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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在上一
若水起风意难平,人生无力哪堪去。
十里清波当年事,奈何又提旧日情。
段冥将一直攒在手心的字条就向油灯,火苗迅速吞噬这写有两行短句的字条,燃起的渺渺青烟,轻风一过便杳无踪影。
他在房内踱了几步,未见表情有何异色,窗外的雪簌簌落下,已经三更天了。
忽然屋外一阵踏雪声,只听脚步轻快,不似普通人。
段冥脸上表情一松,前去开门。
来人正是他等了大半夜的好友青风道长,按辈分来算,青风道长本该是他长辈,只是几年前,他在雁山无意中救了道长一命,二人恰恰皆是性情中人,豪爽洒脱,又志同道合,聊了几句便称兄道弟起来。
这青风道长乃青城派掌门刘松云的师叔,不爱管江湖之事,倒是喜欢穿走于山野之间。段冥此番能联系上他,花了不少功夫。
段冥找他这么急,青风道长进屋便问:"段老弟,这是遇上什么急事了?"
"我要去京城一趟。"段冥也不隐瞒,引他到桌边坐下。
青风道长愣了片刻,披在肩上的粗布大氅都忘了脱下来:"京城?那可是官府的地盘,江湖中人除了有些正经生意的,都不往那边跑,就怕惹上什么麻烦。段老弟,你有何事不妨与我直说,只要能帮上忙,为兄定不遗余力。"
"青风兄,这事非我前去不可。我找你来,是有别的事想要你帮忙。"段冥笑了一下。
"哦?"青风道长这才把大氅脱下,这件用厚实粗布缝制的大氅被他随手丢在一旁的圆凳上,却没想手劲太大,凳子都被带翻了,在下雪的静夜里响声格外吓人。
里间内,段冥的儿子段昔揉了揉眼睛,低呼了一声:"爹。"
段冥应他,声音格外温和:"没事,你继续睡。"
青风道长赶紧扶起凳子,放好他的大氅,摸了摸后脑,讪讪的说:"我都忘了泥猴儿也在。"随即反应过来,"莫非你是想让我照顾泥猴儿?"
段冥微笑点头:"正是如此。"
"我是没问题,只是泥猴儿精得很,你若去的时间长了,我可拿他没法子。"青风道长凑近他低声说。
这点段冥当然清楚,青风道长十分喜爱段昔,虽然时常闹他,但段昔一撒娇,青风道长便没辙了。
他便说道:"你不用担心,如若我半个月内无法赶回,到时自有人来接段昔。"说着他沾着杯中早已冷掉的茶水,划了个"双"字。
青风道长心领神会。
段昔随爹住在这已三年有余,冬天一到父子二人便时常出门打猎。段冥剑法高超,身手了得,每次出门必有收获。空闲时间段冥便会指点段昔习剑,偶尔过上几招。日子倒也不闷。
"伯伯,我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外面依旧飘着细雪,绵绵密密的,裹着小棉袄的段昔皱着张小脸趴在青风道长膝上问,他今年刚满十二,长得粉雕玉琢,很是招人喜爱。
此时已快有半月时间,青风道长也有些拿不定,便笑嘻嘻的顾左右而言其他:"泥猴儿,要不要伯伯教你几招?"
"好啊!"段昔眼前一亮,转而狐疑的看着他,"可你不是经常输给我爹吗?"
"……咳咳,那都是意外,伯伯可是很厉害的。"青风道长假装正经的摸了摸胡须,冲他眨眼,"如何,想不想学?"
段昔想反正爹不在,不能教他流云剑法,能学一下别的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青风道长自创的青风剑法虽不如段冥的流云剑法,却也自成一体,受青城派传统剑法的影响,青风剑法浑然大气,攻守皆可,不过这套剑法与一般的花拳绣腿也就只好上那么一些,青风道长初初创下这套剑法便是为助那些被地方恶霸欺压的百姓,青风剑法对付恶霸家丁们是绰绰有余,加上观赏性强,看上去颇为唬人。
段昔自幼学武,悟性极高,江湖上排名前五的流云剑法他已习得六成,更何况青风剑法不似流云剑法那般难以捉摸,一招一式看似华丽,实则毫不费内力,很快便舞得十分漂亮。
这几日的雪下个不停,外边已是白茫茫一片。高大的树上堆了厚厚的积雪,段昔练完剑调皮的踢了一脚树干,积雪簌簌的滚落下来,吓得藏在树洞里过冬的小动物一阵逃窜。
青风道长正在烤地瓜,听到屋外段昔一个人在闹腾,想起他的调皮捣蛋,就不由得连连叹气,泥猴儿跟他爹可真是一副德行……
段昔跃上树枝,百无聊赖的倚坐在上方,爹多日未回,即便青风道长只字不提,他也猜到爹恐怕是出事了。他咬了咬薄唇,心里一阵焦躁。
正想着事,耳边掠过一道凌厉的风,段昔险险闪过,回头一看,袭击他的青衣人轻巧的跃下,谦恭的站在了不远处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男子后边。
段昔随之跳下树,想冲上去,却看到那身披雪白狐裘的男子俊美得出奇,他面如冠玉,发黑如墨,其人长身玉立于凛冽的寒风中竟有种比霜雪更冷的感觉。
他缓缓走来,仿佛天地皆为虚空,唯他一人独立。
段昔心头一震,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那双漆黑如深潭的双眸让他呼吸不由一滞,耳边尽是鼓动的心跳声。
"三招。"对方的声音清冷。
段昔睁大眼,尔后赶紧跳开:"你、你要干嘛?"
他面无表情,伸手指向段昔的剑:"拔剑。"
段昔这下会意过来了,眼前这个人是要找他单挑,而且好像还很大方的样子让他三招,细眉一挑,带着少年人的张狂:"我可不需要你让三招!"
后面的青衣人解释道:"堂主不是让你三招,而是若你三招内不能躲过堂主的攻击,便是输了。"
"……"段昔被噎到了,三招之内躲不过攻击?虽然对方一望便知是高手,但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想罢,他便拔出剑,决意要与对方一比高下。
男子微抬下巴,示意他将剑鞘拿来。
段昔气得不轻,一把扔去剑鞘,只见男子稳稳接住。
只见那人一出招便是流云剑法中的"一见晴空"。
段昔惊讶的看向他:"你怎么会流云剑法?"说着剑花一挽,使出"落霞满天"。
这一招"落霞满天"杀伤力十足,却被男子轻易切开,一挑一拨,段昔手中的剑便被迫离手,高高落下在厚厚的雪地中。
段昔不可置信的看了看空空的手心,又看了看雪地中的泛着银光的剑。
身后响起青风道长的声音:"双雪堂堂主果然厉害!"
男子微微颔首,神色清淡:"宁如谦见过青风道长。"
"好说好说。"青风道长乐呵呵道,伸手抱过段昔的肩膀,"泥猴儿,来,见过双雪堂堂主。"
青衣人已将剑入剑鞘,双手递还给段昔。
段昔接回自己的剑,转了转灵动的眼眸,盯着眼前面容冷漠的双雪堂堂主,笑嘻嘻的说:"不知堂主与我爹是何交情?"
"认识的人。"宁如谦淡淡的说,"你已输,随我回去。"
"什么?"段昔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偏偏青风道长亦点头称是:"泥猴儿,从今往后,双雪堂堂主宁如谦便是你师父,你要好好用心。"心下却暗想,恐怕段老弟确实遇上棘手之事了,现如今有双雪堂出面,他也好安下心动身去找段老弟,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
"我不去!我要在这等我爹回来!"段昔神情坚决,心里是莫名的不安,他这几年一直跟在爹身旁,如今无端端让他离家,甚至拜他人为师,过于巨大的转变,让他难以接受。
宁如谦凝视他片刻,漠然转身。
段昔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颈剧痛,眼前便黑了。
师父在上二
段昔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在颠簸的马背上,而身后正是那位将他击昏的青衣人。不禁怒火中烧,一记手刀既快又狠袭向青衣人的手臂,但再快也快不过青衣人,他的手立即被反剪到身后。
"你若不想摔下马,便老实一些。"
段昔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强忍痛楚看向前方驭马奔驰的宁如谦,只见他锦衣狐裘,身姿挺拔优雅。
"喂,你们双雪堂的人都是如此无礼的?难道就不需要给我解释的吗?"段昔极为不满的说道,一边试图挣开青衣人的钳制。
半晌才听到宁如谦清冷依旧的声音:"不需要。"
"哈?"
"我与你爹早有商量。"
"……我爹在哪,他都说什么了?"段昔一顿,急急追问。
宁如谦回头看了他一眼,段昔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青衣人点了他睡穴。昏睡过去之时,段昔只来得及在心里骂了句混蛋小人。
潺潺的水流声响在耳畔,段昔睁开眼,虽身下垫着厚厚的毡子,却仍觉得浑身酸痛,好半天才记起这一路不停被点睡穴的辛酸。
宁如谦不止话少,似乎也尤为不喜他人聒噪,频频追问他的段昔便遭了秧。
此时宁如谦临窗端坐一侧看着手中的书卷,段昔爬起身,饶是满腹牢骚,也看得目不转睛。
直至宁如谦抬眼看他,他才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看的是窗外。
却没想到,一望窗外,便被震住了。
这青山绿水共为邻,俨然已是到了江南。
段昔"腾"的起身,全然忘了周身酸痛,便推开舱门,冬日寒气即刻旋进,吹散了一室暖意。然而即便是冷风徐徐,也远不如北方的寒风凛冽刮人。
青衣人笔直立于船头,见段昔走来,并无阻拦。
段昔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座城池,依山而建,气势恢宏,白雪覆于其上,又显出几分秀丽。
"这里是……问山明月城?"段昔心中一动,想起江湖传闻,不禁问道。
青衣人道:"正是。"
听闻在明月城建城之初那一辈的城主在十五月圆之夜,于一叶扁舟之上远眺问山,见问山上初见雏形的明月城沐浴在一片皎洁月光之下,美轮美奂,不似人间之景。心念转动之间,恰听旁人念道——"清晖在山川,流光及城阙",明月城因此得名。
明月城遗世独立,一主三堂五长老,暖阳堂主内务,金玉堂主经商,双雪堂主护卫,五长老金木水火土分散各地,三堂五长老均听命于城主,并不过多涉足江湖事,自上上辈,明月城便主在经商,甚至有传闻明月城富可敌国。
虽是商人身份,但双雪堂的实力却是武林各派不敢小觑的。
更何况几年前,年仅十三岁的宁如谦一入江湖便锋芒毕露,连挑几个武林高手,一跃进入江湖排名前三。
那之后过了两年,宁如谦却沉寂于明月城,在众人以为他将接任城主之时,他却出乎意料成为了双雪堂堂主,明月城从此更为江湖人所忌惮。
这些传闻,是段昔随爹爹段冥在一小酒馆落脚时听说书人讲的。那说书人把宁如谦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简直就可以媲美搜神小记里的战神。
段昔在船头吹着江南冷风,回想起宁如谦一招就让他输得落花流水,而且用的还是流云剑法,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他扭头看向船内,隐隐约约看到宁如谦端坐的身影。
船已渐渐靠岸,段昔再不愿意,也唯有认了,他相信爹不会随便将他托付给他人,这宁如谦想必的确是人中龙凤。
段昔心中正百转千回,船便靠岸了。
下了船是问山脚下,离明月城尚有十里路,宁如谦神色冷淡,看了眼段昔,便施展轻功,直往明月城方向掠去。
段昔见状,连忙跟上,却总是差那么点,只能跟在后头,身侧是青衣人在给他护驾。
青衣人道:"你轻功倒是不错。"
"比不过宁堂主。"段昔原本最以轻功为傲,如今不免沮丧。
青衣人认真点头:"显而易见。"
"……"来点客套话不会死的,兄台!
到了明月城,护卫将城门打开,宁如谦施施然步入城内,段昔好奇的张望四周。过了议事会客的前堂,便是明月城的中心了,三堂分设各方,双雪堂在最里处,靠近后山。
宁如谦挑的是近路,看似走得缓慢,段昔却要大步才能跟上,但时不时还是因好奇心重而落在了后头,明月城里人口众多,护卫、奴仆、杂役,甚至还有他们的家属,每经过一处院落,里头都是热热闹闹的,甚至还隐约能听到少儿书声朗朗。
看来明月城果然不简单。段昔暗忖,一往前却撞上了雪白的狐裘。
抬起头一看,宁如谦正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今日起,你便随我住双雪堂。"
段昔瞅瞅他身后幽寂的院子,看得出里边是大院套小院,游廊回转,规模颇大,却不见什么人影,竖起耳朵听听,除了风吹林响,静悄悄一片,不由摸摸鼻子嘀咕道:"这也太冷清了点。"
"境由心生。"宁如谦淡淡说道,转身走进双雪堂。
"……"这"心生"的功力未免太考验人了,明明没有人,难道还能"生"出百人来?
青衣人好心提点段昔:"明月城的高手几乎都在此处。"
"我会很乖的。"段昔立马接道,笑得甚为乖巧。
"他们不欺负弱小。"
"……"
"时辰不早了,你快随堂主去,走丢了就喊上一声,自然会有人帮你。"青衣人道,转身欲走。
段昔连忙拉住他:"你不是住这吗?"
青衣人眉目舒展开来:"在下是长老院的水长老林常,段公子如有要事可到长老院寻我。"
年纪轻轻,居然是个长老?段昔有点不相信。
"有能者居之。"林常见他不自觉皱起漂亮的眉,便解释道。
段昔还想说些什么,冷不防瞄到宁如谦正停下脚步侧身望着他,心头一跳,迅速跑了过去。
虽然不指望宁如谦会介绍一下双雪堂,但没想到宁如谦静得连半句话都没讲。
好不容易到了双雪堂的主屋,只见这一处松树苍劲亭亭如盖,梅花欲绽点点暗香,恍若世外仙境。
宁如谦进了屋才停下,唤了人来,道:"带这位公子去梳洗。"
段昔眨了眨眼,忽然想起青风道长的话,正巧此时奴仆们如鱼贯入,他一撩衣袍,就地跪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他低下头,嘴角含着奸计得逞的笑意,想着拜了宁如谦为师,到时在明月城胡闹捣乱也有人撑腰了。
然而四周却不约而同响起倒抽冷气的嘶嘶声,因为宁如谦从未收徒,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此事,怕高攀不上、怕被冷眼相待。
宁如谦亦是怔了片刻,才道:"好吧,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徒弟了。"
"是,师父。"段昔应得响亮,却不知往后有得罪受。
师父在上三
"呀——!"
听到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宁如谦手下一顿,浓黑的墨汁滴在了宣纸上,晕染开来。
他随手将笔搁在白玉笔架上,步出屋外,明日便是大年三十,明月城内一片喜气洋洋,一向幽寂的双雪堂也见不少奴仆奔走。
昨夜下了场大雪,院子里的梅花竟提早了花期傲雪怒放,白雪映红梅,甚为应景。
"笛管家。"宁如谦低声道。
正忙着指点奴仆装点走廊的笛管家应声小跑了过来:"堂主。"他年约四十,圆圆的脸,慈眉目善的,裹着藏青色的袄子,看上去十分宽厚的模样,实际上精明得很,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打点得甚为妥帖,跟着宁如谦近十年,深得信任。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宁如谦问。
笛管家如实道:"回堂主,是段小公子在厨房偷吃蜜饯金枣,不小心打翻了厨娘刚准备好的燕窝鸡丝汤。"
"我可不是偷吃,我是饿了,刚好经过厨房。"段昔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笑得眉眼弯弯,负责他衣食的侍女见他尚且年幼,又长得明眸皓齿,便给他梳了总角双髻,套着件银红袄子,领口袖口都滚了一圈雪白貂毛,这会儿一笑,犹为可爱。只见他手上还有块绣着兰花的小方巾,里头包着的可不正是蜜饯金枣。
笛管家很头疼他,这时不时闯点祸出来,偏偏嘴巴又跟抹了蜜似的甜,教人对他生不起气来。也不知主上是打哪儿接回来的顽皮小公子,把院子里的几个侍女哄得心花怒放。笛管家眼尖,一眼就看到段昔手中的小方巾是兰沁的,那丫头的手巾上都绣着小兰花。想来便是她们几个在厨房帮着段昔讲好话,哄得厨娘还多给了几颗蜜饯金枣。
宁如谦看了段昔一会,道:"你今日的功课完成了?"
段昔扁扁嘴:"就是扎了一上午的马步,所以才饿的。"宁如谦答应收他为徒,却说来年开春才正式教他,这些日子都是练习基本功,有时忍不住偷懒,下场便是练习加倍。
宁如谦听了收回目光,对笛管家说道:"往后给他多备些点心。"
"是,主上。"
"你先下去罢,段昔留下,给我磨墨。"宁如谦对笛管家说道,转身进了屋内。
段昔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他最最讨厌便是磨墨,早知如此还不如主动向宁如谦领罚呢……他可怜兮兮的望着笛管家,笛管家咳了两下,表示爱莫能助。
宁如谦字画了得,与有着江南第一才子之称的苑子野不分上下,各有千秋。
段昔从匣子里取出墨条,又拿来洁净的砚台,宁如谦没有催他,他便也不慌不忙的准备着,心里巴不得笛管家进来通报有事务让宁如谦去处理。
可惜事与愿违。
段昔只能站在宁如谦身侧磨墨,磨墨是个细活,不单讲究力道的轻重快慢,磨墨人还得姿态端正,这是为了保证"墨正",心正墨亦正,心不正则墨磨偏,墨若不正偏斜,既不雅观,磨出的墨也不均匀。
见宁如谦提笔落画,姿态优雅,从容不迫,段昔愣愣的盯着,连磨墨都忘了。
宁如谦画的是墨梅,梅花清丽高雅,跃然于纸上。
"朵朵花开淡墨痕。"段昔脱口而出。
宁如谦神色微微一动,看向他:"你爹教的?"
"不是,我听来的。"段昔虽调皮,但记性很好,听来的东西记得很牢。
"你还听过哪些诗词?"宁如谦正有打算送段昔去书院,让他修身养性,便有意考他。
段昔想了一会,道:"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
从总角小儿口中听到这青楼艳词,宁如谦看多了他一会,却依旧神色不动,从旁抽出一本诗经:"这几日把这本书先抄下来。"
段昔瞪大眼:"什么?师父……这,你不是教我习武吗?"
"习武者,应先修其心。"宁如谦淡淡说道,修长的手指翻开诗经,指着其中一首,"念一念。"
段昔低下头看着那几行诗,断断续续的念了一会后愁眉苦脸的说道:"师父,我不认识那几个字……"
宁如谦没有勉强,低声念给他听:"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锨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宁如谦的声音清清冷冷,别样好听,好似一字一顿都在敲打着心脏。段昔听着有些着迷。
"这一首,要另外抄写五百次。"
"……师父,可不可以少一些?"段昔试探着说。
宁如谦一顿。
段昔大喜,心想这下起码能少抄一两百次吧。
"加多一百。"宁如谦道。
段昔闭紧嘴巴不吭声了。
宁如谦是说到便做到的,就算是过年,也没让段昔多玩一会,一到未时,便吩咐笛管家将四处玩耍的段昔逮回来。
段昔泪眼汪汪的抄着诗经,师父宁如谦从旁指点,他听着院子外的炮竹声响,心里是泪流成河。
兰沁拎着个花鸟纹的柏木食盒来到书房,推开的窗前,只见宁如谦微微倾身指着书中一处跟段昔讲话,段昔抬起脸看着对方,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脸颊旁还沾上了几处墨迹。看得兰沁不由一笑,推门进了屋内,在圆桌上轻轻放下食盒,从里头取出了两个小盅,还有四样点心,有云片糕、栗子糕、核桃粘、蜜饯红果。
段昔闻到香味便忍不住跳了起来,快步走到兰沁跟前,指着小盅道:"兰沁姐姐,这莫非是鸡茸竹荪汤?"
兰沁掩嘴笑道:"小公子的鼻子可真灵。"看了眼他身后的宁如谦,便又笑说道,"这些可是堂主特地吩咐厨娘给你做的,你经常到厨房偷吃,主上怕饿着你了。"
"……呃。"段昔回头看了眼宁如谦,原来师父跟笛管家说的多备些点心给自己是真的啊!段昔想着,心里不由一阵发虚,他偷吃其实真不是饿了,而是贪图好玩……但这实话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
宁如谦坐下后,对兰沁道:"你给段昔收拾几件衣物,我明日要带他出城。"
兰沁点头应了。
段昔喝着汤惊得差点呛着,咽下去后连忙问:"师父你要带我出城?真的吗?是去哪里?"
宁如谦"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没有满足到好奇心的段昔又看了看兰沁,兰沁看了眼宁如谦,见他神色如常便放下心说:"过几日便是元宵节,堂主每年都会到杭城赏花灯。"
段昔一听,眼睛发亮,尚未来得及高兴,便听宁如谦说道:"功课不能落下。"
"……是。"段昔哭丧着脸,拣了块云片糕往嘴里送。
师父在上四
杭城离明月城不远,走陆路也不过半天时间就到了。
下了马车,前来迎接的是金玉堂的堂主齐三映,长得一派温和,与外界传闻的"笑面狐狸"倒是不大符合。
"宁堂主,这边请。"齐三映安排的下榻处是明月城的资产之一"八宝客栈",为避免引人注目,他们从后门进入。
八宝客栈在杭城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再富有的客人也不会知道客栈最里头原来还有个精致的独门小院。
这院子便是专门给明月城的人入住的。
若是城主来了,住的又是不同。
齐三映领他们进了院子,问道:"宁堂主,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准备的?"
"齐堂主不必多礼,余下我们自便即可。"宁如谦说道,扫了段昔一眼,把懒懒散散靠在笛管家身上的段昔惊得立即站直。
齐三映笑了,这才仔细打量段昔,见他眉清目秀,一身锦衣袍子,看着便不似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道:"这位小公子是?"
"我徒弟段昔。"宁如谦淡淡说道。
齐三映眨了眨眼,一向清冷的宁如谦居然真的收徒了?!前些日子听到这消息,他还以为是讹传,没想到那徒弟如今就在他眼前。不自觉又多看了段昔一眼,段昔笑眯眯的看回他:"齐堂主好。"
齐三映一听,心想这徒弟倒是性情中人,颇为可爱。
待齐三映走了之后,笛管家这才开始吩咐随从做事,宁如谦则直接进了里屋。段昔闲来无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找好玩的。
用过午膳后,宁如谦才领着他出门转悠。
段昔是头一次到杭城,饶是跟随爹爹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也还是被眼前的一片繁华吸引住了。
花灯摊子、杂货档口、脂粉小铺等等比比皆是,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就好似一卷水墨画缱绻铺陈,连冬日寒风竟也带有些温软的意味。
段昔随宁如谦走在人群里东张西望,一抬头就不见了师父。明知可寻来时路,当下却一阵心悸,他伫立原处,踮脚张望,频频被人群挤到一边。正在垂头丧气之际,眼前出现一袭白衣。
段昔惊喜的抬起头,宁如谦道:"跟紧了。"
见宁如谦转身便走,段昔一伸手拉住对方的衣袖,宁如谦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稍稍放慢了些。
段昔就这么抓着师父的衣袖游览了一通杭城。
回到八宝客栈已是暮色四合,段昔在街上已经让宁如谦买了馄饨面、冰糖葫芦,吃得肚子都涨涨的。
谁知一回来,笛管家就布好晚膳,段昔瞅着桌上精致的佳肴,又瞅瞅宁如谦。
"吃馄饨面的时候,你说晚膳一定吃得下的。"宁如谦抬眼看他。
段昔辩解道:"那是因为我活动得太少了,吃下去的东西都还在喉咙里呢!"
"如此,便出去跑几圈再回来。"宁如谦执起筷子,缓缓说道。
段昔被这话噎住了,呜呜假哭着扑到宁如谦腿边:"师父、师父,徒儿知错了!"
笛管家早已见怪不怪,站在旁边目不斜视。
宁如谦这才说道:"把汤喝了。"
段昔如蒙大赦,立即起身,端坐在旁。
是夜,段昔乖乖坐在宁如谦房中抄写诗经,把今日落下的功课给补上。身后是宁如谦斜倚在长塌上翻阅卷宗,一室静谧,油灯上火苗跃动着,段昔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一点一点的,不消一会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笛管家在门口低声道:"堂主,夜深了。"
宁如谦合上卷宗应了一声。
"小公子……"
宁如谦走到桌边,段昔睡得正香,但见眉如远山,鸦色长睫在眼底投下浅浅阴影,难得安静的模样倒是比白天时候更显出几分娇气来。
宁如谦弯下身抱起段昔,对笛管家道:"他今晚就睡这吧,你可以下去歇了。"
笛管家微微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过来,轻声应着,并将房门关上。
他所知的宁堂主,一贯清冷淡漠,从未见他对谁人如此亲昵过。那小公子是机灵可爱了些,但也没有特别到哪里去。
笛管家百思不得其解。
段昔在睡意朦胧中以为是爹爹在旁,便紧紧靠了过去,后又闻到一阵轻浅的冷香,他睁了睁眼,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喃喃道:"师父?"
"嗯,睡吧。"宁如谦将滑下的被褥拉上些,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摸了摸段昔的头。
元宵节,杭城最热闹的花灯会到了,一眼望去真正是"火树银花触目红,接天鼓吹闹春风"。
宁如谦在湖边画舫自有人招待,段昔是一刻也坐不住了,一得到宁如谦的点头应允,便飞快的窜进了人群。
笛管家忧心忡忡:"堂主,这里人多复杂,要不要安排几个护卫跟着小公子?"
宁如谦道:"不必,他自有分寸。"
话说段昔到了繁华的街上后,东摸摸西瞅瞅,很快新奇劲就过了。灯会上许多是佳人才子,偶尔见着同龄人,也大都成群结队,嘻嘻哈哈的,他一个外人哪里是轻易能插足进去的。这不,他才刚送了个猜谜得来的小灯笼给一个绿衫妹妹,一转身就被一群少年来势汹汹的追赶了。
"可气!可气!"段昔躲进了一条暗巷,盯着那群少年往另一方向走去后啧啧说道。
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步伐声,段昔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两个男人往巷尾跑去,隐约看到其中一人身上抗了个麻布袋子,那袋子里分明有人在扭动。
"救……命……"
段昔耳尖的听到细微的声音,足尖一点立马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很快便赶在了那两个男人的前头,他翩翩落下,笑意吟吟:"如此良辰美景,两位兄台却掳人而去,恐怕不是很妥吧?"
"让开!别多管闲事!"稍壮的那人踏上前,粗哑着嗓子吼道。
"既然让我碰着了,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段昔趁着皎洁明亮的月色,在路旁捡了根木棍,话音一落便挑向对方。
那两人对视一眼,扛着麻布袋子的人将麻布袋子往旁边一放,道:"大哥,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把他一起捉回去,咱俩可就大大有赏了!"说完两人便一起冲向段昔。
他们虽无武功,却有蛮力。
段昔的流云剑法不能轻易使出,便用上了青风剑法,奈何他们蛮劲甚大,几次拳头都差点擦着他。段昔眼珠一转,把正气凛然的青风剑法使得十分狡猾,专挑对方二人的关节穴位敲去,打得他们又麻又痛,倒在地上嗷嗷大叫"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把里头的人给我放出来!"段昔道。
那两人连忙爬过去将袋子松开,里面赫然是个七八岁小童,正被绳索捆了个结实,一张小脸布满泪痕。
"快给他松开。"段昔眉头一皱,"是谁吩咐你们做的?"
两人给小童松绑后,连忙朝段昔磕头:"少侠,你冤枉小人了,这小童是倚红楼的老鸨让小人送到南风馆去的。"
段昔眼睛一眯,问那小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童怯怯的点头,说道:"去年我娘病死了,我被村里人卖给倚红楼,老鸨说倚红楼不要男童,又要把我卖出去。"
段昔听后,对跪在地上的两人道:"你们这就回去跟老鸨说,人被少侠劫走了!有本事便跟少侠我要人!"
"是是是!"两人连身应着,也不顾周身疼痛,连滚带爬的跑了。
段昔扔了木棍,走上前拉起小童,笑道:"我们得赶紧走,不然那两人去搬的救兵就要过来了。"
小童死死捉住段昔的手臂,生怕他把自己丢下。
"这样可走不快。"段昔无奈道,只得勉强抱着他,飞身前往八宝客栈。
师父在上五
宁如谦回到八宝客栈的时候,小院厅子里齐三映正一副悠然自乐的模样坐在其中,桌上是一盏幽香扑鼻的龙井茶。
未等宁如谦开口,齐三映便道:"你那徒弟可真不得了!一个时辰前我还在账房,他便直接找来请我准备一身七岁男童的衣物,一边又吩咐厨房做了几样菜送到院子来。那架势,可不是寻常小儿有的。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跟着过来一看,哈,原来他行侠仗义救了个要被卖到南风馆的男孩。"
宁如谦倒是冷静,说道:"以他心性,不出奇。"
齐三映给他斟了杯茶,笑道:"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竟还懂得拐弯抹角让我帮他处理那男孩的卖身契,啧啧,真是后生可畏!"
宁如谦微微挑了挑眉,不予置评,道:"现在他们在何处?"
"方才睡下了,折腾了一晚都累了。"齐三映道,"你是不是该跟我讲讲这徒弟究竟是哪来的?"
宁如谦浅啜了一口茶,答道:"他是段冥之子。"
"段冥?!"齐三映愣住了,"据我所知,他已在大漠失踪……"
"他早有委托。"宁如谦神色波澜不惊。
齐三映沉吟了片刻,道:"那就难怪了,段冥的儿子,嗯,举手投足便跟他爹一个样,专门骗小姑娘的。"他会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段冥曾有一段时间流连于青楼,那些女子一口一口甜腻腻的喊着"段郎、段郎",让那些青楼常客们恨得牙痒痒。
宁如谦想了想段昔的好模样,对齐三映说的这番话倒是挺赞同的。
"对了,我还有件要紧事。"齐三映道。
宁如谦抬眼看他:"说。"
"管堂主近日护送城主返城,这一路都要吩咐金玉堂的属下们打点,所以想问你借几个人。"齐三映笑得温和。
"三个。"宁如谦道。
"这可不行,最少八个。"齐三映讨价还价。
"你历来有借无还。"宁如谦翻他旧账。
齐三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可不能怪我,你看这明月城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银子了?上个月在京城又开了家分店,简直忙不过来。大前天吧,扬州的那个老掌柜身体不适回乡养身子去了,这可要我上哪去安排人手?我听说年前双雪堂又挑了一批人来训练……"
宁如谦终于松口:"六个。"
"真是感激不尽!"齐三映眉开眼笑,他本就想着要六个,为什么说要八个呢?那当然是为了迷惑敌人——"笑面狐狸"的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
宁如谦自然心知肚明,倒也不计较。
翌日一早,段昔就领着救下的男孩到宁如谦跟前。
"师父。"段昔忐忑不安的看向宁如谦,拉着男孩道,"他是盛禾,我昨晚刚好遇到他被人欺负,就、就擅自带他回来了。"
宁如谦扫了一眼怯生生的盛禾,道:"齐堂主已讲给我听。笛管家,你给盛禾安排一下。"
笛管家应了声,带着盛禾离开厅子。
盛禾紧张的盯着段昔,段昔露出笑容:"没事的,这里的都是好人。"
见盛禾乖乖的跟着笛管家,段昔嗖的跑到宁如谦身畔撒娇。
宁如谦道:"明日我们便回城,到时你便随城主一道去书院学习。"
"为什么?书院最无趣了!"段昔皱眉,"而且我又识字。"
"只认得几个字,便是识字了?"宁如谦道。
段昔不死心:"师父可以教我。"
"好,你到时问问城主愿不愿意由我来教你们。"宁如谦淡淡道。
段昔:"……"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去书院会更好一些?
回到明月城,兰沁等人欢喜的围住段昔,一个摸摸他的头,一个捏捏他的脸,一个揪揪他的发,一时间院子里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笛管家把盛禾安排到暖阳堂那处,因为包括明月城的所有奴仆都是由暖阳堂一手训练出来的,待盛禾熟悉了规矩之后,再要过来也不迟。
段昔不放心,偷偷到暖阳堂的大院里看了几次,见盛禾并不受欺负,便安下心来。这个时候的他还未曾想到往后他与盛禾的缘分原来竟那么深。
没过几天,明月城的城主回城了。
段昔对"城主"怀有极大的好奇心,他听兰沁说城主跟他一般大,是宁如谦的亲弟弟,去年因为身体不适,由暖阳堂堂主管渐伺候着到京城养病。段昔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瘦弱苍白的男孩模样……
趁宁如谦去见城主,段昔又溜出了双雪堂,逛到花园中,瞅准最高的那棵树,挽起衣袖很是利落的往上爬。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鞋子,往上看是湖蓝裤腿,再往上是海棠花纹的雪白袄子,最后定格在那人的脸庞上,见他与自己年龄相仿,长得是俊美雅致,气质出尘。
段昔敏捷的攀上另一根树枝,对他说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他在明月城撞见过不少小孩,但这副模样的倒是第一次见,想着该不会就是城主——但这想法只是一掠而过,因为城主现在应该和三位堂主一起在前厅才对。
"你又是哪家的孩子?"对方打量着他,反问道。
段昔一笑,道:"我是双雪堂的段昔。"接着低声说,"不过,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是在这里见到我的。不然我会被师父罚的。"
那人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道:"你师父是双雪堂堂主宁如谦?"
"可不正是!"段昔得意道。
"……真是辛苦你了。"对方怜悯的看着他道。
段昔道:"……你明白就好……等等,你认识我师父?"
对方往树下看了看,靠近段昔,神秘的说:"宁如谦是我兄长。"
段昔怔了一会,道:"你是城主宁如是?你不是应该在前厅吗?"
宁如是靠在树干上双手枕在耳后,懒洋洋道:"一路上管堂主就唠唠叨叨的,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现在还要对着个笑面狐狸和千年冰山,我可没那个精力。"
段昔心有戚戚焉:"那倒是。"换做是他,他肯定也躲得远远的。
两人聊了几句便惺惺相惜起来,真是狐朋狗友一拍即合。
段昔忽然记起宁如谦的话,便道:"师父说让我与你一起去书院,可我觉得书院太无趣,想让师父教我们,你觉得如何?"
宁如是一听,差点从树上摔下去:"别!千万别!"
段昔吓了一跳:"为何?"
宁如是心有余悸道:"我曾经因为偷懒而被捆在桌椅上罚抄……你想想,书院虽然无趣,但绝对是好过天天在我大哥眼皮底下。"
段昔被他这么一说,也深以为然。
说着,树下便聚了一群护卫,宁如谦站在远处。
段昔一眼就看到了他,脸都吓白了,转头看看宁如是,也好不到哪去。
"如是,段昔,你们还不下来?"宁如谦缓缓道,清冷的声音遥遥传来更添了几分震慑力。
宁如是心一慌,脚下一滑便直接往下掉,情急之时双手挥舞,扯住了段昔,可怜的段昔被他扯到了衣袖,树干也没扶住,双双哇哇大叫从树上跌落。
宁如谦飞身掠过,一手拎住一个,安稳着地。
被拎着衣领的两人面面相觑,苦着张脸不敢吭声。
齐三映在旁看得忍俊不禁,这两个顽皮小子活像被老鹰抓住的小黄鸡,蔫蔫的,好气又好笑。
管渐从护卫群中出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城主你乃一城之主,不以身作则,反而贪图玩乐,耽误正事,往后该如何肩负重任!"
宁如是一听管渐的声音,更是头都不抬了。
过了片刻,只听宁如谦道:"你们两人,到前厅跪一炷香。"
"是。"段昔和宁如是没精打采的齐声应道。
师父在上六
江南三月,正是鸢飞草长好时节。
明月城后山飘起一线青烟,仔细嗅嗅,分明是烤肉的香味。
小溪边,段昔忙着将山鸡的内脏挖了出来,才刚一会会就闻到鱼肉烤焦的味道:"宁如是!不是叫你看着鱼吗?"
宁如是连忙丢开手中的书,将架子上的鱼取了下来,撕下鱼背上那一块肉送进口中:"哇、好烫好烫!"
段昔拎着山鸡过来,道:"谁让你那么急着吃了。"
"不过这次比上次好多了,果然要加佐料,你闻闻,这香味!"宁如是啧啧赞道,盯着段昔把裹了黄泥的山鸡埋进洞里,吞了吞口水,"这里的山鸡皮嫩肉滑,可惜上次只来得及咬了一口。"
段昔点头道:"你应该让护卫从这里捉些野味让厨房做的。"
"经了管渐的手就不是野味了。"宁如是把手中的鱼递给段昔。
段昔毫不客气的接了过来,看看周围:"你确定这次的阵能困他们一个时辰?"
"啊!"宁如是这才手忙脚乱把方才扔到一边的书找了回来,想着压平封面的褶皱,却因为手脏越摸越黑,干脆当没看见,"我敢保证这次他们两个时辰都找不到我们!"
"下次应该摆个攻守兼备的阵法才有意思。"段昔跃跃欲试。
宁如是叹气:"就不知大哥下回什么时候小闭关。"这次如果不是宁如谦小闭关,他们还能在后山如此逍遥?
"既来之则安之。明日还要交一篇文章给夫子,可怜我此时此地只能想到埋在地下那香喷喷的叫花鸡。"段昔摇头晃脑,半点君子端方的仪态也没有。
宁如是亦好不到哪里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埋了山鸡在里头的小火堆,风一阵阵吹来,把烟都熏向他那一边去了,呛得他眼泪直流:"这火候是不是有点过了?"
段昔一愣,而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笨,是你的阵法被破了!"
宁如是起身一看,果然是风门被破。
段昔道:"你先撑着,我把叫花鸡给弄出来!不能每次都让他们占便宜!"说着便踩灭火苗,脱下外衣将热烘烘的叫花鸡包了起来。
宁如是见他准备好了,把书往怀里一塞便道:"走。"
两人齐齐闪进林中,待护卫寻来,只余一片狼藉。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宁如是道,"这方向可是暖阳堂。"
段昔道:"就是要去暖阳堂,你放心,这个时候管堂主不在大院里的。"
宁如是还以为自己对明月城很是熟悉,没想到段昔比他更熟门熟路,拐进了一个小院后,段昔喊道:"盛禾、盛禾。"
正在努力识字的盛禾一听段昔喊他,眼睛一亮,冲出房门:"段大哥!"
"这是哪里?"宁如是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
段昔道:"在暖阳堂像盛禾这般大的孩子都住这边。"
宁如是看了眼怯生生藏在段昔身后的盛禾,好奇道:"那怎么只见他一人?"
盛禾小小声说道:"他们都去书院了。"
段昔看了眼宁如是,奇怪问道:"这里还有其他书院?"
宁如是想了想,道:"嗯,我记起管渐说即便是奴仆也得懂得识文断字,学得好的一般都会送到金玉堂。"
段昔低头看着盛禾,道:"那你为何不去?"
盛禾绞着手嗫嚅道:"我、我、我……怕生。"后面两个字声音细如蚊蚋。
段昔:"……"
宁如是大咧咧的在院子的石桌旁坐下,屈起手指敲着桌面:"段昔,叫花鸡快被你捂烂了!"
段昔这才想起,连忙放下怀里那团东西,外衣上沾满灰尘泥土,简直惨不忍睹。扒开山鸡上捂着的黄泥,连带羽毛一并被扒拉了下来,一时间香气扑鼻,引得三人不约而同吞了吞口水。
"真不枉我从厨房偷了那几瓶佐料!"段昔道。
宁如是毫不客气,折下一只鸡腿,狠咬了一口,道:"柔韧鲜滑,好!过齿留香,妙!"
段昔揶揄道:"你这可不像是大病初愈的人。"一边折了另一只鸡腿递给盛禾,盛禾顿了一顿,伸手接过,也学着宁如是大口的咬了下去。
宁如是眨眨眼:"谁说不是了,我正在滋补呢!"又对盛禾道,"是不是很滑很嫩很滋补?"
盛禾看了看段昔,又看了看他,不知所措。
段昔笑道:"盛禾你不用理他。"
"你的手艺还真不错,以后逃难江湖也不怕饿肚子了。"宁如是盯着手中只剩骨头的鸡腿感叹道。
段昔看向他身后,慢吞吞道:"嗯,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宁如是一看段昔脸色不对,脖子就僵住了,想走不敢走,想回头也不敢回头。
接着盛禾就看到这两个长得如下凡灵童般的小哥哥被那天见到的谪仙般的人像拎小鸡一样拎走了。
双雪堂中,宁如谦位居上座,喝着笛管家沏好的茶,缓缓抬眼看向跪在面前的两个人。
两人一脸悔过的表情,连眼睛都是泪汪汪的。
真是物以类聚。
宁如谦道:"夫子说你们两个捣乱课堂,弄得书院鸡犬不宁。可有此事?"
段昔和宁如是先是摇摇头,抬头看他一眼又赶紧点点头。
宁如谦继续道:"护卫长说有人在后山肆意破坏,摆布阵法……可是你们做的?"
段昔和宁如是对看一眼,死就死吧,闭眼点头。
宁如谦道:"谁负责布阵的?"
两人面面相觑,宁如是从怀里掏出那本已经又脏又皱的书,道:"我们是按上面写的来布的。"
宁如谦伸手接过,翻看了一下,又看向段昔:"每次第一时间听到风吹草动的,肯定是你了。"
段昔也不知是应还是不应好,只能继续一脸无辜的样子。
宁如谦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段昔感到他手指那一下一下像是在敲打自己的心。
等他回过神时,看到宁如是正看着他一脸惊讶。
段昔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居然情不自禁蹭到宁如谦身旁,还把头枕在他膝上。意识一旦回来,原先挨着的肌肤都滚烫起来,段昔像被烫着了似的,跳起身,满脸通红:"师、师父……"
宁如谦似乎轻笑了一下,随后神色依旧说道:"我就不罚你们了。笛管家,把他们送到管堂主那里去领罚。"
……还不是一样!段昔跟宁如是的脸都垮下了。
管渐这次是怒火冲天了,罚他们在前厅跪一晚,还要抄写佛经。
段昔的字已经练出了字体,飘逸秀丽,笔锋瘦长刚劲。跪在地上抄写佛经真累得他苦不堪言,最后干脆整个人贴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看宁如是抄佛经。
与段昔相比,宁如是的字更为圆润一些。
"肚子好饿。"段昔撇了撇嘴。
宁如是停下笔,肚子咕噜一阵响:"我也饿了,我只吃了一个鸡腿!"
"还有多久才天亮啊?"段昔在地板上滚了一下。
宁如是叹气:"还不到四更天呢。"搁下笔,朝段昔伸出手,"快拉我一把,我腿麻了。"
正说着,听到门口一道细微的声响,两人连忙端正姿态,拿起笔作出一副抄佛经的认真样子。
结果扶着房门伸了个小脑袋进来的居然是盛禾。
见他们惊讶的看向自己,盛禾缩了缩脖子,过了一阵才又鼓着勇气踏进来。
段昔皱眉,低声道:"你来这做什么?快回去。"
盛禾怀里揣着个食盒,他轻轻的把里面的菜一样一样摆了出来,有虾肉丸子、有翠玉豆糕……都是可以直接拈来吃的。
段昔愣了,问道:"这些是……?"
"是兰沁姐姐要我帮忙拿过来的。"盛禾害羞道。
一想到大半夜,瘦瘦小小的盛禾抱着食盒一路摸来前厅,连宁如是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盛禾的小脑袋。
待盛禾蹑手蹑脚的离开前厅后,宁如是打着饱嗝伸了个懒腰,道:"我看你还是让笛管家把盛禾要过来,他胆小又怕生的,在那个院子可能不是很适合。"
段昔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啊!你压住我抄的佛经了!"
"咦——砚台打翻了!"
师父在上七
明月城里最不管事的理应是双雪堂,这几年来,暖阳堂管渐总揽内务,金玉堂齐三映打点商铺。双雪堂身处幕后,堂主宁如谦深居简出,连明月城的人也不常见他。
最近宁如谦却时常出现,不过,但凡他出现的地方,一般都有两个混世魔王在。
今日齐三映难得回城一趟找宁如谦,奇怪怎么城内又一派祥和了?正巧抬眼就看到双雪堂的侍女,便问道:"城主和段公子今天怎么安静下来了?我往常回来可不是这样,鸡飞狗跳的,还是说一早就领罚去了?"
侍女听了禁不住抿唇一笑,道:"城主和段公子正在比武切磋呢。"
齐三映一听来了兴趣:"这么说,宁堂主定是在旁了?我且去看看。"
习武场就在双雪堂的偏僻一处,平地数十丈见方,周围便是青翠竹林,前两天下了场雨,竹子愈发显得翠绿欲滴。
宁如谦坐在小亭子里,侍奉在旁的是兰沁,以及前不久从暖阳堂接过来的盛禾。
比武切磋是宁如谦提出的,段昔拜他为师,武功精进不少,与宁如是切磋,对他们两人都有益处。
如果说段昔是个'得了便宜卖乖''打蛇随棍上'的主,那宁如是就是个典型的'扮猪吃虎'者。
比武一开始,段昔就被宁如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唬住了,待他想起宁如是每每跟他抢食那动作都无比迅疾——已是过了十几招而他明显落在下风之时。
明月城虽然重商,武功家学却也是从未轻慢过的。这从宁如谦一入江湖便锋芒毕露中可见一斑。宁如是幼年时接任城主,一直未曾被外界所留意,甚至有坊间传闻他的权利已被三堂架空,然而虎父无犬子,段昔这回是大意失荆州了。
眼见着宁如是手中长剑直击面门,段昔身形一闪,并借势出招——是他改良过的青风剑法,角度十分刁钻古怪,实际杀伤力并不大,但足以让宁如是有所顾虑。
趁宁如是躲闪之际,段昔乘胜追击,身影蹁跹,剑如流水——竟似云中舞剑,而无肃杀之气,他着一身水蓝绸衣,月白发带束发,显得极为优美。
接招的宁如是却暗暗吃力,流云剑法行云流水,肆意狂放,此时段昔未尽全力,就让他感到有些吃紧,激得他一改病猫模样,剑似灵蛇缠上段昔。
一霎时剑刃交锋,发出锃的声响,让旁观者一阵耳鸣。
来到习武场的齐三映驻足观看,不觉大吃一惊,城主是他看大的,他很清楚城主的能力。但没想到段昔竟是如此厉害的角色。他不禁看了眼小亭中淡然的宁如谦,忍不住暗忖,啧啧,又多了个得力徒弟,不成,改明儿再跟他要多几个人。
话说段昔被宁如是缠上,立即长剑一挑,借着剑气逼人,他足尖点地顺势往后退了几步远。
眼见宁如是又要出招,段昔长剑脱手,就地耍赖:"不打了。"
正紧张的看着他们比武的兰沁和盛禾愣住了,呆若木鸡。
宁如是见状也收剑入鞘,转眼又是一副病弱公子的模样:"平手没意思。"
说完跟段昔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一个在说"你个臭狐狸,居然装娇弱扮可怜。"
一个在说"你个黄鼠狼,竟深藏不露。"
宁如谦看向他们,给了两个字:"尚可。"
走上前来的齐三映笑眯眯的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在下可真是不虚此行啊!"
宁如是接过兰沁递来的汗巾擦了擦手,瞥了他一眼:"齐堂主,你又阴阳怪气了。"
齐三映咳了咳,道:"我那是客套。"
见齐三映特地过来,想也知道来找宁如谦的。大家便都识趣的先行退下。
待段昔他们走远后,齐三映才低声跟宁如谦说:"青风道长留了口信给你,说他在大漠找了许久仍不见段冥,倒是看到另外有些人也在找他。"
"让他继续留在大漠,顺道查一下'另外有些人'是哪些人。"沉吟片刻后,宁如谦淡淡说道。
宁如是见段昔老是回头看,便道:"平常可不见你这么好奇。"
段昔收回目光,喃喃道:"他们可能在讲我爹的事。"
宁如是对他的事略知一二,一时也沉默下来。
走在前头的兰沁感到奇怪的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怎么都不做声了,是肚子饿了?"
盛禾也眼巴巴的望着他们。
段昔眉眼一弯:"对,兰沁姐姐你太温柔体贴了!我突然好想吃水晶肘子。"
"我也好久没吃过红烧狮子头了。"宁如是一脸认真的搭腔道。
兰沁佯装生气道:"我可不是厨娘。"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晚上吃饭之时,桌上便是水晶肘子和红烧狮子头。
宁如是跟段昔关系融洽,最近一到饭点,宁如是也跟着他到双雪堂蹭饭。算算自从他当了城主,大哥宁如谦成了堂主后,兄弟俩能坐在一起吃饭的日子真的是屈指可数。
用过晚饭后,宁如谦便回书房处理事务。
宁如是要回去,段昔闲来无事就跟着他出了双雪堂。
"明日我要随齐堂主到杭城,你要不要一起?"宁如是问道。
"好,我跟师父说一声。"段昔心中一动,想到可以去打探一下爹爹的消息,便连忙应了。
宁如是何等聪明,一下就猜到他的想法:"你爹的事暂时还是交给大哥吧,明月城都打探不出的消息,凭你一人之力更是难上加难。"
段昔笑道:"你觉得我能安心坐等消息?"
宁如是看他,忽而笑得极为狡黠:"不如你过几年便来帮我,到时我可以提供明月城的力量助你一臂之力。"
段昔一愣,眯眼道:"你这主意打得倒是不坏。"
"好说好说。"
"不愧奸商。"
"过奖过奖。"
师父在上八
到了杭城,正是赶上富家公子小姐出门踏青寻芳的日子。晚春的微风暖软,临水的杨柳依依,街上熙熙攘攘,香车上的小姐们遮着精致小扇探头,露出半边姣好的脸孔,眼波流转,惹得锦衣公子想靠近又怕唐突佳人,只得悄悄跟身边好友打听相中的佳人是谁家小姐。
只可惜段昔此番跟随宁如是到杭城并非游乐,唯有眼巴巴瞧着这春衫纵马、红袖相招的融融情意,慢腾腾进了八宝客栈。
宁如是的日子看着是一派闲雅,实则他现下已接手了大部分的城中事务,平常人只瞧见齐三映、管渐出面,不知后头早已是城主管事。
段昔是有些小聪明,但到底比不过宁如是这只如假包换的狐狸,傻乎乎的就被分担了不少事务。在杭城愣是忙了整整三天,一犯错就被齐三映和宁如是轮流拍脑袋,过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不过等段昔一上手,懒人本色就显现出来了,连哄带骗把能推给下面的人去办的都推了下去。
看得齐三映是眼角直抽,这叫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
待杭城的事处理得差不多时,连绵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好不容易雨势见小,已是隔日的下午时分。
被困在屋里几日,段昔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说道:"再不出去透透气,我身上就要长出蘑菇来了。"
宁如是推开窗,屋檐滴落的雨水在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转头道:"没怎么下雨了,我们出去走走?"
"求之不得!"段昔喜上眉梢,一跃而起。
段昔比几个月前抽高了不少,任凭兰沁等人如何哄骗,也不肯再梳总角双髻。此番到杭城,管渐挑了两个仆人照料他,不愧是暖阳堂出来的人,细心乖巧,又懂察言观色,知道段昔不喜小儿打扮,便挑了天青色发带给他束起乌黑长发,换上了明绿软罗,一副年少风流的雅致模样。
宁如是则着月白袍子,袖口上绣的是靛青兰花纹,他手上拿着两把油纸伞,抬眼看到段昔走来,便伸手递了一把给他。
他们住的这一处离八宝客栈不远,是明月城在杭城的别院。走出院门,是一条幽深小巷,只听见滴滴答答的屋檐滴水声,脚下湿漉漉的,落下的雨水往道路两旁蜿蜒流去。
"齐堂主居然答应让你出来,真是奇了。"段昔说着撑开伞,伞面是天青烟雨图,他仰头看着,呆了一下,"这……也真是太讲究了。"果然如传闻所言,暖阳堂出来的人个个精通伺候衣食住行,细枝末节亦是万分讲究。
宁如是笑了笑,他手里的是秋色芦花伞面,诗意盎然的样子,若非段昔提到,他也不会去留意。
原想着转个两圈估计就得打道回府了,毕竟是阴雨天,虽然雨势小了许多,但缠缠绵绵的雨丝在某种程度来说,颇为烦人。
没想到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在河岸边但见华灯映水,画舫凌波。
越走越觉得繁华不似人间,歌吹沸天,隐隐有银铃般的娇笑声。
段昔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走到花街柳巷来了。
段昔对青楼并不陌生,他坏笑着瞄了眼宁如是,道:"要不要本公子带你进去开开眼界?"
宁如是略一挑眉,收起油纸伞,施施然便进了灯火最耀眼的那家青楼,天香楼。
老鸨见两位十三四岁的小公子进门来,眼底掠过一丝讶异,笑意不减,袅袅婷婷走上前招呼:"不知两位公子喜欢我家的哪位姑娘呢?"
宁如是含笑道:"不知翠浓姑娘和绯儿姑娘今晚赏不赏脸?"
老鸨掩嘴吃吃笑,眼波轻转,道:"绯儿能歌,翠浓善舞,乃我天香楼的招牌,看来公子也是位有心人,岂有不赏脸的道理,公子,这边请。"
段昔在旁目瞪口呆,暗暗扯了扯宁如是的衣袖,低声道:"你连人家的招牌都打听清楚了?该不会是早有预谋?"
宁如是喊冤:"两位姑娘的大名早在商贾间传开了,我们难得过来吃顿饭,顺便瞧瞧传闻中的天香美姬,一举两得嘛!"
一席话戳中段昔的爱美之心,便欢欢喜喜跟上老鸨。
天香楼是杭城首屈一指的青楼,四大花魁更是从不轻易见客。天香楼前有厅堂后有小院,装潢精巧,格局繁琐,走廊穿堂环环绕绕,没有楼中小童在前头带着还真会迷路了。
段昔一不留神就落在了后头,眼前是分岔路口,到处是丝竹管弦、窃窃人声,也不知老鸨领着宁如是往哪边走了去。
想着在这要找个人并非难事,段昔也就随便拐了个方向慢悠悠的逛了起来。
"哎——"忽然有人自后头擦身而过,桃红宽袖轻拂过面,香气扑鼻,段昔转头一看。
那女子扶住身边小童站稳,云鬓上簪的金步摇颤颤闪着,她娇笑着微微低头,以示歉意:"小女子若柳失礼了。"
段昔眨眼,伸手虚扶了一下:"美人体态依依若柳,这名字取得真妙。"
"公子谬赞。"若柳见惯欢场中人,没想眼前这俊美少年看似青涩,出口倒是风流。
小童在旁悄声道:"若柳姐姐,龙公子许是等太久,从房里出来了,咱们还是快些吧。"说着暗暗使眼色,让她往走廊那头看。
若柳抬头一看,转而便对段昔浅浅一笑,迤逦而去。
段昔看了眼走廊那头伫立门口的人,是位高冠束发,衣着华丽的公子,狭长凤眼,眉飞入鬓,着实让人惊艳。
只见他上前了几步,伸手揽过若柳的纤细腰肢,轻佻却不失情意的轻啄了一口美人的如玉脸蛋,他低声说了几句,进门时回头看向段昔,唇角微微掀起,淡淡笑容意味深长。
段昔见状,误以为是对方吃味于方才他调戏佳人的举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快步离开了此处。
待唤了小童带路,才好不容易找着了宁如是包的厢房。
那家伙早一派慵懒的享受着美味佳肴,与两位佳人你一言我一语,好生惬意。
段昔坐下,挑眉道:"你竟弃友人不顾,一人独享美食佳丽!"
宁如是一脸无辜:"我还以为你相中哪位美人,撇下我就追过去了。"
段昔眯眼。
宁如是见状夹了块贵妃鸡到他碗里:"来,赔罪的。"
段昔指了指宁如是跟前那道酱鸭,不客气道:"我要那个。"
"又跟我抢食。"宁如是嘀咕着,一边将碟子推了过去。
段昔满意点头,拿起筷子,笑眯眯道:"这赔罪才有诚意。"
旁边的翠浓和绯儿见了不禁偷笑。
在天香楼坐了一个时辰,两人便起身离开。
段昔没想到在楼外竟就又撞上了那位龙公子。
近看他,那与寻常人家不同的气息愈加浓烈。直到他走远,段昔才拉住一边的小童问:"那位公子叫什么名?"
"你是说龙音公子?他可是我们的常客。"小童笑嘻嘻道。
"龙音?"段昔松开小童,随后与宁如是并肩走着,"你有没有听过这名字?"
宁如是摇头:"没有,你是觉得他有什么不同么?"
段昔老实道:"觉得他并非寻常人。"
"青楼历来便是是非之地,多的是来历不明的高人。"宁如是笑道。
"这倒是。"段昔应着,便把这龙音公子抛到脑后去了。
师父在上九
次日一早趁天色尚晴,段昔一行人回到明月城。
没想到一回去,管渐就皮笑肉不笑的等在那里伺候家法了。
"小小年纪喝花酒,城主你随我来。"管渐说着,看向幸灾乐祸的段昔,"段昔,你也快些回双雪堂,别让宁堂主久等。"
"……"笑到一半的段昔生生噎住了,耷拉着脑袋往双雪堂走去。
罚得倒不重,但比起宁如是,段昔显然惨多了,没有抄完宁如谦指定的书卷不准踏出房门半步,连饭菜都是盛禾送进屋里的。
段昔一边抄写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惕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
宁如谦从习武场归来,经过段昔屋外,稍微顿足,笛管家在旁道:"小公子想必是体会到堂主的用心良苦,已经一整日没有出门了。堂主你看……"
宁如谦瞥了他一眼,往前走去,说道:"他能不能体会,还有待商榷。"
笛管家干笑,果然在堂主面前说不得情,小公子玩心太重,尚未定性,堂主罚他抄圣贤诗书,也是希望他能从中有所体会。
屋内渐渐暗下来,盛禾过来点了油灯,见段昔端坐桌前愁眉苦脸,忍不住问道:"段大哥,你还有多少没抄完?"整个双雪堂的人都知道段昔被关在屋子里受罚,宁堂主还下令除了盛禾送饭,其他人未经许可,统统不得入内。
段昔一手支起下巴,指了指身畔那堆一尺来高的书,哀怨道:"没三天三夜都出不得门了。"
盛禾一听,泪眼汪汪的靠过去:"段大哥,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段昔搁下笔,摸摸他的发顶,笑嘻嘻的说道:"你现在乖乖去休息就好了。"
盛禾一脸担忧,又问:"真的不用吗?"
"你怎么跟小老头似的?乖,快去休息。"段昔推着他到门口。
盛禾这才恋恋不舍的关上门走了。
"盛禾这小孩儿还真是可爱。"
段昔一转身就看到偷偷溜进来的宁如是翘着腿坐在桌边笑眯眯的说道。
段昔挑眉:"既然你来了,是不是要帮我一把。"
宁如是摆了摆手,道:"这可不成,我是来消遣的,再说我大哥眼睛利得很,被他看出你找我做枪手,我们两个都得遭殃。"
段昔哼了哼,坐回位子上,继续抄写,道:"所以你是特地过来消遣我就没错了。"
"别说那么直接嘛!"宁如是故作娇羞,见段昔不理他,便东瞅瞅西瞧瞧,自己找乐子了,忽然看到有一卷宣纸被压在了最底下,一时好奇就翻了出来。
段昔见了,连忙伸手要抢,却被宁如是率先摊开一看。
"这,这不是大哥的字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咦,竟连印都没盖,是大哥随手写来要烧掉的吧?"
段昔脸一红,道:"那又如何,你快还我。"
宁如是看向段昔,一脸惊奇:"段昔,你这皮厚肉糙的家伙居然脸红了!"
"你才皮厚肉糙了!"段昔没好气道,趁他不留神,一把夺回宣纸,收了起来。
宁如是意味深长的笑了,道:"没想到你是真喜欢我大哥。"
"……你别乱说。"
"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密的。"
"喂……我的意思是你别随便想些有的没的!"
"不用害羞呀,我们还用客气么!"
段昔被气得够呛,少年心思被戳破,这下连书都抄不下去了。
宁如是也不逗他了,道:"看上我大哥,那简直就是去爬雪山呢。"
"什么意思?"
"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雪崩砸死。"
"……"段昔半天才说,"其实我轻功不错。"
宁如是好心提醒:"漠北的雪山还没人上去过,当年的一剑轻大侠轻功了得,还不是没到半山腰就被迫下山了。我大哥就好比那漠北的雪山,你大概在山脚下就会被埋掉了。"
段昔听罢默默的抽出一张空白纸,在上面涂了几笔。
"你在写什么?"宁如是凑近去看,上面有个小人,旁边鬼画符一样涂着'小混蛋宁如是'……
结果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你一招横扫千军,我一记万夫莫敌,真气一时没收好,屋顶"吱呀"了几声,轰然坠地。
两人迅速跳开,望着一地狼藉,面面相觑。这个时候他们倒是分外默契,一致认为该逃离现场。
只可惜双雪堂的护卫不是吃素的,不等他们反应就已经围了上来。
宁如谦站在不远处,神色淡然,吩咐了笛管家几句后,便道:"如是,还不回去?"
难得大哥没罚他,宁如是连忙应了:"这就走!"一闪身,人影都不见,
宁如谦扫了眼段昔,缓缓道:"过来。"
段昔心里一颤,转眼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不愧是被宁如是称为"皮厚肉糙"的家伙,他拉住宁如谦的袖子,撒娇道:"师父,你看屋子都倒了,我今晚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身后的笛管家一口气差点上不来,都闯祸了还这般撒娇,真是不知死活。
宁如谦低头看了段昔一眼,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段昔决定如果宁如谦不答应,他就抱上去耍赖一通,哪怕再不成,事后也能回味一番。
"笛管家,收拾客房。"宁如谦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无波。
段昔立即扑了上去,谁知宁如谦早已走开几步,段昔跌了个狗□,他抬起头哀怨的望着宁如谦,他怎么觉得师父是故意的?!
宁如谦低下身将他拎起,眉目舒展开来,道:"下不为例。"
笛管家无可奈何的看着冲他做鬼脸的段昔,真是白让人担心了。
"我记得青风道长喊你是泥猴儿。"
途中宁如谦忽然这么说。
段昔感到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这么说,便应道:"是啊。"因为他从小就淘气,每次都滚得满身是泥,经常把照看他的青风道长气得七窍生烟。
宁如谦犹自说道:"果然没说错。"
段昔无言以对,沐浴的时候狠狠把皮肤都搓红了才罢休。
并非第一次与师父同寝,段昔露出半边脸,睁大眼盯着长塌上仍在翻阅书卷的宁如谦,片刻后,宁如谦将书卷放置一边,起身走了过来。
宁如谦隔空熄灭了油灯,段昔只瞧见黑暗中朦胧的身影,温暖的体温贴近身侧,宁如谦探手抚了抚他的额发,清冷声音如水漫过:"睡吧。"
每到这个时候,段昔就觉得白天时候冷如冰霜的宁如谦只是众人的错觉,他的师父明明如此温柔。
然而过了几日,宁如谦就公布了一件让众人再次哗然的事情——收盛禾为徒。
段昔站在一侧,明显愣住了,所有人都说段昔会是宁如谦唯一的徒弟,但宁如谦金口已开,他段昔多了个师弟。
"盛禾年纪虽小,却沉静温和,也难怪宁堂主喜爱,段昔公子生性跳脱,虽有天赋,却到底不是宁堂主乐见的。"明月城里的人倒是丝毫不觉意外,窃窃谈道。
"依我看哪,盛禾的可塑性要更强些。"
"这话我也同意。"
此时正是梅雨季节,空气中氤氲着经久不散的水汽,段昔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落寞的味道,师父就如同凌霜傲雪的苍松冬梅,屹立在他不可触碰的高处,偶尔用俯视的姿态缓缓掠过他一眼,而他却偏偏甘之如饴,哪怕发现这原来并非他一人的殊荣。
段昔伸手揉着小脸通红的盛禾,笑眯眯的喊道:"小师弟。"
盛禾仰起脸,笑得很开心:"段师兄。"
啊,真难受。段昔心想,脸上笑意不减。
师父在上十
几度寒暑易节,转眼段昔已是十六少年。
这眉目含笑的公子尚未在江湖露面,倒是在与明月城合作的商贾间扬了名,个个都知道明月城主身边多了个得力助手,更有熟人笑言双雪堂宁堂主不是给自己找徒弟,而是帮城主弟弟培养心腹的。
从去年开始,宁如是正式接管城中事务,三五不时问宁如谦借段昔一用,发展到如今,段昔只能每半个月回明月城一趟,住了几日又要出门。
武功是不敢怠慢,宁如谦时不时会检查,但段昔隐隐觉得自己与师父之间的情谊是远远及不上盛禾了。
正是夏末初秋,暑气未散,明月城近在眼前,□白马稳稳停在城门口,护卫迎了上来,接过缰绳。
段昔看向他,微微一笑,道:"没见过你,刚调过来的?"
护卫一愣,没想到段昔公子果真如传闻所言平易近人,连忙道:"属下原先是负责巡视后山的,这边有个弟兄家中有事,才调过来顶上几日。"
段昔略一点头,拍拍他的肩,道:"辛苦了。"踏入城内,又跟迎面几位巡视护卫打了招呼。
"段公子,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吃狗肉?"护卫们纷纷笑道。
段昔笑了:"冬至还没到呢!"继而摸着下巴,笑嘻嘻道,"倒是可以去后山打几只野鸭子了。"
众人不由一阵哄笑。
盛禾一早得知师兄段昔今日回城,站在双雪堂的院门外远远就瞧见一身蓝衫的段昔,明明衣着配饰并不特别华丽,偏偏就是比旁人多出几分风流雅致来。
段昔看到盛禾踌躇原地,一副想靠近又怕失礼的模样,便径直上前,摸摸他的头,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坏笑道:"你追看的传奇小说出了下本,都快卖断了,这本可是师兄我历经千辛万苦才买来的。"
盛禾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拿来看:"师兄!快给我看看。"
段昔身高抽长不少,手一举,盛禾像只红眼睛的小兔子跳呀跳的,愣是够不着。
"公子你又欺负盛禾了。"兰沁款款走来,嗔怪道。
段昔一把抱住盛禾,任他在自己怀里扑腾,对兰沁说道:"你看盛禾,跟小兔子似的,不欺负一下怪难受的。"
兰沁忍不住笑了,点头:"倒真挺像的。"而后道,"公子一路奔波,肯定累了,先进屋休息吧,堂主在书房。"
书房中,宁如谦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只见进门而来的少年容姿秀美,一双明亮的眸子犹如雨后春山,若端正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少些油腔滑调,定会惹来不少世家小姐的青睐。
"徒儿段昔见过师父。"声音倒是清清朗朗,犹自带着少年的青涩。
宁如谦将手中的书搁置一旁,道:"这次回来几日?"
"呃……"段昔走上前,大大咧咧的拉过椅子坐在宁如谦身畔,"师父,我想寻找爹的下落。"
宁如谦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件事不需要你插手。"
段昔顿了一顿,道:"可我更不能袖手旁观,前些日子我随如是到京城,无意中听闻我爹跟宇王爷有所交情,而宇王爷曾在四年前不知因何事得罪若水宫,那时间段刚好与我爹失踪的日子吻合——我不认为那是巧合。"
宁如谦静默了片刻,道:"若水宫行事诡秘,我们暗中探查,至今仍一无所获。不过,若水宫并无找到你爹,这点你可放心。"
段昔急急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更要赶在若水宫之前找到爹!"
宁如谦淡淡道:"若水宫只会比你更快。"
段昔一时无言,却又听宁如谦说道:"但你也是时候该去见识江湖。"
段昔听后喜出望外,正露出笑容,宁如谦又道:"如过三招方可。"
又是三招!段昔不清楚师父的真正实力,去年他终于和师父过了十几招,但师父用的是同样的流云剑法。
翌日一早,师徒二人便到了后山一处平地。
清晨带着入秋的凉意,这后山林木葱郁,鸟雀啭鸣,十分宜人。
宁如谦一身素白袍子,腰间是同色的白玉腰带,眼眸如千尺寒潭,光是伫立一处,慑人气势就让人退步三尺。剑出剑鞘,"嗡"的一声,是宁如谦出招——
如昙花炫目之极,纷华而又凛冽,好似风暴以铺天盖地之势急卷而来。
段昔手中长剑似有共鸣一般微微一颤,举剑疾挡,使出'一见晴空'凌厉非常,连地上微黄草丛都被剑气扫得萎靡下来。
他们身影极快,三招之间,数十回合,只闻剑刃交锋铮铮作响。
最终,段昔过了宁如谦五招。
宁如谦收剑入鞘,面色无波,不知喜怒,道:"可以。"
段昔舒了口气,凑上前,笑吟吟道:"师父,你说我这一身武功能排到武林名榜第几位?"
段昔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他看到宁如谦似乎轻笑了一下,但却并没有答他。他跟在宁如谦身后,凉风拂过,落英缤纷,一霎时竟有些心酸的感觉。
"盛禾会不会太乖了?"段昔隐藏心思,跟上去语调轻松的找话题。
"棋艺进步不少。"宁如谦淡淡说道。
段昔皱了皱鼻子,道:"敢情小师弟连只兔子也还捉不住吧?"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你们二人不一样。"
"啊,这倒是,我们两个不一样。"坏了,连眼睛都有点酸酸的感觉,段昔连忙低下头左右瞧着,"我看看有没有小兔子捉只回去逗逗小师弟。"
宁如谦止住他,道:"这事押后在说。明年五月是武林大会,届时会选出新的武林盟主,近日来江湖暗潮汹涌,你切记浮躁,须谨言慎行,万事小心。"
段昔点头:"知道了,师父。"
宁如谦继续说:"你先到杭城,有探子回报杭城有若水宫的人出现,正好如是在杭城的一些事也需要你帮手。如有事可找水长老林常。"
段昔嘿嘿一笑:"师父你变啰嗦了。"
"你若不胡闹,师父也不必啰嗦。"宁如谦眉毛微微一抬。
段昔摸了摸鼻子,看向如洗碧空,如今他也算是出师了?往后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次,还是趁这几日多看师父几眼吧。
兴许以后少见师父,念想也就能顺其自然断了。
藏着憋着仰望着,很难受的。
青楼有事一
一场秋雨将杭城笼罩在雨雾之中,八宝客栈留宿的客人多了起来。
段昔住在其中一间上房,与宁如谦、宁如是一起时自然是住别院,但他一人独行,想当然尔是享受不到堂主级以上的待遇了。
但段昔向来随遇而安,和爹一起时还睡过大树上。
不过,八宝客栈在杭城是老字号了,其客栈上房装潢精致,摆设讲究,比一般客栈不知要好上几倍。
推开窗是十里河堤,河上烟波浩渺,雨水连成珍珠,晶莹剔透落入杭城河这一块玉盘上,急急切切,轻快明澈,声声入耳。
段昔合上窗子,打算到楼下厅子坐坐,甫一出房门就听到隔壁房出来的黄衫公子唉唉叹气:"秋风秋雨愁煞人。"
"小少爷,你又要出门么?"书童急忙从房里追出来,团子般的小脸上满是挣扎,"外面风大雨大,小少爷你的风寒还未好……"
黄衫公子下意识揉了揉鼻子,摆手:"我就到楼下走走,整日呆在房里都快闷坏了。"
段昔闻声看去,觉得他们二人的身影甚为面熟,仔细一看,那黄衫公子可不就是扬州容府的小少爷容铮,便走上前招呼:"容铮少爷,这么巧?"
容铮抬头瞧见段昔,顿时眼睛一亮,喜出望外:"段昔段公子!你也在这里,太好了!"段昔曾到容府做客,他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当时段昔要离开,他还恋恋不舍,差点就十里相送了。接着他转头对书童说道,"朝生,你看段公子也在,你就别在我耳边啰啰嗦嗦啦,快快去跟店家订张临窗的台子。"
小书童朝生乖乖应了,关好房门便一溜小跑去找店家。
段昔跟容铮不算太熟,他与容家有交道是因明月城的生意,容家老爷是位精明商人,膝下有四子,老大老二老三都聪慧过人,早已能独当一面。最小的儿子就是容铮,所以一家人格外宠他,养得他性情温吞,不知世事,比起骄纵的世家公子,倒也算是不错了。这位容家小少爷明显十分喜欢与他一起谈天说地,准确来说是喜欢听他讲坊间的风花雪月,比如佳人才子花前月下,比如绿林好汉英雄救美。
朝生是个机灵孩子,很快就办妥了事,还先让店小二上了壶好茶和几样精致小点。
这二楼的厅子快坐满了人,段昔瞥了眼底楼,更不得了,热闹哄哄的,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
容铮好奇的唤住店小二,问道:"怎的今天那么多人?"
店小二一笑:"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您有所不知,今晚是天香楼四大花魁同台表演的日子,今天日子特殊,这白天不能过去,待天色稍暗,从我们八宝客栈走过去倒是不远,动作快些,抢个好位子是没问题的。"
容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谢过店小二后,看向段昔:"这天香楼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的,段昔你有没有去过?能不能带我去瞧瞧?"
段昔见他一脸懵懂,眼神纯净无垢,好端端一张标致秀气的脸生出几分憨味来,忍不住便坏笑道:"我确实有去过,天香楼里面的姑娘个个美如天仙,只是容铮少爷恐怕不方便去。"
容铮微微侧头不解道:"为什么我不方便去?"
段昔转了转手中的杯子,道:"那是风尘地方,我怕带坏容铮少爷。"
朝生也忙说:"对呀,小少爷!老爷知道会骂我的。"
容铮皱起好看的眉毛,道:"可是阿爹就是让我出来历练历练,我去瞧瞧也算是增长见识……嗯……"说着可怜兮兮看着段昔,"段昔,你就带我去吧!"
段昔故作为难:"这……"
容铮急了:"我保证只是瞧瞧,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朝生也急:"小少爷你就别为难段公子了,那地方你可千万不能去,万一被老爷知道……"
容铮一听忍不住瞪他:"朝生!"
段昔见状扑哧一笑,道:"那我就带容铮少爷去看看吧。"又安慰委屈的朝生,"你放心,天香楼不会吃人的。"
到了傍晚时分,客栈里的人纷纷出门,撑开的各色油纸伞在昏昏天色下别具一番风情。
段昔和容铮在人群中缓步前行,朝生在身后打着伞亦步亦趋,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
身旁有人抱怨道:"今年的雨水真多,我种的花都活不成了。"
立即便有人应:"可不就是,话说这一层秋雨一层凉,吹来的风还真有点冷了。"
有人笑道:"待会进了天香楼,李兄你就不觉得冷了。"
这隐隐带着放荡意味的话语一出,周遭的公子少爷们都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声。
唯独容铮暗暗拉扯段昔的袖子,悄声问:"为什么他们都笑得那么开心?"
段昔不禁抚额,道:"大概是茶喝多了吧。"
容铮恍然大悟状,喃喃道:"原来茶还有这等功效……"
事到如今,段昔也不知这小少爷究竟少了根筋呢,还是缺了个心眼。
到了天香楼,段昔早托人订了位子,报了名号给门口小童后,便有人领他们到舞台前排位子坐下。
这天香楼果然讲究,连几子上摆的点心都是杭城碧心斋的,再看那垂敝帘子的舞台,更是精心设置,软罗帘子随微风轻轻摆动,平添几分绮丽。
时辰一到,帘子便缓缓拉开,几位身着绿衫的俏丽姑娘先行表演了一段歌舞,但见眉目传情,身段曼妙,才刚开场而已,便炒热了场子,赞叹声不绝于耳。
段昔瞧了眼容铮,见他好奇的看着台上,并无失态模样,顿时觉得这位小少爷真的不错。
过了一炷香时间,终于等来花魁出场。
老鸨笑吟吟道:"接下来便是我们天香楼的若柳姑娘和元青姑娘。"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这若柳是红倌,元青是清倌,各有姿色,美妙之极。"
段昔听到"若柳"这分外耳熟的名字,想起与她的初次见面,不禁莞尔,没想到当时惊鸿一瞥,如今佳人已冠为花魁。
只见若柳一袭石榴花纹的朱红裙子,流苏簪子斜插云鬓,虽姿态凛然,却依旧是艳若桃李,千娇百媚,若是唇角弯起,那更不知要醉倒多少人。
段昔的眉头却微微一皱,他记得若柳并不是这个模样的,当年所见的若柳眉目含笑,体态柔媚,腰如细柳,步步生莲。眼前这位佳人,却浑然少了那当年的神韵。
难道是因成了花魁?段昔暗忖。
忽然容铮急急扯他的袖子,眼睛闪闪发亮看着台上,示意他看:"那个,那个人好美!"
那个?
段昔看向所指,若无猜错,应该就是清倌元青了,她生得极为清丽,连头饰都是简单的桃木簪,偏偏衬得她愈发不食人间烟火。那凤目微微上挑,眼眸一转,段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吸气声。
再看看身边的容铮,全然被迷住了,左手死死抓着他衣袖,好似抓的就是天仙似的元青一般。
坏了坏了,这清纯小少爷春情动了!段昔暗叫不妙。
青楼有事二
"元青姐姐,容铮少爷到了。"巧心站在门边小心翼翼道,她极怕元青,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让她近身服侍元青,她不比怜儿聪慧,又不及冬雪贴心,偏偏元青姐姐又是性格最古怪的,进天香楼才不过两年就一跃成了花魁,更加难伺候。
元青眉头微皱,放下手中的书,声音低冷,道:"我随后便到,你先去招呼着。"
段昔被容铮三番五次拉着过来天香楼已经很辛苦了,没想到今天还得先陪着去挑礼物,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那阵势简直是要把整家店都买下来。
朝生在旁都快急哭了,看得段昔暗暗叹气,唯有出手相助,替容铮挑了一支折梅簪子,道:"我听说前两日你已送了一支金玉宝簪过去,结果惹得佳人不悦,如此看来,元青姑娘怕是比较喜欢这种雅致的东西吧。"
容铮左右瞧着那支折梅簪子,眉开眼笑道:"段昔你最擅长哄人,我听你的准错不了。"
到了天香楼元青所住的怜芳阁,容铮却坐立不安,不停问段昔:"你说元青姑娘会不会不肯见我?"
"放心,元青姑娘一定会见你的。"段昔安慰道,就冲你容铮少爷人傻钱多,她出来给你瞧几眼就赚大发了,怎么不愿意见。唉唉,只希望元青姑娘多给点脸色,好让容铮知难而退,别再傻愣愣的又送礼又给老鸨下重金。
春情大动的人原来是这么难说服的,说是鬼迷了心窍也不为过。
等了半柱香的样子,元青终于出现了。
只见她略略顿首便坐在了他们对面,伸出白玉般的手替他们斟茶,不冷不热道:"元青让公子们久等了。"连正眼也不瞧一下他们二人。
好一个高傲的美人。换是平时,段昔肯定调笑一番,但眼前这位美人是容铮少爷的心上人,他可不能喧宾夺主,便看向窗外美景。
可怜的容铮本就乖巧老实,有段昔帮着好歹还能跟元青搭上几句,如今段昔不开口,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句不成句,瞅见元青眉毛微蹙,心中更是慌慌张张,不是如何是好。连忙扯段昔袖子。
朝生站在他身后,暗暗叹气,小少爷,看来我暂时是不需要担心你跟元青姑娘会发生什么事了。
段昔指向窗外湖心那处亭子,只见那边围坐着三四位公子,琴声悠悠传来,道:"那里怎么那么热闹?"
元青往外看了一眼,声音依旧低冷,道:"应该是若柳在。"说着看了容铮一眼,"你如此用力攒着那盒子做什么?天香楼里不会有人偷公子的东西的。"
听得身后的丫头们不禁吃吃笑了。
容铮脸一红,赶紧将右手里一直拿着的精巧木盒推了过去,讷讷道:"希、希望元青姑娘喜欢。"
元青打开一看,是支折梅簪子,虽不起眼,但细看之下便发现手工精细,颇有心思,这才脸色缓了一些,凤目微微一挑,道:"元青谢过容铮少爷。"
正逢此时,容铮听见自湖心亭飘来隐约歌声,那柔柔的女声唱道:
眼波向我无端艳
心火因君特地然
莫道人生难际会
秦楼鸾凤有神仙
一霎时,他痴痴望着元青,觉得对她真是喜欢极了,恨不得掏心掏肺出来给她,就为她能多看自己几眼。
段昔见势不妙,"唰"的站起身,说道:"不如我们一同到湖心亭听听若柳抚琴歌唱?我听说元青姑娘的笛子吹得是极好听的,与若柳姑娘合奏一番,岂不更妙?"说着便拉起神情恍惚的容铮,让元青领他们到湖心亭。
段昔的话都出口了,元青也不好拒绝,只得领他们过去。
到了湖心亭,段昔竟看到了料想不到的一个人,他初见若柳时,若柳的恩客——龙音公子。
龙音两侧坐的似乎是他朋友,年纪看上去比他稍大些。他看到元青领着段昔、容铮过来,微微诧异,待元青说明来意,便浅浅笑了,道:"正巧我们也想听听两位姑娘的合奏。"
若柳却是脸色不佳,听龙音开口说了,这才脸色稍霁。
段昔见了,越发觉得眼前这个若柳奇怪,再看龙音及他两位友人,也着实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他敏锐的察觉到自己这一行人的到来,似乎打断了他们的事情。
容铮听着清越的笛声,才终于回神过来,道:"段昔,元青姑娘好厉害哦。"
龙音听了,看了过来,他肤色极白,此时没有灯火映衬,看上去竟白得毫无血色,他问道:"段昔?"
段昔一愣,假装吃惊道:"正是在下,不知公子是?"
"在下龙音,早前听闻流云剑段冥之子就叫段昔,不知段公子你?"龙音略一停顿道。
段昔眨眼,道:"耶?原来我爹竟有这种名号?"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龙音凝视着他,说道:"在下真是惶恐,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昔日侠客之子。江湖上已许久不曾有令尊的消息,不知令尊如今是隐居了还是?"
段昔不好意思的说道:"实不相瞒,我自小便在明月城长大,对我爹的事也是一无所知,唉,我也都是听别人讲的我爹的事……"说到最后声音便低了下来,一脸难过。
龙音一怔,尔后道:"真是对不住,在下逾越了。"
段昔摆摆手:"没事!我也习惯了。"
他一转头看到容铮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说道:"难怪你从小就跟着宁城主来我家,我还是你好朋友呢,都不知道你的事,我真是太没用了……呜呜……"
龙音看了他们一会,便没有再开口,又坐了片刻,就和友人一道离开了。
他们一走,若柳的琴声就停了。
段昔见状戏谑道:"若柳姑娘似乎不待见我们呢,也对,龙音公子这些年只钟情于若柳姑娘一人……"话还未说话,便被若柳打断。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如我没记错,段公子你是近日才来天香楼的吧。"
段昔笑得一派风流,道:"这种事,稍微问一下就知道了,何况大家都知道我对若柳姑娘这样的美人也是有非一般的情意的。"
若柳哼了一声:"油腔滑调。"
"我就喜欢若柳姑娘这样的性子。"段昔变本加厉,笑嘻嘻道。
若柳杏眼一瞪,道:"若柳有些不舒服,先走了。"抱起琴便转身走了。
容铮在旁惊得半张开嘴,好一会才道:"你不是喜欢若柳姑娘么,这般气她,没问题吗?"
段昔笑而不答。
看来要麻烦水长老林常帮忙查一下这个若柳的底细,还有那位龙音公子,也着实古怪。若果是普通商人,不可能知道流云剑段冥,何况阿爹沉寂多年,而他看上去不过弱冠。
想着这些,段昔瞥了眼容铮,见他结结巴巴的跟元青交谈着,这小少爷还真是越挫越勇!
隐隐又听人唱道:复阁重楼向浦开,秋风明月度江来。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
好一个相望相思不相见啊。他之所以觉得容铮傻傻呆呆的,不正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凑上去讨好,凑上去撒娇,鬼迷了心窍一般。
青楼有事三
"容铮少爷,你错啦,不是左边,是在右边,对对对,再过去一点点!哎呀,还差一点,就快够着了!"
"小心些,别扯烂了纸鸢。"
前几日的雨停了之后,秋意渐浓,天空高远,清风朗朗,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怜芳阁近日因为多了容铮和段昔这两位客人,渐渐热闹许多,再加上元青嘱咐好好欺负容铮,众丫头们更是毫不客气起来。
这会又让容铮爬上树去捡纸鸢下来。
元青站在二楼窗前瞧着容铮笨手笨脚的爬上树去捡纸鸢,险象环生,一副随时要掉下树的样子。
若柳浅啜了口香茶,道:"那呆头小子倒真挺喜欢你的。"
元青哼了哼,满脸不屑,转而道:"那姓段的不也时时缠着你。"
若柳脸色一沉,道:"姓段的那小子满嘴花言巧语,听了就让人不舒服。"
"来这里的客人有哪个不是花言巧语的。"元青倒是不以为然。
若柳看了眼捡到纸鸢的容铮:"喏,那呆头小子一见你不就结巴了,连话都不会讲了。"
元青看到那呆头小子挥着纸鸢朝自己露出大大的笑容,明明长得一脸秀气,这般看上去真是要多傻有多傻,看得她心里一阵烦躁。
若柳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在这里,什么人都别往心里摆,知道吗?"
元青"呿"了一声,说:"这种呆小子,谁看得上眼。"
"看不上就好。"若柳道,"我回去了,省得一会又撞见姓段的。"
若柳这次倒是多虑了,因为段昔正被丫头们拉着去跟容铮会合。
"好了好了,美人们是要带我去哪里?"段昔被她们拉着,走路都不好走了,不禁苦笑。
拉着他的怜儿朝巧心她们招手,笑盈盈道:"巧心,别放纸鸢了,快快把容铮少爷请过来!"
段昔不解道:"怜儿姑娘,你这又是唱哪出?"
怜儿神秘一笑:"段公子到时便知。"
被拉过来的容铮一头雾水,看向段昔:"是要做什么?"
冬雪请他们二人坐下,又沏了壶花茶,段昔看着,一时也猜不出她们这群小姑娘是要做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只见怜儿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道:"段公子,你上次答应怜儿,跟怜儿比一场,输了就任由我们处置的。至于比什么,你也说了,任由怜儿主意。"
"呃……"段昔暗暗叫苦,没想到一时不察,竟被这小姑娘摆了一道,便只好应了,"那么,怜儿是想比试什么?"
丫头们互相瞅着,个个掩嘴偷笑。
饶是容铮也觉得这里头有古怪,身子忍不住侧了侧,有点想往段昔身后躲的意思,他说道:"我就不必了吧……"
丫头们异口同声:"这可不行!"
这阵势,吓得他赶紧坐好。
怜儿从旁人手中拿过一个小巧的篮子,里面是几个绣花手绷、绣布、还有针线。绣布已经绷入绣花绷里,上面均描好了一朵木兰花,只待绣上各色的线即可。
这下段昔和容铮的脸色都变了,段昔连忙摇头道:"这可太为难我们了,据说单这针法就各处皆有不同……好怜儿,你还是换一样吧。"
怜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道:"我们都不比姐姐们能歌善舞,诗词歌赋亦不精通,段公子你向来怜香惜玉,怎的这次就如此不解人意呢?"
段昔最见不得女子娇弱怜人,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结果显然是输得一塌糊涂,指尖都刺破了十几次,段昔虽然自小练武,这点疼倒不算什么,但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双手修长匀称,肌理细腻,滴出几滴血让人看着心疼。而可怜的容铮小少爷皮娇肉嫩,一针针刺得他泪眼汪汪,还要撑着男子汉模样。
"好啦,既然公子们输了,愿赌服输,罚你们扮作女装,绕着游廊走一圈!"怜儿笑眯眯道。
段昔一愣,容铮猛摇头:"这可不行!不行不行!被元青姑娘撞见可怎么办!"
冬雪在旁说道:"容少爷你放心,这输了就扮女装的规矩是我们天香楼早就有的了,元青姐姐见怪不怪,更何况容少爷你长得眉清目秀,换上女装兴许还能让姐姐多看几眼呢!"
段昔和容铮实在敌不过她们,胆战心惊的被推进了房里。
只见房中早已准备好衣裳,一套是绿草石榴,一套是素衣朱绣。
段昔直觉得寒毛竖起,略一顿足,转身欲走,却被怜儿眼明手快的拉住,笑容烂漫道:"段公子,愿赌服输哦!"
段昔哼哼哈哈了几声,最后只得由着她们给自己换上那套素衣朱绣的宽袖窄腰襦裙,一个帮忙梳发髻,一个给他描眉施粉,一派热闹。
容铮的鹅蛋脸本就让他显得年纪小,这一梳妆打扮,还真让人眼前一亮,尤其那双剪剪秋水般的眸子,三分柔弱,七分可爱。
冬雪掩嘴笑道:"怜儿你看,容少爷比你还娇俏!"
怜儿将段昔推着过来,道:"你瞧,段公子更是明艳不可方物呢!"段昔身段高挑,五官本就精致,粉黛一施,那懒懒笑意便添上了妩媚。
段昔抚额叹气:"我下次再也不敢与你打赌了。"
怜儿"扑哧"一笑:"别这么说嘛段公子。"
容铮看向盛装打扮的段昔,一脸呆呆的,道:"段昔你好美。"
段昔"啪"的拍了一下他的额头:"本公子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容铮吃痛的捂着前额,委屈的说:"可是真的很美呀!"
怜儿在旁道:"好啦,两位公子这就随我们出去走一圈吧。"
一出门,段昔看到外边天色早已暗下,天香楼灯火暧昧,正是往来客人最多之时。
"这灯影绰绰,不正好看不清公子的模样嘛。"冬雪贴心的安慰道。
想着只是在游廊转一圈,段昔咬牙忍了,转头却见怜儿牵着容铮往怜芳阁内走去,便问:"我们不是一起走吗?"
冬雪笑道:"元青姐姐说了,要见见容少爷的女装模样。"
"……"段昔可算明白过来,元青摆明是要□铮的,顺带的就把他也给拉下水了。
但此时已被冬雪从小院带进了天香楼里,进退两难,身旁经过的人,不论男女都忍不住看他一眼,那炽热、艳羡的眼神让段昔禁不住一阵头皮发麻。
趁着走廊中热热闹闹,而冬雪正忙着与人招呼,段昔一矮身,错开了冬雪的视线,拐进了另一条走廊。
这一处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掀开蔷色帘子,一眼便望到尽头,左右两边各有过道,弯弯绕绕,装饰考究,艳而不浮,暗香萦绕,隐隐有水流之声。
段昔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他这是走到天香楼的浴池了,据闻天香楼的浴池不比别家,它并不对外开放,只供个别权贵消遣。
段昔正奇怪这等地方怎么不见有人巡视,就听见有一行人往他这边走来,脚步整齐划一,想必就是天香楼的护院。段昔左右看看,右边房内有窃窃耳语,左边那间则只有静谧的水流声,不作二想,便闪身进去。
青楼有事四
段昔钻进屋里后,被眼前的大浴池吓了一跳,没想到天香楼竟财大气粗到这等地步!冒着热气的水正从四方兽口潺潺流出,那水也不普通,浊如白汤,看上去滑若牛乳。
段昔看了看四周,但见雕梁画栋,十二盏青灯悬于壁上,照得一室亮堂。池边是一张长塌,旁边小几上温着一壶小酒——看到这,段昔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间房内已有人在?
他这般想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好奇的蹲下身伸手拂了几下池水,原来这池水并不像看着那般滑腻啊,倒是清爽宜人,隐隐还有些药草的香味。
忽然有只手自水底伸出,一把捉住段昔的手腕,段昔一惊,逼出内力试图挣开,却被捉得更实,他大感不妙,水底这人绝非普通角色!瞅了眼自己的女装,便语调轻松的捏着嗓子说道:"不知何方高人,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多多原谅。"
话音一落,段昔感到手腕一松,那人从水底冒出,近在眼前的是贴着微蜷湿发的劲瘦腰身,段昔的眼睛一点点往上瞄,只见此人精壮紧实,流淌着水珠的肩膀、胸膛的肌肉匀称优美,看得他不由一阵眼热。再往上看的时候,却吓得跌坐在池边。
随即又想到自己一身女装,连滚带爬就要往外走,身上环佩作响,十分狼狈。
结果脚踝被捉住了,段昔挣扎的要攀住地板,怎料这地板滑不溜秋,反而显得他好似被猫一爪扒住的鱼,滋溜一声,直接就被拖了回去。
宁如谦站在池中,黑发贴着脸颊,他居高临下望着段昔,神情冷如冰霜,道:"你是谁?谁让你过来这里的?"
耶?!师父没认出自己?!段昔翻过身睁大眼看着宁如谦,心里一松,憋着假声说道:"我走错了。"
宁如谦看了他一会,觉得这女子很是脸熟,尤其透出的气质更是熟悉,他沉吟了一会便松开了手。
段昔如释重负,站起身冲宁如谦笑了笑,转身便要走。
看到这笑容,宁如谦眉头微微一抬,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段昔听到身后清冷的声音传来:"段昔,过来。"
"……"段昔心中泪流满面,师父,徒儿错了!徒儿果然不能小看你!他乖乖低头转过身,一步一步挪过去,脚下地板已被他方才的连滚带爬弄湿了,挪过去的时候,鞋底遇水打滑,段昔正心慌意乱,反应不过来,小腿不受控制往池里滑去,而上身却挥着双手直接就往后倒,眼见后脑勺就要磕地了,宁如谦倾下身长臂一伸拦腰抱住他,却也被带倒在池边。
"呀——"端着食盒进来的侍女正巧撞见这一幕,见这位冷漠高贵的客人赤着身子,身下正压着一名女子,而那女子转头睁着美丽的眸子怯怯的望着她,侍女顿时羞得满脸绯红,"奴婢什么也没看见!"说完放下食盒便冲了出去,把房门牢牢关紧。
段昔张了张口,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
宁如谦却神色依旧,拉起段昔,一同站在池中。
他微皱了眉,道:"为何打扮成如此模样?"
段昔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头盯着池水,小声说道:"跟别人闹着玩的……"
宁如谦也不追问,伸手将段昔头上的簪子拆下,打散了他的发髻,乌黑长发顿时倾泻下来,在雾气缭绕中,这般模样的段昔竟有几分脆弱。宁如谦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
段昔讶异的抬头看向宁如谦:"师父……"
"洗干净再上去。"宁如谦淡淡的说道。
咦——这、这是要与师父共浴吗?!段昔又偷瞄了眼宁如谦挺拔的身子,这回不是眼热,而是鼻子发热了。
一点殷红在水中散开,段昔囧了,手忙脚乱的连忙用袖子挡住脸。
宁如谦看他,目光中有自己也没察觉出的无可奈何,他离开了浴池,在长塌上拣起袍子披上,摇了摇小几上的铃铛后,立即有几名侍女进来服侍他束发更衣。
"洗完后到听雨轩。"宁如谦对段昔如此说道。
段昔讪讪应了,没想到如此丢脸的样子竟被师父撞个正着,叹了叹气,唯有自认倒霉。
拐出浴池,直走几步便是听雨轩。
天香楼布局巧妙,饶是段昔也一时无法看透。
听雨轩中并非宁如谦一人,临窗的位子上还有个轻摇纸扇的翩翩公子。
见段昔走进,此时他已换了一身蓝衫,那公子上下打量着他,而后朝宁如谦笑道:"你这徒弟倒真有一副好皮囊。"
段昔微微眯眼,到宁如谦身后站定,只听宁如谦道:"段昔,这位是叶归舟。"
"叶归舟?"段昔略一沉吟,"玉琼楼楼主?"
叶归舟轻笑:"正是在下。"
宁如谦打断他们的对话,问段昔:"你为何会在天香楼?"
"这……"段昔慢吞吞的说道,"正巧遇到了扬州容府的小少爷,便结伴前来了。"
宁如谦道:"你已不小,行事要有分寸。"
叶归舟在旁戏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想当年段冥赢得了多少青楼女子的欢心,段昔你可要加把劲。"
段昔干笑着瞅了瞅师父的脸色,暗地里把叶归舟痛骂了一顿。
又谈了一会,段昔就被遣了出来,看着关上的房门,猜不透身为双雪堂堂主的师父为何会来找亦正亦邪的玉琼楼楼主叶归舟。
最近江湖不太平,湘南镖局前些日子莫名折了不少手下,武当亦有弟子死于非命,传闻剑侠凌霄楼有弟子欺凌弱女,被无名高手断了经脉,双手被废……
如此暗潮汹涌,莫非是因明年五月的武林大会?
段昔思忖着,迎面与一女子擦肩而过。
那女子一袭红裙,看不出年龄,眉间一点朱砂,凤眼长挑,妖娆妩媚,她轻扫了眼段昔,神情微微一滞,很快又收起了那一丝异常,进了听雨轩。
段昔看了她一眼,并未多留意,忽然一个激灵想起容铮,不知他被送进怜芳阁后有什么遭遇,希望元青姑娘不要欺负过头就好。
青楼有事五
话说容铮被怜儿送进了怜芳阁后,一瞧见元青泰然自若的坐在里屋,便立即攀住门框挡住了大半身子不肯进去,可怜兮兮的追问怜儿:"段昔呢段昔呢!"
怜儿还未开口,就听见元青的声音传来:"容铮少爷是不想见我吗?"
"不是!"容铮迅速否认,随即又垮下脸,"可我不想这个样子……"他涨红了脸,无意识的绞着袖子,乍看之下,简直就是一个娇俏小娘子。
"还不进来?"元青眼梢微挑,待容铮踏进之后,便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他来,秀美的装扮柔和了少年人的英气,加上他脸颊飞红,颇有几分含羞带怯的意味,元青的眼角染上笑意,让怜儿退出去后,就站起身绕着容铮走了一圈。
元青提起容铮的衣袖,白皙秀气的手摸了那绷紧的腰线一把,又细细琢磨怜儿给他梳的发髻,想了片刻,到梳妆台取了一支簪子过来,正是容铮送他的折梅簪子,斜插他的云鬓上之,道:"这簪子倒是适合你多一点,你着这一身艳色的绿草石榴依旧显得清雅脱俗,可见气质比我更甚一层。"
容铮被他这番话说得心里发慌,急急扯下那支折梅簪子塞回元青手中,道:"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何况姑娘你明知我喜欢你,你、你这样……"话至此处,容铮眼圈有些发红,半天不肯往下说。
元青低下眼睫,看了眼手中的簪子,似笑非笑道:"我这样如何?怎么不说了?"
虽然眼圈发红,但容铮仍是一派温吞的说道:"元青姑娘你让怜儿使计哄骗我们换上女装,借故羞辱,又特地让怜儿带我来见你,好让我感到难堪……现在你又要将我送与你的东西归还……你这样故意来伤我的心,是因为不喜欢我,还是让我不要喜欢你?"
元青盯着他说道:"倘若我说了,你便会听我的,不再喜欢我,也不再过来?"
容铮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不会。"
元青顿了一会,伸出手点着他的额头道:"你可真是又傻又笨!"
"我大哥说这是大智若愚。"容铮委屈的辩解,随后眼睛一亮,"元青姑娘,你这是不生我气了?"
元青一挑眉:"我什么时候说生你的气了?"心里暗道,只是觉得你好玩,欺负一下罢了。
容铮左右瞧他,说道:"元青姑娘,我怎么觉得你跟平常有点不一样?你平常都冷冰冰的,不理睬人,现在这样子更好看了。"
这姑娘前姑娘后的,听得元青一阵心燥:"我若不是姑娘,你该怎么办?"
"咦——?!"容铮愣住,一时没明白元青的话。
元青拉过他的手往自己胸前摸,微微掀起的唇角透着一抹邪气,凑近他耳侧低语:"我说,我若不是姑娘,你该怎么办。"
容铮呆呆的摸上元青的胸,看着对方将自己的手拉进他的衣裳内,先是面红耳赤,接着摸到里面光滑一片的胸膛,丝毫柔软也没有,顿时吃惊的看向对方:"你、你、你是……"
随即便被元青捂住了嘴巴。
只见元青幽幽说道:"容少爷你如果说出去了,我可就要被送去南风馆了。南风馆你听说过吧?里头的小倌们承欢人下。我等一朝入内,便万劫不复。"
容铮嘴巴被捂着憋红了脸,死命摇头,用力拉下元青的手,牢牢握住,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我可以发誓!"末了又郑重的说,"我会保护你的!"
元青闻言不由一笑,看得容铮眼睛都不舍得眨,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外如是。
"那你可千万谁都不能说。"
"段昔也不行吗?"
"谁都不可以。"
待容铮回到八宝客栈已是深夜,呆在段昔房中等候的书童朝生一瞧见自家少爷,涕泪俱下:"小少爷你下次出门再不让我跟着,我就跪下不起来,呜呜呜。"
容铮被他这阵势吓了一跳,连忙说:"是是是,我下次一定带上你。"
段昔看着这一出主仆情深,道:"元青姑娘没有太欺负你吧?"
容铮不争气的脸一红,道:"没有没有。"
段昔坏笑:"当真没有?"
"真的没有。"容铮不敢正眼看他,他从小就不擅撒谎,如今要替元青保守秘密,自觉责任重大,可面对的又是好友,进退两难间慌忙找了借口回房。
段昔狐疑的看着他拉上朝生匆忙离去,不知他又受了什么刺激。
今晚在天香楼如此折腾了一番,段昔也有些累了,和衣躺下歇了一会,不久四更天一到,水长老林常便如约而至。
此时正是万籁俱静,林常翻窗而入,借着皎洁月色见段昔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打呵欠,对他笑说道:"林大哥,我们这样真像是幽会私通的苦命鸳鸯。"
林常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尔后才笑答:"我一路奔波,你就这般戏弄我?"
段昔推开被子,起身走来在他对面坐下,一边说道:"后夜翻墙前来,不是妙手空空儿就是情人嘛。"
林常道:"那你岂不成了闺中思春女子?"
段昔一时无话,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便是了。
幸而林常并不似宁如是、齐三映这类人会借机调笑几句,见段昔没有接话,就直接跳到了正题:"你让我调查的事,有结果了。若柳自幼便被卖到天香楼,出身并无特别之处,十年来除了天香楼规定的日子外不曾外出过。"
段昔皱眉:"其他呢,没有别的特殊情况?"
林常道:"若说特殊情况,那便只有三年前她曾大病一场的事了。"
段昔沉吟了片刻后问道:"龙音呢?"
林常又喝了杯水,道:"龙音乃淮南人士,今年二十有五,家中经营布庄,父母早逝,他自小体弱多病,布庄主要由他大哥打理。四年前他到杭城的友人家拜访,在天香楼对若柳一见钟情,但他大哥不许他娶青楼女子过门,他便在杭城买了间宅子,基本上每个月会来见一次若柳。探子查得很细,他家里连族谱也是有的。"
"难道真是我多虑了?"段昔喃喃道,继而又觉奇怪,"这个龙音公子既然能在杭城买宅子,为何不干脆替若柳赎了身,接到宅子与他一起住?"
林常笑道:"你提到的他身边的两位朋友,我也一并查探过了,那两人并非他朋友,而是他大哥给他安排的仆人,有几分武功底子,一来是保护他周全,二来是防止他在外做出有损家声的事。他大哥早已给他订下婚约,他迟迟不肯回去就是为了拖延婚期。"
段昔苦笑:"如此看来真是我多虑了,如果如此细致的消息都是假的,我倒真是佩服幕后的主使。"
林常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多做考虑亦是慎重。不过,天香楼乃玉琼楼的暗点,你若无事,还是少去为妙。叶归舟行事诡谲,但确实是个人物,宁堂主虽与他私交甚笃,不过明里我们明月城还是要避嫌。而且你年纪尚小,天香楼鱼龙混杂,有什么厉害人物潜藏其间,恐怕连玉琼楼的人也不甚清楚。"
段昔听罢,眨了眨眼:"林大哥,这番话可不像是你说的。"
林常被噎了一下,无奈道:"你的聪明别总用在这些地方……既然你知道是这番话是宁堂主交待的,便更要牢牢记在心上,明白吗?"末了不放心的又加了句,"不光是要记住,还要做到。"
"好啦,林大哥你尽管放心。"段昔豪气的保证道,"不过,我得先把容铮小少爷带出天香楼才行。"
林常点头:"容府对这小少爷甚为着紧,你见机行事,如有需要,随时找我。"
他们密谈了一宿,回过神来天边竟泛起鱼肚白,凝神一听,客栈后院已渐起人声,林常又嘱咐了几句便闪身离开。
青楼有事六
段昔发现要把容铮的心拧回从前一样真的难过登天,不管他使什么计策,带他去东街逛书铺也好,去西市赏古玩也罢,哪怕就是到了饕客最为喜爱的楼中楼品尝美食,一到时辰,容铮就非要到天香楼去见元青不可。
段昔坐在楼中楼二楼临窗位子上,望着楼下容铮快步离开的模样,他身后朝生正念念叨叨的小跑跟着。段昔心里一动,不由就想起那位龙音公子,从淮南而来居于此地,就为了能方便会见意中人,真是一位情痴。
没想到心里才刚想着,一转眼就瞧见龙音公子独自站在楼下一个小摊旁,拣了件小玩意在手中端详,悠闲自得的模样引来不少女子的注目。
段昔从得知龙音底细之后,便深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他还有若柳姑娘都倍感歉意。一扬手,便冲龙音喊了一声。
龙音闻声望去,见段昔探头出来,笑得眉眼弯弯,朝他一直招手。虽觉奇怪,但龙音还是放下手中的小玩意,抬脚进了楼中楼。
段昔快手快脚支唤店小二,待龙音上来,已然撤下方才容铮用过的餐具,新添了一副过来。连茶也让店小二重新沏了一壶,这般殷勤,对方当然不知他有何用意,他也权当是默默的道歉一番。
龙音并不掩饰惊讶,道:"段公子,这是……"
"龙公子风采动人,我实在是想与你结识,如此唐突,还请见谅。"段昔一脸诚恳说道。
龙音闻言唇角微微掀起,他今日穿的是银红锦衣,脸色看上去比上次要好一些,本就样貌出众,这么一笑,不用再做些什么,就已经足够风流倜傥了,偏偏秀丽端整的眉目间又带着君子尔雅的味道,若不是知道他乃普通商人之子,还以为是哪位王孙贵胄。
龙音笑道:"段公子真会说话,倒是那日在下匆匆离去,真是失礼了。"
段昔笑得灿烂:"没事没事,大丈夫不拘小节。难得遇见,就让我们在此处观美景,啖美食,饮美酒。"
龙音露出歉意,道:"在下不能饮酒。"
段昔端起茶杯,笑道:"那就好茶一壶。"
龙音不由一笑:"段公子果真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
一语言罢,两人相视而笑,便也不再拿乔作势,打开话匣子,天南地北一通聊。段昔发现这位龙音公子竟到过不少地方,见识颇广,乡间野史、武林轶事信手拈来,亦爱杂剧、传奇,他既无商人的滑头,又无穷秀才般的酸气,温文中不失爽快,颇对段昔的胃口,两人越聊越投机,大有畅快淋漓之感。
"这么说,你几乎是走遍大江南北了?"段昔艳羡道。
龙音轻叹了口气,道:"我自小体弱,在鬼门关走了几遭,自知难以长命,家人便也由得我四处游览,免得终日郁郁不得欢。没想到病情虽未大幅好转,却也不曾加重,也总算是安心了些。"
转头见天色已晚,龙音愣了一下,道:"看来我们要改日再聊了。"
段昔点头道:"好。我也要去天香楼从元青姑娘手中要人回来。"
龙音笑道:"我以为你是要随同我去见若柳。"
段昔忙摆手,道:"我对若柳姑娘纯粹是爱美之心,你千万别误会。"
龙音笑意更深:"你觉得我是误会什么了?"
段昔讪讪道:"总之,那个,君子不夺人所好……"
龙音虽脸色苍白,看上去文文弱弱,若论身量,却比段昔这位少年人要挺拔,段昔已算高挑,两人并肩而行,龙音分明还要高出几寸。他此时极为顺手的轻拍了一下段昔的前额,狭长凤眼一丝促狭笑意:"你倒真是很有意思。"
段昔窘迫的拍了一下他的手,道:"我再过三四年便是及冠,你可别再摸我的头。"害他一瞬间还以为是师父在身旁。
龙音笑笑,只当他是少儿心性。
到了天香楼,想来是龙音早有知会老鸨,直接就由小童领着往小院里走去。另一个小童却是拦下了段昔,笑吟吟道:"段公子,可有约好的姑娘?"
段昔轻敲他的脑袋一记,道:"你明知我是来找容铮少爷的。"说着示意龙音先去小院,不必等他一起。
小童做了个鬼脸,道:"是其他姐姐让我问段公子的,说你只记挂若柳姐姐和元青姐姐,太偏心了,这几日上来天香楼也是拉着容铮少爷就走,姐姐们可都不高兴了。"
段昔眨眼道:"我改日必定会找她们,今天你就先让我进去吧。"
"是谁这么大魅力,让我们的姑娘个个盼着相见?"正说着一道妩媚动人的声音自他们头顶传来,段昔抬头一看,见声音的主人扶着楼梯扶手缓缓走来,眉间一点朱砂,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赫然是那晚在听雨轩门前擦肩而过的女子。
老鸨不知从何处急急走来,恭敬的低下头:"沈老板。"
沈老板?段昔微一挑眉,她是天香楼的老板?那即是玉琼楼的人了。段昔暗暗打量着她,天底下大概只有眼前这位沈老板能将烈焰般的红裙穿得如此妖娆,饶是段昔近年来见过不少美人,细数下来却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她,连花魁若柳也略逊一筹。
沈老板挥袖让老鸨退下做事,小童见状也忙小跑回到门口招呼客人。
这一处楼梯拐弯口,正是人来人往之处,客人、姑娘的视线都不由得在他们身上打转。
沈老板上下打量着段昔,目光露骨,唇角含笑,道:"长得倒是不错,就不知是不是绣花枕头一个。"
段昔挑了挑眉,笑如春风:"在下段昔见过沈老板,沈老板真可谓倾国倾城,有道是回顾千万,一笑千金,说的就是沈老板这般的美人吧?如此才色兼备,真让人佩服!"
沈老板杏眼微眯,道:"果然是油腔滑调。"说着凑近他,轻声耳语道,"不愧是段冥的儿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段昔眼神一变:"你认识我爹?"
沈老板笑得花枝乱颤:"岂止认识,我和他关系匪浅。"
莫非是风流老爹的其中一个情人?段昔暗惊。
忽然沈老板看了眼别处,转而对段昔说道:"算你今晚好运,我现在还有事要忙,改日再来会会你。"
……难道做儿子的还要替爹还风流债不成?段昔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叫苦。
青楼有事七
段昔到了怜芳阁的时候,以为容铮又被怜儿她们逗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没想到他竟在给元青讲书中的故事,暖暖的灯火中,元青凑近看着容铮手里的书,俨然一对才子佳人的模样。
朝生站在门外正打瞌睡,段昔轻轻碰他一碰,吓得他直打了个激灵,差点摔倒。见到段昔,咧嘴笑了:"段公子,你终于来啦?"
屋里的两人听到动静,容铮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元青,尔后看向段昔:"你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段昔汗颜,容铮啊容铮,你以为这里是容府么,这里可是出了名的温柔乡销金窟。
倒是元青开口了:"我这里是时辰到了就要走人的,段公子你大可不必过分担心。"
段昔讪笑:"我只是顺路……"
元青轻哼了一声,没有搭理。
见气氛尴尬,容铮也知趣的没再逗留,乖乖跟着段昔离开了。
路上段昔问道:"你是真心喜欢元青姑娘?"
容铮不解反问:"难道还有假的喜欢?"
"……"段昔换了问法,"你是打算娶元青姑娘过门吗?"
容铮一听,犹豫了半晌,才嗫嚅道:"我想娶,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嫁……"元青可是个男子,又高傲,肯定不答应吧……
段昔闻言,只当他是替元青担心流言蜚语,便拍着他的肩膀说:"人生在世,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你若真心喜欢元青,就将她从青楼赎出带回家中好好对待,加上她又是清倌,你父兄应该会接受的。"顿了顿又说,"如果你在意世俗眼光,那从今往后就别再去见她了,省得日后动情,伤人伤己。"
容铮呆住,随后便神情认真的说道:"我明日就去跟元青讲,待我回家跟爹讲了之后就回来接他。"
段昔笑道:"你可要做好准备,说不定你爹一怒之下将你逐出家门。"
朝生在旁插嘴:"老爷最疼小少爷了,肯定不会这样做。"
容铮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一定会让阿爹接受元青的。"说着看向段昔,"段昔,你和我一般年纪,却能考虑那么多,我真是太没用了。"
段昔一笑:"我小时候在青楼呆过,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所以并不是比你要厉害,而是碰巧遇事多了。"
容铮仍是一脸崇拜的看着他:"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比我厉害。"
段昔笑着推开他凑过来的脸,像容铮这样单纯的人出来游历,居然没被人骗光钱财,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夜间的秋风颇冷,星光寥落,月色朦胧。容铮搓着双臂不停喊冷,三人一路小跑着回了客栈。
而在此时,武当弟子李仲宜被人迷昏在客栈,半柱香后醒来已身在陌生女子的闺房之中。他暗道不好,却见身旁女子睁眼醒来,他连忙跳下床,发现自己竟赤着上身,再看女子未着寸缕,正要解释,那女子却媚笑道:"公子这是要做什么?"眼波一转,"难道是还要奴家伺候?"
李仲宜这才恍然,他竟是在青楼!究竟是谁做的!这事若是传出去,他被罚事小,武当名声肯定……
窗外一阵轻响,李仲宜察觉不妙,一闪身,躲过一记袖里箭,烛火被漏进的夜风吹得明明灭灭,他定睛一看,竟是个持剑的黑衣人!
来人身法极快,招招狠绝。
李仲宜也不是等闲角色,他内力浑厚,以掌代刀,刚劲的掌风竟划破了黑衣人的手臂,黑衣人见硬碰不得,剑锋一转,居然袭向早已吓得瘫软的女子,忽而一收剑,取而代之的是一掌拍中女子,女子闷哼一声,转眼间便吐血身亡。
李仲宜惊呆了,因为黑衣人那一掌赫然是武当的玄阴掌!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黑衣人已带翻桌椅,跳窗离去,青楼内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划破夜空的尖叫。
早已闪在暗处的黑衣人捂住被掌风所伤的左臂,看着那处冷哼了一声。
次日,杭城酒楼、客栈内皆议论纷纷,段昔和容铮到楼下大厅时,就听见有人高声说道:"那青楼女子识破男人的身份,认出他乃武当弟子李仲宜,李仲宜顿生杀机,竟一掌击毙其人,妄图杀人灭口……"
武当一贯戒律甚严,择徒要求更是苛刻,武林中甚少听闻有武当弟子出手伤人之事,即便旁人冒犯,也必定谨慎出招。当然,凡事亦不能以偏概全。这种事传出江湖人云亦云,真相如何只能靠人查证。段昔虽然觉得奇怪,也只能在心里这般想想,师父告诫谨言慎行。
倒是容铮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停下筷子,连最爱吃的栗子炖鸡也没入口。
段昔问道:"怎么了?"
容铮左右看看,忧心忡忡道:"这回青楼出事,元青会不会也有危险呢?"
段昔哑然失笑:"你当人家是专门对青楼女子下狠手的歹徒么?这次的事也说不准是有人嫁祸,你无须太担心。"
容铮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一餐饭食之无味,朝生见状,小声说道:"要不,我替少爷跑一趟去问候一下元青姑娘?"
段昔轻笑出声:"朝生,这种忙你可帮不上啊。"
朝生疑惑:"为什么?"转头就见容铮脸一红,顿时明白过来,坏心眼的拉长音"哦"了一声。
忽然店小二小跑过来,递了封信给朝生,道:"公子,你们的信今早送来了。"
朝生连忙接了过来,又从怀里掏出几文钱给了店小二,对方谢过之后便退下了。
容铮问道:"是大哥寄来的吗?"
朝生看了看,道:"是的,小少爷。"
容铮顿时眉开眼笑:"快,读给我听听。"
朝生拆开信默读了一遍之后,愁眉苦脸的说道:"大少爷让你见信马上启程回扬州,说你在这里做的荒唐事,老爷都知道了,赶紧趁早回去别惹老爷生气。"
容铮看看朝生,又看看段昔,不解的问道:"荒唐事?我做什么荒唐事了?"
朝生把信折了回去,慢吞吞的说道:"小少爷你在天香楼一掷千金包下元青姑娘,夜夜笙歌,乐不思蜀——大概就是指这件事吧。"
容铮皱眉:"我和元青又没做什么见不得的事,哪里算荒唐事。天香楼开门做生意,我进去哪里有不付钱的道理。要说一掷千金,也只能说天香楼太会做生意了。"
……难怪老鸨每次见到你就笑得格外娇艳,原来是瞅见肥羊来了。段昔腹诽道。
容铮问:"段昔,难道我说得不对?"
段昔笑道:"你与元青姑娘清清白白,这事情虽然大家都清楚,但她出身青楼,不管是名声还是为人都定然要受委屈,你昨天也说了,一定会让你爹接受元青,那你就好好想想该怎么跟你爹、你兄长他们交代。"
容铮抱着头冥思苦想,过了好一会才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光:"不如我现在就去跟老鸨赎出元青,明日就带他一同回去,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我也不用担心元青会被人欺负。你觉得如何?"
元青姑娘还真是遇上了个有情人,容铮来这招先斩后奏,想必容府老爷也唯有睁只眼闭只眼让元青过门,段昔点头:"这样最好不过。"接着说道,"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和老鸨说,以防她狮子大开口,狠宰你一顿。"
容铮连忙答应。
青楼有事八
没想到他们到了天香楼却吃了个闭门羹,看门人拉开一道门缝悄声说:"官府的人把这一带青楼的管事们都带去审问了,上面吩咐下来,这两天不准开门迎客。公子你们改日再来吧!"
"这……"容铮求助的看向段昔。
段昔摸出碎银给了看门人,道:"劳烦你到时第一时间到八宝客栈通知我们,我们有要事找老鸨。"
那人接了碎银,了然点头:"公子请放心。"
往日这烟花柳巷莺歌笑语不绝于耳,现在却静悄悄的,死一般寂静,加之秋风萧瑟,还真有那么一些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觉。
走了不远,迎面就遇到了龙音,见到段昔等人,他颔首微笑,段昔说道:"龙音兄,你是要去找若柳姑娘么?"
龙音点头:"正是。"
容铮垂头丧气道:"不用过去啦,天香楼这两天不准开门迎客。"
"竟有此事?"龙音微感吃惊,而后便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们来寒舍一坐?"
段昔大感兴趣,应道:"那我就打扰了。"说着看向容铮,却见他摇了摇头,说:"我得先回封信给大哥。"便也就没有勉强。
龙音住在近郊,沿途经过闹市,糖炒栗子的香味扑鼻而来,勾起了段昔肚子里的馋虫。
龙音在旁好笑的看着他捧着一袋糖炒栗子,十分认真的剥着,末了还伸手递了一颗给他,笑眯眯的说道:"闻起来香死了,应该很好吃。你试试。"
"这……"龙音犹豫了片刻,接了过来,金黄的栗子并无特别的香味,但胖乎乎的模样倒是挺有趣的。
段昔见他一脸踌躇,道:"你该不会没吃过吧?"
"有吃过栗子糕。"龙音老实回答。
段昔"哈"的笑了一声,将手中剥好的栗子塞了一个到他口中,龙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栗子含在口中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放心啦,吃了不会拉肚子的。"段昔大咧咧的腾出手拍拍他肩膀。
龙音表情复杂的咬着栗子,果然很好吃,香甜糯绵,更越嚼越香。
段昔见他喜欢,便道:"要不分一半给你剥?"
龙音一笑:"你剥给我吃不行吗?"
段昔夸张的喊了一声:"哇,你这大少爷,倒真会享受!"
栗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龙音的住处也到了。
宅子是一进院落的,院子朝南方向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已转黄,秋风扫来,纷纷坠落。虽不见下人,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派幽静,联想到龙音本就是体弱多病之人,估计也就是考虑到静心可养病,才买下这座宅子。
龙音推开厅子的门,日光大片倾入,顿时有了生气,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书法,上书瘦金体的"善水"二字,挺瘦秀润,别是一番风味。
段昔怔怔看着,竟觉得这幅书法透出深深寂寥,善水、善水,意喻本应大气——善行如水,泽披万物而不争名利。
龙音见他看着书法出神,开口说道:"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觉得还不错,想着平日也没什么人来,便挂在了此处,让你见笑了。"
段昔回过神来,道:"不,这的确很好。"
龙音笑了笑,没有搭话。
上来奉茶的是那日随从在龙音身旁的两人之一,段昔多看了他一眼,耳边听到龙音无奈的说道:"他是我大哥吩咐过来照顾我的人,还有一个负责厨房。"
段昔笑道:"你大哥很关心你。"
龙音抚额道:"他是太婆妈了,为人又古板。"说着看向段昔,"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兄弟,该多好。"
段昔哈哈一笑:"如果真是那样,你到时肯定后悔死了,我从小就贪玩,每个提到我的人都摇头叹气的。"
"是吗?"龙音微微一笑,道,"可我觉得你是个重情重义,又有侠气之人,那位容铮少爷,一看便是不曾出过远门的,而你处处护他周全,怕他上当受骗。"
段昔一被人夸便浑身不自在:"打住打住,我上你这来,可不是听你吹捧我的。"
龙音道:"那就讲你小时候如何贪玩的事给我听听,我幼年时都不得外出,回想起来,真是枯燥无味。"
说起小时候,段昔可就眉飞色舞的停不了口了。
直到在龙音住处用了晚餐后,段昔才回八宝客栈。
在楼梯口碰巧遇到朝生打着呵欠走过来,段昔问他:"容铮的信写了好吧?"
朝生掰着手指算了算,比了个"七",说道:"小少爷还要写多七次,才能写好。"
"还有这等讲究?"段昔奇了。
朝生苦着小脸道:"段公子,你就别觉着好玩了,小少爷这习惯几年了都改不了,我只能在旁边一直、一直、一直磨墨,磨得手都酸了。现在还要给小少爷去备点心。"
段昔摸摸朝生的脑袋,笑眯眯道:"真是辛苦你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个普通玉石雕成的小老鼠给他,是方才他从闹市经过,见着好玩就买下来的小玩意,"喏,这个给你,是不是很像你啊朝生?"
朝生嘟哝了句:"我才不是小老鼠!"如此说着却极快的伸手将小老鼠拿了过来把玩。
段昔虽然喜欢欺负一下如盛禾、容铮、朝生这般的人,却又不由自主对这些人格外的温柔,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
到了房间门口,却见里面透出光亮。段昔以为是林常,或者齐三映进了他房间,没想开了门, 端坐在桌边的竟然是师父宁如谦,站在窗前的则是林常。
段昔倒吸一口凉气,只听宁如谦万年不变的清冷声音传来:"回来了?"
这三个字听在段昔耳里颇有点夺命刀的感觉,起码他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只能厚着脸皮叫了声"师父"。
幸亏林常适时的走上前来打了圆场,递给他一封请柬,道:"这是名剑山庄庄主寿诞请柬,会请天下武林人士。"
段昔拿起请柬反复看了看,不解的看向林常:"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怎么也有请柬?"
林常看了眼宁如谦,笑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双雪堂堂主的大徒弟,名剑山庄一向善于拉拢人心,礼数自然周全。"
段昔抬了抬眉,道:"那就是盛禾也收到了?"
林常答道:"正是。"
宁如谦伸手将段昔手中的请柬拿了过去,淡淡说道:"三天后启程。"
"这……"段昔为难道,"师父,能不能等我将容铮的事安排好之后再去?或者,我到时再赶上你们?"
宁如谦那双好似寒潭的眸子直落落看入段昔眼中,道:"段昔,你要好好改一下你的性格,你心肠太软,对朋友至情至性,虽然是好,却终是拖累。"
拖累……?段昔心里不由一震,满嘴苦涩,说道:"我知道了,三天后启程。"
宁如谦看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再说。
青楼有事九
两日后,天香楼开门迎客。下午时分接到看门人的报信后,容铮便急匆匆带着朝生去了天香楼,段昔见状哭笑不得,慢悠悠跟在了后头,知道容铮满心只记挂着元青,跟老鸨商议元青赎身的事便落在了他头上。明天一过他就要随师父启程去名剑山庄,得务必在这两天内把容铮的事情给解决了。
果不其然,容铮第一件事便是到怜芳阁看元青,却只看到几个丫头在,巧心讶异的看着他:"容少爷,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元青呢?他没事吧?"容铮急切的问。
巧心睁大眼道:"你怎知元青姐姐受伤了?前两天她在院子里逛着不慎踩空,左手臂被假山上的石头尖划了好大一道口子呢!"
容铮一听,脸色都变了:"那他现在在哪里?"
巧心一笑:"容少爷不用太担心,大夫都说了那道伤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元青姐姐现在正去了若柳姐姐那里呢。"见容铮一副等不及的模样,她便好心的往窗外指了个方向,"呐,就是那边走过去,很近的。"
容铮谢过她,回头对朝生说道:"你在这里等我。"
朝生瘪着嘴应了。
按说巧心指的地方也不远,但容铮就是在自家院子也会迷路的人,何况天香楼的院子打造得独具匠心,美则美矣,却苦了容铮像个盲头苍蝇般转来转去,不禁懊悔为何不带上朝生一同过来。
容铮被绕得晕头转向,干脆在花丛边蹲下休憩片刻,正伸手擦着额头上冒出的细汗时,就听到附近有人刻意压低声音在讲话。
他本也没怎么在意,却捕捉到了"元青"二字,立即竖起了耳朵。
"你竟把这等关系到身份的事说了给他听?元青,你不要仗着宫主对你青眼有加,做事就莽撞起来!"
容铮听得满头雾水,这声音柔柔细细的,听起来颇为熟悉。
元青的声音懒懒传来:"我还说这种时候你找我出来所为何事,原来竟是讲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那声音狠了几分:"今日他过来你便寻机会杀了他,只有死人才不会把秘密说出口!"
"鹤舞!"元青厉声道,"我看你才是仗着宫主这两年宠你,手段越发狠绝了。他与我们的事半点牵连也没有,多此一事只会惹来官府注目。"
"到时一并推给武当不就行了……还是说,你舍不得了?"正说着,鹤舞脸色一变,她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声,警觉的住了口,四处看了看。
只见容铮从不远处走来,一脸疑惑的问:"元青,若柳姑娘,你们是在说什么啊?"他实在是越听越糊涂,蹲在那里又难受,干脆就现身了。
元青的脑袋"轰"了一声,迅速瞥了眼鹤舞,即是若柳,见她眼底杀意尽显,心里暗骂了一声容铮笨蛋,便走上前扯住他,往怜芳阁走去:"没说什么,你别管那么多。"
鹤舞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转眼换回了若柳的一贯表情,低声冷笑道:"既然你舍不得……那就让我来帮你一把。"
一路走回怜芳阁,元青没好气的戳着容铮的额头骂道:"你这个呆子、傻瓜、笨蛋!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
容铮委屈的伸手去捂额头:"听是听到了,可是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元青神色一敛,沉声道:"不管听到了什么都给我忘掉,知不知道?"
容铮被他吓住了,默默点头。
回到怜芳阁,段昔也在,抬眼见到他们,便问:"你们谈得如何?"
"谈什么?"元青眉头一皱。
容铮这才想起正事来,兴冲冲的捉住元青的手,说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回家?"
元青愣住了,久久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你——是要给我赎身?"
"对!"容铮猛的点头。
元青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有种被闪到了的感觉,自心底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喃喃道:"你是打算娶我过门吗?"
容铮闻言,偷偷看他,忸怩的答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段昔咳了一声,见他们两人终于留意到旁人的存在,才问元青:"不知元青姑娘你意下如何?实不相瞒,我方才跟老鸨谈了一会,价钱方面都好商量,最重要是看你的意愿。"
元青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神情淡漠道:"承蒙错爱,我并不想跟容少爷你回去。"
容铮脸色刷的一白:"为什么?!"
别说容铮,朝生惊得都要跳起来了,房里的几个丫头更是面面相觑,赎身啊,这可是一辈子都难求的事!
段昔一时也猜不透元青的用意,难道是因为不喜欢容铮?
只听元青说道:"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容少爷,你请回吧!巧心,送客!"
巧心傻愣愣的站了出来,左右瞧瞧,容铮失魂落魄的呆站着,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段昔轻叹了声,走上前拉着容铮离开,朝生瞪着元青,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缘分嘛,也是不能强求的。"段昔安慰容铮。
谁知才出了天香楼的门,容铮却使劲挣脱了段昔,像只小牛似的掉头冲回了院子里:"不行!我要找他问清楚!"
段昔和朝生急忙追了上去,天香楼里的人来来往往,三两下竟就不见了容铮的人影。
却说容铮这般冲了回来,在院子里差点撞到了人,慌忙止住了脚,但也跌坐在了地上,抬头一看,眼前的正是若柳。
若柳眉梢一抬,低笑道:"哟,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容铮不明所以,问道:"若柳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柳笑意吟吟的弯下腰,说道:"容少爷,你这是真呆子呢,还是装傻?"说着直起腰,看了看四周,道,"这个时候,大家都去前厅,要不就是在后院忙活,我若不动手还真对不起这好时机。"
言罢眸中凶光毕露,容铮瞪大眼,看到她右手骨节格格作响,纤纤玉指竟经络毕现,原本修得圆润的指甲一下子变得尖利起来。容铮连忙爬起身想逃,却因为过度惊吓,身躯竟沉如千斤,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
肩膀被若柳的左手擒住,容铮眼睁睁看着那只可怖的右手往自己心窝处移动,他的喉咙似被什么扣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若柳娇笑:"害怕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哎呀,忘了不能用这个法子杀人。"一边说着运功恢复了右手原状,继而从发髻中拔了一支金钗出来。
"这个东西最好了!"
"住手!"一道清喝传来。
若柳瞥了眼来人,笑得越发娇俏:"甚好,替罪羔羊也有了!"手下丝毫不留情,金钗直往容铮心口插去!
她手势极快,金钗留在那心口上,手中半点血迹未沾。
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追在后头的段昔,他震惊的看着这一幕,冲上前将若柳一掌推开,急忙抱起心口不断渗血的容铮,发现那血竟隐隐发黑,金钗分明是淬了毒!也顾不上若柳了,封住容铮几处大穴,咬牙拔出了金钗。
跟上来的朝生见状失声喊道:"小少爷怎么会这样!"
若柳被推倒一旁正合了心意,暗笑着伸手打乱了发髻,尖声喊出:"救命啊!有人杀人了!"
青楼有事十
由于前几天青楼这边刚死过人,官府对这一带的巡视格外严密,天香楼一有动静,官差便立即赶了过来,段昔满手是血,俨然一副被抓了个现行的样子。
段昔见官差们来势汹汹,若柳在旁低泣添油加醋,心知一时半会是解释不清了,当务之急是要救容铮,便趁官差还未锁住他,急忙拉住朝生,在他耳边说道:"快将你家少爷送到八宝客栈找齐三映,报出我的名号让他找人医治,万不可自行去找大夫!"
朝生从他怀里接过气若游丝,脸色已发青的容铮,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那段公子你怎么办,官差这是要捉你进大牢啊!"
段昔脸色一沉:"你快去!救人要紧!"
闻声赶来的元青站在不远处看着朝生憋着泪水咬牙抱着容铮离开,一瞬间大脑空白了一片,他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段昔被锁住一路由官差拉着走,路上行人指指点点,他视若无睹的往身上擦了擦手中的血,金钗拔出之时,饶是封住了穴道,喷出的点点鲜血仍触目惊心,可见若柳下手之狠,若柳一介弱女子,与容铮无冤无仇,何以下此毒手?
除非……她不是若柳。
她下手果断,金钗中又有淬毒,绝非善类。
段昔暗忖着,被人推进了幽暗的牢中,四周有不怀好意的目光,亦有漠不关心的扫眼而过。他无暇关顾这些,只急切想同林常联系上,如果晚了,那个"若柳"肯定消失不见!
林常来接他出去的时候,却已过了一晚,段昔颇为狼狈,林常见了他,叹了口气:"你这回惹的事可不小啊!如果不是那个小书童出面作证,而那个若柳又畏罪潜逃,你恐怕就出不来了。"
"什么?!"段昔大吃一惊,"若柳逃了?"
林常点头道:"看来她的确如你所料,不是真的若柳。"说着引段昔进了马车,离开了官府大牢。
段昔坐在摇晃的马车内,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她究竟为何要伤容铮?"
林常补充说道:"天香楼还有个叫元青的也失踪了。"
段昔神色微变,难道元青一早便知容铮会有杀身之危?让容铮尽快离开天香楼就是为了救他?他忙问:"那容铮现在如何?"
林常道:"宁堂主请了玉琼楼的叶归舟给他解毒,现已无大碍。容府大少爷已动身前来接他回去。"
段昔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叶归舟!天香楼既是他的暗点,肯定更容易查出'若柳'和元青的真实身份吧?"
林常苦笑:"你怕是忘了我讲过的,天香楼鱼龙混杂,藏了什么人进去,连玉琼楼也是无法得知的。玉琼楼想要得到更多的消息,对天香楼就越不会管制太严,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啊。"
段昔道:"难道就这样让她们逃之夭夭?"
林常意味深长的说道:"真要追究,也是容府的事。"
言下之意便是让段昔别插手再管。
段昔唯有沉默。
林常斟酌着词句道:"这次的事虽是冤枉,却也在江湖上传开了,你到底是宁堂主的徒弟,一举一动都是有人看着的。"
段昔一笑:"我明白的。"说着掀开布帘,看向外边的街道,心中有各种思绪翻滚着。
马车直接到了八宝客栈的独门小院,段昔一看,便料想应该是师父过来了。
到了房间,林常吩咐仆人抬了热气腾腾的浴桶进来,又准备了一套簇新的蓝衫。
段昔昨晚呆在牢中,那里各种气味交杂,甚为难闻,今天出来难免也沾了一身那味道。脱掉脏衣服,浸入水中,顿觉舒服许多。
沐浴后换好衣裳,仆人进来抬走了浴桶,又见林常命人端了一盆水过来。
"这里面泡的是柚子叶,洗洗手去一下霉气。"
段昔失笑,但看到林常一本正经的模样,唯有乖乖伸手洗了洗。
林常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到书房去吧,宁堂主在那等着你。"
段昔脸色一白,"唉唉"叹了几声磨蹭过去。
此时正是未时,宁如谦一般是在处理堂内事务。
书房门虚掩着,段昔顿了顿足,敲门进去,看到宁如谦斜倚在长塌上,手中是内务卷宗,他的长发松散随意的绑着,有几缕倾泻在他的肩上,见段昔进屋,他抬眼看了过去。
哪怕就是这么一副闲散的模样,宁如谦周身的气势依旧不减半分,段昔虽然适应了几年,但偶尔还是会被震住,尤其师父一眼扫来,更让他的笑脸都快僵住了。
不过段昔的脸皮向来堪比城墙,他落落大方的站在宁如谦几步远的地方,道:"师父。"
宁如谦凝视了他片刻,道:"过来。"
段昔快步走了过去,却见宁如谦指着案前那一沓书卷:"从明日开始到名剑山庄为止,每日抄写一篇给我。"
段昔瞄了一眼,大都是修身养性的名士书卷,顿时苦了脸:"师父……"
宁如谦道:"你做的事并非不对,但闹得如此狼狈,便是你欠稳妥了。"
段昔眨眼,道:"师父的意思是让我做好事也做得漂亮些,别留手尾让别人收拾?"
宁如谦低眼看向手中的卷宗,不置可否。
段昔巴巴的靠了过去:"师父,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容铮?"
宁如谦神色不动,道:"他的事自有容府处理。"
段昔还想说什么,就听见盛禾清亮的声音传来:"师兄!"一回头,盛禾开心的冲了过来,手里端着的小盅都晃了一下,幸亏没摔了。
段昔拍拍他的脑袋,笑吟吟的说道:"好像长高了一点啊!"
盛禾眼圈红红的说道:"我好想师兄!"
师兄弟大有抱头痛哭一番之意,冷不防听到宁如谦说:"盛禾留下,段昔你回房反省。"
段昔脸一垮:"师父,我不能也留下么!"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
段昔自觉往门口走去,顺便捏了把盛禾的小脸蛋。
关门的时候,段昔瞥到盛禾正半蹲在案前,将小盅里的汤盛了出来,细心的用干净的布巾擦了擦被沾湿的碗边。
换做是他,是决计做不到这般安静细心的。
师父最清楚不过,所以才选择让盛禾陪伴身侧吧。段昔皱了皱鼻子,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正好碰见林常走过来,便上前一把揽住他,笑嘻嘻的唱了句:"一般窑怎烧出两般货,砖儿这等厚,瓦儿这等薄……"
林常无奈道:"你这又是在玩什么?"
段昔笑道:"因为师父不让我留在书房啊。"
林常失笑:"你这般顽皮,宁堂主当然选盛禾在身旁侍候了。"
"嗯,这倒也是。"段昔摸摸下巴,"我回房反省反省去。"
名剑山庄一
名剑山庄位于洛阳,在杭城有运河直通洛阳,但若全程走水路,一来八、九月汛期将至,水路状况不稳,二来耗时过长,恐怕会有所耽搁。宁如谦吩咐了下去,先走水路到桐庐一带,再改陆路前往名剑山庄。
船是齐三映准备的,外表普通,内里却精致舒适,虽无华丽装饰,但于细节处却看得出这船上的吃穿用度都是很有考究的。
船上除了宁如谦师徒三人,以及林常随行外,另有船夫、仆人三名。比起江上其他华丽显眼的船,他们这一行人甚为低调——这是明月城的一贯作风。
临行前,段昔让八宝客栈的店小二去打听龙音的消息,店小二回来告知,龙音公子正收拾细软,准备回淮南,让他带话说他日与段昔有缘再见。
若柳的消失不见,对龙音来说,恐怕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此行回淮南,想来再见也非易事。段昔想着不免唏嘘,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上了船之后,便往桐庐方向前行。
桐庐的富春江汇通钱塘江,与杭城连在一起,沿途风光旖旎,水皆缥碧,千丈见底,青山如同映在明镜之中,如此绰约风姿,简直美不胜收。
段昔倚在甲板的栏杆上,望着眼前的美景,暗叹师父果然会享受。
盛禾自船内出来,他穿着青衫,腰间系的是玄色腰带,段昔看了不禁失笑:"你不过十二岁,怎么穿得如此老成?"
盛禾脸一红:"这样比较自在。"
段昔知他生性害羞,便也没再戏弄他,问:"你不是跟师父下棋吗?"
"水长老有事要和师父讲,我就出来了。"盛禾老实的回答,目光却注视着这大片旖旎风光,赞叹道,"师兄,这里真美!"
段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倚在栏杆上的身姿越发懒洋洋的:"可不就是,也难怪高风亮节的严子陵会选择在此处一蓑一笠人归隐。"
"严子陵?"盛禾好奇的问。
段昔答道:"他是东汉隐士,甚为有才,却不慕权贵追求自适。"
"师兄你好厉害!"盛禾眼睛闪闪发亮。
段昔苦着脸说:"我只是最近抄多了名士书卷……桐庐我之前也有到过,那个时候我可不知道严子陵是谁人。"
盛禾学他倚在栏杆,低头看到碧澈的江水却有些害怕,不自觉握紧了栏杆,一边问道:"师兄以前到过这里?"
段昔拉着他一起在甲板坐下,也不怕弄脏了衣衫,他眼里露出几分怀念的说道:"我是在青楼出生的,一直由兰姑——她自称是我娘的好友带到四岁,那年她患病去世,老鸨要将我卖出去的时候,我爹就来接我了。不过那个时候他正好被武痴薛衡追着比武,便抱着我连夜逃到了桐庐。"
盛禾惊道:"连夜逃跑?那武痴那么吓人吗?"
段昔笑道:"我没见过他,不过我爹确实挺怕他的,我们在桐庐只逗留了半月,便又去了另一个小县城,再度藏身于青楼,一直到我七岁那年才辗转去了北方。"
"你爹是传奇里边的那种游侠吗?你们是不是一路上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盛禾兴奋的说道,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满脸络腮的壮汉,肩上坐着个稚气男孩。
段昔汗颜:"不,我爹只是个油腔滑调,到处欠下风流债的人而已……我们往北方去的时候还因盘缠不够靠卖艺赚点费用。"
盛禾眼睛一亮:"师兄,你还会卖艺?"
段昔笑眯眯看向他:"你看你师兄我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像是会卖艺的么?"
"呃……"盛禾眨了眨眼。
段昔解释道:"我爹抱着我往街边一坐,光靠他那张脸就足够让路人自动自觉的给银两了。"
盛禾小声的说道:"这不是卖艺,这是乞讨吧……"
段昔望了望天,尔后才说:"所以我们还被丐帮的五袋长老用打狗棒追打过……"
"为何?"
"抢了丐帮的生意。"
"……师兄果然是见多识广,江湖经验丰富!"
"好你个盛禾,要笑便笑出来!"段昔佯装生气,伸手就挠盛禾痒痒,师兄弟在甲板上玩得不亦乐乎,衣衫上滚了一道一道的黑印子。
此行借了风力,傍晚时分便到了桐庐江畔,上了码头,便有人前来接应。
宁如谦俊美无俦,一派仙人之姿,一上岸便引来旁人注目,他早已习惯视若无睹,只是转头看了眼跟在身后段昔与盛禾,段昔自幼便长相秀美,脸皮又厚,自然也是习惯他人的目光,倒是盛禾,最近两年虽然克服了怕生,但本性害羞,此时已然躲在了段昔身后。
接应的人将他们带到了临江的望春楼,此处亦是明月城的资产之一。
掌柜特地设了洗尘宴,备的茶是桐庐上好的雪水云绿,上的佳肴是首屈一指的富春江鲥鱼。所谓一方水土孕育一方灵物,所以才有人为啖美食而行遍天下。
望春楼选址颇有心思,远眺青山为容,近观碧水为姿,青山绿水相映,扁舟行于其上,这富春山水就犹如水墨画般缱绻展开,百看不厌。
用过晚饭后不久,便有人寻来。
段昔瞅了眼宁如谦,见他神色不动,便也不甚在意。却没想到进来的人双手捧了一把剑递给了宁如谦。
段昔看向林常,林常嘴角含笑,颇具深意,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只听宁如谦拔出剑,一声剑鸣,清越悠长。
宁如谦对来人说道:"替我多谢你师父。"转而看向段昔,"你试试这把剑。"
段昔神色微敛,郑重接过此剑,跃至中庭,剑走如游龙,身影似流星。
盛禾倚着栏杆看得目不转睛,几次都差点惊呼出声。
段昔收招停下,对手中的剑爱不释手,抬头看向宁如谦:"师父,这剑是给我的吗?"
宁如谦淡淡说道:"你需要一把好剑。"
"多谢师父!"段昔喜得眉开眼笑,飞身回到楼上。
宁如谦道:"你给这把剑取个名字。"
段昔一愣,想了想:"我爹那把剑叫无名,难道我的剑要叫无语?"
"……"众人无语。
段昔笑道:"还是让师父来吧。"
宁如谦眉间微微一动,道:"飞星。"
林常抚掌道:"宁堂主果然有心思,此剑轻灵,与段昔你的身法相得益彰,人剑合一犹如飞星,妙!"
段昔听了竟觉耳根发烫,握紧手中的剑,心里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师父对他如此有心,忧的是他对师父更加有意了……暗暗摇了摇头后,他问:"师父,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你的剑?"印象中,宁如谦用的剑都是随手取来的。
林常在旁道:"宁堂主的武功已至化境,心随意动,自然是不拘泥于形式了。"而后又笑,"依你的能力,每日勤加练习,假以时日亦能到达如斯境地。"
段昔脸一垮:"林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生性好玩,练一身保命功夫便于行走江湖就是不错了。"转而看向盛禾,"喏,盛禾喜静,最适合潜心练武了。师父你说是不是?"
宁如谦端起茶杯,道:"你若能收敛心性,他日武功必定更胜一层。"
"哎,这便是世间最难之事了。"段昔笑嘻嘻回道。
名剑山庄二
从桐庐出发,一路向西,接近洛阳一带仗剑侠士便多了起来,各大门派弟子三五成群,或故作矜持,或轻松自在,偶尔遇到个熟人便扬声打个招呼,一派热闹。
如段昔一行乘坐马车这般的也不少,段昔掀开帘子一角,见不少人驰骋而过,卷起一路风尘,不禁啧啧叹了几句。
眼角余光瞟到宁如谦搁在膝盖上骨节修长犹如白玉的手,段昔真想拿块什么东西遮一下,好让他别再心猿意马。
呆了半晌后,段昔忍不住把前两天才刚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师父,为什么我不能坐到车辕那边去和水长老一起赶车?"原本是没想着宁如谦回答的,因为前面几次问话都被无视了。
没想到正闭目养神的宁如谦缓缓睁开眼,道:"引人注目,会很吵。"
"哈?"段昔瞪大眼,"师父,你不能因为我过于英俊潇洒就把我关进小黑屋啊!"
"小黑屋?"盛禾讶道,并特地看了看空间有限的车厢。
段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谄媚的笑道:"不,师父,我刚刚说错了,你别点……"话音戛然而止,段昔假哭着扑到盛禾膝头上。
盛禾下意识摸摸师兄段昔的头,心中暗叹,师父的隔空点哑穴越发精湛了!
如此赶路,终于是提前三天到达了名剑山庄。
与明月城刚好相反,名剑山庄一直试图跻身为笑傲江湖的名门正派,经过数代庄主的努力,虽不能与武当少林这般的泰山北斗相比,但论其势力、名声已是非同凡响,除了江南的明月城、凌霄楼之外,连青城也稍逊一筹。
而明月城虽将重心放在商行,但因其武学上颇有造诣,江湖中人提起明月城无不肃然起敬。
此时段昔等人一到名剑山庄,大少主杨雪峰,即是庄主杨重远的大儿子便亲自出来迎接。
这杨雪峰样貌心性都与其父颇为相似,眉目疏朗,儒雅大方,只见他朝宁如谦拱手道:"宁堂主大驾光临,名剑山庄荣幸之至。"
宁如谦略一颔首并不多言,他历来如此,在场众人即便没见过他本人,也听过他冷如冰雪的个性,虽然个个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其实都偷偷用眼角瞄着这位难得一见的俊美男子,真是奇怪,同样是上扬的眉,漆黑的眼,挺直的鼻,削薄的唇,为何在他脸上就变得犹如宝石一般夺目,让人流连万分,舍不得转开视线。
杨雪峰看向他身后的段昔与盛禾,眼睛微亮,笑道:"想必这两位便是宁堂主的爱徒了,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少年。"
段昔一笑,众人视线又都集中在他身上,不过,眼神中却大多是不屑,关于段昔在青楼与朋友因争风吃醋而出手伤人,更被官府抓进牢中的事,早已传遍江湖,如今只是碍于宁如谦的面子,闭嘴不说而已。
寒暄了几句之后杨雪峰便领他们入庄休息。
名剑山庄很大,当然,明月城更大,所以来贺寿的人一多,名剑山庄的客房也就紧凑起来。虽不敢怠慢了宁如谦一行人,但也只能安排两间房给他们,幸好自出了桐庐,就没有让仆人跟随在旁侍候,不然还真有点难办。
一听是分两间房,段昔心中一跳,不等宁如谦开口,迅速拉上林常进了其中一间:"水长老,我正想跟你讲一件事。"
就这样,房间分好了。
看着段昔如此快手快脚,杨雪峰眼里闪过一丝轻蔑,随后恭敬的对宁如谦说道:"不知宁堂主有没有其他需要?"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道:"不必。"
盛禾机灵的推开房门,让宁如谦进屋。
杨雪峰便识趣的退下了,心里暗想,看来宁如谦的两个徒弟都不如何,一个是流连青楼的绣花枕头,另一个嘛,乖巧是乖巧,却十足是个侍童。
房间里,林常奇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黏着宁堂主的么?"尔后恍然,"果然是长大了懂事,难怪这一路上你处处让着盛禾,就是想着自己已学有所成,让师弟多多学习对吧?"
段昔当然不会说其实他是为了避免共处一室忍不住对师父浮想联翩,所以才干脆离远些的。以宁如谦的内力,这一墙之隔所言之事必定尽悉入耳,段昔决定不接这个话题,转而嬉笑道:"难得来名剑山庄,我要出去探探。"
林常连忙提醒:"就在这附近的院子里逛逛就好了,别给名剑山庄添麻烦。"他向来不敢低估段昔的惹麻烦能力。
段昔随意应着,潇潇洒洒出了门。
托儿时随爹四处飘荡的福,段昔说是初涉江湖,却能认出大半数前来贺寿的江湖中人。他坐在毫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这里的秋菊开得正艳,恰好挡住了他的身影。他也乐得自在的托着下巴看名剑山庄的弟子们带着客人来来往往。
华山派过去了,短刀门过去了,崆峒派过去了,青城派过去了……咦,青城派?
段昔打起了精神,仔细看着青城派各位弟子的身影,片刻后不免失望,想来也是,青风道长一贯逍遥,又怎会来参加如此拘礼的寿宴。
身边窸窣一声,段昔转头看去,是一个丫鬟从旁路过。
段昔看了一眼,却觉得她的身姿甚为眼熟,眉毛微微一挑,起身拦在了她前面,虽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但黑亮的眼睛在看到他时,隐隐的漏出了一丝锐利。段昔没有错过这一瞬,他笑道:"不知姑娘芳名?"
丫鬟一脸不耐:"客人请让开,奴婢还有事情要做。"
段昔把玩着手中顺便拈来的一朵小花,道:"姑娘别生气,我只是觉得姑娘长得好面熟,所以才冒昧一问。"说着凑近前,微微一笑,"若柳依依,步步生莲。"
丫鬟眼睫一低,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声音一抬:"客人,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别再靠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变化,段昔眉头一皱,暗自懊恼,失策了,不该如此轻率的!
果然,立即便有人注意到了这个僻静角落,一位身着杏黄衣裳的妙龄少女清喝一声:"大胆狂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侮良家女子!"
剑光随声而道,段昔举剑挡之,一招分花拂柳便将其招数化解。
少女第二招未至,段昔便道:"凌霄楼。"
闻言,少女抬起小巧的下巴,眉眼一挑:"算你有眼光,我就是凌霄楼第十八弟子谢子灵,你给我好好记住了,免得待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段昔一笑,往后退了半步:"谢姑娘,你误会了。"
谢子灵杏眼一眨,道:"我误会什么了?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是近日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风流浪荡子段昔。"而后剑花一挽,"废话少说!既然让我看到你的恶行,就做好被我收拾的准备!"
段昔眼角一抽,这算不算是飞来横祸?!
名剑山庄三
凌霄楼的凌霄剑法以快闻名,疾如闪电的招式让许多人望而生畏。
谢子灵的剑法虽不精深,但也已经练得有模有样,不过她低估了段昔的能力。数十回合下来,段昔连剑都还没有出鞘,却已让她节节败退。
此时旁边已有少人围了过来观看,谢子灵一撅嘴,停了手:"不玩了。"转而瞪向旁人,"有什么好看的!"
被弟子急急拉过来的杨雪峰见此情景,心里对段昔的厌恶又加了一成,脸上依旧客客气气的说道:"不知两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等段昔开口,谢子灵一挥手,笑盈盈的说道:"不好意思,杨大少主,我们只是在切磋武艺,惊扰到你们真是对不起了。"
谢子灵长得明艳动人,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她这么开口说了,杨雪峰等人也不好再问什么,默认了他们两个是在切磋武艺,毕竟一边是凌霄楼,一边是明月城,两边都惹不起。再者便是,世人皆有爱美之心,谢子灵可是凌霄楼有名的小美人。
待围观的人都散开后,那丫鬟早已不见踪影。
谢子灵拉着要走的段昔,道:"看来刚才我是误会你了,不过,我知错就改,也帮你避免了麻烦,你不会这么小气掉头就走吧?"
段昔似笑非笑的看向她:"你怎么突然又觉得是误会我了?"
谢子灵正经道:"因为我发现你武功很高。"
段昔道:"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武功更高。"
谢子灵顿了一下,抱起手中的剑,不情不愿的说道:"因为我发现那个丫鬟逃走了,如果她真是被你欺侮,就该等杨大少主过来。而且她要是害怕被责罚而逃走,那逃走的身影就不可能那么利落,完全不像个不会武功的丫鬟。"
段昔鼓掌道:"谢姑娘居然能观察得细微,在下深感佩服!"
谢子灵秀眉一皱,道:"喂,段、公、子,我可是跟你道歉了。再说,凭你的能力,再找回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段昔叹了叹气,他实在不是想跟她计较,只是想着还能不能追上"若柳",被她拉着这么一耽搁,就是乌龟也逃了,只得放弃。便笑道:"谢姑娘谬赞了,在下有事先走一步。"
谢子灵见他要走,连忙追了上去,笑眯眯说道:"不如这样吧,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呢,我帮你一起找那个丫鬟如何?"
段昔瞟了她一眼,觉得她还真不是一般的有意思,便笑道:"我听说凌霄楼多有逍遥侠士,游历江湖,不拘小节,原来连女弟子也不遑多让啊!"
谢子灵哼了哼,道:"终于不'在下'来'在下'去啦?"说着,绕着段昔走了一圈,"我看你呢,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侠士,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来帮你的忙!"
这小姑娘虽不是让人头疼的刁蛮小姐,但也是难缠的角色。段昔为自己惹来的麻烦感到无奈,道:"谢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谢子灵笑眯眯的说道:"心领是很不够朋友的。"
段昔也笑眯眯道:"我不跟姑娘做朋友的,姑娘都只做我的红颜知己。"
谢子灵道:"你别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打发我,我谢子灵可是说到做到……"
"做到什么?"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谢子灵脸色一变,转身看向来人,无比乖巧的说:"大师兄。"
来人正是凌霄楼的大弟子程之蕴,所谓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大抵指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光看他如此儒雅的模样,很难想象他的凌霄剑法已臻上乘,江湖排名二十六,须知这天南地北豪杰无数,能进前五十的便都是不容小觑的人物。
程之蕴对段昔抱以歉意的笑容:"段公子,我们子灵小师妹给你添麻烦了,还请见谅。"随后看向旁边的谢子灵,"随我回客房,休再胡闹。"
"是,大师兄。"谢子灵蔫蔫的跟在了程之蕴身后,趁程之蕴不注意,又偷偷回头冲段昔一番挤眉弄眼。
看得段昔哭笑不得,对程之蕴不禁更加肃然起敬,恐怕凌霄楼上下也就是只有他能管住这个小师妹了。
逃走的丫鬟闪身进了名剑山庄的偏僻院落中,此处山石环绕,树木郁郁,其间竟暗藏迷踪障眼阵法。恐怕即便是名剑山庄的仆人护卫,也未必知道此处。
丫鬟显然熟知阵法,进了屋子后,她除去人皮面具,露出的脸赫然与若柳有几分相似,她恭敬的对屏风后面泡在浴桶中的人道:"宫主,药师的药已经送来了。"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深黑色的小木匣,双手呈上。
不知藏在何处的青年旋即现身将小木匣收走。
屏风后被称作宫主的人缓缓睁开凤目,道:"鹤舞。"
鹤舞神色一敛,应道:"在。"
"你最近的表现实在让我不满意。"宫主道。
鹤舞扑通一声跪下,看向透着朦胧光线的屏风,咬牙道:"还请宫主让鹤舞杀了那个姓段的!"
"别再自作主张,他留着还有用。"
宫主的声音低冷,让鹤舞跪伏在地,半点不敢造次。
屋内响起一阵咳嗽声,方才收走小木匣的青年出现在宫主身侧,取出其中的药瓶,倒出了几粒赤红的小药丸:"宫主,请服药。"
宫主见了这些小药丸,冷哼道:"少了水域流花,竟要我终日服药。"顿了一顿,问,"段冥可有消息?"
"回宫主,还没有。"鹤舞答道,犹豫了片刻,说,"宫主,请恕鹤舞驽钝,我们为何不将段昔捉来逼段冥现身?"
"所以说你远不及元青,我方才不是说了,不可动段昔。"宫主道,"你如今的身份已被段昔识破,须由你在名剑山庄做的事都交给元青,你去与右使会合。退下罢。"
闻言鹤舞只得应声退下。
甫一出院子,鹤舞便瞧见元青吊儿郎当的半躺在树上,翻开的一卷书遮在脸上。
她施展轻功跃上枝头,正要开口。
元青便说道:"我已经听到宫主的安排了。"
鹤舞眉一挑,道:"我还有要问的。"
元青没有一点要坐起身的意思,道:"问啊。"
鹤舞低语道:"为何不可动段昔!"
元青哈哈笑了几声,覆在脸上的书卷颤颤的动了动,激得鹤舞亮出了她狰狞的右手,他才悠悠然回答:"就算段昔是段冥的儿子,但他现在是明月城的人,我们现在正是忙的时候,若是出来个明月城与我们正面敌对,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段冥为何将他托付给宁如谦,不正是打这个算盘,所以才全无后顾之忧的销声匿迹。"话语一折,"不过,鹤舞左使,你没必要明白这些,你是宫主的一把剑,只要做好杀人利器就行了。"
鹤舞冷笑道:"不需要你来提点!"
言毕,一片叶子悠悠落下。
树上的两人赫然已消失不见。
名剑山庄四
段昔往客房走回去的时候,旁边的岔路传来说话声。
"你真是没用!每次见了舅舅都这副畏手畏脚的模样,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哥哥!"说话的是位姑娘,声音听起来年龄不大,清清脆脆的。
段昔闻声瞥了一眼,正巧对上了姑娘的视线,只见她穿着明绿衣裳,杏眼桃腮,甚为可爱,但略略上扬的细眉却显得她有几分刁蛮。
她身边站着的青年约莫二十,两人长相有些相似,但青年很明显内向许多,透出一股老实木讷的气息。
既然彼此遇上了,也不好装作没看见,段昔便友善的打了声招呼:"在下段昔。"
青年被吓了一跳,一时间手足无措,好一会才道:"幸会幸会,在下岳思成,这是舍妹岳姝。"
听了二人的名字,段昔顿时了然,原来是名剑山庄庄主杨重远的外甥,岳家帮在江湖中虽然只是个小帮派,但背倚名剑山庄这座大靠山,行走江湖倒也顺风顺水,名声竟比颇有建树的短刀门还要大些。
与兄长谦逊的态度不同,岳姝上下打量了一番段昔,道:"原来你就是那位青楼公子段昔啊,一看便是徒有其表!"
旁边的岳思成一听倒抽了口气,连忙拉她:"姝儿,不可无礼!"
哪知岳姝一脸嫌恶的甩开他的手,怒道:"娘亲说的没错,你就跟阿爹一样,是个软绵绵的窝囊废!胆小怕事,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这番刻薄的话让岳思成满脸通红,段昔见状朝他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一步,岳思成一脸感激,毕竟在外人面前被妹妹这般数落,脸皮再厚也顶不住。
段昔总算是安然回到所住的客房院落,先遇上个谢子灵,后又来个岳姝,今天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正想着,盛禾从屋里出来,一看到段昔,顿时眉开眼笑:"太好了,师兄,师父正找你呢。"
"找我?"段昔心里咯噔一下,不是这么灵通吧,师父那么快就知道他惹了点事?
盛禾点头:"对,师父命我去送一趟东西,刚刚有仆人送来了热水,所以要麻烦师兄你进去伺候……"
"……"今天果真是艳福不浅?平日有仆人在侧,段昔根本不曾近身服侍过宁如谦,与宁如谦亲密接触也全赖他的厚脸皮撒娇功夫。没想到现在居然有如此上好的机会……段昔猛然想起那次在天香楼撞见宁如谦出浴的模样,鼻子不由一阵发热,连忙用手捂住,冲一脸懵懂的盛禾猛点头。
结果进屋之后才发现,只是伺候师父更衣而已。
身着中衣的宁如谦捕捉到段昔一脸失望的表情,眉毛略略上抬问道:"怎么?"
段昔一时口快:"不能再欣赏欣赏师父的好身材,我觉得万分可惜。"
"……"宁如谦盯着他看。
段昔干笑,赶紧将挂在一旁的素白衣袍、白玉腰带等衣物取了过来,一件一件给宁如谦穿上。段昔不曾服侍过人,但胜在手脚利落,加上本来就心有不轨,为了控制心绪,动作更快了一些。
此时段昔嗅到宁如谦身上似有若无的冷香,一个激灵,竟连腰带也不会系了,尴尬的手忙脚乱,宁如谦抬手按住他,示意他松开手,而后便自己动手系好腰带。
段昔摸了摸鼻子,视线往旁边瞄去,嘴上说个不停,从名剑山庄的建筑构造到仆从的衣着面貌,说得口干舌燥。
奇怪的是,宁如谦这次居然心情很好的没有点他哑穴!段昔念及此,偷偷瞄了眼已整装完毕的宁如谦正闲闲的在窗前坐下。
名剑山庄的仆人很适时的过来将用过的热水抬走,并送来一套上好的茶具。
段昔很醒目,宁如谦还未开口,便坐在了他对面泡茶。
看了眼仆人准备的茶具等物,可见杨重远极有心思,竟准备了上佳的山泉水以备泡茶,有谓"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茶遇好水,中品的茶也能泡出极品,反之,则极品的茶也会被毁得不过尔尔。而水温也是极为重要的,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
段昔的泡茶功夫了得,全赖当年宁如谦一手□。
看他这副聚精会神的沉静模样,竟也透出几分清冷的味道来。
"师父,你果然是有预谋的,教好徒弟好在来日偷懒!"
可惜一开口就形象尽毁。
宁如谦却微微有了笑意,道:"嘴贫。"
段昔笑道:"师父,如果不是偶尔听你讲一两句话,我还以为你是在修闭口禅呢。"说着将茶杯端给宁如谦。
宁如谦听了也不见生气,安静喝茶。
久到段昔看着窗外夕阳就快打瞌睡了,才听他说道:"言多必失,有些话不必说各自也心知肚明,有些人被蒙蔽了内心,说再多也是枉费。"
段昔嬉笑道:"依我看,倒也不用想得那么深沉,聊聊风花雪月,人生才畅快!何况,有些什么痛快或者不痛快的事,当然也是不吐不快。"
宁如谦淡淡道:"你说的也是对的。不过,这种是非观点亦无须太过追究,无非是个人所好。"
宁如谦是江湖中神秘的传奇,关于他的事众说纷纭,包括当年为何没有当上明月城主这一事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有人说是因为手足情深,他甘愿屈尊双雪堂,也有人说是因为他没抢赢弟弟宁如是,更有人说是因为一个女人……明月城里是禁止谈论城主堂主的,饶是段昔再会耍嘴皮子,也没从明月城中的人嘴巴里套出话来,只能在街头巷尾听到那些武林人士听到烂的江湖传闻。
他几乎要以为师父这二十几载就是如此冷冷清清过来的,此时此刻才惊觉师父这般冷淡的性子或许就是由过去那段喧嚣岁月里的一些人事一点一点雕刻而成的。
段昔被自己的这种猜想惊出了冷汗,急急将其抛至脑后。
暮色四合,正是晚饭时分,得到宁如谦应允后,仆人进来布菜。
盛禾像算准了时辰似的,正好回来,林常就在隔壁,仆人还未去唤,便自动自觉的过来了。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卖相精致,味道也不错。
四人围坐一桌,显得和乐融融。
段昔夹了块鸡肉给宁如谦,笑眯眯道:"师父,吃肉,养颜滋补。"又夹了个鸡腿给盛禾,"师弟,来,鸡腿,吃了长得高跑得快。"
养颜滋补?长得高跑得快?林常听了嘴角微抽,却见宁如谦面不改色,盛禾也咬着鸡腿一副斗志盎然的模样,不禁暗自感叹,真不愧是师徒。
林常正想着一低头就看到碗里多一条青菜,看向段昔,只见他关切的说:"林大哥,我看你一脸憋着的模样,料想是要多吃些青菜才行的了。"
"……"
名剑山庄五
很快便到了名剑山庄庄主杨重远的寿辰,几十张圆桌在偌大的厅子里摆得满满的,一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段昔与盛禾自然是不能与宁如谦同桌的,而林常也另有安排,他们两人则一起被安排到离主桌不远的那一桌,段昔一看傻了眼,面前的可不正是凌霄楼的程之蕴和谢子灵,以及岳思成岳姝两兄妹!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眼见谢子灵和岳姝两个姑娘靠坐一起窃窃私语,无暇兼顾其他,段昔非常低调的与程之蕴、岳思成打了招呼,介绍了盛禾之后,便让盛禾挨着两位武当弟子坐下,自己则坐在两个空位旁边。
这一围桌有十个位子,还有两位不知是何人。段昔让盛禾坐在里侧也是有打算的,程之蕴太稳重,岳思成不善谈,而两位武当弟子,眼神清澈,谈吐略显温吞,这种类型既不会咄咄逼人,又不至于太无聊,让内向的盛禾跟他们打一下交道,最好不过了。
段昔看似漫不经心,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甚为细腻。这一点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正在闲聊之际,却见仆人引了两人过来。
走在前面的那位剑眉星目,英姿飒爽的模样引来不少人侧目而视,只见他一路与周围的人拱手招呼,段昔眨了眨眼,大概猜出他是谁人。
果不其然,方才还与谢子灵言谈甚欢的岳姝,一个箭步奔了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娇声喊道:"雪峦哥哥。"
盛禾低声问道:"师兄,他是谁呀?"
段昔笑答:"杨庄主的小儿子,杨雪峦,传闻他性格豪爽,三年前刚满十六岁便独自游历江湖,行侠仗义,铲除了不少地方恶霸,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心目中的夫君人选。"
盛禾赞叹道:"听起来好厉害。"
没想到杨雪峦竟是走向他们这一桌,难道身侧的空位……段昔想着瞥了眼那两张凳子,复又抬眼看向他,这一看让他吃了一惊。
杨雪峦身后的不就是当初在杭城认识的龙音公子?!
此时他们已走了过来,龙音也看到了段昔,神情讶异道:"段公子?"
段昔不觉站起身,问他:"龙音兄,你怎么……"
龙音看了眼一脸好奇的杨雪峦,笑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杨雪峦一拍额头,道:"对对对,你们先别忙着叙旧,大家入座,坐定之后慢慢聊也不迟。"便又与众人一一打了招呼,这才坐下。
龙音自然是坐在了段昔身侧,他看到有些脸红的盛禾,便问道:"这可是你的小师弟?"
段昔一笑,揽住盛禾的肩头,道:"可不就是,盛禾,这是龙音公子,你就喊他龙大哥吧!"
盛禾小声的喊了句:"龙大哥好。"
龙音不禁莞尔:"段昔,你这小师弟可真是可爱。"
段昔松开了盛禾,低声笑道:"你就直说我这个做师兄的脸皮太厚又行为不端吧。"
龙音正色道:"绝无此意。"
聊了几句便开席了,杨雪峦与兄长杨雪峰上前站在杨重远身侧。
满厅的人纷纷起身,向庄主杨重远举杯道贺。
一时间整个大厅被各种贺词盈满,热闹哄哄。
段昔下意识看了眼主桌的宁如谦,他绝尘孤高的气质于众人之间显得尤为突出,仿佛再多的喧嚣亦沾染了不了其身。
复又落座后,杨重远微笑说道:"时值凤凰山的月光花花期,美景难得,不知诸位今晚有无兴趣走一趟凤凰山?"
凤凰山离名剑山庄不到十里,山势险峻,十分考验功力。传闻当年一剑轻大侠便是在凤凰山练就的绝世轻功。
而杨雪峰杨雪峦两兄弟,论轻功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因为近水楼台的名剑山庄一直沿用一剑轻大侠当年辟出的练功小径。
杨重远如此一说,顿时响起不少附和声,武林中人提及"武功"自然就是热血沸腾了。
段昔眉头微微一挑,夹了块卤鸭给盛禾:"吃饭吃饭。"
盛禾皱了眉,小声说:"师兄,晚上还要去爬山啊?我怕黑……"
声音虽小,却还是被岳姝听到了,她轻蔑的哼了一声:"胆小鬼。"
谢子灵却笑眯眯道:"盛禾还小嘛,段昔你的小师弟比你可爱多了。"
"真是多谢两位姑娘赞美了。"段昔拍拍了盛禾肩膀,示意他低头吃饭。
岳姝嘟起嘴巴,不满的对谢子灵说:"你怎么不帮着我呀!"
谢子灵感到奇怪:"可是他确实挺可爱的。"
岳姝压低声说道:"我才不管呢,我不喜欢他们,就是可爱也得说不可爱。"
"……"谢子灵听后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偷偷看了眼段昔,见他似乎一点也没听见,一会儿夹菜给师弟,一会儿跟身边的人讲上几句,虽然偶尔有些不正经,但他身上并无任何不端正的气息,为何大家都听江湖传闻,却不肯跟当事人正面接触一下呢?她有些纳闷,想到自己也是一开始就擅自认定他不是个正人君子,就变成郁闷了。不由得拉了拉身旁的程之蕴,"大师兄……"
程之蕴朝她微笑:"夹菜吃饭。"
"……是。"谢子灵蔫了。
饭后稍作休憩,待时辰一到,便要出发前往凤凰山。
由于没有特别规定要与谁一起行动,难得轻松,各门派便也放宽了规矩,让门下弟子们各自找同伴,于是放眼望去,名剑山庄里到处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如此悠闲的模样,就差没有拎壶美酒了。
林常找到了段昔,道:"宁堂主恐怕无法□过来,嘱咐你们待会上山,自己保重。"
段昔看了眼不远处正与龙音交谈的盛禾,道:"没问题,我会看着盛禾。那林大哥你呢?"
林常道:"我们这些老江湖,当然是负责外周安全,防止不轨之徒偷袭了。"尔后悄声说,"宁堂主还说区区凤凰山,难不了你,所以不必急于求成,锋芒太露。"
段昔愣了:"这……师父也太高估我了。"转而低语,"不过杨庄主这一招,可真厉害,虽然不能看出所有人的武功高低,但也能知道个大概了。"
林常讶然:"想不到你竟也能想到这一层,果然不可小觑。"
段昔不以为然的一笑:"胡乱猜的罢了。"至于杨重远为何要这么做,他可就不知道了。大概是为明年的武林大会做好准备?
林常笑道:"好了,你们准备要出发了,去吧,万事小心。"
名剑山庄六
出发之时,龙音驻足不前。
段昔不解道:"为何不走?"
龙音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尤为苍白:"我就不去了,你们武林中人个个身怀绝技,我若是跟着你,恐怕让你扫兴。"
段昔一把拉过他:"说什么呢,我们就当是去赏月,慢悠悠的走,看看那传说中只有凤凰山才有的月光花。"尔后瞅着他的脸色道,"我怎么觉得,这一阵没看你,你的脸色又差了?莫非是长途跋涉的缘故?"
龙音怔了一会,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在回去的途中遇到了强盗。"
"什么?!"段昔一听,急忙上下打量他,"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龙音拍拍他的肩:"我没事,刚好遇到了杨少侠,有他拔剑相助,我与家仆得以全身而退。后来因为聊得投机,他便邀我到名剑山庄做客,我想着散散心也好,便跟着来了,不过没想到杨少侠如此事忙,仔细想来也是我唐突了。"
听他提到"散散心",段昔心里咯噔一下,想着他估计是还放不下若柳姑娘,便没再细问,赶紧转移了话题:"我听说这月光花在晚上会有月亮一般的光辉,你有没有见过?"
龙音抬头看向头顶那一轮明月,道:"我见过一整片的月光花。到了开花的时候,那里非常美丽,好像黑夜变成了白昼一般。"
跟在他们身边的盛禾睁大眼好奇的问:"是在哪里呢?"
龙音凤目微闭,道:"我忘了,当时还太小。"
段昔正欲开口,便听到附近有人拔剑相向。
此时大部分的人已经开始登上凤凰山,只有寥寥十几个懒散的走在这道上,因此打斗声显得尤为刺耳。
连着几声娇喝,闻声望去,没想到竟是谢子灵与岳姝。
盛禾吓了一跳:"两个姐姐怎么打起来了?"
眼见她们越打越过来,段昔摇头道:"唉唉,谁知道呢,所谓女人心,海底针!我们还是走吧,她们的兄长会来劝架的了。"
谁知岳姝竟调转剑锋,直冲盛禾门面。
段昔此番并未携剑前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骈指一弹,一指真气将岳姝的长剑掸开,岳姝只觉"嗡"的一声,回过神时已是长剑离手,摔倒在地。
谢子灵傻傻的站在那,这才发现原来那日段昔对她算是非常客气!
段昔搂过吓得脸色发白的盛禾,微微一笑道:"岳姑娘,失礼了。"
岳思成赶来拉起岳姝的时候,岳姝抽泣道:"我不要你拉!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舅舅,告诉雪峰哥哥去!"说完便狠狠瞪他们一眼,一跺脚走了,岳思成跟段昔道歉后慌忙追了上去。
谢子灵讪讪的躲到闻讯赶来的程之蕴身后,咕哝道:"我才没有欺负她……"
程之蕴拉过她,道:"子灵,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凡事三思而后行。你们二人方才不是还聊着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万一伤着了如何是好?"
谢子灵一嘟嘴:"刚刚明明是她先拔剑的,我是防卫!再说了,她的剑法还不如我呢!"
程之蕴的声音微微一沉:"师父让我带你到名剑山庄,不是让你来惹是生非的。我看你是想回凌霄楼面壁思过吧?"
谢子灵一听,满脸委屈,眼睛眨了两眨,红通通的:"是她不对!她要我和她一起作弄段昔的师弟,我不肯,她便说我瞧不起她,还跟我动手。大师兄你说过习武是为强身健体,行侠仗义,难道我这么做还错了?"
程之蕴再严厉,一看到这个小师妹的眼泪便是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了,他脸色一缓,抬手抚她发顶哄道:"师兄也是为你好,你性子如此冲动,很容易吃亏的。"
在旁的段昔等人见此情景,便也出言安抚。
谢子灵终于破涕而笑,拉着程之蕴对段昔说道:"那,我们一道走好不好?"
难道还能拒绝不成?便一行五人前往凤凰山。
谢子灵与程之蕴走在前头,段昔等人跟在后边。
当年一剑轻大仙辟出的小径既然是为练功,便比专门开凿的山路要难走许多了。一路往上皆有名剑山庄的护卫举着火把伫立两侧,一为照明,二为驱赶山中野兽。
谢子灵走了几步之后,便嚷着要施展轻功,小径上怪石嶙峋,走得太难受了。
程之蕴询问段昔意见:"你觉得如何?"
段昔看了看盛禾,道:"盛禾,你能跟上吗?"
盛禾犹豫了一会,点头:"我试试。"
段昔得到这个答案后,便拉过龙音,笑道:"如果龙音兄不嫌弃,就让我带你一道上去如何?"
龙音一愣,眼中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而后道:"那便有劳了。"
段昔于是伸手揽住龙音的腰身,让他一手搭在自己肩上,忽然一顿,说道:"你身上怎么如此冰冷?莫非是这山中寒气太重?"
"无妨,我体寒内虚,一贯如此。"龙音坦然笑道。
段昔一笑:"那我便抱紧你一些吧。"说着提气一跃,不徐不疾的跟在盛禾身侧。
前方谢子灵身姿犹如飞燕,翩翩动人,程之蕴却也如段昔一般,庇护在侧,偶一回头,视线与段昔对上,二人不禁相视而笑。
"可惜是夜晚前来,瞧不清这凤凰山之景,不然这御风而行,迎面秀丽风景,别提有多自在。"段昔虽然揽着龙音,倒也不费劲,这凤凰山虽说险峻,但他可是在明月城的后山捣乱了好几年的,当年宁如是用阵□番与他周旋,现在区区这一条小径,权当登高望远。
龙音的声音带有笑意:"没想到你轻功如此俊,带着个大男人也能轻松的御风而行。"
段昔道:"你别急着夸我,我可就这逃命的本领强,主要是从小爬树爬惯了。"正说着,又提了一下略微落后的盛禾,并教他如何调整内息,以便更灵活的使用轻功。
一炷香后,众人到达了山顶,远远便瞧见隐隐光辉,走近了才发现山顶竟有一整片的月光花,淡淡光辉犹如月色,如烟似雾般升起,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驻足欣赏。
段昔却往四周看了看,直至看到宁如谦的素白身影,在这一片月光花中,显得如此遥远不可触碰。
正在此时,身畔的龙音忽然弯下腰按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段昔急忙扶住他,道:"怎么了?"
龙音强忍不适,断断续续说道:"药……在、在怀中……"
段昔一听,会意过来,伸手帮他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了几粒药丸,问:"要吃几粒?"
"咳咳咳、咳咳……五粒……"龙音似咳得难受,便是有段昔扶着,如今也已忍不住蹲下,吞下段昔递来的药丸后好一会才终于缓解了咳嗽。
段昔扶他坐在一块大石上,内疚道:"都怪我没考虑到山中寒气重,硬是要你过来,害你咳得如此辛苦。"
龙音笑道:"你如果是这么想的话,那我就更觉得对不住你了,让你如此扫兴之余还要你百般担心。"
段昔被他这么一说,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龙音低声道:"能认识你,我真是三生有幸。"他看向幽幽发光的月光花,"如果我们能做一辈子的知己就好了。"
段昔笑了,在他身旁坐下:"这有何难,以后我可以随时去找你,到时若是春来便观百花,夏至便望繁星,秋到则吃蟹赏满月,至于冬天就温一壶酒赏雪。"
龙音看着他,久久才道:"听起来,真不错啊。"
名剑山庄七
次日一早,名剑山庄的来客们便纷纷收拾行李,准备告辞。
宁如谦负手立在庭院中,忽而对身后的林常道:"看来今日我们走不成了。"
在房中与盛禾一道收拾的段昔立马巴在门口,探出个脑袋问道:"为什么?"
他话音刚落,便有个仆人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说道:"宁堂主,庄主有请!"
"何事如此匆忙?"林常问道。
仆人擦着额头的汗,慌忙答道:"少林的慧觉大师昨晚被人杀了!"
林常脸色一变:"什么?!"
房中的段昔与盛禾对视了一眼,意识到事态严重。
待他们随仆人赶到慧觉大师房中之时,已有不少人到场,个个神情严肃,尤其少林弟子,难掩悲痛之意。
庄主杨重远正与少林慧明方丈一同给慧觉大师验伤。
验伤完毕后,少林弟子负责将慧觉大师的尸首安置房内。
踏出房门的少林慧明方丈双手合十,闭眼道:"阿弥陀佛。"
旁边众人已迫不及待追问:"杨庄主、慧明方丈,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慧明方丈看了眼杨庄主,杨重远点点头,道:"慧觉大师死于一剑封喉,来人出手狠绝,我等一时也无法确定究竟是何人下的毒手。"
有人说道:"慧觉大师武功高强,试问江湖中有几人能将他一招毙命?何况少林一向不与人结怨,此事恐有蹊跷!"
杨重远沉吟道:"诸位稍安勿躁,此事发生在我名剑山庄,我杨重远必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绝不会让慧觉大师枉死!"
忽然房内的少林弟子惊呼一声,让众人心中不由一抽。
杨重远快步踏入房内,众人紧跟随后,只见那少林弟子指着床头那面墙壁,半天说不出话。
那原本挂有一幅山水画的墙上用剑锋刻了四行短句——
名剑山庄休再得意
少林武当死不足惜
青城华山一众宵小
明月凌霄不过武夫
字字嵌入墙壁,力道均匀,显然内功深厚,而落款则是气焰嚣张的魔字。
"竟是魔教?!"站在前头的杨雪峰讶道,"莫非是因十几年前武林正道一举重创魔教,将其赶往大漠,如今卷土重来,对我们进行报复?"
此话一出,像炸开了锅一般,看着墙上那刺眼的嘲讽短句,众人义愤填膺,请求杨重远带领武林同道为慧觉大师报仇,洗刷耻辱。
杨重远一抬手,神情严肃:"各位同道,此事须从长计议,不如待到巳时,我们到大厅一议,如何?"
慧明方丈应道:"那便如此吧。"
既然慧明方丈表了态,众人便也纷纷应了,四下散开返回客房静候。
回到客房后,林常便道:"宁堂主,你觉得此事真是魔教所为?"
宁如谦在圆桌旁坐下,道:"魔教现任教主乃前任左护法刑苍,我与此人交过手,武功确实一流,但有勇无谋,此事魔教应是有份参与,不过据此说魔教是主谋,倒是未必。"
林常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后道:"宁堂主说得有道理,此前江湖暗潮汹涌,湘南镖局、武当、凌霄楼相继出事,只道是其私人恩怨。如今看来,恐怕也是内藏玄机,难怪探子去查,皆无功而返,魔教当年元气大伤,依刑苍的能力怕是做不到如此的。"
段昔问:"但落款写的就是魔教,如果不是,那又会是谁?而且正如人所言,慧觉大师武功高强,却死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要找到真凶是谁,不就能知道究竟是不是魔教所为了?"
此时盛禾已沏了壶香茶过来,给大家斟了茶后便在段昔身旁坐下,好奇的听着。
宁如谦淡淡说道:"慧觉是少林戒律院的师叔辈,武功虽高,却也不过二流。"
林常接腔道:"而且来人既是挑明魔教所为,更不可能让我们抓到漏洞。不过……"他面露奇怪神色,在段昔的追问下,才慢吞吞的说,"我忽然想到,此事一出,杨庄主可真获益良多。少林慧觉大师在名剑山庄被害身亡,这一事肯定须由杨庄主出面。而武当历来重视名声,前阵子其门下弟子李仲宜杀青楼女子一事让他们行事更为低调,想来便是不会出这个头了。凌霄楼主则刚好闭关,我们明月城又素来不插手这江湖恩怨。这么一来,所有能与名剑山庄制衡的门派,都不可能出面带领武林同道清剿魔教,杨庄主自可名正言顺的担当此任。待事情告一段落已是明年,随之而来的便是五月的武林大会,届时武林盟主之位恐怕……"
说到此处,宁如谦看了他一眼,话语戛然而止。
"按水长老的这般推理,岂不是包括明月城在内,所有执牛耳的门派皆有嫌疑?"宁如谦反问。
林常语塞,讪讪一笑。
段昔在旁笑道:"林大哥这是大胆猜测嘛!"而后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说,"其实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我似乎是遇到了假若柳。"
宁如谦看向他,问:"当时为何不说?"
段昔摸摸鼻子:"因为让她给跑了,还引来了杨雪峰等人。"
宁如谦与林常对视一眼,林常立即会意是要他彻查那假若柳的身份,便道:"我这就去办。"话音一落便起身离开。
段昔凑向宁如谦:"师父,你怀疑是那个假若柳下的手?"
宁如谦微一挑眉,道:"如你所言,大胆猜测。"
"……"段昔讨好的笑了笑,随后道,"她估计是乘着名剑山庄办寿宴需要大量人手,便蒙混进来了。"说完伸手拍拍盛禾的肩膀,"你放心,师兄会保护你的!"
盛禾灿然一笑,小声问道:"师兄,那个假若柳跟岳姑娘一样凶吗?"
段昔顿了一下,道:"那个啊,差不多、差不多。"
"呜。"盛禾包子似的脸一下皱了起来。
宁如谦看了眼他们,道:"又闯什么祸了?"
盛禾一贯老实:"昨晚岳姑娘突然一剑刺向我,幸好有师兄在身边,师兄很厉害的把她挡开了。"
宁如谦眉头微微一蹙:"岳姑娘?"
段昔见逃不过此劫,只好硬着头皮说:"杨庄主的外甥女岳姝,似乎是对我有所成见,祸及盛禾了。"
宁如谦声音清冷:"岳姝?似有耳闻。"
那是当然,江湖中人见人避的刁蛮小姐、名剑山庄杨庄主最疼爱的外甥女岳姝,她同时亦是江湖十美人之一,不管在岳家帮还是名剑山庄都是极受宠爱的,也正因如此,其任性不讲理的程度简直可媲美魔头。段昔如此一番解释。
宁如谦听后,问道:"那她为何偏偏对你抱有成见?"
段昔想了想,极诚恳的说道:"莫非是我过于风流倜傥?"
盛禾呆呆的"啊"了一声。
宁如谦低头喝茶。
门外庭院小径有仆人走来,离屋门几步远之处恭敬道:"宁堂主,已近巳时,还请移步大厅。"
名剑山庄八
今日的大厅不复前日的热闹之景,各门派子弟静坐桌旁,等候执牛耳的几位门派掌门发话。
段昔与盛禾站在宁如谦身后,他们后边正是敞开的窗户,段昔往外瞧了瞧,见天色有些暗淡,云朵好似一缕缕沾了尘埃的破旧棉絮,飘荡在天际。后又见名剑山庄的护卫十步一岗,守卫森严。
此时还有人未到,杨重远与慧明方丈等人淡定的端着茶杯喝茶。
杨雪峦自大厅侧门匆匆而入,许是见这阵势有些吓人,他特地挨着墙壁走向杨重远那边,与段昔擦肩而过之时兀地停了下来,喜道:"段少侠,我正好要找你。"
段昔觉得奇怪:"找我?"
杨雪峦点头,低声道:"我方才送龙音公子到二十里外的福来客栈去了,他的家仆就候在那边,我想着这次魔教前来挑衅,他又非武林中人,若是因此受了牵连,我可不知该如何跟他家人交待。我们今早走得匆忙,来不及知会你,龙音公子叮嘱我千万要与你讲一声,免得你挂心。"
段昔松了口气,道:"杨少侠真是考虑周到,那他有没有说几时动身?"
杨雪峦道:"我怕事情多变,让他们尽早离开,我走时他的家仆已经在收拾了。"
正说着,杨重远清咳了一声,两人止住话题,杨雪峦立即上前站在了兄长杨雪峰身侧。
杨重远开口道:"如今魔教卷土重来,危害武林,我与各掌门商议,决定同心协力一致对抗魔教……"
段昔一边听着这冗长的话语,一边瞅着黑压压的人群。
这边青城掌门一副闭目养神状,不知是专心在听,还是真的睡着了。那边角落谢子灵正躲在程之蕴身后打瞌睡。再看看岳思成岳姝,前者正襟危坐,后者用白纱巾遮住了半张脸,似乎不是很开心。
看着一派儒雅端正之风的杨重远用沉稳的声音说着让众人斗志激昂的话语,段昔联想到林常所作的猜测,唔,即便杨庄主顺理成章担当大任,恐怕也有人心有不服吧?
果然,杨庄主话音刚停,华山掌门便起身道:"杨庄主,就凭区区一篇题字断定杀害慧觉大师一事乃魔教所为,未免太过武断,难保不是有人另有图谋而嫁祸魔教。须知魔教自十几年前被武林正派剿了老巢,元气大伤,至今不知龟缩何处,若说报复,他们现今实力何在?若说我们攻打,谁又知其如今巢穴何在?"
短刀门门主附和道:"掌门所言极是!不知杨庄主对此有何解释?"
另有人扬声道:"搞不好魔教是与赤焰帮等邪教合谋。"
华山掌门冷笑道:"此话也甚为不妥,赤焰帮帮主在上月因练功走火入魔而亡,此时新帮主上任,内乱难平,这事已是江湖皆知。试问,赤焰帮又有何精力来联合魔教?更何况赤焰帮向来与我们武林正派井水不犯河水。"
众人一听,觉得有理,便开始议论纷纷。
杨重远心中一紧,不经意的,扫了眼大儿子杨雪峰,而后便与身侧的慧明方丈低语,又询问了武当掌门和宁如谦。
忽而一阵疾风直击大厅,不少人惊呼"有暗器!",不等众人反应,一枚袖箭已牢牢钉在大厅梁柱上,上面赫然夹着一封系着黑绸带的信笺。
离这梁柱最近的正是华山掌门,只见他脸色一变:"这不是许久未见的魔教追命贴?"
"魔教追命贴"这几个字一出,众人更沸腾起来,有人倒抽凉气,有人跃跃欲试,当然,亦有人静观其变。
杨雪峰纵身一跃,将袖箭拔出,取下其中的信笺呈给了杨重远。
杨重远倒是神色淡然,缓缓将信笺展开,白底黑字,赫然在目。
慧明方丈问道:"杨庄主,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魔教的追命贴,穷凶恶极,没想到过了十几年,竟然还能见到。底下的人已巴巴的等着杨重远揭晓谜底。
盛禾紧张的拉住段昔,往他身边靠拢。
杨重远眉头紧皱,神情似是怒极,将信笺递给了慧明大师。
慧明方丈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落日山恭候大驾,左下角落款魔教,右上方却是无胆鼠辈。脸色不禁变了变,念了句:"阿弥陀佛。"
众人见此纷纷感到不解,直到慧明方丈将信笺传了下去之后,一时间大厅内像炸开了锅一般。
华山掌门沉吟道:"这魔教如此挑衅,还将教址奉上,杨庄主,恐防有诈。"
杨重远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管魔教有何目的,去了便知。除此之外,做好安全准备,以防魔教在途中偷袭。"
武当掌门点头附议。
段昔见状,俯身在宁如谦耳侧轻言道:"师父,这会看来是尘埃落定了。"
宁如谦知道他说的是由杨庄主率领武林同道铲除魔教一事,便微微颔首,魔教这一步棋走得十分蹊跷,如此破釜沉舟,看来多半是有幕后主使了。想到此处,宁如谦心中已有了计较。
接下来便是安排人手兵分几路前往落日山。
此次前往落日山,众门派态度积极,于明日便要启程,杨重远临危受命,行事更是雷厉风行,午后便与几位掌门执事细拟名单,而此事宁如谦并无参与,杨重远等人知他一贯如此疏离,便也不强求。
明月城虽游离于江湖,却也有义务加入清剿魔教的队伍中。盛禾尚且年幼,自不在其列。段昔却是必须跟随的了。
"师父,那我该怎么办?"回到房中后,盛禾不安的问道。
宁如谦道:"无妨,先随我们一起,到了洛阳城镇,自有明月城的分舵接应。"
段昔懒洋洋的趴在桌上:"师父,清剿魔教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宁如谦见他这番模样,缓缓道:"你是想说什么?"
段昔笑嘻嘻道:"我如果是刑苍,可不敢下这么重的赌注。除非……命悬一刻,还有像师父这般的高手随手搭救。"
宁如谦道:"此事我自有思量,纵使魔教这招是虚影,你也切莫大意。"
"是——"段昔拉长音应了声,"可是幕后的究竟是谁呢,这般鬼鬼祟祟的躲在后面算计,还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此时暮色蔼蔼,几声急促的寒鸦叫声显得整座山庄肃穆而又寥落。
倒是有些应了那句诗的意境——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名剑山庄九
杨重远等掌门十分迅速,待到掌灯时分,便将名单拟出,哪些人由哪一路进发,有攻有守,均十分详细,确保万无一失。
段昔看了看手中由名剑山庄分发的名单,是与凌霄楼的程之蕴谢子灵、青城等十余人同路,领头的则是宁如谦和青城掌门。
程之蕴已嘱人快马加鞭将此消息传达给凌霄楼主,想必到时还有增援。
此次前来名剑山庄贺寿的大抵是江湖新秀、世家公子,攻打魔教之事一了,对往后行走江湖树立名声可谓大为有利。
于是第二天到了出发之时,在名剑山庄大门,一眼望去个个一副摩拳擦掌,欲成大业的踊跃模样。
段昔老远就看到谢子灵,那抹亮丽的杏黄分外夺目,只见她牵着一匹白马四处张望着,一看到他便欣喜的朝他拼命挥手:"这里、这里!"
段昔等人一走上前,谢子灵瞧见宁如谦,原本豪气冲天的模样顿时收敛成深闺女子般娴静优雅,连嗓音也比平日的婉转了几分,道:"宁堂主好。"
段昔在旁忍不住笑。
谢子灵暗暗瞪了他一眼,见宁如谦走到前头去了,这才恢复本性:"你真是慢死啦!还笑我,不准笑!"
"哇,谢姑娘,你这翻脸可真比翻书还快呀!"段昔调侃道。
谢子灵瞅瞅宁如谦的身影,脸微微有些红,凑到段昔跟前悄声道:"谁叫你师父生得如此好看。"
段昔脸皮极厚:"我也生得好看,怎就不见你如此了?"
谢子灵睨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单看气质,你便足足比到山脚去了。我大师兄还差不多。"
"哦——原来你中意你大师兄……"段昔眨眨眼说道。
谢子灵脸一红,急急反驳:"你说什么呢!"
段昔慢吞吞的接道:"我说你中意你大师兄……那种类型。"
"……"谢子灵这才反应过来被对方耍了,气得直跺脚,"好你个段昔,太可恶了!"说完便伸手去拉他身旁的盛禾,"快跟我一道,别让你师兄把你教坏了。"
盛禾一缩身子避开了她的手,一脸认真的说道:"我师兄最好了!"
段昔笑道:"小笨蛋,谢姑娘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呢。"
谢子灵抱着双臂,撇撇嘴道:"你看你小师弟,多端正的一个人。而你呢?"
段昔严肃点头:"嗯,我是一个有趣的人。"
"你是个嘴贫的人才差不多。"谢子灵扑哧一笑。
这厢正聊着,青城掌门松云道长领着几个弟子姗姗来迟,又候了一炷香的样子,便是所有人都到齐了。
辰时,相传是群龙行雨之时,兆头甚好。
杨重远一声令下,武林豪杰分头散开,一时间马蹄阵阵尘烟滚滚,气势惊人。
段昔等人走的是官道,一路上深秋风景怡人,笃笃的马蹄声悠闲而有节奏的响着。段昔与青城掌门松云道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从沿途风光开始聊,一直聊到蜀中美食,旁边弟子亦兴致勃勃的加入讨论。宁如谦在旁神色如常,好像有听他们在讲,又好像没有听。
这样约莫行了十里,谢子灵终于忍不住了,回头对段昔等人道:"你们!现在是去清剿魔教,不是游山玩水!"
程之蕴探手按住她的肩头,温和说道:"子灵,稍安勿躁。"
谢子灵不悦,朝段昔他们努了努嘴:"可也不能这么一副像齐齐约好去郊游会友的模样。我们可是要为慧觉大师报仇的!"
松云道长捋了捋胡子,悠悠道:"小姑娘,你可知我们的路线?"
谢子灵扬起小巧的下巴:"当然知道!我们要经南阳、十堰、汉中最后到达落日山。"
松云道长微笑:"不错,但你可知这是绕得最远的一条路?"
谢子灵睁大眼,茫然的看向师兄程之蕴,程之蕴点头:"确实是绕远路了。"
谢子灵便道:"这是策略部署,并不出奇。"
松云道长哈哈一笑:"正是策略部署没错,我们这支乃后援队伍,待我们赶到之日,便是收拾残局之时。既然如此,何不一路随清风逍遥?宁堂主,程少侠,你们觉得如何?"
宁如谦淡淡道:"松云道长对我徒儿青眼有加,既然这一路时间宽裕,就还请多提点提点他了。"
程之蕴微笑道:"不知道长能否给我们讲讲蜀中美景?"
谢子灵也不笨,大家这么一表态,她多少明白过来,当中利害关系虽不太清楚,但既然用不着正面对敌,她顿时也泄了气,自暴自弃的凑向段昔,听他们谈笑风生,偶尔也打岔几句,惹来阵阵笑声。
青城乃蜀中大派,讲求的是道法自然,作风开明,收徒不分男女,而且并无戒食。此次出行倒也有两位女弟子,与谢子灵聊了几句便熟悉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一个小镇。
镇上只有一间客栈,没想到竟在此处碰见了杨雪峦一行人,岳思成兄妹亦在其中。双方人马一见面,顿时热闹起来,杨雪峦性情爽快,颇对松云道长的胃口,便被他拉了过来一道用晚饭。
二十几个人把这间小客栈挤得满满的,店小二端茶倒水、给客官们报菜名,忙得是不亦乐乎。掌柜是从甘肃一带过来这边谋生活的,请的小二、做菜师傅都是家乡人,端上来的菜有着浓浓的西北风味,虽不精致,却着实够香够味道,有什么孜然羊排、葱爆羊肉、麻辣牛肚,一时间吆喝声、笑谈声、碰杯声,不绝于耳。
到了回房休息时间,便有些难办了。
客栈房间不多,只有三间上房,余下便是通铺。
宁如谦独居一间上房是默认的规矩了,也许是嫌吵,他神色略有变化,看向段昔,段昔正与程之蕴讨论着住通铺的事。
忽然,宁如谦伸手拎住段昔的后衣领,又看了看盛禾,道:"你们与我同住一间。"
段昔被这么拎住衣领,脸都变色了:"师父,你能不能别拎着我……"呜呜,这大庭广众之下,他玉树临风的形象……
直至房门口,宁如谦才松手,缓缓道:"顺手。"
段昔抱怨道:"师父,你这玩笑不好笑。"幸亏他不过略矮师父一截,不然被拎得吊起来,那就更丢脸了,他可没错过方才谢子灵那笑得前俯后仰的模样。
宁如谦似笑了笑:"有人笑便可以了。"
"……"师父刚才吃错东西了?还是说,受了松云道长诙谐风趣的影响,终于想要改变改变形象什么的?段昔百思不得其解。
结果是去后院打水来擦房间桌椅的时候,盛禾偷偷告诉段昔:"师父喝了酒就会变得有点奇怪的。"
"什么?!"段昔惊得手中问店小二借来的木盆都差点掉了,"我怎么不知道?变得喜欢拎人?"
盛禾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兰沁姐姐说师父喝了酒会拿喜欢的东西来玩,上次我就看到他在院子里舞剑,听说那把剑就是师父最喜欢的。"
"……结果这次他的剑不在这里,就拿我当剑一样拎来拎去?"段昔嘀咕道,想起在饭桌上宁如谦的确被杨雪峦敬了好几杯酒,那西北烈酒不比得江南酒楼客栈的,入口呛后劲大。随后却又羡慕道,"我以前怎么就没见过师父喝了酒变奇怪呢?"
盛禾"噗"的一笑,学松云道长的语气道:"天意,这是天意呀,师兄。"
不远处,看着他们师兄弟嬉闹的岳姝,蒙着白面纱,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屑,几分怒意。
名剑山庄十
虽安排了人轮流守夜,但一夜无事,清早起来用过了早饭后,杨雪峦便向宁如谦、松云道长话别。
程之蕴觉得奇怪,怎么小师妹到马厩一趟却至今还未回来?便问了声旁边的段昔。
段昔闻言,看了看周围,道:"青城的那两位姑娘也不见人影,会不会是有事耽搁了?"
"虽然魔教说在落日山恭候大驾,却也不知有无偷袭……"程之蕴眉头微蹙,"我还是去看看吧。"
段昔一听觉得言之有理,便道:"我随你去。"
才刚走了几步,店小二就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道:"客官、客官,你们有几位姑娘在马厩那里打起来!"他一个老实人,刀都只见过菜刀,这些武林中人连姑娘家也说拔剑就拔剑的,真是吓得他不轻,一跑过来便腿软了。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杨雪峦讶道:"姑娘打起来了?"
他身旁的岳思成脸色大变:"该不会又是姝儿……"
段昔与程之蕴交换了眼神,迅速赶了过去。
只见青城的两个女弟子持剑在旁,打得激烈的正是谢子灵跟岳姝,谢子灵节节败退,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岳姝,万万没想到岳姝的剑法如此精妙,与那日截然不同,她今日使出的全然不是那不入流的岳家剑,而是名剑山庄的七星剑法!加上她杀气腾腾,让一味退让的谢子灵躲避得更加仓皇。
程之蕴的身影快如闪电,倏忽之间,便将两人的剑格开。
岳姝的白面纱被他的剑风刮落,露出正在结痂的半边脸颊,她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捂住,怒视程之蕴:"你!"一眼扫到段昔,更是怒火中烧,道,"段昔!这全都拜你所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说着看向谢子灵,"还有你谢子灵!"
段昔不禁觉得奇怪,怎么又扯到他身上来?
随后赶来的杨雪峦见此情景,脸色甚为不悦:"姝儿,前两天的事分明就是你不对,你不好好静心思过,怎么又来惹祸了?"
岳姝看到杨雪峦走来,本是脸色一喜,却听他如此批评,顿时泪如泉涌,梨花带雨的模样尤为楚楚动人让人看了忍不住一阵心疼,在场的武林人士纷纷好言安慰。
岳思成对这个妹妹虽然头疼,却向来十分爱护,连声低哄。
可岳姝并不买他的帐,直至杨雪峦微微俯身哄了她几声后这才罢休。
结果这场闹剧便如此结束了,谁对谁错亦无追究。
杨雪峦轻拍着岳姝的肩背走向客栈,岳思成跟在他们身后,不知怎的,那身影显得格外尴尬,就好像是两幅以意境取胜的水墨画中间加进了一副刻画精细的界画,虽然都是画,却是不一样的画。
上路之后,段昔问起谢子灵原由,谢子灵这才说道:"去凤凰山的那天晚上,你不是替盛禾挡了她一剑吗,她当时摔倒在地,被石粒刮伤了脸颊,便对我们更生气了。唉,都怪我不好,当日不该跟她吵的。"
程之蕴道:"依岳姝的个性,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谢子灵不大情愿的说:"我知道啦,以后我看到她就会闪远点的了。"末了又道,"不过杨庄主果然如外界所闻,对岳姝极其宠爱,居然连七星剑法也传授给她。难怪如此目中无人!"
松云道长笑呵呵道:"那小姑娘是娇纵了些,许是惯出来了的,看本性,倒是不坏。"
段昔道:"杨庄主膝下无女,倒也情有可原。"
谢子灵唉了一声:"我师父也很疼我,怎就不见我如此刁蛮。"
众人看了她一眼,非常默契的笑而不语。
程之蕴抬了抬眉,道:"众多师弟师妹中,最野蛮最调皮就是你。"
"……大师兄你好可恶。"谢子灵左右看看,除了宁如谦万年一个表情不变之外,大家都乐得笑眯眯的,顿时脸上通红,恼得暗暗磨牙。
杨雪峦那帮人早在上一个岔路口便分开了,中午在途中小茶馆稍作休息后,段昔等人重新出发,没想到午后便开始刮风了,先是徐徐卷着落叶而来,渐渐刮得越来越大,吹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好不容易赶在洛阳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中,个个都感觉自己一身灰尘。
明月城在此城中设有八宝客栈分舵,段昔望着这装潢与杭城那家无异的八宝客栈,顿时有种不知身处何方的感觉,仿佛一转身便又能看到袅娜的江南女子,以及那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
掌柜未曾见过宁如谦,待宁如谦出示令牌后,立即心领神会,恭敬的垂了垂首后,立即吩咐店小二安排上房给他们一行人。
"宁堂主是住院子还是?"掌柜思忖了片刻,还是多问了一句。
宁如谦道:"一切从简。"
"小人明白了。"掌柜便退下,到厨房安排他们这一行人的饭菜。
盛禾跟到他们这里,便是要留下来,待人护送返回明月城。看着热热闹闹的段昔等人,盛禾心里感到涨涨的很难受,万分不舍,另一方面却也知道自己年龄尚不足,与他们同去只会拖后腿,还不如回明月城将师父抄写给他的武功口诀好好记下来,勤加练习,假以时日,便可与师兄一起仗剑江湖了。
与此同时,鹤舞接到宫主密令,先行一步到了这个城中。
她出门打探消息返回客栈房内后,见元青正大咧咧躺在床铺上,翘着二郎腿,好生惬意的模样。
鹤舞关好房门,走到他跟前,面有愠色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留在名剑山庄吗?"
元青慢悠悠的从床上坐起,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绿中带点嫩黄,煞是可爱,他转着把玩,漫不经心道:"宫主怕你办事不力,所以要我过来帮你一把,免得你坏了宫主的大事。"
鹤舞怒道:"胡说,我会办事不力?我做事可向来要比你来得干净利落。"
元青缓缓一笑,道:"好姐姐,你急什么?宫主就是怕你这急性子会让段昔那滑头小子钻了漏洞,所以才吩咐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的。"
鹤舞眉毛轻扬,道:"宫主就是老爱这样担心我……不过,"她在桌旁坐下,皱眉说,"宫主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呢,之前我建议他将段昔杀了,他不肯,现在又要我去把他捉来,究竟是为什么?"
元青更正她:"错,宫主是要你将段昔段公子请过来。"
鹤舞没好气道:"既然是请,为何还要我去将他师弟捉来?"
元青叹了口气:"唉,难不成你想把那宁如谦也招来吗?我们捉到了盛禾,再将段昔引出来,他见盛禾在我们手中,肯定乖乖被我们请走。待宁如谦发现,便是要追上来,也难咯。"
鹤舞上下看了眼元青,道:"难怪宫主挺喜欢你的,你还真有几分聪明。"
"……"元青腹诽道,难不成跟你一样只会直愣愣的按吩咐杀人做事?想归这么想,元青却是半点不敢小瞧鹤舞,像她这般靠直觉行事的人,往往更具爆发力和杀伤力。宫主不正是看中她这点,才让她做了左使么——只听从宫主命令的一把利剑。
师父救命一
段昔等人走了两天后,盛禾接到消息,将在明日动身回明月城。
是夜,盛禾看了一会书之后,熄灭了油灯,躺在床上甫一盖上被子就被人捂住了嘴,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被点了睡穴昏睡过去。
"得来全不费工夫。"来人正是身穿夜行衣的鹤舞,她得意的轻笑了声,手脚麻利的用麻袋将盛禾套住,扛在肩上,推开窗户,足尖轻轻一点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段昔刚从宁如谦房中回来,嘀咕着师父的棋艺太高超,刚关上房门,便察觉到房内的摆设被稍稍移动过,他下意识看向窗子,走上前推开了窗,只见窗台上果然有一道淡淡的印痕。
来人明明应该身法了得,却故意留下踪迹可循……段昔皱眉,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房内四处,这才发现他放在床边的包袱上面无端放了一些东西。
段昔取来一看,赫然是盛禾常用的玄色发带!他替盛禾绑过好几次头发,绝不会认错!看到这样东西,段昔心中涌起强烈不安,发带系着的是一张对折的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写道——请段少侠到十里亭一聚!夜风寒冷,十里亭简陋不堪,不便招待他人,还请段少侠见谅!
这言下之意便是要段昔独自前往。
会是谁呢?段昔思前想后,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握紧手中的发带,猛地将其塞入怀中,伸手取来佩剑'飞星',推开窗正要出去,转念一想,师父以及松云道长等人就在两边隔壁的房间,若他如此偷偷摸摸出去,可能反而会引来守夜的人上前查看。他不知绑架盛禾的人究竟有何打算,如果惊动了众人,盛禾会不会有危险——他不能拿盛禾的安全来赌博。
正巧门口传来店小二跟客人讲话的声音,段昔便借着这声响,出了房间,到楼下大厅,已是亥时时分,客栈早已打烊,只余一盏昏暗如豆的油灯,大厅里只看到隐约的桌椅,一不小心便会碰上。段昔身法敏捷,顷刻间便出了大厅到后院,趁后院那收拾东西的妇人不注意,身影如飞燕般跃出了客栈,躲过了守夜人的巡视。
段昔到了十里亭,在夜色中如同藏了鬼魅的林间闪出了一道身影,是个戴着奇怪面具的人,对方的声音刻意做了改变,听起来沙哑低沉:"段少侠请随我来。"
一路上段昔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他一概不答,只是沉默着领他在林间穿梭。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终于见到了星点火光,偶尔的犬吠声让眼前这个小村庄在深秋寂静的黑夜里透出几分生气。
那人领他到了村庄某间小屋后,便闪身消失不见。
段昔暗叹此人身法不俗,若是交手,恐怕难分胜负。复又定了定心神,推开了眼前的木门。
屋内有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圆木桌边,暖暖的灯光衬得一室温暖,段昔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盛禾,他眼睛一眯,道:"你是谁?绑我师弟引我前来,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女子缓缓转身,细长的眉微微挑起:"你忘了我是谁了?"
段昔定睛一看,女子的眉目与若柳竟有几分相似,看那眼神,分明就是那个假若柳!
见段昔脸色有所变化,鹤舞便也不再遮掩,冷笑道:"我是若水宫左使鹤舞!"
"鹤舞……"段昔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不由一凛,传说这个鹤舞十岁便动手杀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守卫着若水宫,随时准备出鞘。只是……若水宫找自己,难道是要找他爹段冥?!段昔想到这一点,握紧了飞星,盯着鹤舞。
鹤舞恍若未觉,自顾自说道:"宫主请你到若水宫做客,待你到了若水宫,我自会将你师弟安全送回明月城。"
"请我到若水宫做客?"段昔走到床前坐下,探手摸了摸盛禾的脸颊,他乌黑的长发散了开来,睡得很香的样子,接着说道,"这种请客方式还真特别。"
鹤舞皮笑肉不笑道:"的确,我也觉得。若是我来做主,那肯定是直接将你锁在笼子里运回去。多方便!"
"……"段昔听着眼皮一跳,笑道,"斗胆问一句,我是哪里有得罪鹤舞姑娘?"
鹤舞上下打量他,不客气道:"我讨厌油腔滑调的男人。"
段昔想起在天香楼时他的确经常戏弄若柳,不过他那些可都是甜言蜜语,哪里油腔滑调了!那些姐姐妹妹们听了不知有多高兴!他瞥了眼鹤舞,对方正擦拭着手中的剑,本想着趁其不备解开盛禾身上的穴道,尔后一齐逃跑,以他的轻功,赶到客栈应该没有问题。
谁知盛禾竟没有被点睡穴!
鹤舞的声音响起:"别白费心机了,我一早便解了他的睡穴,喂他吃了药。我刚刚已经说了,只要你到了若水宫,我自然将你师弟安全送回明月城。"
"你给他下了什么药?"段昔的话中隐隐有些怒意。
鹤舞站起身,道:"这我就不需要告诉你了!走吧!"
段昔道:"我师弟呢,你打算把他放在这里?那我进了若水宫又如何能知道他有被送回明月城?"
鹤舞轻蔑道:"我们宫主向来一言九鼎,你大可放心。何况他留在此处,由我们的人照顾,免去一路奔波,岂不更好?"
看这架势,段昔想起屋外还有方才领路的人在,如若硬碰硬,只能吃亏。他看了眼盛禾,一咬牙:"好,我这就随你去。"看看那若水宫主究竟是何方神圣,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让江湖中人把他传说得如鬼神一般。也正好探探他爹段冥的失踪跟若水宫究竟有什么关联。
鹤舞道:"算你聪明。"
屋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鹤舞领着段昔钻入了林间,林间方位难辨,加上鹤舞身影极快,轻功竟与段昔不相上下,让段昔暗自庆幸刚才没有抱起盛禾就逃,否则被她抓住,恐怕便真是要被困在笼子里了。饶是鹤舞有意加快速度前行,混淆段昔的视线。段昔仍是借着空隙,时不时看向夜空的星光,记下大致方向。
他们这是一路往东南方向,鹤舞带他出了林子,却又上了山路。
如此折腾了一晚,待天明之时,他们身处森林之中,雾气缭绕,耳畔隐约可听见溪水潺潺流过的声响,段昔四处打量着,完全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方,连做记号都没有办法。
鹤舞熟识这一带,看样子这是到若水宫的必经之路,远离人烟城镇,难怪这么多年来若水宫的所在之处无人知晓。
到了晌午时分,鹤舞终于停了下来,吩咐段昔生火,她则拔出长剑,没过一会剑上便戳着两只山鸡。
段昔汗颜道:"鹤舞姑娘,你这种手法实在太粗暴了。"
鹤舞满不在乎的说:"能吃就行,你快点把这山鸡弄干净,吃完了好上路。"
吃完了好上路?——这话听起来真不吉利。段昔默默的把两只山鸡从她剑上拔出,拎到小溪边挖出内脏清洗腹腔。
鹤舞则坐在火堆旁,盯着他看。
段昔把其中一只埋在了土里煨着做叫花鸡,另一只则架在火上烤。他手法老道,看得鹤舞不禁道:"看不出你竟比我还会做这些吃的,你也要经常往山里跑?"
段昔笑道:"我小时候喜欢捉山鸡来烤,这是熟能生巧。"
"难怪做得不错。"鹤舞撕了个鸡腿下来,从怀中掏了个装着盐巴的小瓶子往上面撒了几下。
看得段昔目瞪口呆:"你竟还随身带着这调味的?"
鹤舞睨了他一眼:"大惊小怪!难道你要本姑娘每天净吃些没有味道的东西?"
"……"看来若水宫的左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趁着这吃东西的时候气氛良好,段昔假装不经意的问道:"鹤舞姑娘,你当时在天香楼为何要杀容铮?"
鹤舞哼了哼,道:"他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就这个原因?"段昔眉头一皱。
鹤舞冷笑:"我是若水宫左使,任何会威胁到若水宫的,我都会将其铲除。"
"……"段昔沉默,他能够理解鹤舞守护若水宫的那种使命感,却无法想象自己能够手起刀落,杀人如眨眼般稀松平常。
吃完了东西,鹤舞又命段昔一起将所有痕迹清除,这才重新出发。
段昔强迫自己在心里记下所走的路程,在翻过了第三座山的时候,鹤舞的速度才终于慢了下来。
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一座大山,老实说,三天两头如此锻炼的话,轻功不好才怪了!
段昔数数日子,他已经从客栈出来七天多了,这七天内日夜兼程,竟还不曾到达若水宫!
鹤舞此时却道:"后天我们应该就能到达,今晚先在这里休息。前面那山不好过,我们明早要绕路走。"
一听到不用再深入山林,段昔可算松了口气,他这几年好歹是养尊处优,这般奔波劳累算是头一回。
师父救命二
第一个发现段昔失踪的是宁如谦,段昔向来平易近人,几乎每间客栈的店小二都喜欢跟他套近乎,往日一早便能听到他的声音,可是这日起来却是静悄悄的。
梳洗之后,宁如谦到段昔房间,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凝神一听之后,眉头微微一蹙,直接推开了房门,里面竟空无一人!
正巧众人陆续走了过来,谢子灵瞅了瞅门内,疑道:"段昔怎么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宁如谦进去环视了一眼,拾起早已飘落在地的字条,道:"不,他昨夜就已离开。"
松云道长见状问道:"宁堂主,这是出了什么事?"
宁如谦将字条递给了他,自己则察看房中各个角落。
松云道长看后即刻问了几句昨晚负责守夜的弟子,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旁边的谢子灵着急的问:"道长,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松云道长道:"有人绑架了宁堂主的小徒弟盛禾,威胁段少侠前去一会。"
谢子灵呆住,看看身旁的程之蕴,尔后道:"莫非是魔教?"
程之蕴对此事心中也没底,便看向了松云道长。
松云道长捋了捋胡子,缓缓道:"这个说不准。看来必须得知会杨庄主一声了。"说着他看向宁如谦,"宁堂主意下如何?"
宁如谦周身的气息让众人在他身侧有种随时会被冻伤的错觉,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平缓:"此事我会处理,余下的事就麻烦松云道长了。"
余下的事……是指前往魔教总坛的事?松云道长本觉得自己一贯率性而为,没想到宁如谦更甚一层,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呐,他心里如此想着一边点头应了。
言罢,宁如谦便转身离开,直至其身影不见,一直屏住呼吸的谢子灵这才呐呐道:"宁堂主刚才好可怕……"平时只觉得宁堂主是那云端君子,高不可攀,这会才知道宁堂主分明是深藏若虚的武林高手,方才那一瞬的压迫感,与她师父几乎不相上下。
松云道长笑道:"沉睡的猛兽已让人不敢靠近,一旦被吵醒只会更加吓人。"
宁如谦没有前去十里亭察看,而是赶回明月城,布局者心思缜密,既然有心要避开他,那他要从十里亭找到什么线索,就不可能了。
途中在分舵便收到了属下汇报盛禾失踪的消息,宁如谦并不担心盛禾,对方的目标很明确的指向段昔,盛禾应该无大碍。然而分派下去查探消息的人全无收获,直至几日后宁如谦回到了明月城,才有属下匆匆来报——盛禾已在半夜被安全送回分舵。可盛禾一直被下药控制睡眠,整个人混混沌沌,一问三不知。
这么一耽搁,十天光景就过去了。
段昔跟在鹤舞身后,秋冬交接的季节,在这杳无人烟之处自山谷罅隙间吹来的风尤为刺骨,简直是冷到了骨髓,让身着单衣的段昔不得不运功护体。
隔着一段距离望向鹤舞特地要绕道而行的那座山,山上奇峰耸立,悬崖峭壁,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笼罩在一片云雾缭绕间,看样子简直是无路可寻。看山势起伏走向,段昔忽然脱口而出:"那里莫非是伏灵山?"他曾看过天下地图,对其中山川地貌略有掌握。
鹤舞回头看他,声音冷硬:"少说废话。"
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段昔很清楚鹤舞对若水宫所在之处的保密甚为着紧,见她如此态度,段昔便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由此终于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身处何方了。
伏灵山接近蜀南,是一片禁区,相传进去的人都出不来,唯一的例外就是十几年前进去的伏灵山老怪,那老怪原先的名字是什么没人知晓,只道他能在伏灵山进出自如,江湖中人便擅自给他取了个"伏灵山老怪"。连若水宫的人都要绕道伏灵山,看来这座山不是一般难闯。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穿过了一片竹海,碧绿竹海随风摇曳,虽是美景,然而当中阵法密布,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段昔才终于看到一座山庄出现在了重重竹影之后,这里便是若水宫。
进门亦是有讲究的,暗号一重又一重,看来不光外边的人难以进去,里面的人也绝非轻易能出来。
光看山庄外边犹如铁甲般高耸的围墙,定然料想不到里头竟如仙境一般,院落花木扶疏,曲径游廊相绕,此时霞光披覆,与世隔绝的若水宫显得静谧安然,偶尔有几个下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向鹤舞问过好之后便各做各的事,素养极高。段昔看到他们的样貌不论男女皆是一等一的好。
若是有不知情的人闯入,恐怕会真以为到了什么天台瑶池的极乐之地吧!这若水宫主可真是讲究。段昔忍不住腹诽。
段昔被鹤舞领到一处小院,两个侍女走上前来,齐声道:"奴婢见过左使,见过段公子。"
鹤舞吩咐了几句之后,又警告了段昔之后这才离开。
两个侍女笑吟吟的引段昔进了屋内,热水、衣物等早已准备妥当。
"宫主在湖心亭设了宴,要给段公子洗尘。请问段公子有无其他需要?奴婢给你准备。"
"多谢姑娘,不必了。"段昔见到热水眼都发直了,连日的奔波让他如今只想痛快洗个澡,待两位侍女走后关上门,段昔便迅速脱了衣衫,浸入了热水之中。
这个澡他洗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想想鹤舞一个姑娘家如此餐风露宿,估计每次回来都得泡上一个时辰吧……
换上那准备好的衣物后,门口便响起了一阵轻敲。
段昔应声开了门,来人正是方才的那两位侍女,穿桃红色衣裳的侍女道:"段公子,请随我们来。"
"两位姑娘可真是准时。"段昔笑道。
侍女们年纪不大,十五上下的模样,笑起来眼睛都如月牙弯弯,十分好看。
段昔不禁问:"两位可是亲姐妹?"
侍女异口同声道:"我们都是若水宫的人。"
段昔了然,又道:"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
桃红色衣裳的侍女道:"我是小桃。"
旁边浅绿衣裳的侍女道:"我是小绿。"
"嗯,很好记的名字。"段昔看看她们的衣裳,感叹道。
之后再问些什么,小桃小绿就不肯回答了。
段昔只好细细打量起若水宫来,这里亭台楼阁,江南园子的美景样样不缺,举目望去四面环山,小池中的水是引来的山中活水,格外清透碧澈。这傍晚时分,天色黑得特别快,没走几步,天就黑全了,段昔一抬眼,但见若水宫中烛火依次亮起,是下人们站在了每一处的灯盏下点燃烛火,悬挂在院落回廊中的灯盏火光明灭,一路蜿蜒,场面美不胜收。
通往湖心亭的亦是一条长长的游廊,两旁每隔几步便有一名巧笑倩兮的侍女身穿洁白衣裳提着灯笼站在那里,这迎接的架势很是隆重。
段昔远远望见亭中有一名锦衣男子伫立其间,那道身影极为眼熟,他不由得背脊一紧。
到了亭中,小桃和小绿二人恭敬的喊了声"宫主",并引他入座,随后便退了几步远。
锦衣青年转过身,狭长凤眼,眉飞入鬓,一派风流雅致。
段昔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惊道:"是你?!"
师父救命三
段昔万万没想到若水宫的宫主居然是他引为知己的龙音!
龙音施施然坐下,微笑道:"我终于把你盼来了。此处甚为偏僻,离城镇山高水远,我怕你不肯过来,只好出此下策,希望你见谅。"
段昔脸色不佳,道:"我没想到你竟是若水宫宫主。"
龙音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
段昔看向他:"你找我来是想引出我爹?"
龙音摇头,道:"不,我是想你过来陪陪我。"
"……哈?"段昔眨眨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跟我说?"
龙音好笑的问:"你要我如何跟你说?说我是若水宫宫主,希望你到若水宫做客?如此,你会愿意来吗?武林中人提及若水宫就脸色大变,好似我们是什么妖孽鬼魅。"
闻言,段昔朗然笑了,眼眸一如星光璀璨:"若水宫又不是什么大恶之地,不过是行事诡秘了些,如果你好好跟我说,我为何不愿过来?"说着,话语一折,"可是你到底还是不信任我,不然就不会这样揣测我了。"
龙音看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神,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显出几分无奈,道:"你说的没错,我并不相信你。"
谈话间,美味佳肴陆续上桌,香味阵阵飘过,段昔顿觉肚子饿了,睨了眼身侧的龙音,毫不客气的提筷夹菜。
"这糖醋里脊不错,外酥里嫩,酸甜爽口,可惜老了点。"
"翡翠明虾色泽亮丽,口感鲜滑,遗憾的是调味有些差。"
"菜心狮子头,嗯,这道是沪菜了,甜咸把握有度,入口酥糯,就是菜心不够嫩。"
段昔一面吃一面挑挑拣拣,听得负责上菜的侍女脸都僵了。
龙音却是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那就全部撤下去重新做,你觉得如何?"
"……"段昔斜眼看他,淡定道,"都还算能入口就是了。"
龙音轻笑了一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段昔吃饱喝足,接过侍女递来巾帕擦了擦嘴角,这才慢条斯理的回答:"我还有很多不知道却又想知道的事。"
"比如?"
"比如你的名字。"
龙音端着茶杯,在手中转了转,道:"你也一样不信我,你怀疑我对你用了假名,可事实上龙音就是我的名字。"
段昔眉头轻皱:"可是……"不对,江湖中传闻的确没有讲过任何关于若水宫宫主的具体身份,姓甚名谁、模样身高,均无说法。这么一想,段昔脸上露出微微歉意,随即却又道,"但你说你有大哥,而且出身淮南,我更得知你家经营布庄……"
龙音脸色一沉,气氛倏然一变:"你查过我底细?"
段昔对上他的视线,点头道:"是,因为我一眼便觉得你出身不凡,不似寻常人。"
"你这么说是要讨我开心?"龙音放下手中的杯子,凑近段昔,"我若水宫这些年隐姓埋名,却终究抵不过江湖中沸沸扬扬的传言,我只想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外头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却视我等如洪水猛兽,隐姓埋名是被逼的,行事诡秘亦是被逼的,我的身份如果暴露,等待我的,就是魔教那样的下场。"
段昔近距离看着对方的眸子,明明如琥珀般泛着流光,却偏偏一眼望不尽,里头究竟深藏了些什么,他无法看透。然而过去那些言笑晏晏的时日历历在目,段昔割舍不断,他心里其实还是相信龙音的,即便他隐瞒了若水宫宫主这一重身份,最终他垂下眼睫道:"我查你也是想知道我爹的下落,后来也有请你吃饭道歉了……"
龙音愣了一会,奇道:"请我吃饭道歉?什么时候?"
"……在楼中楼的那次,虽然我是没有说出口,不过我心里面是有跟你道歉的。"实则段昔自己也快忘掉有这回事了。
龙音露出怪异的表情:"这样也算?"
段昔笑眯眯道:"事已至此,我们算扯平了好不好?"
龙音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的点着桌面,不慢不紧的说道:"好,不过,你要认我做大哥。"
"什么?"段昔怔住,没明白过来。
龙音伸手去摸他的头,唇角掀起:"你忘了,我曾说过想要你这样的弟弟,而且,你也对我说过要与我一起春来便观百花,夏至便望繁星,秋到则吃蟹赏满月,至于冬天就温一壶酒赏雪。"
听到此话,段昔怔怔看着他,心中说没有触动是假的,他没想到龙音将他们的话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顿时不知作何反应。
龙音神色一黯,收回了手,道:"怎么,你不愿意?"
段昔挠挠头,唉唉叹气:"不是这么说,我只是……有点受宠若惊,你可是高高在上的若水宫宫主。"
龙音眉头微皱:"你是在意别人的眼光,还是真的在意这虚名?"
段昔摆手道:"你别又扯到那些去,这高高在上的虚名我当然在意了,我可是听着江湖传闻长大的,现在活生生一个若水宫宫主在我面前,还说要认我做弟弟,你说我脑子能不乱么!你可是能翻云覆雨的前辈,我只是个刚出茅庐的无名小卒……"
"嗯?前辈?我有这么老?"龙音一挑眉。
"……是不老,可你跟我师父是同辈吧?按推论,你执掌若水宫也起码十载有余了。"段昔难得老实的回答。
龙音不再听他乱扯一通,直接拉他的手过来,咬破了他的食指。
段昔疼得哇哇大叫:"你这是偷袭!偷袭!"
各自一滴殷红的血滴落进龙音的杯中,龙音端起杯子饮了一口,道:"便以茶代酒。"而后递给段昔。
段昔看看眼前这碧玉杯子,再看看龙音,一咬牙,接了过来一饮而尽。他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早就把武林名门正派所宣扬的正道抛到脑后去了,本还想着与若水宫拉上了这层关系到时该如何跟师父交代,如今骑虎难下,干脆就顺水推舟,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放下酒杯,段昔笑嘻嘻道:"大哥,这样可满意了?"
龙音这才真正笑了,眼底尽是笑意,如此开心的模样让段昔看了顿觉心虚:"这丑话可说在前头,我绝对不是你想象中既乖又听话的干弟弟。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反正这边的都是你的人,刚才那事大家都可以装作没看见。"
龙音搭上他的肩膀,眉毛微挑:"你怎么能说这种让大哥伤心的话?我可是对你非常了解,比如——"顿了一顿,"你在青楼跟小丫头们打赌输了,被她们骗着穿了女装的事……"
段昔一听连忙叫起来,止住他的话题:"停停停!大哥你这样太不厚道了!"说着瞄了眼旁边,果然见那些侍女个个低头掩嘴偷笑,顿时怨念的盯着龙音看。
夜色渐深,山风徐徐吹来,带了浓重的寒意。龙音抚着心口轻咳了两声,立即便有侍女给他披上了厚厚的缎面大氅。
段昔知他身体虚寒,便道:"大哥,我想回房休息了,你安排给我住的是哪间院子,那里的侍女是不是都美若天仙?"
龙音笑道:"若水宫可不是天香楼。"
段昔脸皮极厚:"我知道,但我看你这来来往往的人都长得很好看,你就拨多几个人给我,在我眼前晃晃也行,养养眼睛。"
龙音闻言不禁失笑。
一路这样闲聊着,龙音送段昔到了客居,这里是若水宫除去宫主所居之处最好的一处地方——流云阁,竟正好与他的流云剑法重了名。
段昔往里走了几步,忽而回头对龙音说道:"大哥,你是不是会放我回去?"
师父救命四
黑夜中灯影悱恻,龙音的模样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看来有些模糊,他似乎笑了,又似乎并没有什么表情,缓缓道:"你说呢?"
段昔心头一震,他相信龙音并不会伤害他,然而完全猜不透龙音把他困在若水宫的意图。从他离开客栈那日算起,已快半个月了,他失踪这么久,一路上却连半个找寻他的人也没见着,就不知是路线过于隐秘,还是大家都以为他当逃兵去了,顿时那个惆怅万分。
"师父啊师父,你可千万别抛弃我。"段昔和衣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心里默默念叨。
而另一边厢,龙音服药后,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黑衣人,问道:"外面的情况如何?"
黑衣人道:"回禀宫主,杨重远已带人攻上落日山,魔教四长老暂时拖住了他们。"
龙音收回视线,继而道:"宁如谦有何动作?"
黑衣人答道:"宁如谦如今在双雪堂,出动了不少人马寻找段昔的下落,似乎并无怀疑到我们。"
龙音沉吟片刻,道:"传我命令,让江南一带的暗线全部回撤。杨重远大事将成,我们的油水也捞够了,免得到时被倒打一耙,得不偿失。"
黑衣人点头道:"宫主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且慢,元青回来没有?"
"正在路上,应该这两天能到。"
"嗯,下去吧。"
黑衣人应声而退。
屋外侍女轻声道:"宫主,夜深了。"
"进来替我更衣。"龙音站起身,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两位侍女。
取下了发冠的龙音,锐利之气骤减,他其实也是两天前才刚回到若水宫,这些时日事务缠身,他体内的寒气天天准时发作,也难怪近身侍女如此紧张他的身体状况。
正准备休息的龙音忽然瞥见摆在桌边的那个精巧的檀木盒子,探手取了过来,里面是一块龙头鱼身的玉佩,鱼身微微鼓起,玉色光泽温润,显得尤为娇憨。这是他在返回若水宫的路上买的,这圆圆润润的玉佩,跟他认来的弟弟真是一模一样的可爱啊。
侍女在旁轻声道:"宫主?"
龙音回过神来,将玉佩放回檀木盒子中,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段昔一早便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房间内陌生的景象才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正身处若水宫。
房内光线晦暗,段昔起身推开了窗子,只见外边的雨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溅落在花木丛中,迎面而来的风夹带着冬天的寒意,让他顿时清醒了许多。
没过一会,侍女小桃小绿便敲门进屋。
小桃讶道:"段公子这么早起身了?奴婢还以为要等上一阵呢。"一边说着,一边与小绿准备洗漱的用品。
小绿突然低呼了一声:"啊!"
段昔道:"怎么了?"
小绿走上前,道:"段公子你的衣服全皱了,奴婢这就给你另外准备一身。"
段昔低头一看,昨晚和衣而睡,这一身锦衣果然是皱得不像话,话语中带了几分歉意:"有劳小绿姑娘了。"
这一番梳洗之后,小桃小绿就领着他出了流云阁。
白天的若水宫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在朦胧的雨幕中,这种剔透清净的美色堪比江南。
在前头领路的小桃道:"段公子来得真巧,刚好就碰上了这里秋冬的阴雨季,这雨不下足半个月是不会停的。"
本就为出若水宫一事而犯愁的段昔一听,更是愁上加愁——这一程本就山路险阻,现在又下雨,就是能偷偷溜出去,恐怕也走不出十里。
一旁的小绿接道:"宫主吩咐由奴婢二人服侍段少侠,段公子若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段昔笑道:"包括带我出去?"
小绿与小桃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小桃道:"段公子,你既然已进了若水宫,就莫要再私自打算着如何出去,只要宫主高兴,往后你大把机会能跟宫主去游山玩水。"
这一番话听得段昔甚为不舒服,这么一来他岂不成了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鸟?嘴上却道:"多谢小桃姑娘指点。"
他们到的是龙音所住的院落,厅子里已布好了早饭,浓稠的小米粥,鲜绿的嫩菜心等几样小碟的清淡菜色。
段昔前脚刚踏进厅子,龙音随后也就到了。
"昨晚睡得如何?"
"一觉到天明。"
"这样就好。"
段昔本想着在这顿早饭中见缝插针让龙音答应放他出去,然而侍奉在侧的侍女十分殷勤,来来回回的,他唯有郁闷的食不语了。
直到用罢早饭,龙音一句"到我书房看看吗"的问话,才让段昔重新焕发精神。
书房中,悬挂着"上善若水"的字幅,与当日在杭城那宅子里所见的"善水"是同样挺瘦秀润的瘦金体,同样的透露着那股异样的寥落感。
见段昔盯着那字幅出神,龙音道:"我可不是名家大师,你这么专注的看,会让我觉得难为情的。"
段昔回过神,笑道:"大哥你就别自谦了,我敢保证这幅字如果放出去卖,肯定要价不低。"
龙音眉毛微微一挑,戏道:"若是只值五两银子呢?"
段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哥放心,到时我会在暗地里帮你炒价钱的。"
龙音笑着摇了摇头,尔后变戏法似的把一早准备好的玉佩放在了段昔掌心,道:"这是送给你的。"
段昔讶异的看向他,又看看手中的玉佩,龙头鱼身,上品羊脂玉,精工细雕,于娇憨中透出玉石独有的灵性,上头系的是红绳结,与羊脂白玉互为映衬,煞是好看。
"这个太贵重了!"段昔在明月城的商行不是白呆的,这上品羊脂玉价格之昂贵让人咋舌。
龙音伸手将玉佩系在段昔腰间,道:"你好好收着就是了。"
段昔也不再客气,摸着玉佩笑道:"龙头鱼身,大哥,你是想要我鱼龙变化?"
龙音笑答:"我只是觉得这玉佩跟你很像。"
段昔怪叫:"像?哪里像了?我如此玉树临风,哪里跟这圆润的玉佩相像了?"
"是性情,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你重情重义,一身侠气。虽然有时油腔滑调,但你本性纯良,不管来人是何出身,你都是同样的态度,你是个温柔的人,与这块圆润温和的玉佩不是很像么?"龙音毫不吝啬的称赞道。
段昔还没被人如此认真的夸赞过,脸皮一贯极厚的他现在连耳根子都红了:"好了,大哥你别再夸了,我都要怀疑你口中的那个是不是另一个人假扮的了。"
龙音见他难得脸红,连耳垂都红透了,衬得肤色莹白,竟看得他不由得心神一晃,想往那里轻咬一口。
随后却听段昔说道:"可是大哥,你既然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肯答应让我出若水宫?哪怕让我跟师父联系一下也好,免得他为我无故失踪而担心。再者,我们既然已是兄弟,那我肯定会时常到若水宫来的。"
龙音定定的看着他,道:"可作为大哥,我的心愿是你能在若水宫陪我。"
"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也是可以的。"段昔努力游说。
龙音垂下眼睫道:"若水宫事务繁忙,而我身体不佳。"
段昔再三告诫自己千万别又心软,道:"可我在外头还有事要做,有朋友,有师父师弟,还要找我爹。"
"对我来说,有你在的若水宫温暖很多。"龙音拉开案前的椅子坐下,缓缓道。
段昔叹了口气,道:"大哥,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龙音微微侧头,问道:"什么诗?"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段昔念道。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龙音当然知道这首诗,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捉到这么一只珍贵的画眉鸟,他怎么知道放归山林后,这只画眉鸟会不会忘掉他,再也不回来了?
最终这段谈话还是不了了之。
段昔却更加明白龙音是不肯放他走的了。
师父救命五
既然龙音不肯放他,段昔唯有自食其力,在若水宫东走西窜,试图找出绝佳的逃跑路径。段昔的记忆力极好,虽然不是过目不忘,却也比常人要强上许多。
在若水宫这么折腾一番,尽管每隔半个时辰就会被笑得温柔可人的侍女请回流云阁,但段昔还是记下了一两个有用的地方。
当再一次被请回流云阁的时候,小桃和小绿楚楚可怜的看着他:"段公子,是不是奴婢有哪里伺候得不周到?"
一贯怜香惜玉的段昔被她们这么一问,只好暂时安分的呆在了流云阁,计划着今晚再来个夜探若水宫。
屋外刚才还是微微细雨,雨势突然又大了。竹林吱呀作响,豆大的雨滴啪啪地拍打着窗前的秋樱,粉色的花瓣轻轻颤抖着,显得分外可怜。
段昔瞧着这阴沉的天色,灵机一动,转头对小桃小绿说道:"我们来剪几个扫晴娘挂到屋檐下去如何?"
小桃和小绿对视一眼,不解道:"什么是扫晴娘?"
她们自幼在若水宫长大,对外边的事可谓是一无所知。
段昔笑道:"据说把扫晴娘挂在屋檐下可以止雨天晴。来,我教你们剪。"
小桃和小绿一听,便也来了兴趣。
段昔剪扫晴娘很有一套,白纸为人形,红纸做衣裳,很快一个手拿扫帚的扫晴娘就出来了,虽然没有细致到眉眼,但单看这娇憨的外形就很是讨喜。
小桃和小绿见了,不禁欢喜的低呼:"好看!真好看!"心急的要段昔教她们如何剪。
小桃的手要巧一些,很快就学会了,把手笨的小绿急得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没事,多剪几次就会了。"段昔轻言安慰,"喏,这边剪得稍微多一些,对,就是这个样子……"
龙音步入流云阁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欢乐融融的景象,桌子上白纸红纸散落着,地下都是些纸碎。
小桃和小绿一见龙音,连忙起身恭敬道:"宫主。"随后垂首退到了门边。
段昔抬头冲他笑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尔后又跟小桃小绿说,"你们怎么都不剪了?"
小桃和小绿偷偷看向龙音,只见龙音轻轻点了点头:"你们继续。"
这才又拿起剪刀,把还未完成的扫晴娘慢慢剪出来。
龙音拈起剪好的扫晴娘看向段昔:"这是你剪的?"
段昔笑得眉眼弯弯:"对,既然大哥来了,就帮我一起把它挂出去如何?"
龙音眉间露出疑惑:"为什么要挂出去?"他以为是段昔无聊剪着玩的。
"祈祷止雨天晴呀!"段昔露出'大哥你真笨'的表情。
龙音很煞风景的说道:"这雨肯定是要下半个月才停的。"
段昔道:"人要心怀祈愿,才不会过得太无趣。"
"你是想说我太无趣了?"
"我可没这么说。"段昔暗地里加了句,你要是过得有趣,就不会把我关在若水宫了。
两人站在屋檐下的时候,龙音不经意的说道:"今晚你过来跟我一起睡。"
段昔手一抖,扫晴娘飘落到院子中,瞬间便被雨水打湿了,他惊讶道:"为什么?"
"你晚上太闹腾了。我想,在我身边应该乖一些吧。"龙音微微一笑。
"……"看来夜探若水宫一事彻底泡汤了。还以为龙音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唉。
当晚龙音改在另一处处理事情。元青今日刚回,带回来的消息不是很妙。
"宁如谦出了双雪堂,我们的人跟了他不到百里,就彻底失去对他行踪的掌握。"元青顿了片刻,道,"宫主,你说宁如谦会不会已经知道段昔在我们这里,而且他甚至查到了我们的所在之处?明月城历来财大气粗,消息网十分广大,他很有可能从中得到了消息。"
龙音思索了半晌,才道:"他若真的寻来,我便开门迎客。若水宫可不是他能随随便便翻过来找人的。"
元青皱眉道:"以宁如谦的能力,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方位,恐怕两三日内就能寻来……"
龙音靠在椅背上,惋惜道:"可惜时候未到,不然我实在很想与他痛快对上一场。"说着看向元青,"既然你回来了,不打算与段昔叙叙旧?"
元青眼神一闪,尔后垂首道:"不了,我跟他没什么交情,更何况他也认不出我。宫主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元青就下去了。"
龙音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让元青退下。
回到他住的善水居,段昔正舒舒服服的躺在长塌上翻着一本杂谈,案前的那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亮光,正适合翻阅书卷。
待龙音更衣之后侧身躺在床榻之上,道:"还不过来睡?"
段昔这才磨磨蹭蹭的从长塌上起来往大床挨去,一边道:"其实那长塌也挺舒服的。"
"你不会是害羞了吧?"龙音轻笑。
"我是怕半夜不小心把你踢下床了……"段昔嘀咕道,实际上他是为今晚不能夜探若水宫感到极为不满。
躺在床上之后,侍女便将夜明珠撤了,悄然关上了房门。
外头的月光被乌云遮蔽,房内一片黑暗。
段昔耳侧是龙音均匀的呼吸声,他翻了个身,毫无睡意,又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终于忍不住踢了踢龙音的小腿,低声道:"大哥?"
"睡不着?"龙音的声音近在耳畔。
段昔道:"不如你跟我讲讲若水宫的事?"
龙音顿了片刻:"比如?"
"江湖人都说若水宫位于长江下游,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是传闻有误,还是你们搬迁了?"段昔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问道,适应了黑暗之后,他能看清龙音的脸庞轮廓。
龙音良久才答:"对,我们搬迁了,在我们被武林正派逼迫的时候,前任宫主即家父将若水宫的人一分为二,往蜀中方向撤退。结果途中我姑姑出了事,连带的,她负责保管的重要东西也从此失踪。"
段昔怔住,道:"被武林正派逼迫?若水宫的武功可谓天下无双,我只听闻若水宫行事无常,亦正亦邪,并没有什么理由让武林正派如此相逼。怎么会……"
"理由就是武功天下无双。"龙音冷哼一声。
段昔刹那间明白过来:"难道你怀疑那失踪的东西在我爹手中?!"
既然段昔问出了口,龙音也没有隐瞒:"对,宇王爷的侧妃正是我姑姑,若水宫的武功秘笈一阴一阳,缺一不可。当年交付给我姑姑的正是阴卷水域流花,由若水宫历代传下,女眷将其刻于背部,只有在热水中才能显现。而你爹正是受宇王爷所托,护卫其女烟罗郡主逃离京城,正是为避开我们。"
段昔没想到当中居然是这么一回事,道:"既然是你姑姑,你为何不直接跟她要?"
"她嫁给宇王爷已是叛族之罪,家父对她下了追杀令,虽然他没过多久便离世,但追杀令效力仍在,就是我也不能收回。只要水域流花一日不在我手中,若水宫便不能动她分毫。"龙音沉声道。
"那个……也就是说水域流花如今是在烟罗郡主身上,你姑姑一旦嫁人,其背上所刻的秘笈就会消失?"段昔据他所言推测道。
"正是如此,水域流花虽是至阴之物,女子却反而不可练习,她们只负责传承。"
"……"那不是跟守宫砂一样?!段昔暗暗咋舌,尔后道,"可是,这也不能代表她把水域流花传给了烟罗郡主啊,要是我的话,直接把它抄在羊皮上。"
"那是若水宫的教令。"龙音道。
段昔诚恳建议:"大哥,我觉得这个教令可以废了。你姑姑当日选择嫁给宇王爷,就证明她已经知道不可能再回若水宫,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
"那宇王爷为何特地请来你爹护送烟罗郡主离开?"龙音便问。
段昔想了半天,叹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对了,如果你找到了我爹,记得告诉我,你们可不能私下动手。"
"那如果是你先找到了你爹呢?"龙音问。
段昔拍胸脯保证道:"我一定帮你问水域流花的下落。"
龙音低笑出声,道:"好了,不早了,睡吧。"
段昔应了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
师父救命六
段昔如此安分了两天,在得知龙音要闭关修养几天后,那颗想着逃跑的心即刻蠢蠢欲动起来。
当晚小桃和小绿正给段昔收拾着床铺,一言一语的说道:"宫主每个月都要闭关修养,真不知何时才好。"
"就是,看得我都着急死了。"
段昔隔着屏风默默跟她们说了句对不起之后,现身迅速点了她们的睡穴,将她们抱到了桌旁,自己则拿起飞星快步离开了流云阁。
外面风吹雨打,虽然不利于走山路,但却正好能够扰乱护卫的听觉,加上龙音闭关,护卫的重心都在龙音身上。段昔凭借前几次的探路,一路畅通无阻的跃出了若水宫大门。
只要穿过眼前这片竹林,回明月城便不是问题了!段昔驻足回首看了眼若水宫,摸了摸怀中的玉佩,心中微微抽痛了一下,对不起了大哥。
竹林迷阵暗含生死门,托宁如是那家伙的福,段昔破阵极快,宁如是自小研究阵法,不知暗算过段昔多少次,这回总算称得上是因祸得福。
岂知段昔刚出生门,迎面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银针,段昔当即拔剑,以精纯剑气挡去了攻击。尔后定睛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鹤舞。
鹤舞眼神狠戾,怒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枉费宫主如此真心待你!看我不取你狗命!"
"鹤舞姑娘,我不过是想出去,并不是要做什么对若水宫不利的事。"段昔并不想与她刀剑相对。
"废话少说!纳命来!"鹤舞清喝一声,拔出长剑,招式狠辣的直劈过来。
段昔正面接招,对方一股内力震得他虎口发麻。当下收敛心神,变换身法,剑走灵蛇,困住了鹤舞的招数。
鹤舞此时心浮气躁,见明的不行,便使出了暗招,当即扔了手中剑,右手成爪,狠狠抓向段昔胸口。
段昔没想到她竟如此不要命一般,冲着他的剑气就这般闯来,只得硬生生收招,一闪身,却没完全躲过,三道抓痕从肩胛直至手臂。段昔顿觉整个左臂剧痛无比。
鹤舞右手有慢性寒毒,虽不当即致命,却足以令人痛苦难当。她一步一步慢慢靠近跪倒在地的段昔,忽然一道身影掠过,挡在了段昔前面。
鹤舞看清来人,冷笑道:"元青,你这是什么意思?"
元青?段昔一震,抬头看向来人,见他一身青衫,俊逸非常,不觉一愣:"男的?"
元青冲他一笑道:"段公子,西南方向。"
段昔一听,随即便道:"多谢了!"尔后忍着伤痛纵身一跃,身影如电。
鹤舞被元青缠住,眼睁睁看着段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便摸出信号弹,往天际一放,对元青说道:"我倒要看看,是他逃得快,还是我的追兵快。"
元青淡淡道:"宫主可没有对他下追杀令,还有,你别忘了,他是宫主的义弟。"
"我是保护若水宫的左使,凡是威胁到若水宫安全的人,格杀勿论。"鹤舞冷冷道。
元青望着段昔消失的方向,暗叹了一声,段公子,自求多福了。
半夜的雨下得越来越大,龙音说得果然没错,扫晴娘在这里还真是没有用处。段昔捂着受伤的左臂暂时躲在树上,撕下了衣摆的一块布,勉强包扎了一番。
毒性已勉强压制,段昔凝神听了听,鹤舞派来的人正从四面赶来,以他目前的体力,逃出这片竹林是没问题,但恐怕一出竹林就会倒下。不禁苦笑了声,这风声雨声听起来可真愁死人了。
事到如今,退已退不得,只能硬闯。
段昔稍作休息之后,继续往元青所指的方向逃去。
黑夜中,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的伤口,他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寒气正四处流窜,疼痛难忍,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耳边只听到风扫竹林的沙沙声,雨水顺着额发流下,让他的视线更加模糊不清,几乎是依靠着□在前进。
忽然,他察觉到前方有动静,速度不禁有所放慢。
随后映入迷蒙眼帘的是一袭白袍,来人撑着伞,足不沾尘,如谪仙一般。
段昔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让他体内那根紧绷的弦霎时放松下来,轻喃道:"师父……"
话音未落,他双腿一软,身躯往前倾倒,宁如谦身影一闪,将其揽入怀中。
此时竹林中风声骤变,是鹤舞派来的人。
宁如谦抱着半昏迷状态的段昔,抬眼看向围在四周,正成阵型的十几名黑衣人。
他垂下眼看了看衣裳血迹斑驳的段昔,深黑眸子霎时如千尺寒潭,冰冷彻骨。他单手揽住段昔,一手撑伞,以伞御敌,抵之刀剑,竟坚硬如盾,嗡声作响!竹叶被他一道劲风旋起,零乱飞舞,片片细叶如锋利飞刃,黑衣人顿时大骇,避之不及,一时间血肉翻飞。
然而黑衣人毕竟人数众多,宁如谦单手难敌众拳,何况还抱着重伤的段昔,只得寻机会突破重围,竟无意闯入了伏灵山中!
为首的黑衣人拦住了一众属下,道:"既然进了伏灵山,八成死路一条,我们撤!"
宁如谦在山中找了一处洞穴,此处地势颇高,洞穴虽然不深,却一片干燥,正好能够避雨藏身。
山中雨声渐大,寒气逼人。
宁如谦扶着段昔靠坐在一侧,将伞撑开挡在了风口位,握着他的手腕渡了真气,段昔却仍冷得瑟瑟发抖,但神志渐渐恢复过来。
段昔动了动,声音低弱:"师父,我怀里有个火折子。"
宁如谦探手从他怀中取出了用油布包着的火折子,淡淡道:"你的细心聪明若放在其他地方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说完便吹燃了火折子,就着火光在洞穴中找到了一些枝干杂草,便堆在一起用作升火。
"师父……"段昔闭着眼喃喃道。
宁如谦心头一跳,扶住段昔肩头,又从怀中取出了预防万一而准备的还神丹药:"你体内毒素蔓延,寒气加重,先服了这药丸,待出去后让叶归舟给你解毒。"
段昔混混沌沌干咽了这还神丹药,这颗丹药虽不能解百毒,但对治疗内外伤极为灵妙,亦能活血化瘀,压制毒性。
火光中,段昔面如纸白,嘴唇血色尽褪,服药后遵宁如谦之言运功调息,眉间才渐渐舒展开来。
宁如谦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便顺势而下,解了他外袍。
段昔一个激灵,慌忙按住宁如谦温热的手:"师父,我坐在这边烤烤火就行了。"
宁如谦的手伸进他衣内,触到的肌肤湿润且冷,眉头一皱,道:"这里衣都湿透了,山中霜寒露重,你想得风寒不成?况且你的伤口还需处理。"
段昔被宁如谦如此淡定的伸手一摸惊得心慌意乱,浑身僵硬,哪里还能坚持什么,三两下就被宁如谦剥光了。
"咦咦咦,师父,你好歹给我块遮羞布!"段昔惊叫,随后被覆上了一件外袍,是宁如谦所穿的。
那素白外袍用的是上好料子,水火不侵,此时带着宁如谦身上的余温,让段昔又是一阵心慌意乱。
他偷偷瞅了眼面无表情的宁如谦,对方正从他那已被撕了的衣衫下摆处又撕下了一截布,段昔顿时汗颜道:"师父……你再撕我就穿不了那衣衫了。"
宁如谦动作一顿,而后道:"你刚刚已经撕过一次了。"
"……"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随后,宁如谦凑近段昔,拉下他裹住的外袍至腰间,只见那三道抓痕从肩胛开始,一直到左臂上方,血肉翻起,微微泛黑,被雨水泡过之后,愈显狰狞。
宁如谦将药粉撒上,疼得段昔直咬牙。
"可以了。"把伤口重新包扎之后,宁如谦在段昔身侧坐下。
火堆已燃到尽头,渐渐熄灭。
山风不断刮过,偶尔一丝窜入洞穴,把暂时不能用内力御寒的段昔吹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身侧宁如谦的体温不断诱惑着他,段昔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厚着脸皮枕在了宁如谦膝上。
宁如谦低下头,黑暗中只能看个模糊影子,却忽然觉得脑海中段昔的模样分外明晰,他此刻肯定如偷腥的小猫一般脸上带着窃喜的表情。
他不由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段昔的头,那散开的黑发丝丝滑过他指间,有点像一张网,一丝一缕缠住了他的手指,他的……
宁如谦闭上眼,调息养神。
师父救命七
一夜的雨终于见停,森然密林中透进微弱天光。
宁如谦睁开眼,段昔睡得正香甜,整个人蜷缩在他怀中,裹着身子的素白外袍早已滑下肩头,露出包扎好的伤口,以及线条优美的颈项,上边墨黑发丝稍嫌凌乱的纠缠着。
宁如谦伸手替他拉上外袍,转头看向外边,昨晚不曾留意,没想到竟闯入了如此险峻的山林当中,不光是道路险峻,触目所及的皆是奇峰怪石,悬崖峭壁,凝神细听,还有飞瀑直流,哗哗作响。而出路却是无处可寻了。
宁如谦低下头,本想叫醒段昔,却鬼使神差般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对方动了动,随即一个激灵坐起身,动作之大让外袍直接滑落不止,还拉扯到左臂伤口,痛得他呲牙咧嘴。
"师父……"
宁如谦的视线在他露出的白皙胸膛上停留了片刻,尔后道:"快换上衣衫,趁着雨停,我们去找找出路。"
段昔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赤着身子窝在宁如谦怀中,顿时面红耳赤的跳起来,慌忙换上昨晚宁如谦给他烘干的衣衫,虽然外衫下摆被撕了一大截,但此时此刻,心如擂鼓的段公子已经顾不上这点小事了。
忽然一阵轻响,段昔低下头一看,是龙音送给他的玉佩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了起来,拍干净上面沾的灰尘,呆看了好一会后才塞进怀中。
往外边张望的时候,段昔这才倒抽一口凉气:"这里是伏灵山?!"
宁如谦对伏灵山的传说亦有耳闻,但没想到他会带着段昔误闯进来,一时沉默着收起伞,道:"走吧。"
"也对,不试试看谁知道能不能出去,说不定以前进来的人都是路痴。"既然师父在旁,段昔半点紧张都没有。
下了这么久的雨,树林里一片潮湿,脚下是陷落泥土的落叶,厚厚一层,踩上去有种黏腻的不适感,像是在沼泽地上一般,随时会陷进去。
此处不乏巨大的古木,树干粗壮,枝叶繁茂,蔓藤缠绕其间,丝丝垂下,段昔一路用飞星撩开这些垂下的枝条,眺望前方,是无尽的绿意盎然与嶙峋怪石,顿时有些泄气。
"怎么连只会飞会跑可以吃的野味都见不到?"段昔嘀咕道,他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吃东西,如今肚子已经饿得开始打鼓了。
正说着,头顶就飞过两三只鸟儿,段昔即刻蹲下身捡起几粒石子,试图将那几只鸟打下,没想到操之过急,招招漏空,只听到鸟儿惊慌的扑翅声和啾啾的鸣叫。
幸好宁如谦及时出手,总算保住了他们的这顿早饭。
然而这伏灵山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想升火烤个东西都难,找来找去,唯有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上暂作休憩。段昔经这么一折腾,伤口发痛,脸色又白了几分。
宁如谦按住了他,道:"你在这里等着。"说完便只身走入了深林中。
剩下段昔一人,呆呆对着摊在大石上那几只昏死过去的小鸟,他眨了眨眼,唇角不禁微微上扬,师父果然体贴!
宁如谦回来的时候,拎了一捆干燥的树枝杂草,虽然不多,但用来烤这几只小鸟倒是足够了。
段昔已在旁边的小溪中将小鸟清洗干净,升好火便可以开始烤了。
哔哔剥剥的烧烤声在这静谧的林中响起,段昔无意中瞥见有只肥硕的老鼠溜过,钻入了树洞,当下庆幸好在有这几只鸟填肚子,不然就真要沦落到去抓老鼠了……光是想想,段昔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转头见宁如谦一直望着林间深处,段昔忍不住问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
宁如谦摇头道:"很难说,我刚刚找了一下之前做的记号,却什么也没发现。恐怕这伏灵山是个天然迷阵。"
段昔转了转串在枝上的鸟,突发奇想道:"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传说中的伏灵山老怪,那不就是可以出去了?"
宁如谦静了片刻,尔后道:"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说着,段昔闻到了香味,便道:"民以食为天,师父,我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宁如谦点头,视线掠过段昔那受伤的左臂,神色暗了几分。
段昔还不曾见过宁如谦吃野味的模样,自宁如谦拿起其中一只烤得外焦里嫩的鸟之后,段昔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他,视线一直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以及形状优美的嘴唇处徘徊不已。
啊,师父连吃野味的样子都如此耐看!段昔看了看手中的烤小鸟,这没有调味料的鸟都变得好吃起来了。
"你只盯着看,是不会饱的。"宁如谦清冷的声音传来。
段昔讪笑,低下头努力填饱肚子。
解决此民生问题之后,两人重新上路。
山中雾气一时有一时无,毫无规律,段昔看到前方茂密丛中飘起白气之时,还以为又是不知打哪而来的雾霭。
直到宁如谦说道:"前面应该是有温泉。"
段昔才发觉那白气是往上冒起,而不是如雾一般四处游散。
"温泉可通经活络,你中了寒毒,内力阻滞,正好可下去泡半个时辰调理内息。"宁如谦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向段昔。
段昔眼睛一亮:"师父也一同么?"
宁如谦被他这分外激动的表情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道:"这是自然。"他这两天可也是弄得灰头土脸的,正觉得难受。
"师父,要不要我帮你梳理一下头发?"浸在温泉中,段昔很是殷勤。
"不必。"宁如谦正闭目养神。
"师父,我帮你擦背如何?"段昔再接再厉。
"不用。"宁如谦不动如山。
"师父,你说如果有美酒佳肴在此该有多好。"段昔只好采取迂回战略。
宁如谦果然睁开眼,看向他,缓缓道:"过来。"
"……什么?"明明如他所愿了,段昔反而有些慌了神,真是典型的有心无胆!磨蹭了大半天才慢慢挪近宁如谦身侧。
乳白色的温泉水虽看起来不太干净,实际上肌肤的感觉却非常舒服。两人的肩膀露出水外,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宁如谦仔细看了看段昔左臂的伤口,他随身带来的药皆是极品,段昔的伤口已经结成了一层痂,若然不是已结痂,纵是温泉大好,也下水不得。
宁如谦探手过来,段昔心尖一跳,明知师父只是察看他体内的寒毒,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暗自庆幸这一池温泉不是清澈见底的,要不然如此"赤诚相对",他难保不会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他低下眉眼,直盯着水面看,水纹波动,圈圈涟漪。一时间竟觉得就和师父一起呆在这伏灵山也无不可。
人大概是生来如此,纵然清楚求不得,偏偏还是要痴心妄想一回。
"这寒毒真是刁钻,不止令你真气凝滞不通,还伤及心脉。究竟是何人下的手?"宁如谦问道。
段昔总觉得师父的声音比平时要低冷几分,慢吞吞的回答道:"鹤舞,我逃走时正好碰上了她。"
"她便是假扮若柳的那个人?原来是若水宫的,难怪水长老一直查不出她底细。"宁如谦的眼神微微一暗。
段昔问道:"师父你给我吃的那还神丹药不能压住毒性么?"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道:"毒性不解,拖的时间长了,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哎,我若英年早……"段昔见话题变得沉重,便笑着想讲些轻快的东西,谁知才刚开口就被宁如谦轻轻一眼扫来,顿时噤声,抬头望天。
此时乌云渐渐聚集,又有一场雨要下。
师父救命八
段昔拣起放在温泉池边的衣衫,一件一件穿好,因为没有清洗,上边残余着暗红的斑斑血迹,看上去颇为惊心,闻起来还有点淡淡的血腥味。
他随身带着的小物件挺多的,有跌打伤药、有油布包着的火折子等等,像个活动的百宝袋。正拿起玉佩准备塞入怀中的时候,宁如谦忽然伸手过来。
段昔心里咯噔一下,看着师父的手指在龙头鱼身玉佩上缓缓滑过,而后一眼扫来,道:"上品羊脂玉……别人送的?"
"嗯……"段昔眨了眨眼,笑嘻嘻道,"我一直以为师父性子一向清冷,不会留意这些身外之物,没想到师父一眼就看到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宁如谦没有理会他的贫嘴,凭他对段昔的了解,这一番话分明是想转移话题。
"师父,你的眼神真利。"段昔继续努力转移话题。
可惜宁如谦神色不动的看了他一眼之后,并不如他所愿,依旧问道:"谁送的?"
"龙音大哥。"段昔本还想打个哈哈过去,但碍于师父威严,迅速回答道。
宁如谦微微侧过头看着他,眉间有一丝不解,道:"龙音大哥?"
唉,死就死吧!段昔硬着头皮说道:"我和他在前些日子结义了……"顿了一顿才又加了句,"他是若水宫宫主。"
"嗯?"宁如谦声音清冷,"就是他半夜请你到十里亭一聚的?"
段昔支吾了半天,最后才点头:"不过,他并没有恶意,我们兴趣相投,在若水宫他一直很照顾我。"
宁如谦将玉佩还给了他,淡淡道:"那你为何还要逃跑,为何还受了重伤?"
"……意外。"段昔□的觉得师父此刻甚为不悦,连忙讨好道,"师父,你生气了?"
宁如谦反问:"你觉得?"
"……"肯定是生气了。段昔谄媚的凑前去,"师父,龙大哥真的不错,虽然有些地方稍微顽固了点,不过他是个好人。"
宁如谦盯着他看了一会,才道:"我并没有要干涉你。"
段昔点头如捣蒜:"我知道。"
"不过我也并不怎么想把你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宁如谦缓缓道。
宁如谦说这句话时的语气让段昔感觉到些微压迫感,以及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他懵懵的看着对方,摸了摸脑袋,一脸傻傻的表情。
宁如谦倒是神态自若,伸手绕到段昔颈后,拢起那发梢还有点湿的墨黑发丝,替他束好。
"师父,我自己来也可以的。"段昔不大好意思的说道,眼睛不知往哪看好,一抬头就是宁如谦那薄薄的嘴唇,只好盯着宁如谦的白玉腰带看。
宁如谦道:"你今早也这么说,结果伤口差点裂开。"他从未替人束发,亲弟弟宁如是也还不曾享受过这待遇,看到段昔如此乖顺的垂首站着,他们距离如今近,近到好似是他环抱着对方。
宁如谦并不是不知道段昔尤其亲近他,从收段昔为徒开始,段昔便喜欢向他撒娇,偶尔还会装作生病,缠着要与他同寝。他亦觉得这个徒弟与一般小儿不同,虽顽皮了点,却不让他生厌,反而不自觉宠着他。就是知道以段昔如此散漫的性情,以后定然如他爹段冥一般,恣意逍遥,所以才收了盛禾为徒,目的是想以此培养段昔做个有担当的人,而另一方面,他也没有过分去矫正段昔的性情,注定飞翔天际的鸟,为何刻意让其在地面学步呢?
如今看来,段昔的成长正一如他所预见,性情洒脱、有情有义、亦有担当,宁如谦本该觉得欣慰,不知为何却徒然生出患得患失的情绪来——鸟儿总有一天会从他手中飞走,到时天涯海角,千里难寻。
察觉到宁如谦停住了动作,段昔抬起头道:"师父,好了吗?"
宁如谦定了定神,道:"快好了。"
段昔小声嘀咕道:"师父快点,我脖子有点酸。"
在温泉池这一处磨蹭了半天之后,果然又有点下起雨来,细细的雨丝,不多,只是随风飘来。
段昔虽还不能动真气,但稍微提气施展轻功已是没有大碍。
此刻他们正要赶在大雨到来之前,找个避雨之处。
山中的风已渐渐起了变化,天色阴沉得可怕,周围除了风吹林响,一片寂静。
段昔不禁纳闷,真是奇怪,小时候跟爹进山打猎,很快就能看到獐子等动物,怎么在伏灵山愣是看不到动物的影子?传记中不是写到伏灵山多猛兽么?
想到这,他忍不住如此跟宁如谦讲了一番。
宁如谦骤然停住,段昔虽觉得讶异,却也停在了一棵树上,问道:"师父,怎么了?"
"恐怕是山中有异。"宁如谦难得脸色微变,"我初以为是因雨季,才没有动物出没,如今看来,是我疏忽了。"
疏忽确实难免,他们一心寻找出路,况且途中亦有鸟雀飞掠而过,再者此山实在太大,不但难以前行,一重复一重的密林更是让人倍感吃力,仿佛置身于障壁之中,根本没有出路。
段昔正欲开口,却察觉一丝异样,他猛地看向宁如谦,道:"师父,你有没有听到?"
宁如谦点头,伸手向他:"应该是山洪!你快过来。"
山中洪水历来迅即,倏忽间便至,令人措手不及。
他们不巧正处在半山上,山洪顷刻间直逼而来,洪流夹带着泥沙、石块、断裂的树木,气势惊人。两人虽不曾遇过,却也知道该往旁边躲去,而不能往山下逃,须知人再快也快不过湍急的洪水。
谁知,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宁如谦和段昔二人被水流冲散,已站上这一带最高处的宁如谦感到右手被突然放开,一回头已不见了段昔身影!只有茫茫的洪水滚滚而下。
也许段昔是在他没来得及留意的时候被顺流而下的树干拉拽了下去,又也许是段昔体力不支一松手便被洪水冲走……
宁如谦僵在那里,他这几年来风雨不惊,却在此刻慌了心神,空落落的手掌心生出丝丝钝痛,好像有谁把他从天上拉下了凡间,让他品味到了难以忍受的痛楚与惶然。
龙音出关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罚鹤舞跪在清池当中,并不得运功护体。
派去守在各个路口的探子均无段昔的消息,龙音不禁心浮气躁,几次想直闯伏灵山救人,都被宫中长老制止下来。
今日好不容易盼到一个探子匆匆赶来汇报,却听到来人说道:"回禀宫主,伏灵山山洪爆发。"
当下便如五雷轰顶,龙音半晌才回过神:"段昔呢!段昔还没从伏灵山出来?"
"属下不曾发现。"
闻言,龙音重重坐回椅中,元青在旁神色担忧:"宫主,药师有言,切勿大喜大悲。"
他这句话说得却是晚了。
龙音口中一片腥甜,侍女见他神色有异,急忙递上巾帕,抹下一口鲜血。
元青一惊:"宫主!"
龙音摆了摆手道:"只是一时胸闷,没什么大碍。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到伏灵山周查探。"
元青只得领令退下,他以为宫主只是一时兴起才与段昔结义,如今看来,恐怕段昔在宫主心中的分量不轻。末了他甩了甩头,想多无益,反正不关他的事。
师父救命九
段昔睁开眼,头顶是一块黝黑光滑的石壁,耳边隐约听见哗哗不绝的水流声。
昏迷之前的景象一点一滴涌上来,他记得自己是被山洪冲下,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攀住了一株浮木,期间受到水波冲击,他才昏了过去。
现在难道是被冲进了一个洞穴里头?段昔转头看了看四周,外头的光照了进来,他很清楚的看到一个已经熄灭的火堆,地上清洁干燥,他不禁起身想把这个地方再看清楚一些,没想到一起身便牵扯到左臂伤口阵痛,他低嘶一声,皱紧眉,往左臂看去,却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着寸缕,身上只盖着一张厚厚的粗布毡子!
难道是师父?!段昔顿时想到这点,四处看了看却没有找到自己的衣衫,只有玉佩和宝剑飞星没有遗落,如今还好好的放在他身边,他唯有先用毡子裹住了身,站起来走出洞穴。
然而在洞穴外,段昔并没有看到宁如谦的身影,映入眼帘的是飞瀑直下三千尺的壮阔美景,多日不见的阳光正透过云际洒落下来,薄薄一层,镀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闪着如同琳琅宝石般的璀璨星点。
段昔抬头看去,这一处四面环山,峭壁高耸,丛丛矮树落英缤纷,有鸟雀在其间啾啾鸣叫,往下看则是软软的黄了顶的草被,竟有小鹿一闪而过的身影,恍若世外桃源一般。
忽然瞅见有人影闪动,段昔心中一喜,以为是宁如谦。话音还在喉咙中,就看到来人身着深灰袍子,脸上还带着怪异的面具,只露出眼睛和下巴,这哪里是宁如谦,分明像是个野人。
说是野人也有些过,此人乍看之下虽灰不溜秋,又带着面具,但其披散的长发并无污垢纠结,举止也并不粗鲁。
段昔呆了片刻,脱口而出:"前辈莫非是伏灵山老怪?"
对方眉头一皱:"什么伏灵山老怪?真是难听!"不等段昔回应,径自又道,"不过,倒也挺符合的,你就叫我老怪好了,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我早已不在江湖。"
段昔闻言哈哈一笑,既然对方不是拘礼之人,他便也放开胸怀,直言道:"老怪你此言差矣,这人间何处不是江湖,只要心被形所役,你就算是往后退了一万步,也还是身处江湖之中。"
老怪打量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说出的话倒是有几分意思。"
山风吹来,段昔打了个哆嗦,才猛然想起自己只裹着张粗布毡子,忙道:"是老怪你出手救了我?段昔在此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不知……我的衣衫都在何处呢?"
老怪咬了口刚摘下的果子,悠悠道:"扔了。"
"扔了?!"段昔瞪大眼看向他,怪叫道。
老怪不以为然道:"那当然,我把你拖上来的时候,你浑身泥浆,只有玉佩和佩剑是用水冲冲就干净的,剩下的东西沾满泥沙,我没把你这个泥人扔掉便是不错了。"
"……那真是多谢了。"段昔欲哭无泪,道,"不知能否给我一套衣衫,这模样实在不方便。"
老怪三两下解决了果子,随手扔掉果核,怪笑道:"我看倒是挺方便的,一穿一脱就完事了。"
"……那我们换吧,你身上的衣衫给我。"段昔毫不客气。
老怪嫌弃道:"区区一套衣衫我还是有的,我前天只是把你扔进小溪里泡了一下,你身上肯定不干净,这毡子你得给我拿去洗了。"说着指了指左侧不远处,"那边有个温泉小池,你可以到那里去洗洗身子。我去把衣衫翻出来给你。"
段昔却猛地伸手拉住他,不可置信道:"前天?我睡了两天?!"
老怪斜睨着他道:"你体内有寒毒,又在水中泡了那么久,如果不是这么巧遇上我,早就在黄泉路上排队喝汤了。"
段昔顿时一阵心慌意乱,急切道:"那你还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我师父也在此山中,前天的山洪把我们冲散了。"
老怪反问道:"还有人在伏灵山?"说着略一沉吟,"这伏灵山是个天然迷阵,若非我精通阵法,又无意发现了此处,参透了其中奥妙,否则当年便早已困死林中。也罢,救人救到底,我这便出去摆个阵法,希望能引你师父过来。"
听他这么一说,段昔连声道谢。
待老怪取来了一套干净衣衫后,段昔裹着毡子像条虫子似的,挪动到老怪所说的温泉池。
果然如老怪所言,段昔下水之后一捋长发,发丝纠结,还有沙粒在其中,还没老怪干净。段昔立即觉得全身不自在,忍不住把皮肤搓了又搓。
"啪"的一声,是老怪扔来一块皂角。
段昔眉开眼笑,扬声道:"多谢老怪前辈!"
"再喊我前辈,待会的饭你就别吃了。"老怪的声音遥遥传来。
段昔兀自笑了笑,不以为然。
这个伏灵山老怪虽然奇怪,却出乎意料是个好人。看他年纪并不老,怎么会隐居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呢?段昔一边搓着已经发红的肌肤,一边纳闷的想着。
约莫半个时辰后,段昔上岸瞥了眼有些红肿的伤口,看来是泡水太久了,得向老怪要些伤药才行,方才他在池中运动调息,发现体内真气竟稳稳当当的行了一周天,虽然余毒未清,外伤未愈,却已然好了大半。显然是老怪出手相助,心中不禁对老怪更加感激,也更加好奇老怪的真实身份。
待他穿好衣衫,束好头发回到洞中,老怪也慢悠悠的回来了。
"我已布好了几个阵,就看你师父有没有缘分了。"
"真是多谢了。"
老怪扫手道:"别谢我,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一想到伏灵山多了我以外的人,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段昔一时无语。
老怪走了几步,复又回头,问道:"你之前似乎有说你叫段昔?"
"正是。"
老怪自言自语道:"我也认识个姓段的,就不知与你有没有关系。"
段昔眉头一跳,试探着问:"姓段的?段冥吗?"
老怪抚掌道:"没错,就是段冥!怎么,你与他是叔侄?"说着上下打量起他来,清洗之后的段昔虽换上的是粗布衣衫,但其秀逸容姿却是遮掩不住,尤其那似乎总含笑意的双眸,明亮如雨后春山,便说,"确实是有几分相像。"
"不……他是我爹。"段昔汗颜道。
老怪一听顿住,久久不回话。
隔着面具,段昔只能看到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顿时紧张起来:"难道老怪你与我爹有什么恩怨未了?"他不会那么倒霉遇上父债子偿吧?
老怪忽而一笑,道:"没错,十几年前你爹在开源赌场输给我十两银子,至今还没给我。"
"……"十两银子记那么久。
老怪喃喃道:"当年段冥也是你这么一副浪荡少年模样,没想到突然就有你这个那么大的儿子……真是世事难料,原来我竟躲了十几年。"
段昔挑了挑眉道:"老怪,你说我爹输给你十两银子是骗我的吧,我看你这模样,可不像是被我爹欠了十两银子。"
老怪哼哼唧唧了几声,而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那你娘呢?"
段昔摸了摸脑袋,困扰道:"这个得问我爹,我可不知道我娘是谁。"
"什么?!你爹娘没有在一起?"老怪吃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段昔囧了:"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从小就跟着我爹东走西闯,青楼住过不少,还见过他许多红颜知己,大概就是因为他红颜知己遍天下,所以我娘才不要他吧。"
这番话本是调侃之意,老怪却沉声道:"绝对不是这样的……"
一抬眼见段昔好奇的盯着他,老怪便转过身去,边走边说道:"我打了几只山鸡回来,你帮忙清理一下。"
40
40、师父救命十(倒V开始章) ...
"话说我的毡子你有没有给我洗干净?"吃着香喷喷的烤山鸡时,老怪冷不丁问道。
段昔手中撕着鸡腿,头也不抬的回道:"挂在那边的树枝上晾着。"闻到香味他才发现自己饿得慌神,幸亏老怪有先见之明,抓了好几只肥硕的山鸡,绝对够他吃个饱。
老怪住的地方并不是他原先醒来的山洞,那里据他所说,是山中雨季时他的避难所。他平时是住在离山洞不远的竹屋里头,这竹屋也是他自己建的,屋子里一桌一椅一床,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简直像是清心寡欲的山居仙人。真不知他是如何打发这山中岁月的。
至于吃食,则专门有个亭子,亭中有石桌石凳,还筑了个灶头一般的东西,有竹筒用来焖饭,也有铁锅用来炒菜。这一处倒是有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段昔此时便是在这亭子中狼吞虎咽。
"小子,你的伤口现在如何?"老怪吃了半只鸡之后便罢手了,坐在一边看着段昔问道。
段昔被他一问才想起伤口红肿的事,便道:"我方才运动调息发现真气不再受阻,想来便是老怪你出手相助。不过可能是泡太久温泉,伤口有些红肿。不知你有没有伤药?"
老怪哼了哼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你体内的毒素还未清除,随时有可能再次冲击你的心脉,还是早些出去解了毒才好。我这里别的没有,灵芝药粉最多了,你也别客气,涂厚点。"
段昔一听乐了,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段昔总觉得老怪有意无意的在端详他的样貌。
难道被自己说中他与爹真有什么纠葛?!段昔瞥了眼老怪,只瞧见那片图案怪异的面具和瘦削的下巴。
"你在看什么?"老怪盯着他问。
段昔扭头看天,道:"我在想还会不会下雨。"
老怪道:"今年的雨下得差不多了,再下也不会是前几日那滂沱大雨。"正说着他转头看向东面山头。
"怎么了?"段昔擦着手,疑惑的问道。
老怪意味深长道:"有人闯阵了。"
段昔大喜,眼睛闪闪发亮:"肯定是我师父。"尔后不禁问,"你怎么知道有人闯阵?"
老怪慢条斯理道:"因为阵是我做的。"
"……"真是问了白问。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段昔便看到那道熟悉的素白身影自山林那边缓缓走来。
他腾地站起身,老怪在旁问道:"你师父是谁?"
"明月城双雪堂堂主宁如谦。"段昔满心欢喜的答道,迫不及待就要过去。
老怪呆呆看着段昔飞身前往,喃喃道:"这几天莫非是撞邪了不成?"
宁如谦顺着山洪流往的方向一路寻找段昔的身影,没想竟发现了有人刻意摆出的迷踪阵法,他略一思索,恐怕是有人故意引他前行,便赌了一把,破阵而来。
没想到,他赌赢了。
段昔笑容满面的出现在他眼前,冲上来直道:"师父!真的是你,太好了!"
宁如谦低下头看着段昔,似乎有点不相信的样子,他伸出手,摸摸段昔的头,又摸摸他的脸,凉凉的指尖在他下巴轻轻滑过,流连不止。
这突如其来的温存让段昔愣住了,他抬头看向宁如谦,轻笑道:"师父,你不会以为是在做梦吧?我没事,有个前辈救了我。"
宁如谦点头道:"没事就好。"
段昔这才发现宁如谦的神色带着疲倦,立即明白师父肯定为了找他,日夜不休,顿时觉得自己十分丢脸,如果不是他太没用,也不至于让师父为他如此奔波。
宁如谦见他定定望着自己,脸上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奇怪,终于停住动作,眉头微微皱起,问道:"是伤口痛了?"
段昔摇头,他从前一直觉得师父是偏爱盛禾的,而这几日却才发现师父待他亦是不薄,想到这他猛地扑进宁如谦怀里,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含糊不清的说道:"师父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你说向西我就绝不往东……"
宁如谦拍着他的脑袋,道:"多大的人了还如此撒娇。"话虽这么说,却还是任由他抱着。
段昔笑眯眯的乘机蹭了几下,这才松手,道:"师父,我带你去见见那位前辈,就是他做出阵法引你过来的。啊,他就是江湖传闻的伏灵山老怪,有他在,我们就可以走出这座伏灵山了。"
老怪见他们越走越近,突然生出坐立难安的感觉,拔腿就想走。
却被段昔一声喊住:"老怪,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师父宁如谦。"
老怪只得回身面对他们,干巴巴的说道:"两位真是师徒情深啊,你们慢慢叙叙旧,我还有点事……"
宁如谦紧紧盯着他,不等他说完,便道:"你是谢长风谢前辈?"
老怪一顿:"你认错人了。"
宁如谦笃定的说道:"我从来不会认错人。"
"……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不过听起来还真让人觉得不开心。"老怪,不,现在应该称作谢长风没好气的说道。
段昔在旁眨着眼睛,半天回不过神,谢长风?!武功仅次于武痴薛衡的谢家庄谢长风?二十年前叱咤风云,却又突然销声匿迹的谢长风?
宁如谦看着他,淡淡道:"没想到谢前辈竟然藏身于此处。"
谢长风摸了一下脸上的面具,语气寂寥:"我不在此处,又该在何处?江湖上早已没有谢长风。"
宁如谦却道:"谢前辈何必妄自菲薄,这一条路明明是你自己选的。"
段昔夹在中间,左右看着他们,插嘴道:"师父,老……不,谢前辈,你们认识的?"
谢长风敲了他脑袋一下,道:"小子,我不是让你别喊我前辈?你这师父,他还在襁褓中我便见过了,这冷淡性子还是那么讨人厌。"
段昔捂着脑袋,道:"我师父都喊你前辈,我当然得紧跟师父的步伐。"
"就你嘴贫!"谢长风哼了一声,转而看向宁如谦,"琼罗呢,她现在如何?"
琼罗?段昔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偷偷看向宁如谦。
宁如谦的神色果然微微一变,却依旧淡然道:"不曾有变。"
谢长风叹了口气:"那丫头真是固执。"
宁如谦道:"谢前辈不也一样,还是说——你这次会随我们出山?"
闻及此言,谢长风不语。
宁如谦接着道:"谢家庄日渐没落,老庄主年事已高,你依旧是要在此处强装无牵无挂,梅妻鹤子一生?"
他的声音一贯清冷,如泠泠弦音,此时此语狠狠击扣着谢长风的心。
段昔虽不明所以,却坚定站在师父一边,添油加醋说了句:"正好前辈可以找出我爹,要回那十两银子。"
谢长风嘴角一抽,一个人闷坐着不理人。
宁如谦师徒二人大有鸠占鹊巢之意,用起谢长风的东西来丝毫不客气。
谢长风再度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他的视线掠过宁如谦,定在段昔身上,他的唇角眉梢并不像段冥,而是像……
他想出去,偷偷看上那人一面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有童鞋猜对了谢长风与段冥的关系o(*≧▽≦)ツ
具体是什么关系嘛,各位看官,且看下回分解~(顶锅盖逃ε=ε=┏( >_<)┛ )
41 身陷囹圄一
由于段昔身上有寒毒未清,当晚稍作休息之后,隔日一早宁如谦便要求谢长风领他们出山。
谢长风"唔"了一声,随后埋首在一堆药材中,扒拉出几样名贵药材塞进了一个袋子中。
段昔一看,立即会意过来,也帮忙装了一袋。
倒是宁如谦站在旁边,不解道:"这些东西出去也有。何况我们并非时时需要。"
"你有盘缠吗?"谢长风头也不抬道。
"有一张银票。"宁如谦道。
谢长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对段昔说道:"比起我,你这师父更像是隐居山中不知世事的。"
听他这么调侃,段昔笑道:"明月城的确是在问山之上。"
"……"谢长风被他噎了一回,便道,"你师父历来沉默是金,你倒是伶牙利嘴。"
两人说说笑笑间很快收拾了几袋药材,谢长风没有其他要拿的,他最后看了竹屋一眼……便转身离开。
此时霜降将至,林间大雾白茫茫一片,连东南西北都无法分辨。幸好一路有谢长风领头,他似乎对伏灵山十分熟悉,竟全然不用张望一番,左穿右转,一派闲适。这山中小径是越走越宽,一个时辰后,他们就走出了迷阵般的伏灵山。
辰时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段昔站在山坡之上,豁然开朗之感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宁如谦,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恍若隔世,在这阳光之下,竟仿似虚妄的梦境,一如世人所难以一见的吉光片羽,不可再寻回。
走下山坡是一片荒郊野岭,一阵风吹来,树林飒飒作响。
谢长风忽然往旁边看了一眼,宁如谦亦是停住了脚步。
段昔不明所以,左右看了看,道:"有什么事吗?"
"没事。"宁如谦简短的答道,复又前行。
把段昔弄得满头雾水,只好看向谢长风。
谢长风此时披散的长发已用布巾束起,虽仍戴着面具,此刻倒是显出几分俊朗的味道,他解释道:"方才有几个人暗中尾随而来,不过并没有恶意,现在已经撤走了。"说着调笑道,"莫非是你惹来的难缠桃花?"
段昔本想反驳,却忽然想到有可能是龙音派人前来打探他是否安全离开伏灵山,顿时不语。
谢长风奇道:"难道被我说中了?"
段昔睨了他一眼,道:"不,谢前辈你只说中了一半。"
长路漫漫,无以打发,难得遇到有趣的事,谢长风追问:"哪一半?"
段昔叹气,没想到谢长风如此不屈不挠,便道:"他不是桃花。"
虽然段昔的回答惜字如金,但谢长风还是从中找到了乐子:"哦——你惹什么麻烦了,好不好玩,说来给我听听。"
段昔瞄了眼宁如谦,见他神色如常,这才将与龙音结义的事全盘托出。
谢长风听后哈哈大笑:"你小子倒是不错啊,有宁如谦这个师父,又有若水宫宫主为义兄,哦不对,若水宫的名声可不怎么好,看来你给你师父找了个大麻烦。"
"难道别人说螃蟹不好吃,我便碰都不能去碰了?"段昔一笑。
谢长风一愣,怪笑道:"真跟你爹一副德行,够意思,我喜欢!"
跟传说中的人物呆在一起,真是什么美好的幻想都破灭了,段昔原以为谢长风正如说书人口中所言——俊逸非凡,一身傲骨,正气凛然!没想到,在他面前的是戴着面具、怪里怪气的谢长风,倒不是有贬低之意,只是这落差也太大了。
行了十几里后,有个歇脚处。茶水虽然粗淡,胜在伙计招呼热情。
段昔便向伙计问起路来。
伙计给他们倒了大碗茶,一边说道:"从这往北面走个三十里路,就有个村镇,你们喝口茶就赶紧上路吧,这里路难走,要是耽搁了,晚上恐怕就得露宿野外,山里头别的什么没有,野狼大蛇倒是挺多的。"
段昔看向谢长风,道:"谢前辈没有到过这边吗?"
谢长风道:"我历来是往西面那边走的,那里离得近,却是往中原方向的。"
段昔闻言抬头看了看四周,只瞧见不远处的山脚下有几户人家,再看看,便又是伏灵山了。
他不禁冲宁如谦感慨道:"师父,你看那伏灵山,可真像个囚室,四面皆是峭壁高耸。"
宁如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予置评。
倒是谢长风怔住了,看了眼段昔,道:"你这话说得可真渗人!"
段昔顺着他的话接道:"就是要吓得谢前辈你不敢再回去,只好重出江湖。"
谢长风摸着面具,心中苦笑,他把自己囚在伏灵山这么多年,如今出来更多的是为了谢家庄。别的什么,又如何敢再奢求。
喝了茶,付账的是谢长风,他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这还是他前几个月出来用药材换来银子,跟村民买米时剩下的。
三十里路,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略施轻功,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就到了那个伙计所说的村镇。
这村镇很小,平常大概也没什么外人到,见到他们纷纷侧目而视。虽然谢长风戴着面具看上去甚为古怪,但好在段昔与宁如谦样貌上佳,世人皆有爱美之心,村民的态度十分热情,有问必答,更有甚者,还想送些瓜果给他们,简直像是潘安出行。
村镇上有个药铺,可药铺太小,需要的药材不多,但好歹是换了这一宿的吃住费用。
宁如谦这才明白为何他明明有银票,谢长风却嗤之以鼻,非要准备这么些药材。
到了夜里,段昔与宁如谦同住一间上房,房中颇为宽敞,摆了两张床在其间。摆设简陋,但打扫得干净整洁。
用过了晚饭之后,小客栈早早就打烊了。
他们三人既然无事,便也回房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好赶路。
段昔的头刚挨上枕头,体内寒毒便涌上心脉,一时间竟撑在床头咳嗽不已。
宁如谦闻声,清冷眸子顿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随即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将段昔揽住,给他输了真气压制寒毒。
段昔这才缓过气来,道:"真是奇怪,我明明觉得真气行走顺畅,为何这毒性还会发作?"
宁如谦道:"既然是毒,一日不解,便一日还在。"尔后问,"好些没有?"
段昔点头,笑道:"好多了。"
宁如谦正欲起身,却摸到段昔的手指冰凉,抬眸看向段昔。
段昔讪讪道:"就是有点冷。"
静默了片刻,宁如谦搂着他躺下,淡淡道:"睡吧。"
段昔脸上顿时烧起来,被宁如谦环住的肩背,更是犹如被烫着了一般,耳朵里尽是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声,结结巴巴道:"师、师、师父……"
"嗯?"宁如谦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低低的,清清冷冷,偏偏带了那么一点温柔。
段昔缓缓吸了口气,道:"没什么了。"就当是一晌贪欢吧!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往后要想再跟师父如此亲近,那可得千年等一回啊。
摇曳的烛火被宁如谦隔空熄灭。
一夜无梦。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更新字数不够……今天二更,第一更。晚上第二更/(ㄒoㄒ)/……顺便说一下,本文首页的背景音乐是音频怪物与HITA合唱的《一念相思》(*^__^*)
42 身陷囹圄二
段昔等人赶了两天路,才终于到了个稍大些的城镇。照例是先去药铺换了银子,这家药铺恰逢需要进货,竟一口气把谢长风带出来的名贵药材全要了。
谢长风收好了银子,却是摆出一副不再负责付账的模样。
宁如谦倒是明白过来,这里虽尚无明月城旗下客栈,却可以拿银票去钱庄兑出银子来了。
换了银子之后,找了家当地最大的客栈,这并非是财大气粗之举,而是这等客栈帮忙提供的马匹要比一般客栈的精壮,适合长途跋涉。
段昔等人进了客栈已是人满为患,只余角落处还有一桌空位。
客栈里多是行商的客人,他们走南闯北惯了,见多识广,小酌一杯便能侃侃而谈,不亦乐乎。
只听一个中年人说道:"我从安徽过来,听说名剑山庄带领武林正道剿灭魔教,那魔教头子被逼得跳崖身亡,余下教众死的死,逃的逃,看来这次魔教是气数已尽了。"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人露出宽慰的笑容:"如此甚好,我们的货是走甘肃一带的,每次路过那落日山头,就会遇到魔教抢劫,这下看来是可以安心了。"
旁边的年轻人奇道:"我在落日山也曾遇到强盗,但那不过是些宵小,需要名剑山庄和那些名门正派一起出马?"
中年人抚须道:"这你就不懂了,难道要魔教头子领着那些长老们拦路抢劫不成?这种事自然是交给下边的人去做的。"
这般说着,他们的话题很快又拐到其他途中见闻上。
段昔看向宁如谦,道:"没想到魔教那么快就被攻打下来了,不知松云道长等人有没有赶上。"
宁如谦淡然道:"自你失踪之日算起,已是半月有余。"
言下之意就是这么长时间还没把魔教攻下,那才是不可思议了。
段昔自然听出这弦外之音,摸了摸鼻子,嘀咕道:"魔教真是不堪一击。"
谢长风插嘴道:"武林中人还是如此喜欢凑热闹。"
段昔道:"凑热闹是人的天性。"他就是个天生爱热闹的。
"总有从小就冷面冷心的人在。"谢长风意有所指。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徐徐道:"若我没有记错,谢前辈也曾带领武林同道攻打过赤焰帮。"
谢长风被他反将一军,一时语塞,只得忿忿然磨牙。
过了这个城镇就走上了官道,宽阔平坦的官道自然要比山路好走多了。
但到杭城却也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前后加起来足足半月。
此时霜降已过,郊外层林尽染,落叶纷飞,杭城内却是绿柳红花依旧,若非冷风扑面,还以为是立夏时节。
到了八宝客栈,齐三映早已吩咐仆人收拾好小院,段昔没有想到笛管家竟然也在八宝客栈,老远见到他们就迎了上来,激动的说道:"堂主、公子,你们总算是回来了!"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忽然盯住戴着面具的谢长风看,迟疑了片刻,看向宁如谦,似乎是在向他询问什么。
宁如谦略一颔首,笛管家随即会意,恭敬的朝谢长风行了个礼,吩咐了仆人领谢长风去梳洗一番,他则去张罗别的琐事。
谢长风倒也没说什么,就随仆人去了。谢家庄远在金陵,而他又心心念念要见那人一面,在杭城势必要待上几日,这几日能在此处落脚,最好不过,明月城的人向来守口如瓶,他不必担心识穿他身份的人将他的消息泄露出去。
话又说回来,能识穿他身份的人,如今大都也不常在江湖上走动了。所以他才毫无顾忌的一路随宁如谦到了杭城。
待他出了客厅,齐三映这才对宁如谦说道:"宁堂主,看来你走这一趟收获很大,谢老庄主总算是宽慰了。"
宁如谦道:"但愿如此。"
齐三映拢了拢袖子,笑呵呵道:"他好歹是一代豪杰,既然走了出来,难不成一遇事又躲回去?"说着突然一顿,"不过,谢家的人确实遇事都喜欢躲起来……"说完他瞥了眼宁如谦,对方神色不动,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耳里。他兀自挑了挑眉,罢了,宁堂主冷清而固执的个性,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只是,与谢家的纠缠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闲谈中,仆人过来请段昔去沐浴,好洗掉一身的风尘仆仆。
段昔正往嘴里塞着蜜饯,手里还拈着一块桂花糕,他摆摆手,示意仆人待会便过去。他们一早赶着进城,中午那顿没吃,到了现在可真是饿得他前胸贴后背。
耳边恰好听到齐三映在问宁如谦:"你那日为何独身前往,把护卫都留在了明月城?着实把远在京城的城主吓了一跳,以为你也失踪了,还好我手中有你的留书一封。"
不等宁如谦回答,段昔就插嘴道:"师父,我也正想问这事,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而且还知道地方。"
宁如谦抬眸看他,淡淡道:"有人给了我一封信。"
段昔想起当晚元青替他拦下鹤舞,并且还说了句"西南方向",而他恰恰就是在那个方向遇上了师父……虽不知元青为何这般帮他,却也真是多亏了他的出手相助。
一个时辰后,用罢晚饭,宁如谦便对段昔说道:"随我去见叶归舟。"玉琼楼的行事风格与若水宫并无二致,但至今能在江湖中偏安一隅,不受武林正派的干涉,全赖叶归舟有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
这一路上寒毒反复发作,段昔不胜其扰,不过……能因此每晚与师父同寝,真不知是祸还是福了。
谢长风一听是到叶归舟那一处,立即看向宁如谦:"那么快?!"
宁如谦道:"谢前辈是想与我们一起,还是暗中跟随?"
段昔讶道:"为何要暗中跟随?"
谢长风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暗中跟随恐怕反而局限了行动,倘若那人正好在叶归舟跟前,被发现了岂不更加难看?
段昔见他沉默不语,忽道:"前辈是怕被认出来?你看这样如何?" 便凑上前低声说了几句。
谢长风眼睛一亮,道:"我怎么没想到!"
天香楼听雨轩来了三位客人,宁如谦及其徒弟段昔,还有头戴黑纱斗笠的谢长风。
叶归舟自十三岁那年与同龄的宁如谦引为知己,扳指算算,已有十一年交情了,还未曾遇过宁如谦突然拜访,须知宁如谦虽为武林高手,品性却如君子,性子是冷,然而君子之礼从未缺过。他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诧异,便神色如常的轻摇折扇,笑道:"宁如谦,何事让你不请自来啊?"眼珠一转,看向谢长风,"这位侠士如此打扮,是有隐疾?"
宁如谦却道:"段昔中了寒毒,你能否替他解毒?"
叶归舟似笑非笑道:"这可不像是拜托他人帮忙的口气。"
宁如谦道:"那应该是如何的口气?你不妨教一下。"
段昔知道师父虽不爱开口,却也非口拙之人,这会瞧见叶归舟摇着扇子直磨牙,不禁一阵偷笑。
给段昔把脉之后,叶归舟对他说道:"我说前两日怎么突然有人送了味药引过来,还是专门解寒毒的,如今看来正是给你用的。这送药引之人还真是有心。"
段昔怔住,毋庸置疑,送药引的人非龙音莫属。
那股内疚之感更加涌上心头,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声响,只见谢长风身形一震,尔后房门推开,随着一道妩媚动听的声音,一抹火红翩翩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成\(^o^)/~首章点击破千了诶!希望有更多童鞋喜欢这篇文,合掌~
43 身陷囹圄三
来人正是天香楼的沈老板。
她一眼就看到了近侧的段昔,眼波流转,伸出芊芊素手抚过他脸颊,笑道:"段公子,自那日一别,已许久不见,真令人想念呐。"
哪里来的'那日一别',明明只是在楼梯口讲了几句话,想归想,段昔笑眯眯道:"多谢沈老板抬爱。"
一回头却看到叶归舟神色古怪的瞥了他一眼,再看看师父,神情也略微不同。段昔感到莫名其妙。
只听叶归舟对沈老板说道:"从衣,你们之前见过了?"
"偶然遇到一次。"沈从衣应着,瞥了眼头戴黑纱斗笠站在角落里的谢长风,以为是跟随的护卫,并没有过多在意,在段昔身旁的椅子坐下,对宁如谦一笑,"宁堂主真是什么时候看都如此赏心悦目。"
宁如谦回道:"容颜易老。"
沈从衣咯咯一笑:"宁堂主讲话还是这么无趣。"说着眼睛瞟向明显愣住的段昔,道,"段公子怎么一脸吃惊的模样?"
"沈……从衣?"段昔迟疑的询问。
众人的视线同时望向他,沈从衣眉头微微一挑,道:"是又如何?"
段昔摸摸鼻子道:"我听我爹说红衣女侠沈从衣长得奇丑无比,性格剽悍泼辣,要我听到这个名字便有多远躲多远。"爹你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可真厉害。
"……"众人一阵沉默。
叶归舟冲沈从衣笑道:"我完全理解段冥。"
沈从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咬牙切齿道:"段冥那家伙竟这么说我,下次让我看到他,看我怎么收拾!"
宁如谦淡淡道:"若是我,也不愿段昔见你。"
段昔被他们这么一来一往的对话弄得满头雾水,正想发问,却被宁如谦一眼扫来,只听他道:"走吧。"
叶归舟从善如流接道:"解药明日我会命人给你送去。"
"多谢。"宁如谦略作颔首,便起身离开。
段昔不明就里,但师父已起身要走,他自然也不好继续坐着,刚动了动,放在桌面的手就被沈从衣伸手覆住,他诧异的看向对方:"沈老板这是……?"
沈从衣虽三十有余,明艳的笑容却是妙龄少女也望尘莫及的,"这么急着走做什么,我还想跟你多聊几句呢。"
宁如谦看向她,道:"改日再叙,未尝不可。"
沈从衣挑眉,正欲开口,见叶归舟跟她使了个眼色,只好作罢,谁让叶归舟是她的老大,她唯有一脸不悦的给自己倒茶。
段昔站起身,瞥见谢长风犹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定在原处,不禁觉得奇怪,脱口道:"谢前辈,别发呆了,我们要走了。"
宁如谦眉间一紧。
只听到沈从衣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落地,叶归舟执起折扇遮住了眼——这下真是没眼看了。
谢长风躲闪不及,或者应该说,沈从衣一迎上来,他的动作就不由自主迟缓了。
黑纱斗笠被打落,露出戴着面具的一张脸,沈从衣伸手往面具抓去,却被谢长风按住了手。
他的声音尤为苦涩:"从衣……"
沈从衣猛地抽回手,一脸怒容:"你没有资格叫我的名字!"说着她转头看向段昔,忽而露出一抹浅笑,"段昔,你不是想知道我和你爹是什么关系么?"
段昔尚未回答,便听到身旁宁如谦冷声道:"沈从衣,还请自重!"
他愕然的看向宁如谦:"师父?"
沈从衣却道:"宁堂主,我恐怕这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吧?"
此刻,段昔意识到事情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沈从衣对他说道:"你是我跟段冥生的孩子,十六年前段冥被我下药,和我也就是他结拜大哥说要娶的女人发生了一夜关系。这便是为何段冥躲我的原因,你是我和他之间的意外,面对面见到了多尴尬。你别恨我,要恨就恨这个男人,你爹的结拜大哥谢长风!"
段昔愣住,谢长风沉声道:"从衣,你说什么?是你对段冥下了药?你当年不是说段冥对你心存爱慕……"
沈从衣一笑:"你那时不是说不要我了吗?我便想了这个法子来试探你,你果然便拱手将我送了出去,你真是好肚量啊谢大侠!"
"……"谢长风怔忪,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他一直以为是段冥横刀夺爱,加上当时他已被天山七怪所毒伤,这才忍痛将沈从衣让给了段冥,却万万没想到当中竟是这么一回事!
一旁沉默的段昔开口道:"你是我娘?"
沈从衣细长的手指卷着耳畔的发丝,道:"若生而不养也算是娘亲的话,那便是了。"
段昔听她这么一说哭笑不得,她如此一副坦坦然的模样,旁人反倒是半句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阿爹说沈从衣性格泼辣,倒真不假。
沈从衣道:"我倒是没想到兰儿那么早便患病去世了。而段冥竟也肯去接你来养。"
这么说得他好似没人要的孤儿一般,段昔笑道:"大概是天意吧。"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不想见的人也见了,大家各自走好。"沈从衣起身便要走。
谢长风急急拉住她,道:"从衣,你听我说。"
"哦?敢问谢大侠还有什么能跟我说的?"沈从衣故作惊讶问道。
"我当年被天山七怪毒伤,以为命不久矣,又听到你与段冥之间的事,便想着他若能照顾你,我亦死而无憾……"
"那你为何没死,却还站在这里?"沈从衣显然不听他所讲。
谢长风深深吸了口气,尔后缓缓摘下了面具。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整个左脸颊都毁掉了的脸,左眼虽保存下来,却黯淡而无光采。完好的右脸颊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显得异常苍白。这样的谢长风,谁还相信他是当年叱咤江湖、意气风发的谢长风?
叶归舟眯眼,天山七怪的毒纵是以他如今的能力,也未必能解。谢长风能活下来,确实是命硬。
沈从衣睁大眼死死盯着谢长风的脸,颤抖着手抚上他脸颊。
谢长风自嘲道:"这样的谢长风,哪里还能站在沈从衣的身边。"要知道,当年的沈从衣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沈从衣却给了他一巴掌,眼中闪着泪光:"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见此情景,宁如谦按住了段昔的肩膀,道:"我们走吧,他们的事情由他们自己解决。"
叶归舟朝他们挥了挥手中折扇,道:"慢走不送。"
今晚可真是热闹,他也得找个地方清静一下才行了。
走在夜市中的段昔,仍觉得不可思议,他抬眼看到这一条街上烛光如昼,耳侧尽是欢歌笑语,好似刚刚发生的事只是他打盹时做的一场梦。
却听宁如谦清冷好听的声音在说:"人生总不是事事如意的。"
段昔回过神,低笑了声:"师父,你是在安慰我吗?"
宁如谦看向他,没有否认。
"师父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段昔问。
宁如谦点头道:"当日段冥托我照顾你之时,他便讲了。"顿了片刻后,他摸了摸段昔的发顶,"你还有我。"
当听到沈从衣说出真相时,段昔是惊愕的,他原来只是个"意外之物",不能说不感到一丝难受,那种心情就好似整个人浮荡在一个虚空的境地,无法触到边界,飘飘荡荡,无所依凭。
可是,也就是这样而已。
此时听到宁如谦说,说——"你还有我。"
段昔忽然就觉得眼眶发热,心里涨得受不了,他低下了头。
"师父,我可以拉一下你的手吗?"
"……嗯。"作者有话要说:师父是很疼段昔滴~\(^o^)/~
44 身陷囹圄四
叶归舟派人送来的解药需要服用十日,段昔在这十日便是只能暂时待在杭城了。
谢长风与沈从衣之间的纠葛仍在继续,这几天他们二人都曾找过段昔,却均被宁如谦挡下,段昔毫不知情,还以为是谢长风谢前辈和沈从衣旧情复燃,无暇兼顾他这个小辈了。
对沈从衣,段昔并非不介怀,但正如沈从衣所言,见面尴尬,倒不如不见。
不过他纵是想见也没时间见,叶归舟开的药方中有药浴,每日需要在充满药味的木桶里泡上两个时辰,真是皮都要泡皱了。
宁如谦叮嘱他药浴时配合运功调息,对提升内力事半功倍。
可惜段昔对增进武学一事并不上心,宁如谦懂得不少各派武功,他全然没有兴趣,专精流云剑法,偶尔在市井街头出手助人用的大都还是青风道长所授的青风剑法,那青风剑法被他改良得越发花巧,专门用来唬人。
大概也正因他专精流云剑法,那一手洒脱的剑法竟大有超越他爹段冥的意思。
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宁如谦才不时提点他注意内力的修为。
谁知段昔泡在木桶里运功调息一周天后便干脆趴在桶边上打起瞌睡来,一脸惬意的模样。
这药浴可不是在房中,而是在专门的浴房里,下通外部,专供仆人升火加温,以保证水温不会变冷。所以浴房里暖烘烘的,哪怕外面此刻正是雨夹雪下得欢畅。
宁如谦从叶归舟那处回来,身披的墨色大氅沾上了雨雪末子,莹莹发亮。待他踏入廊下,跟随的仆人便收了伞,退下一边,笛管家迎上前接住了他除下的大氅。
笛管家跟在他后头絮叨:"江南什么都好,就是冬天不好过。这又是雨又是雪的,阴湿得让人好似冷到骨子里去了。也不知道叶先生的药什么时候才管用,公子往年哪里需要汤婆子捧着,今天竟还问我要了两个。"
宁如谦微微一顿,而后道:"药才吃了五天,不急。他现在何处?"
笛管家答道:"正在泡药浴,大概还需半个时辰。"
宁如谦点了点头,原本要去书房,却拐了个弯,并摆了摆手,示意笛管家不必跟着了。
宁如谦去的正是浴房。
房门合得不严,丝丝缕缕的白烟冒出,带着湿润的水汽。
段昔听到房门轻响,以为是仆人进来,并无在意。
等了半天,没见动静,这才疑惑的睁开眼。
这不睁眼还好,一睁眼吓了他一跳,眼前站着的赫然是一身素白袍子的宁如谦。
浴房里顿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段昔很狼狈的在桶中扑腾了半天,才定住心神,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师父,你怎么过来了?"
宁如谦却有些晃了神,水珠自段昔脸颊边滑下,唯独有一滴细小水珠颤颤的停在他眼睫上,一时间竟有种泪盈于睫的错觉,淡淡的雾气中,段昔的脸庞轮廓也显得淡淡的,仿佛一旦没捉住便会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很奇怪,即便是假设,也足以让宁如谦心里极为不适。
然而他没有多想,收敛心神,伸出手拭去了段昔眼睫上的那滴水珠,道:"你这便是运功调息?"
"呃……"段昔心虚的四处乱瞄,辩解,"这不是太舒服了嘛!"
宁如谦道:"还有半个时辰,开始吧,我看着。"
师父发话,哪敢不从。段昔哼哼了几句,开始运功。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仆人掐着时间推门欲进,一抬眼看到宁如谦伫立此间,吓得不轻,却见他示意退下,便赶紧放下准备好的衣物关上门退了出去,一面担心着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做好。
段昔调整气息,睁开眼没看到仆人,奇道:"怎么还没人将衣物送来?"由于衣物放在浴房里会被蒸汽打湿,仆人给他除去衣物后便会收走,待药浴规定的两个时辰过去,仆人才又将衣物送来给他换上。
宁如谦在旁波澜不惊道:"我让他出去了,你出来吧。"
段昔愣住,眨了眨眼,复又低头看看自己光光的身体,犹犹豫豫了半天,才磨蹭着从木桶里出来,接过宁如谦递来的擦身布巾,胡乱擦了一通,就伸手跟他要中衣,套上中衣后,这才觉得自己有了壳,总算可以站直身子了。
虽然师父在旁让他高兴都来不及,但同时也快折磨死他。每次觉得师父给的温柔都是梦的时候,师父就又出现了;每次告诫自己不能贪恋这种温柔时,师父的出现都会打破他脆弱的坚持,继续厚颜无耻的享受师父给予的温柔。
这种让他知道自己错了,却死皮赖脸的一错再错沉溺下去的感情,究竟可以称之为什么呢?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如此身份之隔,好比千里。
宁如谦见他发愣,便将外袍给他披上,问道:"怎么?"
段昔回过神穿上外袍,眼神闪烁,笑道:"师父你这可算是替我更衣,都快把我吓傻了。"
宁如谦淡淡道:"礼是虚的,有的时候需要,有的时候不需要。"
走出房间后,阴湿冷风一下子迎面扑来,段昔偷偷看向身侧的宁如谦,他的脸庞被水汽润泽过,浴房里的蒸汽在他乌黑发丝上沾染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水汽,看起来竟又好看了几分,俊美的五官突然更加分明,直教人看得目不转睛。
段昔死性不改,笑嘻嘻道:"师父,你真好看。"
还以为宁如谦会像那日回答沈从衣一般,道一句"容颜易老"。
然而宁如谦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候在廊下的仆人谨遵笛管家的吩咐,见段昔走来,便将汤婆子递上。
宁如谦进了书房,屋檐下的段昔捧着汤婆子,望着阴沉天空,雨雪纷飞,落在庭院中,湿透了石板地面,这天与地明明隔得如此远,却因此刻的雨雪而连接在了一起。
忽然,他暗自懊恼,怎么跟姑娘家一样伤春悲秋起来了!犹自摇了摇头,决定去前头的八宝客栈找齐三映耍耍嘴皮子。
十日一过,段昔身上的寒毒果然彻底解了,再用不着像个柔弱姑娘般日日抱着个汤婆子。
他们此时动身回明月城,而谢长风却是早一步出发回金陵谢家庄,同去的还有沈从衣,临走时,与各位匆匆作别,沈从衣看多了几眼段昔,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再说。
"娘亲"便始终是一层淡淡的雾,好不容易聚成了一个影子,终究还是被一阵风吹过,吹散了这虚影。
段昔想,他以后念及"娘亲"大概还是会先想起当年夜夜哄他入睡的兰姑吧。他爹段冥被沈从衣下药,十五岁就当了爹,着实不易。如果没有沈从衣的这个计谋,阿爹的一切都会不同,不必带着他四处讨生活,以他潇洒的性格,兴许至今仍能让人尊称一声流云剑段大侠,而不是浪荡子段冥。
这些心事只在段昔脑海里转了一圈,便被压了下去。
明月城已近在眼前。
细雪翩翩落下,明月城上覆着点点白雪,映着苍翠问山,一霎时,给人的感觉是遗世独立,名利俱冷。
作者有话要说:\(^o^)/~每天看到留言都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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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身陷囹圄五 ...
自段昔回来,双雪堂便又热闹起来。
本来进了腊月气氛就沾了年味,这下更是有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已升为侍女长的兰沁一接到段昔,便心疼道:"公子你怎么瘦得跟竹竿似的!"
段昔确实消瘦不少,一来是在外受了伤,二来嘛,服药期间忌荤忌补,把他馋得光盯着肉就能送一碗饭,可惜宁如谦命令如山,笛管家看得他甚严,保证他半点荤腥都沾不了。
一听兰沁这么说,段昔即刻扑上去:"好姐姐、大美人!快给我肉吃!"
此话一出,顿时惹来哄堂大笑。
宁如谦由着他嬉闹,先回了书房,书房中有几位属下正在等着。
兰沁柔声道:"公子想吃什么,我让厨娘给你做去。"
段昔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香酥鸡、麻油鸭、溜丸子、清蒸鱼、水晶肴肉……末了才突然想到:"盛禾呢?怎么没见他?"难怪他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是没有看到盛禾那张粉嫩嫩的小脸。
兰沁抿唇笑道:"盛禾公子在阁楼里呢,自打公子你失踪后,他就比以往还要认真的习文练武。不过,勤奋是好,没日没夜的也着实令人担心,宁堂主尚未出门前便特地留了四个字给他——过犹不及,他倒也听进去了,可能心里头还觉得公子的失踪与他有关,听到你回来,忸怩着就是不肯出来。"
段昔闻言失笑道:"我这就找他去。"
双雪堂有一处阁楼,专门用来收藏典籍、武学书册,里头有不少武学书册是宁如谦整理归纳出来的,只要他点头允可,双雪堂中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去翻阅学习。
习武与习文一脉相承,有天分自然事半功倍,但即便是有天分也仍需有人从旁指点。更何况这世间并没有多少天资聪颖的人,所以尽管阁楼里的武学书册供给翻阅,这么多年来出类拔萃者却仍是少之又少。
不过,正因宁如谦的这种做法,明月城的护卫武功比起其他门派,路数多变,分外狡猾。
段昔找到盛禾的时候,小家伙正抱着一本书在窗前苦读,团子似的脸都皱在一起了,连段昔悄悄靠近都丝毫未觉。
冷不防被抱进温暖怀中,盛禾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时,表情又哭又笑的,声音细如蚊蚋,还有些颤音:"师兄……"
段昔抱着他在一旁坐下,腾出左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逗道:"怎么躲在这里,不想见师兄吗?"
盛禾背对着他,连忙摇头,脑袋垂得低低的,死死盯着自己的腿,愣是不肯抬头。
段昔道:"你这个样子,师兄会伤心的哦!"
盛禾身子一颤,抽泣道:"对不起师兄,都怪我……"
段昔没想到盛禾如此介怀,赶紧放下他,让他面对着自己,看到他眼圈红通通的,段昔给他擦掉眼泪,道:"怎么能怪你,那事本就是冲我来的,你才是被连累了。乖,别哭。"
这些日子,盛禾担惊受怕,一想到如果不是他轻易就被人绑架,师兄也不至于失踪。后来好不容易听到兰沁说师父和师兄一起到了杭城,提着的心才刚放下,又听说师兄中毒受伤,顿时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现在听师兄这般安慰,终于克制不住,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
段昔手忙脚乱的抱着他,他越是哄盛禾哭得越厉害。
唉唉,所以说他最怕看到孩童和姑娘掉眼泪了。
段昔在双雪堂呆了没几天,远在京城的宁如是也回来了,不过他是因年底查账的事顺带回来一趟的,顶多呆上三天便又要离开。
与城中几位管事会面后,宁如是到了双雪堂,径直走向段昔所住的西厢房。
进门就看到段昔正在书案前誊抄书卷,案头供着几株兰花,在暖暖室内与幽幽墨香混合一起散发出独特的清冷香味,带出几分恬淡脱俗的感觉。
宁如是不由想起那句诗来——"一味真香清且绝,明窗相对古冠裳"。
他清咳了一声,道:"真是闲情逸致哪,可怜我却在外头为生计四处奔波。"
段昔搁下手中的笔,苦笑道:"你还好意思到我面前扮可怜,最可怜的该是我才对。"说着指了指他誊抄下来的那一沓东西。
宁如是走上前一看,很没良心的哈哈大笑,还以为段昔高雅了一回,没想到抄写的居然是小儿启蒙学的三字经!
见他笑成这样,段昔差点没忍住将砚台砸过去。
宁如是见好就收,止住笑意道:"我还说怎么这次大哥没有罚你,原来……哈,大哥的法子真是妙。"
"够了哦。"段昔眉毛微挑。
宁如是眼底闪过精光,笑吟吟道:"别说我见死不救,我这有个好法子,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段昔上下打量他,狐疑道:"你能有什么方法?快说说。"
宁如是在旁坐下,掸了掸衣摆,慢悠悠道:"你原先不是替我打理了一些生意么,前些日子你踏入江湖要寻你爹,又恰逢名剑山庄摆寿宴,如此一耽搁,让齐三映那边讹了我不少人才。我拨给你用的人都被你分散出去打听你爹的下落,你现在如此清闲,是不是该把卸下的担子再挑回去呢?"
段昔一眯眼:"这就是你说的好法子?"
宁如是眨眼:"难道不好么?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保证你不用再窝在此处抄写三字经。"
"……"瞥了眼抄写下来的三字经,段昔很心动。
再者,日日对着师父,他实在担心自己哪天会把持不住。
宁如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不丁问道:"你和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段昔道:"为何这么问?"
这下轮到宁如是打量他了:"我看你浑身散发春情,而现在明明是腊月,天寒地冻的。"见段昔神色黯然,便低声道,"你这是越陷越深了?"
段昔不语。
宁如是道:"若是我,就先扑上去再说,要死就死透,半死不活想想就发怵。"
段昔抬眸看他,笑道:"你说得倒轻巧。扑上去若是被一掌推开,往后就连见面也是不行的了。"
宁如是想了想,道:"我从小就在京城,跟大哥在一起的日子不比你长,若说你不知道而我知道的事,恐怕也就只有那一件事了。"
闻言段昔顿时来了精神,眼巴巴看着他。
宁如是道:"大哥曾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后来不知道什么事,对方竟悔婚了。大哥如今也差不多二十有五,我从未听过他有任何红颜知己,倒是年年元宵都会见那当年的未婚妻,依我看,大哥并非无情,只是没有人敢拿真心待他吧。"
段昔怔住:"未婚妻?师父有未婚妻?!"
宁如是点头:"我记得是谢家庄的谢琼罗。谢家庄人丁凋零,如今更是一蹶不振。那谢琼罗如今住在杭城的静庵,从不见客。"
段昔又细细斟酌了一番宁如是所说的话,道:"你为何说没有人敢拿真心对待师父?谢琼罗又为何悔婚,怎么我从没听说过?"
宁如是一笑:"大多数人都对大哥望而生畏,纵使有姑娘芳心暗许,也是半点都不敢靠近。谢琼罗的事,只有明月城与谢家庄的人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尔后揶揄道,"如何,你要不要试试扑向大哥?"
段昔道:"你这可是在教唆我。"
宁如是笑而不语。
接着他们谈了一会江南一带的生意,年底事情杂多,段昔应承下来过去杭城帮忙。
临走时,宁如是跨出房门后又回身冲他笑嘻嘻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言罢即刻闪身离开。
"……"段昔盯着砚台,万分后悔刚刚没把砚台砸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宁如是好久没出现了~
遁去写文~为了回报大家滴爱,吾辈要努力ヾ(≧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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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身陷囹圄六 ...
宁如是的法子果然行得通,次日与宁如谦一说,宁如谦便放段昔到杭城去了。
整个腊月,段昔就和齐三映一起忙活了过去,到了过年也没歇息,拜年的客商络绎不绝,明月城中登门的客人也不少。好不容易得以空闲,待回过神,又是一年元宵将至。
正月十四这天一早,笛管家吩咐着仆人打点行装,看样子是又要到杭城去小住几天。
段昔见此情景,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师父曾经的未婚妻谢琼罗,年年元宵去见她……想必是很重要的人吧。
段昔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笛管家实在看不过眼,道:"公子,这早上刚下了雪,仆人还没来得及扫开,你若是想要帮忙就拿个扫帚,这样蹭来蹭去,是扫不干净的。"
段昔愁眉苦脸道:"笛管家,我心烦。"
笛管家笑眯眯道:"公子,我也很烦,再过一个时辰,堂主就要出发了,这大院还没收拾干净。"
"……"段昔只得摸了摸鼻子,慢腾腾的上了台阶,往宁如谦书房走去。
一进书房看到宁如谦,段昔就巴了过去,道:"师父,我也要跟你去杭城。"
宁如谦看着手中的书目不斜视,淡淡道:"你不是刚从杭城回来,要休息几日么。"
"可是我这段时间都没能跟师父一起,现在好不容易休息了,你又要出去。"段昔厚着脸皮使出独门撒娇秘笈——抱住宁如谦的一边胳膊,一张脸凑上去不停磨蹭。
这是他两三年前的惯用伎俩,随着年龄增长,他收敛了不少,但关键时刻,还是忍不住故技重施,至于成不成功,就要看宁如谦那天的心情如何了。
宁如谦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后,微微颔首应允:"去跟笛管家说一声。"
看来宁如谦今日心情不错。
段昔顿时眉开眼笑,一溜烟窜了出去找笛管家。
宁如谦复又低头看书,忽然觉得此书索然无味,不及段昔眉眼一弯。
半个时辰后,段昔又溜了进来,道:"师父,可以出发了。"顺带瞄了眼宁如谦手中的书,"咦,师父,你怎么还看着这一页?"
宁如谦气定神闲的合上书卷,搁置一旁。
正月十五晚,宁如谦前脚刚走,段昔便立即偷偷跟了上去。
杭城元宵花灯会每年都如此热闹,但见花市灯如昼,行人摩肩擦踵,盛装佳人言笑晏晏,顾盼生辉。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一起赏花灯的人,未必就是今日站在身侧的那位。但不管如何,元宵花灯会都是个热闹开心的日子。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跟踪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时辰尚早,侍奉在旁的笛管家随宁如谦走走停停,在人潮中时隐时现。段昔几次都差点跟丢了,很快他发现自己实在太笨了——他明明知道师父的目的地,干嘛还要跟踪得这么辛苦?!直接先到湖中画舫不就得了!
一到湖边段昔傻了眼,放眼望去,湖上有绮丽画舫数十艘,琴弦悦耳,香粉满天。
段昔叹气,这下该怎么办?
他抬头张望四周,来来往往不知情的过客还以为这位俊俏的公子是在等候佳人,奈何佳人迟迟未到,所以才一脸怅然,顿时纷纷对他报以同情眼光。
段昔不死心的在湖边悠转,眺望着湖上画舫,希望能看到宁如谦的身影。
如此的远眺模样,倒是引来近处不少画舫上的美艳女子朝他挥舞香巾。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就在段昔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忽然瞥见了笛管家从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中走出,很快就又转身进去。虽然只是一眼,但段昔很肯定那人绝对是笛管家无误。
一打听才知道那艘画舫竟就是八宝客栈经营的,位子都早早给达官贵人们定去了。段昔权衡再三,决定滥用私权,让船夫送他靠近画舫后,将宁如是给的令牌亮出给画舫上的管事看。
如此一番波折,总算是上了宁如谦会面佳人的画舫。
问过了管事,段昔很快便找到了宁如谦所在的厢房。
平时感觉不到心跳,此时却异常分明,突突的,像要跳出来一样。
段昔躲在隔壁的厢房,暗自运功,凝神细听,交谈的人并无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听得也还算清楚。
宁如谦见的人正是谢琼罗。
她每年元宵才会踏出静庵,她并不想来,全因当日步出家门踏入静庵时曾答应过宁如谦每年要见一面。
宁如谦不是多话之人,而她早已无话可说。
每年如此相对静坐一晚,偶尔一两句也无非是问问近况。
谢琼罗望着灯影悱恻的湖面,忽而道:"想想你我二人一出世便被父母定下姻亲,本也该如同那些人一般举案齐眉、出双入对。"
宁如谦淡淡道:"这是你的选择。"
谢琼罗扯出一抹浅笑:"你也并不在意不是么?十年前我悔婚,你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我以为你无情,你却替我出面,顾全谢家庄的名声,我以为你多少对我有意,却始终对我冷如陌生人。早在十年前我便看透了,我已为自己的任性失去了一条左臂,又为何还要执迷不悟的误你一生。"
宁如谦抬眸看她,道:"你可以呆在谢家庄,而不必到静庵。叔父很担心你。"
谢琼罗轻笑出声,她脸上脂粉未施,如此一笑明丽动人,只可惜眼如深潭,一片静水无波:"我早就猜到,你每年来见我并非是因与我有旧情,而是为了履行你的责任,你答应你父母会好好待谢家庄的誓言。"
宁如谦并不否认。
谢琼罗静默了片刻,问:"我若现在想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宁如谦颔首:"会。"
躲在隔壁的段昔听到此处,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愣了许久,才终于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厢房,离开了画舫。
原来师父果然如传闻所言,没有情只有义。
自古情义两难全,师父却是轻易做到了,他心里没有任何人,连他自己都没有。他在武学上一路走到巅峰,莫非正因他心无挂碍,无欲无求?
段昔只顾低头走着,不巧撞上了路人,匆匆讲了句对不住便要擦身而过,却被一只软如柔夷的手拉住了。
他微愕的抬头一看,竟是凌霄楼的谢子灵笑盈盈的站在他跟前。
"谢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段昔问道,一边看向她身旁,"你大师兄呢?"
谢子灵道:"师父特许我回家几天,我好久没来花灯会了,便溜出来瞧瞧。大师兄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送我回来。"说着又紧张的问,"你失踪的事可闹得很大,是什么人做的,你有没有事?"
段昔四两拨千斤,悠悠道:"我若是有事还会站在这里么?"
谢子灵一贯单纯,问出的话自己都不太记得,听段昔说没事就放心了,随后扯了扯他衣袖,忸怩道:"我从小就被送去师父那里,只在小时候来过一次花灯会,你快给我带带路,顺便给我说说有什么好玩的,我下次就可以带大师兄来了……"
段昔揶揄道:"我还以为谢姑娘是邀我一道赏花灯呢,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谢子灵作势要拍打他,道:"你快点!少说废话!"
段昔摇头道:"姑娘家凶巴巴的,大师兄会不喜欢的哦。"
这么一说,谢子灵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眨着眼,嘴巴开开合合的,愣是半句都说不出。
正在此时,"嘭"的一声,空中绽出璀璨的烟火。
烟火是湖对面放出的,他们站的地方正好能看到全景,格外美丽,谢子灵愣了一会,欢喜的喊了出来,拉着段昔直说:"你看你看,好漂亮!"
话音刚落,又是一束灿烂的火花,耳边顿时响起众人的欢呼声。
下了画舫的宁如谦抬头看了一眼,怔怔的想起方才谢琼罗所说的话——"宁如谦,我真想有一天能看到你脸色大变的模样,想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够动摇你内心的人在。希望我下次再问你会不会娶我时,你不会答得如此冷漠无情。"
忽然身后的笛管家道:"咦,那不是公子么?他身边那位是谁家小姐,这样看两人倒是般配。"
宁如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段昔和那个凌霄楼的小姑娘,两人指着夜空中的烟火,看上去很开心。
他却感到些微不悦而皱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以缓慢的速度往前爬了一小步……可喜可贺呀\(^o^)/~
47 身陷囹圄七
段昔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一回过头看到笛管家那张圆圆的笑脸,冲他说道:"公子,堂主让你过去。"顿时吓得不轻,下意识看向他身后,果然不远处宁如谦一身素白站在人群中。
原本欢呼出声不顾形象的谢子灵赶紧努力装出大家闺秀的温婉模样,朝笛管家笑不露齿。
笛管家笑眯眯对她道:"这位姑娘,真是抱歉,需不需要老朽安排仆人送你一程?"
谢子灵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家就在前边。"说着对段昔道,"你去吧,我再转转。"
段昔知道她还没玩够,笑道:"行,有空跟你大师兄到明月城做客如何?"
谢子灵喜道:"好!过两天我回去就跟大师兄说!"
道别之后,段昔就跟在笛管家后头往宁如谦那处走去。
明明刚才还想着师父的冷漠无情而产生逃离的情绪,可现在师父一招手,他又情不自禁巴巴的凑了过去。
就好像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明知够不到,却还是要伸手想去触摸。
到了宁如谦跟前,衣袖里的手忽然被执起,段昔愕然的抬头看向他:"师父?"
宁如谦皱着眉:"人太多。"
段昔看了看被牵住的手,感到很郁闷,扭头对笛管家小声说:"笛管家,师父是怕我走失么?我看上去像三岁小儿?"
笛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淡定道:"堂主自有堂主的分寸。"
"……"段昔无语,走到人少处时,忽然闻到淡淡的梨花酿酒香,他抽了抽鼻子,顺着酒香闻过去,是师父身上的。
"师父,你喝酒了?"段昔迟疑的问道。
宁如谦微不可见的轻点了头,松开牵住的手,摸了摸段昔的头,一时间仿佛无限温存。
段昔忿忿然,扭头看向笛管家:"师父最喜欢的那把剑有没有带来?"
笛管家道:"小院里还有另一把剑,堂主挺喜欢的。"
"好,师父,你别摸我的头,我们快回去。"段昔拉下宁如谦的手,快步往前。他现在可吃不消被师父这般温柔对待,他很明白温存有限,心酸无限。
回到小院后,笛管家便立即吩咐仆人找出了那把剑,宁如谦似乎颇为满意。
段昔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回房歇息。
没想却听宁如谦道:"笛管家,让厨房做几样点心上来。"
笛管家应声去了厨房。
宁如谦抚着银白剑身,抬眸看了眼段昔,道:"坐。"
段昔摸到亭子里的石凳乖乖坐好。
拔剑起作浑脱伎,白虹绕地乌风旋。
白袍黑发,身姿潇洒,剑舞凌厉。
段昔忽然有点明白,也许师父并不是因为喜欢那把剑才舞剑,这么多年师父练得一身精湛武功,却连看他舞剑的人都没有。所以才借着酒意,偶尔纵情一回。
这么想着的段昔,心中没来由的一痛。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估计是走不了回头路了。纵是他心里时时提点该端正心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可妄动念想。
可感情就如外头那湖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漫上来、漫过心头,淹没整个人。
月色衬得他的面白如纸,宁如谦收剑入鞘,走了过来,见他这般模样,脸色微动,俯□探手摸他额头:"着凉了?"
感觉到温热的掌心贴了过来,段昔回神,忙道:"没有没有!我这是被师父的身姿倾倒了!"
宁如谦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看一回罢。"
"……"嘴太快的下场。段昔看着已经凉掉的糕点,欲哭无泪。
虽昨晚看师父舞剑到深夜,但段昔今日一大早就起来了。
清晨寒露沁冷,此时伫立廊下,一呼一吸间顿觉混沌尽去,无比清明。
段昔吩咐仆人不要惊扰笛管家,而后便独自到了前头的八宝客栈。
八宝客栈历来只提供早饭给住店客人,这么一大早的,见有人熟门熟路从后门进来,在后头做事的师傅妇人们不免惊讶。再仔细一瞅原来是段昔段公子,店小二赶紧将他迎到二楼临窗的位子,并用折梅屏风隔出了一室空间。
段昔坐下不久,齐三映就上来了。
他手里头端着一副茶具,落座后眯眼道:"段公子,你这趟心血来潮可把我的伙计们吓得不轻,以为是有哪里没有做好,引来你亲自监督一番了。"
段昔笑道:"正好可以适当的激励一下你那伙计们的做事劲头,提醒他们居安思危。"
齐三映失笑道:"嘴巴这么会讲话,看来下回谈生意我这把老骨头没有必要跟着去了。"
段昔道:"那可不行,齐堂主,你这张脸就是明月城的活招牌,只要你一露面,生意八成就能谈下来。"
齐三映闻言哈哈大笑,而后道:"看你这模样,像是见不到心上人一般,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谈谈,兴许我这多活了二十几年的经验能给你些帮助。"
段昔犹豫了片刻后才道:"我确实有事想不通,不过与其说是想不通,倒不如说不敢做更为贴切些。昨晚辗转反侧,一直思索不出结果。所以今天才一大早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想。"
齐三映沏好了茶,茶香四溢,他悠悠道:"看来确实是思春无误了。"
"……齐堂主。"段昔汗颜,还以为齐三映难得正经,没想到跟宁如是一副德行。
齐三映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同你一般年纪时已经追着绿萼跑了整个江南,闹得路人皆知。"
"绿萼?"段昔不解问道。
齐三映得意道:"便是当年的江南第一才女,如今退隐朝堂多年的右相之女,如今是我内子。"
段昔哗了一声:"齐堂主果然厉害!我有听闻右相之女才色绝佳,非寻常人能见。"
齐三映道:"可不正是。绿萼心高气傲,聪慧过人,见识远甚于多数男子,我起初也是连连碰壁,几次想到自己不过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又无天资英才,实在是般配不上。后来想想我自小便随上任金玉堂堂主走南闯北,历来不重虚礼,为何偏偏要在此处拘泥?人活一世,何必事事讲究,有些事糊涂一些未尝不可。糊糊涂涂,反而是勇气倍增。"
段昔听后,怔了许久,喃喃道:"我是不怕,却怕对方受到非议……"
齐三映浅啜了几口茶:"你若这也怕,那也怕,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不愧是明月城的人,纵然是从商,也带着一股子的绿林侠气,说起话来直白爽快。
"对了,你的心上人是哪家姑娘,说不定我可以从旁协助。"齐三映笑眯眯的问。
段昔道:"不是姑娘。"
齐三映慢吞吞道:"断袖之癖由来久矣,倒也是人之常情。不知是谁家公子?"
段昔当然不可能说出宁如谦的大名,便唉唉叹气道:"是云中月,水中花,可望不可即哪!"
齐三映挑了挑眉道:"所谓云中月、水中花不过是擅自臆想,勇往直前便是了。做生意不能做亏本,做人也一样,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后才能赚个满钵。光想不做只能喝西北风。"
"齐堂主好见解!"段昔茅塞顿开,齐三映这只老狐狸果然是个好商人!
"马马虎虎。"齐三映悠然道。作者有话要说:师父又喝酒了╮( ̄▽ ̄")╭
48 身陷囹圄八
既然前有宁如是教唆,后有齐三映鼓动,段昔痛定思痛,决定如宁如是所言,扑上去再说!当然这个"扑"必须得讲究,如何开口终究是个难题。
段昔在青楼一贯如鱼得水,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可是这会到了宁如谦面前要开口了,就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像换了个人似的。
如此试了几次,宁如谦不禁问笛管家:"段昔是不是又闯祸了?"
笛管家看了眼外边垂头丧气的段昔,想了想:"也许公子是想多与堂主亲近亲近。如今已近二月,五月的武林大会请柬已送至,将在少林寺由少林慧明方丈主持,少林远在嵩山,此行怕是三月中旬就要启程了。堂主这一出门便是三四个月,公子自小就黏你,怕是舍不得。"
宁如谦却道:"武林大会段昔自然要随我前去。盛禾年幼,倒是不急。"
笛管家讶道:"公子还以为堂主你再也不肯带他出门了。"
宁如谦静了片刻,道:"是否我太严厉?"
笛管家侍奉宁如谦多年,还不曾见他这样犹豫的发问,微笑道:"这点倒是不会,堂主已是十分惯着公子了。"
宁如谦放下手中的书卷,道:"惯着他?这又从何说起?"
笛管家道:"前些日子堂主亲自出门去寻回失踪的公子,回来后又替公子找叶先生解毒,事事亲为,公子在剿灭魔教之时却忽然失踪,引起各方对明月城有所非议——这事,堂主却半点未提。堂主历来以明月城为重,此番却不对外做出相应解释,惹来一些武林人士直言堂主护短。"
宁如谦淡然道:"此乃家事,与外人何干。"
笛管家微笑道:"若非堂主宠着公子,公子免不了是要被罚一顿的。"须知各门各派,若出了这等会损害名誉之事,弟子是绝对需要领罚的,等同于告知天下,此事与师门无关。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神情不咸不淡,既无认同也没否认。
笛管家退下不久,水长老林常风尘仆仆的踏入了书房。
当日从名剑山庄离开亲自去查假若柳的真实底细,百般辗转,却一无所获。后来接到宁如谦的传信,才得知假若柳原来是若水宫左使鹤舞。随后按宁如谦指令,与玉琼楼叶归舟的人联手,找出其余潜伏在天香楼的若水宫暗线,但若水宫不知是收到了风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在他们尚未下手之前,竟动作奇快的将潜伏江南各地的暗线全部收回!害得林常这一回两回都栽给了若水宫,今天一回到明月城,火长老就忍不住笑话他——"水长老,依我看我得把我的名头给你才行,水火相克嘛!"
林常正是郁闷当头,火长老戏言一出,立刻被他追打得满头是包。
五位长老虽直接听令于城主,但因涉及江湖事务,故与双雪堂关系密切,大多时候都是听从宁如谦指示。
话说林常进了书房,便顺手将房门带上,回禀了情况之后,道:"宁堂主,有件事我觉得非常奇怪。"
宁如谦抬眸看他,示意他明说。
林常便道:"若水宫撤回暗线,动作非常快,干净利落。我们的人连同玉琼楼一起出手,居然都找不到一只漏网之鱼。这不像是听到风声,临时起意,倒像是完成了某个命令,正巧就在我们动手之前收到指令要撤退。连那个龙音为掩饰身份而在淮南开的布庄也即刻人去楼空。"
宁如谦似乎并不吃惊,他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划了个"杨",道:"这个不好查,你最好不要出面。"
林常心领神会。
明月城这么多年依旧巍然不动,首要之事当然是知己知彼,才能防患于未然。江湖一片看似太平,实则时刻暗潮汹涌。名利驱使之下,武林白道打着正义旗号陷害他人的事从来不少。
武林大会五年举办一次,最初是以武会友,到后来倒是成了各门各派争夺天下第一名号的盛会,到了最后更是直接顺水推舟推举"武林盟主",一统江湖。
武林盟主不光是名头好听,一旦成为盟主,意味着白道江湖所有水路陆路经商都能参一手进去,除非是如上任盟主一般,出身少林,本就四大皆空。否则,如再往前几位盟主,哪一个不是靠着这庞大的水路陆路经商命脉发展起绵延百年的名门世家?
但这武林盟主也是烫手芋头,如若不能服众,日后行走江湖都要遮掩几分。
所以,自十年前武林盟主少林净空方丈圆寂后,盟主之位便一直悬空至今。
三月。
说是阳春三月,其实真正的阳春该是四月。三月清明之风徐徐吹来,仍带着些许春寒。
官道上一辆青色马车正稳稳驶着。
途中遇到不少赶路的人,有不少是仗剑侠客。
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自然引来大批的江湖好汉,甚至有些黑道门派也会前去凑热闹,可谓是鱼龙混杂,光是这半路就撞见了几起打斗。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之,单纯挑衅强出头亦有之。
段昔坐在马车里,几次掀开帘子从窗口探头出去,见外头花红柳绿,一派春日熏熏。他瞄了眼宁如谦,暗暗叹了口气,这难得与师父朝夕相对,他怎么可能不高兴,只是,时不时就有明月城的人跳进来有要事相告什么的,一想到还有一路尾随的暗卫——这算哪门子的与师父独处了……啊,而且车辕上还有个车夫呢!
宁如谦缓缓睁眼,看向一脸欲求不满的段昔:"觉得无趣?"
段昔倒真不客气,直接点头,这才刚上路呢,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该怎么过!段昔光是想想就觉得前路一片灰暗,不知他在这路上就一把扑上师父……会怎样……
他考虑了几种可能,一是直接被遣返明月城,嗯,这是最轻的。二是逐出师门,自生自灭……三是师父高兴的扑回来……这个显然不可能……
第二个可能性,足以让他心惊胆战。
此番终于能体会为什么有人做决定总是犹豫不决,完全就是考虑太多。
段昔在心里深深唾弃自己,却也还是无可奈何。唯有眼巴巴的瞧着宁如谦,盼着师父忽然有一天与他心灵相通,明白他的所思所想,这样就用不着他开口了。
宁如谦拉出了车中的一个格子,从里头取出了一个铜盒递给段昔。
段昔接了过来,抬眼看到师父眸中似乎含着促狭笑意,顿时一愣,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宁如谦道:"孔明锁。"
"……我小时候玩过的?"段昔汗颜道,"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贪玩,所以故意拿这个给我?"
宁如谦徐徐道:"这个比你小时玩的要难,这样你不会觉得无趣了。"
段昔谄媚的凑上前道:"师父,我刚刚说错了,跟师父一起才不会无趣。"
段昔眼睛一眨,宁如谦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不用担心,装不好不会罚你抄书。"
段昔这才眉开眼笑:"师父英明!"说着黑眼珠转了一圈,道,"不如,师父跟我一起玩?"
宁如谦侧过头,看了他片刻,点头:"好。"
铜盒中有九孔明锁。别看只是九根,却能以不同数量来变换不同结构。
段昔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人,所以玩孔明锁远比不过宁如是,导致后来一看到孔明锁就敬而远之,避之如虎。
这次有宁如谦在旁陪同,师徒二人靠坐一起在长榻的小几上摆弄孔明锁,玩得不亦乐乎。
段昔抽空偷瞄近在咫尺的宁如谦,心里乐陶陶的,连手中烦人的孔明锁也变得可爱起来。作者有话要说:啊,今天是感恩节,感谢各位的一路支持,吾辈会继续努力写好每一个故事的(*^__^*)
49
49、身陷囹圄九 ...
到了清汉镇,已是行进了半月有余,离少林寺尚有一小半路程。
清汉镇是个大镇,虽比不上江南的繁华,但因贯通南北,所以来来往往的客商络绎不绝,沿街客栈酒楼都是热热闹闹的,再加上山清水秀,于是不少前往少林的江湖人士都选择了在此处歇上两天。
明月城在清汉镇只设有暗哨,没有分舵。
段昔随宁如谦住进了三味楼最后一间上房,车夫差点只能睡柴房,幸好有个客人正巧有急事退了房,空出了个通铺。
稍作安顿之后,段昔先行到大厅问掌柜定下晚饭。
没想竟遇到了名剑山庄的一行人,听闻洛阳到嵩山的官道出了些问题,想必名剑山庄绕了一段远路,不然也不会到清汉镇来,看样子也是住在此处,现在前来用饭的。
既然遇到了,当然得打声招呼,段昔拱手道:"晚辈段昔见过杨庄主。"
杨重远乐呵呵的应了声,道:"段少侠多礼了。"他身侧是杨雪峰、岳思成与岳姝,还有几位名剑山庄的弟子,见他开口回礼,便也对段昔微笑示意。
唯独岳姝哼了哼,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到:"不过是临阵逃跑的懦夫一个。"
段昔笑容不改。
岳思成急忙道歉,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气氛反而尴尬了。
杨雪峰十分及时的扯开了话题,道:"咦,店小二已经把酒菜都上好了,段少侠,不如一起用饭?"
段昔笑道:"多谢了,我师父吩咐了一些事要我去做,下次吧!"
本就是客套,段昔这么一说,对方自然不强求。
待段昔回到二楼雅座,这才吁了口气,岳姝那姑娘还真让人吃不消!
一抬头就看到宁如谦看着他,微微挑眉道:"我吩咐了一些事要你去做?"
段昔笑嘻嘻道:"师父,你该懂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宁如谦不置可否。
段昔落座后不久,小二便端着菜肴上来了。
段昔夹着菜忽而看向窗外,这边的窗口正对着的是三味楼的庭院,许是平日里住店的客人就多,所以后面隔着一个庭院的二层小楼也是招待客人住的上房。
庭院虽小,但花木扶疏,还有假山小池,倒也挺别致的。
那一株梨树下站着的人,身影分外眼熟。
段昔心头一跳,见那人转过身来直直看向他这一处,筷子上的鱼肉顿时掉落,差点喊出声——大哥?!
龙音冲他微微一笑,眉目间流露出的真情半点不假。
宁如谦察觉异样,便顺着段昔的视线望去,眼神骤然深沉如水,定定望向龙音。
气氛一霎时变得凝重。
段昔还处在讶异之中,丝毫未觉。
直至龙音朝他摆了摆手,抬脚离开,这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掉在桌上的鱼肉,瞅了眼师父,不知怎么的觉得这屋里头冷了几分,外边明明是四月晴朗天,真是奇怪。
是夜,段昔按捺不住心情,与宁如谦说要去院子转悠一圈,宁如谦迟疑了片刻才点头。
看着段昔欢欢喜喜的出了房门,宁如谦隐隐感到几分烦躁,在房中伫立了半晌,便也踏出了房间。
而此时,原本幽静的庭院却人声嘈杂起来,十几个人围在一起,几把灯笼也都架上了,橘黄的光亮朦朦胧胧的,但足以让人看清横卧在小池旁的那具尸体。
尸体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段昔。
而那具尸体,也不是陌生人,是杨重远的外甥,岳姝的兄长——岳思成。
只见他双目圆睁,眉间有一道鲜艳血痕,显然临死前受到了惊吓,一脸的难以置信。
段昔本想去找龙音,走到庭院,才没走几步,就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差点没被绊倒,定睛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妙。
在场的除了一两个胆大的商人,便都是武林中人,一见此情景,立即派人去找了名剑山庄的人过来,并不许店小二和掌柜报官。
岳姝是最先赶过来的,一瞧见岳思成的惨状,立即拔剑直指段昔,怒火滔天:"好你个无耻之徒,还我哥命来!!"
段昔道:"我手中并无利器,如何杀得了你哥。更何况,我与你哥无冤无仇,我为何要下此毒手?"
岳姝道:"你定是因我多次嘲讽你,所以怀恨在心!"
段昔无奈道:"那也该是对你下手,而不是你哥吧。"
围观的一位前辈怒喝:"段少侠,说话还请庄重一些,如今出了人命,怎能再如此轻佻!"
姗姗来迟的杨重远看到段昔后眼睛一眯,缓缓道:"诸位稍安勿躁,此事事关我名剑山庄,还是将段少侠交由我们来询问一番吧。"
正有人点头称是,便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杨庄主,你这决定做得可真快。"
众人心中一凛,杨重远脸色微变,他们竟忘了段昔的师父是赫赫有名的双雪堂堂主!转头看去,见宁如谦一步一步走来,不怒自威,气势压得在场围观的人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就在此时,另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杨庄主,稍安勿躁,那么早就露了马脚,我可玩得没意思。"
声音就在段昔身后,他猛地回头,只见龙音笑吟吟的踱步出来。
杨重远沉声道:"这件事宁堂主是自然有份干预,但这位公子,你非武林中人,我劝你最好有自知之明。"
围观众人纷纷附和,看向龙音的眼神多为鄙夷,区区个平头百姓,怎的还管起他们武林中的事来了。
宁如谦毫不关心他们的对话,径直走到段昔跟前,蹲□查看岳思成的伤口,眼神微暗,道:"这一招如我没有猜错,应出自若水宫的水域流花,眉间剑伤深达三、四寸,一招毙命,如非练过水域流花的内功心法,旁人纵是要学,也学不到如此稳当。"说着他不着痕迹的扫了眼龙音,后者落落大方站在段昔身后,一脸坦然。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一阵哗然。
岳姝瞪大杏眼:"你胡说,明明就是你徒弟段昔下的毒手,你故意抬出什么若水宫分明就是为了包庇他!若水宫在江湖上消失了那么多年,为何无端端出来就为杀我哥一人?"
一直未出声的杨雪峰轻声说道:"今日思成也确实对段少侠多有得罪……"
段昔脑子里却回响着"若水宫"三个字,下意识的看向龙音,水域流花并不在龙音手中,可是这岳思成却死于水域流花,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如谦直起身子,对岳姝视若无睹,轻扫了杨雪峦一眼,看向杨重远,道:"一家之言难以服众,这两日镇上应有不少门派掌门,不如请他们过来一同验伤如何?"
杨重远只得点头:"就依宁堂主所言。"
杨雪峰被宁如谦一眼轻扫,顿时觉得他那一眼别有深意,即刻收敛心神,正所谓言多必失,任岳姝在旁纠缠不休,也不再开口。他瞥向横卧在地的岳思成,那双瞪大的眼睛充满死气,仿佛有无形的怨气正从中散发出来,让他不由一阵心悸。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JJ抽得太厉害……进不来更文/(ㄒoㄒ)/~~
50 身陷囹圄十
月藏云,风不动。
夜显得尤其暗沉。
随着特地请来的几位掌门一一验伤,段昔被宁如谦挡在了身后,他被岳姝狠戾的目光盯得发毛,只能偏开头,却正好看到杨重远的眼神变了变,而近侧的龙音则似笑非笑的看着杨重远,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段昔的视线在龙音身上停了片刻,又溜回杨重远身上,不禁暗忖,这名剑山庄十分古怪,龙音大哥当日由杨雪峦带上名剑山庄,这事杨雪峦不可能没跟父兄禀告,杨重远却如此紧张的把龙大哥当成是陌生人,难道他知道大哥的真实身份?大哥又为何要对杨重远说出那番话?莫非水域流花的失踪与杨重远有关?!可水域流花不是在宇王府手中吗,而且还由阿爹护卫……
如果水域流花的失踪真是与杨重远有关,那么阿爹、宇王府、龙大哥,还有岳思成的死就都与名剑山庄脱不了干系……段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前后一联系,却又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首先,水域流花为什么会到了杨重远手中,光是这一点就说不过去。
正在几位掌门验伤完毕确认岳思成的确死于水域流花的时候,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龙音惊呼:"我知道他是谁!他是若水宫宫主!"
"什么?!"
"怎么可能!"
一时间惊叹有之,怀疑有之。
龙音眉头一皱,看向那人。
杨重远随即问道:"你为何知道他是若水宫宫主?若水宫退隐江湖多年……"
那人激动的说道:"我原是飞刀门下的弟子!当年若水宫屠杀我们飞刀门,许是我命不该绝,侥幸活了下来,当晚我亲眼看到他站在前任宫主的身旁!"
一说是惨遭灭门的飞刀门,大家心里顿时信了几分,原本站得离龙音比较近的人都下意识躲开了些。几位验伤的掌门更是面面相觑,没想到若水宫真的重出江湖了。
龙音对此说法嗤之以鼻,飞刀门被灭门之时,他还不过是刚开蒙的小儿,压根就没到场。但若反驳此人,他是若水宫宫主的这一说法就坐实了。可如果不出声……
在旁的段昔忍不住道:"飞刀门的事发生在十几年前,龙音公子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按时间来推算,他当年还是个小孩,前辈怎么认得出来呢?"
段昔一开口,宁如谦便知事情不妙。
果然,杨重远意味深长道:"段少侠与这位龙音公子似乎交情颇深哪。"
去年杨重远率领武林同道攻打魔教,威名远播,名剑山庄的气势甚至比得上武当青城一流,他说的话,哪怕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都已足以让武林中人信服。
早已沉不住气的岳姝拔出剑,道:"是不是若水宫的人,交手之后自然见分晓!"
龙音本是不想看到段昔被人冤枉才出面的,没想到杨重远果真是过河拆桥,不仅趁机揭穿了他的身份,再次陷若水宫于不义,甚至还要陷害段昔。
岳姝一介女流都敢拔剑而出,其他人当然不甘示弱,纷纷摆出架势,一时间,龙音被团团围住,齐齐攻上,龙音眼睛一眯,随手折了一支枝条御敌。
这一出手,便是告知天下,他龙音正是若水宫宫主。在场的武林人士莫不摩拳擦掌,欲除之而后快,哪里还管得上杀了岳思成的真凶究竟是谁。
段昔暗暗扯了扯宁如谦的衣袖,却听宁如谦低声道:"这是若水宫的事。"
段昔一愣,急道:"可他是我大哥……"
宁如谦低下头看着他,缓缓道:"我是你师父。"
"……"段昔顿时怔住,他怎么会没考虑到师父的立场呢,明月城苦心经营多年为的就是远离江湖教派的争名夺利,如果对若水宫插手相助,前人的努力就将毁于一旦!
可是,他一抬眼就看到龙音虽剑法高超,奈何白道这方人多势众,处处被制肘,心里一下子被各种情绪塞满了,哪里可以泰然处之!眼见杨重远一出手,龙音渐渐落于下方。段昔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心急如焚,为什么鹤舞、元青他们还不出现?!
段昔一咬牙,道:"师父,大哥手中并无水域流花,岳思成绝对不是他杀的!"
宁如谦看向他,缓缓道:"你要为了他与整个武林白道为敌?"
段昔摇头:"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陷害。师父,我知道你不能出手,所以……"他欲言又止。
宁如谦道:"所以什么?"
段昔一把撩开衣袍跪下,磕了个头,痛苦的说道:"对不起师父!"
言罢,段昔起身,不敢去看宁如谦的表情,一转身冲入了混乱的打斗中,夺走其中一人手中的长剑,与龙音并肩作战。
龙音一惊,心里既是欣喜又是担忧,段昔啊段昔,你可知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岳姝尖声道:"段昔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段昔笑道:"岳姑娘,真正的坏东西是谁,待真相大白你自然会清楚。"
杨重远沉声道:"段少侠,没想到你出身堂堂明月城居然与若水宫搅合在一起!成何体统!"
段昔道:"杨庄主,想必你也知道家父正是江湖中出了名的浪荡子段冥,行事虽毫无规章,却从不埋没良心。而在场各位,为何还未查明真凶,便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就只因他出身若水宫?晚辈曾听说这么一句话——江湖儿女莫问出处,诸位乃行走江湖的大侠,又为何以出身论青白?"
这一番话让不少人不由得停下攻势,正待思量一回,却又听岳姝怒道:"狡辩!我哥就是死于若水宫的水域流花,试问除了若水宫的人,谁还会这招式?"
段昔皱眉,看向龙音,不知该不该将水域流花失踪的事告知众人。
龙音冷笑一声:"小姑娘,你连是非曲直都弄不清,迟早是下一个冤死鬼。"说着伸手向段昔,"我们走!"
与其把段昔留在这人心叵测的江湖,还不如让他随自己回若水宫!
段昔犹豫了,他下意识去找师父的身影,见他静静站在夜色中,身姿凛然,绝尘于世。此刻,他已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今踏出了这一步,就只能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岳姝等人要追杀上来的动静。
待凝神一听,却听到杨重远说了句穷寇莫追,从长计议。
段昔心里松了口气,这动刀动剑的,难免伤人。日后真相大白,双方见了面才不至于又是一段恩怨未了。
出了清汉镇十几里之后,龙音在一处草庐停下,此处荒郊野岭,遮着明月的云朵终于散开,皎洁月色洒下,地面像是铺了一层银白。
草庐里尚算干净,龙音转身对门外的段昔说道:"我们先在此处将就一晚吧。"
却看到段昔怔怔的侧头看着黑漆漆的来时路,低声道:"大哥,如果我再也不能回明月城,该怎么办?"
龙音苦涩的笑道:"你后悔出手帮我?"
段昔看向他,道:"不,岳思成本来就不是你杀的,我怎能袖手旁观。只是……我此番又何尝不是陷师父于不义?"
龙音一时无言。
段昔忽而一笑,道:"但我师父神通广大,我相信他一定能扭转乾坤的!"
至于师父能不能原谅他……他却是半点把握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刷了十次都没发成功……今天一早来试试。
51
51、情之所至一 ...
话说段昔随龙音逃走,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宁如谦身上。
宁如谦看了杨重远一眼,目光落在气急败坏的岳姝身上,徐徐道:"岳姑娘,想必十分乐于与人切磋武艺。"
岳姝没想到宁如谦会跟她说话,顿时脸上飞红,一时间不知所措,结巴道:"宁堂主为何这么说?"
宁如谦看向放置在木板上的岳思成,道:"我若是有亲人死去,定然先将亲人尸首妥善安顿,而顾不上武艺切磋。"
岳姝脸上一僵。
杨重远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言罢,宁如谦径自离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如谦没有回房,而是去了明月城在清汉镇所设的暗哨。
这一带的暗哨由木长老负责,段昔在三味楼的事他即刻就收到了下部的转达,他料想宁如谦会到暗哨来一趟,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宁如谦便现身了。
留了几个指示,却半点未提段昔,木长老沉不住气,问道:"公子那边不需要安排人手去护卫其周全么?"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道:"我亲自去。"
木长老讶道:"宁堂主亲自去?!"而后才又笑呵呵的点头,"宁堂主出马,必定万无一失!"
宁如谦淡淡道:"派人去将放在三味楼的行李收拾好。两日后在前方小镇候着。"
木长老应了,待宁如谦走后,他将所得指示一一分派了下去,其中包括送一封信给武当、青城、华山的几位掌门。
几位下属听后不由一愣:"木长老,如此一来,这武林大会还开得成吗?"
木长老道:"为何开不成?杨重远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剿灭魔教一事让他成为江湖传奇,武林盟主的呼声极高,如此光景,岂会罢休。另外,真正与名剑山庄有仇的是若水宫,切记见好就收。"明月城素来不与江湖中人结怨,宁堂主此番对付名剑山庄,可真是破天荒的一次,那名剑山庄也实在没头脑,居然把主意打到他们段公子身上,莫非是狗急了跳墙?
此时虽已近丑时,夜不能寐的却大有人在。
岳姝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想到宁如谦所讲的那句话便心神不宁——舅舅一向宽仁,大表哥杨雪峰也素来重礼,但是在庭院的时候,他们都不曾靠近哥哥岳思成的尸首,在场的亲属中只有她蹲□查看。
先不说"妥善安置",就连看都没多看几眼……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岳姝虽然骄纵任性,却绝非愚笨之人,宁如谦话中有话,她自然听出来了,如此细细思量,越发觉得胆战心惊,难道凶手真的是名剑山庄的人?舅舅和表哥是在包庇?!她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哥哥岳思成没脾气好欺负的软柿子模样一直出现在眼前,气恼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她恨恨的低语道:"没用的哥哥,就说你没用,连剑法也学不好,落得被人杀……打不过就喊呀,连喊都不会吗?"
……等等,喊?对啊,哥哥今日晚饭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这个被名剑山庄包下的小楼,如果他遇害,怎么可能会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除非……那个杀害他的人,是他认识的,而且武功还高过他许多的!
岳姝想到此处,腾地自床上坐起,她决定再去看看哥哥,也许哥哥留了什么线索给她也说不定!
想罢,她摸黑换好了衣裳,悄悄出了房门。
岳思成的尸首被暂时放置在他原先住的房间,明日一早就必须送到义庄去入殓,此处离岳家帮路途遥远,未防尸骨腐烂,只能如此。
狭长的走廊黑漆漆的,岳姝的胆子不小,虽觉得背后有些发凉,倒也还是镇定的走着。
三味楼的这幢小楼有一处是延伸出去的,房间内可观三面美景,离其他上房隔得远,很是清静,杨重远正是住在此间。
走到近处见有隐隐烛光透出窗棂,岳姝下意识脚步放得更轻,不知怎么的,如果是往常,她肯定大大方方的敲门进去,今夜她却选择了躲在门外偷听。
岳姝天资聪颖,内功心法练得相当不错,杨雪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成一线,她还是一字不漏的听了下来——
"爹,这事要不要跟姝儿说一声?姝儿与我们感情深厚,我想……"
杨重远沉声道:"万万不可,姝儿平日虽时常欺负思成,但她自小便是思成惯大的,与思成的感情不是我们能比的,姝儿与雪峦个性甚为相似,遇事非黑即白,眼里容不得一粒沙,我们的事半点都不能与他们提起。"
杨雪峰顿了一顿,犹豫道:"思成……要不要厚葬?"
杨重远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道:"雪峰啊,你的火候还是差了点,遇事要定,你要记住,你没有做任何亏心事。我们名剑山庄好不容易到了顶端,可不能功亏一篑。"
……
岳姝大吃一惊,没想到哥哥的死果真与名剑山庄有关,她在门外死命压住气息,捂住嘴的手用力得关节发白。
也许明日醒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她回到房中,一脸恍惚。
翌日清早。
段昔被龙音轻轻推醒,睁开眼见晨曦淡淡透入草庐,一下子清醒过来。
龙音站在一侧微笑看他:"终于肯起来了?"
段昔揉了揉眼睛,厚脸皮道:"我随遇而安嘛!哪怕是天为被地为席,照样能一觉到天明。"
龙音指了指床边圆凳上的那盆清水,道:"好了,先洗漱吧,这里有些干粮。"
清晨自小溪打来的水,冰冰凉凉的,段昔洗漱完,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滑落的水珠,一抬眼看到龙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禁觉得纳闷,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问道:"大哥,难道我的衣服没穿好么?"
龙音回过神,探手将他粘在脸颊旁边的湿发撩开,看到他的眼眸一如雨后春山,清亮而明澈,好一会才道:"只是觉得太久没见你了,有点不像真的。"
段昔不由一阵内疚,低声道:"大哥,对不起……"
龙音叹了叹:"是我不对,还让你受了伤。"说着凉凉的手指自段昔颈侧滑下,及至手腕,"现在身体如何?寒毒都该清了吧。"
段昔虽然觉得龙音的动作有些过分亲昵,却也没有太在意,笑眯眯道:"早就好啦,多亏了大哥送来的药引。"
龙音微一挑眉:"你知道是我送的药引?"
段昔眯眼道:"大哥,你也未免太小看我。"
龙音轻笑,转了个话题:"吃点干粮,我们就走吧。"
段昔正咬了口干粮,问道:"大哥要去哪里?"
"回若水宫,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缓慢……但还是有进展滴>▽<
明天后天有事要办,所以赶紧发多一章出来。
可能周五才能更新了(泪目
52
52、情之所至二 ...
"咳咳咳……"段昔惊吓之余吞咽不及被呛到,就着龙音递来的水囊连喝了好几口水才消停。他睁大眼看向一脸恳切的龙音,慢吞吞道:"大哥,这种时候,不该回去才对。"
龙音难掩失望:"是你不想跟我回去吧。"
段昔道:"虽然我承认有这么一点,但是,最重要的是,你现在正被人冤枉,若是杨重远号令武林白道对若水宫进行围剿……"
龙音冷声道:"他还不够资本向我若水宫叫喧。"
正说着,忽而听到遥遥人声,与牛哞叫声,两人才猛然想起这草庐是村民进山打猎的寄宿之处,若被撞见,恐怕又要费一番口舌。
于是趁村民尚未赶到,他们从窗口翻了出去。
样子虽说不上狼狈,却也全无平日翩翩君子的风度了。
出了几里路后停下,段昔乐道:"大哥,难得做一回小贼的感觉如何?"
龙音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尘,微笑道:"与你一起不管是做小贼还是别的总是特别开心。"
段昔摸摸鼻子,嘀咕道:"你说的这话可真有点肉麻。"而后又说,"大哥,我是真心觉得你不该任由名剑山庄冤枉,水域流花根本不在你的手中,岳思成的死与你毫无干系,依我看,名剑山庄的嫌疑更大些。"
龙音看了他许久,才道:"你真的如此相信我?"
段昔顿时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能相信你?你可是我大哥。难道我还得相信名剑山庄不成?"
段昔这人虽然有时会在嘴上占别人的便宜,心思也足够细腻活络,但几番接触下来就会知道他仗义直爽,不很计较得失,大大咧咧当中十分温柔。也许是与他自小经历有关,他极易融于世俗,却又超脱于世俗之外,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特质让龙音不禁着迷。
若水宫虽说隐匿山林之间,大有不问江湖的架势,但实则需要打交道的几方势力不少,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识过,当然,其中亦不乏高风亮节之士。然而,如段昔一般,看似轻佻不正经,实则澄澈温柔的人,他统共也就见过段昔一个。
段昔见他久久不做声,神情错杂,忍不住道:"大哥?"他看到龙音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心里一紧,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忙竖起耳朵,紧盯着对方。
但龙音却伸手轻抚段昔的脸庞,缓缓道:"段昔。"
"嗯?"段昔连忙站直,满眼困惑的看着他。
"我很喜欢你,你可愿意与我一起?"龙音素来直接,当他意识到段昔至于他是非一般的存在时,这个念头就如同蜘蛛吐出的丝,一日复一日,结成了一张巨大的情网,而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段昔显然没明白过来:"我们不是已经结义了么?你若不喜欢我,还会认我做兄弟?"说着还觉得龙音突然表心意过于郑重,而不自觉乐得笑了。
龙音道:"你可有喜欢的姑娘?若没有,便考虑我吧。"
"……"这下段昔够清楚了,他睁大眼看着龙音,"你……我……?"
龙音眼神一柔,道:"如何?我龙音绝无戏言。"
段昔在他的眼神攻势下,溃不成兵,只能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谁家姑娘?"龙音的声音略微一沉。
段昔挠挠头,眼神游离:"不是姑娘……"
结义兄弟居然都是断袖,若是亲兄弟还能估计是娘胎里传带出来的,现在这种究竟是缘分还是天意?!
龙音怔了片刻,反倒是松了口气,不是姑娘就好办,从公子手中抢到段昔,他倒是有八分把握的,便问:"是哪位?"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很有必要了解一下对手的实力如何。
段昔瞥他一眼,不肯说。
龙音定定看着他,论耐心,他可从来不输人。
段昔顾左右而言他:"不知名剑山庄有没有派人追上来,我们还是绕路回三味楼比较好,待我与师父讲明原由,想必事情会有转机。"
龙音道:"是谁?"
段昔望天。
龙音使出激将法道:"扭扭捏捏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段昔毕竟火候不到,一激之下便自暴自弃吼道:"我喜欢的人是师父!"
林中一片寂静,龙音神色微变,看向段昔身后,下意识将段昔拉至身畔。
段昔不明所以,待回头一看,顿时浑身僵硬。
宁如谦一袭白衣翩然而至,刚才段昔所言,他一字不漏全听到了,然而他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段昔背心的冷汗却是涔涔而下。
他千想万想,断然不曾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把心底话吼了出来。
宁如谦的目光在龙音脸上扫过,在他拉着段昔手腕那处停顿了片刻,最后停在了段昔身上,道:"段昔,过来。"
声音是一贯的清冷。
段昔挣了挣龙音的手,对方捉得很严实,他抬头看向龙音:"大哥……"
龙音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宁如谦,悠悠道:"我若是不放呢?"
宁如谦眉头微皱,道:"此话当真?"
龙音颔首:"当真。"说着一把揽住了段昔,把段昔吓得不轻。
"大哥……你别玩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意外,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睡梦中没醒过来了。
宁如谦垂眸,道:"那便接招吧。"
气氛拔剑张弩,电光火石之间,宁如谦与龙音各执一树枝,竟就对打上了。
落在旁边的段昔看得目瞪口呆,捏了捏自己的嘴角,嘶,好痛!不是做梦!
宁如谦武功之高自不必说,而龙音身为若水宫宫主,也绝非寻常角色,哪怕手中执的不过是一条枯枝,横扫而过亦如白虹贯日势不可挡!
高手过招,旁人难以插手。
段昔只能在旁边提心吊胆的看着,一边百思不得其解——怎么突然打起来?不知他现在高喊一声"停",师父跟大哥会不会就停手……
只见两道身影交错,剑气逼人。
周遭似被织起了一道无形的障壁,稍往前一步,便会被倾泻而出的真气所伤。
忽地,两道身影骤然分开。
龙音少了水域流花心法的相辅相成,体内真气接继不上,清咳一声,唇角血丝蜿蜒滑下。
段昔正欲上前,却被宁如谦伸手拦住,他看向龙音,淡淡道:"你没有练水域流花。"
龙音眉间一紧,道:"你如何得知?"
以宁如谦的年龄,不可能与若水宫的前辈们交手过。
宁如谦道:"十五年,我曾有幸看过前任宫主与我父亲交手。"
龙音不由怔住,脸色惨白,笑道:"宁堂主果然是天纵英才。"
宁如谦道:"水域流花为何落在杨重远手中?"
龙音苦笑:"我若知道昨晚便犯不着与他硬碰硬了……你怎么知道是在杨重远手中?"
宁如谦淡然道:"猜的。"
段昔在旁小声说:"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龙音用手背拭去了唇边血丝,道:"我也最近才得知这消息,原想着去求证一番,没想到碰个正着。"
段昔讶道:"如此一来,那我爹护送那位郡主藏起来又是做什么?"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林间一阵窸窣,段昔等人循声望了过去,看到了一抹道袍的衣角。
作者有话要说:╮( ̄▽ ̄")╭
情之所至……就是开始讲感情线了……大家给我力量吧!/(ㄒoㄒ)/~~
53 情之所至三
来人竟是青城的松云道长,段昔不禁大吃一惊。
松云道长走上前来,十分不雅的打了个呵欠,道:"我连夜赶来,能看一场高手过招,算是不枉此行了。"
段昔眉头一跳,上下打量松云道长,笃定的说道:"你不是松云道长。"
松云道长看他,一脸不解:"段少侠何以这么说?"
龙音对松云道长印象不深,便作壁上观。
宁如谦则不动声色。
段昔指了指松云道长的下巴,镇定的说道:"爹,你的胡子歪了。"
"爹?"龙音惊愕的转头看段昔,又看看松云道长。
"松云道长"连忙将胡子扶了扶正,轻咳一声道:"此处谈话多有不便,不如寻一处僻静地方……"
宁如谦波澜不惊的说道:"若前辈不介意,往西行十五里路,明月城在那便设有一落脚处。"
西行十五里,是一个与清汉镇差不多规模的小镇,此镇住户不少,宅居错落有致,街市热闹非凡,明月城的这一落脚处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既然知道这个松云道长是段昔的爹段冥假扮的,龙音自然跟了过来。
一路上各怀心思,沉默无言。
直到进了屋子,段冥将假胡子假头发拆下,和水吞了颗丹药,将脸上的易容消去之后,露出俊秀面容,气氛才为之一变。
段昔最先按捺不住,拈起桌旁的假胡子,兴奋道:"爹,青风道长不是说不给你易容丹了么,你这是上哪要来的?"
段冥摸摸光滑的下巴,得意道:"山人自有妙计。"看着都长到自己耳边的段昔,明明五年前还是个乱跑乱跳的小家伙,突然间就长大了,段冥感慨着一把抱住儿子,对他滑溜溜的脸蛋一阵揉搓,"宁如谦可把你给养得白白嫩嫩的!这玉树临风的样子真有你爹我的风范!"
被点到名的宁如谦淡定的喝茶。
段昔被他这么一顿揉搓,脸都黑了:"爹……我不是小娃儿了。"
段冥笑眯眯道:"怎么,害羞了?这么久没见爹,想爹了吧?"
段昔翻了个白眼,对付他爹可不能感性,你一软下来,他就打蛇随棍上。
父子叙旧完了之后,段冥这才落座,看了看对面的龙音,还有一旁的宁如谦,道:"想必你们早已知道我受宇王爷所托护卫烟罗郡主一事。"
龙音道:"段……前辈,你这次可是为水域流花而来?"
段冥十五岁得子,如今也不过三十有二,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被称呼为"前辈"真是大为不适应。不过此时他也顾不来这些虚礼,喝了几口茶后说道:"此事正是与若水宫有关。我曾经受宇王爷相助,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五年前宇王爷有事相求,我即刻便赶到了京城,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要我送他女儿烟罗郡主逃离京城。我大为不解,京城乃皇家重地,论护卫王族安全,天下间恐怕京城是最好不过的。当时宇王爷跟我说是因若水宫要追杀侧妃婉容,怕祸及郡主,所以才让我护送郡主离开京城。可后来经我调查,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龙音眉头微蹙,婉容是他姑姑嫁入王府后改的名,道:"若水宫对她的追杀令是在十五年前发出的,事隔十年,长老们对此态度早已不复当年强硬,只要求她交出水域流花,好助我习得心法,免受真气阻滞之苦。所以五年前我们若水宫并无出格举动,正因她请了前辈你护送郡主离开,我才命人追捕……难道她要避开的是另有其人?"
段冥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原想带着郡主南下,却在路上遭到了多次围捕,目标直指郡主无疑。来者除了若水宫的人,还有另外一帮人马。我立即觉得事情不简单,前往大漠之时,找了个空隙,一路往南方逃去,途中遇到那帮人马的拦截,不慎中毒受伤,便在云南躲了半年之久,那时我和宇王爷已经完全断了联系,身后还有两方人马在追捕,郡主只会些花拳绣腿,实在不宜久留,就冒险乔装打扮准备潜回中原,所幸遇到了松云道长,我与他是旧识,他二话不说便将我和郡主藏在了青城。"
原来是藏在了青城,难怪所有人查探不到消息。蜀中青城位居富饶之地,自给自足,不必与外界相争,所以行事一向超然,在这一点比之少林,青城显得更加遗世独立,旁人多半不会把青城与武林纷争联系一起,加上入蜀山势险峻,若无人带路,得花上半个多月的时间。
段冥继续道:"既然到了青城,一切就好办了。我借用松云道长的身份多方调查,百般周折才在丐帮的一个长老口中得知,婉容是宇王爷抱进王府的。"
段昔眨了眨眼,插嘴道:"也许人家恩爱……"
"……"龙音低头喝茶。
宁如谦徐徐道:"意思是婉容进府时身受重伤?"
段冥赞赏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得对。"
龙音挑眉道:"姑姑武功不差。"凡是身负水域流花秘笈的人,武功都能排进江湖前十五名内。
段冥道:"虽是不差,但遇到的是杨重远,那就差很多了。"
众人心中一凛,果然与杨重远有关!
龙音道:"这你又如何得知?"
段冥道:"问过丐帮的那位长老后,我迫不及待赶到京城,见了婉容一面。起先也是不肯讲,后来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加上宇王爷相助,她才开口。她是被身边的侍女出卖,才被杨重远捉到。杨重远从那位侍女口中得知婉容身藏水域流花秘笈,便对她威逼利诱,严刑拷打,无计可施之下,竟想将她背上的皮剥下来细细研究。"
段昔愕然道:"可我听龙大哥说,只需浸泡热水,秘笈自然会浮现出来……"
龙音道:"是热水,但还需特制的药粉。"
段冥道:"杨重远就是从婉容口中问不出答案,所以才想出这等阴毒的法子。婉容大骇之下,忍痛答应将秘笈抄写下来给他。据婉容所言,她被关在一个屋子里,抄了一半之后,寻机会逃了出来,却因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被路过的宇王爷救了下来。此后她与若水宫、杨重远之间的恩怨便一直无法了结。"
龙音蹙眉道:"姑姑大可将此事与父亲全盘托出……"
段冥轻笑一声,道:"你又怎知她没和你爹讲?前任宫主为保住婉容,故意发出追杀令,就是为了混淆杨重远,宇王府高手如云,她呆在王府中最好不过。却没想到前任宫主在赶回若水宫之时便遭人杀害,只怕是没来得及将事情告知于你。"
无意的巧合,往往是致命的。
龙音久久说不出话。
段冥接着说道:"婉容千方百计想将水域流花交给你,奈何若水宫这十几年来神出鬼没,又有杨重远暗中盯着,到了后来若水宫又与杨重远暗中合作,更导演了一处剿灭魔教的好戏,所以让她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龙音并不否认,道:"以若水宫之力,难以展开大范围的追捕,我与杨重远合作实属无奈。"
宁如谦道:"他替你追捕段冥,你赢得水域流花,你助他上演魔教闹事,他赢得名声,如此双赢,何来无奈。"
龙音面色不改,道:"分析得不错。"
段冥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议论,道:"自魔教一役,杨重远的声望比以往更盛,也因此对婉容动了杀机,这段日子她已遭到十数次的暗杀,松云道长已暗中派青风道长带着十名青城弟子守卫宇王府。当务之急,便是要揭穿杨重远的假面具,阻止他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否则到时,我第一个小命不保。"他对生死一事向来诚实。
段昔深有同感的看向他爹,道:"我恐怕不是第二就是第三……"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齐齐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宁如谦与龙音之间的气氛开始拔剑张弩了~O口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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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情之所至四(倒V结束章) ...
龙音眼神柔和的看向段昔,道:"此事你不必担心,杨重远过河拆桥,又对我姑姑百般折磨,我定让他双倍奉还。"
宁如谦在旁淡淡说道:"我已将若水宫与名剑山庄合作的几件事整合,写信交给了少林、武当等掌门。想必对声讨杨重远有所帮助。"
龙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磨牙道:"那可真是多谢宁堂主了。"
宁如谦瞥了他一眼,道:"不谢。"
……火药味好浓。段昔顿时觉得坐立难安。
段冥道:"可此事事关若水宫,武林正派会不会不愿插手?"
宁如谦道:"杨重远为树名声,曾借若水宫之手栽赃嫁祸武当、凌霄楼。另有华山派和短刀门对名剑山庄并不心服。"
段冥眉毛轻扬,喜道:"武当、凌霄楼当属名门,华山派与短刀门虽是二流,但因作风豪爽,深得人心。而松云道长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少林,与方丈慧明大师商量此事,如此一来,定能压住名剑山庄的气焰。"
龙音却道:"名剑山庄,应由我若水宫动手解决。"
段冥道:"择日不如撞日,宫主你这两日便可率众拦截杨重远。"
龙音挑眉道:"段前辈很迫不及待。"
段冥含笑道:"你试试被人追捕五年就知道我的心情了。"
"……"对此,虽当中有误会,但若水宫也算是错方。龙音很识趣的沉默是金。
段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我要先告辞了。"
段昔惊讶的看着他,问道:"爹你又要去哪里?"
段冥叹气道:"松云道长答应帮我的忙,条件是要我假扮他替他坐镇青城三个月,好让他去游山玩水。"顿了片刻看向宁如谦,"小儿便拜托你照顾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段昔居然耳根发热,脸上通红。
段冥笑眯眯道:"我儿子果然厉害,既有宁如谦这个师父,还与若水宫宫主结为兄弟,看来我这个做爹的也不必太担心你了。"
段昔忽然想就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末了,段冥还拍拍龙音的肩膀,道:"段昔爱闯祸,你做大哥可别陪着一起。"
明明对宁如谦之时还说"小儿便拜托你照顾",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别陪着一起闯祸?龙音忽然发现自己的立场非常微妙——宁如谦竟硬生生高了他整一个辈分!而且……还是父辈!
意识到这点后,龙音差点没吐血,宁如谦并没做什么表情,但看起来就是让他分外不舒服,与段昔交谈了几句后,便率先离开了。
而段冥正在努力的假扮回松云道长,冷不丁听到宁如谦走上前来问:"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段冥十分干脆的点头:"你问。"他与宁如谦认识全因谢长风的关系,五年前若非谢长风杳无踪迹,他肯定是要将段昔送到谢家庄的。然而事与愿违,唯有靠着一点情分,厚着脸皮请双雪堂堂主宁如谦帮这个忙。没想到宁如谦待段昔居然相当不错,还收他为徒。段冥对这个冷面青年颇有点刮目相看。
宁如谦道:"你是如何罚段昔的?"
段冥一愣,瞄了眼乖乖坐在一边喝茶的段昔,斟酌着词句说道:"我家段昔虽然有时候顽皮,但还是很可爱的。"
宁如谦颔首:"这我知道。"
段冥是个老江湖了,什么人没遇过,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而宁如谦过于淡定的态度给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彷佛对方不是他儿子的师父,而是他的师父……他转开视线,小声嘀咕道:"他若是不听话,打打屁股倒是可以的。"想想觉得不安心,又加了一句,"打轻点,我都没怎么打过他。"
竖着耳朵偷听的段昔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段冥和宁如谦同时望向他,段昔擦着下巴,镇定道:"茶太烫了。"
宁如谦转而对段冥说道:"我只是用来参考一下。"
段冥点头,终于有点为人父的架势,道:"为人师表,因材施教才为本。"说着瞅了瞅宁如谦的脸色,实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好作罢,临走时对段昔百般叮嘱,大体上围绕着"听师父的话"这个中心。
该走的人都走了,段昔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背脊凉嗖嗖的,脸皮极厚如他,此时也不敢回头看宁如谦一眼。
厅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宁如谦端坐着,道:"过来。"
段昔蹭了过去。
宁如谦问:"你说,该不该罚?"
段昔声音含糊:"……该。"
隔天,院子里的人看到俊秀的段公子走起路来龇牙咧嘴,活像被人拉到官府打了十几大板的样子,不禁对他表示深深的同情。替他整理行装的仆人好心的往包袱里多塞了几瓶金创药。
明月城的办事效率向来很高,宁如谦当日吩咐两日后将放在三味楼的行李送来,今日启程,果然已办妥。
段昔抱着佩剑飞星,几次都想把飞星当拐杖算了——实在没想到师父还真下得了手!虽然隔着裤子,只挨了几下,更没有什么啪啪的声响,但他敢保证师父绝对用了三成功力,不然怎么痛得他连坐椅子都要咬着牙忍耐。
宁如谦并没有多讲什么,但段昔是何许人也,跟着师父这么多年,看他眉毛一动就知道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所以段昔才咬牙忍痛,不敢吭声,更别提撒娇博同情了。
名剑山庄的事不需要他们明月城操心,此刻便继续前往少林参加武林大会。
依旧一辆青色马车。
出了院门,看到这马车,还有旁边沉默寡言的车夫。
段昔暗自琢磨如何才能保持翩翩风度如往日一般潇洒的上去。
宁如谦在车厢中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段昔探进身来,见他脸色有几分苍白,额头已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宁如谦垂下眼帘。
车厢内乍看之下朴素无奇,实则打点得十分舒适。座垫要比寻常马车里的柔软厚实,长途跋涉才不至于周身酸痛。
但再柔软,对此时的段昔来说都无济于事,加之路上颠簸,更是苦不堪言。
宁如谦起身,坐在了一侧,道:"你躺到这边来。"
段昔一愣:"这边?"视线在空出的长长的软榻上转来转去,而后停在宁如谦身上,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位子这么窄,那他的腿岂不是要挨着师父?!
宁如谦的手放在了膝上。
段昔顿时明白过来,小心翼翼的挪了过去,又小心翼翼的把头枕在师父的膝上,耳根隐隐在泛红。
宁如谦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低下头道:"现在如何?"
段昔不敢往上看,只好盯着师父的白玉腰带,道:"好多了。"
宁如谦道:"知错了?"
段昔的声音细如蚊蚋:"知错了。"
宁如谦脸色稍霁,不再提他擅自和龙音离开的事,道:"没有上药?"
段昔连忙伸手捂住臀部,道:"有有有!师父,我有上药。"
宁如谦抚了抚他的头顶,缓缓道:"你让我很头疼。"
头疼?段昔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坏事?还是……好事?
段昔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反而因为师父的怀抱过于舒服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要入V,所以明晚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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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情之所至五
没想到武林各派的动作如此快,短短两天时间名剑山庄的所作所为就传遍了江湖,尽管不少人保持观望的态度。但武当却是率先出面,要求杨重远给出一个说法。
武当一出面,华山派与短刀门便也纷纷站了出来。
一时间,前往少林的道上,暗潮汹涌,气氛拔剑张弩,一触即发。
各派人马纷纷快马加鞭赶往名剑山庄所在之处。
此时在官道上走得悠哉悠哉的青色马车就显得尤为突兀了。
由于外边的人都策马奔腾,导致一路上尘烟滚滚,段昔可不想被扑了一脸的灰土,也就忍耐着没有拉开车厢的窗子,明明活血化瘀的金创药十分管用,他却还是极其厚脸皮的假扮伤患枕在宁如谦膝上耍弄孔明锁。
当然每隔半个时辰段昔就会起来一次,免得师父的腿麻了,还十分殷勤的给师父捏捏捶捶,一边聊聊江湖趣事。
宁如谦虽没有说什么,但看起来似乎也颇为惬意。
傍晚时分他们便到了嵩山脚下,少林寺近在咫尺。
到了山脚小镇,段昔随宁如谦坐在客栈二楼的临窗位子,店小二殷勤的给他们倒了茶,道:"两位客官想来点什么?我们这的盐煎丸子、清炖狮子头远近闻名,要不要尝尝?"
听到美食,段昔眼睛一亮,道:"清炖狮子头可是开封名菜,你这的厨子也能做?"
店小二挺了挺胸膛,道:"当然能做,包君满意!"他看段昔虽携有佩剑,却一派斯文,不似那些动辄刀剑相对的武林中人,又对美食颇有讲究,再瞧瞧宁如谦,亦是君子端庄,暗想这两位贵客估计是世家公子,慕名前来观看武林大会的,原本提起的心也就回落下来,滔滔不绝的给他介绍起各式菜色。
宁如谦在旁静静喝茶。
段昔点了两荤两素,顺便要了一壶酒楼自酿的美酒。
武林大会日期未至,大多数收到了邀请函的人都选择住在这山脚下的镇上。毕竟,不是人人都爱吃素的,早一日上山,意味着要多吃一天的素菜。
奇怪的是,这个时候镇上的酒楼却十分清静,加上他们,统共也就五桌客人。
酒菜刚上,段昔就见叶归舟摇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过来。
段昔惊讶的问道:"叶先生也来武林大会?"
叶归舟大大方方的在他对面落座,含笑道:"难道我不能来?"
段昔一笑:"我以为叶先生一向深居简出。"
叶归舟的折扇一合,意味深长的说道:"再如何深居简出,也不能错过这难得一回的精彩戏,说不定还能有生意送上门来。"
宁如谦淡淡道:"你倒是一贯的唯恐天下不乱。"
叶归舟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段昔在旁吩咐店小二添多一副碗筷。
叶归舟虽是玉琼楼楼主,此番竟是一人独行。都说叶归舟性情古怪,阴晴不定,此前得他出手解毒,一来二回,段昔倒是觉得他爽直洒脱。
宁如谦与旁人向来不冷不热,跟叶归舟却是能说上几句,虽然通常是叶归舟说三句,他才回一句,但已是很难得了。
段昔在旁听他们闲谈,才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听到外面乱哄哄的,有人叫嚷着"若水宫宫主来了!跟杨庄主打起来了!"
段昔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宁如谦。
叶归舟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十分体贴的说道:"你们师徒要看热闹便去,这一桌美食我会替你们好好享用的了。"
宁如谦看向他,道:"你不是正等着这精彩么?"
叶归舟眯眼一笑,道:"我现在又不想看了。"
宁如谦不予置评,目光停在段昔脸上。
段昔露出一个堪称纯良的笑容,道:"师父,不如我们去看看?"
当中意思再明显不过——看看龙音有没有什么需要帮一把的地方,免得他吃杨重远的亏。
宁如谦收回目光,停了片刻,起身道:"走吧。"
段昔喜上眉梢,与叶归舟打了声招呼后,连忙跟了上去。
若水宫此次动作很大,竟迅速调动了宫中教众,以最快的速度在嵩山脚下拦截名剑山庄。
名剑山庄也不是吃素的,随从而来的弟子虽然不多,却也个个都是精英,再者,嵩山离名剑山庄所在的洛阳并不远,只要杨重远一声令下,对付若水宫并不是问题。
然而问题重点并不在于这一处。
现在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了名剑山庄曾与若水宫合作,打击武当、凌霄楼等门派,甚至利用早已没落的魔教来树立名声,事成之后却过河拆桥,如此违反道义之事让人不齿。虽然拥护名剑山庄的人依旧不少,但众人心中对名剑山庄的印象却是大打折扣,所以面对若水宫气势汹汹而来,包括武当在内,居然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隔岸观火。
名剑山庄在这一刻颇有些四面楚歌的意味。
杨重远眯眼看着缓缓走来的龙音,冷笑道:"龙宫主,没想到你竟如此卑鄙,在江湖中播散谣言,妄图摧毁我名剑山庄。"
龙音挑眉道:"杨庄主,此话怎讲?你稍微打听打听便知,你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有真凭实据的。"
杨重远骑虎难下,只能继续试图挽回武林正派的信任,硬着头皮道:"老夫不知你究竟在背后使了什么计谋,但名剑山庄历来洁身自好,众掌门是有目共睹的……"
"历来洁身自好?"龙音笑道,"十五年前,本来偏安一隅的若水宫无端被卷入江湖是非,不正是因为杨庄主你一句'若水宫武功天下第一,恐怕日后将称霸武林'?当年你处心积虑想夺我若水宫的独门心法,教唆其他武林正派对若水宫剿杀围堵,更趁机抓走我姑姑,向她逼问心法下落……"
杨重远沉声打断他的话语,道:"满口胡言!"
离他们几丈远的围观众人却因龙音这番话而躁动起来。
龙音轻哼一声,问道:"杨庄主,你的水域流花练到第几层了?托你的福,现在若水宫上下,可没有人会水域流花。你的外甥可死得真冤呢。"
一直在杨重远身后的岳姝听到这句,眼睛兀地睁大,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身旁的杨雪峰察觉她的异样,不禁低声问道:"姝儿,怎么了?"
岳姝低头不语。
只听名剑山庄的弟子们纷纷道:"休得诬蔑庄主!"
"区区若水宫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庄主,不必跟他罗嗦,我们名剑山庄可不是好欺负的!"
不知谁锃的一声亮出了明晃晃的剑。
嵩山脚下,空气像凝成了固状,让人呼吸不过来。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56 情之所至六
当段昔赶到的时候,龙音与杨重远已经动手了,若水宫的教众与名剑山庄的弟子则互相对峙着。
若水宫为首的是元青、鹤舞还有两位长老。
林间树木被真气所迫哗哗作响,几丈外围得是水泄不通,段昔见挤不进人群,抬头张望了一下,看到前头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便对宁如谦说道:"师父,不如我们到那边去?"
树上?宁如谦微微挑了挑眉。
段昔只当他是默认了,立即施展轻功,身轻如燕一掠而过,在旁人尚未来得及注意之时,便已站在了粗大的树枝上。
事到如今,宁如谦唯有紧跟其后,生平第一次像梁上君子般站在树上。看看身畔的段昔,显然是个惯犯,倚在树干上,模样十分潇洒。
不可否认,此处实在是最佳观景台。
名剑山庄的七星剑气势磅礴,每一招皆有七式,招招变化无穷,精妙无比。何况杨重远有四十年的内力修为,更将七星剑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若水宫的武功被称作天下第一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龙音少了心法水域流花的辅佐,应对杨重远却仍游刃有余。但若水宫之所以会被认为是邪教,却也与其武功路数有关。只见龙音的身法飘忽犹如鬼魅,剑尖上幻出点点水光,奇异迅捷,诡谲难防!如有水域流花的辅佐,恐怕威力更甚。
杨重远隐隐有落于下风的样子,顿时引起场上众人的骚动。
武林白道中人此时虽不待见名剑山庄,但名剑山庄毕竟也算是名门正派,被昔日邪教若水宫如落水狗般对待,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不少人明显跃跃欲上,想要帮杨重远一把。
段昔眉头微微一皱,道:"师父,龙大哥真气阻滞不畅,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能让杨庄主落于下风。"
宁如谦颔首道:"杨重远恐怕是想引武林白道出手相助,如果若水宫成众矢之的,想要再追究名剑山庄的过错,就不太容易了。"
段昔担忧道:"那该怎么办?"机会只有一次,这次有青城少林相助,名剑山庄的恶行才得以昭著,武当被污名声等事若得和解,名剑山庄照样分毫未动。
宁如谦凝神看着那两道身影,而后看向段昔道:"你想帮龙音?"
段昔一愣,而后点头,道:"水域流花本来就该是若水宫的。"
宁如谦的眸子深黑如墨,目光牢牢定在段昔脸上,他没有说别的话,直接取过了段昔手中的飞星,段昔懵懂的看着他,不解道:"师父?"他隐约觉得师父似乎在介意一些事,但究竟是什么,他弄不清楚。如果师父不愿意插手若水宫的事,肯定会直接拒绝,而不是这样似乎因为介意一些事而在犹豫什么——他还没见过师父为任何事情犹豫过。
宁如谦没有答他,而是纵身跃下,白衣翩翩,如落英之华美,让在场众人看得怔忪了一回,待仔细一瞧,发现来人竟是双雪堂堂主,一霎时惊异声四起。
龙音和杨重远二人稍作停顿,杨重远神色微变,朗声道:"明月城是打定主意要插手此事么?"
他故意高声说话,就是想引起武林白道的注意,也是在暗示明月城最好不要偏帮若水宫,他前几日在三味楼意图陷害段昔,得罪了宁如谦,此时心中难免着急。又忍不住暗暗痛骂已经身亡的岳思成,若不是被岳思成听到不该听的事情,他也不致于在情急之下痛下杀手。
宁如谦徐徐道:"杨庄主多虑了。"
杨重远挑眉道:"哦?那不知宁堂主执剑而来所为何事?"
宁如谦并不想多费口舌,直接拔剑道:"杨庄主,请赐教。"
围观众人愕然,如此公然站在若水宫一方,却依旧显得高贵脱尘的大概只有宁如谦一人。
龙音瞥向宁如谦,低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宁如谦淡淡道:"我只是如段昔所愿。"
龙音似笑非笑道:"如你这般的师父,我倒也是头一次见。"
宁如谦显然不想再搭理他,一招剑荡八荒,将杨重远逼退了好几步。
再一招千树万树梨花开,尖细剑影犹如雪白梨花,开满天下。
杨重远早就对遗世独立的明月城心怀不忿,他苦心经营名剑山庄这么多年,却始终落在明月城之后。明月城的商铺开了一家又一家,名剑山庄却一直没有办法扩大生意,庄内几百号人,有不少是他碍于面子才收下来的弟子,均出身富贵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别说练武,原本想指望他们给名剑山庄的生意拓宽路子,却没想到他们只会往外花银子。
一想到明月城人才辈出,杨重远就恨得咬牙切齿。
现如今宁如谦还直接站在了若水宫那一方,更让杨重远觉得面子都丢尽了,索性抛开了别的想法,一心只想赢过宁如谦这个江湖神话。
只见他使出七星剑法的逐花追云,剑光如闪电,招招紧逼,直劈宁如谦的面门。
宁如谦斜身闪开,锃的一声,与杨重远剑锋相抵。
龙音看出宁如谦的意图,从旁相助。
逼得杨重远的眼神越发狠戾,长剑反撩,一招破风迎浪杀气极重,龙音举剑疾挡,被杨重远醇厚的内力一阵激荡,体内真气顿时乱窜一通,竟眼前发晕,连连后退。
宁如谦虽比不上薛衡那个武痴,但对天下武功都有所了解,他善于从中取其精华化为所用,与杨重远的这一战倒是激起了他难得的兴趣。
杨重远的武学造诣虽深,却远不及宁如谦精益求精,尤其近几年,他把重心放在其他门道上,七星剑法也因此没有更进一步。
被宁如谦逼得节节败退,杨重远低喝一声,在旁观看的杨雪峰瞬间脸色一白——杨重远竟使出了当日杀害岳思成的那一剑!
这一剑蕴含水域流花心法,练过武功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差异,七星剑法招式变幻,但内功心法严谨稳重,断然不会出现这样的轻灵诡谲,狠戾煞气。
武当掌门的眉头首先拧了起来。
原本气氛还因这场精彩的比武而稍微沸腾起来,现在却如海潮一般,涌起来的小浪头骤然退下,余下一片寂静。
不过大部分人都只以为名剑山庄的杨庄主练了邪教心法。只有当日在三味楼的武林中人才幡然醒悟——是杨重远杀了亲外甥,也就是岳家帮的岳思成!
名剑山庄的弟子们不禁哑口无言,纷纷看向杨雪峰,见他脸色惨白,只当他也是被蒙在了鼓里。
杨重远这才发觉宁如谦请他接招原来是——请君入瓮,眼见事情败露,他笑得面容扭曲,话语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暗哑难听:"既然如此,就让你们二人来给我的名剑山庄陪葬!"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57
57、情之所至七 ...
日落西山暮,天边的云霞渐次浓郁。
一轮明月悄然升起在云边。
宁如谦颀长挺拔的身影在薄暮中显得尤为俊逸,看得段昔抱着树干直流口水。只见他将飞星收回剑鞘,漠然对杨重远说道:"陪葬?名剑山庄与我何干?"
杨重远瞪大眼睛,额角青筋毕现,怒道:"既然与你无干,你又因何插手此事!"
宁如谦道:"我只是让大家看到应该看到的事实。"
杨重远怒火攻心,回头唤出七名弟子,这些弟子都是他悉心培养成人的,武功一流,对他亦是忠心耿耿。
七名弟子摆出七星剑阵,一时间身影重重,剑光灼灼。
七星剑阵对付的是龙音。
龙音冷哼一声,鹤舞即刻领教众与七星剑阵相抗。
杨重远手中的利剑横截宁如谦,速度奇快,看样子水域流花心法果真不可小觑。宁如谦眉头微蹙,即刻以分花拂柳挡之。
华山掌门见此情景,一时半刻也拿不定主意,便悄声问武当掌门:"这等事,是不是该请少林方丈来主持公道?"
武当掌门缓缓摇头道:"若水宫与名剑山庄早有宿怨,如今新仇加旧恨,我们怕是插手不得。"顿了顿,又说,"也罢,我武当弟子李仲宜含冤数月,请少林方丈来和解此事,其他弟子恐怕也是难以安抚的。倒不如就让若水宫来解决。"
华山掌门与短刀门门主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名剑山庄大势已去,若水宫得罪不得,明月城已被卷入其中,若想明哲保身,还是隔岸观火为上。
杨重远招招欲致人于死地,段昔在树上看得胆战心惊,目光死死盯着宁如谦,生怕漏看一眼就会陡生意外。
龙音真气平复,便助宁如谦一臂之力。
杨重远被双面夹攻,渐渐感到吃力。
正在此时,岳姝居然不要命般冲上前。
杨雪峰拉扯不及,眼睁睁看着岳姝质问杨重远。
"舅舅,你快告诉我,哥哥不是你杀的对不对?"她神色激动,分明是知道了真相却不敢相信。
杨重远本就在龙音和宁如谦的攻击下捉襟见肘,眼见岳姝贸贸然扑过来,心一横,竟将岳姝一把拉过,挡在了自己身前,想让她替自己挡住龙音迎面而来的一击。
龙音收招不及,暗叫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一晃,一道身影翩然掠过,龙音放下心来。
来人正是段昔,他在树上见情势逼人,不做二想,即刻出手救人。
怀中岳姝面白如纸,正瑟瑟发抖,如此娇弱模样,实在是难得一见。段昔扶她站稳,道:"岳姑娘,你没事吧?"
岳姝抬起头看他,紧绷的情绪一下子决堤,顷刻泪如泉涌,抽泣不止,把段昔吓了一跳,手都不知该怎么放才好,抬眼看向杨雪峰,本欲将岳姝送过去,却见他神色复杂,整个人魂不守舍。料想也是顾不上岳姝了,只好暂时看着她,一边留意宁如谦和龙音的动向。
七星剑阵一破,杨重远手中利剑被宁如谦打落,一提气竟真气逆转,顿时脸色大变,七窍流血,他的视线停在杨雪峰身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眼前出现的是"名剑山庄"这四个压了他一生的大字,如今已轰然倒塌,名与利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直到杨雪峰走上前将杨重远的双眼合上,龙音才忽然道:"前任宫主曾经说过水域流花心法是不能单独习得的,此心法似柔实刚,没有若水宫独门武功配合,最终只会真气逆转而亡。没想到原来是真的。"
此时夜色如黑幕,杨雪峰背着杨重远的尸首带着名剑山庄的弟子黯然离去。名剑山庄的人一走,围观的武林正派在一阵唏嘘之后也纷纷散去。
段昔正想问岳姝有何打算,就见她抹干眼泪,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世间若说旁人所伤乃切肤之痛,那么至亲所伤就是剜心之痛了。
段昔叹了叹气,看向宁如谦,又看了看龙音,道:"事情总算是完了。"
龙音却蹙眉道:"不,我还要去一趟京城。"他要亲自去见姑姑一面,而且名剑山庄还埋有暗线,不将那些暗线清理干净,他心里总归不舒服。
段昔一愣,道:"大哥不去武林大会了?"这可已经到嵩山脚下了,武林大会过几日便要召开。
龙音摇头:"待我处理了手头上的事,便会来找你。"
段昔一笑,道:"好,大哥只要传个口信到杭城的八宝客栈即可。"
正说着,宁如谦忽然道:"我有事想找你宫中的左使。"
段昔讶道:"左使鹤舞?师父你找她有何事?"
龙音扫了眼身后不远的鹤舞,鹤舞听到宁如谦的话,正一脸的莫名其妙。倒是她身边的元青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十分好心的提醒道:"记得用内力护体,我可只剩下一颗活血化瘀丸了。"
"……"鹤舞皱着眉道,"什么意思?"
龙音也是猜到了,扬手示意鹤舞过来。
段昔纳闷的轮番看着宁如谦和龙音二人,不知他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直到鹤舞走上前来,龙音退了一步,道:"我已罚过她,你若是下手太重,我会记得跟明月城讨药费的。"
鹤舞心中一凛,顿时明白过来,但已是反应不及,左肩被剑柄击中,当下剧痛难忍屈膝跪下,"哇"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段昔受了近一个月的寒毒,你只受我一击,已是委屈了段昔。"宁如谦淡淡道。
鹤舞捂着左肩,冷汗直下,宁如谦语气冷淡,听在她耳里更觉冰冷至极,背脊似被无形的东西重重压住一般,登时头都不能抬起。
段昔呆呆的看着宁如谦,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师父这是在为他出头?
龙音示意元青扶起鹤舞,伸手按住段昔肩头,意味深长的说道:"你可得好好的等着我。"
好好的?段昔更是满头雾水了,难道还有人要加害他不成?
眼见若水宫的人迅速撤离,段昔还是没领会过来龙音的意思,一转头想问宁如谦,又见师父一脸的若有所思,想问的话一下子吞回肚中。
段昔接过飞星,一路往小镇客栈走去,夜色中只有淡淡的月光洒下。
他禁不住对宁如谦说道:"师父,其实你不用特地让鹤舞受那一击也是可以的。"
"哦?你觉得我多管闲事了?"宁如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段昔连忙摇头,道:"不是,我是觉得这事让师父出面,我显得、嗯,就是,特别没用……"说到后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静了片刻,只听宁如谦道:"你怎么会没用。"
他驻足回看段昔,脸上似乎有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还不跟上来?"
段昔傻愣愣的小跑了几步,与宁如谦并肩走着。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成\(^o^)/~
顺带说一句,这三章写得好爽!武侠,拇指!
说到武侠,吾辈最爱的人物就是温瑞安笔下的柳五柳随风(看吾辈的笔名就……╮( ̄▽ ̄")╭ )
最近晋江抽太多,明明看到有很多评论,却显示不出来,我恨TAT!偶尔抽好了,看到大家一条条的评论,真是开心死了(喂……)
吾辈的文一旦发出来除非捉虫,否则是绝不会修改情节的,所以,明晚请假,后面有些章节我要理顺一下(请原谅我这龟毛的性格呜呜)。
最后,期末啦~上学的筒子们要好好复习呀~
58 情之所至八
回去客栈的途中,宁如谦没有施展轻功,师徒二人就这样在月色中慢悠悠的走着,耳边有虫鸣鸟叫的声音,似是静夜里林中的窃窃私语。
段昔兴致一来,讲起了儿时从说书人口中听到的山野鬼故事,故意压低声音道:"师父,我听说啊,在月色最美的晚上,树林里的山精鬼怪就会幻化成美艳的女郎,或是玉树临风的公子,专门出来诱惑走夜路的人,若是碰到人多,就躲到一处,只挑落单的下手。待来人一搭话,就张开血盆大口将人一口吞下,也有些是比较斯文的,蹲在一边慢慢的把人拆骨入腹……"
正说着,宁如谦忽然脚步一顿,直直的看着前方一棵树下。
段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树下赫然是蜷着一团东西,奈何这林间黑漆漆的,月色透不过层层树枝,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不会就是蹲在路边吃人的山精鬼怪吧?!段昔这么一想,顿时寒毛都竖了起来,也顾不上在宁如谦面前装什么翩翩公子了,十分不要脸的紧紧挨了过去。
如此走了几步,段昔正提心吊胆,却听宁如谦道:"不过是堆杂草罢了。"尔后转头看向段昔,"你怕?"
一听是杂草,段昔松了口气,虚张声势道:"我哪里怕了?我怎么可能怕什么山精鬼怪。"
宁如谦低下眼看了看他紧挨过来的身子。
段昔厚着脸皮道:"夜风太凉,我怕师父你冷。"
"……"宁如谦早已习惯他这样耍贫嘴,复又看向他,他只顾着四处张望,没有留意到宁如谦的视线。
段昔年轻的脸庞在隐约的月色下透着迷人的光泽,不知怎么的,宁如谦想起双雪堂院子里那株绽放得十分美好的白玉兰,也是这般的皎洁,精致,带着不自知的流光溢彩。
他忽而想起那日段昔大吼出声的话,又想到段昔与龙音之间那种好似亲密无间的默契互动,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湖自底下开始涌动出不知名的情绪,有一种极为陌生的惶然与焦躁在混合。
几次欲开口向段昔确认,却始终抿紧薄唇,只字未言。
回到客栈已是月上中天。
走向早已包下的上房之时,竟看到叶归舟依旧懒散的坐在那临窗位子,段昔不禁愕然道:"叶先生,这么晚你还没走?"
叶归舟失笑道:"我这可是刚坐下。"
段昔不好意思的一笑:"我还以为叶先生是在此处坐了一晚上。"
"若是有佳人相伴,我倒是不介意坐一晚上的。"叶归舟晃了晃手中折扇。
此时宁如谦开口道:"段昔,你先回房。"
段昔爽快的应了,又道:"要不要让店小二送几碟小菜上来?"他留意到桌上有一壶酒。
叶归舟也不客气,道:"那就有劳了。"
待段昔离开,叶归舟挑了挑眉,赞道:"你这徒弟收得好,样貌品性样样不缺,最要紧是性子爽直,真让人喜欢。"
宁如谦落座后,道:"你也可以收一个。"
叶归舟叹道:"这可不是能强求的,再说,我也没你那么好耐心,把一个小娃娃培养成人。"
宁如谦顿了顿,才说道:"我收他为徒时,他已是十二岁,不算小娃娃了。"若说收徒,十二岁算是太超过年龄了,最好该是四五岁时,底子才容易塑造。
叶归舟道:"都差不多,不过,他十二岁才跟你,却与你这般亲近,倒也是奇了。你的小徒弟盛禾看上去倒像是你的徒弟多一些。"
宁如谦抬眸道:"为何这么说?"
叶归舟笑笑道:"盛禾我见了两次,一看便知是你训练出来的。"
宁如谦道:"盛禾喜静,能沉得住气钻研武学。"
叶归舟接着道:"段昔嘛,倒像是被你养在身边的贵公子,不像师徒。"
"如你这般的师父,我倒也是头一次见。"——今日龙音的话也浮现在耳旁。宁如谦将此话与叶归舟一说,问道:"既然不似师徒,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住叶归舟了,他合起折扇轻轻敲了敲桌沿,半晌才道:"像是江南第一才子苑子野与他师父徐淮长。"
话音一落,两人都静了下来。
苑子野与徐淮长不是单纯的师徒关系,他们二人情投意合,相濡以沫十数载,早已成为坊间佳话。
叶归舟自知失言,解释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嗯,虽然这个比方有点过了。"
宁如谦却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叶归舟本是无聊才到此处想找宁如谦喝喝小酒叙叙旧,没想到才聊了这么几句,后面再谈其他,宁如谦就不开口了,表情不咸不淡,也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但有心事是肯定的,只不过他认识宁如谦这么长时间,十分清楚若非宁如谦自己开口,否则他是问不出半点东西的。
喝完了好酒,桌上的几碟小菜也差不多见底了。
叶归舟起身告辞,一转身就看到段昔鬼鬼祟祟的在楼梯口往这边瞅,不禁好笑道:"你还没睡下?"
段昔见已被发现,便也落落大方的走了出来,笑嘻嘻道:"我正想跟叶先生说一声,夜深了呢。"说着指了指楼下正在打瞌睡的店小二,"客栈早就打烊啦,别的客栈应该也是,叶先生恐怕要在这里住一晚比较好。"
叶归舟道:"这倒不用担心,我在这镇上包了个小院。"说着他用折扇轻轻敲了下段昔的额头,"段公子果真如我天香楼里的姑娘说的一般温柔体贴哪。"
段昔毫不矜持:"那是自然。"
叶归舟哈哈一笑,本还想说些什么,奈何夜色已深,唯有等下次再叙。
楼下店小二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到叶归舟的身影,脸上瞬间绽出"得救了"的表情,赶紧起身殷勤的送叶归舟出门。若不是叶归舟早前给了他一小枚金叶子,足够他三年吃喝,他的脸色怕是要比锅底还黑。
店小二送了贵客出门后,正想松一口气,摸了把脸准备歇息去了。一抬眼又看到段昔走过来,吩咐他送一桶热水到房间。
店小二眨眨眼,眼前这位俊秀公子笑眯眯的看着他,如春风拂面,他呆呆的看了好久,像被勾魂摄魄了一般,应得很是欢快。大半夜的张罗了一桶热腾腾的水,让两个守夜的伙计帮忙抬进了上房。
伙计笑话他:"托你办事的是个大美人不成?平时可不见你如此好说话,大半夜的这么折腾。我看八成是那美人给你灌了什么迷汤吧?"
店小二挠挠头,自己也觉得奇怪,先前那位客人好歹是给了一小枚金叶子,人为财死倒是说得过去,可这位客人不过就是笑了笑……呃,他大概是犯晕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叶先生你真相了╮( ̄▽ ̄")╭看到lililicat童鞋要勾搭吾辈(捂脸),真是很高兴,不过吾辈其实很闷的……上网时间都是码文和看小说电影,如果要交流的话,果然还是JJ这里的留言处最方便哦,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在这里提出,只要JJ不抽,我都会回复滴(*^__^*)对了,顺便说一下,本文预计是70章节,另附番外几章,给大家有个心理准备……逃ε=ε=ε=ε=ヽ(* ̄o ̄)ノ吾辈凄凉的感冒了!现在正发热头痛中……吃了药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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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情之所至九
尽管名剑山庄出了那么大的事,但武林大会依旧将如期召开,少林寺早已布置好武场,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少了个杨重远也的确可惜,大多数人都以为武林盟主之位非他莫属,却没想世事难料,估计这一次武林盟主之位又要悬空了吧?
即便如此,各路英雄豪杰对五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仍然是热情不减,武林大会一过,江湖高手排行榜将会是一番新的面目。
上了少林,便有小沙弥领路。
山势形如卧龙,鲜有奇峰,巍然厚重,一路苍松劲柏,葱葱茏茏,浩然之气迎面而来,一时间竟觉得灵台分外清明。
小沙弥领着段昔和宁如谦到了简朴干净的客房,由于受邀的门派众多,他们师徒二人唯有将就同住一间——这方面宁如谦倒是毫无异义。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领他们到了房中歇息,小沙弥快手快脚的端来了午饭,两素一汤,香菇面筋、木耳山药,汤是黄豆清汤,普普通通,却也十分诱人。
少林寺待客历来一视同仁,简单而无花哨。
"二位施主用完饭就搁在这边,我们自会有人过来收拾。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小沙弥站在旁边说了几句后就退下了。
段昔推开窗子,屋外百年古木亭亭如盖,炎日下草木的清香随着微微凉风飘入屋内,头一次在如此清净的地方用饭,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中午来往的人不多,师徒二人悠闲的用过午饭后,段昔呆不住,想在这少室山转悠一圈,宁如谦点头应允。
客房中有一副普通的棋具,想来就是为了方便居住在此的客人消遣时间的。段昔要出去,宁如谦便与自己对弈,以往也曾到过少林几次,少林的大师们精通武学棋艺,与他们对弈可谓是畅快淋漓。只是这次少林负责主持武林大会,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还能有时间招待客人。
段昔走了不远,想到宁如谦一个人呆在房中,他的心好似被千万只蚂蚁挠着一般,顿足片刻,转身回去。
房门半掩着,午后阳光透过层层枝桠,洒落在门槛那一小片地方上,段昔侧身往里瞅了瞅,只见着宁如谦端正挺直的背影,他坐在窗前,窗户已被关上,一室幽静,唯有偶尔一下清脆的落子声。
段昔推开门,复又掩了回去,慢腾腾的走到宁如谦跟前。
宁如谦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停在棋局上,道:"怎么回来了?"
段昔挪了挪凳子坐在宁如谦右手边,笑道:"我想看师父下棋多一些。"说着又起身将窗户推开了半扇,落入盈盈日光,一派闲适。
宁如谦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了些,道:"你从来都是看着就睡着了,倒不如与我下一局。"
段昔一手撑着下巴,脸上的笑容很是无赖:"下次吧,跟师父下棋我必须卯足士气,唯一一次赢了,还是师父你让了我先手。"黑子先手向来有优势,他那次是胜之不武。
宁如谦道:"你棋艺不错。"段昔的棋路一如其人,擅下快棋,变化多端,不过往往后继不力,多有空隙。
段昔道:"我上次还差点就输给盛禾了。"
宁如谦下了一子,尔后道:"盛禾棋风稳健,你输是迟早的事。"
段昔哀怨的看着他:"师父……"
宁如谦话语一折:"不过,你若是能沉得住气,如是也恐怕不是你的对手。"
段昔顿时很不要脸的眉开眼笑:"这句话我爱听。"
师徒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着,宁如谦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下得有条不紊,到了中盘,逐渐显出厮杀之势来。
宁如谦说的果真没错,一局未完,段昔就趴在旁边打起盹来了。
执白子的手兀地停了一停,落下一子后,宁如谦的目光在段昔的睡颜上流连,看他如谁家豢养的慵懒猫儿吃饱喝足便舒舒服服的在太阳底下小憩,半边脸压在手臂上,表情毫无防备,薄唇微启。
宁如谦不自觉的伸手向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段昔的薄唇,触感一如想象中柔软。
像是江南第一才子苑子野与他师父徐淮长……吗?
宁如谦看向棋局,两方厮杀,纠缠不清。他摩挲着触碰过段昔薄唇的手指,似乎有些明白近日的焦躁源自何处。
翌日一早用过早饭,小沙弥便来知会宁如谦二人前往武场。
待他们到了武场,已是人声鼎沸。大部分席位都已坐了人。按江湖声望布置的位子,明月城双雪堂在前排右下,恰到好处的位置。
前排中间是一把空椅,乃武林盟主之位。
右侧是少林、青城,左侧为武当、凌霄楼,各门派依次列开,形成一个大圆。场中央便是比武台。
段昔刚坐下,便看到凌霄楼的程之蕴与谢子灵从对面走来,走在他们前头的正是凌霄楼主,原以为凌霄楼主年逾四十,想必容貌气质偏向于青风道长那种,没想到竟也是个极其俊雅之人。
段昔的目光在凌霄楼主上溜了一圈,继而又看看师父,暗中对比了一番,嗯,还是师父最好看。
其实他这就真是有所偏心了,谁不知道江湖中凌霄楼主与双雪堂主,一个雅如兰,一个冷如梅,容姿均为一绝。
段昔张望了一番,低声对宁如谦道:"我怎么没看到叶先生?"
宁如谦淡淡道:"他时常心血来潮,行踪飘忽不定,不必理他。"
正说着,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
不知谁惊叫了一声:"赤焰帮的人来了!"
循着声音望去,果然见有一行人高调而来,为首那人穿红戴金,描着浓丽的妆容,本应很是俗气,但其容貌艳如海棠,竟显得十分妖冶。再定睛一看,如此挺拔颀长的身量,确为男子无误。只见他随意撵走了一桌人,命属下擦了一遍桌椅后,便施施然坐下,丝毫不把各门派放在眼里。
"看来此人就是赤焰帮新上任的帮主蓝云天了。"说话的是青城派松云道长,他在宁如谦旁边坐下。
段昔转头看向他,确定他是本人后才恭敬的打了声招呼,两人相视一笑,当中意味自不必明说。
段昔低语道:"不知道长什么时候出行?"
松云道长一听便知是段冥把假扮他坐镇青城的事说了出来,他也不气恼,乐呵呵的说道:"若不是慧明方丈与我熟识,一眼就能识破……"
要是识不破,这武林大会他就不来了——这后半句就含在口中没说了。
段昔心领神会,刚想多聊几句,慧明方丈到场了。
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终于开场。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晚了/(ㄒoㄒ)/……真担心有错字啊有错字……
60
60、情之所至十 ...
既然武林盟主之位恐怕再度悬空,少了权力争夺,武林大会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几分。
武林大会一开场,立即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跃上了比武台。
名门正派历来礼数多多,互为谦让,所以打头阵的一般都是初出江湖涉世未深的愣头青,虽然大多数武功都不如何,却也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不俗角色。
最先上台的是一名青衫剑客,一连挑了十个人,喝彩声却是寥寥无几,只有外围一些叫了几声好。不过也实在不能怪看客太冷淡,这位青衫剑客武功平平,上台挑战的那十个人竟也都只会些三脚猫功夫,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上来想切磋一下,以增长武艺,没想到遇到的对手都不是对手。
正在叹气之际,一抹艳红身影倏地出现在他面前。
段昔看得有点打瞌睡,一看台上有异变,顿时精神抖擞。
上台者不是别人,正是赤焰帮帮主蓝云天!
青衫剑客着实吓了一跳,只见蓝云天的额发扫在一侧,露出左侧额角,从左边眉峰开始描了一道瑰丽的花纹,蔓延着额际——男子脸上画得如此冶艳,不让人吃惊才怪。偏偏这蓝云天五官又生得极好,眉梢一挑,一派风流。
可惜脾气不怎么样。
青衫剑客还未回过神,就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武功这么差还上来丢人现眼!"
青衫剑客闷哼一声,倒地不起,蓝云天那一脚毫不留情,硬生生震伤他的心脉,一时间五脏六腑都似被挤成了一团,痛苦难当。
短刀门弟子见状,气愤填膺,道:"此为比武切磋,你竟下这么重的手!"
蓝云天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我用的是脚。"
"……"短刀门弟子气绝。
蓝云天复又说道:"既然你看不过眼,何不来与我打上一场?"
短刀门弟子看向掌门,得到应允后,立即跳上了比武台。
可惜才出了一招就被踢飞场外。
武场上静了片刻,忽然像炮仗被点燃了一般,一下子就沸腾起来。
各门派弟子轮番上阵。
赤焰帮虽为武林黑道,但上任帮主行事低调,与白道井水不犯河水,白道众人就是对赤焰帮有意见,也找不到光明正大的理由。没想到新上任的蓝云天蓝帮主气焰嚣张,把送上门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名门正派的脸都快挂不住了。
武当弟子也被扫落台下的时候,气氛陡然一变,一时无人上场,
蓝云天至今还未拔剑,赤手空拳、轻轻松松就撂倒了一帮人,他掸了掸宽广的衣袖,漫不经心的往台下看去,说道:"现在该由我来挑人了吧?"
虽然气氛紧张,段昔却一边享用小桌上的点心果子,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在宁如谦耳侧低语几声,十分悠闲。
他看到蓝云天的视线在慧明方丈身上扫过,道了句:"太老了。"接着看向松云道长,又摇头,"也太老了。"
慧明方丈和松云道长不愧是老前辈,处变不惊,一脸从容淡定,任由蓝云天把他们当猪肉一般掂量肥瘦色泽。
段昔不禁腹诽道,这可是武林大会,又不是比武招亲……
蓝云天的目光在宁如谦身上停住了,复又摇头,喃喃道:"不成,这个比我好看。"
"……"段昔下意识看了眼宁如谦,对方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表情,倒是因为察觉到他的目光,而略有些疑惑的看向他。
此时一名壮汉怒气冲冲的朝蓝云天吼道:"真是岂有此理,你当是在猪肉铺挑猪肉吗?!还要挑拣一下肥瘦不成!这摆明是拿我们武林白道当笑话!"
蓝云天凤眼一眯,道:"如你这般,就着实碍眼了。"话音刚落,他手指一弹,壮汉应声倒地。
这个蓝帮主的实力不可小觑——众人不约而同心中一凛,武林大会俨然成了赤焰帮的专场。
蓝云天本已将目光放在段昔身上,却忽然掉转头,直直望向凌霄楼主,似笑非笑道:"凌霄楼,如何?"
凌霄楼主正低头喝茶,闻此言,抬眸看他,片刻后示意身侧的程之蕴上台比武。
程之蕴乃后起之秀,剑法卓越精湛,站在台上身姿挺拔端正,气势浑然,不比蓝云天弱,甚为赏心悦目。
蓝云天一脸不悦,让属下递来一把剑,二话不说拔剑相向。
不得不说蓝云天武功了得,年纪轻轻便有一身精纯内力,并能运用自如,辅以剑法如行云流水,招式简而精妙。与程之蕴的快剑可谓是相生相克。
一时间,竟难分上下。
看得众人不禁屏住气息,紧张万分。
蓝云天使剑甚为刁钻,阴险招数层出不穷,程之蕴几次差点被他暗算。
与程之蕴不同,蓝云天似乎有心要置对方于死地,二人交锋渐渐露出凶险迹象。
段昔为程之蕴捏了一把冷汗,看看凌霄楼主,闲雅得就像是身处品茶会,而不是武林大会。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慧明方丈出手将其二人分开,蓝云天与程之蕴的武功已是一流,能中止一流高手的对决——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慧明方丈如此淳厚的内力让众人对少林的敬佩都加深了一层,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此话当真不假,
慧明方丈慈和的对蓝云天说道:"武林大会乃江湖各派比武切磋的盛会,蓝帮主武艺卓群,还请留些机会给其他门派的弟子们。"
蓝云天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驳,转身离开之时还不忘瞪了凌霄楼主一眼,只可惜凌霄楼主丝毫未曾留意。
蓝云天没有再逗留,赤焰帮一干人等随之撤退。
武林大会上绷紧的弦终于松动。
程之蕴独留在比武台上,放眼一望,没有看到名剑山庄的杨雪峦,不禁觉得惋惜,早闻杨雪峦的七星剑法极为高超,还以为本次武林大会能有幸切磋一番……他的目光定在正挪了挪身子想小伸一下懒腰的段昔身上。
段昔眼皮一跳,觉得不妙,停下了伸懒腰的动作,看了看四周,发现众多视线望了过来,再抬头看台上的程之蕴,他想装没看见……
谁知耳边传来宁如谦清冷的声音:"段昔,去切磋一番未尝不可。"
"……"段昔唯有把手里的果子放回小桌上,慢腾腾的拿起飞星,一跃上台。
程之蕴道:"请。"
段昔摸了摸鼻子,道:"还请手下留情。"
与程之蕴相比,段昔就只是个无名之辈,有师父宁如谦这个大光环笼罩,虽然颇为引人注目,却也基本是些不雅风评。
流云剑法一出,着实惊艳了在场众人。
只见段昔衣袂翻飞,剑如流星,与程之蕴竟不分伯仲。
快剑,剑快如千影,气势如虹。
流云剑,行云流水,风流洒脱。
众人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叫起好来,一扫先前的沉闷气氛。
两人过了几十招,没有分胜负,点到即止。
慧明方丈微笑颔首:"不错。"
松云道长低笑一声,对一旁的宁如谦说道:"宁堂主,段昔有你这位师父,真是几世修来的福。"
宁如谦侧头看他,淡淡道:"道长言重了。"
松云道长捋了捋胡须,笑而不语,段昔与宁如谦之间的气氛可是怎么看都不像寻常师徒。
话说程之蕴与段昔的这一战实在精彩,以至于后来被说书人添油加醋在酒楼客栈是讲了又讲,"流云剑"竟成了不少公子少爷的追求。江湖上还多了个传闻,说凌霄楼出端方君子,双雪堂有风流剑客——程之蕴和段昔的大名,头一次比过了他们的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抽到现在才终于登陆成功……真是衰OTL
PS.冬天整理笔记果然是最痛苦的事!我恨!
61 徒弟在下一
武林大会一结束,段昔和宁如谦便快马加鞭赶回明月城,倒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是双雪堂事务积压太多,导致明月城的一些经商事宜也出现迟滞。
宁如是和管堂主的加急信件连番而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明月城是火烧到城脚,急着他们回去救火了。
这一路急赶,自然少了闲情逸致。
回到明月城,没几天段昔就去了杭城,与宁如谦分隔两地,回过神时,已是七月流火。
既然段昔在杭城,齐三映便毫不客气将江南一带的生意交了几成给他负责,大有跟宁如谦抢人的势头。
这一日段昔正与账房先生核对账目,仆人送了封大红请帖过来。
段昔顿觉奇怪,打开一看,竟然是扬州容府大少爷的喜帖。
没想到容府如此有心,段昔微一挑眉,正好可以去看看容铮小少爷。自去年一别,就再无见面,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段昔正在心里盘算着忙完手头的事就去准备一份贺礼,才刚出去不久的仆人又进屋来了。
"段公子,外头有位姓龙的公子要见你。"
段昔一愣,随即唇角一弯,想必是大哥龙音亲自来杭城寻他了。便与账房先生说了几句,放下手中事务,大步往外走去。
仆人虽不清楚龙音的来历,但此人相貌堂堂,又是来寻段昔的,便引他到了会客的厅子等候,准备了上好的龙井。
这厅子是齐三映特地吩咐仆人收拾出来给段昔用的,就在八宝客栈二楼,山水玉屏隔出了一室书房,段昔平日就在此处理宁如是交待下来的事情。
倒不是明月城太吝啬,不给他拨个小院,而是金玉堂一贯如此,在八宝客栈是近水楼台方便行事,而齐三映的书房离他就隔了一间房。
再者,八宝客栈的精致装潢乃全城首屈一指,绝不会亏待了自己人。
段昔推门进屋,一眼就瞧见了长身玉立的龙音,两个月未见,龙音的气色好看许多。
他走上前道:"大哥,你在京城的事情都办妥了?"
龙音转身看他,眉眼处有淡淡笑意,道:"都办妥了,所以才能来找你。"说着打量了段昔一番,"怎么像是又瘦了?"
段昔笑着轻推开龙音伸过来要抚他脸颊的手,道:"我可是吃好睡好,哪里会瘦。倒是大哥你的气色比以往要好,是不是已经找到水域流花了?"
龙音点头道:"我已去见了姑姑。"有心法相辅,往后就无需再闭关静养,武功大成指日可待。
正聊着,段昔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即笑眯眯的拉过龙音,龙音原本还因他推开了自己的手而感到些微惆怅,此时见段昔主动伸手拉他,不觉心神一荡,欣然跟上前。
绕过了山水玉屏,眼前是亮堂堂的书房,桌前的窗子推了开来,对着的是杭城街景,远眺便是西子湖。桌上是一片凌乱,中间摊开了一本长册子,册子上边放着个专供把玩的小物件,左边堆起了一叠书卷,右边白玉兔型笔架搁在桌沿,摇摇欲坠。再看看周围,博古架上的物品显然是仆人打扫过的,甚为整洁;休憩用的长塌上铺了一层花纹繁复带着异域风情的毡子,这毡子只有京城才有得卖,既厚又软,非常舒服,几个大小不一的绸面软枕随意搁在上头,无一不昭示着书房主人追求舒适的意图。
段昔"啊"的低呼一声,看样子是完全忘了书房没有整理,偷偷瞥了眼龙音,暗自庆幸好在不是师父突击检查,不然被他看到这么一幅"玩物丧志图",那恐怕是又要抄一遍三字经了。
这一眼刚好对上了龙音的视线,看到对方唇边揶揄的微笑,段昔摸摸鼻子,清咳了几声,厚着脸皮辩解道:"劳逸结合嘛!"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拉着龙音的手,把桌上的白玉兔型笔架放好,顺带收起了平日偷懒把玩的小物件,一把塞进柜中。如此折腾了一回,这才从博古架上取了件东西,转身看向龙音。
"大哥,你看这个,是前两天有个客商送给我的,我一瞧就觉得跟你送我的那块玉佩很相似。还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给你看看,没想到你今日就过来了。"
龙音接了过来一看,是一块椭圆的玉佩,刻画的水纹剔透精致,水纹上的龙形清秀,意喻龙跃水上,与送给段昔的那块龙头鱼身的玉佩,确实是不管从手工还是意喻上来说,都有相似之处。更何况,这两块玉佩都是上品羊脂玉。
玉佩上是红绳做的如意结,衬得此玉愈发润泽剔透。
龙音抬眸看向段昔,微微笑道:"这是要送给我的意思?"
段昔颔首道:"如果大哥不嫌弃的话。"
"说是相似,其实也是一对的意思。"龙音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神色暧昧的说道。
段昔听懂了,苦笑道:"大哥……我只当你是大哥,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龙音将玉佩收入怀中,尔后道:"可你并不把宁如谦当是你师父。"
段昔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他低声道:"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关系。"
龙音缓缓走向他,逼得他不得不退后,脚下碰到了长塌,结果整个人坐在了长塌上,软软的陷落其中。
段昔有些仓皇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龙音俯视他的神情,那一如深渊的眼神让他不觉一愣。
"这表示我同样拥有机会,既然宁如谦可以在你心里的话。"
段昔倍感艰辛的说道:"你是我大哥,当然是在我心里。"
龙音的双手撑在长塌的椅背上,好似将段昔牢牢困在了他的怀中,他承认自己不止一次希望能够把段昔关在一个精巧的笼子里,旁人看不到,更碰不到。即使这样会伤害到段昔,他却依然无法停止这种想法。
他像在蛊惑段昔,凑近他的耳边低语:"那么,宁如谦接受你吗?"
如他所料,段昔在一瞬间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那日莽莽撞撞把对师父的心情脱口而出,明明师父已经听见了,却不见有何反应,偏偏紧接着就是武林大会等诸多杂事,段昔在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沮丧。现在被龙音这么一问,更觉得万分迷茫。
龙音见状继续说道:"跟我一起回若水宫可好?你可以慢慢接受我没关系,宁如谦无爱无欲,你就是一直待在他身侧,也无济于事。"
段昔摇头,道:"即使师父不接受我,也不代表我就要接受大哥啊,我对大哥只有兄弟之情,而无其他,大哥这么说已是强人所难了。"
龙音无奈的一笑,道:"你对我的事总是如此冷静,而我却没有办法对你生起气来。我干脆直接把你锁起来好了——这样你会不会怨我?"
段昔笑道:"你不会这么做的,我相信你。"
龙音的神色微微一黯,段昔说得没错,如果他能做到,他就不会特地从京城过来,如此柔声细语,企图哄段昔与自己一起。他若是要得到一个人,自然有千万个法子,而当中绝不会有这么温柔的一个方法。
他难得这般情深,让他就此罢手,又怎么可能。
段昔见他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肯定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趁热打铁说道:"兄弟可是一辈子的手足相连。"
龙音轻笑出声,他怎么不清楚段昔这点小手段,便道:"我拱手相让,于我有什么好处?"
段昔讪讪道:"哪里有什么拱手相让。"他现在可是辛辛苦苦的单相思啊。
龙音盯着他的脸庞道:"我拿点小礼物总是可以吧。"
段昔疑道:"小礼物……?"
他语气微妙的停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后退,然而背脊牢牢的抵住了长塌的椅背。
龙音倾□,一手托住了段昔的后脑勺,让他无法闪躲。
微热的唇瓣触碰在一起。
段昔睁大眼,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忽然"哐啷"一声,他和龙音同时扭头看去,是送茶点进来的仆人,地上滚落了一地的点心。
段昔的心狠狠的紧缩了一下,他看到了仆人身后的宁如谦。
作者有话要说:武林大会一结束,段昔和宁如谦便快马加鞭赶回明月城,倒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是双雪堂事务积压太多,导致明月城的一些经商事宜也出现迟滞。宁如是和管堂主的加急信件连番而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明月城是火烧到城脚,急着他们回去救火了。这一路急赶,自然少了闲情逸致。回到明月城,没几天段昔就去了杭城,与宁如谦分隔两地,回过神时,已是七月流火。既然段昔在杭城,齐三映便毫不客气将江南一带的生意交了几成给他负责,大有跟宁如谦抢人的势头。这一日段昔正与账房先生核对账目,仆人送了封大红请帖过来。段昔顿觉奇怪,打开一看,竟然是扬州容府大少爷的喜帖。没想到容府如此有心,段昔微一挑眉,正好可以去看看容铮小少爷。自去年一别,就再无见面,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段昔正在心里盘算着忙完手头的事就去准备一份贺礼,才刚出去不久的仆人又进屋来了。"段公子,外头有位姓龙的公子要见你。"段昔一愣,随即唇角一弯,想必是大哥龙音亲自来杭城寻他了。便与账房先生说了几句,放下手中事务,大步往外走去。仆人虽不清楚龙音的来历,但此人相貌堂堂,又是来寻段昔的,便引他到了会客的厅子等候,准备了上好的龙井。这厅子是齐三映特地吩咐仆人收拾出来给段昔用的,就在八宝客栈二楼,山水玉屏隔出了一室书房,段昔平日就在此处理宁如是交待下来的事情。倒不是明月城太吝啬,不给他拨个小院,而是金玉堂一贯如此,在八宝客栈是近水楼台方便行事,而齐三映的书房离他就隔了一间房。再者,八宝客栈的精致装潢乃全城首屈一指,绝不会亏待了自己人。段昔推门进屋,一眼就瞧见了长身玉立的龙音,两个月未见,龙音的气色好看许多。他走上前道:"大哥,你在京城的事情都办妥了?"龙音转身看他,眉眼处有淡淡笑意,道:"都办妥了,所以才能来找你。"说着打量了段昔一番,"怎么像是又瘦了?"段昔笑着轻推开龙音伸过来要抚他脸颊的手,道:"我可是吃好睡好,哪里会瘦。倒是大哥你的气色比以往要好,是不是已经找到水域流花了?"龙音点头道:"我已去见了姑姑。"有心法相辅,往后就无需再闭关静养,武功大成指日可待。正聊着,段昔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即笑眯眯的拉过龙音,龙音原本还因他推开了自己的手而感到些微惆怅,此时见段昔主动伸手拉他,不觉心神一荡,欣然跟上前。绕过了山水玉屏,眼前是亮堂堂的书房,桌前的窗子推了开来,对着的是杭城街景,远眺便是西子湖。桌上是一片凌乱,中间摊开了一本长册子,册子上边放着个专供把玩的小物件,左边堆起了一叠书卷,右边白玉兔型笔架搁在桌沿,摇摇欲坠。再看看周围,博古架上的物品显然是仆人打扫过的,甚为整洁;休憩用的长塌上铺了一层花纹繁复带着异域风情的毡子,这毡子只有京城才有得卖,既厚又软,非常舒服,几个大小不一的绸面软枕随意搁在上头,无一不昭示着书房主人追求舒适的意图。段昔"啊"的低呼一声,看样子是完全忘了书房没有整理,偷偷瞥了眼龙音,暗自庆幸好在不是师父突击检查,不然被他看到这么一幅"玩物丧志图",那恐怕是又要抄一遍三字经了。这一眼刚好对上了龙音的视线,看到对方唇边揶揄的微笑,段昔摸摸鼻子,清咳了几声,厚着脸皮辩解道:"劳逸结合嘛!"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拉着龙音的手,把桌上的白玉兔型笔架放好,顺带收起了平日偷懒把玩的小物件,一把塞进柜中。如此折腾了一回,这才从博古架上取了件东西,转身看向龙音。"大哥,你看这个,是前两天有个客商送给我的,我一瞧就觉得跟你送我的那块玉佩很相似。还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给你看看,没想到你今日就过来了。"龙音接了过来一看,是一块椭圆的玉佩,刻画的水纹剔透精致,水纹上的龙形清秀,意喻龙跃水上,与送给段昔的那块龙头鱼身的玉佩,确实是不管从手工还是意喻上来说,都有相似之处。更何况,这两块玉佩都是上品羊脂玉。玉佩上是红绳做的如意结,衬得此玉愈发润泽剔透。龙音抬眸看向段昔,微微笑道:"这是要送给我的意思?"段昔颔首道:"如果大哥不嫌弃的话。""说是相似,其实也是一对的意思。"龙音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神色暧昧的说道。段昔听懂了,苦笑道:"大哥……我只当你是大哥,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龙音将玉佩收入怀中,尔后道:"可你并不把宁如谦当是你师父。"段昔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他低声道:"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关系。"龙音缓缓走向他,逼得他不得不退后,脚下碰到了长塌,结果整个人坐在了长塌上,软软的陷落其中。段昔有些仓皇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龙音俯视他的神情,那一如深渊的眼神让他不觉一愣。"这表示我同样拥有机会,既然宁如谦可以在你心里的话。"段昔倍感艰辛的说道:"你是我大哥,当然是在我心里。"龙音的双手撑在长塌的椅背上,好似将段昔牢牢困在了他的怀中,他承认自己不止一次希望能够把段昔关在一个精巧的笼子里,旁人看不到,更碰不到。即使这样会伤害到段昔,他却依然无法停止这种想法。他像在蛊惑段昔,凑近他的耳边低语:"那么,宁如谦接受你吗?"如他所料,段昔在一瞬间露出了苦涩的表情。那日莽莽撞撞把对师父的心情脱口而出,明明师父已经听见了,却不见有何反应,偏偏紧接着就是武林大会等诸多杂事,段昔在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沮丧。现在被龙音这么一问,更觉得万分迷茫。龙音见状继续说道:"跟我一起回若水宫可好?你可以慢慢接受我没关系,宁如谦无爱无欲,你就是一直待在他身侧,也无济于事。"段昔摇头,道:"即使师父不接受我,也不代表我就要接受大哥啊,我对大哥只有兄弟之情,而无其他,大哥这么说已是强人所难了。"龙音无奈的一笑,道:"你对我的事总是如此冷静,而我却没有办法对你生起气来。我干脆直接把你锁起来好了——这样你会不会怨我?"段昔笑道:"你不会这么做的,我相信你。"龙音的神色微微一黯,段昔说得没错,如果他能做到,他就不会特地从京城过来,如此柔声细语,企图哄段昔与自己一起。他若是要得到一个人,自然有千万个法子,而当中绝不会有这么温柔的一个方法。他难得这般情深,让他就此罢手,又怎么可能。段昔见他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肯定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趁热打铁说道:"兄弟可是一辈子的手足相连。"龙音轻笑出声,他怎么不清楚段昔这点小手段,便道:"我拱手相让,于我有什么好处?"段昔讪讪道:"哪里有什么拱手相让。"他现在可是辛辛苦苦的单相思啊。龙音盯着他的脸庞道:"我拿点小礼物总是可以吧。"段昔疑道:"小礼物……?"他语气微妙的停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后退,然而背脊牢牢的抵住了长塌的椅背。龙音倾下身,一手托住了段昔的后脑勺,让他无法闪躲。微热的唇瓣触碰在一起。段昔睁大眼,动弹不得。就在此时,忽然"哐啷"一声,他和龙音同时扭头看去,是送茶点进来的仆人,地上滚落了一地的点心。段昔的心狠狠的紧缩了一下,他看到了仆人身后的宁如谦。____________幸好今日上来看了一下,不然不知道大家看不到TOT_____________________真是对不起,年底太忙了,只能两日一更了,还请见谅。这文章小标题是不是很明确中心呢,咔咔……顺便征询一下大家的意见,下一篇新文打算写现代的,想写医学院学护理学的男童鞋——主要是吾辈有真实素材,写起来应该会很得心应手。不过……文章名想不出来,于是脑内的大纲老是卡住卡住/(ㄒoㄒ)/……文名苦手啊!!挠头。如果有什么建议,请不要大意的提出来!鞠躬感谢。
62 徒弟在下二
段昔的冷汗都下来了,身上的龙音推开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推开吧,像做贼心虚,不推开吧,贴得如此亲密,任谁看了也觉得当中有问题。
这算不算是……捉奸在床?!
段昔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背脊发凉,垂下眼不敢去看宁如谦。
反观龙音,倒是施施然直起身子,落落大方的理了理衣襟、袖口,如此小动作更令人遐想万分。
"宁堂主,好久不见。"
宁如谦的目光一凝,冰冷中带着让人动弹不得的压迫感,仆人在旁抖得筛糠似的。
他冷漠的说道: "明月城与若水宫素来毫无瓜葛,见与不见,又有何关。"
龙音挑了挑眉,道:"宁堂主何必说得如此没有人情味,我与段昔关系匪浅,与你嘛,自然得带上点关联。"
傻瓜都听得出这是在挑衅,段昔求饶般看向龙音,拼命冲他眨眼示意——请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殊不知,他这般与龙音亲密才真正是在火上浇油。
宁如谦眉头一拧,沉声对仆人说道:"送客。"
仆人小心翼翼的看向龙音,龙音本不想善罢甘休,却更不想看到段昔如此紧张,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宁如谦后,大步离开。
临走时,还不忘对段昔道:"我下次再来找你。"
"……"段昔笑得脸都僵了。
随着房门被轻轻关上,房内顿时静得诡异。
段昔试探着喊了声:"师父……"他知道自己又惹师父生气了,可又不太确定师父是在生什么气,如果是看到他和龙音过于亲密……这是不是意味着师父并不接受男男之情?如此一想,段昔垂首坐在长塌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宁如谦见他这模样,眉间愠色再也遮掩不住,他本欲拉起段昔质问,却注视着段昔的身影,许久才道:"原来你所说过的话,已经不算数了?"
这些时日,他的所思所想皆离不开段昔,从他那句"我喜欢的人是师父"开始,一种莫名的喜悦感就频频浮现在心底,烦乱的思绪一朝一夕难以理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段昔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他对待段昔,不仅仅是因为责任,更多是源于钟情。
可是,这俗世本就不该出现如苑子野和徐淮长那般的师徒。
他本应顺势断绝段昔的念头,然而看到段昔和龙音竟如此交好,怒火及某种不知名的情绪顷刻间将他淹没。
可他的问话却显得尤为平静,一如往常。
听到问话,段昔愕然的抬起头看向宁如谦,眼中一片迷茫:"师父?"他从未如此紧张过,紧握的手心全是汗,似在等着生死判决,脑袋都浑浑噩噩的。
果然是……不记得了。宁如谦对人对己都是狠心的,如果不是他该得到的,哪怕内心伤得血流成河,他也一样会松开手,外人只道他无情无欲,可谁又知道注定要成为双雪堂堂主的他在这二十余年放弃了多少。
抓周时,他抓到了一把剑,从此成为明月城的守卫者。
往后他拿起任何东西,都要舍弃。
曾几何时,他以为天真活泼的谢琼罗会一直陪着他,即使是世家联姻,即使他当时对谢琼罗毫无感情可言,可他愿意去努力,只要谢琼罗能对他多笑笑,能在他身边呆上一整天都不觉得沉闷、厌烦。
最终,他还是一人一剑。
好似"宁如谦"本该如此。
他亦一度以为自己本该如此。
可是段昔出现了。
……罢了,终究是昙花一现。
宁如谦眉间一松,无言的转身欲走。
就在这一霎时,段昔忽然明白了宁如谦的问话,慌忙站起身,拉住了他,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不是,师父,算数的,永远算数!真的!刚刚大哥是跟我闹着玩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得很急,生怕宁如谦不听他所讲,拂袖离去。
宁如谦回身看他,视线从拉着他手臂的手,缓缓移到脸庞。
看到他焦急的神色,眼眸中再真实不过的强烈感情。
宁如谦按住段昔拉他的手往下滑脱。
段昔心头一跳,以为师父已经不打算原谅他,索性撕破脸皮,张手将宁如谦死死抱住:"师父,你不可以赶我走!我第一眼看到师父,就喜欢上了!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师父,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能赶我走!"
宁如谦微微一震,就像身在高处,忽地极速陷落在了一片柔软馨香之地,他心头一软,尔后才道:"我没有要赶你走。"
段昔抬头看他,半信半疑:"真的?"
宁如谦点头,目光缱绻温柔,在段昔的眉眼处流连不止,道:"至于罚……"
段昔咽了咽喉咙,意识到自己还十分大胆的抱着师父,连忙松开,见宁如谦伸手过来,下意识就闭紧了眼睛。
——不会是又要被打屁股吧?!段昔在心底默默流泪。
咦?段昔察觉到不对劲,唇边拂过热息,居然是一个吻!
他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出白亮亮的光,完全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反应才对,紧张得想要大口呼吸,却勾来更加绵长炽热的吻。
原本窗外隐隐约约的街边嬉闹声渐次远去,耳中只余下自己心跳的鼓动,一下一下,显得如此迫切而又不安,段昔惊得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宁如谦专注的神情,他闭着眼,眉毛端整上扬,眼睫长而密,鼻梁的起伏显得那么好看。
似乎是不满意段昔的分心,宁如谦扣紧了他的腰身,让他无法动弹,细密的吻从下巴一直往下。
衣襟被扯开,连同里头的中衣。
尚处于恍惚状态的段昔不由吓了一跳,低呼道:"师父……"声音带着丝丝颤抖,尤其撩人。
宁如谦抬眸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理会。
段昔感觉到宁如谦的气息缓缓吐在他的颈窝处,有种莫名的战栗感,忽然一阵吃痛——宁如谦一口咬在了他的颈侧。
随后宁如谦若无其事的将段昔的衣襟理好,徐徐道:"做个记号比较好。"说着右手轻抚方才咬了一口的颈侧,那一处留下了嫣红的痕迹,乍看之下颇为触目惊心。
段昔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师父你……你这是暗算!"
宁如谦道:"你也有突袭。"
指的是段昔贸贸然抱住他的事。
段昔有些吃不准宁如谦的意思,故一时语塞,紧接着想起那一连串亲密无比的吻,唯有低下头假装理了理衣服,忽然记起怀中塞有一封喜帖,便顺手取了出来。
见宁如谦看向那喜帖,他便解释道:"是容府大少爷大婚。"
"几时?"
"本月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段昔的冷汗都下来了,身上的龙音推开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推开吧,像做贼心虚,不推开吧,贴得如此亲密,任谁看了也觉得当中有问题。这算不算是……捉奸在床?!段昔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背脊发凉,垂下眼不敢去看宁如谦。反观龙音,倒是施施然直起身子,落落大方的理了理衣襟、袖口,如此小动作更令人遐想万分。"宁堂主,好久不见。"宁如谦的目光一凝,冰冷中带着让人动弹不得的压迫感,仆人在旁抖得筛糠似的。他冷漠的说道:
"明月城与若水宫素来毫无瓜葛,见与不见,又有何关。"龙音挑了挑眉,道:"宁堂主何必说得如此没有人情味,我与段昔关系匪浅,与你嘛,自然得带上点关联。"傻瓜都听得出这是在挑衅,段昔求饶般看向龙音,拼命冲他眨眼示意——请不要再火上浇油了!殊不知,他这般与龙音亲密才真正是在火上浇油。宁如谦眉头一拧,沉声对仆人说道:"送客。"仆人小心翼翼的看向龙音,龙音本不想善罢甘休,却更不想看到段昔如此紧张,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宁如谦后,大步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对段昔道:"我下次再来找你。""……"段昔笑得脸都僵了。随着房门被轻轻关上,房内顿时静得诡异。段昔试探着喊了声:"师父……"他知道自己又惹师父生气了,可又不太确定师父是在生什么气,如果是看到他和龙音过于亲密……这是不是意味着师父并不接受男男之情?如此一想,段昔垂首坐在长塌上,不知该如何是好。宁如谦见他这模样,眉间愠色再也遮掩不住,他本欲拉起段昔质问,却注视着段昔的身影,许久才道:"原来你所说过的话,已经不算数了?"这些时日,他的所思所想皆离不开段昔,从他那句"我喜欢的人是师父"开始,一种莫名的喜悦感就频频浮现在心底,烦乱的思绪一朝一夕难以理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段昔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他对待段昔,不仅仅是因为责任,更多是源于钟情。可是,这俗世本就不该出现如苑子野和徐淮长那般的师徒。他本应顺势断绝段昔的念头,然而看到段昔和龙音竟如此交好,怒火及某种不知名的情绪顷刻间将他淹没。可他的问话却显得尤为平静,一如往常。听到问话,段昔愕然的抬起头看向宁如谦,眼中一片迷茫:"师父?"他从未如此紧张过,紧握的手心全是汗,似在等着生死判决,脑袋都浑浑噩噩的。果然是……不记得了。宁如谦对人对己都是狠心的,如果不是他该得到的,哪怕内心伤得血流成河,他也一样会松开手,外人只道他无情无欲,可谁又知道注定要成为双雪堂堂主的他在这二十余年放弃了多少。抓周时,他抓到了一把剑,从此成为明月城的守卫者。往后他拿起任何东西,都要舍弃。曾几何时,他以为天真活泼的谢琼罗会一直陪着他,即使是世家联姻,即使他当时对谢琼罗毫无感情可言,可他愿意去努力,只要谢琼罗能对他多笑笑,能在他身边呆上一整天都不觉得沉闷、厌烦。最终,他还是一人一剑。好似"宁如谦"本该如此。他亦一度以为自己本该如此。可是段昔出现了。……罢了,终究是昙花一现。宁如谦眉间一松,无言的转身欲走。就在这一霎时,段昔忽然明白了宁如谦的问话,慌忙站起身,拉住了他,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不是,师父,算数的,永远算数!真的!刚刚大哥是跟我闹着玩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得很急,生怕宁如谦不听他所讲,拂袖离去。宁如谦回身看他,视线从拉着他手臂的手,缓缓移到脸庞。看到他焦急的神色,眼眸中再真实不过的强烈感情。宁如谦按住段昔拉他的手往下滑脱。段昔心头一跳,以为师父已经不打算原谅他,索性撕破脸皮,张手将宁如谦死死抱住:"师父,你不可以赶我走!我第一眼看到师父,就喜欢上了!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师父,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能赶我走!"宁如谦微微一震,就像身在高处,忽地极速陷落在了一片柔软馨香之地,他心头一软,尔后才道:"我没有要赶你走。"段昔抬头看他,半信半疑:"真的?"宁如谦点头,目光缱绻温柔,在段昔的眉眼处流连不止,道:"至于罚……"段昔咽了咽喉咙,意识到自己还十分大胆的抱着师父,连忙松开,见宁如谦伸手过来,下意识就闭紧了眼睛。——不会是又要被打屁股吧?!段昔在心底默默流泪。咦?段昔察觉到不对劲,唇边拂过热息,居然是一个吻!他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出白亮亮的光,完全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反应才对,紧张得想要大口呼吸,却勾来更加绵长炽
热的吻。原本窗外隐隐约约的街边嬉闹声渐次远去,耳中只余下自己心跳的鼓动,一下一下,显得如此迫切而又不安,段昔惊得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宁如谦专注的神情,他闭着眼,眉毛端整上扬,眼睫长而密,鼻梁的起伏显得那么好看。似乎是不满意段昔的分心,宁如谦扣紧了他的腰
身,让他无法动弹,细密的吻从下巴一直往下。衣襟被扯开,连同里头的中衣。尚处于恍惚状态的段昔不由吓了一跳,低呼道:"师父……"声音带着丝丝颤抖,尤其撩人。宁如谦抬眸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理会。段昔感觉到宁如谦的气息缓缓吐在他的颈窝处,有种莫名的战栗感,忽然一阵吃痛——宁如谦一口咬在了他的颈侧。随后宁如谦若无其事的将段昔的衣襟理好,徐徐道:"做个记号比较好。"说着右手轻抚方才咬了一口的颈侧,那一处留下了嫣红的痕迹,乍看之下颇为触目惊心。段昔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师父你……你这是暗算!"宁如谦道:"你也有突袭。"指的是段昔贸贸然抱住他的事。段昔有些吃不准宁如谦的意思,故一时语塞,紧接着想起那一连串亲密无比的吻,唯有低下头假装理了理衣服,忽然记起怀中塞有一封喜帖,便顺手取了出来。见宁如谦看向那喜帖,他便解释道:"是容府大少爷大婚。""几时?""本月十六。"————————————————————————————————————————————更新晚了,真是抱歉,因为刚刚去电影院看《龙门飞甲》回来(……你还好意思说!),总之吾辈果然还是最爱徐克导演,捂脸。看得好刺激~不过,西厂厂公雨化田的戏份太少啦!不过瘾!另外,雨化田手下的人都是走视觉系路线的么……
63
63、徒弟在下三 ...
"段公子,你看看这颗夜明珠,圆润莹亮,玲珑可人,用来送新人是最好不过,点缀在新房中,不就是携手共明月的意思么!"珍宝斋的荣掌柜素来能说会道,一看到明月城的段公子,更是舌灿莲花,在店内的里屋摆出了新进的各色宝物。
段昔瞅了瞅,摇头道:"这个不够好,荣掌柜还有没有别的?"
荣掌柜苦笑:"段公子,南国的红珊瑚珠你看不上,西域的七彩琉璃盏你也看不上,连极北之地的夜明珠你还说不够好……这可就实在是为难我了。"
段昔转了转眼珠,笑得十分狡猾:"荣掌柜,我可听说你这昨天新进了些宝贝,不会就是这几样吧?这几样东西在街尾的长宝轩也是有的。"
荣掌柜叹了口气,对眼前这位向来出手大方的客人是又爱又恨,做生意当真不容易,就像段公子出手是阔绰,但眼睛也是一等一的锐利,稍微次一点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他唯有探头到屋外瞅了几眼,尔后小心翼翼的将卷起的深蓝色帘子放了下来。
段昔见状眉头微微一挑,暗喜这荣掌柜果然压着稀罕宝贝,幸亏平日与他打交道多少摸透了他的心思。此次他代表明月城给扬州容府大公子送上贺礼,岂能太过普通,更何况他与小公子容铮关系不错,所谓礼轻情意重,容府是大富商,收的贺礼想必样样名贵,他当然得挑特别些的。
此番正想着,只见荣掌柜取来了个紫檀宝盒,上头嵌着螺钿、玛瑙、花鸟,工艺精巧细腻,盒子约莫一尺大小,打开一看,竟是白玉并蒂莲!
荣掌柜小心翼翼的呈给段昔看,得意道:"段公子,这个可是上上品了!你看这玉色,这雕刻的功底,十年才能出一个啊!"
段昔眼前一亮,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点头道:"意喻上来说倒是不错的,莲生多子,夫妻和满,多子多福。"
"可不就是!"荣掌柜道,又伸出手指掂了掂紫檀宝盒,"段公子见多识广,想必一看便知我这盒子也是不俗之物,上头是百宝嵌——不是一般手艺能做的,表示的是玉堂富贵长寿,意喻也是极好的。"
与白玉并蒂莲还真是绝配了,段昔琢磨了一番,与荣掌柜讨价还价,最后将这两样给买了下来。末了还从荣掌柜那里顺了几样小玩意,像拇指大小的玉猴,巴掌大的荷花砚台,仅一指来长的抱琴女子等,无一不精致奇妙。
段昔从珍宝斋出来,其身影正好落在对面碧心斋楼上齐三映的眼里。
"前几日见段公子颈项上有淤痕,人又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我还在担心他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适,今日一看生龙活虎的,看来应该是我多虑了。"齐三映浅啜了口茶,明知故问道,"你说是吧,宁堂主?"
与齐三映一道在碧心斋的正是宁如谦,只见他垂眸注视着楼下的段昔,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悄然浮起淡淡温柔笑意,对齐三映的问话恍若未觉。
被晾在一边的齐三映清咳了几声:"宁堂主,你的茶凉了。"
宁如谦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对方,徐徐道:"人走才茶凉,我人还未走,怎么茶就凉了。"
齐三映笑道:"你人是在这,可惜心已不在。"说着下巴往窗外抬了抬,意有所指。
宁如谦端起茶杯,淡淡定定的说道:"就如何?"
"……不如何。"跟宁堂主说话可真是累人,齐三映偏不信邪,继而又道,"不知宁堂主今日为何突然有雅兴到碧心斋一坐?"
宁如谦看他:"不是你邀我前来么?"
"……"他只是刚好出门时撞见宁如谦,顺口一问而已!明月城上下谁不知道他齐三映每日下午都会到碧心斋买几份新出笼的精美点心给家里的夫人,他夫人嗜好点心,宁如谦宁大堂主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好了,他本来是买几份点心就走的,却被迫在楼上厢房享用香茶糕点——虽然难得悠闲一回也是挺不错的。
宁如谦尝了口芋泥香酥饼,这外裹的香酥蜜黄而脆,里头的芋泥馅温热,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他略一颔首道:"碧心斋不错。"
齐三映挑眉笑道:"当然不错,对面还正巧就是珍宝斋。"若不是得知段昔要去珍宝斋走一趟,宁如谦怎么可能特地跟他到碧心斋——齐三映越想越觉得这宁如谦实在可恶,这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怎么就惹来无数待字闺中的女子青睐?念头一转,故意要气宁如谦,"段公子玉树临风,嘴巴又甜,前两日黄员外还跟我打听他有无婚配,看样子是想给他女儿做媒,唉,武林大会过后,我耳边就天天听到段公子长段公子短的,英雄少年最得美人青睐,宁堂主,你可千万要留心啊。"
宁如谦果然一怔,而后淡淡道:"不劳齐堂主费心。"
齐三映被他这冷淡性子磨得不行,索性不再遮遮掩掩,把话挑明:"段公子对你是喜欢得很,虽然他不说,我却是看出来了。本来你没什么表示,我也不好说他,这情呀爱呀的,开了头就收不住——这谁都知道。现在既然你也有意,又何苦藏着掖着?我怎么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从未见你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师徒师徒,亦不过是名称符号。我知你是顾虑明月城,只是,如今明月城已非昨日,如是确能当大任,你也是该有个人陪伴了。老城主可不愿见你孤老一生。"
当年宁如谦突然接任双雪堂堂主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彼时他爹娘即老城主夫妇突遭横祸,城主夫人香消玉殒,城主亦命悬一线。宁如谦临危受命,彻查混入明月城内部的奸细,并将弟弟宁如是以体弱为由送往京城避难,没过多久,城主便因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幸而有管渐、齐三映二人相辅,又得谢家庄相助稳住局势,整个明月城三堂分立,设下层层制度,待宁如是归来,已是另一番气象。
明月城是传承下来的心血,宁如谦行事历来以明月城为先,而如今却三番四次为段昔破了例……极少为什么事而动容的他,此次却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之中。
在他荒芜的时光里,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如此朝气蓬勃的人,可是每一个都畏惧于他的冰冷与完美,最终黯然离去,就比如谢琼罗。
没有人是真的完美,如果完美,那必定缺少了什么却无自知。所以宁如谦也会怕,怕段昔亦心生厌倦,如谢琼罗一般离去。
偏偏齐三映此时又来了一句:"我看那若水宫的龙音对段公子亦是情有独钟,宁堂主,时不待人哪。"
宁如谦端着茶杯的手不觉一紧,顷刻间,茶杯竟碎如粉末,碧澈的茶水顺着他的手指蜿蜒流下。
齐三映见状,大吃了一惊,连忙将干净的手帕掏出来起身想帮他擦去。
宁如谦却先行用手帕擦拭了水渍,道:"我来便可。"
齐三映知他心思深重,自己一番话亦是触动了他的心弦,于是见好就收,跳过了这个话题。后又小坐了一会,只不过离开时,宁如谦让他帮忙多买一份香酥芋泥。
齐三映怔了片刻,意味深长的笑着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o◎)/师父好麻烦!
遁去继续写……/(ㄒoㄒ)/~~
64 徒弟在下四
扬州,是一个比杭城还要富饶的地方,可谓是商贾如织,富甲天下。
从杭城去扬州,倘若是想走水路观美景,要先到苏州,再乘船前往扬州。虽然颇费一番周折,但扬州对段昔而言是"三美俱全",自然是甘之如饴。
何为段昔心目中的三美呢,那就是——美人、美食、美景。
不知从何时起,商贾之间宴请或谈事,都十分喜欢到花楼或是画舫一坐。段昔到过扬州几次,当然是去见识过。扬州名伎素来是才貌双全,天香楼的佳人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而扬州这一处,倒像是处处皆有美人,万种风情,让人流连不已。
在客栈下榻后,段昔便兴致勃勃的在前头带路,领宁如谦到热闹的街上逛逛。
与师父一道,那是肯定不能去青楼的,万一哪位佳人看中了师父,那他岂不是危机重重?段昔心里打着如此的小算盘,好不容易跟师父走近了些,他可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所以,逛大街是最好不过的。
段昔特地提前一日到扬州,就是为了能跟宁如谦并肩走一趟——既然师父要随他一道给容府道贺,吃惊归吃惊,却还是欢喜多一些的,自那日被莫名其妙留了个记号后,他便坐立难安,往好处想生怕是自作多情,往坏处想自己又受不了。就好像临水照月,不敢伸手向前,怕碎了一场美梦,醒来两手空空。
他怕不小心问出口,于是一路上东拉西扯,他平日就善谈,刻意为之更是滔滔不绝。扬州的美食段昔说来是如数家珍,宁如谦许久不曾与他一道逛闹市,心里亦觉分外亲切。
明知段昔因心里紧张,这几日话都比平时多,宁如谦却偏偏不动声色,他以前会点段昔哑穴,一开始是觉得太吵,后来是想让他收敛一下性子。段昔讲话不徐不疾,声音清润,很是悦耳,听着其实是享受。也难怪盛禾从小便喜欢听他讲故事。
宁如谦微微偏着头看段昔款款而谈,忽然注意到街上买香粉胭脂的姑娘有意无意的看向他们这边,脸颊飞红,带着娇羞。他静默了一会,伸手搭住了段昔的手臂。
段昔停住诧异的看向他,问道:"怎么了师父?"手里还拿着刚从古玩小摊相中的一块瑞兽镇纸,见宁如谦的视线移向镇纸,便笑,"虽是普通玉石,不过胜在雕工精细,师父你看这一处,一气呵成,线条极为流畅。"
宁如谦果然倾身凑近,挺直的鼻梁近在他眼前,近得连那睫毛看得都根根分明。段昔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指尖都发烫起来,眼睛更是不知该往哪看。
没过一会,宁如谦直起身,抬眸道:"买下吧。"
段昔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声应着,跟摊主买了这块镇纸。
往前走了几步,宁如谦才徐徐道:"你素来心细,看中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
"师父果然看出来了。"段昔嘿嘿坏笑,没错,这镇纸用的哪里是普通玉石,分明是上好的和田玉!也不知是怎么流落到了闹市中。
他把镇纸塞入了怀里,一边说道:"不过说也奇怪,我发现第一眼就看中的东西准是错不了的。"
宁如谦转过头:"怎么说?"
段昔想了想,道:"比如……"才刚说了个开头却兀地停住了,他想到自己对师父不正是一见钟情?!
当年宁如谦长身玉立出现在冰天雪地之间,苍茫人间似是唯有他一人,他一眼望来,眸色深深,从此段昔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风景。
宁如谦见他突然出了神,眉头轻轻一皱,道:"比如什么?"
段昔摸摸鼻子,转开了视线,哈哈道:"没什么了……"
宁如谦却发现他的耳尖都红透了,一下子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可又无计可施,只能探手去轻轻触碰,低语道:"你是想到谁了?"
岂知段昔被他这么一碰,反应更大,几乎是要跳起来,反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有个绿裙女子一脸欣喜的小跑了过来。
开口便是:"段公子,云儿好想你!"
段昔瞪大眼,云儿?哪个云儿?红袖楼还是群芳楼的?抑或天仙楼?
待看清女子长相,段昔才记起,原来是红袖楼名伎雪林的随身女侍雪云。
雪云长得十分清丽,便是淡扫蛾眉已令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今日是出来给雪林姐姐买些胭脂水粉,虽然客人们时常会命仆人送来价格昂贵的,却到底不如自己亲自挑选的。
段昔其实只到过红袖楼一次,并且是当地一名富商请客。
对雪云来说,段公子与寻常客人不同,别人再喜爱她们,也视她们如低贱的蒲柳,段公子不一样,他眼里的不是爱慕,亦不是赏玩,而是暖融融的亲和。
只是见过了一面,她与雪林姐姐便对段公子念念不忘,没想到此时竟遇上了他!
贸贸然打了声招呼后,雪云这才发现段昔身侧的宁如谦,顿时羞红了脸,低下眉眼,往段昔手里塞了个小小的香囊,轻声道:"段公子,这是我做来一直想送给你的,没想到能在这街头遇到你,希望你能收下。"
说完便急忙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道:"还有,雪林姐姐也很想再见你一面。"
人群中,雪云纤细的身姿显得愈发秀丽。
段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香囊,又看了看宁如谦,这回真是喝花酒证据确凿,百口莫辩了。
宁如谦神色如常的看着他。
段昔却觉得背脊冷汗涔涔而下,手中的香囊就好似一块烫红了的铁块,不单甩不开,还黏在手上,烧得他就快皮开肉绽。
宁如谦往前走,段昔跟上去,一边解释:"师父,我是情非得已。"
"哦?"宁如谦看他。
段昔猛点头:"我没有过夜的。"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剪了自己的舌头!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啊!是在表明守身如玉?……段昔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宁如谦顿了片刻,又应了一声:"哦?"并深深看了他一眼,就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段昔佯装镇定道:"花魁的过夜费很贵的。"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只童子鸡。他只是缺乏实战经验而已,那些房中术他可是研究彻底的。
更何况,他早就发现,除非想着师父,否则……
这些事,绝不能让师父知道。
宁如谦没有回话,而是拿走了他手中的香囊。
段昔不明所以,只能忐忑不安的跟在后边。
气氛变得尴尬,浮动着的是暧昧不清的情绪,
宁如谦捏紧手心的香囊,他忽然发现在段昔的身边,原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龙音之所以会想要将段昔困在若水宫,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除非必要,他甚少在段昔面前摆出师父的架子,便是自称,也未曾称过"为师",可一年复一年,为段昔想得多了,到了此刻更是舍不得外界伤他分毫。
他早已不留恋江湖,段昔却才初出茅庐,他可以归隐,不受外界纷扰。段昔呢?段昔愿意受这样的委屈,有想过往后的事情吗?
近在咫尺,反而情怯。
作者有话要说:扬州,是一个比杭城还要富饶的地方,可谓是商贾如织,富甲天下。从杭城去扬州,倘若是想走水路观美景,要先到苏州,再乘船前往扬州。虽然颇费一番周折,但扬州对段昔而言是"三美俱全",自然是甘之如饴。何为段昔心目中的三美呢,那就是——美人、美食、美景。不知从何时起,商贾之间宴请或谈事,都十分喜欢到花楼或是画舫一坐。段昔到过扬州几次,当然是去见识过。扬州名伎素来是才貌双全,天香楼的佳人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而扬州这一处,倒像是处处皆有美人,万种风情,让人流连不已。在客栈下榻后,段昔便兴致勃勃的在前头带路,领宁如谦到热闹的街上逛逛。与师父一道,那是肯定不能去青楼的,万一哪位佳人看中了师父,那他岂不是危机重重?段昔心里打着如此的小算盘,好不容易跟师父走近了些,他可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所以,逛大街是最好不过的。段昔特地提前一日到扬州,就是为了能跟宁如谦并肩走一趟——既然师父要随他一道给容府道贺,吃惊归吃惊,却还是欢喜多一些的,自那日被莫名其妙留了个记号后,他便坐立难安,往好处想生怕是自作多情,往坏处想自己又受不了。就好像临水照月,不敢伸手向前,怕碎了一场美梦,醒来两手空空。他怕不小心问出口,于是一路上东拉西扯,他平日就善谈,刻意为之更是滔滔不绝。扬州的美食段昔说来是如数家珍,宁如谦许久不曾与他一道逛闹市,心里亦觉分外亲切。明知段昔因心里紧张,这几日话都比平时多,宁如谦却偏偏不动声色,他以前会点段昔哑穴,一开始是觉得太吵,后来是想让他收敛一下性子。段昔讲话不徐不疾,声音清润,很是悦耳,听着其实是享受。也难怪盛禾从小便喜欢听他讲故事。宁如谦微微偏着头看段昔款款而谈,忽然注意到街上买香粉胭脂的姑娘有意无意的看向他们这边,脸颊飞红,带着娇羞。他静默了一会,伸手搭住了段昔的手臂。段昔停住诧异的看向他,问道:"怎么了师父?"手里还拿着刚从古玩小摊相中的一块瑞兽镇纸,见宁如谦的视线移向镇纸,便笑,"虽是普通玉石,不过胜在雕工精细,师父你看这一处,一气呵成,线条极为流畅。"宁如谦果然倾身凑近,挺直的鼻梁近在他眼前,近得连那睫毛看得都根根分明。段昔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指尖都发烫起来,眼睛更是不知该往哪看。没过一会,宁如谦直起身,抬眸道:"买下吧。"段昔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声应着,跟摊主买了这块镇纸。往前走了几步,宁如谦才徐徐道:"你素来心细,看中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师父果然看出来了。"段昔嘿嘿坏笑,没错,这镇纸用的哪里是普通玉石,分明是上好的和田玉!也不知是怎么流落到了闹市中。他把镇纸塞入了怀里,一边说道:"不过说也奇怪,我发现第一眼就看中的东西准是错不了的。"宁如谦转过头:"怎么说?"段昔想了想,道:"比如……"才刚说了个开头却兀地停住了,他想到自己对师父不正是一见钟情?!当年宁如谦长身玉立出现在冰天雪地之间,苍茫人间似是唯有他一人,他一眼望来,眸色深深,从此段昔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风景。宁如谦见他突然出了神,眉头轻轻一皱,道:"比如什么?"段昔摸摸鼻子,转开了视线,哈哈道:"没什么了……"宁如谦却发现他的耳尖都红透了,一下子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可又无计可施,只能探手去轻轻触碰,低语道:"你是想到谁了?"岂知段昔被他这么一碰,反应更大,几乎是要跳起来,反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有个绿裙女子一脸欣喜的小跑了过来。开口便是:"段公子,云儿好想你!"段昔瞪大眼,云儿?哪个云儿?红袖楼还是群芳楼的?抑或天仙楼?待看清女子长相,段昔才记起,原来是红袖楼名伎雪林的随身女侍雪云。雪云长得十分清丽,便是淡扫蛾眉已令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今日是出来给雪林姐姐买些胭脂水粉,虽然客人们时常会命仆人送来价格昂贵的,却到底不如自己亲自挑选的。段昔其实只到过红袖楼一次,并且是当地一名富商请客。对雪云来说,段公子与寻常客人不同,别人再喜爱她们,也视她们如低贱的蒲柳,段公子不一样,他眼里的不是爱慕,亦不是赏玩,而是暖融融的亲和。只是见过了一面,她与雪林姐姐便对段公子念念不忘,没想到此时竟遇上了他!贸贸然打了声招呼后,雪云这才发现段昔身侧的宁如谦,顿时羞红了脸,低下眉眼,往段昔手里塞了个小小的香囊,轻声道:"段公子,这是我做来一直想送给你的,没想到能在这街头遇到你,希望你能收下。"说完便急忙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道:"还有,雪林姐姐也很想再见你一面。"人群中,雪云纤细的身姿显得愈发秀丽。段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香囊,又看了看宁如谦,这回真是喝花酒证据确凿,百口莫辩了。宁如谦神色如常的看着他。段昔却觉得背脊冷汗涔涔而下,手中的香囊就好似一块烫红了的铁块,不单甩不开,还黏在手上,烧得他就快皮开肉绽。宁如谦往前走,段昔跟上去,一边解释:"师父,我是情非得已。""哦?"宁如谦看他。段昔猛点头:"我没有过夜的。"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剪了自己的舌头!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啊!是在表明守身如玉?……段昔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宁如谦顿了片刻,又应了一声:"哦?"并深深看了他一眼,就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段昔佯装镇定道:"花魁的过夜费很贵的。"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只童子鸡。他只是缺乏实战经验而已,那些房中术他可是研究彻底的。更何况,他早就发现,除非想着师父,否则……这些事,绝不能让师父知道。宁如谦没有回话,而是拿走了他手中的香囊。段昔不明所以,只能忐忑不安的跟在后边。气氛变得尴尬,浮动着的是暧昧不清的情绪,宁如谦捏紧手心的香囊,他忽然发现在段昔的身边,原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龙音之所以会想要将段昔困在若水宫,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除非必要,他甚少在段昔面前摆出师父的架子,便是自称,也未曾称过"为师",可一年复一年,为段昔想得多了,到了此刻更是舍不得外界伤他分毫。他早已不留恋江湖,段昔却才初出茅庐,他可以归隐,不受外界纷扰。段昔呢?段昔愿意受这样的委屈,有想过往后的事情吗?近在咫尺,反而情怯。
65 徒弟在下五
容府大少爷大婚当日,容老爷没想到宁如谦竟也前来道贺,顿觉万分荣幸,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见到段昔,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段公子,小儿真是受你照顾了,若非有你相助,恐怕是……哎,不说这个了,里面请、里面请!"
容府宾客如云,人声鼎沸,容老爷和容大少爷招呼了宁如谦与段昔二人片刻后,便又要去招呼其他客人。
段昔叫住了身旁经过的容府仆人,问道:"你家小少爷呢?"
仆人笑道:"正在后花园呢,说要准备一份大礼给大少爷。"
"哦?"段昔一听,对宁如谦说道,"师父,我们去后花园看一下如何?"
宁如谦颔首。
沿着张灯结彩的走廊一直走,容府不愧是大富之家,里头是院落套院落,回廊曲折,幸好有仆人在前头领路,不然都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了。
首先看到段昔的是书童朝生,只见他急忙拉扯埋首在花园旁边的容铮,连声道:"小少爷、小少爷,段公子来啦!"
容铮惊喜的抬头望向段昔来处,脸蛋上还沾染了泥土,本就是带有几分稚气的娃娃脸,此刻看上去更显小,他起身手也没擦,便快步走向段昔,高兴的说道:"段昔!我可盼你好久了!上次在杭城真是不过瘾,若不是我染了风寒,你肯定能带我去不少地方玩儿。"
段昔的眼睛微微一眯,神色略带诧异,看到容铮身后的朝生对他使了个眼色后,虽不明当中原由,却也还是不露痕迹的笑道:"可不是,对了,这是我师父宁如谦。"
容铮瞪大眼看着一侧面容俊美却神色淡漠的宁如谦,半晌才呆呆说道:"师父你好像仙人……"
段昔听了乐不可支:"容铮你还真是……"
宁如谦倒是正经的答道:"很遗憾,我并不是仙人。"
朝生苦着脸小声道:"小少爷你又失礼人了。"
容铮脸一红,道:"我先去把给大哥准备的礼物弄好,段昔你们慢慢玩啊,别客气。"说着又吩咐朝生,"你不用跟着我了,看看段昔和师父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朝生忙点头应允,便对段昔说道:"段公子,宁堂主,吉时还未到,前厅人太多,不如到前面的凉亭小坐一会?"
段昔看了眼宁如谦,对方轻轻颔首,便道:"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朝生一笑:"段公子客气了。"
刚落座,便有家仆送来香茶点心,不可谓不周到。
待家仆退下后,段昔才将心中的疑问道出:"容铮怎么说在杭城中了风寒?他莫非是把那些事给忘了?"
朝生叹了口气,皱着脸道:"可不就是,当日送到八宝客栈后,齐堂主立即便找来一位姓叶的大夫过来,施针之后又给小少爷服了药丸,毒是解了,可是连着几日都发高烧昏迷不醒。大夫说是伤了心脉的缘故。好不容易等小少爷清醒,他却把那些事都忘光了,只记得跟段公子你在客栈见面的事。老爷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忘了就忘了,也就没有再请大夫来看看。"
段昔怔了片刻,道:"可是平白少了一段记忆,于他而言真是好事?"
朝生挠挠头:"我也不晓得,不过小少爷没有再迷恋元青姑娘,应该是好事吧?"不然小少爷肯定要跟老爷提起娶元青姑娘过门的事,到时他不被老爷扒一层皮才怪。
段昔一笑:"是不是好事,谁又知道呢。"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了那日从珍宝斋得到的玉猴递给了朝生,"方才走得急,忘了给容铮小少爷,你帮我交给他吧。"
朝生接了过来,疑道:"公子你直接给小少爷不就得了?"
段昔笑道:"今天如此喜庆热闹,这玉猴太小巧,我怕不小心给弄丢了,还是先交给你比较好。"
朝生点头道:"说的也是,那我就替小少爷谢过公子啦!"
聊了一小会,容老爷便支家仆过来请宁如谦和段昔到前厅。
吉时将至,新人要出来了。
锣鼓喧天,鞭炮声不绝于耳,身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在众人热切的期盼中缓缓而来,红盖头遮着容颜,只看到宽袖下露出的纤纤细手,白如美玉。
再看新郎,便是收敛神情,也难掩眉目间的喜色。
在众人的簇拥中新人拜过了堂,将新娘子送入洞房后,已是暮色渐深,院子里的灯火依次燃起,连成瑰丽的光彩。偌大的院落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道贺声、赞美声一句接一句,触目所及之处皆是喜庆一片。
在此良辰美景,宁如谦忽然侧过脸对段昔说道:"你会想要如此吗?"
段昔早已被灌了一壶酒有多,上好的绍兴酒醇厚绵长,一饮而下,真正是唇齿留香。段昔的酒量算是普通,偶尔亦能豪饮一番。不过,绍兴酒后劲颇足,段昔脸上已见醺意,一双眸子比平时更要黑亮些,他看着宁如谦,猛一点头:"想!"
宁如谦心头一沉,可仔细想想段昔是个爱热闹的人,或许如花美眷、子孙满堂才是他真正所求罢……他早有所料,可如今亲耳听来,还是不免怔了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万分疲倦,师徒身份犹隔千里,沉沉的压着他。
却见段昔笑眯眯的凑了近来,旁人喝了酒都是脸红,他倒是不同,脸色是越喝越白,衬得黑亮双眸就如同从夜空中的撷取下来的星星一般,熠熠发光。
宁如谦看他笑得一脸傻气,轻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他,幸好他们走得偏,旁人注意不到。
段昔得寸进尺,摸上宁如谦扶他的手,牢牢抓住,道:"师父,我也想像这样娶你!这样就不会有人跟我抢你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嘿嘿。"
"……"宁如谦一愣,良久才缓缓漾开了一抹浅笑,反握住段昔的手,道,"犯傻气。"
段昔显然是喝醉了,将另一只手端着的酒杯递向宁如谦:"师父,你也喝。"香醇的酒气扑鼻而来,杯中琥珀色的酒流转着光辉,轻浅的漩涡,把多日来二人之间的小心翼翼都消融在了其间。
明明是让宁如谦喝,段昔反倒自己喝了大半,余下的却都因手拿不稳而洒了出来,衣襟略微沾上了一些,不过多数还是落在手上。
段昔这才一个激灵,酒醒了些,呆呆看了看宁如谦,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净是酒香,他连忙垂下手,避免酒水往袖中滑落。
宁如谦却快他一步,执起他的手腕,似在品尝一般,舔去了从他那指尖流向掌心的绍兴酒。
段昔惊得大气都不敢喘,被温热的舌尖舔舐过的指尖、掌心,就像被火烧过,又麻又烫!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容府的婚宴上,他连忙将手抽了回来,嗫嚅道:"师父……"
宁如谦面色不改,道:"好酒。"
"……"段昔无言以对,这种调情手段……放到天香楼、红袖楼,怕是所向披靡吧!咦,不对,调情?段昔的脸色变了好几个颜色,许是因为喝了酒,脑子多转一圈,都无比艰难似的,他慢吞吞的问出口——
"师父,你对我是不是……"
余下的还是不敢说太明白。
宁如谦的眉头轻轻一挑,徐徐道:"你说呢?"
段昔正欲追问,却逢婚宴散席,只得作罢。作者有话要说:容府大少爷大婚当日,容老爷没想到宁如谦竟也前来道贺,顿觉万分荣幸,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见到段昔,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段公子,小儿真是受你照顾了,若非有你相助,恐怕是……哎,不说这个了,里面请、里面请!"容府宾客如云,人声鼎沸,容老爷和容大少爷招呼了宁如谦与段昔二人片刻后,便又要去招呼其他客人。段昔叫住了身旁经过的容府仆人,问道:"你家小少爷呢?"仆人笑道:"正在后花园呢,说要准备一份大礼给大少爷。""哦?"段昔一听,对宁如谦说道,"师父,我们去后花园看一下如何?"宁如谦颔首。沿着张灯结彩的走廊一直走,容府不愧是大富之家,里头是院落套院落,回廊曲折,幸好有仆人在前头领路,不然都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了。首先看到段昔的是书童朝生,只见他急忙拉扯埋首在花园旁边的容铮,连声道:"小少爷、小少爷,段公子来啦!"容铮惊喜的抬头望向段昔来处,脸蛋上还沾染了泥土,本就是带有几分稚气的娃娃脸,此刻看上去更显小,他起身手也没擦,便快步走向段昔,高兴的说道:"段昔!我可盼你好久了!上次在杭城真是不过瘾,若不是我染了风寒,你肯定能带我去不少地方玩儿。"段昔的眼睛微微一眯,神色略带诧异,看到容铮身后的朝生对他使了个眼色后,虽不明当中原由,却也还是不露痕迹的笑道:"可不是,对了,这是我师父宁如谦。"容铮瞪大眼看着一侧面容俊美却神色淡漠的宁如谦,半晌才呆呆说道:"师父你好像仙人……"段昔听了乐不可支:"容铮你还真是……"宁如谦倒是正经的答道:"很遗憾,我并不是仙人。"朝生苦着脸小声道:"小少爷你又失礼人了。"容铮脸一红,道:"我先去把给大哥准备的礼物弄好,段昔你们慢慢玩啊,别客气。"说着又吩咐朝生,"你不用跟着我了,看看段昔和师父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朝生忙点头应允,便对段昔说道:"段公子,宁堂主,吉时还未到,前厅人太多,不如到前面的凉亭小坐一会?"段昔看了眼宁如谦,对方轻轻颔首,便道:"那就劳烦你带路了。"朝生一笑:"段公子客气了。"刚落座,便有家仆送来香茶点心,不可谓不周到。待家仆退下后,段昔才将心中的疑问道出:"容铮怎么说在杭城中了风寒?他莫非是把那些事给忘了?"朝生叹了口气,皱着脸道:"可不就是,当日送到八宝客栈后,齐堂主立即便找来一位姓叶的大夫过来,施针之后又给小少爷服了药丸,毒是解了,可是连着几日都发高烧昏迷不醒。大夫说是伤了心脉的缘故。好不容易等小少爷清醒,他却把那些事都忘光了,只记得跟段公子你在客栈见面的事。老爷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忘了就忘了,也就没有再请大夫来看看。"段昔怔了片刻,道:"可是平白少了一段记忆,于他而言真是好事?"朝生挠挠头:"我也不晓得,不过小少爷没有再迷恋元青姑娘,应该是好事吧?"不然小少爷肯定要跟老爷提起娶元青姑娘过门的事,到时他不被老爷扒一层皮才怪。段昔一笑:"是不是好事,谁又知道呢。"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了那日从珍宝斋得到的玉猴递给了朝生,"方才走得急,忘了给容铮小少爷,你帮我交给他吧。"朝生接了过来,疑道:"公子你直接给小少爷不就得了?"段昔笑道:"今天如此喜庆热闹,这玉猴太小巧,我怕不小心给弄丢了,还是先交给你比较好。"朝生点头道:"说的也是,那我就替小少爷谢过公子啦!"聊了一小会,容老爷便支家仆过来请宁如谦和段昔到前厅。吉时将至,新人要出来了。锣鼓喧天,鞭炮声不绝于耳,身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在众人热切的期盼中缓缓而来,红盖头遮着容颜,只看到宽袖下露出的纤纤细手,白如美玉。再看新郎,便是收敛神情,也难掩眉目间的喜色。在众人的簇拥中新人拜过了堂,将新娘子送入洞房后,已是暮色渐深,院子里的灯火依
次燃起,连成瑰丽的光彩。偌大的院落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道贺声、赞美声一句接一句,触目所及之处皆是喜庆一片。在此良辰美景,宁如谦忽然侧过脸对段昔说道:"你会想要如此吗?"段昔早已被灌了一壶酒有多,上好的绍兴酒醇厚绵长,一饮而下,真正是唇齿留香。段昔的酒量算是普通,偶尔亦能豪饮一番。不过,绍兴酒后劲颇足,段昔脸上已见醺意,一双眸子比平时更要黑亮些,他看着宁如谦,猛一点头:"想!"宁如谦心头一沉,可仔细想想段昔是个爱热闹的人,或许如花美眷、子孙满堂才是他真正所求罢……他早有所料,可如今亲耳听来,还是不免怔了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万分疲倦,师徒身份犹隔千里,沉沉的压着他。却见段昔笑眯眯的凑了近来,旁人喝了酒都是脸红,他倒是不同,脸色是越喝越白,衬得黑亮双眸就如同从夜空中的撷取下来的星星一般,熠熠发光。宁如谦看他笑得一脸傻气,轻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他,幸好他们走得偏,旁人注意不到。段昔得寸进尺,摸上宁如谦扶他的手,牢牢抓住,道:"师父,我也想像这样娶你!这样就不会有人跟我抢你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嘿嘿。""……"宁如谦一愣,良久才缓缓漾开了一抹浅笑,反握住段昔的手,道,"犯傻气。"段昔显然是喝醉了,将另一只手端着的酒杯递向宁如谦:"师父,你也喝。"香醇的酒气扑鼻而来,杯中琥珀色的酒流转着光辉,轻浅的漩涡,把多日来二人之间的小心翼翼都消融在了其间。明明是让宁如谦喝,段昔反倒自己喝了大半,余下的却都因手拿不稳而洒了出来,衣襟略微沾上了一些,不过多数还是落在手上。段昔这才一个激灵,酒醒了些,呆呆看了看宁如谦,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净是酒香,他连忙垂下手,避免酒水往袖中滑落。宁如谦却快他一步,执起他的手腕,似在品尝一般,舔去了从他那指尖流向掌心的绍兴酒。段昔惊得大气都不敢喘,被温热的舌尖舔舐过的指尖、掌心,就像被火烧过,又麻又烫!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容府的婚宴上,他连忙将手抽了回来,嗫嚅道:"师父……"宁如谦面色不改,道:"好酒。""……"段昔无言以对,这种调情手段……放到天香楼、红袖楼,怕是所向披靡吧!咦,不对,调情?段昔的脸色变了好几个颜色,许是因为喝了酒,脑子多转一圈,都无比艰难似的,他慢吞吞的问出口——"师父,你对我是不是……"余下的还是不敢说太明白。宁如谦的眉头轻轻一挑,徐徐道:"你说呢?"段昔正欲追问,却逢婚宴散席,只得作罢。————————————————————————————————————————————————要出门一趟……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哦!=3=如果赶得及周日晚上回来会更文的……
66
66、徒弟在下六 ...
便是容府再三挽留,宁如谦还是谢绝了留宿容府。容老爷对宁堂主拨冗赏光已倍感荣幸,于是亲自送宁如谦和段昔出了大门。
出了容府,夜色已深。
月光淡如水,长街上静悄悄的,段昔手中提着朝生递来的灯笼,透出桔黄色的微光,落在脚下的影子团团一块。
许是四周太静,段昔竟无端觉得有股肃杀之气,原先斟酌着想细问的问题一下子又噎了回去。
忽然,一丝风悄然掠过,段昔顿时酒醒了大半,看向身侧的宁如谦。
宁如谦神色不动,眼眸盯着街口那处。
子夜星光倏忽间变得晦暗不清,一阵疾风席卷而来。
段昔仔细一看,脸色微变,那疾风中裹着的分明是根根利刃,细如柳叶,薄如蝉翼,尖头泛着银蓝的细微亮光,来者定是江湖人称"幽冥夫人"的杀手。
奇怪,怎么会有杀手拦截?段昔闪身之际,皱眉思索。
转眼却发现,来人不止幽冥夫人,还有手持一柄重剑人称"屠夫"的朱子剑,以及能将双剑使得出神入化的"夺命鬼"骆师。
他们三人皆是亡命之徒,只要你肯出重金,你想要杀的那人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必定替你取来其人首级。对他们而言,江湖道义皆是粪土,唯有金银才是人间至宝。
只是,他们三人极少合作,如今竟同时出动,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费周章聘请他们?
不待段昔细想,只见宁如谦抬手一扬,淳厚内力织成一道屏障,将幽冥夫人的暗器悉数挡下,他手中并无武器,便化内力为利刃,身影未动,却将其三人硬生生隔在了几丈之外。
屠夫朱子剑抚着剑身大笑道:"宁堂主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的剑一旦出鞘,必要见血。得罪了!"话音刚落,他便足尖一点,纵身跃起,手中重剑一挥,剑身寒光泛出,并有血腥味淡淡逸出,净是屠杀之意。
"我的剑也正饿得要紧,屠夫你可得给我缓缓!"夺命鬼骆师阴阳怪气的叫嚷道,飞身追上屠夫。
幽冥夫人扁了扁嘴,娇声道:"要我对你这俊秀小伙下手,我可真舍不得——不如这样吧,你来我身边,我保证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她眨着眼看向段昔,笑容如蜜糖。
段昔手中仅持有灯笼,因容府乃经商世家,佩剑前往甚为不妥,所以才没有将飞星带来。他瞥了眼宁如谦,屠夫与夺命鬼双重夹击,一袭白衣的宁如谦身随影动,游刃有余,便稍稍放心下来,笑吟吟看向幽冥夫人,道:"夫人,你瞧这月色正好,打打杀杀岂不大煞风景,再说夫人如此美艳动人,若要与夫人过招,我是输定了。还不如一起喝喝小酒,赏赏月?"
幽冥夫人抬起皓腕掩嘴笑得花枝乱颤:"难怪我的雇主说千万不能跟你多讲,你这嘴巴可真会说话,人又长得好看,我是真舍不得下手呀。"
段昔摩挲着灯笼上的提手,道:"不知夫人的雇主是哪位,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幽冥夫人咯咯笑道:"这个嘛,你死了就知道了。"
七枚银蓝暗器破空而来,段昔早有提防,提着灯笼翩然跃起,手腕轻转,如鱼摆尾,将暗器拂开,牢牢钉在了树干上,震得树叶一阵飒飒响。
幽冥夫人美目微眯,道:"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杀手之所以能够成为杀手,首要的就是他们的速度够快,下手毫不含糊,绝无多余的招数。
比如屠夫,使的虽是重剑,招式大开大合,但每一招都是致命招数。他身法快如闪电,与使双剑的夺命鬼默契非常,对宁如谦的攻击密不透风。
忽然,夺命鬼惨叫一声,右手被宁如谦一掌劈下,手中剑旋即被夺走。
屠夫脸色微变,夺命鬼眼神愈发狠戾,点了右侧的大穴止住了手腕流出的血后,如离弦的箭一般,左手使剑直刺宁如谦命门。
宁如谦一剑拂开,夺命鬼反劈而上。
屠夫暗叫一声好,没想到宁如谦不知使出了什么步法,竟躲开了夺命鬼的那一劈。
不过夺命鬼能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便也不是吃素的,手中的剑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竟冲宁如谦拦腰横截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宁如谦毫不犹豫的一弹指,将从夺命鬼右手中夺来的剑折断,被折断的剑刃当头劈下近在身侧躲闪不及的夺命鬼。
夺命鬼凄厉的嚎叫,剑刃劈中了他的右半脸,顿时皮开肉绽,深深的肉壑中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宁如谦的白衣上亦有一丝血迹——夺命鬼果真是"鬼",剧痛之下竟丝毫不手软,他险险躲过,腰侧仍是受了一剑。
屠夫和幽冥夫人见夺命鬼身受重创,不约而同停了手,脸色一沉看向宁如谦师徒二人,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段昔看到宁如谦身上那道血痕,眼神骤然一变,尔后又恢复往常的表情,对他们三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三位前辈若是能说出谁是你们的雇主,我保证明月城不会追究你们三人的所为。"
屠夫咧嘴一笑:"你小子倒是说得豪爽,可就目前而言,死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段昔一挑眉,举起了手中的灯笼,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来,前辈觉得自己胜算很大?"
他的话一出口,幽冥夫人便暗中拽了一下屠夫的衣服,低语道:"这小子与我旗鼓相当,如今夺命鬼受了重伤,单是一个宁如谦就够我们受了,再加上他徒弟,恐怕……"
屠夫眉头一皱,老大不情愿道:"难道我们要退回那黄金百两?"
幽冥夫人娇媚一笑:"又何须退回?那少庄主岂是我们的对手。"
屠夫欣然颔首,便看向段昔说道:"你师父伤了我的兄弟,大家算是扯平!至于雇主……我们虽见钱眼开,倒也不至于沦落到连这点做买卖的信用都没有。"
段昔尚未开口,就听到宁如谦缓缓道:"那你们可要走得快些。"
言下之意——看是明月城的追杀令快,还是你们逃得快。
闻言屠夫握紧手中的剑,被幽冥夫人一个拉拽,只得闷声不吭的把剑收回,一把扛起重伤的夺命鬼,跟幽冥夫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大街上重归安静,只余一片浓重的血腥味。
宁如谦的伤口渗出一道血红,在白衣上显得尤为刺眼。
段昔一把上前扶住宁如谦,急急道:"师父,我们快回客栈、不,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宁如谦按住他的手,道:"无妨……你方才是担心我打不过他们?"
段昔一愣:"师父为什么这么问?"
宁如谦松开他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输的。"
"……师父的意思是一定会保护我?"段昔情不自禁的笑了,而后正色道,"比起输赢,我在意的是师父有没有受伤。
宁如谦顿了片刻,才低声道:"输赢很重要。"
也许是因喝了酒,又也许是刚经过一场刺激的变故,段昔脱口而出:"对我而言,师父最重要。"
宁如谦缓缓侧过头,注视着段昔的眼眸,随后才道:"回客栈吧。"
作者有话要说:便是容府再三挽留,宁如谦还是谢绝了留宿容府。容老爷对宁堂主拨冗赏光已倍感荣幸,于是亲自送宁如谦和段昔出了大门。
出了容府,夜色已深。
月光淡如水,长街上静悄悄的,段昔手中提着朝生递来的灯笼,透出桔黄色的微光,落在脚下的影子团团一块。
许是四周太静,段昔竟无端觉得有股肃杀之气,原先斟酌着想细问的问题一下子又噎了回去。
忽然,一丝风悄然掠过,段昔顿时酒醒了大半,看向身侧的宁如谦。
宁如谦神色不动,眼眸盯着街口那处。
子夜星光倏忽间变得晦暗不清,一阵疾风席卷而来。
段昔仔细一看,脸色微变,那疾风中裹着的分明是根根利刃,细如柳叶,薄如蝉翼,尖头泛着银蓝的细微亮光,来者定是江湖人称"幽冥夫人"的杀手。
奇怪,怎么会有杀手拦截?段昔闪身之际,皱眉思索。
转眼却发现,来人不止幽冥夫人,还有手持一柄重剑人称"屠夫"的朱子剑,以及能将双剑使得出神入化的"夺命鬼"骆师。
他们三人皆是亡命之徒,只要你肯出重金,你想要杀的那人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必定替你取来其人首级。对他们而言,江湖道义皆是粪土,唯有金银才是人间至宝。
只是,他们三人极少合作,如今竟同时出动,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费周章聘请他们?
不待段昔细想,只见宁如谦抬手一扬,淳厚内力织成一道屏障,将幽冥夫人的暗器悉数挡下,他手中并无武器,便化内力为利刃,身影未动,却将其三人硬生生隔在了几丈之外。
屠夫朱子剑抚着剑身大笑道:"宁堂主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的剑一旦出鞘,必要见血。得罪了!"话音刚落,他便足尖一点,纵身跃起,手中重剑一挥,剑身寒光泛出,并有血腥味淡淡逸出,净是屠杀之意。
"我的剑也正饿得要紧,屠夫你可得给我缓缓!"夺命鬼骆师阴阳怪气的叫嚷道,飞身追上屠夫。
幽冥夫人扁了扁嘴,娇声道:"要我对你这俊秀小伙下手,我可真舍不得——不如这样吧,你来我身边,我保证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她眨着眼看向段昔,笑容如蜜糖。
段昔手中仅持有灯笼,因容府乃经商世家,佩剑前往甚为不妥,所以才没有将飞星带来。他瞥了眼宁如谦,屠夫与夺命鬼双重夹击,一袭白衣的宁如谦身随影动,游刃有余,便稍稍放心下来,笑吟吟看向幽冥夫人,道:"夫人,你瞧这月色正好,打打杀杀岂不大煞风景,再说夫人如此美艳动人,若要与夫人过招,我是输定了。还不如一起喝喝小酒,赏赏月?"
幽冥夫人抬起皓腕掩嘴笑得花枝乱颤:"难怪我的雇主说千万不能跟你多讲,你这嘴巴可真会说话,人又长得好看,我是真舍不得下手呀。"
段昔摩挲着灯笼上的提手,道:"不知夫人的雇主是哪位,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幽冥夫人咯咯笑道:"这个嘛,你死了就知道了。"
七枚银蓝暗器破空而来,段昔早有提防,提着灯笼翩然跃起,手腕轻转,如鱼摆尾,将暗器拂开,牢牢钉在了树干上,震得树叶一阵飒飒响。
幽冥夫人美目微眯,道:"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杀手之所以能够成为杀手,首要的就是他们的速度够快,下手毫不含糊,绝无多余的招数。
比如屠夫,使的虽是重剑,招式大开大合,但每一招都是致命招数。他身法快如闪电,与使双剑的夺命鬼默契非常,对宁如谦的攻击密不透风。
忽然,夺命鬼惨叫一声,右手被宁如谦一掌劈下,手中剑旋即被夺走。
屠夫脸色微变,夺命鬼眼神愈发狠戾,点了右侧的大穴止住了手腕流出的血后,如离弦的箭一般,左手使剑直刺宁如谦命门。
宁如谦一剑拂开,夺命鬼反劈而上。
屠夫暗叫一声好,没想到宁如谦不知使出了什么步法,竟躲开了夺命鬼的那一劈。
不过夺命鬼能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便也不是吃素的,手中的剑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竟冲宁如谦拦腰横截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宁如谦毫不犹豫的一弹指,将从夺命鬼右手中夺来的剑折断,被折断的剑刃当头劈下近在身侧躲闪不及的夺命鬼。
夺命鬼凄厉的嚎叫,剑刃劈中了他的右半脸,顿时皮开肉绽,深深的肉壑中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宁如谦的白衣上亦有一丝血迹——夺命鬼果真是"鬼",剧痛之下竟丝毫不手软,他险险躲过,腰侧仍是受了一剑。
屠夫和幽冥夫人见夺命鬼身受重创,不约而同停了手,脸色一沉看向宁如谦师徒二人,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段昔看到宁如谦身上那道血痕,眼神骤然一变,尔后又恢复往常的表情,对他们三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三位前辈若是能说出谁是你们的雇主,我保证明月城不会追究你们三人的所为。"
屠夫咧嘴一笑:"你小子倒是说得豪爽,可就目前而言,死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段昔一挑眉,举起了手中的灯笼,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来,前辈觉得自己胜算很大?"
他的话一出口,幽冥夫人便暗中拽了一下屠夫的衣服,低语道:"这小子与我旗鼓相当,如今夺命鬼受了重伤,单是一个宁如谦就够我们受了,再加上他徒弟,恐怕……"
屠夫眉头一皱,老大不情愿道:"难道我们要退回那黄金百两?"
幽冥夫人娇媚一笑:"又何须退回?那少庄主岂是我们的对手。"
屠夫欣然颔首,便看向段昔说道:"你师父伤了我的兄弟,大家算是扯平!至于雇主……我们虽见钱眼开,倒也不至于沦落到连这点做买卖的信用都没有。"
段昔尚未开口,就听到宁如谦缓缓道:"那你们可要走得快些。"
言下之意——看是明月城的追杀令快,还是你们逃得快。
闻言屠夫握紧手中的剑,被幽冥夫人一个拉拽,只得闷声不吭的把剑收回,一把扛起重伤的夺命鬼,跟幽冥夫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大街上重归安静,只余一片浓重的血腥味。
宁如谦的伤口渗出一道血红,在白衣上显得尤为刺眼。
段昔一把上前扶住宁如谦,急急道:"师父,我们快回客栈、不,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宁如谦按住他的手,道:"无妨……你方才是担心我打不过他们?"
段昔一愣:"师父为什么这么问?"
宁如谦松开他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输的。"
"……师父的意思是一定会保护我?"段昔情不自禁的笑了,而后正色道,"比起输赢,我在意的是师父有没有受伤。
宁如谦顿了片刻,才低声道:"输赢很重要。"
也许是因喝了酒,又也许是刚经过一场刺激的变故,段昔脱口而出:"对我而言,师父最重要。"
宁如谦缓缓侧过头,注视着段昔的眼眸,随后才道:"回客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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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今天偷偷在老师眼皮底下看完了盗八,真是太寂寞惆怅啦摔!终于明白小哥那句"用我的一生换你十年天真无邪"是什么意思了/(ㄒoㄒ)/~~
67
67、徒弟在下七 ...
段昔本想到明月城在扬州的分舵去,一来那边守卫森严,二来定有大夫随时供候差遣。这三更半夜的,客栈都打烊了,他上哪里找大夫去?!
可宁如谦一声令下——"回客栈"。
打来热水之后,段昔又说了声:"师父,真的不请大夫过来看看?"
宁如谦坐在床边,看着段昔六神无主的模样,无声的笑了笑,招手让他过来,道:"你我皆是习武之人,皮外之伤,何须过分紧张?你不是随身带有金创药么,替我包扎一下便是。"
段昔叹了口气,只得把热水端在床下的脚踏上,蹲坐在一边浸湿了手帕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随之一愣,抬头看向宁如谦。
他吞了吞口水,道:"师父,我先替你宽衣……"
既然段昔开了口,宁如谦便停下了手中动作,更衣的事情一向是盛禾做的,那孩子性子沉静,不似段昔这般跳脱。但若论周到,却又是段昔略胜一筹,他会注意到宁如谦是要外出还是留在双雪堂处理事务,而替他挑选合适的衣衫佩饰。
除去沾血的衣衫后,段昔发现宁如谦腰侧的那道伤口粘连,翻出紫红的皮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道:"莫非是剑刃上淬了毒?!"
宁如谦摇头道:"不,只是普通的加重伤势的药粉。先清理一下,把腐肉去除,再上药。"
段昔心头一紧,看向宁如谦,欲言又止。
宁如谦眉间露出一丝不解,道:"怎么?"
"……没什么。"段昔先用沾湿的手帕将伤口略作清理,而后起身从包袱里找出了一把小刀,在烛火上烫了烫之后,小心翼翼的把明显已经腐蚀掉的肉割了下来。
宁如谦端坐着,神色如常,像是半点感觉都没有。他低头看着段昔伏在床前,闷声不吭的给他清除着伤口上的腐肉,静默了片刻才道:"你的手在抖。"
段昔的手的确在抖,抖得很细微,连本人也没有察觉到,他只感到额头直冒汗,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生怕不小心又弄伤了宁如谦,那表层粘连的腐肉轻轻一动就不断的涌出血来,偏偏宁如谦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弄得段昔更加紧绷,都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下手重了。
听到宁如谦这么一说,段昔的身子一僵,额上的一滴汗自鼻梁滑落,手中的小刀应声落下,磕在床脚一阵轻响。
"师父……"段昔惊得脸色一白,连忙用手帕轻捂住伤口,打来的热水早已是一片血红。
宁如谦探手按住了段昔的肩头,从他手中取过了手帕,略擦了擦伤口处,其实伤口已被清理得很好,只是段昔关心则乱,反而是没有及时上药。
宁如谦的手法很利落,包扎的时候,让段昔帮了一把手。
房内飘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原先沾有血迹的衣衫显然是不能再穿了。段昔来来回回打了几盆热水,给宁如谦擦拭身子,完了以后,这才忙不迭的在包袱里找出了一套换洗的衣衫。
想着师父要休息,便只取出了一件月白的中衣。
才刚给宁如谦披上,段昔的手就被对方轻轻拉住了。
"你往常不会如此慌乱的。"
段昔低头不语,全身的力气似被抽走了一般,坐在了脚踏上,复又抬头仰望着床边的宁如谦,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带着淡淡的苦涩,他极慢的说道:"师父,我知道你在给我时间想清楚,我以为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可是今晚才发现我原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你,还要在乎你,恨不得替你受伤,恨不得时光倒流。师父,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在我身边,就怕我看不到你……"
他顿了一顿,垂下眼继续道:"几个时辰前我说的也并非醉话……我想和师父在一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师父……如果你没有办法接受,就请直接告诉我,我会退开的,只求你让我一年能回一次明月城……"
这短短一段话语,段昔用尽了力气才终于说完,他不敢抬眼,死死盯着宁如谦的膝头,等着判决。
烛火在跃动着,四周静得可怕。
他以为时间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其实也不过是片刻间而已。
忽而眼前一花,身体陡然一轻,回过神时竟是坐在了宁如谦的膝上,段昔瞪大眼,不可置信的低下头看着他。
"师父?!"
"我怎么会舍得让你一年才回来一次?"宁如谦的眸色深如潭水,他箍紧了段昔的腰,埋首在他肩窝处,月白中衣随着他的动作自肩头滑下。
段昔还未来得及消化宁如谦所言,目光便牢牢的盯在了宁如谦光裸的肩背上,一时间是脸红心跳,心猿意马,如此近在眼前,哪里还能坐怀不乱!
一个激灵回过神,他的手已经大咧咧的探上前,摩挲着宁如谦的肩背,手下的触感不是女子那种水灵的嫩滑,而是纹理紧绷细致,抚摸上去暖融融的,比想象中的更让人情不自禁。
被段昔这般无意识的抚摸摩挲,宁如谦的眼神变得炽热起来,他伸手扶住了段昔的后颈,将他按压下来,两片唇触碰一起,有种滚烫到会伤人的错觉。
段昔一愣,随即抱紧了宁如谦,轻启薄唇,舌尖探出,犹如挑逗似的,舔着他的唇角,滑入他的齿列,与他互相吸吮着,他半眯着眼看到宁如谦如水的眸光,愈加的情难自控。
连宁如谦将他的发髻打散亦是浑然不觉,束在发冠中一整日的长发顷刻间滑落下来,随之落下的还有他身上的衣衫。
他们很急迫,都急着想把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当中。
原来可以牢牢的抱紧一个人,竟是如此的令人着迷。
段昔迷迷糊糊的察觉到有一丝不妥,他乌黑的长发在枕面披散开来,绯红的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薄唇一片嫣红,有种平日难得一见的纯真可爱,如此模样便是天香楼的花魁也要略逊一筹。
宁如谦搂着他腰身的手不由紧了几分,俯□正要覆住那诱人的薄唇,段昔突然猛地眨了几下眼,就要撑起身来。
——"不对!"
宁如谦盯着他缓缓道:"不对?"
段昔用手肘支起半个身子,急急道:"我的设想不是这样子的!"
"设想?"宁如谦不解。
段昔试图坐起身,无奈宁如谦牢牢的把他困在双臂间,他只得咬牙说道:"师父……我应该在上边才是!"
"……"宁如谦这下听明白了,挑了挑眉,道,"为什么?"
事到如今,段昔是豁出去了:"我好歹阅书无数,师父你清心寡欲……我怕……"
宁如谦表情一怔,尔后低笑出声,他从未在人前如此笑过,段昔见了心肝又是一颤。
只听他徐徐道:"你怕什么?怕我不懂人事,弄伤了你?"
"……不,我没这个意思……"段昔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对上宁如谦的视线。
宁如谦近乎霸道的将他重新压在了身下,在他耳侧低语道:"别怕,我教你。"
教我……?!段昔紧拉住一丝清明,想起曾在天香楼遇到过宁如谦……
"师父你好奸诈!"段昔在暧昧的惊喘中憋出这么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自食其果的段小昔╮( ̄▽ ̄")╭
吾辈努力看看能不能赶在2012前完结此文/(ㄒoㄒ)/~~ 来吧,亲爱的们,赐我力量吧(揍!
68
68、徒弟在下八 ...
胡天胡地一整晚的后果便是差点起不来床。
段昔趴在床上,拉扯着薄被覆住了自己的脑袋——昨晚混乱到只能用"荒唐"二字来形容,情到浓时,他竟差点扯下宁如谦腰上包扎好的绷带,幸亏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他挂在宁如谦身上是进退不得,加上又死死忍着不出声,脑子更是发涨,最后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待醒过来,天已大亮,浑身清爽,哪里还有昨晚的粘腻。
一想到师父还特地给他清理了一番,段昔更是不肯把脑袋从被子里拔出来。
在旁的宁如谦撑起身子,声音分明带着淡淡笑意:"你把被子都卷走了,我怎么办。"
"哈?"段昔一听,这才连忙松开了手,探出头来,对上宁如谦漆黑的眸子,那里头是昨晚看到的无尽温柔的情意,于是忍不住又伸手过去,从宁如谦的眉弓开始一寸一寸的摩挲着,"师父……"
"如谦。"宁如谦道。
段昔低笑:"可是我习惯叫师父了。"说着他像只猫似的,头颅往宁如谦的胸前蹭去。
他们的手臂交缠着,肌肤相熨的暖意便是在这七月流火的天气里,也让人舍不得分离开来。
直到段昔触到了宁如谦腰侧的绷带,这才跳了起来。
他身上未着寸缕,一把跳下了床,"哇"的叫了一声,把薄被拉了过来,正要包住身子,却见宁如谦也起身下了床,从半掩的窗子漏进来的天光把那□在空气中的肩膀、胸膛、腰背,乃至笔直的双腿,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披上外衫的模样利落而又优美,看得段昔直发愣。
宁如谦随意披好了衣衫便转头看他,见他一副傻愣愣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了些,探手从柜上的包袱里取了一套衣衫过来,先是短衫裤子,给段昔套上,然后是天青色的软罗袍子,系的是同色的腰带,接着又替他束好了长发,动作不急不缓,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段昔素来脸皮厚,此刻的温存却让他连耳垂都红透了。
"师父你的伤口要重新包扎,我去叫小二打盆热水上来。"话音一落,人已飞窜出去。
店小二从昨晚上开始就给这二位贵客送了不少热水,虽是心里头十分纳闷,但碍于宁如谦冷如霜雪的气质,愣是半句都不敢出声。干这一行的,什么人没见过,该闭眼的就千万不能睁眼看,这不,今日一早就听说街头那里有一滩子的血,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家伙。所以他把热水一送上来便垂首退下了,眼睛盯着地板,什么也没看见。
宁如谦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不复昨夜的狰狞,不过绷带却是早就松垮了。
将绷带拆开,重新清理,这会儿段昔才提起昨晚遇到的杀手,道:"师父,依你看,幽冥夫人他们是谁派来的?我听到他们说'少庄主'……会不会是……"
宁如谦淡淡道:"我们待会去分舵一趟,把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办。"
"如果真是名剑山庄……"段昔顿了顿,"我早前听说杨雪峦与兄长翻脸,发誓不再踏入名剑山庄一步,杨雪峰此时应该正为重建名剑山庄一事焦头烂额,而不是以重金请杀手复仇吧?若真如此,名剑山庄便真是气数尽了。"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道:"若水宫早在几日前便陆续遭到黑衣人的攻击。"
段昔大吃一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道:"若水宫遭到攻击?什么时候?是什么人?"
宁如谦道:"你担心龙音?"
段昔摸了摸鼻子,老实道,"他是大哥,我自然是担心的。"尔后仰头笑眯眯的说,"师父你放心,我不会始乱终弃的。"
"始乱终弃,嗯?"宁如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段昔眨眨眼,心知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道:"那我们得快些到分舵去,免得幽冥夫人他们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其实此事并没有这般十万火急,幽冥夫人等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敌双雪堂出来的精英,只是段昔手足无措的模样让宁如谦觉得十分有趣,便由着他去。
人真是奇怪,喜欢的人,便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令人怜惜喜爱。
待他们从客房出来,已是晌午,客栈一楼热闹哄哄,
简单用过了午饭,便去了扬州的分舵。
明月城在扬州设有十数个大小分舵,段昔的记忆力一向奇佳,看过一遍地图,扬州城哪个小角落有分舵所在,他都知道得很清楚。
宁如谦说了个分舵名号,段昔便领着他穿街走巷,七拐八拐,活脱脱一个扬州本地人。
他们在分舵呆的时间不长,一个时辰左右便出来了。
天色尚早,因明日就要启程回杭城,段昔提出去买些当地的名产小吃,好带回去给盛禾、兰沁等人。
宁如谦点头应允。
并肩走了那么多回,此时心境却已是大不同。
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身份看似相距千里,实际只是一个回首的距离。
段昔时不时扭头去看身侧的宁如谦,对方的表情明明是一如往常的淡然,可他总觉得像多了些什么,便道:"师父,依我看,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呃,也不好。"才说着却又后悔了。
宁如谦不禁觉得奇怪,道:"为何?"
段昔吞吞吐吐的说道:"一路上看师父的人太多了。"
宁如谦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动声色的问道:"所以?"
段昔何等聪明,立即眯眼看他:"哦——师父,你故意的。"
正说着,段昔忽然发觉有一道视线大喇喇的直射过来,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大跳,面前有个穿着湖蓝裙子的标致女子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的看着他。
不是吧,又来?!段昔心中暗叫不妙,脑子里把各个青楼的姑娘轮番想了一遍,愣是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是谁!拿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眼宁如谦,对方的表情高深莫测,实在是猜不出在想什么。
女子款步走来,段昔捏了一把冷汗,竟想拔腿就走。
"师父,你看那边,好像很热闹,不如我们过去……"
宁如谦按住了他的肩头,徐徐道:"你不等等这位姑娘么?"
"……"段昔欲哭无泪。
女子看着段昔,露出欢喜的模样,轻启朱唇道:"段昔!我终于找到你了!"
宁如谦侧头看他,道:"始乱终弃?"
"……"段昔噎住。
作者有话要说:回筒子们的话,上一章还真不是卡H了……
是导演我只擅长文戏,"武斗"什么的,都是浮云哪(顶锅盖逃ε=ε=ε=┏(゜ロ゜;)┛
69 徒弟在下九
眼前这女子容貌秀丽,肤白如雪,观其举止,有大家闺秀的婉约端庄,可听其语气,却又有江湖侠气。
肯定不是青楼出身——段昔首先否决了这个猜想,可他历来过目不忘,何况女子生得如此貌美,他更没理由记不得。
正在尴尬当口,只听身侧的宁如谦对女子说道:"姑娘,既然久别重逢,不如到客栈小坐。"
女子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了,我此番到扬州来,并非只是为了段昔的。"
段昔心生疑惑:"姑娘不是扬州人士?斗胆借问一声姑娘芳名?"他这才仔细的暗暗打量了一回对方,见她从头饰到衣裳,无一不是出自京城名家之手。而她收在宽袖里的右手显然是握着一柄短剑,剑柄稍稍露了出来,隐约可见其精雕细刻。如此越发觉得此人身份奇怪,来历不明。
"我?"女子嫣然一笑,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子,道,"你猜?"
"……"段昔下意识看了眼宁如谦,连忙解释,"师父,我真不认识这位姑娘……"
宁如谦神情淡然,不予置评。
女子倒是语出惊人,凑上前,似乎是很努力的作出了温良婉约的笑容:"段昔,我是你娘啊。"
"……"段昔忽然发现今日他无言以对的次数有那么一点多,他看向宁如谦,道,"师父,我就说吧,她认错人了。"
这下宁如谦总算相信段昔是无辜人士,颔首道:"嗯,走吧。"
"喂喂,别走呀!我真是你娘!"女子急了,小跑几步追上他们,拦在了前头。
段昔笑道:"那请问姑娘芳龄?"
女子扬了扬眉,道:"你管我芳龄多少,看这个。"说着从袖中取了个玉佩出来给他看。
看到玉佩,段昔明显一愣,宁如谦见状问道:"怎么?"
段昔眉头轻皱:"这是我爹的玉佩。"
女子得意的笑道:"所以我说我是你娘呀,你爹的玉佩都在我身上了,你还不相信么。"
……原来是阿爹惹来的风流债!段昔很没良心的舒了口气,随即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是谁!
就在这时,热闹的人群中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女子的衣袖。
女子面色一变,段昔定睛一看,转而笑意上脸,道:"青风伯伯!"
来者正是青风道长,只见他极为狼狈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手中还不忘牢牢拉住女子的一角衣袖。
"泥猴儿?!"青风道长喜出望外,上上下下打量了段昔一番,见他从小儿长成了如此俊逸的青年模样,顿觉岁月如梭,尚未来得及感叹一番,复又看到宁如谦,便道,"宁堂主好久不见,这么多年有劳你了。"
宁如谦淡淡道:"道长言重了。"
女子见他们言谈甚欢,正想偷偷溜走,哪知青风道长十分敏锐,她只是略微一动,即刻就被察觉了。
大街上如此拉扯颇为惹人注目,为免生事端,便去了附近的客栈,包下了一间厢房。
女子不甘愿的扁了扁嘴跟在后头。
在厢房中,青风道长这才开口解释道:"这位是宇王爷的千金烟罗郡主,我奉掌门之命又受王爷所托护送郡主回京,奈何郡主一路不从,一寻到机会便逃走,弄得我倒像个贼人了。"
烟罗郡主哼了一声:"道长你哪里是奉掌门之命,那掌门明明就是段冥所扮,他打的倒是如意算盘,事到如今就想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自己去风流快活!我可要全天下人知道,段冥是我夫君,他休想逃走。"
青风道长叹气道:"郡主你可是千金之躯,段大侠是受王爷所托才护你周全,如今诸事已了,你已无安全之忧,理所当然是要回王府的。我们江湖中人飘泊惯了,今夕不同往日,哪里能再让郡主你受苦受累。"
烟罗郡主秀眉微蹙,怒道:"你要再说此话,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我与段冥的事何须外人置喙,这几年我和他生死与共,当中情意哪里是你这牛鼻子能明白的。少在这边故作姿态,好似我与段冥是一个天,一个地,不得一起。你这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你的兄弟?"
看不出烟罗郡主生得如此婉约,一开口却是伶牙利嘴,丝毫没有深闺女子的羞涩,看样子的确是在江湖中打滚了一番,把青风道长说得是哑口无言,唯有摸摸鼻子,眼睛瞟向段昔,示意他帮帮忙。
段昔刚张开口,烟罗郡主一个眼神过来,顿时闭嘴。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阿爹估计是逃不出郡主的五指山了。
在旁一直沉默的宁如谦缓缓道:"段大侠生性洒脱,看似风流不羁,实则重情重义,与郡主你甚为般配。既然段大侠急着要送你回京,证明对你亦是有情,生怕耽误了你的年华。"
烟罗郡主的眼圈微微泛红,低声道:"我知道。"
宁如谦接着道:"以段大侠的个性,他肯定已不在青城,一来他与青城掌门的三个月之约已过,二来青风道长还在京城处理后续的琐事。"
说到此处,他便停下了。
厢房中一阵静默。
段昔转头看向窗外,佯装不知情,实际以他的眼力,早就瞧出眼前这位青风道长乃他爹段冥所扮。
烟罗郡主为人单纯,一时半会没明白过来。
段冥在旁是汗如雨下,想瞪宁如谦又没胆子,想溜走也没胆子。他只是想把烟罗郡主安安全全的送回王府,怎么就比当初护她一路南下还难上几倍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请神容易送神难"?
烟罗郡主想了会,突然抬头看宁如谦,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青风道长,顿时明白过来,瞪大眼睛,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段冥见势不妙,想也不想,走为上计,为了避免宁如谦出手,还将桌子一推,一闪身从窗子跃了出去,一边对段昔说道:"儿子,你爹我逃命去了,你好自为之!"
"想走?没那么容易!"烟罗郡主有样学样,也从窗子跳了下去。
接连两道人影从自己眼前掠过,坐在窗边的段昔默默的回头看向宁如谦,对方正悠悠然的喝着茶,被推开的桌子已回归原位。
"师父,你干嘛拆穿我爹?"
宁如谦道:"你想看你爹如何做个负心郎么?"
段昔拖着椅子坐近他,道:"也不能说是负心,阿爹也是为了烟罗郡主着想。虽然他如此单方面的做主张的确有些可恶,但烟罗郡主自幼便在王府长大……"
宁如谦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凝视着他道:"小昔。"
师父从未如此喊过他,段昔当下神情一敛,心知师父定有重要的事要讲。
宁如谦慢慢拉过他的手,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人走完这辈子的,便是收徒也从未想过。齐堂主和管堂主都与我讲过,要我找个伴。我以为找不到的,可是我竟然找到了。世间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身份跟地位都不是要紧的,能有人住在心里,为你着紧,也让你着紧,才是最重要的。我从前没有办法体会得到,现在,算是为时未晚。"
段昔怔怔的看着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可是交握的手感觉如此分明,他犯傻似的,抽回自己的手,在手背上咬了一口,上面印了半圈的牙印,呐呐道:"不是做梦啊……"
宁如谦轻笑了一声,尔后道:"小昔,你可愿意与我共度一生?"
段昔回握住宁如谦的手,亲吻着他的手指,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步一步拆骨入腹╮( ̄▽ ̄")╭
70 徒弟在下十
回到明月城后,段昔收到了扬州分舵传来的消息,夺命鬼的尸首在城郊百里外被发现,幽冥夫人与屠夫则一东一西各自逃亡,而另一方面亦调查出名剑山庄先是在暗地里动用了杨重远留下的一支人马,追杀若水宫宫主未果,后又以重金聘用杀手找机会对宁如谦段昔下手,杨雪峰到底不如其父杨重远心思缜密,复仇心太切,反而损兵折将,导致名剑山庄愈加萎靡不振。
先前宁如谦就暗杀一事轻描淡写的说过一句"由你处置吧",而段昔历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吩咐只追捕幽冥夫人与屠夫,至于名剑山庄,有句老话叫得饶人处且饶人,江湖风大,冤冤相报何时了。
把此事交待下去之后,段昔便出了房间,打算到书房找宁如谦,他已有几日未见师父,心急之下脚步不由快了一些,忽见身旁经过的仆人个个见了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今日一早从杭城赶回双雪堂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笛管家就别提了,自他和师父从扬州回来就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好似参悟了什么快得道成仙一样。现在怎么连仆人也如此?
段昔百思不得其解,正巧迎面撞见抱着一堆书的盛禾,便喊住了他:"盛禾。"
盛禾从一堆书后边探出头来,眼睛一亮:"师兄,你回来了!"
"有事要处理,今日一早便回来了。"段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脑袋,随手抽了一本书翻了几页,一看是《周易》,立即合上,放了回去,看了看四周道:"这两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个个一副奇怪的模样?"
盛禾闻言,面部表情亦是僵了一下,慢吞吞道:"我不知道。"
段昔眯眼,伸手捏着他的嘴角:"快说。"
盛禾眼泪汪汪的说道:"笛管家说他会告诉你的,让我们别多嘴。"
"嗯?"段昔一皱眉,猜不透笛管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末了,他揉了揉盛禾那被他捏得有些红的嘴角,道:"既然如此,我直接问他,你先去忙吧。"
盛禾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师兄,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啊!"
始乱终弃?
……怎么又是始乱终弃?!
直到笛管家在游廊拐弯处恭敬的拦下他后,他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公子,昨晚有位客人披星戴月赶来明月城,只为见你一面。"
段昔讶道:"什么客人?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讲?他现在人呢?"
笛管家眼皮都没抬,道:"公子恕罪,老奴只是想先跟公子说几句。"
段昔觉得奇怪,便道:"笛管家这话言重了,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笛管家这才抬眼直视着他,慢慢道:"我跟着堂主不少年头了,堂主看似冷漠,实际是个重情之人,公子既然已是堂主的人,便万不可伤了堂主的心。"
堂主的人、堂主的人、堂主的人……段昔脑子里回荡着这四个字,半天才木木的开口:"笛管家你怎么知道……"他与师父的举止跟以往并无不同,便是亲昵也是在房中,不……好像有一两回他曾赖在师父的床榻上睡到天明,直至兰沁领着侍女过来伺候师父更衣才起身。那时起兰沁一见他便露出暧昧的笑容,原来竟是早猜到了么?!
笛管家道:"堂主并无隐瞒之意,众人自然知道。"
他说的是众人,段昔顿时红了脸,清咳了几声,道:"我肯定不会伤师父的心,笛管家还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笛管家笑了笑:"就是刚刚那句罢了,公子记得就行。"顿了片刻,继续说道,"那位客人正在厅子候着,说是岳家帮的。"
"岳家帮?!"说到岳家帮,段昔只能想到两个人,一个是无辜枉死的岳思成,一个则是刁蛮的岳姝。可岳姝向来视他如下流人物,又怎么会到明月城来拜访?
到了厅子一看,没想到真是岳姝,她一袭鹅黄衣裳,显得更加明艳动人,一见段昔踏步进来,即刻起身上前了两步,微微一笑:"段公子。"
看到她微笑,段昔吓了一跳,当场愣住,在他印象中,岳姝可从来没有这般好脸色过,往日虽说不上凶神恶煞,却也是让人望而生畏,女子便是再漂亮,不笑的样子总是逊色一些的,爱笑的人,就是长得普通,也赏心悦目。
在旁沏茶的是兰沁,见段昔愣住,柳眉一扬,茶壶与杯子嗑出了清脆的声响。
段昔回过神,听到兰沁低语:"公子,这位姑娘就这么好看么。"
"不、我不是……"段昔连忙喊冤。
站在远处的岳姝侧了侧头,疑惑道:"段公子,你说什么?"
段昔哈哈一笑,道:"在下是问岳姑娘怎么如此有心到明月城来?"
岳姝抿了抿唇,道:"我来是想跟段公子你说声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对,误会了你,对你多有得罪,还请你原谅。"
原来是这种事,还以为又是为了什么事兴师问罪来了,段昔松了口气,道:"没事,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误会。"
岳姝轻笑,道:"其实还有一事。"
"何事?"段昔道。
岳姝道:"段公子侠义心肠,当日在嵩山脚下不计前嫌出手相救,我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竟如此识人不清。实不相瞒,自那日一别,我便对段公子割舍不下。此次前来,是家父陪同。不知段公子可愿意见家父一面?"
兰沁在旁听得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娉婷女子竟豪爽如男子,连婚嫁一事都能亲自上门来谈。
段昔哑然,半晌才道:"岳姑娘,很抱歉,在下已心有所属。"
饶是岳姝早有预料,也还是怔了片刻,问:"是谁?凌霄楼的谢子灵?"
段昔失笑,摇头道:"并不是。"
岳姝脸色不悦,她本就不是性情温婉之人,霸道的性格在这一来二回间又显露了出来,道:"那究竟是谁?整个江湖不论姿色还是剑法,都没有几个女子能及得上我。"
段昔困扰的按了按额角,道:"岳姑娘,喜欢一个人又怎能依靠这些来做决定呢,难道对方武功高一些,你就能跟自己说喜欢他多一些吗?我心里面的那个人,他就是有盖世武功,于我而言,也算不了什么。因为他就算没有武功,我还是会喜欢他,就算十年二十年后,他容颜老去,我依然会喜欢他。"
岳姝怔怔的看着他,忽然视线看向他后方,呐呐道:"宁堂主……"若说江湖中还有谁能让她感到忌惮,宁如谦便是其中一个。
段昔扭头一看,果然见宁如谦伫立在门边,也不知把他的话听了多少进去,顿时不知该拿什么表情面对好。
宁如谦一到场,岳姝只喝了一口茶便告辞了。
谁知岳姝前脚刚走,就有护卫来报——
"堂主,有位姓龙的客人说要拜访段公子。"
"锃"的一声,这回兰沁的手是真的滑了一下,她瞄了眼一边的段昔,再看看宁如谦,暗想,看来明天不用太早去服侍堂主更衣了,待会得吩咐下边的人机灵点。
段昔可怜兮兮的看着宁如谦:"师父……"
宁如谦对护卫说道:"让笛管家去接待,就说我和段昔有要事不便见客。"
"是。"护卫应声退下。
"咦?!"段昔尚未来得及问清宁如谦的意思,身子一轻,竟被宁如谦拦腰抱起抗在肩头,"咦咦咦,师父,这是干什么?"
宁如谦大步踏出厅子,徐徐道:"你受伤了,不便行走。"
"哈?我哪里有受伤!"段昔抗议。
宁如谦淡定道:"很快就会受伤的了。"
"……"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就到此结束了。明天会有三更番外。辞旧迎新,旧坑就不留到2012去啦。顺便说一句,番外是讲元青和容铮的,如果对这两个家伙没什么兴趣的就……咳咳。一想到师父和段昔的故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真是有点不适应。这是我第一部武侠古耽,也是第一部V文,算是相当有意义的一篇文了。前面也有讲过,因为太喜欢武侠,所以反而迟迟不敢动手写,现在写完了,回头去看,果然还是觉得不够好,很多地方都不满意,想表达给大家看的情节,也没有好好的表达出来。不过,也正因为写了,所以才更加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在这里要谢谢一路支持的童鞋们,比如field2029、fifichan、apple、cccathy、jiafeimarg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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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我看到几个很面熟的昵称,在先前的文中亦是有留言支持的(*^__^*)
。说实话,留言对作者而言,真的挺有意义的,写作是一件很孤单的事,有掌声,哪怕是零星的,也会觉得更加有动力。如果有长评……我今年就圆满了……(喂!下一篇文正在搜集资料中,大概要在半个月后才能慢吞吞的出来。嗯,就这样了。鞠躬,欢迎各种建议。
71 番外 天赐良缘一
容铮从负责侍弄花草的老李那学习如何种植四季海棠,五月的时候,他便开始着手将四季海棠的茎段扦插在花盆中,就是为了赶在七月大哥大婚当日能送出。
重瓣的红色四季海棠花开之时,玲珑花朵娇艳迷人,甚为喜庆,摆在新房最适合不过。
送出去的时候当然得做一番打理,要将从旁叉出的枝桠稍微修剪,好让海棠的容姿更加秀丽些。
婚宴当日,仆人们忙碌的穿梭在院落间,朝生是个闹腾性子,看到谁都想过去帮一把手,让他去给段昔带带路逛一下容府,结果就一直不见人影了。
夜幕降临,游廊上悬挂的灯火一一点燃,婚宴即将开始,连花园都显出了喜色。容铮看着自己的成果表示很满意,张望了一番,看到廊下有个仆人匆匆走过,便喊住了他,让他把这盆四季海棠搬到前厅去。
见仆人将那盆花搬往前厅,容铮这才抬起手背擦了擦脸,这一擦才发现难怪刚才段昔一见他就眯眼笑,原来他脸上沾了那么多泥土。连忙又从怀里取出手帕,免得大哥他们看了笑话他,正擦拭着,忽然听到花园另一头有异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坠落了下来。
园中花木郁郁,便是有一侧游廊的灯笼光亮照映,那一头的西府海棠树下仍是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楚。
仆人都到前厅去帮忙了,容铮斗着胆子一步一步走上前。
不会是什么山精鬼怪吧?听段昔说月圆之夜最容易出现奇怪的东西,想到这,容铮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今日是十六,正是月圆之时。
容铮顿时停住了脚步,呃,还是让护院来看一下好了。想罢,他转身欲走,却又听到一声低哼。
是人的声音!容铮一听,安心了,摸黑走了过去。
"呜哇!"容铮一不留神,被长出泥地的树茎绊倒了,整个人往前扑倒,压得一阵窸窸窣窣。
"呵,还是这么笨手笨脚。"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低冷的声音,容铮吓了一跳,连忙翻身坐起,左右看了看,道:"谁?!"
高大的西府海棠树下有个模糊的身影,容铮闻到一股血腥味,这才发现手上黏糊糊的,应该是刚才扑倒在地时蹭到的,他凑近一看,顿时慌了,还以为是湿泥,没想到竟是血渍!
树下的人咳了几声,借着朦胧的夜色,容铮摸索着上前,小声的说:"你是不是受伤了?要不我扶你到房里,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那人道:"你不怕我给惹麻烦么?"
容铮老实道:"怕,我更怕你死在这里。"
"……"那人顿了片刻,才道,"那你过来扶我一把。"
容铮应声摸了过去,那人毫不客气的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容铮肩上,可怜的容铮小少爷,打小就身娇肉贵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差点就被压得摔倒在地,挤出吃奶的力才撑起对方。
容铮苦着脸道:"那个壮士、不,大侠,你身量不大,还挺重的。"摸上去软若无骨,也没几两肉,又与他一般高,照理来说,不该这么重才是。
正说着,便有仆人举着灯笼过来,一路喊着:"小少爷、小少爷……哎,小少爷你怎么到这边来了。"一瞧见他扶着个浑身血迹的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这、这……"
"嘘!"容铮连忙示意他安静,并说道,"快帮我一道扶他进我房里去,王大夫应该有来参加大哥的婚宴,你去请他过来,切记不可惊动阿爹和哥哥他们。"
仆人腾出一只手帮忙扶住伤者,道:"可是此人来历不明……"
话音未落便听伤者低声说道:"把我扔出去,或让我死在这里,会更糟糕。"
仆人是个聪明人,立马闭嘴不言。
到了容铮的房中,仆人连滚带爬的出去找王大夫过来。容铮这才看清楚伤者的面容,长得眉清目秀,面容白皙,就好似是从天上来的纯净无垢的仙子,脸颊上还沾有些许血迹,显得更加惹人怜爱。
容铮结结实实的愣住了,回过神时赶紧撒手,在床边团团转:"这、这,姑娘,我还是让仆人给你收拾间客房去,在我房里的话,传出去对你的声誉不好……"
他这一撒手,可把对方摔疼了,伤口正好压在了床沿,只听他闷哼一声。
容铮一听,愈发不知所措,又不敢伸手去扶。
却见对方一双黑眸沉沉的望着他,那嗓音就如淙淙流水般清清冷冷:"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你?"容铮眨了眨眼,尔后腼腆一笑,"我若是见过姑娘,肯定记得牢牢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铮发现自己讲完这话之后,对方的眼眸中好像一下子失了热度,结了一层冰似的,一眼看过来就似要刺穿他的心。
"元青。"如此倒霉透顶受伤跌入人家花园里的正是元青,这两个月名剑山庄苟延残喘不断派人纠缠,他一个不留神,被重重包围,以少敌多的后果便是身受重伤败走,原想找一处地方稍作休息,把伤口大致处理一下,谁知竟是到容府来了。
天意弄人大抵如此。
他开口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只换来容铮傻乎乎的笑容:"元青,嗯,我会记住的,元青。啊,我叫容铮,铁骨铮铮的铮。"
"就你还铁骨铮铮?"元青捂住腹中伤口差点笑了出声,这下他相信容铮失忆了,单纯到蠢的人世间罕有,眼前这人就是其中一个,他能假装失魂症?哼,除非下辈子。
容铮脸一红,房门忽地被推开,进屋来的是气喘吁吁的朝生,只听他急道:"小少爷你怎么跑房里来了?大少爷正找你呢!就快要拜堂啦!"
他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看到元青,脸色都白了:"你你你你不是元……你怎么在这里?"再一看,对方的衣衫上血迹斑斑,更是吓得连忙把容铮拉拽到身后。
容铮对他的举动大为不解:"朝生,你这是做什么?太失礼了!元青姑娘受了伤,你快去收拾间客房……"
"不用收拾了,我就住你这里。"元青打断了他的话,斜倚在床头,方才被容铮不知轻重的一撒手,他身上的几道伤口裂得更开,再加上为了逃脱追杀,他再次用了缩骨功,更是元气大伤。若非用了缩骨功,朝生又怎么会认得出他,而他,又怎么会质问容铮……
但容铮竟不记得他了,想到此事,元青觉得伤口越发疼起来,脸色白得跟纸似的。
幸亏此时仆人把王大夫带了过来,容铮被朝生拉拽着要去前厅观礼,他是一步三回头,朝生气得要跳脚,差点就吼出"就是这个人才害得小少爷你受重伤的",但又怕说出口反而让容铮记起了在天香楼的事情,只得硬生生全部吞回了肚子,暗中瞪了眼元青。
"这样好了,朝生你在这里照顾元青姑娘,王大夫你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朝生。"容铮在门口停住脚步,说道。
说话间,他看到元青漆黑的双眸直直的看着他,心里顿时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心跳得很快很快。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既然大家对段小昔的"幸"福生活如此关注……导演我……明晚就送大家一份新年礼物吧!\(^o^)/~
72 番外 天赐良缘二
待容铮从前厅回来,元青的伤口都已包扎好,带血的衣物全都换掉了,连被褥也换了一床,屋子里燃了沉水香,香气萦绕,不止冲淡了血腥味,还可安神补气。
"朝生看不出你竟如此细心入微!"容铮忍不住夸道。
朝生苦着张脸含糊的应了声,这哪是他乐意的,都是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休养的元青吩咐的,他一有怠慢,就被元青用眼神威吓,真是可恶至极!
"不过……"容铮迟疑了片刻,低声对朝生道,"是元青姑娘自己换的衣衫?那衣物是你从哪里找来的?娘亲那里么?"
朝生没好气道:"我哪里敢到夫人那里去要,元姑娘说不必那么麻烦,小少爷穿的借给她就行,况且王大夫说了,她近几日都不宜走动,所以我把小少爷你的中衣给了她。"
"什么?!"容铮一听,脸红得都快冒烟了,"让一个姑娘家穿我穿过的衣衫,这、这也太……"
"太什么?"说话的是元青,他抬起一只手,撩开了绸质床幔,露出纤细的皓腕。
容铮倒抽了口气,连忙转开了视线:"没、没什么。元青姑娘你就在这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便说。"
元青沉默了一阵,道:"那便多谢了。"
朝生在旁凉凉的提醒道:"要是被老爷发现了,指不定就要元姑娘赶紧搬出去呢。"
"这……我明日一早就先跟爹说一声,就说元青姑娘是我在杭城结识的友人,此番到扬州是来,呃,来探亲的。"容铮来回踱了几步,试探着对元青说道。
杭城结识的友人……朝生心道,小少爷你这误打误撞撞得可真准,一边咕哝道:"探亲?探亲怎么探到一身是伤,跑到小少爷这来了。"
容铮眼睛一亮:"就说遇到山贼了。"
朝生提醒道:"扬州一贯太平,哪里会有什么山贼。"
"……"容铮瞪了他一眼,"朝生你今晚的话特别多。"
朝生扁了扁嘴,嘀咕道:"我是怕小少爷重蹈覆辙。"
一直未开口的元青冷不丁道:"我想休息了。"
容铮点头道:"是我疏忽了,姑娘你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便让朝生跟上,一道出门。
朝生苦兮兮的说道:"只有最北边的客房空着,我们要过去那边么?"那个角落离主院最远,一贯没什么人气,容府家大业大,客人来得再多,也用不着那边的客房,所以向来是摆设用的。也因如此,仆人们还编了不少鬼故事出来。
容铮不以为然,道:"没事,有我在你怕什么。"
就因为小少爷你是整个容府最不靠谱的,所以我才怕啊!朝生磨牙腹诽。
元青伸手拉住了容铮,道:"你留下来。"看向朝生,眉毛一挑,"你出去。"
容铮惊慌失措:"这怎么行!"
朝生跳了起来,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我死也要跟小少爷在一起!"
元青眼睛一瞟,朝生的气焰顿时烟消云散。
"我、我到耳房去。"
朝生前脚一走,屋内的烛火便熄灭了。
屋子里一团黑,容铮感觉衣襟被元青一揪,随即便趴在了床上。
"脱鞋,把外衣也脱了。"耳边净是元青的气息。
容铮死活不肯,还挣扎的要下床去:"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在耳房里猫着的朝生一听到声响心就砰砰的跳得飞快,想出去通风报信,又怕容铮生出什么意外,他方才看王大夫给元青包扎伤口,那些伤口一看就是剑伤,这个元青身份肯定不简单,搞不好还跟当日在杭城伤了小少爷的若柳是同伙!想到这,朝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被容铮这么一番挣扎,元青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他吃痛的低吟了一声,在黑暗中尤为清晰。
"是不是我又弄伤你了?"容铮吓得一动不动。
元青总算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故意放软了语调,显得很虚弱:"我觉得有点冷,想让你上来给我取取暖。"
容铮犹豫了,道:"我让朝生给你找多一床被子行么?你毕竟是姑娘家……"
元青眉头一皱,这小子以前黏糊归黏糊,可没现在这么难搞啊!懒得再这般胡搅下去,心一横,把容铮的手拉了过来,往自己平坦的胸膛一摸。
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容铮勉强能看清对方的面容,当自己的手覆在对方胸膛上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竟不是"啊,他是男的",而是,好像他曾经也被人这样拉着手做过同样的事……
元青见他神色古怪,便道:"你还是不信?"
容铮侧了一下头:"不,我总觉得好像做过这样的事……"
元青似笑非笑道:"对谁,你记得吗?"
容铮努力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元青淡淡说道:"想不起来以后再想,你现在可以上来了吧。"
没有了顾虑,容铮三两下就除去鞋袜外衣,躺在了元青身侧。
刚开始还结结巴巴的问了元青几句,奈何抵不过浓重的睡意,没过一会睡熟了。
耳房那边也传来了朝生的呼噜声。
走廊上红灯笼的烛光映在窗子上影影绰绰,此时万籁俱静。
元青却睡不着了。
他伸手,轻轻掀开了容铮的衣衫,在他的心口那一处,有一块疤。
元青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轻抚着那一块伤疤,他无数次设想过容铮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从来没有想过对方会忘了他。
容铮单纯、善良,是个软绵绵的老好人。
可是这样的人,随便往街上一抓,就有一个。
他为什么就是对容铮念念不忘?
是因为容铮对他全心全意的爱恋?
是,又不全是。
他也弄不太清楚,他自幼就跟在宫主身边,二十余年来,除了习武,便是出门办事。从没遇过这么棘手的问题。
他盯着容铮的睡脸看了一会,这家伙还跟小孩子似的,侧着身子蜷成一个虾米模样,嘴唇微启,眼睫毛长长的有点翘。
元青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很安心,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竟也渐渐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我怎么觉得朝生抢戏了……
73 番外 天赐良缘三
朝生万万没想到元青会在容府住下来,而且这一住就是一个月,还大有不准备离开的势头——看小少爷那动不动就在元青面前脸红的模样,肯定巴不得元青不要走了。
让他更难以接受的是,元青居然还是男儿身!呸呸呸,他才不要元青这个少夫人。
可偏偏老爷和夫人都对元青赞赏有加,说他聪慧稳重,还让容铮多跟他在一起,好好学学。
还有就是元青是个男人,害得朝生把他原是天香楼清倌一事讲出来都没人肯信,只当他是见容铮与元青太亲近,冷落了他,而心里不舒服,闹小性子了。
"朝生,你又在发呆了。"容铮扭头看向他,说道。
朝生低头一看,坏了,茶都溢出来了。
元青身着明绿软罗,有着旁人望尘莫及的清透气质。他的神色全然不是在天香楼时那般冷漠高傲,不过对朝生而言,一样不好惹。因为他只有对容铮才有十足的耐心,对旁人若一句不通,便是半句都懒得再讲了,虽然脸上有笑,却是没有一点情意的。
不过,偏偏旁人都吃他这一套,说他的笑容如春风拂面,温和动人。
朝生每每听人这么夸元青,就恨不得手里有什么就把什么扔到元青脸上去。
"朝生可能是饿了。"元青在旁道,"你看,脸都饿绿了。"
朝生磨牙:"我才不是饿了!你才脸都绿了。"
容铮看看朝生,又看看元青:"你又欺负朝生。"
朝生假哭着扑到容铮的背上:"小少爷……"
元青伸手将他拎开,微微一笑道:"你不饿,我倒是饿了。听说厨房今日有新的点心,你去端过来给我们尝尝鲜。"
"……"这少夫人架势简直太气人了!朝生狠狠的跺脚出了屋子。
见朝生出去,元青转而对容铮说道:"那些帐目不需要急着看,你先休息。"
容铮红了脸:"都怪我太没用了,看半天都弄不懂,二哥还说要交一间铺子给我打理,我都不知道做不做得来。"
元青给他倒了杯茶,他的手法很利落,容铮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的茶中被下了一颗小药丸,那药丸入水即化,虽略有涩味,但和在茶水里,若非敏感之人,是察觉不出的。
他之所以在容府呆那么长时间,并非是伤势缘故,而是……他暗地里问若水宫的药师要了一瓶药,据说对治疗重伤后的失魂症甚有奇效。
今日这一颗就是最后一次的药。
元青盯着容铮喝了那杯茶,
他在扬州不能久留,若水宫还有许多事要他去做。宫主说了,不会理他与容铮的事。既然如此,他没有理由错过容铮。
他要把容铮拐走。
缩骨功对伤口迅速愈合很有效果,但要维持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所以这几天,元青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站在廊下看容铮摆弄花草都要倚着栏杆。
最近容铮开始频繁头痛,记忆一点一滴的回到他脑中。他蹲在花丛旁,偷偷瞄了眼元青,他总觉得跟元青是早就认识的,问元青,却是笑而不答。他的梦里有一个人,总是看不清模样,有点像是元青,但又不敢确定。
他一靠近元青,心就突突跳得很急。然而这感觉并不是陌生的,他甚至喜欢这种感觉。
元青不是女子,他是知道的,可是那股强烈的想要靠近的心情没有办法忽视。
不知道元青会不会这样呢?容铮忽然有点好奇。
当晚才用过晚饭,元青的脸色就白惨惨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容铮不知道元青是强用内力维持这副十五六岁的模样,以为他是受了风寒,慌忙让朝生去请大夫。
元青摆了摆手:"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容铮还想说什么,元青却径直进了里屋。
他咬了咬牙,还是吩咐朝生去把大夫请来,自己则跟了进去。
一进屋容铮就被吓到了,元青趴在桌边,全身痉挛,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很痛苦的模样。
"元青!你怎么了?"容铮冲上前扶着他,脸上急得冒汗,腿都快软了。
元青捉紧了他的手,视线有些朦胧,他想赌一把。
他说道:"你喜欢我吗?"
容铮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仍是老实的点头:"嗯,很喜欢。"
"那,如果我不是这个样子呢?"元青问。
"什么意思?"容铮不解。
元青没有说话,他的骨头发出奇异的声响,待容铮回过神来,眼前的元青已不是先前那副小白兔般纯净的模样,他比容铮高了足足一个头,眉目疏朗,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清冽,若说先前还是雌雄莫辨,此时便真是男子无疑。
容铮眨眼,又眨了一下。
"容铮?"元青低声喊他。
容铮往前一倒,直直落入元青怀中,晕了过去。
容府的小少爷娶了个天仙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扬州。也有人说不是娶,而是嫁。
因为婚宴隔天那小少爷就跟着天仙走了。
容府请来给小少爷算良辰吉日的风水师便有说,此乃天赐良缘,小少爷命格特殊,是注定要去外闯荡的。
事实是怎样的,谁知道呢。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容铮被元青很隆重的拐走了。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1/02 at 下午1:40: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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