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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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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鬼蛊师》作者:衣落成火(12.16VIP完结+番外3章) PART 1

同归于尽
  2318年,M国总统正在熬夜查看最近国内发生的大事,并由此为营造一个光辉的政治形象而努力撰写着演讲稿……作为他三日后的发言。

  夜色如墨浓重,黑沉沉地压下来,树叶因为夜风的吹拂簌簌地响,给寂静的空间增加了一抹肃杀的气息。
  有一种未知的感觉在空气里缓缓酝酿着。

  凌晨一时,一道极淡的影子贴着屋顶极速地滑行,仿佛一阵微风拂过,没给任何人造成惊扰。
  同样的,窗外有爬行动物伏在地面蠕动的沙沙声响……碾着落叶,却因为越来越犀利的风声而遮掩了,好似只是大自然再普通不过的规律一般。

  总统居住的地方要穿过许多条布满红外线。每隔五米就有守卫把守的走廊,再经过若干道机械操纵的自动门,才能到达。
  两缕微弱的杀气从不同方向悄无声息地窜入,一个沿着高处,一个隐于地面,就像清风刮过烟尘,动作极其细小。

  然后,杀气停在总统房门之外。
  一阵轻微的骚动后,许多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地下钻出,跟着就有好些黑色的细小的生物扒搔着它们的长足,从门缝爬进房间,运用它们敏捷无比的身手,飞快地朝办公中的总统移动。
  与此同时,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微微晃动着一点白光。

  黑色的虫子们距离总统越来越近了……天花板角落的暗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拉开,杀气突然集中在一点!
  一道漆黑的身影从上方直垂而下,有一点寒芒汇聚,跟着,就到了总统的眼前。
  锋利的光映在总统惊恐的眼里,他想要躲避,可是,来者速度太快了……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所有的挣扎便都被扼杀在喉管之中。同一时刻,黑色小虫终于来到总统的脚边,在他体会到被人划破咽喉的快感时,他看到了自己喷薄而出的鲜血,也感受到,攀爬于自己腿上那无数小口噬咬的剧烈疼痛。

  总统的死状很凄惨,才不过几秒钟时间,他已然通身发黑、五官浮肿,再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尤其双手双足,更是没有一寸完好肌肤,裂开无数血口,流出的血液,也是黑沉沉的颜色。

  他死局已定,可那收割了他生命的寒光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此刻才能看清,这位冷酷的死神一身黑衣,手持长剑,剑上冷光流转,一滴殷红的血顺着剑尖滴落,显得有些冶艳。
  在虫毒还未蔓延到总统喉部时,剑割断了总统的喉管,然而在长剑刚刚从总统喉管挪开,总统的全身已被剧毒侵袭。
  总统的生命,究竟算是断喉者拿去了,还是归功于毒血攻心?

  也说不清是谁快谁慢,黑衣男人长剑利落刺出,另一角落亦射出几点或青或黑的坚硬物事,极速而来。长剑几下斩断飞来的物事,尸体跌落地上一看,才知这是几条身具金色纹路的小蛇,被掷出来做了暗器使用了。

  黑衣男人面无表情,他足尖一点,飞身纵往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剑光如电直刺过去,而那处竟也倏然现出个戴着面具的红衣人影,拧着身子躲开那剑,白皙手指握着个紫黑的蝎子,就朝黑衣男人身上按去。看起来触目惊心的。
  距离太近,黑衣男人的胸膛简直像是送上门一般,长剑也被让过,似乎无法变招,可他也不是什么庸手,只见他手腕用力一抖,便听见他右手臂骨一阵碎裂声响,刹那间竟变得松软无比,硬是回转过来刺进红衣面具人影的心口!
  接着两人同时松开,黑衣男人的剑脱了手,红衣面具人影也放开蝎子任其趴在黑衣男人身上……再齐齐向后栽倒下去。

  静谧的空间里,两人的鼻息先是急促了阵子,又很快平缓下来。
  良久,才有人缓缓开口。

  "这样的身手,你是兵部的首座吧……"其中一人面具早被他的对手一剑劈开,露出清俊的容颜来,居然是文质彬彬的青年样子,此时说话却有些无力,他被伤到了要害,失血过多,已然是没救了。
  另一人倒没有遮遮掩掩,是一副冷峻的样貌,他在长剑刺进青年心脏的时候,也被那青年释放的蝎子咬伤,身中剧毒。
  在濒临死亡的现在,他难得地应了一声:"嗯,你是毒部首座。"在目前的黑暗世界,能与自己拼到两败俱伤的,也只有这个人。

  "我们好像被组织出卖了。"毒部首座轻声笑了笑,语气里是一派轻松。
  "是。"兵部首座说话简洁,"你我都知道。"
  "对啊,我们都知道,早晚有一天,组织会把我们除掉的。能跟兵部的首座同归于尽……真是我的荣幸啊。"毒部首座喃喃自语着,"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想要研究的毒物了,所以我不想活下去……你呢,兵部的首座?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不存在这种烦恼才对。"
  "剑术到了极限。"兵部首座这样说道。
  毒部首座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是了,像兵部首座这样对外界没有任何看法只对自身实力执着的人,当自身的潜力被开发到极致,再也无法进步的时候,就无法再忍受这样庸碌活着了吧。
  "说得也对……我说,除了剑术你没别的爱好了?"

  等了许久,一直没人回话,毒部首座反应过来,低声笑道:"也是时候毒发了……"他一仰头四肢摊平了,"我也该去地狱逛逛了。"
  随即,再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暗夜总部——
  面向窗外的男人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平淡地问道:"结果出来了吗?"
  "是的,首领。"说话的人单膝点地,正是这个组织中"死部"——身体里埋藏着微型炸弹,以卧底身份渗入这个世界各个阶层的部门中排名01号、被称之为"首座"的独狼。他刚确认了一个任务的成功和两名杀手的死亡,如今,正是回来汇报情况的。
  "尸体呢?"男人再问。
  "已经处理掉了。"独狼回答。用毒部特有的腐尸水将彻底化掉尸体,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很好,你下去吧。"那位"首领"并没有转身,只挥挥手,让独狼离开。
  独狼敏感地从"首领"口里听出一丝惋惜,但他没有驻足,飞快地站起身退下了。

  独狼知道为什么这个执掌了世界第一杀手组织的男人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因为刚才死的两名杀手不是别人,而是"暗夜"中兵部和毒部的首座,虽然侧重点不同,可他们的实力凌驾于所有杀手之上,一旦死亡,给"暗夜"带来的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可这两个人的死亡,却是"首领"一手策划。

  "暗夜"是个杀手组织,盘踞于地下世界已经三百多年,而杀手组织若要成功地运转下去,就必须确保每一个杀手都在控制之内……就必须有一些手段能够拿捏住他们,让他们不能背叛。
  杀手也是人,也会有弱点和欲望,有的是因为感情有的是因为利益,最不济也能被其他实力相当之人掣肘,都是能够操控的。
  然而,在这一批四个部门的杀手中,出现了两个怪物。

  一般来说,每个部门的前五号杀手,剩下四名都是为了牵制首座而存在的,可是当首座的实力过于强悍,导致二号至五号杀手无法确定胜利时,他就成了这个组织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对组织造成威胁。更何况,现在的炸弹,居然有了两个。
  因此,即使会因此失去两名任务完成率百分之百的顶尖杀手,也一定要保证组织的权威不可侵犯。毕竟,杀手的候补源源不断……是永远不会稀缺的资源。

  而成功率最大且没有后患的做法就是,让两只怪物互相残杀,就算最后只有一个死去,那么余下那个,也不会再有抵抗组织的能力——会被卧底在目标身边的死部成员彻底抹除。

  要让兵部和毒部的首座在彼此并不知晓的情况下执行同一个任务而不引起两人疑心,"首领"至少精心准备了两年之久,这两年,他让隐藏在M国参议员之间的死部成员们选择了一个下任总统竞争力最高的,尽力抹去他曾经存在的可能引起竞选失败的污点,为其拉选票找赞助,当然也暗地里为他除去了一些竞争对手,终于在今年将他推上了参议员的宝座,而不出意外的,就有许多落选者或者竞选过程中树立的敌人,向"暗夜"发来了各种各样的任务请求,而正因为有这类请求的雇主太多,所以不止"暗夜",更有许多其他杀手组织得到委托……"为了保有在业界的名望,要派出首座级别的杀手执行任务",这一点理由,就再没有任何值得疑虑的了。

  之后,不过半个小时而已,死部首座带回消息——毒部首座与兵部首座同归于尽。

转世重生
  一片温热的水淹没了他的头颈,他就这般虚虚浮浮地飘在这水里,通身暖融融的懒得动弹,腹部好像插了根管子,不知连接到什么地方,倒把他固定住了,没有被水冲得乱跑。
  这里没有光,是个非常静谧的空间,安静到,他能听到一记一记强劲有力的心脏搏动声……从他身侧传来。
  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另一个人,就在自己的附近。
  可是他无法睁眼,便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在这温暖的水里,他本是孤单之极,却在发现身旁那人的存在后而渐渐安定下来……不是一个人,就不会感到寂寞。只是因为水流堵住眼耳口鼻的缘故,没办法跟他交流,倒真是可惜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无从察觉自己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只觉着身边那人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如同在耳边鼓动,却并未惊骇到自己,反而越发感到放心……在这段日子里,虽然不能说不能动,可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宁,让他想着,即使要一直这样下去,那也没有什么妨碍。

  可终于到头了,未曾算计过的某个日子,一直安静的水流居然起了浪,翻涌着形成极大的漩涡,带来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要把他生拉活拽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身旁那人也一样,比他更快地被冲了走,而他在听不到那人安稳心跳的同时,也突然失了力气,任凭水流拖离。

  随后而来的,是闯进鼻翼的冰冷空气,以及刺目的光亮。他努力呼吸着,想要睁眼,眼皮却是无力的,张开口,发出的居然是嘹亮的哭声。
  他愣了。
  有柔软的布擦干他身上残留的水渍,身体也被包裹到什么厚厚的东西里,让他手脚都不能自如活动,他保持着闭眼的状态,只觉得一阵疲乏,很快,就陷入了昏沉的梦境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想起了自己是谁。

  自幼小时便呆在放置了毒物的地下室,没有食物,也没有清水,他只能在尽力躲避毒物的前提下,再猎取血肉充足的那些填饱肚子,孤独地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从最开始的毒性极弱的蛇类,到后来的眼镜蛇王,从一些普通的毒虫,到最后剧毒的蝎子蜘蛛,他无一个没有品尝。从最初只有几个毒物趴在地上,到后来被数百只毒物围绕,他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一百天后,他被获准成为毒部的后备人员,学习蛊毒之术,然后通过不停地挑战与争夺,在二十岁那一年,代号变为01,他爬上了毒部首座之位。

  不再如同之前那般浑浑噩噩,他是"暗夜"杀手组织中毒部的首座,杀人无数,被组织出卖后与兵部首座同归于尽,一个原本应该下地狱的人。
  现在的状况,他该是投胎转世了罢……之前种种,皆是在母体之中,而身边那安稳的心跳声,大概,是他的双胞兄弟。
  回想至此,他的心里突然升起奇异的感觉。

  原本孑然一身的他,居然有了个双胞的兄弟……且不说父母如何,在母体中相依相伴的几百个日夜,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两人一般,仿佛融为一体。
  做足了准备,他睁开眼,向自己身侧看去。
  恢复了记忆的他,便也有了属于毒部首座的敏锐机智,他早感觉到,在他身边还睡着另一个生命,他无比熟悉的生命。

  被重重锦布包裹的小小躯体,在他看来却如同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挡住,视线无法投入。他伸出手用力抓合一下,发现这嫩生生的胳膊完全无法承担爬行所需要的力量……他根本无法去看他想看到的那个人。无奈地放弃,他安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躯体渐渐成长的那天。

  北阙王朝皇姓"第五",凡得了认可的皇族成员皆以玉为名。当朝天子第五圭,有两个弟弟,一名第五璿,为晋北王爷;一名第五玦,为晋南王爷。
  一旬以前,晋南王爷正妃产子,生下一对双胞兄弟,都是玉雪可爱,让人爱不释手。只不过在产期之前落地,身体有些虚弱,还需要多些时日调养,晋南王妃也是元气大伤,好些日子无法动身,徘徊于生死之间。王爷夫妻情深,只在二子出生之际看了一看,其余时日全交给婆子仆妇们照管,自己则守在王妃床边,不忍稍离。
  又过得几天,王妃醒来,调养数日后总算下得了床,才急不可待地要她家夫君领了去看孩子。

  两个小王爷的厢房在另一头,被丫鬟们放在一张宽大且精致雕花的床上,正睡得香甜。
  王爷扶着王妃,慢慢地跨进了门。
  王妃是个看起来约莫三十的美妇,穿着的是自家夫君猎来的上好紫貂皮,面色有些苍白,看起来身子很弱。

  "抱蔓,你身子还未大好,小心些。"王爷温声说道,然后示意仆妇掀起帘子,又盯着自家妻子跨过门槛,生怕她跌了去。
  "王爷不必担忧臣妾。"王妃的笑容柔美,"苦等十五年,总算盼来两个孩儿,臣妾想快点看看他们。"
  "好。"王爷冲妻子微笑,慢慢把她扶到床边。
  王妃看着她千辛万苦生出的两个孩子,眼眶倏然便红了。

  "柳儿,这两个孩子哪个大哪个小?"王爷安慰地拍拍妻子的手背,转过头看着旁边垂头待命的丫鬟——算是府里的大丫鬟,名为"青柳",与另一个丫鬟"飞红",都是王妃贴身信任的人,王妃产后体弱,飞红留下照顾,青柳就被安排过来照看两个孩子了。

  "穿金边牡丹襁褓的是世子殿下,另一位襁褓上绣金菊的是小王爷。"青柳恭顺答道。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王爷挥挥手,仆妇丫鬟们便一齐退下,青柳小心地带上门,不多时脚步就远了。
  "阿玦,他们真可爱。"王妃,或者说琴抱蔓看向自己的丈夫,唤出只有两人独处时才会呼唤的亲昵称呼。
  "是的,很可爱。"王爷,第五玦带了些宠溺地看向妻子,"抱蔓,我觉得很幸福,谢谢你。"踌躇一下,"还有对不起,嫁给我要在外人面前端出姿态……你很累吧。"原本是性子极为爽朗的女子,却要束手束脚拿着架子做人。

  "别说这些个客气话,我们夫妻一起走过这些年,何尝这么生分过?"琴抱蔓嗔怪地白了自家相公一眼,"既然嫁了你,当然就该接受你的一切,是我自己愿意的。"她说着轻轻推开第五玦的搀扶,慢慢坐在床沿,将其中一个孩子抱了起来,"再说了,你是王爷,有身份的人,我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你的脸。再说了,我是你的妻子,与你携手之人,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伸出手轻触了触孩子的脸蛋儿,口气里满含初为人母的喜悦,"你看我们的孩儿生得多可爱,就跟刚蒸好的白面馒头似的。"

  第五玦先是为自家妻子的话感动了一阵,旋即又因为听到妻子的比喻而忍不住笑出声来:"抱蔓这些年一点也没变。"虽说在王府呆了十几年,是个表现得雍容大方的晋南王妃,却还能看出当年江湖上猎猎紫衫的飒爽英气,脾性也没什么改变,让人惊艳,亦让他倾心不已。
  "好了好了,快来看看我们的儿子。"两人独处,琴抱蔓一下子放开来,口中招呼着,"笑了笑了,真是太可爱了!"

  第五玦笑着走过去,凑近了一看,脸蛋跟雪团儿似的,嘴角咧开笑得灿烂,一双乌木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手虚空抓啊抓的,塞个指头进去立刻就捏紧了不放,果然是稚趣可爱。
  爱不释手地抱着看了一阵,琴抱蔓把孩子递给第五玦,自己则抱起了另一个,也想依样逗弄,可看了一会,却有些惊慌了:"阿玦阿玦你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总也不睁眼睛啊?"

  第五玦靠过去一看,笑道:"别大惊小怪的吓到孩子,我们的小世子只是还没睡醒,瞧瞧,好梦正酣呢!"
  "是这样啊……吓死我了。"琴抱蔓长吁一口气,"我还以为这孩子有什么问题。"
  "你呀,真是杞人忧天。"第五玦腾出一手点了点妻子的额,"御医不是早就看过,这两个孩子虽然因为早产有些先天不足,但身体还是健康得很,只要给他们好好调养,便与正常人无异。"
  "说得也是。"琴抱蔓也笑了,"我们的孩子,我们不疼谁疼?"

  夫妻两个又看一阵笑一阵,才将孩子们重新放到床上离开,临走时吩咐青柳继续照顾着,而青柳估摸着两个小主子是肚饿的时候了,也赶紧往膳堂端那炖煮许久的燕窝去了。
  在房门合上的刹那,原先冲着王爷夫妻两人笑嘻嘻的幼儿已经没了什么动静,而似是沉睡中的那个倏地睁开眼,那眼珠墨如点漆,眸光冷彻,竟全然不像个初生的。

脱开襁褓
  我爬、我爬、我爬爬爬……
  时光一晃就是半年过去,正是盛夏时分,王府里的丫鬟婆子担心两个小王爷被捂坏了,就只给两人套了红艳艳的肚兜,还是全靠上边绣的花样分辨,一个牡丹一个金菊,端得是富贵袭人。

  两个小王爷睡着的床换了玉雕的,其中一个懒懒地在边上打了个滚儿反过身来,就手足并用地朝他身边那位爬了过去,等到爬到了,嫩藕一样的手臂对着床板这么一撑,就一个屁股墩儿盘腿坐下来,双手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家兄弟两眼一瞬不瞬的。

  青柳穿着水绿色的缎子长裙,跟另一个脑袋上顶着两个小团的小丫头凑在一处窃窃地笑。
  "青柳姐你看,小王爷又过去了!"小丫头小手遮在小嘴前面,悄声笑道。
  青柳伸出青葱一样的细白手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惊动了小主子,眉梢眼里也都是染着喜盈盈的笑意。

  却说大床上,两个丫鬟口里的小王爷一动不动地盯了小世子许久,可那小世子却还是眼睛闭得紧紧,像是完全没发现自家孪生弟弟的存在。

  "快了快了就快了!"青柳把小丫头往身后再扒了扒,自己也向门板后缩去,小丫头悄悄探出头来,偷眼小心地看。

  那粉妆玉琢的小王爷看了半晌,似乎有点不满足,他高高扬起手臂,脸上露出个不太该在小孩子脸上出现的诡谲神情,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下!
  然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小王爷的手被拍到一边,而小世子眼皮都没掀开,只是转个身,拿屁股对着小王爷,继续他的补眠大业……

  也不怪青柳和那小丫头看热闹了,这段时间以来类似的一幕可不知上演了多少次。自从热夏来临拆了襁褓,这位小王爷就对小世子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兴趣,每天只要醒着而旁边又没什么人的时候,就会爬到小世子身边,要么用手拍人家脸蛋儿,要么捂人家鼻子,要么干脆把手指头伸到人嘴里去……只是也是稀奇,这位小世子像是看穿了小王爷的动作似的,每一次都用手给挡开。
  一开始青柳还总是担心两个小主子这样不太好,报给王爷王妃知道以后,反而得出个"小孩子活泼些是好事"的答复,就也只是在床边的地面上铺了几床厚褥子,这样一来,即使是摔下来,也不会受什么伤了。

  虽然这回的小王爷下手重了点,但小世子也同样给扇回去了,到如今这地步,也不知该惊叹小王爷的恒心呢,还是夸赞小世子的机敏……刚才那一下子,要不是反应及时,小世子白生生的脸蛋上,可就要多个五指印了。

  眨眼间这两位小主子也都半岁了,一胞所出的自然相貌一模一样,青柳给两人洗澡时还特意仔仔细细看过,愣是一点不同的也没有,就连后腰上那据说是皇族男丁特有的金色苍鹰都一般无二,同样展翅欲飞的形态。可这性子却是截然不同,让人一眼就能分出来。
  小王爷爱笑,手脚活泛,尤其喜欢黏着自家兄长,小世子爱睡,不爱动弹,一般没什么特别反应,但对自家弟弟的小动作却是反应极快,要说是一直容忍对方胡闹,也未尝不可。

  这不,小王爷一击不中就不再继续,死盯着小世子背心一会儿,大概是乏了,打个呵欠倒下去,胳膊往小世子身上一搭就闭眼睡过去,而那小世子也没躲开,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继续酣眠。

  毒部首座,不,如今是小王爷了,自重生以后就一直兴致勃勃地投入到表演事业之中——扮演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这是个技术活,但对他而言亦是其乐无穷。
  而他也终于在厚厚衣物终于被扒下来时看到了和自己一同在黑暗中度过了几百天光阴的、这辈子的孪生兄弟,这些天来,他总禁不住要去逗弄逗弄,可对方却是个惫懒到极点的人物,竟然对别的都没什么兴趣似的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就没见他彻底清醒过,还能在睡梦中躲避自己的骚扰……此等强悍,真让人为之侧目。

  小王爷一直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没下了地狱反而能投胎成人,是老天爷赐予的一个过自由日子的机会,既然如此,他也不妨先过一过普通人家的生活。
  投生在皇族未必安全到哪里去,可不是出生在皇宫里,却又是让人庆幸的事情,而且如今还有了看起来没什么谋反野心又能力不错的温柔王爷父亲、王爷父亲唯一的妻子个性不错疼爱儿女的王妃母亲,有点懒但是相当于自己半身似乎从现在就有纵容自己苗头的孪生兄长,一切的一切,都让小王爷十分满意。从前学过的毒术自然还是要拾起来的,不过,那也得等自己享受过童年之后再作打算……还须得谨慎行事,若是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之后的日子依旧过得很惬意,王妃琴抱蔓体弱不能受凉,所以总不能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抚养,只是每日午间用饭后由青柳飞红分别抱过去,彼此联络联络感情,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王爷很满意这样的距离,扮演小孩子是乐趣没错,可他并不想与人靠得太近,丫头仆妇们是不敢与主子过于亲密的,可若是换了父母,那就不同了。

  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总有尽头,不知不觉间,到了该学习说话的时候。
  这几天,王爷夫妇的紧迫盯人,害得骨子里是个二十多岁青年的小王爷叫苦不迭,你说盯也就算了,还老是让人跟着学"爹"啊"娘"啊的算怎么回事?小王爷嘴上一张一合,愣是叫不出口……心理压力忒大了。

  "小一,小二,乖,叫'娘',啊?"琴抱蔓内着素净长裙,外罩纱罗制成的广袖长衣,奢华绮丽而不失典雅。因在室内,故只松挽发髻,长发垂在胸前,柔美端方,美不可方物。算起来她也是四十岁左右年纪,却仍是雪肤花貌,全然不见岁月痕迹,此刻眉花眼笑,看起来竟似少年人姿态。

  没错,就是小一小二。
  在这北阙王朝,皇族的成员十五岁以前是没有名字的,到十五岁时行加冠礼,接受皇族考验,通过者由皇帝赐名,得以玉为名,得皇族专有的朝堂话语权,未通过者由其母取名,不得以玉为名,不得参与皇族事务。皇位继承人在皇帝亲子"有玉名"之人中挑选,若是皇帝之子疲弱,无"有玉名"之人,便在其余皇族中挑选"有玉名"之人即位。在此之前,就任其父母随意称呼,只等养大就是了。
  而北阙民间百姓便没有这成年前不许取名的规矩,而加冠成年的时间也是二十岁整,而非皇族的十五岁。
  此番规矩,一是为确保皇族无无能之人,使北阙王朝代代相传,二便是显示皇族之人责任重大,十五岁便该有所承担。

  且说小世子这时正被王爷从后面提住,送在琴抱蔓眼前,而小王爷呢,则是被他的母亲大人举起,跟他兄长并成一排。
  "乖乖的,叫'娘'啦~"琴抱蔓慢慢做出口型,"是'娘'哦,跟着我做,'娘'——"

  面对自己这辈子的母亲,小王爷嘴角微微地抽搐。迟早都会过这一关的,总不能一辈子不喊人吧,除非装哑巴,可是装哑巴对日后的生活十分不利……所以,还是叫……
  "娘。"一个软软糯糯的童声从旁边响起,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一下子震慑住了屋子里的一群人。

  小王爷僵硬着脖子扭头过去,正看到他的孪生兄长,那位小世子阁下,难得地睁开了眼睛,很缓慢地再叫了一声:"娘。"
  "小一真乖!一下子就学会了!"琴抱蔓喜出望外,笑得眼都弯了。
  这时候她亲爱的相公也忍不住了,把自家大儿子转个方向面对自己,温声诱哄道:"小一,我是爹,叫'爹',知道吗?"

  等这位尊贵王爷重复几遍后,小世子掀了掀眼皮:"爹。"
  "真是我的好儿子!"第五玦非常愉悦,不由得将自家大儿子高高举起,"这么快就学会叫爹娘了,将来一定能彰显我晋南王府声威!"

  大儿子因为任务已经完成,就被放到床上,他习惯性地一翻身,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另一边,两夫妻的视线齐齐投到小儿子身上,眼里的期盼不容错认。
  "小二,来,叫'娘'……"琴抱蔓笑靥如花。
  "小二,我是'爹',认得吗?"第五玦目光慈祥。

  小王爷冷汗涔涔,在没人注意到角落恨恨白了自家孪生兄长一眼,露出个甜甜的笑容:"嗲(爹)、连(娘)。"声音像是被噎在嗓子里,十分含糊。
  饶是如此,还是让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笑开颜来。
  "小二,刚刚是你在叫我们吗?再叫一声好不好?"琴抱蔓揽着自家小儿子的手紧了紧,力气不自禁地用得大了些。

  小王爷被掐得一疼,笑容却更甜美了几分:"爹~~娘~~~"
  拖着长音软绵绵的童声听得人心里都变得软绵绵了,琴抱蔓一高兴,"啪"地在小王爷脸上亲了一大口:"不愧是我的儿子,真是太可爱了!"

  小王爷等他的父亲母亲抱够了捏够了,一沾床就手脚并用地爬到角落,面无表情地用他那嫩生生的小手擦起脸来。

  王爷夫妇见了忍俊不禁,一起喷笑出声。

抓周
  又是一日天光晴好,两位小主子周岁了,便要行抓周之礼。

  寻常百姓家,当出生孩儿年满一岁之时,就要在地上铺一方草席,席上摆着若干器物,若是男孩,就有弓、矢、纸、笔,若是女孩儿,那便是刀、尺、针、缕,凭小儿所抓物事观望小儿来日成就,试验小儿的贪廉愚智。
  而官宦富贵人家排场就要大上许多了,有些大宴宾客,后留下几个亲朋观礼,要在地面铺一层锦缎制成的地毯,上面除却百姓家要放的,还要搁上各种稀罕物,比如珠贝象牙犀角珊瑚,更有甚者,还会放上官印绶带之类,或显示自己身份,或寄望小儿前程。
  武林人士会增添门派掌印之物,将门虎子会增添虎符盔甲,文人之后会增添书简砚台……
  那么,皇家呢?

  都城百姓都知道今儿个是晋南王府小主子抓周的日子,可抓周是私密事,只有亲朋来贺,这一日,虽然王爷府早早闭了大门,却不时有人敲门而入,落日前,也不知进去多少批了,有的衣衫华美器宇不凡,有的衣衫褴褛净是草莽之气,有的笑容可掬富贵逼人,有的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真真让人咂舌。

  王爷府内与外面冷清不同,显得极为热闹。
  就在那大堂中央,铺了起码十尺有余长宽的锦布,足够两个小儿随意爬行,不多时,有十数个貌美丫鬟身着盛装而入,恭顺地在堂前站了一排,每人手中举着个檀木的托盘,内盛各种异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堂前摆着两张精雕细镂的宽大红木椅,晋南王爷第五玦与王妃琴抱蔓分别坐于其上,第五玦穿着一身紫袍,头发用发冠束紧了,随意而不失端正风度,王妃披着轻裘,云鬓高挽,平日里苍白的面色此时因为喜悦浮上些淡淡的红晕,气色倒像好些了。
  堂下两边各有五张桧木椅,坚硬厚重,也差不多没几个空位了。

  "蔓姐,我们大老远地跑过来,你就这样把我们干晾着不管?"说话的是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的美妇,香腮似雪媚眼如丝,说话时声音娇娇嗲嗲,该是个邪道的女子。
  "我们姐妹这些年没见,好不容易你来了,合欢,可不要给姐姐耍性子。"琴抱蔓柔柔一笑,"不然你是想让姐姐我给你松松筋骨?"
  "哎,别别别,我现在可担待不起。"美妇急忙摆手,旋即又是一声媚笑,"都做人老婆了,就别总动手动脚的让人笑话。"
  "我还年轻,哪里就老了?"琴抱蔓笑着,"倒是你,如今可有良人么?"

  美妇飞了个白眼过去,纤手一抬,便有一根雪白晶莹的玉笛被抛了出来,平平地落到地面的锦布上:"不跟你耍嘴皮子,这个是我找来的万年寒玉打磨的,透体冰凉十分坚硬,寻常兵器碰到了,那是连皮儿也损不了,就勉强给侄儿们玩玩罢。"
  玉合欢,十八年前是魔道有名的妖女,后不知为何与琴抱蔓结成了异姓姐妹,便几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如今琴抱蔓之子周岁,这做妹妹的,自然是要过来观礼送礼的。

  "合欢有心了。"琴抱蔓知晓此物来之不易,心中感动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皇叔,父皇南巡赶不回来,便让我送来这两枚银牌,是早几个月就差宫人巧手雕琢而成,给两个弟弟做贺礼。"说话的是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虽说年纪尚有,可他剑眉星目,眼光犀利,也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当今皇帝陛下第五圭长子,去年才得了"玉名"的第五瑾。
  停了一停,他又道:"皇叔战功赫赫,为我北阙立下不少汗马功劳,父皇说了,无论这王位上坐的是谁,只要两位弟弟拿出银牌,就能提出一个要求,只要于国于民无损,哪怕倾尽皇族之力也要办成。"随即又笑了笑,"父皇有命,这是自家人一点小心意,皇叔不必谢恩。"

  "皇兄有心,臣弟愧受了。"第五玦从容站起身,朝南方远远躬了躬身,算作答谢,后一挥手,便又有美婢执金托盘款款行于第五瑾面前,垂首跪下,托盘高举过头顶。
  第五瑾从怀里摸出两个银光闪烁的东西放上去,那美婢就又把托盘举到第五玦眼前,第五玦坐下,与琴抱蔓一同凑近看了看……这两块银牌,果然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一个雕了苍龙一个刻着麒麟,举起来放在灯下一看,那两眼更是由数颗细小夜明珠镶嵌而成,既显精细,又增华贵。

  观赏过了,美婢也站到堂前,与其余丫鬟一起,只待抓周之礼开始。

  "这是瑾儿的贺礼,区区之物不成敬意,望皇叔不要见笑。"第五瑾办成了自家父皇交待的任务,便呈上自己的一份礼单,"两个弟弟十五岁以前所有礼服,就都交给瑾儿打理罢。"
  这份礼当真实用,也是相当大手笔,此言一出,小王爷和小世子成人之前,所有的衣冠服饰开销便都归了第五瑾的瑾王府,便是将来晋南王俸禄不够,两个孩儿也不愁没衣服穿咯。

  琴抱蔓笑容柔美:"那我这个做母亲的就代两个孩儿,多谢瑾儿好意了。"
  第五瑾一笑,端起旁边案上清茶啜了口,冲其遥遥示意。

  "大师姐,师父差我送来这个。"跟着便有个粗髭乱须的彪形大汉站起身拱了拱手,自背上取下个剑匣。那剑匣似乎很是沉重,大汉皱一皱眉,使出内劲双一个用力,慎重平举于面前,这副模样,像是对这剑匣不敢稍有亵渎一般。
  琴抱蔓猛然立起,神色竟显出十成的紧张:"小师弟,这可是……"
  大汉郑重点头:"正是'破云'。师父说了,多年来从未有人能得此剑青睐,使其脱鞘而出,如今我门中又添新血,说不定是两个小师侄的缘法,试试无妨。"

  琴抱蔓出身,本是江湖中一个隐门"天机门",其父"天机子"学贯古今武功盖世,天文地理无一不通,正是那天机当代门主。琴抱蔓天资聪颖,早得了其父八九分真传,年纪轻轻武功便跻身江湖一流好手,加上侠骨铮铮及其那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豪爽仗义,很快闯出名头,人称"飞涧仙子"。嫁了皇族之后,与天机门避世逍遥之风不合,就断了联系,只在婚宴当日天机子过来立饮一杯水酒,又即刻飘然而去。这彪形大汉正是天机子关门弟子,与其他师兄姐俊美容貌不同,他生得十分粗犷,资质也有所不如,但胜在敦厚朴实,不喜名利不爱出风头,反而是传承衣钵的绝佳人选。
  此次前来,一是为庆贺两个小师侄周岁之喜,二便是为"破云"寻找有缘人。

  琴抱蔓心情平复下来,她缓缓叹一口气,说道:"破云剑是灵剑,又是魔剑,锋利无匹,却也戾气极重。能得其者须有大缘分、有大定力,两个孩儿尚小,就将此剑放在那些物事已出,待孩儿们自己选择罢。"
  那大汉憨然一笑,大步迈前把破云剑安安稳稳地放在那锦布之上:"师父也是这样交代的。"

  接下来,还有"活死人"陈百药送上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生生不息造化丹"、总嚷嚷着"不改不改就是不改"的"万通子"胡不改拿出他一拉环就能射出九十九根透骨钢钉的"你不死谁死"、脾气古怪的丐帮帮主申不惮……这些人都是王爷夫妇年轻时江湖上结交的好友,平日里绝不与皇族来往,此番也是两夫妇中年得子,其子又周岁,这才在今日齐齐赶来,足见感情深厚。

  客已到齐,贺礼也都搁在锦布上了,第五玦冲妻子温和一笑:"抱蔓,我们开始吧。"
  琴抱蔓回了个柔柔的笑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掌击两下——

  堂前美貌的丫鬟们得令,绕着锦布缓缓而行来,身姿曼妙仿如穿花天女一般,顺次地把托盘里的东西摆在空隙处围成一圈,仅在最外面留出个缺口,作为两位小主子爬入之用。

  东西摆好了,琴抱蔓再击掌,从内堂掀开帘子现出两个清艳少女身形,一个翠绿衫子一个绯色袄子,臂弯里个抱着个小孩儿,娉娉婷婷地走出。
  正是琴抱蔓的贴身丫鬟、青柳与飞红把两位小主子带来了。

  两个小主子都穿着颜色鲜丽的锦缎裁成的棉袄,远远看去就是红艳艳的一团,加上婴儿粉嫩,更衬得肤白如雪,像是美玉雕成的娃娃。
  走得近了,就见到一个眼帘半垂不垂,仿佛时时刻刻都想再打个瞌睡,另一个眼珠子却是滴溜溜地乱转,看上去便是精灵古怪,灵动得很。

  到了锦布前面,青柳飞红矮下身子,把小主子们放到锦布边缘开口处,指了指前面的方向,示意可以任意取用。
  胸前绣着牡丹的小世子停了停,身子一侧,就让他身后的孪生弟弟先过去了,而这位胸前绣着金菊的小王爷也是毫不客气,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了上去。

破云剑
  却说小王爷得了兄长的谦让,在锦布上爬得那是一个"虎虎生风",两手两足轮番挥动,就跟那不停歇转动的风车,看得人既是胆颤心惊,又是哭笑不得。

  "可真是不得了的小家伙。"玉合欢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口来,"那小胳膊小腿儿的是怎么长的?也不怕给折了!"
  既然大家都是熟人,第五玦的态度也就很随意,他一只手揉了揉眉心,颇为头疼地说道:"我这个小儿子,自从拆了襁褓就活泼得紧,若不是有他哥哥在分了他的精力,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活泼好活泼好,玦小子你自己老成,还不让儿子活泼些?"说话的是个干干瘦瘦的男童,看起来也不过就七八岁年纪,却是一幅老气横秋的模样,只是时不时努努鼻子,倒跟他这语气全然不匹配了。
  "胡前辈说的是。"第五玦也不生气,反而温文尔雅地拱手行礼。
  可他那美丽端方的王妃却不乐意了,只见她柳眉一挑杏眼一横:"万通子你又欺负我家阿玦脾气好了?就不怕我绞你的脖子!"说着双手一拉,做出个扯开的动作,一时间气势上来了,当真艳光夺人。
  一听"脖子"二字胡不改立刻缩了缩脖子:"嘿,我哪敢欺负你家亲亲相公,你这才是欺负我罢!"

  万通子小时被人害了不能长高,永远都是个稚子形貌,个性难免变得有些偏激,偏偏因为拜了个了不得的师父而武功高强,弄得江湖上鸡飞狗跳,五十多岁时遇到出宫历练的第五玦,第五玦功夫不错性格温和,对这万通子百般包容,久而久之成了不错的朋友,后来第五玦与琴抱蔓倾心相许,琴抱蔓是个烈性的脾气,见不得万通子胡搅蛮缠,两人见面必打,这一来一往的居然产生了些另类友情,而不是因为第五玦而极力容忍。后来琴抱蔓发觉万通子脖子上怕痒的弱点,总用鞭子去缠了磨蹭,万通子不下狠手就躲不过,被折腾得抱头鼠窜,只一听琴抱蔓作出抖鞭子的动作,就立刻面色大变、只差没落荒而逃了。

  纵容地笑笑,第五玦不理会两个还在互杠的大小孩儿,视线重新落在锦布上面的小儿子身上。
  这小王爷手脚快不说,还喜新厌旧,从锦布上摆着的第一件物事开始,把玩一阵丢一个,有的朝后有的朝前,只要是能拿动的,都过不了这一关,还好人小力气小,也不至于伤到旁人,只是这副得意洋洋的调皮劲儿,就让人看了想捏得慌,真恨不得把他那鼓鼓的小脸蛋儿摁出几个红印子才好。

  随着小王爷这手的一拿一放,锦布的外边已经七零八落地掉了好些金银玉石珠贝珍宝,小件物品无一幸免,大件的他没法子扔,就用小嘴咬一咬,让人担心他那没长两颗的小乳牙,到底经不经受得住他这么闹腾。
  又过了一会,所有东西都摸遍了,这位调皮的小王爷好像也玩够了,他扭了扭脖子像是在舒展身体,然后就七一拐八一弯地挪到那个晶莹剔透的玉笛前面,一把攥在手里,咧开嘴笑得不亦乐乎。

  "贼小子挺识货,知道挑贵的。"胡不改见了"嘻嘻"一笑,"不过我说玦小子,这小孩儿抓了这么个玩意儿,长大了莫不是要做个乐师?"
  "若是小二喜欢,也不是不可以。"第五玦倒没什么失望之类的表情,与琴抱蔓相视一笑,轻松自在得很。
  "胡老头别在这里说瞎话,等小家伙再长大些,我便把我那'天罗五音'教他又何妨?"玉合欢冲胡不改媚眼一飞,"我家的小侄儿,可容不得你说三道四!"
  "是是是,这里到处都是姑奶奶,我胡不改惹不起、躲还不成吗?"万通子脖子再缩,笼在他那个宽宽的领子里几乎就把脸埋了一半,就露出个眼睛现出些无辜的神采来。
  于是满座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孩童样貌的人,也很有些孩童的脾性。

  小王爷抓了玉笛就爬回了原位,被他糟蹋过的珍奇宝物散得到处都是,青柳上前一步想摆摆好,却见小世子眼皮一抬——照顾了两位小主子这么久,即便不说话,青柳也能多多少少明白他们的意思,这不,小世子飞过来的,可不就是"给我退下"的眼神么。
  青柳自然是依命退下了。

  小世子平日里懒洋洋,性子比起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孪生弟弟来,可不知稳重了多少倍,如今他那弟弟玩够了,也就轮到他来。
  他却是一点不急的,两个巴掌拍在地上,爬起来慢悠悠,路线也不同他兄弟那样"曲折",而是笔直的线条。
  一步一步,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仿佛就认准了那一个目标,就朝着那个目标坚定地前进。路上有许多阻碍——那些被小王爷搞得乱七八糟的珍贵物品,这位小世子全然的视若无睹。他只是很轻巧地跨越这些"障碍",慢慢地、毫不犹豫地爬到那个打开的剑匣前面。
  然后双手探入匣中,硬是把那"破云"拖了出来。

  这时候,琴抱蔓握住茶杯的手指一紧,嘴唇也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发白。

  同样的,满座无人不曾听说过"破云剑"的传说,它是一柄据说充满了戾气的邪剑,外观不过是个古朴寒铁剑的模样,但只要长剑出鞘,就会产生极为森冷的剑意,无论持剑者所拥有的是何种属性的内力,都会被它舞出血气浓重的杀招,中招者全身血液全被此剑吸取,瞬间断命,无人能敌。
  然而,这只是武林中泛泛而谈的神奇故事罢了,代代掌管破云剑的天机门,更为清楚它的力量。
  所有人都能使用破云剑,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破云剑的主人。

  没有得到破云剑承认的人,会被破云剑上的戾气侵蚀,性情大变、难以自控。在变本加厉满足了心底最难以启齿的愿望之后,邪气入心无法自拔,终将爆体而亡……而天机门弟子,就会在这个时候收回此剑,等待下一次的轮回——或寻得有缘人,或此剑被盗走。
  而得到破云剑承认的人会如何?
  唯一得到过的,只有创建天机门的初代掌门人,他在一片荒地拾得此剑,利用它的力量扫荡了当时的所有邪派,再飘然隐去,由此我们至少可以推知,得到了承认的,起码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保持自己的原有性情,并且实力倍增。

  所以破云剑是不可多得的锋锐之剑,亦是武林人士谈之色变的邪恶之剑,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者不得好死之后,便少有人对它趋之若鹜了……然而这种现象是否表面,却是不得而知。

  但是如今,虽然小王爷只是看了两眼觉得拿不动就闪人了,可正在抓周的小世子,却偏偏奔着这把剑就去了,还是这么义无反顾的姿态。
  儿子这般大胆,让深知此剑厉害的琴抱蔓怎能不担心?

  小世子在丫鬟们眼里是有些古怪的,他与那个跟平常小孩儿没什么大不同只是特别淘气了一点的小王爷不一样,总是懒懒散散好像总也睡不够似的,除了大概偶尔理会一下自家父母和孪生弟弟,其余时候都自得其乐,全然没有当属那个年龄的乖巧或者脾性,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但今日却不同。

  在那双还未脱离幼儿娇嫩的小手碰上"破云"剑鞘的刹那,小世子从来没有什么表情的面上,突然仿佛凝聚了什么说不出的气势,慢慢汇聚在眉宇之间,让眼神也一瞬间锐利了起来……就像一把利剑,闪烁着冷冽的光。
  这实在不像稚子该有的魄力,一股冰凉的气息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仿佛被极冰包裹,整个人浸着透骨的寒意。

  "破云"被拿起来了,连着鞘的。
  老实说,除却那个玄铁打造的剑匣外,破云剑本身并不太重,但即使对于一个剑客而言并不太重,也有十几公斤,对于一个才刚会爬行的稚子而言,不亚于千钧之重之于成人。可小世子竟是眼也不眨地将它"拿"了起来,或者说,用双手硬生生把那破云剑从剑匣中拖出,抱在怀里,然后腾出右手,握在剑柄之上。

  这一刻,满座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厘厘、一寸寸,不过是一只嫩嫩白白的幼儿的手,却能把闻名遐迩的破云剑慢慢拔了出来。
  这把邪剑的形貌终于一点点显示在众人眼前。
  雪白透亮的剑身,在初露端倪的时候便晃出刺眼的白光,惹得众人眼睛一阵刺痛,情不自禁要用手掩了去,可偏偏舍不得,弄得又热又红,肿痛难言。
  小世子的目光,半点不曾从破云剑上游离。

  渐渐地,破云剑被全部拔出。
  长约三尺,通体莹白清透,看起来轻巧无比。
  小世子久久凝望,不肯有一瞬稍离,那破云剑剑身一抖,割开小世子细嫩手指……一粒鲜红的血珠滴落,点在剑身上一下子沁了进去,沿着剑锋到剑柄,勾勒出一条细长如丝的红线。让这把原本灵光流转的宝剑,猛然增添了冶艳的嗜血气息。

  在场众人都是惊疑不定,这一幕场景是全然不曾想过的,却是清晰无误展示于人前,使人无从否决,以致表情各异。

  终于为"破云"择得主人的大汉如释重负,而第五玦看了自家妻子一眼,正瞧见琴抱蔓似喜似悲的神情。
  而无人看到的是,之前把玩着玉笛的小王爷一刹那失去了灵动表情,眸光亦变得晦暗难明。


身份大白
  月入柳梢,万籁俱寂,几颗凌乱星子疏疏洒在夜空里,落下淡淡微光。

  王爷府里的主子下人们都早已入睡,平静得像一潭幽幽池水,掀不起半点波浪。两个小主子的居室外面,几个大小丫头抱着枕头睡得正香。

  红木雕花的大床上安静卧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似乎也睡熟了,只听见浅浅呼吸声在这室内回荡。
  再入夜,过了子时,就见靠里面的那个翻身坐起来,跌跌撞撞爬下床,又蹒跚走到外室,在那些丫头身上轻轻戳几下,才慢慢回来,盘腿坐在床沿。
  黑暗中,他眼里倒映月光,水波流转,十分明亮。

  "我说,你是兵部的首座吧。"小王爷,毒部首座一说完,就不自禁勾了勾唇。这样的开场白,还真是熟悉。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很清晰:"我点了外面人的穴道,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然后低低叹息,"别瞒我,我认得出你的气势,我们上辈子……可是同归于尽的。"

  "我没有瞒你,毒部的首座。"小世子,生前被称为"兵部首座"的那个人仰面躺着——对于两个都还无法自如控制自己身体的幼儿而言,就算这样空门大露彼此也给对方造成不了什么危险,"没有说的必要而已。"声音冷冷淡淡的,恢复了从前的语气。

  "难怪你经常睡着不动,兵部的人不怎么学习伪装技能,少说话多睡觉果然是最好的掩饰方法。"小王爷稚嫩的嗓音说出这么沧桑严肃的话,显得很有几分违和感。
  "你的伪装不错。"小世子也可有可无地回了一句。
  "……你之前认出我了?"小王爷停顿一下,问道。
  "没有。"对于直接与任务对象尽兴刺杀、擅用冷兵器的兵部杀手来说,除了磨练自己的技术,根本不知道其他的东西,当然也不可能明白真正的婴儿是怎样的行为模式……更何况,毒部首座本身就是伪装的高手。

  小世子的话音落后,室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小王爷没有回复之前的睡姿,还在小世子旁边坐着,也没有说话。
  良久。
  "其实你的破绽很多,只是我没有注意罢了。"到底还是小王爷先开口了,带着一丝微微的苦意,"我能投胎已经是个奇迹,能够带着生前的记忆更是难得,又怎么会想到,杀死我的那个人会成了我的同胞兄弟……"

  "要报仇么。"小世子淡淡说着,没什么情绪波动,只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小王爷沉默,然后说:"一命还一命,你我都没占到便宜。我没这个打算,如果你想,我不会束手待毙的。"
  小世子"嗯"一声:"我亦然。"

  "那今后呢,要怎么相处?"想了一会,小王爷还是问出来。知晓了彼此的身份,就没办法再如前期演下去,再怎么也是一个世界来的,即便算不上很熟,也是唯一的牵系……是能够确确实实证明,前生那一幕幕的过往并非梦境,而是真真的现实。
  小世子好像没料到小王爷会发此问,顿一下:"你说。"

  小王爷一愣,旋即笑了:"你这人真有意思,就这样相信我么。"这句话是玩笑,若真懂得信任为何物,便爬不上首座的位置。
  "不相信。"小世子全然不知委婉,直白说道,"等你说完,我来判断。"

  "这样也好。"小王爷点点头,仔细思将来道路。
  若是身旁这人当真只是个这一世的同胞兄弟,因着同在母体中有其陪伴的那份舒适,他原本是想要认真对待好好享受下普通人生活的,父母、兄弟、家人……本以为从前没有机会获得,如今能够伸手握住的……可这人身份太特别,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信任?其实不是不懂,是不敢。
  信任就代表着要将后背交予他人,作为杀手,便是将生命一并托付了。托付了就要承担后果,即使被捅了刀子拖了后腿,也是活该如此。杀手世界能人辈出,在毒部活了二十多年,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绝不敢丝毫放松,若是有一丝破绽,就总有后来者欲占其位精心投毒,稍一大意,就会失了性命,家当名声地位称号,全归旁人。不得不谨慎。毒部如此,兵部既是隶属同个杀手组织,竞争手段和做法也该差不多。从那里出来的人,哪怕是已经投生在同一户人家、做了同一胞的兄弟,也不敢如此轻易交付。

  想要毫无芥蒂却说服不了自己,从此不相往来死死忌惮又觉着浪费了老天爷给的重来机会,思来想去,小王爷叹气:"不如一切照旧,顺其自然。"
  小世子不语。
  小王爷知晓对方正与自己之前一样仔细盘算,便安心等待,过了一刻,果然听见那人开口:"好。"
  心里松了口气,小王爷调笑道:"那你可还要做我的兄长大人了。"
  小世子翻过身:"试试吧。"

  小王爷怔愣一下,一个旋身笑倒,半边身子压在对方身上:"那就多多指教了,我的……哥哥。"
  小世子身子僵住,显然并不习惯与人这般接近,却也没有后续动作。
  小王爷再笑,干脆抡起小胳膊抱着对方,懒洋洋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次日,两位小主子还没睡醒,青柳就已经端着洗脸的铜盆俏生生立在床头。
  水还冒着热气,是刚从伙房里打来的滚水兑上少许清凉井水而成,早早送了过来。
  身后还站着几个托着几块面巾——幼儿脸嫩,得用专人制作的丝质面巾方能不损肌肤,王室奢靡,大抵如此。

  青柳把脸盆搁到旁边一个丫头空空的托盘里,凑到床边想要叫醒两位小主子,这一看,就又有些忍俊不禁了。
  穿着金菊肚兜的白嫩嫩的小孩儿趴在他家兄长身上,脸蹭着腿挨着,两个小胳膊还抱住对方的脑袋,一呼一吸睡得好香。另一个小孩儿胸前的牡丹已经变得皱巴巴,被自家弟弟蹂躏得不成样子,眉头有点小小地皱起,却也正睡着,姿势也是规规矩矩的,两手搁在对方背上圈住了,就好像怕这扒住自己的人掉下来一样。

  在青柳看来,小王爷素来是黏小世子的,不过那也是兄弟之间相亲相爱,白日里互相逗弄玩闹罢了,可从未见过两人居然会在睡时滚在一起,还滚得这么密不可分手脚相缠……对于这刚过了一岁生辰的幼儿而言,这样的姿势可真要大费一番功夫才能摆出。倒是说不出的稚趣可爱。

  "小世子、小王爷,两位小主子!"定定神,青柳先是轻声地唤着,发现叫不动,声音又放大些,"该起来了,过一会王爷和王妃要跟两位小主子一起用饭哪!"
  毫不气馁地连番唤了多次,小王爷才动了动身子,青柳知道,这便是他即将醒来的征兆了。

  朦朦胧胧中小王爷张开眼,看到的影子是模糊的,狠狠地眨了眨眼,才看清了来人,正是照顾了自己多时的大丫鬟青柳。
  这么一夜下来,小王爷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说是故意趴在小世子身上玩儿的,其实也为难了他自己,小世子不习惯与人接触,难不成他就习惯了么?肌肤相贴的感觉不可谓不好,他之前也没少占自家兄长的便宜,可当知道了自家兄长跟自己一样是个成年人,心里一下子就咯得慌,哪怕是用这么亲密的动作两人团在一起了,还是无法安然入睡。所以虽然彼此都竭力保持平稳心跳和平静呼吸,都还是会觉得很不自然……一个抱住对方的头一个拢着对方的腰,都是离要害极近的地方,彼此防备彼此贴近,一边试探对方的底线一边寻找两人相处的方式。如此做来,精神极度疲惫。

  感觉到自己腰身上的手松开,小王爷知道,是时候起来了,于是慢吞吞放开自己的胳膊,支起身子翻到另一边,再甩甩脑袋坐起来。
  小世子仰面躺着,和以往的无数个早晨一样,等待青柳过来服侍。

  正值冷冬时节,外面自然是极冷的,可这屋子四周都热烘烘地烧了许多火炉,带着整个室内都温暖如春,两个小主子衣服穿得极少,可若是要出去,就得将厚厚棉衣换上。
  给小主子们穿好衣服鞋袜,帮着他们擦了脸洗了手戴了帽子,青柳一手抱起小世子,刚要让另一个丫头抱起小王爷的时候,小王爷却甩手挣脱了她,自己蹦蹦跳跳地往外面跑去。

  "我的小王爷,您慢点!"青柳赶忙叫道,丫头们也急急追出,一左一右地牵住那个根本连走都不怎么能走稳的小祖宗,硬拗着不让他再挣扎。
  小世子定定看了自家弟弟几眼,随即软软地垂下眼皮,挂在青柳身上继续补眠去了,小王爷跑几步被捉住,回头看看自家兄长蔫蔫的神情,不动了,这时旁边立刻走出个丫头把他抱起来,小王爷脑袋一晃一晃,终于也靠着打起盹儿来。

家居生活
  两兄弟被抱着穿过长廊亭榭,转几个拐角,步入个纱幔围门的暖阁,里面靠墙摆着好几张宽阔床榻,第五玦与琴抱蔓各占一张。
  床前安一小桌,桌上有几样各色精致小点,是厨里师傅用心做来献上,还有几盘小菜、几碗清粥,看着清爽适口,让人食欲大开。

  "王爷、王妃,两位小主子来了。"青柳立在门口,恭声禀报。
  "进来吧。"第五玦抬头笑道,"小一小二看起来倦得很,是没有睡好么。"
  小王爷闻言眨巴眨巴眼睛,小手揉揉脸,冲琴抱蔓张开两臂:"娘~抱~"

  琴抱蔓嘴角含笑,扶桌站起,施施然走到前面,从小丫头手里把小儿子接过来:"小二今个蔫蔫儿的,是不是昨晚又淘气啦?"
  小王爷什么也不说,转着眼珠子笑。

  第五玦站起来,把青柳怀里的大儿子抱过,挥手让青柳几人下去了,对自家妻子笑道:"小二跟你好,小一跟我好。"
  琴抱蔓白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你看么,小二总往你怀里扑,就不肯主动叫我,小一倒是很乖。"第五玦手臂用力,一下子将小世子举高,"小一,叫我一声。"
  "爹。"小世子瞅他一眼。

  "对吧?"第五玦斜眼看着琴抱蔓,"小一最听我话。"
  琴抱蔓摸摸自家小儿子的小脸蛋儿,朝着大儿子微微地笑:"小一,也叫我一声罢?"
  "娘。"小世子面无表情,身子软软懒洋洋。
  琴抱蔓"扑哧"一笑:"我的夫君啊你听听,小一是乖巧,可并不是对你一个乖巧哪!"
  第五玦一愣:"就不能让我多开心一会么。"叹气,坐下,"吃饭吃饭。"

  两个小孩儿过了一岁,也能吃一些碎食流食,听过府里大夫提议,第五玦早让人准备了极好的食膳,给两个儿子调理身体。

  琴抱蔓把小儿子放在腿上,一手揽住,另一手握着小勺舀起清粥喂食。那粥里均匀洒了切得极细的肉末菜末,混在一起既是颜色好看,又是香味扑鼻。
  小王爷认得出这是好东西,当然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较劲,口一张就吞下去。

  另一边第五玦从小养尊处优,实在不太会喂孩子,既然是第一次做这些,也难免有点笨手笨脚。
  小世子也不着急,就等自家父亲胆颤心惊比打仗更紧张地舀起食物,再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送到自己嘴边,然后头一伸,自觉吃掉。

  这般和乐融融地用了一会饭,小王爷开始折腾了。他身子扭啊扭啊的,力气居然很大,让产后虚弱的琴抱蔓很难抱稳。
  "小二,你要做什么?"琴抱蔓急忙把手里的勺子放进碗里,两只手一起勒住小儿子的腰,"正吃饭呢,别闹啊。"

  小王爷笑得好可爱的样子,小手朝第五玦那边够啊够的,第五玦笑了:"小二要到爹爹这边来吗?是不是想要爹爹抱啦?"
  却见小王爷笑容更加灿烂,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哥、哥~"

  琴抱蔓看着第五玦一下子垮下来的脸色,掩唇笑道:"夫君还是别想了,小二要的是小一,可不是你啊!"
  "是是是,我没小孩儿缘,连两个儿子都不喜欢我,我真可怜。"第五玦故意哀叹,摇头晃脑好一阵子,冷不丁对上自家妻子的眼,旋即相视一笑,好不开怀。
  夫妻十七年,早淡忘了昔年江湖上的意气风发潇洒自在,困在这朝堂王府之内,一个性子越发内敛,一个磨掉豪情锐气,至于嬉笑打闹近年来更是愈发少见,如今有了两个粉嫩孩儿,天真活泼纯净童稚,给两人增添了不少快乐。

  琴抱蔓索性把小儿子抱起来,跟第五玦坐了一床,挨得近来。
  第五玦忙了一阵,给小世子喂饭动作流畅许多,他家的小儿子精灵古怪动来动去,可大儿子还是乖乖地呆在他臂弯里,吃得正香。
  小王爷始终不肯安分,此时更是如此,他的头努力地往前伸,几乎半个身子都悬空在外:"哥、哥~~哥~"

  琴抱蔓慌不迭摁住自家小儿子的腿脚不让他掉下去,然后柔声问道:"小二是要跟小一玩么,现在不行,小一还在吃饭呢,小二的饭也还只吃了一半呀!"
  小王爷不管不顾,径自往那边靠过去,肥嫩嫩的小手儿不停地抓摸,口里还"啊啊哥啊啊"地叫,小世子掀起眼皮瞅他一眼,一偏头,躲开第五玦凑到他嘴边的勺。

  第五玦仔细一看,才发现小儿子奔着的是自己手里盛着大儿子食物的瓷碗,于是笑着再舀了满满一勺晃了晃:"小二想吃?"
  小王爷一听,蹦跶得更欢快了。
  琴抱蔓无奈地笑,加大力把小儿子拖住:"小一跟小二碗里的东西是一样的啊,小二乖,别去吵哥哥。"
  小调皮似乎明白了,停了一会,就在琴抱蔓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猛然挣脱出去,整个往下面掉去,第五玦急忙把勺子一扔,险而又险地捞住他小小的身子,放在大腿的另一边,与小世子靠在一起。

  "真是闹腾……"第五玦擦汗,仍是心有余悸。
  小王爷的脸此刻正挨着属于小世子的瓷碗,笑嘻嘻地蹭蹭,就好像要马上把脑袋埋进去似的,看向小世子的眼神怎么看怎么有点挑衅的意味,小世子抬眼,突然伸出手拍拍小王爷的脸,然后挣一挣,很快爬到后面去了——把食物连同父亲的大腿一并让给了他。

  小王爷、前毒部首座现在有些郁闷,在小世子、前兵部首座离开的那刹那,他分明瞧见了对方口型"慢慢吃"……这个人,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为了抢他吃的吧?悻悻然退回来,小王爷冲自家母亲露出大大笑脸,跟着被抱回去——继续喂饭。

  第五玦看着因为自家兄长不理会而没精打采的小王爷,笑着调侃道:"小一不愧是年长的,如此谦让,待到长大了,肯定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小二活泼好动,说不得将来要捅下好些烂摊子,到时候少不得要让小一照拂着。"
  "那也未必,三岁才看老呢,小一小二刚满周岁,还说不好日后如何。"琴抱蔓伸手拭去小儿子嘴角的残渣,"小二很喜欢小一,若是长大了也能够一直兄弟和睦,那便好了。"

  这句话说得温柔,第五玦的目光也柔和下来,他把手覆在自家妻子的上面,温声说道:"这是自然的,小一小二跟在我们身边,若有什么行差走错,你我自然会教导他们,而我俩的孩儿,又怎会是兄弟砌墙翻脸无情之辈?抱蔓,放心吧。"
  "说得也是。"琴抱蔓拂去之前突生的伤感,柔柔一笑,"我们自然会陪在他们身边。"

  听完此生父母一席温情对话,小王爷钻进琴抱蔓怀里闭上眼睛,心里升起些复杂情绪。
  兵部的首座,早年因为与自己齐名的缘故,便常常听到身边人提起此人,说是擅使长剑剑术高绝,性情孤傲独来独往,同身边时常有人环绕的自己大不相同。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人究竟如何也是不得而知,只能依其表象浅浅了解,推知那人该是靠着压倒性实力在每次试炼大赛上取得优胜,而在爬上首座的过程中也说不得经历了多少暗算刺杀,才活到最后。

  而自己呢?
  从被买来扔进毒窟中的那一刻起,他便忘了之前所有一切,一心只想挣扎求生,好不容易逃过毒物的啮咬,之后的日子就与蛊毒之物密不可分……他性子说不上好坏,只尽力学习上面所授一切,把存活的几率提升到最大而已。他是有些天分的,随着日子长久,更是将心思全用在钻研毒物之上,慢慢与旁人拉开距离,引起上面注意的同时也遭到多方妒忌,饭中水中衣物上甚至随便经过的某条走廊,都有人埋毒投毒,花样繁多。他小心谨慎下手也越发狠辣,博得了极恶的名声,实力也随之高涨,成了毒部的第一人。
  有人巴结有人仇视他全盘接纳,根本不在意身边人心怀何意,直到现存所有毒物都被他了解通透,他开始觉得无聊。他明白自己大概有些超出上面估计,应该快要被抹除,可若要逃出组织也无法再融入普通人的生活,那么,还要挣扎什么呢?
  后来遇到了一大票任务,上面指定他亲自完成,他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在发现有人干扰、且那人极为难缠的时候,他知道,这就是组织迟来的手段了……要他与另一个"意外"同归于尽吗,好吧,满足他们。
  爬到高处不过几年而已,想一想,之前那么努力活下来的心情,已经很久找不到了。

  那个"意外"似乎也是个已经无所谓了的,跟自己一样的闭目等死。
  原本以为死去便是一了百了,又怎么会想到,手里沾满鲜血的自己还有来生可言?还和"意外"意外成了兄弟,之前想过的种种相处方式、构建的所有未来都不能再按本来计划实施,因着胚胎中彼此陪伴的安宁感觉第一次想要和人用心相处培养亲情……却没想到,是一个自己根本不能随意控制的人。
  那么,要放弃吗……还是孤注一掷?故意以孩童的模样胡闹试探,被简简单单打了回来,还是看不清对方的真实想法。

  如今的投生的人家,父亲母亲夫妻和睦美满、生活平静幸福、对子女疼惜爱护、家人亲近友人投契,是绝好的人家。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虽然恩赐是双份的,也不能总是心怀芥蒂对人戒备森严。
  罢罢罢,无论真心假意、不谈前世今生,同在一个屋檐下,总是要先唱好这出兄友弟恭的大戏才好。

离别
  饭毕,琴抱蔓小心把小王爷与小世子并排放在一块,让他们午睡了。
  "王妃……"青柳叩响纱橱,轻声唤道,"两位小主子该回去了。"

  琴抱蔓稍抬音量:"今天让他们就在这边睡罢,晚了再叫你们,先下去罢。"
  "是,王妃。"青柳答应着,声音隐去,脚步声也渐渐远了。

  琴抱蔓坐在床头,在两个儿子身上轻轻地拍着,抚慰哄弄。过了一会,看他们呼吸均匀了,才停下来。
  第五玦站在边上,目光如水温柔。

  "阿玦,你今天面色沉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琴抱蔓放低声音,拉了第五玦的手,走到旁边坐到另个榻上。
  第五玦点点头:"今日早朝后皇兄召见,说是战事将近。"
  "我国与大凛十年前签了百年和约,怎么又说有战事?"琴抱蔓柳眉微蹙,很是不解。在这天下,除却大凛之外,哪里又有值得出征的战事了。

  第五玦叹气:"皇兄得潜在大凛的探子回报,大凛那边如今时局动荡,皇帝楼闽突然驾崩,当年与我国签订盟约的右相赫连於以结党营私名义被他的死对头征北将军谈天羽拉下朝堂,已经满门抄斩,而储君年幼更是被谈天羽握在手里,谈天羽素来主战,这些日子又有些小动作,皇兄很是担心,便要派我去戍守边疆,准备大战。"随后苦笑,"皇兄本在南巡,得了消息快马赶回,连休息都没来得及便召了我们商议。"

  "……这么突然。"琴抱蔓一愣,"那阿玦你何时出征?"
  "十日后。"第五玦垂目,沉声说道,"我跟皇兄说过,在我离去以后,要给府里增派人手保护你们母子三人,我想也叫几个朋友过来……昔年你我在江湖上也有些敌人,怕是会趁这机会来找你晦气。"他见自家妻子一站起身就要反驳,忙安抚似的抚上她肩摁她坐下,"抱蔓,我知你武艺高强,可你生了小一小二之后,产后虚弱,功力还剩下几分?"

  琴抱蔓一僵,垂目说道:"……不足三成。"
  "是吧?"第五玦依着妻子坐下来,揽上她的肩膀,"我不放心你,就让我走得安稳些,好不好?"
  "……好。"琴抱蔓抿唇,露出个柔柔的浅笑。
  "我这就传书给那几个家伙,还有合欢,她该很乐意陪你同住才是。"第五玦见说通了,心中欢喜,"你陪两个孩儿小睡一会,我去去就回。"

  第五玦扶着琴抱蔓躺在床上,给她拉上锦被盖好,又给两个儿子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不多时,琴抱蔓呼吸均匀起来,已然是睡熟了,而被塞在同一个被子里的两个小孩儿却有一个睁开了眼睛。

  "哎。"小王爷伸出手拽拽自家孪生兄弟的衣角,"你睡着啦?"
  "没有。"小世子睁开眼,"有事?"
  一双墨黑的眸子对上小王爷的眼,看得小王爷愣了愣:"我们的便宜爹要去打仗了。"
  小世子一瞬不瞬盯着小王爷,像是在问"那又如何"。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小王爷摸摸鼻子,"如何不如何,只不过找你商量商量。"
  "你想说什么。"小世子瞥一眼琴抱蔓,探出手臂在她发际上方一寸处拂了拂,看她头再偏沉些,才把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家孪生弟弟身上。
  他点的上星穴,是个对人体没什么损害的穴道,只有助眠之用,睡一阵子自然就解了。

  "刚刚便宜爹娘的一席对话你也听清了,便宜爹要走,便宜娘好像树敌颇多,你我现在没什么防身能力,我在想,该什么时候把从前的功夫全捡回来。"小王爷很谨慎地往小世子那方又靠了靠,低声说着,"便宜爹要请武林高手回来保护便宜娘,上辈子我们的实力虽然不错,可在这个地方却不知能占什么位置,那些武林高手到底有多厉害也没有资料可查,如果我们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被看出破绽,到时候就无法自圆其说了。"
  小世子听了没有说话,小王爷见他眸光冷凝,也知道他在认真思考,于是就安心等待,看他有什么建议。

  "先等人来,再做试探。"小世子沉默良久,这般说道。
  "我也正是这样想。"小王爷点头,"我估计,便宜爹要请的武林高手应该也是从昨天来的客人中寻找,就不知是哪几位了。抓周之礼行过他们就各自走了,便宜爹要找到他们会很费事,所以,说不定我们也会见到生面孔。"
  "那些人很厉害。"小世子似乎回想一下,又说,"要小心。"他顿一下,"我们。"

  "嗯,'我们'要小心。"小王爷怔一下,弯起嘴角笑了,"便宜爹说玉合欢要来,我那笛子就派上用场了,还有什么其他高人来了,你也努力偷师吧,反正艺多不压身,能多学点就多学点。"
  小世子点头算是同意了。
  这个世界还是太陌生,为了自己的安全,就要多多观察多多了解,第五玦和琴抱蔓气度上佳,听他们说话语气接人待物也知道昔年在江湖上不是什么平凡人物,这一回请来的也肯定不是庸手,正是收集信息的大好时机。

  两人合计完毕无话可讲,小王爷眼珠儿两转,干脆抱过小世子的胳膊靠上去,笑嘻嘻说道:"睡吧睡吧,我们来培养培养感情。"
  小世子许是接受了这番说法,就任他拉了去。反正胳膊挨胳膊,若要做什么,谁也占不了便宜。

  因为第五玦就要出征,而这一去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琴抱蔓这几天将两个儿子留在身边同吃同住同睡,亲自照料,第五玦早出晚归,每日与家人相处时间不多,但只要回来了,就会与妻子说说话抱抱孩儿,争取这最后的相聚时光。
  小王爷还是扮演调皮捣蛋小儿子的角色,时不时招惹一下第五玦,倒是打散了不少离别伤感,增添了许多欢笑。
  不知不觉间,第五玦已然出征在即。

  琴抱蔓差丫头们赶制了块足够大足够扎实的包袱皮,为自家夫君收拾行装,每一天每一天归拢一点,之后考虑到军营中有些用不上又拿出来些,这样装了拿拿了装,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挑选,费尽心思。
  第五玦自幼习武,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可战场与武林不同,要制定战术依照计划行事还要注重若干细枝末节,掣肘太多。单人的武力再高,在人海浪涛之中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离别前最后一日,第五玦所请之人陆续赶来。
  "蔓姐、姐夫,我来啦!"人未至而声先到,一阵香风袭来,有艳色女子翩然而入俏生生立了,妙目流盼,含笑带嗔,"这不还没离开多久么,就让小鹰儿这么急送消息过来,忒让人着慌了。"

  第五玦和琴抱蔓坐在水榭之中,四周纱幔浮动,淡紫绯红仿若梦境。

  "是姐夫的不是。"第五玦把怀里的小世子放在榻上,站起身拱拱手,"我受皇命出征,留你姐姐一人在家,实在不放心。还请合欢妹妹见谅。"
  "得了得了别这么客气,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玉合欢摸摸胳膊撇撇嘴,"你还是正常点儿说话吧。"

  琴抱蔓轻轻地笑:"别理你姐夫,他是要走了发癫呢。"
  玉合欢斜眼睨第五玦一眼:"我看也是。"
  第五玦苦笑:"我知你们姐妹情深,就别挤兑我了。"

  说起来第五玦与玉合欢没见过几次面,早年琴抱蔓与玉合欢义结金兰之时,第五玦还没跟琴抱蔓认识,等认识了玉合欢又行踪诡秘,想见也没什么机会见,即便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就这么"姐夫""合欢"地叫着过了许多年,第五玦在外人面前谦和惯了,这回开口就是失礼啊抱歉啊的,让性子爽利的玉合欢实在听不顺。

  "行了,我既然来了,就陪蔓姐多住些时日。"玉合欢往两人对面床上一靠,媚眼儿一飞,"不过姐夫你也得跟我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托鹰儿带来什么'急事需别请妹妹过府陪伴姐姐'的信儿,也太简略了。"
  "不瞒妹妹,两国将起战事,皇兄派我戍边候战,这一去少说也要好几年,你姐姐身体不好,两个孩儿年纪又小,我怕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实在放心不下。"第五玦又把大儿子抱到怀里,摸摸他的脸,"所以想请妹妹你在这边住上一段时间,多帮忙照看着。"

  "北阙没人了吗,要让你一个王爷出征?"玉合欢捏捏小世子的胳膊,直白问道,"你拖家带口的,生儿子的喜气还没散呢,就让你走,那些什么大将军大宰相的都是废物么。"
  "不是这么说。"第五玦摇头,"大凛是强国,他们要挑起战火,就必定有万全准备。皇兄十分重视此事,又不能御驾亲征,就要差一个有'玉名'的皇族人去监军、鼓舞士气。瑾儿是皇兄唯一身具'玉名'的儿子,要在宫里学习治国之道,而晋北王爷年过六十,气衰体弱,三个儿子天资最好的小儿子年方十二还没受考验,大的两个考验不过没有'玉名',算来算去,也只有我最合适了。"

两年
  玉合欢探出青葱玉指戳戳小世子的脸,满不在乎地说道:"要不然我去杀了大凛的皇帝,你就可以不用去打仗了吧,姐夫?"
  此言一出,立时显出这女子狠辣心肠。

  第五玦有些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一边抱着睡熟了的小王爷听两人讲话的琴抱蔓开口了:"合欢不要胡闹,朝堂上的事朝堂解决,哪里是江湖人士能随便插手的?"
  "怎么就不能了,蔓姐当年也是干脆利落之人,到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却变得婆婆妈妈起来。"玉合欢皱皱鼻子,"我就不信大凛死了皇帝还能大动干戈,那时候他们的朝廷自己便会先混乱个一阵子罢。"

  "你道行刺皇帝是这般容易的么。"琴抱蔓飞个白眼过去,"既为九五之尊,身边少不得养许多大内高手,把那皇宫弄得跟铁桶似的,要那些护卫真那么脓包,这皇帝早换无数了吧。"再摇头,"何况便是你真杀了皇帝,也止不了战事。"
  "这话怎么讲?"玉合欢偏头。

  第五玦把话头接过:"现在大凛的皇帝楼仞刚刚登基,年纪不过十岁,朝堂之事全掌握在谈天羽手里,即便杀了楼仞,谈天羽也能拥他弟弟楼辛上台,楼辛的年岁更小,才刚满了七岁。这谈天羽,就是主张战事的祸首。"
  "那我去杀了那个什么谈天羽不就结了?"玉合欢听明白了,"反正谁要打仗就杀谁,杀死了,仗也就不用打了。就这么简单。"

  "谈天羽身边的高手比起楼仞身边的只多不少。"琴抱蔓冲玉合欢笑笑,"你还是不要打这刺杀的主意了。"话锋一转,"还是说,合欢你不愿意与我同住?"
  "算了算了说不过你,我不去就是。"玉合欢知晓这两人所说俱是事实,也不再多话,"那我可不客气了,正好享受一番皇族人家的富贵生活。"
  "去去去,倒好像自己很穷似的。"琴抱蔓失笑,"我家阿玦俸禄有限,你下手轻点儿。"
  "知道了知道啦,知道你向着自家相公不要姐妹~"玉合欢取笑着,被琴抱蔓眼波一横改为掩唇偷笑,然后趁着她没注意一把抢了小王爷在手,"娘亲只顾着爹亲的娃娃好可怜,还是让姨姨我抱抱,跟了我去罢!"

  小王爷被玉合欢举得老高,瞪大了眼嘻嘻地笑,口中也模糊地叫着:"姨……姨姨、姨~"
  玉合欢高兴坏了,带着小王爷一路转圈儿一路在园子里使轻功忽高忽低地飞掠,玩得十分开心。
  第五玦与琴抱蔓对视一眼,一起走到水榭边上,第五玦揽着妻子的肩,琴抱蔓怀里抱着小世子,看着那道轻灵飘忽的绯色影子,都不自禁露出柔和的微笑来……这一刻天地安谧。

  再多的离愁别绪、再多的舍不得,第五玦也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琴抱蔓带着两个孩儿到城外送行,小世子趴在她怀里,小王爷也难得乖巧地牵着她一角,一家人呆在一起。
  玉合欢是江湖人不便出面,就呆在府中候着。

  第五玦握住自家妻子的手,露出个温和的笑容:"等我回来。"
  大庭广众的,琴抱蔓端起王妃应有仪态,风姿绰约:"一路小心。"
  两人对视片刻,第五玦想想不太放心,又压低声线叮嘱:"收到我消息的还有秦风,大概也在这两天会到,我知你不喜他性子孤傲难处,可他是我从小看大,又是我唯一的师弟,虽说面上看不出,却与我感情深厚,自会替我好好看护着你。"
  "你放心,秦风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琴抱蔓柔声笑道,"倒是你,战场危机四伏,切切小心。"
  "我会的。"第五玦最后深深看了琴抱蔓一眼,垂头冲两个孩儿笑笑,"小一小二要听娘亲的话,可不要忘了我。"
  惯爱睡觉的小世子很给面子地看着第五玦:"爹,小心。"
  小王爷也抬起眼软软糯糯地说道:"爹~爹,早点回来~"

  第五玦背过身挥挥手:"我走了,你们回去吧。"

  整备三军打起旌旗,战马嘶鸣战鼓擂起,盔甲刀枪铿锵作响。
  他再也没有回头。

  一晃两年过去,第五玦除了每月派鹰儿带回一封家书,从不曾回来过,琴抱蔓在家中教养两个孩儿,虽然有些辛苦,却也因为两个孩儿的存在,而并没有太过寂寞。

  正是立夏时,王府后院的园子里,身着纱罗长裙的美貌妇人坐在湖心凉亭内,一只手摇着团扇斜斜倚在栏杆上,姿态很是慵懒。
  亭子中间有个石桌,桌上摆着几盘色泽明丽的水果,带着新鲜露珠,看起来娇艳欲滴的。

  "娘~娘~"远远地传来孩童娇嫩的呼唤,一个穿着大红对襟短衫、约莫三四岁的男童从长廊处跑过来,穿过几个石门踏上石桥,很快就来到美妇面前,因为奔走太急,他的小脸红扑扑的,到了以后便支着膝盖大喘气,面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容。
  "小二怎么过来了,你玉姨呢?"这美妇便是闲在家中的琴抱蔓了,此时是趁着天色还未近午,在这边纳凉来着。

  "玉姨说想念哥哥了,所以让我自个儿练习。"小王爷从腰间抽出那根细长雪白的玉笛,"我学会很多了,娘要听我吹一吹吗?"
  "好好好,我也想听听你最近是否有所进步,就让为娘的好好欣赏小二的曲子罢。"琴抱蔓笑了,把手里扇子往桌上一搁,喝一口冰镇酸梅汤,作出洗耳恭听状。

  小王爷笑嘻嘻把笛子凑到嘴边,随即那玉笛便呜呜咽咽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虽然不成曲调,却极是清透,仔细听来,还能听出几个连贯笛音,对一个不过三岁的孩童而言,已是不易了。
  吹了一刻,小王爷停下来,乌溜溜的眼珠子两转,冲自家母亲嘿嘿地笑:"娘~娘,孩儿吹得怎样?"

  "小二吹得很好。"琴抱蔓轻轻击掌柔声夸赞,"没想到合欢那个耐不住性子的,也能将你教成这样,实在有功劳。"
  "姨姨很好。"小王爷面儿上乖巧点头,心下却在窃笑。那玉合欢几时曾用心教过?不过说了几个音阶窍门,也不管自己能不能理解就跑到旁边庭院里玩耍。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与自己长相一样,这玉合欢偏偏喜欢逗弄那个冷脸的家伙,每每吃瘪了也不管一个小孩儿懂不懂就回来诉苦,倒也好玩得紧。

  "是么。"琴抱蔓看自家小儿子机灵样儿,也忍不住笑了,"你刚才说,姨姨做什么去了?"
  "去找哥哥了。"小王爷眨巴眨巴眼说着,然后很无辜地补了一句,"姨姨每天都去,姨姨想念哥哥。"

  "这样么,那小二想不想去看看小一在做什么?"琴抱蔓诱哄道。
  "想~啊。"小王爷忙不迭点头,脸蛋儿褪了热气,可还是粉粉的,说不出的可爱。
  "那我们就去吧。"琴抱蔓半矮下身子,拉了小王爷的手,"去看看你哥哥学得怎样……顺路,也看看你姨姨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好~"小王爷绽出大大笑容,拽紧了自家母亲的纤纤玉手,一蹦一跳地往小世子学习之处走去。

  那是王府内一处偏院,外面一座围墙,里面一个竹楼,环境清幽平日里少有人去,是练武的极佳场所。
  第五玦邀来的保护心爱妻子的第二人,便住在这里。

  琴抱蔓牵着小王爷来到院外,轻轻推开木门。
  "吱——呀——"木门厚重,虽然琴抱蔓已经很小心了,还是发出了闷哑的声响。

  "什么人!"里面传出个低沉男声,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秦风,是我。"琴抱蔓扬声招呼,听得里面再没别的动静,才迈步进去。

  院子不大,也无甚优美景致,只在墙边点缀几棵青翠树木,几盆娇艳家花,洗去这夏日炎气、增添些沁凉之感。

  院中央站着个水嫩嫩的男童,双手平举双腿屈起,规规矩矩地扎着马步。男童只穿了件绣着金丝的红色短衫,可因着日头渐渐升高,天气闷热,额头落下不少汗珠,背上也被打湿了一片。可这男童一声不吭纹丝不动,面色也十分平静,若不是那露在外面的白嫩手臂已被晒得发红,还真让人以为他不过刚刚下场、随便做做样子罢了。

  树荫下摆着竹榻,榻上放着两把带鞘长剑,被一个身着亮紫长裙的女子压在头下,女子生得美艳,一手托颊一手掩唇,秀目半眯,似在小憩。
  身材颀长的蓝衣人站在竹榻旁边,他相貌清隽,乌黑的长发捏成一丝不苟的发髻盘在头顶,外罩灰布发巾,像个做学问的秀士,此时他正看着烈日下的红衫小儿,神色淡漠,透着些拒人千里的气息。

  蓝衣人听得人来,转过头冲琴抱蔓一颔首,便收回视线不再说话,倒是竹榻上的美艳女子察觉了,一个翻身坐起来,冲琴抱蔓勾勾手指。
  琴抱蔓牵着小王爷走过去同她坐到一起,悄声问道:"合欢,秦风是何时开始教小一扎马的?今儿个扎了多久了?"
  "三日前开始的。"玉合欢也同样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你家小世子真不寻常,我那日过来看,扎了一个半时辰才晕倒了账,前日便是近两个时辰,昨天两个时辰,今日都过了两个时辰了。"顿了顿,"韧性好也就罢了,精力也极为专注,不管我怎么逗他撩拨他,都没有反应……就跟秦风一样无趣。"

  说话时,院中的小世子身子已然有些摇晃,小腿一颤就要往后载到,这时候,原本冷眼观看的秦风一阵风似的掠过去,提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扔进琴抱蔓怀里。

朋友
  见自家大儿子被人掷了过来,琴抱蔓连忙稳稳接住,再低头一看,只见这孩子小脸煞白,一副劳累过度的模样,伸手在他颈边探了探,发现那处经脉突突跳动,的确心跳有些过急,却是没什么大碍的。
  不过一眨眼功夫,小世子便张开眼,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琴抱蔓的脸,唤了声"娘",然后一个翻身从她怀里退了出来。

  琴抱蔓愣了一下:"小一,你没事吧?"眼里满含关怀之意的,"不多休息一会么。"
  小王爷头往玉合欢怀里一埋,心中暗笑,不愧是兵部的首座,绝不让自己有半点可趁之机,即便是昏阙了,也是强逼着自己即刻醒转。

  "我没事。"小世子从旁边石凳上拿起一块方巾擦了擦汗,转身走到蓝衣人面前,说道,"秦师父,我们继续。"
  秦风看来也习惯小世子的作风,目光飘向玉合欢那边——她身子挡着,后面露出一根剑穗,是秦风的剑。
  "去把剑拿过来。"秦风说道。

  小世子走过去:"玉姨,剑。"自从他牙牙学语以来,说话就是一贯的简略。
  玉合欢撅撅嘴:"才三岁就这么老成,真不可爱。"虽然是这么说,她还是很快把身后的那柄黑鞘的长剑——鞘身古朴而厚重,正是那把"破云"。
  小世子默然接过,把剑□鞘扔到一边,重新返回烈日之下。

  却听秦风又道:"挥剑百次。"
  "好。"小世子没有半点犹疑,两腿分开,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双手握剑两臂高举,便以磊落姿势劈斩下来。
  剑身雪白,映着小世子平静的面容,也反射出莹亮的光线。他姿态从容,竟隐隐有了几分高手风范。

  这一练又是小半个时辰,琴抱蔓总算见到自家大儿子是个怎样的练功狂人了,秦风规定了百下,这孩子便规规矩矩地挥了百下,然后再用方巾擦把汗,又过去询问下一步任务。
  而这秦风竟也全不顾及小世子年幼,既不说话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站在旁边盯着他练,一轮又一轮……

  这气氛静得有些无聊,平日里喜欢闹腾的小王爷呵欠着蜷在琴抱蔓怀里打盹儿,眼皮半睁不闭,像是要睡着了似的。
  玉合欢也早觉得枯燥,正仰躺在竹榻上玩秦风的剑穗,一会儿拆一会儿装,权作打发时间。

  唉……琴抱蔓一边抚拍小儿子的脊背哄他睡觉,一边看着自家大儿子叹气。
  也不知道是像谁,居然沉闷成这样子……哪家的三岁小儿不是天真活泼爱玩爱闹,即便是天生性子内敛的,也是画画写字童真稚趣,只有自家这大儿子,自从抓周得了破云剑,就恨不能睡觉都将它抱着,等秦风来了更是与他对上眼,天天过来求教,而秦风却也认真地教起来,两人一处两年,大抵是受了秦风的潜移默化,这孩子愈发安静起来……这般痴狂剑术,也不是是被破云剑的剑意影响了,还是天生与剑有缘。

  练得天边红日落,秦风终于开口说道:"今日到此为止。"
  小世子点点头,辛苦半日,他步履有些蹒跚,走到塌边要拿剑鞘,却是一个趔趄——琴抱蔓伸出手,想要去扶,可小世子摇摇头拒绝,手在竹榻上一撑就稳稳站起,把破云插回鞘内,佩在腰上,再弓着身子揉起小腿来。

  "这孩子,越大越不与为娘的亲近了。"琴抱蔓轻声叹息,面上带了些失望神色,"也不知是像谁。"
  她刚说完,就觉着有一双软软的手臂挂在自己颈子上,耳边呵气如兰:"我的好姐姐,你家的孩儿还能像谁?自然是像你那个百年不见的老爹天机子咯。再加上现在又认了个一样不解风情的老师,恐怕日后是越发冷漠起来……都成练剑的疯子!"

  琴抱蔓微微侧头,便看见玉合欢半眯秀目靠在自己肩头,慵懒得就像一只倦了的猫儿,一时间勾起少年回忆,忍不住笑了出声:"好啦好啦我也就这么一说,看你想得长远!"话是这么说,可细细想来,这孩子的性格,果然与避世多年的父亲有三分相似,莫不真是随了他?跟着头一低,就看见小儿子扎着个冲天小辫儿的脑袋一晃一晃,似乎正跟着他哥哥揉腿的动作摇摆不定。心中又有些感叹,小儿子倒是很活泼,是个寻常小孩儿模样。

  像谁?像他自己吧。而她家"寻常小孩儿模样"的小儿子正舒舒服服靠坐在她那香馥怀中,这般暗暗想着。

  等她们说过一轮话,小世子似乎疲惫渐消,直起身来对自家母亲恭敬行了一礼:"娘,见礼。"
  "小一辛苦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琴抱蔓略带担忧地问道。
  "没事。"又是简单的两个字。

  暗自摇头,琴抱蔓只当大儿子性子倔强,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轻拍小王爷一下,示意让他下来,小王爷很听话,乖乖地爬起来,站到自家哥哥身边。
  "秦风师弟,天色不早,不如跟我们一同去用饭罢?"琴抱蔓拨开腻在她身上的玉合欢,站起来冲秦风微笑邀请,"总让丫头送饭过来,阿玦知道了,会责怪我不懂礼数。"
  秦风先是皱一下眉,在听到自家师兄名字时候露出点犹疑神色,随即点头答应:"好。"除却这个几乎是一手将他带大的师兄,他真没对什么人亲厚过。

  夜幕将临,天光已然有些晦暗,丫头婢女们挑起灯笼挂在高木之上,映得园子里有如白昼。
  湖边边摆着一个红木的圆桌,桌子上摆着十多盘精致菜肴,还有两壶佳酿,几盅水果,晚风徐来,荷花香香飘十里,使人神清气爽。

  琴抱蔓坐在首位,两个小主子分别坐于她两侧,再分左右坐着玉合欢与秦风,五人正要用饭。
  "秦风师弟,我敬你一杯。"起著前,琴抱蔓亲手斟了酒送过去,"敬你教我儿小一武艺,护我母子平安。"
  小世子虽说才学了不多,可以琴抱蔓眼力,又怎会看不出他练习的正是秦风独门绝技"破天十三式"?如此心意,自然该谢。

  秦风默不作声饮下一杯,顿了顿:"……不用客气。"然后酒杯放到桌上再没有拿起。

  琴抱蔓知他寡言,只微微一笑,又举杯朝玉合欢遥遥示意:"合欢,姐姐也敬你一杯,谢你送我儿小二大礼,也谢你教我儿乐理。"
  小王爷不过吹了几个音,但琴抱蔓与玉合欢相交二十年,轻易便认出她成名绝招,音杀"天罗五音"。

  玉合欢皱皱鼻子嗔道:"蔓姐还同我这么生分?"一口把酒吞下去,"当心我教几个破音给我那小侄儿!"话说得当真任性得很。
  "好好好,不说不说。"琴抱蔓知道自家这妹妹性子,赶忙柔柔笑了赔罪,这才让玉合欢又喜开颜来。

  饭毕,丫头们过来收拾桌子,秦风喜静,刚吃完就回了自己的院子,玉合欢与琴抱蔓两人斜斜倚在竹榻上,一面赏荷一面聊天。
  小世子与小王爷站在一处,一个抱元守一双目紧闭,沉心静气地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另一个则拈了满手的石头子儿,一枚一枚朝湖里掷过去打水漂玩儿。
  两个小孩子皮肤雪白,五官精巧像足了琴抱蔓,这一静一动的像足了一幅水墨画,十分引人注目。

  琴抱蔓靠着玉合欢,唇边带着轻柔的笑意,她看着自家两个孩儿,心里涌出淡淡幸福之感,又因为缺了一人,而有少许黯然。

  "蔓姐,你在想什么?"玉合欢察觉到琴抱蔓情绪,转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最近有点不安,却不知从何而来。"琴抱蔓柳眉微蹙,手指不自禁抚上心口——好几天了,那里都突突跳得厉害。

  "你就放心吧,有我在这,不会出什么事的。"玉合欢安慰道,"就是我不济了,也还有秦风在呢!"虽说对秦风那个木讷性子看不顺眼,但也知道他那"冷剑公子"的名声不是平白而来,拿出唬人是足够了的。

  第五玦走后第三天,秦风便来到晋南王府,挑了僻静的院落便不曾离去,玉合欢亦是如此,她与琴抱蔓比邻而居,贴身保护,两年来,陆陆续续有些人上门找茬,都被秦、玉二人打发走。落在秦风手里倒也还好,只不过断手断脚扔出墙外便罢,可若是落在玉合欢手里,音杀一出五脏六腑尽皆粉碎,还要苟延残喘数日才会吐血而亡,那重伤过程,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时间一久,琴抱蔓夫妻年轻时惹下的仇家几乎都知晓王府防备森严,这些天来,再没有人过来骚扰,让这一家人很是安生了一段日子。

  想了一想,琴抱蔓点点头,把心放进去:"辛苦你了,合欢,若不是我功力倒退,原本不该把你困在这里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玉合欢一摆手,止住琴抱蔓所有歉意,"再说了,两个小侄儿这么可爱,我是喜欢得很,在这里住上多久也不会觉得闷的。"

  说到两个儿子,琴抱蔓轻声笑道:"小一我是不担心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毅力,将来成就必定不凡,只是小二看来聪明,却是个耐不住性子的,真不知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
  说到这里,她冲小世子那边招招手:"小一、小二,过来一下!"

惊变
  抱着破云闭目沉淀的小世子闻言张开眼,看向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王爷,小王爷也回看他一眼,扔了手里的石头拍拍手,跟他一起走了过来。
  "娘。"
  "娘~"
  两人一起唤道。

  琴抱蔓温柔地笑,把两个人拉到自己面前,分别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娘有事,想同你们说说。"
  小王爷歪歪头:"啥事儿?"
  忍不住戳了戳小儿子圆鼓鼓的脸蛋,琴抱蔓笑问:"小二将来想做些什么?"
  "什么叫'做什么'?"如果是个小孩子,应该不会太理解所谓"将来"的含义,小王爷当然也就这样问出来。

  琴抱蔓想了想说:"说大一点,像你爹爹,他是个王爷,也就是戏里说的大官儿,为娘的年轻的时候是江湖人士,嫁给你爹爹以后就成了王妃,你玉姨和秦师父到现在也还是江湖人士,读书考学的话可以做文官,武功厉害的可以做武官,会打仗的能做将军……说小一点,府里帐房里管账的叫做'账房先生'、打理府中大小事项的叫做'管家',府外开铺子摆摊位的叫做'商人'。小二长大了要做什么,也该有个想法,而为了这个想法,小二就要从现在开始用心……所以,为娘的想问问,小二要做什么?"

  小王爷眨巴眨巴眼:"我跟玉姨学吹笛。"他把别在后腰的寒玉笛抽出来晃了晃,"想吹出好听的曲子算'想法'吗?"
  果然……琴抱蔓闭闭眼,笑容更加柔和:"小二想一辈子吹笛?"
  "嗯!我喜欢吹笛的!"小王爷重重点头。
  "那小二的想法,是做一个'乐师'。"琴抱蔓抚上小王爷的脸,表情有些复杂。

  "娘不喜欢?"小王爷皱起小脸。
  "不,娘很喜欢。小二想学吹笛,这很好。"琴抱蔓柔声哄道,然后放下手,转头看向小世子,"小一,娘和小二的话你刚也听到了,告诉娘,小一你将来想做什么?"
  小世子毫不犹豫:"学剑。"
  "即使很辛苦也要坚持吗?"琴抱蔓追问。
  "要。"小世子干脆利落。
  "……好。"琴抱蔓带点伤感地看着大儿子的脸,"那么,如果娘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小一用学得的剑术好好保护小二,小一能答应吗?"

  心里一悚,小王爷垂下眼睑。
  "好。"
  却又在听到那人回答之后猛然看向对方——
  小世子还是平静的面色,他口中清晰地吐出四字:"我保护他。"

  一时间情绪翻涌,然而很快压下沸腾心潮。小王爷暗暗自嘲,这出戏唱了三年,还唱得越来越真了……
  "我也会保护哥哥的!"接下来,他却露出大大的灿烂笑容。
  小世子瞥他一眼,不动如山。

  琴抱蔓满怀欣慰,慈和的目光落在两兄弟身上,那是一个母亲给与孩子最大怜爱的眼神。
  "蔓姐,别这么低落,我陪着你呢……"玉合欢迅速贴到琴抱蔓身上,不满地嘟哝道。
  "好、好……"琴抱蔓替她把垂落的几根黑发掖到耳后,轻声答应着。

  当晚,天幕中黑云层层堆积,夜色浓重到让人心生不安。
  空气中似乎流淌过不祥的气息,躺在床上的两个幼小身影不约而同地翻身坐起来,一个靠在墙边瞥向窗外,另一个握住剑柄站到门边,都暗自警惕。

  "外面好像来了不少人。"虽然还没有人闯进这内院中来,但依着前世多年经验,小王爷反射性地觉得异常。
  同理,小世子亦是一样:"有刀兵和火油的味道。"

  尽管微小,但是铁甲互相碰撞的声音,还有火把燃烧的毕剥声,两人都敏感地察觉到。

  "很奇怪,这一次好像比较麻烦。"小王爷皱起眉头,以往那些来人,都被拦在府门口,两下就给秦风玉合欢二人收拾掉,今天是怎么回事,不仅没看到那两人,还需要动用铁甲兵给包围府邸?那些铁甲兵是皇帝派的,都是有些武艺的兵士,平日里藏在府中不同角落,是最后一道防线,他们现在出动了……那么,事情肯定棘手了。"兵部首座,我们是出去,还是在这里留守?"

  小世子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身子身子一晃很快爬到床上,一把拉下小王爷并排躺着,然后才说:"别动。"
  小王爷瞬间明白过来,赶紧闭上眼睛。

  果然,不出半刻,门外就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跟着门被人重重推开,跑进来一个仅披了纱衣的美貌妇人,衣衫发鬓都有些蓬乱,样子也有些着慌,但当她看见床上睡得好好的两个小儿之后,面色就缓和下来,就像松了口气似的。
  "还好还好……"她口中喃喃说了句,快步走到床边把两个孩子推了推,"小一、小二,醒一醒!"

  小王爷装作刚醒来的样子,小手揉了揉眼睛:"娘?"
  小世子也抱着剑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眼珠这一刻有点发亮。

  琴抱蔓马上背过身去:"小一到我背上来。"小世子不拒绝,手脚麻利地爬上去,她又伸长手臂把小王爷捞到怀里,匆匆往门外跑去。
  一路穿过长廊庭院、小榭楼台,琴抱蔓呼吸急促,极快地朝后门跑去,这模样,跟逃难差不多。

  小王爷在琴抱蔓怀里呆着,两个手臂紧紧抱住自家母亲的脖子,一派天真地问道:"娘~娘,我们要去哪里?"
  琴抱蔓一边注意周遭情况一边答道:"小二不是一直想要出去玩吗,娘这就带你和哥哥一起出去,小二乖,不要说话。"
  小王爷一听,大概知道是有惹不起的人上门了,侧过头与小世子交换个眼色,乖乖缩进琴抱蔓怀里不再出声。

  火光渐渐升起,映红了半边天,铁甲的撞击声越来越近,呼喊与兵刃相交的声响也逐渐传到内院来,琴抱蔓听到,脚下的步子更加快了些。
  匆匆到了后院,后门半遮不掩,有青衣的少女探头张望,神色焦虑,见到琴抱蔓身影眼里露出些喜色:"王妃,这里!快点快点!"
  "青柳,飞红呢?"琴抱蔓急忙走过去,被她把小世子从背上接下来。

  "飞红在马车上,正等着王妃和两个小主子呢!"青柳把小世子抱住,"怕外面会有什么情况,就在那处招呼着。"说话时赶紧拉开后门,放几个人过去。
  "好,我们快走。"琴抱蔓点头,跟着小跑出去。

  出门走了几步,绕进一个拐角,那里立着个硬木造的马车,牵着几匹快马,车前坐着个红衣的少女,还在四处逡巡,正是在外等待的丫鬟飞红。此时看到来人立刻拉起车帘,唤道:"王妃请快上车!"
  "青柳也快一点。"琴抱蔓一顿足钻进车里,青柳也很快跟了进来。
  只听车外飞红一声清叱,车子便动了。

  大概也是走得匆忙,里面只有硬座而没有铺上软垫之类,马车再一颠簸,人便情不自禁东倒西歪,硌得浑身生疼。
  琴抱蔓与青柳各自把两个小孩儿揽在怀里护好,忍着疼痛紧紧赶路。
  就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来,小王爷悄悄抬起头,正看见琴抱蔓满脸的担忧——这样灰暗的情绪,还是第一次从她身上见到。

  小王爷眼珠一转,把手挣扎着朝旁边青柳怀中探去,小世子眸光一敛,便也把手伸了过来,两个人手握在了一起,好在琴抱蔓与青柳坐得近,倒也没有费太大力气。
  琴抱蔓看到两个孩儿的小动作,心中浮起一点暖意,但很快又被忐忑盖住。
  而牵起小手的小王爷和小世子,此时也开始了他们的对话。

  在车厢暗影处,小王爷手指在小世子掌心极快地写了几笔,然后抬头,目光露出些询问的神色。
  "强敌将来,你我如何自保?"

  小世子面无表情,也回划着:"此地不宜久留,然则幼儿身体不便,可见机行事。若实在无法可想,假死。"
  小王爷思忖一会,又划几字:"若是逃脱不得,就点华盖穴。"

  华盖穴位于胸骨柄与胸骨体联合中点,是死穴之一,然而以现在二人的孩童之躯,用七分力恰好便能中断呼吸,而不伤内脏。一般人该是想不到区区三岁小儿能这般精巧点中此穴,应当不会怀疑。

  却见小世子摇一下头,写道:"你点我,我给你截脉。"
  小王爷犹豫一下,慢慢划了一句:"你有信心么。"
  截脉一说小王爷也有听闻,比起点穴来副作用要小许多,作出的"死亡"效果也好一些,对外界亦有朦胧反应,若真能精确把握,的确是他们现在最好的选择。
  小世子没再写字,只是平静地点了一下头。
  小王爷嘴角勾起个浅笑,我知道了。

  几下沟通完毕,小王爷仔细倾听马蹄声的频率,再从车子晃动的细微变化,认真分辨着马车行进的方向。
  正当时,车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啊——"是飞红的声音。
  跟着马车重重一颠,停了下来。

  琴抱蔓面色凝重,把小王爷往旁边一放,手腕一翻,从小世子腰间抽出破云剑,一拧身跃了出去。
  "青柳,带孩儿们走!"

家毁人亡
  "走?你们一个也走不了!哈哈哈哈哈!"一阵放肆的狂笑声突兀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大的压力,让马车的门板内壁被挤得咔咔作响,然后猛然达到极限,"嘭"地一声响四面碎裂开去。
  劲风袭来,青柳睁不开眼,她把两个孩子死死护着抱紧,就往后面林子里跑过去。

  小王爷和小世子同时感觉到胸口发闷……之前感受到的压力,想必就是武林中人内力外放的结果,三岁小童的身子当然是顶受不住的。
  青柳也不过只是个王府中被使唤的丫鬟,一个弱智女流脚步又能快到哪里去?如今慌不择路匆匆而行,更是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好在此时马车已出了城,到了荒郊野外,没几步就有个茂密的林子,青柳一咬银牙,拼命往里面跑了去——若有这树林护佑,说不定还能逃得性命!

  小王爷回头,只看见琴抱蔓仗剑而立,那背影一扫平日里柔弱,看起来竟有些凛然——

  林子很深很黑,青柳抱着两个不算轻的孩子慌不择路地奔走,已然是精疲力竭,小世子的童音在空旷的夜色中居然现出一点清冷之感:"青柳,先休息一下。"
  此言一出,青柳步子一僵:"歇不得啊小世子!"
  "青柳姐姐,就放我和哥哥下来吧~"小王爷娇声嚷道,"我好累,身上也被勒得好痛哦!"
  青柳无法,她也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把两个人放下来,自己则靠着一棵直挺树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王爷看她一眼,转身跟小世子站到一处。
  "没处跑了。"小王爷低低在小世子耳边说道。
  "嗯,以青柳的体力,不足以带我们逃脱。"小世子颔首。
  "那我们做好准备,截脉的时候你可看准了,别乱戳。"小王爷轻笑,"而后是死是活……那就听天由命吧。"
  "好。"小世子答应。

  静默了一会,小王爷开口:"便宜娘她……"
  "死了。"小世子顿一下,"我们入林的最后时刻。"那个时候,他看到那个毫无私心养育了他们三年的女人倒下的身影。
  "是吗。"小王爷垂目,"如果能活着的话,我得还了这个养育之恩。"
  "好。"小世子点头。
  "要跟我联手吗?"
  "好。"
  "那么,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保持联系。"
  "嗯。"

  待他们一轮细语过后,青柳也渐渐恢复体力,她抚着胸口感受着还有些过急的心跳说道:"小世子,小王爷,我们该继续上路了。"她的笑容有点勉强,是了,虽然贵为王府的大丫鬟,终究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这一晚所受到的惊吓,也真够了……何况现在还担负着两个小主子的命,更是让她心惊胆寒。
  没时间多说话,青柳再度抱起两个小主子,又往林子深处钻去,一边跑一边四面顾盼,跑一会看到个极粗壮的大树,忽然停下来,急急把两个孩子塞进树洞,胡乱摘叶子杂草塞住,叮嘱一声"千万别乱动",就跑往另一个方向。

  叶影掩映间,道路晦暗难辨,青柳撑着酸软的身子快步奔走,一个不小心被凸出的根须绊住,狼狈跌倒,可她想着要将敌人引得更远些,又赶忙扶着树爬起来。才刚站稳,她就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凉意从心底缓缓升起。

  "小丫头……你还想逃么?"阴测测的男声传入青柳耳中。含着魅香的吐息吹拂在颈间、还有粘腻的犹如被软体动物爬过的感觉,让她情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似乎有一根手指划过青柳的脸颊,一触即分,可青柳却觉着面上一热,跟着就有热热液体滴落,顺着下巴滑下去。
  青柳摸一把,是血。

  "哎呀……破相了。"那人又说,带着些似有似无的怜悯,"真是可怜~"
  青柳呼吸一窒,难以遏止的恐惧,然而她只是深吸一口气,若有若无侧着身子挡住小主子所藏树洞方向:"什么人?别藏头露尾的,给我出来!"

  "喈喈喈喈,小丫头胆子不小。"一阵怪笑之后,月下出现个高瘦的人影,细长的胳膊和腿有如枯柴一般,浑身漆黑不透亮,衣带松松系在腰上,本来就够干瘪,衣服还豁着风,更显得空空荡荡的。
  "你问我是谁?"虚影一晃,那人倏地往前挪了几尺,"我是来找当年欺骗了我的那个贱人索命之人!"声音里刻骨怨毒,像是积淀了许多年的恨意。

  顷刻间那人便近了,青柳眼前一暗,就见那人重重掼了个东西下来,摔在地上发出"扑"地闷响。
  青柳心中猛然升起一股惶恐,趔趄着凑前一看,又被骇得连连后退!

  之前分明还笑靥如花的少女,如今头上糊了好些鲜血,脑浆皮肉混成一团,已经是个死人了。
  "飞……红……"青柳捂住嘴,眼里一下子流出泪水来,之后一抬头狠狠骂道,"你这个穷凶极恶的歹人,把我家王妃怎么样了!"

  "王妃?"那黑衣人笑声一个拔高,变得尖细难听,"当然是杀了!那个水性杨花的贱人,让她活这二十年都是便宜她了!"
  "休要污辱我家王妃!"青柳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恶贼勿须猖狂,终有老天要收你!"

  "师弟何必跟她废话,早点找出那两个小畜生杀了是正经。"又有一道沙哑男声传来,有如破锣。
  青柳恨恨抬头,就见不远处又走来一个魁梧人影,也是黑衣黑发,手下好像还拎着什么东西,缓缓而行。

  "我的好师兄,你可处理完了么。"之前那黑衣人似乎平静下来了,口气平缓,可其中又仿佛蕴藏着一丝隐隐的兴奋,十分压抑的感觉。

  心里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青柳颤抖着看过去,那魁梧人影慢慢走来,一步一步的,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却有另一种诡异的动静……就好像厚重肉体在地上拖行的一般。
  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青柳僵硬地将目光下移,看到魁梧人影的手——那个还在滴落鲜血的大手之中,赫然拽着一把黑色长发。

  青柳想要尖叫,然而不能叫,她把手指塞到口中咬住,竟然已经完全体会不到疼痛的感觉。
  "王、妃……"她的喉咙咯咯作响,牙齿不听使唤地磕碰着。

  魁梧人影显然很喜欢青柳的表现,他龇牙笑了,手臂一用力,把手下那人提了起来。青柳正对上那张依然美丽的脸——曾经带着柔柔的微笑,可现在却变得惨白,还有明显蜿蜒的血迹。
  "王、妃……"青柳喃喃地念道,仇恨的目光恨不能一下子刺到那魁梧人影的心里,"你不得好死,你们通通都不得好死!"她一字一句狠狠地咬牙诅咒。

  魁梧人影"嘿嘿"地笑,朝黑衣人说道:"追来的铁甲兵都解决了,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个?"他把琴抱蔓的尸体随手扔在地上,"我可是喜欢她好久了,你嫌弃她,我就拿回去做成傀儡,想来也是漂亮得很。"
  黑衣人恨声道:"谁说我不要了?我要把她做成毒人泡在坛子里!这个贱人生前背叛我嫁了别人,我就偏偏要她永远离不开我!"
  "那可怎么是好,你想要,我也想要,那我们要打一场么。"魁梧人影笑道,"别说我这个做师兄的不厚道,在这个上面,我是半点不会退让的。"

  青柳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把自己敬爱的王妃当做物品一样轻侮怠慢,连王妃死了也不能安生,听得她目眦俱裂,直想咬下他们的血肉来!
  "你们两个畜生,我跟你们拼了!"她一声喝骂,摆个架势冲出去,居然是一副拼命的姿态。

  "不自量力的小妮子!"魁梧人影一声冷哼,左手一掌打出,正印在青柳心口,打得她一口鲜血喷出,横了飞出五米,就撞在棵树上瘫倒下去。
  黑衣人没理会青柳死活,只跟魁梧人影又争执几句,后来突然像是有了什么主意,从衣襟里掏出个火折子点燃,一把扔到琴抱蔓尸体上面。

  火光冲天而起,琴抱蔓的面容很快被火舌吞噬,渐渐地消失了……

  透过叶缝,小王爷把这一切全部收入眼底,才发现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也低估了之前三年"普通人"生活对他的意义。
  眼见火势变小,琴抱蔓尸体化为灰烬,然后被那两人分作两份,各俱其一。

  不知何时,小王爷和小世子的手已然牵在一起,这时小王爷忍住沸腾情绪,就不自觉把手掐到肉里,而小世子也是一声不吭,权当没有感觉。
  小世子声音平静:"他们要过来了。"
  "我们开始吧。"小王爷手指一紧又一松,声音很干涩,"要是活着……"
  小世子好像也明白小王爷的意思,很镇定地拍了拍小王爷的手:"好。"

  两个人同时动手,小王爷只觉得血液一冷,随即昏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细碎的说话声,只进了耳进不了心……这便是截脉带来的好处,只等醒来以后,再慢慢想起罢。

尔虞我诈
  他吃力地掀动眼皮,感受到明亮的光线,然后他听到一把阴森森的嗓音响起,让他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小鬼,醒了就睁开眼睛。"
  小王爷一凛,作出初醒的样子,带着啜泣小声问道:"你……你是谁?哥哥呢?娘呢?青柳姐姐呢?飞红姐姐呢?"一连串的问题,泪水也是哗啦啦地糊了满脸。
  他一面用手抹眼泪,一面在模糊中观察面前伫立这人的形貌,心中不由得一沉……这个声音,这个外形,不会错的,就是追杀自己的两个人之一!

  抽抽噎噎好一会儿,他哽咽着做足三岁小儿的姿态:"我要娘……我要哥哥,你们在哪里……呜……"
  那人终于不耐烦了:"给我闭嘴!"
  小王爷一个抽搐,马上停下哭声,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人。

  此时有了光亮,小王爷把杀母凶手的面容亦看得清清楚楚,略泛青的脸色,尖尖的下巴,左颊上布满黑色蜈蚣状的疤痕,右脸倒是清秀,可整个人却给人一种极为阴沉的感觉。因为过于瘦削的缘故,尽管被黑色长衫裹得密不透风,可衣服还是显得很松散,袖口处露出的手腕枯瘦,就像只剩了张皮似的。

  "你是谁……"小王爷被这张怪异的面孔吓到了似的往后缩了缩,瘪瘪嘴很委屈地问道。
  那人盯着小王爷的脸很久,那目光甚至有些恶狠狠的感觉。
  小王爷后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他现在睡在一张铺着竹席的床上,身上的衣服被换了,之前逃难时沾上的泥土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浑身的清爽。

  "你到底是谁啊……"小王爷用上更胆怯的语气。
  那人似乎看够了,嘴角一动,仿佛想要露出个笑容,可那蜈蚣伤疤一阵蠕动,看起来反而更加狰狞:"我名花绝地,是你母亲的朋友,昨天接到有人围攻晋南王府的消息赶过来,可惜没来得及,只救出你一个。"他见小王爷眼眶又红了,马上厉声喝止,"男孩子哭哭啼啼像什么话?不准哭!"

  小王爷低下头,不抽了,顺便掩下讽刺的眸光。
  呵,还真会编瞎话……

  花绝地颇满意地看着小王爷的服帖表现,声音轻了点,想作出温柔些的态度:"别担心,我会照顾你。做我的徒弟,我教你武功,你愿意不愿意?"
  迅速抬头看了花绝地一眼,小王爷又垂目:"哥哥……哥哥没跟我在一起吗……你知不知道哥哥去哪里了?"
  花绝地一皱眉,忍了又忍:"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和你哥哥正被几个人围住,而你哥哥也早已被杀害了,我杀了行凶的那些人,可是你哥哥却已经救不活了……等你身体调理好一点,我带你去看他的坟墓。"

  小王爷俨然再浮起想哭的情绪,可马上忍住,泪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硬是忍住不让它们掉下来:"师父,我要跟你学武功,我要给哥哥报仇!我要给娘还有飞红姐姐青柳姐姐报仇!"
  "很好。"花绝地面上的蜈蚣伤疤又抽了抽,转身从旁边桌上拿过一个瓷碗,里面还冒着热气,"把这个喝了,对身体有好处。"
  小王爷接过来,放到嘴边小心地吹了吹。
  "不烫,快喝吧。"花绝地不悦地催促。

  小王爷低下头,皱着脸小口小口喝进去,末了吐出舌头呵气:"好苦啊……"
  "要复仇不能怕苦。"花绝地故作严厉地指责一句,看到小王爷乖乖点头才溢出点笑容来,他把空碗夺过来,哑着嗓子吩咐道,"睡觉,明日开始学武。"
  "好的,师父。"小王爷甜甜一笑,因为喝了热的东西,白嫩的脸蛋上泛起一抹粉色,非常可爱。
  花绝地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等竹门被带上,小王爷保持笑容躺倒下来,像是不太舒服般翻个身,将脸朝着墙,然后面色一下子变得冰冷。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角蘸了蘸,放到鼻头一嗅,笑得讽刺:"这个花绝地,还真是看得起我。"这混在一起的药香,有几味真是太熟悉了。

  还有这满屋子飘的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奇异气味,一点一点地将小王爷包围住,小王爷冷冷地沐浴在从前生起就一直浸透在骨子里的味道里,放任自己坠入黑甜乡,最后一瞬心下暗忖:"花绝地啊花绝地,说不定我还真能从你手里得到一些东西呢……到那个时候……"

  被点了华盖穴的人,通常会陷入假死状态,呼吸趋近于零,身体也会渐渐变冷,随着点穴人指力的强弱,假死时间有所不同,身体未寒之前醒过来,就没什么大碍……当然,如果在彻底冰凉之前还不能醒转,那就死定了。
  作为一个"前杀手",小世子有相当的意志力,可在身体条件过差的情况下,他虽然可以恢复意识,但是醒不过来。
  这时候,有一股温暖的力量随着他的奇经八脉运转不休,也让他的身子迅速回暖……接着,他醒了。

  睁开眼的刹那,他感受到周围有陌生的气息,于是手掌一撑,摆出防御的姿势——这纯属条件反射,在察觉危险时身子的自主行动。
  然后他看清了危险的来源。

  就在他睡着的这张床旁边不足两米处,坐着个浑身散发着邪恶味道的男人,他身材魁梧,穿着件宽大的袍子,露出大片黝黑胸膛,相貌粗犷,眼神狠戾。让人一见就很不舒服。
  小世子认出来了,这便是拖了他此生母亲尸体过来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斩草除根。

  魁梧男人看着小世子漆黑却没什么情绪变化的眼,眉头一拧:"被震成白痴了?真他奶奶的晦气!"
  小世子面无表情:"你是谁。"

  "没成傻子?好得很!"魁梧男人挑眉,"你给我听清楚,除了你那个戍边的老爹,你全家死光了,我救了你,你拜我为师。"之后一个狞笑,"不干就杀了你!"

  "你救了我?"小世子确认一般问着,可语气里却没什么明显感情。
  魁梧男人脸部肌肉一颤:"我名花绝天,是你娘的朋友,昨天接到有人围攻晋南王府的消息赶过来,可惜没来得及,只救出你一个。"这段话说得僵硬,不像是真情流露,倒像是事先背好了台词,只管念就是。

  "知道了。"小世子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措辞,"我,弟弟,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有空给你看他的坟!"花绝天不耐地一挥手,"现在给我睡觉!"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往小世子口里塞进去,"吞了,疗伤的。"
  小世子没有反抗,他喉头一动把药丸咽下去,再躺好,闭眼。

  在不知敌人底细和目的之前,隐忍和顺从是最好的做法。

  次日清晨,小世子掀开被子坐起来,双手用力按压太阳穴,想要缓解这种头脑昏沉的状态。
  不对劲,很不对劲,敌人在近处,小世子知道以自己的警惕心不可能睡得这么死,那么,就必定是昨晚的药丸有问题了。

  默不作声地下床,拿起床边的干净衣服换好,他用力推开木门,走到外面。
  是一片皑皑的白雪,天地仿佛都变成雪白,万籁俱寂,只有回荡的风声作响。

  刚跨出一步,就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自觉吸了一口,小世子的面色不变,但也能感觉身心被雪水浸泡的彻骨寒冷。
  一片苍茫间,有一点黑色站在不远处,小世子认得这个背影,于是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那人身旁。

  那是悬崖的边缘,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望不到底的深渊,有时候好像下面养了只可怖的巨兽,等待有人失足掉落,成为它的饵食——这是一座极高的山的山巅,在这座山上,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天空中大雪纷飞,毫不客气地落在并排而立的两人头上身上,仿佛要把他们变作两个雪人一般。
  静默良久。
  "小子,你怕不怕?"花绝天打破沉寂,一把拎起小世子的领子,把他对着崖底。只要他一松手,小世子就是有一万条命,也是活不成的。

  小世子没有回答,目光却顺势下移,直盯在花绝天腰间,一字一句童音清晰:"那是我的剑。"
  花绝天的腰里别了把黑鞘的长剑,小世子一眼就认出,这是"破云",想来是花绝天杀了琴抱蔓,却把剑带了回来。

  "好小子,死了娘没见你多难受,倒把这剑念念不忘了!"花绝天冷笑,看小世子没什么表情变化,也就没了吓唬他的心思,随手把他往雪地里一放,又把剑取下来扔过去,"拿好,下次再丢,我可就不管了。"

  小世子接住剑,放在怀里抱好,用手指摩挲一阵,才开口说道:"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他声音平静,"杀母之仇,我必然会报,这把剑是我的武器,我会亲手将它□仇人的心口。"他头一次说这许多话,话中透着坚定。

  "你知道你仇人是谁?"花绝天看了他半晌,突地笑问。
  "你是我师父,自然会告诉我仇人是谁。"小世子这般说着,抬头对上花绝天的眼,"练武之事一日不可荒废,现在便教我吧。"

学艺
  "哥哥……你为什么要留小二一个人在这里……呜……大家都不在了,小二也不想活了……"穿着麻布短衫的男童跪在一个小土包前面,抽抽噎噎哭得十分凄惨,泪水不停地下落,在地上砸出个小水洼,还有绵延不绝之势。

  "不许哭!男子汉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一个有些嘶哑的男声在男童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耐。
  "可是……小二很难过!"男童举起小手用力抹脸,哭得狠了还打起嗝儿来。

  "再哭他也不会活过来,有这时间不如好好学成我教你的东西,为他报仇雪恨是正经。"嘶哑男声又起。
  "当……当然!"男童像是想透了什么,一下子爬起来,大声说道,"我哭这么一次,就再也不来了,等我报了仇,才要提着仇人的头颅祭拜哥哥!"

  "很好,这才像我花绝地的徒弟!"有一双干瘦的手摸上男童的头,"从今日起,你便跟我姓,叫'花残',为师自当倾囊相授,待你长大了,就亲手杀了花绝天和他徒弟,让他那一脉彻底断根!"声音平缓下来,"你要记得,虽说那花绝天与为师曾是同门,可绝无半点同门情谊,他与他那徒儿皆是阴狠毒辣之辈,不仅杀了你母亲兄长,还将你母亲遗体夺走,若是不能毁他满门,取回你母亲遗体安葬,你便是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该遭五雷轰顶之劫!"

  "徒儿明白。"男童小脸上流露一抹坚毅之色,"我花残在此发誓,不报母仇,誓不为人!轮回无路,万劫加身!"

  极北之地有座千仞高峰,峰顶常年落雪,终年不化,气候极其寒冷。
  山巅宽阔的空地之上,横凸而出的巨岩之下,有几间连在一处的木屋,屋外积了足有尺厚的大雪,雪地中央有块青石,石上盘膝坐着个稚龄小儿,双掌上下相合,神色肃穆。
  大雪依然纷落不停,这稚童头发已是一片茫茫白色,可座下青石却是干干的,不见半分雪迹。良久,稚童身上开始有热气氤氲而起,头发上白雪一点点消失化雾,待水痕全无之时,稚童一把抓起身旁长剑,抖手挥出绵延剑势,时而如风如烟,时而如浪如涛。
  约莫运剑半个时辰,也不知将招式行了多少遍,稚童才停下来,抱元守一,再次任凭大雪压身,直至化为雪人。

  "啪啪啪!"
  有击掌声从后面木屋中传来,跟着走出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自右眉到左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此疤长而细,像是被什么锋锐利器用力划出,破了这男人一张英武阳刚的俊容。

  "花戮,耍得不错。"此人正是花绝天,他抱臂斜靠在门外墙上,穿的只是一件薄衫,面色红润,似乎全然感觉不到寒冷。
  "内力只能勉强做一次循环,还远远不够。"而这被称为"花戮"稚童,便是才脱死劫、如今孑然一身的小世子,他睁开眼,眼珠墨如点漆,内蕴神光,可见武艺略有小成,"第三式再练一次就能融会贯通,日落前教我第四式。"

  "你现在学的算个什么内力,不过给你打点底子罢了。"花绝天嘴角一抽笑两声,转身朝最边上的木屋走去,"跟我来。"
  花戮把剑插回鞘里,一纵身跳下青石,抬步跟了过去。

  花绝天进的木屋是个没人住的地方,里面供着张艳美的女人画像,前面摆着个铜铸的香炉,炉里点着几根香。
  "跪下。"花绝天冲花戮说着。
  花戮扫一眼地上的蒲团,直挺挺跪下去。

  却听花绝天又道:"我这个门派,原本叫做'凤隐门',这画上女子便是本门的开山之祖,有三样了不起的本事。一是有几本绝强的内力法门,每一本练成之后,都有极其恐怖的力量;二是以毒术为主的偏门,但凡旁门左道之事无所不包;三是剑法,威霸刚猛,虽只有四十九式,但只要能融会贯通,便足以纵横江湖。"
  他顿一顿,续道:"到我这一代,师父只收了两个孤儿做弟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师弟花绝地,以内力为基础,我学剑,他学毒。然而多年前因我二人意见不合,凤隐门被分作两派,一个是他的'绝心谷',一个是我的'绝情门'。你母亲琴抱蔓与我师弟素有嫌隙,一月前我得知他去你家作乱,赶之不及,你母亲兄弟尽遭毒手,连你母亲的尸体都被他抢了去,而你弟弟虽然被我带回,可是已经药石无灵,我便把他尸体丢在这崖下,权作天葬。"

  花戮安静听完,墨黑的眼直直看入花绝天眼底:"所以,花绝地就是我的仇人。我会杀了他。"
  "是是是,反正我跟他不合,杀不杀随便你。"花绝天挪开眼,再笑几声转移了话题,"如今你已经学得了最为基础的前三式,该做下一步打算了。就不知道你是想先选了内功法门修行,还是先练熟剩下的四十六式?"

  花戮毫不犹豫:"内功。"
  花绝天一愣,旋即带点玩味地笑了:"我以为你会先学剑。"身为一个用剑高手,对有相似气息的人当然有所感应,这个花戮年纪虽小却剑不离身,分明就是个剑痴。

  "再好的招式,若是没有内力做辅,想必也没有多大用处。"花戮语气平淡,"我喜欢剑,但更喜欢能报仇的实力。"
  "那便依你所言。"花绝天点头,随即戏谑道,"你可真不像三岁的孩童。"
  花戮瞥他一眼待他笑完,才说:"请师父尽快教导。"

  花绝天慢慢收敛了笑容,两个手掌把香炉抱住,左旋右旋做了几次,便听到"咔吧"一声脆响,那香案之上竟然豁开个口子,原来竟是个暗格。
  花绝天把手伸进去,又扒开几块木板之类的东西,从里面摸出三四个壳子古朴的册子,都是薄薄的,没什么分量的样子。然后他将这几本册子一抹,顺次摊开在桌上,再冲花戮招一下手:"你过来。"

  花戮依言走去,足跟一顿,就站到桌旁的椅子上,低头俯视。
  在王府中时,琴抱蔓每日都会抽些时间出来教这一对双生子写字读书,而这个世界与从前世界中字体也没有太多不同,因而他是认得字的。
  所以他看得很清楚,那几本册子上方小篆究竟是什么。

  一本《梵天诀》,一本《擒龙大法》,一本《九转留心录》,一本《柳絮舞》。
  花戮看着,先把《柳絮舞》拿起来翻了两页——果然与名相符,里面尽是女子妖娆起舞姿态,于是随手扔到一边,再拿起《擒龙大法》,里面绘着的人形均有鹰爪,又扔到一边,剩下的就只有《梵天诀》和《九转留心录》了。

  花绝天看花戮左手《梵天诀》右手《九转留心录》翻开了不断比较,笑了笑说:"我可不会给你任何提点,自己选择修习功法,我们凤隐后人都是如此。"
  他话音刚落,花戮已然丢开其中一本,将余下那本递到他眼前。

  花戮垂目一看,是《梵天诀》,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古怪神色:"眼光不错,这本是进境最快、亦是最为刚猛的法门,你自行修习,我学的是《九转留心录》,教不得你,若有行功方面窒碍,再来问我罢。"
  "好。"花戮一点头,转手将秘籍放入怀中,"我去修习了。"

  群峦叠翠,这山与山连绵环成一个圈,围住个白烟浩渺的山谷,谷里有花木攀援、藤蔓交错,毒虫蛇蚁无数。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山谷内密林之外有几间竹屋,屋外搭了几个架子,架上放着好些簸箕,簸箕里盛着许多晒干了的草药,却并不是平常颜色,或红或紫,颇有些诡异。

  个子瘦高的灰衣男人一手托着个陶罐,另一手拿着根细长的木棍在里面轻轻拨弄,一遍一遍毫不厌倦。
  身后竹门"吱呀"一响,探出个粉嫩小娃的脑袋来,他大眼滴溜溜一转,脆声唤道:"师父!师父!那篇《毒经》已经念完了!"

  灰衣人听了回头,就见那小娃很快跑到面前,小脸红红眼睛亮亮,像是在等待夸奖一般。
  面上的蜈蚣伤疤抽动一下,灰衣人做出个难看的笑容来:"做得不错,下午还要再学《蛇道》。"
  "师父要给小残儿亲自授课吗?"小娃很高兴地问道。
  "该你自己记诵。"灰衣人一摇头,见小娃面露沮丧,又道,"若是你能在申时前记下《蛇道》中所有蛇类,我便捉一些实物给你看看,如何?"
  果然小娃喜笑颜开:"好啊好啊小残儿这就去记,师父你可不要耍赖皮!"话一说完,立刻转身朝屋里跑去,不一会就从那边传来朗朗书声,读得好不开心!

  灰衣人在小娃进了门以后,盯着那半敞竹门,目光一下子变得阴森——

  琴抱蔓……琴抱蔓……
  你看到了么,你用性命护着的儿子,如今已然是我爱徒,只待他长大,我便要让你两个儿子兄弟相残、奸夫生死难安!


炼蛊
  五年后——

  花残背着个足有他半人高的竹篓,朝总是站在竹屋门口花绝地挥手作别:"师父,我这就去林子里摘药,说不定会回来得晚一些,就不用等我啦!"
  花绝地手里竹棍不停拨弄架子上的草药,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你去吧,药若是采不齐,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我知道的,师父你就放心吧!"花残完全不会被吓到,反而带了点讨好意味地撒娇道,"小残儿一定会把东西全部弄齐的,可是林子太深了,要是碰到什么毒蛇猛兽的,小残儿拉开'撩烟弹',师父可一定要来救小残儿啊~"
  "我教了你五年,若是你连野兽都毒不死……这样没用的徒弟,别说报仇了,活着也是白费。"花绝地冷冷瞥了花残一眼,继续专心侍弄簸箕上晒干的叶片,不再理他。

  花残嘻嘻一笑,转过身,笑容倏然变得嘲讽。
  这三句不离仇恨的、比起受害人本人都要上心的样子,还真以为他与自家母亲有多么深厚的"友情"……换言之,该是多么刻骨的"恨意"呢!

  没有想太多,如今的花残还不具备挑衅花绝地的能力,那么戏便要一直演下去,他是始终不太相信自家双胞兄弟死亡的事情——在昏迷之前,两个人分明在一起,而后却被告知噩耗,实在不太可能。
  再说了……
  花残在心中冷笑不止,所谓的师兄花绝天消失了,那个人也消失了,花绝地说起花绝天时一副恨不能除之后快的模样,还编了那么一大套瞎话。还有这般悉心教导自己这个仇人之子,要说没有打什么坏主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至于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大概不是要让兄弟相残,就是要让父子相残,总是脱离不了这个套路……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你骗我想让我家破人亡,我就从你这里骗来保命的手段,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看谁能瞒得更久,谁就赢了。

  甩开不必要的思绪,独自一人的花残没必要保持七八岁孩童的天真稚态,面上透着一丝犀利和更多的冷漠,慢慢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绝心谷是花绝地的地盘,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许进不许出。当年花绝地在山谷的边缘开辟了个二十米方圆的空地,盖了房子和一个小园子,成为能够住人的所在。
  而再朝着里面看去,就是黑压压的森林,好像有无数双晶亮的眼睛时时窥视着,看得人胆颤心惊的。在林子上有紫黑色的雾气缠绕,一直蔓延到离竹屋只差七八米的地方,随手扔一个活物过去,不到半刻就蔫蔫儿的,待的久了就会从皮肤里渗出血来,看起来狰狞可怖的。非常危险。

  自从花残被带回来之后,就失去了外面的消息,一开始花绝地还尽量对花残温柔相待,想哄着他听自己的话,可后来发现花残这孩子实在乖巧,对自己又十分依赖,渐渐就恢复了原本的性子,除非必要,是绝不会跟他有什么多余接触的,如此一来,也正合了花残的意思。

  在走进林子之前,花残吞下一丸药,是花绝地炼制的解毒丹,以花残如今八岁小童的体质,每隔一个时辰吃一粒,就能够抵抗林中瘴气。

  对进林子的事这么积极,花残也是有私心的。

  花绝地是个用毒的高手,这在花残入谷三天之后就知道了,这般对了胃口的本事,便是凉薄如花残也得感叹一声"老天帮我"。不过,花绝地只会用毒,可花残还会炼蛊,炼蛊就需要毒虫毒物,但是花绝地是个怪人,他是用毒的行家,却不喜欢活着的毒,即使有捉到活的毒物,他也是取了毒汁毒囊,就立刻结果了它们的性命,这对花残来说,可是大大不妙的。
  所以,花残就只好趁着花绝地要他进林子的时候,暗地里带一些活物回来。

  在漫天瘴气的浸淫下,林子里长得植物都奇怪得紧,有的叶片肥厚有如磨盘,有的枝条干瘪有如枯骨,有的花朵漆黑仿佛能滴出墨汁来,有的根须倒翻而出直刺上天。
  一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带毒活物对花残虎视眈眈,可服了药丸的花残身上自然带了一股淡淡的奇异味道,对毒物有极大的克制作用……也许是在瘴气中生存得久了,林子里的活毒物比起他以前见过的都更加有灵性,虽说看起来很想扑上来将他分而食之,却因为天生灵敏的警惕性而不敢妄动,或者说,是预备"谋定而后动"。

  花残显然是习惯了的,他跟着花绝地背了许多图谱,认了许多与前世所知相同或相异的毒草毒虫,从六岁后被花绝地支使了进林子采摘他所需要有毒植物后,花残也会暗地里物色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藏好,以便趁这时间做一些他自己能用的毒。
  仔细辨认周遭的植物,花残很小心地按照曾看过毒谱上记载方法采摘,用花绝地给的布条仔细包好,然后缠在一起放到身后的背篓之中。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花绝地交代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花残擦一把汗,往林子更深之处走去,那里逐渐接近瘴气涌出的中心,是毒中之毒,有花残所服药丸抵抗不了的毒性,亦是花绝地不准他随意进入的地界——如果花残真的只是个才接触几年基本毒术知识的小娃儿,的确是"入必死",可花残不是,所以花残在足足研究了一年更深处瘴气的强度之后,终于找到几株克制里面毒气的植物,磨成药粉,才闯了进去。

  如果说,外围的林子只是光线偏暗的话,进入这片领域之后,就几乎彻底黑了下来。
  头顶是密密麻麻蓬盖一样的巨大叶片,死死挡住了可能穿透进来的阳光,使这里晦暗有如夜晚。

  花残从衣襟里拿出个火折子,打火石"嗞嗞"磨两下点燃了,放轻脚步往自己上次所到的地方走去。这里的毒兽毒虫与外围那些不可同日而语,是更加凶猛阴毒的,若不慎被咬中,怕是会马上毙命,再没有活转的可能。
  摸索了好久,花残终于摸到一棵粗木,他蹲下来,在树根处掏摸了好一会儿,捧出个灰扑扑的坛子来放在地上,又小心翼翼揭开上面的盖子。

  火折子凑近,坛子里的东西顿时一览无余。

  是一只形貌古怪、大约两寸长一寸宽的虫子,它通身青绿,腹部有一根红线贯穿,拖着根累赘的长尾,一节一节鞭子似的左右甩动,身子上有十六只长脚,口里刺出两颗螯牙,白森森地发亮,头两边各有也只大螯,尖端透着紫黑的颜色,张牙舞爪的十分瘆人。
  此物绝类毒蝎,乃是百虫投入密闭坛子,彼此吞噬后活着的汲取了所有虫毒的蝎子,正是初炼成的蝎蛊。

  花残将手按在地上,以指测量,朝旁边比了三回,在那处挖出个简陋木箱,里面按顺序摆着十来个叶片裹起来的小包,他从中间拿出两个打开,分别摊在左右两手,先是左手一颤,掸了些粉末到坛子里去,刹那间,那蝎蛊像是受了刺激,足一蹬就跳了起来,花残急忙动了动右手,又是一些粉末落在蝎蛊身上,蝎蛊就像断了线似的,一下子颓然掉下去。

  勾唇笑了笑,花残把腰间别的玉笛拿出凑到嘴边,轻轻吐气——便有道道人耳听不到的音波荡漾,一圈圈如同涟漪扩散开去。
  铺在地面的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许多细小的足音由远及近,渐渐地,在花残的周围,有许多大小不一的蝎子伏趴在地,它们也是毒物,却为这笛音所摄,一动不动。

  花残把装了蝎蛊的坛子口朝外按倒,然后发出个短促笛音,那原本不动的蝎子们就迫不及待地往坛子里爬去。
  "一只、两只、三只……"到第四十九只的时候,花残猛然把坛子竖起来,再拉长笛音,剩余的蝎子便和来时一样,又轰然如潮水消退。

  蝎蛊大口大口吞食那些个蝎子们,不过一炷香工夫,蝎蛊进食完毕,整个身子倏然大了一圈,颜色也转为碧绿。

  接着花残绕树寻了一遍,再挖出同样四个灰色坛子,里面有蜘蛛蛊、蜥蛊、阴蛇蛊和蜈蚣蛊各一,都是青绿色刚炼过一次的。花残重新吹笛,同刚才对蝎蛊那般一一如法炮制。便得了碧绿色的五只蛊虫。
  之后就是下一步,他拎起最后一个空坛,将五只蛊虫全部倒进去。等它们撕咬吞噬完,留下的那一只就是五毒蛊了。

  从兜里取出一柄银刀,用火折子烧灼了刀尖,缓缓划开手腕,花残看着鲜血一点点沁出,立刻将手臂挪到坛子上空,让血液全部滴入。要想让炼成的五毒蛊听自己的指挥,这是少不了的步骤。
  鲜血刺激着坛子里的五只蛊虫,它们口中发出尖锐的嘶鸣,几乎是眨眼间就缠在一起!

  花残在腕上伤处擦了点自制药粉止了血,拿起盖子就要将坛子封口——下一瞬,突然有东西破空而来,猛地钻进坛子!
  那坛子顿时剧烈震荡起来,几乎要被掀翻过去!

灵蛇
  坛子发出极为剧烈的响声,就好像跳起的钢珠不断碰撞在坛壁,一串串速度快得让人头皮发麻。
  花残皱眉,炼蛊炼了这些时日,可不要在这关头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炼蛊炼蛊,百虫相争百日才能得一只蛊,蛊种不一,不知又经过多少时间,才能得出蝎、蛇、蜥、蜘蛛、蜈蚣蛊这五种蛊虫,再让同种蛊虫厮杀吞噬,得出最强的五只,用剧毒之物喂养四十九次,每次四十九只同种毒物,蛊虫初成,又投入同一坛子,得最强蛊之一的五毒蛊。
  之前繁琐步骤全数熬过,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怎能在此功亏一篑?

  沉下脸色,花残将旁边箱中叶包拿出一个,狠狠心,瞄准了抖手全部倒进坛子里。
  坛子的反应更加激烈,就像泼了硫酸进去一般,沸腾起来。
  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鸣叫声尖锐而高亢,那坛子晃荡晃荡,终于支撑不住了似的爆裂开来!

  一阵白烟喷出,瓦块四溅,花残敏捷后退,不让那残渣碎片伤了自己。
  还没等烟雾散完,花残猛然感觉有什么细细的东西从脸边掠过,微微的热意袭来,他急忙偏头,险而又险地避过。

  那袭击花残的东西直直戳到旁边的粗木上,花残凝目看过去,却见到个透明条状之物,通身绷得笔直,尾端钉在树里,竟是条细小的蛇!
  此时那蛇口里还叼着只余下半截的蜈蚣蛊,弹跳几下后被大张的蛇口直吞进去。

  "你是个什么鬼东西。"花残直盯着那条小蛇,口中这般问了一句。可他心下是明白的,这一回,恐怕是遇到什么灵物了。
  虽说五毒蛊还没炼成,可那五种毒蛊也不是什么疲弱之辈,战斗力不可谓不强,然而只不过眨眼间工夫就被吞了个精光……只看那蛇头顶一抹淡青,便可知它将这五种毒蛊全部消受了。更别说之后洒进去的、自己现在能调配的最强之毒,毒性猛烈不下五毒蛊,还是硬生生都被吸收了去,涓滴不剩。

  小蛇吃完蜈蚣蛊,吐出一根分叉的红舌,满足地"嘶嘶"叫了两声,十成十餍足的模样。

  "小家伙,你胃口当真不错。"花残不怒反笑,"可我若是让你逃了,这毒部首座便也不用做了!"
  说这话时,花残抽出腰间玉笛横在嘴边,启唇便是一记短音:"呜——"
  那声音无法形容给人何种感受,明明音量极小,却是直刺到耳朵深处,使得耳膜一阵震荡,尖锐的疼痛。
  花残年纪尚小,这具脆弱身体还不能直接领受这种痛楚,可他终究是两世为人,早已习惯忍受。
  只见他白嫩嫩的脸蛋硬生生被逼成鲜艳的红色,气血倒流,太阳穴处青筋凸起——所谓御蛇之术,原本也不是简单便能练成。

  花残在这边强忍了不适,所得亦是显著。
  那筷子似的小蛇刚还插在木头里耀武扬威,普一听这笛音,刹那间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绷直的身体猛然就软了下去。

  然而既是灵物,自然不会这般就被困住,花残盯着落在一堆枯叶上的小蛇,目光一瞬不瞬片刻不敢稍离。
  果不其然,才不过几个弹指时间,小蛇就弹了起来!

  这一刻,花残才对这家伙的速度有了个大概的见识。
  几道虚影晃过,就听见周围树木"噗噗噗"连番闷响,树屑乱飞,还有爆开的或长或短的枝条,全都纷纷扬扬洒了下来,弄得到处都是。
  一个不慎,就有一些溅到肌肤上,瞬间刮出细碎血痕,少了不觉什么,可渐渐多起来,就显得可怖了。

  小蛇兀自空中游走,总有不肯歇歇脚地交织出密密白网,花残就在这张大网之下,不得须臾安宁。
  那蛇的速度越发快了,有几棵细些的树木早被打成筛子般,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花残察觉头上阴影,纵身一跃躲了过去。

  捣腾了有半个时辰,还不见小蛇有疲累之态,花残精神绷得紧紧,因为看得太久,眼里已然有些发花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狠一狠心,花残闭上眼,再度吹起笛来。

  还是那御蛇的短音,一下一下忽快忽慢,花残再没有用眼去看,而改了用耳去听,用鼻去嗅,虽说对那灵物还没什么了解,可自家炼成的蛊被那物嚼了,总会有些味道留下……而这点味道,便足够了。
  没了扰乱心思的东西,不"看"的花残找到小蛇弹跳的规律,开始反击。

  每有十五记刺木之声响起,他便吹一下,小蛇便软一软、掉一掉,等小蛇学精乖了在吹笛前顿一下,他又改为第十四声时吹笛,小蛇习惯了吹一声,他就变为吹两声……每一吹,都让小蛇体内灵气混乱一回,这样来来去去又半个时辰,小蛇直面他戳在粗木里,一口红信伸伸缩缩,满是威慑之意。

  睁开眼,花残微微一笑:"乖孩子,可算累了么。"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脸色煞白煞白,额上冷汗涔涔,四肢虚软无力。这些都是做过火了的症兆。
  小蛇那竖起的金色蛇瞳闪烁着森然冷光,蛇口大张做出个吞噬的动作——它在恐吓他。这也意味着,它有些慌乱了。

  花残没有擦汗,也没有气力去看自己的狼狈样子,如今一人一蛇彼此对峙,可偏偏没什么能解了这僵局。
  目光越来越冷,花残耐心寻找小蛇的破绽。

  透明的……线形的……嗜毒的……
  金眼无冠、头呈三角、额上光滑无色……额上光滑无色?

  花残倏然想起来,之前在吞了五种毒蛊后,不是在头上染了抹青绿么,如今没有了,莫不是已全然化尽了毒素?再仔细看去,小蛇透白,从头下自尾前,怎地突然出现一条红丝?

  转眸一想,花残便明白了。
  在炼五毒蛊之前,为了使得炼成的五毒蛊受炼蛊者支配,是滴了血进去的,那血便是炼蛊的媒介,早被五种毒蛊吸收了,而后全数被小蛇吞食,岂不是合了炼蛊的法子?就是不知这胡闹的炼蛊,究竟能成不能成了。

  想到这里,花残勾起嘴角,把笛子插回腰里,微微张口——喉咙里就发出些极小极细的嘶嘶声音,绝类蛇鸣,却含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听得人昏昏欲醉。

  那小蛇身子顿时拧成了麻花条儿,别说是戳在树里面,就是想好好盘着也是无法做到。
  因着它身子透明,就见它体内那血丝忽然翻腾起来,忽而化雾散于全身,忽而聚拢凝成一块,终于重新变作长丝,绞啊绞啊的绞在一堆,如同找不出头的线团,实在难以分辨。

  哪怕只是旁观,也能对那小蛇的痛苦感同身受,可小蛇偏生倔强得紧,愣是打滚扑腾撕咬了有个把时辰,才肯停下来。
  到底是受不住了,它安静下来。

  花残冷眼看它挣扎,直到它不动了,便住了口。
  这一刻,小蛇体内的长丝重新变得笔直,从头至尾贯穿了它——吃了这些苦头后,总算是被驯服了。

  "过来。"花残的体力也恢复了些,他站直身体,冲那小蛇勾了勾食指。
  跟着只觉手腕一凉,就有什么东西缠了上去。

  说来也怪,平常的蛇类爬虫身子都是黏黏腻腻,腥臭熏天,让人不敢恭维,可这小蛇虽还是触肤平滑,却是干爽无比,也无甚异味,竟是如一块软冰,或是一圈玉镯,就这样绕在腕子上。

  花残把脸贴上去,感受到小蛇怯生生吐出红信挨了挨自己的脸蛋儿,他无声地笑了笑。这滋味,冰冰凉凉很是舒服。
  "好啦,我该回去找那个老东西了,你乖乖呆在这,过些天我再来看你。"

  小蛇不舍地用头拱拱花残手背,花残安抚地用食指点点它的脑袋,将它扔进空坛之中。他用笛音唤来好些毒虫进去给它做吃食,随即拍拍手站起身,笑道:"你这厮是个异种!也罢,我便看看继续养下去,能炼个什么东西来!"

  千仞峰顶白雪皑皑,约莫八岁的小童盘膝坐在大雪之下,周身早被覆盖了厚厚的雪层,就像个被堆好了的雪人,没有热气、没有呼吸。
  仿佛已保持这姿态千万年,他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捏成指诀置于两膝,模模糊糊地,还看得出是个人形。

  巨岩下的木屋中有身材魁梧的男人居住,他每日一进一出,这般来回,也有了几十次之多。那雪地里的男童,身姿还是没有半点变化。
  百日后,狂风呼啸,几乎要结成冰块的"雪人"突然炸开!没有半点预兆。
  这一刻,这万年冰雪的高峰上,居然有了回暖的驾驶。

  木屋里的男人听见声响,探出头来一看——
  那男童身上雪层早被热浪冲刷得一点不剩,而苦熬了百日的男童竟也没有任何冻伤之状,反而面色红润,头发丝上沁出氤氲白气来。

  男童双掌交叠,缓缓拉开,再一齐推出!
  狂暴的力量把足有三尺厚的积雪狠狠刮起,露出十米方圆的干燥石地来!
  收回手,男童深吸一口气,嘴角沁出一缕鲜红血丝,他提起左手轻轻拭去,面无表情地说着:"果然霸道。"


作者有话要说:睡觉之前,总算是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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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又吐血了?"花绝天靠在门边儿上,懒懒散散地笑。
  这是个不太会掩饰情绪的人,乖戾而绝对自信,花戮又是个性子冷漠的,所以他在他身边学剑,那就当真是学剑,再没有多余话说。

  "嗯。"花戮毫不在意,"刚突破了第四层。"
  "嗬,进展不错嘛!"花绝天瞥他一眼,手指习惯性地把腰间锦囊摘下来晃荡两圈,转身又回到屋里。不多时再出来,扔给花戮一个物事。
  花戮探手接过,是个硬邦邦的馒头,他两口啃了充饥,然后长长一个吐息,重新入定,开始《梵天诀》第五层的修习。

  寒天雪地,要堆积满身白雪,也不过只在顷刻之间。

  绝心谷中师徒二人"和乐融融",身着灰衣的男人坐在个木凳上,手里端着药杵,在一个石碗中不断地捣动。
  花残托着下巴蹲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看着花绝地动作:"师父,今天要教小残儿什么啦?"
  花绝地没有看他,专心捣药,一说话便是声音暗哑:"今天教你做毒粉,要研磨精细,使得毒粉平滑均匀。"

  "唔,小残儿明白。"花残一笑,脸蛋红红的,"毒粉越是精细,就越容易浸到敌人身体里,对不对?"
  "明白就好。"花绝地面上的蜈蚣疤痕抽了抽,应该是个笑容,"当然也跟药材有关,等下我再给你几株毒草试试。"
  "呀!师父最好了!"花残一跃而起,手舞足蹈。

  饭后,花残接替了花绝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拿出另一套工具,用花绝地给的毒草依样学样,认真研磨,花绝地没有在旁边守候,而是走到山壁之下,足尖一点,就掠了上去。
  花残一抬头,看着花绝地轻灵的身影,眸子里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

  片刻后,花绝地回来了。
  花残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跟着就听见几声细小的哀鸣声,于是停下手里的伙计,抬起头。

  在他前方三步处,有一只伤了腿的白色兔子躺在那里,看样子还是活的,它的鼻翼微微翕动着,气息十分微弱。
  "师父?"花残仰起小脸,眼里满是疑惑。

  "给你试毒的。"花绝地语气很冷漠,他看花残有些犹豫的样子,目光也冷下来,"怎么,你不忍心?"
  "师父你说的好奇怪。"花残似乎很不解,"这个东西不是太弱了吗,如果毒性还没有察看完就死了怎么办?小残儿不喜欢它。"随即带着渴望地看着花绝地,"师父师父,小残儿不要这么弱的东西啦,一点都不可爱~"

  花绝地微微一窒,跟着嘶声大笑。
  "师父你在想什么啊,再取笑的话,小残儿就要生气了呀!"花残佯作不依,手里捣药的力气也加大几分,脸涨得红通通的。

  "不不不,小残儿不要生气,是师父的错。"花残的心情仿佛真的很愉悦,"这回只是看看小残儿的毒粉细不细,不看药效,所以没关系,下一次,师父一定记得给小残儿带一只厉害的回来试毒,好不好?"
  "好啊!那师父一定要说话算话!"花残立刻绽放大大的笑容,跳起来把手里的磨好的毒粉一股脑儿都倒在垂死的白兔身上。

  白兔浑身一阵抽搐,皮毛中立时渗出鲜红的血来,而它的身子没来得及做更多抖动,就即刻化成了一滩黄水……

  "好,师父一定说话算话。"看着惨死的白兔,和没什么变化兀自笑得开心的花残,花绝地眸光缓缓变得幽深,声音也愈发温柔了,"小残儿有这般进步,为师甚感欣慰。"

  琴抱蔓啊琴抱蔓,你给了我花绝地多好的徒儿,这样残忍绝情毫无怜悯,真是……像极了我啊!哈哈哈哈!

  三日后,花残再次进入那片遍布毒物的密林,这一回,花绝地要他自己采用所需毒物以作研毒之用,他自然不负所望,直闯中心。

  在以往炼蛊的所在,花残挖出密封的罐子。
  刚一开封,就有条胳膊粗细的长蛇一窜而起,猛然缠到花残的脖子上,红信嘶嘶有声,在他粉嫩的脸颊上舔个不停。

  "呵~银练不要胡闹。"花残笑着,用手按下蛇头摸一摸,"才几天不见,又长了这么大个子,我可要养不活你了。"
  被唤作"银练"那蛇像是听懂了花残说的话,尾巴勾起缠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摩挲,十足讨好的动作。

  "好了好了不要撒娇,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花残手腕抬了抬,银练蛇也不敢再多做什么,乖乖从花残身上游下,在地上盘成一圈,伸长了给他看。

  这时候的银练蛇,早已不是半年前所见筷子粗细大小,虽说还是通身透明,可在这无数毒物的集中喂养下,鳞上已然泛起一层银光,看起来相当漂亮。
  只是这变化着实有限,花残炼蛊多年从未见此情形,心中既有些兴奋,又有些遗憾。

  银练蛇见花残看完了,又禁不住挨着花残的腿蹭来蹭去地撒娇,花残摇摇头,从大树后方又起出个陶罐。
  打开来一看,是一只蜘蛛腿蝎子尾蜈蚣角蜥蜴头蛇鳞的怪物,正是他花费半年好不容易新炼成的五毒蛊。

  见到这五毒蛊现身,银练蛇更加激动,一双竖瞳紧盯着它不放,虽说不敢私自扑过去,可蹭得却越发卖力了。
  花残看它那样子,轻轻笑了笑,将手伸到罐子里,把五毒蛊抓在手里,在银练蛇眼前晃来晃去,而银练蛇的脑袋居然也跟着摇来摆去,简直是垂涎欲滴。

  逗弄够了,花残直接把五毒蛊放到银练蛇嘴边,笑道:"贪吃鬼,喏,吃吧吃吧,看能变成个什么!"
  银练蛇喜出望外,才不给花残后悔的机会,一昂首猛地吞下!
  那平滑腹部顿时鼓起个小包,蠕动翻滚,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没了动静。

  这时候,银练蛇身子仿佛被镀上一层密密的银水,光华灿亮,一片片银鳞如同破碎的月光,让人见之心醉。而原本的透明感也变作华贵,就像纯银打造,美不可方物。
  花残慢慢露出个明媚的笑颜,全然不似小孩模样:"我的银练,若是我要你带个信,你可能做到?"他说着咬破指尖,伸到蛇口中勾动蛇信,眼角倏然带了一丝魅气。

  雪峰之巅,方圆十里除雪地中央练功男童外空无一人,花绝天每月初皆会下山,这整整一座千仞高山,就只剩下花戮。

  此刻,花戮行功正在紧要之时。
  他周身已然没有雪花飘扬,热气蒸腾形成白色的雾,萦绕在他周围,模糊了他的面容,如梦似幻。
  他的手掌后翻,高举于头顶之上,手臂一弯一直旋即交换,左右数次。
  终于,似乎力量蓄足自两边绕过收起,再合于胸前,继而双掌交叠,直至座下雪化,方才长吁一口气,收了功。

  这时候,他睁开眼,正对上一双金色竖瞳,现出蛇类特有的冰冷光芒。
  花戮面无表情。
  这蛇通体纯银,隐在雪地之中竟是严丝合缝般,若不定睛看去,决然无法发现,只有一双眼是别种颜色,冻得人心里发颤,再细看,又觉得跟这雪地说不出的合衬。

  这蛇似乎很有灵性,花戮与蛇对视,静静等待对方反应。
  差不多一刻左右,蛇咧开嘴,竟像是在笑一般,随即大口一张,吐出个浑圆的鸡蛋大的珠子。
  花戮本能伸出手接住。
  珠子纯白,和蜡丸类似,像是被什么封住,里面仿佛有些东西若隐若现。

  花戮手指用力,想要捏开它,可那蛇动作更快,它吐出信子,在珠子上一舔,珠子霎时化开,露出一张薄薄的羊皮纸。
  拿起来一开,上面空无一物,花戮淡淡扫那蛇一眼,蛇纵身而起,再舔过。
  字迹顿显。

  下一刻,花戮的眸光闪了闪。
  那羊皮纸上,赫然写着一行俊秀小楷,不过几个字而已,却是端正齐整,又隐含犀利笔锋,正现出主人性子。

  "我的哥哥,可还记得我么?

  ——花残"

  这般语气这般称呼,在花戮的记忆中只有一人拥有。

  花戮站起身,在金色竖瞳的注视下,走到木屋边、山顶唯一的一棵雪松之下。他屈指成爪,在树上抠下一块树皮,挫指成刀簌簌削了几下,就成就一根细长"笔杆",在羊皮纸上刷刷写下几字,扔到迎上来的长蛇口中。
  那蛇一口吞下,冲花戮点一点头,便蜿蜒而走。

  花戮目送它离去,不到一炷香时间,大雪便掩盖了一切痕迹。

  花残阖眼在密林深处吹笛,神情很是安详,在他的脚下,密密麻麻无数毒物。
  倏然间,他睁开眼,银练蛇已然游到面前,蛇瞳里尽是讨赏之意。花残轻笑,抬手拍一拍银练蛇头顶,算是鼓励,跟着手入蛇口,拉出那条羊皮纸来。

  纸上回复极尽简洁——:"记得。花戮。"

  唇角的弧度更扩大些,花残手一挥,声音里满是愉悦:"我的银练,这些吃食,都是你的。"
  银练蛇发出一声喜悦的嘶鸣,纵身扑到毒物堆中,大口大口地啃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电脑坏了,不然应该昨天更新的,晚了一点,十分抱歉。
顾澄晚
  花残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年,面上现出愉悦的笑容。

  这青年穿着一身青衣,体态修长。他细眉凤眼、翘鼻薄唇、面色莹白如玉,相貌生得极是秀美。只是眉宇间隐隐一道靑气,是中了剧毒症兆。再加上神色憔悴、嘴上有些干裂,看得出是个失意人。

  花绝地拖着松松垮垮的灰衣,站在花残身后,沙哑着嗓子问道:"小残儿,师父给你找来的这个活物,你满意不满意?"
  花残伸出手抓住青年的脉门,"咯咯"地笑:"他的内力很不错啊,体质也很好,小残儿很喜欢~"说完扔开青年的手,转而跳到花绝地旁边抓住他的胳膊晃荡两下,"师父最好了,小残儿最喜欢师父啦!"

  花绝地身子僵了僵,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左臂从花残手里抽出:"那他就是你的了,弄死了再给你找。"他点一下头朝门外走去,到门口时回首,"我去炼毒,你自己摸索,不懂的随时来问。"
  "小残儿明白,师父去忙吧!"花残伸出小拳头晃两下表示决心,"小残儿会好好努力的!"

  顾澄晚醒来的时候,觉得无数清晰片段蜂拥而来,冲得大脑几欲发炸,一瞬间,锥心刺骨的疼痛流过四肢百脉。愤怒、委屈、哀伤、恨意……终于化为一片平淡。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睁开眼。

  "嘿,你醒啦。"首先传入耳中的,是一把稚嫩的童音。
  视线还有些迷糊,顾澄晚吃力地眨了眨眼,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不过十岁左右的孩童,软软的黑发在脑后散散地束着,白白嫩嫩的脸蛋,很细致的五官,滴溜溜圆漆黑的眼珠子。笑得很灿烂。
  他穿着灰扑扑的短裤短衫,可却也遮不住那一身的灵动气息。

  见到这么个半大孩子,顾澄晚眼里的警惕褪去了些,虚弱地开口问道:"这……这是哪里?"
  他记得,在昏迷以前,自己不辨方向神志恍惚地走着,直到脚下踩空,跟着耳边风声响起,就失去了所有知觉。

  "这里是'绝心谷',住着我和师父两人。"那孩子笑嘻嘻地答道,"你从崖上掉下来,师父见着了,就接住了带你回来。"
  顾澄晚愣了下,点点头:"那,敢问令师身在何处,在下要感谢令师的救命之恩。"

  花残只一打眼间,已然将这人看了个通透。
  与昏迷时的羸弱感不同,从他说话语气、待人接物的姿态,都能看出他不是一般人家养出来的子弟,温文尔雅进退有度,该是个极出色的人物。然而气色不好,一是为毒素所致,一是为心伤所致。

  心下这般想着,花残脸上却一点不露,做足了十岁孩童的模样,笑得天真无邪:"不用啦,本来我们也没安好心。"
  顾澄晚听着怔住,这等话从这稚气未脱的男童口中说出,怎么都有些古怪。

  却没等他再问,花残又笑道:"师父把你送给我啦。"说出的话,纯真得近乎残忍,"我该学高深些的毒术了,但正差个活物,你正好掉下来,我们就省事了。"
  然后他看见刚刚醒来的青年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轻颤,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在听完花残话后,顾澄晚陷入一瞬间的怔忪。他原不是个懦弱之人,更非受了打击便要寻死之辈,若不是所有生存理由被全盘否定,他也不会失足坠崖。可如今,大难不死自然是好,但却要变成他人猎物、堕入暗无天日的境地了么?

  "你乖乖地听我话,我就不会让你死得很快。"花残不打断他的思量,只把事实用娇嫩童音徐徐道来,"你中了毒,做我的毒人,我能让你活很久,若是毒术练成你还没死,就帮你解了它,放你走。"
  顾澄晚听到,猛然抬头,眼里精光闪烁。

  花残又嘻嘻笑了,嫩生生的小手摆了摆:"别看我,毒人可没这么好做,撑不住死掉了,也是寻常之事。"
  "为何对我说这许多?你要是打断了我的手足,也能用我试毒。"顾澄晚定定看着花残,等候对方回答。

  那男童翻个白眼:"哪里要那么麻烦?师父能把你做成活死人,包你百依百顺。"他见那青年面色一白,又笑了,"可我不喜欢,用毒之时,我还想听你说说感觉,才好做些改动、更进一步呢!"
  顾澄晚深吸一口气,平静了情绪,一拱手说道:"我会谨守本分。"也绝对会熬过去的。
  这孩子不辨是非不知善恶,说起话来狠毒之极,日后必成大患。不过,这原本与自己也没什么干系,死过一次还能见着白日,便也只想活着走出去,看看那人下场。

  "既然你要做足本分,就要与我同起同卧,我也好时时照看,以免浪费了我的毒呀。"花残得了承诺,弯起眼,笑得很是可爱。

  谷中与世隔绝,岁月如梭,一晃又是一年过。
  花残十一岁,除了长高一寸,倒也没什么其他变化。

  脱下青色绸衣,换上粗布麻衫的青年靠坐在屋外一把藤椅上,闭着眼,呼吸微弱,像是个死人一般。淡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给他增添了一抹光华,与一丝血色。
  他的唇,是深紫色的。

  花残端着个瓷碗走过来,推了推青年的手臂。
  青年皱了皱眉,发出一声细弱的呓语,他醒了。
  "阿澄,这是今日的药。"花残把碗递过去,红扑扑的小脸上有一丝兴奋,"快点喝吧!"

  阿澄是青年的名字,从花残要给他个称呼的时候,他自己便这样说道:"你可以……唤我阿澄。"

  顾澄晚坐起来揉一下额角,一点也不推拒地接过来,张口饮下,一抬眼,看到花残亮闪闪的眼睛。
  "怎么样怎么样?什么感觉?"花残的声音渐渐脱离孩童的稚嫩,脆生生的。

  顾澄晚两手成拳摁住腹部,拳头直掐到肉里,脖子上的青筋一抽一抽的,好半天才平息下来。这样的痛楚,一年来他早已习惯。
  "此毒入口后一息左右便有绞痛,始自腹止于颈,顺手臂经脉直上,有热感,热流过处皮肉僵麻没有知觉,内力只余三成。"他的声音很平静,将自身所感一一叙述。

  花残手指点点下巴:"很好,跟书上说的症状一样。"手一挥,"你休息吧,等下一次毒发了告诉我。"
  顾澄晚点头,重新躺了下去。

  站在药架子旁摆弄毒草的花绝地哑声问道:"'化血丹'也做成了?"
  "阿澄的反应好厉害啊~"花残扭头开心大笑,"一个时辰后,阿澄若是再毒发一次,就是做成了!"
  花绝地回过头,瞥了躺着极力忍受痛苦的顾澄晚,若无其事地说了句:"这个活物用了一年了,小残儿。"
  "可是,阿澄做得很好,小残儿喜欢阿澄~"花残声音低了些,软软地撒娇,"如果师父在抓来的没有阿澄这么合小残儿心意怎么办?下一个活物很快死掉怎么办?师父……"

  "他的血里已经大半是毒,等毒液替代了他的血,就会被炼成毒人。"花绝地的目光有些阴森,"小残儿,他可以继续为你试毒,但是,要将他变成你的毒人才行。"

  早在八岁以前,花残就翻完了花绝地收藏的所有毒术典籍,自然明白了许多。原本花残为毒部首座,学的是蛊毒之术,蛊毒不分家,蛊为活物、毒为死物,花残以蛊为主以毒为辅,成就了一身本事,雄霸"暗夜"毒部,因而在"毒"一门上,他的见识比起穷尽一生精研毒术的花绝地来,差了不止一点半点,这些年来,正是如饥似渴恶补之中。而这"毒人",便是前所未见之危险新奇之物。

  所谓"毒人",有两种制法,一是挑选资质上佳之幼童,自骨骼未成起喂食毒物,由弱毒至剧毒,到百毒不侵止,成就毒人;二是选内力一流的高手,日日喂食剧毒,每在毒发将亡时喂食解药,吊回命来,依然是到百毒不侵之时,成就毒人。
  毒人毒人,遍身是毒,一滴血能杀百人,呼吸说话亦是有毒,相当危险。可若是在毒人将成之前喂以主人鲜血,连续九日,就能让毒人供其驱使,终生无忧。

  顾澄晚本为一流高手,内力不凡,落崖后被花绝地师徒控制成为花残专用试毒活物,一年来服食剧毒无数,不到濒死不得解药,正合了毒人炼制之法,待到他嘴唇变为黑色,便是成了。
  花绝地此言,便是要让花残尽早喂他鲜血,以免夜长梦多。

  花残一如既往乖巧地点头:"师父放心,小残儿也正想着这几天要炼了阿澄的,阿澄这样乖,要永远陪着小残儿才好~"

  顾澄晚虽不知毒人为何,可也明白绝不是好物,此时他听完师徒对话,虽说还是紧闭双眼,却是怎样也睡不着了。

  深夜。
  花绝地喜静,因而花残自从入谷,便一直独自居住,顾澄晚来后,便在他房间内搭了个竹床,以便于花残随时试毒观察。

  约莫三更时分,顾澄晚依旧没有睡意,才服花绝地所创可谓最毒毒物之一的"化血丹"不久,还没有完全对毒物免疫的身子仍在僵着,动弹不得。
  他现在在思考,自己该如何走下一步——
  保命还是做傀儡毒人,这是极为艰难的抉择。

  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阵轻笑,跟着,顾澄晚听到熟悉的声音说道:"聪明人别做蠢事,阿澄,乖乖做我的毒人不好么?"

  是自己听惯了的声线,可再没有童稚语气,而是带了点轻佻尾音的、透着隐隐血腥味的柔和音色。

人蛊
  ……他居然还醒着!
  顾澄晚心中一慌,眼皮不禁颤了颤,勉强按捺心思,他平静答道:"你多虑了,我不是早已答应过了么。"

  "别跟我耍小心思,你知道的,此'毒人'可并非你之前以为的'试毒之人'那么简单。"花残的语气淡淡,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天真稚态。
  顾澄晚心里觉着不对,又一时说不上来,只好又道:"我没有异心。"

  花残轻声笑了笑:"你为何不睁眼看看我?"
  顾澄晚无奈,屈起腿借力,可腰腹以上皆已麻痹,如何能动得了身?正当这时,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贴在自己唇上一下子渗了进去,滋味苦苦涩涩,然则舌头一凉,力气已然恢复了。

  他翻身坐起来,把视线投向花残方向,便又吃了一惊。

  屋外的月光越过窗棂和顾澄晚的竹床,打在屋里端坐在床沿的花残身上,映了些斑驳暗影上去,把他的面容、乃至于整个人都模糊掉了。
  一时间,顾澄晚竟然觉得有些恐惧。

  花残下床,从容向前走了几步,在离竹床两步左右之处站定,将自己暴露于月色之下,亦让顾澄晚看了个清清楚楚。
  眼角微挑、唇角轻勾,一双眸子里水波流转,似笑非笑的,竟有了几分说不出的鬼魅之气。
  这番神情姿态,与白日里截然不同。

  "你……"顾澄晚有些恍惚,迟疑地吐出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阿澄,你做定了我的毒人,要不要也做我的人蛊?"花残目光落在顾澄晚面上,唇边的弧度扩大了些,"总归也是我的了,不如做些对我更有用的事,好不好?"
  "人……蛊?"顾澄晚口中喃喃念着,目光不由自主朝花残摊开的手心看去。

  那白嫩温软的小小巴掌上,停了个珍珠大小的圆润虫子,安安静静一动不动,被花残用指腹轻碰了碰,就"嗡"一声飞起来,撞在墙上打出个小洞来,跟着飞回停住,又不再动弹了。

  顾澄晚看着那虫子,眼里讶异一闪而没。
  花残低笑:"原来阿澄知道这个。"
  "只在古书中见过零星半点,却不曾看过实物。"顾澄晚冷静下来,"原来世间真有此物。"

  "既然阿澄听过,我便省了事了。那么,阿澄肯不肯?"花残看他神情笑笑,手掌一拢便收了蛊虫,之后略弯下身子,盯在顾澄晚眼里,用着三分询问七分诱哄的口吻说道,"若是阿澄肯做,我就帮阿澄报仇,可好?"
  顾澄晚猛然睁眼,正对上花残难以辨明的眸光,心中一震:"……你知道什么?!"
  "阿澄总是眉头深锁,做出这般可怜的样子,若不是失意,便是情伤。"花残手指轻抚顾澄晚的脸,仿佛怜惜一般,"这般美丽的阿澄,是谁人不懂珍惜?负心负情的浪荡子,怎么配活在这世上?"

  顾澄晚直视花残的脸,那明明是个尚未长成孩童,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插在心上,一下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是缘尽罢了,没什么好说。"心绪翻腾,眼中情绪亦是急剧变幻,到底还是沉寂下来。
  "哎呀,阿澄不爱旁人插手,我便不插手就是。"花残手指在顾澄晚蹙起的眉心左右抚弄,"做了人蛊,就能操控千百种蛊虫,到时候,想做什么不可以呢?阿澄阿澄,你便应了罢。"

  顾澄晚闭闭眼,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你又何必同我商量,我本没有选择余地。"
  "答应了总比不答应的好,人蛊和虫蛊又是不同。"花残笑道,"人乃万物之灵,要炼人蛊,得被炼的那人毫不抵抗才好。"他一偏头,眸光晶亮,"若是一个不慎蛊虫反噬,阿澄就没了。阿澄若是没了,我从哪里再找阿澄这样的好活物?"
  顾澄晚侧过头不再看他,似是带着倦怠的语气:"多说无益,难不成你还会放过我么。"

  花残又笑:"我自然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听话些,我就放你神志清醒,如若不然,我夺了你的心神,让你做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也未尝不可。"
  顾澄晚不说话,额头却有细细汗珠沁出来,眼皮也有些微微颤抖。

  花残伸手给他拭去,轻声劝慰:"莫怕,你不动,我便不会那样待你。"说着眸子里划过一丝暗芒,"我喜欢有灵性的蛊,不喜欢太木讷的东西。"
  顾澄晚像是听懂了似的,抖动的身子慢慢平静下来。

  花残右手手腕一翻,指尖就拈了个薄薄小刀,在月色里泛起一层冷光。他坐到顾澄晚床边,拉开他的衣襟,露出一片白皙胸膛。
  小刀在那胸膛上来回比划一遍,花残俯身下去,在那处□旁一寸处划下,动作十分轻缓,仿佛在切割什么珍贵的宝物,极尽小心。
  鲜红的血珠沁出,顺着玉白的肌肤蜿蜒而下,异常美丽。

  "阿澄,我可要种蛊了。"花残温柔开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请便罢。"顾澄晚一闭眼,竟是死心了任其施为的模样。
  "别与我玩欲擒故纵,我素来喜欢说假话,却不爱听人对我说假话。"花残轻笑着戳破顾澄晚心思,嫩白的手指间夹了个细细的影子,径直按进他胸口的刀伤里,那影子眨眼间消失不见,而那处刀伤,也即刻结痂愈合,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顾澄晚被花残手指碰到,身子一僵,跟着便软了下来。
  又听花残柔声说道:"此蛊名唤'缠丝',由'细如蚕丝缠骨不化'而得名,他入了你的身体里,若是你对我不住,便会绞断你的骨头、抽干你的骨髓,让你血肉干枯而死。阿澄,这可是我的四大保命蛊之一,你看我对你好不好?"

  他说话轻声细语,可顾澄晚却是听得毛骨悚然,只觉着被埋了个极大的隐患进去,终是体悟到,这一回,生死是当真不能如自己所控了。

  次日,经过一夜休养,顾澄晚身上余下麻痹感尽除,体内毒血静静流动,他一手推开竹门,另一手接住清晨明媚日光,一时有些怔忪。

  屋外花残正帮着花绝地将筛子搬到架子上面,又把晒干了的毒虫毒物、毒草毒叶摊平摆好,忙来忙去,小小身子不停穿梭。
  今天花残换了件红色小袄,映得他的皮肤雪白可爱之极,他时不时用肉呼呼的小手擦擦额上留下的汗珠儿,跳来跳去,活泼灵动得很。可顾澄晚看着他的身影,心底里却是一阵阵发寒。

  他不自觉苦笑着,还是被吓到了罢,今早梦醒,还以为昨晚不过一场梦境,可心头突然产生一丝绞痛感,才发觉是自欺欺人,便要走出门去看看那个孩子,但这一看,又想起那声声细语哄弄,便觉得仿佛被分割成两半,一面叫着恐惧,一面想要抵抗。后来还是被恐惧占了上风,全然不由自主般。

  花残显然也注意到顾澄晚的到来,他一转身看着竹门边的人影,顿时笑得异常灿烂:"阿澄阿澄,你醒啦!"
  花绝地也回过头来,冷冷哼了一声。

  花残朝顾澄晚招招手,然后冲自家师父笑道:"师父师父,小残儿昨晚问过阿澄,他愿意做小残儿的毒人啦~"
  花绝地瞥一眼顾澄晚,顾澄晚点点头,一边应着花残的召唤走过来。
  "算他识时务。"花绝地哑声说了句,便不再理会他。

  待顾澄晚走到花残身边站定,花残一把抓住他的手递到花绝地眼前:"阿澄太瘦了,总也养不胖,可是没关系,做了毒人以后就不用担心了。"顾澄晚快被各种奇毒掏空了身子,原本丰润的手腕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干巴巴地很晃眼,花残仰起小脸看着花绝地,"师父师父,小残儿什么时候喂他血?"

  "早做早了,以免夜长梦多。"花绝地面上蜈蚣伤疤抽动一下,"小残儿,别把毒蛇当宠物,会反咬你一口,只有敲掉它所有牙齿,才能为你所用。"
  "那小残儿现在就开始!"花残拍手大笑,"阿澄等我,小残儿去拿刀~"

  花残很快钻进,顾澄晚看在花绝地眼里与死物毫无区别,便也没什么与他搭话的意思,倒是顾澄晚冷不丁见着花绝地看向花残背影透露出的恶毒恨意,大大吃了一惊。
  不到半刻花残出来了,而花绝地的目光刹那间柔和下来,顾澄晚一见,心里又是一"咯噔"。

  花残看起来倒是高兴得很,手里明晃晃一把小刀,正是昨晚用来"威胁"了顾澄晚的那把,顾澄晚眸光一沉,打消了对花残说出花绝地异常的心思。
  蹦跳着跑过来,花残停在花绝地面前:"师父,小残儿把东西拿来了!"

  花绝地伸手摸一下花残的头,很快收回,再从旁边取出一个瓷碗,说道:"第一日用血多些,你将这只碗装满了,给你的毒人喝下。"
  花残乖乖点头,转身看向顾澄晚:"阿澄,你把碗端着。"
  顾澄晚接过碗,置于身前。
  花残抬起左臂,在腕子上狠狠割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一股股淌到那个瓷碗里面,约莫半柱香工夫,碗就被注满了。
  花绝地探指点了花残臂上穴道止血,冷眼看向顾澄晚。
  顾澄晚毫不迟疑,举起碗大口大口咽下,青紫的唇上沾了血迹,居然现出几分艳色来。
  鲜血入腹,腹中暖意非常,这一刻,顾澄晚竟觉得身上残留痛楚一扫而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而另一边,花残脸色有些发白,腕子上虽说不再流血,可原本的伤口仍爬在那里,衬着他白嫩的皮肉,看起来分外狰狞。
  顾澄晚有些疑惑:"怎么不涂些加速愈合的药物上去,也好尽早痊愈?"
  花绝地这回答了他的问题,一甩手冷冷说道:"我这边只有毒药,没有救人的东西。"

遥遥相望
  久居千仞峰顶的花戮,自被花绝天带上来之后,八年来从未踏足山下,倒是花绝天,每月初都要出去,有时一日有时好几日,回来时就带些储备的食材以及两人日常所需物事,以作补给。
  正是三月初一,花绝天早早出了门,留下花戮一人在雪地里苦修。

  花戮是个除了提高自身武力没什么其他嗜好的男人,前生是,今世也不例外,所以当初在选择《梵天诀》和《九转留心录》的时候,他当然就挑了更加霸道的《梵天诀》——他明白,任何功法都有它自己的局限性,这本秘笈从头到尾图文并茂描述详细,很容易修习进步也很快,但是,唯独没有说明会有什么样的隐患以及用什么方式能够缓解这个隐患。

  从《梵天诀》的新旧程度来看,它的封皮和纸张虽然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泛黄,但是内页并没有多少翻折痕迹,那就说明,这门功法其实并没有太多人修习,即使是有,也必定被其师父阻止。而花绝天在看到自己选了它的时候,也曾经露出了奇怪的神色……种种迹象都昭示着,这本秘笈,并不是好摘的果子。

  果然,在花戮在突破了第四层功法,朝第五层行进的时候,他开始咯血。
  初时只不过嘴角沁出些血丝来,在突破了第五层后,每当运行内力于经脉之时,循环一周便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星星点点洒在洁白的雪地里,看起来十分瘆人。

  如今,花戮已经在修习第七层功法,每日呛咳吐血不止,面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停止修习,因为此种功法,一旦停止,便是功亏一篑。

  花绝天早看穿了花戮的狼狈之态,他自然是知道这功法短处的,但是,他又为何要同花戮去说?左右不过是个棋子,能存活到用他的那天便也足够,哪里还会那般为他着想!

  今日又打坐三个时辰,吐出两升血,花戮破天荒没有继续在雪地里呆下去,而是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之中。
  暗室里一豆烛火跳跃,花戮一手捂住仍在朝外渗血的嘴,另一手一页页翻开《梵天诀》,逐字逐句细细读一遍,除了扉页上有"练此功者功成之前不得中断"字样、内页的细致功法图文记录以外,就是末页上写着的"十二层大周天圆满之时再无所惧",便没有其他只字片语。

  花戮反复想过,就有了个猜测。这功法威力如斯强大,总不是为了杀掉练功者所创吧?那么,大抵在十二层圆满之时,就能一扫寰宇所向无敌,且不会再为吐血之事烦恼了罢。只不过……也得在这般频繁失血的前提下,真能练到圆满才好。
  正满脑子思考功法运行问题时,窗棂那处,发出了木头支架被碰倒的清脆声响,花戮回头看去,就见着个拳头大小的三角蛇头,正是花残手里的传讯灵蛇。

  自从一年半以前与花残联系上,彼此间传信也就成了寻常事,每月总有一封。灵蛇总在月初花绝天离去之后前来,放下信笺待花戮回过,便又摇头摆尾地带走,时机挑得恰到好处。花戮从不问对方如何做到,想来毒部的首座手里花招无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灵蛇传讯也比起初快了许多,那时一封信来回总要个五六天,如今只两三天就能做到,绝心谷与这雪山足有几千里之遥,这等速度,当真是十分快捷了。

  花戮放下秘笈,面无表情地冲灵蛇招一下手,那蛇便"嗖"地一声窜了进来,乖乖在桌上盘了一圈。
  伸出手放在蛇口之下,花戮等着蛇口吐珠——许是为了安全起见,花残从来都用特殊药物将信笺封成个珠子状,只有灵蛇以红舌将囊中毒液涂在珠上,才能溶解药物、露出信笺来。

  老样子打开了来信,花戮意外发现,珠子里除了有信之外,还有一枚由青绿色叶子包裹好了的药丸。
  花戮先打开把卷起来的羊皮纸打开,正是花残惯有的语气——

  "我的哥哥,功行脐下三寸,若有刺痛,便服了此药可好?"

  熟悉了信使确认了身份,因着实力尚弱需得小心行事,两人再也没有署名其上,做事相当谨慎。
  花戮将羊皮纸丢进灵蛇口中让它化了,走到床边盘膝而坐,开始缓缓运气。
  不出花残所料,以往练功内力循环,是疾是徐全由自己控制,从不曾刻意冲击过此处,如今一试,简直销魂蚀骨,痛不可当,若真在打斗中发作起来,那可真是要了命去。

  想必是中了毒。
  花戮初上此山时,花绝天曾喂了一粒药丸给他,说是疗伤之用,花戮当时便有怀疑,只是为了学艺不得不隐忍下去,而后久为发作,便以为是想岔了,却不曾料到,原来有这般长潜伏之期。

  没有辜负毒部首座的好意,花戮打开青绿色叶片,将药丸服了进去,再运功几个循环,脐下刺痛全消……看样子,花残所断无错。

  刚收功,忍不住又吐出一口鲜血,花戮从旁边扯下一块手巾擦掉,略为沉吟,便拿起"笔"在新取出的布条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字上去。末了扔向那灵蛇,灵蛇身子一长,一口衔住后一跃而出,扭扭腰钻进雪地里不见了。

  另一边,花残收到花戮的信笺,才一打开,就挑了挑眉。
  真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说出这许多话来,着实难得。心下觉得好笑,跟着便凑近烛火,仔细看了起来。

  可待到看完了,花残的眉头也不禁有些微皱起来。
  居然搞出这么大的麻烦么……他心中暗忖,一回头看见安分躺在竹床上的顾澄晚,眸光一转,柔声说道:"阿澄,这一下,怕是又要麻烦你了。"

  如今的顾澄晚嘴唇已经变成了漆黑的颜色,原本清朗的眼里也渐渐变得死气沉沉,再找不到一点光亮。他看着这些天又长大了一点的男童,只觉得,他面上浮起的那一丝轻笑,让人看了没来由地心里发怵。

  一晃两年,身子肉嘟嘟的花残抽高了身体,已然是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他手长脚长身子纤细,五官长得开了,慢慢有了秀美雏形。他逐渐褪去了小时候活蹦乱跳的玩闹之相,变得愈发乖巧,虽说不再对花绝地亦步亦趋,然而每当投过去的目光中,却始终带着浓浓的依赖和深深的崇敬,让花绝地心中冷笑,面上慈和。
  而此时的花残早学会毒术的基本,剩下的,就只是每一个毒术师自己精研毒药,只待师父认可了,就能出师。
  花绝地便放手让他去做,只不过每当花残弄出什么新门类的毒药毒物,就要亲自去看一看、察一察。

  天光明媚,在充斥淡淡草叶清香的房间里,少年纤柔的身体正在忙碌。
  这是花残居住的地方。毒药气味多魅惑,他不喜爱这么浓烈的味道,就每隔些日子用青草叶冲洗一遍,才肯满意下来。

  顾澄晚,就躺在他自己的竹床上——以一种敞开胸膛的半□状态。
  久不见阳光,青年的皮肤白得现出些浅浅的青色,除了嘴唇以外,他身上几乎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淡了,就连原本漆黑的眼珠,也因而成为灰扑扑的状态,如烟似雾,极是朦胧。

  "阿澄,感觉如何?"花残温声问道,说话时,他手里拈着一根长针,仔仔细细地□顾澄晚两乳正中心,膻中穴。
  "有气凝成一团,胸闷,呼吸不畅。"顾澄晚的声音一如最初,十分平和。

  花残偏头想了下,把旁边小桌上的布包拿起,里面分作很多小囊,每一个里面都有一根或几根银针,粗细不一,长短不等。他取出一个约莫三分长极细一根,也未将之前那根银针拔起,就又将这一根戳入头顶百会穴,再问:"现在呢?"
  "内力通畅。"顾澄晚答道。

  "很好。"花残点头,把两根银针起出放到一边碗里,五指灵活一动,就又拈出三根,抖手插在右臂天泉、曲泽、内关三个穴道,再三根,插入左臂肩贞、天井、阳溪三穴,"怎么样?"
  "两臂不能动,内力全封。"顾澄晚很是配合。

  "运力试试?"花残盯着顾澄晚的脸,一瞬不瞬。
  顾澄晚闭眼,随即面色惨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跟着又是好几口,吐不尽的那些沿着嘴角汩汩而下,看起来更是凄惨。
  花残嘴角含笑,像是看着什么精美的物事,满是欣赏,他抽身从旁边木箱里掏出一枚丸药丢入顾澄晚口里,顾澄晚许是并非第一次做这个,很快盘膝运力,这一回,六根银针"扑"地射出,血止住了,连带着脸色也好了些。

  花残似是满意了,轻轻地笑了笑说:"阿澄休息罢,今日没你的事了。"说完在木箱中一阵摆弄,做出个有鹅蛋大小的珠子,不,这般笨重,该说是个小球才对。
  他做好了,用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便有一条小蛇从他衣襟里面钻出来,口一张,硬生生把那小球吞了下去。

  花残勾起唇角,拉开窗户将小蛇丢了出去,随即坐到桌前,拿起药杵仔细研磨起毒粉来。

  一日后,远方峰顶。
  雪中打坐的花戮猛然睁开眼,接住灵蛇吐出的……小球,任凭灵蛇将其化开。
  里面是一个瓷瓶一张羊皮纸,那纸上赫然写着——

  "我的哥哥,黑色打通气脉、红色补血、白色解黑色毒,可要使得小心一些~若有不慎,且吞绿色丹药,可解百毒,能吊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有好几个读者都要求兄弟之间尽快见面了,我想了一下,还是在这里做点解释罢。
见面尚早,这兄弟学艺包括各自境遇还会写一些,而后才是彼此寻找的过程……这文大概比较长,粗略估计,总不会少于三十万之多,我又是个惯常写感情慢热的,因此,还请大家不要着急。
鬼面少年
  祁连山下有张着大旗的破旧酒肆,老板是个束身削肩的俏寡妇,纤纤水蛇腰不盈一握,扭啊扭啊的扭花了一众江湖豪客的眼。

  "小娘子,给爷来两壶酒一大盆牛肉!"一个满面髭须的大汉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蒲扇大的手掌重重往桌上这么一拍——就直震得桌面儿上几个菜碗扑腾乱跳。
  "李二患!别仗着有几斤气力就太嚣张了!"有个酸秀才模样打扮的瘦削男人尖刻地嚷道,"也不看你那德性,我们这儿可就听你瞎嚷嚷了!"

  "陈德兄说得有礼!李兄你的嗓门儿也的确太大了些!"
  "别的不说,李兄你长得就够骇人了,还来个'震天响',我们这群爷们儿倒是没事,可若是吓坏了小娘子……你要拿什么赔去?"
  "就是就是,要惜花嘛!"
  众人也是跟着调笑,一下子淹了两人间的火药味,弄得"酸秀才"恨恨喝干了面前的茶水,倒也没有公然再叫嚣什么。

  而那被称为"李二患"的汉子被挤兑得面色赤红,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了:"我说几位爷儿们,您们这是在吵什么哪?是怀玉招待不周么?"说着一阵香风袭来,就有个丰腴女子翘腿坐在那汉子面前桌上,一只手轻抚在李二患胸膛上,另一手还托着个大盘子,装着对方之前叫的酒肉。

  这一手干脆利落,着实漂亮得很!众人正要喝彩,却见那女子身子斜斜这么一下压,凑在李二患黑脸前面,柔柔媚媚地说道:"李爷,您要的牛肉和酒……怀玉给您弄好啦!"
  说话时,胸口那一抹饱满若隐若现,李二患咽口唾沫贼眼直盯着那处,可那怀玉寡妇却不让他享受太久,猛地一拧身,玉臂一展,就平平把托盘放在了桌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李爷您慢用,奴家不打扰爷儿们,这就告退了~"又一声娇笑,怀玉寡妇去也匆匆,身影一闪,就没入帘子后面去了。

  这些汇聚在此的江湖豪客们才反应过来,彼此尴尬一笑,转个话题,气氛又活络起来。

  通常那些个武艺初成的少年英侠们,下山历练想要在江湖上闯些名声出来的,总会找一些也有名声的前辈比武,赢了自然是一鸣惊人,输了的,若是籍籍无名的山野小子,顶多被人说说"不自量力"罢了,就算出来的是名门子弟又输得太难看,也不过给江湖人增加点闲聊的乐子,记不了多久。
  江湖多纷扰,少年侠客层出不穷,永远也没有休止的一天。

  三月前,有个少年人闯入了武林之中,开始挑战。最初踢了几家赫赫有名的武馆镖局的场子,将那些个老镖头馆主全部击败,可他们都是做买卖的,只能算半个江湖人,这几场比试便也如同一粒石子儿落入江流,连个小水花都没有打出来。
  而后,少年人又与一些二三流的门派过不去,每战必胜,这才稍稍有了点名气,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黑衣、身量不长、面上覆着狰狞鬼面具、总爱在比试前立下"生死状",便是武林人对这少年的粗浅印象。

  武林人有怪癖的不在少数,虽说少年打扮古怪了点,但也不会惹来太多是非,如今取得的十多场胜迹,也只让人当他作世家培养的优秀子弟派出来打名气的,或是哪个山野隐士教出来的,大家心照不宣,多看看他比武喝彩几声就是了。
  然则这一看,就让人吃了一惊。

  鬼面少年使一柄雪亮长剑,剑锋每出有如惊涛突起,卷起巨浪狂潮,十分凶猛,偶尔翻动手腕打出一记掌风,也是有如风吹劲草,刚强无匹。这般小小年纪现出如此雄浑霸道之内力,真真让人叹为观止。
  少年每战完飘然而去,直至三日后,便约下一场,全不与旁人多说话接触。这等实力做派,一下子便将之前揣测全盘推翻。

  大大小小总共战了有三四十场后,鬼面少年突然发了个帖子,邀战的对象,竟是祁连山上那个祁山派的长老游春慕,那人剑术高超,是一流的高手,个性也是极为温和。照理说,一般这样德高望重之人,是不愿与小辈比试的,输了固然是丢脸到家,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浪费光阴,只有这一位,但凡有人挑战,总会欣然接受,并细心指导,现在出名的许多后辈,都曾受过他的指教,因而得了极好的名声。

  这鬼面少年,居然在三日前,也挑中了他!

  游春慕也自门下弟子口中知道一些这鬼面少年的消息,收到邀战的信函后自然也就答应了,之后便将比武之处顶在祁连山顶,与往常一样告之天下。
  武林中似乎颇有些人对这少年有兴趣,祁山派跟着连收几十封书函表明要上山观战,其中更有一些身份较高的武林人士,让祁山派只好大开场地,设置许多座位,以便迎接他们的到来。

  而这些聚在祁连山下的江湖豪客们,都不过是居于江湖上三四流的好手,虽得不到祁山派的热情款待,也不至于被拒之门外,就三三两两约好了,只待时辰到了,就一同上山,找个好位置观战去。

  这一日,祁连山上——
  祁山派的居所是一座约莫占地几十亩的庄园,收容了数百名弟子在内,是个极大的门派。
  庄园外有扫干净了的场子,约有百米方圆,周围安着几张红木大椅,上面坐的是几个长髯白发的老者和黑鬓庄重的中年人,正是祁山派掌门人、另两个长老和到来的祁山派的客人们。

  与这些人隔了几尺的地方,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围了好大一圈,喧声连天,都挤着往前直要看向场中。

  场子正中间站着个黑衣的少年,他面上覆着恶鬼的面具,抱剑而立,从辰时起他便保持着姿势,到此刻,已然接近午时。

  又一刻过,人群像是被什么惊动了,自发分出一条宽敞过道,有一穿着宝蓝色长衫的男子慢慢行来,从容稳重,步履生风。
  他天庭饱满,可见其心胸宽广,两眼有神,又见其内力惊人。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高手,风采武功俱佳。

  "少年人,对不住,让你久等了。"他先行拱了拱手,全然没有架子。
  其实他来得不晚,只是鬼面少年来得早了。可这一句"对不住"说出来,便足见其谦谦风度,让人如沐春风。
  "生死状。"鬼面少年话不多,每字每句极尽简洁。

  游春慕慈和一笑,从旁边童子手里接过一张羊皮卷,上面酣畅淋漓几行墨迹,正是写着"比武打斗各安天命,生死互不相干"的字样,底下已经有个鲜红的指印,是游春慕印上去的。
  鬼面少年抬眼一扫,咬破左手拇指也印上去,"生死状"便立成了,交由现任祁山派掌门示众,并作公证。

  事毕,人群又往外分开几圈,留下个足够宽敞的空地,留待两人比武之用,游春慕与鬼面少年各据一方,相对而立。
  顿时鸦雀无声,两人身上逐渐升起极强的压力,衣袂发丝无风自动,气氛沉寂,让人喘不过气来,只好紧盯在两人身上,静待哪一方先行动手。

  鬼面少年也不客气,只僵持了一息时间,他便拔出剑挺身而刺,剑势犀利异常,他整个人化作一团卷起的风,一瞬间冲到游春慕身前。
  游春慕在他出剑的刹那,便失去了从容之态,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料到,这区区少年身法竟会如此之快,只好抬剑挡于胸前,抵住对方来势,而他人却"噔噔噔"连退数步,唬得他身后人群也又飞快向后让了好大距离。
  少年一击不成,即刻后退。

  鬼面少年此招一出,满座肃然,再听不到交头接耳之声,而只有呼吸交错,心跳缠绵。

  游春慕挡了攻击,立时尝到少年出乎意料刚猛的力量,不禁皱了皱眉,然而他亦是身经百战,祁山派的"祁连剑法"就如同这祁连山势一般连绵起伏,柔肠百转;又有如山下那祁连河水,滔滔不绝,不见其源头,不见其终结。
  他拔出剑,揉身而上。

  鬼面少年半点不怯战,挥剑出手仿如白日里的月光,晃得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从哪里出招、往哪里收招。
  只见着剑光爆闪,"乒乒乓乓"长剑互击声响十分脆亮,两道人影来往穿梭,一时间分不清你我。
  蓝影黑影缠成一团,只闻其声而未见其人。
  撕斗良久,不知谁人宝剑发出悠远长吟,两道身影乍然分开,稳稳分站两头,这一回,位置却是交换了的。

  没来得及喘息,两人同时纵身,便又斗在一起,游春慕到底年长经验也足,在又一番长剑交击之后,他身子一晃,右手持剑抵在鬼面少年剑上,自己则矮身而下,自少年右腋空隙穿过,他微微笑着伸出手指,就要点住少年穴道,赢了这场比斗!

  可下一刻,游春慕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的心口,自后向前穿出一柄利剑,在这一刻,吃到痛楚的他,反射性地朝身后击出一掌——这一掌落实了,就打在这柄剑主人的腰腹之上。
  鬼面少年缓缓把剑抽出,剑尖鲜血淋漓而下。
  游春慕的身子一颤,软软地倒在地上。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样到了游春慕的身后,只有黑影淡淡而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已经消失了。

  "这……这简直就如同鬼魅一般!"人群里有人嘶声叫了出来。
  满场哗然!

  鬼面少年一手握着剑,慢慢放回鞘中,他的嘴角滑下殷红的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脚边,星星点点的。
  收好剑,他转过身,足尖一点,自人群头顶飞跃而出。
  满座众人,竟没有一个过去拦他。

  祁山派长老败北,亡于鬼面少年之手,少年从此销声匿迹,仅留下个引起无数骚动的"剑鬼"名号,和一段虽说经常,但也着实让人遗憾无比的精彩比试。
  长老遗言,这场比武公平无伪,所有祁山派弟子均不得为难于"剑鬼",违者逐出门派,永不录用。

世家子弟
  绝心谷——

  "主人。"在又一个夜晚、灵蛇归来之时,顾澄晚带点犹豫地开口,对着靠窗玩蛇的花残轻声唤道。
  这是他四年来,第一次以"主人"称之。

  "嗯?"花残看着天外明月,含着浅淡笑意的面容在月色映衬下,显得如玉般皎洁。
  顾澄晚却并没有被这表象所迷:"主人可是能与谷外传信?"

  花残轻轻地笑了:"阿澄,我等了这许久,你总算肯张口问了,这便也是说,你要求我了么?"这般说法,竟是已然承认了。
  "……是。"顾澄晚提起的心微微放下,旋即仿佛做了什么极艰难的抉择,低声请求,"属下想给一人传信,不知主人可否相助。"

  "那可要看你给谁人了。"花残微微勾唇,似笑非笑,"与我传信的,是我亲缘极近之人,只要'银练'食了我的血,就能找到他。"说着一手支颔,瞥眼过去,"阿澄的血全换了毒,可不能用这法子了。"

  顾澄晚垂目,看这人神色这般自如,想必还有他法,便更放低了姿态,弯下腰来:"求主人不吝赐教。"

  "哎呀,阿澄折煞我了。"花残眼波流转,声音柔和,"说罢,阿澄是想同何人传信呢?"
  顾澄晚眸光连闪,终于放弃了一般说道:"是我那兄长,顾无相。"抬眼看去,花残已然做好倾听姿态,顾澄晚心知再也无法隐瞒下去,只好认命交代,"我本名顾澄晚,是武林四大世家之顾家的小儿子,上头只有一个长我十岁的大哥,便是顾无相。"他迟疑一下,"在我离开时,大哥正要做家主的。"

  "四大武林世家?"花残唇角弧度更扩大些,"不曾想,原来阿澄有这般来头,当真失敬了。"
  顾澄晚眼睑一颤,心中明了对方意图,于是续道:"四大世家分别为顾、林、楚、赵,我顾家男丁最少,只得两人;林家家主林朝阳,有子三人;楚家家主楚辞,年二十五,为长子,有弟两人妹一人;赵家家主赵恒穆,有子两人女一人。四家同气连枝共同进退,百年交好,根基坚实很难撼动,在武林中颇有地位,若武林中有要事欲商讨,也时常能说得上话。"

  话毕,再说那些个盘踞已久的老门老派、风头较盛的新门派、只有耳闻未尝亲见的隐门隐派、在高手榜上占了席位的一流高手、新出来的几个不可小觑的年轻俊杰等等,又将武林历年大事说一遍,巨细靡遗,绝无遗漏。

  花残侧耳听完,突然开口笑问:"阿澄说的都是名门正派,另一边的,阿澄不知道么?"
  "……不,属下正要说。"顾澄晚呼吸一窒,"除却以上那些,还有不正不邪的'楼外楼'与'盘月宫',以及塞外第一魔教,'炎魔教'。"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几若不问,像是硬挤出牙缝般,含着刻骨的寒意,"炎魔教有一教主两护法三尊者四长老,都是极厉害的高手,对中原武林窥视已久,很难对付。"

  "听阿澄语气,是对那炎魔教颇有意见?"这穷尽了一身力量也掩不住的仇恨,花残自然是听出来了,"莫不是阿澄的仇人就在教中么。"
  顾澄晚没有回话,他双手笼在袖子里,指节已然捏得有些发白。

  花残也不再紧逼,笑了笑回到最初话题:"好罢,阿澄可有顾家主的贴身之物?"
  顾澄晚闭闭眼,终是平静了情绪:"有的。"他伸出手,从里衣中摸出一个硬物,攥在手心,"我自小与兄长亲厚,在十五岁时,我与他交换了贴身玉佩,便离家闯荡。如今算来,已有七年光景。"

  花残摊开手,顾澄晚犹豫一下,将玉佩放上去,在月下看来,正是莹润光洁,材质极好。
  "是块好玉。"花残手指轻轻抚在上面,"这便与我做个信物,方便顾家主相认。"说着他手指一抬,那个缠在指腹的银色蛇头就吐着信子跳到桌上,张开了大口等候着。花残把玩玉佩一阵,就径直扔入蛇口,任它吞了进去。

  顾澄晚身子僵了僵,却并未阻止。
  "桌上有纸,阿澄,你去写信。"花残柔声吩咐,顾澄晚不敢迟疑,赶忙走了过去。
  想来是有这念头许久了,顾澄晚很快写好了信,然后送到花残面前:"请主人过目。"反正也是瞒不过的,不如主动点自行呈上。

  花残也不推辞,眼一扫,那几行字就都入了眼帘。

  "别来无恙?弟在外一切安好,只因尚有要事在身,暂难相见。然终有归日,切勿多做挂念。塞外魔教有图谋,盼兄早作准备,千万小心。"

  看完了,花残把信纸揉成一团,同样放入银练蛇的嘴里:"真是兄弟情深,这些年了,阿澄,你确信那顾家主还记得你么。"

  顾澄晚的暗沉目光突然变得有几分柔软:"明日是我生辰,往年我在家之时,大哥总在我的'暖风阁'与我小聚,一同庆祝,若他还记得我,想必还会去那。"说着顿一顿,
"如若大哥没去,想必就是忘了我,我又何必自讨其辱……就不用将信笺给他了。"

  这话必有内情,花残也不再去追问,只笑了笑把蛇丢到窗外,就走到自己床边,躺了上去。
  掌风一起,烛火熄灭。
  "阿澄,去睡罢,明日就有消息了。"
  "是。"

  当是时,一抹银光撕破这浓重黑夜,直往远方蜿蜒而去。

  却说那日花戮与游春慕一战过后,虽勉力用了暗杀的招数杀掉对方,可也身受重伤,五脏六腑俱有隐痛。为防被人围攻,一击得手,花戮便运起轻功飞掠而出,远远地离开这祁山派地界。
  就在后山,他终于承受不住,再喷出一口鲜血,坠在地上。
  游春慕那下意识的一掌,足足十成功力打在他的丹田之处,若不是他猛然收缩了腹部,怕是一下子就废了他的武功……饶是如此,他的内力也被打得溃散,好不容易聚拢些许,便全拿作逃命之用。

  狂躁的内力在体内急速奔走不休,奇经八脉中气浪流窜,拼了命地横冲直撞,涨得他身子几欲爆裂!
  头昏脑胀之间,他勉强撑起两臂盘了两腿坐下,静心调息,以体内极少的能掌控的温顺力量一点点收拢不听话暴动的部分。
  以少胜多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虽说花戮耐性十足,可若是这般容易就能压下《梵天诀》的入魔之兆,这本秘笈也就不至于久置蒙尘了。

  功行三循环,花戮再吐出一口血来,恍惚间,由于生死勘破,他只觉得心口"毕剥"一声玻璃碎响,第八层玄功已成,便要修习第九层功法。
  这时候,内伤外伤一并兴风作浪,血液早已不是间或吐出,而是丝丝缕缕从嘴角外溢,顺着流下,在身前存了一滩,好不怕人!
  吃力地探手入怀,花戮掏出个瓷瓶倒出仅剩药丸放进嘴里,此时,他已然没有气力作甚吞咽动作了。好在药丸入口即化,顿时有一道热流直扑腹中,充盈四肢百脉,与暴躁内力狠狠对上!

  这药丸,自然是花残给的,花残不会用正统的药物,只会用毒,就算是要医人,也往往以毒药强势去除病根,留住病人性命,便不管其他,毒药之解药是他种毒药,差银练蛇送给花戮疏通经脉或者吊命的药丸,当然也都是毒药。
  毒药药性猛烈,见效奇快,全合了这位只求便捷的"前杀手"花戮的心意。加上又是花残在自家毒人身上做了多回试验的,正是为了与花戮对症下"毒",这一回到了花戮身体里,便与花戮本身之霸道内力冲撞不休,终要分出个胜负来!

  龙争虎斗,两股力量在花戮身体里你追我赶、撕扯不休,全不将这主人放在心上,花戮趁此机会,渐渐将温和内力凝聚起来,挑准了一根宽阔安静经脉缓缓行去,再慢慢收服其他散乱内力进来,积少成多,慢慢等候,只待那外面的力量两败俱伤,便要出去占便宜……

  良久,花戮体内纷争总算偃旗息鼓,而这少年亦是汗湿重襟,浑身都没了力气。把好歹平和下来的内力依次循环了十八个周天,花戮睁开眼,就看到了个黑袍的粗犷男子,正靠在一棵树上盯住自己不放。

  "师父。"花戮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怎么样,还撑得住么?"花绝天似是刚来,只见着自家这便宜弟子在运功疗伤,也就呆在旁边等着了。

  "无碍。"花戮说道,见花绝天站着不动,又问,"还有要事?"
  "不,没有。"花绝天看他一眼,懒洋洋站起来道,"我们回去了。"

  十日后,深夜,明月当空。
  银练蛇扭着身子来到雪山之巅,埋进雪地里拱了一阵后,就窜进花戮的屋子里面,爬到被窝边上,眼看就要钻进去——下一刻,便被两根冰凉的手指夹住尾巴拎起来,一动也动不了。

  花戮定定看着这条灵蛇,眸光沉静,银练蛇讨好地吐出舌头撒个娇,再扭扭身子,示意对方将它放下。
  他们也是熟"人"了,彼此都没什么太大防备。

  银练蛇照旧吐出传信的珠子化开,花戮照旧取出羊皮纸摊开来看,这一次,花残只送来一张"武林人士分布图",将各门各派掌门以及主要弟子之类都写得清清楚楚,后面还有批注,写着"四年前旧貌"的字样。
  花戮先将图纸收起来,重新找了块布,写下几行字让那银练蛇带了回去。

  当晚,花残看着自家灵蛇蛊带回的信笺,垂下了眼睑。
  那布片上分明写着——

  "玉堂与紫宫不通,淤血内积,六腑受创有隐痛,补血丸告罄。"
  另有一好消息:"《梵天诀》第八层已破。"

坦白
  密闭的房间中心摆着个一人高、几人合抱粗的大木桶,木桶边上有木梯,是专让人踩着爬上去的。
  木桶里热气氤氲,还能看见有好些气泡汩汩,许多各种颜色的草叶草药混在一起浸在里面,静静散发出清净的香气。

  桶中烟雾缭绕,隐隐透出个人头来,仔细看去,竟是个相貌秀美的少年人,正闭目站在其中,面色绯红,神情端丽。
  又过了一刻,少年击掌两声,竹门便被推开,走进一个身材修长的俊秀青年。他气质宁静,只是大概身子不太好,面色有些苍白,而嘴唇却是黑色,又现出几分诡异来。

  "主人,请问有何吩咐?"青年站到桶边,略弯腰恭顺地问道。
  "阿澄,布巾。"少年带点懒散地吩咐道。
  "是。"青年,顾澄晚知道这少年规矩,便将手里拿着的雪白布巾搁到旁边桌上,自己则退出门外,小心地拉上了门。

  等门掩好了,少年自桶里探出两条白皙的手臂来,肌理细致,光滑如缎。他那纤细的手腕往桶沿上那么一撑,人就慢慢爬起来,跟着□着如玉的身子,从木梯上一步步走下。
  因为泡了太久热水,连身上的皮肤都有些发红了,就像雪白表面晕着浅红的莹润珍珠,煞是好看。

  全不在意自己这样子,花残走过去将顾澄晚送来的布巾扯开,那是两米长一米宽的方布,他手一抖,就将它缠在身上,结结实实地遮住自己。
  然后他慢步走出门去,不出意外地,看到顾澄晚在外面等候。

  "阿澄,回去。"他低声吩咐一句,转身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行去。正在这时,他感受到两道不容忽视的目光,便垂下眼帘,回身低头行礼,"给师父请安。"

  花绝地目不转睛地盯了花残一会儿,"嗯"一声,嘶哑着嗓子说道:"你回去休息吧。"
  "徒儿明白。"花残轻声答是,这般柔顺,哪里还有半点小时的玩闹之相?

  花绝地胡乱摆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径直朝他的房间去了。
  这一边,花残与顾澄晚一道,进了他们两个的竹屋里面。

  挑起灯,关了窗,花残在床帘之内换好里衣,之后斜倚在桌边,与顾澄晚面对面坐着。
  顾澄晚看着花残,眉头轻蹙,似是欲言又止。

  花残不愿与他瞎猜,微微勾唇说道:"阿澄若是想说什么,就说罢。"
  顾澄晚踌躇半晌,这才小心开口:"属下今日发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花残轻笑:"但说无妨。"
  "属下以为,今日,今日……"顾澄晚仔细措辞,"花毒师看您的眼光仿佛有些……"到底还是不好启齿,几度犹豫,难以说明。

  可花残却是毫无挂碍般低低笑道:"阿澄可是说,师父他看着我的时候,有着不可告人的欲望?"
  "你……"知道?!顾澄晚瞪大眼,他自是知道此人早慧,却不曾想,他会在知晓自己相依为命的师长丑陋欲望之时,还能保持如此冷静姿态。

  花残淡笑:"阿澄,你看我相貌如何?"
  顾澄晚再三思量,终是直说:"秀美娇妍,仿若女子。"
  "我与我那娘亲有八分相似。"花残眼波放暖,笑容倏然变得柔美端庄,声线也是突然化为柔柔女音,"顾公子,犬子劳你照料了。"

  顾澄晚心下一寒,脱口而出:"你是故意的!"
  花残那边又恢复少年声音:"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可……这又是为何?"总觉着仿佛要见着一个天大的秘密,顾澄晚连说话都更加轻细起来。
  花残并非回答他这问题,反而先问出来:"你可知,师父如今让我每日浸泡的是何物?"

  "花毒师说过,身为毒术师便要百毒不侵,那是帮助主人洗筋伐髓用的。"两年前这药浴开始之时,花绝地便说得清楚,顾澄晚自然也是知晓的。
  "师父所言无错,若是用毒的反会被毒倒,那可太晦气了。师父收集这些年才弄齐的毒草灵药给我,我该是感激不尽才是。"花残依然笑着,嘴角却带了一丝嘲讽,"药是好药,可为何这等好药中,偏偏要多了一味离合草?"

  "……离合草?"顾澄晚心中隐隐不安。
  花残冷笑:"你不曾发觉么,我这身子,已经没再成长了。"

  顾澄晚一凛,认真看去,才发现果真如此。照道理,男子十三岁后正是身量拔高之时,可这人居然没多大变化,两年过,这人已然十五,却身高不足六尺……绝不是正常之态。
  "那草,莫不是……"顾澄晚喃喃说道,只觉得荒谬之极。

  "你无须诧异,正是如此。"花残眼神更冷,"我若是长到十六岁,便会逐渐脱去少年姿态,声音粗噶,手臂腰身均会粗壮,加上眉目渐渐硬朗,就再不会如同女子一般。"
  "花毒师果真有不轨意图!"顾澄晚此番确定,便有些忐忑,"你要如何?"

  "阿澄既然想听,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花残扫他一眼,慢慢说道,"我原本有个孪生兄长,与双亲生活在一起。三岁那年,花绝地与其师兄花绝天二人趁我父不在,杀了我母亲与两个丫环,再分别将我兄弟二人掳走,收做徒弟,又以'恩人'之名,唬我说兄长已死,要我长大后再行报仇。"

  说着寒下目光,续道:"许是那师兄弟二人不合,花绝地竟说那花绝天便是我杀母仇人,要我十六岁后去寻他与他那徒儿报复,那所谓'花绝天的徒儿',想必就是我那可怜的兄长罢!"唇边嘲讽更盛,"可他却不知,我与我那兄长躲在树洞中,是亲眼见他们造的杀孽!"
  "这些年来,我年岁渐长,才发觉他看我神情渐渐不对,后揽镜自照,才知其所以。如此便将计就计,我学着母亲哄他一回又何妨?"

  这一席话听在顾澄晚耳中如遭雷噬,好半天才惶然问道:"你就这般做戏做了十二年?"
  一步步,有天真稚态到乖巧柔顺,而后还有意撩拨……当年不过区区三岁孩童,岂会有这深沉心机!

  "阿澄不信么。"花残瞥他一眼,冷冷勾唇,"花绝地对我母既爱且恨,便要让我兄弟互相残杀,而之于我,母仇不共戴天,要学好本事报仇雪恨!我与花绝地,总归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深吸一口气,顾澄晚再不敢小觑面前这少年,而能听到这一席话的自己,怕是也有其他作用罢?不过此人所料不错,得知这一切之后,原本被迫服从的自己,即便日后手里捉上许多筹码,怕是也再也不敢生出任何违逆之意了。

  "若主人有用到属下之处,属下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顾澄晚闭闭眼,一躬到地,彻底臣服。
  "阿澄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花残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得他冷汗涔涔,方才柔声说了一句。话题到此气氛颇为严肃,花残冰冷了一阵子面孔,再绷不住粲然一笑,"且不提这个,我倒有些趣事要同阿澄说一说。"

  顾澄晚不知花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站直身体,安静聆听。
  花残又道:"每月初一,这竹屋里总有大老鼠出没,阿澄可有察觉?"
  "大老鼠?"顾澄晚不解。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此"老鼠"便是彼老鼠。
  "阿澄内力不及大老鼠,又还未成人蛊,自然摸不到他影子。"花残笑道,"若不是我有蛊虫探路,怕是也早将形迹暴露给大老鼠知道了。"说话时柔和之极,却带着几分讥讽,"花绝天不在雪山顶教我那兄长学剑,跑来这里纳什么凉?"

  捉到几个讯息,顾澄晚脑子一转也明白过来,不禁皱起眉头:"这般明目张胆,花毒师也未曾发觉么?"
  "在武功造诣上,花绝地可远远比不上他那师兄。"花残笑意更盛,"我那便宜师父,若说用毒是好手,轻身功夫也还勉强,但若说其他方面……就绝没有什么了不起。"

  相处十二年,花残早已摸清这便宜师父的底细。花绝地内力浅薄,然则轻功高绝,毒术亦是出神入化,有一套连绵毒掌,浸着剧毒,虽说对战时力道不大,但却能将掌上之毒全部打入对方体内,使其即刻毙命。

  这些年来,花绝地只教了花残用毒,别的全凭花残自己摸索,偶尔提点一二,也只是为了做个样子罢了。花残心中冷嗤,面上则是乖顺服帖,做足了依赖师父的好弟子模样,简直就将花绝地当做自己的天地一般,绝对没有半点反抗。而花绝地自然也是极满意的,便也恢复了他原本阴晴不定的古怪性子,将花残握在手里任意拿捏。
  因着琴抱蔓一人,花绝地恨毒天下,自是包含那处处与他作对、后来还抢了他重要东西的师兄花绝天在内,而花绝天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居然每月月初前来窥视……

  "做师弟的对师兄咬牙切齿恨意凛然,而做师兄的却每月都来探望师弟,偏偏又不肯让师弟发觉,十几年来从不间断……"说到此时笑不可抑,花残抚着肚子轻轻喘气,"如此作态,阿澄阿澄,你说有趣不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终于赶完,我老眼昏花,睡觉去也……
骨灰
  这不过只是个用粗木搭成的房屋,与旁边青竹所筑的清幽之所大不相同,光泽暗淡,还有一些菌类软趴趴地长在屋脚,黑漆漆的很污浊的样子。
  内里却是要干净许多的,从摆设看来,有些像神龛,也有些像灵堂。

  勘好的墙面有个四四方方的凹槽,凹槽里贴了张画,画上绘着一条盘在一起的巨蛇,头上还有蝎子倒钩起尾刺,张牙舞爪十分狰狞。
  在这画的前面,有一个香炉,里面的香灰是满的,却没有香支插上,看起来颇有些奇怪。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安静——此时才刚到寅时,鸡鸣未起,天色也仍是有些发黑的。
  可这屋子的门却开了。

  "吱呀"一声,说不上有多么大动静,可在这清晨还是显得略响了些,让睡梦中的人朦朦胧胧翻了个身。
  一个灰衣人走了进来,同时风也灌了进来。

  灰衣人身材干瘦,宽大的衣袖在晨风中猎猎地飞舞,整个人仿若将要乘风而去般,恍恍惚惚的。
  他掩上门,慢慢走到"神龛"前面,手指抚上香炉的外沿,轻轻地摩挲着,半边清秀半边丑陋的脸上,倏然出现了某种类似于陶醉的神情。

  "喈喈喈喈……" 他就这样笑着,喉咙里咔咔作响。
  渐渐地,他手指的动作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将香炉整个抱起,凑到鼻下狠狠地嗅,然后异常满足地又放了回去。
  跟着,他将手指伸入香炉,蘸了些香灰放到口中,反反复复不停地用舌尖舔舐沾了香灰的手指,满脸的享受。
  良久,他似乎终于舒坦了,手指随意在衣襟上擦了擦,转身飘然离去。他几个起纵来到山脚,身形一晃飞掠而上,不多时,便消失在崖顶去了。

  那灰色影子消失的刹那,旁边竹屋里竹榻上躺着的白衣少年坐起身子,眸光在尚有些昏暗的晨光中,隐隐闪烁着不定的光。
  这时候,紫色的虫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绕着少年转了几圈,就停在少年探出的细白手指上。

  虫子发出极低的鸣叫,很有韵律的感觉,少年神色淡然,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翻身下床。
  与此同时,屋里另一张床上的青年也坐了起来。
  "主人。"清雅的男声响起,打破了这一室沉寂,"发生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有点事情需要确认罢了。"花残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让顾澄晚听出了一些隐藏极深的压抑情感。所以,顾澄晚不再开口说话。
  花残的袖子里,一条白线陡然射出,簌簌地窜到外面去了。

  过了一会,银练蛇归来,居然是翘着尾巴的。
  花残赶忙坐到桌面,拿出一张干净的纸摊开了,银练蛇极快地游过去,尾巴在纸上扫了几扫,那纸上就出现一些细细的灰尘一样的东西,在洁白的纸面上尤为显眼。

  花残抬手将银练蛇收回袖子里,自己则转身在旁边的箱子里取出个一寸左右高矮的瓷瓶,另外取菜叶蘸取一些瓶中液体,轻轻地滴在纸面的灰尘上。然后静静地等待。
  顾澄晚心中疑惑,也跟着凑了上来。

  不到两息时间,那灰尘倏然变成黑色。
  花残面色顿时一暗,手臂一扫,就将桌上东西全挥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呵……真是让人作呕啊……花绝地!"良久,花残才似乎平静下来,他一只手抚住额头,语气极为柔和,却含着森寒的毒意,听得顾澄晚一阵毛骨悚然。
  "主人……"顾澄晚迟疑地开口,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否应该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心——就在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心机深沉少年失控的时候。
  他很疑惑,到底那只蛊虫,带给了这少年什么样的消息,能如此撼动这个自己原本以为已经毫无空隙的少年情绪若此。

  一袖子打翻了桌子以后的花残,恢复了之前顾澄晚熟悉的总是似笑非笑、却又很是冷静的样子。他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缓缓说道:"阿澄,我对你说过罢,当年我与兄长亲眼见到母亲被花绝地师兄弟杀害的事情。"
  这只是打开话头,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回答,于是顾澄晚没有多嘴,而花残也继续说了下去:"母亲的尸体,被花绝地烧成了灰烬,然而当时我晕了过去,便不知母亲遗骨去向,花绝地对我母如此……哪怕母亲逝去,想必他也不会放过。"
  "我乖巧这些年,除了报仇以外,还有的念想便是找到母亲的遗骨,入土为安。"说着他手指轻轻击打桌面,声音愈见轻柔,目光落到地上那打破了的瓷瓶上面,"这瓶子里的药物,便是以我血炼制而成、为测与我亲缘深厚的母亲遗骨所作。"

  想起那药物滴落那灰尘上时的明显变化,顾澄晚心中明了:"那银练带来的……就是'那一位'的遗骨么?"不知其名不好称呼,便以"那一位"代之,以示尊敬。
  花残"哼"一声,就是默认了:"将我母遗骨安放在香炉之中,倒也是个掩人耳目的好方法,只是……"说到这里,他手指一捏紧,指间的茶杯应声而破,"一早还想着让他多活几日,可如今他居然敢做出那种龌龊事,我是绝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顾澄晚看着花残满脸阴冷,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声又附和了几句之后,便走出门将尚有湿气的毒草摊开来,预备做活去了。

  自这时之后,花残渐渐发生了一些缓慢却奇异的变化。他依旧每晚去旁边房间泡那花绝地给他的药浴,身量的生长越发迟缓起来,到了六尺出头的样子,就再没有什么变化。少年本来雌雄莫辩,浸了药浴的日子越长,肌肤就越是细腻白皙起来,而花残仿佛也是刻意为之,身段日渐柔软,眉眼长得开了,面容也褪去了稚气,变得十分柔和,有时仅是微微一笑,便让人觉着暖意满融,有如春风拂面一般。
  再过久一些,花残的声音也是低醇清和,并非尖细,却也近似温婉女子,平和安宁,就像一夜之间褪去了燥气,如此熨帖起来。

  一个人的气息,怎能在短短时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随着细微变化一日日叠加,花绝地看向花残的目光也慢慢出现了极大的变化,有时深邃有时仇恨,更多的,却是一种极强的贪婪与执着,他的脾气也愈发不好起来,后来更是如同要择人而噬——可花残却仿佛懵然不知,兀自对花绝地百依百顺,偶尔眼波一扫,柔光辗转。

  顾澄晚冷眼旁观,很多时候,他看向花残时神志恍惚,竟好像见着他身后出现青衣女子的朦胧影子,再一定睛,又看不到了。

  而后过了许久,顾澄晚方才从花残口中得知那一日蛊虫究竟看到了些什么,而这个时候,花残喉结小小身子纤瘦,一头乌丝直垂而下,除却没有女子胸前饱满,一颦一笑莫不是娇俏可人,宛若妙龄女子。
  听得花绝地所作所为,又眼见花残数月之间变作如此,顾澄晚心中满是骇然:"疯子……都是疯子!"
  是了,都是疯子,只看谁更疯一些,谁便赢了。

  月出当空,天上几乎没有星子点缀,就连那弯弯弦月,也仿佛被什么东西遮蔽住,变得模糊暗淡起来。
  屋子正中有个方桌,左边斜斜倚着个长发委地的秀美少年,他一手支颊,嘴角带着一丝轻柔浅笑,另一手平着摊在桌上,手腕皓白,看过去仿佛晕了一层珍珠光泽,十分诱人。

  "阿澄,你准备好了么。"少年缓声说了句,有一点慵懒的意味,更多的则是春日般温暖宁和。
  "是的,主人。"坐在他对面青年长相清俊,有浓浓的书卷气,面色很白净,只是嘴唇是淡黑色泽,与常人有微末不同。
  此时他手里正捏着一把金色小刀,刀尖上锐光闪烁。

  "那就开始罢。"花残轻笑。
  "是。"顾澄晚得令,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手腕,又用极快的速度在花残手腕同一处开了道口子,将自己的伤处与之相接……于是漆黑的血渗出,慢慢浸入花残鲜红的血里,慢慢混在一起……

  这做法固然令顾澄晚耗费大量毒血,可花残也不见得轻松。虽说神情上看不出,可那额角滑落的汗珠可骗不了旁人,还有那轻颤的嘴唇、以及逐渐苍白的脸。

  约莫一刻过后,顾澄晚挪开手腕,舌尖在自己伤处舔了舔,那里就迅速愈合,连痕迹也无,而花残是不喜欢被人触碰的,他便赶快去箱子里拿了药为花残撒上去——这样只要过得一夜,也就看不出了。

  做完这些,花残揉了揉额角,转身躺到床上,柔声道:"再做几次,我就能百毒不侵,阿澄,接下来还要辛苦你了。"
  顾澄晚一掌关上窗子,低声回应:"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三日后,花残丢出银练蛇,让它给自家兄长带了封信去:
  "我的哥哥,近日要做些事情,你趁早下山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最近忙着写论文和毕业考试,所以大概会更新很慢……唔,其实大家一个礼拜来看一次就差不多了……
分头
  木屋里陈设极为简陋,一张木床一个木桌一个木柜,再没有其他东西。中央地上有用石头砌成的小灶,里面烧着几棵干柴,赤色的火焰燃得挺旺,墙上的光影摇摇晃晃,给屋子里增添了许多暖意。

  "你说,你要下山?"火堆旁席地而坐的是个很魁梧的刀疤汉子,一头乱发松散地披着,现出几分不羁来。
  "是,师父。"他的对面坐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肤白性冷,整个人仿佛冰雪雕成。

  "我说花戮,你觉着,是时候去报仇了?"刀疤汉子嗤一声,"你的《梵天诀》还没有功行圆满吧。我可跟你说明了,花绝地满身是毒,加上他那个徒弟和那些奇奇怪怪的毒物,没有深厚的内力护身,你别想动他们一根毫毛。"
  "我知道。"花戮平静答道,"我《梵天诀》已经修习到第十一层,在冲破十二层大关之时,凶险将是之前数倍,若是我有不测,所有苦功尽皆白费。"

  "你想在冲关之前先报仇?"花绝天明白了,"我说你最近怎么吐血这么频繁,原来是又要进阶了啊。"
  "是的,若我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花戮说着,仿佛在印证刀疤汉子话似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来。花戮伸手拭去,面色一动不动,"我时间不多,所以需得尽快下山。"

  "行了行了,你先喝掉这个。"花绝天从旁边拿过个瓷碗递给少年,里面是雪参熬的汤,专门补血润肺调理之用,花戮功行第九层以上吐血次数倍增,就由这花绝天每次下山带回雪参给他吊命,这些年下来,也不知花费了多少银子。
  花戮也不推辞,接过径自喝掉:"大概还能撑个半年左右。"

  "后悔么?"花绝天盯着花戮毫无表情的脸,眯起眼问道,"《梵天诀》这些年来,没少给你苦头吃吧?这一回,说不准你就只剩下半年的命了。"
  "不悔。"花戮毫不迟疑,"这门功法进境最快威力最强,我要报仇,学这个最好。至于所谓瑕疵,并不看在我的眼内。"

  咧嘴大笑几声,花绝天从怀里摸出一个册子扔过去:"喏,给你的,里面有花绝地的过往,去看看罢。"他说着将腰间缠着的锦囊拿出来把玩着,抬眼又道,"我查到消息,三月后,花绝地会在卞阳出没。"
  "多谢师父。"花戮一颔首,"我明日下山。"
  花绝天也没再说话,他摆摆手就地躺下,闭上眼翻个身睡了。

  花戮站起身,直直地朝隔壁屋子走了过去。

  一日复一日,花绝地看花残眼神越发露骨压抑,花残也越发乖巧顺服,一举一动形似其母,而望向花绝地时尽是憧憬依恋,为花绝地做起事来也更加用心细致起来。

  这一晚,花绝地与花残、顾澄晚三人一齐用饭,几个人各自动筷,默默无声。
  桌上都是些素食,偶有荤腥,也是毒蛇毒虫之类,色彩斑斓,极是好看。

  花绝地坐在花残身侧,这些年毒物侵蚀,他的身子比之从前更加枯瘦,面颊上更是看不出肉来,他将碗里的白饭吃完,一抬眼,正被花残身上一抹亮色引住目光,哑声问道:"残儿,那是什么?"
  花残一怔,随着花绝地视线看过去,见着的是自己一头垂地长发上系着的青色绸带,于是柔顺答道:"是母亲当年亲手缝制的腰带,如今母亲不在了,我将它拿来挽住头发,也是留个念想。"

  花绝地眸光闪了闪,没说什么,只是推桌站起,转身离去,临走扔下一句:"饭后到我房里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好的,师父。"花残也站起来,点点头,"师父慢走。"然后一低头,正对上顾澄晚的眼,花残勾起唇角,"等一下你好好在房里呆着,等我回来。"
  "是。"顾澄晚敛眸答应。

  酉时正,花残端了个托盘,上面搁着两个茶杯一个茶壶,来到花绝地的房门外,屈指轻轻叩了几下门扉。

  "师父,我来了。"他的声音在这将笼未笼的夜色中,显得有些朦胧。
  "进来罢。"花绝地的嗓音一贯的沙哑。

  花残推开门走进去,里面花绝地正坐在油灯前面,在翻看一本封皮老旧的书。花残走过去,把茶杯分别放在花绝地和自己面前,茶壶则放在了桌子中间。
  花绝地抬头见着花残来了,就把书关上放到桌边,用手虚空按了按:"你坐罢。"

  "师父,徒儿先给您倒茶。"花残轻声笑着,走到花绝地身侧,轻轻拿起茶壶,将一股细细的冒着热气的茶水倾倒在花绝地身前的茶杯上。
  花绝地看着花残的脸,目光有一些恍惚,跟着,就是极浓重的异样欲望,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嗯……好。"

  花残仿佛没察觉到这目光一般,只是慢慢地走回花绝地对面,从容坐下,然后冲他一笑,笑容温柔。他端起茶杯遥遥虚敬,接着送到唇边浅浅地喝了一口。

  茶水在茶杯中冒着氤氲热气,花残的面容在白色的雾气中更显朦胧。
  花绝地不自觉也将茶杯举起喝一口,声音也温和许多:"残儿,你今年多大了?"
  花残垂目:"回师父的话,再过三月,徒儿就满十六了。"

  "十六了啊……你该出谷去了。"花绝地缓缓说道,"毒术你都学得差不多,我之前出去打探过消息,三月之后,花绝天会到卞阳去,正是你报仇的时机。"
  "真的?"花残先是露出些喜悦的表情来,随即神色一黯,"徒儿力量薄弱,也不知能不能报仇。"

  "无碍,花绝天内力深厚,可对毒物一窍不通,你小心些行事便可。"花绝地面上的蜈蚣疤痕颤了颤,"他那个徒弟跟花绝天一样,剑术内力承袭花绝天,也无需过多在意。"

  "是,师父。"花残温顺地答应着,"那徒儿何时出发?"
  "明日。"花绝地皱一下眉,"我与你一起,花绝天交给我,你对付他那个徒弟。"说着沉吟一下,"你这副容貌太打眼,我箱子里有几张人皮面具,待会拿给你用。"

  "多谢师父。"花残一直低着头,这时声音更柔了些,"只是师父年纪大了,徒儿实在不忍您车马劳顿,还是请您就在谷中休息的好。而且既然徒儿该学的已经学到了,师父去了也没有多大用处啊。"
  "胡说!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花绝地直觉叱道,"你听我的就好!"

  "师父的心意徒儿明白,不过师父,徒儿实在不愿您跟着,只好让您安分一点了。"花残不骄不躁,语气十分平和。
  花绝地这才听出不对,拍一下桌子就要站起来,突然脑中抽痛,耳旁轰鸣不断,他急抬头朝花残看过去,却发现那宛若女子般柔美的少年像是被分作好几个,在他面前飘来晃去。
  这下子,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遭了暗算了。

  "你……你!"花绝地捂住心口向后倒去,手里不停地想要抓住桌沿稳住身体,可手指却是无法使力,整个人踉踉跄跄打翻了好多东西,才落在了地面上,全身僵硬,再也动不了分毫。
  他双目圆睁瞪着自己面前这个向来柔顺的徒儿,满眼皆是不可置信之色。

  "师父不用怀疑,是我做的。"花残一手支颊,懒懒地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另一手将茶杯拈起,轻轻地打了个转儿,"因为我要为母报仇啊,师父不是让我发过誓么,'不报母仇,誓不为人;轮回无路,万劫加身',我可是谨遵师命啊。"说着他有些轻佻地笑了声,"师父在面对与母亲相像的我时,戒备果然少了很多,真不枉我对师父这么配合……师父,你不教我内力和其他武功,又给我泡离合草的叶子扼住我的身形,就是想再做一个'琴抱蔓'出来罢?"
  他站起身转一圈,柔柔一笑,出口女声温婉:"花绝地,你看我像不像?"

  "你装……装……"花绝地猛然明白过来,咬牙切齿,"你弑……弑师!茶……没……"

  "师父很奇怪,是吧?"花残站在花绝地躺倒的身子旁边,缓声说道,"徒儿在茶里没有下毒,师父这么厉害,徒儿怎么敢做出班门弄斧的蠢事呢?"说着声音更加柔和,"徒儿不过是用了蛊罢了,那些肉眼见不到的蛊虫。"

  "啊,对了!"他的语气倏然变得很欢快,"说起来也真是巧合,这蛊虫是徒儿四大护身蛊之一,名为'花蚕',是不是与师父你给徒儿的名字很相近?所以徒儿以后便叫做'花蚕',再也不忘记师父了好不好?"

  花绝地的怨毒视线刻在花残身上,像是要将他看出个洞来,阴森至极。

  花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花绝地,他轻轻一笑,眼角微微上挑,眸光流转间沾染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如妖似魅。
  与他平日里的乖巧听话简直判若两人,语气依旧柔和温雅,可声线却是少年的清澈纯净,哪里还和他的母亲琴抱蔓有半分相似?

  花绝地眼里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与不甘,喉咙里咔咔作响,手指奋力弯成钩状,牙齿挫动,似要则人而噬!他这一激动,身上也似乎有了些力气,居然被他弓起半边身子来!
  花残冷冷一笑,弹了个响指,他便身子急顿,又只能朝后栽倒。

  跟着花残一脚踏上花绝地的胸口,渐渐发力——他雪白的裸足一寸一寸陷进花绝地的身体,慢慢地,踩到他那颗仍在突突跳动的心脏上……然后猛下脚,将它踩作粉碎!

  "师父,你还是趁早死了的好。"

  鲜血侵染,花绝地浑身一阵抽搐,便再也没有动静。

行路
  夕阳初下之时,天色逐渐黯淡,平坦的官道上,缓缓移上来两个长长的人影,及至走得近了,才勉强能看清楚。
  前面那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衣,身子很纤细,手里还拄着一根木棍,标准的旅人打扮,因为大概走了很远的路,所以下摆上沾了好些灰尘。跟在他后面的青年也是刚过了弱冠的模样,穿着件蓝衫背着个不起眼的灰布包袱,手里还拎着个木制的箱子,看起来像是前面少年的侍从。

  再走一段,天幕已然全黑,两个人到了个荒僻的小镇,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家,加上正过了戌时,在外劳作的都归了家,路上的行人就更少了。
  "等一等。这时候,少年停下脚步,抬手止住后面青年的步子。
  "主人?"青年有些疑惑。

  "有人来了。"少年的声音很柔和,在朦胧的夜色中,有一点惑人的感觉。
  青年闻言向前走一步,挡在少年身前:"我先去看看。"
  "阿澄可要小心些。"少年侧身站到路边,轻声说道。
  "是。"青年应一声,把手里的木箱搁在少年脚边,自己则朝前走去。

  这天地间此时虽然没什么光线,可还是能见着个模糊的影子远远地走来,摇摇晃晃的,脚下趔趄着,好像走不稳似的。
  青年迎了过去,不多时回来,臂弯里已经掺了个满身狼狈的颀长男人。他停在少年身前,恭声说道:"属下刚过去,就看到这个人扑倒在地上,似乎受伤很重。"
  "带他一起罢,运气好的话,阿澄,以后就有人替你分担了。"少年微微一笑,"很晚了,我们也该找个地方投宿。"

  这个镇子虽小,但大抵因着正在路边的缘故,走不几步就有个干净齐整的客店。就算已然很晚了,门还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几线光亮,晕着昏黄的灯火。
  青年叩了门,旋即有店小二匆匆过来将门打开:"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一共几位?"

  "既住店也吃饭,三个人,要一间上房。"青年先将少年让过去,自己背着人也走进去,"我这个朋友得了伤寒,你赶快打盆热水过来,有什么吃食,也先准备着。"
  "好咧,要大厨准备吃食去嘞!"店小二毛巾往背上一搭,"几位随我来,正好还剩一间上房,您们不知道,那环境可是好得很……"

  青年跟着店小二往里走,少年这时候把木箱和包袱拎着,紧紧挨在他的后面。店小二把楼上最里间的门打开了,陪笑着将几个人让进去,出来时与少年打个照面,顿时眼都直了。
  "乖乖,这人长得也忒……"细眉俊目肤白唇红,容色昳丽至极。
  店小二心中暗自想着,不过在客店中呆久了都是有些眼色的,他可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匆匆看了眼,就点头哈腰地倒热水去了,等热水烧好了送上来,又忍不住看一眼,才快步离开。

  青年把背上人放到床上躺平了,便垂手走到一边,搬了把椅子过来摆在床头:"主人,人已经安放好了。"跟着接过少年手里的包袱,转身放到衣柜里。
  "阿澄辛苦。"少年柔声说一句,便坐在那把椅子上,捏住了床上人的脉门,细细察看着。

  闭眼探了半刻,少年放开手,站起来说:"阿澄,给他擦擦身子。他太脏了。"他自己却把搁在桌上的木箱打开,从里面掏出个布包来,布包再掀开,内里是亮闪闪的一排针,粗细、长短、材质,都不相同,正是针灸之用。
  等少年转回来时,盆子里的水已然黑了,床上躺着那人的脸面、□在外面的皮肤也都被擦得干净,是能看清长相的了。

  那人的样貌也是极年轻的,约莫也不过是十九二十岁的样子,这时候青年早出去又换了盆水回来,少年在里面净了手,从木箱里取出把小巧的银刀,挑来烛火烧了一遍,说:"阿澄,去将他的衣衫都挑开罢。"
  青年依言做了,也是用了剪刀的——床上那人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鞭痕、鲜红的血都凝成了血痂,跟衣服黏在一起,要是硬扯开,就会连着伤处皮肉一并撕下了,未免救人变杀人,就要小心些才好。

  不一会就把那人剥了个干净,少年在那人腰腹肿胀处轻轻划上一刀,挤出血来收在碗里,再用银针探进去……这人也不知做了什么事,遍体鳞伤不说,还中了剧毒,之后怕是还浑浑噩噩地走了很长的路,才体力不支倒下去。
  这般努力的,该是极想活下去罢?
  如此便好,若是救了个心存死志的,可就亏大了。

  荒野中——
  一道矮小的人影在许多小土包之间急速飞掠着,他脚下生风,却是没有方向、慌不择路地逃窜。
  在他身后大约十余丈的距离,有许多黑衣蒙面人更快地追来,有些提着长剑有些拿着劲弩,杀气腾腾。

  前面逃难的矮小人影一边回头一边寻找出路,在更远处有个林子,若是能逃进去,说不定便能侥幸活下去。
  他这般想着内息再猛然循环几圈加快了步子,速度更是提升了好几倍,可不曾想这当时林子里却走出个身量修长、黑袍的人来,他躲闪不及,一下子撞了上去——也不见黑袍人怎么动作,他只觉眼前一花,自己就扑了个空,回头看时,黑袍人早已平移了十尺,刚好避过去。

  这一顿,后面的蒙面杀手就赶了过来,他心下一个激灵,半空中硬是转了个方向,主动往黑袍人身上扑去。
  黑袍人身子一晃,他又扑空了。

  "恩人救救我!"他慌忙求道,"有人追杀我!"
  黑袍人没有理会,按照原路继续前行。
  他脑子一转,大呼道:"总算看到大哥了,大哥救我!"

  或许是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想法,蒙面杀手们连同这个黑袍人一并攻击,只听"嗖嗖嗖"几记破空声响,弩箭连发,漆黑的箭矢分上中下三路直直往黑袍人刺去!
  黑袍人一声冷哼,手腕转动连剑带鞘提起来,随意荡了两下——
  "叮叮叮!"
  就把弩箭尽数拨开,颓然掉了一地。

  被追杀的矮小人影也就十来岁模样,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看起来古灵精怪的,他见黑袍人轻易挡掉了那些个弩箭不由大喜,趁机一个纵跃跳到黑袍人身后,牵住他的衣角不放:"大哥好厉害!快干掉他们!"
  黑袍人不语,蒙面杀手早冲了过来,拿剑的那些将他团团围住,一起动手杀来。黑袍人反手抽出剑,剑身柔韧莹亮,抬手刺出,手下没有半分花哨,只见到几道寒光闪烁,围上来的那些蒙面杀手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齐齐僵在那里,再一瞬,轰然向后栽倒。

  精怪少年眼睛瞪得大大,自己是知道这人厉害没错,但没想到动作这么干脆利落,心中一时兴奋得紧。可还没高兴多久,正在这当头突然觉着小腿处一股大力撞来,他便控制不住地倒飞出去,重重跌倒在地上!却原来是黑袍人嫌他累赘,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精怪少年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心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暗暗后怕。好险只是顺脚踢开不是顺手抹了自己脖子……

  那一头,黑袍人纵身掠起,仿若一只大鸟,轻盈而出,他左掌发力扫开另几个飞身来杀的蒙面杀手,又穿过激射而来的数十支漆黑弩箭,随手划开剑招,割破暗处放箭那些杀手咽喉,再稳稳落地站定,回剑入鞘。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原本行路的方向走去。

  精怪少年大惊,赶忙撑地站起,一瘸一拐地追过去,也不敢跟得太近,就那么远远吊着,许是那黑袍人觉着不碍事,也没去管他,就让他这样一路跟着。

  沉默无声地走了个把时辰,精怪少年忍不住了,悄悄离得近些,发现黑袍人还是没有做出什么威胁,就干脆走到对方身侧——三尺左右,偷眼看去。
  呦嗬!这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刚只顾着逃命没瞅清楚,现在看来,这人简直就跟冰块雕成的一样嘛!七尺多高的个子已经很挺拔了,还把脊背绷得直直,也不嫌累得慌。露出来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面容也是很俊秀,可一点表情也没有,而且眼神也太冷了一点……

  看了一会,他看黑袍人没受什么影响,就开始套近乎了:"大哥,大哥你叫什么名字?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武功真是太厉害了,是跟谁学的?你刚杀人的时候真是太帅了!对了,大哥救了我的命,要是有什么差遣,我义不容辞,不然,前面到了茂京,我请大哥吃一顿好的吧……"

  精怪少年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黑袍人一直没什么反应,他也就继续说下去,就不信从他口里掏不出一个字来!

  小镇客店上房中——
  柔软的床铺上躺着个光裸了大部分肌肤、面色苍白的青年,五官平凡,顶多说个清秀,相貌并不出众,如今身负重伤,又显出几分虚弱。
  室内一息灯火如豆,微微地晃动着,床上青年眼睫颤了几下,徐徐睁开眼来。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个秀美的少年,见青年的气息有了变化,便抬眼看过去:"怎么,你醒了么?"

方狄
  "多谢相救。"青年醒来,视线朦胧间看到的人影并不清晰,可听力却是正常的,透入耳里的声音柔缓且没有恶意……足以辨明了。
  过了一刻,他的视线清晰了,便将目光投在坐于床边的那人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

  细眉秀目,唇色红润,肌肤白皙而有光泽,身形纤瘦却不显颓败,眸光……暗沉。是个看似羸弱,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的少年。

  目光一转,又落在安静站在少年身后的修长青年身上。
  长身玉立,面色略为泛出些不怎么健康的白,有一双隐含犀利的凤眼,而整个人流露出的则是淡淡的书卷气,架势像是少年的家仆,气质却不像。

  这两人,绝不是平凡的身份。

  少年任他看完,才微微启唇:"我名花蚕,后面这个是我的侍从阿澄,你是阿澄捡回来的。"话说得简单直白,"我验过你的伤,新旧算起来鞭痕三十一处、灼烧痕迹二十五处、刀疤六处、剑伤八处、棍伤十七处,中毒,□还有撕裂痕迹。"
  "我没有被实际做什么。"青年抬起头,神色淡然,"他们用的是树枝。"

  自称"花蚕"的少年嘴角勾起个浅浅的弧度,顺手接过身后侍从递过来的茶水,低头啜饮一口:"嗯,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做?"他的面容在氤氲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我只给你止了血,其他的都没做。"他的笑容十分柔和,"虽说没什么必要,可还是问一句的好……"声音放轻,"你想活着,还是想死了算了?"
  "我想活着。"不出所料地,青年选择了如此作答,"那么多难堪我都忍过来了,没理由现在去死。"

  "很好。"花蚕轻笑,"你叫什么名字?"
  "方狄,傲鹰堡三当家的私生子。"短短一句话暗示的东西不少,这一听之下,事情大致经过也就能推知了。

  花蚕闻言,偏头看向自家侍从,似笑非笑的。
  "回主人话,属下离开当时,还未听过'傲鹰堡'的名号。"被称作"阿澄"的青年恭声禀报,"不过属下倒是知道,有个地方唤作'傲鹰商会',不过那是个部分介入武林的商家,不算是武林中人。"
  "听起来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地方。"花蚕低声笑道。

  "傲鹰商会就是傲鹰堡的前身,在五年前,大当家为了能够更好地扩大商机,便将商会转到地下,明面上解散商会建了这个堡,想在武林中占据一席之地。"方狄徐徐道来,"这些年来,也逐渐站稳了脚跟,今年在卞阳召开的武林大会,傲鹰堡第一次接到请帖。"
  花蚕点一下头示意明白,随后抬起手止住身后侍从发话,冲方狄柔声笑了笑:"我能将你全部治好,可你要拿什么来换?"

  "我身上有什么你要的,只管拿去就是。"方狄抬眼,目光很平静,"只要留我一条残命,其余之事都无妨。"
  "我很高兴。"花蚕眼里带了丝愉悦,"说罢,除了活着,你可还想做什么?"

  "我想要傲鹰堡被夷为平地,方家断子绝孙。"方狄的唇边也露出一抹笑意,让人触目惊心,"若是你能做到,我愿将一切都交付于你。"
  "能屈能伸、能忍人所不能忍。"花蚕回眸对着自家侍从笑道,"阿澄,他可比你识相多了。"
  "秉性不同,属下如今亦是全身心归属主人。"侍从垂首答道。
  "也罢也罢,你想些什么我管不着,反正也是你离不了我身边。"花蚕不在意地摆摆手,"把箱子底层的白瓶拿出来,我要用。"

  "是。"侍从应声去做,递过来的瓷瓶通体光滑,似是精心打磨而成。
  花蚕抬手接过,在掌心倾出一颗红色丸药,凑于方狄嘴角:"是毒药,敢吃么?"
  方狄也不说话,只是口一张,就吞了进去。下一刻,额头汗珠滚滚而下,面上的皮肉也不断抽搐起来。

  "还有几个时辰折腾,阿狄可要撑住,若是昏过去,就活不成了。"花蚕轻轻一笑,走到旁边软榻躺上,"阿澄帮我看着,我先睡一会。"
  "是,主人。"侍从走过去,为少年拉上薄被掖好被角,又走到之前少年坐的位置,盯住床上人不放。

  方狄的嘴唇疼得发颤,面上却露出些笑意来:"今后你我共事,我该唤你什么?我是方狄,你又是谁?"
  侍从身子坐得端正,语气也很平淡:"顾澄晚,随你怎样称呼。"

  床上人又笑了笑:"原来你是当年顾家跟男人走了的顾二少,当真闻名不如见面。"
  "你在嘲讽我?"顾澄晚抬眼问道,话里听不出什么怒气。
  "不,我很钦佩,只是不曾想,会与你在这情形下结识。"方狄忍痛说着,"还请不要误会,你那般做法,想必也是情之所至,我怎敢任意轻忽?"

  "都是过去罢了,如今我已是主人的'阿澄',你亦只是主人的'阿狄',多余的事情,再莫要去想。"顾澄晚眸光闪了闪,随即镇定说道,"若你熬不住唤我一声便是,我陪你撑过这关,你也替我多分担一些罢。"
  "如此甚好。"方狄极力让嗓音平稳,"日后也要阿澄你多多照拂才好。"
  "好说。"

  半夜时分,屋顶上有瓦片轻微碰撞声响,似是许多脚步匆匆而过,落足极轻,想是不愿惹上任何人注意的。
  有一根竹管将窗纸戳了个小洞,从外面探了进来,白雾袅袅……再过得一刻,门便被人悄然推开。

  寒光一晃,有几道黑影闪身进来,挥剑直往床上斩去!
  只听"砰砰"两记闷响,床被砍做两半,可床上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进来的黑衣人心道不好,连连后退审慎警惕。果不其然,房梁上一抹残影直扑而下,"噌噌噌"挡住来人的本能攻击,再一个旋身,手腕顺势翻动,就将刺客们颈子割断,鲜血横流……这些个杀手连呼痛声都来不及发出,就都轰然到了下去。

  屋子中央冷然站着个身材颀长的剑客,剑尖还有血珠淌下,他少等一会待血珠落尽,才将剑插回鞘中去。

  这时候,床边的衣柜猛然被向外推开,从里面跳出个身形灵动的少年来,他一脸灿烂地冲到剑客身前,又生生止住步子不离太近:"大哥太厉害了!我定要好好感谢大哥才是!"

  从那日被追杀、结果因着移祸给这剑客而获救的时候起,少年便更是死死缠住不放,但凡再有杀手前来,就将他们引到这剑客身边,而晚上的时候,也怕有人偷袭而硬是赖着要与剑客一间屋子——房费自然是少年出的,少年也绝不敢抢了剑客睡觉的地方,就只好每一日每一日蜷缩在墙角入睡,才算是觉着有些安全。

  也不知是什么心态,剑客并未驱逐少年,不过也没多大理会就是了。这已然不知是第几波杀手前来,水准自然是越往后面越是高强,剑客初时意兴阑珊,要等少年狼狈将其引过来才肯动手,到最近才有了些主动出手的意思,少年当然是喜不自胜。
  今夜的事情已了,少年复又缩到墙角,剑客剑不离身,人则盘膝坐在塌落且已被分作两半的床板上面,运功调息。

  室内静了一阵,少年突然开口,是难得正经语调:"大哥,承蒙你这些天关照。"顿一顿,又道,"我名楚澜,是耀京楚家的小儿子,这回原是出来游玩,后得到长兄消息,要我去浮阳相会议事,不曾想被人盯着追杀,若是没有遇上大哥,怕是早已成了枯骨一具。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所以,我想请大哥与我一同去浮阳见我长兄,无论大哥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央长兄替大哥完成,可好?"

  剑客闭目不语,房内无光,自称"楚澜"的少年当然也见不到对方表情,只好停一停又说:"大哥不说话,我就当大哥答应了,我想了想,大哥肯帮我杀退这些杀手,也是为着练剑罢?我得了消息,这回长兄找我,大抵离不了三月后卞阳武林大会之事,大会上高手如云,大哥若是想与人切磋,不妨与我同去。"

  之后还是沉寂,在楚澜以为等不到回答、自己也因为精神困顿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冷淡的嗓音突兀响起。

  "嗯。"
  就这么一个字而已,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大哥,大哥是你说话了?"楚澜惊喜地开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人说话,冰冷、淡漠、惜字如金。然而就算简短到这地步,还是让他长吁一口气,有了欣喜的感觉。
  显然剑客并不准备重复,只是动一下拇指,长剑就发出一声清吟,让少年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大哥不要吓我,我不再问了。"楚澜连连谄笑,"不过大哥可否告知姓名?大哥不喜欢说话罢,大哥你告诉我,我日后好替大哥介绍。"
  良久,剑客开口:"花戮。"

楼外楼
  北阙国土一条大河贯通南北,河对岸越是靠北越是干燥苦寒,南地气候则大抵平和,越是近河越是水润温泽。

  花戮从雪山上下来一路南行,渡了河没多久就遇上这被人追杀的精怪少年楚澜,因着有人打点平日需求和时不时有人上门练手,他也就没多说什么,让这少年不远不近地跟着。
  而后杀手渐渐更强了些,许是担心花戮嫌麻烦不再带着他,楚澜慌忙表明身份,又扔了好些个好处出来,直想将这高手留住。

  时至傍晚,天色倏然黯淡下来,一个身着黑袍的修长青年手持长剑立在树巅,足下踏着根细细木枝,却是气沉如山岳,镇定自如。
  空气很压抑,昏暗的林子里不知藏了多少人,都收敛了目中神光身上气息,时时候着出手机会。
  花戮屏息凝神,连发丝也没有动上一根。

  风声响,数道锐气破空而来。
  几十支劲弩带着强烈的"嗞嗞"声,猛然朝花戮身上刺来!
  花戮横剑于胸前,身子一个旋转,就有一阵"乒乒乓乓"脆响——将来袭的弩箭全数击飞。那弩箭狠狠倒射回去,只听得"噗噗"锐器入肉之声,在那看不见的林子暗处便无声跌落好几个黑影。

  这一下知道了对方所在,花戮朝着那方向飞纵而去,如同一只雄鹰,展翅扑击!长剑荡起凛冽的寒芒,花戮凭着之前异动而骚乱、喘息间来不及重新平稳下来的气息,一瞬间割断了最近杀手的喉咙。然后足底在树干上极快地点了一下,便即刻换了个方向,往另一边掠去,又一剑,杀了第二个,跟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几个呼吸间,就将敌手全部杀尽,一个不留!

  可此时还没完,在花戮最后一剑斩落之时,一道细风自远方拂来,花戮一偏头,便听到"夺"地一声——一支小小袖箭就插在旁边粗木之中,再一瞬,已然穿透过去。足见箭尖之利、发箭者力道之大。
  花戮左掌一翻,向袖箭来处推了过去,掌风挟着极大的威压,隔空拍在一棵树上,那树猛烈地摇晃一下,就即刻断作两截。

  同一时刻,树后窜出一道淡淡的黑影,闪了两下就要到花戮身前。
  他快,而花戮更快!长剑在那人抵达之前就直直刺了出去,对准的可正是那人来势,来人反应也是极快,眼前攻势失败,身子一拧就掉转了攻路,举起手中短剑朝花戮腋下空隙处刺来。

  花戮左臂诡异地扭曲,一下子捏住了对方拿剑的手腕,"喀吧"一声拗断了他的骨头。对方也是坚忍得很,竟是连闷哼声都没有发出,反而借着这股力道把花戮拖近了些,另一手指尖尖尖,就要戳入花戮心口!
  花戮怎会让他得手?还保持着断人腕骨的姿势再加几分内力过去,通过脉门直冲进杀手体内。内力的冲撞使得杀手肺腑受创,插向花戮心口的手势也就几不可见地顿了一刹,而就因着这一刹的停顿,花戮左手用力,重重将杀手抛出!
  杀手无力挣扎,后背狠狠撞在树上,连撞断了好几棵粗壮树木,才掉了下去,一口喷出殷红的血来。

  花戮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一个纵身而去,只见那剑光倏然暴涨,刹那间袭向那人咽喉,眼看就要捅出个血窟窿——突然从另一方射来个硬物,准准打在剑身,硬是让剑锋往旁边偏了些许,但那处仍是被割破了个小小的血口子,鲜血涌出来糊得到处都是,好不骇人!
  "出来。"花戮的声音很清很冷,就如同大雪纷飞的极寒之地,连呵出的气都冷到极致。

  "啪啪啪"几声击掌,人影微晃,在离花戮约莫十多尺的树下就出现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了件金色的长袍,袍子上束的是金色的腰带,头上还戴着顶金色的纱帽……这么一来,整个人都显得金灿灿的。
  "不愧是我们'楼外楼'出动十二路杀手还没能杀掉的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来人声音虚虚浮浮忽远忽近,很是飘渺不定。

  花戮不说话,他缓缓抬起剑尖,横贯于胸前,目光锁定来人气机,做好出手准备。
  来人似乎轻声笑了笑,也没见怎么动作,整个人就恍恍惚惚变作好些幻影,一下子晃开了花戮找到的破绽,再想锁定,就更难上许多了。

  "我对你没有恶意,十二路追杀已过,'楼外楼'任务失败,楚家小公子的生意,'楼外楼'不会再接了。"那人笑道,跟着厉声喝道,"银四仍在做什么?还不速速与我回去!"
  花戮瞥一眼之前那被自己伤得已无还手之力的黑衣杀手,口中问的却是金衣人:"你是排号是什么?"
  "金四。"金衣人从怀中摸出个牌子,反手打了过来,"你身旁这人是我不成器的徒弟,任务失败本来当死,你饶了他,我欠你一个人情,以此物为证。"

  花戮探手接过,那牌子是个乌金打造,沉甸甸的,外层又镀上一层纯金,右上角刻"楼外楼"小篆,中间有凹槽,槽里烙"四"字,外沿还有几个镂空的竹子雕花,做得很是精巧。
  "走吧。"花戮一点头,把金牌放入袖中,之后一剑刺破银四肩上衣衫,挑起来朝金四那边掷去。

  金四伸手接过,拎起银四衣领说了声"后会有期",便几个起纵消失不见。

  花戮却没有将剑收入鞘中,他眸光稍稍左右挪移一下,然后挥手斩出一道犀利剑气,有大树应招而断,就从树洞里蹦出个穿着青色短衫的精怪少年来,少年站稳身子,摸摸头发又拍拍身上的土灰,才抬起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花大哥你好厉害!"
  这楚家的小公子行到此处,突然见到花戮停住步子,立时知晓有人埋伏,便很快找了个离花戮不远不近的结实树洞钻进去,直等着花戮了结杀手,才肯出来。

  花戮冰冷的视线定在楚澜脸上,不多时就冻得楚澜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开口:"花大哥?"
  "楼外楼。"花戮吐出三个字来。

  好在他只看了楚澜一会就挪开目光,楚澜这才能把话说利索了:"这'楼外楼'是个专门让人买命的,在武林里不属正道也非邪道,有金牌杀手十二名、银牌杀手三十六名、铜牌杀手七十二名、死士无数。追杀令一出不死不休,可若是有人躲过了十二次追杀,'楼外楼'就收手,不再接这人的生意。"他看花戮神色更冷了些,赶忙陪笑着续道,"我虽说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可好歹也是个武林世家的公子,对我这样的,若是没什么特别吩咐和大价钱,'楼外楼'惯来只出'银杀令',不会多么看重就是。"

  "你知道的很多。"花戮听完,又"盯"住楚澜。
  楚澜"哈哈"干笑两声:"我们家是武林世家嘛,对武林大事和名门之类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的。"
  花戮没有多为难他,把剑收回鞘中,大步向林外走去。
  楚澜自己逃过一劫,见花戮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真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容易反应过来,赶紧追过去:"花大哥,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赶路。"花戮身子微晃,一点足已然掠出好远,只留下一点余音袅袅,在楚澜耳边回荡。

  "楼主。"黑衣的男人单膝点地,垂首禀报,"关于楚家小公子楚澜的那笔生意失败了。"

  他跪在木制的地板上,在他身前五步处,有一面宽敞高大的纺纱屏风,上面工笔绘着精细的图案,花鸟虫鱼、高山流水,衬得这房间幽静而清雅。
  屏风上倒映着个慵懒的影子,长发垂腰仪态风流,却因着隔了这么一层而变得影绰朦胧,让人难以看清。

  男人说完了,屏风内便传出一声低笑,里面人的声音醇和中带着一点点低哑之感,音质是极好的。
  "我可不知道,楚澜有那么大本事。"

  "不是楚澜,是他身边之人。"黑衣男人不敢抬头,接着说道。
  "哦?"屏风里的人有些意外,"你说说看。"

  "从'银杀令'下达开始,楼里就派出了易装死士进行刺杀,楚澜此人与我们得到的消息一样武功低微,却并不如传言中那般鲁钝不堪,他轻功不错,且擅于躲避,前三波易装死士均没能将他杀死。而后正式派出追命死士前去,楚澜油滑地躲过踪迹,直到茂京城外方才追上。然而那时有过路之人被他缠上,帮他将追命死士全数杀尽,而后他们一路同行,所有杀手都被那过路之人解决。"黑衣男人语气很平板,对于楼中损失似乎并不太在意,"死于那人手里的共有追命死士七十八名、易装死士四名、铜牌杀手六名,最后一路追杀时,银牌杀手银四在殒命前被金牌杀手金四所救,并送了随身腰牌作为交换。"

  屏风中人停了一刻,像是在想些什么,跟着又问:"那人比我楼中金牌杀手如何?"
  "金四没有同他交手。"黑衣男人禀道,"金四素来谨慎,想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过路之人'可是当世的高手?"屏风中人沉吟着,"想来不是,不然你该直说了……好罢,楚澜的生意以后不做了,不过那个'过路之人',你日后多加注意一些,我们做人头买卖的,可要熟知武林之事才好。"
  "是,楼主。"黑衣男人再叩首,"属下这就去办。"

  另一边,客栈上房里靠坐于床边藤椅上的白衣少年看着床上那个伤口已然差不多痊愈的青年,柔柔地露出个笑容来:"阿狄,我身边不要人,只要蛊,你明白么?"

酒肆
  鸡啼后,晨光正好,明媚的光线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在地面投下几块微白的光晕。
  外面房门被人叩了好几声,在宁谧的清晨尤为明晰,跟着就有少年轻柔的声线响起:"阿澄么,进来罢。"

  房门应声而开,走进来的青年身姿挺拔,面色苍白,嘴唇上泛着一点淡淡的暗色,却是俊秀非常。
  "主人,按您的吩咐,属下借到盘缠回来了。"青年手里拎着个棉布包起的大大包袱,进门后随手搁在桌上,发出"砰"一声脆响——那包袱里的东西,分量看来不轻。

  "阿澄辛苦。"半倚在床头的少年微微勾起唇角,玉白的肌肤映着浅浅的莹光,姿容秀丽宛若女子,又比之更多几分清逸之气,让人见之忘俗。
  "阿狄也差不多能走路了,我们的行程耗了太久,现在就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吧。"他轻声细语,眼波一瞟,就飘到了旁边竹榻上上坐着的青年身上。

  这青年面貌清秀,容色只能说是寻常,可周身的气息却是平平淡淡,给人一种异样的安宁感:"主人可有要我去做之事?"
  "你身子不痛了?"少年偏头轻笑,"化蛊不过三五日,该是最难熬的时候。"

  "还撑得住,若不能早些为主人办事,属下于心不安。"方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要笑一下,却又因为什么难以忍受的感觉而生生止住似的,"能动就行。"
  "既然阿狄这般心诚,就拿着阿澄'借'来的钱财备辆马车回来罢,这一路走来,你们家的少爷我身子虚弱,也早受不住了。"少年懒懒打了个呵欠,又揉一揉额角,看起来当真疲乏得很。

  "属下这就去办。"方狄一拱手,就要出去。
  之前进门的青年,顾澄晚也躬躬身,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既然少爷要乘马车赶路,属下也该去采买一些适用之物。"
  "嗯,去吧。"花蚕缓缓下滑躺倒了,侧过身子,摆摆手让两人下去,"可别去太久,不然'借主'寻来,就又要生一些事端了。"

  "是,少爷。"方狄、顾澄晚齐声应道。

  几根粗木藤条搭成了能挡风的屋子,几块厚重布匹分开来张在屋子两侧,作成了能遮风尘的篷子,屋门大敞,露出里面好几张桌椅条凳,外边墙上斜斜里扯出个破旧旗子,上书"酒肆"二字。
  这屋子十来丈就是座直耸入云的高山,山前辟有大路,径直通往山上。

  此时正是午间时分,几个大汉在酒肆里敞开了大吃大喝,或腰身上插着剑,或脊背上负着大刀,一看便是江湖中人。
  有几个行脚的挑夫在酒肆外蹲着吃肉,离那些个江湖人远远的,唯恐招惹了那几位大爷,惹出什么事来。
  有穿着桃色对襟小袄的艳丽女子蝴蝶一般地在桌子间穿梭,手里拎着十斤的酒坛、臂弯里还搁着盛满了熟肉的大托盘,跟她那娇小的身子极不相配。

  汉子们聚在一处喧闹得厉害,女子酒肉上齐,就走出门来,又给那些个挑夫们上了茶,再看看天色,寻思着做点什么事去。

  前头的大道很静,偶尔跑过一只跳脚的麻雀,倒没什么别的动静。
  这时候,远远的穿来马蹄的声音,带着车轮"嘎吱嘎吱"摇晃的响动。
  女子一手挡住正午强烈的光线,探头朝那处看去,正见着个双辕的马车缓缓行来。

  那是个能容纳五六人的宽敞马车,前面一根横木拦着,拴着匹毛色如雪的高头大马,车身很是精致,两边的车窗都是由工匠巧手雕成,外面还罩着一层锦布的帷幔,车子行进时随风飘动,十分美丽。
  驾车的是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相貌清秀,举止从容不疾不徐,隔那么远的距离看到酒肆的旗子,就喝止了白马,让马车停了下来。
  就连驾车的人也有如此气度,足见车中人的不凡了。

  青年一翻身跳了下来,站在车边恭敬地拉开车前的厚布帘子,低声说道:"少爷,歇脚的地方到了。"
  话音刚落,车里就走下另一个青年,这青年身上带着些书卷气,容貌也很是清俊,端端是个读书人模样,之前那青年退后一步让出路来,清俊青年整个也站在车前,却是调转头,将手臂伸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下一刻,就有只细白的手搭在那稳稳举着的手臂上,然后,一个挽着乌发穿着白衣披着紫色狐皮大氅的瘦弱身影慢慢挪了下来。

  "少爷,请当心。"清俊青年声音醇和,可从他这说话语气听来,竟只是个侍从的身份。
  "嗯。"这位少爷语声轻柔,动作优雅有礼,但似乎也有些腼腆,即使是下了车,也是垂着头的,头脸都被围在紫色的绒毛中,让人一时看不太真切。

  之前赶车的青年见少爷下了车,就立刻拉过马,将它连同车子栓到旁边,而那清俊的青年则护着他家少爷,缓缓地走进了酒肆之中。
  "老板娘,要一壶茶、一些茶点。"擦肩而过时,清俊青年对酒肆的主人这般吩咐道。

  迎来送往、见识许多客人的老板娘自然也不会就这样被吓住,她掩唇娇笑一声,随即身子一拧,就轻盈地闪入后堂准备去了:"那就请几位客人稍等片刻,怀玉这就去准备了~"

  这位少爷的到来并没有影响酒肆里面的气氛,那些江湖人兀自喝酒吃肉,没对他们投入多少注意,更有人高谈阔论,说得是口沫横飞。
  反而是这少爷颇有兴趣似的,一面等着吃食,一面略偏着头,侧耳倾听。

  "哥儿几个还记得吧?就一年多以前那个杀了祁山派长老的'剑鬼'……听说啊,最近几个地方有好些个武林人士被杀,都是一剑毙命,喉咙那里被人割开,血淌了一地,啧啧,惨得很哪!"被围在正中的大汉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手里抱着个酒坛子,时不时灌两口,喝得满面通红,"那招数,跟'剑鬼'简直一模一样!"

  "你说一样就一样?你见过那个什么'剑鬼'么,就敢在这里说大话!"另一个喝多了的拍腿大笑,醉眼朦胧地打着酒嗝,"要我说,指不定是哪个杀手啊大盗的,想做几笔不要钱的买卖,就顺手要了他们性命!"他大手一挥,喷出两口酒气,"这江湖上本来就纷纷扰扰事情多,你大惊小怪做什么?胆子小就回家抱着老婆哭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之前那大汉不服气,"我和你说,'剑鬼'和游长老比武的时候,我可是也在现场,那'剑鬼'的身法啊,简直就跟真的鬼魅一样!本来游长老还能应付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剑鬼'身子这么一动,就从后面把游长老给刺死了!那速度快得……嘿,我到今儿个想起来啊,还嗓子里直冒寒气哪!"
  "我说你弱你还不信,要我说,就是'剑鬼'站在面前,我们也该冲上去跟他过两招才对,哪能就这么被吓到?"这个汉子哼笑道,"你说这么多,还不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怕死怕血的,那都不是好汉!"他重重往桌子上面一拍,直震得酒坛一蹦,"还有那个游春慕,是什么祁山派长老……对吧?还打不过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我看哪,那也是个徒有虚名之辈!"说着说着酒劲上涌,整个人就都兴奋起来,"如果是我,肯定刷刷两刀……"他把背后的大刀抽出来挥舞两下,"一下子就把那个什么'剑鬼'砍成两半,才不像那什么游春慕,丢尽了他们门派的脸……"

  "是谁在这里对逝者不敬?我祁山派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在这指指点点!"

  正在几个大汉借酒装疯、大放厥词之际,门外突然就响起个清脆明亮的女声,带着蓬勃的怒意,直直闯了进来。
  跟着众人眼前一亮,就看见个鹅黄衫子的少女用轻身法掠了进来,俏生生站定,只是柳眉倒竖,美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嗬,哪里来的小妞,可真是俊得很哪!"那个口不择言的,醉汉嘿嘿一笑,踉踉跄跄走过去就要去抓少女的手,"快点过来,陪本大爷喝两杯!"
  少女脸上红彤彤赤霞一片,怒不可遏,手指把到腰间剑柄上就要拔剑,她后面已经有人打了块石头进来,正中醉汉额头,狠狠地敲出个红印来。

  "谁?是谁敢打本大爷?!"醉汉一甩头,粗声大喝起来。
  "祁山派祈字辈大弟子贺祈言。"清朗的男声伴着个蓝衣的青年身影传入,"各位请了。"这青年剑眉星目,腰悬长剑,英气勃勃,且目运神光,看得出是个武艺极好之人。

  "大师兄,他们对游长老不敬,还在此调戏于我!"少女一见师兄到来,立刻走了过去,拉住师兄一只袖子说道,"这等恶人,定要好生惩治才对!"
  "师兄省得。"贺祈言轻轻把袖子拉住,安抚自家师妹一句,便转身冲那醉汉一抱拳,"既是如此,这位兄台还请不吝赐教。"

  "打就打,文绉绉说什么废话!"醉汉大眼一睁,拔刀就砍,贺祈言见状也拔出剑来,沉心就要给他个教训。

  这当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艳丽的老板娘妙目流盼,见了这剑弩拔张的场景,一个闪身就钻到两人中间。先是用手里的酒坛抵住了醉汉的大刀,又伸出手柔柔抚上贺祈言的胸膛,逼着这名门子弟后退几步,一下子化开了局面。

  "两位客人有话好说,若真要打,也别在小店里动手。"老板娘娇声巧笑,"怀玉先夫早亡,好不容易做了这个营生糊口,客人们打起来坏了店里东西,也没个当家人帮衬着,怀玉可就难办了。"

  醉汉嘟哝几句,却被老板娘连推带搡摁到座位上:"爷儿给怀玉个面子,怀玉请你喝酒。"她把手里的酒坛塞给那醉汉,好言好语哄着。
  另一边,贺祈言微微皱眉站在那里,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后面有人说话,才把注意力移了过去。

  "这位公子如果不介意的话,与在下同桌如何?"

  柔软澄净的少年声线,让人实在不好不理会。

浮阳
  贺祈言转过身去,就见到个被华贵皮草包裹得紧紧的小公子,正坐在边上安静些的干净桌子后面冲自己颔首轻笑,他身后站着的两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却或是眼含警惕、或是面带冷漠,架势颇为不凡。

  "可是……"贺祈言看一看兀自生闷气的师妹,再瞥一眼那方还在与老板娘拉扯的醉汉,面上不禁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
  "店家撑起门面不容易,贺少侠何苦与酒醉之人多言?就让在下做东,请两位喝杯清茶,去去火气如何。"少年的声音低柔,极是好听。

  黄衫少女被这么一打岔,怒火也消了一些,毕竟这是在自家门派的山下,而那几个醉汉万万不会是师兄对手,堂堂名门正派子弟若在这人来人往的酒肆中与一些三四流的江湖人交手起来,看在有心人眼里,免不了会被指为仗势欺人。
  想到这里,她又冷静下来,说道:"这位公子说得对,师兄,武林大会在即,我们不该给师门增添麻烦,是小妹之前任性了。"她从来不是不辨是非的女子,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就不会多做纠缠。

  微微一点头,贺祈言松口气,如非必要,他也不想与这些人争执。早年那场比武争论颇多,此类妄言也不知凡几,怎能堵住悠悠众口?祁山派持身端正,素来入耳即过,绝不挂心。只是这小师妹性子急,又是个对师长尊敬到了极致的,乍一听当然忍不住,好在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清醒了也就没事了。
  贺祈言一抬头,见那少年还望着这边,便几步走过去,拱拱手道:"公子盛情。在下祁山派贺祈言,这位是我的小师妹,名唤岳柳儿。"

  "两位请坐。"少年做出个"请"的手势,笑容温和如春风。

  离得近了,贺祈言才留神看了少年相貌,只见他面若敷粉,唇色如朱,面目姣好弱女子,秀美得很不寻常,身形也较之同龄少年更为瘦弱,然则喉间一抹小小凸起,却是明明白白昭示了此人正是男儿身,而非乔装改扮。稍微愣了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贺祈言拉开条凳,就坐在少年对面。

  "柳儿有礼。"这岳柳儿也是个性情豪爽的少女,学着自家师兄一拱手,"比武生死本是天定,当年'剑鬼'出手虽重,可我祁山派也并非输不起之人,只是游长老德高望重,是柳儿极尊敬的长者,实在容不得被这般诋毁,才一时怒气上涌行为失妥,让小公子受惊了,实在对不住。"话一说完,便也坐到自家师兄身侧,笑盈盈俏生生十分动人。

  "无碍,岳姑娘真性情,着实让人钦羡。"少年端起面前茶杯喝了一口,热气氤氲,蒸得他略白的面色浮起些些绯色,一刹那容色逼人。
  看得岳柳儿也呆了一呆,不自觉说了句"真好看"。
  贺祈言有些尴尬,少年却是笑了一笑,并无不悦之色。

  说到这里,那边自称"怀玉"的俏寡妇几坛酒哄得醉汉灌下去,不多时就睡倒了一地,俏寡妇转眸一笑,随手将空了的酒坛搁到一边,就扭腰闪到内堂,再一刻端出几盘点心茶水送到少年的侍从手中,自己则娇笑一声,站到柜台后面拨起了算盘,噼噼啪啪打得脆响。

  这一边寒暄完毕,少年与他邀来同桌们也搭上话来。
  "在下花蚕,这一路北上是为寻亲去的。"少年微微一笑,缓声说道。
  "近来武林中有些不太平,小公子只带了两个人上路,怕是不太安全。"贺祈言对这位温和的少年颇有好感,不由温声提醒。

  "阿澄与阿狄都还有些功夫,虽比不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对付一般毛贼却是不在话下。"花蚕眸光温润,"在下不过是个普通行路人,想必那些个江湖好汉们也不会与在下过不去。"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慢慢说道,"多谢贺少侠关心。"
  贺祈言再仔细打量了一下花蚕身后两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在他看来,这两人呼吸平和,下盘沉稳,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一般高手所有的压迫感,便开口问道:"不知小公子是要去何处寻亲?"

  "托人打探来的消息,说是在浮阳卞阳一代,就想先去浮阳看看,再探询一二。"花蚕伸出细白的手指,在盘中拈起一枚淡绿色的糕点,放入口中咬了一口,笑道,"二位不必客气,也请用一些罢。"
  "浮阳?我们也正要去那个地方!"岳柳儿也拿了块淡黄色糕点吃了,有些含糊地说道,"你最近还是别去那地方了,武林大会就要举办,那里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会去的。"

  "武林大会?这个我倒不曾听说。"花蚕略偏头,"不过近来时常见着一些聚在一块的江湖人,原来是因为这事么。"
  岳柳儿嘴快说了不该普通人知道的东西,贺祈言有些无奈,但也不好指责什么,便说道:"正是,我与师妹也是为此出山的。"

  "武林大会啊……"花蚕口中喃喃念了句,眼里浮出些期盼的神色来。
  普通人家的子女总会对武林人有些崇拜憧憬,听得"武林大会"一事露出这番表现并不奇怪,贺祈言只觉这十来岁的少年公子初见稳重有礼,此时倒显出些少年人的情态来,不由心中莞尔。

  "师兄,反正花公子也是要去浮阳,不如我们同他一起罢?"说到这里,岳柳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盯着自家师兄提议。
  贺祈言被噎了一下,随即说道:"这个……"他看自家师妹眼睛亮闪闪的,不禁流下一滴冷汗,"这种邀请太过唐突,怎好这般轻易提出……"

  "岳姑娘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这时候,柔和的声线从旁响起,还没等贺祈言说出更多理由,花蚕竟已是应了,"如能得两位高手相助,在下真是求之不得。"他看黄衫少女一眼,又笑道,"在下自幼身子不好,在外总以马车代步,若是两位不嫌弃,不妨共乘如何?"话音刚落,果然,岳柳儿眉梢喜色更甚。
  看来是没得反对了……贺祈言心中叹气,面上则溢出一抹俊朗的笑容:"那岳某就打扰了。"

  再坐一会,顾澄晚就去找老板娘结了账,再回来贴身护着自家少爷,方狄则先行走出去,把马车弄好。两个人做事有条不紊,举止从容有度,竟是比许多世家公子更加优雅,着实让贺祈言两师兄妹看得惊讶。

  出去的时候,马车已经备好了,顾澄晚扶着花蚕先上去了,又跳下来引两位客人上去,方狄早早坐在车前,待顾澄晚也钻进车子,就一扬鞭,赶了马行路。

  浮阳城是大城,城外有河,河边有码头,又正在南北交通之处,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很是热闹繁华。
  城外的官道上慢慢走来两个人影,一个长发高挽穿着黑色长袍腰悬长剑一身拒人千里的气息,另一个娃娃脸笑嘻嘻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一脸的古灵精怪。

  城门口守门的兵士提着长矛来回地巡查,一般人要过去,少不得要给他们些好处,穷人家家的没有上贡的钱财,就只好贡些东西求个情,被责骂两句以后,便也能过去。
  娃娃脸的少年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进迎上来的兵士手里,跟着就引着黑袍青年走进城门。
  那些个兵士也是有眼色的,这少年身上的衣服本来也不是什么便宜货,如今人家给了面子,当然是安分让路,再说最近城中来了许多武林人士,这黑袍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性子温软的,怎么敢拦了去?

  进城进得顺顺当当,娃娃脸少年一入浮阳就像鱼儿进了水,整个人都活起来了,在人群里面穿梭着灵动得很,就连面上的笑容也要灿烂不少。
  "花大哥,浮阳到了,我们去我大哥家的酒楼吃点东西罢?"娃娃脸少年仰起头,他身量不高,想看着身旁人说话,总要伸长脖子才行。

  黑袍青年一点头,任那少年带路。

  浮阳城街道很宽,两边店铺林立,还有许多推着车子摆着摊子卖小东西的小贩,迎着人来人往的人流招揽客人。
  知道身边人不喜喧闹,楚澜即便是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也不敢玩乐打岔消磨他的耐性,于是目不斜视,径直奔着一个地方而去。

  浮阳城最大的酒楼名为"燕归来",极是宽敞,楼高三层,足足能容纳几百人进去。正门口正上方安着一块大匾,匾上烫金大字笔力遒劲,龙飞凤舞,看起来颇有气派。
  楚澜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穿着干净麻布短衫的店小二迎了过来,一脸的恭顺笑容:"楚公子,当家的找了您好些天,您可总算是来了!"他抬眼迅速看一下站在少年身边的黑袍青年,心里打了个悚,旋即扬声道,"小的马上就去通报!"

  "大哥在这里?"楚澜回头看看自己带回的恩人,又道,"不用了,我自己上去找他们,还是在三楼罢?"
  "是,还在那儿。"店小二点头哈腰,见楚澜挥挥手,就顺服地退下。
  楚澜冲花戮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花大哥,我们进去吧!"

  一楼敞座喧哗,二楼雅间幽静,三楼是楼里当家的自己招待客人的地方。楚澜一路走上去,虽说招来几个经过的注意,却也没人阻拦。

  一上三楼,就嗅到几缕兰花香,里面是个干净的外室,被屏风隔作两层,有几乎落地的大窗,窗边摆着好几盆或洁白或淡紫的幽兰,香味正从那里散出。

  楚澜与花戮两人脚刚踏上来,就见着屏风内转出个颀长的人影。那人容颜俊秀、气质文雅,满头黑发被个白玉冠扣得整整齐齐,一身白色锦袍让人见之忘俗,是个极精彩的人物。
  此时走出来,他握着把勾勒几根青竹的水墨扇子摇了摇,笑容十分清透:"小澜儿,你若是再不回来,可要把你家哥哥急坏了。"

  楚澜见着这人,笑容更扩大几分,声音里也尽是愉悦:"竹玉哥哥,你也来啦!"

渐近
  穿着白色锦袍的男子刚要说话,屏风里面就又传出个声音来:"混小子,还不给我滚进来!"这一记喝骂十分威严,唬得楚澜心里一跳,马上就垮下脸来。

  "竹玉哥哥……"楚澜瘪瘪嘴,要哭不哭地看向竹玉,眼里满是求饶的意味。
  "小澜儿,进去可不要顶嘴,得乖乖认错才好。"竹玉收拢扇子,凑到楚澜耳边悄声说道,"从接到你被下了'银杀令'的消息以后,你大哥就没一天睡好觉,加上近来事情多,都熬得不成样子了。"

  面色一黯,楚澜也知道自己这次让自家哥哥担了很大心,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立刻收拾了表情,准备进去赔罪。刚跨出一步,突然想起自己带回的人来,于是转过头,对着花戮说道:"花大哥,这是竹玉哥哥,也是我大哥的好友。"又冲着竹玉勉强一笑,"竹玉哥哥,你先帮我招呼着花大哥罢,我要先去给大哥赔礼。"

  竹玉微微笑着,正要说"好",屏风里面的人却走了出来,口气依然严肃得很:"出门一趟就连礼数都忘了么,我是教你这样招待客人的?"说着对花戮拱拱手,"怠慢了,花少侠,我这弟弟不懂事,还请你进来坐吧。"他一摆手,做出个"请"的手势。
  花戮点一下头,就跟他走了进去。

  屏风隔出的是个雅间,有红木雕花大方桌,桌上有个紫砂的茶壶和几个精致的茶盏,两个扣在盘里,另两个其中茶水还有热气氤氲、茶香袅袅。

  主人招呼过后,几个人顺次坐下,楚澜带点讨好地看了自家大哥一眼,见没被斥责,就也坐下来,因着自家大哥神情不善,他又不敢托庇于冷冰冰的花戮,就只好朝着温文尔雅的竹玉公子靠过去,几乎要黏到人家身上。

  楚家的大公子与楚澜不同,他穿着长身的墨绿色衫子,腰上束着宽边金色腰带,眉清目朗,却是沉稳镇定,极有大家风范。
  "在下楚辞,还没谢过花少侠对舍弟的救命之恩。"楚辞提起紫砂壶,又将一个扣住的茶杯翻过来,小心斟满,再推到花戮身前,自己则将面前茶杯举起,遥遥示意,"以茶代酒,敬花少侠。"说着浅浅啜了一口。

  花戮目光没有半点波动,只端起杯子,平淡地说了句:"花戮。"然后杯沿在唇边一蹭,放下。
  楚澜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一转,又看了看在旁边握着扇子但笑不语的竹玉,笑弯了眼说道:"这一路多亏了花大哥我才能活着回来,只是花大哥不太爱说话,大哥你可不要因为这个怠慢人家。"

  "这个我自然省得。"楚辞瞥他一眼,说,"你管好自己便罢。"
  楚澜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冷,刹那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楚辞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道:"花少侠长途跋涉想来也是疲乏了,舍弟一路上必定也给花少侠惹了不少麻烦……"他顿一下,"我楚家在此处也有别苑,若花少侠不介意,不如去那小住几日,也好让楚某答谢一二。"
  花戮抬头,面无表情地颔首:"好。"

  楚家和林家是姻亲,楚辞的姑姑嫁给了这一任的林家家主林朝阳,生下了三个儿子,与楚家的几个公子都是好友,而楚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儿楚筱筱,去年就嫁作林家长子林沐雨为妻。两家关系百年交好,林家是浮阳的大户,楚家能把酒楼在浮阳开得这么大,自然是有林家照拂着的,而这楚家在浮阳的别苑,也与林家庄只有几墙之隔。

  林家庄在城东,与"燕归来"有一段距离,楚辞出门就雇了马车,拉下帘子几个人一同往那处行去。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就停在一道朱色大门之前,高处有匾额,上书"楚府"二字,门前有两个极威武的石狮子,还有几个仆从握着扫帚,正在打扫台阶下的灰尘。

  楚辞先下了车,仆从们见着宅子的主人来了,马上放下手里东西开了门,楚澜则先把竹玉拉下来,再站在车子旁边,讨好地把帘子掀起,娃娃脸上笑得春光灿烂。花戮从车里出来,身子微晃,便已站到楚澜身前,这动作被竹玉收在眼底,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穿过几个院子,走过几条长廊,楚辞领着花戮来到东面专用招待贵客的厢房:"花少侠,请。"
  花戮推开门,抬眼一看,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屋子,家什摆设有大气有精巧,错落有致而不失典雅贵气,不愧是在武林盘根依旧的世家所有。举步走进去,花戮没有说话,倒是楚澜抢先开口:"大哥、竹玉哥哥,花大哥路上很辛苦,我们不要打扰他休息啦,小澜儿也还有许多事情要对你们说,不如我们先走罢?"

  "小澜儿说得也是。"竹玉扇子抵在唇上,回眸看向楚辞。
  楚辞眉头微皱,旋即说道:"那我们就不打扰花少侠了,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仆人就是。"他一招手,旁边就有个低眉顺眼的丫鬟垂头走上前来,楚辞凝声嘱道,"花少侠不喜爱被人打扰,你们远远地侍候着,吃穿用度都要用最好的,不可轻忽了。"

  "是,大少爷。"丫鬟恭顺答应。
  楚辞这才对花戮拱手作别,花戮也颔首算是回答,下一刻,厢房的那扇门便自发地关拢来,一点一点遮蔽了里面人的身影。

  长门客栈——
  因着到这县城的时候已晚,客栈里剩下的房间不多,花蚕又要人照顾,便让花蚕主仆三人用了一间,贺祈言一间、他家师妹岳柳儿单独一间。

  入夜时分,方狄在房中挑起灯火,映得房里一片通明。顾澄晚把行李收到柜中,出门让店小二抬来浴桶和热水,好让这赶了一天路的主子泡一泡,去去疲乏。
  水来了,方狄拉了一道布帘将房间分作两层,他与顾澄晚在外面收拾东西,时时准备着换水,而花蚕则褪去衣衫浸入水中,然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有什么问题就问罢,无需藏在腹里。"花蚕长发解下,软软地浮在水面,他用舀子舀起温水慢慢地从肩上淋下去,看着莹白的肌肤上被这水激得泛出些淡粉色来,嘴角缓缓地弯出个弧度来。

  顾澄晚与方狄对视一眼,是顾澄晚开口问道:"属下不明白,主人为何要与那两人一同上路?"这样一来,做起事来不是很不方便么。
  "自然有我的用意。"花蚕将头发捋起,轻轻用水擦拭,"卞阳要召开武林大会,少不得有些地方寻常人进不去,祁山派是大派,寻常人进不去的地方,他们却是畅通无阻。"到了卞阳再暗地里"借"来他人的凭证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没这么不着痕迹罢了。

  "所以,主人是想搭那两师兄妹的顺风。"顾澄晚肯定道,"那个贺祈言很谨慎,怕不是这般容易。"
  "无妨,总有法子的。"花蚕低声笑道,"若不成了,就还要让阿澄帮我。"
  顾澄晚心中一动,垂首道:"属下明白。"

  方狄听懂了两人言下之意,顿一顿,说:"主人费这些心思,究竟所为何事?"这少年心思深沉,多出这些周折来……是要在武林大会上作出些什么事情么。

  "阿狄跟在我身边时日尚短,不知道也不足为奇,阿澄该是明白的,我说'寻亲',可不单单是扯出来哄人用。"花蚕仰起头,把颈子也用热水浇过一遍,淅淅沥沥的水声在这静谧的房间里响起,衬着他轻柔的语声,竟显得有些旖旎。

  "主人这般说,这'寻亲'一事……莫不是真的?"经过这些时日相处,方狄也窥知这少年性子,自然不会产生什么遐想,只管提出自己的疑惑。
  这时顾澄晚也发出声来:"主人的意思是,找到主人您兄长的方向了?"

  "嗯,我那哥哥就在浮阳,等着我去见他呢。"

  说到这里,帘布上少年消瘦的影子斜斜后靠,两条手臂搭在浴桶边上,长发垂在一边,他动作时肩胛微微上移,仿若飞鸟轻盈抬起了羽翅,不觉间现出慵懒风情。跟着他略一侧身子,就有道极细的黑线从他腕上脱出,在空中肆意地翻滚一阵,再一个猛子扎下去,"扑通"一声,就坠入桶中去了。

  另一边,楚辞与他那劫后余生的弟弟楚澜、还有相交多时的友人竹玉,却是掩好了门窗说起话来。

  "澜儿,花戮此人,你是如何认识的?"楚辞面色冷沉,看着自家弟弟仔细询问,"虽说他已然敛过气息,可也瞒不过我,那冷冰冰的皮囊里包裹着的,分明是杀人无数才能积淀出的凶煞之气。"
  "澜儿原是出门走走,却在游览之时遭遇多次刺杀,从杀手的行动看来,澜儿明白,自己是被楼外楼下了'银杀令',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楚澜此时也收起白日里的玩笑姿态,神色严肃,"多方躲避,才堪堪绕过了前几波,然而后来的杀手渐强,澜儿实在杀他们不过,狼狈逃窜之下,就遇到了花戮。"

  "这人可不像乐于拔刀相助之人,小澜儿,你缠上去也没被他踢开?"竹玉望向楚澜,挑眉一笑。
  "怎么没有,疼了好久呢!"楚澜朝天翻个白眼,"竹玉哥哥别笑话我了。"

  "这人的身份你可知晓了?"楚辞沉吟一下,继续问着。
  "不知道。"楚澜摇一下头,"这一路我多方试探,他油盐不进,我毫无办法。"想一下,又说,"他不爱我跟着,却不曾赶我,不主动救我,却在我躲在其身后时杀掉袭击之人。在我看来,他是拿'楼外楼'的杀手练手了,至于有没有旁的目的,我便不得而知。"

  "照你这样说,说不准也是冲着武林大会而来。"楚辞沉声道,"既然住进了我们家的别苑,想来对我们没有恶意,说不得有要我们相助之事。此人武艺高强,我竟然也看他不穿,无论如何也要先留他在这,若能拉他成我们这方,我们武林大会上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澜儿明白。"楚澜点头,"倒是这一次的'银杀令'之事,大哥可知其原委?"

  "竹玉,你来说。"楚辞皱一下眉,目光亦是冷了下来。
  "刚接到消息,你大哥就去查了这事。"竹玉叹口气,"小澜儿,这一回不单是你,四大武林世家的后人都多多少少遭到刺杀,那些个大门大派的年轻俊杰,也统统在列,如今已然引起多方关注了。"

  "……好大的手笔!"楚澜一惊,眸光连闪。
  "还查不到是何人所为,但也必定与武林大会有关。"竹玉摇摇头,"这一回,江湖上怕是又有好一阵不平静了。"

挖心
  清晨,正是一日中神气最为清新之时,楚府后较为僻静的后院中,有个颀长的人影正在舞剑。

  刺、挑、劈、抹、挽、撩、断、点,这人不紧不慢,做得全部是最基本的动作,他用的剑剑身极细而莹白,每一旋身却必然带起凛冽劲风,仿佛有着足以开山裂石的力道。
  如此反复数遍,那人收剑凝神,闭目站在庭院中间,静心调息。

  "花大哥,这么早又在练功啊!"从旁边树上倏然跳下一个娃娃脸的少年来,笑嘻嘻地看着院中人打招呼。
  花戮睁开眼,回剑入鞘:"何事?"他早察觉树上有人,只是气息熟悉,便没有管他。

  "啊,林家的三位兄长知道我回来了,说是很想认识一直帮衬着我的花大哥你,特意让我过来邀请。"楚澜笑得很灿烂,"大哥也是这样说,花大哥,你就别拒绝了罢!"
  花戮抬头:"带路。"

  楚府的大堂内坐了好几个人,除却之前见过的楚辞和竹玉,还有另两个衣冠端正的青年,相貌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一个轮廓坚硬些、气质刚强些,另一个相貌柔软些、气质平和些,都是很英挺的年轻侠士。

  楚澜领着花戮走进来,一打眼看到他们,开口笑着唤道:"林二哥、林三哥,我把花大哥带来啦!"
  听他这话说完,那两个青年都站起身,气质平和些的那个先拱手:"在下林沐晴,久仰花少侠大名。"
  另一个轮廓坚硬些的也抱拳:"林沐啸,谢过花少侠对楚澜的救命之恩。"

  花戮面无表情地看了两人一眼:"花戮。"

  楚澜早打过招呼,在座的两位林家公子也没对花戮的表现有所不满,武林中人有怪癖的比比皆是,花戮这样寡言少语的并非少见,也不值大惊小怪。
  楚辞又开口寒暄几句,众人就又纷纷落座。

  接下来,是谈正事。
  楚辞身为楚家家主,自然先行开口:"沐晴,我见你似有忧色,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林家二少素来平稳沉静,像如今这般有慌乱之色形于表面,是极少见的。

  "我这回过来,除了要认识认识小澜儿的恩人,另一件事,便是为此了。"林沐晴微怔,叹口气说道。
  "哦?"竹玉扇柄在掌上敲了一敲,挑眉笑问,"能让林二少如此谨慎,看样子,此事是真不寻常。"

  "你若想笑,便也趁现在罢,等我二哥说出来,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林沐啸冷哼一声,竹玉这副悠闲姿态,他是绝然看不惯的。
  竹玉刷开扇子挡住嘴,并不与他争执,只是在一双温润眸子里,渐渐染了些兴味。

  林沐晴不曾注意这些,却是面容一肃,正色说道:"自前几日起,江湖上就有许多帮派门人被屠,开膛破腹,死状极其凄惨。"他顿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都被人掏挖了心脏去。"
  "被人挖心?!"楚澜到底阅历少,一听闻冷不丁失声叫了出来,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

  "楚澜,坐下!"楚辞一眼扫过去,楚澜见了,知道是自己太过失态,立刻消音,大气也不敢喘。
  楚辞将目光放回林沐晴身上,眉头略皱了皱:"'骷手'李长?"

  "我也是这般猜测。"林沐晴一点头,"江湖上嗜爱杀人挖心的,只有炎魔教长老,'骷手'李长。"
  "炎魔教?我记得这邪教已然五十年不曾踏入我们正道武林,为何如今突然下手杀人?"竹玉眸光闪了闪,敛了笑容说着。

  "但愿是这李长私心所为。"林沐晴道,"我暂派人封锁了消息,未弄清事情之前,还是不要引起恐慌为佳。"他面上忧色更甚,"怕只怕,炎魔教是真要卷土重来……"

  "若真是如此,事情便麻烦了。"楚辞眉头锁得更紧,沉吟片刻,说道,"过些时日武林大会就要召开,到时各门各派皆要参加,你我暗地里与大派掌门联系,将此事告知,待商量过后,再作决议罢。"
  "如今,也只得如此了。"林沐晴揉了揉额角,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子夜时分,安静的院落中有无数窸窣碎响,仿若大片虫豸飞舞,"嗡嗡"之声连绵不绝。
  几息间,化为一片寂然。

  人蛊者,可化身千蛊肆意横行,万里之遥来去如意。

  廊外的转角走出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只是略显清秀的面容在惨白月光的映衬下,竟然也生生拉出几丝鬼魅的意味来。
  "澄,主人等你很久了。"青年的声音平和,就像仅是平常询问般。

  "我知道了。"另一个青年的影子缓缓现出身形,他容颜清俊,肌肤白皙,唯有理应红润的薄唇,在此时却现出妖异的紫黑色,"狄,是我打扰到主人了么。"
  "多说无益,别让主人再等了。"被称为"狄"的青年回转身,身子微微晃了晃,就出现在十多尺外,足下几近无声。

  房间里,披垂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少年略侧身坐着,手里握着本薄薄的书卷,另一手支起下颔,似在用心读书。飘零的烛火给他的侧脸打上一层淡黄的光晕,显得有些朦胧。
  门细微一动,便轻手轻脚走进两个人来,躬身垂首站立于前。

  少年抬起头,缓缓露出个微笑来,声线极柔:"阿澄回来了?"
  "是,主人。"顾澄晚低声答道。
  "坐罢。"花蚕一摆手,带起一阵清风,"阿狄也坐。"

  "是,主人。"方狄行一礼,沉声禀道,"属下看过了,祁山派两师兄妹业已睡熟,属下做了一点手脚,绝不会将此间消息泄露出去。"他抬眼见自家主人点了点头,心中明白,便依言坐下。
  顾澄晚脚下挪了一步,动作有些踌躇。

  花蚕见到顾澄晚神色,不由轻笑道:"阿澄,还不愿对我说么。"他语声更加柔和,却隐含一丝危险之意,"还是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
  "属下不敢。"顾澄晚连忙站直身子,而后单膝点地,"只是并非紧要之事,属下不敢擅自打扰主人休息。"

  "是么。"花蚕却又笑了,他偏头看着顾澄晚的脸,探出根细白的手指虚空勾了一勾,"你要炼'心蛊'也罢,却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顾澄晚只觉得心口处传来一阵急剧疼痛,便不由自主地浑身抽搐起来,软倒在地一动也不能动。

  "阿澄是我的人蛊,若有什么变化我自然知晓,可即便如此,阿澄要做什么事情,也该全数说给我听……"花蚕轻笑着,将五指张开,而后一根一根复又合拢捏起,"怎能这样不听话?"
  顾澄晚脖颈一个后仰,顿时喷出一口血来,血中倏然飞起一只细如发丝的蛊虫,绕着花蚕飞了一圈,然后回去,从顾澄晚心口钻入……这一番又弄出许多血来,硬生生把好好一个俊逸青年弄得跟个血人一般。

  "是,属下知道了。"顾澄晚大口地喘气,挣扎着翻身爬起来叩首道。
  "好了,把你带回的东西拿过来。"花蚕摆摆手,算是放过了他,"嗯,还有你炼的心蛊,也拿出来给我瞧瞧。"
  "是。"顾澄晚抬手拭去唇角的血丝,站起身走出去,不多时从隔壁房间里捧出个包袱来——到了大些的客栈,花蚕就出钱包下院子,除却每晚方顾二人轮着为花蚕守夜外,两个人也各有自己的房间。

  花蚕嘴角弯着浅浅的弧度,看顾澄晚恭敬将包袱摆在他面前桌上打开,露出个通体漆黑的密闭罐子来,又小心翼翼地将罐子推了推,停一下,却并未把盖子揭开。顾澄晚做了这些,抬头看了自家主人一眼,发现对方没有什么别的神情,就转回去,从袖笼里掏出一包东西,搁在罐子的后面。

  "无妨,打开罢。"看见顾澄晚略为犹豫,花蚕笑了声说道,"以前我也做过这个,熏不到我的。"
  顾澄晚眸光闪了闪,动手把那包东西打开。一刹那,满屋子的血腥流窜。

  被包起来的东西摊开来出现在几人眼前,正是红彤彤肉乎乎的一团,上面还有许多粘腻的凝起来的块状物,不断向外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花蚕伸出手,一旁方狄便像是早有默契般立刻从怀里摸出跟银簪放入那莹白掌心,跟着就见那温柔浅笑的少年毫不介怀地用那簪子拨弄着那肉块,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阿澄,你摘的谁家的心?手法还算利落。"
  连接心脏的血管断口粗糙,显然是直接以手挖出,而非利器所为,然而这颗心脏十分完整,并没有出现表皮破裂或者缺块的现象,可见挖心者必定下手奇准,用力也必然稳当精确。

  "摘的是断刀门门人的心,一共摘了五人,只有这一颗能用。"顾澄晚敛眸,似有一些赧然道,"其余四颗都坏了。"
  "算一算你也做了几笔案子,怎么还这样差劲?"花蚕轻哼一声,"也罢,等与我那哥哥见了面,让他教教你罢,别再丢了我的脸。"

  顾澄晚低声答"是",就见着花蚕探手打开那黑色罐子,罐中有一浑身似有鲜血流动的赤色虫子安静伏趴,此时见了光,就有些微细细骚动。花蚕转眸一笑,赞了句"炼得还不错",跟着手腕一翻,以银簪挑起那颗人心,任其落在罐中。赤色虫子闻到熟悉气息,一个猛子扎下就进入到心脏之中,慢慢啃食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的话,下章就能见面了……不过,真的不是什么很惊天动地的见面就是了……很……很平常……
相见
  "呦嗬!卖马咧!上好的纯血马!"路边卖马的小二哥头上戴着个草帽,朝着车来车往的人流不住吆喝着招揽生意,嗓门大得隔上几个街道都能听见。
  他这样叫唤了许久,嗓子发干,便将腰里别着的黄葫芦摘下来喝了口水,这一抬头,就见着有辆看样子就富贵得很的宽敞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嘿,客官可是要换……买马?"卖马的小二哥瞅了眼马车前面拴着的虽略显疲惫却依然神骏异常的好马,硬生生把那"换"字吞了进去。
  "我们要找人。"马车帘子被拉开,一纵身跳下个浑身带着书卷气的青年来,他面上有着清淡的笑意,冲卖马小二哥微微点了点头后,就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塞进了卖马小二哥的手心,"所以,有些事情还要问问小哥。"

  卖马小二哥不着痕迹地捏捏银子,很快脸上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公子有事便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下不过一个侍从,我家少爷还在车里。"青年笑了笑,"小哥可知,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外乡人进城?"

  虽说对这等风姿的公子会给人做了侍从有些乍舌,卖马小二哥还是看着银子的份上极快地回过神来:"哦哦哦,有的有的,近来有好些个武林人士进了我们浮阳城,听说啊……"他声音压低了些,一只手掩着凑到青年耳边,"听说啊,武林大会要召开了,最近熟络的武林人都各自登门拜访朋友去了,说不得是要在大会上大干一场吧!"跟着挠了挠头,"不过这跟咱们老百姓没什么关系,公子……大爷若找的是武林人,不如去'燕归来'酒店问问,那处是楚家的公子开的,进了浮阳城的武林人通常也都会去那里。"

  "小哥,谢了。"青年点一下头,又塞了块碎银子过去,也不理会卖马小二哥喜不自胜的表情,径自往车边走去。
  待青年上了车,赶车的另一青年平平扫了卖马小二哥一眼,鞭子振了振,就立刻将马赶了向前行去。

  马车中花蚕裹着厚厚的白毛皮裘,整个人就露出两只温温润润的眼睛来,靠坐在顶里面的软垫上,贺祈言师兄妹两个,一个坐在车子左边闭目养神,一个坐在车子右边吃点心,都没怎么说话的样子。
  顾澄晚回来车上时,贺祈言也睁开了眼。他转过身看向马车的主人——那遮了有半张脸纤瘦少年:"浮阳到了,我与师妹要先去与先行来此的师门中人会和,花小公子,你可有什么安排么?"

  这时候,顾澄晚挨近花蚕,说了几句什么,花蚕颔首,跟着微微抬起脸,语声轻柔:"一路劳烦,在下实在过意不去,听闻此处酒楼'燕归来'声名远播,在下愿备上一桌酒菜聊表谢意,还请二位不要推辞。"
  贺祈言略有犹豫,倒是岳柳儿立刻把口中点心吞进去,看着自家师兄,眼里亮亮的,贺祈言心中叹一口气,随即抱拳笑道:"贺某恭敬不如从命。"

  这生意做大了,便是连个店小二也能识人。
  贺祈言打头第一个下了车,就有个满脸谄媚的短衫汉子矮身迎上:"这位少侠,是约了人还是要吃饭?"

  贺祈言没有说话,这时候一阵香风刮过,岳柳儿也一下子从车外出现在自家师兄身侧,俏生生立着,笑得可人:"自然是吃饭了。"
  跟着就是顾澄晚跳下车,转身护着花蚕也下来,方狄照旧挽了缰绳去放马,主从几人也走了过来。

  "这位店家,我家少爷受不得吵闹,店里可有雅间?"顾澄晚上前一步,慢声问道。
  短衫汉子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哎呀,真不巧,今个儿生意好,雅间早早都给人定了,倒是二楼靠窗还有个好位子,也算安静,几位客官要是不嫌弃……"

  顾澄晚回头,看花蚕点一下头,就又道:"既是如此,烦请店家带路。"
  "好咧,几位请了!"短衫汉子笑容满满,点头哈腰地摆手将人领进去,直接就上了二楼。

  二楼窗边果然好景致,登高望远,略一撇头就能将外面几条街都收入眼里,花蚕问过贺祈言师兄妹意见,就点了几个"燕归来"出名的菜色,放那短衫汉子走了。
  不多时,那短衫汉子又端着个精致茶壶回来,翻起茶盏,为几个人一一满上:"菜已经吩咐下去了,几位客官先喝些茶水解解渴罢。"

  花蚕端起茶盏抿了口,一抬眼瞥了瞥酒楼里的情形,又见短衫汉子还站在旁边,就轻轻笑了笑说道:"这么大的酒楼,店家打理起来,该是很劳心罢。"
  他开了个话茬子,短衫汉子跟着就接了下去:"这是自然,不过我们'燕归来'是楚家开的,在这浮阳城里也还有些名气,寻常人便不敢闹事。"他说着"嘿嘿"一笑,"若有人真想打什么坏主意,我们这楼里的护卫,可也不是吃素的。"他说完了,菜也上来了,他鞠个躬就退了下去。

  桌上摆着的是一个烧子鹅,一个花揽桂鱼,一个芙蓉黄管,一个太湖脆鳝,再来一盘宝箱豆腐,一盅白果桂花羹,一道清蒸花菇,一碟炸蜜枣,最后是一壶"燕归来"特有的"醉云酿",满满地排了一桌,色香俱全,让人见之而食指大动。

  花蚕把披着的大氅解下,递给后面立着的方狄,然后偏过头,看向贺祈言二人:"两位不必见外,请慢用罢。"
  顾澄晚上前,为几个人斟满酒。

  贺祈言看那酒满了,先举杯说道:"贺某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喝得涓滴不剩。
  "贺少侠客气了。"花蚕也抬起杯子,而后掩袖饮尽,许是有些喝急了,净白的面上透出一抹薄红,搁下酒盏,他看向刚刚提筷的岳柳儿,眉目间神色柔和,"岳姑娘,可还要添些甜品么?"
  岳柳儿转眸一笑:"不用啦,这些已经够吃了。"

  花蚕温和一笑,摆摆手让顾澄晚和方狄去了旁边的桌子,接下来就是各自用饭,花蚕与贺祈言间或交谈。

  "小公子饭后可要与我们一同投栈?"为自家师妹舀了一碗桂花羹,贺祈言开口问道。
  "不了,阿狄之前打探了消息,说是前几日有见着个与在下相貌相似的青年在这里现身过,在下想再去询问询问。"花蚕柔声道,"贺少侠要去何处投栈?"

  "师门在'回春'客栈下榻,我们也正是要去那处。"贺祈言说道,"若能寻到自然是千好万好,可小公子若是寻不到亲人,也万勿灰心丧气……我等大约还能在此处呆上几日,小公子不妨便去那里与我们见面,我等再帮小公子想法子就是。"
  "谢过贺少侠好意。"花蚕嘴角弯起个浅浅的笑弧,"若是得幸能找到兄长,在下也必定与兄长一同前去拜会。"

  "那就祝小公子马到成功!"贺祈言爽朗一笑,举杯祝道。
  "承贺少侠吉言。"花蚕挽住袖子,亦举起杯来,"无论此去如何,三日内在下定然前往探访。"
  "贺某等你。"贺祈言不再多说,与花蚕碰了个杯,仰头饮酒。

  这一日过午,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了城东的楚府门前,不一会,马车的主人与其侍从也一同下了车。
  叩响门环后,不多时,就有人过来开了门。

  楚府内——
  堂上几个公子对坐着,都不是什么放松的神情。

  "小辞,你那边情形怎样了?"素衣的青年眉眼恬淡,气息平和,说话时语气里却不免带上了一丝担忧。
  "沐晴,别唤我'小辞'。"楚辞无奈地说了句,又道,"我已然同无相传了信,无相说,要见了面详谈,约我们过几日去卞阳相会……我猜想,他大概是得了什么消息,未免遗漏,不便与我们在信件上讲。"

  "倒也有可能,无相素来谨慎,就算有什么风声,若是没有确切把握,也不爱提前对我们说。"林沐晴点点头,"阿玉呢,打探到什么没有?"
  竹玉一摇扇子:"没听说炎魔教最近有什么异动,可每一晚仍是有江湖人被摘了心,真是好生奇怪。"
  林沐啸也说:"我去查了查,虽说被摘心的是江湖人无一例外,可那都是帮派中的杂兵,没见着什么有名望的人被袭,而且那犯案的除了被害人的尸体,也没留下什么旁的印记。"他顿一顿,续道,"可那骷手李长,以往作出案子的时候,总会在墙上留下个拇指印,这一回,也没有。"

  "那么,难道当真不是……"楚澜在旁接话,鼓着脸一副想不通的模样。

  这时候,堂外"噔噔噔"跑来个长身的中年人,到了槛外就停下,得了示意才跨进来。
  "潘福,做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楚辞皱一下眉,沉声问道。
  这被称为"潘福"的中年人,正是打理这幢宅子的管家,向来稳重得体,不知为何今日有所不同。

  潘福弯腰,恭声禀道:"回少爷,外面来了个小公子,说是要来寻找兄长,属下见他一身贵气,又有气度,想来颇有身份,便不敢怠慢。"
  潘福的眼光,楚辞是信得过的,闻言沉吟道:"寻亲?不曾听过家里有流落在外的血脉……潘福,先将人请进来罢。"

  "是,属下告退。"潘福再躬身,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就引了几个人进来。

  为首的身量不长,身材也纤细,还用厚皮裘包住了身子,头上笼着兜帽,几乎看不清长相,后面始终退着几步的,该是与他同来的随从。
  楚辞站起身,说道:"客人远道而来,请坐。"

  这一刻,楚辞已将他看了个清楚。
  这人虽然眉目如画,可分明面上还留有些稚嫩之色,年纪肯定不超过十六,他气息不稳、脚步虚浮,又是个不懂得武功的,而衣着打扮却是奢华靡丽,家中必定富足……这样的人,为何会寻亲寻到楚府来的?

  来人并不推辞,微微颔首为礼,就在旁边的位子坐下了,跟着把兜帽取下,露出容貌来:"在下花蚕,一路寻亲北上,闻得有与在下相貌相似之人进了楚府,便冒昧前来询问,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楚家主见谅。"
  "不妨事。"楚辞见他礼数周全,当然也客气一些,"可我楚家并无子嗣在外,恐怕,小公子这回是白走一趟了。"

  "在下自幼便是姓'花',自然不是楚府之人。"花蚕柔柔笑着,声线细致温存,"只是与兄长失散已久,好容易得了消息,便不愿放过。"
  "在下与兄长乃是一胞双生,虽说长大了大抵有所不同,想必也不会差得太远。"他停一下,唇边弧度更温软一些,"我那兄长若是不曾忘了我,该也是姓'花'的。"

  "啊!"还没等楚辞说话,楚澜倒是失声叫了出来,"大哥,他莫不是花大哥的……我说怎么长得有些面熟……"
  楚辞看了自家弟弟一眼,再回头看一看少年,果真有些相似,可这年纪……却是不太像的,想了想,他冲楚澜说道:"去将花少侠请来,到时便知。"
  楚澜得令,一溜烟跑出去了。

  "楚家主?"花蚕略侧头,似有不解。
  "前几日我楚家确是住了个姓'花'的贵客,这便让舍弟请了来,也好让小公子见一见。"楚辞答道,"若楚家真有小公子的兄长,大抵便只有他了。"
  "如此甚好。"花蚕眼中透出一抹喜色,"在下便在这里等他。"

  跟着气氛有些宁静下来,主人不说话,客人也没有心思说话,直到外面又有人影进来,这气氛方被打破。

  楚澜急匆匆走进来,后面一步之外跟着而来的,正是个满身冰冷的黑袍青年,隔得远远就能触到他周身寒气,冷得瘆人。
  花蚕忙回头,这一见,便是全身僵硬。

  慢慢地,他眼中渐渐染上纯然的欢欣,唇瓣也似是因着激动而略微颤了颤。
  "哥哥……"

  花蚕站起身,原先系在颈上的皮氅滑落在椅上,现出少年纤瘦的身形,他先是走了几步,之后几步并作一步,竟是跑了过去,一下子投入那黑袍青年的怀中。

  少年柔韧的手臂软软地圈上青年的颈子,脑袋也搁上了青年的颈窝。
  仿佛轻叹,仿佛呓语地低喃——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见面了,我木有食言。
团聚
  花蚕这一扑一抱的,让众人齐齐吓了一跳,哪有人能想到,这文弱的小小少年能跑这么快的?
  尤其是楚澜,他与那黑袍青年是一路同来,真真是见识到那人的孤僻冰冷,别说是往上凑了,就是挨近些些,也会被一脚踢开,如今见花蚕如此大胆,不由暗暗在心中为他捏了把冷汗。

  花戮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他先是晃了一晃,像是要躲,可下一刻不知怎地又被那少年扑了个正着,还让人紧贴着蹭来蹭去,实在奇怪得很。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只当是这冷漠青年突发善心,不欲让这文弱少年摔着了,可下一刻,花戮的动作是真骇得楚澜瞪大了眼——

  他居然抬起手,慢慢地环在了花蚕的腰上,轻轻地,像是无比温柔一般。

  楚澜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众人的反应也好不到哪去,都是齐齐变了脸色,楚辞作为主人,第一个回过神来,问道:"花少侠果然是小公子的哥哥?"
  听得楚辞发话,花蚕先回过头来,嘴角带笑,面上也浮起一层薄晕来:"楚家主费心,这就是我家哥哥。"

  花戮原比花蚕高出大半个头,花蚕这般转过头,就只剩两条胳膊软软挂在花戮颈上,身子则被花戮用手扶着,倒没再与他贴在一起了。
  而众人也在此时,将两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花蚕眉目如画,肤色白润仿若以桃香为肌,笑起来透着股熏人的清艳,而花戮气质冷冽,凉浸浸似将冰霜为骨,五官若刻,像是尊七情不动的玉雕。

  细看之下,这两人果然相貌神似,只是花戮体态结实柔韧,而花蚕比起来偏于柔弱,再加上性情气质都大不相同,乍一看,就全不觉相像了。

  楚辞看过一遍,目光停在花戮身上:"花少侠?"
  "他是我弟弟。"花戮看了怀中人一眼,点点头,"没错。"破天荒说了七个字。

  这下子,大家都没有疑虑了。就连那话少不亲近人的花戮都破了这些例,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可这两人此时相处着的真正情形,几个人就不得而知了。

  花蚕的手确是缠在花戮的颈上,可手掌按着的,却是颈侧的大动脉,指甲一个动作便会让其鲜血横流,手腕一个翻转就能错了他的颈椎。而花戮的手也几乎同时搁在了花蚕的尾椎上,只要手里一个用力,就能让手下人半身瘫痪,手指一个屈伸就能挖出对方的尾骨。
  这场景是两人三岁时就做惯了的,这气氛,也绝不是当真和乐融融。

  就这般亲昵地靠了一会儿,花蚕踮起脚,凑到花戮耳边轻声地笑:"我的哥哥,是一同放手,还是一齐动手呢?"
  他话音刚落,花戮就已经把手松开,花蚕微微怔了怔,柔声低笑,声音更轻了些:"哥哥这般信我,真让我汗颜。"他说着,也把手放下来,转过身笑了笑又说,"在下与兄长多年未见,一时失仪,让楚家主与诸位侠士见笑了。"

  "本是人之常情,小公子就不必多礼了罢。"楚辞一摆手道,"两位快快请坐。"
  这边楚澜也说:"花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小蚕你再这样见外,就是我不好意思啦!"
  竹玉一扇子敲在楚澜头上:"小澜儿,你也没问人家是不是愿意搭理你,怎么就这样乱叫唤?"

  楚澜"哎呀疼啊"地嚷嚷,那边花蚕已然与花戮并坐一排,位子相靠,颇为亲近的模样。而花蚕才一坐下,便抬头微笑说道:"在下无妨,楚小少爷随意称呼便是。"语声轻缓,使人如沐春风,刹那间就止住了楚澜弄出的杂音。

  "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了,没得瘆人,就叫我'楚澜'罢。"楚澜抱住头,忽然从臂弯里露出脸来问着,"说起来,小蚕你多大?看来是比我小一些,若能叫我一声'楚哥哥',我心中才欢喜呢!"
  他这样胡闹,花蚕也不介意,此时接过仆人送来的茶盏啜一口,笑一笑答道:"再过两月余便满了十六了。"

  "诶?"楚澜两只眼睁得圆溜溜的,"我今年十七,你说你与花大哥是一胞双生,那岂不是花大哥也止不足十六?"
  "正是。"花蚕把茶盏放到旁边案上,唇边弯起个柔软的弧度,"我少时体弱,又不曾学得武艺,一路汤药灌下来,便成了这副模样,哥哥他习得内功,体魄自然要胜我许多。"

  "花大哥年纪比我小,可我一直叫惯了,就还这般称呼罢。"楚澜听懂了,抓了抓头发似是有点苦恼,"再说了,就是让花大哥叫我哥哥,我也不敢啊。"
  花蚕抿唇,笑而不语。

  却听林沐晴□话来:"小公子的身体似是不大好,与令兄又失散这些年……可是那时落下的病根?"他虽说问得细致了些,声线却温和得让人生不出反感。

  一旁的方狄早给花蚕重新皮上皮裘,花蚕拢了拢领口,又仿佛嫌那袖口太紧,将右边袖子略挽了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来:"在下与兄长原本出生在富庶人家,家中薄有资产,双亲恩爱,我兄弟二人也和睦。三岁那年春日,父亲带一家人出门踏青,途中见春光美好,便停下来煮茶观赏……却不想遇到歹人劫财,父亲敌不过歹人人多,惨遭杀害,娘亲趁乱将我兄弟塞入旁边灌木,方能逃得一死,而自己却没能躲过,一同出门的两名婢女十多个侍从无一活命。"
  说到这,花蚕轻声叹了口气:"在下与兄长不过三岁稚童,慌乱在林中乱走一阵,皆是饥
渴难当,终致昏厥……待在下醒过来,已然没了兄长的踪迹了。"他顿一顿,视线移到花戮身上,仿若询问。

  花戮也看他一眼:"找野果,被师父掳走。"算是答了花蚕的疑问。
  众人一听便知,各有唏嘘,想必是做哥哥的那时担忧弟弟,就想先去寻些食物给弟弟饱腹,不曾想被山中闲人带走收为弟子,从此失去弟弟消息。如此阴错阳差,使兄弟二人一别十余年,真是让人惋惜。

  "原来如此。"花蚕点一点头,"我醒来没见哥哥,大哭大闹,却引来救了我的人,便是后来收我做了义子的花姓夫妇,既是本家,又救了我性命,想来也是有缘,我就拜了父母。"这些话,便是对花戮解释的了。
  跟着又抬起头:"在下明了身处何地后,再询问兄长下落,才听义父说起,那时只见着在下一人。"说着唇边溢出微微苦意,"在下在山地上晕迷,加之吹了冷风,便虚了身子,这些年义母重金调养,也不得痊愈,只比小时好了些,能自在走动。"

  "在下冒昧,小公子是如何得知花少侠下落的?"竹玉侧过身,有些好奇似的开口问道。
  花蚕眼里闪过一抹悲伤:"义父年迈,四年前便过世了,义母忧虑成疾,不过一年也已辞世,在下守孝三年,后听闻卞阳有个可以买卖消息的地方,就专门寻了来……"接着眸光亮了亮,"可没想到居然在路上听闻有与在下面貌相似之人出现,也正走了这条路,在下心中欢喜,便追了过来。"他转头看向花戮,"果然是哥哥!"

  这一席话说得天衣无缝,楚辞正一下神色,才道:"令尊令堂之事,还请小公子节哀。"
  "能与兄长相聚,已是不幸之大幸。"花蚕一拱手,谢过了楚辞好心劝慰之意。

  事情也差不多都明白了,一时无人说话。

  此时楚辞推座而起,连连致歉:"花小公子一路寻亲而来,只带了两个侍从,想必辛苦得很。看我疏忽了,该让小公子先歇息才是。"他说着一招手,就召来几个仆从,要给花蚕另辟个清幽院子居住。
  花蚕起身推道:"楚家主勿需如此费心,在下与兄长多年未见,正可同住一处。至于两个侍从,就请楚家主随意安排便了。"

  花戮性子冷,楚辞仍是看他,等他说话。
  花蚕也望过去,眼里一片澄澈,柔声求着:"哥哥,让我与你住在一起,好不好?就同小时一样。"
  "好。"花戮回答没有犹豫。
  花蚕眼里含了笑意,花戮一站起身,朝楚辞一颔首,说一句"告辞",抓住花蚕的手腕,就将他拉了走。
  顾澄晚与方狄急急跟上,众人也只站起身目送,便不去打扰两兄弟团聚了。

  那厢花戮与花蚕一同回了房,楚辞见两人渐渐没了影,才回过神,沉声说道:"你们怎么看?"
  "花蚕的话,听不出什么破绽。"竹玉收起扇子抵住下唇,"那两人容貌的确相像,花戮的表现,也不像作假。"

  "我也听不出不妥,只是这事情……"楚辞抬头,对上林家二公子的眼,不禁面色微和,"沐晴想说什么?"
  "事情的确巧了些,可未必便是假。"林沐晴笑一笑,"近来事多,我们可别被乱花遮了眼,错过大事就不好了。"
  "二哥说得没错,我探过了,那个花小公子丝毫内力也无,神气间也有些病气,身子确是不大好。"林沐啸接道,"倒是他身后那两个侍从,身上有些功夫,尤其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内力颇高……"

  "说不得便不在你我之下。"竹玉看着林沐啸,替他说完这句,林沐啸抬眼,正色一点头。
  "有这么高?"楚澜讶道,"那岂不是很难对付?"

  "若是与我方无害,对付他做什么?"楚辞瞥自家幺弟一眼,跟着沉吟着,"说起来,那两兄弟当真情谊深厚……"
  "现势不佳,花小公子性情纯善,加之涉世未深,我们可要多与他亲近亲近,莫让他被闲人利用了才好。"竹玉抹开扇子,转眸一笑。
  "小澜儿年岁相近,也该多去陪一陪,带他四处走一走。"林沐晴看两位好友一眼,摇摇头,叹气接道。

  楚澜眨一眨眼,娃娃脸上笑得灿烂:"花大哥武艺高强,又救我性命,既然小蚕是花大哥这般喜欢着的弟弟,我当然会好好招呼啦!"


作者有话要说:论文终于写完了,就等答辩了,公务员考试的时间还没出来,所以我决定最近先写一点东西出来,所以,1号到10号这些天,我跟了榜单,所谓"有压力才有动力",所以,这十天内我会有五到六更的样子,不会周更了……不过,等这十天过去,我大概就要……呃,更慢。那之后我估计就临近考试了,我恐怕要闭关学习了的说,说不定连周更都做不到……到时候,还是要请大家继续包涵……
赏灯
  由仆从引至厢房,花戮推开房门,先走了进去,花蚕转过身,冲跟上来的两个青年柔声吩咐:"阿澄、阿狄,别让旁人进来扰了我与哥哥叙旧。"
  "是,请少爷放心。"顾澄晚回头,看着已然消失在走道边缘的几个仆从,恭声答应。
  方狄等花蚕也跨进门去,就上前一步,轻轻把门带上。

  花蚕站在房间里,往四处看了一看,轻声笑道:"我的哥哥,这些个武林世家的少爷们,似乎都很看重你啊。"
  "武林大会,对我们有用。"花戮坐在桌前,手掌侧面一推,就将个楠木雕花的方凳移到那笑吟吟的少年身后,"坐下说。"

  花蚕并不推辞,他掀起把皮裘解下来扔到花戮的床上,褪了面上总挂着的那抹柔和笑容,淡声说道:"花绝天和花绝地的身份,你也察觉了吧,有问题。"
  "你的想法?"花戮眸光闪了闪。

  "这个我们等会细说,我先给你看一个东西。"花蚕把刚顺手拎进来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来,露出个精致的陶瓷小坛,再推到花戮眼前,"我杀了花绝地,烧了他的房子和尸体,然后带出这个。"
  花戮低头,把盖子揭开,又立刻关上,眼里划过一丝冷光。

  "便宜娘的骨灰。"花蚕闭闭眼,"不过,这只有一半,还有另一半……"
  "在花绝天手里。"花戮接道。
  "你……找到它们的下落了吗?"花蚕抬头。
  "花绝天有一个锦囊,从不离身。"花戮说。
  "下一步,杀了花绝天,让便宜娘入土为安。"花蚕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纤长,尖端染着一点肉眼难以分辨的银光,"对了,你有没有便宜爹的消息?"

  "……没有。"花戮说着,站起身走到那足有七八尺高的硬木衣柜前,一抬手轻轻松松就把它挪开,跟着拔出他的破云剑,运足了内力在墙角慢慢地掏挖,仔仔细细,一丝不苟,"你有什么消息?"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早已没人说起,后来跟祁山派的两师兄妹遇见,就更不好随意打探。"花蚕皱了皱眉,"说起来,你不觉得那个叫'竹玉'的,相貌有些眼熟?"

  花戮手里停了一下,像是在想些什么,然后继续手里的活计,说:"是有'玉名'的皇子,或者小王爷。"
  "皇姓'第五',以'竹'为头,过了皇族的考验,得'玉'为名。"花蚕勾唇,"看起来,还是个跟我们有亲戚关系的。"他略偏头想了想,"不是第五瑾,那人怎么也该三十岁了,其余的皇子年纪都不对,算来算去,也只有晋北王的小儿子第五琮,今年二十五岁。就不知,他为何来到江湖,还跟这些少爷们混在一起。"说着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些,"我们若是想知道便宜爹的实在消息,还要从这个人下手。"

  说到这里,花戮已然挖好了个四四方方的洞来,花蚕见了也站起身,把桌上的陶瓷小坛捧起,送了过去,由花戮放进那洞口深处,再用挖出的砖块砌上、把衣柜放回原处。

  眼见将琴抱蔓的骨灰安放好了,花蚕才又说:"我怀疑,花绝天花绝地是'炎魔教'的人。"
  楚辞几人想着拉拢花戮,这些天商议什么还算重要却又不危及根本的事情时,总会让楚澜将他请了来,多多少少,花戮也听得一些武林门派的名字,这个"炎魔教",就是最近提得最多的那个。

  花戮抬眼,露出个"你说"的眼神。
  于是花蚕就继续说了下去:"门外两个是我的人蛊,面貌白净的那个叫顾澄晚,武林四世家顾家的二子,他对'炎魔教'似乎有些了解。"他冷笑一声,"我看那花绝天与花绝地的本事,做事又嚣张跋扈,实在不像无名之辈,可中原武林偏偏无人提起。据说那魔教有两护法三尊者四长老……哼。"他眼里溢出一丝嘲讽,"当年便宜爹出门打仗,找了秦风与玉合欢保护便宜娘,还出动了铁甲士……可直到最后也没见着他们。那两人武艺高强,花绝天花绝地若是没有帮手,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灭了一个王府的门?"他顿一顿,"秦风玉合欢两个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我们也该找一找他们的下落,也好问问清楚,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认为,现在要杀的,不止花绝天?"花戮说着。
  "是。"花蚕讽笑,"让我过得不痛快的,我当然也不会让他痛快。"他眼里闪过一抹狠戾,"若是炎魔教做的,我就让他们连根都烂掉!"
  花戮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好。"

  花蚕微微弯唇,手指自然地抚上花戮的手腕,花戮略动一动,调整了一下坐姿,却并没有躲闪。

  "少爷,大公子。"正在这时,外面"笃笃"响起几记叩门声。
  "怎么?"花蚕指尖轻轻点了几下,略抬高些音调。
  "楚家主派人来请,要给少爷接风洗尘!"是顾澄晚扬声在说。
  "知道了,让人稍等片刻,我与哥哥这就出来。"花蚕答应着,把手自花戮腕上挪下,而后挨近他耳边,轻声笑道,"哥哥的事不好说,待晚上时再作计较。"

  花蚕跟在花戮身边,慢慢地走到正厅,顾澄晚和方狄一起,在后面恭顺地垂头而入,又默默地侍奉在花蚕身后。
  才进了大堂,楚澜已经迎了上来,脸上满是笑意:"小蚕小蚕,今晚有花灯,要不要一起去看?"他一蹦一跳地过来,却在见了冷脸站在花蚕身边的花戮时,老老实实地停在那里。

  "花灯?"花蚕也不计较楚澜的亲昵,偏一偏头疑道,"还未到佳节,怎么浮阳有灯会么?"
  楚澜神秘一笑:"此'花灯'非彼'花灯',赏心悦目的风景多得很。"跟着叹口气,"只可惜从前大哥总不让我去看,今日小蚕你来了,就帮我跟大哥说说,去那处玩赏可好?绝不会让你后悔的啦……"

  "胡说八道!花小公子是贵客,怎能随你心思玩闹?"楚辞没等他说完,便厉声喝止,"我自会择一个清雅之处待客,你这顽劣子,还不速速与我退下!"
  "楚家主莫气,楚少爷与在下年岁相当,想必喜好也相近……既是如此,便依了楚少爷罢。"花蚕微微一笑,柔声劝抚。

  "花小公子,你是不知……"楚辞重重叹了口气,居然说不下去了。
  "这……莫不是楚家主有什么难言之隐?"花蚕奇道,目光一转,却停在束手在旁的林沐晴身上,"林少侠?"
  "小公子无需在意。"林沐晴摇头笑道,"只不过是楚家家教甚严,小澜儿自然就被管得紧了些,没什么大事情。"
  "那灯会……"花蚕又问。

  一旁的竹玉接过话来:"我浮阳有个最大的青楼,名唤'烟雨楼',每年这个时候便会开办'赏灯大会',名为赏灯,实则挑灯的都是楼里的姑娘家,便在这晚登台献艺,各个使出浑身解数,精彩得很。积年累月,也算是我浮阳一绝,小澜儿年纪小,只听说而不曾得见,不免心醉神往,就想趁着为花小公子接风这机会,好好地去游玩一番。"

  "原来如此,果然有趣。"花蚕笑道,"在下久病在身,也未尝得见如此盛会,既然机会难得,楚家主若不介意,不如便去了罢?也让在下长长见识。"
  楚辞似是有些犹豫,林沐啸在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楚澜也有十七岁,又不是在做些混事,不过看看而已,便依了罢。再不济,也还有我们在呢,不会放任了他胡闹。"

  "本来就是,大哥真是古板,我只是想去看看,又不干别的……"楚澜一扭身躲在林沐晴后面,探出个头来嘀咕着。

  "罢了罢了,既然小公子这般说,楚某再计较下去,倒真是顽固不化了。"楚辞横了自家弟弟一眼,跟着一摆手,"既然如此,我们便一同去赏灯,那里热闹得很,吃食也是极难得的。"
  花蚕温和笑着,略施一礼:"楚家主请,各位请。"
  楚辞大步走在前面:"小公子请,花少侠请。"
  花蚕侧头看一眼花戮,唇边的笑意越发柔和起来。

  烟雨楼今年与往日更不同,在那条大河里搭了花船,船船相连,船上竖着旗杆,一杆杆串成一片,拉出几条扎实的红绳,静静地悬在河面高处。
  每一根红绳上都挂满了花灯,灯面上绘着美人图、写着美人的芳名,缀在一处红彤彤的煞是好看,映得河面上一片通明。

  那些个花船连成个极大的圈子,圈子中央是个更大的木船,上面搭了个高台,颤巍巍浮在水面。
  另有十多条竹筏从花船一直延到木船边上,想来是方便姑娘们走到台上去的,也被红绳系在花船上,看起来颇为稳当。

  大河边上也被烟雨楼包下,用绳圈起场地,绳内安放了许多摆着食物美酒的桌椅条凳。但凡是客人,交上几十文钱就能入场。

  楚辞是楚家家主,再加上这些个武林世家的少爷们,身份自然尊贵无比,刚刚露了个面,就被笑吟吟的老鸨接到水中高台后那艘招待贵客的最大游舫上,再叫了几个干净伶俐的丫头在旁服侍,不敢稍有怠慢。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楚辞林沐晴几个与熟识的打过招呼寒暄几句,就到靠着水边、视野最宽阔的地方坐下,丫头们眼乖手巧,立即把招牌的好菜快快送上,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楚辞冲花蚕花戮"请"了一下,又客套几句才入了座。
  刚坐好,就听到一声锣响——吉时到,赏灯大会正式开演。

竞标
  "咚咚咚咚咚咚咚——"
  激昂的鼓点急促地响起,仿佛要将人心都震得跳出胸腔来!

  笼在水中船上的轻纱倏然飘起,一刹那便露出了那台上两排的粗木大鼓,红漆白面,绷得紧紧。
  只见一彩衣女子身若轻蝶,在鼓丛中不断穿梭,时而高扬鼓槌奋力敲击,鼓声暴烈奔放,如万马奔腾,时而素手低回,把那鼓打得恰似流水过涧,细致缠绵。
  她一边击鼓一边舞,足尖旋转,转眸而笑时,雪白的鹅蛋脸上映出两个小小梨涡,醉人的甜美。

  "啊!是鼓儿姑娘!"
  "鼓儿姑娘看这边!"
  "鼓儿姑娘真是太漂亮啦!"

  这女子刚现出面容,岸边就传来看客们情不自禁的喧哗声,似乎要将河面掀起波浪般,一阵高过一阵。
  被称为"鼓儿"的姑娘像是受到了鼓励,舞得更急,又是一连串细密的鼓点之后,方才一个翻身,俏生生落在台子中央,两个鼓槌交叉搁在肩上,款款行了个礼:"今夜灯好月好,客人们也要喝好玩好,鼓儿这厢有礼,祝愿各位都寻到可心的姑娘,过个快活的洞房良宵!"她声如黄莺,脆生生领了个好开场。

  人群里顿时掌声如雷,与此同时,上书"红鼓"二字的花灯也徐徐升高了几尺,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

  花蚕画舫里,半靠在花戮身上看得十分欢喜,到后来兴味处,竟是不顾体弱、自己直起身子朝外瞧过去,几乎连头都探出船外去了。
  "这位鼓儿姑娘真是太厉害了!"楚澜巴掌拍得"啪啪"作响,满脸的兴奋,他更离谱地半个人都伸出窗外,然后就着这种颤颤巍巍的危险姿势回头冲花蚕灿烂地笑,"小蚕,我说得没错吧?真的很精彩!"

  "嗯!"花蚕听到了,看着他重重点头,平日里略微偏白的脸颊也因着激动的情绪而有了些血色,衬着他秀丽的眉眼,显得尤为动人。
  这时竹玉在旁解释道:"此女名为'红鼓',是烟雨楼最顶级的姑娘——十二乐姬之一,一手鼓技无人能出其右,没想到这回是让她出来开场,看来,今儿个晚上要有贵客登门。"

  花蚕闻言,朝另一边与林沐晴对坐而饮的楚辞看过去,竹玉自然也瞧见他视线所及,于是笑道:"我们楚家主立身持正,素来洁身自好,烟雨楼的妈妈也是知道的,因而'楚辞虽贵,然一毛不拔也'。"说着扇柄打在掌上,"不说他了,此时又出来一位乐姬,喏,是瑶琴姑娘。"

  花蚕抬头一看,果然又有个蒙着白纱的女子自竹筏上袅袅娜娜地行来,她怀里抱着一张古琴,在台中席地而坐,后将古琴搁在膝上,一抬手"铮铮"几声,竟不是柔婉的曲调,而隐有金戈杀伐之意。

  闭目听了一会,花蚕抿唇笑了笑,转身扯了扯花戮的袖子,悄声道:"哥哥,我们去外面看罢?"
  "外面喧杂得很,小公子仍是要出去么?"那边楚辞留意到花蚕的举动,朝这边看过来,"待会场面更热闹起来,怕是会有些不妥之事,污了小公子的眼。"
  "不碍事,有哥哥陪着的。"花蚕攒住花戮袖子的手更紧了些,点一点头,略带腼腆地浅笑,"在下不懂武功,看不见太远,出去了便能瞧得更清楚些。"

  这游舫足有三层之高,这一年一度的赏灯大会,但凡楚辞过来了,总是占着第一层舱内靠窗的大位,烟雨阁里的老鸨是知道的,之前才见着影子,就径直将他们引到这里。
  此处临水而视野广阔,只是离高台远了些,以习武之人的眼力,自然是毫无妨碍,可若是没有习过武的……

  "是楚某疏忽了。"楚辞一听,忙站起来,就要与他一同出去,另几人也站起身,像是也要陪客的模样。
  花蚕见了连忙摆手:"楚家主,诸位侠士不必客气,有哥哥一人陪着便可,今晚该尽兴游玩才是,几位就不必为在下费心了。"

  "大哥,我也要出去!"这时楚澜不知怎地听到了,急忙把身子从窗外缩回来,大声嚷道。
  楚辞皱一下眉,却并未阻止:"你去罢,代我好生招待客人。"
  "知道啦!"楚澜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白牙,"小蚕,我们出去吧!"
  花蚕也回了个温和的笑容:"好,我们同去。"

  及至走到舱外,那弹琴的姑娘已然将琴音拔得极高,音色像是登上了某个说不出的极限,细若游丝却清晰无比,让人随着那音屏住了呼吸,脑中那根弦也跟着绷紧,每一瞬都好像要断了它似的。
  下一刻,有洞箫声突兀而起,黄衫的女子自半空徐徐而落,悄然立在白纱女子身后,一坐一立,一抚琴一吹箫,两人衣袂飘飞,恍若神仙中人。
  箫声饱满浑厚,与琴音相和,一个高亢尖细,一个低柔婉转,渐渐又将音合在一起,变得如同潮涌浪打,层层叠叠连绵不断。

  花蚕扶着花戮的手臂,迎风立在船头之上,楚澜在他身畔跳来跳去,抓耳挠腮的,恨不能也去那姑娘们献艺的台子上去才好。
  "瑶琴姑娘果然色艺双绝,楚少爷想必很喜欢她罢。"花蚕看清了楚澜视线落在何人身上,不由笑着打趣。

  "不是说了么,小蚕叫我名字便好。"楚澜直觉地说反驳花蚕称呼,跟着才回应道,"琴儿姑娘不仅琴艺无人可比,品性也是相当高洁的,听说她面纱下的容貌也……"美如天仙。
  他刚要这样说,却生生地将话吞进了肚里。

  许是之前在舱里热了,少年早解下皮裘,只着了一件翠色长衫,与那白皙的肌肤相映,更显其眉目清润、气质卓然。船头风大,吹散了他原本束在脑后的墨色长发,也卷起了束在腰间的宽阔锦带,袍袖飞舞间,现出他尚未长成的纤细身形,他唇边含笑,就仿佛要乘风归去一般。

  楚澜想说"小蚕你真好看",可转眼又见着挡在花蚕身侧、冷气袭人的花戮,就硬是把夸赞咽了下去,改成:"小蚕,你头发散开了。"话一出口,几乎要咬了自己的舌头。
  花蚕也注意到,便将胳膊绕到身后,一缕一缕慢慢地往回收。他两条手臂细长而白,才一举起袖子就滑了下来,暴露在大风中瑟瑟地发抖,努力捋了好几次,也没能把头发收拢,黑袍的青年似乎看不过了,就伸出手,两下把长发捏拢。

  楚澜看着这幕,不自觉地说了句:"花大哥对小蚕真好。"
  "哥哥待我,从小便是极好的。"花蚕也笑了,自旁边跟来的顾澄晚手里拿过一条发带,又极自然地递到花戮手中,"哥哥帮我扎起来罢。"
  花戮接过,几下利落地为花蚕挽起头发,手法居然十分娴熟,又楚澜看直了眼。

  花蚕见他呆愣样子,笑了一笑,手指朝前处指了指:"楚少爷……楚澜,你看,又一位姑娘出来了。"
  楚澜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就顺着那方向看过去,果然之前的琴、箫两位姑娘已经下了场,如今踏着竹筏快步掠来的,是高举重木琵琶的红衣女子,她云鬓高耸,乌发中缀了根红艳艳的火凤凰,整个人都如同一团烈火般,只一瞬便扑到了台上。

  琵琶声有如狂风骤雨,刹那间汹涌而来,琵琶姑娘且弹且舞,长腿弯折出许多不可思议的弧度,纤腰若柳,与琵琶音匹配起来,就像是巨浪之上的一叶扁舟,随暴风雨扶摇而上、又悚然而落。
  水上的红绳上,早有"红鼓"、"瑶琴"、"绿萧"三盏花灯高高悬起,里面的烛火亮了不止一倍两倍,待琵琶声没,另一盏花灯倏然升起,与另三盏并排而挂,在群灯之中大放光芒。

  琵琶女退去,岸边观看的人群发出更高的欢呼声,却在见到下一个人走上高台的时候霎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这是个极有风姿的女子,眼若秋水,眉含远山,相貌自然是美的。然而她引人的却并非这些,而是那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洁净的浑然天成的气韵。哪怕她身处这烟花脂粉之地,亦不能将她污染半分。
  她很静,且让人一见了她,也不自觉地静了下来。

  楚澜压低了声音,往花蚕那边凑近了些,献宝也似的说道:"我听说啊,这位穹月姑娘是烟雨楼头牌中的头牌,早些年几乎红遍了南北,无数王孙公子竞相追捧。虽然现在已经年过二十五,可还是美名远扬,只是她自己早凑够了赎身的钱,如今在烟雨阁里也早已不挂牌,而是做了教导清倌儿的老师,让人欲见不可得。"说着说着,他眼里满是憧憬,"竹玉哥哥之前讲的十二乐姬,可全都是她一手□出来的。厉害吧?"这得意洋洋的语气,配上那张总带着喜意娃娃脸,当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花蚕"哧"地一笑说:"嗯,果然厉害得很。这样说来,那十二乐姬,也都是清倌儿咯?"
  "那是。"楚澜很正经地点点头,"她们可都是卖艺不卖身……"的。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柔润的女声打断——
  "鼓、琴、箫、琵琶四位姑娘,今晚破身。"

  "诶???"楚澜顿时目瞪口呆。
  这声音,可不就是那十二乐姬的老师——气质洁净的穹月姑娘发出的么。

  此语一出,满场哗然,再压不住人声鼎沸。
  那穹月姑娘再将音调扬了扬,竟让众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竞标的规矩,不拘手段、不限方法,一炷香内抢到姑娘们花灯的,便能与她共赴良宵。"说着她从腰间摘下一枚响炮,手里引线一拉,巨大的烟花冲天而起,炮声轰鸣——
  "开始!"

  下一瞬,场面立即变得混乱起来。
落水
  不知何时、由何人在岸边放了许多小船,每一艘上面都安着厚实的木桨,拴在船边上。
  那一声"开始"刚落下,就有无数看客前赴后继,争着抢着上船,拼了命地朝那几盏花灯所悬之处划去,都使了吃奶的劲儿……更别说你一桨将我扫到水里,我一拉掀翻你的船了。

  懂武艺的武林中人则纷纷运起了轻功,就如同一群翩飞大鸟,黑压压地一齐朝花灯扑过去!有的一纵身以手抓住挽灯的红绳,有的足尖点在旗杆之上,有的在划船争抢的人群头上借力,还有的折了几根芦苇射入河中、用"燕子点水"式急速掠去。

  不多时,人群就都聚集在那四盏相近的花灯之下,可那地方不大,又怎么挤得下这许多人?便个个打得头破血流,下面划船的你推我搡,上面用轻功的就腿掌交加,都绝不肯相让。
  这一场争斗下来,旁边的几艘花船、甚至后面贵客专座的大游舫都被波及到。

  花蚕只觉得脚下一阵晃荡,几乎就要站不稳了,后面的花戮一手将他圈住,不让他掉下水去。
  楚澜就没有这般好运,船身重重一震时,他身子一个前载,就撞在了船舷上,弄得肋骨森森地疼,船再左右一摇,又把他大半个身子甩了出去,还是始终静默无声跟在花蚕身边的侍从方狄及时抓住他的手,将人拉了回来。

  "乖乖,这也太激烈了吧……"楚澜惊魂未定地抚胸喘道,"要不要这么拼命啊!"
  "怎么楚少爷不去么?"花蚕转个身子,在花戮臂弯探出头,笑吟吟的。
  楚澜骇了一跳,连连摆手:"快别害我啦,被大哥听到我就死定了!"跟着像是立誓一样地握紧拳头,"我对那几位姑娘只是欣赏而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蚕你可不要乱想啊!"

  两人说笑几句,却听远方传来放肆的大笑,声如雷鸣,又仿若滔滔山洪滚滚不休。
  有人手持一柄长蒿,踏长舟高歌朗啸而来,一双眼在黑暗中灼然有光,即便尚未露出形貌,亦已夺人心神。

  那人所为更是狂妄,内力也是高绝,他手臂连摆,用那根长蒿一下拍落半空飞纵的武林人士,一下横扫同在船上的普通看客,出手全不知轻重,不多时就使得河中泛出丝丝缕缕的血色,使人触目惊心。
  几息间就过了那搭起的高台,两边红绳上的花灯早因众人哄抢而变得颤颤巍巍,仿佛风一吹就要掉落下来。

  来人面貌粗犷,长了好大一把络腮胡子,身形健硕,面前的衣襟大敞,露出大片赤红的胸膛。
  他笑声不绝,操长蒿几个起纵,在被他扫落了人的船只上连番疾走,那蒿被他舞得如游龙,又如长鞭,打了人飞出去,后连幸存围在四周的花船游舫也不放过,便是那些个没混进来抢夺花灯的,也被他几挥几拍掀落了水。
  极快地,他的篙子已然朝最大的游舫——坐满了贵客的那艘横拍过去了!

  这一拍,虽不说用了多强的内劲,却也含了武林人不小的力道,楚澜刚才被方狄拉得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又临到这般厄运,他在那蒿影带来的劲风之下缩了缩头,一屁股狼狈地跌倒在船板上——好险方向对了,不然必成落汤鸡。
  花蚕站在船头,更是首当其冲,加之没有内力,长篙都已然临近了眼前,他却还未曾做出什么反应。花戮站在他的身侧,倒是一下把他护到身后,自己则抢前一步,挫掌成刀,一下劈过去就要斩断那竹蒿。

  那粗犷汉子显然也见着花戮这举动,"嘿嘿"笑了声,手腕一振,那长蒿尖处柔韧,居然如蛇一般往另个方向曲折而去,"刷拉"一声竟是拦到了花蚕的腰间,花蚕被一股大力撞到,脚下一绊,就直直栽到了河里。
  花戮反应极快,眼见花蚕身子落了水,便立即飞身而下,长臂一伸揽住了花蚕的腰,抱着他就要旋身而起。

  正在此时,花戮却觉着丹田里内力一阵鼓荡,如同倾泻的水流一般飞快地消失,身形不由一滞。幸而他修习的功法最是霸道,体内内力雄厚非常,才用另一手按一下船舷借力,纵身跳到船上。
  "张口。"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花戮听出声音来处,依言而为,下一刻,便有一枚丸药弹入口中,化为一股清流入腹,与丹田中残余微薄内力相和,几个周天转过去,功力尽复。

  "什么毒?"花戮一低头,看向怀中少年。
  花蚕被水浸透了衣衫,长发也都湿哒哒地黏在脖颈和面颊上,看起来很是单薄,可说话却还是柔和的:"是'血里销',专吃内力,耳畔和颈侧还有'化骨散',寻常人一触即死,以哥哥的内力,约莫能撑过一炷香罢。"
  "知道了。"花戮一点头,把手抚在花蚕肩上,默运内息,为他将衣裳烘干。

  这一幕只有两人知道,旁的人却是见不到的。

  楚澜亦只瞧见花蚕失足、花戮入水相救,跟着垂首安慰、以内力为其暖身而已,不由叹道:"真没想到花大哥这样淡漠性子的人,居然对小蚕如此温柔细心,就是我大哥,也从没这样待我好过。"说着回头看一眼两度帮了自己的沉默侍从方狄,"救命恩人,你说是吧?"

  "楚少爷切莫如此称呼,属下愧不敢当。"方狄一板一眼地回答。
  楚澜一皱眉,又看看手里拿着皮裘的顾澄晚:"这人总是这般无趣么?小蚕平日里也不让你们说话的?"
  "阿狄性子木讷,还请楚少爷见谅。"顾澄晚微微一笑,"我家少爷素来和善,从不曾亏待我们。"他顿一顿,又道,"不过少爷虽说性情好,可也并不喜与人亲近,如今待大公子如此亲昵,实在让我等难以置信。"
  "思来想去,也只能说是血亲相系、兄弟情深了。"

  "你倒挺会说话的。"楚澜睨顾澄晚一眼,"看你满身书卷气,武艺又高强,是怎么做了小蚕的侍从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顾澄晚刚要回答,就听见个冰冷到骨子里的男声——"看好他。"
  顾澄晚回头,正好见到花蚕被那黑袍的青年以掌风缓缓推了过来,于是止住话头,挡在花蚕身前,方狄也是向前一步,护在花蚕另一侧。
  楚澜撇撇嘴,不说话了。

  原来那撑蒿的粗犷汉子并不罢手,即便蒿子都弯了好几转了,仍是不依不饶,反手再弄蒿伤人。
  花戮自然不会任他作为,之前要为花蚕弄干衣物,便只能单手拍开蒿子,如今将花蚕送到旁边,就能全心对敌,两掌才一个交错,就把蒿子断成两截。

  粗犷汉子没了竹蒿,也不在意,"哈哈"大笑了两声,便纵身跃起,挂在船杆系着的红绳上面,伸手去捞那些个花灯——这时候,游舫的三楼突然扑出几条人影,带着凌厉的杀气,朝他猛然围来!
  再腾不开手也做什么,粗犷汉子只得抽身迎敌,两拳对上十多双手掌,在半空时起时落的,不免有些左支右绌。可这些人却不会放他丝毫空隙,就这样圈住他,不给他半点机会。

  另一边,顾澄晚把手中的皮裘轻轻为花蚕披上,花蚕挽一挽袖子,要把前头领口系紧。
  "小蚕,这是什么?"这时候,楚澜却一声叫住了花蚕。
  花蚕顺着楚澜目光看过去,见着的是自己的手腕。

  花蚕手腕皓白,虽说如他这般相貌姣好的少年尚未长成前总归是有些雌雄莫辨的,可肌肤却未必真这样细致到几乎看不到一丝瑕疵的地步。
  楚澜盯着看的,正是戴在那处的一个银环。

  "你说这个?"花蚕晃一晃手腕,银色的光芒流转不休。
  "就是这个!"楚澜连连点头,"真是稀罕,我可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的镯子!"

  这镯子形态奇异,约莫只有筷子粗细,晶莹剔透,最上层还细细雕了无数鳞片,蛇头吐信,红眼细小而色泽纯净,简直如宝石一般。整个镯子就像一条首尾相连的银蛇,当真是栩栩如生!

  花蚕笑一笑说道:"此镯名为'银练',义母临死前留下的,通体沁凉,听说对身子是极有好处的,之后便一直戴着了。"
  说话时,花蚕动动手臂,而月色净好,正将这镯子上映出一片白光。

  水中争斗只余下那粗犷大汉和后面扑出的几个青衣人,缠斗间白光倏然花了他们的眼,粗犷汉子大怒,趁着这几人也同样看不清东西,硬是迎着光冲了过去,扬臂就是狠狠一掌!

  他快,花戮更快,在他掌风所及之前,花戮一个闪身,又拦在花蚕的前面,也举掌迎了过去。
  这一掌足足用了八成的力道,实实在在地与粗犷汉子对上,粗犷汉子一声闷哼,"哇"地突出一口鲜血,人也像断了线的纸鸢,软软地坠到水里去了。
  "嗵——"大大的水花溅起,汉子沉一下浮一下,已是没了意识。

  之前与他对战的青衣人拧身而上,起了心地要把他捞起——

  "尔等回来,放他去罢!"正当时,三楼的雅座站起个人,临窗朗声唤回他的侍从们。
  侍从们自然也是听话,便一齐收手,就任那粗犷汉子身体顺流飘去了。

  楚辞一行也早听见动静,此时亦从舱中走出,站到花戮面前,就要问问情况,却听三楼那人又发话了。
  "楼下可是楚家主?大凛商人要请阁下上楼一叙!"


端木青磊
  被那粗犷汉子这么一搅,侥幸没伤筋动骨的看客们也再没了争夺花灯的心思,那几个突兀出现、又与粗犷汉子拼斗的青衣人们,在回到主人身边之前,就也顺手把花灯都摘了去。
  水中的高台因着激烈的打斗早就垮掉,人群悻悻然的很快都散了,原本还有些姑娘要献艺的,也没了展示的场所。烟雨楼的妈妈见这情形,也不好勉强下去,就召姑娘们重回花船,把她们送回楼里。
  不过半刻,先前热闹无比的河岸就没了一个人影,而本来遍布花船的大河,也只剩下了那艘最大的游舫,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

  烟雨楼的小厮们很快把游舫的顶层收拾得干干净净,桌椅都撤下去,却在地面铺上厚厚的毛毯,放上许多矮几坐垫,摆出个私家宴席的样子。
  上首席地而坐的,就是来自大凛的大商人,亦是烟雨楼今晚用心招待的贵客。

  楚辞走上这楼层时,一抬眼,就看到了这位商人。

  他穿着紫色的长袍,袖摆、领口、还有腰间半尺宽的锦带上都绣着细细密密的精致花纹,头上用发笄挽住长发,再以白玉冠束紧,颈上挂着一枚手掌大小的红色玉佩,绘着艳丽的牡丹图样,尤其显得华贵非常……整个人不像是在钱物中打滚的商人,倒像是不沾人间春水的王孙公子。

  "楚家主屈尊前来,区区不胜荣幸。"那人长袖一摆,作出个"请"的手势,温颜笑道,"还有楚小少爷、林二公子、林三公子、竹玉公子以及几位少侠,都请入座罢。"
  一行人依次坐下,楚辞居右手边第一位,跟着是楚澜、花戮、花蚕三人,左手边则坐着林氏兄弟与竹玉三人,顾澄晚与方狄跪坐于花蚕身后,随时等候主人命令。

  那人又轻轻击掌,就见几个美貌少女端着美酒、新鲜水果款款而来,为众人一一摆在桌上……这还没完,跟着有人擎来一架编钟,安在房间尾部,竖起一面小鼓、抱来几个圆木凳放在编钟围着的中心处。

  然后有阵阵袭人幽香飘来,香炉中轻烟袅袅而起,在这丝丝缕缕的淡雾中,以穹月为首,五个素衣女子翩然而入。
  穹月击钟、红鼓鸣鼓、绿箫奏箫、瑶琴抚琴、琵琶拨弦起舞……丝竹之声如歌如渺,和出的曲子美妙无比,让人听之而心神欲醉。

  楚辞不甚在意地瞥那些女子一眼,转回视线从容一笑,朝上首男子一抱拳:"这位……"
  "区区端木青磊,是个做毛皮珍玩生意的。"男子颔首,面上的笑容温文尔雅。
  "这位端木大爷好大的手笔。"楚辞也回了个有礼的笑,"不知何事找楚某上来?"
  "久闻楚家主大名,仅为略表敬仰之意而已。"端木青磊笑道,"失礼之处还请楚家主念区区心诚,切勿见怪。"
  "岂敢岂敢,端木大爷远来是客,原该楚某设宴款待才是。"楚辞也跟着客套,你来我往全没漏出半分他意。

  待他们寒暄一阵,曲子已然奏完,那边换了个班子继续奏曲。而几位姑娘则柔柔站起身,分开来挨近男子们身侧侍候着。

  楚澜脸涨得通红,连连挥手把纤腰如柳的琵琶姑娘推到旁边的花蚕身畔,花蚕像是被吓到了,赶忙往花戮身边一缩,花戮眼刀一扫,那位琵琶姑娘极为识趣,也不再纠缠,而是一扭身,凑到楚辞身边给他倒酒去了。
  左手边的三位公子就解风情得多,不但不曾推拒,反而极享受般任那软玉温香在怀。而"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穹月姑娘,是径直坐到了端木青磊的身边。

  端木青磊敬了三杯酒,楚辞便喝了三杯酒,众人便也喝三杯,这样三巡过后,楚辞开口了:"端木大爷,这酒也喝了情也叙了,有事还请直说罢。"
  "端木大爷在苌州一代一掷千金,又拍出许多古玩珍奇,引来本土富豪竞相追逐,生意是越做越大……"林沐晴也笑一笑,话虽只说了半头,言下之意已然十分明了。

  "楚家主果然直率。"端木青磊举杯饮尽,"早听闻林二公子眼慧心明,如今一见,当真不同凡响。"
  "端木大爷客气。"林沐晴酒杯沾唇抿了口,也算是回敬了。
  楚辞面上表情不变,抬眼看着端木青磊动作,不发一言。

  "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多说闲话,楚家主名下'珍宝轩'各地均有分店,区区不才,也想凑上一脚。"端木青磊直言道,"区区有上好的宝石来路,楚家主有人脉有店面,若是你我二人合作,必能横扫南北。"
  "端木大爷好意楚某心领。"楚辞垂目,啜口酒说,"不过近来武林大会在即,楚某好歹也算是武林中人,怕是无暇与端木大爷商议此事……"按理说,这也算是婉拒了。

  "那区区便等到大会结束便是。"可那端木青磊此时却全然不识眼色似的,自顾自说下去,"区区虽不是武林人,但也有几个会些功夫的侍从,习武之人对武艺总是在意的,武林大会如此机遇,便是为着答谢他们平日里对区区的看护,区区也该找门路让他们能去看看。楚家主此番事忙,区区却也并不焦急。"
  楚辞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才要再说什么,就见端木青磊目光转向这边下首的花戮花蚕二人——花戮安静端坐,花蚕也仍是半靠在自家哥哥身上,裹着毛裘,一副纤细文弱的样子。

  "楚家主,这两位是?"端木青磊侧头询问。
  "花戮花少侠,与花少侠的同胞弟弟,花蚕花小公子。"话题被转开,楚辞也不好再提,只得应了端木青磊的问题。
  "哦?"端木青磊一挑眉,"这两位见来面生啊……"

  有青衣人自房梁飘落,在端木青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立即回去,端木青磊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看着花戮惊声说道:"真是失敬了,原来之前一掌击败区区侍从擒不住那匪人的,就是这位少侠么!"
  花戮纹丝不动,像是没打算理会,那边花蚕拉了拉花戮的袖子,他才抬了抬眼皮,硬邦邦地扔出一句:"不敢当。"

  端木青磊面上笑容僵了一僵,一旁的穹月姑娘软了身子偎过去,素手轻扬,为他把酒杯满上。
  花蚕见了笑着举杯,柔声说道:"家兄不善言辞,还请端木大爷不要见怪。"掩袖饮酒时,小指几不可见地颤了一颤,嘴角的笑意无声地加深。
  "但凡高人总是有脾性的,区区自是明白。"端木青磊很快恢复了仪态,也举杯将酒喝了,"花少侠那一掌着实霸道非常,却不知师从何处?"

  "家兄在山上学艺,为一蒙面老者所授。"花蚕微微笑着,"艺成之后便被赶下了山,不曾见得师尊模样。"
  "那区区便不再问了。"端木青磊看这边套不出什么,就换了话头,"花少侠可也是要去参加武林大会?"

  "花大哥原本就是为了武林大会而来。"楚澜抢先答道,"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他这一开口,先断了端木青磊的后话,又堵住花戮可能的拒绝。
  "哥哥要去参加武林大会?"还没等端木青磊作出反应,花蚕已经转头看向花戮,似是极诧异地开口问道,"为何要去?"
  "去练剑。"花戮低头,对上花蚕的眼。

  "花大哥本不想来的,是我告诉他,武林大会上会有许多高手到来,花大哥才肯与我同行。"楚澜很得意地看着花蚕说道,"小蚕小蚕,你与花大哥都要谢谢我才对,若不是我,你们兄弟二人可不会这样容易重逢!"
  "楚少爷……楚澜说得是,我该感谢你。"花蚕弯弯嘴角,朝楚澜拱拱手。

  "澜儿,不许多话!"楚辞喝止了楚澜,冲花戮花蚕二人抱歉地笑一下,再回头对端木青磊正色说道,"端木大爷见谅,舍弟不受教,真是太失礼了。"
  "无妨,楚少爷是年轻人,活泼可爱令人钦羡。"端木青磊不在意地摆摆手,又道,"倒是区区该恭喜楚家主,有花少侠如此高手加入,武林大会上定能大放异彩。"
  "花少侠是楚某贵客,楚某自会诚心相待。"楚辞抬一下袖子,沉声应道。

  另一边,花蚕面上带了些许忧色,看着花戮冰冷的侧脸,轻声问道:"哥哥才与我相见,就要离别了么?武林大会高手如云,哥哥贸然前去,实在让人担忧得很……"语气哀切,似是想阻止,又似是觉得不应阻止而难以释怀。
  端木青磊挑眉,并未多想什么,而楚辞几人却是心中一动,旁人不知,他们可是明白,这文弱的少年与花戮感情深厚,若是他极力阻止,花戮说不得就会改变主意。

  正在这时,花戮开口了:"我会带你去。"
  "……好。"花蚕顿了一瞬,随即唇边勾起个温软的弧度,眼波也变得更加柔和起来。
  几人松了一口气,端木青磊似笑非笑地举杯再敬一席,又扯了些风土人情、谈了些珍宝玩赏,却再没提及之前所说之事了。

  深夜,廊上昏暗的微光掩映之下,有大块乌云在墙上飘过,有"嗡嗡"碎音自远方而来,瞬时落地,化为一片寂然。

  "阿狄回来了么。"屋内漆黑无光,却有少年略带朦胧的声线响起,轻柔至极。
  "是,主人。"平和的男声响起,然后有细微的推门声,跟着,门关上了。

  雕花的红木大床,中央是个铁塔一样端坐着的冷漠青年,在他身前的桌面,只着了单衣的少年墨发如瀑,神色清淡。
  门后垂首立着另一个青年,刚刚把门拴好。

  "人带来了。"被称为"阿狄"的青年把肩上扛着的布包放下,解开系紧的带子,往地上这么一抖,就倒出个人来。
  "阿狄辛苦,退下罢。"少年一只手懒懒地托起下颔,打了个呵欠,而后看着地上那人,勾唇轻轻一笑,"穹月姑娘,我等你好久了。"

催眠
  那狼狈跌坐在地、鬓发凌乱的,可不正是之前高台上明如秋水、艳光逼人的穹月姑娘么!此时她像是刚被人从床上拉出来似的,只着了贴身小衣,露出大半如玉的光洁身子,半伏在地上,姿态没得撩人。
  只可惜如此尤物以如此邀请之态曝于人前,满座的这些个俊秀少年、青年竟是无一人为其所动。把她亲手带来的方狄自是不用说了,刚才将其掼在地上的动作本就极其粗鲁,顾澄晚低眉顺眼,目不斜视,倚在桌边的花蚕笑容温柔,眸中却是一片死水平静,更别说一直盘膝于床上练功的花戮,偶一抬眼间,瞥向穷月的目光就如看死物一般!

  穹月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头牌中的顶尖姑娘,她初时虽略有惊惶之意,但立刻平静下来,撑起身子,雪白的脖颈曲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声音平稳:"天冷雾寒,几位大爷能给奴家一件衣物蔽体么?"只有那微微颤动的指尖,泄露了她的情绪。

  花残看着她挺直了背脊,胸前虽溢出大片春光,却是不卑不亢……便轻声笑笑:"阿澄。"
  "是,主人。"顾澄晚应声,解下自己的外衫,一把掷到穹月身上。
  又听方狄禀道:"已然查探过,无人发现属下行踪。"
  花蚕一笑:"知道了,去守着罢。"
  方狄答"是",袖摆一抬,就有数十个细小黑影窜出,从窗缝直飞出去。

  另一边穹月从容披衣,又将前面的衣带系紧,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态度也更加冷静起来。
  虽说人生时赤条条而来,死时也赤条条而去,门户大开全无遮掩,坦坦荡荡……可若是存于人群,则要以衣蔽身,心神方定。因此之前穹月衣不蔽体,自然彷徨难安,若要问她什么,怕也是难以完全,之后强作镇定要来衣物穿上,这才心下稍安。

  花蚕见她这样,嘴角含笑,冷不丁问出一句:"那端木青磊何事惹穹月姑娘不快了,要让姑娘以'蚀血'之毒相待?"
  穹月瞳孔蓦地一缩,口中却是斩钉截铁地否认:"奴家惭愧,不知花公子所言何事。"情绪一恢复,以她置身青楼多年的眼力,自然极快地认出了这几位强掳了她的人。

  "端木青磊中剧毒而不死,原来穹月姑娘竟是不觉奇怪的。"花蚕不以为忤,反而勾起唇角,柔声哄道,"穹月姑娘何须瞒我?莫不是我解了那'蚀血',让穹月姑娘不高兴了么。"
  穹月闻言猛一抬头,眼中刻毒一闪而没。然而,却并没有逃过花蚕的视线。

  "穹月姑娘还是老实一些的好,说罢,姑娘因何如此痛恨端木青磊?"花蚕偏过头,半眯着眸子,像是要乏了似的伸了伸胳膊,"或者说,端木青磊是何身份,穹月姑娘你,又是何身份?"
  穹月不为所动,她面色不变,垂眸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花公子若一定说奴家下了毒,奴家认了就是。只不过端木大爷既然无事,花公子说话可要小心,切莫惹祸上身。"

  "穹月姑娘当真不怕死。"花蚕眨一下眼,像是有些伤脑筋似的揉了揉眉心,而后回过头,看向端坐床上的黑袍青年,低声嘟哝,"哥哥,穹月姑娘总不肯合作,这可怎么办好?"
  "问出为止。"花戮的声音冷得可以凝出冰渣子来,他屈指弹了一下,一道凌厉的指风顿时穿透穹月琵琶骨,"嗞"一声入肉。

  穹月"啊"地刚要惨叫出来,花戮又是一记劲风打来,封住了她的哑穴,也让她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润白的肌肤上起了无数细小的疹子,在皮肉之下仿佛有了生命一样持续滚动,筋脉都好不受控制地凸了起来,就像是要破体而出一般!此时的穹月再显不出半分美貌,明艳的面容变得一片惨白,编贝似的玉齿不自觉地啃咬着自己的下唇,慢慢地沁出鲜红的血丝来……

  花蚕淡笑着看她在地上不住翻滚,过了约莫一炷香时分,他再对着花戮笑了笑,花戮冷哼一声,弹指解开穹月哑穴。
  "穹月姑娘,可以说了么?"花蚕目光带了些悲悯,语气也仿若无比怜惜。

  穹月惨然一笑,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不知便是不知,花公子弄错了。"
  "穹月姑娘性子坚韧,真让在下佩服。"花蚕摇摇头,随即笑容扩大几分,对着花戮叹口气,"哥哥的法子真不管用,都不能让这女子说出实话。"
  "一百一十八种刑罚,我用了,她就死了。"花戮冷冷看着花蚕,"时间不早,不要再胡闹。"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花蚕笑着,"那就请松开禁制吧,我的哥哥~"

  花戮面无表情,抬手解开穹月身上禁制,许是疼痛过了,穹月面上泛起诡异潮红,身子还在一阵阵痉挛着。
  "哥哥辛苦了。"花蚕柔柔地冲自家哥哥道谢,随即突然站起身,慢慢走到穹月前面,蹲下来,挽起袖子,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穹月姑娘性子坚韧,想必一般的法子,是不能用了。"说着声线变得极轻,带了一丝引诱的味道,"来,看看这里……"

  经过花戮的手段,穹月脑子里那跟弦早绷得紧紧,是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死撑着不肯吐实,若是一个坚持不住昏厥过去,后果可就难料了。如今意识也有些涣散,听得花蚕这般暗示,不自觉地,就将目光迎到他的手指上去。
  恍恍惚惚间,她见着那缠在细细手腕上的、明晃晃白花花的镯子忽地动了动,跟着就徐徐地蠕动起来,刹那间,她仿佛看到喷吐的红信、嗅到扑鼻而来的腥毒之气……然后是指尖的刺痛。

  "啊——"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变得无比尖锐,在空气里一直传到很远,她看见那单衣长发的修美少年嘴唇一开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说罢……"这样两个字带着颤巍巍的尾音,突兀地出现在只有她自己的寂静的世界中,成为她唯一的支柱。

  "来,说罢,你叫什么名字?"飘渺的声线,就像来自梦里。
  "我叫……赫连飞飞。"她喃喃地说着,也好像梦幻一般。

  银练蛇的剧毒麻痹了穹月的神经,给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压上最后一棵稻草,不仅迷惑了她的神志,也成功地将她催眠。由最平凡最不容易引起反弹的问题开始,一直到她的身份、她的目的、她的仇恨、以及她坚持的一切。
  很快地,就得到了她所有的信息。

  赫连飞飞,大凛前右相赫连於之女,二十七岁。因其父刚正主和而被主战派谈天宇所陷害,满门抄斩,年仅十三的她因忠仆以身相代而逃得性命,后与其侍女辗转来到大凛,在边境失散,自己则沦落青楼,一直寻找着报仇的机会。
  而端木青磊的身份,也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清'字去'青'则为'三水',水滴石穿,谓之坚韧。"花蚕唇边勾起一丝嘲讽,"端木青磊,也就是当今大凛王娄仞的幼弟娄清,千里迢迢改名换姓来了北阙,果然不单是为了敛财。"
  穹月,不,如今该叫她赫连飞飞了,在花蚕的催眠下,她终于说出了一切,花戮的眸光闪了闪,大指一动,破云剑便扬起一道白光,直直冲赫连飞飞颈子刺去——然而,却被花蚕叫住。
  "哥哥,留活口。"

  花戮剑势一缓,随即回剑入鞘,那双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眼,也倏然转到花蚕身上,等他解释。
  花蚕笑一笑:"之前唯恐她半途清醒,只问了几个大致问题,她能安然这些年,想必还有许多其他东西没来得及套出……"
  "你想杀谈天宇。"花戮定定地看他一眼,吐出几个字来。
  花蚕低笑:"当年便宜爹出征便是因着这厮,若是不然,你我原该能过上一段普通日子。"他眸光冰冷,口里语气却柔和至极,"哥哥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虽说我很喜欢花绝地的毒术,可我不喜欢被人拿在手里随意揉捏。"

  "早些给我疏通经脉。"花戮收回目光,"我现在打不过花绝天。"
  "哎呀,我想起来了,哥哥可是答应过便宜娘,要好好保护我。"花蚕听了,笑出声来,"哥哥突然这样急切,可也是想到这个、要履行承诺了?"
  花戮不语,对上花蚕殊无笑意的眼,良久,才说:"你话太多。"

  赫连飞飞醒来时心中大骇,她不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事情已然不在她掌握。睁开眼,她只觉全身瘫软,连手指都使不出一丝力气来,更别提说话交涉之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通体纯蓝的蜘蛛慢慢从单衣少年净白的手掌上爬下,一寸寸地,攀到她的颈子上,在隐约微痛的那处狠狠咬了一口。
  灼热的感觉霎时流遍全身,她僵硬的身体因此而有了些感觉,听觉与触觉同时恢复,然后在下一刻,她听到少年和缓的声线。
  "阿澄,送她走。"

  再一瞬,她眼前一黑,又被柔软的布袋套住……身体腾空。重新见到光亮的时候,她已然回到烟雨楼、自己的香闺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任务拼死完成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会再跟榜单……因为必须要闭关复习了。
也许还能做到周更,也许连周更都无法做到,这个我不能保证,如果对这篇文还算满意的话,我很希望大家能把这篇文依旧放在收藏夹中,等我回来,如果不能……这篇文不会成坑,我这个马甲将要写的也远不止这一篇文而已,你我江湖再见亦可。
同床共枕
  顾澄晚得令送赫连飞飞离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狄微微躬身行礼,就去了隔壁稍小一些、却也是装饰华美的房间——就算是侍从的身份,楚辞也全然没有半点怠慢。
  当门掩上的那一刻,花蚕弯起嘴角,抬起步子走到床边坐下,三根细白的手指就搭上了花戮的脉门之处,半阖眼,诊起脉来。

  花戮盘膝端坐,神色没有半点变化:"怎样?"
  "十分之紊乱。"花蚕睁开眼,唇边的弧度扩大,"我这下确定了,你那个什么……"
  "梵天诀。"花戮平淡接上。
  "呵~对,《梵天诀》。"花蚕轻笑一声,"也不知是什么人创出来的这门功法,虽说是刚猛无匹,练起来只要不是资质太差,进境都是极快,但是也对脆弱的经脉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再加上如此霸道的内劲难以控制,每有进境,便会在丹田之中横冲直撞,有如脱缰野马,伤及内腑,五脏俱焚,随即就有大量咯血之兆。越是功力高,这些个症状就越是强烈,即便是有珍奇的药物吊着命,怕也难熬。"说到这,他停一停,"哥哥能活到冲破十一层,真是命大得很。"
又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不愧兵部首座之名。"

  《梵天诀》至刚至猛,除非为了某种目的悍不畏死者,通常没人修习这种不出几年就会要了人命的功法。而花戮能练到这层次,原因有三:一为本身意志坚定,未有心魔作祟,则能勉力控制丹田之内的霸道内力;二为花戮早早联系上花蚕,花蚕依照花戮所传信笺,在顾澄晚身上做了无数试验,配出药丸让银练蛇带给花戮,以药性相左而炽烈无比之毒性强行强化花戮经脉,使其能够继续修习;三为花绝天不欲花戮死得太早,每次下山都购回许多雪参给他吊命,固本培元。三管齐下,才让他撑到现在。
  可此时的情形,是花蚕用心仔细再度诊脉,这一探之下,却发现花戮内力经脉早乱得不成样子,五脏六腑均有破损……也不知这些天这人是用了何等坚强毅力忍下如此痛楚,才能行动如常。

  听完花蚕调侃,花戮并不受他撩拨,仍是那副七情不动的样子,掀一掀眼皮,扔出三个字来:"治好我。"
  "治不好。"花蚕低笑一声,"我若这般说,哥哥要怎样?"
  "你能治好。"花戮看一眼花蚕还搭在他腕上的手指,"毒部的首座。"

  "哥哥真是狡猾,知道我这'首座'之名绝不让与任何人,就这样激我么。"花蚕哼一声笑道,"还是说,哥哥十足信我,要将命都交予我手?"
  "不要胡闹。"花戮不理他胡搅蛮缠,冰着一张脸平视过去,"我需要尽快清理体内隐患。"
  "唉……"花蚕叹口气,凑过去两手掐上花戮的脸,看他那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笑道,"哥哥若不多些表情,可真是浪费了便宜娘给我们的这张好脸。"看对方依然没什么反应,又无趣放手,"就在这几天罢,你安心,我省得的。"

  却说另一边,赫连飞飞从香榻上惊醒,床边的纱幔拂动,轻柔如梦,可她却猛然坐起身来,以手抚胸惊魂未定,手一触额,竟是一头的冷汗。

  "穹月,你怎么了?"纱幔被掀开,外面探进一只素白的手,拈着帕子给赫连飞飞擦汗。
  赫连飞飞抬起头,慢慢地吁一口气:"没事,你怎么过来了?"

  只着了件贴身小褂、笼了层轻纱的貌美女子,此时正静静站在床边,看着穹月有些苍白的脸,面上流露出些担忧的目光:"今夜睡得浅,后听到你房里有些响动,怕你做了噩梦,就过来看看。"她语音温软,带着些安慰地,"都这些年了,你还不能安枕么……"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赫连飞飞深深吸气平复心中悸动,勉力笑了笑,"箫儿,你不用为我担心。"
  这与赫连飞飞对话的女子性情温婉,说话时不疾不徐平心静气,只是站在这里,就奇迹般地抚慰了她的心绪。

  "报仇之事勿需太过担心,师父有命,不可轻举妄动。"绿箫叹口气,"今日娄清化身前来,我还以为你会沉不住气暗中下手,真吓死我了。"随即又欣慰一笑,"没想到你竟然忍下了,要不然,师父责怪下来,我真担心你承受不了。"
  赫连飞飞不动声色,拍一拍绿箫的手背以示安慰,心中却是苦笑:我哪里是忍下了,是被人阻止了才对。犹豫一下不知是否该将之前怪事说出,转念一想,又觉着难以开口,就还是压下心思,没有开口。

  绿箫看赫连飞飞犹疑脸色,以为她还未白日之事难过,便坐过去,把赫连飞飞肩膀扶住劝道:"穹月,切莫再伤心了,师父赐你'穹月'之名,便是愿你如天边明月一般,虽说俗世纷扰,却也能纯洁高华,待到大仇得报,就将其作尘埃拂去,重获新生。"
  "我知道,师父大恩没齿难忘,我必不会因小失大,坏了师父的大事。"赫连飞飞闭闭眼,往绿箫身边再靠过去些,"还有,若非得绿箫你相伴,穹月也好,赫连飞飞也罢,怕都难熬这些日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早先被掳去所遇情形也好,刻骨铭心杀家灭族的仇恨也罢,甚至不日自家师长就将到来的消息……全都变成幻梦一场,在越来越朦胧的思绪中,一点点地远去了。

  绿箫听着赫连飞飞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脊背,温柔低喃:"无事、无事,慢慢睡罢,待到再醒来时,一切劫难,终会过去……"

  鸡鸣过后,东方一点点泛起浅白,金色的光镀在云边上,渲染出一片亮色。
  过道上响起"咚咚"的欢快脚步声,穿着宝蓝色衫子的娃娃脸少年开心地笑着,大大咧咧地朝东厢走来。
  到了一扇厚重木门口前,少年笑得更加灿烂,张口就要叫门:"小——"蚕。
  这"小"字刚窜上来、就要出口的时候,木门豁然大开,全没发出半点声响,也正在这同一刻,一缕指风以极快速度袭来,直直点中少年哑穴,把他要发的声音全都堵在嗓子眼里。
  紧跟着,这门里的一切,也都刹那间进了少年眼帘,惊得他目瞪口呆,就这般直愣愣地立在那,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这东厢是用来招待贵客的最好的地方,里面的布置奢华而不失舒适,哪怕是一床一榻、一桌一椅都是花了万分心思做成,给客人们带来的是极致的享受,尽表主人赤诚心意。
  正对门的这张大床十分宽敞,能容得下四五人横卧于上,床幔被绸布系起,挽在床边柔顺滑下,而那床中央,只睡着两个人……仅着了亵衣的。

  其中身材单薄些的那个长发披垂,凌乱地散落着,将他的脸全遮了去,而他也几乎是半趴在另一人身上,脸枕着对方的胸膛,似乎睡得正安详。而那个身材结实些的此时已然撑起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环着怀中人的腰,像是在护着那人一样。他冰刃一般的目光直刺在不速之客的面上,冻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楚澜张口结舌,就算是没被点了哑穴,怕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罢。
  发了一下呆,花戮的眼神更加凌厉,楚澜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指着喉咙摆起手,嘴上一张一合焦头烂额地无声解释。天地良心,他可绝对没想到花蚕会赖床,更没想到这个时辰原该练剑的花戮居然会陪着花蚕赖床。更别说,两个人还睡成这样……

  楚澜说不出话,急得团团转,激动时一个跺脚——"嘭嘭嘭!"在这清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花戮眼一冷,再弹一下手指,楚澜腿上一麻,那两膝处的穴道也被点住了。

  "唔……"花戮的怀里发出细碎的声音,模糊而带着一点沙哑。
  花戮低头:"醒了?"
  "醒了。"这一回的声音,完全没有半点睡意了,"哥哥,让我起来罢。"语气也恢复了以往的柔和。
  "嗯。"花戮应一声,松开手。

  花蚕拢一下衣领,把长发撩到两边,对着傻站在门口的楚澜轻轻一笑:"真是失礼了,让小少爷你看到我这狼狈样子。"
  楚澜急摇头,眼里露出一点企求。不失礼不失礼,是我唐突,你让你那恐怖哥哥快点解了我的穴道吧!
  花蚕慢慢移动身体,挪下床来:"既然如此,楚澜,你先出去可以么。"轻柔的微笑,"待我整理衣冠。"
  他话音刚落,楚澜就觉得身上挨了几下,身子也顿时能动了,便一个转身奔出门外去了:"小蚕,待你好了再叫我吧!"

  "好,一会见。"花蚕答应着,走到衣柜边,背过身去,那张秀美的脸却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昨天晚上,原本只是诊过脉故意靠近那个冷冰冰的家伙惯例调侃,可万没想到,居然会因为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而陷入沉眠……真是不祥之兆。
  就好像……那个时候在母体中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次忘了说一件事,为了不让大家到时候误解我欺骗了大家的感情,还是在现在说一下好了……就是,关于VIP的事情。
其实早在五月九号的时候,因为我文章的数据都达到了条件,编编就已经Q过我商量V文的事情了,只是因为我最近无法坚持更新,所以暂时拒绝。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也就是我能保证更新的时候,就会把文章V掉了。当然,按照我上一章所说,目前我还是会断断续续更一点的。
虽然我很希望大家不要放弃我,但是我也知道,也有一些读者是不看V文的,这样的话,我遮遮掩掩拖着那些读者等我回来,结果一回来就V文了,会让他们觉得很不爽的吧……所以,我还是在这里先提前对大家说一声……无论如何,都请大家慎重考虑一下吧。
PS:我说话算话,同床共枕了……事实上,我想写这一幕很久了。
男欢
  花蚕整理衣冠的时候,楚澜正在门外满头大汗地走来走去。
  照理说,双胞的兄弟总是比正常兄弟更亲密一些的,花式兄弟二人因着太久没有见面,所以腻在一起互相培养一下感情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觉着那么不对劲呢?
  楚澜想着想着,又想不通了,一时间陷入了深刻的纠结之中。

  "楚少爷。"这时候,又到清润的嗓音传过来。
  楚澜还扭曲着一张脸想问题,也没怎么注意,直到肩头被人拍了两下,才反应过来:"啊?"
  "楚少爷,可是来找我家少爷的么?"那声音又响起来。
  楚澜一回头,才看见总是跟在花蚕身后打点一切的青年,正面带询问地看着自己,于是愣愣点一下头:"嗯。你是……那个……"

  "楚小少爷唤我'阿澄'就好。"顾澄晚温和地笑着,"可要属下进去通报?"
  "啊,不必了不必了。"楚澜连连摆手,"我刚刚……"他刚要说什么,又觉得不太好说下去,呐呐地支吾两句,不知该如何说明。
  顾澄晚倒是明白了,了然笑了笑说:"我家少爷与大公子兄弟情深,听说自小时就是睡在同一处的,直至家逢巨变,方才分散了去。"
  "说得也对,我早该见怪不怪了才是。"摇一下头,楚澜叹气。

  也不能怪楚澜大惊小怪,花蚕昨日才来,短短半天就和他心中那个冷冰冰没什么人气的"花大哥"亲昵成这个样子,就算是说兄弟情深吧,都这么些年不见了,怎地也没见生疏?着实牵强。
  楚澜转念一想,之前总拐不过弯来,怕也是因为这一点罢。

  "对了,还没问你是过来做什么的?"先按下思绪,楚澜恢复常态,娃娃脸上一个大大的笑容漾出,往后面张望张望,"我那救命恩人呢?"
  "属下是来给少爷送水洗脸的。"顾澄晚面上笑容不变,"至于阿狄,他去马坊喂马了。"
  "那水呢?"楚澜瞅一瞅顾澄晚的手,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不过送水这等小事,自然有丫头们去做,你干嘛不趁机歇歇?"

  "属下来看看少爷是否起身,再去做事,以免扰了少爷休息。"顾澄晚和声应答,"少爷的事情对属下而言都绝非小事,是不该假他人之手的。"
  "看你样子不太像给人做侍从的,而且……"楚澜睨他两眼,"你武功不低吧?"
  顾澄晚但笑不语,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房内传出少年柔和的声线,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是阿澄来了么,与楚小少爷一同进来罢。"

  顾澄晚应"是",随即伸手将门打开,躬身请楚澜先走,而后跟进去,刚要把门掩上,却听自家主子说了句"不用关",就又收回手,垂头站在一边。

  花蚕此时已着装完毕,穿的是一件青碧色的儒衫,衬得他皮肤更白,抬起头时,已露出平日里一般无二的浅笑来:"楚澜,这么早过来,是找我有事么?"

  偷眼看一下抱剑而立浑身透着冷肃气息的花戮,楚澜收敛了心思,冲着花蚕灿烂一笑:"小蚕昨日说过,自小到大很少出门,而这一路赶来,想必也没有闲暇游玩,因而我想,小蚕好不容易来我家做客,我该尽些东道主的本分,带小蚕出去逛一逛。"说着感应到两道冰冷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便扭头轻咳一声,"花大哥若是不放心的话,也是可以同去的。"

  "楚澜,你有心了。"花蚕先是点头微微地笑,然后又回过头,"哥哥每日都要练剑,就别去了罢,有楚家的小少爷在,我不会有事的。"
  "是啊花大哥,你就放心吧,在这浮阳城里,还没什么人敢找我们楚家的茬子。"楚澜也赶忙说道,"我虽然武功不好,可城里人大多都是认识我的。"
  "少爷,让我跟您一块去吧。"顾澄晚上前一步,恭声说道,"若正如楚家主所说,武林大会召开在即,那近来也必定有许多武林人士出没,少爷您不懂武艺……"

  "不必了。楚澜是楚家小少爷,也是武林中人,在武林中也有些地位的,自会好好招呼我。"花蚕摇一下头,"本来就只是出去走走,勿需太过在意,人多了反而扎眼。"
  "属下明白了。"顾澄晚躬躬身,退了下去。

  如此这般交代完毕,花蚕对着自家哥哥微笑,花戮颔首,面无表情地开口:"我练剑一个时辰。"
  "是是,我知道了。"花蚕轻笑答应,"到时我若不回来,哥哥便去抓我回来好了。"

  浮阳城内道路宽敞,左右小摊店面无数,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楚澜与花蚕并肩走在大道上,不时凑耳说笑,很是愉快。

  今日天光明媚,暖暖的日色抚在人身上,晕出一层薄黄,花蚕未觉难过,就没披上皮氅,只就着儒衫出门,虽显得有些单薄,却并无羸弱之感。
  楚澜一路走一路给花蚕指指点点地介绍,什么十年的绸缎庄、百年的药店、五十年的酒馆、形形□的小吃小贩,都被他手舞足蹈讲了个遍。口气活泼轻快,人又健谈,说到有趣处,就能引起花蚕垂首轻笑,十分欢乐。

  "哎哎,你看那个,看那个!"走着走着,楚澜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手指半笼在袖口指着前方某处。
  "那个?"花蚕略偏头,目光随之看去,"什么那个?"
  "就是'春风得意馆'呀!"楚澜嘿嘿一笑,"见过没?知道不?"
  花蚕打量一下那像是个楼阁模样的建筑,轻纱飘扬,似乎蕴含无边旖旎,却又不似红粉之处充满了胭脂味,颇为奇异,于是摇头道:"没见过,不知道。"
  "是男欢馆。"楚澜得意一笑,"里面都是俊俏的小倌儿。"

  "男……欢?"花蚕似讶异状略偏头,"书中所说的'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么?"
  "确是如此。"楚澜扬起下巴,摇头晃脑,"不过也就是男人爱男人,你们读书人真是文绉绉。"
  花蚕听着,眨一下眼问:"楚澜对这个很有兴趣?"
  "咳咳咳!谁对这个感兴趣啦!"楚澜呛了口口水,连声咳嗽,脸色涨得通红,"小蚕你不要瞎说不要瞎说!"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了解……"花蚕也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垂首说道。

  "别介,我也就是见到了随口一提,你可别跟花大哥还有我大哥他们说这个。"楚澜缓口气大摆手,"他们若知道我同你讲这些,不非得扒了我皮啊!"
  "好罢,我不说就是。"花蚕"嗤"一声笑出来,"不过,我倒有点兴趣了,这'春风得意馆'到底有何等高明处,楚澜再跟我说一说吧。"
  "好吧好吧,我说就是。"楚澜慌忙答应,随即低声嘟哝,"反正我原本就要跟你讲的……"
  花蚕"嗯"一声,跟在他身边慢慢地往前走。

  "我们这个浮阳城是个大城,又在南北交通之处,十分富饶,但凡玩乐的事物都是应有尽有,往来客流极是庞大。我们楚家人口多,家业也大,要多走一些门路,才能在这世上求存。"楚澜清清嗓子,先来了个开场白,"所以啊,这城里大一点的营生,若非我楚家有份子,就是与我楚家百年姻亲的林家凑一脚,几乎都能见到我们两家的影子。"
  "了不起。"花蚕赞一句,等楚澜继续说。

  "唯独那个'烟雨楼'和'春风得意馆',是我们两家全然没有插手的。"楚澜便又说了,"你猜猜为什么?"
  "不知道。"花蚕老实摇头,"是因为楚家主不愿做这生意么?"
  有这种猜测也是寻常,一般做生意的人家,是不愿做妓院营生的,总觉得不入流,若是没有些个权势疏通,也做不得这营生,楚家家大业大门路多,自然不会是做不了,那便只有不愿做了。

  可楚澜却摆摆头:"并非如此。我们武林人士没那些讲究,我大哥不是不想掺一手,而是掺不进去,派人洽谈过几次,也被堆着笑脸送了回来,想从别的关口下手,也有人暗地里阻拦着,根本无从下手。还有呢,据说林二哥也让人去过,也不行。"
  "那可真不简单。"花蚕微讶道,"就连楚家主和林二公子都做不到……"
  "就是,还有更奇怪的哪!"楚澜压低声音,"这烟雨楼才开了十来年,就在浮阳城独占鳌头,而后不多时,春风得意馆就开了张,而据我大哥派人去查,发现两家的主子竟不是同一人,还隐隐有作对的势头,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不太懂这个。"花蚕笑一笑,"不过我想着,楚家主和林二公子心中都是有数的罢。"
  "说得也是。"楚澜一挑眉,洋洋自得,"我大哥是最厉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公务员考试的日期终于定了下来,是在七月十号,而六月二十左右我会参加英语的考级……望天,于是我确定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尽量保持周更,如果有时候晚那么个一两天,那也是……咳咳,那也是不可抗力来着。
以上。
试探
  两个人又走了几步,楚澜还给花蚕讲了些春风得意馆与烟雨楼的是非,不多时,就要走到那馆门口。

  "若说烟雨楼一定强过春风得意馆的,也就是一年一次的赏灯大会,男欢之事原本就难以宣于人前,自然无法那样大张旗鼓。"楚澜笑道,"每逢这个时节,烟雨楼的生意就一定比春风得意馆好上许多。"
  "女子柔软婀娜惹人怜爱,自该好生照拂,可男子骨骼粗壮臭气熏天,却怎能与女色相较?"花蚕微微侧头,似有不解。
  楚澜闻言笑得灿烂,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花蚕身上扫了一圈,贼兮兮说道:"我现下与小蚕说的事情,小蚕不许对旁人讲。"
  "我不说。"花蚕点头承诺。

  "按小蚕的说法,男子一旦成年,确是身子就会变得粗壮起来,皮肤也会相应粗糙,当然是很难引人注目的,所以说,这男欢馆里出来陪客的小倌儿,大多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楚澜得了承诺,又左右看一眼,悄声说道,"听说为了能做得时间长些,在这些个小倌儿年纪小的时候就要给他们服食抑住身子长大的药物,使得他们腰身纤细、相貌也雌雄莫辩,比女子还要多上几分韵味来。"
  "从小就服药?"花蚕眸光闪了闪。
  "是啊,我听说是叫什么离……离什么来着?"楚澜皱眉想了想,"我不记得了。"
  "离合草。"花蚕弯弯嘴角,补上这句。
  "对对对,就是这个!小蚕你怎么知道?"楚澜拍掌。
  "……我自小体弱,家中大夫来了许多,我自己也翻看了些医术,倒忘了是从哪一本里见着的了。"花蚕笑答,"同楚澜你这般说,那些小倌儿,着实可怜得很。"
  "可不是么,若不能攀上权贵做个红人,还要受更多的苦。"说到这,楚澜也有点唏嘘,跟着撇嘴又笑,"不过我想了想,小蚕你说男子皆臭这一点可不准,像是你家的花大哥,是哪里臭了?"
  "大哥确是不臭,难为楚澜你这样惦念。"花蚕"嗤"地笑出来,"待会回去见了他,我得好好传达这番心意才是。"

  "小蚕莫要害我!"楚澜慌忙伸手要去捂花蚕嘴,花蚕一个弯腰,从他胳膊下面躲了过去,两人闹了起来。
  楚澜又转身,还要扑他,可眼角余光扫到什么,足尖一点,竟是朝旁边掠了过去,只留下一句话来:"小蚕别走,就在这处等我,我即刻就回!"
  他风也似的刮走了,花蚕旋身堪堪站稳,扶住墙,看着楚澜远去的背影,眼中情绪难以分辨:"好。"他这样微笑答应。

  春风得意馆虽说也是迎来送往,却因着名声大而并不需要馆里的小倌儿们出来拉客,而是等着客人们自己进去找乐子,只间或有几个小倌儿把熟客送出来,对走过的路人们抛个媚眼儿笑一笑,又勾了好些人进去。

  花蚕孤零零站在春风得意馆的台阶下,身材纤细相貌秀丽皮肤白净,长长的黑发在身后挽起,和宽宽的袖子一齐被风吹得拂动起来,颇有些弱质纤纤的感觉。
  他无疑是个美人,而且是个柔弱少年状的美人,而柔弱少年状的美人站在男欢馆的门口,大抵也只会让人想到一种人、产生一种感觉。
  而花蚕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面上恰如其分地出现了几分惊惶,像是趁着没人注意,人渐渐往旁边的巷子退去。
  可显然,即便他做出了这举动,也是来不及了的。
  喝醉了酒的短衫汉子,已然盯上他了。

  能上春风得意馆得一夜春风的,总是有些闲钱在手的,像这等酩酊大醉涨红了脸、总喜欢在男欢馆前面徘徊的,则多半是花不起这个钱的。如果酒意上来了,又看到这样落单的美貌少年,自然,也就能借酒装疯,做一点什么出来。
  "小美人……"短衫汉子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地,也跟了过去,直把他眼中那碧绿长衫的"美人儿",逼入巷子里面。

  花蚕一路向后缩,直缩到了墙边,就做出副瑟缩的样子,一动也不动了。
  短衫汉子嘿嘿地笑着,张开双臂就往那边抱过去:"孝小美人……别、别跑……等等我矮"
  花蚕的脸色白了一分,嘴唇微微颤动,却什么也没说。

  在汉子眼里看来,这就是怕到极致的表现了,于是他腆脸一笑,更往那边凑去,花蚕伸手挥一下,醉汉也探手去抓,口中还迷迷瞪瞪地说道:"好白的手,小美人,给我摸摸……"
  花蚕急忙收手,更往顶里面的墙角缩去。
  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能嗅到醉汉满口的酒臭。

  花蚕敛眸,已然有些不耐。
  若暗中人再不出来,他就要将"醉汉"变成"醉死"了。
  就在花蚕的忍耐要到极限的时候,有人出来了,虽说并不是他心中所想那人。

  白衣的俊俏男人从天而见,手里握着雪白扇面的折扇,潇洒得很,他扇子一拢,对着醉汉一勾一挑,就把他摔出几丈之外,随即回首一笑:"这位小公子,你没事吧?"
  "多谢少侠相救,在下无事了。"花蚕将捏在指尖的蛊虫又收起来,像是镇定
  心绪似的舒口气,抬首谢道。

  白衣男人看样子还要再劝慰几句,却见到有人影极快地奔来,远远地传来急促的呼唤声:"小蚕——"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小蚕!"
  "我在这里!"花蚕声音抬高些应道。
  匆匆跑过来的楚澜脸上满是焦急,杵在花蚕面前喘大气:"我找你好久,真怕你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花蚕递过去一块锦帕,轻声道:"一点小事,这位侠士帮了我。"
  楚澜这才好像注意到旁边的白衣男子,转过头抱拳道:"小蚕的事,多谢这位少侠帮忙了。"
  白衣男子扇子摇了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既然小公子见到了友人,区区也不再打扰,先行告辞了。"
  花蚕送出个柔和的微笑:"少侠慢走。"
  白衣男子颔首,飘然而去。
  两人送他远去,楚澜回头看着花蚕,松口气说:"小蚕,我们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去罢。"
  "嗯。"花蚕轻轻点头。

  "今日可有收获?"楚澜刚进门,就被一双手粗鲁地拉进房里,里面人也不让他歇口气,劈面就是一句问话。
  楚澜抬头翻个白眼,凉凉说道:"林三哥,你动手动脚的做什么,小弟我皮肉嫩,可经不得你重手!"
  "澜儿,又说什么胡话了!"又是一道严肃的声线,楚澜噤若寒蝉,连忙乖乖站好。
  "大哥,我回来了。"他腆脸笑道,"好歹我也是做正事去了,大哥就饶我这一遭吧。"

  这房间颇大,陈设虽精细却也古板单调,只有几件大家什,多余的细巧玩意儿都是没有的。
  房间中摆着一张圆桌,桌边坐着三个青年男子,正对着楚澜的这个,也就是他家大哥楚辞了,另两个不用说,便是竹玉和林沐晴。

  "澜儿,一天下来你也累了,坐下来罢。"林沐晴温声开口,说话也没什么烟火气,这一发声,连带着楚辞也没了脾气。
  "澜儿,今日景况如何。"楚辞扫楚澜一眼,已然是没有责备的口气了。
  另一旁竹玉也把林沐啸拉了坐下,听楚澜说话。

  楚澜抓起桌上茶杯喝一口顺顺气,道:"我又试过了,花蚕确是毫无内力,也不通武艺,若不然都到了那地步,怎会毫无反应?只有是真养在家中读书的小公子,才会这般手足无措。"
  "你不怕他演戏?"这是竹玉发问,"今日我总觉你做得刻意了些,稍一想便知,你在男欢之处扔下他,而他又正好是姿容秀美的少年,自然容易在那处受人觊觎,你做东道的带他出去,竟能放心若此,岂不是太过巧合了么。"
  "再者他猜到你是做戏,未必不能做戏给你看,我等要招揽他家兄长,又怎会真让他出事?"林沐晴接道,"他若起了心如此,又该如何?"

  "我也想到这些,原本不曾想离去,只待他多招惹些人,做出不敌的模样看他反应来着,却没想,天也帮我。"楚澜笑道,"我是真看到个不该出现在此的熟人才匆匆离去,不日那人就该来访,到时也让他见着就是。而之前他退无可退时,我刚要佯装回来,倒有另一人抢先救了他,我又过了一刻才现身,他是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我了。"
  "再说做戏。大哥也知道,我别的武艺兴许弱了些,可'屏息术'却还算不错,只除了武林中那几个顶尖儿的高手,我若真屏息了,旁人怕是觉察不到的。"说到这里,楚澜眼里也闪过一些神气来,"我自离开后便屏息,然后潜行在角落处,他若是有武功,也只当我不在,受那等侮辱,当不会不出手。"

  "如此也罢。"楚辞沉吟,"这么说,花家两兄弟当真不是细作,我等可以好生谋划,将他二人拉入我们一方。"
  "正是,大哥。"楚澜重重点头。
  另几人也不说话,算是同意。

  "澜儿,今日之事终究不太光明,可一不可再。"林沐晴突然说话,"若不是现在是非常之时,我绝不会让你用这种手段。花小公子不过寻常人,我们做这事委实过分了些,你该好好道歉才是。"
  "澜儿明白。"楚澜正色道,"这当头魔教猖獗,不得不谨慎行事,日后不会了。"
  "这就好。"林沐晴赞许点头,转而又问,"那你之前所见熟人,他又是谁?"
  "是无相哥哥。"楚澜眨一下眼,轻声答道。

  另一边,碧色长衫的少年褪下外衣,塞到自家冷心冷面的兄长手里,活动活动颈子倒在床上:"给我端一碗酸梅汤~"
  顿时,冰冷刺骨的目光直射到他脸上。
  少年头都没抬,懒懒说道:"大清早就被人拖出去演这么一场大戏,可是累得很哪,我的哥哥……"

贴近
  花戮当然不可能真的给花蚕倒什么酸梅汤,花蚕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当他在感受到自家哥哥身上释放出来的冰冷杀气之后,也极其自然地把这杀气当做冷气机里散发出来的冷气,刹那间,浑身都觉得清爽了。
  "哥哥真给我面子,这杀气凉快得紧。"花蚕得寸进尺地笑,抬起手拽住站在床边那人的袖子,一把拉下来抱住蹭蹭,"哥哥的身子也很凉快,可比空调管用多了。"

  花戮任他拉倒,也任他磨蹭,却将手指触到花蚕喉间,像是要点他哑穴的模样说道:"你话太多。"
  "若人人都和哥哥你一样不愿说话,那人生岂不是太没有乐趣了么。"花蚕也不管花戮手上动作,反而往对方身上更贴紧一些,轻声地笑,"哥哥再把体温降下些,刚才情绪激动了点,栖息在血里的小家伙们有点闹腾。"
  花戮手指停顿一下:"反噬?"
  "我像是这般无用之人么。"花蚕唇边勾起一抹嘲讽,"只是太久没遇见那样恶心的戏码,有些适应不良罢了。"他眼中划过一丝厌恶,"不过经此一役,楚林两家该信了我们了,到时再做事情就要方便许多。"随即又笑出来,"哥哥你倒是轻松,杵在这里便是武林高手,怎样也让他们不敢轻易撕破脸,自然就只有我这个做弟弟的去接受考验。"跟着口气一下子变得哀婉,"只可怜我辛苦一场回来,却连一碗酸梅汤也喝不到……"

  "我不擅长。"花戮收回手指,依然没有去端酸梅汤,可身上的温度却低了一些,"我只接暗杀任务。"言下之意,他能够分辨伪装,却并不精通。
  "好吧,我原谅哥哥了。"花蚕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干脆扒掉花戮上衣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沉稳心跳,一声一声地数,渐渐地眼皮虽然有些重了,脑子里却始终绷着最后一线清明,并未睡着过去。
  花戮敛眸,伸手抚上花蚕的头顶,另一手揽在他腰上,平静说道:"你睡。"
  贴着花戮光滑的肌肤,也听着愈加清晰的心跳声,花蚕弯唇笑了笑,无声地陷入了沉眠。

  中午的时候,楚辞仍是叫楚澜来请两人用饭,花蚕尚未醒来,花戮一个冷眼扫过去,楚澜就大气也不敢喘地立马走人。而花蚕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有人来到楚家门外,敲了楚家的大门。
  来人身形高大,肩宽腿长,甚至能称得上魁梧,守门人见了这人便丝毫也不敢怠慢地将其迎入门内,看样子,是楚家的熟人。
  楚辞几人此时正在前厅喝茶,一抬眼,就见这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无相?"楚辞上午就听楚澜说起见到此人,还以为是这人要私下里做些什么事情,没想到居然找上门来。
  "阿辞,沐晴,沐啸,竹玉,还有小澜儿,很久不见了。"来人正是武林四大世家之顾家家主顾无相,相貌硬挺,五官有如刀削。

  "无相哥哥无相哥哥!你真的来啦!"楚澜首先反应过来,一下子跳过去挂在顾无相颈子上晃啊晃的,"之前那些年不见,你怎么都不肯过来看我?"
  "澜儿说得是,无相你怎地突然到此?不是说在卞阳相见么。"自家弟弟这模样楚辞自小就见惯了的,顾无相与他交情又并非寻常,便没有出言喝斥楚澜这不雅姿态。
  "无相哥哥只是忙了些,并非有意,小澜儿莫要怪我了。"顾无相看楚辞一眼叹口气,而后低头对楚澜无奈而宠溺地笑笑,"刚在路上我便告诉你要过来的,怎么没对哥哥们说么?"
  "说了遇见无相哥哥,可小澜儿不知无相哥哥何时回来,就没有说……"楚澜皱皱鼻子,腻声撒娇。
  拍一拍楚澜的头,顾无相刚硬的面上闪过一抹温柔,道:"好了好了,小澜儿先去坐下,都长这样大了还耍赖,不成体统的。"
  楚澜果然乖乖听话坐到一边,只是拉着顾无相的袖子有些恋恋不舍,顾无相也没多说什么,坐到他的旁边,算是纵容了。

  这时林沐晴温言发话:"无相,你这番匆忙赶来,可是事情有变?"他知顾无相生性谨慎,原本几人约在卞阳相会议事,若非真出了篓子,他是不会扔下卞阳那边事项不管,等不了这几日的就匆匆赶来这里。
  "卞阳也出命案了,猛虎门被人灭门,所有弟子都被割了喉咙,血流得到处都是,十分骇人。"顾无相点一下头,唇边勾了点苦笑,"虽说猛虎门只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可也是要参加武林大会的,更何况他们一到卞阳就同我打过招呼,住的也是我顾家在卞阳的别苑,跟着出了这事,我多少也脱不了监察不力之责。"

  "赵盟主是否说了什么?"这番是楚辞发问,在这时候,顾无相怎么走得脱?
  "什么也没说。"顾无相摇头,"但就是没说才不好。我要走,他也没拦,虽说我留了替身在那里,可以我们四大世家之间的关系,他不该不知道这个……他原该私下里好生劝慰我的。"
  "也对,我们四家素来同进同退,明知这当口无相你出走不是好法子,还只作不知……"楚辞也沉吟了。
  林沐晴手指在桌子上叩了两下:"难道说,他看出我们这回要让小辞去争他的位子?阿玉,你身处世家之外,以旁观者眼光来看,你怎么想?"他的目光投向锦衣华服的俊美男子。

  "这可能性不小。"竹玉摇摇扇子,"两年前我们得到炎魔教可能仍在活动的消息,后一查,果然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而后才决定不管炎魔教是否卷土重来,都要彻底铲除这毒瘤的,不是么?"他笑一笑,"阿辞试探过赵盟主以及一些大派长老掌门好几次,所得回音要么暧昧不明,要么就是并不采信,主张以和为贵、不要主动挑战,我们这才有了此番武林大会上一举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再做部署的打算。"之后以扇掩唇,"赵恒穆可是希望武林一直风平浪尽的,在察觉到我们的心思以后,又怎么还会讲究什么情谊?早晚都要撕破脸皮,对峙之事避不可免,我们还是不要想这许多、专心对付炎魔教的好。"语音一顿,"要知道,炎魔教盘根已久,可不是什么好捏的柿子!"

  "阿玉说得是,如今再想也是无用,我们小心提防就是。"林沐晴微微点头,"无相,你可从别的路子上找到什么消息?"
  林沐晴不问还好,这一问,顾无相也禁不住揉了揉眉心:"我在'那地方'买了消息,结果……"
  "结果怎么样?!"林沐啸一个急性子,"腾"一下站起来。
  "结果才知道,这一次的武林大会,盘月宫和楼外楼似乎都要来凑热闹。"顾无相伤脑筋得很,"还有一个'彩衣阁',就是这几年突然崛起的那全是女子的门派,也要过来。"
  "这些牛鬼蛇神的都要来?"楚澜大吃一惊。
  林沐晴也吃惊了,这武林大会五年一次,说白了也就是正道的集会,趁这机会门派间交流一下武艺,再选出武林盟主,大会也就结了。像盘月宫、楼外楼这样亦正亦邪的门派,几乎从来没有露面过,今年这是怎么回事?原想着楚辞武艺已是正道一流好手,加上这边三大世家造势,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必定不难,可若是那几个门派一来,事情可就难料了。

  "我们得加大手里的筹码,要多拉一些高手为我们所用。"楚辞抬头,郑重说道,"这几天正好有个无门无派的一流高手在我府中做客,无相,我带你去见他,以示我三家诚意。"
  "那人当真值得如此重视?"顾无相有些疑虑,"那人的身世来历可有查清?"
  "自然,那人武功高强,甚至在我们之上,得他相助,有百利而无一害。"林沐晴答道,"更何况,他还有弱点,既然有弱点,就能找到空子。"
  "加上我们诚意相交,至少也不能让那人成为敌人。"楚辞也加了一句,"而且,那人刚下山,年纪也轻,性子冷但并不难缠,若交好了,会是极大的助力。"
  顾无相吁口气:"既然如此,就速速带我前去拜访,休要怠慢了。"

  事不宜迟,几个人便一边说话一边朝东厢走去,楚澜嘴快,立时将那两兄弟之事来龙去脉尽皆说了个一清二楚。
  顾无相细细听着,及至就要走到两兄弟房门前时,他不经意抬眼,却硬生生呆在那里——长廊的那一头,慢慢走来淡蓝长衫的俊秀青年,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无论走路姿态还是神情气质都无比熟悉。

  青年似乎也看到这边,面上刚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马上又凝固住了。
  "……大……哥?"

  那一边,屋里花蚕刚刚醒来,正捏着花戮的手腕把脉:"哥哥内伤又加重了,得尽快找个由头避出去解决一下才好。"
  "你要怎么做?"花戮也有感觉,丹田之处所聚内息太过狂暴,已然不知还能控制多久。
  "明日先与我一同去和祁山派的人套套近乎,之后再去向楚林两家辞行。"花蚕眼波一转,如是说道。这伤势的确不能再拖,必要尽快施针,方能增大活命机率。
  两人正各自沉思,就听外面传来"乒——"一声重响,于是花蚕站起身,去将门打开来。

  门外面,颀长的青年满脸苍白,手里端着的铜盆早掉落在地,溅了一身的水。
  在他对面,身材高大的刚硬男人眼中尽是不可置信,还有急欲流露出来的强烈欣喜。

无相
  顾无相惊呆了,找了很多年的人就在眼前,饶是稳重如他,也难免激动。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把蓝衫青年箍在怀中:"晚儿晚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真担心死了!"随即又急急说着,"都怪大哥不好,大哥原不该骂你的,原该好好对你说的!"
  顾澄晚的手臂软软垂在身侧,手指张了又合,终是没有回抱,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大哥,我这不是平安出现在你面前了么。"他似乎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怎么会是大哥的错呢,明明是我年少不懂事,只会让大哥为我操劳,大哥明明是为了我好,我却全然不懂体谅……"
  "晚儿你不要这样说,我是你大哥,自然就该好好待你,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对你发脾气,大哥早就后悔了!"顾无相伸出手,要去擦拭顾澄晚不自觉湿润的眼角,顾澄晚后退一步,偏头躲了过去。

  顾无相僵住,手指停在半空。
  顾澄晚手背蹭一下脸上的湿痕,露出个笑容来说:"我都这样大了,大哥怎么还将我当小孩子看?还有啊,都说了好多遍了,别叫我'晚儿',就像叫一个小姑娘似的……"
  他原意只是想把尴尬气氛带过去,让自家大哥不要这般自责,可顾无相却怔住了,然后闭闭眼:"是啊,晚儿都二十三岁了,大哥错过了你的加冠礼……"所以饶是再怎么想要靠近,也无法回复原本的亲密无间,毕竟中间隔了八年的沟壑,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弥补。
  顾澄晚默默垂目,却无法反驳,他并非不再信任他的大哥,而是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根本无法诉诸于口。

  "阿澄?"这时候,房门开了,从屋里走出身着碧色长衫的秀美少年,在他身后,有身姿挺拔的青年抱剑而立。
  少年左右看了看众人,微微一笑:"这是怎么了,楚家主还有各位……是找在下有何要事么?"

  "少爷。"顾澄晚看见花蚕,躬躬身子,往后又退了一步行礼,不再发话,就好像一瞬间恢复了那个严谨恭顺的属下形象,没有丝毫逾矩。
  "晚儿你……你怎地会?!"顾无相强忍心痛,他不敢相信自己那个曾经骄傲无比的弟弟会在另一个人面前低眉顺目,甚至卑躬屈膝。

  站在旁边的楚辞一行也反应过来了,楚辞很讶异:"无相,你的意思是,这位就是你失踪了八年的弟弟顾澄晚?"
  "传说中的小晚哥哥?!"楚澜也惊讶。他多少明白,顾无相之所以这么包容自己,多少也有些移情作用……为着这个失踪了这些年的弟弟。

  顾、林、楚、赵四家本是世家交好,尤其这一辈顾、林、楚三家子嗣年纪相近志趣相投,彼此之间又更熟悉一些,顾无相楚辞林沐晴三人更是过命的交情,后来结识竹玉,四人结成异性兄弟……顾无相此人是极为刚毅的,且因年纪最长而对三人照顾有加,然三人却是明白,因着双亲去世早,顾无相的那个小他足足十岁的幼弟几乎是他一手带大,感情极为亲厚,而顾无相为了弥补幼弟没有双亲的苦楚,对其宠溺非常……于是只要事关那幼弟,顾无相便往往失去稳重之态,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最初家主之位不稳,顾无相怕幼弟出什么危险,便把他养在无人山中,除一个哑仆照管外,只每月私自去探望一回,教导武艺,再不让旁人瞧见他。直至幼弟十三岁,顾无相大权在握将其,悉心又调养几个月,而这时幼弟憧憬江湖,顾无相便放了他出去,待十五岁归来时,不知怎地两人大吵一架,幼弟赌气出门,顾无相冷静下来去寻,居然便再没有寻到了……正因如此,楚林几人居然无一人见过顾无相长大的幼弟顾澄晚,以致如今见了,也认不出来。

  "正是。"顾无相勉强点点头,"这便是我的晚儿,如今也该二十三岁了。"
  顾澄晚抬头看了顾无相一眼,跟着又把头低下,虽说是欲言又止,可这一霎的表情让人能看出,他是颇为高兴的。

  却见花蚕温和一笑,冲顾无相拱了拱手:"在下花蚕,承蒙楚家主盛情在此叨扰。还没请教这位侠士……"
  "在下顾无相。"顾无相收敛情绪,可声音仍是低了几分,也冲花蚕一抱拳。
  "这位是我的好友,罗城顾家的家主。"林沐晴上前一步补充,"这回到浮阳来,是同我们几人商讨事情的。"
  花蚕点头示意明白,而后问:"顾家主与阿澄是兄弟?"
  "是。"顾无相沉声道,"晚儿十五岁离家后便不知所踪,顾某一直找寻,今日方才见到,不知不觉间,也有七八年之久了。"
  花蚕回头看一眼顾澄晚,见他垂目默认,就又笑了:"阿澄是在下自山间捡回来的,初见时遍体鳞伤,之后养好了身子,就留于在下家中做事,不曾想,是还有亲人在的。"

  "舍弟这些年劳烦花小公子看顾了。"听得自家弟弟之前所受苦楚,顾无相脸色有些难看,"晚儿,随大哥回去。"
  顾澄晚沉默地摇一摇头,退后一步。
  顾无相心中一痛:"晚儿不愿认我这大哥了?"
  顾澄晚抬眼,又阖眼:"不是。"再摇头,"少爷待我恩重如山,不敢弃之而去。"
  "救命之恩,大哥自会替你重重答谢。"顾无相急道,"可你是我顾无相最疼爱的弟弟,怎能在他人家中做下人?"随后连连看着花蚕,"花小公子,可否让顾某带舍弟回去,顾某会好生报答花小公子恩情。"

  "顾家主说哪里话,亲人团聚乃是理所应当,在下怎会做这恶人。"花蚕笑道,"想是日子太久,阿澄想必还有些心结未解,顾家主与诸位不如先去前厅等候,待在下私下与阿澄说几句话如何?"
  顾无相再看自家弟弟,见还是那般死气沉沉,心中实在无法,只好答应:"那就劳烦花小公子,顾某今晚设宴以谢小公子恩情,还望小公子与令兄务必前来赏光。"
  "好说。"花蚕抬手做出个"请"的手势,"顾家主客气了,我兄弟二人定会准时到访。"
  几个人说几句话道别,就速速离去了,花蚕瞥了顾澄晚一眼,迈步朝屋中走去。

  门无声无息地合上,顾澄晚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的阴影里,默然不语。
  "阿澄可是对我有不满?"花蚕靠在自家兄长身上,手里撩起身旁人垂下的一缕长发把玩着,"顾家主都亲自开口了,我又怎么忍心阻扰了兄弟相聚呢。"
  "主人的好意,属下无比感激。"顾澄晚恭声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不快。
  "谢就不用了,阿澄不怪我就好。"花蚕轻声笑了笑,眸子里却划过一抹冷光,"不过,阿澄要记得,该做的事情尽可以去做,不过……"
  顾澄晚洗耳恭听。
  花蚕弯唇:"不过,不该说的事情,阿澄便还是不要说的好。"笑意加深,"明白么?"
  "属下明白。"顾澄晚明确地察觉到心口被植入的本命蛊虫异动——它在确认这个一手操控了其生死的主人的存在。

  "吞下它。"没有给顾澄晚太多思考的时间,一道低缓的少年声线就又传入了他的耳朵,顾澄晚心中一悚,抬头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一如曾经他见过无数次、原本用来对待他人的场景,那个肌理细白的手掌中心,赫然停着一只奇异的虫子:通体赤红,两螯八足,无眼无口,背负暗红血纹,只是安静地趴在那里,就释放出某种极致危险的气息。

  "……心蛊。"顾澄晚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他前不久起了心想要冶炼、却因为手段不足而尚未成功的极恶蛊虫——嗜人心而成蛊,蛊成后能食人五脏,噬其精血,破其本元。
  可如今,他要让他……吞下它?顾澄晚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因而他眼睑颤了颤,抿一下唇,接着张开口。

  花蚕低声地笑,手指一弹,心蛊直入顾澄晚口中:"这就对了。"又柔声安抚,"阿澄无需担忧,只要阿澄心思不曾异动,心蛊便也只是栖息于阿澄的体内而已……阿澄所炼心蛊还只成了一半罢?吞下我的心蛊以后,阿澄的心蛊,便也能成长得快一些。"
  "属下不敢造次,谨凭主人吩咐。"顾澄晚喉头一动,将蛊虫咽下,跟着身子一阵燥热,丹田处气血翻腾,他苦苦压制良久,才让那心蛊与自己体内蛊虫合为一体。

  花蚕没有打扰他,却好像得了什么乐趣似的,手指缠绕的动作更加放肆了些,花戮皱一下眉,把自己头发从他手里抽出,自顾盘腿上床运功调息去了。
  "压制不住了?"花蚕见状,也敛下神色,快步走过去捏住花戮脉门,悉心查探,就觉着那处青筋暴乱,经脉中血液似是奔腾烈马,咆哮不肯终止。
  花戮微抬腕震开花蚕的手:"无妨。"说着闭目凝息,气沉丹田。
  花蚕也不生气,绕到另一边,又竖起手指贴在花戮颈侧大动脉,因着这回没碍着他行功,就默认了花蚕了解他体内状况。
  过了一刻,在花戮五经八脉中游荡不休的狂暴内力渐渐偃旗息鼓,重新回复平静。花蚕暗自松了口气,放开手:"看来,这事不能再拖了。"
  花戮"嗯"一声答应。

  这时候,顾澄晚也堪堪融合了心蛊,流了满头冷汗,花蚕屈指一弹,弹了颗丸药入顾澄晚喉中:"也罢,你口沫汗水皆是剧毒,但服下这个,便能无恙了。"
  顾澄晚心中欢喜,他正担忧与兄长回去日久则身份难掩,又因身体处处是毒饵不敢与其有丝毫亲近、于之前见面时就伤了兄长心,如今得了这药,日后就不用害怕这许多了。

  "去罢,顾无相该等你许久了,若再不走,怕待会又有人三催四请,扰了我家哥哥休息。"花蚕摆手遣他出去,声音里似笑非笑,也不知有几分真心说话。
  顾澄晚自然不敢多说,行个礼就匆匆退下,临出门抬头看了一眼,正瞧见那碧衫少年持起一方手巾,笑吟吟朝那冷面青年白玉一样沁凉无汗的额头拭去……

番外:顾家兄弟
  罗城的顾家是个大家族,原本只是商贾之家,在城内盘亘已久,直至祖上一个名唤顾无道的子弟不知因何机缘学得一身高深武艺,更有一套"黄道九刀"震撼武林,在一次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成了武林盟主,之后就将家族行业渗透武林,逐渐发展成一大武林世家,延至今日,已是武林中家底最为深厚的四个世家之一——不仅家族内部高手众多,还有一方产业,是数得出的大族大户。

  这一代家主名为顾伏武,是顾家惟一的嫡子,自然就接手了族内事务,成为家主,然而他武功只能勉强进入一流,还推辞了世家联姻、娶了个青楼名妓回来,虽然夫妻恩爱,那名妓也是清倌儿赎身,可名声总是不大好,陪寻常江湖人或者是一段佳话,可配上这大族的世家家主,就少不得有人要说闲话使绊子了。
  顾家家大业大,本家是顾伏武一脉,可分家还有许多家,那些个分家做主的多数都是古板老头儿,自然对顾伏武娶名妓一事多有诟病。好在上一代家主强势,早把家族生意都收归手中,直接传于顾伏武,所以顾伏武虽说不擅理财,却也能操持家务,勉强堵住这些人的嘴。
  两年后,名妓生下一子,取名顾无相。此子生来强健,天分高卓,并不如顾伏武身形羸弱,不过区区几岁,就能把顾家刀法舞得虎虎生风,但凡见了此子之人,莫不夸赞非常。及至顾无相十岁,名妓再生一子,取名顾澄晚,相貌秀丽,天资聪颖,聪明活泼。两兄弟之前亲情深厚,一家人生活也是和乐融融,说不出的惬意。
  只可惜好景不长,顾伏武毕竟身子不好,加上又为了维护妻子而时常与分家置气,顾澄晚出生几年之后,就因思虑过重而故去了,而名妓与其情深意笃,由此积郁成疾,苦熬数月后,也随之而去。只留下两个孩子,在众多虎狼之中周旋。
  此时顾无相才刚过十七,顾澄晚更是只七岁而已。

  顾无相的运气远不如顾伏武这样好,顾伏武有他老子为他留下的基业,一上场就是大权在握,而顾无相则不同。顾伏武不擅经营,论其手段来更不如分家的豺狼,这些年苦撑着斗下来,手中的权势是旁落了不少的,顾无相顺应身份登上家主之位,做起事来也是处处掣肘,难以办成,加上他年纪不大,更有倚老卖老者不买他账,顾无相这一上阵,就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好在顾无相武艺已经习成,在这武林世家里早占了一席之地,手里握着的东西也有,因而虽说艰难了些,分家那些人要想把他赶下台,却也不是那般容易。父母早亡,弟弟顾澄晚年纪又小,顾无相只余下这么个弟弟、惟一的亲人,自然是百般宠溺,恨不能将一切都置于他手,好叫他平安喜乐。
  然而要想掌握这么大的顾家家业,事情绝无这般顺遂之理,顾无相的弱点是顾澄晚,顾澄晚又只是个孩子,在顾澄晚受了好几次刺杀或绑架之后,顾无相终于不得不放手,将顾澄晚藏在深山里,除了一个绝对忠心的哑仆,就只有顾无相一人知晓那处所在。为了幼弟能够拥有足以生存的能力,顾无相每月都去教导幼弟武功,在生活上是处处顺着,在习武上则是严加督促……又过了六七年,顾无相结识了林家楚家两个武林世家公子,彼此生死相交,才在自己多方斡旋和他们的帮助下慢慢将顾家全部收入手里,掌握绝对大权。这时候,他才能把这世上他最在意的人,他的幼弟接回家中。

  比起年纪轻轻就要辛劳若此的顾无相,顾澄晚的人生真是顺遂多了。
  七岁以前,有父母宠溺兄长谦让,他的童年十分开心。而七岁以后,父母双亡的他痛哭不止,是那个同样悲恸的兄长将他仔细抱在怀里,笨拙地哄他入睡,又在第二天千方百计寻得好多小玩意逗他开心,让他渐渐忘记了伤痛。
  从这以后,每一晚他都会爬到自家兄长的床上,赖在他的怀里入眠,对与小小的顾澄晚来说,兄长顾无相的怀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顾澄晚知道自己的兄长很辛苦,每一天每一天,他兄长眼中的疲惫都会更多一层,他便乖乖呆在一边,尽量不要去给兄长惹麻烦。在看到兄长强撑的笑脸和无论何时也不会忘记的自己喜好的爱护时,小小年纪的顾澄晚心里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或者只有这位兄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大哥,我给你捶一捶吧?"
  "不用了,晚儿早点睡。"
  "可是大哥很累……"
  "没关系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对话都会发生在深夜顾无相回来的时候,顾澄晚总是会在兄长进屋的刹那惊醒,然后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去捏兄长的肩,而顾无相也总会因此露出满足的笑容,手下却把顾澄晚按倒床上,两个人相拥而眠。
  在这些日子,他们是彼此的依靠。

  可顾澄晚还是太嫩了,在不知第几次轻信了熟悉的面孔、让自己遇到危险之后,都是自家兄长承担了这份危险,并且被划上原本不该属于他的伤口,顾澄晚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大哥的拖累。
  "大哥把我送走吧!"
  在顾无相还在百般考量是否该换一种保护方式的时候,顾澄晚突然对自家兄长先开口了。
  "我想去练武,将来就可以为大哥做些事情了。"

  顾无相考虑再三,终于把顾澄晚送到了山里,一应安排都采取最好的用度,不愿这个弟弟有丝毫不适,而他自己,也会每一个月暗地去探访一次,悉心教导,只为这弟弟能够自保。
  一开始顾澄晚是不习惯的,他的身侧少了习惯的温度和怀抱,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而后他终于习惯了,因为在顾无相第一次前来探望的时候,看着他青黑的眼,面上满是自责。顾澄晚知道,如果不想要兄长担忧的话,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

  这样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每一次顾无相都只能停留两个时辰,而后就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回,而为了防止泄露顾澄晚所在,他所能见的唯一一个活人就只是这个手脚麻利能干活、却既不能说话也不识字更不懂武功的哑仆。
  顾澄晚很寂寞,因而除了练武,就只能翻越兄长每一次带来的书籍,度过这漫长的时光。他渐渐也变得沉默,内敛而满身的书卷气。

  这样日子年复一年过去,顾澄晚将满十五,顾无相到底还是摆平了一切,前来接他回家。
  顾家庄这时更扩展了许多,所有反对的声音都被压制,而顾无相长成了高大健壮的青年,顾澄晚,也越发得像那个早逝的母亲,五官别致,清秀异常。
  终于能重新在一起的两兄弟十分高兴,顾无相几乎是抱着自家弟弟一路飞奔而回,两个人抵足夜谈,有说不完的话。

  掌握了大权的顾无相恨不能将一切交给自家弟弟,以弥补他这些年孤苦,顾澄晚在顾家庄被自家兄长捧着宠着,兄弟情谊尽情报偿之后,他觉得腻了。
  从来没有出过庄,之后又在深山一呆多年,顾澄晚的武艺虽及不上兄长,但也早跻身青年一流高手之列,他想去闯荡江湖。
  顾无相也知道自家弟弟的心思,所以尽管心中还有担忧,却也答应了,给他准备了足够的盘缠,放他上路。

  一入江湖,顾澄晚便如脱缰之马,肆意奔腾,他想要看遍这未知的世界,纵情游览。
  他在这江湖里,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英俊得甚至有些邪气的男人。

  他们在荒漠之外相遇,那时候的顾澄晚正孤身对抗围上来的野狼群,四面受敌,那男人就仿佛从天而降,与他并肩作战,救了他的性命。
  那男人学识渊博,一身武艺高绝,顾澄晚心知自己难望其项背,却因着那男人不凡气度而钦羡不已。
  那男人与顾澄晚结伴而行,领着他览遍大漠风光……顾澄晚第一次领略到来自他人的温柔,渐渐心生爱慕。
  在大漠深处的巨岩之上,那男人竟先对顾澄晚表明心意,顾澄晚之前忐忑尽皆平复,也同样表明……在离开大漠之时,两个人的情意已然十分融洽。
  顾澄晚决定,带那男人回庄,去见一见自家兄长。

  顾澄晚没有料到,等待着他的,是来自兄长的雷霆之怒。顾无相不仅不同意他与这男人往来,反而与那男人大打出手。
  顾澄晚劝止不住,怒意也油然而生,在这一怒之下,他扔下狠话,拉起男人愤然而去。他不明白,为何兄长不能理解他的感情,不能给他祝福。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顾澄晚再度回顾当时心情,竟然不知是因着兄长的蛮不讲理的愤怒多一些,还是因着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兄长突然拒绝自己的委屈更多一些。他那个时候才肯承认,他被兄长宠坏了,以至于一点拒绝都不能承受,他尽管内敛少言,却被兄长宠出了独有的自傲,尤其,是在兄长面前。

  男人带着顾澄晚去了男人所在的门派,是在大漠外较为偏僻的一处,有群山遮蔽,山谷正中却是若高楼阁林立,十分巍峨。
  顾澄晚随着男人见识了派中几个护法长老尊者之类,才知道男人所在的位置,也是那门派的领头人物之一。他开始也为男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帮助男人,或者在内心深处也有一个想法——不惜离开兄长也要守护的情,他势必要让这份情意延续下去,而后再次去见兄长,证明自己,并且,得到兄长的赞同。

  派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友好,顾澄晚难免受了些闲气,而这个时候男人总会将他揽入怀中安抚,每当这时,他的委屈便会平复,也更加相信这份情意,相信自己的正确。他尽可能的为这份感情多做些事情,他相信,终有一天他能再次领着男人站在兄长面前,得到谅解和祝福。

  美梦的破碎是在一个晴朗日子的上午,他早早办完事回来,敛了气息去男人书房,想给男人一个惊喜。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听到了这份所谓情意的真相。

  他的身份,男人一开始就知晓,无论是并肩作战还是之后的江湖畅游,都是男人一手导演,为了哄他这第一次出江湖、情窦初开的蠢钝少年。如果他不是兄长最为疼爱的弟弟,如果他不是武林四大世家之顾家的小公子,男人根本不会同他在一起。男人的真实心意,是要从他手里套出当今武林唯有世家掌握的机密消息,男人所在的门派,居然是与正道武林、与他兄长作对的塞外第一大教——穷凶极恶的炎魔教。

  他回想之前的一切,不断地怀疑。是啊,那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出一系列事情的巧合呢?为什么没有看出男人眼中情意的刻意,为什么没有看出男人唇畔笑容的虚假?真是太愚蠢了,愚蠢到,他一刹那明白了一切,却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自那高大楼阁飞奔而出,满心难堪不知该如何抒发,心里仿佛有一处所在是他急欲前去的,可又因为某些未知情绪而让他找不到那方向……一路急运轻功,他满山游走,浑浑噩噩之间,他掉下了山崖。
  炎、魔、教,他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只剩下对这个名字的切齿恨意。

  在那山崖底下,救了他性命的人并不安好心,他无计可施,只好虚以委蛇。他原本以为救回自己一命的枯瘦的长相奇异的师父才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可他而后却发现,那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老扯着师父撒娇的孩童,才是最危险的人。
  他见识到那孩童深沉的心思、那全部隐忍的情绪、那狠毒残忍的性格、那能够为了达到目的而能够利用一切的手段、还有似乎能够看穿自己所有想法的眼睛……无论自己有了什么想法,总是不能在那孩童面前奏效,他看着孩童日复一日地伪装,心里的恐惧也一日比一日更甚——从三四岁时就起了心要利用仇人学习武功、就定了计划要谋夺仇人性命的,这人该是多么可怕!

  为了活命,他不能拒绝那孩童给他的一切,所以他为了试毒而被炼制成毒人,而后又被那孩童炼成了人蛊……他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已经习惯了被刀子切割或者被银针在身上做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习惯了吸食毒药放出自己的血,也根本不需要再进食任何正常的食物。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自由,心脏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掌控在手心,只要他有任何异动,都能够被对方察觉。很多时候,他看着自己化作千万小虫一下子散开的手臂,无奈地苦笑……这样的自己,即便大哥见到了,也没办法认出来了吧……

  他在这个时候重新记起来他原本小时就确定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家兄长才会将自己看做如珠似宝,捧在手心不让自己受到半点委屈。
  可一切都晚了,且不说那制住他性命的孩童是否真依言给他复仇机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见到兄长,然后认真地说一句抱歉,重新与他相依为命地在一起。

  后来,他的主人从孩童长成秀美的少年,不惜遏制自己的生长甚至伪装成他母亲的幻象,总算杀死了仇人,在一把火烧了那个山谷以后,他们终于出山。
  后来的后来他们一路行走,找到了另一个和他一样倒霉的被炼成人蛊的仆从,找到了他主人的哥哥——那个冷酷得像一块冰却很明显武功极高的青年,再然后,他见到了一直想见而不敢见的人,他的大哥,顾无相。

  他知道自己让自家大哥伤心了,他其实也很想和从前一样让大哥摸摸头,很想靠进大哥的怀中寻找安慰诉说委屈……可是不能。
  他已经……不是人了,他的口沫眼泪指甲甚至是汗水都带着极强的毒,他不确定如果扑过去自己可以忍得住泪水,如果不小心被触碰到,大哥会死。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心惊胆颤,一动也不敢动。


作者有话要说:一篇比较长的流水账的番外……
另:下一次更新的时候,大概就直接是VIP章节了,当然,是三章。初步定为7月2日开V……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番外:顾家兄弟 ...
  罗城的顾家是个大家族,原本只是商贾之家,在城内盘亘已久,直至祖上一个名唤顾无道的子弟不知因何机缘学得一身高深武艺,更有一套"黄道九刀"震撼武林,在一次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成了武林盟主,之后就将家族行业渗透武林,逐渐发展成一大武林世家,延至今日,已是武林中家底最为深厚的四个世家之一——不仅家族内部高手众多,还有一方产业,是数得出的大族大户。

  这一代家主名为顾伏武,是顾家惟一的嫡子,自然就接手了族内事务,成为家主,然而他武功只能勉强进入一流,还推辞了世家联姻、娶了个青楼名妓回来,虽然夫妻恩爱,那名妓也是清倌儿赎身,可名声总是不大好,陪寻常江湖人或者是一段佳话,可配上这大族的世家家主,就少不得有人要说闲话使绊子了。
  顾家家大业大,本家是顾伏武一脉,可分家还有许多家,那些个分家做主的多数都是古板老头儿,自然对顾伏武娶名妓一事多有诟病。好在上一代家主强势,早把家族生意都收归手中,直接传于顾伏武,所以顾伏武虽说不擅理财,却也能操持家务,勉强堵住这些人的嘴。
  两年后,名妓生下一子,取名顾无相。此子生来强健,天分高卓,并不如顾伏武身形羸弱,不过区区几岁,就能把顾家刀法舞得虎虎生风,但凡见了此子之人,莫不夸赞非常。及至顾无相十岁,名妓再生一子,取名顾澄晚,相貌秀丽,天资聪颖,聪明活泼。两兄弟之前亲情深厚,一家人生活也是和乐融融,说不出的惬意。
  只可惜好景不长,顾伏武毕竟身子不好,加上又为了维护妻子而时常与分家置气,顾澄晚出生几年之后,就因思虑过重而故去了,而名妓与其情深意笃,由此积郁成疾,苦熬数月后,也随之而去。只留下两个孩子,在众多虎狼之中周旋。
  此时顾无相才刚过十七,顾澄晚更是只七岁而已。

  顾无相的运气远不如顾伏武这样好,顾伏武有他老子为他留下的基业,一上场就是大权在握,而顾无相则不同。顾伏武不擅经营,论其手段来更不如分家的豺狼,这些年苦撑着斗下来,手中的权势是旁落了不少的,顾无相顺应身份登上家主之位,做起事来也是处处掣肘,难以办成,加上他年纪不大,更有倚老卖老者不买他账,顾无相这一上阵,就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好在顾无相武艺已经习成,在这武林世家里早占了一席之地,手里握着的东西也有,因而虽说艰难了些,分家那些人要想把他赶下台,却也不是那般容易。父母早亡,弟弟顾澄晚年纪又小,顾无相只余下这么个弟弟、惟一的亲人,自然是百般宠溺,恨不能将一切都置于他手,好叫他平安喜乐。
  然而要想掌握这么大的顾家家业,事情绝无这般顺遂之理,顾无相的弱点是顾澄晚,顾澄晚又只是个孩子,在顾澄晚受了好几次刺杀或绑架之后,顾无相终于不得不放手,将顾澄晚藏在深山里,除了一个绝对忠心的哑仆,就只有顾无相一人知晓那处所在。为了幼弟能够拥有足以生存的能力,顾无相每月都去教导幼弟武功,在生活上是处处顺着,在习武上则是严加督促……又过了六七年,顾无相结识了林家楚家两个武林世家公子,彼此生死相交,才在自己多方斡旋和他们的帮助下慢慢将顾家全部收入手里,掌握绝对大权。这时候,他才能把这世上他最在意的人,他的幼弟接回家中。

  比起年纪轻轻就要辛劳若此的顾无相,顾澄晚的人生真是顺遂多了。
  七岁以前,有父母宠溺兄长谦让,他的童年十分开心。而七岁以后,父母双亡的他痛哭不止,是那个同样悲恸的兄长将他仔细抱在怀里,笨拙地哄他入睡,又在第二天千方百计寻得好多小玩意逗他开心,让他渐渐忘记了伤痛。
  从这以后,每一晚他都会爬到自家兄长的床上,赖在他的怀里入眠,对与小小的顾澄晚来说,兄长顾无相的怀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顾澄晚知道自己的兄长很辛苦,每一天每一天,他兄长眼中的疲惫都会更多一层,他便乖乖呆在一边,尽量不要去给兄长惹麻烦。在看到兄长强撑的笑脸和无论何时也不会忘记的自己喜好的爱护时,小小年纪的顾澄晚心里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或者只有这位兄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大哥,我给你捶一捶吧?"
  "不用了,晚儿早点睡。"
  "可是大哥很累……"
  "没关系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对话都会发生在深夜顾无相回来的时候,顾澄晚总是会在兄长进屋的刹那惊醒,然后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去捏兄长的肩,而顾无相也总会因此露出满足的笑容,手下却把顾澄晚按倒床上,两个人相拥而眠。
  在这些日子,他们是彼此的依靠。

  可顾澄晚还是太嫩了,在不知第几次轻信了熟悉的面孔、让自己遇到危险之后,都是自家兄长承担了这份危险,并且被划上原本不该属于他的伤口,顾澄晚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大哥的拖累。
  "大哥把我送走吧!"
  在顾无相还在百般考量是否该换一种保护方式的时候,顾澄晚突然对自家兄长先开口了。
  "我想去练武,将来就可以为大哥做些事情了。"

  顾无相考虑再三,终于把顾澄晚送到了山里,一应安排都采取最好的用度,不愿这个弟弟有丝毫不适,而他自己,也会每一个月暗地去探访一次,悉心教导,只为这弟弟能够自保。
  一开始顾澄晚是不习惯的,他的身侧少了习惯的温度和怀抱,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而后他终于习惯了,因为在顾无相第一次前来探望的时候,看着他青黑的眼,面上满是自责。顾澄晚知道,如果不想要兄长担忧的话,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

  这样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每一次顾无相都只能停留两个时辰,而后就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回,而为了防止泄露顾澄晚所在,他所能见的唯一一个活人就只是这个手脚麻利能干活、却既不能说话也不识字更不懂武功的哑仆。
  顾澄晚很寂寞,因而除了练武,就只能翻越兄长每一次带来的书籍,度过这漫长的时光。他渐渐也变得沉默,内敛而满身的书卷气。

  这样日子年复一年过去,顾澄晚将满十五,顾无相到底还是摆平了一切,前来接他回家。
  顾家庄这时更扩展了许多,所有反对的声音都被压制,而顾无相长成了高大健壮的青年,顾澄晚,也越发得像那个早逝的母亲,五官别致,清秀异常。
  终于能重新在一起的两兄弟十分高兴,顾无相几乎是抱着自家弟弟一路飞奔而回,两个人抵足夜谈,有说不完的话。

  掌握了大权的顾无相恨不能将一切交给自家弟弟,以弥补他这些年孤苦,顾澄晚在顾家庄被自家兄长捧着宠着,兄弟情谊尽情报偿之后,他觉得腻了。
  从来没有出过庄,之后又在深山一呆多年,顾澄晚的武艺虽及不上兄长,但也早跻身青年一流高手之列,他想去闯荡江湖。
  顾无相也知道自家弟弟的心思,所以尽管心中还有担忧,却也答应了,给他准备了足够的盘缠,放他上路。

  一入江湖,顾澄晚便如脱缰之马,肆意奔腾,他想要看遍这未知的世界,纵情游览。
  他在这江湖里,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英俊得甚至有些邪气的男人。

  他们在荒漠之外相遇,那时候的顾澄晚正孤身对抗围上来的野狼群,四面受敌,那男人就仿佛从天而降,与他并肩作战,救了他的性命。
  那男人学识渊博,一身武艺高绝,顾澄晚心知自己难望其项背,却因着那男人不凡气度而钦羡不已。
  那男人与顾澄晚结伴而行,领着他览遍大漠风光……顾澄晚第一次领略到来自他人的温柔,渐渐心生爱慕。
  在大漠深处的巨岩之上,那男人竟先对顾澄晚表明心意,顾澄晚之前忐忑尽皆平复,也同样表明……在离开大漠之时,两个人的情意已然十分融洽。
  顾澄晚决定,带那男人回庄,去见一见自家兄长。

  顾澄晚没有料到,等待着他的,是来自兄长的雷霆之怒。顾无相不仅不同意他与这男人往来,反而与那男人大打出手。
  顾澄晚劝止不住,怒意也油然而生,在这一怒之下,他扔下狠话,拉起男人愤然而去。他不明白,为何兄长不能理解他的感情,不能给他祝福。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顾澄晚再度回顾当时心情,竟然不知是因着兄长的蛮不讲理的愤怒多一些,还是因着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兄长突然拒绝自己的委屈更多一些。他那个时候才肯承认,他被兄长宠坏了,以至于一点拒绝都不能承受,他尽管内敛少言,却被兄长宠出了独有的自傲,尤其,是在兄长面前。

  男人带着顾澄晚去了男人所在的门派,是在大漠外较为偏僻的一处,有群山遮蔽,山谷正中却是若高楼阁林立,十分巍峨。
  顾澄晚随着男人见识了派中几个护法长老尊者之类,才知道男人所在的位置,也是那门派的领头人物之一。他开始也为男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帮助男人,或者在内心深处也有一个想法——不惜离开兄长也要守护的情,他势必要让这份情意延续下去,而后再次去见兄长,证明自己,并且,得到兄长的赞同。

  派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友好,顾澄晚难免受了些闲气,而这个时候男人总会将他揽入怀中安抚,每当这时,他的委屈便会平复,也更加相信这份情意,相信自己的正确。他尽可能的为这份感情多做些事情,他相信,终有一天他能再次领着男人站在兄长面前,得到谅解和祝福。

  美梦的破碎是在一个晴朗日子的上午,他早早办完事回来,敛了气息去男人书房,想给男人一个惊喜。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听到了这份所谓情意的真相。

  他的身份,男人一开始就知晓,无论是并肩作战还是之后的江湖畅游,都是男人一手导演,为了哄他这第一次出江湖、情窦初开的蠢钝少年。如果他不是兄长最为疼爱的弟弟,如果他不是武林四大世家之顾家的小公子,男人根本不会同他在一起。男人的真实心意,是要从他手里套出当今武林唯有世家掌握的机密消息,男人所在的门派,居然是与正道武林、与他兄长作对的塞外第一大教——穷凶极恶的炎魔教。

  他回想之前的一切,不断地怀疑。是啊,那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出一系列事情的巧合呢?为什么没有看出男人眼中情意的刻意,为什么没有看出男人唇畔笑容的虚假?真是太愚蠢了,愚蠢到,他一刹那明白了一切,却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自那高大楼阁飞奔而出,满心难堪不知该如何抒发,心里仿佛有一处所在是他急欲前去的,可又因为某些未知情绪而让他找不到那方向……一路急运轻功,他满山游走,浑浑噩噩之间,他掉下了山崖。
  炎、魔、教,他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只剩下对这个名字的切齿恨意。

  在那山崖底下,救了他性命的人并不安好心,他无计可施,只好虚以委蛇。他原本以为救回自己一命的枯瘦的长相奇异的师父才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可他而后却发现,那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老扯着师父撒娇的孩童,才是最危险的人。
  他见识到那孩童深沉的心思、那全部隐忍的情绪、那狠毒残忍的性格、那能够为了达到目的而能够利用一切的手段、还有似乎能够看穿自己所有想法的眼睛……无论自己有了什么想法,总是不能在那孩童面前奏效,他看着孩童日复一日地伪装,心里的恐惧也一日比一日更甚——从三四岁时就起了心要利用仇人学习武功、就定了计划要谋夺仇人性命的,这人该是多么可怕!

  为了活命,他不能拒绝那孩童给他的一切,所以他为了试毒而被炼制成毒人,而后又被那孩童炼成了人蛊……他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已经习惯了被刀子切割或者被银针在身上做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习惯了吸食毒药放出自己的血,也根本不需要再进食任何正常的食物。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自由,心脏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掌控在手心,只要他有任何异动,都能够被对方察觉。很多时候,他看着自己化作千万小虫一下子散开的手臂,无奈地苦笑……这样的自己,即便大哥见到了,也没办法认出来了吧……

  他在这个时候重新记起来他原本小时就确定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家兄长才会将自己看做如珠似宝,捧在手心不让自己受到半点委屈。
  可一切都晚了,且不说那制住他性命的孩童是否真依言给他复仇机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见到兄长,然后认真地说一句抱歉,重新与他相依为命地在一起。

  后来,他的主人从孩童长成秀美的少年,不惜遏制自己的生长甚至伪装成他母亲的幻象,总算杀死了仇人,在一把火烧了那个山谷以后,他们终于出山。
  后来的后来他们一路行走,找到了另一个和他一样倒霉的被炼成人蛊的仆从,找到了他主人的哥哥——那个冷酷得像一块冰却很明显武功极高的青年,再然后,他见到了一直想见而不敢见的人,他的大哥,顾无相。

  他知道自己让自家大哥伤心了,他其实也很想和从前一样让大哥摸摸头,很想靠进大哥的怀中寻找安慰诉说委屈……可是不能。
  他已经……不是人了,他的口沫眼泪指甲甚至是汗水都带着极强的毒,他不确定如果扑过去自己可以忍得住泪水,如果不小心被触碰到,大哥会死。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心惊胆颤,一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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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一篇比较长的流水账的番外……
另:下一次更新的时候,大概就直接是VIP章节了,当然,是三章。初步定为7月2日开V……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46清风小榭
  又耽了一会,天色几乎已经全黑了下来,门外有仆人过来叫门,花蚕便换了件鹅黄色长衫,拉着自家一成不变黑袍的哥哥花戮一齐来到前堂,在那处,楚辞几人正在叙话。
  头前入眼的,就是一扫之前颓唐之气的高大男子顾无相,这时他早洗去一身风尘,正坐在堂上楚辞右手边,而也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的顾澄晚,就坐在他的另一侧……一只手轻轻地按在顾无相搁在夹桌的袖子上,没有笑容,却在眼里流露出一些似悲似喜的情绪来。
  这两兄弟,想必还没来得及说上许多话,可看着架势,彼此间之前看不见的隔阂,却因为顾澄晚的主动示好而全数弥补了去,刺客相处得十分融洽。
  "小蚕来啦!"楚澜"呼啦"一下站起身来,冲着花蚕狠命挥手,跟着声音小了些,"嗯,花大哥也来了。"
  花蚕颔首微笑,然后看向那挨着顾无相坐在一块的秀丽青年:"阿澄。"
  "是,少爷。"顾澄晚神色微微一变,立刻离开椅子,躬身行礼。
  他这一个称呼叫出来,顾无相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都已经找回了家人,阿澄你不该这样多礼了。"花蚕摇头,就近坐在一张红木椅上,花戮照旧的不说话,径自坐下。
  顾无相暗自叹口气,伸手拉住自家弟弟的手,让他坐下,这一回顾澄晚没有躲开,顾无相心下也跟着一松——对于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弟弟,他喜悦的同时也总有担忧,八年的时间毕竟太长,他早已不敢肯定,这弟弟的心思他还能一如当年揣测得透。
  于是顾无相开口说话时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花小公子对舍弟的救命之恩以及多年照顾,顾某没齿难忘,适才刚差人去河畔清风小榭定了一间屋子,还请花小公子与花少侠一同前往,让顾某略尽心意。"
  "顾家主太客气了,在下原是将阿澄当作好友一般,又哪里谈得上恩情。"花蚕并不多做推辞,只笑了笑说,"顾家主好意怎敢推辞,在下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花小公子请,花少侠请。"顾无相赫然起身,牢牢揽住自家弟弟的肩头,"阿辞阿玉沐晴沐啸小澜儿,我们走罢!"
  就在大河的另一边靠岸处,有商家花大价钱搭了个紧贴水面的竹桥,清风小榭就在那竹桥的尽头处,是个规模不大却十分雅致的水上酒家,而正因为地方不大,所以并不是每日都有位子,多数时间便是提前差仆人去定下一间,再等约定的时间过去。
  楚辞顾无相一行人信步而去,花蚕原本是走在边上的,后面的位置被他家哥哥花戮占住,楚澜就走在他另几面围着他说话,两个人说着说着,就不知不觉走到里面些的地方去了。
  "无相,你怎地选了这个地方招待恩人?"竹玉总是一身白底银边的锦袍,颇有些贵气的模样,而唇边往往带着几分笑意,又显得温文尔雅。这时候他见着快走到大河边了,看顾无相大步生风,就禁不住想要调侃几句。
  清风小榭素来是个风雅所在,总是文人骚客喜欢的地方,偶尔有些来头大些的会从烟雨楼或者春风得意馆带几个清丽佳人过来充场,也只是在里边吟吟诗作作对唱几首小曲,只谈风月而不行云雨。
  这的确不像是武人拿来宴客的地方。
  找回了弟弟的顾无相心情不错,便笑着答道:"这难道不是正合你意么?我记得,你与沐晴阿辞都挺喜欢做这些把戏的。"
  "小公子是文人,说不得也会喜欢。"顾澄晚压低声音,在顾无相耳边说道,"大哥,你有心了。"他知道自家大哥不喜欢自己自贬为仆,就在这时改了称呼。
  顾无相拍一拍顾澄晚的肩,有些欣慰地说道:"但愿不要怠慢了恩人。"
  说了会话,就已经到了竹桥前面。
  "是顾家主和客人们吧?雅间准备好了,可是要这时过去么?"迎面走来一个青衣小僮,束手躬身行礼。
  待他抬起头来,众人看清了他模样——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的,浑身都透着一股子灵气,颇为不俗的样子。
  "知道了。"顾无相点头道,"自然是现在去的,你带路吧。"
  "是,请随我来。"小僮仰面一笑,"嗵嗵嗵"地就先上了桥。
  "花小公子请,花少侠请。"顾无相走前一步,然后停住脚步,让出路来。
  "顾家主客气了。"花蚕微微地笑,也不多做推辞,拉着自家哥哥就走了上去。
  既然是水榭,自然临水,而水榭本身又是个四面镂空的构造,边缘处挂上许多帷幔纱罗之类的,加上河面宽广而没什么遮挡物,每当河面上的风拂过,它们便也随之飞舞,恍若梦境一般。
  青衣小僮引几人所去的正是靠边的一处,比之中间那些,要更清静一些。
  "就是此处了,几位请。"小僮再行礼,随后徐徐退了下去。
  这座水榭相当宽敞,这近十人走进仍是很宽松,中央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酒饭,看来是预先备好的,在晚风中传来阵阵清香。
  几盏纸灯笼高悬,晃出一片朦胧而明晰的光。灯下还有几个青衣的婢女垂手而立,是在陪侍,也是在等候客人吩咐。
  "各位请坐。"顾无相拱手说道,"花小公子,请上座。"
  "不敢当。"花蚕轻笑着摇摇头,走到侧面入座,花戮也坐过去。
  客人既然这样做了,江湖人不拘小节,顾无相也没多说什么地坐下去,楚辞几人亦随之落座。
  有青衣小婢走过来为众人斟上酒,又有以竹筷分开整只的鸡鸭肉肘,方便客人们取用,还有几人手捧托盘,盘上鲜果色泽明丽,看起来十分喜人。
  "诸位请用,酒菜简陋,还请不要嫌弃。"顾无相再开口,一边殷勤地挟了一个撕开的肘子放到花蚕碗中,"这里的清蒸红肘极有名的,还请小公子品尝。"
  花蚕忙双手捧碗接住,连声称谢。
  林沐晴与楚辞见状相视一笑,共饮一杯。他们心中明白,挚友虽说痛心幼弟屈身为仆,可对这少年的救命之恩却是打从心里感激不尽,才会这般热络态度。
  楚澜在那边也似模似样对着花戮敬了一杯:"花大哥,我也敬你。"说完就一饮而尽,花戮被花蚕扯一下袖子,倒也给了面子,把酒杯放在唇边一沾,就算喝过了。
  众人寒暄几句,彼此都敬过酒,就各自用起饭来,觥筹交错,间或攀谈,都是颇为自得。一时间气氛大好。
  "顾家主此来,可也是为了参加武林大会么?"花蚕不喝酒,漱一口茶侧头看向顾无相。
  正在给自家弟弟细心添菜的顾无相回过神,说:"正是。"
  竹玉冲楚辞一挑眉,看,自家这边还没想好话头开口,那边竟是先提起来,这一下,只要好生引导,就能将话题拉开了。也不知,这个文文弱弱的小公子,是有意还是无意?
  顾无相顿一顿,又道:"顾某原本早已到了卞阳着手准备大会事宜,只是出了些棘手之事难以解决,不好对旁人说起,便只好私下来了这边,好与阿辞他们商量商量,再做决定。"既然已经决心要把花戮这个高手拉入己方阵营,那么有些实话就要说,有些秘密便要分享……而且共享的实话与秘密越多,双方的关系也会更加稳固。
  "原来如此。"花蚕叹道,"这武林之事如此繁杂,顾家主真辛苦了。"
  "说辛苦倒也谈不上,既然身在武林,又怎能置身事外?"顾无相淡淡说着,低头看到顾澄晚安静的侧脸时,目光中带上些宠溺,"如今晚儿回到我身边,心中大石一落,比起往年反而更轻松了些。"
  顾澄晚听到,伸出手,犹豫一下后覆上自家兄长手背安抚,就这一个动作,顾无相唇边笑容更深,明明是个高大健壮的硬朗男子,现在却显得温柔起来。
  那边林沐晴接过话头:"小公子可听过'炎魔教'?"
  "炎魔教?"花蚕眸光闪了闪,"不曾,这是个什么门派?"
  "是塞外第一魔教,与我正道武林积怨已久。"楚辞解释说,"那魔教中高手如云,对我正道武林虎视眈眈,每过些年头总会作乱,每一次正道武林将其压制下去后都会损失惨重,必需多年休养才能恢复生气。"
  "那岂不是武林的一大威胁?"花蚕似是好奇般问道,"那为何不将其斩草除根,还留着他们命脉呢?"
  "我们倒是想要斩草除根,可……唉!"楚辞重重叹口气,"炎魔教有一个教主两个护法三个尊者四个长老,单这十人,就是万中无一的好手,光是将其重创已经竭尽全力,哪里还能杀得死他们!"
  "每逢战毕,正道武林也死伤极大,但凡没死的高手,如果没个几年调息,根本缓不过来,新秀又嫩不过,挑不起大梁……可当我们缓过来了,炎魔教便也缓过来了,如此周而复始,始终不得解脱。"林沐晴也叹气道,"我几个想着主动去寻炎魔教下落,仔细定个周详些的计划,想法子一次剿灭了他们才好,若每回等人打上门,还没开战,便在气势上落了下风了。"
  "听几位这样一说,那炎魔教可真是难缠……"花蚕敛眸,手指不自觉抓住自家哥哥的袖子。
  林沐晴扫一眼这动作,温和一笑:"的确是心腹大患,亦的确难以对付,因而我林家决意全力支持楚辞楚家主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到时再集合所有正道之力,找出魔教巢穴,将他们一网打尽!"林沐啸点头以示支持兄长决定。
  "我顾家亦如是。"顾无相附和。
  "在下不才,应该也能凑上一份子。"竹玉折扇一收,也是正色颔首。
  "所以,楚某在这里代表三大世家正式邀请……"楚辞目光投向一直没有任何表现的花戮,"花少侠,希望你能够加入我们,为正道武林的剿魔大事出一份力。"
  花戮低头对上自家弟弟的眼,并没有说话。
  "哥哥不是已经答应了么,参加武林大会。"花蚕握住花戮的手说,林沐晴可以见到,他捏住的指节渐渐发白。
  "花小公子,虽然有点强人所难,可我等实在不愿错过花少侠。"林沐晴婉言劝说。经过这些时日相处,他深知这个毫无武艺的少年对那个冷峻的青年有多么强大的影响力,若是这人同意了,那他想要邀请的那个人,也必定不会拒绝。
  "正道武林与炎魔教势必有一场大战,到那时,我等希望花少侠与我们一同对敌。"楚辞闭闭眼,深吸一口气又道,"……与炎魔教那十人。"
  也就是说,并非武林大会上的点到为止,而是——
  生死之战。
  "哥哥也不过只是武林中茫茫众生之一,能替代者应是极多的,几位这样……又是何苦。"花蚕垂头,低声说道。
  "花小公子,你太小看花少侠了。"楚辞微微苦笑,"花少侠年纪虽轻,可内力却在我等自小练武世家嫡系之上,莫说是在武林的青年俊杰之中,便是算上那些个隐世不出的高人,也能称上一流好手。"他顿一顿,又说,"事到如今,楚某也不隐瞒,我正道武林也并非完全齐心。"
  花蚕闻言抬头,脸上晃过一丝讶异,正好落入在座众人眼中。
  "就如这攻打炎魔教之事,武林中意见也并不相合。"楚辞续道,"我等三大世家主战,欲主动挑起道魔之战,以图全歼魔教诸恶人,而现任武林盟主赵盟主与一些老门派的掌门却是主和的,并不赞同我等谋划之事,觉着既然魔教不出,便只要做些准备,敌不动、我不动。"
  "若要集齐大战魔教之力,必要以武林盟主之位登高而乎,身处大派的弟子虽也有武艺高强者,然那些需得听从师门之命,师门若是主和,他们便是有千万热血,也无从挥洒。"林沐晴补道,"而山野闲人隐世不出,早不管武林纷争,我等也是调派不动,花少侠无门无派,武艺又是如此高强,怎不让我等见猎心喜、一再相邀?"
  "炎魔教的人,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花大哥你不是喜爱与高手比武的么!"楚澜这时候大声开口了,"我会替花大哥保护小蚕的,花大哥只要专心同炎魔教的人开打就行啦!"
  "正如小澜儿所说,花小公子的安全我等自会派人保障,绝不让小公子受半点委屈。在这一方面,花少侠尽管放心就是。"楚辞也连忙加上一句。在他看来,这花戮原本就是好武嗜杀之人,若是尚有犹豫之处,当就是这双生的文弱弟弟了。
  花戮点一下头:"我去。"
  众人大喜,都齐齐松了一口气,这一回算是真得了个高手进入己方阵营了,胜算自然也会随之增加。
  楚辞素来严肃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那待会回去楚某便去安排些人手,贴身保护花小公子。"
  "不用。"然而花戮却摇头了。
  "哥哥你真想去么?"花蚕另一只手也攀上花戮的袖子,语气里带了点怯生生的味道,似是十分担忧。
  "嗯。"花戮应道,"带你一起。"
  "好罢,我就陪哥哥一起。"花蚕软□子,靠上花戮的肩头,"总是再不与哥哥分开了的。"
  "可小公子的安全……"楚辞还有迟疑。
  "当然由哥哥一手管制。"花蚕现在也从容许多,既然做出决定,就像是什么也不怕了一般说道,"对罢,哥哥?"
  "放心。"花戮看他一眼,吐出两个字来,似是在安抚弟弟,又似在给楚辞几人定心。
  正说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旁边的几座水榭里跑出好些人来,都在争争扰扰地说些什么。
  楚辞一行的谈话自然也被打断,众人彼此对视一番,就一同站起身,也朝外面栏杆外走去。
  只见那,本来平静的河面上翻滚着波浪,原来是有人落了水。
  47白衣风冶
  旁人议论皆闯入耳,几人听得明白,原来是有人喝醉了酒,不自觉就对宴客之人请来的头牌清倌儿动手动脚、吵吵嚷嚷,推搡之间头牌清倌儿躲得快,那人自己倒是一个趔趄,就这般失足落水……
  "丢人!真丢人!"
  "此人当真是有辱斯文!"
  "醉酒成了这个样子,倒不如在水里清醒清醒得好!"
  这一阵动静下来,大家都出来看了这人笑话,这人被冷水一激,顿时冻了个透心凉,彻底地醒了酒,跟着既羞且臊,忙不迭地扑弄,想要赶紧浮上岸来。
  只可惜下一刻他没能折腾多久,众人只见他双臂重重地拍了一下水,慌里慌张地喊了声"救命",人竟然就要沉下去了!
  正在此时,两边岸上同时掠过一道人影,一蓝一白,倾身朝落水人那处扑去!
  两个人的动作都极是漂亮,一个如鱼鹰捕鱼,自上而下直冲过去,另一个足尖点水,几个起纵就到了跟前。两人速度几乎一般无二,同时伸手,一个捉了左臂一个抓了右手,再一齐发力把那人带了上来,扔在地上瑟瑟发抖。
  两个救人的此刻也现出形貌来,白衣的稍高一些,容颜俊美而嘴角带笑,一派的风流倜傥,蓝衣的身量也是颇长的,身材瘦削,相貌俊朗,而气质却是极稳重的,让人一见而心生好感。
  "贺少侠!"那两人刚刚站定,花蚕远远地倒认出其中一人了,忙高喊一声。
  习武之人耳聪目敏,自然是一下子就听到了,蓝衣人侧头一看,停住欲走而未走的步子,微微讶异:"花小公子?"
  白衣人见状,不知怎地也没有离开。
  就这时,花戮一把揽住花蚕腰,一晃身就站到那两人面前,楚辞几人见是认识的,也纷纷纵身,落到这边的水榭内,旁观的见是有武林人出面了,就都没了吟风弄月的心思,一哄而散,只有那之前被调戏的头牌女子静静将一曲奏完,才躬身行礼退下。
  "烟雨楼的锦瑟姑娘果然不凡。"林沐晴瞥她一眼,温言赞了一句。
  女子回头一笑,快步离去。
  "花小公子,这两位少侠可是你认识之人么?"几个人站定后,楚辞略低头,冲着文秀的少年发问。
  "这一位是祁山派的贺祈言贺少侠,之前一路行来多亏了贺少侠照顾,才能安然无恙。在下心中,着实感激不尽。"花蚕语声柔和,待看向白衣人时,眼里划过一丝疑惑,"至于这位……"
  白衣公子勾唇一笑,上下打量花蚕一番:"看样子是无事了。"
  楚澜眼睛一亮,手指过去"啊"了一声:"你是……"
  花蚕也像是想起来,抬手就要作揖。
  白衣公子笑意更深:"似乎是想起来了,小公子多保重,告辞。"说罢一拱手扬长而去,真是潇洒之极。
  "只是一面之缘。"花蚕转身对着众人解释,楚澜刚要说话,就见那鹅黄衫子的少年偷偷对他做了个手势,他心知肚明,眨眨眼,闭嘴了。
  众人见他这样,也没有多问,转头向贺祈言打招呼。
  "原来是祁山派高足,失敬失敬。"楚辞面朝贺祈言,"在下楚辞。"
  "林沐晴。"
  "林沐啸。"
  "竹玉。"
  "楚澜。"
  都一一打过招呼。
  "这是在下兄长花戮。"花蚕对贺祈言更熟络一些,"正想说隔两日过去回春客栈拜访告知此事,不曾想倒在这里遇见了。"
  "在下祁山派贺祈言,见过楚家主、顾家主,以及几位少侠。"贺祈言身为祁山派嫡传的大弟子,日后也是个要继承门派的,自然听过几人大名,心中惊异非常,面上却不露声色,再认真报了一遍家门后,又对花蚕说道,"小公子得与兄长重逢,真是可喜可贺。"说话时语气便不一样,隐隐要和蔼许多了。
  花蚕面上一抹飞红,有些腼腆:"对了,贺少侠这时来此,是要游览这河边夜景么?"
  "嗯……差不多吧。"贺祈言一愣,眼里有一点无奈,"贺某是陪人过来的。"
  他话音刚落,另一边就传来个清脆的女音:"师兄师兄,你做什么不等我?!"人未至而声先至,下一刻,就有个亮色裙子的美貌姑娘俏生生掠了过来,一下子站到贺祈言身边,抓住他胳膊就摇啊摇的。
  "又见面了,岳姑娘。"花蚕一眼认出来人,先微笑问候。
  "花小公子,是你啊!"岳柳儿闻声回头,脸上也扬起个笑来,"你身边好多人,哪一个是你家哥哥?"
  "哥哥,这位是岳柳儿姑娘,是贺少侠的师妹。"花蚕微微一笑,把花戮拉过来说,"这就是在下兄长,花戮。"
  "果然长得很像。"岳柳儿笑嘻嘻盯着花戮的脸打量,在接到冰冷眼神后又收回目光,吐吐舌头说,"……就是体格和性子都不太一样。"
  "哥哥是习武之人,自然不比在下这累赘身子。"花蚕温和笑道。
  "小师妹,切勿妄言。"贺祈言连忙出声教育自家师妹。他可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冷峻的黑衣青年,可不如他弟弟那般温言软语好说话,那身体里蕴含的杀气可是实打实通过厮杀才能育成的,不是一般好惹之人,更非能随意出言调侃之人。
  岳柳儿也不是那么没有眼色的,知道之前逾矩,就笑着去和花蚕说话了。
  "贺少侠与令师妹到此,为何不差人带个消息给楚某,楚某也好略尽地主之谊。"楚辞面向贺祈言,说道,"也不至像现在,怠慢了江湖上的好朋友。"
  "相请不如偶遇,两位不如去我楚家小住,总也比客栈舒适一些。"
  "楚家主客气了,不过师门早有下榻之处,就不劳烦了。"贺祈言婉言回绝,"原该刚到这里就去见过楚家主的,只是师父有命,明日就要动身前去卞阳安顿,太过匆忙,便想着到了卞阳再去拜访……"
  "既然如此,那就无法了。"楚辞并不多劝,礼数到了即可,"待到卞阳安排好事情,楚某正好去见一见贵派掌门,贺少侠若有闲暇,不妨也过来走走。"
  "楚家主好意,在下心领。"贺祈言点点头,自道明白。
  一旁花蚕听得两人对话,抬眼说道:"贺少侠明日要走?刚想好要同哥哥一起去拜会的,为何如此急切?"
  "师门早已出发,贺某想着与小公子约定,故而晚了一些。"贺祈言神色柔和一些,"如今已然见到小公子,又得知小公子找回兄长,自然欢喜不尽。花少侠武艺高强,当可护得小公子安全,贺某便也不多做停留,要尽快追上师门踪迹才是。"
  "花小公子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师兄是一诺千金,而我也不太放心你呀~"岳柳儿见花蚕脸色一黯,探出头笑盈盈逗他,"别哭丧着脸,你家哥哥若以为我们欺负了你,那可怎么好?"
  "岳姑娘又说笑了!"花蚕摇一下头,再次行礼,"那么就预祝两位一路顺风,若是有缘,当来日相见。"
  "风冶,你回来了。"白衣的青年刚推门进屋,屋里的烛灯就亮了,正映出一张少年人的脸,长眉秀目,肤色如雪,美丽到不可思议。
  "你怎么来了?"青年嘴边的笑容消失了,皱一下眉,"还又变成这个德性!"
  "没办法,你也知道我练的这门功夫,每七年一个循环,改不了的。"绝美少年挑眉一笑,"现下正是修为回溯之时,没办法,我只好来投奔师弟你了。"
  "胡说八道,你现在神气内敛,根本就早过了那一关,只要再过个几日,相貌也会恢复从前,哪里需要我什么保护……"说到这里,青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我说,你该不是因为面貌问题跑过来的吧?"
  绝美少年面上的笑容僵了,显然被一下子戳中心思,有些尴尬地开口:"呃……"
  被称作"风冶"的青年"哧"一声笑出来:"算了吧你,你这样子又不是没人看过,都发作好几次了,还要害羞么?"
  "我才不是!"绝美少年顿时恼羞成怒,一掌拍过来,掌风凌厉,隐有风雷之声,"少在这里挤兑我,要不是因为……"说到这里发现漏嘴了,急忙住口。
  风冶一转身,袖子一摆卸了掌力,顺口取笑道:"我就说呢,原来是怕那人见了你这模样不喜么?真可怜,都多少年了,还不能把他弄到手,我的朱紫大爷,可别在外头说我风冶认识你!"
  "你这游戏花丛的风流公子哥儿懂什么?!我自然是要两情相悦,若是只想要个身子享乐,我还需要这样大费周章?"绝美少年——朱紫大怒,"别拿你的狼心狗肺比我的真情实意!"
  "是是是,就你最诚心,做属下的就在这里祝您朱紫大爷早日抱得美人归,有情人终成眷属~"风冶也不再刺激他,"说起来,看你这样子,还要十日就能重归本相,到时便又能在那人面前做出一派英明神武……"说着还"啧啧"两声,"武林大会可真是个好地方,朱紫大爷,您可又有发挥的余地了。"
  "这个当然!我必定要在大会上好好表现,到时候……"朱紫脸上露出与他绝美相貌不相符的色迷迷神情,"到时候我家阿风定会为我倾倒,让我为所欲为啊哈哈哈!"
  风冶刹那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脸嫌恶地说道:"别叫他'阿风',恶心死人了!别忘了我名字里也有这么个字,你叫一声,我就得短命十年!"
  "去,又不是叫你!"朱紫翻个白眼,一个翻身倒在床上抱着枕头翻滚,口里还不停地念叨,"阿风阿风阿风阿风……"
  风冶火冒三丈,走过去抬脚就踢:"这是我的床,给我滚出去!"
  朱紫懒洋洋一扭腰正好躲过:"我是老大你是属下,你把床让给我才对。"
  狠狠地瞪了朱紫半晌,发现这人不痛不痒,于是只好妥协,风冶"轰"地摔门出去,大声骂道:"像你这种无赖,真不知那个人是怎么忍受你这样久的!"
  朱紫在床上掀起一个眼皮,然后很快闭上,闲闲说道:"羡慕啊,羡慕你去找一个啊~"跟着美滋滋,"你怎么可能知道阿风的好呢……"
  且说风冶负气走出门外,一抬手,就接住个沉甸甸的东西。
  "什么玩意儿?"他唇边勾起一丝玩味,脸色却是好了一些。
  外面树上倏然跃下个人来,落地无声,是个英挺的青年,肤色微褐,通身肌肉匀称而蕴含着强韧的力量,一身黑色的劲装衬出他一副好身材。
  "银杀令。"劲装青年答道。
  "哦?银杀令原来长这个样子。"风冶挑眉,"连彻,这玩意儿你从哪里得来的?可别跟我说,你没事杀了楼外楼的人。"
  "赵家次女赵纤纤被追杀,路上见到就顺手救了,然后把牌子拿回来。"被称作"连彻"的青年嘿嘿一笑,"你不是说过想要一块玩玩么,正好借花献佛。"
  "行了行了,别顾着讲'英雄救美',说正事。"风冶瞟他一眼,"这回出去打探,得到什么消息没?"
  "算有吧。"连彻走过来,一手搭上风冶的肩,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又笑,"再者那个什么彩衣门也有动静,这今年的武林大会,可要热闹了!"
  "这消息聊胜于无。"风冶沉吟一会,"宫主为讨好那个人都快成疯子了,我们要再没有收获,就得去刑堂挨刀子……我可一点也不喜欢。"
  "别说这么大声,仔细被宫主听见!"连彻伸手要捂风冶的嘴,"那人我看不错,宫主心仪于他也挺好。"
  风冶瞥他一眼:"你倒是喜欢他,因着都爱穿黑衣裳的缘故么?"
  说完一拂袖,就朝另个方向去了,只留下连彻一声大喊:"喂!你去哪啊?!"
  "睡、柴、房!"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水榭的游人看客散了,众人又重新坐下饮酒吃饭,因着酒气上涌,花蚕已然有些微醺,就半靠在自家哥哥身上,眼睛晶亮,嘴角却是带着笑的,与平日里的温文谦逊大不相同。
  顾无相几人见他这样,不禁也有些失笑,就要差人先送他回去。
  顾澄晚张口刚要说些什么,那柱子一角的阴影处就无声无息地窜出个人来,悄然立在他前方,挡住了他的视线,也同时挡住了他的路。
  在场诸人都认得,此人是花蚕仅剩的侍从,适才也一直跟随保护,就没有提防于他。
  "阿狄。"顾澄晚现在身份不同,之前也只是下意识反应,如今只唤了昔日同伴一声,就不再动作。
  "少爷这边有我。"方狄朝顾澄晚点一下头,抱着雪白的裘毛大氅,静静走了过去。在离花蚕五步处,一柄带鞘的剑猛然弹出,正好止住他的来势。
  "大公子。"方狄神色平静,微微躬身行礼后,花戮收回了剑,方狄伸手,把裘毛大氅递了过去。
  花戮接过,密密将花蚕裹了个严实抱住,站起身:"走了,回去。"
  "是,大公子。"方狄退后一步,走在花戮身后,不敢有丝毫逾越。
  "我等尚要再坐一刻,谨以此酒相送。"顾无相手腕一翻,就有个斟满了的酒杯平稳飞起,直射向花戮面门,"小公子身子弱不能经风,花少侠便尽快带他回去罢。"
  花戮腾出一只手,手指对那酒杯一弹,就有一股酒箭自杯中而起送入口中,随后再一弹指,杯子立时化为齑粉。他转首对在座众人点一下头示意告辞,便足尖一点,飞掠而出,方狄运力,紧随其后。
  沁凉的夜色中,两道人影风驰电掣般往楚家宅子冲去,不过几息功夫,就到了那招待贵客的东厢。
  长长的廊子中央,有一扇厚重木门被轰然掀开!
  前头那道黑影仿若狂风即刻涌入门内,后面的影子停在门口,沉寂得如同一座雕像——门又被重重带上。
  花戮一进门,就猛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一缕鲜艳的血丝顺着嘴角流下,映着他玉白的脸,显得有些可怖,他的身体也剧烈地抖动起来,脖子处□的肌肤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钻来钻去似的动个不停,看起来很是狰狞。
  他怀中的少年一下子跳下来,裘毛大氅被无情地抛落在地。少年的动作极致灵巧,手指一动,就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出现在他的指间,下一刻,银针闪动厉芒,轻巧地没入花戮眉心。
  与此同时,花戮的身子也平静下来。
  "又加剧了。"花蚕看着就地打坐调息的花戮,破天荒皱起了眉头。
  "嗯,身体的崩溃比我想象中快。"花戮努力平息着丹田处的极具破坏性的霸道内力,面无表情地应声。
  早在到达浮阳之前,花戮就因为一路不断地杀戮而使内力失控,竭力忍下的后果便是经脉被冲,而这几日更是发作频繁,直到刚才一杯酒,热力直冲而下,瞬间将内息搅得一团乱。把花蚕用轻功速速抱回来,已然用尽了他所有能力。
  从衣柜里拿出个木箱打开,取出个通体莹白的瓷瓶,花蚕看也不看地倒出一把黄豆大小的丹药,拍进花戮口中:"明日就找个由头避出去,到时你不用说话,只听我胡编就是。"
  花戮"嗯"一声,一仰头全咽了下去。
  48清元寺
  绿荫掩映的山间有一条石阶小道,沿着盘旋的山势蜿蜒而上,一身白衣的秀美少年踏着同样雪白的石地,仰面感受透亮光线打在脸上的温存。
  在他身前高出几步之处,冷峻的青年冲他伸出手:"走了。"
  "阳光甚美,哥哥也该学会享受才是。"少年轻声笑了笑,把手让对方握住,被拉着又往上走去。
  这两人便是辞别了楚辞一行人的花戮花蚕兄弟了。
  且说花戮因着修习了《梵天诀》而一直积压在体内的狂暴内力,即便是有花蚕派遣银练蛇送去遏制的方法药物和雪参吊命,也无法真正彻底解除问题,这久而久之,越是压抑越是沉积,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花蚕也只能尽快为他施针了——而这施针动静极大,加上与花戮隐秘相关,在楚家做是绝对不行的。
  于是花蚕便找了由头,要到清静的山里来。
  却说今日清晨花蚕起了个大早,在大堂里候着楚辞过来,一见面,才刚对着这位楚家主露出个温和笑容,就先被对方问候了。
  "花小公子起得好早。"楚辞口气里带着些微讶异,"昨日……"他轻咳一声,"小公子身子现在可有不适?"
  "有劳楚家主惦念,在下无事。"花蚕有礼地颔首。
  两人静坐一刻,花蚕先开口了:"楚家主,你可知这附近哪处有年代长久些的寺庙?要有能做场好法事、德高望重的僧人才好。"
  "小公子为何忽有此问?"楚辞刚啜了口清茶,这端起杯子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莫非……"
  花蚕唇边弯起个浅浅的弧度,眼里划过一抹痛楚:"其实这念头由来已久……当年家中惨遭横祸,我兄弟两个年纪小不能做主,只能眼睁睁见家人被抛尸荒野……而如今既然找到了哥哥,便该好生为家人超度,以期家人能在下一世投个好胎,也算略报其生养之恩。"说着声音也轻了些,"因而这事,是马虎不得的。"
  "原来如此,小公子身为人子而尽孝,楚某自然是支持的。"楚辞沉吟片刻,说,"据楚某所知,在浮阳城郊外秋源山上,正有个千年古刹,名唤'清元寺',寺中有好几位年过古稀的老僧,都是道行高深极有涵养,想必可以帮一帮小公子的忙。"
  "如此甚好。"花蚕面露喜色,拱手谢道,"多谢楚家主,在下这就去收拾收拾,正好叫那尚在练武的哥哥去也。"
  招揽花戮一事已然确定,花家两兄弟接下来要做的又是人之常情,楚辞当然不会拦阻,反而和和气气地送了一程,还派了好几个侍从跟着,却被花蚕以"此事需得心诚,不能当做享乐去的"理由驳回,就连方狄,也被留在楚家之中。
  楚辞见勉强不得,就也不多说了,只与两人约好两月后在卞阳顾家别苑相聚就放了行,而花蚕吩咐方狄与楚辞一行同去先做打点,便拉着花戮袖子,与众人辞别。
  山中岁月静好,上山的小路上有树冠投下的斑驳影子,空气清新,鸟鸣婉转,一派怡人好风景
  花戮与花蚕走了半个多时辰,就隐约能见到个庄严古刹的模糊轮廓,再走个一炷香时分,便到了寺门前了。
  出奇的,这被堂堂世家楚家家主推崇的寺庙,竟然并非香火鼎盛,而是人烟寥寥,几乎没什么人过来的样子。
  不过这也正合了花蚕的要求,清静。
  这寺庙看起来年代十分悠久,屋檐有脱落的砖瓦,栏杆有剥落的油漆,墙面上印着点点灰褐色的斑。墙角的边缘处长着一些零星的苔藓野草,看得出是有人定期清理着——虽然古老了些,但却是有人居住的。
  寺门外有几个灰衣的僧人,拖着长长的扫帚打扫灰尘和落叶,一个个都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压根没注意有人到来。
  "几位大师,在下有礼了。"花蚕走过去,冲几个僧人行礼。
  "施主有礼。"几个僧人停下动作,为首的一个走前一步,双手合十轻诵佛号。
  花蚕轻轻颔首:"敢问住持大师何在?"
  僧人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又念一声"阿弥陀佛",把扫帚递到旁边僧人手中,自己让出路来:"施主请随我来。"
  "多谢大师。"花蚕温和地笑,"大师请。"
  僧人推开寺门,在前方引路。花蚕与花戮两人跟上。
  寺内只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两侧倒是路面平整,都没什么太大损坏。
  走不过几丈远,就是数十道阶梯,在下面仰望,能见到巍峨的大雄宝殿一角,旁里还有几个殿堂,就只能瞧见朦胧的影子,看不太真切。
  花蚕停一下,远远地冲那处行了个礼,僧人见状,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将两人带往另一个方向。
  上了几个小台阶,穿过个仅能容单人进入的石洞,里面一片豁然开朗。
  那是个种满了各式植株的园子,左边有菩提树高山榕贝叶棕,右边有柚、竹、松、柏、杉,都是郁郁葱葱。
  走过这些,又有一些盆装的散植的花木,如梅花、茶花、杜鹃、莲花、南烛、佛手、文殊兰,有的正值花季,就喷芳吐蕊,显露出一片勃勃生机,而有的只抽出绿叶掩映着,也现出几分别样色彩。
  跟着再走过一片荷花池,往东又走十余丈,就来到一个院子外,木门虚虚掩着,没有扣上锁的。正是老方丈所住禅房。
  经这一路走来,可知这寺庙虽说古老,可地方却是大得很。
  "住持大师,弟子参见!"禅房外,领路的僧人并未推门,只在门外高宣佛号。
  声音刚落,那木门就被打开了。
  "师弟有礼。"僧人开口唤道,"两位施主求见住持。"
  "师兄有礼,此事师父已省得了,让师兄自去做功课。"开门的僧人穿着的与领路那个别样不同,是一身雪白的缁衣,眉清目朗,额心一点朱砂,宝相庄严。
  "是,贫僧告辞。"僧人双掌合十,快步离去。
  白衣僧人两眼清明,在花蚕兄弟两人身上极快地打了一转,低声说道:"阿弥陀佛,师父就在里面,有请两位施主。"
  "多谢大师。"花蚕微微地笑,抬步而入,花戮紧随其后。
  看一眼花戮腰间佩剑,白衣僧人微一皱眉,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在前带路。
  院子里面左右两边竟是小小菜地,种了许多时令鲜蔬,尤以白菜为多,长势繁茂,看起来颇为喜人。
  禅房依旧破旧,圆柱上的红漆斑驳,已然露出里面漆黑的柱身,大敞的门里走出个黄色僧衣老和尚,依旧是光头和戒疤,身子枯干瘦小,脸上不知长了多少道褶子,全然看不出年纪来,只不过目中神光内敛,能看出是个有大智慧之人。
  "这位便是我清元寺住持,玄远大师。"白衣僧人介绍一句,就悄然立到老和尚身后。
  "老衲玄远,正是此院住持。"老和尚一笑,脸上的褶皱更挤了一些,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两位施主所为何来?"
  "为求一场法事而来。"花蚕一直保持着有礼的笑容,双掌一合十,低头恭谨说道。
  "为何人求法事?"玄远又问。
  "为亡母求法事。"花蚕回答。
  玄远抬眼将两人细细打量,花蚕但笑不语,花戮面无表情……良久,玄远诵一声佛号:"慧悟,带两位施主去禅房歇息,自今晚起斋戒沐浴,三日后由老衲亲自主持法事。"
  "是,师父。"白衣僧人,慧悟垂首遵从。
  花蚕两兄弟被安排的禅房就在这院子的后面,慧悟一路默不作声,直到领两人走到门口,才沉静地开口:"两位施主请在这里歇息,午间的饭食贫僧会让人送来。"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又道,"槐木下有井,两位可打些水去去风尘。"
  "多谢慧悟大师。"花蚕点头道谢,"在下与兄长同住,若斋戒开始,还请大师提前告知。"
  "贫僧自会如此。"慧悟双手合十,"两位请自便。"
  待人走远,花蚕面上的笑容消失,他小心地将门拴上,背过身,慢慢地走到桌边,然后从花戮肩上接过那个锦布的包袱,轻轻搁在桌上。
  "去守门。"花蚕左手一抬,冷声吩咐。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道银光自他腕上急射而出,"扑"地打在墙上,发出尖锐的金铁交鸣之声。细看时,正是一条通体银色的小蛇,头上顶着一根墨色独角,眼珠艳红而剔透,说不出的好看。
  它听得主人下了命令,讨好似的吐信嘶嘶两声,就乖乖爬到窗棂处,蜷在那角落的阴影下不动了,若是有人敢来打扰,它便能立即应变退敌。
  "哥哥,你坐到床上去罢。"将两人的身家安全交给那剧毒无比的银练蛇,花蚕回到杵在屋子中间的花戮身旁,探手把他腰间的"破云剑"摘了下来。
  花戮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而是依言而行,盘膝坐在床上。
  回身看一眼已然闭上眼的花戮,花蚕轻声笑了笑,把包袱打开,包袱中有木箱,箱中掏出个牛皮的小包,再摊开——里面或短或长或粗或细形态不一材质也不相同的若干钩针,一下子就耀花了人眼。而后又在箱子里取出好几个瓶瓶罐罐,才吸气定心,面向花戮站定。
  "哥哥,将内力稍微松一松,让我看看现况。"花蚕说着,细长的手指轻柔地抚上那些个钩针,无声地触碰,像是随时就能做出反应一般。他此刻的神情也再没有了平日里做戏或是轻松模样,而是倏然就冷淡了下来……还有那双眼,冷静得仿佛不是凡人。
  "好。"花戮没有丝毫犹豫,只听他浑身关节一阵噼啪作响,就有一股澎湃的力量自他丹田处向外散去,带动着他的长发也随之飞扬起来。
  此时的花戮将平日里收敛在体内的气息慢慢外放,而令人讶异的是,他所释放的力量居然并非与其气质相符之冰寒,而是炽热的、磅礴的,仿若翻滚的沸水,像是要将人的血肉都融化一样。
  然而,这力量却并不是那样容易掌控,花戮才不过堪堪控制了几息工夫,那仿佛在他体表实体化的内力就变得暴虐起来,挤压、扭曲、拉扯……就好像再不能让它安静下来,它就会"嘭"一声爆炸,甚至连他的主人,也因此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神魂俱丧!
  花蚕面色一凝,手指轻巧地翻动,就立刻拈起了一根手指长的乌金针,手腕一翻,笔直地射入花戮眉心,之后五指一缩,又黏上五根尺长银针,匆匆上前走几步,抬手一甩,分别没入花戮脑户、上星、前顶、后顶、风府五个穴道,再拿一根约莫绿豆粗细的金针,狠狠地刺进他脐上三寸的建里穴——此为死穴,却也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穴。
  待花蚕一连串动作做完,满屋子拥挤的气势顿时全数消失,花戮喉头一阵抽动,"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内腑再度受创了。
  拿起个瓶子极快地以手指挫开瓶塞,花蚕倒出三枚碧绿色的丸药,送入花戮口里:"速速吞下!"这声音里,居然也难得带了些急切。
  花戮深吸一口气,只觉得
  那几颗丸药入口即化,立时变作一道清流,霎时间滋润了整个干枯肺腑,药力化为生机在体内运转不休,与狂躁的内力相结合,细心安抚,再加上他自己有意运转内息,才渐渐地让它们平静了下来。他能察觉到,在身子上几处扎了针的所在经脉俱被封死,也护住了那几个穴道安全,以免被狂暴内力所伤。
  又过了一炷香时分,体内的暴动暂时被压制,花戮睁开眼,正对上自家弟弟掩藏了极深情绪的双眸。
  "如何?"花戮直奔主题。
  "你这破烂身子要慢慢调理,内息以针灸引导,经脉……只好以之前所配药物弥补。"花蚕拭去额头汗水,"日日如此,过个一两月,大抵就能差不多罢。"
  "好。"花戮点头,体内调息却并未停止。
  定定了看了自家哥哥一会,花蚕突然伸手,从衣襟里摸出一根青色绸带,捏在手心,慢慢送到花戮眼前。
  "哥哥,你还认得这个么?"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就像害怕惊扰了什么。
  花戮抬眼看过去,慢慢地点一下头:"母亲所做。"
  "原来哥哥也记得。"花蚕轻轻笑了,"便宜娘当年为你我一人缝了一条腰带,那时我正巧戴在身上。而后长大了用不成,就拿来系了头发。"
  花戮侧头,等他下文。
  花蚕声音一低:"所以……这个是便宜娘留在我们手里的,唯一的遗物呢。"
  "做法事。"花戮没有迟疑,直接下了定论。
  "哥哥果然与我心有灵犀么。"花蚕顺口调侃一句,又道,"就拿来给便宜娘做个衣冠冢,此处这般清静,便宜娘也必定喜欢。"
  "……父亲?"花戮看着花蚕。
  "便宜爹的事,待日后再想办法。"花蚕收手,把绸带放回去,"说不定,你我可以从那位'竹玉公子'身上下手。"
  午饭果然是有个小和尚以木盘端了送进来,青菜豆腐豆芽,虽说全素,倒是有好几个菜。用过饭餐盘被收走,花蚕先同花戮说下午也要好生调息,又交代银练蛇好好守门,自己则拿了几个瓶子兜进袖子里,转身走了出去。
  "呜——呜呜——"几不可闻的笛声在空气里隐隐泛起波纹,时短时长,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意味。
  花蚕站在寺后山林里一方大石之上,手握横笛,闭目吹奏。山风拍打着他的衣袂,他面色平静,这笛声似是在他周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韵律,将他重重包裹起来。
  倏然间,笛声猛然一顿!
  林子中传来有异物在枯叶之上爬挲的簌簌声响,不知不觉间,在这块巨石的四周,已然悄无声息地布满了各种各样奇异的爬虫,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
  直到爬虫的数目再不增加,花蚕的笛音一变,爬虫们便分作好几拨,一拨色彩斑斓花腹蛇,一拨张牙舞爪黑蜘蛛,一拨口喷白沫灰蟾蜍,一拨尾钩倒立铁甲蝎,一拨摇头摆尾大蜈蚣……凑足了五毒之数,却都十分乖巧,任凭笛音指使,无有不从。
  随后笛音尖细,丝丝缕缕萦绕不绝,五拨毒虫身形倏然而动,分别隐没于五个方向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花蚕睁开眼,却见到黄色僧袖随风飘舞。
  个头矮小的老僧站在前方,已经不知看了多久。
  花蚕心中一凛,以他之敏锐,竟然觉不出这老和尚是何时到来!可见此人武功早臻化境,能融于四周环境,让人无法察觉其气机所在。
  而后一抹白影闪过,那白衣的僧人慧悟,已然站在花蚕身后,将去路堵住。
  "住持大师找在下有事?"花蚕神情自若,态度平常。
  "老衲念完经,便要出来走走。"玄远面带笑容,像是当真如此。
  "大师好雅兴。"花蚕一跃而下,扶着巨石掸一掸身上灰尘,"兄长还在房里等候,在下少陪,大师请自便。"说着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开。
  "小施主身上好重的血气。"没走几步,玄远突然开口。
  "出家人便当避世修行,大和尚莫管闲事。"花蚕头也不回,淡笑而去。在经过慧悟之时,他唇边的笑意加深,正被慧悟收入眼底。
  "师父。"慧悟身子一晃,就站到玄远身侧。
  "无妨,准备三日后的法事去罢。"玄远目光深远,徐徐地叹了口气。
  49疗伤与超度
  寺里的僧人洗身,通常用的是木盆,而晚饭后却送来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接近一人高的大浴桶。
  晚上戌时,花蚕站在浴桶前面,手里捏着个瓷瓶,一颗一颗地往里面扔药丸,正在这个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花蚕抬头,看见花戮拎着一桶水走进来。
  浴桶里已经盛了大半水,花戮把那一桶也倒进去,看见花蚕动作,面无表情地开口:"什么?"
  "化骨丹。"花蚕随口说道,"哥哥还敢泡吗?"
  花戮没有说话,只是走出去,不多时又提一桶水进来,反复如此,直到将桶浸了个八分满,这才停下来。
  而花蚕手里,现在也已经换了好几个瓶子。
  "哥哥,药力要用上热水,才能化开。"花蚕转身,把东西收好。
  花戮走近,两手伏在桶沿,内力微转,才一会儿,桶里就冉冉地冒起热气来。在同一刻,一枚圆滚滚的药丸被塞入他口中,迅速压制了他身体里的躁动。
  药丸很快地在热水中融化,花蚕抬头看一眼花戮,嘴角一勾:"哥哥还在等什么,要我来帮你脱衣服么?"
  花戮瞥他一眼,伸手将腰带扯开,一件件衣衫都剥落下去,终致裸身。
  花蚕一双眸子上下扫了一遍,跟着笑道:"哥哥身材真好。"
  "紧张?"花戮没有理会他的调笑,只掀了掀眼皮,径自走进水中,舒缓肢体。他口中虽然只是说了两个字,却让花蚕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我的哥哥,在身子不舒服的时候,还是不要随意开大夫的玩笑的好。"花蚕哼一声,顺手刺在花戮后颈,花戮吃痛,微微皱一下眉。
  不多时,花戮的身体已经完全没入水中,只留下头颈在外。
  花蚕此时面上恢复了平静表情,下手的劲道也同样恢复正常,他用粗细不一的长针细细密密地把花戮头颅上的穴道扎了个遍,接着是颈侧和胸口,再之后,他用木勺舀起一勺热水,从花戮的头顶,慢慢地浇下去。
  花戮在热水淋下的刹那就闭上眼,浑身的肌肉也瞬间放松下来。
  "我的哥哥,现在可不是享受的时候,请运转内力罢,把药力吸入丹田……当然,我会一直看着哥哥的。"花蚕绕到自家哥哥身后,手指在他的颈窝轻轻地按压,而后顺着肩胛一点点往下——最后在脊柱的末端停下,戳了一根寸长的金针进去,"痛么?"
  "你只管做。"花戮淡淡说道。
  "很好。"花蚕弯起嘴角俯□,右手手指开始游移,渐渐从脊椎转到前方,自脐下徐徐向上,另一手拈着长针,依着那手指行走方向,一根根轻柔插上……两手合围,几乎是环抱的姿势,"这样呢,感觉如何?"
  花蚕的身子已然大半落入水中,雪白的袖子浮在水面,而那双细白的手臂,却是全然掩在水下的。他的头几乎要搁在花戮肩上,说话时吐息拍打着花戮披散的长发,几乎是暧昧一般的口吻。
  花戮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吐纳,内息在经脉之中运转不休,由狂乱,到安分,再狂乱,再安分……如此循环。除却针灸在诸个穴道上颤动所带来的疼痛,浴桶里的水因为内力的释放而产生了极大的热力,渐渐将他白皙的身体染上一层薄晕,之后红色加深,几乎要滴出血来。炙热的药力在水中扩散,逐渐以花戮为中心形成漩涡,旋转不止,而后纷纷自舒张毛孔钻入,与内力汇合,再溶为一体。
  随着药力激发,鼓胀的感觉也越来越浓重,仿佛有强大的热气逼在体内无法排出,让每一条经脉也都膨胀起来。
  花戮的意志很坚定,而神志却慢慢模糊了。
  花蚕的眼早一瞬不瞬地盯在花戮脸上,他知道此时正在紧要关头,若是不清醒,那么之前所做一切,便都是白费。
  自然,在理智上他是相信与自己同出一地的兵部首座的,然而……
  在发现手指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已然把自己精心炼制许久、最为珍贵的保命丹药塞入花戮口中时,花蚕微怔,继而勾唇。
  花戮感觉到一股清凉入喉,神志也瞬间清晰,他原本以为还需要更多忍耐才能熬过这一关,没想到,有人意外出手了?
  于是便继续运功,直到神志再次模糊……每当觉着将要忍受巨大痛苦之时,就会有丹药相助,始终如此。
  待一直暴动的内力全数释入水里、药力尽皆进入身体后,桶中水也终于冷却,花戮张开眼,正看见趴在桶沿上的秀美少年——他一只手探入水中似在调试水温,另一手握着个晶莹剔透的瓶子,里面显然已经快要空了。
  花蚕也是没有想到,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动作机械地给花戮喂食十几枚药丸了,此刻见到他睁眼,手腕一翻收起药瓶,嘲弄似的笑了笑:"我的哥哥,今晚就到此了,去歇息罢。"话说完他径直走到床边脱下鞋袜,花戮定定地看着他动作,等他翻身躺好,才一个起身,跨出桶外。
  三日后——
  早晨卯时正,门外就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花蚕披衣而起,走到门边,将门打开。
  "两位施主,住持大师有言,时辰将至,请两位到大殿参加法会。"门前是个小沙弥,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面上仍有稚气,可眼神却很醇正。
  花蚕心中赞许,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清元寺是真正有佛气的古寺,但凡寺中僧人,无一不是佛心端正的修行人,不急不躁,神清目朗。
  "这是法会所需肃袍,住持说,请两位先行换上。"小沙弥手中托着两套衣物呈上,合十行礼。
  "小师父稍待,我与哥哥这就准备。"花蚕把衣物接过,温和说了句,掩上门。
  房中花戮刚刚佩上长剑,花蚕冲他轻轻一笑:"便宜娘的法事就要开始了。"
  大雄宝殿之上,左右两边都铺了两个蒲团,而每一个蒲团上都坐着个长眉低垂的枯瘦老僧,他们双手合十,眼皮都没有抬一抬,默然不语。
  殿前站着寺里的老住持玄远,此时他身穿法衣,一派庄严。他见到花氏两兄弟远远走来,便立在那里,沉声念诵佛号。
  "住持大师。"花蚕很快走过来,低头行礼,花戮跟在身后,神情冷峻。
  "两位施主,请随我来。"玄远在前引路,把两人带到佛像前面。
  花蚕花戮对视一眼,花蚕从怀中取出绸带,弯下腰,双手举起送于玄远眼前:"此为家母遗物。家母早亡,遗体不知所踪,便请大师以此物代之。"
  玄远同样双手接过,安稳地放置在法案之上,香炉之后木盘之中。
  "焚香。"玄远诵经一篇,而后身子稍退,定心说道。
  "是。"花蚕深吸一口气,与花戮一齐跪在蒲团上面,叩足九个响头,再站起身,将香点燃插于香炉之中。
  "两位施主,请往这边。"玄远见第一步做完,上前把炉后装了绸带的木盘双手托起,把两人带出殿门。
  殿外白衣的僧人慧悟肃立,见几个人出来了,就让开路来,在他身后,又有一个方形长案,上有香炉引磐各色果品。
  跟着一阵狂风大作,大殿里倏然飞出四道黑影,待风止时,那四个枯瘦老僧重新呈现静坐姿态,连同蒲团一起,分在长案两侧。
  玄远走上前,慧悟接过木盘,玄远再把绸带拿起,引火烧之,直至化为灰烬。而后有僧人递来一个木匣,玄远将其打开,把衣灰全装了进去,又放到香炉之后。
  "叩拜。"玄远开口,声如洪钟,庄重肃穆,仿佛能传出千里。
  花蚕花戮毫不迟疑,对着香案跪下叩头。
  "上香!"又一声,直击入两人耳膜,轰轰作响。
  两人便又上香。
  "静心——"拖长的音调。
  兄弟俩盘膝而坐,沉心定气。
  "诵经!"这一声有如钟鼓齐鸣,振聋发聩。
  这一声落下,随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再过几息时间,有细微的梵音响起,带着某种古老而神圣的味道,一阵阵连绵不绝。
  花蚕花戮两人脑中一紧,神气一松,只觉得被包裹在一片磅礴却沉静的大海之中,安宁又平和。
  这便是超度法会了,四个老僧,包括玄远在内以及在旁同样与会的所有僧人,都在不停地念诵超度经文,这样的阵仗,其实并不多见。
  由经文而来的洗涤作用,就连前世杀手满身罪孽的花氏兄弟,都有一种淡淡的解脱之感。
  经文铺天盖地地压来,形成一股强大的念力,两兄弟的身躯随之而飞速旋转,不知过了多久,磐声响起,一切方告终结。
  花蚕长吁一口气,撑着花戮站直身子,行礼道:"多谢住持大师。"
  "余下之事,请两位施主自行做主。"玄远高诵佛号,"做法事有小般若法会,大般若法会,前者需子孙诵经七日,后者需七七四十九日。"
  "自然是大般若法会,亡母逝去多年,超度一事,马虎不得。"花蚕温声说道,"敢问大师,这法事可还有什么忌讳?"
  "施主有心。"玄远答道,"之后四十九日,施主不可沾荤腥,不可造杀孽,法案不撤,每日在此念经百次,不可错漏,不可遗忘。"
  "在下明白。"花蚕点头,回首看一眼在场众僧,再次行礼,"诸位大师辛苦。"
  幽闭的禅房,黄衣的老僧盘腿坐在破旧的蒲团上,面对法案上所摆佛像,长眉微颤,闭目不语。他手里攒着一串佛珠,以拇指一粒粒捻动着,像是在遵循某种特有的规律。
  在老僧的身后,长身玉立的白衣僧人面如冠玉,清俊的面容上一片肃穆。他的眼神很清澈,仿佛能够映照一切,又仿佛能够包容一切。
  室内十分安静,旁边的香炉中点燃的檀香,浅白的烟雾袅袅升起,嗅起来清淡怡人,让人浮躁尽去,很是好闻。
  "慧悟。"良久,老僧开口,唤了一声。
  "是,师父。"白衣僧人垂首,态度恭敬,"弟子在。"
  "你可是在想,为师为何要亲自为那两兄弟主持法事?"老僧问,他身形纹丝不动,旁边却有个蒲团飞快射出,恰好停在白衣僧人前方,"你也坐下罢。"
  "弟子谨候师父教导。"慧悟知晓自家师父起心点拨,就从容撩起僧袍,端坐于蒲团之上,"自弟子在寺中修行以来便知,清元寺从不与人做法事。"
  "那两兄弟,为兄长者剑不离身,杀气凛然,体内虽有隐患,可魄力依旧惊人,而为弟者血煞缠身,擅使毒物,能以笛音伤人御物,虽说没有内力,可心思却是毒辣得很……"玄远长叹一声,"这两兄弟,戾气太重,怕是手里都有不少人命啊。"
  "既然如此,师父为何不出手干预?"慧悟神清气正,目光清朗,"师父说过,我等虽是方外之人,但若红尘有难,亦当斩妖伏魔。"他顿了顿,"如今妖魔年幼,以我师徒二人之力,未尝不能将其留下,以绝后患。"
  "若尚非妖魔,如何能斩?"老和尚反问,"法事一做便知真假,那两兄弟所蕴气势是凶了些,可侍母至孝,眼中所含悲戚绝非作假。心中既然有情,便是为人,出家人怎能随意杀生?"
  "弟子鲁钝。"慧悟垂目,"徒儿只知是妖魔便该斩杀,是贫弱则该护持,是俗人便要放手,任其红尘翻滚、挣扎于天命。如今这两兄弟,徒儿又该如何对待?"
  "慧悟你自幼有慧根,修行十余年心无旁骛,凡事亦看得通透,只当善者为善、恶者为恶……然则世事并非简单若此。"蒲团倏然转动,玄远直面慧悟,与其双眼相对,语重心长,"须知世上本非黑白两分,你要以通明之眼去看,以通灵之心去听,以端正之态去细心琢磨……而不可妄加评判,徒惹孽债。"
  "花氏兄弟兄弟之间有情,与父母之间亦有情,与本寺并无恶意。若仅凭二人周身血气便要除去,你我便是犯了'嗔'戒、沾染了执念,于修行无益,于道义无益,于你我本心亦无益。"
  "是,弟子明白。"慧悟念一声佛号,"未及通晓两人之事,弟子必不以偏见待人,以免毁损修行,徒增业力。"
  "你明白就好。"玄远重又转身过去,口中喃喃念诵经文,"四十九日之后法事做完,你便与两兄弟一起下山去罢。若要出世,须先行入世,切记切记。"
  "弟子谨遵师命。"慧悟躬身行礼。
  床头有轻纱,床上有玉枕,床脚有香榻,墙上挂着玉箫,墙边安着红筝,墙角放着妆台,妆台上有玉梳和簪花。
  这一切都显示出,这是一间女儿家的闺房。女儿家的闺房总是带着温馨的色泽,充满暖香的气息的,然而,这间屋子却不一样。
  没有燃香,也没有花色绣成的美丽布匹,就连各种纱幔都是黑色的,让整个房间显得沁冷无比。
  房间的正中,有一面极大的屏风,几乎就要把屋子分作两半去。
  而这面屏风所渲染的,也是这屋子里最为亮丽的颜色。
  屏风前静静地站着个窈窕的女人,她一身浓墨重纱,遮住了她姣好的身材,通身不着珠翠,只有头上簪着几朵小白花,竟然是戴着重孝的。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女人这般呆呆看着屏风,一晃眼,就过了两个时辰。良久,她幽幽地叹息:"别在屋外陪着了,进来罢。"
  屋外的人没有回答,门锁却发出"咔"一声响动。
  女人感觉到,自己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
  "很多年了。"女人的声音很动听,明明就没有刻意作态,就能显出一种奇特的魅惑来,"离那一天,真的很多年了。"
  身后人依旧没有说话。
  女人似乎也并不想得到对方的回答,而是伸出纤长的手指,慢慢地按压在自己的眉心:"每当我想起,都会彻骨地疼痛……就会在想,为何当初我没能做到承诺呢?为何我无法保护最重要的人呢?"她似乎轻轻地笑了声,"夜里辗转难眠,即便睡着了,也是每一夜每一夜的噩梦。"
  "……然后就会无比地痛恨自己,为何做不到,为何,为何,为何……为何!"说到这里她的气势猛然暴涨,声音所带来的强大波动让屋子里的摆设都晃荡起来,好像再不控制就会被摧毁一样!然而很快地,她又平静下来,声音也变得无比轻柔,"你也是……对不对?你也在恨,对不对?"
  "是的,我恨。"身后人终于开口了,就像锈铁刮搔的声音,让人难以忍受,"我恨我为何没死,我恨我为何不能早有今日本领,我恨我为何不能杀了他们!"
  "我们都是罪人,为复仇而存在。"女人终于回过头。
  她有一张极其美丽的脸,不着脂粉,而艳色逼人,可她嘴边挂着的却是一丝带着讽刺与刻骨怨毒的冷笑,使人悚然而惊。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与你一起,直至将其杀尽为止。"青衣罩顶的人半跪在地,透过沉重的青铜面具,她的眼里射出仇恨而笃定的光。
  50弄尸人
  七七四十九日转瞬即过,清元寺的法事持续日久,到此时也已接近尾声。
  花戮积郁体内的伤势在花蚕每日针灸引渡与珍贵药丸的灌注之下,慢慢地恢复如常,而已然调养完毕的五脏六腑也比之从前稳固得多,再进一步修习《梵天诀》时,便无后顾之忧。如今内力大进,距离十二重大圆满境界,也只剩下一步之遥。
  最后一次进香诵经之后,玄远把灵位牌置于后面禅堂之中,花蚕与花戮再次焚香祝祷,进了大殿,把一张千两银票塞进了功德箱内。
  玄远站在殿外,看着走出来的花氏兄弟二人,目光定在了花戮身上:"施主功力大进,可喜可贺。"
  "也是寺里景致清幽,气韵祥和,这才能让我家哥哥心胸豁然,化去瘀伤。"花蚕轻巧接过话头,"大师功德无量,原是我兄弟两人该向大师道谢的。"
  "此乃施主的缘法,老衲惭愧,并未对施主有何帮助。"玄远低诵佛号,"若能化戾气为祥和,才当真是功德无量。"
  花蚕笑一笑,没有回应老和尚的话:"住持大师,此间事已毕,在下尚有旁务在身,就此告辞了。"而后双掌合十,温雅有礼地垂首。
  "施主有事,老衲也不便多留。"玄远心中叹息,语气中却不曾显现出来,他一招手,将一旁等候的白衣僧人召来说,"慧悟乃老衲嫡传弟子,年逾二十却从未走出寺门,此番正是契机,若两位施主应许,老衲希望能让慧悟与两位一起下山,权作历练。"
  "这等小事自然无妨。"花蚕温和笑道,"慧悟大师神清气正,是难得的高僧。若能同行,在下必能有所获益。"
  "如此劳烦施主。"玄远意味难明地看了花蚕一会,转头又向慧悟叮嘱,"此去需牢记戒律,不可妄动,若有抵触,当万事随缘,一切顺应天意。"
  "弟子明白。"慧悟深深施礼。
  花戮不爱说话,花蚕不爱说废话,慧悟不爱与自己尚有怀疑的对象说不必要的话,因而三人一路下山,却都是一言不发。
  及至到了山脚的驿站,花蚕买了两匹马,才转过身,冲慧悟微微一笑:"慧悟大师能骑马否?"
  "贫僧可以。"慧悟点点头,翻身上了那一匹枣红色的,手里握好缰绳紧一紧,看起来适应良好。
  两兄弟见了,花戮也翻身上马,然后伸出手,拉了花蚕坐在前面。花蚕是少年姿态,身子纤细甚至看起来有些羸弱,而花戮则要强健许多,虽说两人年岁相同,可他手脚皆长,却能整个把花蚕包覆起来。
  "走罢,我的哥哥。"花蚕干脆缩在花戮怀中挡风,开口说了句。
  花戮拿住缰绳,双腿一夹,就策马奔出。
  花蚕买的是良马,虽不至日行千里,八百里却是没什么问题的,花戮身子已然大好,功力也涨了许多,因而长鞭一振,让马行路时用了极速,花蚕埋首于花戮怀里,半点不曾经风。
  慧悟并未与两人并驾齐驱,而是远远地隔了丈许的距离,白衣翩然,面色肃穆,只时不时目光流连于前方花氏兄弟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般沉默地赶了一日路,当天幕微微泛黑时,三人到了个歇脚的客栈,店家也是见惯了行路之人,几个人才刚下马,就有小二过来牵马引路了。
  迎客的小二是个精乖的,虽说心里奇怪这三个客人"一和尚一文弱少年一冷酷剑客"的搭配,却半分也没有露出来,他急急忙忙把几个人领到张方桌边上,扯下肩头的白毛巾利落地把桌椅擦了一遍,笑得很热络:"客人们远来劳累,是住店的吧?咱这店里有上好的房间,几位客人先用饭,再由小的带客人们过去如何?"
  花蚕从袖子里摸出块碎银子给店小二,笑吟吟说道:"那就麻烦小二哥了,三荤两素,再加两碗白饭一盘白面馒头。"
  "好嘞!"店小二捏起银子,眼珠骨碌碌一转朝后面大声喊道,"三荤两素特色菜,两碗白饭一盘白面馒头嘞!"
  后面有人高声答应"知道了",店小二手底不停,立马去拎了个大茶壶,给三人把茶水满上,说一些逗趣的事儿,见着花蚕似笑非笑的神情,又赶忙换上些人来走往的小道消息。直到菜好了,又得了一块碎银子打赏,才乐颠颠地下去了。
  三个人都不喝酒,因而花蚕只端起茶杯冲慧悟敬了敬,说一句"大师请用",就没有多话了,慧悟念了一段经,做了一番功课后,就也不客气地挑取素食食用。
  饭后,几个人被带入两间上房,花蚕花戮照旧同住,而慧悟的房间,就在两人隔壁——这家客栈并不算大,即便是上房,中间那墙也隔不了什么音,更别提三人都有各自手段,这墙立在这里,也不过形同虚设罢了。
  刚进房不久,楼下突然传来强烈的响动,好像有桌子椅子被掀翻了,还有掌柜的不停赔不是的求饶声。
  店小二原本正在冲花蚕大肆夸赞这房子的种种好处,听到这些声音忙不迭冲出去,噔噔噔地下了楼,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着"大爷饶命大爷对不住",那个惶恐急切,直教人听了心中不忍。
  花蚕花戮对视一眼,走出房门,倚在栏杆边上看下去。
  大抵是那店小二领几人上楼看房的时候,门外又进来两拨客人,都是手拿刀剑的江湖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也不知几人产生什么口角,就一齐发出火来,谁也不肯饶了谁。
  这一动手,自然是店里的摆设遭殃,那掌柜的似是想劝一劝的,可才开口,就被人踢到一边去了,店小二赶着这趟下去,当然也讨不了好,被人几拳几脚揍一顿,没被火气上头的那些个大汉用刀砍了,就也算走运了。
  乒乒乓乓地打了一阵,双方对峙,各个眼如铜铃狠瞪着,店小二见气氛僵着、杀气却减弱了些,才腆着那张鼻青眼肿的猪头脸,乐呵呵凑上去:"几位爷累了?小的给您们弄些吃食如何?"
  那些个汉子也的确腹中饥饿,便又恶狠狠刮了对方几个眼刀子,分作两边"嘭"地把刀剑往桌子上一拍,就你嚷嚷着"要大盆的牛肉好酒"我吵吵着"来上好的卤味下饭",各自等饭不提。
  厨子厨娘小二哥们赶忙去弄吃食,不敢稍有怠慢,省惹了这些大爷生气,又是一顿胖揍。店小二陪着笑脸在两边穿花儿似的窜来窜去,说荤话逗乐子,硬是没让两边觉着轻慢。
  花蚕见到好戏一场,伸手指戳了戳自家哥哥的胳膊。
  花戮低头:"嗯?"
  "你看那店小二的眼睛。"花蚕偷着指一下,"他可真不寻常,若是我没出来,还真被他瞒过去了。"
  花戮哼一声:"自作聪明。"这店小二的功夫可比那些三流江湖人好得多,看他被打得那般凄惨,可内伤一处也无,只是皮肉上不好看而已。
  "好了好了,不管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没惹到咱们头上,就让他玩去罢。"花蚕笑一笑,"咱们也该进去了,底下那群鲁莽的看多伤眼,我可不想招什么别的麻烦。"
  花戮一点头,转身进房。
  而隔壁房里住着的慧悟大师,更是压根就没出过房门。
  夜深了,花蚕趴在花戮心口睡觉,门外却传来窸窸窣窣的琐碎声响来,跟着是一阵淡淡的暗香自窗缝钻了进来。
  迷香?
  花蚕霎时清醒,耳边的心跳声沉稳依旧,略抬头,对上一双清明的眸子,花蚕无声地勾了勾嘴角,重新伏下去,静等事态发展。
  果不其然,过了一刻,门拴便被人用细丝巧妙地拨开,动作极轻,几近无声。有人走动的轻风拂过,一步一步地,到了床前。
  那人很谨慎,即便是已经站在床边了,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似乎在打量什么,而并没有下一步行动。
  花蚕与花戮紧闭双眼,呼吸更加绵长,甚至在脸上也逼出一点中了药的热气来,像是彻底晕迷过去。
  良久,那人才动手了!
  他手臂一扬,手中锐器猛然朝花戮颈子割去!
  一道指风无声无息封住他的哑穴,下一刻,他只觉心口一凉,就立刻被断绝了生机。
  花蚕抬脚踢开这人尸体,把油灯点起凑近一看,却是楼下记账的掌柜,此刻胸口汩汩地往外冒血,显然是没命了。
  两人对视一眼,并不说话,花戮举掌,以一道柔和内力推开门,没有惊动任何人。花蚕没有习武用不了轻功,就整个人踏在花戮左脚上,花戮右脚脚尖一点,就倏然落到门外去了。
  一手捂住花蚕口唇,花戮也屏气凝神,两人一起躲在柱子后面,悄然朝楼下看过去。
  楼下也点了灯,只不过灯色惨白,照得人脸也白惨惨的,说不出的诡异。
  堂子被收拾得很干净,桌椅什么的都看不见踪影,而白天闹哄哄的那两个帮派的大汉,正面对面、规规矩矩地站成了两排。
  不对劲……
  那些汉子的身体动作看起来都很僵硬,眼神更是迷迷瞪瞪,像是中了什么药,或者,是中了什么邪术?
  花蚕仰头,花戮也正垂目,颔首表示明白。
  随后几声飘忽铃声响起,一个人手里持着铜铃,站到那些汉子的前方,正是白天里点头哈腰的店小二。此时他早没了那副谄媚窝囊的模样,面色青白,嘴角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口中嘘了两声,他把铃儿举过耳边,左三下,右三下,道一声"疾",再转一圈,猛然又摇两下。
  奇异的画面出现了。
  却见两排汉子身子一悚,从背后拔出大刀,狠狠地朝对面人身上砍去!
  对面之人也不反抗,就像是察觉不了疼痛似的,把刀送出去的同时也把自己往对方的刀口迎去——刹那间就倒了一地。
  鲜血在地面上流淌着,伪装店小二的阴邪男子再晃动铜铃,地面上的尸体竟然随着铃声站了起来!它们歪歪扭扭地在堂子里走来走去,然后找了个边角的地方横七竖八地再躺下……就再也不动了。
  这幅场景,任谁看起来都会觉得是两个帮派火拼同归于尽,而不会想到别处去的。
  布置完这些,阴邪男子把手指探入铜铃之中,让它不要发出声音,而他自己,却慢慢地朝楼上走来,用极为拖曳的步伐。
  花蚕知道,这人是要上来看那掌柜的行动战果的。冲花戮使了个眼色,他一拧身闪到另一边,而花戮也就在这一瞬间拔剑而出,霎时把那男子捅了个对穿!
  阴邪男子似乎有些讶异,然而并没有因此而颓败,他缓缓地扬起手,就要再度祭起铜铃。
  花蚕当然不会让他成功,那铜铃着实古怪,天知道还有旁的什么奇异之处,他一抬手腕,银练蛇"嗖"地窜出,一下子咬在男子手背上!男子手一松,铜铃落地,被银练蛇以更快地速度接住,衔起来送到花蚕身前。
  为防万一,花戮一反手,割掉了阴邪男子的头颅。头乃六阳之首,无论这人练了什么邪术,只要头落,就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花蚕蹲下来,仔细地观察铜铃,却发现那东西除了顶上系着根似金非金的黑绳外,与平常铜铃也没什么不同。花蚕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厚实的绢布,把铜铃包起来,揣在怀里。
  另一边,花戮也把那男子的头颅以布裹住,拎在手中。
  一片嗡嗡声响起,花蚕伸出手指,指上停着一只绿色虫子,他侧耳听了会,回头冲花戮说道:"我们去看看?"
  "走。"花戮点头。
  隔壁的房间没有光,花蚕走在前面,把门推开。
  花戮手指一动,烛火就燃了起来,使整个房间都笼罩了一层薄黄。
  慧悟双腿盘膝,正端坐于床榻之上。
  "慧悟大师,你可还好么?"花蚕悄声问道。
  慧悟此人年纪虽轻,却功力高绝,以他的耳力,自然不会不知外间动静,故而有此一问。
  慧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无事。"随即抬起头,视线投向墙边。
  花蚕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见那处有两人歪着,口耳鼻都斜着,愣是一声气儿都不出。即便是敏锐如花蚕,都没能发现。
  "此人深夜来袭,故而贫僧小惩一番。"慧悟静声说道,一抬掌,虚空推了推,那两人就猛地一个激灵,醒转过来。一睁眼看到屋子里三个要害之人,立时就慌了,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就想夺门而出。
  花戮拇指一挫,银光一闪,破云剑出鞘,直钉在墙里,正好挡住两人去路。
  利剑的寒锋恰恰抵在鼻尖,那两个人霎时就不敢动了。
  花蚕认出来,这两个,正是店里做饭的厨子厨娘。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慧悟念诵佛号,不动如山。
  "大师说得是,两位还是说实话的好。"花蚕站到花戮身侧,冲两人轻声地笑。
  厨子厨娘还想扯两句,一下子被花戮冷眼扫过,顿时如堕冰窟。
  "说罢。"花蚕手腕前探,银练蛇在他指间蜿蜒,蛇信喷吐,嘶嘶作响,"譬如这店里的店小二是何人?你们是何人,又为何要害了两个帮派人性命?又为何,还要害了我们?"
  两缕指风激射而出,两个人膝上一软,跪在地上,心中是又骇又怕,牙齿直打颤不停。
  花戮语声冰冷:"不说便死。"
  慧悟见花氏兄弟二人这番作为,只将清明目光扫过,就闭目入定。
  "我说……我们说……"厨子厨娘吓得一抖,哆哆嗦嗦地把话说完,"我……我们夫妇二人原本就是这客栈帮厨的,一日换了掌柜,就随着干了谋财害命的勾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两人是鬼迷心窍了,还请大侠饶我们一命啊!"
  "这勾当做了多久?"花蚕又问。
  "约莫,约莫有两个多月了……"厨子厨娘不敢打岔,垂头又答。
  两个月,那么就是临近武林大会之时么。
  花蚕暗自沉吟,随后手指一动,银练蛇瞬间窜到两人脖子上,露出獠牙威慑。
  "这些天,你们杀了几人,杀了的都是何许人,杀了以后,如何处置尸体?"终于问到正题。
  厨娘被银练蛇一吓,两眼翻白就晕了过去,厨子胆子大一点,可声音也在发颤了:"杀了,杀了百余人!杀的多是江湖人,也有行脚的客商,尸体是掌柜的和店小二处理,小的从来没有见过!小的说的是真话,大侠、大侠饶命啊!"
  花蚕冷笑一声,银练蛇随声摆尾,薄薄的绿雾从它口里溢出,厨子喉咙里"咔咔"响了两声,也晕倒在地。
  "看来是被利用了的普通人,哥哥,我们在房里找找罢。"花蚕收了蛇回来,"慧悟大师,您……"
  "贫僧自然一起。"慧悟站起身,先行走到墙边摸索。
  花戮与花蚕分作两边,从墙角床头摸起,花蚕半靠在床上,手指在床沿一寸寸摩梭,终于听到"喀"地一声,床板顿时翻了个个儿。花蚕身子轻,一下子身子就向下载去。
  花戮手快,一晃身出现在床板边,伸手把他拉住,揽住他腰抱他出来。
  刹那间,一股强烈的血腥弥漫。
  51尸蛊
  血腥味窜出的刹那,慧悟立即退避三舍,口里也喃喃念起经来,细听时,正是那去污除垢的净世咒。
  从床板内传出来的秽气,对他这般修行的僧人而言,真可谓是最为可怖的毒素,只稍一触碰,就会污了金身、坏了道行。
  "大师?"花蚕被花戮拎出来立稳了,就看到慧悟动作,开口问道。
  "施主请便,贫僧在此等候。"慧悟神色肃穆。
  花蚕脑中一转,会过意来,于是笑了笑说:"既然如此,劳烦大师看顾地上那两位,可莫要让人逃掉了。"
  "施主请放心,贫僧理会得。"慧悟颔首,静静地站到墙边。
  花蚕微笑示意,随后便朝花戮伸手,花戮单臂一展揽住他,一拧身,就从床板掀开那处跳了进去。
  普一落下便是一片漆黑,以花戮习武人之目力,下头景致自然是纤毫毕现,却见那床板下有一长长斜道,刚跳下来时,花戮足底借力于其上,只觉着触处软绵粘腻,更有股强烈的腥臭之气,直让人作呕。
  "……好深的血垢。"花蚕也嗅到这气味,不禁有些皱眉。
  也不知流了多少血,才能沉积若此。
  花戮加快速度,低头矮身,几个起落,走完了这斜道。
  斜道尽头,一片豁然开朗,竟是个极宽大的地下石室。
  而就在这时,血腥腐臭味道更加浓烈。
  花蚕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上,花戮一甩手将其插在石壁缝隙之中,顿时晕出一片红光,室内所有尽皆入眼。
  ……遍地的尸体,堆积成山。
  火光跳跃中,恍若鬼蜮。
  "果然是藏尸的地方么。"花蚕左右看了两眼,伸出手指在地面摸了摸,弄了点血壳子嗅嗅,"最早的这些,约莫三天前罢。"
  最新鲜的一批尸体也已经硬邦邦,衣服虽然还算完好,可尸斑却已然扩散全身,整个尸体都呈现紫黑色,十分恐怖,靠里面的尸体已经腐烂,不论是皮肉还是衣衫,都是破破烂烂,甚至有些地方还能见着白森森的骨头。
  尸体堆积的姿态有些挤囔囔的感觉,尤其是里面尸体,很多都被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最外面的地上有被器具挤压的痕迹,血迹中也有整齐的纹路。
  花蚕目光瞟向墙边,那里有好几个厚实且长的木具——上面是木头,下面是带锯齿的宽板,板子的边缘有黑色的血痂,中间些的地方也有一些黑色的斑斑点点,看起来是用过很久的。
  地面这些尸体之所以那般堆积着,想必就是因着每当挡着地方了,便会被人用这木具推到里面去罢。
  这样说来,这些个尸体并不是只从斜道上丢下来就算,还是有人定期下来处理的。
  花蚕仔细看过,尸体上的衣衫显示,这些人并不是多么高贵的身份,那些常见的行脚短衫打底袍子之类,该都是三流江湖人的习惯打扮,而有好些穿的都是同个式样,那么说……应该是好几个帮派的子弟?
  略皱眉想了一会,花蚕把剩余的火折子也拿出来点了,递给花戮:"哥哥,把这里再弄亮一些。"
  花戮接过,顺次将其打在东西北三个方位墙面上,石室就更加敞亮了。
  花蚕看清尸体的表情,居然与之前所见两个帮派汉子一样,都是一派的茫然。
  "有点不对劲。"花蚕抬头看向花戮,"你说这些人,是不是与那店小二以铃声所控的汉子们很像?"
  "一样的做法。"花戮的眼力好,当然是早已看清了的。
  "我不太明白,之前见那人做法,该是想让外人以为两个帮派的汉子们是互殴而亡,然而被控之人神情都这般明显,稍有经验的武林人,都会觉得蹊跷,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么。"花蚕似是自语般说着,并没有等待花戮回答,"不过既然此处尸体如此之多,倒不如便宜了我。"
  话说完,他手腕翻动,指尖就出现几个灰褐色的颗粒,簌簌而落,落在尸体上,霎时孵化,变成些指甲长的幼虫,一拱一拱,全钻入尸体皮肉里去。
  这些灰褐色颗粒便是尸虫卵了,遇风则破壳而出,遇尸则入而嗜之。
  尸虫进食的速度极快,先是一片"沙沙"声响起,便有许多尸体被开了好些大口子,而尸虫也像是吃下了什么补品一样,一瞬间长了有食指长,两根大牙凸出口唇,仿佛能开金裂石,嚼起尸体来"咔咔"作响。
  听得这些,花蚕知道第一步已成,就没有施与太多注意,自己则走到边上,顺着墙面仔细查探。
  果不其然,就看到了个赤红色的火焰标记,盘旋两转后直冲而上,愣是形成个"炎"字。
  ……这莫不是炎魔教的记号?
  花蚕心中一动,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瓷瓶,盗了些粉末出来,洒在那火焰标记上,随后又扯出一块白布,小心翼翼地将之拓下。
  "哥哥,下面该你了。"花蚕回眸,粲然一笑。
  花戮点头,长剑一振,削下那块墙皮来,以手接住递给花蚕,花蚕自然是把那也收了起来。
  如此有拓本也有真本,到时去了卞阳,交予那些世家公子去验看,总是能推出些什么来的。
  尸虫们威力极强,这才过了一刻工夫,就将大部分尸体全都吃得干净,连骨头渣子都没放过,花蚕也因而有了更大的空隙走人,便仔仔细细连墙缝都摸了个遍,终是再没找到其它东西,这才转头,重新看向他的宝贝虫子们。
  那堆积如山的尸体,终于开始被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一堆尺多长的虫子,你爬在我身上我盘在你身上,互相缠绕在一起。
  花蚕见状,轻轻地笑了,他两指交错,打了个响,于是尸虫们动了。
  它们就像是遇见了敌人,变得愈加疯狂,拼命地撕扯啮咬,恶狠狠地吞噬对方,然后又让自己壮大一圈……
  渐渐地,活下来的越来越少,只剩下红彤彤的三条,而这三条彼此纠缠,越缠越紧,几乎分不出你我。它们周身倏然就出现了许多细白的丝,一层层加厚,终于形成个鸡蛋大小的雪白茧子。
  "成了。"花蚕勾唇,刚上前一步。
  忽然耳中一痛,有一道清润男声突兀响起,直在耳边回荡。
  "两位施主无恙否?"
  正是在外久等的慧悟,大抵是见两人迟迟不回,心中有些担忧,故而运足内力,发功遥遥问之。
  此功名为"一线天,"是地道的佛门功夫,习得了禅功的和尚束音成线,十里之内直逼人耳,清晰无比。
  因而慧悟虽说没有跟着下来,却能将声音传到。
  花蚕看一眼花戮,花戮沉心定气,也以"传音入密"之法将回音送去,跟着再没有声音下来,想必是听见了。
  慧悟那边有了交代,花蚕动作加快,他把指尖探入口中一咬,就有一缕鲜艳血液溢出,正滴在雪白的茧子上,瞬即没入。
  同一刻,茧子突然产生剧烈的震动,左右一阵激烈摇晃,"啪"一下现出个黑色的裂缝,之后两边分开,跌落地上。
  茧子里孕着的,是一只黑色巨虫,足有四只大螯、十多条长足,出茧后抱住两个茧壳,"喀喀喀"大口啃食,不多会吃下肚子,然后张大嘴,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花蚕手指一弹,一颗血珠没入巨虫口中,巨虫一阵痉挛,肚子裂开,钻出三只灰色小虫,只有米粒大小,围着巨虫绕几圈吃干净,就蹦跶着朝花蚕扑来。
  花蚕伸出食指微微勾了一勾,那三只小虫便像是听了命令,无比乖顺地停在他指尖了。
  "此为尸蛊。"花蚕抬眼对上花戮的,嘴角带笑,"能进入人脑,将人变作傀儡而起坐行止与常人无异。"
  花戮点头:"我们上去。"
  "好。"花蚕收起尸蛊,直接攀上花戮脊背,花戮足尖一点,飞身而上。
  慧悟在上等候已久,待两人现出身形自是上下打量,未觉不妥,就移开目光:"两位施主,板下是为何物,能发出如此庞大血气?"
  "大师该也想到了,那床板之下,正是这店中人处置尸体的地方,尽是腐尸,并无其他。"花蚕语中似带悲悯。
  "阿弥陀佛。"慧悟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两位施主该当如何?"
  "先莫说这些,此处之事着实诡异,不好与寻常人知道,在下只得做一番掩饰。"花蚕也双手合十,"大师若是心怀怜悯,不妨念上一顿超度的经文,也好送他们上路。"
  话说完,花蚕回房取出个长颈的瓶子,而后径自到了楼下。
  花戮慧悟两人跟着,看他施为。
  花蚕站到汉子们的尸体前面,打开瓶塞,每一个倾倒些淡黄的液体出来,那些个尸体一触到这液体,立时"嗞嗞"而响,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不一会,就化作一滩黄水。
  "化尸水。"花蚕淡声解释,"大师,你可以念经了。"
  慧悟眉头微皱,随即神色清明,低头诵经,语声肃穆,连绵不绝。
  花蚕做完这些,又朝后面走去,回来时带着一些烟尘之气笑道:"后面厨房被我点着了,我们还是尽快出去,以免惹火烧身。"
  慧悟刚念完一遍经文,闻得此言猛然抬头,花蚕见状又笑:"大师勿怪,这地方实在邪气,还是毁了的好。"
  也不知花蚕用的什么引火,火势很猛,才说话时就已经能见火舌喷吐而出,三人不及多说,花戮慧悟一人提起一个厨子厨娘的,很快就跑出门去。
  刚到外面,就听见一声轰然巨响,那客栈自上而下坍塌下来,烈焰熊熊。
  回头看一眼那滔天大火,三人从马厩牵出一匹黄马,把昏迷的厨子厨娘绑在马上,便跑马而去了。
  带着两个累赘,三人一路快马加鞭,披星逐月地赶到了卞阳城外。
  门口照旧是有守卫巡逻,花蚕没有下马,却立刻奉上大块的银锭子。
  这城里人都知道武林大会将要开始,这个月以来更是武林人人来人往,所谓城门的警戒,原本也不是那样严格,如今见花戮这样打扮、花蚕又这般识相,自然是痛快放行。
  卞阳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并非如浮阳那般南北交通,也并不临近大河,却因为有好些个大小帮派、以及历史恒远的武林世家驻扎于此,而成为武林圣地,十分出名。
  自然,在这里做起生意来,也是极好的。
  几个人进了城门,花蚕找了个摊贩问路。顾家财大势大,在这里的别苑人尽皆知,不费什么功夫,就问得了那个地方。
  顺路走过去,很快到了顾家别苑大门口,那朱门下两侧各有一只巨大石狮摇头摆尾,活灵活现,好不神气!
  许是因着这段时日拜访的人多了,才叩了门两下,里面就传来人小步跑来的声音:"来了哎!"跟着就是"吱呀"门响,门被打开一道缝。
  有个年岁颇大管家模样的老者偷眼往外看,一见到花蚕模样,又把目光落到他后面花戮身上,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些惊讶之色。
  下一刻,就将门拉得大开。
  "原来是两位贵客,家主早有交代,快快请进快快请进!"老者躬身作揖,连连矮身,把几个人请了进去。他也是个有眼力界的,虽说看到扭扭捏捏、身上还绑着绳子的厨子厨娘,却像是什么也没见着一样,目不斜视。
  穿过一条长长过道,再走过两个院子,就到了个小桥流水的敞亮天地。
  从石桥上下来,就是一个更大的院落,里面一座颇高的楼阁,想来就是顾无相的住处。
  "几位请随我来。"老者走到这里,整一下衣襟,把几人领上二楼,经过几个房间后,恭恭敬敬地退后,"这就是家主书房,家主曾说过,若是见着两位,只管引来这里,再让老奴去通报。"
  "那便麻烦老人家了。"花蚕温和一笑,推门走了进去。
  且不说顾无相对花氏兄弟二人早有描绘,便是老者自己也看出来,在众人之中,只有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少年,才是发话之人,于是不敢多说,再行一礼,很快退下。
  顾无相的书房里,并没有太多书,架子上除了常见的四书五经,其余几本封皮都是崭新,看来都是新近买来。转念一想,该是为新归来的顾澄晚所用。
  书案有,案上有笔墨纸砚,但看起来也不像有人常用的样子。
  花蚕花戮几个人各自落座,有丫鬟送进来香茶,他们就慢慢啜饮,静心等待。厨子厨娘缩在角落里,都被封了穴道,真是大气也不敢出。
  约莫一炷香过去,外面传来人声。
  "花少侠,花小公子,两位别来可好?"顾无相朗声大笑,"可让我们好等!"
  花蚕忙起身行礼:"顾家主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顾无相摆手,随后突然严肃了面色,目光诚恳,"听闻两位去寺里为母求福,不知……"
  "一切顺利。"花蚕温声谢道,"有劳顾家主挂怀了。"
  顾无相点点头,回神看到站在旁边的白衣僧人,便开口问道:"这位大师是……"
  "是为娘亲做法事之清元寺住持玄远大师高徒慧悟大师,因着要下山历练,便随我兄弟来此。"花蚕唇边勾起个温软的弧度,"慧悟大师立志斩妖除魔,是佛心端正的高僧,佛法高强,十分了不起。"
  顾无相闻言,眼中一亮,姿态却仍是沉稳,他转过身,面朝慧悟双手合十行一礼:"慧悟大师,在下顾无相,代表罗城顾家,欢迎大师到卞阳做客。"
  "贫僧慧悟,见过顾家主。"慧悟低宣佛号,自然也还了一礼。
  众人寒暄完毕,花蚕才开口说道:"顾家主,在下兄弟二人之所以这般快马赶来,便是有事要同几位商量,请看。"他抬起手指,指向角落瑟缩的夫妇两人,"这两人原是在下投宿客栈帮厨之人,却在夜深之际要害慧悟大师性命,幸而大师佛法高深,方能生擒。而在下兄弟二人亦在同时遭伏,才发现,原来竟是有阴谋的……在下见识浅薄,竟不知贼人所谋为何,这才日夜兼程,力求尽早来到卞阳,好向几位请教。"
  "花小公子不必客气,你与花少侠这般急切赶来,可是找到了什么线索?"顾无相沉吟一下,道,"不知可否拿出让顾某一观?"
  "自然是要的。"花蚕点头,把花戮背上包裹卸下,从里面拿出一块白布,双手递了过去,"顾家主且看,此乃在下自墙上所拓标记,顾家主可识得?"
  顾无相也双手接过,才一看,就变了脸色:"炎魔教的标记!"
  "果然如此么,在下也正有怀疑。"花蚕神色一肃,又把另一个布包拿出,"此乃在下兄长自墙上所削,是那拓本的原本。"跟着再拎出个沉甸甸、似隐隐有些湿意溢出的包袱皮,"还有那店中害人之主使的人头,也正好给顾家主认一认。"
  顾无相一件件仔细观之,终是深吸一口气道:"小公子,说不得你是发现大事件了。"一说完,他捏捏拳头平静下来,从案上拿出张白纸速速写了几笔卷起,又在窗下提起一个鸽笼,捉出鸽子,把信笺塞入它足上竹筒中封好,放它飞去。
  "此事非同小可,顾某这就给沐晴阿辞送信,待他们回来,再来详谈。"
  引魂使者
  鸽子扑腾翅膀,一下子就从窗子口飞了出去,速度是极快的,不多时就只剩下一个黑点。
  顾无相面色凝重,还在桌边盯着那个人头,紧锁了眉头在想事情。
  花蚕笑一笑,打破室内的沉闷气氛:"顾家主,林二公子可是与楚家主在一起?"
  "没有,这些天忙碌,都是分开了办事。"顾无相抬起头,有些疑惑,然而看到花蚕投向鸽笼的目光,随即了然,"这样的鸽子我们几个都各有一只,彼此之间都有联系,顾某这只飞出去找最近的那只,那一只又把消息传给另一只,只只相传,总比顾某一个个去找要来得快一些。"
  "既是如此,顾家主为何不多养几只?"花蚕又问。
  看到花蚕好奇的眼神,顾无相脸色缓和了些:"花小公子有所不知,此鸽极为通灵,与另几只都是同一窝里孵出来的,血脉相亲,放一起养了一阵后便将其分开,因而相思入骨,心神相连,再喂之以补药调养,使其身姿强健……长久以来,我等但凡出去,总会带在身边,以防有事不及提醒,留下后患。"
  "原来如此,倒真是个好法子。"花蚕听了笑道,"若是日后得闲,在下也要同哥哥养上两只玩玩。"
  正说话时,楚辞就先赶到了,林沐啸与他前后脚进门,都一眼见着那颗人头。
  来不及过多寒暄,匆匆介绍了慧悟,顾无相便立刻给两人说了情形,两人听完,都皱了眉细心思索。
  林沐晴稍微晚了些,他也是用了轻功回来,能看出是从极远的地方赶来,额头还沁着细细的汗,他这一跨入门里,一抬头,立时大惊失色。
  "引魂使者!无相,这人头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沐晴,你发现什么了?"顾无相楚辞一齐问出来。
  "二哥,你快说吧,我们都看了好一会儿了,也没察出什么来。"林沐啸也开口央道。
  "这是炎魔教的引魂使者。"林沐晴微微苦笑,"他们从来不在人前出现,这颗人头,你们是怎样得到的?"
  "此头是花少侠斩下,这具体的情形,也只有花少侠才能知道了。"顾无相说道,转头看的却是花蚕。
  花蚕笑一笑,把之前的话又说一遍,不过这番加了些细节,他自己所做之事自然是全数隐瞒了,可花戮的动作,却是半点没有落下,而关于那地下石室的说法,又说得与那日对慧悟所说相同。
  "林二公子如何认出此人身份,可否为在下解惑?"说完话,就发此一问。
  这亦是众人所想,便一起看向林沐晴。
  "几位请看。"林沐晴叹口气,手指指向人头耳部,"是否与平常人有所不同?"
  众人凝目看去,果然发现那人耳廓突出,要比寻常人大上一圈,只是那耳朵微微向后贴着,故而少有人发现,之前在客栈扮作店小二之时,更是以头巾压住,便更不会引人注意了。
  却听林沐晴又道:"这引魂使者耳朵之所以与常人有异,便是因为那引魂使者自小与引魂铃磨合,日日夜夜听那铃声,待到后来能控制了,就还要用心分辨不同铃声之细小差别,及至引魂之法大成,耳翼轻扇就能辨音,久而久之,耳廓便长得大了。而正当此时,除却铃声以外,引魂使者就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可在下遇见他时,他是口齿伶俐、有问必答,并不像听不见人声的。"花蚕眨一下眼,开口问道。
  "那该是读唇,故而能知人所言。"林沐晴笑道,"但凡失聪者,总是会这一项本事的。"
  "原来如此。"众人听他这一说,自然是都明白了。
  "修习此等异术终是要付出些代价来着,倒也公平。"花蚕一点头。
  "炎魔教教中三尊者,有一个便是'引魂尊者',其座下又有数个引魂使者,都能以铃声控人心神,甚至操纵尸体,端的是十分厉害。"林沐晴顿一顿,又补充道,"怪的是这引魂使者功力虽然低微,若能稳一刻心神就能近身杀之,却是无论如何也杀之不死,便跟那怪物一般。"说到这,他露出一丝笑意,"花少侠能带来引魂使者人头,想来那使者是活不成了罢。花少侠好本事。"
  "六阳魁首。"花戮依旧全无声息地立在花蚕身侧,此时收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就冷声说了一句。
  "正是如此。那引魂使者只有一个弱点,便是砍了头就会生机断绝。"林沐晴笑着点头,"花少侠见识广博,林某佩服。"
  "我家哥哥自然是最厉害的。"花戮当然没有接话,花蚕却拉住花戮的手臂笑起来,倒好像比夸了自己还要高兴。
  林沐晴当然不介意,反而又夸道:"花小公子也是聪敏非常,又能同花少侠心思相同,正是真真相称。"
  花蚕抿嘴一笑,仿佛喜不自胜,破天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得意姿态来。
  林沐晴几人都是目光柔和,只当这腼腆少年终是融入进来,才显露出这样带些亲近的真性情。
  "沐晴你看,花小公子还带来了炎魔教的标识,这样看来,那客栈就是炎魔教的据点之一了。"楚辞把白布拓本与墙皮原本都摊在桌上,"我看过了,与从前所见一般无二。"
  "是这样没错。"林沐晴仔细看一遍,点头确认。
  顾无相则把引魂使者的头颅重新包起,放在个匣子里锁好,匣子又放在柜子里,柜子也大锁锁好:"这东西可不能丢了。"放好后,他又问,"沐晴,你是如何知晓引魂使者之事的?之前从未听你说过。"
  林沐晴摇头:"我也不知更多,便是这些都是从先祖所留手稿中查来,原先只是想找一找炎魔教的蛛丝马迹,却不曾想看到了关于三尊者的消息。"
  "这炎魔教,唯有这三尊者是世代相传,便以引魂尊者为例,引魂尊者死去,其手下引魂使者便会互相厮杀,最强那个晋为尊者,再找上好资质的孩童养为使者,如此循环。"
  "真是好生诡异。"楚辞脸一沉,"难怪这魔教总是死灰复燃!"
  "还有'要命尊者',据先祖所言,其最厉害的功夫便是'要命一吼',比之佛门狮子吼还要强上百倍,若给他养足精神吼出来,一次可震死百人,另一个为'夺魄尊者',此人是个女人,面纱罩面,且终日闭眼,传言若是她睁开眼,眼里就自然释放魔魅之力,是专门迷惑人的法门,就连佛门高僧也是无法抵挡,而若是她掀开面纱笑一笑,那但凡看过她笑容的人都会疯癫而死,就像是被夺去了魂魄一般。"林沐晴尽皆说出,再看众人反应。
  却听花蚕问道:"这两门功夫,我们塞了耳去,去了也不看那女子的眼睛容貌,又怎么伤得了我们?"
  "且不说塞了耳也能听见吼声,就是听不见了,可旁边的声音便也听不见了,其它教众攻过来,不也只能任人宰割么。"林沐晴叹气,"再说那'夺魄尊者',她的魅功高强,只要她想给你看,你便不看也得看,根本无法挪开眼神。"说到这里声音更苦,"我那先祖之所以这般详细纪录,就是因为当年的正邪大战中,仅仅这三名炎魔教尊者一吼一睁眼一摇铃,就杀了我正道武林不下五百人。"
  "那当真是……血流成河。"
  一时间气氛十分沉重。
  花蚕出声,打破这片沉寂:"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要请几位指点。"他说着这话,看的是林沐晴。
  "小公子但说无妨。"林沐晴微笑抬一抬手。
  "在下看过那客栈地下尸体,面上的表情都很僵硬,而那晚客栈中被引魂使者所害人面目亦是如此。"花蚕于是说道,"在下不明白,这般明显破绽,为何这引魂使者还要操控那些汉子摆成那互殴姿态?若说是为了挑起什么事端,也太小觑天下人的脑袋了。"
  "小公子有所不知。"林沐晴沉吟一会,笑道,"据先祖笔记所言,这引魂使者技艺也并非完美,这尸体脸面的神情,也需要试演多次才能达到与活人一般自然,若是技艺不够纯熟的引魂使者,当然便会显得僵硬些。"
  "故林某猜想,这引魂使者想来是要做些什么事情的,但因着尚未做好准备,便抢了间客栈暗自里演练,而这些被害的帮派都是不入流,在武林大会期间多一个少一个都是没什么大碍,便如此肆无忌惮。而小公子与花少侠入了客栈,正好恰逢有两个帮派入住,那引魂使者要做演练,自然不能留活口,两位才会遭袭。而原本演练完了就该操控着尸体去地下石室的,却被花少侠斩了头,便是什么也做不成了。"
  花蚕侧头:"照林二公子的说法,炎魔教必有阴谋。"
  "确是如此。"林沐晴说,"林某想过,这一回引魂使者若是私自行动,我等倒还有准备时间,可若是受命了的……他这一死,那炎魔教怕是也知道了。这样的话,我等就要更加小心。"
  听完这些,楚辞林沐啸顾无相等人也都是正色点头。
  一直到午饭时间,也还是这么几个人,顾澄晚楚澜方狄竹玉都没在,花蚕问过后,才知道顾澄晚因为多年未归,对这卞阳城有些不安,楚澜就一直陪着,而方狄因着跟顾澄晚较为熟悉,就也在一起,平日里楚澜领着两个人四处走,时常不回来,顾家别苑里便不等他们用饭。而竹玉因为家中有事,要到武林大会正式开始时才能赶回,因此也不在。
  下午时间,花蚕和花戮决定出门去了。
  花蚕两人去的地方叫做"一寸风",是专做消息买卖生意的所在。因为花蚕说着"多少想要知道当年杀害双亲的贼人来历",楚辞就给了他们这么一个地方——这也是他常去之处。
  由于花氏兄弟带来的东西实在太过重要,楚辞几人就没有陪同两人一起,而是在房中继续商讨后面事项,有了引魂使者头颅作为证据,在说服那些个保守派的时候,就有了更大的筹码,到时候大庭广众地这样一提出,即便是主和的那些不愿意,也只能听凭大势所趋。如今他们要做的,就是仔细安排,找准机会,务必不要出什么岔子。
  "一寸风"地处闹市,全然没有一般买卖消息之处的阴森,而是敞亮的,表面上做的是皮货买卖,有极大的店面,人来人往。而若是要买卖消息的,只要说一句"存风有寸金",就会被卖家带到后面的暗房,再从暗房的窄门进去,穿过长长的暗道,就能进到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里被重纱隔作两层,纱里坐着一个人,一个不知是男是女年老年少的人,纱幔的阻隔下,买家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只能听到对方奇异难辨的声音。
  花蚕与花戮,现在就站在这个人面前。
  房间是密闭的,引两人前来的那个外头做卖家的也垂首退出去,屋里霎时间就安静了。
  纱里的人说话了:"来者要买何种消息?或人?或事?或物?"他没有问来者身份,这个是忌讳。
  "人。"花戮挡在花蚕身前,冷冷吐出个字来。
  "何人?"纱里人又问。
  "第五玦。"这回是花蚕答道,"当年的晋南王爷。"
  "要何等消息?第一等?第二等?第三等?"纱里人再问。
  "一等为何,二等为何,三等又为何?"花蚕反问。
  "一等是本店所知所有,二等次之,三等再次。"纱里人回答。
  "原来如此。"花蚕轻轻一笑,"自然是第一等,请店家务必详尽,最好是巨细靡遗,可千万不要有所遗漏。"
  "一千金。"纱里人说道。
  "好贵的价钱。"花蚕挑眉。
  "第五玦是皇亲,贵人的价钱自然是贵。"纱里人不为所动。
  "贵些也罢,不过店家可要对得起这个价钱才好。"花蚕弯起嘴角,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璧,莹润光洁,上有蒙蒙宝光,真可谓价值连城,"店家慧眼,不如看一看此物能否作抵?"
  "月光璧珍贵无比,区区一千金,自然是够了。"纱里黑影颤了颤,似乎是在点头。
  "那就拿去。"花蚕笑道,"店家可要接好了。"
  话音刚落,就见花戮剑尖一挑,那玉璧就化作一道流光,带着强大的气劲直逼入纱幔之中。
  纱里人一抬手,正好接住,随后声音一变,由怪异变作平板,再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第五玦,五十一岁,北阙王朝太上皇第四子,有玉名的皇子中排行第二……"
  "其人武艺高超,十八岁入江湖历练,结识飞涧仙子琴抱蔓,二年后结为夫妇,琴抱蔓入王府。之后十三年常在边关驱除鞑虏,为北阙立下汗马功劳,再二年,琴抱蔓生下双生子。又一年,北阙千年大敌大凛帝国动乱,第五玦应先帝之命受封'镇边大将军',去边境与大凛名将谈天羽对战,僵持数年。"
  "第五玦镇边第二年,晋南王府被灭门,无一生还,王府被大火付之一炬。城外树林有琴抱蔓贴身侍女尸体,有琴抱蔓尸体痕迹与血,双生子消失无踪,有消息曰两人亦遭遇不测……"
  "未免影响军心,朝廷并未将此噩耗告知第五玦,四年后第五玦得胜归来,晋南王府新建成,然而府中空无一人。第五玦得知家门惨事惊怒交加,几欲疯狂,亲入江湖寻找,引起了部分江湖动荡,最终因过分辛劳而昏厥,再度醒来后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时而狂乱,先帝第五圭心怀愧疚,将其接入宫中照料,又五年,第五圭身死,其子第五瑾即位,持续照料皇叔第五玦,另增多人手入江湖寻找双生子下落。"
  到此停下,纱里人重又恢复成怪异声线:"第五玦生平全数说完,至此银货两讫。若还要买消息,请客人再发问。"
  花蚕脸上笑意渐渐消失,他抬起头,正对上花戮双眼——两人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的冰冷杀意。
  "店家可有那对双生子的消息?"花蚕转过头,眼里一片死寂阴沉,笑容却柔和无比。
  "很遗憾,本店没有。"纱里人说道。
  "连生死也不知?"
  "不知。"
  "很好,在下明白了。"花蚕敛眸,再抬起时已然恢复平静状态,"过些时日在下还会来问,希望到时候店家能给在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但凡是有用的消息,本店便会搜集。"纱里人一挥手,那扇仿佛是嵌在墙里的门就悄然开了。明明重逾万钧,却是浑然无声。
  花蚕与花戮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待两人背影消失,纱幔里慢慢走出个人来。
  白色的锦衣,黑发玉冠,相貌俊逸,正是那传言"家中有事"的竹玉。
  他换了个手拿住玉璧,而原本接住玉璧的手掌,竟是红了一大片,就像被什么灼烧过一般。
  "好强的内劲,好大的力气!"他唇边带笑,视线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低声说道,"花氏兄弟么……"
  情人
  出了"一寸风",花蚕与花戮并肩走在一起,在这一刹那,两个人的神情说不出的相似。
  然而很快地,花蚕恢复了文雅少年的形象,而花戮依旧面无表情,就好像之前是幻象一般。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心情。
  沉默地走了良久,久到周围的人群都仿佛成了背景,花蚕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便宜爹的下落有了,要去找么?"
  "你说。"花戮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漠得很。
  "自然是要去的。"花蚕弯一下嘴角,"关键是,什么时候去。"
  "……你说。"花戮顿了一下,还是吐出这两个字。
  "哥哥就不能多说几个字么。"花蚕瞥他一眼,"依你看,便宜爹是真疯还是假疯?照便宜爹对便宜娘的感情,积郁成疾是有可能,不过既然还没有我俩的消息,像他那样神志坚毅的人,全盘崩溃……不太应该。"
  "你认为,父亲在装疯。"花戮一字一字,倒是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来。
  "也未必是装疯。"花蚕摇头。
  花戮恢复原状:"你说。"
  "哥哥真会推卸,我说便我说。"花蚕哼一声,"照我想,便宜娘去了,便宜爹自然是悲痛欲绝,强打了精神去江湖中找两个似乎失了踪的儿子,却到处找我们不到,又是一重打击,而后想必是以为我俩凶多吉少,就不愿意醒过来。"
  "自欺欺人?"花蚕侧头。
  "是这样没错。"花蚕勾唇,"不是真疯,是不愿醒,若你我在他面前晃上一圈,想必就会立刻醒转。"他唇边的弧度扩大,"只不过,失去了便宜娘的便宜爹,究竟是醒着好还是蒙昧着好,却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何时去见便宜爹,是偷着见一面,还是明着见他,长兄如父,我的哥哥,还是你来说一说罢。"
  "此时不行。"花戮停住了步子。
  "哦?"花蚕挑眉。
  这人真是难得说得这般绝对,武林大会还有几日,若两人全速奔驰,赶在那之前回来也并非做不到……如此他倒想听一听,究竟是什么缘故。
  "花绝天来了。"花戮说。
  只一句话,立时让花蚕冷了脸。
  花戮走到边上,脚尖在墙根一触,那里正有个奇异的兵器形状,正是花绝天留下的标记。
  "花绝地都化成了灰,真亏他还有心情过来。"花蚕冷笑道,"莫不是要来找我报仇?"
  "他知道是你?"花戮反问。
  "大概不知罢。"花蚕眯起眼,"他每月都来探望花绝地,又不敢让他知晓,我发现了他,他却不知道,该还以为我是花绝地乖巧的徒儿。我杀了花绝地,再烧了整个山谷,还特意砍下花绝地半个头颅给他留作纪念,待他来了,想必欢喜得很。而后,就该要找我问一问出了什么事,或者……干脆杀了我。"
  是了,因为只有师父的尸体没有徒弟的,自然就要问徒弟,而若是想要泄愤,杀了这个与自己在意之人呆上十多年的所谓徒弟,就更是理所当然。
  "他杀不了你。"花戮重新走回花蚕身侧,平淡说道,"我不会让他杀你。"
  花蚕挑眉:"哥哥倒还记得便宜娘的话?"
  花戮还没回话,前方的动静却突兀地闯入了两人耳中。
  楚辞的楼外楼没有开在卞阳。
  虽说这地方大,可人流比之浮阳还要复杂许多,加上当今武林盟主赵家在此扎根,楚辞不想与他们过多牵扯,就不能明着在这里摆出太大的生意。
  因而前面那一栋刚有人跌出二楼窗口的高大酒楼,并不是楚辞的楼,所以楚澜在这地方讨不到好,也是理所当然。
  从二楼跌下来的并不是楚澜,或者说,是楚澜踢了人下来,然后就被十好几号人团团围住,在他的身边,还沾着姿容秀雅的顾澄晚,以及清清淡淡长相平凡的方狄。
  "分明是我们先订了位子,为何才一过来,就被旁人占了去?"远远还听到楚澜大声嚷嚷,"这是什么道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这嗓门听起来,似乎是他占了理的。
  从酒楼里噔噔噔冲出来个长相油滑的中年男人,两撇胡子别在嘴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谁让你踢人的?踢坏了你赔得起吗!我家少爷命贵得很,不过是坐个座位,又算得了什么?护院们给我上,今儿个胡爷我非得让这小兔崽子掉一层皮不可!"
  说话时他已经跑了出来,还没等站稳就见到他家少爷四肢朝天的惨样,赶忙扑过去抱着大哭:"哎呦喂我家少爷真是可怜,怎么就碰见这么个兔崽子了!要是摔坏了可怎么好啊哎呦喂!"跟着眼睛一翻又吵开,"哪里来的驴孙子也不长长眼,我家少爷是你能动的吗?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家少爷是谁!我家少爷可是傲鹰堡的嫡子嫡孙,是要继承堡主之位的!要是出了个什么好歹,咱们傲鹰堡可要追杀你三千里,不……不放过、过你们!"
  骂得太激烈差一点岔了气,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两手叉腰,指着楚澜继续骂:"还……还不给我捉起来!哼!"
  楚澜嘴角抽搐,心里直犯恶心,不过现在可没有让他作呕的时间了,才一转眼,那十来个被骂的护院就憋着一口恶气围攻过来……除了轻功,楚澜只有三脚猫的功夫,现在身边有两个人,他当然不能丢下他们跑路,就只好左支右绌,努力抵挡。
  顾澄晚听到"傲鹰堡"三个字,心中一动朝方狄看去,方狄虽然没什么表情,他却能见到他眼里闪动的光——不是怨恨不是愤怒,反而寂静得有些怪异。
  方狄的目光,正投在那被"八字胡"扶起来的傲鹰堡少爷身上。
  "阿狄。"顾澄晚手里一边挡住护院攻击,一边往方狄那边靠去,"你认识?"
  "是啊,我认识。"方狄嘴角扯一扯,露出个似乎是笑容的表情,"你当初所看到的我,最狼狈的伤口就是拜此人所赐。"
  顾澄晚一凛,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晚他与那人捡到方狄之时,方狄遍体鳞伤,他也还清楚地记得,在听到那人说"有撕裂伤"的时候,这个人仿佛很无所谓的回应——"我没有被实际做什么,他们用的是树枝。"
  "不必这么惊讶。"方狄淡淡一笑,"这个人叫方蒙,傲鹰堡大当家的长子,傲鹰堡这一代身份最尊贵的人。"
  方狄的手下也没有停,之前从没有学过武艺,即便是成为人蛊之后拼命了恶补,他的拳脚功夫也是赶不上自幼熏陶的顾澄晚的,而这十几个护院保护的是方家的嫡子,当然都是一些身手不错之人,短时间内,顾澄晚游刃有余,可他却只能堪堪抵住攻势。
  抬脚踹飞一个大汉,顾澄晚闪到方狄身侧:"当初欺负你的人?"
  "嗯。"方狄点头,一拳打在正对面护院的腹部,"带头的那个,最狠的那个。"
  顾澄晚笑了:"你恨他?"
  "不恨。"方狄抬眼,捉住袭来之人手臂猛然甩出——"傲鹰堡会消失,我何必跟死人计较。"
  "有这么脓包的继承人,就算你不做什么,傲鹰堡也留不了。"顾澄晚的动作也激烈了些,指尖上甚至泛起微微的青光。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相处得更为熟稔,方狄沉静地提醒:"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误了主人的事。"
  "放心。"顾澄晚也发现自己出现了异常,手指捏了捏,就又变成了普通的模样。
  三个人还在与人对打,围观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傲鹰堡的那位继承人被自己的属下扶起来,连头上的发冠都被跌得歪了去。好在是从二楼跌下,也没个什么伤筋动骨,只是这位少爷惯来养尊处优的,虽说被怎么样,却也痛得狠了。
  "八字胡"素来懂得揣摩主子的心意,早就派了人回去再叫人,这不,没多会,就又轰轰烈烈地来了十几个,接了前面快挡不住的护院们的班,护院们见来了帮手,就也振奋精神,加快攻势。
  顾澄晚的武功好,只可惜不能运起太多内力,不然会露出人蛊本相,若是被人看到,就难解释了,楚澜不用指望,方狄也仅能自保……这样一来,狼狈的就成了楚澜几个。
  不过既然是在卞阳如此武林大城,酒楼又是个人流汇聚的地方,那么,有人插手过来,便也不足为奇。
  插手的,是个颇为结实的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约莫也有个二十五六的模样,肤色略黑,眼睛里透着一股蛮气,五官生得颇为周正,甚至说,是称得上英挺的。而他的武功也很是高强,正在游斗的几人只觉着眼前一花,就有个人挡在方狄的前面,掌力微吐,三五两下把那些个围攻之人都扇倒在地上。
  八字胡见讨不了好,急急忙忙在方大少爷耳朵边上说了几句,方大少爷口里哼哼两声,怨毒地盯了楚澜一眼,才踉踉跄跄地撑着八字胡跑出去。
  一边推挤围观之人,一边破口大骂,八字胡的脚步也很快,不多时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没有了热闹看,人群自然是散光了,而之前出手相助的年轻人则留了下来。
  "你们没事吧?"他看一眼方狄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习惯,表情也有些硬硬的。
  "没事。"方狄摇一下头,"多谢。"
  顾澄晚与楚澜也急忙道谢。
  年轻人没有更多的话,他拎起扔在一边的大包,点点头立刻离开。
  目送他背影消失,楚澜几人也没了心情吃饭,刚也要走,花蚕出声,喊住了他们。
  另一边,大开的皮货铺子里走进一个人,把手里的巨大包裹"嘭"一声扔在柜台上,掌柜的老爷子笑眯眯打开,正见到一张完整的斑斓虎皮,他满脸的褶子笑得更开,手指头朝店里的小门指一指,说:"东家在里头等着,贵客请自行进去。"
  夜晚,月色朦胧。
  顾家别苑里僻静院子的厢房里,花蚕半趴在花戮的胸口睡得正香。花戮的心跳很平稳,就和他那永远不变的表情和沉静一样。
  一缕凌厉的指风自窗外射入,轻轻地打在窗棂上,发出"喀"的一声细响,花戮猛然睁眼,眼里划过一丝冷光。
  随即,他右臂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将臂弯里的少年挪到床榻上,另一手随意拉过,就披上外衣,从大开的窗口掠了出去。
  前方的人速度很快,起纵跳跃间就像是几个被截断了的虚幻影子,急速向前,而花戮也不遑多让,飞奔之时掀起淡淡的风,飘飘忽忽犹如鬼魅。
  两人一前一后奔出很久,终于到了城外一片荒凉之处。
  前头的人停下来,花戮就也定在距离那人不到十尺的地方。
  前头的人并不说话,然而花戮却破天荒先开了口。
  "师父。"他的语气里没有特别的情绪,就像是在平实地叙述一般。
  前头那人转过身,露出的正是花绝天那张粗犷的脸。
  花戮看见花绝天此时的模样,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此人依旧高大,可原本魁梧的身躯却像是瘦了些许,眉宇之间看似平静,却又仿佛隐隐蕴含着某种凶厉之气。
  "花戮,真是好久不见了。"他说道,"若我不来找你,你可不是要忘记我这师父了罢?"
  "徒儿不敢。"花戮抬头,说出告罪的话来。
  他得清清楚楚,在花绝天抬眼之时,那双眼,正透出血一样的颜色。
  花戮的目光极快地下移,又落在花绝天的腰间——那里挂着个在月光下微微泛白的物事,细细看去,竟然是一个头骨!
  确切地说,并不是完整的头骨,自鼻梁起那头骨被分作两半,在上面的头盖骨是完好无缺,而两边的颧骨,却是一半完好无缺,一半带着深深的刻痕。而这个半残的头骨又被人不知涂了什么药物上去,居然一点干枯的痕迹也没有,而是饱满的,甚至莹润的。
  花戮的视线只在那一掠即过,可花绝天的眼力,自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张开口,嘶哑一笑:"怎么,很感兴趣?"
  "没有。"花戮否认,"只是奇怪。"
  "哼,故人的尸骸罢了。"花绝天"嘿嘿"笑了两声,"未免心中挂念,还不如干脆带在身边的好,不是么?"
  花戮没有接话。
  花绝天话锋一转,问道:"之前我见与你同睡还有一人,此人是谁?"他的问题仿佛很随意,但又隐隐蕴含着某种奇特的意味,甚至有些追根究底的。
  花戮敏锐地听出来,有一种他极为熟悉的感觉藏在花绝天看似无意的询问之中——杀意,一个不满就要出手的杀意。
  而且这杀意并不是针对花戮,而是针对那个人,那个与花戮同睡之人。
  花戮直觉地觉察到,花绝天认出来了——这个做了花绝地十几年徒儿的少年。同时花戮也知道,他还没有确认花蚕花戮已经知晓彼此的身份。
  花蚕花戮五官相仿,可由于气质南辕北辙,早已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兄弟身份。所以,只看花戮回答如何了。一个不小心,花绝天的杀意就要喷薄而出,在还没有达到梵天诀十二重大圆满的时候,花戮决不是花绝天的对手。
  沉默了一会,花戮终于开口。
  "情人。"
  花绝天的表情瞬间扭曲到某种奇怪的境地:"为师没有听清。"
  "是情人。"花戮斩钉截铁。
  花绝天的神情怪异,眼中红光闪烁:"你们如何相识的?"
  "路遇。"花戮答道,"同行多日,而后定情。"
  花绝天的眼神更加奇异:"花戮,你不是轻易动心之人,为师不信你。"
  "情之所钟,情非得已。"花戮眸光一闪,"熟悉感,很亲近。"
  花绝天明白了花戮的意思,唇边的笑容更加诡异,他伸出拇指在腰间的半个骷髅头上温柔摸了摸说:"这样很好,你也很喜欢罢?等到那一日,你会开心的。若是早知如此,当初想必你还会更快乐一些。"
  他说的话颠三倒四,花戮也不打断他,就听他在那里絮絮叨叨,同骷髅头说了好半天的话。
  时间渐渐过去,终于到了后半夜,花绝天就像突然反应过来,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既然你喜欢,就继续去喜欢,为师不管你。"花绝天摆摆手赶他,"快走快走,别忘了武林大会之后就是比武之日,你可要准备好,一举杀了仇人才是。"
  花戮一颔首:"徒儿明白。"
  就跟离去的时候一样,窗户依旧大敞。
  窗子里的软榻上,秀美的少年披着长长的黑发,一只手拖着下颔,另一手拨弄一只小小的蛊虫,很是自得其乐。
  气息冰冷的青年自窗外而入,正落在屋子中央,他一甩手把外衣除去,慢慢地走到床边。
  床榻上,只着了单衣的少年抬起头,眼里映着惨白的月光,面上似笑非笑。
  "我的哥哥,你可真会说话……"他白得有些透明的指尖周围,绿豆大小的蛊虫嗡嗡飞舞,"情人?还真是好理由啊~"
  青衣人
  两兄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是在僵持,又像仅仅只是对视而已。
  "只能如此。"良久,花戮淡声说了句,径直睡到床榻外沿。
  花蚕口里冷哼,身子往里面挪了些。
  他心里也是明白,花绝地虽死,可更难对付的花绝天却还活着,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还是莫要让他发现两人已知对方身份的好,以免打草惊蛇。
  在普通人家,便是亲生兄弟也少有亲密至此,而以这般亲密姿态为由,谎称为情人身份,就要可信许多,加上花绝天本人不安好心,对花绝地那变态又那般钟情,若是以为两人当真兄弟□,便只会高兴,而忽略破绽。
  花戮仰面躺着,并不去理会花蚕的种种心思,不多时就合上眼,一面调息,一面等候天明。
  屋里的烛火早就灭了去,黑暗之中只有花蚕双眼明亮,腕间银蛇晃动着明媚的光。再过不得一会,花蚕也翻身躺倒。
  花戮只觉着自己胸口多了个什么重物,带着温热的体温,徐徐压了上来。
  两个人的呼吸都逐渐平稳,两个不同的心跳声在相似的频率中,逐渐化而为一……
  在送花氏兄弟后,竹玉在房间里持续等待,还因此特意挂了牌子,中止接待下面的客人。
  过了两柱香工夫,那石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个身材劲瘦的男人,神情很平静,看起来并非头一次过来的模样。
  "你来了。"竹玉此时正坐在屋子中央,重重的纱幔被掀了起来,挂在房间的两边,柔顺地垂下,几乎要铺到地上。
  竹玉似乎与这男人很熟稔,说话的口气十分自然。
  "嗯,我来了。"男人笑一笑,坐到竹玉对面,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一口茶,"果然还是你更懂享受,这茶水味道不错,若不是你这里,别处怕是很难喝到。"
  "我也同你说过,若你想,我很欢迎你常驻于此。"竹玉也勾起嘴角,扇面一打遮住半张脸去。露出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男子的脸,带着玩笑的语气,神色却并非如此。
  "不可以,我还有事要做,不能离开那个地方。"男子摇头。
  "我明白我明白,你一直在找一个人么,做兄弟的自然理解。"竹玉暧昧一笑,"可据我所知,你已然找到了?"
  "嗯,找到了。"男子听到这话,眼里流露出一丝暖意,跟着也好像有了心思打趣的,"你这个消息头子开了这偌大一间消息铺子,有什么消息不是第一瞬传入你耳里的?"
  "那便先恭喜你了。"竹玉叹息,笑容更扩大了些,又道,"我这里的确人手颇多,可总也缺了能信任的管事之人,某人若是能来帮我,才不枉费一番结交之情啊!"
  "不用多说,待事情一了,我就过来帮你便是。"男子摆手,就此下了结论,而后问道,"那你呢,要找的人如何了?"
  竹玉侧头,扇子打在掌上神秘一笑:"说不得,我也有眉目了……"
  男子突然有了些兴趣:"哦?这是何时之事?"
  "待我回去请示,才能进行下一步。"竹玉放下扇子,双手遥遥地拱了拱,随即笑道,"现在还不好说、不好说~"
  "哼,你们朝廷做事,总是麻烦得很。"男子冷嗤一声。
  竹玉也不生气,反而说道:"若不是规矩森严,又怎么能做得成事?"
  男子也笑了:"这倒也是。现在便是武林中那几个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派,也不知道那个他们所依靠的消息铺子,是朝廷所办。"
  "太祖深谋远虑,正是我们这些后人所难以想象的。"竹玉眼里划过一抹敬意,"小子不才,被当今圣上委予此任,自当尽心尽力,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武林大会就要召开。
  卞阳城里人流拥挤,从下九流到超一流的武林人,全都到了这里,大街上各式铺子客栈酒楼竞相绽放,生意热火得很。
  这时候有好勇斗狠的,有不动声色的,也有闲着就要惹出些事来、好揣摩揣摩有哪些个势力不能惹的。新人有,正道有,亦正亦邪也有,唯独那确定了的邪道,便是有,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至于暗地里做些什么,就不足为外人道之了。
  顾无相楚辞林沐晴这几个世家家主和公子的,也愈发忙碌了起来,要给来人调配住宿、解决纠纷、平息干戈……楚澜帮不上忙,就依照兄长的命令陪着花蚕花戮满城走,再不着痕迹地给他们指点指点来了的高人们和大派的子弟、新秀,以免到时两人遇上谁、却又不明对方身份,惹出笑话事小,弄出龃龉来便不好了。
  顾澄晚在见到花蚕的刹那就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当着自家哥哥的面自然不会以"主人"称之,可顾无相不在的时候,他却是更为恭敬——毕竟心脏里住进了别人家的虫子,让他不敢有丝毫造次。
  这一日,楚澜照例带了花蚕花戮去街上乱走,因着那次与傲鹰堡的闹出事来,方狄就被留在了家里,而多出来的那个,就是之前一直在屋中坐禅的慧悟大师了。
  街上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卞阳城自前些日子起,就不知进来了多少厉害人物,说不得伸手抬脚就能碰到个惹不起的,所以但凡外来的武林人,都是会彼此注意几分,以免节外生枝。
  不过这个警惕也与势力的大小、武功的高低有关,像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衣衫的款式颜色都是固定的,旁人一见就会明白,而武艺高强那些,只这么一站就自然有股气势涌出,使人一见便心生敬畏。
  楚澜是楚家最小的公子,功夫又不入流,因而他知道的人多,但知道他的却不多。
  沿着街路一行人慢慢走着,花蚕被花戮与楚澜夹在中间,顾澄晚走在最外面,慧悟这个白衣的和尚,就走在最里面,以免扎眼。
  走一路说一路,这走着走着,突然人就少了许多。
  楚澜于是也停下步子说:"前面不能再过去了。"
  "为何不能?"花蚕侧头问道,"莫不是前方有官府之人?"
  "可不是这么回事。"楚澜摇头笑道,"自古官民不相亲,这卞阳城虽大,可因着武林人多了,官府的用处就弱了。就是相管,也管不来。又还有一句话叫做'官匪一家',我们已然连着好几回在此处召开武林大会,官府的人是知道的。大哥他们也早已打点好,大会开始前这几日,卞阳城内的治安由四个武林世家差人维护,官府只加派人手在城外把关,查点一下人数罢了。"
  "楚家主他们果然辛苦。"花蚕带着一点感叹说道。
  "可也不能这样说,若是哪一日哥哥插不上手了,那才叫麻烦了呢!"楚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好啦,我们去另一边罢,无论如何,前面那地方是去不了了的。"
  他看花蚕似乎还有好奇,就再说道,"那是玲珑绣坊,女人扎堆的地方!"
  压低了声线,他小小声地解释:"这些年出了个唤作'彩衣阁'的门派,里面各个都是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加上每人手里都有那么一些奇异功夫,一般人也是惹不得的。约莫一月半前,她们就来到此地,住进这玲珑绣坊里面,也不知她们想了什么法子,硬生生把这条街占了一半去。官府不管,有后来的武林人不忿,却都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大哥后来去拜访过,回来以后也是让我们照做……至于说了什么,我倒是不清楚的。"
  "既然如此,我们照做便是。"花蚕温和笑了笑,手一摆开说道,"还请楚少爷带路。"
  许是今日运气不佳,才踏上另一条路,迎面就走过来一群和尚,个个口宣佛号,目光炯炯。
  楚澜悄声对众人说道:"这些都是贞元寺的武僧,贞元寺素来清正中立,这群僧人是被方丈觉明大师遣来帮助大哥保护城里安危、限制武人过分扰民打斗的。"
  几个人一听,便又止住脚步,双手合十见礼。
  武僧们似乎果真十分忙碌,也只是回礼之后,就大步离开。
  花蚕瞥眼间,见到慧悟眼中情绪,仿佛有事,便开口问道:"慧悟大师,可是有何不妥?"
  慧悟念一声佛号,说:"贫僧仰慕觉明大师已久,来前与家师说过,想去拜会觉明大师以聆听教诲,家师颇为赞许,便给了贫僧拜谒的牌子。贫僧方才见得贞元寺僧人,就立时想了起来。"
  楚澜在一旁听到,就笑着说道:"慧悟大师既有此意,不如这就去觉明大师处探访。"
  慧悟微微皱眉:"觉明大师远在千里之外,这几日间,怕是难以来回。"
  "那可未必。"见众人目光一齐投来,楚澜蹭把鼻子,带几分得意说道,"觉远大师明晨便能抵达卞阳,就住在城内北角的僻静院子里!"
  花蚕听得,也笑道:"这样便好,到时慧悟大师不妨带了拜帖前去,以偿心愿。"
  慧悟并掌垂首:"阿弥陀佛。"
  说完话,接下来又换别的路,一行人把那些个叫得出名号的武林人认了个遍,如此走了一下午不提。
  三更过——
  顾家别苑长廊里巡逻的侍卫也有了些困意,都只是强打精神走来走去。
  成片的乌云拂过,缓缓地遮住明月,投下层层黯淡的影子。
  别苑中很安静,只有极细微的呼吸声起伏。
  突然,一声炸雷猛然响起!
  巨大的轰鸣声,整个院子里硝烟弥漫,顿时惊起一片呼喊。
  花戮鼻子里嗅到火药味,身后极快地拉起花蚕,一揽过去就纵身跳了起来。
  花蚕显然也早醒了,他没有吭声,在花戮拉动他的刹那,一个翻身,面对花戮拥了上去,两腿自然盘上他的腰间,双手也随即缠住他颈子,以方便对方行动。
  既然花蚕自己找好了位置,花戮便不用过多操心,他左手护住花蚕的腰,口一张,吞下颗药丸,耳边也传来少年清洌低柔的声音。
  "来人不知来路,吃下这个,以防万一。"
  深更半夜的这么一声巨响,一下子就炸毁了半个屋子,花戮抱着花蚕匆匆掠出,在屋檐上一阵疾驰。
  前方奔跑的人身材玲珑,看起来是个女子,只不过黑巾蒙面,浑身都被裹得紧紧,又只是投了一枚"霹雳雷火丸"就极速逃窜,却是让人无法认出来历。
  花戮的视线很专注,只停在那女子身上,而他的速度显然要比女子好上许多,所以即便那女子先走,两方的距离也在逐渐缩短。
  花蚕的脑袋搁在花戮的肩上,目光正对着他身后的方向,手里头甩了甩,轻声叮咛:"快去快去,好好看一看来人可有做什么下作手段!"
  一抹银光破空而出,筷子粗细的银练蛇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就像一根银针,直直地扎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顾家别苑的另一个屋角,有个瘦削的人影探出头来,留在他眼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
  面目秀丽的素衣人,被另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温柔抱在怀中,飞快地朝敌人分方向掠去,长长的黑发拖曳在空中,就像是一片黑色的云,说不出的柔和,也说不出的美丽。
  "王妃……"
  他口里喃喃地念道。
  "王妃!"
  就像被巨大的喜悦冲击,他的心情也随之高扬,他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也忘记了为自己的同伴断后,他不再去看着顾家别苑里慌乱的人,更没有依照之前的想法再为他们制造一些混乱……现在的他,一心只想着一件事。
  他想要追上前面那个人。
  无论是人是鬼是真是幻,他总是不希望再看到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消失了的。
  就在花戮将要追上前方那偷袭顾家别苑的女子之时,他也同时察觉到,后面有人追来了。
  那一道气息并不熟悉,不是顾家别苑里的任何一个人,那么,就只有可能是这女子同伙了,而且看对方轻功,比前头的女子要强上许多。
  莫非是对方今晚行动的主使者?
  花戮心思一动,耳边同时传来花蚕的声音:"我的哥哥,我看他想见我们得紧,不如就去见一见罢!"至于前头的小喽啰,放了也没什么太大损失。
  他这个"见一见",当然不是真要用眼去看。
  花戮于是转身,手腕转动间,破云剑已然被抽了出来,带出一点犀利的光。
  追来那人青衣罩顶,让人见不到他的容貌,可静静攀在自家兄长身上的花蚕则从那青铜面具的眼眶中看到,对方那满是惊异、疑惑以及不可置信的狂喜的目光。
  好复杂的情绪……而看那神情,是认识破云剑的。
  是谁呢?
  花蚕暗自揣测,面上却冲来人微微一笑。
  青衣人似乎被这一笑弄得有些恍惚,在这一刻,花戮的剑已然到了他的胸前,他的身形猛然一窒,不知用了个什么身法,居然生生地躲了开去。只是花戮的剑太快,哪怕只有余威,也能轻易割破那人外衫,露出里面黑色的里衣来。
  那人闪过花戮剑势后,立时后退十尺,两手背在身后,做出个毫无防备和抵抗的姿态。
  "先别动手。"花蚕趴在自家哥哥肩上,又开口了。
  花戮果然不动。
  "这位兄台可是有话要说?"花蚕稍稍提高了声音,冲青衣人喊道。
  青衣人眼中闪过欣喜之色,用力点头,手里指向另一个方向,连连做出手势。
  ……不能说话么?花蚕心中暗忖。
  "可是让我们跟着你走?"花蚕又问。
  那人更高兴了,转身作势带路。
  花蚕却说道:"你深夜弄塌了我们住的房子,又追了我们一路,现在还想让我们跟你走……让我们怎样相信你?"
  听到这话,青衣人有些焦急,他好像无计可施似的转了几个圈,抬起头似乎想说话,却又止住,用手势慌乱比划,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
  花蚕笑了:"在下看你不像有恶意,便跟你走一趟罢。"
  青衣人拍掌,像是某种纯然的喜悦,他脚尖一点用轻功冲出去,还不忘回头朝两人招手。
  花蚕弯起嘴角,头一低,靠在花戮颈窝,随后就只听见耳中一片风声呼啸……花戮起纵之间,已然紧贴着那青衣人去了。
  花戮紧紧跟着青衣人,两人的身影在黑暗中不住前行。
  前面的人心中一边欣喜一边惊讶,复杂得很,后面的人心里平静,还带着些微另外的盘算。
  前后约莫行了有一炷香,青衣人终于停在个巷子里的朱红大门前面。他也不敲门,手里一撑,就从旁边高大的围墙处翻了进去。
  又走了几步,他直接进了个矮檐的屋子。
  屋里的陈设异常简单,除了床,竟然就一无他物。
  花戮把花蚕放了下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青衣人刚进门,就一头扎进了柜子里面,好不容易摸出个长形的木匣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会儿,才双手捧好了递过去。
  为防有诈,由用毒的行家花蚕接过这东西。
  木匣的表面很光滑,看起来是被人精心保护、每一日都会取出细细擦拭的,上面没有毒。
  花蚕侧身,将匣子递给花戮——花戮将其打开来,里面也没什么机关。
  两个人对视一眼,才认真看起里面的东西来。
  是一个画轴。
  花蚕把画取出,顺着边沿慢慢拉开,很快的,画上的内容就全部显现在两人眼前。
  貌美而温柔的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裙,披着长长的发,正站在树下宛然而笑,她微微俯下身子,双臂合围,臂弯间是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儿,一个抱着细长的宝剑,小脸绷得紧紧,另一个笑得灿烂,背对着女子两只小手探出去,要接那飘落下来的粉色花瓣。
  这幅画的画工并不算最好,甚至还有一些生疏的痕迹,可从那每一处用笔,每一点描画,都能觉出作画人满满的怀念和忧伤。
  明明是这样美丽而温馨的画面,却让人觉得,好像只是个虚无的梦境般……一触即碎。
  花蚕和花戮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在明亮的烛火之下,青衣人将面前的两人看得很清楚,他认真地打量还在看画的兄弟两个,不需要刻意回忆,他的脑海里自然出现记忆中那女子的身影。
  面前站着的,是只着了单衣的文秀少年,并非女子模样,只是因着少年年纪不大、身材又瘦弱,眉眼之间那般熟悉,才会有之前黑暗中的错认。
  他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想说些什么。
  两人看完了画,花蚕一点一点,细致地将画收好,抬起眼来。
  而后,就听见那边一道颤颤巍巍的询问:"你们……是小世子和小王爷吗?"青衣人的声音很嘶哑,几乎可以用难听来形容,可说话的语气却那样激动,让人觉得若不是诚恳的回答,就会泯灭了自己的良心一样。
  并没有承认,花蚕一勾唇,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青衣人捏一捏拳头,"我是……青柳。"
  青柳
  他解开外面那件青色宽大袍子,露出里面贴身的劲装,这才让人看出,他原来竟不是"他",而是"她"。
  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她终于摘下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了容貌来。
  饶是终日与毒物打交道的花蚕,也不禁有些有些惊异了。
  那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遍布的都是黑黑紫紫的疤痕,就像是一大堆污泥糊在脸上,甚至看不到眼耳口鼻。
  这哪里是女人的脸,便是男人,丑到这地步怕也是生不出再活下去的心思的。若此人真是青柳——当初那个娇娇俏俏的美貌丫鬟,能撑到这地步,真着实不容易了。
  自称"青柳"的女子目光很平静,任凭眼前两人细细观察。
  花蚕能看出来,这个女子是真的镇定,也是真的不在意那副人见人怕的丑恶容貌,而且,从始到终,她都没有露出半点敌意。
  良久,花蚕微微地笑了:"真的是青姨吗?那个护着我和哥哥,自己却被人一掌打出去的青姨?"
  他这话一出,已然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女子的平静,被这句话在瞬间打破。
  "小王爷切莫这样称呼,婢子承担不起……"她哽咽着,盈盈拜倒在地,"婢子守候多年,终于能再见您们,真是感谢上天,感谢上天!"
  "青姨快快请起,按理说你还是我兄弟两人的恩人,我们两个不好受此大礼的。"花蚕上前一步,伸手把青柳扶住。
  青柳自知容貌吓人,却见花蚕全不介意,眼里也毫无鄙夷之意,心中更是安慰,只觉得王妃当年虽说只与两个小主子相处了三年,可那一番相处和教导却是全没有白费的。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就着花蚕的搀扶站了起来。
  青柳还在拭泪,花蚕的手却伸到背后,拉了拉花戮的袖子。
  花戮上前一步与花蚕并排,也是一颔首,唤了一声"青姨"。
  青柳见状,霎时间破涕为笑了:"两位小主子果然还是如此相处,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呢。"她眼里溢出一些怀念,想到当年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再想起这些年亲手绘制的图画中他们的情态,感触颇多。
  待青柳回忆完,花蚕才带了一些迟疑地问道:"青姨,你的脸……"
  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颊,青柳嘴角抽动一下,却无法做出个笑容来,可她的眼里并没有遗憾:"能捡回一条命来,能在今日再见到小世子与小王爷,已是万幸,其余之事,青柳不敢奢求。"
  为何能安然无恙,为何又容颜尽毁?她娓娓道来,把当年之事,全数说与两人听之。
  当年的青柳,护住两位小主人跑进了城外的树林,在仇家即将追来的时候,她奋力把他们塞进了树洞里,自己则去诱敌。而后琴抱蔓尸体被人拖来,飞红早被杀害,而她自己,也被仇人一掌打在胸口,撞到树上吐血昏厥。
  她原本是应该死的,可或者是上天垂怜,"活死人"陈百药听闻晋南王爷一家遭难,尽速赶来,在树林里发现她半僵的身体,费尽了千方百计,才为她捡回一条命来。然而那一记毒掌实在太厉害,若是想活,唯有先死后生,把毒逼入头顶百汇……生生地毁了她的容颜。而毒性猛烈,冲上来时烧伤了喉咙,又几乎弄哑了她,陈百药尽心为她调养很久,才使她能勉强发声……却是难听至极。如今即便是她站在昔日故人之前,也无法让人认出来了。
  ……陈百药?就是那个脸色淡青,就像个活死人的高明医者么。花蚕清楚记得,就在自己抓周、王府宴客之时,那人还亲自前来,送上了"生生不息造化丹",是自家便宜爹娘的好友。
  "青姨,也是陈老先生教会你武功的么?"花蚕又问,"哥哥的武功我是知道的,而青姨你的,似乎也很不错。"
  "嗯,算是吧。"青柳突然有些自嘲,"青柳原本毫无武艺,才会在王妃遭难时成为拖累,帮不上一点忙去,后来终于有了机会,青柳自然要尽力习武,以求能有一日,为王妃报仇!"
  青柳是被琴抱蔓捡回来的孤女,在琴抱蔓嫁于晋南王第五玦、十五年未有所出之时,青柳几乎成了她半个女儿,一直陪伴于身侧,而因为琴抱蔓温柔和善,对她又是亲切,她自幼无父无母,更是将琴抱蔓视为亲情支柱,一心只为了她能幸福安宁……而后出了那事,她痛悔不已,恨不能以身相代。
  所以,当她在陈百药居所养病、无意间见到一本医书之时,她跪在地上,足足求了陈百药三天三夜。
  要让一个半点没有武功之人拥有如今这般高强内力,自然是不能用寻常之法。青柳一身经脉早在毒气冲击下变得七零八落,陈百药百般思索,才以其深厚内力与特殊药物为她续脉,救了她的命,但续得的经脉柔弱无比,别说是要储蓄内力,就是稍微大些动作,也是不能。而她强求学武,陈百药原不想看着这命途多舛、对自家好友却忠心耿耿的女子逆天行事,可终究禁不住青柳哀求,为她彻底地又重新调理了一次。
  把已经续好的经脉重新拆掉,取来坚硬无匹的异金"百炼金",打造成柔韧而坚实的经脉,给青柳安在身体里。这样而来的经脉能够经受强大内力的冲击,可那毕竟不是天生之物,每当月明之日,就会让青柳疼痛难忍,而每过两年,她又要回去陈百药身边,重新调整经脉位置。
  这般年复一年,日日痛苦,都是她所要付出的代价。
  青柳忍过来了。
  陈百药见她坚忍,就又给她服用强刺激性的药物,使其内力急速增长,如此多年,才有今日内力高强的青衣使。
  "青姨受苦了。"花蚕看着青柳虽然丑陋,却在此时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轻声安慰。
  青柳摇头笑道:"不辛苦,便是因为这身内力,青柳今日才能找到两位小主子。若是来日青柳能为王妃报仇,此生无憾矣。"这一笑连眸子里都透出些暖以来,依稀间,还有那个总是跟在琴抱蔓身侧、温婉细致的少女影子。
  叙旧完,两边的身份大概是没错了的。
  花蚕终于说到正题:"青姨,今晚突袭顾家别苑之人,可是与你一起的?"
  青柳原本还沉浸在欣喜与留恋的情绪中,闻言猛然清醒过来:"是我。"她坦然承认。
  "为何?"花蚕抬头问道,"据我与哥哥观察,顾、楚两家家主,以及林家的二公子、三公子,这几人都是想做大事之人,也能礼贤下士,人品武德均不错,青姨与他们过不去……我不太明白。"
  "敲山震虎和栽赃嫁祸罢了。"青柳冷笑,眼里射出一道寒光,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不沾血腥的弱女子。随即又敛了神色,语气里含了些惊惧与后怕,"若是早知两位小主子住在顾府,青柳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来!好在世子殿下武艺高强,才没让青柳犯下无可饶恕的大罪……"她一说完,就又同曾经在晋南王府中一样福了福身告罪。
  花戮朝她一颔首,算是受了她一礼,也好让她心安。
  "那么,前段日子在卞阳屠了几个帮派的人,也是青姨你?"花蚕心念一动,又开口发问。
  "是。"青柳点头,并无隐瞒之意。
  花蚕眸光闪了闪:"青姨想栽赃嫁祸的,是……"
  "是仇人!"青柳咬牙切齿,几乎是嘶喊般说出口,"是我的仇人,也是晋南王府的仇人!"
  "青姨以为,仇人是谁?"花蚕放缓语速,带一些诱导与抚慰的。
  "炎、魔、教!"她一字一字,自牙缝里逼出这个名字来。
  果然是它!花蚕原本六分确定,在此时就变作了八分,只是不知这青柳是从何处可知、何人口中得知,又或者,是否探知更多两人尚且不知的消息?
  "炎魔教是仇人……这条消息,青姨是听何人所说?"花蚕沉吟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率行事。"
  "是一个极能信任之人所说,再加上多年寻访,终于确信。"青柳的口气中满是确定,还有一丝仇恨与不忿,"若不是那人,本也应认不出的,哼哼!"
  听她这样斩钉截铁,花蚕垂目:"如此还请青姨说明。"
  青柳听得这话,却似乎颇为为难:"青柳不能在此时对两位小主子说明,再稍待一些时日,青柳会带两位小主人去见一见那人,到时候,小主人就全部知晓了。"她低下头,满怀歉意地说道,"还请小主人不要怪罪……"
  "青姨既然为难,我与哥哥也不好勉强,这便回去了,以免旁人见了猜忌。"花蚕回头看一眼外头天色,见已然有些亮处泛出,就这般说道。
  青柳也知是这个理,目光却还有几分犹豫,似要挽留的模样,而后又狠狠心,一点头说道:"两位小主子慢走……请尽管住在顾府,我们不会再去找那里麻烦。"
  告别之后,两人仍是同来时一般出去。
  花戮身法极快,手里虽然抱着个人,却好像全没有负担似的。
  "你信她么?"他突然问道。
  花蚕任花戮揽住他腰带他掠出,轻声哼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能让我们信任之人,嫌死得早么。"
  花戮足尖一点,立时两边杨柳倒流,已然是运足了轻功行路的:"你信我?"他口中这样说出来。
  花蚕微微一怔,对上自家哥哥那双冷冽的眸子,牢牢看了一阵,忽而笑起来,双手缠上对方的脖子说道:"哎呀,我当然是信哥哥的,不信哥哥又还能信谁?"
  花戮不管他语意真假,只是手中紧了紧,把花蚕朝上面托了托:"你信我。"这一回,却是半点不带询问了。
  跟着衣袂飘扬得更急了些,是花戮加快了速度,花蚕似是说了什么被风吹散去,又似什么也没说,只不过风声过耳罢了。
  天色已经微微泛白,花戮抱着花蚕回到顾家别苑,那里的大火已然全被扑灭了,被炸毁的房屋桥梁还是焦黑一片,有许多人在救人捞东西,也有许多工人正在埋头苦修。
  顾无相、林沐晴几人正站在这一片废墟前方,脸上都是一色的凝重神情。
  两个人落下地来,衣袂飘舞间,带起细碎风声。
  楚辞几人回头一看,就见两兄弟立于眼前,顾无相作为主人,便先开口问候:"花少侠,花小公子无是否?"
  花戮把花蚕放到地上,花蚕一笑道:"有哥哥在,自然是无事的。只是有些些受惊。"
  "是顾某怠慢了。"顾无相连忙抱拳,他见两人风尘仆仆,头上还沾了些露水,就又问道,"两位为何从别处来?"
  此言一出,林沐晴几个也看过去。
  花蚕微笑说:"昨夜被火雷惊醒,哥哥见到贼人身影,又因时间紧迫,便带了在下一同追去。只可惜贼人狡诈,半路又扔下个黑漆漆的物事,放出好大的烟雾……去路全被烟雾迷了,就再找不到贼人身影了。"他顿一顿,又道,"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贼人,行事这般狠辣!"
  今晚来人所用皆是大杀伤的火雷,只一枚下去,就能炸翻大片,且不说在这等三更半夜的熟睡中人皆不设防,便是耳力聪敏的武林人,也未必能全身而退。顾家别苑里仆从家丁大多都是没什么功夫的,这一晚下来,当真是死伤无数!如此做法,如何能不称为狠辣?也莫怪花蚕此言一出,众人便尽皆面露赞同之色了。
  青柳做出这几件事来,也是为此,这样的阴狠毒辣,谁敢说不是魔教的作风?从在小帮派行凶作恶,到打上顾家的主意,都无一不将众人思绪引向魔教。青柳自有她的考量,而在无形中,又为楚辞这班主战的造了势。
  果不其然,花蚕这话刚说出口,旁边的人群就有些躁动了。
  "炎魔教……"有惊惶的声音这般说道。
  也不知是哪一个先提起这名字的,后面人便一个一个地争相开口。
  "正是正是!正是炎魔教的人啊!"
  "若不是魔教的妖人,哪里下得出这般狠手!"
  "这魔教妖人一天不除,这武林就一天不得安宁哪!"
  "对对对,除妖人!"
  "除妖人,除炎魔教!"
  "血洗炎魔教!!!"
  "跟他们拼了!"
  一时间要讨伐炎魔教的声音此起彼伏,惹得那些旁边也因火雷不能睡觉的城中百姓们也纷纷围了过来,各个高举拳头,群情激奋。另还有顾家别苑中惨死家仆的家人痛苦呼喊,都是大声喝骂、涕泪交流,恨不能立刻灭了炎魔教的好。
  楚辞几个也没工夫再去询问花氏兄弟旁的事情,分作几边,去安抚城民们,也让一些暴动的武林人暂缓出手,不要做出什么事来。
  再者虽说士气因此事而涨得够了,可都是些乌合之众,制造一些呼声还行,若是全不计划就这样去讨伐魔教,恐怕就会有多少就被留下多少,白白浪费了性命。
  不过呼声已到,之后再去与主和派明争暗斗,主战的这边,胜算一下子就上升了许多。
  只有林沐晴被留下监工,这顾家别苑大部分都被毁了去,可没几日武林大会就要正式开始,来往的武林人没有住处,那可是要闹事的。因而这房子的修缮,也是一等一的大事。
  花蚕四顾,竟没有看到那白衣身影,便开口问道:"慧悟大师何在?"
  "前便不曾得见,想必与花少侠一样,也是去抓贼了。"林沐晴回神,想一下答道。
  这时楚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钻出个脑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
  花戮冷眼一扫过来,楚澜霎时绝了卖关子的心思,老老实实回答:"别苑塌了以后,慧悟大师的确是出门抓贼了,那速度可真快,我都只能见到个白色影子!不过没有一炷香工夫就又回来了,站在屋顶上念经,像是在给遇难的人超度。再过得一会,来了个老和尚,慧悟大师见到就从房上下来,两人说了几句话,他就和他老和尚一起走了。"
  林沐晴听到,拍了一下楚澜脑袋:"那是你不认得,贞元寺的方丈觉明大师。"他也想起来,那位大师今日进城早,听闻这边动静,便过来看了情况的。
  楚澜也笑了:"哎呀也对,昨天慧悟大师还说,要想跟觉明大师见面来的!"
  知道了慧悟的下落,花蚕眼里露出点困倦的意思,林沐晴见到连忙说道:"小公子不会武,被这一夜折腾累了罢?花少侠还是赶快带着小公子去休息,若是累得病了,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离这里不远有个大院子,里面架了许多帐篷,小晚在那里照顾着,小蚕过去了,让他给你个单独的帐篷吧!"楚澜也说。
  花蚕温和笑着告辞,花戮冲林沐晴点点头,再把花蚕一揽,两个人就往楚澜所指方向去了。
  这事闹得纷纷扬扬,楚辞顾无相几人尽力周旋,总也拖了几日,武林大会,也总算姗姗来迟。
  这卞阳城里有个清源山,清源山上有个清虚派,清虚派里面都是道士,而这些道士的道观外面,就是多年来举行武林大会的所在了。
武林大会
在北阙,武林大会的惯例是比武,以武会友,再以武艺武德和威望选取武林盟主。
现任武林盟主是赵家的家主赵恒穆,自他三十一岁被选为武林盟主之后,又蝉联一次,如今是第三回。在正式大会开始之前,招待那些个有头有脸的客人,还是归他做主。
而后大会上最后留下来的三位俊杰们,就能够向武林盟主挑战,胜者就占了这个位置,败者自然是不用提,而这武林盟主若是压倒性胜了,而德行又未有亏,就能继续做下去。上一回的赵恒穆便是如此。
大会要公平。就连盟主也要下场比试,那么这个把握平衡的人,就必须让人心悦诚服,而且德高望重。接连的四五次大会以来,都是由贞元寺的觉明大师和提供场地的清虚派门主清虚子道长一同担任,这些年来,倒也没人提出疑问。
这一日天高气爽,正是个极好的天气,清源山上天未亮时就陆续有人上去,按照身份安排各自站好位置。
那场地几乎能容纳千余人,外围分帮分派的是些三流的帮派,堪堪能在武林中挂个名的,包括帮主在内,都是席地而坐。他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密密麻麻,挤得都是人。
靠向清虚观的方向,两边被摆了好多张椅子,是各个有山头的门派掌门所坐,其余门派中人站在其身后。又围成两个弧形。
而弧形的尽头,是左右两条斜线,左边是林楚顾三个世家,右边是赵家和一些大堡大派,这两边,只要是稍微重要些的人物,都有位置坐。
两条斜线将要相交处就是一排的红木椅,有篷有盖,中间还有颇高的方凳和清茶,算是最好的席位了。当中坐着这场大会的公证人,觉明大师与清虚子道长,再多的位子,就给了那些无门无派,或者隐山隐门武功高强的清修者们——他们或者与两位公证人交好,或者只是因为名声好而被邀来观礼……总之,任其中一个,那都是一跺脚武林都能抖三抖的人物。
顾无相、楚辞是家主,坐的就是最前面的位置,花戮的位置在稍后一些的地方,被归在楚家的食客里面,说白了就是帮手。花蚕紧挨着花戮,不仅与几个家主相隔是最近的,楚家的小公子楚澜还陪在旁边……这也让旁人知晓,这两人受的是极大的重视。顾澄晚在顾无相身边靠着坐,反而比花氏兄弟两个还要靠前一些,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都分别坐在两位家主身后,以衣襟上绣着的"楚""顾"两字区分。
这时花氏兄弟两个也总算见着林家其余之人,林家家主林朝阳今年五十有六,方脸阔耳,却留了三缕长须垂在胸前,看起来是个很端正很威严的相貌。林沐晴与林沐啸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家老爹身后,都目不斜视。不过想来林家主也知道自家两个孩儿与另两家家主相熟,因而他们的位子也是比较靠边,稍一动就能与楚顾二人说话。
花蚕仔细看了看,却没发现林家老大。
顾无相虽说一直兼顾着与人打招呼和寒暄之类,却也留心到花蚕的疑惑,便侧头过去低声说道:"林大公子不利于行,一直留在林家住宅中掌管账目与人手调配,是个正经的商人,对武林中的事,惯来是不参与的。"
花蚕一听,心下了然。
这就是了,到底不是嫡长子,若非林家老大是这个状况,林沐晴怕也是对楚辞帮不上什么忙,就更别提这样张罗做事了……林沐晴虽然排行第二,可将来林家家主的位子怕是由他来做,如此一来,他能做的就多了。
正想时,远远地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一个威武高大一个长裙飘飘,看来是一男一女。
及至两人刚一走近,楚澜就先站起来,大力挥手:"二哥!"
……二哥?
花蚕听到,回头看向楚辞。
楚辞笑道:"我这二弟不常着家,便也不曾特别提起,花小公子想来是没见过的。"
楚澜猛力欢迎了自家二哥之后,又哇啦哇啦地对着花蚕一通解释。
却原来这楚家二公子楚枫是个武痴,生平除了练武,再没有其他嗜好,自从十四岁在家中学无可学之后,为了领悟生死极限以练得高深内力、强大绝招,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漠北塞外雪山谷底,无一处不去。除了每一回的武林大会他必定到场参加比武外,几乎是不回家的。
花蚕看过去,果然这楚枫一副风尘仆仆、刚赶了路的模样,露出袖子外面的胳膊也是黝黑的,身形也是极为健硕,能看出经历了极为艰苦的修行。
说话时,楚家的二公子已然到了眼前。
"大哥,三弟,我回来啦!"楚枫这么大的块头往那儿一站,顿时就遮住了一大片太阳,他看来倒不像楚辞的弟弟,反而像顾无相的。
"回来了就好,也不知你这次去了哪里,居然晒成了这个样子!"楚辞口里有些淡淡的责备。
说来男子肤色如何原本没什么干系,只不过楚家好歹是个世家,嫡嫡亲的公子们走出去,也总是要有个样子的。而这个楚枫,要真是全晒黑了倒也算了,居然不知怎么的弄了个半张白半张黑的阴阳脸,远来看不清,近来却可以吓人一跳。
楚枫也知道自己样子,挠挠头嘿嘿笑两声,把旁边的女子拉到前面说道:"大哥你先别问这个,我说个人给你认识。"
楚辞见到弟弟如此,也不好在外人面前说什么,他自然是早就看到她了,正奇怪为何这武痴弟弟会带个女子回来,如今既然弟弟提起,便刚好问一问女子来历。于是面向那女子,一抱拳:"还没请教,这位姑娘……"
这女子长得并不算美艳,不过长眉秀目,倒颇有几分清秀。她看来也是武林女子,也回了个抱拳,说道:"小女子于烟,久仰楚家主大名!"她笑得很爽朗,"早听闻楚家主为人持正稳重,是当世的英杰,阿枫也总对他家的大哥赞不绝口,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反响!"
"在下楚辞,于烟姑娘有礼。"听得女子对自家弟弟称呼这样熟稔,楚辞心中一动,面子上则冲她点了点头,"舍弟承蒙照顾了。"
还没等于烟说出不敢当,楚枫咧开嘴笑得更开心:"就是就是,之前我内力耗尽差一点死掉,脸上又破了相,都是小烟救了我,虽然现在样子怪了点,不过若不是那样,我可就没得活啦!"
"这件事,你稍候再给我细说!"从楚枫话里听出了一些什么,楚辞却没有在此时发问,只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转而深吸口气,"你跟我过来,正好也有两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
"真的么,是谁是谁?"楚枫明白自家大哥的性子,不是武林高手,也不会特意提出,便很高兴地嚷道,"快快告诉我!"
"你稳重些!"楚辞喝道,又对于烟抱歉地笑笑,"于姑娘便在这边坐罢,楚某还有些旁务,就让小弟与姑娘说话罢。"他说完,一招手把仍与花蚕说话的楚澜叫过来——这边没有女眷可以陪着,他年纪不大又是娃娃脸,去与那女子说话倒不至太过扎眼。
于烟自然是说"楚家主请便",楚辞再颔首为礼,就拉过楚枫,走到花氏兄弟面前了。
花蚕见到楚辞过来,就也站起身,顺便也拉起自家哥哥:"楚家主。"
"花少侠,花小公子,这是我那不成器的二弟,此番回来了,正好与两位见一面。"楚辞按住楚枫,正色为两边引见,"小枫,你规矩些,这两位是楚家的贵客,武艺高强,你也可向两位好好学习一番。"
花蚕知道自己是顺带的,也不以为意,对着楚枫温和一笑,说:"楚二公子,在下花蚕,这一位是我家哥哥花戮,此番多有叨扰了。"
楚枫似乎对这样看来纤细的人很没辙,含含糊糊地就混过去,可随后一见花戮,眼神"腾"地一下就亮了!
高手!
楚枫很激动,全然忘了兄长的叮嘱。他出手如电,手臂如同灵蛇一般,划出扭曲的弧度朝花戮袭去。花戮不动声色,手腕翻动,破云剑连着剑鞘格挡,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只用挑抹,而不为劈斩。
无论楚枫出招的角度如何,都会点到破绽使之后继无力,或者干脆手腕被震得发麻,根本无法续招。他分明是处在下风的,目光却越发亮了,出招也越来越急,他不断地变幻招式,似乎有种不依不饶的架势。
楚辞有些无奈,却因知晓自家弟弟的性子而没有阻止,花戮占了优势,自然花蚕也没有出声。
因为动作小,楚枫的身躯那样一挡,远些地方的就都看不见这边了,他一轮轮换招,直到换无可换,才心满意足地住手,叹了句"真爽快",又赞一句:"好厉害!这等高手,大哥你从何处找来?"
"楚枫,休要失礼!"楚辞叹气,厉声阻止自家二弟继续大放厥词。
楚枫也是个不省心的,比起楚澜虽然顽皮些、尚还会为家族做些事情来,他却只顾习武习武,别的一概不管,而且说话全不过脑子,说好听了是直爽,说难听些便是口无遮拦……武林人不拘小节,豪爽些自然是可以的,只不过世家公子总是要待人接物的,也亏了他只一心练武,不然的话,不知要被他得罪多少人去。
楚辞的威严显然在几个弟弟间很管用,哪怕是楚枫足足比楚辞大了一号,如今也只是唯唯诺诺,乖乖坐到旁边,再不敢废话了。楚辞冲花戮抱歉地笑笑,请两兄弟坐了,自己则走到顾无相旁边,与他商量事情去。
日头越升越高,人便也越来越多,渐渐地位置全都被占满了。
对面赵家的人也来了,赵恒穆身子削瘦,容颜清隽,也是三缕长须,与林朝阳的威严不同,他看起来像是个仙风道骨的出家人。他身后座位一左一右是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少年又以防护之态守住他俩中间的美貌少女,想来就是他那两子一女了。
赵恒穆旁边坐着白发的老者,花蚕一眼看去,瞧见两个熟人,正是贺祈言与岳柳儿——正坐在老者身后,那这老者,想必就是祁山派的掌门人。
另外还有傲鹰堡的人,比如那个武功稀松平常可身份却尊贵得很的嫡子嫡孙方蒙,居然坐在了第一把交椅——没见到应该前来的堡主和两个当家的,但在他周围隐隐回护的几个中年人,太阳穴都是高高鼓起,看来是专门保护着他来的,而这方蒙显然不可能下场,那么,只不过是过来长个见识?
另还有几个门派,手里都拿着奇异的武器,该是他们门派的标志。
这些人花蚕大多一扫而过,只在赵恒穆那边多看了几眼,随后收回视线,不经意偏头时,瞥见另一道余光,花蚕心中暗暗留意,自己则凑到花戮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花戮抬起眼,顺着他的意思看一眼,点一下头。
时辰差不多,后面的清虚观里顺次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是一个极胖的和尚,肚腹肥大,脸盘圆润润的,尤其那一双长耳,几乎要垂到颈子上来。他笑容满面,看起来和蔼而宽厚,只有那双充满了包容的眼睛两侧遍布的细纹,才让人看出,他其实已经很年迈了。
他就是贞元寺的方丈、所有人都敬仰着的觉明大师,而与他并肩而来的,那个虽然与他年纪相当,却面白无须、甚至一点老态都没有的美道人,就是清虚道观的主人清虚子。在他们稍后一些,也是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个个都目运神光,看起来功力高绝。
觉明的身侧跟着个白衣的僧人,眉清目朗,肤白如玉,额心一点朱砂,神气极为端正,此时他双手合十垂首不语,竟好像是以晚辈之姿侍奉着一样。
众人觉着此人眼生,不觉都多看了他几眼,他自巍然不动,而觉明也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些一般,偶尔侧首与其说几句话,神态自然得很。
这一行人也很快各自就位,都站在其位前,并不坐下。
其余人便也齐齐站了起来:"大师,道长!"
觉明单手成掌,抵在唇下朗声念了一声佛号,宣道:"诸位施主请了。"
众人便又齐齐就坐。
没有过多的繁冗礼节,前一任的武林盟主赵恒穆走上前,露出一丝矜持的笑容,而后从容说道:"老夫承蒙武林同道厚爱,做了这武林的带头人,实在不胜惶恐。如今武林中能人辈出,年轻俊杰如雨后春笋,为我正道武林增添了不少新血,此乃我正道武林之大喜事,老夫也是十分欢喜。便借此武林大会,让各位同道来个以武会友,老夫亦随时恭候诸位豪杰赐教,只愿我正道武林太平长久,我辈正道中人侠义精神万世长存!"
"好啊!"
"赵盟主说得好!"
"侠义长存!"
"我正道武林永世留存!"
话一说完,底下顿时一片附和之声,赵恒穆再次对着众人拱拱手,就又重新坐下。那边觉明大师以正宗佛门狮子吼念出个"静"字,便满场寂然,大会场上霎时恢复了秩序。
便听觉明又道:"时辰已到,武林大会正式开——"
那"始"字还没说出来,就有人打断了老和尚的话。
"觉明大师,怎么不等等我彩衣门?"
这是一道平淡的女声,平和而轻缓,然而满场众人都只觉有强大的音波在耳边回荡,几乎要把耳膜给震破了去。
"觉明大师,还是等一等我彩衣门罢!"
还是那个女声,这一回似乎每个字都带着某种特定的频率,荡人心魄,也让人无法抵挡。
功力高的脸色纷纷一变,觉明方丈高声念诵:"阿弥陀佛——"佛号带动醇和的内力,像一片平静的水流淌过,把不安的声音全部抚慰下去。
佛门的功夫总是最纯正的,一切异样力量都会在这种力量之下消弭于无形,觉明这一开口,那女声所造成的影响自然化为乌有。
功力低微些的缓过劲儿来,立刻堵住耳朵,唯恐她再来上这么一回。
听到那女声,花蚕心中一动,他并没有受到任何不良影响,反而在这声音的频率里听到了一种极为熟悉的东西。
花戮见到花蚕眼中光芒闪动,一只手探过去,抚在花蚕后心,送了一道内力进去。
"我没事。"花蚕感到身子一暖,随后勾唇,他摇一下头,伸手把花戮的手捉下来,自己则搭上对方的脉门,"你的内伤都好了,内力似乎也颇多进步。"
花戮没有动,任他拽着他的手指捏来捏去:"嗯,好了。"
两兄弟没有玩闹太久,因为又有人来了。
不知从何方倏然飞来极宽大的黑色布匹,平铺出去,一直延伸到觉明眼前,觉明闭目,口中念诵不停,而他身旁的清虚子却出手了,他一甩拂尘,另一手两指夹住布匹边缘——两股内力碰撞,双方僵持不动。
身穿黑衣的女子顺着长长的黑色布匹滑下,若不是她双手莹白,就简直与黑布融为一体般。
在她身后还有许多女子一起飘来,也是漆黑的长裙,长发如瀑长袖飘飘,简直如同一片黑云,又像一群飞扑而下的雨燕。
落地时,这些个女子安静地站在那里,每一个都戴着黑色的纱帽,就仿佛,人人都身披重孝一样。
唯有一个青衫人格外不同,她脸上罩着青铜面具,两眼极快地掠过某处,又极快地收了回来。
  彩衣门...
  "彩衣门拜会。"为首的女子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觉明大师近来可好?"她旁边的青衣人手里擎着黑布,手臂用力,就要把那收回。
  清虚子依旧从容不迫,他两根手指夹着黑布的边缘,就像只捏着一块纸片。
  青衣人眼中厉光闪动,五指一绞,十成内力喷薄而去,清虚子也翻动手腕,两人的力量在黑布中间重重碰撞——"轰!"
  气流振荡。
  强大的撕扯之力将黑布劈成了两半,两人各俱其一,清虚子纹丝不动,而青衣人则倒退三步,被为首的女子以手掌在后轻轻抵住,才堪堪站稳。
  这一下,两人实力高下立判。
  "小姑娘的功夫不错。"清虚子露出个笑容,将手里的半块黑布递给身旁弟子,"这就给老道做个纪念罢。"
  "道长既然喜欢,尽管拿去。"青衣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手指一阵揉搓,就有黑色布屑自指缝簌簌落下——她把她拿住的布块全部毁掉了。
  她的刚烈霎时让众人侧目。
  清虚子德高望重,并不会与她太过计较,觉明宣一声佛号,请这看似来意不善的彩衣门入座。
  这时有小道童搬过来厚重的木椅,左看右看不知道放到哪里去。
  彩衣门门主没让他为难太久,径自走向赵恒穆那方、傲鹰堡的下一位。这一来拉长了那边座次长度,就让原本坐在那旁边底下的小帮派赶紧站起来往后走,让出一大片空位来。
  以这些女子显示出的实力,坐在那处倒也合理。旁人就没有多话,不去惹这帮娘子军。
  花蚕拉一拉花戮的袖子:"原来青柳是彩衣门的人。"
  "嗯。"花戮也看到了,不仅如此,那彩衣门门主的身形还颇为眼熟。
  果然花蚕也同时说道:"彩衣门的门主,你我该是见过的。"
  既然两人都有印象,那么便必定是熟人了,花戮脑中细细搜寻,花蚕亦如是……一时无果,场子中间已经跳了两个人进去,叮叮当当地开始对决。
  这武林大会的第一天,通常是没什么高手出没的,大概就只是个仪式,公证人立一下规矩、众多与会者出场露个面、前任武林盟主表一下态度,然后几个小门小派的先展示一下自己,也就罢了。
  却见青柳侍立于那彩衣门门主身侧,竟是以仆从的姿态。
  花蚕心中又有些疑惑,从前几日青柳的表现来看,她一心记着自家便宜娘,那么说,难道这位彩衣门门主是便宜娘的熟人?回想之前听到这女子的声音,竟发现自己无法分辨……这实在不太可能。
  除非……
  除非这彩衣门门主练就了什么奇特的功夫,能以音迷惑人,让人听不出其声音本来面目。而刚那女子所显露的也正是如此音攻,普一到来,就震慑了一群人。
  皱起眉,花蚕灵机一动猛然想起:"天罗五音!"
  是了是了,方才虽然那彩衣门门主只说了两句话,可那每一个字的音调却都是极有韵律的,可不正与当年所学的"天罗五音"隐隐相合么!
  当初琴抱蔓的义妹,曾经在江湖上纵横披靡的魔女玉合欢,所成名的绝技就是其音功"天罗五音",而后琴抱蔓嫁入皇家,而玉合欢则归隐,在琴抱蔓孩儿、也就是花蚕花戮两人抓周的时候,特意送了价值连城的万年寒玉笛,并在之后教养中将天罗五音的诀窍教给了还很年幼的花蚕。
  只不过这些年来花蚕自有自己一套修行法子,而那支寒玉笛虽说因为随身携带留了下来,但因为音功阵势颇大,加上还有花绝地监视着,便只做了御使毒物的工具,而没有去修习那"天罗五音",故而一时没有认出来。
  花戮也想了起来,说:"玉合欢。"
  确是如此,若彩衣门门主是玉合欢,青柳会入了她的门派,又对她这般信服,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花蚕也再仔细打量,这一看,只觉得那女子身姿动作越发与玉合欢相像,心中就更加确认几分,只待今日大会结束,就要找机会与她见上一面,也好问一问当年晋南王府灭门惨案的真相……譬如说,那一晚,她与秦风究竟去了何处,又为何没有陪在琴抱蔓身边。
  那仿若"玉合欢"的彩衣门门主也仿佛察觉了这股视线,即便透过厚重的黑纱,花蚕也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如电的目光在自己两人脸上扫过,尤其花蚕,甚至多停了好几息的时间,才将之挪开。
  花蚕花戮这边在注意彩衣门的人,那边却也有个人在注意他们,只不过隐晦了些,一时没人发觉。花蚕回神来,就有了些感觉,顺着一瞥过去,正看见今日随着那楚家二公子一同到来的女子于烟。
  于烟见花蚕看到了她,便很豪爽地点头笑了笑,花蚕心中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却没发现太大不妥,便也只好按下疑惑。
  "那女人,你注意些。"花戮突然冷声开口。
  花蚕抬眼:"怎么?"
  "她看你时,内息有古怪。"花戮答道。
  能觉出这些,自然也是他那源源不断的深厚内力之功了。
  于是花蚕微微勾起唇角:"哥哥的内力真是好用。"
  既然惯常不会主动发话的兵部首座都说了这人的古怪之处,那么,也就证明自己之前的敏感反应并未有错。
  花蚕敛下眸子,在心中暗暗记住。
  到了午饭的时间,武林人的一应酒水都是前任的武林盟主赵恒穆操办,他堂堂赵家产业也是遍及全国,财力雄厚,区区饭食,自然不在话下。然而,身份同样的其余几个世家公子家主的,还有那些大门大派之人,就都被迎到清虚观里面用饭——观的主人是个道士,提供的饭菜十分精美,但也同理,那都是素菜。
  和尚只喝茶,不喝酒,觉明大师便特意从贞元寺带来了上好的茶叶,又让人准备了上好的水去冲泡,再给在座众人每个一杯,说是去戾气,养精神。
  之间的寒暄客套略过不提,众人还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彩衣门也是近年崛起的新秀大派,却没有跟进来,这也正好,要真在道观里突然进来这么多女人,也是有些不方便的。
  这里都是名宿,当然没有小辈说话的份,楚辞顾无相虽然也算后辈,可身份摆在那里,就有了探讨的资格,而林沐晴林沐啸就惨了些,除了低声与那两个能发表意见的沟通,他们是不能说太多话的。
  今日的比武的确不在这些人的关心之内,进了这道观,说的自然就是武林中的大事,而武林接下来的动向,也要由他们商量出来。
  只听觉明大师先行开口:"今日贫僧见那小帮派少了许多,更有许多眼熟的没来,诸位施主可知为何?"
  武林大会是个争地位争名气的地方,但凡想出头的帮派,都不该如此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楚辞拱手说道:"大师有所不知,那些没来的帮派……"他眼里露出一丝痛心,"都已经没了。"
  "阿弥陀佛……"觉明诵一声佛号,长长地叹息,"我佛慈悲,为何会出现这等惨事?"他的眼睛在这时看向赵恒穆,"赵盟主,你可有找到凶手?"
  赵恒穆也面色沉重地摇头:"不曾。赵某追寻良久,倒是得了些证据,可若要以那几样证据就来指证,又无法服众……凶手太过狡猾,竟然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觉明一皱眉,清虚子见状,一扫袖子说道:"你这个人真是迂腐,有什么证据先拿出来再说,大家一同分辨分辨,看能不能有人认出!"
  此人辈分实在太高,赵恒穆虽说是武林盟主,也不好得罪他,就往后吩咐一句,而后对清虚子说道:"晚辈也正有此意。"
  过不得一会,有他的弟子送过来一个簿子,他打开来一翻,然后念道:"三月十五,断刀门有五人被摘心;三月十八,猛虎门八人被摘心;四月初五,沙狼帮二十人被人割喉;四月十四,白浪门二十五人被人割喉;五月初二,青龙帮四十七人被人剖腹……六月初七,擎天门门主被人摘心。"
  林林总总,说了有十余起之多,皆是武林大会开始前三月发生。
  因着这些消息都被牢牢封锁,还有好些大派的下级弟子和世家分家之人不知,这一说出来,众皆哗然。
  楚辞等赵恒穆说完,补充道:"我们几个世家的后人,无论本家分家,也都有许多人遭到刺杀,我的三弟更是被'楼外楼'用了'银杀令',好险这位花少侠相助,方才逃过。"
  觉明目光投向花戮,颔首赞了一声"花少侠宅心仁厚"。
  花戮也点点头,以示回礼。
  跟着顾无相补充:"不仅我世家子弟遭难,大门大派的英杰们也有许多被刺,亏了英杰们机敏,武艺又颇高强,才少有让人得逞。"
  这些话一说完,整个厅里都变得一片寂静。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关头居然会发生这许多惨案,而且凶手都极其残忍,实在不像一般的寻仇行为。
  当然也有很多人怀疑到魔教身上,可这里的人毕竟不是外面那些乌合之众,便不会齐声呼喊什么的,可人心里既然被埋下了这么颗种子,日后若想再利用起来,就简单了。
  觉明沉思良久,开口说道:"事关重大,施主们若还有什么证物证词,不防先整理一番,待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再与众位掌门与家主一同商讨,以便定出计策。外面人还在等候,诸位还是先去会上,慢慢再做计较罢。"
  众人想了一遍,也觉着是这么个理,就又齐齐出去,各自整理消息参加大会不提。
  这一天的比武着实没什么看头,那些个三流的帮派争夺了头名、确定了将来几年各自在同一层人物中的地位后,时间也就过去了。之后便是晚饭与夜宿的安排,这又是一套规矩做法了。
  没钱没名气的露宿,有钱的没名气的住帐篷,反正大家都有功夫在手,轻易得不了风寒。可但凡是有名气的,无论有没有钱,都住在清虚观里面。
  知道花氏兄弟为人、尤其是哥哥花戮的性子,清虚观顶后面的厢房,是楚辞特别为花戮安排的清静所在。
  夜深之时,空气中忽然传来隐隐的波动。
  并没有任何声音,却暗合某种奇异的韵律,就像惊雷一样,灌入了花蚕的耳里。
  "怎么。"花戮睁开眼,正对上花蚕显得有几分幽暗的眸子。
  "天罗五音。"花蚕一字一字说道。
  天罗五音,可隐可发,是极厉害的音功。若是发音者情愿,她能以音震动空气波纹,让声音传递给自己锁定之人,而不让他人察觉。而同样修习了天罗五音者,就会比旁人更多几分敏锐。
  花蚕自小学习,事后虽说并未深入,可最基本的感觉,他却依然存在。
  所以,他被惊醒了。
  "玉合欢?"花戮问。
  花蚕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多半是。"
  "走。"花戮一把揽起花蚕,就要从窗口跃出,然而花蚕将他拉住。
  "等一下!"花蚕不让他动,自己则抬一下手腕,把银练蛇放了出去,"先探探路。"然后又弹了弹指尖,放出几只细小如蚊蚋的蛊虫。
  毕竟是召开武林大会的地方,千千万万的武林人都在这附近睡觉,说不得就有几个闲来无事的睡不着候着呢。就算过了午夜,也不安全。花戮内力虽高,可未必就是最高……那个觉明和清虚子,甚至包括他们身后来人,就绝不是泛泛之辈。
  因此,还是这满山都有的蛇虫鼠蚁更为方便些。
  等了一刻,花蚕耳边音律更急,他却不紧不慢,及至蛊虫回来了,他才对花戮张开双臂,说道:"哥哥,我们去罢。"
  花戮身形如风,在林中奔走时未弄响一片树叶,过了很久,才到了密林的深处。那里有一棵巨木,几乎顶着天边的明月的。
  树下有一个人,一袭黑纱,头上的纱帽已然是摘了的,云鬓高挽,却没有半点装饰。正背对着两人站在树下,微微抬头,仿佛赏月。
  一般的武林人,是不会随意暴露自己的脊背的,她这样的姿态,已经表示了足够的诚意。
  花戮落地时衣襟有极轻微的摩挲,可这人却是听见了的,她身子轻轻一颤,然后回过头来。
  她是个极美的女子,香腮似雪,媚眼如丝,与那一年初次见到时一般无二。岁月如梭,竟没能在她脸上留下半分痕迹。依然如二十许人,艳丽无匹。
  正是玉合欢。
  她手里握着一根碧绿的笛子,凑到唇边轻呜出声,低缓而奇特,却又淡得几乎让人觉不出来。
  花蚕侧耳听了一会,轻叹气,从袖子里摸出根雪白的玉笛,也挨到唇下,和着她的调子,慢慢地配合起来。
  两道笛音同样温柔而缱绻,让人听之忘神。
  花戮手下一拍,破云剑应声出鞘,被他拿在手里握住,反身一个长刺,挽一个剑花,随着笛音舞起剑来。他的剑法凛冽,隐隐有一种霸道之意,又有势不可挡的气势,这正是他所练第一套剑法——秦风的成名绝技,"破天十三式"。
  剑随音舞,笛音越急,剑势反而越缓,笛音缓时,剑势却又急了起来。如此过得一会,三人同时收手。
  "是小一、小二吗?"把笛子从唇边挪开,女子或者有些激动,却比青柳要克制得多了,只是微微带着颤声地,这样轻声地问道。
  这时候的她,并不是曾经叱咤风云艳冠群芳的魔女,而只是一个终于找到至亲之人的长辈罢了。
  "小一小二"原本只是晋南王府中第五玦与琴抱蔓才有的隐秘称呼,除了他们,就只有一个玉合欢会这般呼唤。如此一来,再无疑问。
  "侄儿见过姨母。"花蚕花戮对视一眼,双双行礼。
  玉合欢一瞬间眼中泪光闪动,可又即刻忍住,她急忙走过去把两人扶起,嘴唇动了好一#次,才用着难得的温柔说道:"你们……你们长大了。"
  花戮花蚕站直身体,也让玉合欢细细打量他们。
  "好、好!"看了好一会儿,玉合欢终于露出喜色,"小一小二还活着,真好!"她喃喃地说着,好像控制不住心中的欢喜,仰起头大声喊道,"姐姐!姐姐你看到了吗?小一小二长大啦!他们没有死,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啊!"
  是啊,不仅活着,还很健康平安。小一的内力高强,看那架势,在一流高手中也是能排的上号的,小二身子骨可能稍微差一点,可看样子神清目明,眼里惠光闪烁,气势绝不比他的哥哥差,也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玉合欢心中着实喜悦:"听青柳说起你们兄弟俩比起小时更加出色,而相处方式却没什么变化,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花戮一直站在花蚕靠右之处,正是要护人的最佳防护方位,故而玉合欢有此一说。
  高兴完,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恢复了那个神气凛然的彩衣门门主:"小一小二,你们这些年在何处,为何不回家?为何我们找你们不到?"
  "说来话长,待日后细说。"花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视玉合欢的眼,问了另外一个,"姨母,小二只想知道,当年母亲遇害之时,您与秦师叔……究竟去了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所有关心伦家身体的童鞋,也希望乃们特殊日子不要痛苦,双手合十。
  昔年...
  "去了何处……去了何处……哈哈!"玉合欢狂笑出声,艳丽的面容在这一瞬间倏然变得扭曲起来,"小二,你问得真好。"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那一天,我为何不在姐姐身边……"
  她从两人相识之日讲起,眸光深远,一件一件缓缓说来。
  "当年的'飞涧仙子'轻功高绝,使得一手素女剑,又喜爱一袭轻紫,舞将起来仿若云中仙子,江湖上少有人能敌……她三捉三放那时有名的邪道妖女,从此结为异姓姐妹,两人纵情闯荡江湖,风头一时无二……及至嫁做人妇,方才收敛起来,伤了好些年轻俊杰的心,再然后,生了两个可爱的娃儿,一家人和乐融融,让那邪道的妖女既好生羡慕,又为她高兴不已……"
  十二年前——
  夜深露重,已是过了戌时,两个孩儿早已沉沉睡去,只是琴抱蔓心中总搁着事情,玉合欢便也一直陪着她。
  "哎呀姐姐,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嘛,该不是那几个日子来了,心里才会这般烦躁?"玉合欢看着站在床边的温柔女子,口中调侃。
  她正倚在王府里那一张精雕细镂的木床上——是琴抱蔓特意差人为她订做的,一只手撑着下颔,一只手绕着头发转圈儿,说不出的慵懒撩人。
  琴抱蔓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总是心里不安,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琴抱蔓的美,素净而雍容,与玉合欢大不相同。
  玉合欢最见不得琴抱蔓蹙眉样子,便懒洋洋支起身子,柔若无骨般缠上她的:"你呀,就是爱操心,姐夫才刚去打仗,还有小一小二要你照顾呢,这样想来想去的,愁病了怎么办?"
  两人说笑一阵,依偎在一起,彼此心里都很快活。虽说两人不是亲生的姐妹,可这份亲昵与心灵相通之感,比起亲生的姐妹还要更甚。
  还没等亲昵太久,玉合欢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戾气,抬手一道掌力打出去,正中窗外那棵大树的繁茂冠叶中。
  "嘻嘻……"是女子尖细而充满诱惑力的嬉笑声。
  香风袭人,玉合欢闪身到了窗边,顿时一个重物耸然而下,一把黑发垂吊,是一张倒挂着的白净女人的脸。
  她的那一双眼睛莹光闪动,晶亮无比,就像是一个漩涡。
  玉合欢眼眸蓦地一睁,那女子掩唇轻笑,却不说话,长腿翘了两翘,就跟一股青烟似的,袅袅地朝远方飘去了。
  "姐姐,我去追,你小心些!"只来得及留下这么句话,玉合欢就纵身而起,也循着那女子的方向追去。
  在这样浓重的夜色中,那女子真的仿若鬼魅一般,浮在空中飘飘忽忽地前行,玉合欢的轻身功夫也算不错,却怎么也无法追上她,可还是一刻不停地紧跟着飞奔,就像中了迷症一样。此时的玉合欢眼里只有那个女子恍惚的背影,也不知自己奔行的速度是快是慢,只是全不停歇。
  耳畔所过风声越来越大,呼啸着盘旋着,却都入不了玉合欢的耳。
  仿佛进入了某种魔障,挣脱不得。
  及至一声清脆的笛音——
  "呜——"
  是大风灌入笛管,震出一道声音来。
  玉合欢猛地一个激灵。
  糟糕!着了道了!
  "咦?可惜了……"似乎有女子的幽幽叹息传来,转瞬即逝。
  回过神来,玉合欢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一处山巅上,周围四野无人,在前方,哪里还有什么女子!
  此刻才终于摆脱了控制,玉合欢心中觉得不好,就将功力提到了十成十,飞奔而回。
  王府里一片寂静……
  灯火是通明的,或者说,整个王府都被火舌所吞噬,血一样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天空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玉合欢呆呆地站在府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地升起。
  "姐姐……姐姐!"她发了疯似穿过浓烟,闯进了府里去。
  遍地都是铁甲兵的尸体,当今北阙王派来保护王府的精锐兵士,竟然全部毁于此地。可玉合欢管不了这些,她一手掩住口鼻,还想要闯进房里去。
  然后,她的裙角被人拉住了。
  玉合欢低头,看见一双染血的手。
  是还算熟悉的面孔,也是铁甲兵的队长,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道:"王妃她……出……城……"便断了气。
  感觉发冷的手心暖了些,玉合欢闭闭眼,一拧身,又朝城外的方向掠去。
  在渐渐到了城门的地方,突然就有了几个红斑,顺着向外蔓延……点点滴滴猩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她心又一沉,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秦风怎样我是不知道的,想来也是被人引开了,就如同我一样。"玉合欢的眼眶有些发红,深吸一口气,强忍悲痛说道,"我虽然没有找到姐姐的遗体,却看到一路上……一路上刮破在树枝草地上的姐姐的衣衫碎布。"
  "当时我就想到,姐姐必定是出事了,果不其然,在城外的林子里,我找到了丫鬟飞红的尸体,你们兄弟两个、姐姐、还有青柳,全都不知所踪。"
  "我四处找过,可种种迹象都表示着,姐姐她……凶多吉少。"
  这故事不算很长,只是阴差阳错,就让这两姐妹生死相隔。玉合欢大意了些,所以才会被那个女子引诱而出,而这一晃神的功夫,一切,便已经晚了。
  不愿意相信最可怕的事实,玉合欢在江湖上漂泊很久,四处寻访那一日袭击晋南王府的仇人,而因为晋南王府被毁,北阙王朝震怒,封锁城门四处盘查,一时间皇城内人人自危。
  没料想,戒严了几日之后,朝廷居然下了禁口令,不许一人再度提起晋南王府之事,玉合欢大怒,深夜闯入皇庭,直至当今北阙王第五圭床前,以剑相指要讨个公道!
  北阙王无惧无怖,直言定会让人私下寻访,只是晋南王在边境抗敌,若是得知妻儿惨况,必定心神不宁,到时三军士气受损,一旦兵败边境被破,北阙国体受损,天下臣民俱将苦不堪言。社稷为大,只好委屈了晋南王府。
  玉合欢无法,她也明白,若是琴抱蔓得知,也会同意北阙王的做法,只好黯然而去。而后她继续寻访,突然得到陈百药的消息,见到了容颜尽毁却功力大进的青柳,得到琴抱蔓身亡的消息,大为悲恸,终于创立彩衣门,收容天下可怜女子,壮大实力,以图有一天能为姐姐报仇。
  "剩下的事情,我来说罢。"清淡的男声从阴影中响起。
  花蚕一惊,之前太过沉溺在玉合欢的故事中,以至于没能发现还有旁人存在!
  花戮上前一步,手指已经摸在了剑柄上。
  阴影中的人慢慢走出,逐渐呈现在几人眼前。
  木讷的平板的表情,千年不变的严肃与沉默,腰悬长剑,长身黑衣。看相貌不过是三十左右的年纪,可那一头及腰的长发,却已然全白了。
  这是他们认识的人。
  他是秦风。
  早已不复当年连发髻都盘得一丝不苟的的蓝衫秀士形象,而是带了一股浓重的沧桑,就像是经历了万千红尘,难负重荷。
  "秦风!你这些年害我找得好苦!"玉合欢抬眼看见,厉声喝道,"你那一晚去了哪里?!"
  秦风并不介意玉合欢的满脸煞气,他只是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那一晚,我见到了师兄。"
  便宜爹?
  花蚕微微皱一下眉,这不可能!
  果然玉合欢也冷哼出来:"秦风,你当我是傻子么?姐夫在边关打仗,怎会回到府中!"
  "嗯,不是真的。"秦风点点头,"我认错了。"
  "你以为,一句认错就能揭过?秦风,你未免打了太好的算盘!"玉合欢笑得花枝乱颤,声音里却是满满的寒意,"我害了姐姐,等我替她报了仇,自会下去相陪,可你秦风做错了事,也得要付出代价来!"
  "知道了。"不管玉合欢有什么表情,秦风平静地答应,随后转过身,看向花氏兄弟二人,"你们还活着,很好。"
  "秦师叔。"秦风是第五玦的师弟,因而两兄弟这样称呼。
  "你的剑法练得很好,还有几句口诀,也一并给了你吧。"秦风又对花戮说道。
  这样说来,远在之前笛音相和之时,此人就已经来了?这些年不见,秦风的功夫高深了好多!居然连他都没有发觉……
  花蚕心中暗自想着,侧头看了一眼花戮。
  "剑意相合。"花戮低头,说了一句。
  ……原来如此。
  花蚕明白了,并非是完全无法察觉,而是在舞剑的时候用的是"破天十三式",是秦风的剑招,而秦风的剑招有秦风的剑意,秦风隐匿其中,就要更加容易许多。至于舞剑之后,两人的注意力全被玉合欢所说往事吸引,对外界自然忽略了些,以秦风的功夫,抓住这一点破绽,藏身起来并不困难。
  那边秦风在怀中摸了一把,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扔给花戮:"拿去。"
  花戮抬手接过,掀起眼皮:"多谢。"
  两人交接完毕,相对无语,一时气氛僵硬。
  玉合欢张口,又待再问。
  这时,远方传来衣袂破空的声响,一片浓重的黑影压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带几分哀怨的男声:"阿风阿风,你怎么能扔下我一个人孤枕难眠?"
  声音落下,一双男人的手臂从后面把秦风的腰环住,秦风身形一晃,立刻离那人三尺之远。
  玉合欢如临大敌,杏眼圆睁,举起笛子便奏了个"宫"字诀出去,看不见的气浪掀起巨浪,猛烈地冲击——
  秦风没有去阻挡,来人也未见慌乱,他双手一搓,转了个奇异的弧形,巧妙地把那音波引入空中,"扑"地一声轻炸,劲力却全然抵消了的。
  一记音攻下来,那人竟是毫发无伤。
  几人才看清来人模样——他身高足有八尺,长眉入鬓,一双凤眼微微上挑,鼻若悬胆,一举一动间傲气凌人,笑起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魄。
  是个俊美到邪异的男人。
  玉合欢一击失败,眯起眼,扫向静立在旁的秦风,怒声道:"秦风,你竟敢带外人来此!"
  秦风还未说话,来人却一挑眉,笑得很张扬:"可不是阿风带我来,是我夜里醒来见不到阿风,循着阿风的味道赶来的。"他说到这里,突然又好像感觉委曲起来,"若是阿风愿意带着我,我可要高兴死了。"
  此人说话乱七八糟,只是他内力高强,又不知是敌是友,玉合欢冷静下来,且在观望。
  却听秦风淡淡说道:"宫主莫要说笑,秦风区区仆从,怎敢劳动宫主大驾?私自外出未曾禀报,秦风回宫以后,自会去刑堂领罚。"
  "我怎么舍得处罚你……"来人又往秦风处凑了凑,一副可怜的样子,像是还想要纠缠。
  花蚕见状,便替这个冷淡的男人解了围:"秦师叔,还请引见罢,若再等下去,可是要天亮了。"
  "我是朱紫。"来人在对待秦风以外的人时,态度却是颇为傲慢的。一说完,又蹭到秦风身边。
  "盘月宫宫主。"秦风像是习惯了,向后退一步道,"当初是他救了我,我便发誓,在了却最后一个心愿之后,就将自己的性命卖给他。这些年,也一直在宫里做事。"
  "那就快快达成心愿,那时你便是我的了!"自称"朱紫"的男人很高兴,不依不饶地再度抱住秦风的肩,秦风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这一回却没有躲开。
  "盘月宫的宫主么,好风光的作派!"玉合欢看两人拉扯,冷笑道,"堂堂一宫之主,鬼鬼祟祟跟踪不说,还偷听人说话,真是半点不知羞耻。"
  盘月宫固然是江湖上有名的亦正亦邪的大派,可这朱紫才年方二十八,辈分比起当年纵横武林的邪道妖女玉合欢又是小了许多,武功虽然深不可测,可玉合欢却未必给他面子。
  "我只顾跟着我家阿风,谁管你说了什么?"朱紫凤眼微挑回了一句,跟着目光落在花氏兄弟两人身上,"你们两个就是阿风这些年一直寻找的人罢?"他在花戮身上打量一遍说"功夫不错",又看着花蚕笑得意味深长,"你也不错。"
  花蚕冲他微微笑了笑,拉着花戮的袖子,并不说话。
  被朱紫打了一遍岔,玉合欢情绪稳定下来,看着秦风,缓缓问道:"秦风,告诉我,你当年遇到了什么?"
  秦风眼里闪过一抹痛楚,闭闭眼,也说了出来。
  当年秦风所遇之事比起玉合欢更加诡异。
  秦风是个好剑之人,好剑之人与寻常武人相比,意志还要坚定许多,而秦风更是个中翘楚。那一年才二十岁的他,受师兄第五玦所约保护师嫂,因着从小几乎是师兄一手教养长大,对师兄的感情是亦兄亦父,百般尊重中还有更多的依恋,就算面上表现不出,心里也是将第五玦当做了至亲之人的,所以才会把自己的看家本领教给花戮——第五玦的长子。
  出事的那一晚,秦风正抱剑站在院中,内力外放,认真保护着整个王府之人。而后,他突然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就随着寻了过去,然后,就看到了第五玦的背影。他觉得奇怪,以为边关出事,才让第五玦连夜赶回,就紧跟上去,以便问一问情况。不曾想,一直跟到了郊外。
  秦风这才觉得不对。
  有着第五玦气息和身形轮廓的人终于回过头时,露出的是一张腐烂的脸,在那同时,许多与他形貌相似的活死人争相而出,将秦风团团围住。活死人为不知从何方传来的铃声所控,无论如何砍杀,也斩之不尽。秦风在其围攻之中几乎丧命,若不是那时刚要回宫即位的少宫主朱紫正好路过,差许多盘月宫人一齐救了他,他怕也是要伏尸当场,变成那无数活死人中的一个。
  秦风重伤,足足休养三月才能下床,向救命恩人、已是盘月宫主的朱紫说明了事情后,就定下了"借助盘月宫之力寻找晋南王府遗孤或者复仇"的约定,约定达成那一日,秦风就永归盘月宫,终生不得离开。
  多年来一无所获,只隐隐对新崛起却行踪诡秘的彩衣门有熟悉之感,这一回由盘月宫左右护法口中得知彩衣门动向,就暗自来了武林大会,隐匿于密林之中。及至察觉"天罗五音"的波动,便循声而来,欲与玉合欢商讨后续之事,却不曾想,竟然见到了失踪的花氏兄弟二人。
  "引魂尊者。"玉合欢捏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不会有错的,能操纵尸体的高手,普天下,也只有炎魔教的引魂尊者能够做到。"
  秦风点头:"的确没错。"
  玉合欢心中恨恨,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当年引我出去的,只一个照面,就迷了我的神智,有这般能力者,除了夺魄尊者不作第二人想。"
  "……是。"秦风的气息有一丝不稳。
  除了引魂尊者,夺魄尊者也一同出现,一个或许是凑巧,可两相比对,便不能只说巧合。
  花蚕沉吟片刻,也开口说道:"姨母不是问道,这些年我兄弟二人所在何处么。"顿一顿,"我被杀母仇人捉去教养,欲让我兄弟相残,掳我那个,名唤花绝地。"他看向花戮。
  花戮颔首:"花绝天。"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有读者提起,希望能弄一个读者群,所以我想问问大家的意思,需不需要这个群,如果想要的人多,我就去弄一个,如果少的话,就算了。
  就我个人而言,那啥,我不太喜欢在群里说话的,大家能忍受么……
  比武...
  与魔教中人同来的多半也是魔教之人,能劳动魔教出名的尊者助阵,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想必,也是教里位高权重的人物。
  对于炎魔教教众,一般年轻些的武林人大抵是不了解的,可如同玉合欢这样在出江湖又入江湖、曾经的邪道妖女老江湖,对那炎魔教的大概成分,却是十分清楚。
  比如那三个尊者,相貌虽是众人所不识,然而其绝艺秘技包括称号之类,玉合欢当初被迷一时想不到,可事后一冷静,就立即想了个明明白白。还有那几个长老,"骷手"李长性子暴虐,不时还会出来挖人心而食,算是正道武林最为熟知的一个,另外的"阴阳婆婆"是一对姐妹,据说都是满脸皱纹的怪异妇人,自然不会是她们,而剩余的那个长老据说是炎魔教教主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人,终日不离教主身边,便也不是。
  那么,众人估摸着,这两师兄弟的身份,该是魔教中那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左右护法才是。可既然是左右护法,又为师兄弟,原该感情深厚才是,怎么又好像彼此不对付的模样?
  "花绝天花绝地么。"玉合欢微微蹙眉,随即问道,"你二人现在的名字是他们取的?"见花蚕点头确认,她就又冷哼一声,"呸!不安好心!"
  的确,自古以来这名讳便是寄托了长者的殷殷期望或者心愿,按照命理说,也对孩儿的一生有着颇为重要的作用。如今琴抱蔓两个遗孤被取名为"残"为"戮"……前者之意,若指残害他人,则被害之人怨力缠身,若指伤残自己,便是对不起天地父母,也是要遭孽障的;而后者,戮者,杀戮也,古往今来,但凡背负杀戮之名者,皆不得好下场,且命中带煞,便是旁人稍许接近些,也会被其煞气沾染,命硬的苟延残喘,命薄的被克身亡。
  花蚕微微一笑,把花绝天花绝地这十二年来诸般行为讲来——自然是瞒了前生种种的,只说无意间在林中引虫而出,而虫自炼为蛊,加上自己身形酷似母亲,才能将那花绝地一举除去,而之后与花戮相遇,便被他说成是双生子心有牵系,一见便知。
  及至听完,玉合欢更是又恨又气,气的是自己可爱的小侄子从此无法长高,只想日后见着那"活死人"陈百药,定要让他用出所有的本事来,而恨的是自家姐姐遗体被人这般对待,被人害死不说,连骨灰都被一分为二了去。
  "真是两个疯子!"她怨毒地骂道。
  就连木讷如秦风听了这些事,也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来。
  "小一小二,这些年来,是我这做姨母的对不住你们。"玉合欢转向花氏兄弟二人,眼中带上一抹怜惜,"让你们这般忍辱负重,真苦了你们了。
  "
  秦风不善言辞,但视线落到两兄弟身上的时候,也是饱含歉意的。
  "姨母千万莫要这样说。"花蚕温声说道,又对着秦风笑笑,"秦师叔也不要放在心上,原本也并非你们的错。"他侧身,抬头看一眼花戮,唇边的弧度加深,"我与哥哥这些年来虽是与仇人为伍,也未尝没有学到许多……而那属于我兄弟的不共戴天之仇,我兄弟两人会用仇人的功夫,将他们的头颅献给娘亲作祭。"
  "事情已成了一半,花绝天还不知我与哥哥相认,上回与哥哥相见时,哥哥见着了,那花绝天将花绝地的半个头骨挂在腰间,与装了娘亲遗骨的荷包在一起,待日后我与哥哥合力杀死花绝天,就能一举三得。"
  "这样也好,你兄弟二人既然活着,自然是由你们亲手报仇的好。"玉合欢一点头,"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彩衣门上下任凭差遣。"
  "姨母门人众多,就还请多打探一番炎魔教的消息罢,平日里便不要说了,只以笛音联络就是。"花蚕这般说道。
  "也好。"玉合欢再颔首,"就先这样安排。"
  花蚕温和地笑,说完又看向秦风:"至于秦师叔……"
  "小孩儿,可别让我家阿风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啊~"还没等他说完,盘月宫的那位朱紫大宫主发话了,他头搁在秦风的肩上,亦是笑容可掬,眼里却流露出某种威胁的意味。
  秦风一僵,张了张口想要说话。
  "宫主过虑了。"花蚕抢先答了,他拱拱手笑道,"秦师叔若是不介意,便还是跟随宫主身边,也查一查关于魔教的消息罢。未免打草惊蛇,如今什么都不能做,还等哥哥与花绝天周旋过后,再作计较。"
  也就是说,都各自收敛、暗地里查探、不要弄出什么端倪来就是了。
  秦风略想一下,也立时答应。
  此时最好的做法便是以静制动,玉合欢那边已经在武林大会之前撒下许多对魔教不利的种子,又造下许多反魔教的声势,不出意外的话,年轻那一批主张主动与魔教作战的应能上位,到时正道武林一齐向魔教发难,胜算也就大了。
  这大致的计划定了,也找到从前惨案侥幸生还之人、确认了敌人的身份,剩下就是如何化被动为主动、剿灭敌人老窝之事了。这样一来,众人心里便宽松许多。
  "姨母,青姨没来?"眼看事情都说得差不多么,花蚕才想起问道。
  "我彩衣门人众多,除却青柳外,旁人我是不敢信的。"玉合欢也松了口气似的,"我既然出来与你二人相会,门里之事,便要让青柳压着。"毕竟是武林大会,即便是深更半夜,那么偌大个门派,也要有个主事的才好。
  花蚕转念一想,也是如此。
  那边那位朱紫大宫主面上终于明白露出了不耐的神情,想是已经忍了许久,几人在此处说话时间也的确颇长了,再不回去,也怕出了什么岔子。于是再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告辞而去。
  然则还有疑惑,魔教中人素是独来独往,且极少与同教之人交好,更别提为之助拳了。花绝天花绝地就算是魔教中举重若轻的人物,又如何能让两名地位不在其下的尊者跟随,还只承担了个把府中高手引走的任务?
  这疑问在花蚕心里绕了几圈,却并未说出,他与玉合欢秦风两人告了别,就挂在花戮身上,两人一起回观里厢房去了。
  花戮一直把花蚕带到屋里,又将他放到床上,花蚕依旧是一副思索的模样,久久没有回神,待终于回神了,一抬眼,就看见肃立床头的花戮,正定定看着自己,于是唇角微勾:"怎么?"
  "是实话。"花戮说一句,而后解下外衣,让花蚕进到里头去,自己则顺着躺下,"他们两个说的。"
  "我知道。"花蚕点头。他当然是知道的,玉合欢与秦风所说全无破绽,便是时间也都对上了,还有那夜所遇之事皆是符合常理,有理有据,自然没有怀疑的必要。他现在所想,却是另一件事。
  "那?"花戮看着靠墙坐着的花蚕,开口问了一句。
  "我是在想,这件事怎么看也不像是单纯的寻仇,总觉着,有人在后头操控着。"花蚕说道,"能将这许多高手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人着实是个好对手。"
  "教主?"花戮几不可见地皱一下眉。
  "若是炎魔教教主下令,就不意外了。"花蚕沉吟一下,表示赞同。
  魔教中人的确不合群,可那一教之主的命令总是为尊的,如果教主言明让两位尊者去给左右护法复仇扫清障碍,两位尊者当然就会去了。
  只不过,若真是如此……那教主为何要这样做?
  但假使教主也是自家便宜娘的仇人,那么,也不该让属下去办事,而该自己亲自寻仇罢?这样一来,也是说不通的。
  想来想去,总是有一个坎儿挡在那里,花蚕心中有所预感,若能将这个坎儿跨过,那么,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各种由头自然揭开。
  正绞尽脑汁时,身子忽然一重,像被什么东西拉了下去,缓过神时,花蚕才发现自己已经挨上了个带着淡淡温度的硬邦邦的所在,正是自家哥哥的胸膛。
  这也算是习惯了,每一夜都数着心跳入睡。
  下一瞬,果然就听到那个通常不带任何情绪的冷冽声线。
  "睡。"
  这就是"日后再想"的意思罢?
  花蚕嘴角弯了弯说:"知道了,我的哥哥~"
  隔日。
  武林大会的第二个,才是青年俊杰们亮相的日子,亦是多年来大会约定俗成的规矩。
  于是大清早的就有好些家仆一样的人在场子中间忙碌动工,没多久,就搭成个约莫十来尺高的木头台子。这台子占地倒广,支起台子的柱子也牢固,可用的木板却是轻薄,边缘是用钉子焊紧了,但总也是架不住人狠命了折腾的,若在这台子上比武,那考究的就是英杰们的轻身功夫,以及下盘功夫是不是扎实、出手轻重等等……当真狡猾得很。
  于是这一日的比武,便在这台子上进行了。
  与昨日一样,众人都各自坐好位置,那些个三流帮派之人就都围在台子四周,离得也有个十多尺远,就正好能见着台子上的景象。
  照旧是觉明宣出规矩:"以此为记——"他指的是台子的边缘,"被打落下台者败,留于台上者胜,胜者不得对败者穷下杀手!"
  "正道武林仁义为先,比武之事点到为止,切忌台上寻仇生衅。然而拳脚无眼,便是一时失手,出手过重,也请以和为贵,以理服人,不可冤冤相报,徒增罪孽!阿弥陀佛——"
  "赵盟主!"念完佛号,觉明高声呼唤。
  比武大会尚未结束,赵恒穆依旧是武林盟主,称呼依旧。
  "觉明方丈大师。"赵恒穆走出来,站到觉明身边。
  觉明笑得慈和:"便请赵盟主住持比武,由老衲与清虚道长做个评判,如何?"
  "谨凭觉明大师吩咐。"赵恒穆拱手一笑,而后面向众人,朗声道,"今日比武,正式开始!"
  前任的盟主发了话,话音刚落,就有人纵身跳上台来。
  一抱拳,那人说道:"长门山肖郁,可有人上来与肖某切磋?"此人个子颇高,骨瘦如柴,然而声如洪钟,与其身形极不相配。
  "我来!"才说完,便又有一道身影晃上台来,也拱手道,"耀京楚家楚枫,领教阁下高招!"
  肖郁两眼细长,眼珠子微微动一动,一笑说道:"听闻楚家有个痴迷于武术的二公子,可是阁下?"
  "正是楚某!"楚枫朗声大笑,十分豪爽,"可当不得敬称,你我只管出招,以拳头说话罢!"
  肖郁似乎颇喜欢楚枫性子,就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在手里抖了抖——鞭风剽悍,噼啪作响:"如此,楚少侠请!"
  "楚某不客气了!"楚枫也不懂谦让,擎着一双肉掌,揉身而上,就是一道凛冽的掌风。
  肖郁手腕一振,鞭尾扬起呼啸而来,也是个脾气急的。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快活,楚辞见自家二弟上了台,像也是习惯了的,摇一摇头,便含笑观望了。
  "楚二公子武艺高强,楚家主想必也是胸有成竹。"花蚕看楚辞一派从容,于是笑道。
  "那是!我二哥每一回都是第一个跳上台的,今个儿被人抢先了,我还奇怪呢,这不,果然第二个就上去了吧?"楚辞还没开口,楚澜倒先说话了。
  他昨日在那边陪着与楚枫一同到来的客人于烟,今日于烟也认识了几个武林女子,就与那些人坐在一起,他便可以回来这边了。
  "果然不愧'武痴'之名,只有这般,方才能练得如此高深武艺。"花蚕赞一句,"难怪楚家主放心了。"
  "小公子谬赞了,舍弟武艺尚可,为人处事上却还欠些磨练。"楚辞抬头看着自家二弟在台上意气风发的身影,语气里有一丝微妙的自豪。
  花蚕当然也听了出来,微微一笑,就没再说下去了。
  这即将入夏的时节,天气也颇有些热了,这时日头正升得老高,在座的都是武林人,不惧炎热的,便没有哪个会弄出些遮阴的伞啊篷子之类挡着,任凭炽热的阳光直射而下……然而如花蚕这般没有内力或者内力极弱之人,就要受苦了。
  花蚕这辈子投了个娇贵的身子,文文弱弱,便是有百毒不侵之身,肌肤却是细嫩得很,又没有内力护体,这还没到正午呢,面上就被晒出一片红彤彤来,若再晒得久一些,怕是就要晒坏了。
  "少爷,水。"方狄无声无息地出现,送上一碗微凉却不伤胃的白水,又默不作声地消失了存在感。
  花蚕接过喝了一口,算是稍稍解了暑,才抬起脸,就听到一声问候。
  "热?"无比熟悉的冰冷声线。
  "有点。"花蚕笑一笑说,他把水淋在两手掌心拍了拍,又在脸上拍了拍,觉着舒服一些。
  "你身体太差。"花戮很直白地说,语气里没有包含任何情绪。
  "是啊,我也这样觉得。"花蚕轻笑,"破破烂烂的。"想当年的毒部首座,哪怕是经历了种种九死一生的状况才上位,也是骄傲无比,何时这般窘迫过?
  才在自嘲时,忽然气温骤降。
  花蚕一愣,抬眼朝身边人看去,就见花戮黑袍长袖流云一般缓缓游动,周身都好像有清风拂过般——正是在运功的形态。
  ……这是,以内力驱走了暑气?
  "站过来些。"花戮又冷声开口。
  "哦。"花蚕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答应一声,靠了过去。
  那股凉意顿时将他包裹住,外面的热气竟是全都无法聚拢来了。
  于是便以花戮为中心,周遭两尺之内一片沁凉。
  楚辞顾无相几个离得近的也感应到这股子冷意了,就都看过来,这一看,也是暗暗称奇。
  这一对兄弟,感情也忒好了些。
  楚澜笑着对自家兄长调侃:"哎呀大哥,你可被花大哥给比下去啦!"
  "你若同花小公子一般温文安静,我这做哥哥的也一样怜惜你。"楚辞屈起手指在楚澜额头敲了一下,"鬼灵精!"
  台子上打得如火如荼,楚辞却是不担心的,自家弟弟的实力他明白,便放松了心情,去看一看他这回出门有多少进步。
  果不其然,楚枫的招式奇诡,都是生死搏斗间自己悟出来的,而肖郁的鞭子虽然也厉害,却敌不过楚枫,几个错身,就被楚枫震断了鞭子,一掌打下台去。
  接下来又有几个年轻俊杰不服气上台挑战,都一一被打了下来,一时之间,楚枫是出尽了风头。
  楚枫打得很兴奋,应该说,他只要能跟人打,就会很兴奋,而且是越打越兴奋,而在这种兴奋状态下,上去几个,就下来几个。
  所以,终于有人看不过眼了。
  "祈言,你上去会一会这位楚家的二公子。"祁山派前头,那个长髯过胸的白发老头,性子并不如他外貌般慈和,反倒是性烈如火的。
  "是。"贺祈言心里叹口气,站起身,先规规矩矩地冲自家师父行了一个礼。
  随后他跳上台。
  "祁山派贺祈言,领教楚少侠高招。"他朗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先道歉吧,昨天太累了,加上卡文没写完,就没更……非常抱歉。
  聪明人...
  "祁山派的大弟子?"楚枫眼睛一亮,之前比了那些场,他好像也全没怎么太累的模样,双手一成掌一成拳,两腿微挫,一下子就摆好了架势,"来来来,我正要跟你好好打一场!"
  贺祈言心中苦笑,也将腰间长剑拔出,道一声:"楚少侠请了!"
  祁山派的剑法以绵远见长,而最出众的就是"祁连剑法",只要使了出来,就如同那绵绵河水,奔腾不肯终结,每一舞动间都能带起惊天剑势。
  贺祈言不愧是下一任祁山派掌门继承人,这"祁连剑法"到了他的手中,竟是能全然发挥,徐则缓缓,疾则滔滔,说不出的纯熟好看。
  贺祈言长相英俊,神气也正派,在台子上这么一舞将起来,当真是翩翩少侠,英姿飒爽。
  相比之下,楚枫虽说原本也是俊朗健康,可那一张阴阳脸却还没有治好,在台上打斗时候又因着兴奋而将半张白面儿的充了血,看起来就颇为吓人了。
  于是乎,那些个与会的武林女子们,自然就有所偏向了。
  "师兄必胜!"在底下岳柳儿握住拳头挥了挥,眼眸晶亮地给自家师兄打气,而她那当掌门脾气火爆的老爹居然也不阻止,反而带了些宠溺地看着她,面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来,看来很乐意见两人交好。
  然而台上的贺祈言则是有些无奈,出剑时差点就露了破绽,楚枫一双手掌到底也是抵不过三尺青峰的,他大喝一声,居然从后背抽出柄奇异的长刀来!
  刀身弯曲,刀刃上带着锯齿,与贺祈言交锋时火光四溅,发出"嗞嗞"的刮搔声,极其刺耳。而贺祈言剑法圆转,可几时又见过这般奇怪的武器?那些个锯齿与剑锋每一相交,都必定要让他剑法窒上这么一窒,再重新运力,就有挂碍了。
  不过好在贺祈言师恩深厚,所得佩剑亦是极锋锐的宝剑,就算对那奇形兵器有些难入手,倒也并不显狼狈,而是仗着精妙剑招与厚实内力,与楚枫斗了个旗鼓相当。
  比起刚才几个回合就结束的比试,这一场才算是势均力敌,且双方都是颇具风头的年轻俊杰,让台子下头的人看得是津津有味。就连作为评判的觉明与清虚子,也是颇为赞许地颔首微笑。
  "待会大抵还要请花少侠去会一会各方高手,不如先小作休息?"另一边,楚辞见花戮一直行功,便询问道,"至于小公子……小公子身子不适,便让楚某与清虚道长说一说,让他去观里歇着如何?"
  "无妨,他跟着我。"花戮冷声开口,那姿态拒人千里,竟是让人不敢再多说什么。
  "哥哥莫要托大,还有硬仗要打呢。"花蚕轻声提醒,抬眼时,见到楚辞感激笑意,也回了个温和笑容,"我与哥哥一直都是一起的,楚家主切勿见怪。"
  花戮低头看一眼花蚕,没有说话,却收敛了些,花蚕微微笑着靠到他身上,那股由内力带来的寒意便只缠着两人,没有再向外扩散了。
  只将凉意拘在这只容两人的方寸之地,这一份控制力,着实让人骇然。
  楚辞见状,又见花戮神态未有变化,仿佛全无半点负担,也不再劝,先夸一句:"花少侠兄弟情深,楚某好生羡慕。"再说道,"待舍弟败阵,还要请花少侠援手。"
  "阿辞,你看出来了?"却是顾无相在旁听到,插进话来。
  "咦?"顾澄晚也将注意力转过,他手里捧着一碗还冒着凉气的冰镇酸梅汤,也不知他家大哥是何时备下了,又差人送上来。
  "小枫内力损耗太大。"这却是林沐晴回答的,他原本离得也不远,正好侧过头来与众人说话。
  这话不假,台上两人功夫本来就在伯仲之间,加上楚枫之前消耗了不少体力,败阵也是迟早之事。
  果不其然,几个人说话时,贺祈言已然快步逼近,一个倒转身子,长剑穿过腋下刺到一边,而空出的左掌则托住楚枫刀柄,将他掀了下去!
  "承让!"贺祈言吁口气。总算是没丢了祁山派的脸。
  楚枫空中一个后翻,稳稳落地,收了兵器抱拳道:"贺兄好功夫!"
  这两人虽说是比了一场,却是无怨无忿,足见两人心胸开阔,使看客们亦竖起拇指,赞一声好。
  这场比完,贺祈言虽然胜了,可也并不好受,无法继续比斗,就跳下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祁山派的掌门岳老儿并不介意,笑容满面地迎回了自家大弟子,让他到后面陪伴自己的小女儿去了。
  "真可恨,若我还有力气,我也要上去再比几场!"楚枫是回来了,可似乎仍是很不甘心一般冲自家兄长嚷嚷着,"大哥有没有什么很快补力的丹药?快快给我吃一丸!"
  楚辞拍一下他的肩,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已然败了,便是恢复了气力,也不能再上场。"
  "二哥是忘了吧,这可不是以武会友,是要让赢家与赵盟主挑战的!"楚澜也笑嘻嘻地打趣自家二哥,"你现在输了,大哥这边可就落了下风呢!"
  楚枫才想起来,今年大哥格外重视这场大会,他是武痴,可不是傻子,一转念就明白自己拖了后腿,不觉有些内疚。早知道该赢了几场后就跳下来,等内力尽复以后再上去,那时对上贺祈言,输赢可就未必如此了……若是赢了,既能为大哥争脸,又能继续打下去,如今想来,颇为遗憾啊。
  "大哥对不住……"想明白了,楚枫朝自家兄长深深作揖,以示歉意。
  楚辞摇摇头:"你的性子,当我今日才明白么,快起来!大庭广众的成什么样子?"他伸手把楚枫拉起,"再者你之前也赢了好几场,够了。"
  楚枫也知道这是安慰之词,不过大哥一片苦心,自己也不要再拉扯,就此揭过去罢。
  "哥哥这便上去比试么?"那边花蚕看两个比武的都回到了各自的位子,就侧过头,看着楚辞问道。
  台子上已经空无一人,正等着下一位英杰上场。
  楚辞沉吟一会,说:"先看看情形,这才出了几个大派的或是有名的子弟,还有些功夫高却韬光隐晦的没见着。"
  武林大会总是爱出意外的,不过这意外,早些出要比晚些出好,早些出,还能有转圜余地,若是晚了……那恐怕便是亡羊补牢,也补不了了。
  "如此便再看看罢。"花蚕温和一笑,冲楚辞点了点头,而后手指捏上自家哥哥的袖子,仰头问道,"哥哥,你再等一等?"
  "嗯。"花戮颔首。
  的确如此,重头戏还未上来,此时上去便是出了风头,也没多大用处,而之后还不知会出来什么变化,而说不得,那个人待会也要来此。
  场中静了一阵子,贺祈言和楚枫都是青年人中的好手,他们两个一顿比将下来,自觉敌不过那两人的,当然就不会上台献丑。
  又过了一刻,终于又有人上台了。
  "偌大个武林便再没有人了么?看小爷爷我给你们露两手!"一声尖利的童音响起,台上黑影一晃,就出现了个瘦瘦干干的小个子。仔细看时,才发现他非但身子小,连长相也是嫩得很,活脱脱一个七八岁的顽童,只是现在叉着腰,满脸的煞气。
  "哎呀呀,正道武林没人了么?"他左右扫了众人一眼,看还没人说话,就毫不客气地大肆嘲笑起来。
  他这一说,台子下就有人不让了。
  "兀那孩童,在此处捣什么乱?还不快快回家去,也好赶上你娘的奶水吃个饱啊!"说话人是个粗犷的汉子,还一面哈哈笑着,也是非常狂妄。
  "你这人嘴真臭,若不跟你洗洗,你小爷爷我可大没面子!"孩童扭过头,一下子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汉子的身影,白嫩的脸蛋扭曲出个古怪的表情,双手一合一张,好像拉了个什么东西,然后"叭叭叭"地一连串脆响。
  汉子也是倒霉,是躲都来不及,仰面就朝后栽倒下去。
  其余人也连忙往后让,有几个想要接住他的,却是手上一痛,手指就松了,让那汉子硬生生地砸在地上,疼得一声闷哼。
  旁人这才看明白,那汉子脸上手上都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钢针,入肉三分,有些还向外沁出血来,不过血色艳红,看样子是没有粹毒的,一望过去,那密集的模样,直让人心中发怵。
  ……机关!
  虽然不知藏于何处,可那孩童手里必有机关,否则单纯以人力来做,是绝无可能同时发出这许多力道角度都一模一样的钢针来的。
  那汉子"哎呦哎呦"地叫唤,慌得旁边人赶忙过去扶他,再给他将针都拔下……也不知这针是怎样发出来的,竟然拔它不出,倒让那汉子疼得更甚了。
  "台上的小友,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位沙河帮的朋友确是出言过火了些,赵某代他向小友陪个不是,还请小友宽恕了他、替他拔出针来罢!"赵恒穆身为主持比武之人,见这情势,赶忙站起,拱手扬声请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为何要给你面子?"只可惜那孩童根本不吃这一套,手指一蹭鼻子哼一声,道,"你小爷爷我非要让这不长眼的东西活活痛死,你又奈我何?"
  赵恒穆笑容僵在脸上,他却是没想到,此人居然连他这武林盟主的脸面也不给,可在这连任的关口,也不能发作,便只好忍下这口气,脸色却是微微有些泛青了的。
  只不过,他能忍,不代表他那一方的人都能忍。
  "休要辱我爹爹,让小爷来会你!"赵恒穆的小儿子,年方十四却天资聪颖的赵凌河拍案而起。
  他自小习武,天分远在其兄长赵凌海之上,性子也更加高傲火爆许多,虽说年纪不大,可武艺却是颇高了。其人平生最是尊敬他那身为武林盟主的父亲,眼前父亲当众被人羞辱,如何能够忍得?
  还没等他跳将出去,却有人在旁拉住了他,正是傲鹰堡的少堡主方蒙。
  原来这方蒙武功不济,可哄人的功夫一流,不知何时哄得赵凌河开心,就坐了过来,与他一同攀谈聊天、观看比武,好不热络。这时不知为何,居然阻拦他。
  方蒙止住赵凌河动作,赵恒河眉毛倒竖,刚要发火,然而方蒙却顶着这目光笑道:"这等顽劣子怎能脏了二少的手?还是让方某家中家奴出手,给二少教训教训他罢!"
  傲鹰堡陪同方蒙所来的这些个老者都是武艺高深之辈,赵凌河家世深厚,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他才要皱眉,而方蒙又道:"二少毕竟是盟主家人,这……"
  稍冷静了些,赵凌河知道自己鲁莽了,若有不慎,可是给自家父亲蒙羞,便又坐下,深吸口气,说道:"阿蒙,多亏你提醒我。"
  "嘿,就这么点出息!缩回去了么!"台上孩童见状,冷冷嘲讽。
  方蒙压住赵凌河怒气,冲那几个老者使了个眼色,便有其中一个跳将出去:"竖子若要张狂,先赢过老夫罢!"
  看了这为少堡主的表现,花蚕侧头冲花戮一笑:"原来也不是全然草包。"他眼角瞥过隐在身后的方狄,声音柔和,"阿狄以为呢?"
  "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方狄十分温顺,垂头低声说道。
  "阿狄果然从来都是聪明的。"花蚕轻轻地笑,"聪明人总能活得更长久。"
  "是,少爷。"方狄恭声称是,霎时间手里多出个水壶,上面还凝结着细细的水珠,是冰凉的酸梅汤。他手腕翻动,掌心又出现个瓷碗,他轻轻将水壶倾斜,把瓷碗满上,"这是阿澄孝敬少爷的,还请少爷笑纳。"
  "真亏了阿澄还记得我。"花蚕弯起嘴角,接过酸梅汤,"阿狄与阿澄似乎相处颇为融洽?"
  "都是为少爷做事,自然尽心尽力。属下是,阿澄也是。"方狄平凡的面容上带了一点笑意,突然就显出几分奇异的光彩来,随后他又很快看了一眼浑身散发寒意的花戮,询问道,"大公子可要也用一些?"
  花戮冷声说道:"不用。"
  这边主仆两个说了会话,那边两人之间更是激烈。
  "呸,凭你也敢在你小爷爷我面前称'老夫'!"台上孩童嗤之以鼻,双臂一张,而后便有无数金丝倏然涌出,根根细如牛毛,若不是在阳光下闪动的一抹微光,几乎是肉眼难见。
  老者没想到那孩童出手这般迅速,连忙急速后退,另擎起左掌勉强拍出,堪堪吹散了那些个金丝。
  还没等老者站稳,那孩童好像身上机巧无数,居然又有许多个精致美丽如同玻璃珠的流弹喷出,仿若天女散花般直打向老者!
  这些个流弹力气还要大些,却是掌风吹不散的了,老者运足了轻功,狼狈逃窜,终是在流弹的紧追不舍中,逃到了台子下面。
  "真没用!"方蒙似是气愤地叱了一句。
  老者退下,而赵凌河则暗自后怕,想一想若台上是自己,怕是会更惨也不一定……想到这里,不禁对方蒙又感激了几分。
  孩童再次逞了威风,一只手握着个似金非金的管子对着台下众人慢慢移动,好不嚣张!
  忽然间有个拂尘甩了过来,卷起那管子,又飞了回去。
  而后清虚子沉声喝道:"万通子你好大胆,当真以为我正道武林无人了么!"他从拂尘中取出那管子,手指用力,硬是将它断成两截,"你不在你的破山里捣腾那些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跑出来做什么?这样危险的东西,是随意拿出来晃动的么!"
  清虚子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要说这万通子,是个享誉武林的机关大师,无论何物,只要经了他手,便会变作连三岁娃儿都能轻易使用、异常精巧又异常古怪的各类机关巧具,端的是厉害非常。可是此人性情极其古怪偏激,凡事全凭好恶,既非正道,也非魔道,实在又让人头痛不已。
  照理说,他通常是在他那山里埋头钻研的,为何要来武林大会凑热闹,还一副闹场子的模样?
  "牛鼻子休要废话,哪里来的那许多道理?"万通子照旧不给面子,虽说手里东西被缴了,可马上从怀里又摸出个一模一样的,冷笑着叫道,"你小爷爷我不快活,你们也别想痛快得了!"
  ……又一个便宜爹娘的熟人么。
  看了好大一场闹剧,花蚕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这年头真有趣,不曾想时便都没踪影,而事到临头了,又一个个冒出来……这到底是来得巧,还是来得妙?"
  他声音极轻,满场子的人都注意着那个突然过来捣乱的万通子,没人理会这边,便都没听见。
  而花戮眸光闪了闪,却并没有说话。
  万通子还待说得更多,那今日一直默然观看比武的彩衣门却有了动静。
  只见那彩衣门门主玉合欢右臂一抬,就从袖管里射出一条漆黑的绸带,带着一股强大的劲力,直直卷住了万通子的腰,直把他拉了过去!
  "万通子,休要扰乱武林大会!"那门主这般说道。
  声音魔魅,似有若无,却让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万通子原本还待挣扎,就连手里都握住了两柄奇异匕首的,此时身子却突然一僵——就在这一僵时,已然被捉了去。
  "万通子,你老实些。"带着魅意的女声在万通子耳边响起,仿佛直刺入他心底。
  万通子心里大骇,无声地做出个口型——
  "你是……玉合欢……"
  食脑虫...
  没有人想到,那突兀而来、却又始终未有任何异常的彩衣门门主会突然出手,而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那个嚣张跋扈的万通子,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捉了去,还一下子被点了哑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场景太奇怪,一时间满座寂然。
  "看着他。"玉合欢并不理会众人反应,冲身旁人说了一句。
  她的脸被重纱笼罩,所有的情绪都被收在黑纱之内,透不出半分来。
  青柳点头,低声答是,然后就把万通子抱到后面,牢牢地钳住。
  万通子憋气,两个脸蛋儿涨得通红,可出了奇的,却没有挣扎。
  做完了这些,玉合欢抬起头,长袖一摆:"诸位请继续。"
  觉明与清虚子对视一眼,觉明双掌合十,先冲玉合欢行一个佛礼道声"女施主厚德",再高诵佛号:"大会继续,可还有人上场?"
  众人此时回过神来,都齐齐忽略了那段插曲,只有几个人偷着瞧过去,只一瞥眼,又极快地收回来,是绝不敢正面窥视的。
  然而,万通子的机关素来精巧非凡,这一通捣乱下来,虽然没有伤几个人,可台子上却多了许多被暗器打出来的坑坑洞洞,觉明一记正统佛音发出,那台子受了震动——"轰!"
  顿时从中间塌了下来。
  只留下几根光秃秃的柱子,还坚持着埋在土里。
  比武的台子全部靠这些柱子支撑着,柱子是根基,而根基还在,台子便也不会重建。那么,接下来,要在这几根柱子上比武?
  众人面面相觑,都更谨慎了些。
  要说这轻功是外功中的基础,最是容易练成,却也最是难以练精,但凡轻功卓绝者,那在武林中都是排得上名号的,除了天赋卓越外,一般来说,不经过个几十年的磨练,是绝无法达到那种程度。如果要跳上台唬唬人做一番架势是可以,要真的在木柱之上比武……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众人心里都有思量,现在比武的是武林中的年轻高手,而既然被称之为"高手",便必定有那么一两个方面做得是极不错极有天分的,可这一两方面,可未必是轻功啊,这要是上去了,只是败了还好,如若是因着下盘不稳轻功不佳而掉下来……不是丢人丢大发了么!
  倒还是有人跃跃欲试,比如楚家的二公子,只是这位跃跃欲试的败过一场,无法再次登台,只好瞪着几根柱子眼馋。
  既然没人走出来,那么……众人的视线,齐齐扫向同一个地方。
  那边贺祈言一声苦笑,站起身来。
  贺祈言的轻功实在不错,他只足尖一点,就如同一只翩翩雨燕,轻盈地立在了其中一根柱子上,手持长剑,站得稳稳当当。
  奇异地,他不上时没人上,可他刚站好了,下一瞬,就有另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对面。
  贺祈言抬起头,对那人拱一拱手才要客套几句,却在看清了来人之后面上一僵——这人,居然是武林盟主的长子,年方十六的赵凌海。
  这赵凌海与他弟弟不同,他弟弟赵凌河虽然相貌颇似母亲,可身子骨却能看出是极为健朗的,尽管比他哥哥还小上两岁,但那个头,却分毫也不比他哥哥矮了。相反,赵凌海就不同了。
  赵凌海眉宇间更似赵恒穆,可是那身板儿……却是十分削瘦,下巴尖尖眼眶深陷,全不像个世家公子的,就这副模样,简直就与那十日十夜不曾用过饭一样!
  若仅是如此,还不至让贺祈言诧异。有传言,这位赵大公子全然没有练武的天分,比起他的弟弟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样习武一样由赵恒穆亲手指导,才能勉强跻身青年好手中的二流……这样说来,现在熬成这苦样子,说不得是因着要参加武林大会了、刻苦修炼而来?
  赵凌海轻飘飘地站在柱子上,那件做工精细的袍子挂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真好像,风再大些就能刮他飞走一般。
  很快反应过来,贺祈言克制住心中的猜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赵少侠,请了。"
  在比武之中,叫人少侠而不是公子,本身便是一种尊重,果不其然,赵凌海在听了贺祈言这一声呼唤之后,也微微扯动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
  "请。"他一开口,身形倏然晃动,脚跟一顿弹射而起,他双手屈成爪状,居然凌空扑击下来!只一刹那,就来到了贺祈言眼前!
  好快!
  贺祈言心中一动,直觉拔出长剑,斩在赵凌海爪上。
  糟了……众人都是一惊!
  见过之前那一场比武的众人都知道,贺祈言的长剑极其锋锐,这一下可不要斩断了赵大公子的手指么!
  贺祈言才打出去就后悔了,只是收招不及,不禁暗自皱起眉头。
  然而事实却不如众人所想。
  赵凌海的爪子好像钢筋铁骨,竟是生生地抵住了贺祈言的长剑,而且那爪子也是异常犀利,与那剑一阵刮磨,"咔咔"作响,一直滑到下方,几乎到达剑柄之处。
  此等功力,此等怪招,这哪里像是赵凌海!
  贺祈言眼见赵凌海的爪子就要抓到自己手上,连忙曲身后退,一个倒翻,堪堪站在另一根柱子上,手抚那剑上刮痕,痛心不已。
  台子下,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比武的两人,而花蚕的目光,却落在了赵家父子,赵恒穆与赵凌河身上。
  赵恒穆拈须而轻笑,似乎早已知晓,并无半点疑问之色,而赵凌河倒是瞪大了眼,像是见了鬼一般。
  "哥哥你看,这父子几人,似是所知不一啊……"花蚕低声笑着,"做儿子的那个单纯得很,而做父亲的那个……"
  "他知道。"花戮肯定说道。
  花蚕笑容更深:"是,他知道,不过,也只有他知道。"
  贺祈言早已把剑法舞得是滴水不漏,身形只在三根柱子上游走,身轻如燕,说不出的潇洒自在,赵凌海就显得有些恐怖了,他定在另一个角的柱子上,随着贺祈言的动作而转换方向,扑上扑下,身形如电,打到后来,他甚至全身的骨节都嘎巴嘎巴地响起来,就像是在放爆竹一样。
  底下人看得是眼花缭乱,这位赵大公子的武功,可着实出了他们意料,便一连迭声地叫好。都想着,若是祁山派的下一任掌门人输给武林世家的传说中的嫡传无用大公子,那就真是有得瞧啦。
  局势似乎也正朝着台下人希冀的方向转去,在赵凌海一招比一招更加凌厉的攻势下,贺祈言居然渐渐只有抵挡之力,而没有进取之功。
  而后场面便由揣测而变为议论纷纷。
  楚辞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了。
  贺祈言所在的祁山派与赵家主和的想法颇为相似,不过还没有正式结为一体,因而之前贺祈言胜了楚枫,还只是稍稍加大了那方筹码,而若是赵家嫡子又把贺祈言给赢了……那岂不是要压过楚家两头去么?
  而且,要争夺这个武林盟主之位,追根究底也是要看双方实力的。楚辞自认武艺比自家那个武痴弟弟尚要差上一线,顾无相功夫倒更高一些,只不过同为家主,他是不能轻易出手的,竹玉家中有事还未赶到,林沐晴林沐啸都是林家的人,林家的长辈还在,他们两个也不能擅自拿主意……
  暗自叹口气,原本想要多留些时候的,看来也不得不……楚辞看一眼那无论何时周身都遍布寒意的花戮,心中颇为无奈。
  这可才是……武林大会的第二天啊。
  "花少侠……"楚辞想完一遍利害关系,转头看向花戮那边,刚叫出个名字。
  这时候,人群中忽然响起好大的惊叹,楚辞微皱眉,回过身。
  台上已然稳稳占了上风的赵凌海,竟是出现了可怖的变化!
  他好像打得疯魔,枯瘦干黄的脸上泛起了诡异的红,一直爬到脖子上,两侧颈间青筋崎岖,争先恐后地鼓了起来,就想要破体而出一样!
  耳朵倏然变尖,双眼凸出,布满了血丝……这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就是个怪物么!
  而他的动作也更加狂乱,用暴风骤雨一样的节奏和完全没有任何章法的出招方式,拼了命地朝贺祈言攻来!他毫不留手,甚至也根本不对自己做出任何防护,只变换着各种角度,一味地扑打……
  贺祈言终究没有遇到过这样疯狂的人,他一边心惊于赵凌海的变化,一边左支右绌地抵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人从最开始出手和到现在,实力突然暴涨到什么地步!
  不不不,或者,这场比武只是激发出了他潜藏的疯狂而已,随着功力的运转,而爆发得愈加厉害。
  在最后的时候,赵凌海咧嘴露出一个狞笑——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的不正,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
  他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两爪一轮,再次往贺祈言的头顶抓去!
  漫天的爪影,嗒嗒嗒嗒嗒嗒!
  众人能够清楚地听到,贺祈言的长剑被一点点凿碎的声音……
  在这场比试开始的时候,没人能够想到堂堂祁山派的大弟子会败在传说中的废人手里,更没人想到的是,那个至少是世家长公子的废人,居然会对很可能成为盟友的祁山派大弟子下死手!
  赵凌海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利爪几乎就要刺穿贺祈言的头顶了——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作为评判者的觉明终于也变了脸色,清虚子拂尘一甩,整个人伺机而动。
  他们几乎同时察觉,要去救了贺祈言出来!
  正是电光火石的关头,却有另一人插手了,这个人,也是无人能够想到。
  却见在那当口,从斜里飞掠出一个人影来,张开一方大块的麻布,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硬生生地把赵凌海裹了住,反手摔到柱子下面。
  那人也在原本赵凌海立足的柱子上站定,身姿纤细,娉娉婷婷,救了贺祈言的,竟然是个巾帼英雄!
  于烟,与楚枫同来的清秀女子。
  贺祈言压住剧烈的心跳,松口气收回剑,拱手说道:"多谢姑娘援手。"而后一个纵身,回到自己同派人中。
  "小烟真是厉害!"这边楚枫十分兴奋,为自己的友人高兴不已。
  楚辞眸光深沉,与顾无相、林沐晴几人对视一眼,都在心里起了些疑窦。
  事情还没完,赵凌海虽说暂时被制住,可下一刻就以爪子撕开了布块,口里呼喝着溢出些白沫来,脚底下也不住刨扒……分明就是野兽之态。
  他两爪一探,就勾断了两个木柱,于烟纵身而起,翩翩然落到另一根之上。
  觉明与清虚子目光又是一凝,就要出手。
  "诸位先不要过来!"于烟声音脆亮,阻止那几个想要过来擒住赵凌海的前辈高手,"赵大公子尚且能救,切莫惊动了它!"
  这个"它",众人还一直不知是何物,可下一刻,就都明白了。
  柔能克刚,赵凌海的爪子虽硬,然而那柔韧的布匹就是他的克星。于烟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许多布条,一层层将赵凌海包了起来,赵凌海不住撕扯,可一时也挣脱不得。
  于烟身法曼妙,真正人如其名,就像一缕轻烟,绕着赵凌海不住地奔跑,布条也越缠越多,就像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子,把赵凌海困在正中。
  她终于肯停下来,从怀里取出一根手指粗细长短的燃香,点上。
  香烟袅袅……
  赵凌海在嗅到的刹那,便闭上了眼,神色安详。
  从他的耳朵里,缓缓地爬出一条通红的虫子,一圈一圈的红肉,一寸一寸地蠕动着。
  "成了!"于烟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再从袖子里摸出个竹筒,让虫子爬了进去,"赵大公子只是不慎被怪虫附体,如今我已用燃香引出,只要再休息调养几日,便没事了。"
  她话音刚落,直奔过来的就是现任的武林盟主赵恒穆,他脸上带了几分焦急地掐住长子的脉门,探了好一会儿,才舒口气,对着于烟微微躬身行礼:"多谢于姑娘。"
  于烟连忙躲开,连说"愧不敢当"。
  赵恒穆将儿子抱了走,而旁观众人也都回过神,只觉得今日实在事情多多,都情不自禁地与身旁之人议论起来。
  那边一片纷纷乱乱吵吵闹闹,花蚕倒忽然笑了。
  花戮低头:"怎么。"
  "哥哥也说过,那女子有些异常罢?"花蚕反问。
  "嗯,气息很古怪。"花戮点头。
  "我也觉着有些不对,可原本该是看不出的。"花蚕勾起嘴角,"如今这么一闹,我反而明白了。"他抬眼,对上花戮那双永远七情不动的眸子,唇边的弧度更扩大些,"左右也不过是虫子作祟。"
  花戮明了。
  若说内力武功,转世的毒部首座是纯然没有,想必将来也不可能有,然而若说毒虫之物,在这世界上,当是不会有人是他对手。
  从赵凌海耳里钻出的虫子名唤"食脑虫",是一种异常古怪的毒虫,以人脑为食,寄生于人体之中时,能让人变得力大无穷,皮坚骨硬,斧凿都不能穿破,而一旦破体而出,那人又会变得肉酥筋软,看起来像是乏力之症,实则早已去了半条命,过不得几时,便会一命呜呼。它初时破卵而出,只有米粒大小,而如今长到了两寸之长,怕是赵凌海的脑子都快要被吃尽了罢。
  而这种毒虫最大的特性便是,除却其主人与其主人所指不能伤害之人,是逢人便嗜,尤其是被强制脱了人体,更加凶狠,必会口口到肉,直至将人啃成骨架为止!
  可那名自称"于烟"的女子,若并非与虫子有所关联,那虫子又怎会在她手底如此温顺?
  她当是以为此虫怪异,当无人能识,却不曾想会被一个文文弱弱毫无内力的"小公子"所看穿。
  她救了险些丧命的贺祈言,又将赵大公子脑中毒虫取出,是当之无愧的胜者,一时风光无两。
  许是因着她是女子,少了几分震慑力,又有几个青年英杰飞身而上挑战,都被一一击败。
  这等的女子,风姿卓然,让人移不开目光。
  看一眼那俏立木柱之上的清秀女子,花蚕侧过头,轻声地笑:"哥哥,是你登场的时候了。"
  旁边的楚辞正好把目光投向这边,也是微微一笑:"花少侠请。"他顿一顿,"楚某便将一切都托付于花少侠了。"
  "唔。"花戮应一声,而后身形微晃,便消失了人影。
  天地间倏然狂风四起,在仅剩的两根柱子之一顶端,黑袍的青年抱剑而立,黑色的长发高挽脑后,宽大的袖摆如同黑云翻滚。
  还有那回荡于他周身的凛然剑意,使得他整个人散发出强烈而霸道的气势,不动如山。
  然后,他慢慢抽出了剑。
  剑身细长,一道殷红的血痕贯穿于其中,随着雪白的剑光翻转,就像有鲜血流动。
  "这是……破云剑!"才看到花戮拔出长剑,万通子就双目圆睁,若不是被点了哑穴,他都禁不住要惊呼出来!
  "认出来了罢,万通子?"在他还在惊讶的时候,耳里突然传来细细的声音,是来自于玉合欢的冷冷哼声。
  是极高深的内功,束音成线,传音入密。只有音功者才能修习。
  "他是……"万通子犹自不敢相信,虽然无法也依法而行,可他眼里的情绪已然全然昭示了他的想法。
  跟着,果然玉合欢又传过话来:"之前你拿那'金筒'胡闹,若是不慎伤了两个孩儿怎好?若非如此,谁去管你做什么!"
  战与战...
  却说那一边,花戮身形微晃间,已然站到了那独立的柱子之上,与于烟呈对角之势相对。
  花戮身法极快,除了那几个高深莫测的长者,余下之人竟没一个看清他的动作,顿时一片哗然。
  有人认出这黑袍青年正是两日来一直跟随楚家家主身畔之人,再见他在这关头上了台,聪明些的就立时明白了……想必是楚家请来的高手,要为这边一方找回场子的。于是兴致勃勃,端看此人如何表现了。
  前面作评判的觉明与清虚子二人对视一眼,眼里同时闪过一抹异样。
  此人的身法,好生诡异……
  只见于烟爽朗一笑,抱拳说道:"小女子于烟,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花戮。"黑袍的青年稳稳地站着,握着长剑的手腕没有半点颤动。
  "原来是花少侠,久仰久仰。"于烟有些讶异,随后又笑了笑,"花少侠似是用剑的?"
  花戮周身冷意绵延,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气势一步步拔高,渐渐达到了尖锐的地步。
  他已经准备好了,没有丝毫犹豫与动摇,气机牢牢地锁定在于烟身上。
  于烟并不介意花戮的态度,才说了两句话,她就明白了对方的性子,便再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不要让花少侠久等了,小女子也拿出武器来罢。"
  与之前赤手空拳不同,她一面说话,一面把手探进袖子里,摸出一卷金色的东西……展开来,是一根足有十尺长的细丝,金色的闪烁着乌亮光芒的细丝。
  花戮微微颔首,破云剑横于胸前,眸光一凝,剑光化作一匹白练,直直划破了长空,一下子刺到于烟眼前!
  于烟并不慌忙,五根手指自然滑动,分别拈起了细丝的两端,迎上去,再两臂一绞,就将破云剑尖端缠住——
  "嗞嗞嗞嗞!"
  破云剑颤动不休,居然没能把那根似乎纤细无比的丝线斩断!
  "那条线似金非金,颇为怪异啊。"楚辞一瞬不瞬地盯着柱子上两人的比武,屈起手指抵在下颔上,沉吟道。
  "哥哥的剑居然不能弄断它,果然是不简单的。"花蚕微微笑着,语气里未见焦虑。
  台子下面,没了花戮挡在中间,楚辞便与花蚕坐在了一起。
  此时听得花蚕接话,楚辞侧头看他一眼,见他真是一点也没有担忧的样子,也放松了些,笑着说道:"小公子对花少侠真是颇多信心么。"
  花蚕唇边露出个柔和的弧度:"总不至未战先怯,楚家主看我家哥哥神情,哪有半分惊惶模样?"他的声音也是极温柔的,"哥哥尚且如此,做弟弟的当然也不能给他丢脸啊。"
  "哥哥的武艺,楚家主该是清楚的,不然的话,楚家主也不会如此优待我兄弟二人……不是么?"花蚕抬起眼,看着楚辞的脸,眼里一片清澈。
  楚辞这才真正直视这个看似羸弱单纯的少年,心中颇为惊讶。与这对兄弟相识也有几个月了,从来不曾见到少年这般姿态,竟然隐隐有几分与他家兄长类似的气息……真不愧是两兄弟,他们这一行人,居然都看走眼了。
  花蚕不以为意,轻轻一笑:"楚家主,哥哥也开始出招了。"
  破云剑斩不断那丝线,那丝线也无法撼动破云剑,花戮目光一冷,握住剑柄的手掌吐力,直灌入剑身。
  于烟眼见剑芒暴涨,也不直掠其锋,轻盈地跳了起来,长丝在空中一个挥舞,缠在另一根柱子上,固定了她的身形。
  只可惜剑芒伸长太快,一刹那就到了眼前。她才察觉不对,原来那剑光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她手里长丝攀附的柱子而来!
  再想引开剑芒已然不可能,她只好再度振臂,长丝一绕,反手缠到花戮脚下的柱子上,而她刚借那股力量移开,就感到她原本站着柱子一震,跟着轰然裂开,化作一堆碎屑去了!
  这时候,场上只剩下一根柱子。
  花戮立于柱子顶端,而于烟手里牵着长丝,斜斜地踩在柱身之上,两人正呈一上一下之势。
  就一根柱子了,可还有两个人,这要怎么打?
  看情形,于烟是被逼得落到下风,就差个几十寸就要落到地上,摇摇欲坠的好不狼狈。
  之前见识了于烟风姿的年轻少侠们大感怜惜,都不禁在心里为她捏了把汗,更有钦慕者暗自指责,怨那个黑衣冷面的男人太过火,不知给姑娘家留几分面子。
  花戮当然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更别说他原本就比众人明白,这个名唤于烟的女子,远不是众人所见那样飒爽的女侠,她所使的那根细丝末端带着一点绿光,想来是粹了毒,若不是两人打斗极为接近,即便以花戮的眼力,怕也是看不出来的。因而花戮必要控制两人距离,绝不能让那根细丝擦破一点皮肉。
  花蚕是用毒的行家,一件武器上是否有毒物的味道,他自然能一眼看出,便是他目力有所不及,他腕子上盘着的那条银练蛇也会嘶嘶吐信,告诉与他知晓。
  ……"一梦千年"么,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花蚕敛眸,嘴边划过一丝冷笑。
  一梦千年,慢性毒药之最,极为缠人,易溶于人血,一旦沾染,就如同附骨之蛆,终身跟随。而毒性既温和,也猛烈,温和在一月之内不会毒发,而猛烈在一旦毒发立即毙命!而在这一月中,中毒人全身的内力会逐渐流失,直到最后,丹田枯萎,经脉尽断,就是有大罗天仙,也不能救治。
  而此毒之特异不止如此,因此毒而亡者,死后面貌如生前一般无二,面色红润,尸体千日不腐,仿若沉睡,似是终有一日将会醒来……实则生机早绝,绝无半点能医活之理。因而得名。
  于烟显然不是个没经验的,她的手法老道,哪怕自己屈居于下,也没有半点局促,她左手抓紧了丝线,右手翻掌,朝上猛然打了出去!
  她果然深谙此道,柱子就这么一根,花戮若要站稳,必然也只能站在那柱子的正中心处,她暗自发力,顺着柱子直上,正对着花戮脚底而去。
  花戮长剑竖着刺下,把掌力劈作两半,余波仍在蔓延,他就纵身而起,先在空中滞了一滞,而后身子偏转,一个倒冲下来,破云剑在地下借了个力,而后身形弹起,抬脚踢向柱子上攀援的于烟。
  这一脚实打实,正中于烟肩侧。
  于烟被花戮一脚踢开,她人是晃晃荡荡地飞到了半空,而手里的长丝却像有自己主意般,回头又缠上了柱子,而她整个人就像是牵着线的纸鸢,在那根柱子四周飘浮,身形优美,仿若飞鸟。
  花戮踢走了于烟,自己就占了她那地方,他一手圈住柱身,另一手长剑扬起,劈出一道强横的内劲,于烟收一收长丝,自然偏头躲过去。
  随即两人同时伸手,"啪"地对了一掌,于烟被这股力道冲得更远,手里丝线顺次放得更长,而花戮则利用两人对掌掌力,一个倒翻,重新立在柱子顶上。
  接下来的打斗比起之前两人不择手段抢占地盘来,就要精彩许多。
  于烟对那丝线的操纵能力极强,左手收收放放,就能让自己在空中肆意飞舞,进退有度,而花戮紧盯着对方的身影,长剑有了空隙,也能舞出招式来,不像刚才,只能劈斩而已。
  一刹那,花戮分成了好几条黑影,让人看花了眼,而他那剑势亦是如电如光,舞动之时仿佛有风雷之声,内力澎湃,滔滔不绝。
  于烟不敢硬接,连带着面上的神色也凝重了许多,而不像之前,总是笑吟吟模样。她也发现自己牵着长线不可能比花戮挥剑速度更快,眼见剑招已经攻到了面前,激将连忙用另一只手扯住长丝的前端,硬生生挡了一下,长丝应声脱手,而她本人则是往旁处翻滚,凌空转了几圈,而那双长腿却长长地探出去,把将要落下的长丝踢起,反手再次捉住,往腰里一缠,急速回到了花戮脚下的柱子侧面,堪堪站稳……总算是双脚没有落地,勉强不算输了。
  "这个于烟姑娘,真是好强的韧性!"楚辞将两人比斗看得是清清楚楚,见到于烟这危急反应,也不由地赞了一句,然后看一眼在旁边同样看得两眼放光的二弟,推了推他的肩,问道,"小枫,你老实对我说,是在什么地方遇见这位于姑娘的?"
  楚枫原本是没听到自家哥哥说什么,被推了两下才反应过来,一边还恋恋不舍地用余光扫向那柱子上酣战两人,一边说道:"昨晚不是对大哥你说了么,我练功走火入魔了,内力耗尽,差一点就死掉了,还被灌木刮得满身是伤……是小烟救了我啦!"
  "那于姑娘的功夫这样高强,你是知道的?"楚辞用手扳过自家二弟的脑袋,让他认真回话。
  楚枫眨一下眼,怪叫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和小烟打过!"
  他说得理直气壮,让旁人听了却有些哭笑不得。
  敢情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底细,就随随便便带到武林大会上来了?
  "我不是说我被破相了么,是小烟给我在脸上敷了药的。"楚枫用手指着自己那张阴阳脸,"小烟说,因为伤口太深,可能要过个几天才能完好,到时候肤色就会恢复正常了。大哥你看,颜色是不是浅了点?"
  楚辞摇摇头,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么高强武功的姑娘,若真的只是隐门隐派的弟子出来历练还好,若是……自家这个练武昏了头的傻二弟,被人算计了怎么办?
  楚枫看自家大哥没说话,满以为没事了,可还没等他重新看向比武的两人,就觉得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个凉凉的东西,惊得他一低头看过去,这一看,又吓了好大一跳:"你你你……你抓我手做什么?就算你不会武功,也不能随便抓人家的脉门啊!"
  却原来,是两根修长的手指抵在了他的腕子上,那手指细细白白挺好看,虽然是在大热天里,可那手指却是冰冰凉凉的,与他那皮肤的色泽形成鲜明对比。
  楚枫生平最怕跟娇娇弱弱的人打交道,无论是娇滴滴的女人,还是看起来文弱的男人,都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他一开始不明白自家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带上这个秀气少年上武林大会——明明安置在顾家别苑就行了的,但惹不起躲还不行么,所以从见过一面之后,他就离这位小公子远远的……可现在,为什么他要把手指搭在自己脉门上?!
  战战兢兢地开口说了一句,楚枫居然不敢动了,要是一个不小心内力反震回去弄伤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