自惦惙:难不成要我杀了傅京华!

        猛地醒悟,连应祥头“嗡”地一声胀的老大,一股无比的寒凉冲心而起。

        “主子!”

        “杀…了他!”

        穆凊扬的命令对他来说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可不知为什麽,连应祥这次不由自主的乍著胆子道:“主子…救命要紧…”随及策马狂奔起来。

        待续…

        第卅章

        队里的军医对於穆凊扬的状况皆束手无策,却都众口铄金的表示,他这徵状像是中了毒,但因为穆凊扬一直处於昏迷状态,无法详细说明情况,所以他们仅能将通用的解毒剂硬灌入他口中,只是他仍没有任何好转迹象。


        四虎将无日无夜的轮守著,为免撼动军心,张玉祥便下令不准这件事外露,只说他旧病复发在官邸休养,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要知道,堂堂一个贝勒爷若莫明其妙被毒死在军中,那值勤的所有官员几乎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直属上司张玉祥,因此张玉祥不断的逼问著连应祥,想明白穆凊扬到底是怎麽中的毒,可连应祥却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总是含糊的说穆凊扬到他的营帐中没多久便突然七孔流血倒地不起。


        张玉祥及其它三虎将倒不曾怀疑过连应祥会编派什麽谎言,因为他们都十分了解连应祥对穆凊扬的忠贞是不由纷说的,只是他们总是想尽办法在了解所有的细节,深怕漏了什麽步骤而丧失了抓到凶手的机会。


        然而,早在穆凊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要连应祥杀了傅京华那刻开始,连应祥的精神便一直处在紧绷状态,尤其在军医们个个指证历历穆凊扬是中了毒後,他更是心神不宁。


        难道傅京华竟是下毒的凶手吗!?

        这个答案是那麽简简单单呼之欲出,可是连应祥却一直不敢顺这条路深想…

        “我看…去叫那傅京华来给主子看看吧!虽然张将军不让消息外传,可是我们只要叫那个傅京华别声张,嗯…或者乾脆把他软禁在这里,也许…”

        听到沈长荣的话,刘玉风忧虑疲惫的脸忽地明亮一闪,双掌奋力互击,激动道:“对啊!我怎麽没想到!”便转道:“应祥,主子让你把傅京华安置在哪?”

        四虎将这两天没有一个人的情绪是正常的,个个眼睛又红又肿,神情是又累又倦,好不容易出现一丝希望,三人便同时露出期待的表情望著连应祥。

        连应祥原就困顿的神采登时变得更焦黄,他粗喘著气,心思翻飞,实在不知要怎麽开口,性急的刘玉风不由得怒道:“应祥,傅京华到底在哪啊?人命关天,你还挺什麽尸!”


        这三人与自己几乎像是异姓兄弟,他们不问则已,要连应祥刻意骗他们却是做不到,因此只得虚弱道:“在我帐里…”

        话一出,三人登时瞪大眼,沈长荣一副不可置信道:“傅京华在你帐里,你怎麽不早说!”

        “我一时…没想到…”

        刘玉风当场站起身道:“我去把他带来!”随及便转向里格泰道:“里格泰,你去把官邸所有的无能庸医全给我关进柴房!碍眼!”

        里格泰应了一声,似乎也为能找到傅京华来看诊而显得十分开心。

        然而不杀傅京华是一回事,再找来这个嫌疑深重的凶手毒害穆凊扬又是一回事,连应祥不由得急道:“不,你…不要去!”

        三人同声一气道:“为什麽?”

        连应祥望著三人急迫灼热的眼光,心一虚,不由得颓然一坐,用著乾哑无力的呆板语调将穆凊扬夤夜探访傅京华,後来却七窍流血跪倒一地,随及又命令他杀傅京华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

        傅京华坐在炕上,右手紧紧握著那珍贵异常的鸡血玉石,他衣衫十分单簿,营内的炉火也越发越小,帐里的温度渐渐低迷,他却似乎半分也没感觉,只楞楞的回想著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袁尔莫才刚踏出帐外,穆凊扬便进了帐,傅京华一时之间还以为看错了人,直到穆凊扬一脸忧心慌急的冲到身前叫他,才回过神。

        “三爷!”傅京华惊喜交加,让原本苍白的脸上了些红晕。

        穆凊扬却是半点笑容也没有,不等他跪安便直抓住他手臂,激动的颤道:“他…他有没有对你怎麽样?”

        傅京华眨眨双眼,似乎不懂他意有所指。

        “袁尔莫!袁尔莫啊!他刚刚不是才来!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麽话?他有没有威胁你?”

        傅京华瞬然憬悟,眼睛不由自主的避开了穆凊扬,虚弱道:“没…没有…”

        “你不用骗我!”穆凊扬放开傅京华,恶狠狠的盯著帐门口,似乎穿透了层层雪地及营幕看到了袁尔莫道:“别说在这军营里找个名目赐死他还不容易!再不济我还是个贝勒爷,就是先斩後奏也由得我!”


        哪料到才一转脸,穆凊扬竟瞧见那明知自己极端厌恶他动不动下跪的傅京华,毫不迟疑、满脸惊骇的跪倒在地,急道:“别!别!主子!使不得,袁大人是好人啊!”


        穆凊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心头一热一拱,浑身热血沸腾几乎灼伤肺腑,好不容易稳了稳神,低声道:“你说什麽?再说一次!”

        傅京华没有花任何时间来体会穆凊扬的惊愕,早七手八脚的磕起头来,哀求道:“袁…袁大人他是好人…他是京华的大恩人…求主子千万…千万别杀害他啊!”

        这句话不止十分清楚,而且意思竟好像杀了袁尔莫是件十恶不赦的大事一样。

        然而,在穆凊扬内心深处,袁尔莫的存在,总无时不刻提醒著他,当初自己是如何毫无担当的将傅京华拱手让他,即便这条计策是出自冷杉林,即便这实在是保全康亲王府的最後一条路,但却让他永远记住这龙困潜滩遭虾戏的羞辱,如今还因傅京华在他心里的份量渐形转化而更变本加厉了。因此傅京华的话教他情何以堪。


        但觉心中腾地一阵妒火烧起,右手用力一挥,将身畔的兵器架整个翻倒出气,冷冷道:“他是好人,是恩人,那我呢?我便是推你入火坑,来自保生路的下三烂吧?”穆凊扬尖刻的话一出来,傅京华就知道,现在他是什麽话也听不进了。


        “很好,很好,哈~~原来你这一路千里迢迢想到定军山来找的人便是他啊!”穆凊扬乾哑的笑了笑,随及呆板的抹抹脸,一股从未有的疲倦让他几乎腿软,退了两步便坐倒在炕上。


        空气沈静的流动著,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纷盪在营帐里,让傅京华跪如针毡,直过了好半晌,穆凊扬才忽然抬起头,用著阴狠却又凄凉的目光瞧著傅京华,可一会儿,两行清泪竟毫无掩饰的掉了下来。


        “三爷!”傅京华一惊,连忙跪爬到他身前,心慌意乱的抱住他双腿,然而穆凊扬的眼光却不再愤恨,反而转成一抹胆怯,轻推开他,颤著声问道:“你…真的爱我吗?”


        你真的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就这麽几个字,听在傅京华耳里却如万箭钻心,不由得脸色骤变,幽幽的瞅著穆凊扬一眼,随及像变了个人,恨恨吼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回京述职,所以才千里迢迢到定军山想偷偷见你一面後就去出家,你明明就知道,明明就知道的!为什要要这样说?为什麽!若不是为了再见你一面,我早就去死了,也不会在京城里苦熬三年!你以为那日子很好过吗?”


        他双眼红丝满布的冲到炕上,匆匆一翻,手上便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腕一转,刀刃横陈颈边又道:“因为我是汉人,我是奴才,我是男人,所以我不想让你为我蒙受羞辱…所以我不愿跟你来,可…我偏偏这般不争气,总是好想再见你…才会把持不住自己…如今落得…”他舒口气语带哽咽,“我不能再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他手一划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穆凊扬登时吓的五官错位,急急扑到他身上抢住他双腕,只这情急一扑,力道不得控制,一下子两个人便撞倒了木桌木椅,摔到地上了。


        傅京华没有因为倒地而停手,竟是死力的攥著刀子要抹脖子,穆凊扬惊恐难当,趴在他身上,双手奋力要夺他的匕首,一阵混乱的挣扎纠缠,才听穆凊扬怒吼道:“你再发疯,我便没收了刀子!”


        傅京华脑海发胀,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但穆凊扬毕竟是武将,一手用力捏住他手腕,傅京华吃痛的松了指,穆凊扬另一手就刃抓刀,撤了他匕首,随手扔得老远。

        穆凊扬跪倒在他身旁,双眼激动的盯著他,傅京华则倒在地上,闭著眼,攥著被穆凊扬捏痛的手腕,苦楚的喘著气。

        穆凊扬语气像是责备却又更多不舍的怒叱道:“你…若再拿我送的匕首自杀…我死也不原谅你!”

        傅京华当然听出他的真意,心里又酸又痛,一时不能自己,便可怜兮兮的念著:“三爷…我是真的很爱你啊…我是真的…”

        经过刚刚一阵荒唐的发飙,穆凊扬也不知要再说什麽,只感动的看著他,便想帮他揉揉手时,忽觉手上一股刺痛钻心而起,举手一望,不禁一惊,原来刚刚就刃抓刀的地方已被划了老长一痕,它正汩汩的流出黑黝黝的血水。


        还没憬悟,穆凊扬已觉得浑身骨骼燔灼火燎般疼痛,血脉里像有无数针窜,砭得他冷汗淋漓,他心一慌,踉跄站起,蓦地一阵头昏眼花,眼前的傅京华竟也成了三头六臂,他感到傅京华站在身前正激动说著话,可自己如何听不明,他摸摸耳朵,只觉双颊黏稠稠,想要抹来瞧瞧,眼前忽地一黑,什麽也瞧不见,接著胸口翻腾一甜,竟毫无预警的呕出血,在闻到一阵血腥後,已不支跪地。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此用尽力气在吼叫,然而喉头灼如火烧,每一声都痛的要他命,他感到有人支住自己,却因心神俱裂而推了开…

        待续….

        第卅一章

        “傅京华!”一个充满愤怒的声音截断了他的思绪。

        傅京华惊愕的从穆凊扬突发的七窍暴血状况醒过神,心跳兀自急遽的望著那满脸疲倦焦黄的连应祥。

        “应祥…”他冲到连应祥身前,急道:“他…三爷…怎样了?”

        连应祥红似火的双眼瞧著他,冷冷道:“托你的福,一时半刻死不了!但军医们个个束手无策,怕是拖也拖不久了!”

        傅京华没见过连应祥这般凶狠的态度,但他一心担忧著穆凊扬便刻意忽略他的无礼道:“应祥,你让我去看看三爷吧!他该是中了毒了!”

        “看是不用看了,你只稍把解药给我就好了!”

        “解药?”傅京华脑袋一转,温言道:“我没诊过三爷的脉,也没见过其他症候,不能开方子啊!”

        “你还要再装什麽腔!主子待你也不薄,现在七窍都窜出血水,人也昏迷不醒,你还在说这风凉话!?”

        “我…我只是想亲眼去瞧瞧三爷啊!…应祥…毒发不比生病,若延迟了时间,便是救活了,身子骨也会废了,求求你,让我看看三爷吧!”

        连应祥似乎被他一脸真挚忧急的表情弄的有些恍惚,不由得收了收阴冷的口气道:“傅京华,瞧著我曾照顾你病痛的情份上,我问你一句话,你实话跟我说了吧!”他顿了顿,像下了偌大的决心道:“主子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傅京华听罢脸一白,几乎气绝的颤道:“三…三爷对我情…恩重如山…我如何会作出这…这种事!”傅京华一向不愿穆凊扬扯进难堪的情感风暴里,但连应祥的怀疑却令他差点失控的说出”情深意重”,若不是太在乎穆凊扬了,他根本已没有理智去更正了!


        连应祥是相信他的,一直是相信的,事实上,他从也不曾怀疑过这件事的真确性,只是当他把那夜的事告诉刘玉风他们时,他们众口铄金、指证历历的口气让他动摇罢了。因此听到傅京华一说,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只是马上又被一股内疚侵袭了心灵。他一转身便走到傅京华睡的炕上,急匆匆的帮他收拾起东西。


        连应祥将他的东西弄成一个包袱拎在手上,另一手拉著他道:“好,傅京华,我信你不曾毒伤主子,那麽现在我送你出军营,你快走吧!”傅京华将手一甩,离他两步道:“我不走,既然你相信我便让我去看看三爷吧!”


        “你不能去!”

        “为什麽?”

        “主子…不会见你的!”

        “三爷不是昏迷不醒吗?”

        “傅京华…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主子他…”

        傅京华被连应祥的话说的心一沈道:“他怎麽样?难道他在昏迷前跟你说过不见我?”连应祥瞧著他一脸激动,一句”他要我杀了你”竟是如何也说不出来。

        “你说啊!三爷到底说了什麽?他又不见我了吗?是不是?”傅京华被穆凊扬每次都一厢情愿的作法搅的心浮气躁,也不理会连应祥的阻碍,返身夺下他手中的包袱翻了翻,抓起那把金光闪耀的龙蟠宝刀,跋腿便奔了出去,只是连应祥反应极快,伸手一捞,一把便将他揽进怀里。


        傅京华气极败坏的吼著:“你放手!我便要去见他,就算他要杀了我,也由他!”

        连应祥没想到一向文质儒雅的傅京华,一拗起来竟是这麽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两人拉拉扯扯,挣挣扎札了好一阵,连应祥几乎快压制不住了,才猛地吼道:“主子要我杀了你啊!”


        傅京华的动作、挣扎、思路都在那瞬间停止了…

        世上还有什麽话比这句更令他心碎呢?!

        因为你要死了,所以要我殉情吗?不,不是,傅京华直觉的认为,穆凊扬绝不是这种要人陪葬的人,然而,他若真要连应祥杀了自己,唯一的原因便是,他怀疑自己是下毒杀他的凶手!


        想到这里,傅京华整个人像落入冰窖般寒冷,冷到那肌肤、骨骼、脊髓都阵阵发麻。

        傅京华用一种茫然却冷淡的口气道:“应祥,三爷他真的这麽说吗?”

        连应祥原本从背後抱著傅京华,现在他不挣扎了,抱著他也很奇怪,便放开了手,沈重道:“是…”

        傅京华走离他两步,转过身面向他,忽地露出一抹狞笑,歪著头道:“那麽,你为什麽不下手呢?”

        连应祥涨红脸,不由自主避开他眼光道:“你毕竟曾救治了我的病,更何况你并没有毒杀主子,我下不了手…”

        “喔?真的?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傅京华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下去,只轻轻拔出龙蟠刀,那明晃晃的刀锋让连应祥吓的一阵紧张,倒不是怕傅京华突然发难,即便是两相交锋,傅京华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连应祥只是被傅京华那复杂绝望的表情惹的有些不知所措,才退後一步道:“傅京华…你作什麽?”


        “应祥,我记得你曾问过我这匕首的由来…我现在告诉你吧,这宝刀正是三爷送我的…”他忽然向著连应祥倒转龙蟠刀,将刀柄递给他,咬牙切齿道:“现在你用它来杀我,我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

        沈长荣与刘玉风两人在穆凊扬官邸外急速的来回踱步,正等著连应祥提傅京华的头回来。

        自从知道连应祥竟安生的把”杀人凶手”丢在营里不闻不问,又违抗穆凊扬的命令放过了傅京华後,两人就气的几乎要昏倒,若不是连应祥後来坚持要自己亲手料理傅京华来将功折罪,刘玉风他们早就飞身而至的将傅京华大卸八块了。


        沈长荣叱道:“这家伙是鬼迷了心窍吗?主子对咱们恩重如山,他竟是这麽糊里糊涂!”他忽地一声哽咽道:“若主子这次真过不去,天涯海角我也要追杀了他!”


        “算了,大概是因为那小子曾治好了他心悸的毛病才会心慈手软起来…现在他既然去料理了…”

        “料理个屁!已过了这麽三天两夜了,那小子还会在营帐里等人抓?”

        “是不大可能…不过,我实在搞不懂…主子对那小子一向很好…怎麽…”刘玉风想不出该用什麽话来形容穆凊扬对傅京华异常宠幸的情谊,便转口道:“实在说,那小子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麽看也不像是会下毒杀人的人,更何况他还学医,或许应祥是觉得事情真有点什麽蹊跷,所以一时间便下不了手…”


        “放屁!”

        “主子醒转啦!”里格泰从穆凊扬房里又喜又惊的叫出声,登时截断了他们的思绪,两人互望一眼,不由纷说便冲进穆凊扬房里。

        三个大男人看著穆凊扬竟是一遭一遭的又病又伤,把一个潇潇洒洒的身段折腾的不成人形,不由得心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穆凊扬孱弱的将眼睛转呀转,挪动了一下身躯,三个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扶靠起来。

        贴骨的削瘦面颊,焕散的眼神,乾裂的嘴唇,再再让他显得病骨飘摇,穆凊扬不知怎麽,竟想到两年前,自己在京城的那场大病,他万万没料到有傅京华与没有傅京华的日子,自己竟都要受这样的苦楚,没有他,心碎,有他,人憔悴。


        “我恐怕不行了!”穆凊扬一句话便让三个人心惊肉跳,慌得不知如何以对,穆凊扬却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无限疲惫道:“里格泰,你去请张将军来,我有话交代…”


        “主子!不要…”里格泰哀戚的哭一声,满脸不舍的盯著穆凊扬,一动也不动,似乎生怕自己一脚步出去便再也见不著。

        “快去…”他略为颌首,眼神匆匆扫了他们一眼又道:“应祥呢?”

        “他去…”沈长荣正想说话,便传来叩门的声音,“大概应祥回来了!”他忙跑去开了门,却是镜儿端了碗汤药进来。原来又到了灌药的时间了。

        镜儿一走进房,看到穆凊扬坐起了身,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怎麽,手一抖,那端盘竟然便要歪倒落地,好在沈长荣眼明手快,忙接了起来,怒道:“你干什麽吃的!见了鬼吗?滚!”


        沈长荣因穆凊扬的毒伤已十分情绪化,现在便趁头怒斥一声发泄发泄,随及将药碗端给里格泰道:“你来。”

        穆凊扬却淡笑道:“让…镜儿喂我…”一脚才刚踏出门口的镜儿,一下子就被沈长荣抓了回来,硬是塞在穆凊扬与三人之间。

        镜儿原就白晰的肤色也不知是不是被沈长荣吓的,竟显得十分惨青,他半蹲著身接过药碗,颤著手舀了一汤匙送到穆凊扬嘴边,抖著声道:“主子…请用…”

        穆凊扬没有马上喝,只温柔的瞧著他,淡笑道:“镜儿,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王公大臣,饮食、用药,奴才们必须在跟前先试用一次?”

        镜儿嚅动著苍白的嘴唇,惊骇的看著穆凊扬,那舀药的手突然抖的异常巨烈。

        一向拙於口舌的里格泰终於憨厚的道:“对啊!镜儿,你还没试,快试吧!”

        “喔…”镜儿神情犹豫一阵,便将那一汤匙朝自己口中灌了下去,又道:“主子,您放心用吧…”

        穆凊扬却闭上了眼,向後靠了靠道:“也怪我平日太信任你,才让你有可趁之机…”

        待续….

        第卅二章

        镜儿听罢手一慌,一碗汤药丝毫不剩的倒在穆凊扬身上,三虎将这时才听出蹊跷,待镜儿想站起身时,已被里格泰一手压住肩头,一手抓住脖子,虎目熊熊的瞧著穆凊扬,惊恐道:“主子!难道他平日竟都没有试药吗?”


        然而刘玉风与沈长荣的反应却比里格泰更快,他们已经知道穆凊扬的意思根本是说:让镜儿有下毒害自己的机会!!

        猛想到这点,他们两人心口一股说不出的惊愕,正抓不到头绪间,穆凊扬已道:“镜儿,你为什麽要这麽做?是奉袁尔莫的令吗?还是因为他将你送给了我?所以你心生怨恨?”


        镜儿自被里格泰抓住,登时吓得全身发软,像被拎住脖子的小猫,黑白分明的眸子散发出受尽惊吓又可怜兮兮的光芒,哭道:“我不明白主子为什麽这麽说…您待我恩重如山…我怎麽会想毒害您呢!”


        刘玉风阴狠的瞧著镜儿道:“主子又没说你毒害他,你这心虚的家伙倒自己泄了底!”

        “我与你相处仅十天半月,也没有那麽多像山般的恩泽,不是吗?”穆凊扬凄伤一笑道:“可惜了我还真想过要好好待你的…”他深深叹了口气,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镜儿听道:“如果他有你一半狠心,我倒省了这许多相思、妒恨之苦了,不过真变成你这心性,我却又喜欢不了他了…”


        镜儿此刻的脸色已白的透明,眼神更是恍惚呆滞,刘玉风现在是气到最高点,不等穆凊扬下令,手一抓镜儿便道:“日你娘的,原来主子是你平日下的毒,竟害我们误会了傅…”


        话还没说完,沈长荣一手推刘玉风,一手甩了镜儿一个清脆的耳光,好试图压抑刘玉风的话,同时机灵异常的截断道:“让我剥了这家伙的皮!”

        被他一推老远的刘玉风怒目转头而望,正想骂沈长荣,却见他背著穆凊扬正挤眉弄眼,嘴唇无声的道:“傅京华!”

        也是他们这兄弟间默契十足,刘玉风登时反应到他们逼连应祥去”提”傅京华的头呢!

        猛想到这点,两人一门心思都祈祷著连应祥能一时“心慈手软”,否则等会儿他真的提头来见,穆凊扬这好不容易回转的半条命恐怕都去了。

        穆凊扬虚弱的情绪似乎一点儿也没查觉他们的另一片心思道:“慢著…”他伸手招了招镜儿,里格泰马上把镜儿拉到他身前,穆凊扬便靠向他脸颊,轻声耳语道:“我既能生还,实在不想杀了你,但你一心要你的袁主子,我实在怕你向京华下手,所以我饶不了你,你明白吗?”说罢,他闭上眼,淡淡道:“杀了他。”


        镜儿登时觉得一阵虚脱,任由里格泰抓离床铺,双手抱住他的头,正要扭断他脖子时,镜儿忽然双手乱挥尖声哭叫道:“慢!慢著!奴才只求贝勒主子一件事…”

        里格泰停了手,瞧了瞧穆凊扬,穆凊扬仍然闭著眼,语气平静道:“我不能答应你,一旦他知道你已经死了,我怕他放不过京华…”

        镜儿要求的事还没说,穆凊扬竟已知道,而穆凊扬不著边际的话,镜儿却也似乎明白,因此他凄凉的哭道:“不会的,不会的,袁主子一直最疼傅--”

        话还没说,穆凊扬忽道:“里格泰捏住他的嘴!”里格泰二话不说,紧紧捏住他双颊。

        这会儿不止里格泰不明白,连刘玉风及沈长荣都莫明其妙,只隐隐觉得钦差袁尔莫与镜儿、傅京华、穆凊扬之间竟似有著难以明言的纠葛。

        穆凊扬突然又开始重咳不止,刘玉风和沈长荣急的围在他四周团团转,又是抚背又是递巾,好不容易止了咳,穆凊扬的脸又白的让人不忍逼视。

        “长荣…你亲手帮我熬个鸡汤来…”他转脸又道:“玉风…去把应祥找回来…”

        刘玉风与沈长荣互望一眼,应了一声,但心里都有种感觉,穆凊扬似乎是要把他们调开来。但一方面他们没资格追究,另一方面也想赶去阻止连应祥杀傅京华,因此都急急的退出去。


        穆凊扬靠在床上,刚好一些的精神随著重咳又一扫而空,里格泰十分担心,却因为手里抓了个镜儿而动弹不得。

        “里格泰,放开他的嘴。”他闭著眼,舒口气,毫不避忌道:“镜儿,你说你们袁主子很疼惜京华,有什麽证据呢?”

        镜儿的嘴被捏的发疼,却也不敢停口道:“袁主子疼爱傅京华是袁家閤府皆知的事,那时夫人对於傅京华十分妒忌,还趁著袁主子不在时逼他跳入府後的莲花池,待袁主子赶到,竟急的亲自跳到池里救人…後来,袁主子为了怕傅京华再次遭害便都将他带在身边了!是真的,是真的!”


        穆凊扬先前就曾听冷杉林说过,袁尔莫夫人是理郡王多罗六格格纳拉·兰雅,个性娇贵善妒通人皆知,这门亲事由当今圣上亲手搓成也算奉指成婚,原是圣上一片疼爱袁尔莫的好意,想藉此抬高袁尔莫身价,那知竟因为这六格格的身份及个性让袁府主子易了位,再者也老传出这位六格格连丈夫怜奴爱婢的小枝小节都能打翻醋罈子,所以圣上对於传闻袁尔莫偏爱男宠的事都不以为然,只认为袁尔莫是因这六格格的醋劲才专找男仆侍侯,而另一方面多少也因为自己弄了个麻烦进袁府,对他有些歉意。


        穆凊扬并不怀疑镜儿所说,只是没想到袁尔莫对傅京华竟是真心相待,不由得又是安心却又是嫉妒,便道:“你在袁府待多久了?”

        “奴才是袁府家生奴才,从小原就侍侯著袁主子…”镜儿泪眼婆娑道:“因为…因为…”他没说完穆凊扬已约略明白,镜儿八成是因傅京华入袁府受宠而遭到袁尔莫冷落,而傅京华好不容易诈死逃出袁府,使他得以重新跟在袁尔莫身边,现在却又莫明其妙送给自己才生出恶心,试图毒死自己重回袁尔莫身边。这也难怪自从回到黄沙坡来,原已渐渐清爽的病情竟越来越严重。


        “够了…”他叹口气,心里就算同情镜儿一片痴情却仍平静道:“我会把你的尸体送回袁尔莫手中!”

        “不,不,我只希望在我死後,主子能把我的长辫剪断,送给袁主子,同时告诉他,镜儿这辈子跟他一刀两断了,下辈子,不,永生永世再也不会纠缠他,教他尽管安心了吧!”


        穆凊扬没想到镜儿竟是留下这饱满恨意的遗言给袁尔莫,看来镜儿和袁尔莫之间的暧昧纠葛恐怕不单纯,但他没再追问,只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谢…贝勒爷…”镜儿虚弱的应了声,脸上的害怕与紧张也消去了,他缓缓闭上眼让里格泰扶住自己颈子,里格泰咬牙一转,镜儿的头一下子便软绵绵的垂了下来…


        待续…

        第卅三章

        刘玉风一走到门口就看到连应祥已迎面骑马而来。

        泰山崩於眼前也不会紧张的刘玉风第一次全身发著抖迎接连应祥,生怕他会突然拎颗头回来。好在,当他下马时,虽然脸色异常难看,却两手空空,刘玉风登时放了一百颗心,勉强挤出笑容道:“应祥,主子醒了!”


        连应祥惊喜的睁大眼道:“真的!”便要跑进府邸,却被刘玉风一把抓住道:“喂!等等!”

        连应祥没有正视他,心虚也似道:“做什麽?”

        “你怎麽处置傅先生?”

        一向连名带姓叫的刘玉风,现在竟尊称”傅先生”,连应祥登时狐疑的面向他道:“不管怎麽说,他予我有恩,再怎麽样也要留他个全尸,所以我要他自行了断!”


        刘玉风突地变脸的站在原地,连应祥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奔进房见穆凊扬。

        四虎将里最贴心的便是连应祥了,他一开门瞧见穆凊扬一口一口喝著鸡汤的劳悴神情,忽地便动了肝肠哭了起来,穆凊扬抬眼瞧他一下便笑道:“你这什麽毛病,人还没死,哭什麽!”


        “主子您醒了…奴才很高兴…”他揭揭泪,勉强挤著笑容要再说话,却撇见房内镜儿的尸体摊在一旁,不由得惊道:“镜儿…怎麽…”

        穆凊扬仍喝著汤,一旁的里格泰已沈声道:“他一直在主子药里下毒,所以主子的病都好不了,主子去找傅先生那天,因为太匆忙的灌下药,所以发作的特凶才七窍出血…”里格泰语带哽咽道:“还真是感谢这突发的状况…不然…主子怎麽了,咱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主子…您是什麽时侯发现被镜儿下毒的?”

        穆凊扬喝完汤,皱起眉头道:“毒一发便知道了…”

        连应祥当场听的手脚发软,颤声道:“那…那…主子为什麽要杀傅先生呢!”

        穆凊扬心一凉,面容却显得异常平静,淡淡道:“我为什麽要杀傅京华?”

        穆凊扬本就有逻辑精确的脑袋,也正因如此,连应祥的话已足够让他明白了,只是,它隐藏的真相实在太恐怖,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连应祥这会儿忙跪下来,惊恐道:“可是那天在营帐外,主子不是亲口命令我杀…他吗?”

        穆凊扬抬眼瞧著他,那恐怖的感觉已缓缓爬上他的皮肤、肩头,教他有些眼花了乱。

        在旁铁青著脸,不曾开口的沈长荣终於也跪了下来,乾哑著喉头问道:“应祥,那天镜儿…是不是也在场?”

        他这句话让连应祥头“嗡”一声脤得老大,他急速的回想著,穆凊扬那时双目流血,颤著手,指著营帐…不,不是营帐,天啊!是踉跄飞奔去骑马的镜儿啊!

        连应祥已木了身子,混不觉麻痒的望著沈长荣,穆凊扬语气却平静的像閒聊道:“告诉我,你刚刚去了哪里?”

        他们跟在穆凊扬身边多年,太明白他口气越平淡,心里的愤怒便越难捉摸,正不知作何处置,刘玉风突然像狂狮般冲了进来,双腿一跪,嘶声道:“主子,主子,是奴才们逼应祥的!该死的是奴才!”


        沈长荣这会儿忙也伏在地上颤道:“主子,应祥本就不愿去杀那傅先生,他是奴才逼去的!”

        里格泰那时倒没有逼连应祥,但碍於口拙没有反对,便也有默认之嫌,因此也万分惶惑的伏在地上。

        连应祥其实该很感动这几个兄弟的开脱,然而他却无法原谅自己的大意,便只摇摇头的低泣道:“奴才该死…”

        穆凊扬的沈默远比咆哮还令人恐惧,四虎将个个哽咽不敢发出声,那硬是挤在喉头与胸腔的哭声让他们面孔扭曲起来。

        约莫半盏茶功夫,穆凊扬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淡淡道:“我不相信应祥下的了手…”

        连应祥被他这体谅的一句话感动的心慌意乱,掩不住的激动道:“主子,我确实下不了手,可是…他自知道主子派我去杀他…不,他以为主子派我去杀他後,似乎深受打击,一直有自裁的动作,应祥不忍见…便回来了,就怕他现在已…”


        刘玉风忽地大声道:“我这就去看看!”随及爬起身便要冲出去。

        “我和你一起去吧!”连应祥毫不迟疑的爬起身,歉疚的看了穆凊扬一眼。

        穆凊扬竟又温言道:“我不怪你们,你们是以为他毒杀我才这麽做的,不是吗?”

        这句话果然搅动了他们的肝肠,四人八目瞬间红的似火,泪眼汪汪,穆凊扬赞许似的点点头,向後靠了靠,松泛了身子才淡淡道:“去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水,毫无阻碍的淹没口鼻,傅京华很想潇洒的摊开双手,永远沈淀在这美丽的莲花池下,然而无法呼吸的痛楚是那麽令人惊恐,自己竟控制不了肌肉,任由它们激动无助的扭曲起来。


        就在绝望快击毁心灵之际,一股顽强的力量穿脥而过,带著自己往上飘、往上飘,从那深黑的水碱里向远方的一小点光亮攀升,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散布成一大片…


        在被逼迫跳下莲花池的那一夜,傅京华服下了毒药。

        原以为这是像鹤顶红般的毒性,痛苦个大半时刻便会双脚长蹬永离尘世,谁知全身燔灼火燎般痛入骨髓倒罢了,竟是拖了一整夜仍没有断气,隔天,全身还长满恶脓,坐卧难安。


        袁府派来的大夫完全无法诊出结果,府里的小厮奴婢怕他是恶疾也没有人敢接近照料,傅京华就这麽孤零零的被丢在书斋床铺上,辗转反侧痛楚的呻吟著。

        直至第二日深夜,全身烧的头晕目眩之际,朦胧中,袁尔莫温和俊秀的脸旦忽地出现眼前,傅京华忙用著乾哑喉头,低泣道:“主子…求你…杀了我吧…”

        袁尔莫面露苦楚的摇摇头道:“再忍些时辰便好了…”

        说著便自腰间取下个鸡血玉石,就著绳子帮他挂在颈上,随及翻转玉石,一字字道:“你细细听好,这玉石上头是天然鸡血刻的“袁”字,十分珍贵,你好好戴在身上,当有一天你遇到什麽疑难,便拿它来袁府,只要我袁尔莫不落败的一日,便定保你周全!明白吗?”


        傅京华突地觉得双肩发麻,一股从没有的感动让他心绪沸腾著,因为他明白这个玉石包含了袁尔莫如谷深重的爱意,但却又不明白,自己既然已服了毒药,又怎麽会有用到这玉石的一日呢?


        “…我用不到了…”

        “不,你会用到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袁尔莫意味深长的说了句,突然眼圈一红,竟还不嫌恶他全身恶脓,将他深拥入怀。

        有些事,是摆在眼前却看在心里的。

        尽管不明白这是谁一手策划,但他相信,那该是个深沈的人。

        只不知,那个人是否也把自己会对傅京华痴狂的迷恋算了进去?若真如此,那麽,那个人也太可怕了!

        但,没时间再想了----傅京华在袁府太险、太险了…无法再待了!

        袁尔莫紧紧抱住他,份外难舍。

        待续….

        第卅四章

        京华…你真的死了吗?

        那冰雪连天的景色,还没带你瞧过呢…我答应过你,咱们要在这天地一线的茫茫边界,永远在一起的啊!

        你可知那边界就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头?很可笑吧,我在这个白色荒漠,出生入死,为了就是维持那小石头的位置…可是撇开这些事…这雪景、雪片是多麽美啊!拿在手上,每片都不一样呢!


        京华…不管怎麽样…你都不能让那蟠龙刀沾了自己的血的…你答应我的…即便你以为我派了人来杀你…即便你是多麽的绝望…你还是不能这麽做的…知道吗?你答应过我的…


        若你真的死了…若你真的死了…穆凊扬轻轻抚著胸,这个想法像一柄大勺狠狠的将他心口挖了碗大伤,痛的他连做表情的力气也没了…

        “主子!主子!”刘玉风几乎是冲进穆凊扬房里,一开门便兴奋道:“主子,傅先生没事!傅先生没事!”

        这句话真是让在场所有人松了口气,里格泰更是惊喜交加的望向穆凊扬,见他原松靠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向前倾听,虽然面无表情,但圆睁的双眼总算松下了警戒。

        沈长荣道:“既然没事,怎麽没有顺便带他过来呢?”

        “嗯…”刘玉风神色为难的想了想道:“这是奴才一点私心…因为我们赶去时,傅先生正沈睡著,我和应祥便商量,让我先回报主子,请主子放心,至於傅先生,是否可以恩准他先休息一夜,明日再来…”


        “你糊涂啦!是主子的病重要,还是傅先生睡觉重要!”

        刘玉风被沈长荣喝的慌了手脚,迅速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这决定很不得体,忙道:“那我这就请他过来!”

        穆凊扬终究忍不住颤声道:“不,不用,让他睡,让他好生睡一夜…”并用眼神制止了沈长荣的坚持,问道:“那…应祥呢?”

        刘玉风深吸口气,小心奕奕道:“是这样的,我们去的时侯…其实袁大人也在,他说找傅先生是为了复诊,後来因为看傅先生精神不好,便请他先睡一下,接著我们就到了,应祥是因为镜儿是由袁大人送的,怕袁大人会害了傅先生,所以先留在那儿了!”


        袁尔莫会害了傅京华…

        穆凊扬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相反的,恐怕又是袁尔莫及时救了情绪颠狂求死的他啊…

        想到这里,一股无力感深深的击入穆凊扬的心灵,教他几乎要哭出来。

        为什麽…为什麽…总是阴错阳差的让袁尔莫在他心里变成了好人,而自己成了那要杀他,推他入火坑的绝情人呢?

        京华,你会恨我吗?你会恨我吧!

        他悲哀的闭上眼。屋内的烛火倏忽跳动,一股寂莫淡淡流入心田,慌落落像无边无际似的,让他疲惫。

        @@@@@@@@@@@@

        袁尔莫似乎没料到穆凊扬会召自己来。

        在向他跪安後,袁尔莫发觉,短短几日不见,穆凊扬的神情竟变得相当劳瘁,人也瘦得离谱,里格泰几乎要圈著他身子才能坐起身。

        袁尔莫赶紧要帮忙搀扶他,里格泰敦厚的脸难得出现一丝警戒道:“我来就可以了!”

        “里格泰,你出去。”穆凊扬坐定身,便让里格泰出去,里格泰顶著惶恐的表情,硬是不敢领命。

        穆凊扬淡笑道:“你便站在门口,有什麽动静我自然会出声音的。”

        灯烛下,袁尔莫越发见得俊杰飘逸,一条油光漆亮的长辫子随意的搭在肩上,正显得气度蕴宏,风流而不轻浮。

        穆凊扬只匆匆的瞧了他一眼,那顾盼生辉的影像仍深驻脑海。

        穆凊扬好痛苦,现在的自己跟他比起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三爷,您病的这般严重,怎麽不好好休息,有啥要紧事比得上您的身体健康呢?”

        听到他语意那麽情真意切,穆凊扬更加焦躁不安,便自怀里拿出一段黑发丢向他道:“你的镜儿,让我给杀了!”

        如同平地炸雷,一股难掩的激动突地涨红了袁尔莫的脸,他极力想保持平静,但仍止不住颤著手才能拿起那辫子。

        瞧他惊愕失神的样子,穆凊扬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也不想给他半分好过,冷冷的瞧著他一眼又道:“他还要我告诉你,他和你一刀两断,永生永世不再纠缠,请你放心。”


        “三爷…”袁尔莫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显得狼狈,反而杏眼圆睁,面目阴森的注视著他,乾哑道:“不知…镜儿是犯了什麽军令…还是做错了什麽事,竟…要受这极刑处置?”


        “放肆!你这是在指责我吗?”穆凊扬没有用很大的声音说话,但那阴冷的肃杀的口气也让袁尔莫突地警觉,眼前这病若羔羊的男子可是天璜贵胄的贝勒爷!

        因此他马上躬身一跪,伏在地上道:“请三爷息怒!奴才是一时错愕,言语不敬!望三爷恕罪!”

        穆凊扬冷哼一声道:“告诉你,我这副样子正是你镜儿做的好事,他每日在我药里下毒,让我的病每况日下,好在天网恢恢,总算泄了底才被我正法了!”

        袁尔莫听的有些头昏眼花,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镜儿这麽大胆,硬著头皮道:“三爷…只怕这其中有误会…”

        “误会?”穆凊扬挪动一下支撑辛苦的身子,狞笑道:“真是个好说法,若你是想好好追究清楚,我是不反对将案子交议部处理,像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奴才,竟有这麽大的胆子残杀王公大臣,难保没有人指使,只怕到时侯七勾八连,你袁府也逃不了干系!”


        袁尔莫不由得心一吓,惊觉这件事实在无法认真起来,因为镜儿怎麽说都是出自袁府,不管他做这事是什麽道理,抄灭九族都不为过。

        袁尔莫自廿岁便被皇上特例拔擢晋御前行走,官途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虽是十来年宦海浮沈,倒从也不曾沾染上这麽麻烦的事件,不由得背若芒刺,思量著道:“是臣下不对了,臣下乍听此事,诚惶诚恐,私心脱罪便口不择言,还望三爷顾念臣下原一片好意,想送个小厮照料三爷起居,恕了臣下,若三爷非想苦心维护,也不用降尊纡贵的告知臣下,臣下实在愧对三爷!”


        穆凊扬看他戒惧恐慌的样子,才稍为消了心,脸色由冷转温道:“镜儿的事可大可小,只是我原就不兴拿小事作文章的人,你起来吧,你镜儿一条命用我的健康来换,也不枉他了!”


        袁尔莫忙急速的叩了好几个响头缓缓站了起来,偷眼望著气定神閒的穆凊扬,已没有刚进门的冷漠才稍加懈心,赶紧守著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箴言,立在一旁待他开口。


        “袁尔莫,问你一句话,你实话回答!”

        “三爷请问,若为臣下所知,定当无所不答!”

        “很好…”穆凊扬咳了两咳才道:“你可记得四年前,你的侍卫梁容保曾帮你买一个小厮奴才傅京华?”

        袁尔莫万万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名字,不由得一阵心虚的涨红脸,哑著嗓子道:“臣…下记得…”

        “嗯…那你也知道这位傅京华便是那日在黄沙坡军营里的傅先生了?”

        “臣下…知道…”

        穆凊扬再度挪动了身子,似像无比疲累的支著额道:“我不想知道是什麽原因会传出他暴死袁府的消息,只他曾在异地医疗过我,算来,也算对我有恩情,无意间知道他似乎和你袁府有些过节,便想代他向你讨个情,希望以後袁府不要再追究了,成吗?”


        “臣下谨遵三爷命令!”

        穆凊扬缓缓动了动似想躺著,袁尔莫忙扶著他,便听他道:“若可以…当他有所危难时,你便代…我…好好关照他吧!”

        待续…

        第卅五章

        隔日,连应祥已迫不及迨的拉傅京华来见穆凊扬,然而却在到门口时被里格泰憨实的身子挡住了。

        “主子说不用见他了!”里格泰楞楞的说著。

        连应祥看到傅京华的脸沈了下来,忙道:“为什麽不见,主子昨日才说要见傅先生…”

        “主子说请傅先生不用再费心,因为昨儿圣上自京城派了御大夫来了,嗯,主子还说,他现在有很多事要处理会很繁忙,会有一阵子无法见傅先生了…”里格泰语带犹豫又道:“…若傅先生有什麽事,可以去找袁尔莫大人,他应该会很乐意帮忙的!”


        傅京华苍白著脸,颤道:“三爷要我去找袁大人?”

        “是…”里格泰似乎不明白,为什麽他会出现这副深受打击的表情,随及又道:“嗯…主子还要我跟你拿个东西,什麽龙蟠匕首的,他说先前请你保管,现在他有用处,所以要拿回了…”


        @@@@@@@@@@@@@@

        圣旨在这几天到了,当时京城还不晓得穆凊扬的状况如此糟糕,因此竟软求硬逼似的要他仍留守东北。

        其实严格说来也是因为朝廷对他寄予厚望,因为皇上有意要彻底解决天朝与罗刹国多年来的争端,也就是说,近年来或许会有大肆兴兵的一日,而熟悉东北战况的大将实在不多,因此皇上希望他多加“保重”,同时只允许他将身上的职权先暂时卸下,却不得回京。


        结果,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穆凊扬竟是无法充份休息,全都在交接职务。这一交接,穆凊扬病危的消息终於传了出去,官邸里无时不刻充满著来探病的官员…

        @@@@@@@@@@@@@@

        穆凊扬靠坐著,一手抚著镶嵌亮闪的匕首,一手紧紧握住手肘长的黑色辫子,眼泪无助的掉了下来。

        里格泰看著他悲恸的表情,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突然听他轻声念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的声音充满哀伤,里格泰没有读过书更不懂诗文,不知道穆凊扬在念什麽,然而那句句透著绝望的音调,让一向豪爽粗气的里格泰心里凉惨惨。

        正不知作如何处置时,里格泰忽地双肩一麻,惊恐的张大嘴,原来穆凊扬的汪汪泪水竟变成了鲜红色,顺著他乾瘦的脸庞,蜿蜒而下,里格泰吓的魂飞魄散,忙粗手粗脚,毫无章法的帮穆凊扬擦著血泪,胸口再也抑不住悲伤的哭道:“主子,您这是怎麽了!为什麽不让傅先生试试,却硬要骗他呢!您看您…这血…”


        穆凊扬终於忍不住伏在里格泰胸前,凄伤的哭道:“我的七筋八脉全毁了,救了也癈了…若真要活的像死人…又何必!”

        “难道便要这样等…死…”里格泰苍凉的哭著,像个孩子一样的抱住穆凊扬,却因为手上早沾上了穆凊扬的血,弄得四处尽是怵目惊心的鲜红。

        穆凊扬哭了好一会儿,才挪动了身子,虚脱道:“里格泰…拿纸笔来,眼前好黑,我…快瞧不清了…”

        @@@@@@@@@@@@@

        这篇锺王小楷写得十分歪斜,却是穆凊扬拖著病、颤著手,字字谨慎的斟酌落笔的,目的便是要帮这四个贴身长随开脱,要王爷、福晋不可因自己死在外地而悲伤过度迁怒他们。


        连应祥拿起这封充满热血又温柔的信,心一抽,不由得哭了起来。

        “别哭…人生自古谁无死嘛!”穆凊扬裂嘴一笑,手虚扶一抬,吃力道:“起来,起来,咱们在木城…苦战没死…现在,你家主子竟要死的这般窝囊,又有什麽好哭?”


        四个人听罢,一颗颗头摇得像波浪鼓般,想了许多安慰他的话,却因太过悲伤而说不出来,只呜咽道:“主子!别!别这样说…休息一阵便会好的…”

        穆凊扬凄然一笑道:“别说这混话!现在是大寒时节,我回都回不去,看来得死在这儿了…”他深吸一口气又道:“若真不幸,我在此归天,只求你们安生把我送回家去,让我瞧瞧王爷、福晋再落地,便算成全了你们的忠心,知道吗?”


        四个人此起彼落的叩起头,里格泰是个满洲粗人,率先压不住气终於嚎啕大哭起来,他这一哭连带著三个人也跟著伤肝动肠,淅沥哗啦的哭起来,看著他们这般难过,穆凊扬心里十分情伤,无奈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安慰,便闭上眼,哑著声道:“好了,你们先出去,我真乏了,应祥,你管他们尽自去做自己的事,我就不再见了!至於来问侯的官员也帮我应付了,我想静一静,…喔…应祥,晚会儿忙完,你一个人进来,我有事交代…”


        @@@@@@@@@@@@@@@

        直到黄昏时分,连应祥总算应付完许多探病的官员,走进穆凊扬这充满草药味的昏暗房里。穆凊扬退下身旁的内侍,让连应祥扶起自己这病骨支离的身子半坐著。

        连应祥不动声色的瞧了瞧,穆凊扬的气色比早晨好了许多,原本又白又瘦的双颊总算上了些血色,只一头因病而半白的头发衬得他苍老许多。坐定,穆凊扬便用那黯淡无光的眸子,为难不安的瞧著连应祥。


        “主子,你有什麽话尽管说,奴才不要命也帮你办!”

        穆凊扬避开他的眼神,张惶四顾像在说服自己道:“人死如灯灭,再难堪的流言,反正也听不到了…”随及握住了连应祥的手。

        连应祥眼见过去这双能拉硬弓、勇持倭刀的手,变得又冰又凉又白又细,若不是明白穆凊扬有要事交代,心一酸,差点抑不住悲伤。

        这时穆凊扬的双眼变得深沈,语气也急迫道:“应祥,我要你帮我顾个人,保他一生周全!”他咽了一口口水,神色更加严肃道:“那便是你傅先生,傅京华。”

        连应祥早猜出他要说的是谁,便不慌不忙的点点头道:“主子,我可以立誓,只要应祥活著的一天,便有他的一日!”

        听罢这话,穆凊扬像了了一大桩心事般,神情转为柔和,眼神也黯淡下来,他向後松乏的靠了靠,放开了连应祥的手道:“应祥,你这段日子都陪在我身边,帮我和傅先生传了许多话…”穆凊扬顿了顿,苍白的脸忽地红了红,探视般瞧了他一眼道:“我想,你多少已猜出我和他…关系匪浅了吧?”


        连应祥心里咯登一跳,他是早有所疑的,只是一直以来都刻意不顺这思路想,然而穆凊扬这一坦言,却使他再也绕不过去了。因此他低著头想了半日,总算想到了如何回话:“不管主子和他是什麽关系,奴才永远忠於主子!主子既交代要好生照顾他,奴才无论如何必是照办的。”


        穆凊扬惨青的脸朝他凄然一笑,似乎很安慰,但他垂眼思量一会儿,便又忧心道:“应祥,我不怕你不照顾他,只怕你因我和他这份暧昧情份让你瞧不起,顾起他来心里不爽脆,到头来会伤了他,也为难了你啊!”


        连应祥哑了言,只怔了半日,便溜下身,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严峻的望著穆凊扬道:“主子,请恕奴才放肆,奴才有话要犯颜直说!”

        穆凊扬一股不安升上心,但仍毅然道:“你起来,但说无妨,在这关头,说明白总是好的!”

        连应祥深吸几口气,仍旧是趴在地上轻声道:“奴才与傅先生相处日久,其实心里也曾对傅先生有所…有所…”他艰难的粗喘口气才接道:“有所绮想,只是奴才一直忍著不去钻究,现下主子既托奴才照看傅先生,奴才是高兴都来不及,奴才就是拚死也会保他一世周全!所以主子是大可放心的。”


        原以为他和冷颖奇一样,要来个长篇大论的劝解自己不要心系男宠,搅坏了後世名声,可却没想到竟是一长串的表白,穆凊扬虽然生了病,但思路仍很快捷明晰,他一下子便想起在客栈时,连应祥就曾多次找自己开脱傅京华的罪,一下子说他辛苦,一下子说他有心,最後还自请留在客栈照料他到康复。


        当时,自己也曾吃过他一次味,可时日久了却给忘了,现下听他侃侃而言,也不知怎麽的,心口竟紧紧一缩,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蒙得自己头皮发麻,无言以对。

        待续….

        第卅六章

        连应祥看著穆凊扬青白的脸,突然感到自己似乎表示的太快太明白了,本来原意是要让穆凊扬放心的想法,搞不好反而挑起了他的不安及妒意,伤了他的身更伤了他的心,因此忙叩下头急道:“主子,奴才的意思并非要取代主子在傅先生心中的位置,奴才的意思是,奴才会尽心尽力的照料他,请主子别…别多疑…”


        最後这句“多疑”几乎快发不出声了,可穆凊扬仍没有任何表示,只一张脸木然怔忡的瞧著他,连应祥的心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一个後悔明言的念头闪出脑海,让他接不下去,只好慌乱的猛磕头道:“请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直等了好半晌,穆凊扬总算叹了口气,虚弱道:“应祥别急,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我一下子知道你竟对京华有情意,心里不舒坦…”

        果然!连应祥脑袋轰然乍响,只觉眼前白茫茫,便是咽了好几口水也清醒不过来。

        穆凊扬瞧他伏在地上剧烈颤抖的身子,语意温柔道:“别这样,别这样,是我自己要你照顾他的,可却又疑心你,你表达的意思我明白,便是想让我放心,不是吗?你,你就当是你这心量狭窄的主子在吃你的醋吧!”


        “主子!”连应祥惊喜交加的抬起头,心一酸,再也克制不住的掉下泪,扑到他身前哭道:“主子!主子!你别和奴才吃味!奴才对傅先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头,傅先生对主子是深情厚意的,他几次来都是又跪又求奴才要见你,上次你让我去收了他龙蟠刀,他更是伤心的哭昏倒地,若不是他在意主子,他也不会这麽伤肝动肠啊!”


        穆凊扬听的心中凄测,默然的望向屋顶一会儿,眼泪忽然扑簌簌滚落下来道:“说来,也是我太不知足,过去,总是怨老天,既是让我和他同为男儿身,又何必让我喜欢上他,结果,老天乾脆给了我这没来由的病…让我们想见也不长…这几日,我又对京华这般无情凶狠,不知他往日还会不会想起我啊!”他终於抑不住满腔悲苦与无奈哭出了声音。


        “主子…别再想了!您的身子受不住啊!”连应祥听到这性格刚如铁的主子如今竟悲泣的难以自己,直怕会伤了神,忙自己抹抹泪,拚命劝解,然而穆凊扬却哭没几声,忽地觉得晕头转向,眼前是忽明忽暗,一股作恶冲上心头,只说了句:“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便不醒人事了!


        @@@@@@@@@@@@@

        待睁开眼,便觉得四周一片凄黑,一股低声啜泣的哭声,硬是压抑般时断时续。

        他想开口却觉得喉头乾涸如火燃烧,只原本几要四分五裂的身子竟不再痛楚,静等一阵,眼前也缓缓亮了起来。

        他吃力的转著身,侧头一瞧,便见到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绝色面孔,他心头轰然一热,全身血都沸腾起来,冲击的头都有些晕眩,只是精神也为之一振。只觉喉头像被什麽哽住,吃力的叫了一声:“京华…”


        昏顿的眼神吃力的盯紧他,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眼前正是傅京华,他正顶著一张僵白的脸,惊惧不安的瞧著他。

        “京华…你来送我啦?”穆凊扬身体动也动不了,心头却澎湃汹涌。

        傅京华木然的瞧著他一会儿,忽地放开他的手,站起身,一副不可置信的咬牙道:“你…你到底为了什麽和我睹气…”

        穆凊扬从没听过傅京华用这麽放肆的口气说话,正想开口,傅京华一张原就惨青的脸煞时扭曲移位,充满恨意的厉声道:“我书读的不多,许多事都想不透,穆凊扬啊穆凊扬,你为什麽就不明白的说?竟是死到临头还不肯见我?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好…狠…的心!你可知我多想你!多想你啊!”说著说著,傅京华又趴在他身边哭了起来。


        连应祥守在门外,听见那哭声正回盪在这漆黑宁静的雪夜,像是失怙的幼狼,悲恸的哀号,他的心口竟忍不住的抽搐起来。

        穆凊扬知道他是悲痛过了头才会变得这般混乱失态,然而孱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流不出眼泪,只酸楚的吃力道:“京华…别这样…”

        傅京华无意识的摇摇头,收回忿恨的眼神,魂不归位的凄伤道:“到底是什麽吃了你的心?竟要这样折磨我?你这般恨我吗?这般希望我生不如死吗?为什麽要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熬这许多日子?每天每天,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傅京华顿了顿,眼泪直流的哭道:“你让应祥去收回我的刀子,是想告诉我…你再也不要我了吗?你为什麽要这麽做?我好难过…”


        穆凊扬看他伤心到这份儿上,一颗心都快碎了,然而面对著这许多问号,他却半个也不想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己没有时间了,因此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撑坐起病骨支离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伸长手,轻抚他的头,温婉道:“别哭了,京华,快…别哭了,来…坐我身边来…”


        傅京华泪流满面的坐到他床边,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肩上,万般不舍的啜泣起来。

        穆凊扬这会赶紧环住他,然而人在怀中,却觉得心里空落落慌糟糟,一股即将离别的愁绪悲凉的让他说不出话。

        直抱了好一会儿,傅京华才抬起头,像有无限的话要说般痴痴的望著他,却见刚刚面容还略有血色的穆凊扬竟变得又灰又白。

        “京华…你听我说,我已没什麽时间了…”穆凊扬眼前一花,枯瘦的胳膊已无力再圈住傅京华,软软垂了下来,吓得傅京华忙惊恐的抱住他,穆凊扬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而勉力道:“我知道…我先前对你凶狠了些,但你要明白…我这般发作你,其实心里比你还难受…之前,我还不明白镜儿死前为什麽要我传那麽些狠话给袁尔莫,原来他便是不要他挂在心头难受…”


        说到这儿,穆凊扬直喘了几口粗气才又道:“只是我实在想你想得紧,我真的好舍不得离开你…”他哀怨的望著傅京华,语意满是不甘的喃喃道:“原以为在这冰雪连天的边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谁料…竟是这样的生离死别…”


        傅京华只听的肝肠寸断,痛苦道:“对不起…凊扬…对不起…”

        第一次听到傅京华喊自己的名字,穆凊扬会心的凄凉一笑,突然一股血气上涌,不由得猛咳起来,这一咳几乎要了他的命,傅京华慌乱的拍著他背,才让他止了咳,但声音却已变得微软道:“你别道歉,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是要问你,你真的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要像镜儿一样…生生世世都不和我纠缠吗?”


        傅京华无限痛楚的猛摇头道:“不要,不要,我从没想过这个事儿!”

        “那你又为何要送我头发呢?你们汉人不是说…挥剑斩情丝…”

        傅京华掉著眼泪,激动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不懂什麽挥剑斩情丝,我只知道结发夫妻啊,我们今世虽然成不了夫妻,可来世却要成夫妻,所以我只是要你留著我的头发,好在看到时能想想我,别不要我…”


        穆凊扬听罢,苍白的脸忽地露出一抹笑意道:“结发夫妻,好个结发夫妻!”

        他颤著身道:“来,帮我把刀子拿出来!”傅京华忙跨著他身子在里床翻了翻,便拿出那把金碧辉煌的龙蟠刀。穆凊扬抚了抚躺在自己胸前的长辫道:“来,你也把它削下一段。”


        傅京华猜出他的意思,心口一痛,咬著牙轻轻削断了他的长辫。

        经这一削,穆凊扬的辫子登时松散开来,便听他道:“你也留著我的辫子,我们约好,来世做结发夫妻!一辈子…不,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傅京华紧紧抓著这一节头发,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泪如雨下。

        “京华,你还要这把刀子吗?”

        “要,要,我要,我要一直带在身上…一直带在身上…”

        “那麽…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傅京华毫无章法的挥著泪,点头道:“你说…你说…”

        “你千万不能让这刀子钻入你的心口,也不能…让这刀子带了你半滴血…知道吗?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傅京华拿它来自杀,傅京华当然听的懂,因此他的心登时愀作一团,直点著头,却说不出半句话。

        穆凊扬瞧他答应,眼神忽地透出离情依依的光茫道:“我己让应祥好好照顾你,京华你要安生活著,保重自己…明白吗…明白…”傅京华一股不详的预感爬升上来,正惊惶的要开口,穆凊扬已吐出人生最後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头一歪,不再起来了。


        这个年纪轻轻、气宇轩昂,同时拥有辉煌战地功勋的天璜贵胄,竟因闯不过情关而身染沈疴,病逝在这平凡宁静的官宅。

        看著穆凊扬溘然长逝的身躯,傅京华忽地一阵茫然,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随及他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溜便摔到地下昏倒了。

        待续….

        第卅七章

        东北,穆凊扬的丧礼虽然匆忙却很严谨,因为他最後遗言是要回京下葬,所以袁尔莫便上折自动请愿护棺回京,皇上也依允了。

        时日已入春,为怕天气转热,他们马不停蹄的赶路。

        对於连应祥要求让傅京华随行,袁尔莫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只是表面上装作平淡,然而一路上,袁尔莫却不住的藉机观望傅京华,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就穆凊扬所说的,傅京华和他只有病人与大夫的情谊,可是眼前,傅京华表现出来的情绪却相当低落,尤其是溶在眼神里的悲伤与绝望是如此明显,不由得让他十分起疑,然而却又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有什麽特殊而暧昧的关系,只得暂时放弃了胡思乱想。


        在赶了几天路後,他们包下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忍了好些时日的袁尔莫,终於决定私下见见他,一来解自己的相思之苦,二来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未解的心结。

        @@@@@@@@@@@@

        袁尔莫递给他一个红丝缠绕,绣得锦致的荷包,傅京华茫然的摇摇头道:“这不是我的。”

        袁尔莫淡然一笑,随及解开荷包,手一倒,自荷包中突然掉下几块被烧焦般,又黑又脏的石片,只是待傅京华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根本不是什麽石片,而是自己扔进火堆里,袁尔莫亲自送他的鸡血玉石。


        傅京华心一惊,正想起身跪地伏罪,但穆凊扬的身影忽然闪出眼前,於是他定了定神,咬著牙,避开了袁尔莫的眼光,竟默不作声了。

        袁尔莫看他无动於衷的神态,青筋不由得在额上一跳,一股从未有的怒意袭上心头,正想申斥他时,突又觉得於心不忍,便硬忍下气,淡淡道:“怎麽,你倒不认得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个玉佩的重要性,难道你竟忘了?”


        傅京华想到当初袁尔莫赠玉佩原是一片维护自己的心意,现在自己不止将它随意投入火坑,还半句歉意也没有,这事恐怕是任谁也是吞不下的,因此便轻声道:“袁将军,对不起…我…”


        袁尔莫听他一句道歉,也不知怎麽,那一团火气竟忽然消弥怠尽,语气登时变得温柔可人道:“不打紧的,我也不想深究这玉佩如何会投入了火坑,只当它不小心掉了进去罢了!”


        他顺手收拾起桌上七零八落的玉石碎片,小心的装入荷包袋里,同时推到傅京华面前道:“这玉佩,普天下只有一个,是我袁家嫡长子孙才有的,因此我就算想送你个新的也不成,所以你还是留在身边,若果有一天,你有需要我袁某帮忙,你仍拿它来见我,虽是碎玉,我也会认的!明白吗?”


        傅京华怔怔瞧著他,心里一股暖流急急的窜著,他不明白袁尔莫为什麽总对自己这般容让、爱护,就凭一念之喜吗?可想到这点,他又忍不住想起穆凊扬。

        穆凊扬贵为贝勒爷,也是在见了自己第一面後就百般呵护,虽然在许多时侯,因为他公子哥儿的脾性,发作了自己许多次,可他却永远无法忘记天横贵胄的他竟为自己心力交瘁,身染沈疴,病逝在千里之遥的东北。


        袁尔莫瞧著傅京华木然的脸竟忽然流下了眼泪,不由得惊道:“不过就一片玉佩罢了,何必这般难过?快,快别哭了!”

        他充满怜爱的伸长手轻轻帮他擦拭眼泪,但傅京华却在他碰到自己面颊时忽然警醒过来,忙站起身,退离好几步,惊惧的看著他。

        袁尔莫被他疏离的动作吓一跳,心里随及闪过一丝不快,然而那也只表现在一瞬间,脸色马上又变的温柔道:“你怎麽了?干什麽这麽怕我?”

        傅京华咬著唇摇摇头没说话,因为他的心突然压根的讨厌起眼前这位英俊倜傥的青年将军,若不是他的存在,四年前,穆凊扬和自己不会分开,穆凊扬更不会因而相思害病,直至死到临头才肯见自己一面。


        只是这股讨厌也维持不长,毕竟,袁尔莫对自己这样一个奴才,实在太宠溺、太宽大了,虽然他曾用权力控制过自己的身体,但最後仍然放开了手。

        因此傅京华只怔怔想了一会儿,神情便又显得平和,袁尔莫当然猜不出他周周折折想了多大一圈,但他几乎是马上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便朝他挥挥手道:“过来坐!”


        傅京华垂下眼神,默默的又坐回他身边,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袁尔莫又对自己说了许多话,诸如:和他回京城,帮他改名换姓,同时还要帮他安置一处密宅,由得他衣食无缺,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以及会找机会帮他脱去奴籍等等…


        把他後半辈子的人生开创得又漂亮又动人,可傅京华却半句也没装入脑子里,跳出眼前的尽是穆凊扬与自己四、五年前在康亲王府的相处片段,虽然当时仍是主仆相称,可是,却是那麽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啊!


        “你觉得如何?”

        傅京华忽地注意到袁尔莫正用著充满期待的眼神,热切的望著自己,不由得一阵心虚道:“什麽如何?”

        袁尔莫被他泼了桶大冷水,一张脸由热情转为冷漠道:“你的意思是,我刚刚说的话…你是半句也没听进去罗?”

        “对…对不起…我…走神了…”

        “走神?”袁尔莫心头升起一股从未有的妒恨,冷冷道:“你想到了什麽人吗?”

        “没…没有!”傅京华没见过脸色这麽阴森的袁尔莫,也不知为什麽,心里突然跑出一阵不安的预感,总觉得要出什麽事般,不由得又缓缓站起了身。

        只见袁尔莫坐在椅上,缓缓抬起头,冷冷的瞧著他,心口的火一窜一窜的,两人僵持半晌,袁尔莫忽然失去了谦谦君子的样子,凶暴的扑向傅京华,傅京华下意识的直奔到床边想找出那龙蟠刀护身,可袁尔莫却比他快一步,一下子便将他压倒在床上,那英俊的脸旦变得如修罗般可怖,同时紧紧咬著细牙,恶狠狠道:“你既千里迢迢的来找我,又何必要如此作戏的玩弄我?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心意踩在地上,你…到底要怎麽折磨我才肯甘心?”


        其实说到最後一句时,袁尔莫的神情已又渐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限自怜的情绪。

        但傅京华实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头晕脑胀,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只一味忙著在想什麽话来解脱目前因境,便激动道:“我没有…没有找你!从没有要去找你的…”


        “什麽?你…说什麽?”袁尔莫脸色忽地变得异常苍白,语调呆板道:“你…再说一次…”

        傅京华瞧著他越发凶狠的眼神,心中的害怕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藏不住的可笑之感,袁尔莫眼见他的表情由惊骇到平静,由平静到露出冷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得又脑羞成怒的怒吼道:“你在笑什麽?”


        由这玉面观音般的清秀五官所制造出的冷笑,远比任何一个人的冷笑还叫人受不了,袁尔莫没等他开口解释,已颤著身又厉声道:“我问你,你在笑什麽?”

        傅京华冷哼一声,将脸撇向一旁仍不开口,其实,傅京华根本不是在笑他,而是在笑自己与穆凊扬,竟然为了眼前这个人,葬送了彼此的深情。

        然而,袁尔莫或许是真的太在意他才变得如此暴怒,可在面对穆凊扬热丧不久,傅京华根本没有什麽理性的思惟空间,他无法体会出袁尔莫对自己的浓情厚意,也半分忆不起袁尔莫当初君子放手的恩泽,更不能接受袁尔莫这因莫名妒火所展现的失控行为,因此,他只是冷笑著,冷笑著,无惧的冷笑著,完全忘了在袁尔莫身前,身为奴仆身份的自己,也忘了这个青年将军不是穆凊扬,只是无礼、狂妄、放肆的冷笑著…直到眼泪轻轻掉了下来…


        “三爷…我好想你啊…”傅京华终於轻轻说了句…

        第卅八章

        “应祥…应祥…”连应祥忽地被人轻轻摇醒,双眼一睁,不是傅京华是谁?

        连应祥揉揉眼,迅速的翻身坐起,惊喜交加的瞧著他,自穆凊扬死後,傅京华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但现在,透过房里蜡烛的微光,他的双颊竟带著精神朗朗的潮红,简直像刚刚跑了几十里路般。


        “傅先生,你怎麽来了?你气色变得不错啊!有急事要我做吗?”

        傅京华微笑的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你不送主子回京了吗?”

        “不了!”傅京华垂头想了想道:“我想透了,人死如灯灭,便是跟他到了京城…我也出不了台盘,只能在远处瞧著,这样…更难受!”

        “那…你要去哪里?我…”连应祥没来由脸一红道:“我马上辞差跟你一起走!”

        瞧著傅京华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连应祥一阵尴尬道:“傅先生…你别误会,我只是答应过主子,有我应祥的一天,就得照顾你一日周全…”

        “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明白!”傅京华淡淡一笑道:“但我不能让你跟著我,你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在家乡等你养命,粮饷收入对你来说太重要!而且你一身功夫的跟著我…实在太浪费了!”


        听到这儿,连应祥忽地有些奇怪的感觉,只是一下子也摸不清奇怪在哪,索性也不再深究,只急道:“傅先生,不如你跟我一起回家乡吧,正如你说,我这壮实的身子还怕会没了差事?更何况我家里还有好几亩没人垦的荒田,我弃武从农,一方面可以好好照顾我娘,一方面又可以照顾你…若你觉得无事,还可执壶开业啊!”


        傅京华深深瞧了他一眼,正要说什麽话,忽然脸色一变,没来由的咳嗽起来,连应祥忙冲上去抓住他的手顺势帮他拍背,却觉得手中竟似握著一团冰一样,不由得惊悸道:“傅先生,你的手好冰…是不是…”


        傅京华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轻抚著自己喉头,惨然一笑道:“别担心,只是喉咙忽然疼得紧,一下子就好,一下子就好…”随及转脸望向窗外道:“要天亮了,我得走了…”


        他眼神忽地变得离情依依道:“这世上除了三爷…阿福…就属你与我最知己,这一别,本想把龙蟠刀送你,只是那刀子如今变得太凶煞,给了你反而会害了你,所以我便去了一趟你家乡,医好了你老母亲的伤寒,我想,她要再活个十来年必是没问题了!”


        前面一长串,连应祥听的是内心阵阵热沸,可最後这事情实在听的莫明其妙,因为母亲远在福建,怎麽傅京华会说已去了一趟?而且还医了母亲的伤寒?

        正自讷闷著要问清楚,突然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惊得连应祥心一跳,想要去开门,却被傅京华拉了回来,便听他淡笑道:“应祥,你的个性太淳厚,若遇上了什麽不顺心的事…千万记住不要强出头,有些事是注定的,若真是消不下气,便想想你母亲,明白吗?这样子,我和三爷才能放心!”


        “什麽?”连应祥越听越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窜上来,待要扼止,眼前忽地一花,一片光茫照得他张不开眼,等看清了,才发觉窗外天光刚亮,而自己仍躺在床板上,屋里却哪有傅京华的身影?


        “原来是作梦啊!”

        连应祥猛地坐起,但回想起刚刚的梦境,依然幕幕清晰,尤其是傅京华最後的话,仍旧让他没来由的感到不安,因此他晃晃头,下床趿鞋,想要去瞧瞧傅京华,但梦里的敲门声忽地发生了,连应祥怔了怔,还不及细想便忙跑去开了门。


        就见刘玉风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一副刚被人从热窝里拖起似的,连应祥不由得松了心,笑怒道:“你睡昏啦,七早八早,门敲的跟丧钟似的,吓死人!”

        刘玉风却半点笑容也没有,只僵著一张惨青的脸,语调呆板道:“应祥…傅先生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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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京华右手紧紧握著龙蟠刀,平躺在鲜血四溢的床上,那床板、床顶、床壁、床幔甚至於床缘的地上,无一不沾著黑红的乾涸血渍。而这些血,都来自傅京华喉头处,那长长的一个刀口子喷出来的。


        连应祥张大嘴,杏眼圆睁的盯著傅京华的尸骸,用著几乎紧缩的喉头,乾哑失神的念著:“傅先生…你为什麽要这样做!为什麽?”

        他抹抹脸,再望著四周的人群,个个神色惨青,甚至还有人带著嫌恶与害怕。连应祥情绪终於失了控,狂乱的扑向傅京华,悲凉的嚎哭起来。

        “应祥…别难过了…”刘玉风三个人面色凄楚,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连应祥,他们知道,在穆凊扬临死时,似乎曾交代连应祥好好代为照料傅京华,因此连应祥的悲伤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对他们三人来说,和傅京华的感情是没有连应祥来得热切。


        傅京华喉管上那长长的刀子口正丑恶的张著,完全粉碎了他过去形如美玉的身躯。

        连应祥痴痴的瞧著,万般不舍的伸出手,轻抚著傅京华冰冷的脸,他心里明白,若不是傅京华已死去,这辈子,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机会能摸他的脸,然而那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更加惨青乾涸的双颊,与梦中傅京华红润的脸庞实在对比的太强烈,让连应祥紧绷硬挺的理智几乎快崩溃。


        直哭了好一阵子,连应祥终於被三个人劝住,缓缓离开了傅京华尸身,任由著当地仵怍检视,忤怍的结论也是”自裁”,虽然没有遗书,但这个理由已说服了在场所有人的理智。


        袁尔莫用著眼神示意身边的一个小厮取了几十两给仵怍,一百两给客栈老板,算是冲喜用,随及才交代几个属下要”好生的”、”用心的”帮忙收拾残局。

        连应祥感激的看了袁尔莫一眼,心里觉得这御前带刀侍卫统领,竟肯优厚的帮忙处理一个奴仆的後世,实在令人心服。

        “主子,他手上的刀子取不下来啊!”一个小厮朝袁尔莫报告著。

        袁尔莫的表情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随及走到傅京华身边,怔怔的瞧著他紧握刀子的细青手指,眼神忽然露出一抹悲凉,虽只一瞬间,却收进了连应祥眼里,便听他有些颤声道:“找出刀鞘合上,就让这刀子和他一起下葬吧!”话一说完,马上回身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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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尔莫不该有这样的眼神的,这个眼神包含的感情太深太重,连应祥只在穆凊扬临终时看到过,因此心里忽然闪出一瞬疑惑,而对袁尔莫的感激也顿然消失无纵。

        同时,他想起昨夜晚膳过後,袁尔莫曾声称自己染了些风寒,头有些痛,便禀退左右自行去找傅京华看诊,这样说来,袁尔莫似乎是最後一个看到傅京华的人了…

        也不知怎麽,连应祥心底突生一股恐怖,因为他直觉认为傅京华的死似乎和这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御前侍卫有关!想著想著,却实在想不出什麽关联,可全身却不自禁发起抖来,像是下意识的压抑著惊愕,然而更像是压抑著仇恨。


        “应祥,你还好吧,你先去休息,傅先生的事我们会照料的!”敦厚的里格泰很少发表意见,这时看见连应祥精神恍惚全身颤栗的模样,不由得担心起来。

        连应祥没有答腔,只面无表情的走到傅京华尸身旁,望著下人们默默的处理著那怵目惊心、血溅四周的床板、布幔,不一会儿,傅京华也双手伏胸,静静的躺在床上,等著棺木来入敛。


        等待间,连应祥已经可以肯定傅京华不是自尽了。

        因为他想起穆凊扬在临终时,苦口婆心的要傅京华千万不能让龙蟠刀沾血,傅京华那麽爱穆凊扬,别说已亲口答应了,就算真要死,也一定不会用这把刀子来自尽,更不用说还选择这麽残忍恐怖的方式了结自己,要知道,穆凊扬死未满月仍尸骨未寒,若在天有灵,不是存心要让他死不瞑目吗?


        可是话虽如此,连应祥已无法深究了。

        尽管连应祥压根不相信什麽佛释妖道,也不相信傅京华是死了托梦,但梦中的傅京华说中了他一个隐忧,便是自己有个年迈的母亲。

        所以,他不止没什麽本钱去强出头,也没什麽能力去查明白,因此,他的心瞬时碎成片片,只希望真有个鬼域轮回,让傅京华的灵魂得以与穆凊扬在天上重逄!

        “我这样子会不会姑息了凶手呢?傅先生…你真是这样希望吗?我是不是好没用!我实在好自责!”连应祥他伸出手轻轻握紧了傅京华握刀的手,心中绝望的哭喊著,然而,这个问题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傅京华就这样孤独而草率的被处理了後事,躺在那遥远的京郊、寂寞荒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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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全身雪白的年轻尸体正安祥的躺著,他双手横伏在胸,却有一手紧紧握著自己的长辫,没有人扳得动它,只能任他握著。

        令人奇怪的是,他一头乾枯略白的长辫自钻入他手中又出来,尾巴却是乌黑油亮。

        冷颖奇红肿著双眼,提著一对灌了铅似的脚,沈重的走到他身畔,那眼泪瞬时又不可抑制的落下来,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年轻人的手,随及便轻易而不著痕迹的拉下一根只半肘长的头发,那根头发缠在他苍白细长的手上显得更加乌黑油亮,他细细瞧了瞧,才举步又走出了灵堂。


        吊丧的宾客在挂满白幔白幛的宅第来来往往,与傅京华那潦草、随便的丧礼相差十万八千里,北风劲卷著半空中的雪片,这一片白,也好似上天也跟著挂孝。

        冷颖奇失神的望著手上这根黑发,脑中一闪,忽然,他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饶有安慰的喃喃念著:“好个结发之约啊…好个结发之约啊!”说著说著,忽然便又难过的掉下眼泪。


        正自调息著悲苦情绪时,一个小厮抱著个包袱匆匆走了来道:“四额驸,刚刚有个年青人送来这包东西…说是要转交给阿福,可阿福不是调到您府上当差了吗?可不可以…”


        “这是什麽东西?”

        “摸起来像是个小盆栽!”

        “解开来看看!”

        小厮小心的解开包袱,果然是个巴掌大的小盆栽,只是栽种的小榕树已几乎快枯死萎缩了。

        冷颖奇一瞧到这巴掌小榕树,直觉竟想起了傅京华,因此一股不祥的预感上了心头。

        而小厮却是气急败坏道:“这家伙在开玩笑吗?竟拿根死树来消遗我!”说著忙歉然躬身道:“四额驸,奴才不知是这样的脏东西,原还想请您转给阿福呢!请额驸恕罪!”


        “不…打紧的…”冷颖奇硬是压抑住起伏不安的心灵,脑筋转了转道:“嗯…你叫什麽名字?”

        小厮怔然道:“我叫顺儿!”

        “顺儿,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额驸尽管吩咐!奴才一定用心!”

        “好,嗯,我要你找株跟这小树差不多大小的小榕树换换,然後帮我养个十天半个月,大概差不多在三爷出殡那天,我再来拿,挖掉的小树不要丢,我要把它植在三爷坟旁,至於小盆栽,我再拿给阿福!”


        顺儿呆楞的听这个奇怪的指令,冷颖奇随及淡淡笑了笑,自怀里掏出十两银子边给顺儿道:“来,这赏你,这件事是你知、我知,千万别让第三人知道了,尤其是阿福,明白吗?”顺儿接过银子,忙点点头走了开。


        “三爷,我到现在仍不知道…决定让你与京华在一起对不对…你能告诉我吗?”

        冷颖奇远远望著灵堂白幔飘盪,空中的残云缱绻,似乎变成那英姿飒爽的穆凊扬正站在天边朝他含笑致意,他眨眨眼,却又云淡风轻什麽也见不著,什麽也不像,他缓步走出康亲王府,这个没有答案的疑虑深深禁锢了他的心,也禁锢了落入歧情世界男女的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