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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哪里来》作者:青衫湿透(虐恋情深)
楔子
除了山,还是山,风雪弥漫。阳光像城里女人淡漠的眼神,瞅一眼就扭腰摆腚不屑而去。徒留北风在山涧里低吼,撕打着乱石滚滚的鹰爪坪。
虎口已经震得稀烂,赵辉蹲在地头,看着新开出来的两块荒地。如果这地保得住,再有个五亩,大姐和三个外甥女,明年就不用捱饿了。他站起身,甩掉手里的烟**,趿拉着冰壳子一样的鞋套重新回到地里,弯腰搬起刚刨出土的石块。赶着天黑前,得把石堰垒好,不然明天又冻住了。
雪夹着雹子,撒豆子一样往下盖。垒上两围,天就暗了。赵辉看了眼来路上那个瘦仃仃的人影,抬脚把没烧尽的草堆踢灭,拾起�头迎过去。
"老槭树让人扒了。"赵敏怔怔地,见他走近,停在地边,头巾也没戴,嘴脸冻得乌青。
"嗯。"早上路过村口就看见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带队过来,说是镇上要搞个植物园,连挖带砍地弄走了。赵辉摸出颗烟点着,倒提起�头,往石堰上磕去,木把上深红的血壳子应声裂开,红玻璃似的碎了一地。血的气味,雪的气味,跟新土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里扩散开来,又被风唰一下卷走:"回吧。"他说,吸了口烟,翻过石堰:"晚了,路不好走。"赵敏跟他大姐一样,几年前嫁去了陈家坳,离这儿,少说也有五里地。
"嗯。"赵敏应了声,看看天,没再说什么,随着他往坡下走。
两人趵着雪,默默走下鹰爪坪,绕过片光秃秃的阔叶林,一溜一滑地翻上断魂岭。过了岭下那口山塘,赵家村便像块孤零零的土疙瘩,远远地露了出来。
风越发紧了,夹着隐隐的狗吠,冰砖似地呼啸着,劈头砸过来。两人进了村口,在树坑前停下。才大半天功夫,坑底就积了尺把厚的雪,只剩些糟乱乱的断根露在外面,黑得扎眼。明儿一早,这坑也看不见了,赵辉想。
"怎么办……"赵敏自语般嘀咕了句。
赵辉看她一眼:"……活下去,不然怎么办。"
"是呢,总得……活下去……"她低声念着,转过身,慢慢往陈家坳的方向走:"这风刮的,气儿都不叫人喘了。"
……是谁说的,有一种风,携着清甜,带着暖香,从粼粼细浪里湿润地飘起来,迎着朝阳,款款吹送……那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天?
赵辉抬起头,用力撸了把脸,往自家那三间破败的泥瓦房走去。远处,一群松鸦从黑樾樾的林子里飞起,笔直地穿过围网似地群山,黑烟般消失在昏暗的天光里……
第一章
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赵辉比现在小十五岁,还是个屁事不懂的瓜娃子。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八月底,村口那棵五角槭还枝叶婆娑地播撒着浓荫。那天刚过了晌午,阳光正好……
"妈,知道了。"赵辉抓耳挠腮地站在母亲李氏身边,听她交代包袱里的衣物铺盖,眼睛不住地往窗外瞟。纪康和赵喜两人扒在栅栏上,早就等急了,连连比划手势喊他出去。赵辉苦着脸冲李氏嚷嚷:"明天才报到呐,我先去听故事,别人都去了,待会儿该讲完了。"
"你这孩子,就知道玩。"李氏脑后绾着个圆髻,是个勤谨本分的妇人,平日不苟言笑,却对这独子极之爱宠。看他那猴急样儿,知道再说也没用,无奈地敲他一记:"早点儿回来,别耽误了晚饭,明儿个还得早起。"
"诶!好嘞!"赵辉大声应着,立马眉开眼笑,话音刚落,人已经蹿出了院门。蒗平镇小学离赵家村足有二十几里地,往后只有周末放假才回得来,再不能像现在这样常常听故事了。
"咋整这么久!"赵喜跳下栅栏,一把扯上他就往村口跑。赵喜是个大块头,生得小眯眼,厚嘴唇,塌鼻梁,笑起来像个弥勒佛。性子也像他的笑脸儿跟名字一样喜人。
"还不是我妈,"赵辉懊恼地说,边跑边扭过头问:"纪康,你没让纪叔等等咱们?"
"咋没叫啊,等了老半天了!"纪康翻他一眼:"说好了听完还去山塘凫水的,这都啥时候了!老母猪下崽也没你那么难!"纪康比他俩大一岁,生得浓眉大眼,却又瘦又黑,说话还挺冲人。张嘴就一口白牙,跟那身黑皮极不对称。
赵辉也没给他好脸子,想骂回去终究还是忍了。其实他挺讨厌纪康,两人以前还打过不少架,后来因为都跟赵喜关系好,才勉强玩到一处。纪叔就是纪康的爸爸,名叫纪涛,脾气为人跟儿子完全相反,十分随和亲切。是十多年前来赵家村插队的上海知青,学大寨时上山倒木头摔瘸了腿,碰上回村守寡的赵桂芝住在对院,经常上门帮忙照料,渐渐就合了一家。再后有了纪康,人便留了下来。
纪涛腿脚不方便,干不了农活,平日帮乡里人抄写些往来书信,换几两烟钱。像这样节气好的时候,每隔个三两日,就会在村口老槭树下摆开纸笔,孩子们看见了一准围上去。要是手里没活,他便会讲上几段故事。当那些新鲜陆离的奇谈妙事在清凉树荫下画卷般徐徐展开,便是大山里的孩子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了。
仨人忙忙慌慌赶到村口,树下果然已经水泄不通,那块五六米宽的石墩上早没了位置。坐在地上得晒太阳,这会儿日头可毒呢。再说,人堆外边哪儿听得清啊?赵喜脸都快苦成了槭树皮。赵辉还好,不像他俩先在栅栏上晒过一轮,往人堆里挤挤就站住了。
纪康瞅着他爸没注意,一拽他俩胳膊,伸手指指头顶的老槭树。赵喜眼神一亮,立马猫下腰跟他从人群外边绕过去,俩人飞快就猴上了树杈。赵辉见上面又凉快又爽利,也忍不住溜了过去,仨小子坐定瞅下来,树下一片闹腾腾乱哄哄,不由心情大好,相对捂嘴偷乐。
那天的故事格外精彩,有善歌善舞的美丽人鱼,五光十色的海底世界,还有惊险刺激的航海故事,自由畅快的滑板帆船……赵辉听完了才后悔,纪叔不让人上树听故事,真不该跟他俩一块躲上来。现在有问题也不敢问,听其他孩子在下面七嘴八舌瞎喳喳,只能干瞪眼。
"叔!叔!"赵玉霞坐在最前面,嗓门也数她最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人鱼穿啥料子的衣裳呀,好看不?"赵玉霞是个圆脸盘,圆得稍嫌过了,皮肤却白净细致,这在山村里本就少见,衬着那身为上学特地扯的红衫子,越发**。她明天也到镇小学报道,是村里唯一有机会念书的女孩。据说有个大伯在镇发电厂当会计,而且她家好几块地都离村子近,土质肥,所以家境是赵家村最好的。
"呵,那是神话故事。不过海洋生物确实很奇妙,"纪涛身上常年一件洗得起毛的白衬衫,冬天再加件半旧蓝袄子。本是极粗糙的衣服,穿他身上却格外服帖整洁。样子清瘦斯文,说话也轻言慢语,不管多么嘈乱的场合,他一开口便令人如沐春风:"还常有一群群海鸟在浪头上捉鱼捕虾,跟山里的风光不一样。"
"咱这山有啥子风光,风又干又烈,都快赶上我爸的烧刀子了!"赵辉往下一看,原来二姐赵芳打着猪草也跑过来了,挎着篮子问:"但城里不是楼房就是海,上哪儿扯猪草呀?"
"啧,纪叔早说过了,"一个男孩不耐烦地打岔:"人大城市里的猪,吃的都是猪饲料,一个个长得又快又壮又威风,哪会吃这苦了吧唧的猪草哇!叔,快接着说船,那帆船吹着风就能航海?海岛上有怪物不?"
赵辉立马支起了耳朵,这正是他想问的问题呀。纪康起先还紧贴着树干怕露馅,这会儿也忍不住趴下身,两人都聚精会神往下看。
"帆船就是靠风力航行的,风还可以发电,有很多用途。"纪涛笑道:"少见则多怪,将来你们学好了文化,有了本领,多去外边看看走走,就不奇怪了。"
听他这么一说,不少女孩都蔫了劲儿。赵敏蹲在人堆里,忍了忍没忍住,开声问:"叔,在外边儿,女孩儿真能跟男孩一样,去上学?"赵敏跟他们仨个玩得挺好,长着树叶脸,柳条眉,说话轻声细气,与赵玉霞是两个极端。
"……能,"纪涛温和地说:"男孩女孩,应该是平等的。"
赵敏本就不如其他孩子兴奋,这会儿神色又暗了暗,张张嘴还不待说话,赵玉霞的大嗓门又亮了起来,聒噪得赵辉耳膜都生疼:"哈哈,我就能上学!"她得瑟地扬起下巴:"我听我爸昨夜黑跟我妈说了,说丫头要想念书,尽着她念,他说他供得起!"
"是吗,"纪涛笑道:"那就好好珍惜这个机会。"说罢收拾好纸笔,拿起身旁的梨木拐杖:"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散了吧。"
"叔!那人鱼,"赵辉跟纪康趴得低,不想赵喜比他俩更低,连脖子带脑袋都从树杈上探了下去,见纪涛要走,根本忘了自个儿在哪,大叫道:"海鱼好吃吗?!"
其他两个当堂变色,赵辉马上缩回头,纪康也连忙闪到树干后,瞪着两眼直磨牙,恨不能将这吃货一脚蹬下去。纪涛本来要走,这会儿又稳稳坐下来,也不向上看,直接说:"纪康,下来。"
眼见避不过,纪康只得老老实实往下爬,经过赵喜身边顺带狠踹了一脚,总算解了点恨。赵喜正抱着树杆又悔又慌,哪有防备,冷不丁**吃痛,一下没稳住,当即惨叫着往下跌,底下的孩子见状一窝蜂似地慌忙闪躲。还好树杈不高,再减去一米石台,人倒没摔坏,只是**蛋子痛上加痛。
纪康的麻烦却大了,那天不但手心挨了板子,还被晾到泥地里晒肉干。赵辉当然不会同情他,装模做样在树荫底下陪站,其实是想瞧纪叔咋整治这浑小子。
纪涛倒也怪,一句重话不说,只是把一杯淡茶慢悠悠喝足了一小时,才收拾起东西问:"知道哪儿错了?"
"不该爬树,"纪康低眉顺眼,热汗哗哗地淌成小河:"挂烂弄脏了衣服,妈收拾得累。"
"嗯,那挨打呢,是为了这个吗?"纪涛又问,语气仍旧不温不火。
"不是,是犯错不改,还报复别人。"纪康脑袋耷拉得更低。这家伙打小就四处捣蛋、惹事生非,哪见过他这么老实?赵辉看着既好笑又稀奇,总算明白他咋这么黑了,原来纪涛不像其他当爹的爱拿棍子敲儿子,是喜欢'晒儿子'。
"嗯。"纪涛拄着拐杖走到他跟前:"明天你就上学了,到了学校里,把心思都用到书本上。"说着摸了摸儿子的头,替他揩去脑门上的汗:"比别人晚了一年,爸爸才让你念上书。不要因为贪玩,枉费了这个机会。"
"嗯。"纪康抬起头,随即站得笔直。有那么一刻,赵辉忽然觉得,那双乌漆漆的黑眼仁里透出的坚决和某些复杂的情绪,根本不像个八岁大的孩子。那天是他头一回正眼看纪康。
赵喜当然不会轻信纪康已经受教,不再对他打击报复,眼见这头要收场,立马撒丫子往家跑。无奈刚到半途,就被掐住了脖子一路拧到山塘边,秤砣似地扔进了浑水里。
纪康推了人下塘仍不罢休,自个儿也立马脱个精光,嘎嘎大笑着泥鳅似的往水里一钻,转眼就撵得赵喜杀猪般尖叫满塘乱窜。他两人闹得起劲,赵辉笑个不停,也赶紧脱了衣裳一块儿蹦下去。
第二章
八十年代初,蒗坪镇还只有一条沙石垫起来的街道,统共半里长。道路两旁是全镇的经济文化和政治中枢,当中包括一座镇政府,一个邮电所,一间杂货店和一个铁匠铺。街心是家莜面馆,街东头有一档饺子铺。布店和卫生所共用一个门面,里头用隔板分开。后来又开了间屠宰房,就在学校旁边。每天清早六七点,门口条案上就会挂出些红红白白还散着热气的猪下水。刚开始赵辉经常半夜被垂死的猪叫闹醒,后来慢慢地也习惯了。
蒗坪镇中小学在街西边,有三百多人,大部分是走读生。校门用铁管支着块卷皮掉字儿的牌匾,进去右边有一列平房,集中了校食堂、教务室、澡房和教工宿舍。三栋灰扑扑的红砖房是各年级教室,有两层高,一栋楼顶用木板围起来,做成大宿舍,里面住了五六十个寄宿的男学生。下边草地上放着两个篮球架,是学校的运动场兼露天礼堂。
四年级以后赵辉当上了班长,平时要负责早课晚自修,放学还得检查卫生、门窗,大宿舍到九点就关灯,玩耍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连跟过去几个玩伴,也只有每周回赵家村的时候待得长些。
转眼又过了一年,这天是周末,一早起来只有赵喜还在靠门边的床上呼呼大睡,纪康已经没影儿了。赵辉往窗口一看,见他果然又跟高年级的几个男生在篮球架下跳来跳去。三年级以后,这小子就跟吃了泡打粉一样,个头嗖嗖猛蹿,这会儿已经比赵喜都高了。
说起念书,山里的孩子大多都是勤奋的,就连贪睡的赵喜,成绩都保持在二三十名,纪康就更没从前三掉下来过。他上学后坏毛病虽收敛不少,却无奈本性难移,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反复挑衅老师的底线,所以班干队伍自然跟他无缘。他也并不在意,还说赵辉是自找罪受。
赵辉看天有点阴,赶紧收拾好东西到窗口叫:"纪康!走了走了,赵玉霞呢?她今天回吗?"平时他们都一块走,山道险,虽说是白天,还得防着些饿极了到处瞎撞的野兽。赵玉霞因为镇上有亲戚,偶然会去住两天,不一定每周都回赵家村。
"我哪儿知道?"纪康刚抢了球,跳起来往篮上一投,跟几个男生打了声招呼,掀起衫角揩着汗往回跑:"赵喜呢?起来没?"
"还没,叫不醒,你上来弄他。"赵辉拎着书包往楼下跑,两人在转角碰上:"我去问问赵玉霞。"
"问个毛,她要回自己不会过来呀。"纪康挺不待见赵玉霞,说话间已经**一跳上了楼。
赵辉没搭理他,继续往另一栋楼走,赵玉霞跟其他几个女生住那边的楼梯间里。赵辉到的时候她也还没睡醒,一个女生开了门回头去叫她。
"干嘛啊?"赵玉霞迷迷瞪瞪从床上坐起来,老大不乐意:"这才几点啊?"
"六点了,你回不回?"赵辉也有点不耐烦,昨天帮老师改卷子晚了,经过她们宿舍已经关了灯,别人不问她也不会主动说:"要回赶早,好像要下雨。"
"下雨?"赵玉霞欠身往外看看,皱眉说:"那不回了,我去我大伯家。"学校周末不开伙,食堂炊事员也放假的。
赵辉掉头就走,这丫头上了几年学,越发拿自个儿当大小姐了。回村不是瞧不起这个就是看不上那个。赵辉也顶烦她,但怎么说也是同村的,总不能扔下她一个女的。
拐出楼门,赵喜跟纪康已经等着了,仨人会合了一道往外走。四月底的天气,雨水特别多,风刚阴阴地刮了两阵,雨点子就跟着落下来,淅沥沙拉撒在沙石路面上戳出一片片细麻点子。这才刚到杂货铺,几个人都发了愁,赶忙缩进铺檐下躲雨。
"哎哟老天爷,"赵喜装模作样地连拜两拜:"知道您可怜咱哥几个山高路远,可也等咱到家了您再哭哇,不然谁给您抹眼泪呢?"
纪康扑哧笑了,推他一把:"你自己抹泪差不多。"赵喜皮薄肉厚,最怕吃苦,路不好走时,除了赵玉霞,就数他爱叫唤。
"呀,对了,差点忘了买洋火。"赵辉想起来,连忙掏出几枚分币给老板。那时候火柴还是三分钱一盒,盒面红纸上印着台手扶拖拉机,写着大大的'前进'字样儿。过去这些杂物是他爸赵伟下山来买,现在他在镇里上学,就由他包办了。纪康也漏记了,赶忙跟着称了半斤粗盐装进书包。
还好头顶那块黑云被风吹了两吹就散了,赵喜得瑟得哇哇怪叫,直说是他拜天虔诚,自然又被两人挤兑一通。仨人说笑着出了杂货铺,还没走几步,赵玉霞就从后面追上来,跑得满脸通红:"你不是不回吗?"赵辉诧异地问。
"我忘了,"赵玉霞说:"这礼拜我大伯要跟我婶子回娘家。"她边喘边抱怨:"真讨厌,学校也不留个师傅做饭,赵家村那么远,还好雨停了。"
"那你吃馆子呗,"赵喜连翻白眼,下巴一挑前边的莜面馆:"诺,这就到了,不远呀。"
"死胖子,你当我吃不起呀?"赵玉霞生气了,她最讨厌赵喜,两人一块就没断过吵嘴:"我都吃过好几回了,有啥了不起,他家的面还没我婶子做得好。"
"赵喜你也是,"纪康难得说句公道话,笑眉笑眼:"吃得起也不能白糟践钱呐,再说莜面又难吃。赵玉霞你说是不是?"
"就是,"赵玉霞没想到纪康会帮她,愣了愣,老实说:"也不是太难吃……"赵家村那些巴掌大的薄梯田,只能种活苞谷、洋芋、豆子这类粗粮,背下山来交给伙房里的大师傅,每顿蒸熟了等他们来领,怎么也不如馆子里的面油水多啊。
"所以呀,"纪康不等她说完,接着笑:"回来以后,让你大伯跟校长说说,周末在食堂留个师傅,专给你蒸洋芋,那可比下馆子美多了。"
"纪康你找死!"赵玉霞这才知道被涮了,气红了脸,抡起手里的包袱就砸过去,那俩坏小子早跑远了。
"行了,走吧,真下起雨来就麻烦了。"赵辉也肚里暗笑,纪康哪是什么好人,只有赵玉霞这一根筋儿的才会上当。
出了镇子的砂石路,又走了两三里黄泥大路,就到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了,路面让拖拉机碾满了道道深深的车辙。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一段笑一段,到这里都不由暂缓了脚步。路两边是大片平坦的田野,叽叽咕咕的蛙鸣随风飘来荡去。麦苗刚挂上了一层簇新的穗子,在雨后的朝阳下泛起绿麻麻的油光。连排水渠上的芦苇都轻快地沙沙作响,抖落出阵阵甜润的清香,幽幽地直往人肺腑里钻。
可惜不消几年,镇上为了提高生产,加大了化肥、农药、除草剂的使用量,野草和小动物也就随之消失了。赵辉后来偶然会想起,小学五年那短暂的时光,其实就跟这路旁的芦苇丛一样,平平无奇,却难得地安然恬静,并且……一去不回。
蒗坪镇的平地也不算多,穿过田边的自然村,就开始上山了。山越高路越不好走,沿途都是巨型的石块石崖,几个人翻上腾下,过了晌午才刚到鹰爪坪。赵玉霞已经累得不行了,坐在十几步外的石头上喊:"赵辉!你们等我一下,走不动了。"
赵辉回头说:"你包袱给我拿吧。"
"干啥帮她,没本事拿就别带那么多嘛。"别人回家都只拿两本课本,只有赵玉霞要带上好几身不同的衣服,赵喜早看不惯了:"又不是时装表演。"
"算了,"赵辉说:"反正要一起回去,帮她拿着还快点。"
"你懂个啥,这叫高觉悟。"纪康�碜人不带歇气:"喜子来,咱先走,落后分子也争取进步一下。"
"哇哦,原来玉霞大美女看上觉悟高的了,"赵喜嘎嘎直笑,跟着撩火加油:"辉子,过两年抱她回家当老婆得了……"
"吃屎了你?"赵辉一脚踢过去,骂道:"踹死你个鸡娃子,撑饱了尽喷粪。"
"……大美女?这样的?"纪康直替赵辉不平:"赵辉咋说也得找个城里的妞儿呀,别寒碜人了!"
"诶,依我说,"赵喜分辩道:"城里那些丫头未必比咱村黑丫漂亮,脾性又好。嘿嘿,不过真想进城逛逛。"黑丫就是赵敏,这几年出落的越发标致了,就是皮肤偏黑,小子们背地里都这么叫她。
"找个屁,想进城,少睡几笼觉,念你的书去吧。"赵辉知道他俩越掰越没谱儿,带头赶紧往前走:"得了别说了,赵玉霞上来了,待会又吵个没完,烦死你俩了。"
从鹰爪坪下来再绕过一片阔叶林,就到了断魂岭。这岭子虽不高,名声却不好,早先是叫狼窝顶。据说跟纪涛同来那一拨上海知青,捱不下苦头,最后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两个女的实在没门路回城,抱头痛哭了一场到这儿吊死了。半宿不到,尸体就被野狗拖成了两副血骨头。赵家村全村姓赵,难得来了外姓人,打那以后便又统一了姓氏,只留下纪康一家。断魂岭也因此得名,常被村里大人拿来吓唬小娃娃。
赵玉霞之前总掉队,这会儿却紧追不舍,赵喜忍不住作弄她:"诶,刚我明明看见俩骷髅呢?血糊糊的,咋一晃就不见了?"
"赵喜你作死啦!"这一片林子极深,除了风声只剩几人的喘气声儿,阴惨惨的连日头都照不进来。赵玉霞本就害怕,听他一说脸都绿了:"有鬼也先吃你这胖子!"
赵喜还没回嘴,纪康就眉毛一拧,脸色当即垮下来:"你们折腾,我先走。"纪涛来这以后吃过不少苦头,他向来听不得人嚼那些事儿,脚下一快,立马拉出几丈远。
"诶!喂……"一句话惹恼两个人,赵喜也好没意思,嘟囔道:"刚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赵辉笑道:"多嘴多舌,活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那小子了。
仨人当下也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进了赵家村,分头往自家院子走。赵辉到了家门口,一脚刚迈进去,就听见纪康叫他:"赵辉,你来一下。"
第三章
赵辉转头看过去,纪康正捧着个坛子向这边走,就诧异了,迎上去问:"啥呢?"
"泡菜,我妈让拿给你。"纪康递过来:"你去换个盆,坛子腾出来给我。"
"呵,上回不都给过了?"赵辉疑疑惑惑地笑。赵桂芝,也就是纪康妈妈,泡的菜是这儿顶尖的。村里农妇偶然会互赠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送了再送,就有点儿怪了,又不是关系特别好。
"就是,我要有个姐姐妹妹,还当她相上你做女婿了。"纪康也觉得没劲儿:"你去换盆儿吧,快点,到家水都没喝上口,饿死了。"
"好,你等着。"赵辉进了院子,到灶头上一找,唯一的搪瓷大盆正盛着野菜汤给他热在锅里,想是李氏怜恤他赶路渴了特地做的。脚下坛子里存了二十来只鸡蛋,凑够数了拿去镇上换钱。还有个脸盆也装着掰下来的苞谷粒子。木桶可放不得腌菜,这会儿家里又没人。他揭开锅盖端出汤盆,冲门外喊:"纪康,你不是渴了?进来一块儿喝汤吧。"
纪康说:"我不喝,你给我拿坛子出来就成。"
"没盆儿换,喝了汤才有。"赵辉把汤盆搁在石桌上,拿出两副碗筷,又把烤熟的洋芋端出来:"快点吧,我也饿了,一早没垫底儿就赶路。"
纪康无奈进来了,也不虚客气,在石桌前坐下就跟他一块大嚼。洋芋是夹着辣椒面儿跟野葱花烤的,比学校里白水单蒸的够味儿多了,两人都吃出一脑门子细汗,幸好有野菜汤解渴。吃完了赵辉把碗筷往木盆里一送,从井里绞了水上来涮盘子,边洗边说:"刚赵喜,也不是成心说那个。"
"说啥?"纪康一愣,随即笑了:"哦,一路被他跟赵玉霞叨叨烦了,他就那张臭嘴,我还不知道。"
"他嘴臭,你也香不到哪儿去。"赵辉笑骂,想起每回都被他俩油盐酱醋瞎埋汰,这会儿倒撇得门儿清。
"我咋不香了?"纪康笑嘻嘻地捂着嘴连哈两口气,满脸陶醉:"香葱香辣子拌洋芋,又香又够劲儿,不信你闻闻。"
"**,"赵辉也笑了,以牙还牙道:"找赵玉霞闻去,那才真够劲儿。"
纪康闻言一把握住自个儿脖子,作势连连欲呕:"我说你小子咋那么好心,原来骗我吃完了又坑我吐的。"
"对,你吐吧,赶紧的,别存着。"赵辉哈哈大笑,把腾空了的坛子递给他:"纪叔身子还好吧?赶明儿我自己过去谢赵阿姨。"
"就你礼数多。对了,"纪康接过来:"赵喜跟你说没,他下礼拜可能不去学校,家里赶着收东西。"
"收东西?收啥东西?"这春不接秋的,赵辉诧异地问:"没听他说,还一个月就毕业考了,这节骨眼请假?"
"我也不清楚,就听他提了一下,好像是啥药材。"纪康往门外走着说:"**胃病犯起来,折腾得挺凶,好像他爸自己给种了点药。"
"那也不用一礼拜呀?"赵辉问:"你作业做完了吗?要不明儿咱俩也去帮他收收,那家伙平时就懒,别一拉课真耽误考试了。"
纪康想想:"行,我还有一门没做,下午就完得了。那明儿你来找我。"
俩人商量好了各自回家做功课,赵辉做完,又睡了会儿小觉,李氏跟两个姐姐就收工回来了,看见灶上的腌菜,问:"辉呀,这泡菜谁拿的?"
"还用说?肯定是纪叔家的,赵婶子呀!"二姐赵芳早捧起了盆子,欢喜地闻着,嫌不够,又拈起一块放嘴里嚼:"呀,真好吃!"
大姐赵芬过来瞅一眼,解开背上那捆砍来垫圈的花栎叶,连枝子搭到栅栏上晒,也笑着说:"是啊,赵婶子的泡菜,搁哪家都混不了,酸得恰好,味儿最正。"
李氏没说什么,摘下肩头的旧布垫子,从井里摇了半桶水上来,擦了把脸,又把水倒进沤猪食的缸子里,才蹲下来揭开鸡蛋坛子,往外连取了五只:"辉呀,"边说边拿个笸箩装了,起身递给赵辉:"给你纪叔家的送去,跟人说句谢谢。"
赵辉吃了一惊,抬头问:"妈,不用吧?"
"就是呀,"赵芳也过来说:"哪用还五个鸡蛋?那还不如不吃了!"
"你吃都吃了,快送过去。"李氏转身系上围裙:"路过村委会,给你爸说一声儿,回家吃饭了。"
"那我送呗,"赵芳接过鸡蛋,笑着说:"我问问她怎么腌的,咋这么好吃。"
"辉子去,"李氏没抬头,在灶下剥起了豆荚,吩咐一句:"你烧灶。"
"哼,"赵芳嘴一噘,撂下鸡蛋:"轻省活儿都让弟弟干了。"
赵辉心说,我还不愿去呢,拿起鸡蛋便往外走。这啥跟啥呢,比着送东西?
赵家村的村委会就两间泥坯房,在村子中间的大路边上,赵辉敲敲敞着的门:"爸,妈叫你回家吃饭了。"
"知道了,"赵伟正跟赵玉霞的爸爸赵德才说话,看过来一眼,见他拿着鸡蛋,问:"上哪去?"
赵德才也是村干部,跟赵玉霞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圆脸,矮小敦实,满脸堆笑:"这娃,出息了啊,听我闺女说,都当上班长了。"
"妈让给纪叔家赵婶子送的。"赵辉应道,又冲赵德才笑笑:"那我过去了。"
赵伟顿了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扬扬手,对赵德才说:"哪的话,来,咱老哥俩接着唠。"赵辉便转了身。每回李氏都让他来喊赵伟吃饭,每回爷儿俩就只这两句话,今天还多了句。当干部也不见得有多好了,自己在学校累死不说,赵伟拘在这两间破房子里,又能品出啥美味儿?赵辉摇摇头往前走。
纪康家是两间干打垒瓦房,在村西头那座塌了顶的祠堂旁边,院门正对着上刀背岭的土道儿,那坡上有极好的草甸子。过去陈家坳附近大村子的人偶尔会上去放羊,但据说上边有精怪,羊放着放着就少了,有时连人也会被迷下沟子里摔死。这样传着就没人愿意去了,那路也荒成了细麻绳儿。
赵辉刚走到祠堂边,纪康家就传出�呤哐啷摔家伙的动静,当中还夹着赵桂芝斥骂的声音。他马上住了脚,这时候进去可不好,听人屋背更缺德,当下就要往回走,院门却猛一响,又嘭一声撞回去,纪康已经青着脸从里头冲出来,一眼看见赵辉,两人都愣了一下。
"我刚到。"赵辉忙说:"我妈让给你家送的鸡蛋。"
纪康皱着眉:"我正有事出去。"
"哦,"赵辉点点头:"那我晚上再来。"说罢就往回走。
"赵辉,"纪康叫住他:"你现在有空吗?要不一起去赵喜家问问,明天帮他收药材的事儿。"
"……也行,"赵辉停下,三点来钟才吃的饭,这会儿也不饿,说:"那去吧。"两人便折脚往赵喜家走。
纪康一路黑着脸不吭气,到赵喜家门口才好些。进了里屋,赵喜还在做作业,见他俩过来,稀奇地问:"咦,你俩咋来了,"伸手就来捞赵辉手里的笸箩:"这么好?给我送鸡蛋?"
"去,"赵辉手一闪,把笸箩往桌上一搁,问:"你家收啥药材,要请一星期假?"
"呃,"赵喜没了笑,蔫巴下脸说:"我也不知道,还不是治我妈那老病的。我爸跟他那些战友今年要去XX县烈士陵园拜祭,我就帮他收着。"
赵辉进来已经闻到了一股子烂蒜瓣儿似的尿潲味,赵喜妈有肾病他知道,听说患那病的人排尿都这股味儿:"阿姨不是肾不好?咋又整出胃病了?"
"老不好,吃了十多年草药,"赵喜愁着脸,在本子上接着算题:"倒把胃吃坏了,成天喊疼。"
纪康说:"我跟赵辉商量了,明儿早上帮你一块收药。这就要考试了,耽误了不划算。要能等,下礼拜回来再接着收。"
"不用了,"赵喜放下笔:"那药不是一天两天能收完的。"
"所以才帮你啊。"赵辉也说:"早一天是一天。"
"不用,你们上学吧,我自习就成。"赵喜连忙说:"那药没种在这儿,远着呢。"
"远有什么,"赵辉奇怪地说:"你能去,我们还不能?"
"说了不用,我一个人就行,"赵喜急了,一个劲儿推:"那药要赶着清早去收,一天就那么一忽儿,过了收不了。"
"小子,"纪康突然寒下脸,一把扳住他肩膀:"你老实说清楚,那到底啥药?"
"啧,"赵喜绞着眉,鼻子眼睛都快皱成了一撮儿,言不及义连挣膀子:"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嘛?嘶,疼死我了!喂,纪康……"见实在躲不过,才叽咕着低声说:"就,就一点儿大烟壳……"
"你想死啊?"这会儿连赵辉都变了脸,压低嗓门说:"那玩意儿能种的?!前两年陈家坳有人偷种这个,罚了三千不说,还判了五年!你不知道?莫说你家拿不出钱交罚款,这牢谁去坐?!"
"那不是逼急了吗?有头发谁愿当癞痢?!"赵喜小声辩白着,眼圈一下就红了:"镇医院的止痛针……一支都买不起。你没见我妈那样……从早叫唤到晚,连口水都喝不进去,气儿都快叫断了。"赵喜他爸是退伍老兵,每月有二十几元复原津贴,收入本来算赵家村冒尖儿的了。只是那两张票子相对一个长期病号,又能顶个啥呢。
赵辉还是半年前打他家经过见的刘氏,头发都快掉没了,脸皮青灰,嘴唇开裂,那时已经缩成了个人干。赵喜这么乐呵个人,说话就红了眼。罂粟那玩意儿确实惹祸,但做儿女的,孝心谁能不懂?当下也就说不出话来。
赵喜低个头,抬起手背去擦眼泪,囊着鼻子说:"你们回吧,我这礼拜收完了就……"
"明天几点?"他话没说完纪康就站起身:"我过来。"
赵喜抬起头,张大嘴,吃惊道:"别!万一有事儿,我可不想……"
小时候一块儿玩一块儿疯,纪康只有坏点子、鬼主意,向来半分亏都不肯吃。赵辉也心下微诧,哪想到他会这么仗义?见赵喜还在犹豫,便暂时撇过一边,起身说:"行了,我跟纪康一块来,咱们啥都不知道,就是帮忙收药的。"走前又问:"几点?"
"三……三点……"赵喜眼睛越发红了,跟着他俩到门边,哼一句:"我,我做作业去……"就把门轻轻合上。
俩人出了赵喜家,都闷着头没说话,直到上了大路,纪康才一伸手:"鸡蛋。"
"哦,"赵辉还想着赵喜的事儿,忙把笸箩递过去:"差点忘了。"
纪康脸上倒已风平浪静,挑眉一笑:"我可忘不了。"冲他得瑟地扬扬手里的笸箩,便转身往家去了。
赵辉瞅两眼那几步晃远的背影,跟着也掉头回家,心说,难道是――男大?十八变?!当下失笑出声。
第四章
半夜三点赵辉准时到西村口,纪康已经在路边扎着火把,弄完把防风灯提回院子,赵喜也扛着把叉子过来了。
罂粟田翻过刀背岭还要穿过下面的山谷,在与赵家村落差八百多米一个荒僻的坳子里。仨人摸黑攀上小路,离村子远了才点着火把。四面都是风声,火苗远远地曳出去,树木发出破浪般萧瑟的哗响。四月底的月亮,蒙了层昏黄的雨膜,淡淡的光亮洒向兽群一般环伺蛰伏的连绵山峦。
半小时后下了刀背岭,密林里的谷道越发漆黑。仨人鱼贯前行,赵喜缀在后面:"……纪康,另一个火把也点上吧?"
"烧完待会还得停下来扎,"纪康回头看看:"赵辉,让他走中间。"
赵辉噗一下笑了,停下来让赵喜上前去:"没胆子的家伙,以前没帮你爸收过?还死活不让我们来。"
"去年秋才下的种子,我白天来过。"赵喜嗓子眼儿都结了层寒栗:"不是,刚才我好像听见狼嗥了。"
纪康难得没笑话他,说:"哪有,点着火呢,刚是猫头鹰。"
"是,是呀?"赵喜缩着膀子,叽咕道:"这娘的鬼林子……"
赵辉本来还想吓唬他,见他那怂样,打住问:"那玩意儿用叉子收?怎么不叫我们也带上。"
"……不是,"赵喜讪讪地:"我,我带着防野牲口。"
"哈哈哈,"赵辉险些岔了气:"要来了野牲口,你还真敢上?逃命吧你!"
"逃命也跑不过它们,"赵喜不服地争辩:"有家伙总比空手强吧?"
"操,"纪康这回也憋不住了,笑骂道:"防个�,快走路吧。"
仨人又接着下了半个小时坡,那坳子才在昏蒙的月影下慢慢显出轮廓。未待靠近,一股奇异的香气便随风幽幽地飘了过来,越来越浓,在荒萧的山林间令人沉醉地弥漫。
"怪不得要种在这儿,"一个火把都能照出那块细田,长着些近一米高的油菜株型作物。赵辉问:"这才多少棵?就这么香。"
"九十来株。"紧挨着田边还有个小茅寮,赵喜进去提了盏灯出来,每人分了个小碗和一根粗针,自己蹲下来示范:"取它的汁儿。"
"咱们那儿太高,"纪康划破一颗椭圆形的果实,乳白色粘稠的汁液从里面慢慢淌出来:"这玩意儿也养不活。"
"九十来株都够人忙活,"赵辉边取汁边问:"你爸一个人收得全吗?"
"他前两天都待在那寮子里,连夜收。"赵喜说:"我这时候来,肯定收不完。"
山谷空寂,香气馥郁而缠绵,在幽凉的夜气中氤氲缭绕,**地蕴藉沉湎。三个人都不由放低了音量,小心翼翼地接取那一股股醉人的浓香。直至鹅卵般殷红的旭日从山尖冒出头来,那一垄蒴果才堪堪取完。
赵喜把几碗浆汁倒进一口小锅里,点上炭炉慢慢熬炼。随着炭火温存熨煨,那股奇异的幽香更郁烈了,让人情不自禁蹙住鼻孔贪婪吸嗅,五脏六腑都似被这香甜充盈缠绕,绵软成初夏轻熟的微风。
浆液最后结成块儿深褐色油膏,泛着微光厚厚地沉进锅底。赵喜用匙子舀出来,抿进一只小瓦罐里。纪康看他弄完,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问:"你妈一天得用多少?"
"就这一小坨,"赵喜掐着小指,慢悠悠比划了下:"咋啦?"
"我请三天假,跟你来收。"纪康看看他:"完了,就把田捣了吧?"
"为啥呀?"赵喜靠在围寮上,还没从那股撩人的沉香中回过劲儿来:"还能多收好几天,捣掉不可惜了?"
"味儿太大了,"赵辉掐着眉心,左右看看:"这儿是偏,也难说不会有人过来。又不是啥好东西,够用就得了。"
"可惜个鸟,"纪康说:"明儿早我来熬,你上那边风口待着去。"说着踢了赵喜一脚:"起来,走了。"
两人看他把瓦罐藏进寮子下的土坑里,盖上层茅杆草,才一道儿往回走。一路无言,进了刀背岭下面的山谷后,那股奇香才渐渐散去。
赵喜方才走了趟夜路,纵使百般过意不去,终究没说出让纪康别请假的话。想了想,抓抓头:"……我不会碰那玩意儿。"
"明坤叔……"纪康问:"他抽吗?"
"没,"赵喜肯定地说:"我爸不会。他自个儿说的,人要是抽上这个,啥都完了。"
"那就好,"赵辉也悬着心,那味儿实在太抓人:"既然这样,更该把田捣了,留着终究是祸根。"
"要不,等我爸回来再说……"赵喜沉吟着:"他怕要留些种子。"
"那过了这三天,你就跟我回学校。"纪康说:"要只你一个,还收不够这数。"
"嗯。"赵喜点头应了,纪康便没再说什么。
那天的太阳格外的好,亮堂堂地照在刀背岭锋利的山脊上,豁亮的流光像道奇丽的金环,晃动着令人睁不开眼睛。仿佛昨夜里那层迷蒙的月晕,只是个虚幻的错觉。几个人莫名松了口气,沿着斜坡慢走着,边晒太阳边打野菜。赵辉瞅瞅下面,突然笑道:"那不是黑丫吗?"
赵敏也看见了他们,远远跑过来:"你们咋上这儿来啦?"又对纪康说:"上你俩家问,都说一早就不见人了。"
"这不打猪草吗,"纪康笑道:"又想打听啥?除了半夜猪叫,没新鲜事儿。"他们几个上学后,虽不能像过去经常在一块儿玩,但每周回来两天,赵敏只要有空就会过来,问问学校里的趣事儿。
"我又没问你,"纪康从来就没个正经,赵敏早习惯了,拉着赵辉说:"我听赵玉霞回来说,镇上的布店这两天处理布头,你帮我带两块吧?想给我妈缝件衣裳。另外……"她说着掏出一小叠齐整的毛票儿,犹豫了半天,又加多五分:"杂货店里要是有便宜的头绳,也帮我带一根儿,钱不够就算了。"
赵敏家是困难户里的困难户,她爸妈是姨表兄妹,母亲刘氏自她之后连怀了几胎都没养活。前几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又是先天痴傻。刘氏本就有虚症,被这事儿堵得更是三天两头病倒在床,家务活计唯有指靠这半大不小的女娃儿忙活。
"行。"赵辉接过来放好,见她担着水桶,问:"你来打猪草?挑担子干啥?"
"昨天打够了,我得浇地。"赵敏说:"今年雨还没下来,我家田边的池子就干了,趁现在早,先担水过去。"
四人聊着进了村子,赵喜打个招呼先回了家:"中午再找你们,我妈一个人在,得先回去烧饭。"
"没啥好听的,"赵敏说:"我也先走了。"又笑着回头:"哦,对了,纪叔刚才说,中午还去老槭树下讲故事,你们也来啊!"
"等等,"赵辉喊住她:"一道走吧,我放了猪草帮你挑。"赵敏家的田离村子远,一根扁担两个桶,半天也未必担得完:"你爸不在?"
"一早带我弟去大刘庄了,他今天要扎针。"赵敏皱着眉,她弟隔三差五就去大刘庄针灸,这么些年勉强能走了,也认得清一两个人,却仍旧吐不了字儿。转头见纪康把野菜扔进自家院子,又拎了根扁担和两只空桶出来,不由翘起嘴角:"你们一大早起来,还没吃饭吧?我今天多蒸了两个馍,先去我家吃点?"
"吃馍干啥,当给你干活儿呢?"纪康晃着俩桶没个正型:"我是看热闹,顺道儿晒晒扁担。"
赵敏忍不住笑:"……你咋就没学到纪叔一星半点儿实诚呢?"
"呵,"赵辉吃惊地说:"黑丫也知道成语了?又是纪叔教的?"二年级那会儿见她总问课堂上的事儿,心血来潮教她写名字,没成想人家早就会了,那手字儿比班上不少同学还像样,一问之下才知道纪涛偶然会教教她。
"嗯,前两天学的。"赵敏有点儿难为情,微红了脸,急着问:"我没说错吧?"
"能错吗?"纪康瞟她一眼,满脸懊丧:"怪不得我爸没心思教我,原来都教他自个儿收的徒弟去了。"
"什么呀!"赵敏哑然失笑:"是你自己不学好样儿。"
赵辉也帮腔打趣儿:"就是,要不纪叔那么白,你咋就黑得能掉渣儿呢?"说着不由打量旁边那小子,当年泥地里苦晒的蔫吧孩子竟已没了踪迹。还是偏瘦却结实挺拔的个头,肩膀早已挣脱了孩童的狭窄,眉眼漆黑、神采奕奕,鬓角下汗湿的皮肤,不知何时已褪成健康的深棕色……四五年光阴一晃而过。他们,都长大了。
"你瞅着我看啥?"纪康擦擦脑门儿,一脸怪异:"没那么玄吧?真掉渣儿了?"
"哈,"赵辉回过神儿,笑着直说:"突然就想起咱们上学前那天……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去海边看看。"
赵敏偏开头扯了扯嘴角,纪康也默了默:"都出了镇子了,一步步来,总能去。"
"对。"赵辉笑道:"黑丫儿,到时咱们四个一块儿去。"
赵敏笑了笑,正待说话,她爸赵福就驮着儿子进了村,见她站那不动,扯开嗓门吼:"赵敏你活干完了?撑饱了?顾着吹风闲扯淡!"
"诶!我就去浇地去。"赵敏应着慌忙往前走。
赵福一身水一身汗,脑门上褶子里都扑满了泥灰,兀自怒骂:"人家念书,是因为人胯裆里有东西,你有个啥?跟着瞎凑热闹!"
赵敏没吭声,低着头从他爹身边赶快走了过去。
赵辉蹙着眉,没像往常那样跟赵福打招呼,对纪康说:"走吧。"
"嗯。"纪康应了声。
俩人一块往村东头走。眼看着那个挑着担子的纤细身影,远远地绕开五角槭婆娑稠密的浓荫,匆匆没入荒草纵深的山道间。
第五章
周一赵辉回校帮纪康和赵喜请了假,他自己当然也想留下帮忙,只是这请假理由实在拿不上台面跟父母商量,无奈只得作罢。
不久迎来了毕业考,村里四个孩子都顺利升上初中。开学后赵喜和赵玉霞留在了原班级,赵辉跟纪康被选进了重点班。班主任也由原先的糟老头换成了个二十五六的女老师,有三两分姿色,也爱装扮,叫梅晓红,是学校唯一的英语教员,也是校长的新婚娇妻。
新老师不如老头子好说话,年纪又轻眼睛亮,自然见不得纪康自由散漫的上课态度,屡屡便揪出他来批评指斥。纪康被抓住后态度是极好的,口头保证、书面检查做得溜儿顺,事后却照旧该干啥干啥。梅晓红气得牙痒痒却拿他没辙,功课挑不出毛病,唯有对着那沓检讨书咬文嚼字,把内容相仿的抽出来打回头重写。
很快到了十月初,这天又是英语课。纪康上课前就对着作文本子唉声叹气,见梅晓红穿着条嫩红百褶裙婀婀娜娜飘进来,只得暂时放下,认真听完了语法,才又苦思冥想写起来。
"你检讨写得不挺好,"赵辉升班后就跟他同桌,念书是乡镇孩子唯一的出路,能进重点班的几乎都熬成了绿豆芽黄花菜,他便也从稍前的座次直接跻入了纪康常驻的最后一排。见他愁眉苦脸不由纳闷儿:"咋作文这么犯难?"赵辉连任了班长,那一沓洋洋洒洒、融会贯通的检讨书他是拜读过的。
"谁有功夫写那个?"纪康匪夷所思地睃他一眼,又再埋头苦干:"跟打球那几个哥们儿传着抄的。"
怪道字里行间的悔恨自责都够催人泪下了,纪康哪来的这股诚恳劲儿?赵辉一阵好笑,没再搭理他继续听课,却见梅晓红已经停了讲,直直朝两人看过来。教室里本就安静,这会儿越发落针可闻,纪康也察觉不对,哀叹着撤下作文,只留了英语本子在外面。
"纪康,"梅晓红打从进教室门就没露过笑脸,想是有啥烦心事儿,这会儿语气更不好:"你对我上课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啊?"纪康特无辜。
"你是不是来念书的?自己无视课堂纪律,还带坏其他同学。"梅晓红冷声训斥:"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纪康眉毛皱了皱,坐直身。
梅晓红想是在学校众星拱月惯了,一点违逆都受不得。赵辉也觉得这指责过了,不就是说了两句话?站起来解释说:"老师,刚才是我先问他问题。"
"赵辉你坐下。"梅晓红蹬蹬蹬走下讲台,显然盯上了纪康:"你刚才看的东西呢,拿出来。"
纪康撇嘴笑了笑,也不答话,抽出作文本便往桌面一扔。见他如此,梅晓红更来气,哪会信他真是写作文?弯下腰不依不饶地去翻他抽屉,一副不找出'课外读物'绝不罢休的架势。
纪康忙往后一靠让开她,眼神过处,嘴角的那丝笑突然莫名扩散。赵辉诧异地看过去,班主任的红裙子上竟赫然印着块更红的湿渍,一怔之下,忙尴尬地转开眼。全班都在注意这边,见纪康脸色不对,自然跟着也发现了老师裙后的隐秘,一时间阵阵抽气声压不住地响起,个个面面相觑,表情精彩纷呈。
梅晓红两手空空站起来,正想着放不放过纪康,却一眼瞥见他没散尽的笑,四下里一瞅,越发疑窦丛生。还以为他胆大包天敢往自己背后弄啥古怪,立刻扭头看过去,动作登时定格,脸上炸开片片沸腾血花,腰身竟一时转不回来。
赵辉捏了一把汗,纪康也知道坏了,无奈自己啥都没干,想悔过也摸不着门呐?
"你!"两秒之后梅晓红才回过头,眼睛里竟蓄了层触目惊心的薄泪,又窘又怒更恨,嗓子都气得发抖,狠瞪着纪康,一团火似地烧出了教室,讲台上的课本都忘了拿。
"糟了。"赵辉忙推他起来,这事儿虽做不了啥文章,但绝对把班主任得罪尽了:"快认错去。"
"怎么认啊?"纪康纠结得要死。
"怎么认都得认,还不定要在她手下待多久……"赵辉压低嗓门连声催促:"去了再说。"
"嗯。"纪康自然也不想常年穿小鞋,踌躇了片刻,跑上讲台拿着教案就飞快追出去。
这小子真消停不了几天的,俩人自赵喜那件事儿后关系好了不少,主要是赵辉,对纪康的成见消化掉很多,所以这会儿真有点替他着急。
那天直到第四节下课,赵辉看他还在教务室里,神色却自然平常,根本不像罚站。梅晓红已经换过身衣裳,伏案批着作业本,似乎根本没看见他。担心纳闷之余,赵辉正想要不要进去看看,却见梅晓红突然放下笔,抬起头说了句什么,纪康也对她点点头,随即便转身走出来。
"怎么样了?"赵辉迎上去。
"没事。"纪康说,拉着他一块往食堂走。
"没事?"赵辉诧异地问:"你咋认的错?"
"脚都站麻了,"两人跟在队伍后面,纪康转着膝盖解乏,闻言挤眼一笑:"没认错。"
"哈,"赵辉一想也是,这事儿要说起来反倒越描越黑,还不如一声不吭:"行啊你。她后来跟你说啥?"
纪康清了清喉咙,形容一整,轻声道:"下课了,纪康你去吃饭吧。"把梅晓红圆润清脆的嗓音学得活灵活现。赵辉赶紧捂住肚子,弯下腰差点起不来,纪康好不容易憋出来的矜持优雅,也立刻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一场棘手的小风波于是意外地平平揭过。
第二天又是周末,这一段赶上秋收,班上不少同学都相继请假,赵喜自然也留在家帮忙,回赵家村的路上便只剩下三个人。初中后两人同桌,课间却反而安静不少。赵辉自己不是多话的人,纪康虽谈不上寡言,但如无必要,也极少主动挑起话头,当然挖苦人时得另当别论。
没有赵喜在旁掐东打西,赵玉霞自然舒心不少,一路跟着他俩爬上鹰爪坪都乐乐呵呵,直到一场骤雨毫无征兆落下来,才连声抱怨:"怎么搞的呀,眼看就到家了。"用书包遮了脑袋,赶紧奔到路旁大树下。
赵辉跟纪康也忙跑过去,山道顷刻就变了颜色,天上像霍然拉开个大口子,亮晶晶的雨条连成一片倒水般灌下来,撞破枝叶崩得人满脸冰凉,砸到路面卷着泥沙唰唰往山下淌,不一会就冲出道道浅沟。
躲在树下不济事,赵辉担心课本淋湿,忙脱下外衣把书包裹严,只盼能对付一时三刻熬到雨停。赵玉霞自然护着脑袋要紧,布质的书包片刻就浇了个透湿。纪康也裹了书包,说:"换地儿吧,这树不顶用啊。"
赵辉才想说好,却见山道上匆匆过来个人,穿着雨衣看不清是谁。赵玉霞却立刻蹦起来,激动得连摇手带叫唤:"爸!爸!快点快点儿,在这儿呢!"直跳进赵德才撑开的伞下才大松一口气,又惊又喜地连声问:"爸你咋那么快就来了?阿――嚏!淋死我了。"
"估摸着你差不多到就来了,咱村那边儿先下的。"赵德才说:"赶紧走吧,你妈怕你着凉,在家熬着姜汤呢。"完了又转过头笑:"就一把伞,你俩再等等看,这雨下不长。"赵家村只他家有伞,别人都是斗笠雨披。
纪康点点头没言声,赵辉说:"没事儿,你们先走。"
"别呀,"赵玉霞说:"赵辉你也过来,咱俩一块儿回去。"
"不用,"赵辉笑笑:"我再等等。"
"等啥呐,快来吧!"赵玉霞看他一身水,着急地叫:"这伞够大,遮得住两个人。"说着伸手就来拉他。
赵德才也热心地帮忙劝:"来吧,赵辉一起走,这雨凉,别淋出病了。"
"真不用!"雨大风疾,说话都得用吼的。赵玉霞半字儿不提纪康,只叫他走,原本就令人别扭,眼下被拉着手对面僵持,越发尴尬异常,赵辉忙挣开说:"我跟纪康还有事儿,你们快走吧。"
"有什么事啊!"赵玉霞鼓起腮,见他坚持不领情,恼得一扭身,气哼哼抛下句:"走就走,淋死你活该!"便拽着他爸快步离开。
那情态语句越嚼越不对味儿,赵辉看二人走远,才总算吐出口气。旁边纪康早冒出一脸诡笑,瞅着他眨眼说:"赵辉同学,你跟我,有啥事儿呀?"
赵辉本就满心疙瘩,闻言大窘,一把推他:"屁事儿!快换地方,书都要湿了。"
还好附近地形熟,即便如此,两人赶鸭子下架奔到鹰爪坪下的岩缝,也浑身上下没处干的了。纪康抢先冲进去,快手快脚把书包上的湿衣服解开,还好课本没事。赵辉的衫子却薄些,书皮边角就洇了水,上头的笔记都化开了,看着不由着急,忙推纪康说:"让我进去,我把书晾晾。"岩缝本来就窄,头顶还拉开一溜口子,纪康长手长脚杵在里头,自己不挨淋都难。
"你书湿了?"纪康正脱着湿背心,回头看看,忙挪开点儿位置让他过去,自己拧了衣服上的水也擦干手过来帮忙:"这几页都湿透了,回头抄我的吧。"
"好,"赵辉说:"你先帮我扶着。"深秋时候,出太阳还好,这会儿跟落汤鸡似的,再叫风一吹,鸡皮疙瘩层层往上冒。赵辉腾出手来也赶紧退出去,脱了衣服拧着水,瞅瞅天说:"这雨那么大,地都该浇坏了。"也不知道家里的粮食收齐没有。
"嗯。"纪康应了一句,没接话。他家的地就赵桂芝一个人伺弄,平时都顾不过来,别说现在。两人一站一蹲,对着岩外瀑布似的雨帘,一时便没了心情。
赵辉知道他家情况,想了想回头说:"我家的应该差不多了,这两天我去帮你收吧。"
纪康看他一眼,嘴角一扯:"不用,我弄的完。"
"多个人不是快点儿?"赵辉说:"你磨叽个啥,咋地跟赵喜一样?"
"切,我跟他能一样,弄不完还夸口了?"纪康笑了:"不过你既然闲着没事儿干,我当然乐意。"
"滚你的,老子忙着呢。"赵辉骂道:"帮你忙还成没事找事儿了。"
"得得得,"纪康乐了:"我郑重地道谢行了不?"说完又瞅着他一阵笑:"以前瞧你假模假式,还挺腻味,原来不是装的。"
"操!"赵辉一听怒了:"我假模假式?!你还痞子混混呢!从小到大你干过啥好事儿了?除了赵喜那一桩?"
纪康一愣:"痞子混混?"随即两眼一弯乐开了花:"这还用说?没见人家只给你打伞吗?"
娘的这死小子简直没治了,赵辉腾一下扑上去,与其斗嘴不如肉搏。
第六章
"哇,"纪康原本蹲着,忙往后一跌才堪堪避开他拳头,笑骂道:"你真打?"
"那还有假。"对方窝在角落动弹不了,赵辉哪能放过这机会,一步欺上前第二拳已经出手。
左右都是石壁,起来就得碰脑袋,别说对打,能挡开都不容易。纪康边闪边叫:"好了啊,这怎么打?"
"嘿,还敢瞎说不?"赵辉哈哈大笑,手上可没停,转瞬一拳已冲到他胸口:"等着挨打吧。"
"切,说不过就动手,"纪康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另一边也如法炮制,攥紧了嘿嘿一笑:"知道厉害了吧?"
"看谁厉害,"起先见他不好躲,赵辉没使上全力,不想反而受制,又气又笑,抬腿就跺下去:"踩不死你!"
那一脚可是嚯嚯生风,纪康吓了一跳,慌忙收腿,一发力拽得他跪坐下来,扣紧他手腕往后一拧,龇牙笑道:"还有啥招?"
被反扭着手坐在对方**上,赵辉郁闷坏了,实在不是自己差劲,这犊子力气太大了。眼见那两行白牙亮晃晃闪过,欢畅得像在学校刚进了个破球,赵辉总算知道,这笑代表的可不只阳光,换个角度,那就是阴险呐!气不过当下一头碰上去,撞得纪康脑袋一歪,嘭地敲响石壁才大笑起来:"这招爽不?"
"你是牛啊?!"下巴、后脑勺同时吃痛,纪康气得冒烟,两臂猛然收紧,把他上身往前一箍:"想爽是吧?让你尝个更爽的。"
"咳,"胸背突然受力,肺里的空气像被瞬间榨尽,赵辉闷得一阵发懵,哪还笑得出来,下巴搁在对方肩上连咳带喘,好不容易才憋出句:"靠,快放开我!"
"认栽了吧?"见那小子憋红了脸,纪康才松开手臂让他坐起来,斜眼睨着他笑,得瑟地问:"还敢来不?"
"你这是阴招!哪能算数?"赵辉气坏了:"刚我就没真打你。"
"你就光明磊落了?"瞧他那着急上火,呼呼连喘的狼狈样儿,纪康笑个不停,逗趣道:"我打你了吗?不就是抱抱你?"
"靠,抱我,"赵辉一下气笑了,瞪起眼来反唇相讥:"干嘛?想强J啊?"
"哈,对了。"纪康一怔,越发乐了,顺竿子胡闹两膝一收,作势要把他往胯上带:"就是想强J你,怎么着吧?"
"那我顺J!谁怕谁?"赵辉可不是省油的灯,手脚动不了,嘴上绝不吃亏,当下摆出慷慨就义的架势,一脸悲壮扬起头:"来吧,小爷便宜你一回。"
"哟,这么大方?那我可不客气了。"纪康忍俊不禁,哪怕他来这套,立刻堆出满脸**,眉毛一挑,眼风一变,活像个色胆包天的地痞流氓,细细吹他一口暖气儿:"宝贝儿心肝儿,来先给爷叫两声,待会儿爷让你爽个够。"
"**,"那气儿又暖又潮,吹得耳根子一阵麻热。赵辉彻底崩溃,眼睛一瞪,再不玩了,当即用力挣起来:"要杀要剐快动手,不然放开我,别磨叽!"
"磨叽你也得陪着,爷这可是心疼你。"见他装不下去,纪康更觉得好玩,捏紧他手腕哪容他挣开:"想脱身就先认错,下次还敢暗算不?"
"靠!"跟这小子简直没法理论,赵辉哪肯认啥错,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直接往他身上一趴,还顺带蹭两下,嗲声道:"你疼吧,好好疼,疼不够老子抽你!"
"……"这下换纪康傻眼了,两人都没穿上衣,先前不过胸口碰上数秒,那还没啥,现在却实打实抱了满怀。那身子白生生滑嫩嫩软在臂间,腰肢柔若无骨连连扭动。湿透的布料包裹着紧俏的臀瓣,毫无防备地翘在自己**上,当中那道勾缝撩人摸索般纤毫毕露,极度诡谲冶艳。看得他眼睛都直了,一阵口干舌燥,顿感下腹胀闷异常,慌得立刻撒了手:"操,快起来。"
计谋得逞,赵辉鼻子都笑歪了,一下撑起身卡住他脖子:"嘿,小妮子,怕了吧?"对方胸膛和手臂都热腾腾的,窝在里头寒意尽去。虽有点别扭,但都是男的,他可没多想,意犹未尽地接着说:"刚才真舒服,一点都不冷了,要不咱俩今年冬天一床睡吧?"
教学楼顶那个大凉棚,夏天热还能开窗户,冬天即使关了窗,冷风还跟刀片子似的往里削。山村里的孩子,哪来什么厚铺盖,就一床薄被芯,人人冻得半死。有几个关系好的都是合床过冬。起先是因为跟纪康不怎么样,赵喜又实在太胖,这会儿挨着暖和,赵辉自然便想起来。
纪康一愣,脸皮都快抽筋,敷衍道:"行,到时再说。"见他还赖在腿上不动,急得一把掀开他:"你舒服,我可不舒服,你当你轻呐?"说完怕他又粘上来,赶忙拨开他往外挤:"雨小了,能走了。"
"哈,压死你活该!"赵辉得意非常,也跟着站起来转身去看天,肩膀意外擦过对方腰下,却当即定了格,脸上轰一下炸得血红,眼珠子都快跳出来,指着他那处舌头都打了结:"哇!靠!你……你!你**流氓!"
纪康猫着腰正往外走,哪想到这小子哪都不蹭偏往那儿碰,窘得立刻也红了脸,一把拍开他的手,咬牙骂道:"操,你还有脸说,光溜溜黏在我身上又扭又蹭,还嗲声嗲气叫我疼你,这都不起来,我还是男人吗?!"
"……那不是闹着玩吗?!"被他这么一说,想起刚才情形,赵辉脸上不由一热,才感觉确有些怪异尴尬。又恼又臊地瞪眼抢白:"我不也是男人,我可没……没你流氓!"
纪康懊恼得不行,也觉得先前那一股子邪火烧得莫名其妙。再不跟他胡搅蛮缠,抖开衣服就往身上套,穿好了又忍不住笑,瞥他下面一眼:"你能算男人?那里的毛还没长全吧?"说罢弯腰拎起书包,哧溜一声就钻了出去:"啧啧,看着挺好一娃儿,咋就发育不良呢?"
"**,"赵辉一愣,脸上随即五颜六色。他毛发本就不算太浓,那儿也才刚刚开始。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直追上去:"纪康!老子揍死你!"
瞧他恼羞成怒,满脸飞红,纪康知道肯定说对了,不由一阵大笑,边跑边挤兑:"哈哈,想跟我打?你哪回赢过?"
"有种你别跑!"赵辉再不罗嗦,只顾发力狂奔。几次都快碰到衣角,又被他泥鳅一样滑开,越发怒火中烧,
那小子跑得风一样快,纪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回险些让他赶上,忙憋了劲儿快跑一段,拉开了距离才又慢下来取笑:"追那么紧干嘛?不服气?那脱了裤子让哥给你检查下?"
"检查你个�!"赵辉差点噎死,恨不得立马剁了那混蛋:"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我的?你刚不都检查过了?"纪康噗地当场笑喷,差点软了脚,见快被追上,忙转身疾跑。逗得对方气得要死却没辙,只觉有趣非常,之前那点儿尴尬早没了影子。连连坏笑着断章取义、火上泼油:"跟我没完?怎么没完?还想让哥多抱一会儿?"
"你**闭嘴!"赵辉再不接话,一路撵着他直追进村口。
"我到了,还追呀?"纪康笑着回头,眼看就到了家门口,那小子还紧追不舍,刚想躲进去,却忽然住了脚,身子一闪就进了旁边的祠堂,脸色随即暗下来。
赵辉见他不回家,诧异了一下,却哪管那么多,冲上去就挥拳头,先打了再说。没成想对方竟毫不防备,嘭一下白受了一拳,想停下来第二拳早已出手,惊问道:"你……?!"
纪康胸口一痛才回过神,忙接住他拳头,一把捂住他的嘴返身压到墙上,低喝道:"别吵!"那沉沉的嗓音和黝黯无光的黑眸,竟透出压抑不住的难堪忧愤。
赵辉悚然一惊,才听见隔壁院子里又传出隐隐的吵闹,仍旧是赵桂芝的声音:"……你还是男人吗?自己赖在家白吃白喝,要我一个女人养活就算了,还不让纪康留下帮忙,好啊,现在地全浇烂了,我看你爷俩今年喝西北风去!"紧接着又是一阵摔盆打碗的声响。
两人面对面贴靠在墙上,对方心口砰砰砰连番骤跳,带着体温隔着上衣急急传过来,一下比一下隐痛难安。赵辉也不由替他难受,哪还顾得上打闹。才想推开他说话,纪康却已经放下手,眼帘一垂,掉头就往村外走。淡淡说:"你回去吧。"
赵辉没应声,尾随他经过自家门口,进去拿了�头筐子扁担,跟李氏打个招呼又出来,追上去递给他两件:"拿着。"
纪康顿了顿,接过来,瞅他一眼,没吭声。
山路上还有未尽的水纹,缓缓地泊泊流淌。雨后的田地松软泥泞,叽叽咕咕冒着浑黄水泡。被雨水浸泡的成熟作物,湿淋淋漾起阵阵腥甜的鲜香,令人顿感神清气爽。两人脱了鞋子挽起裤脚衣袖,比赛似地奔进田里,埋头开始挥汗猛干,快手快脚连收了几块地,暮色就已经浅浅降下来。
"行了,"纪康把麻绳往扁担两头一绕,挑起来:"回吧,黑了。"
"嗯。"赵辉收拾起农具跟上去,两人踏着薄暮慢慢回到村子里。到了自家门口,赵辉叫住他:"明儿早上出来,叫我一声,怕睡过了。"
纪康放下担子,顺便歇口气:"不用了,你多睡会儿。就山腰上还有几块,我自个儿收得了。"
"泡长了不烂也得长芽,不糟践了?"赵辉扶着栅栏:"少睡一天没事,又不收你工钱,磨叽个啥?"
"行,"纪康说,挑起担子又噗嗤一笑:"我就是有点担心。"
"担心?"赵辉才想进去,闻言纳闷儿地回头:"担啥心?"
"睡少了……"纪康眼仁贼亮,诡笑着冲他上下一瞟:"耽误发育咋办?"说罢立马开溜。
"我――操!"赵辉当即变色,一镰子朝那背影狠狠掷过去。
第七章
回想起来,那是一段极其松快的日子。学习压力刚刚好,人际关系刚刚好,甚至,天气也刚刚好。
其实赵辉的人际关系一直不错,自小就耳濡目染了赵伟那种诚恳热心,不亢不卑,谨慎机变的待人态度,从不轻易树敌。所以班长的位置他从坐上之日起就再没下来过。也因此,生活固然清苦却一直平顺地递进,这无疑是好事。
但在赵辉的感觉里,却仿佛总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欠缺。也许过于规律平稳本身就是种缺憾。这无需深究,总而言之,纪康恰巧弥补了这一点空缺。纪康就像一个锐利的坚果,扎手,咯牙,棱角分明,却异样实在。因而覆裹生活的那层温吞包膜轻而易举就被刺破,冷的、热的,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大宿舍里依旧是他俩最早起,不同的是以往各干各的,现在虽然仍在在楼梯口分手,赵辉去开教室门、整理讲台,纪康去打球。但赵辉弄完了总会先跑去草地上跟他抢两球,纪康也自然会等到他来才一道儿去吃早饭。
十一月清早的空气带着恰好的凉意,在将明未明的晨光里默契地收走了两人身上的汗意,爽神醒脑地灌进鼻腔,然后愉悦地拂拭纪康手下如同弹簧般跳动的篮球,那嘭嘭嘭的弹跳声让一整天的时光都充满生机与活力。
两人仿佛才刚认识对方,这话说起来很扯,但事实就是如此。一种新鲜的陌生感和意料之外的投契令相处的氛围格外惬意。基本上除了晚自修赵辉不敢翘课,跟纪康和他那几个哥们儿往外跑,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待在一块儿。
但有意料之外的喜悦,有时也会有意料之内的麻烦。这天下午第一节下课,刚收拾着课本,赵玉霞就从隔壁班跑过来,冲他招招手杵在教室门口。这段儿她隔三岔五、逮着一点儿由头就来,可把赵辉头疼坏了。赵玉霞要是想对谁热络,那真比秋老虎还如火如荼,烤得人汗流浃背没处躲不说,还自觉在给人驱寒送暖,并乐此不疲进而沾沾自喜。
赵辉站起身,慢吞吞拉着椅背。旁边纪康却显然欢天喜地,立马来了精神头儿,跟出门白捡了十块钱似的:"来来,椅子我给你拉,"一边乐得嘴都合不拢,大包大揽连连催他:"快去,快去。书留我收得了,可别让人等急了。"
赵辉一脚踹过去:"回头再跟你算账!"撇开那泼油添乱的死小子,硬着头皮往外走。
"赵辉,"还隔着好几步远,赵玉霞就迫不及待冲他晃晃手里的圆纸包,满脸得意地问:"你猜这是啥?"
"不知道,"背后那一溜注目礼越来越含义丰富,赵辉烦不胜烦,赵玉霞神经咋就那么粗?完全不分场合,不管人乐不乐意,难道自己态度还不够明确?不由垮了脸说:"有啥好猜的,没事儿我回去了。"
"不猜就不猜,你过来。"赵玉霞的热乎劲儿丝毫不减,边叫他边拆开纸包,从里边掏出个圆滚滚的红苹果,神气活现地快速往他手里一塞:"中午我大伯给的,两个,这个给你。"
"啧,你这是干啥?!"赵辉像掂了块烧红的炭,忙不迭一把塞回去:"赵喜爱吃,你拿给他去!"这一带水土不养东西,苹果可是稀罕物儿。前些年见都没见过,后来镇上专门辟了个果园子,从外地引进了二十来棵,又派技术员精心伺弄,才总算安了家。即便如此,市面上也是没有的,没关系没门路没在大厂子或乡镇政府上班的人家,一年到头都未必能碰上个。
他们这儿有早婚的习俗,特别是像赵家村这样偏远的村寨,若是两家谈妥了,十四五岁就把事儿办了的不少。原先他还猜疑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毕竟赵玉霞也是在念书的人,该不会老早就做这打算。可今儿见了这果子,就啥都不用问了,也再不能碍着她面子糊弄下去,整得以后更不好收场。
"我给他干啥?"赵玉霞吃惊不小,瞪着眼又要塞回来:"我专给你留的!"
"你过来,听我说。"见她照旧自说自话,赵辉退了一步,避开人带她到走廊尽头,想了想正色说:"这苹果我是不会要的。赵玉霞,以后再别给我送这送那,我啥都不缺,就缺功夫念书。"见她脸上瞬间挂不住,又缓了声劝:"你也是,你才多大,就想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以前咱们听纪叔讲外边那些事儿,你不是特起劲儿的吗?"
"我不要你管!"赵玉霞嘴都快咬破了,闻言连连翕着鼻翼,带着哭腔又臊又恼,恨声道:"有啥了不起!哼,别把话说满了,等到时哪儿都去不了,再来求我……"
赵辉抬腿就走,半个字儿都懒得再说,总算体会到人跟人之间沟通究竟有多难。后边赵玉霞已经手榴弹一样呼地超过去,教室都没回就直接奔下了楼。
赵辉不由烦上加烦,赵伟受赵德才托付,早就跟他提说过,要他每周回村得跟赵玉霞一道走,怕她一个女娃儿不安全。这下两人弄成这样,依赵玉霞那性子,往后一路上真不知该咋相处。要不叫上她吧,万一有点啥事儿,他自己也过意不去呀。
"苹果吃完了?没给我留一块儿?"他烦纪康可不烦,瞅着他进门,赶紧嘘寒问暖:"味儿不对?咋跟吃了耗子药似的?哎哟,脸都绿了……"
"纪康,"赵辉压着火,坐下来:"我告诉你。"
"啥事?"纪康一脸关心凑上前。
"你那臭嘴,要再敢蹦一个字儿,"赵辉恶狠狠地说:"老子揍死你!"说完就噼里啪啦掰起了指节骨。为赵玉霞的事儿,不知被纪康取乐过多少回,他可没指望一句话能管用,正好拿这兔崽子撒气。
哪知纪康瞪着两眼竟不接招,腾一下鬼扯了脚似地跳起来,果真屁都不放一个,掉头就往外跑。
"喂!"赵辉吓了一跳,两人好归好,可没少过吵,这是咋的了?忙蹦起来追出去:"你哪儿去?都快上课了!"
纪康跑到楼梯口,一扭头亮出两行白牙,就等着他这一问:"找耗子药去!嘿,"笑得越发张狂:"你自个儿要问的哈!"说罢哧溜一声蹿下了楼。
"……"赵辉眉毛倒竖,怒目圆睁冲到栏杆旁,朝下大吼一句:"找着了赶紧吞下去!"骂完退回教室忍不住纳闷儿:耗子药?这小子又弄啥鬼去了?想到这儿不由失笑,心头那烦闷倒去了不少。
第二节纪康迟到了几分钟,满头大汗进了门,坐下来赶紧翻课本,正经得不得了。下了课大扫除,赵辉照例忙得团团转,纪康照例挥了两扫把就开溜,半句没提先前的事儿。他不说赵辉也没空问,省得给自个儿添堵。
那天直到晚自修结束,纪康都没现过身,赵辉才感觉奇怪,把晚上帮他带的饭盒塞进书包,锁了门下楼四下转转仍不见人,正诧异间,就听纪康在校门外叫他,赶紧稀奇地跑过去。
"赵辉,"纪康一脸得色,冲他扬扬手里的油纸包:"你猜这是啥?"
"不知道,"这情形咋地那么熟悉?赵辉没多想,伸手就夺:"是啥?快拿来我看。"
"哈,咋不往回走了?"纪康手一躲,笑得极欠扁,边说边往后退:"猜不着吧?我告诉你,这是苹果,哈哈。"
"**!"赵辉登时火冒三丈,抬腿就撵:"龟孙子,有本事你别跑!"
"好儿子,"纪康一溜烟逃出老远,笑得连连打跌:"有本事你别追!"
两人连吵带闹围追堵截,不一会儿就出了镇上的沙石街,连黄泥大路都去了小半段。眼见前头就是果园子,赵辉又惊又疑,赶忙叫他:"纪康,到底干啥去?"这小子肯定不是专为挤兑他,鬼鬼祟祟倒腾了大半天,难不成是动了这园子的心思?
"都到了,你说干啥?"纪康笑嘻嘻站住。
"疯了你,里头全是狗。"话虽这么说,赵辉瞅着园子里影影绰绰的果树,也不由咽了口唾沫,他还真没尝过苹果是啥味儿。
"嘿,过来。"纪康拽上他就往前走,快到了在暗处蹲下身,麻利地解开那个油纸包:"他们有狗,咱还有香喷喷的耗子肉呢!"
"啧,你晚上就弄这去了?"赵辉瞅着那十来只硕大的肥老鼠,眼睛一亮,随即变脸:"不成,为了偷苹果,药死人家一园子狗,太缺德了!"说罢当即站起来。
"你才缺德!"纪康一把拽住他:"看清楚,这是夹子夹的。"
"啊?"赵辉又蹲下去细看,见那些老鼠身上果真有伤:"你不是说找耗子药去?"
"说了你就信?"纪康一肘子顶他:"少废话,你那边,我这边,看我手势,咱俩一块扔。"
"嘿嘿,好。"赵辉提溜起五六根老鼠尾巴,跟他一块猫着腰往前摸:"咋不叫上赵喜?"
"叫他?那小子又胖又胆小,万一咋呼起来,咱俩都得喂狗。"纪康两眼瞅着园子,见四下无人,往旁边一指,轻声说:"扔了就回来。"自己也往另一边溜过去。
赵辉兴奋得不行,纪康显然事先侦察过,那处对进十来米,果然有只狗,瞅准了赶紧把手里的耗子扔过去,回过头纪康已经趴在原地剪起了铁丝网。那网子风吹日晒了两三年,早就锈透了,不一会儿就被扒开个洞,正对着一棵果实累累的苹果树。
纪康一猫腰就闪了进去,赵辉见没动静,也连连流着口水钻过去。两人蹑手蹑脚溜到树下,纪康瞅瞅头顶的枝子,小声说:"我托你起来,别上去,够着摘几个就走。"
"成,"赵辉把衣摆往裤腰里一塞,扎紧裤头扒着树干:"用力。"
纪康握住他的腰,一把举过头:"赶紧。"
"不行,"那果子看着近,却总差那么一小截儿。赵辉扒拉了几下够不着,着急地说:"再举高点儿。"
"**!"纪康缩回手,把他往肩膀上一放,握着他胯部又托起来:"你咋不长个儿?"
"操,你要真够高,我不长个儿有关系?"赵辉边骂边抱紧树干,往上一探够下来根枝子,忙飞快摘下果子往领口里送,衣服口袋瞬间塞了满登登。心下当即乐开了花,嘿,总算能吃上苹果了,还不止一个!
"得了,走了。"手上那小子越来越沉,纪康举得满头冒汗,见他还没完,着急地催。这儿的狗可从没闻过腥,满打满算就那十来只耗子,够干啥用?
"好了,马上,再举高点。"衣服满了,手上还空着,赵辉边说边往上攀,一把揪住另一根枝子,嗅着领口阵阵苹果香,心头一喜不由松了劲儿。忽感下面两只大手热烘烘捂着他**,手指隔着裤料全都陷进肉里了,立马想起岩缝里那回事儿,当即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操!你别趁机耍流氓,干嘛捏我**……啊!"话没说完就惨叫着载了下去。
第八章
霎时苹果满地滚、狗吠四处起。纪康顾不得骂娘,撒腿就跑,蹿出铁丝网才惊觉身后没人,赶紧回头叫:"操,还不跑!"见他非但不起身,还捂着裤裆一个劲儿打抖,不由吓了一跳,立刻奔回来捞上人,一弯腰从窟窿里塞出去,再抱起来没命飞逃。边跑边骂:"你不就摔了**,捂那儿干啥?!"
赵辉咬牙闭眼脸都快缩成一团,有苦没处诉。那一下摔得仓促,裤裆恰巧挂到身下的树疙瘩,疼得他眼冒金星,大气儿都出不来,哪儿还跑得动?
"说话呀!"纪康见他难受,也开始着急,闷头猛跑了一阵,奔上镇子的砂石路,见后面再没动静,才找了一户墙根停下,放下来就去扒他的手:"到底咋了?"扒开一点就着灯光,才看见他裤腰下竟挂了个大洞,�一下笑出声,又赶忙憋回去,小心问:"疼得厉害?**断了?"
赵辉一口血差点喷出来,恨不得剁了这鸟人,无奈疼得冷汗直冒手软脚软哪还有啥战斗力?好半天才气急败坏吼出句:"你**才**断了,哎哟……"
"没断就好,没断就好,还有治。"纪康赶紧安慰他,憋笑憋得嗓子都抖了:"来放手,我看看,要不要喊校医去。"
"滚远点,臭流氓!"赵辉一巴掌拍开他:"要不是你撒手……哎哟,操!"悔不该鬼迷了心窍跟这混蛋去偷苹果。现在吃没吃上,还连累命根子遭殃,不定摔成啥样了。当下又怕又怒,眼泪都快飚出来。
"谁让你乱动的,"纪康又气又乐:"累我半死还赖我捏你**,操,你有啥好捏的?你当你是女的?"说着噗一下笑出来,又怕他真摔坏了:"快,撒手我看看,别耽搁了。"
先前在树下也是犯了抽才说的那话。赵辉闻言大窘,悔恨交加,只能自认倒霉。呲着牙支起身就去拉裤子,不妨伤处被布料擦过,猛一阵锐痛,疼得他当即嗷嗷大叫瘫下去。
见他那样,纪康也拧了眉,再不敢大意,赶忙小心掀开那两层破布,见他那处可怜巴巴蜷成了一小团,前端果然有个淡淡的擦痕,倒没流血,便伸手轻轻捋着茎部慢慢顺下去:"还好,就擦破点儿皮。"到根部摸摸下面两颗小球,问:"这儿呢?疼吗?"
"疼,嘶……"赵辉忍痛欠起身:"下面先撞上。"
"有点红,"纪康低头仔细看了看,见没破皮,才收拢手指捞起那两颗蛋蛋轻轻**,感觉里面浑圆滑溜并无异常,问:"这样呢?好一点儿还是更疼?"
"好一点儿,"赵辉擦着脑门上的冷汗,只觉那手极之轻柔灵巧,热热地捂着那处细细抚慰,疼痛竟随之消减不少,不由说:"你再给我揉揉。"
"嗯。"纪康看他一眼,坐下来,一手扶住他肩膀:"靠着我,别用力。"
赵辉轻轻哼着靠进他怀里,只觉身周的臂膀胸膛格外结实温暖。柔缓的气流一丝丝拂过耳畔,令人既安心又舒适。才刚放软了身子,却猛然一惊――先前看伤口倒没啥,现在哪能叫人继续帮他揉下去?即使他俩都是男的,也够暧昧诡异,那死小子会咋想?慌乱失措间,顿觉腿间那每一下**触碰,都仿佛挠到说不清的痒处,令人异样惬意酥麻。才刚收的汗又快憋出来,却半点也做声不得,也许纪康并未多想,他蓦然叫停,不更添尴尬?
"还疼吗?"好不容易捱过十数秒,赵辉正想说话,纪康已经拍拍他手臂:"要不先回去?晚了外头挺凉的。"
"不疼了,"赵辉赶紧坐起身,见对方眼帘微垂,低下头利落地帮他整理裤子,语气表情都无异状,才总算松了口气:"回去吧,我还没洗澡。"他不像这小子晚上到处溜,临睡了才进澡堂。本来习惯晚自修前就洗,今天大扫除误了点,才拖到现在,说着就想站起来。
"你别走了,"纪康按住他,弯腰抱起来。瞅他一眼,要笑不笑:"待会儿疼了,又来赖我。"
"你当我想的?我愿意疼了?"赵辉脸上一热,顿时又窘又气,刚要发作,却突然倒抽口气:"哇,靠!你,你,你抓了老鼠,又摸我……"
纪康哗一下笑出来:"操,你**一路鬼哭狼嚎,谁还记得,赶紧回去洗洗。"
"靠,靠,"赵辉连声叫唤,悔得肠子都青了:"都怪你,没事儿去偷啥苹果!"
"你不馋?偷完一枝又一枝,自己贪心还有脸怪我?"瞧他一脸倒霉样儿,纪康忍不住笑骂:"好不容易当回贼,苹果丢了还赔裤子,真能耐啊你!"
"靠,赶紧跑,少罗嗦。"赵辉真急了,眉毛都绞成了一团:"发炎就完了!"
"哈哈,那总比喂狗强多了。"纪康忍不住大笑,脚下却不敢耽搁,一路急急往回跑:"没事儿,将来洞房要过不了关,哥替你得了。"
"你闭嘴!"刚还觉得他像好人,没成想又来了劲儿。赵辉气得受不了,恶狠狠补道:"你等着!"
"哈,你也等着,"纪康跑进澡堂放下他,笑着转身:"我给你拿衣服去。"
幸好天气渐冷,晚了没人来洗澡,否则这一身狼狈相,不被笑死才怪。赵辉赶紧脱了衣裤,忍着疼上下冲洗干净才关上水笼头。蹲下来仔细看那创面,恰巧在头部外边的软皮上,浅得竟连血丝儿都没渗,怪不得叫命根子。
担心过去,先前的疑虑又涌回头:纪康也是男的,碰他时感觉咋会那么……迷惑间下面仿佛又捂上那只手,细细****,烹油点火般顷刻弄得人气促烦热、难耐异常。还未及多想,就猛地传来一阵锐痛,那处竟惊心动魄胀了起来。疼得他顿时连声抽气、头昏脑胀,才终于又萎下去。
"怎么了?又疼?"纪康恰巧进来,在墙钉上挂好衣服,转身看了眼却没靠近,只把手里蘸了消炎药水的棉签递过来:"没事儿,见水肯定有点疼,擦擦这个,明天就好了。"
幸亏路上那会儿疼得厉害,没当人面出啥状况,不然真没脸了。赵辉按下烦躁,头也不抬伸手去接:"行了,你去洗澡吧。"
"拿好,隔着别碰裤子。"纪康又递给他块纱布:"我先去把钥匙还给校医,待会儿送了你上楼再洗。"说罢也不多留,立刻就出去了。
赵辉想说不用,却马上住了口。直觉两人一块儿冲澡不妥,可到底为啥不妥,一时却不愿细想,甩甩头动手消毒伤口。弄完了起身去拿衣服,赫然发现,墙上挂着的竟不是自己的平角内裤。嫩黄色纯棉三角,比他的尺码大一点儿,线头光滑平整,显然是刚买的。
赵辉摘下来抬腿套上,那软布裹着臀稍有点儿松,却既不会压痛伤口又能兜住里边的消毒棉纱。先前还担心穿自己那大裤头上楼又得遭罪,不想纪康竟都帮他打点好了,怪不得去了那么久。不由心头一暖,这小子嘴巴虽坏心还真细。
穿好又随便搓了两下脏衣服,刚想走,纪康就进来了。跟他一道回了宿舍才又捡了自己的衣服下楼。赵辉躺上床就闭了眼睡觉,只觉浑身困乏。无奈才刚有点迷糊,被子就蹭到伤处,只得换个姿势蜷身侧卧。恍惚间听见细微响动,睁开眼看,是那小子冲好了澡回来,正轻手轻脚站在床边**。
淡淡的月光拓着那身影格外矫健颀长,宽肩细腰和结实的长腿,在动作起伏间拼成刚挺流畅的硬朗线条,热力逼人地融入朦胧月色,竟煞是好看,不由就愣了神儿。忽然想起,自上学后就再未看过他的**,不知先前澡堂里是哪般景象……转念间呼吸不由一滞,被窝里顿时闷热难熬,又惊又窘,赶忙掀开一角。
"还没睡?"那边纪康已经听见响动,回头轻声问:"疼吗?"
"还好,"赵辉说:"有点热。"
纪康没回话,站起来套上上衣,抱着自己的被子绕了一张床过来:"我的薄一点,"说着揭了他的被子,再给他盖好:"睡吧,挺晚了。"
"嗯。"赵辉应一声,闭上眼睛。宿舍里的鼾声此起彼伏,两人隔着一张床静静躺着,再无对话。赵辉只觉呼吸之间尽是那人身上的味道,熟悉而亲切,却无论如何再睡不着。百思不得其解,刚才为啥会去想纪康洗澡?
他俩从头到尾都是玩伴、同学、朋友、兄弟,从没有过异样。即便今晚,纪康也只是帮他验伤止痛,还不时挤兑他,哪有半分不同?难道是自己长大了,那些都是自然反应?要不就是疼晕了头,才会胡思乱想瞎折腾?以前也见过同寝男生躲在被窝里那啥,那不都是用自己的手?想到这儿不由一阵失笑,顿感轻松。他本不是思虑重的人,烦恼暂消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九章
生活规律惯了,哪怕熬多晚,第二天到了点儿,生物钟还是照样响闹。赵辉睁开眼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着,纪康坐在床沿上系鞋带,起身拿上衣穿了一只胳膊,往后够着另一只袖子走过来:"醒了?要不早上休半天?"
"不用,"赵辉掀了被子坐起来,感觉裆里还有些不适:"我先开门去,第四节再说。"第四节是体育课,他也懒得逞能。
"钥匙给我,我顺便去开了。"纪康说:"不就语文英语,有啥好上的,自己看书吧,不差那一节两节。"
"那也行,"赵辉确实还犯困,说完就躺回去:"你再帮我请个假。"
"成。"纪康接过钥匙就跑了。
赵辉一通回笼觉睡到十点半,起来洗漱干净打开桌上纪康搁的饭盒,拿了个玉米窝头出来啃着慢慢看书,又背了会儿单词,下课铃就响了。合上书,还不感觉饿,便趿拉上鞋子下楼往外走。谁家都不宽裕,昨晚纪康给的那条短裤,肯定是用他家买杂物的钱垫上的。垫了就是坑,得去看看要多少,待会儿好给人补回去。
一个来月没下过雨,土路上的泥巴都干透了,让往来人畜碾成了一窝窝细面粉似的齑末儿,随风黄浪般阵阵荡开,一**扑到沙石街面上。中午的太阳亮得晃眼,屠宰房前油腻肮脏的条案,红白肉货已卖得所剩无几,倒有层密密麻麻的绿头苍蝇,乱哄哄地围着剩下的膻腥渍子起落打转,有一两只偶然散开到街两边村里人挑来的菜担子上。
比刚来念书那会儿,蒗坪镇这条主干道两旁,又多添了两家小食馆,一个录像厅和一间小百货。卫生所也从布店旁边分离出来,在街东头自起门户盖了座三层小洋楼,粉饰一新,改名叫蒗坪镇人民医院。还有几户富裕点的人家,把老房子拆了热火朝天地重建。隔三岔五的簇新的门脸儿,掺进一堆灰溜溜的砖瓦房里,嫩红粉白、扬眉吐艳,像煞了一身老皮上拱出来的新鲜疥癞。
赵辉直接去了杂货店看了价,才慢慢溜着买些家用零碎转回头。刚才过来时难得见到个旧书摊子,便找了去蹲下来翻看。摊上的书不多,统共十来本杂志月刊,封面倒还新净。还有几摞旧报纸,看样子是从单位卖的废纸堆里捡出来的。赵辉挑了本上年底的《中篇小说选刊》,给了看摊子的女人一毛钱,接回两张分票收好,便一路掀着书页回了学校。
上了楼还没进宿舍,就听见里面糟乱乱的闹腾。都是精力旺盛的男孩,哪有几个安心午睡,吃饱了饭就凑做堆吹牛打牌找乐子。赵喜和纪康也在,俩人原先还闷着头起劲儿笑,见他进门立马敛气屏声各归各位。纪康已经一脸正派地拿起空饭盒,赵喜的圆肚子犹在不住打颤,赶忙背过去耷着头拼命收腹。
打蛇打七寸,赵辉只找事主,手里的杂志往桌面一扔,撵着纪康就扑过去,一把掐住他脖子揿到床板上:"说,刚笑啥?!"
"啊,没啥,"纪康让他一掐气都出不来,拼命扒他的手去救脖子:"咳咳,放手。"
赵辉手下更紧,抬腿就跪上他肚子,往下一压继续逼供:"说不说!不然吐出来!"
纪康被顶得差点没呛死,憋住口气猛推他膝盖,见他直跌下来才醒转,赶忙接住他的胯:"小,咳咳,小心。"这会儿再没气了,只能顺着他压到自己身上。
赵辉脸一红,刚都忘了自个儿还是'伤员',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恼。他就怕纪康跟赵喜掰糊这个,见他憋得难熬,手上松了点劲儿:"快说!"
"起来说,"纪康攥着他的手腕子一个劲儿急喘,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告饶:"先起来,压死我了。"
"我来说,我来说!赵辉你真行啊,"见两人狗咬狗,自个儿安全无忧,赵喜乐透了,躲在一边可劲儿煽风点火:"多好的苹果,多可惜啊,你咋就能舍得?哈哈哈,我太崇拜你了。"
赵辉一听'苹果',头发都炸了,哪还有功夫细品那话?两手猛地一作力,死掐下去:"兔崽子,压不死我掐死你!"其实他仨个从小到大哪少了挤兑作乐,赵喜知道了也不过是丢个脸、逗个趣,换做平常,那还不是笑过两回就算了?这会儿却不知怎地,恨得牙齿都快咬碎,立马就想生吞活剥了这混蛋。
"哈哈,压得好,起劲儿压!"这头两人闹得厉害,屋里那帮赖小子也跟着起哄凑趣儿,接二连三丢了手里的玩意儿,呼啦啦就要围上来压肉饼。
"咳,不是……"纪康好不容易扯上两口气,又被他卡死,脸都撑红了,又怕碰痛他,情急之下手一滑顺势抱住他的腰,憋出句:"再不起来,咳,我可要,咳咳,耍流氓了啊。"
"操!"赵辉浑身一激灵,腾地弹起来。原还想等那帮家伙上来再撤,不想他竟会来这损招。可转头就愣了,小子们抱做堆打闹的多了,自己怕他耍啥流氓?还真让吓住了?一时间不由窘怒交加,拿了杂志就往外走,跟这痞子无赖撒气纠缠,还不如回教室看书讨个清静。
"喂!"见他真气了,纪康赶紧跳下床,手脚并用打散那伙趁乱洗劫的,追出去到楼梯转角,一把拽住他胳膊:"你恼什么,我说了啥了?"
"滚**的,"赵辉提腿就踹,这混蛋竟还敢来讨打:"你说你说啥了?!"
"啊!"纪康忙一跳躲开,噗地笑出来:"你说我说啥了,有啥不能说的?"见他眉毛一竖就要发作,赶紧抓了他两手摁到墙上:"别打了别打了,我能说啥了?"边问边瞅着他笑:"不就是赵玉霞给你送苹果吗?"
"……你,"赵辉猛一怔,这才想起还有赵玉霞那只'苹果',当即就泄了气。脸上那层红却轰地炸开,顺着耳根子哧溜直烧到脖颈上。眼睛慌忙一错,满头满脸都躲不开那小子热腾腾的汗味儿:"当真?"心头忽地悠悠一颤,对方守着那事儿不说,竟似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情味儿。
"不然呢?这都快掐死我。"纪康苦笑着抱怨,见赵喜也向这边跑过来,手上一松:"你问他。"
"赵辉你真气啊?有那么严重吗?"见两人扛得起劲儿,赵喜又好笑又纳闷儿:"躲个丫头课都不敢上了?甭怕,咱教训她去!"说着连拍胸脯打包票:"竟敢惹我兄弟,活腻味了她!"
"谁怕那丫头!靠,"赵辉松了口气,脸上绷不住,一把拉住他:"你听他鬼扯。"
"鬼扯?"赵喜闻言立笑:"我就说,没道理嘛。"又不解地问:"那你上午为啥不去上课呢?"
"我……"赵辉当即语塞。纪康哗一下笑出来,抽了他的书转身就走。
"我睡过头!"赵辉丢下一句,两步追上那小子,劈手就夺:"拿回来,我还没看!"
"呀,我都看了两行了。"纪康忙举高手,连蹦带跳:"咋那么小气,折腾我一晚上,连本书都不让看。"
"操!"赵辉红头胀脸,书也不要了,拽紧他就打:"你还敢说!"
"我说啥了!我说啥了!"纪康两眼瞪得老大,无辜得要命:"哇!你真打,得寸进尺哈!要不是怕……哈哈哈,哎哟!"忍着笑左躲右闪都避不开,慌忙丢回去保命:"得得得,还给你就还给你。靠,你还打!"
赵辉得了书,又踹过去一脚:"打死你活该!"
"你俩闹啥呀?"赵喜一脸迷糊,追过来拉架:"有啥好事儿不告诉我,整的跟耍花枪似的?"
"操,是你自个儿想耍花枪了吧?"纪康总算脱了身,嬉皮笑脸推他一把:"这不正有件好事儿,玉霞姑娘那果子估计还没舍得吃,赶紧去管她要过来,省得跟这干着急。"
"去去去,你噎死我得了。不说拉倒,"赵喜转过身去拉赵辉:"明天晚自修完了,你俩都别走啊,等我一块儿,有好事儿。"
"啥好事儿?"赵辉本来还想抽他,闻言收了手,问:"快说,先预报一下。"
"嘿,"赵喜笑呵呵卖关子:"明儿就知道了,记住哈。我找我班主任交卷子去,"说着唉声叹气往下走:"昨晚发回来没顾上改,被你俩一闹差点又忘了,下午还得挨�。"
"好事儿?"赵辉瞧着那小子乐颠颠下楼,疑惑地问:"他有啥好事儿?"
"我哪知道?"纪康掀着衫子往回走:"啧,搞得一身臭汗,回去换衣裳,晚上又得洗多件。"
"诶,等下,"赵辉跟上去,翻出钱来给他:"还你。"
"就那么点儿?"纪康瞟他一眼,接过来笑嘻嘻揣进裤兜。
"不就这个价?"赵辉诧异地问:"你哪儿买的。"
"不光这个价吧?"纪康绷着笑一溜往下问:"急救费?护理费?搬运费?你就都给省了啊?哈哈,"说罢乐不可支,赶紧往回跑:"别追哈,不然我跟你讨。"
"操!"赵辉手里的杂志呼一下飞出去。
第二天晚自修结束,照例要等最后一个同学出了教室才能走。赵喜已经不耐烦在楼下叫了好几声,赵辉出来,手里的书包朝他一扔:"接着!"然后锁好了门跑下楼,问:"到底啥事儿?"
"嘿,听我班上的哥们儿说,"赵喜搭着他的肩神神秘秘:"新开那录像厅,今晚又放好片子。"
"切,我不去。"赵辉一听就否了:"哪有那闲钱。"
"哎!"赵喜忙拽住他,包揽道:"我有钱,咱仨一块儿去看。"
"你哪儿来的钱?"赵辉闻言一诧。前几天这小子也说要请他俩去吃馆子,才给推了,这会子又来:"算了。待会儿就熄灯了,我衣服还没收。"
"回来收不一样?"赵喜推着他就往外走,连连游说:"真是好片子,走走走,保管你看了还想看。"又回头叫:"纪康,来呀,快开场了。"
"啥好片子?值得费那钱?"赵辉真不想去。那门票还挺贵,镇上没多少人看得起,都是些有钱没地儿花的主儿,长期在里头混着。被他推着走了几步,站住说:"过两天镇上不都放电影了,我不去,你俩去吧。"镇政府隔一两月就会请人来放套露天电影,那就跟过节似地,大人小孩都早早去占位子,连学校晚自修都会破例停课。
"�,"他俩还说着,纪康就抛着球过来了,箍着赵喜的颈子往外拉:"得了,那片子**,你让他去不白糟践了门票?走,咱哥俩儿去。"
第十章
"切!"赵辉一听不乐意了,才猜着是啥片子,不由心痒起来,忙追上去:"嘿,咋不早说,你俩看过?"
"没呢,"赵喜兴冲冲挎上他的肩:"这不,找你俩一块儿开开眼。"
"去去,赶紧回头。"见他反悔跟着来,纪康满脸不屑挥手赶他:"大人办正事,你个娃娃凑啥热闹?"
"死猴崽子,"忍了一次还来俩,赵辉抡起书包就砸:"我瞧你办啥正事儿!"
"喂,"被人当成柱子绕,赵喜扯开嗓子叫:"你俩闹啥闹?"
"我替纪叔教训他!"赵辉书包舞得嚯嚯生风,嘴里振振有词。
"哈哈,"纪康赶紧一溜小跑躲开,把球朝他一丢:"我给他做心理建设。"两人拿对方当靶子,飞快撵到大街上,一下就把赵喜甩得老远。
"啥天气啊,还这么热。"赵辉在录像厅门口停下,苦着脸掀衣领扇风:"这球咋成你家的了?"
"呵,老师没地儿放,"纪康搂着球倒回来,也拽起衫角揩汗:"我就帮他存着了。"
"切,"赵辉看着远处那个胖墩墩慢吞吞的影子,担心地说:"你说赵喜,咋突然能有钱了?"
"问过一次,说他爸跟几个战友合伙做小生意。"纪康索性把衣摆全翻起来,背靠着临街的门板。
"有可能吗?"赵辉也靠过去:"咱那山高路远,又没钱又没物,拿啥做生意?"
"来钱那么快,"纪康后脑勺贴在门板上,懒洋洋抻着两条长腿:"还能拿啥。"
"他告诉你了?"赵辉小吃了一惊。
"没,"纪康说:"猜的。"
"我看也是,八九不离十。"先前还以为纪康没想到,赵辉诧异地问:"那你咋不劝劝他?还来看录像?"
"怎么劝?"纪康眉尾一挑,失笑道:"赵喜不是小孩,他爸更不是。还能管到人家里去?"
"那也得说啊,"赵辉极不赞同:"图快钱,冒大险,能划算?而且这玩意流出去,不是害人吗?"
"你看不划算,别人可不这么想。有几个见了快钱不动心?"纪康眼里露出嘲弄:"他爸只要把那东西种下去,就有这一天,赵喜不也挺乐呵?至于害人,"他嗤笑道:"苍蝇不抱没缝的蛋,别的不好说,为这个玩火自焚,那是咎有应得。"
"这啥理论?"赵辉越听越不得劲儿,到后不由来了气:"照你这么说,他还干对了?那些见利忘义、谋财害命的,都情有可原了?"
"我没这么说,"纪康拧了眉,扫他一眼:"你别断章截句。人得洁身自好,对自己负责,这才是关键。有错吗?你跟我犯啥急?"
"我没想跟你急,你说的也没错。只是我们既知道了,再不闻不问就不该。"赵辉吐了口气,转过来:"如果人都洁身自好,要警察干啥?如果谁都自扫门前雪,要朋友干啥?"
"不闻不问?"纪康看着他,冷下脸:"当时我就叫他捣了那块地,你不是没听到,结果呢?"
赵辉一窒:"上次是上次,情况不一样。纪康,待会儿再一块劝劝他,趁还来得及,你能眼看着他出事儿了?"
"那正好,买个教训。"纪康转开头,明显不耐烦:"要劝你劝,我可没空。"
"你咋这样?"赵辉气道:"他不是你哥们儿?"
"是,还从小铁到大了。"纪康嘴角一扯,冷冷哂道:"那又怎样,就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成天跟他后头唧唧歪歪擦pi股?"
"说的啥话?劝一句是擦pi股,你纵容遗患倒还有理了?"这人咋这么不可理喻。话不投机半句多,赵辉说不清是恼火是失望,见赵喜近了,干脆闭了嘴。
"实话。"纪康更不多说,嘭一下拍起篮球,接了就往里走,丢下一个硬邦邦的背影。
在以后的若干年,赵辉不晓得看了多少次,这样冷漠执拗的背影。那冷冰冰的感觉如同赤脚踩在雪地上,嗖嗖地猛往上蹿,一直停在记忆的最深处。但那是后话了。
当晚在录像厅,除开赵喜,剩下的两个都面无表情。冷眼盯着活色生香的画面反复上映,不知道纪康怎么想,赵辉自己是味同嚼蜡。有反应,也仅只生理反应,再无多余向往。
事后他找赵喜说过好几次,赵喜不是哼哼哈哈瞎对付,就是支支吾吾耍迷糊,一概不正面回答,次数多了,还见着他就找茬躲开。赵辉又气又灰心,对赵喜,更是对纪康。一个只顾眼前吃喝玩乐,一个置若罔闻袖手旁观,只有自己干着急,却毫无办法。渐渐地,也懒得再过问了。
仨人的关系迅速从形影不离变作貌合神离。尤其是纪康,那晚之后,一直摆着个臭脸,好像谁欠他百八十吊钱。赵辉自然更不会有好脸色,没事儿连招呼都不打,正好捡个自在清净。只是每天清早下了楼,再见那个依旧挥汗奔跑的身影,会有一阵子恍惚,仿佛先前那段温暖舒心的时光,竟未曾出现过。
这几年温室效应越发明显,开春还未交夏,就已经大热,到了十一月底,老天才像刚想起来,突然降下第一场小雪。赵辉是半夜冻醒的,推开窗一看,地面屋顶都染了一层迷蒙蒙的白。绒毛般纤柔的雪粉漫天漫地寂静挥洒,偶然随风飘进来,落在脸上透体生凉。有床旧毯子放家里没带来,赵辉合上窗就去翻线衣,今晚不穿厚点是没法睡了。
"来我这儿吧。"还没拖出床下的木箱,那边纪康就欠起身,竟也醒着。
赵辉还以为听岔了,过了会儿才回:"不用。"倒头就盖上被子。
纪康顿了顿,起身抱上被子过来,往他身上一扔就掀开被角,赵辉一把拽回去,瞪眼道:"干啥?"
纪康把他整个人往里一推,抬腿就挤上来,卷了被子翻身向外:"睡觉。"
"说了不用,"赵辉猛推他背:"你回去!"
"那你被子给我,"纪康说:"我冷。"
赵辉怒道:"不行!"这人太**了,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纪康纹丝不动,被推烦了抓过他的手往胳膊下一夹,恶声甩了句:"那就睡觉!"
赵辉嘭一下撞到他背上,鼻子都撞酸了,往后猛夺自己的手,却被那小子攥得死紧。动作大了又怕吵醒其他同学,气得死瞪着眼前的后脑勺咬牙,巴不得当下凿出两个窟窿来。身子却一忽儿煨暖了,一边乱七八糟想着明天怎么跟他算账,一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太阳显然没有出来,一室清寂的空气包裹着细密的鼾声。赵辉醒的时候,纪康已经不见了,只剩身上两床被褥掖得四平八稳。他微蹙着眉欠起身,随即又躺下去。静谧中只觉有些东西像柔若无骨的水草,一丝一丝,一片一片,在黯淡的光线里不可收拾地滋长出来。
雪也一发不可收拾,从早到晚,连绵地下了下去,天气总算是入了冬。两人看似仍拧着劲儿,却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纪康接着两晚都过来睡,虽然照旧冷着个脸。赵辉没再赶人,却也没理他。气是早不气了,连赵喜那档子事都被抛到了脑后。只是在温暖的被褥与耳旁迅速平稳的呼吸声中,再难轻易睡去。
转眼就是周五,下午才刚上课,赵敏就急慌慌冲到教室门口,身后跟着脸色青灰的赵喜。赵辉心里咯噔一下,真是怕啥来啥,当即跟老师告了假出来。
"赵辉,"赵喜急得一头汗,走出几步忙不迭开口:"你爸认识镇领导吗?"
"咋了?"赵辉说:"这我不清楚,得回去问问。"
"我爸,"赵喜哇一下哭开了:"今儿一早被带到村委会了,现在说要往镇上送。"
"谁捅的?"虽然恨他活该,赵辉还是安慰道:"咱先回去看看,甭着急,就那几十棵,顶多罚点款,你家现在该拿得出吧。"
"不,不止……"赵喜嗫嚅道,嘴唇都打抖:"后来又多开了块地……"
"啥?!财迷心窍了你们?"赵辉大吃一惊,猛揪住他衣领:"到底有多少?"
"四,四五百棵……"赵喜哭丧着脸,又急又怕:"那地方根本没人去,谁知道会让赵德才跟上……"
"操!"别人还好,咋就碰上了赵德才。这人平时看着笑**,见谁都跟活菩萨似的,其实脑袋早削成了钢钉子,恨不得到处钻空子,不然村里那几块好地,能全进了他家口袋?如今得了这件立功讨赏的好事儿,他哪能轻易放过。赵喜家遭殃不说,赵伟都有可能受牵连,至少疏于管理这条,村长是搪塞不过去的。赵辉顿时心烦意乱,却又不好说什么。
"有人守着吗?那块地?"纪康也出来了,站在后面问。
"有,"赵敏说:"我看赵德才叫了两个人,是刀背岭那边吧?"
"是。"纪康瞥了赵辉一眼:"边走边说。"
"要不,"赵喜跟他几个出了校门口,抽抽搭搭说:"我去镇政府等我爸,见见他。反正都这样了,回去也白搭。"
"见一面顶个�?"纪康一巴掌扇他后脑勺:"赶紧走,哭脸抹泪,啥德行!"
"我哪儿知道那狗日的,"赵喜捂着脑袋,越发嚎出来:"就家里来了几趟人,他就盯上了!"
"你现在冲他发火管用?"赵辉拉开赵喜,横了纪康一眼,说着就来气:"嫌他不够糟心?早又干啥去了?"
"你,"纪康两眼瞪着他,绞着眉忍了忍,又憋回去,哧一声:"懒得理你。"就扭头径自往前走。
第十一章
那不屑一顾的语气和眼神,气得赵辉浑身冒火,冲那背影大吼道:"懒得理我你滚远点!"心里头是越发乱蓬蓬,不晓得自己过去那礼拜到底图的啥,晚上睡不好,白天还受这鸟气。真**荒唐到家了,说什么下次回校也得带上那床破毯子,把这混球有多远踢多远。
纪康倒是充耳不闻,头都不回一下,只顾快步往前走。
"行了,你俩,都啥时候了,还吵吵吵!"赵敏见赵辉发火,忙扯他一下:"纪康也不是啥都没干,他就那脾气……"
其实赵辉也知道,那天如果不是两人性子都那么倔,那么急,或许根本吵不起来。纪康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只是方式方法与他不同。可他根本控制不住,对上那小子,总是三言两语不合拍就发作,平时跟其他人相处,完全不是这个样。看来还是自己有问题,这样想着便屏了声,脑子却越发胀了。
赵喜没他这些想头,在旁一听,两眼登时放了光:"黑丫儿,你快说,纪康他干了啥了?着急催咱们回去,是不是有啥好法子?"
赵敏瞪了他一眼,朝纪康一努嘴:"你自己问去。"
"呃,"赵喜捂着后脑勺,心有余悸地往前瞅瞅,终究忍不住,期期艾艾追上前。见纪康不理他,牙一咬,腆着脸两手拽住他胳膊:"纪康,快给咱们说说,到底怎么干?你一向点子多,别让兄弟干着急啊!"
"谁你兄弟,"纪康黑着脸甩开他:"除了毁掉那块地,还能干啥?"
"啊?!"赵喜被他甩得脚下打滑,差点一**墩地上,眼底霎时灰暗下去,大失所望:"都叫人发现了,赵德才还拔走了两棵样本,捣了能有啥用?再说,不是有人看着?"
"他能拔样本,咱不能全拔光?"纪康瞧不得他那熊样,回头问赵敏:"那些油菜长得咋样?"
"蛮好,"赵敏抿嘴一笑,漏出两个蜜豆儿似的小酒窝:"得亏林子里湿气大,几天才淋一趟水,不然那么远来回跑,长出来也得累死我。"说罢瞅着赵喜笑:"上回托你买那包油菜籽儿,你不收我钱,这下两清了啊。"
"油菜?!靠!我说呢!咱那旮旯哪儿种得活油菜!"赵喜喜出望外地捂住脑门,大睁着两只小眯眼,乐得嘴都合不拢。罂粟外形跟油菜秧子相似,不细看还真难分辨:"你俩早就商量好了?!瞒得我是……好小子,纪康,真有你的!"
"看守的人呢,怎么弄?"赵辉可没那么乐观,皱眉问:"能让咱们白白把苗换了?"
这话说的,仿佛冷水浇头,当即把赵喜的喜色涮下去过半,着急磕巴地说:"啊,就是,我咋没想到这茬……那咋办呐?"
"收了油菜秧子再说。"纪康明显不担心,问赵敏:"东西都收在地里吧?"
"嗯,南角边那棵歪脖子树下,"赵敏说:"早准备好了。"
"啥东西?"赵喜急眼蹭到他俩中间:"要不我回家去拿点钱……"
"废话,没家伙收个屁呀?用手刨?"纪康打断他,骂道:"这会子你只要进了村半步,人都甭想出来。拿钱!蠢东西。"
"我,我不是着急嘛?"赵喜被他骂得一脸菜色,再不敢插嘴,耷拉着脑袋落后几步傍上赵辉。
"你好好说呀,"赵敏回头瞧赵喜一眼,抿着嘴笑:"他不是害怕吗。"
"他会害怕?不先骂醒了,不定啥时候弄点钱去塞给守地的,"纪康翻上块石头,伸手回来拉她:"到时不但白忙活,咱几家都得遭殃。"说罢掸去裤腿上的雪印子,接着问:"你出来一天,跟你爸怎么说的?"
"放心,"赵敏笑道:"纪叔去找我爸说的,托我去镇上给他买支油笔芯。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刚进你们学校之前,我就先买上了。"
"呵,是么。"纪康听罢展眉笑了:"我爸这礼拜腿疼的厉害吗?"
"腿还行,"赵敏蹙眉道:"就是头两天着了风寒,咳嗽得厉害。婶子又不得空,"她笑着垂眉:"我就照着我妈平常用的驱寒方子拔了几棵。昨儿个下午熬给他喝进大半碗,也不晓得管不管用。剩下的存在碗橱上头那个黑瓦罐子里,你回去热热给纪叔喝,明儿早我熬了新的再送过去。"
"呵,"纪康含笑点头:"你熬的当然管用,麻烦你了黑丫儿。"
"哪儿的话,"赵敏弯起嘴角,依旧微垂着头看路,两只酒窝轻轻一闪:"这我应该的。"
两人絮絮倾谈着走在前面,一个矫健挺拔、一个窈窕纤巧;一个阳刚俊朗、一个秀雅婉约。言笑相顾间眉眼横波叠翠,清流水墨般迤逦氤染,映入皑皑苍苍的洁白四野中,宛如一帧淡远出尘、醉人如梦的美满画卷。
赵辉眉心微跳,下意识地别开眼睛。赵喜已经伸舌挤眼,诡笑着揪住他一劲儿努嘴。赵辉朝前看看,笑了笑不语,又再别开眼睛。忽然觉得这胖子笑起来再不像弥勒佛般诚善可亲,倒更似水浒传里的胖头陀,着实猥琐可恶。
"对了,刚忘了跟你说,"四人紧脚赶了几程路,这会儿已近半山。纪康停在崖边岔道口:"今晚我们还在学校住,明儿一早再回村。你自己照旧回家,要有人问起来,只说没见过我们。"
赵敏微顿了下,就省过意来,点点头:"好,那我走了。"
"嗯,当心着点儿,"纪康抬头瞧瞧天色:"晚点儿恐怕又要下雪,路滑。"
"行,没事儿。"赵敏回头一笑,辫梢悠扬滑过腰身:"你们赶紧去吧。"
"咱这是上哪儿去?"见纪康转脚下了岔道,赵喜小心翼翼抠着石缝跟上。下过一天一夜的雪,虽然中午停了,路面还是断续结了冰。挂在这纵深空崖边的一线山路上,临渊孑立、岌岌可危,人仿佛就是悬在半空的草籽儿,风都刮得跑。他边挪着步子边战战兢兢问:"晚上不回家啦?"
"不回,惹人猜疑。"纪康说:"油菜田在这边。"
"那头有路通刀背岭吗?"赵辉问。山下是巨幅石片堆叠的大洼地,再往后是乱石滚滚的深沟。名堂不记得了,荒无人烟,除了老熊,连走兽都不多见。这条道儿据说还是省里的勘探队来选矿时开凿的,多年前的事儿了。
"要趟一段野路,快点,"纪康回头催:"咱们从松鸦谷下面绕过去,越晚越不好走,还那么多事儿。"
"松鸦谷?!别呀!"赵喜大骇,脸上霎时没了颜色:"那地方带枪都不敢进的,从这儿绕,到那不都得天黑了?万一要是……命都保不住!"
赵喜害怕是有原因的。松鸦在这儿又叫山和尚,羽毛或灰蓝或棕红,十分艳丽漂亮。个头倒不大,却叫声凄戾�人,嗅觉灵敏,性子尤其凶残好斗。爱吃动物尸体,其次是虫子野果,喜欢成群结队出动扑杀小动物,连秃鹰碰上了都得躲。
松鸦谷就在赵家村背后的山涧里,与刀背岭下边的山谷反向夹接着村子,是片茂盛的松针林。里面终日浓荫密布,有一道浅溪蜿蜒其间。周围几个山头的松鸦都爱往那儿筑巢,所以叫做松鸦谷。一般草食类温驯动物根本不敢打那儿过,倒有些猛兽偶然会游荡去溪边喝水。以山腰为界,村里人断不会涉险走下去。
"带枪?"赵辉说:"你还想打鸟啊,当真山和尚撵上来,开炮都没用。"见赵喜抖得筛糠一样,好笑道:"咱不是死人,又不挂彩,怕它干啥?快走吧,趁早。"其实想到那地界,他自个儿也犯怵。只不过既是要去的,你越拿它当回事儿,就越容易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到时误了事儿不说还白吓破了胆子,倒不如放下心来随遇而安。
见两人神情自若脚步不停,赵喜硬着头皮跟上去。说句老实话,他也就咋呼两声,赵明坤落到现在这境地,哪还容得人另找退路。少不得咬紧牙把胆子壮上,是祸是福闯了再说。脸面却苦得像霜打的歪瓜,一时半会儿再也松不开。
"咱们下午就离校了,"赵辉边走边寻思:"万一赵德才那伙人有心,怕会去打听,到时不好说,"他抬头道:"得想个什么法子对付过去。"
"嗯,"纪康回道:"走前我跟梅晓红打过招呼,说咱仨中午一块儿吃坏了肚子,请假回宿舍睡觉,也让她得空跟赵喜班主任说一声。"他蹙着眉:"晚上咱几个手脚利索点儿,小心别让人瞧见模样,问题应该不大。"想想又道:"赶明儿一早,我再找体育老师说说,就说咱们昨儿个偷懒了,让他帮忙照应着。这样万一梅晓红那边穿了帮,还能说是上他家玩儿去了。"
学校那体育老师几乎就是纪康的哥们儿,这一张保票打得等于十足十了。赵辉微张着嘴,讶异万分地看向前头的人。同样光洁**的额头,年轻帅气的眉目,于顷刻间声色不动就已将四方八面筹划得滴水不漏。不可思议的同时,只觉又佩服又有愧。先前吵架那会儿,自己竟骂他袖手旁观、冷肠冷肺,怪不得这家伙会气成那样。不过转念一想,这人虽是可佩实则更为可恼,多解释一句就要死了?平时油腔滑调那会儿不见他肯当个锯嘴葫芦?分明是故意的,这死木疙瘩,当真又臭又硬。
还想着,纪康就突然回过头,斜眼睨着他笑:"那天可是你先发火的哈。别想在后头偷摸埋汰我,哼!当我不知道。"
"嘁,滚你的!"赵辉吓了一跳,脸都热了:"谁有空埋汰你!"这小子**是人是鬼?!
纪康挑眉一笑,慢悠悠道:"哦……没空啊?"黑溜溜的眼仁子盯着他一转,便回过头去继续赶路,再不多话。只剩下赵辉腔子里那颗惊乍乍的东西,噗通噗通,噗噗通通,瞬间跳成了乱麻。
"梅晓红好像对你不错啊?好端端的去请假也能给你批?"还好赵喜走在中间,看不到他脸色,只顾着找纪康打趣:"以前不是总捏着你短处不放?咋给捋顺的?"
"不知道,"纪康应了声:"谁有空捋她。"
说起来梅晓红还真怪,自上回那件事儿后,非但不追究,对纪康的态度还明显好转。也再不计较他的课堂纪律,上礼拜甚至指名叫他接替英语课代表。那会儿他两人正在冷战,赵辉听班上同学议论,说纪康貌似还不大乐意,怕挤占了他时间。真是一个人一个脾性,好事儿尽让这小子碰全了。
"就是就是,"赵喜嘿嘿直乐,眯眼**着顶他一下:"要'捋'她,那还不如'捋'黑丫儿过瘾。对吧兄弟?啧,嫩得就跟水葱儿一样……"
"赵喜,"纪康腾地站住,转过身,面无表情、眼神阴冷:"这话我不说第二次。你给我把你那满脑子下流玩意儿收好。再敢让我听见,你胡诌了赵敏什么,"他沉着嗓子,一字一顿:"我直接给你踹山下去。"
第十二章
赵喜伸着脖子,整个人都怔住了,好半晌才应:"我不说她,以后,一直。"尾音越滑越低。
纪康盯着他,眉心皱了皱,掉过头去继续赶路。
之前还不知道,纪康这么在意赵敏。赵辉撇开那丝异样,看了眼赵喜。这小子从小到大都没正经说过一句话,这当儿竟低着头、紧闭着嘴,顶心上箭猪似的刺毛都仿佛层层萎垂了下去。脸色也是,丧气,似乎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儿,苦闷?赵喜也会苦闷?
赵辉正待细看,赵喜却霍然挺起胸,像给自己打气一样,鼓起腮帮子连做了好几个鬼脸,还回头冲他�眼笑笑,歪脖子扯扯自个儿的厚耳垂。瞧那一脸死相,哪儿还有一分半点儿不良情绪?赵辉不由失笑,再不管他。
下了山就进入大洼地了,说是洼地,其实比山路好不了多少,甚至更难走。一不小心就会磕个半死,若是不巧卡进岩缝里,那是想死都死不了。数十丈宽形状各异的嶙峋岩片散落满地、交错堆叠,或灰白或黢黑,裹着冰层像一幅幅多角度强光镜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几人走不多久就泪水汪汪、昏头胀脑,眼皮、嘴唇灼痛不止,连鼻孔都像塞满了沙粒。纪康好不容易拾到根尺余长的断枝,划火点着一头烧成炭烬,捻了黑灰叫过赵辉:"来,闭眼。"边说边揩掉他眼边的湿迹,往下眼睑处细细抹上层炭末,弹弹他的脸笑道:"哈,好了,国宝。"
"靠,你待会儿也一样。"鼻间熟悉的气息与颊上滑动的指尖,仿佛一簇簇轻柔的飞羽,顷俄收走了痛感。赵辉呼出口气睁开眼睛,见纪康正挂着两行泪帮赵喜抹炭粉,模样滑稽得不行,不由噗一下笑出来,抽了他手里的树枝说:"我帮你涂。"
"好。"纪康刚转过身又立刻退开,盯着他满眼戒备:"不行,我自己来。"
"嘁,小人之心。"赵辉一把揪住他,搓了灰绷着笑就想伸手抹,却被那小子不由分说抓紧手腕拖过去,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肩:"嘿嘿,对付小人,就得用小人之心。"纪康得瑟地一笑,闭上眼:"快涂。"
两人瞬间贴得极近,仿佛被人面对面搂进怀里,见那人嘴角含笑俯下脸来,赵辉顿时心头剧跳,哪还顾得上使坏,匆匆抹了两下赶紧脱开身,掉头急急往前走,眼底那片荫凉却再难压住遽涌而上的烦乱。
纪康也不知正想着什么,一路默不作声落在后面。赵辉没有回头,边走边恨恨想,**的,老子不就是喜欢了一个人,有啥大不了?不管该不该、对不对,除了天知地知,鬼都不知道,何必整的成天偷偷摸摸、贼头贼脑!一直行到大洼地边缘,那阵烦热才随着前方巨石耸立的荒凉河谷,完全沉淀下去。
纪康也凝神看向那道寸草不生的干涸深坳,这一带跟松鸦谷北面的高岗一样纵深悬殊,完整留存着第四季冰川地貌。多级剥夷面、断裂带层状分布,冰斗、刃脊、冰坎和冰蚀槽谷比比皆是,单调而寥阔,恒久地沉默着,横亘在苍凉天幕下。他轻声说:"不知道七八十万年前,这里,是什么景象。"
"嗯。"赵辉应道,深吸一口气。眼前仿佛瞬间掠过冰川轰隆隆运动冲积,推挤着那些石块撼天动地从远方滚滚而来的壮观场景。两人并立在深深的河谷前,静默着再未说话。直到多年以后,赵辉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刻连一丝风都没有,天地时空仿佛都遽然凝固了,失足坠入旷古洪荒的,无尽沉寂中。
这里没法走,仨人后来沿着上游峭壁攀援而下,马不停蹄左转右绕了好半天才穿行过去,终于进入了林区边缘。赵喜拄着膝盖停下来,累得呼呼直喘:"喂,你俩等一下,还有多远啊?"
"不远了,"纪康踢开脚下的浮雪,也坐下来歇气:"就在这林子里。"
"要咱村在这儿就好了。"赵辉随口说,见光线弱了些,蹲下来捧把雪擦脸:"啥都能种。"
"想得美,"赵喜说:"这儿都划入自然保护区了。"
"知道,"赵辉笑道:"我就是想啊,要你家在这儿种罂粟,赵德才说不定就找不着了。"
"兴许,"纪康揉着膝盖:"林业局还能给他颁个培育珍稀植物奖,嘿,让咱们也跟着风光风光。"
"去,死开点儿,幸灾乐祸。"赵喜懒得理他两个,从口袋里摸出半块玉米饼子啃:"啧,冻得跟石头似的。"
"靠,还吃,"赵辉弄干净脸站起来:"走了,越歇越乏。"
这是一片针阔混交林,带状东西走向,海拔约有一千七百米。杂生着榆木、红松、云杉和冷杉,桦木不多,水曲柳更少,偶然才见得到孤零零的三两棵。那畦油菜田正开在东北边一块空地上。油菜秧子还很小,被雪一壅只露出半卡来长的葱绿叶茎,头顶齐齐戴着尖尖的'雪帽子',俏生生煞是好看。
纪康找到南角的树头下扒开积雪,草窝下面果然有个麻布口袋,拆开了往外一倒,里头是三个叠好的大麻袋、一捆粗麻绳和七八段尺把长一头削尖的木片,用后可以随时丢弃或烧毁。他随手拿起一片说:"快挖吧,一人两行。"
眼见日头已经偏西,剩下的两个也不敢耽搁,七手八脚地便干起来。忙了半个多钟,地才刚翻开过半,赵喜就突然站起身,疑疑惑惑地东张西顾一番,诧异地问:"咦,这数不对呀?"
纪康甩开额上的碎发,抬头问:"啥数不对?"
"这块地呀,"赵喜急道:"满打满算都不够五百棵吧?咋那么点儿?"
赵辉四下看看,种植间距和面积一换算,果然只有四百来棵,见纪康一本正经也站起身点数,绷不住弯下腰暗笑。
"是吗?"纪康瞪他一眼,回头对赵喜说:"哟,没办法,菜籽儿不够,就只这么多。"
"啥?不会吧?"赵喜怪叫:"好大一包呢!"
"听赵敏提过,"纪康满脸遗憾地解释道:"菜籽儿被她弟搜去玩儿,弄洒了一点。"说罢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别想了,赶紧挖吧,幸好大头还能换掉"
"那不还得罚好多钱?"赵喜肉痛得要命,垂头丧气弯下腰:"早知道多送她几包。"
"你还想一毛不拔啊?"赵辉又气又乐,手下不停地说:"全换掉人家能信吗?两块地两个人守着呐。再说,还不知道明坤叔在里头咋说的。"
"噢……这倒也是。"先前太心急才没细想,赵喜无奈叹口气,认命地埋下头。刚挖了两棵,突然回过味儿来:"靠!纪康!什么洒了菜籽儿!"手里的菜苗恼得直接砸过去:"你早就算好的吧?!还跟我装蒜!"
"哪有啊?"纪康死不认账,一脸无辜拍着袖子上的泥屑:"这叫歪打正着,你没听赵辉说,多了更不好,不就是花点钱吗?"说罢赶紧撤到另一头:"哈哈,我跟你们对着挖。"
何止花'一点儿'钱,赵辉瞟一眼对面若无其事的家伙。为这剩下的百来棵罂粟,赵明坤不但要把赚到手的全吐光,连老本都保不住。想起他说要让赵喜买个教训的话,不由眉心微蹙,这小子真够狠,半点想头都不给人留。
"歪打正着个屁!"赵喜怨气冲天,气得半死也只能自认倒霉,悻悻地弯下腰继续刨土。
林子里阴冷寂静,偶然有雪淞坠落地面,伴着手下泥块翻动的细碎声响。全部弄完已近四点半,仨人就地歇了会儿,把菜苗归拢分装进麻袋里,一人一只扛上肩出发。这里没有现成的路,翻过林子东面的陡坡就是松鸦谷,还好杂草灌木不厚,饶是如此,下到谷底也用掉一个多小时。
太阳眼看就快咽气,却想强打精神狠狠**一把,余焰射线般散乱投摄,在前方茂盛的松针林上激打出一片片绚烂的光斑。本应是一幅极美的黄昏雪景图,却因枝桠掩映中密密麻麻的硕大巢窠而意外地诡谲凶险。
赵辉瞧瞧赵喜,停下来说:"在这儿歇两分钟吧,待会过林子的时候,咱们都别停。"
"嗯,"纪康丢下麻袋,顺手捡起枯枝扎火把:"也别太快了,不然万一碰到野猪、野狗、熊瞎子,想躲都来不及。"
赵辉推他一把,低声道:"还说,没见赵喜都吓成那样了。"
"啧,在这儿吓住总比在里头吓住好吧?"纪康回头瞟他一眼:"妇人之仁!"
赵辉本来坐了下去,闻言蹭地跳起来,攥起拳头就打:"啥人之仁?你再说一次!"
"靠,"纪康冷不防被打中一拳,疼得要死,赶紧抓住他的手,恼得大叫:"好了哈你!"说完又噗地笑看他:"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偏这么爱动手动脚,我咋知道是啥人?"
"想不动手也行,"赵辉一头碰过去:"撞不死你!"
"哇!"纪康吓得猛推开他,往后跳开几步:"又来这招,你真属牛啊?!"
赵辉瞬间想起岩缝里避雨的事,脸上一热便没再追,抬腿踢了窝雪过去:"管得着吗?哼,能治你就行!"
看他自动休战,纪康折回来拾起火把,两下扎好点着塞给赵喜:"总想着治我干啥?"说着掂起那袋菜苗,笑吟吟回头:"就算是爱之深,责之切,累坏了你也不好。"
赵喜哗一下笑岔了气,赵辉二话不说猛扑过去,纪康憋着笑慌忙撤逃,边跑边叫:"好好好,别打了,说错了还不行?天马上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死小子逃的飞快,赵辉懒得撵他,倒回去拿麻袋:"瞧我晚上怎么修理你!"
纪康哈哈笑着停下来等他:"好哇,别忘再上点儿油哈。"说罢带头冲进谷子里。
"靠!"赵辉扛起麻袋,再不跟那鸟人废话,也全神戒备走了进去。
"等我呀!"赵喜到这一步算是逼上梁山,提了口气把牙一咬,举着火把目不斜视地紧跟上去。
仨人朝着刀背岭方向一路疾走,将直灌两耳的风声、振翅声、断枝声统统抛到身后,一鼓作气冲到对面山涧口才筋疲力竭地停下,所幸有惊无险。再回头,雪竟已仓促落下,鹅毛般丰厚的雪片寂寂扬扬从容飘坠,顷刻就覆没了天地,而那片躁动如困兽的密林,也在茫茫落雪中隐没不见。
山林里的雪,无声而严酷,仿佛无需过渡,就从脚面壅上了小腿,让前头两个扛着麻袋的家伙像被锯断了腿的怪人,一路东倒西歪。赵辉起先还看着好笑,不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发麻,舌头发木,话都不愿多讲。
风越刮越大,暮色从四面八方迅速合拢,仨人避开山路,低着头默不作声拖动脚步,终于在最后一缕天光将消未泯的时候,绕到了刀背岭东侧那块新开的罂粟田附近。
"那个人,"赵辉丢下麻袋,盯着远处的灯光问:"到底咋弄?"
"你俩在这等,"纪康解开麻袋,从里面掏了捆东西:"看灯连暗两次再过来,别吱声。"
"你想干啥?"赵辉劈手就夺,见是先前的麻绳布袋,才稍放下心:"我跟你一起去。"这小子行事总让人犯怵,都是一个村的,赵辉真怕他伤了人。
"啧,瞎折腾啥?"纪康着急往回抢,见他不松手,不耐烦喝道:"你跟着去,待会这小子万一碰到点啥,咋呼起来,咱都得完蛋!"
"纪康弄得了,"周围黑糊糊一片,赵喜现在都紧张得要命,哪敢自个儿留下,也赶紧拽住他:"这还几袋子菜苗呢,我一个人哪儿搬得动。"
赵辉心说,我哪是担心他'弄不了',不过也确实怕赵喜坏事,无奈松开手。
"放心,我能干啥?犯得着吗?"纪康收好绳索,拍他肩膀一下:"好好待着。"说罢猫着腰迅速朝灯光后面的茅寮摸去,转瞬没了踪迹。
第十三章
赵辉眼睛都不敢眨,一直盯着远处朦胧的灯火,大约十分钟后,果见那盏灯连暗两次,又再亮起来,赶紧一拍赵喜:"走!"两人马上抬起菜苗飞快向罂粟田跑去。
到了田边,赵辉放下麻包就钻进茅寮。纪康刚弄完站起身,脚边的麻袋里捆着个虫蛹般的家伙,剧烈扭动还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嗓音相当低喑根本听不出是谁,仔细一看,原来牙关部位被紧勒了根麻绳。想是嫌那家伙挣扎得厉害,纪康本来要走,又转身照他pi股狠踢了一脚,那麻袋当即没了动静,老老实实停了下来。赵辉吓了一跳,赶紧拖他出去。
幸好赵明坤当初留了个心眼,两块田之间距离挺远,虽然最后还是被赵德才顺藤摸瓜,至少为他三个换苗提供了方便。赵喜已经把袋子里的菜苗全倒出来,仨人半刻不停,立即快手快脚动作起来。
种罂粟得把田犁得分外细,土质因而很松散,这样一手拔一手插再按住根部轻轻一捂,油菜秧子便堂堂皇皇地伫立起来。明早儿再让雪一盖,那鬼都瞧不出破绽。至于最后活不活得成,那倒没关系,这种事儿又不能给镇政府脸上贴金,至多派个干事先过来看看,若情况不严重,正好顺水推舟低调处理。
一小时后除了四个边角,菜秧已经全部种完。赵辉跟赵喜把罂粟苗踏扁,全塞进一只麻袋里。纪康拗了根树桠去扫菜畦上明显的脚印,全部弄完折回头,示意他俩拿东西先走。
赵辉不放心,拖他离开茅寮,小声问:"那人咋办?"
"啧,"纪康拧着眉,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又无奈别开脸,压了脾气说:"跟着来吧。"
"嘿。"赵辉立马笑了,勾住他脖子就往回走。
纪康满脸不得劲儿,嫌恶地伸手推他脑壳,到了茅寮当先跨进去。赵辉还没站定,就见他弯腰拎起地上刚冒点活气的家伙,一记手刀重砍在后颈上,那麻袋当即软垂下去。
赵辉看得心惊肉跳,纪康也不管他,快速解开绳子,拖进草堆把麻袋一抽,随即拿起地上的烧酒瓶,撬开那家伙牙关往里一通猛灌,剩下的直接洒在他衣服上,空瓶子擦擦往边上一丢,再抱过厚厚的草秸竿密密实实捂下去,只露出个脑袋歪在外头,做成醉酒死睡的模样。
前后不过三两分钟,绑人的茅寮就成了酗酒现场,纪康卷好用完的麻袋绳索往外走,赵辉才从那成串又快又狠的动作中回过神来。赵喜煞白着脸探头往里看:"这瞒得过去吗?他可是赵德才的小舅子。"
"又不是为瞒赵德才,"纪康翻出赵敏削的木片,裹上清空的麻袋扎成两束火把,冷笑一句:"这老远的路,他那副老骨头能来回扑腾?肯定得等了镇上的人一道儿来。到时死无对证,凭他信不信,这哑巴亏都啃定了。"
"嘿。"赵喜放下心,浑身登时有了胆气,当即扛起罂粟苗带头先走。
仨人沿原路退回林子里,再转脚折向鹰爪坪下面的山路。赵辉看向旁边拖着根树枝,悠然自若清扫脚印的人,说不清是佩服还是不安,伸手接过来说:"我扫吧,你歇会儿。"
"手怎么这么冰?"纪康握了握他的腕子,脱下外套给他,拿回树枝说:"先穿好,一会儿还是你扫,多活动一下。"
"嗯。"赵辉没推让,穿上那件带着体温的衣服,浑身上下立刻热络过来,抬头看向面前那人,一时竟没了话。
纪康冲他笑笑把树枝还给他,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个烧酒瓶,边走边旋开瓶盖,仰头连喝了几大口,刚想盖上又转头问:"你要吗?"
"你咋还有?"赵辉闻着那呛鼻的烧酒味:"刚不是都用完了?"
"嘿,"纪康笑道:"刚那瓶,是那家伙自己的,这瓶才是赵敏备的。"说着把瓶子递向他:"来,喝两口,暖和。"
怪不得刚那瓶子那么大,麻袋里却没漏一点痕迹。天寒地冻,汉子们在野外宿夜大多带瓶烧酒御寒,那家伙肯定想不到,到头来会被自个儿的酒灌醉。赵辉想得直乐,对着瓶口就闷进一口,立马飚出满眼泪。先前虽然闻出是家酿的青稞酒,却没料到那么烈,跟烧红的刀子一样穿喉刮肚,呛得他好半天才忍过劲儿去。
"喝那么急干啥?"才刚抬起头,就见纪康似笑非笑盯着他看:"六十来度呢。"
"我看你喝水似地……"话没说完,忽然想起纪康刚也喝过那瓶嘴,肚里的酒气登时火辣辣冲上脸,当即噎了声儿低下头扫雪。
"呵。"纪康收好瓶子,一笑没再搭话,径自转身追上赵喜,接过麻袋一路扛到鹰爪坪附近,才找了个石窟塞进去,往洞口封上石块拍拍手站起来:"过一段再来烧了。"
事情到此算基本了结,剩下的只能听凭天意了。仨人松下口气如释重负地回到大路,顾不得腰酸背痛匆匆就往镇上赶,真正筋疲力尽倒上床,已近午夜十二点。
纪康在门边条桌上拿了水杯过来,喝着问:"要给你倒吗?"
赵辉已经有点迷糊,哼哼道:"不喝了,困,睡吧。"
"嗯。"纪康放下杯子,往床沿边坐下**,����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传来,异样地安逸悦耳。赵辉往一侧挪挪让出位置,很快就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天已经有点亮了,蒙蒙的光柱从天窗上透下来,裹住些细小的灰尘在里面翻着身漫无目的地飞舞。想是昨天累狠了,纪康难得还睡着,鼻梁在右侧脸颊上投出极深的阴影,挨着他耳边一股股地送出暖而软的气流,弄得他有些痒痒。赵辉侧开些看过去,那小子不知正做着什么好梦,微抿的薄唇轻缓地拉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纪康这两年眉眼长开,跟小时候粗疏的模样完全脱了形。眉毛依旧浓而长,眉峰笔挺,边界却像被修过一样干净利落。眼睑匀得分外细致菲薄,凝着道淡淡的修长皱褶沿尾端徐徐上扬,牵连着两扇鸦羽般浓郁丰密的长睫,错落在桀骜冷硬的轮廓上。强烈的反差,却蕴生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美。
正恍神儿间,那两扇眼睫就轻轻跳了跳,随即扬起来:"醒多久了?"纪康看向他,眼里还带着没全醒的迷蒙倦意,片刻之后才微微笑了笑。
"我?"赵辉猛然回过神,也笑笑说:"刚醒。"
"哦,"纪康坐起来,伸手搓搓脸掀开被子:"我下楼去洗一下。"
"洗澡?"见他回自己床边,赵辉问:"周末哪儿有热水?"
"冷的也洗一下,"纪康边翻衣服边说:"身上腻得慌。"
"嗯,就是。"赵辉揉揉脖子。昨天连跑了十来个小时,又是灰又是土再被雪一捂,没多少汗也够呛。
"你要去吗?"纪康捡好衣服转身问,见他蓦然张大嘴,一笑抽过窗台上的毛巾,便头也不回地开了门出去。
这算啥意思?!个死崽子!赵辉当即七窍生烟。上回偷苹果被看个精光,他左想右想不服气,就扯了赵喜晚自习后去澡堂堵。谁知纪康一见他就满脸坏笑连吹两个口哨,搞得那帮篮球队的混混全莫名其妙看过来,窘得他赶紧逮了个笼头三下五除二洗完,哪敢再往那小子下面瞄,结果除了一大团黑呼呼的影子,啥都没弄清。
赵辉恨恨盯着门,越想越恼,身上本就黏得难受,这会儿更飞快燥热起来,再不敢往下躺,立马推开被子披上外衣去门口洗漱,脸上被冷水一激,那堆火苗才缓缓地熄下去。洗完回来叫醒赵喜,纪康也冲好了澡上楼,仨人便一同收拾起课本作业,忐忑不安地出了校门。
回到赵家村,赵辉刚进院门,赵芳就拉了他过去,报新闻似地说:"三弟,跟你同学那小胖子,他爸出事儿你知道不?"
"啥事儿?"赵辉装不知道,皱了皱眉,二姐眉飞色舞的劲头令他很不舒服。不过也难怪,赵家村还没个卵蛋大,谁家有点破事儿,都像半空里炸响个闷雷,够人茶余饭后说道好一阵子,何况种罂粟这种惊人瞩目的事儿?
"哟,事儿大了,"赵芳拽他进屋,快嘴快舌地说:"你不知道,昨天赵明坤叫人抓村委会去了,今儿过晌才放出来,说是种大烟壳。"说着朝正屋呶呶嘴:"咱爸刚回来,我听到他跟妈说,要罚好几千呢,小胖有得哭咯。"
"是吗?"就放人了?!赵辉抬腿便往外走:"我去找爸问问。"
来到正屋,赵伟正坐在火塘边喝热茶,转头看了看照例问句:"要考试了吧,功课怎么样?"
"挺好的,"赵辉早习惯了父亲淡淡的口吻,反正寒暄不起来,索性直奔主题:"爸,听二姐说,赵喜他爸种大烟壳,有这事儿吗?要紧不?"
赵伟眉毛一收,放下茶缸,脸色就不好看了。李氏连忙瞪赵芳,开口责备道:"姑娘家咋地这样嘴碎,不懂规矩。"
赵芳歪着眼皱皱鼻子,依旧靠在门扇上听,根本没当回事儿。赵伟待李氏说罢,才翘起腿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不算要紧,数目小。"
"哦,"赵辉暗自松口气,忍不住刨根问底:"那要咋处理?"
赵伟看他一眼,掉开头:"罚款。"明显不想多说。
赵辉知道再打听不出啥,应了便往外退。
"辉子,"李氏忙叫住他:"上哪儿去?吃饭呐!"
"就出去一下,很快回来。"赵辉心里怦怦直跳,合上院门才感觉背心出了一层薄汗。没想到事情竟这么顺利,比预计的还好,当即又惊又喜朝纪康家跑去。
那一刻的他并不知道,他们三个都不知道,再顺利简单的事儿,只要跟人性掺合到一块儿,就会急转直下,变得出乎意料的复杂。当然,这种复杂性未必会这么快就显露出来。
第十四章
赵辉跑过去的时候,纪康正在涮碗,看见他甩净了手过来挑开门闩,笑问:"咋啦?别是来蹭饭的吧?"
"去你屋说,"赵辉听正屋有响动,拽了他往一旁走:"是这?"眼看向几步外的房门,却不由慢了步子,忽觉一阵别样的新奇与紧张。说起来好笑,这还是他头回来纪康房间。
"嗯。走啊,"纪康在后边推他一下:"咋了?"
"没,"赵辉忙抬腿跨进去,眼睛四下一扫,房里竟比他那儿还简单。只有张木床靠墙放着,铺了层旧席子和薄棉被。临窗摆开个条桌,上头摞了几本书跟一大沓报纸。他诧异地上前掀开来看,见日期印着去年六月,便想到是从镇上废品站淘来的:"呵,你还在练毛笔字?"说着回过头笑:"是被纪叔逼的吧?"怪不得,赵家村别说普通农户,就是村委会,一年到头也没两份报纸看。就算有那闲钱去订,也没邮递员肯往这穷山僻壤的石头窝里送啊。
"哪有,"纪康掩上房门过来,见他提起笔架上的毛笔,便往石砚里兑上些水,拾起墨条慢慢旋研:"没事儿就写几笔,惯了。"
"哦,"那一洼清水微澜轻漾,丝丝缕缕散做幽�汁液,泛起淡淡宁神墨香。赵辉看着有趣,便伸笔过去蘸了两蘸,往报纸上认真写下个纪字,却还没完人就先笑了:"哈,忒难看,软笔真难写。"
小学三年级,学校里倒是上过一堂书法课,但也就是借了老师的笔管过来握握。山里的孩子,能交齐学费已属不易,哪儿可能去配备这种'多余'的'奢侈品'?书法课,不过走个过场意思一下罢了。纪康这一套笔砚,定然是纪涛从别处好不容易俭省下来的。
"多写几次就好了。"见自己的姓被拆做一团蝌蚪,纪康忍俊不禁,放下墨条走到他身后,鞋尖轻轻一挑:"脚分开站,对,就这样。"说着揿住桌角,一边拢了他的手稳稳往纸上带:"执笔宜松,掌心要能塞进个鸡蛋;落笔要稳,用腕御力字儿才能拓得开。"说着随意落笔,那毛尖却仿佛得了神助,点划之间,一个藏锋含势、意蕴疏朗的'康'就怡然跃居纸面。
赵辉却顿觉心慌气促,上身落进对方臂内,颈后的毛孔都仿佛全然张开,耳际脸旁尽是那人轻言笑语洒落的呼吸,哪儿还有闲情练字儿。看他写完忙撒了手转过身:"呵,算了……"话才出口就浑身一震,愕然迎上对面压下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脑子轰然炸掉。
纪康收回腕竟又俯下身:"你的名字更好写些。"轻挑的唇角带着温热的湿意,顷刻触上他的耳廓,再从鼻翼柔柔擦过去。电光火石间,赵辉的呼吸都被抽掉,傻瞪着两眼,别提说话,身子都一时转不回去。
"看着,"纪康却似浑然不觉,眼睛凝神看向笔尖,脸上依旧噙着笑,左手轻轻带过他的身子:"你有硬笔字的间架结构做基础,只要控制好笔势转承,运墨纤浓合度,意态很容易出来。"说着便闲闲开笔,在自己的名字旁边添上赵辉二字,完了一笑松开手,踱到桌侧:"自己试试。"
"……嗯。"赵辉蓦然松了口气,仿佛终于落水的鱼。微潮的手捉紧笔杆,却哪儿还能轻快书写,眼睛只晓得盯着那龙行凤舞、飘洒有致的'康'、'赵'、'辉',半天转不出神儿。这小子的字儿他见得多了,却没有哪一回感觉这样流畅精妙、美不胜收。
"对了,"纪康在床沿坐下:"忘了问,找我干啥来了?"
"哦,对。"赵辉顺势放下笔,定了定神:"刚回家听我爸说,明坤叔没啥大事儿,就是罚款。"
"嗯,"纪康笑道:"也听我爸说了,人中午放了出来。"说罢抬起头:"你来就为这个?"
"呃,还有。"赵辉想了想,拉开书桌前的椅子:"那田捣了,"他边说边坐下,犯愁道:"虽说只能这么干,但赵喜**妈的病……怎么办?"说罢看向纪康:"当初明坤叔也是为这才开始种那玩意儿。"
"嗯,"纪康笑了笑:"就猜到你会问。"他起身拉开抽屉,拿出个油纸包:"还记得上回我帮他熬过几天药吗?当时就留下了这一块。"说着层层拆开,露出里头棕黑色的块状物,交给赵辉:"刘阿姨的病,听我爸说,也就这一年半载,应该够了。"纪涛跟赵明坤都是从外边回来的人,关系还不错,时常相互走动。
"哈,"赵辉登时放下了心,接过来忍不住给他一拳:"你这家伙,看不出,真老谋深算哈。"
"得了,"纪康笑道,剐他一眼:"预备着万一罢了。"
"嘿,"赵辉说:"那咱给他送去?"
"要不,先过了这几天?"纪康问:"虽然挺顺利,还得提防赵德才杀回马枪。那个人精,心机可不浅,这次被咱点到痛穴,肯定不甘心。"
"好,"赵辉说:"呵,太高兴了,一下没想到。"其实是先前被这小子一惊一乍一折腾,脑子早就锈透了,又乍然大喜过望,哪儿还虑得着利害关系?
纪康看着他一乐,问:"你吃过饭没?"
"啊?还没!"赵辉说着赶忙站起身,失笑道:"我妈刚还催我快回去,全给忘了!"
"呵,要不就在这儿吃?"纪康跟着站起来:"不过恐怕糊了,得去热热。"
"不用,家里现成的,还温着呢。"赵辉拦住他,随手指指床铺:"你不是怕冷?咋地床上那么薄?"
"没辙啊,就这一床,"纪康�眼看看他,促狭道:"那你晚上也来这儿睡?"
"想得美!"赵辉脸上一热,忙把罂粟膏子塞给他:"这你放好,我走了,饿死了。"
"呵,"纪康随手丢进抽屉,过去给他开门:"那赶紧回吧。"出了院子想起来又拽住他,轻声道:"对了,这两天要是没事儿,尽量少往赵喜家跑,帮他不差一时,知道不?"
"行,"赵辉回过头,不由自主笑得酣畅:"放心。"说完冲他扬了扬手推上院门,只觉脚底身周瞬时染上源源不绝的暖意。仿佛裹着那人的目光,即便落进连天雪幕里,都说不出地轻快愉悦、惬意非常。
于是连着那一年的寒冬,也在这融融热流中不知不觉地退散。凛冽的北风似乎才来回吹了几趟,就悄悄地迎来了绿意盎然的暖春。点点春红穿冰凿雪,沿着赵家村烧下蒗坪镇,一路沸沸扬扬、倾野烂漫。谁还顾得上随后紧邻的,那个混乱跌宕、纷扰莫名的,初三下学年。
那年春节前,赵辉按例跟两个姐姐去了下围村。那是李氏的娘家,隔上两年就会带着他几个回去住一段儿。因为跟赵家村隔着几重大山,路远天寒,中间就没再见上纪康和赵喜。那十来天玩得倒不错,下围村地势低,庄稼长势好,种类又多,村民相对富裕些。姥姥家的房舍也宽敞舒适,赵辉还难得赚了几块压岁钱。想着赵喜家现在困难,便留着给他交学费,自己一分都没敢花。
开学前那天下午,赵辉进了院门就放下包袱,立刻跑去找赵喜。谁知那小子一听竟笑了,说他爸早给了他学费。赵辉也当即乐了,赵喜家还过得去,他哪儿能不开心。更何况,自己可以留下点儿'活钱',也是好事儿呀。两人说了几句,便转脚往纪康家走。那小子还正收拾书包,见了他俩也带了笑,从屋里出来:"呵,你俩凑一块儿来了,"边说边开了院门:"东西都收好了?"
"又没啥,晚上再说。"赵喜大大咧咧进他房里一坐:"唉,平时上学惦记着放假,放不多久又盼着上学,我都等不及了。"
"人心不足。"赵辉笑道:"不过我也一样,待家里没意思。"说着在床边坐下,眼睛却半刻不离纪康。不知咋的,刚才一见面他就觉得,这小子笑管笑,脸上照旧风轻云淡,却又跟以往完全不同,脸上仿佛掩了层叫人不安的东西,山雨欲来般憋闷,不由提起了心。
"怎么了?"纪康也看向他,嘴角牵起来:"你姥姥家不错吧?吃胖了都。"
"比咱这儿当然强多了,"赵辉笑着说:"不过哪儿好也不如家里住着好。"说罢问他:"你们呢?春节咋过的?"
"还不一样?"纪康笑了笑:"这旮旯里还能翻出新花样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辉见他不说,微蹙了蹙眉移开脸:"赵喜,刘阿姨没事儿吧?刚都忘了给她拜个年。"
"差不多。"赵喜愣了愣,低下头,又抬起来笑。这小胖儿过完年竟去掉不少膘,整个儿地清瘦了下去,看着却灵便不少:"刚她在睡觉。亏得你俩,不然还不定会咋样儿。"
"说这干啥。"纪康埋头打点包袱,不在意道:"我这儿还有一些,用完就吱一声儿。"
"好。"赵喜应了,转开头,脚跟慢慢磕着床柱。一会儿见冷了场,忙打起精神,冲赵辉笑道:"嘿,辉子,你还不知道吧?纪康家添好事儿了!"
"啥好事儿?"赵辉诧异地问。眼角瞟过纪康,却见他脸上淡淡的并无表情,眉心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当即心头一跳。
"这小子就快当哥了。"赵喜这头隔着赵辉,一溜嘴兴冲冲往下说:"以后放假回家,得给他弟妹把屎把尿,哈哈,好日子到头咯。"
"啥?!"赵辉大吃一惊,瞪着纪康张开嘴,憋不住笑道:"不是吧?哈哈!"怪不得这小子一脸不爽,原来是为这事儿。赶紧问:"啥时候?"言毕又直觉没道理,不论怎么说,家里添丁添喜,都算是难得的好事儿,难道真为了'把屎把尿',会这样不乐意?
"四月初吧。"纪康简短地说,笑笑岔开话题:"趁早儿,不如咱去赵敏家走走吧。"说罢两手一抽打上结头,站起身:"过了年还没去过,就等你回来。"
"行啊。"赵辉也跟着站起来,顺手拉起赵喜:"那赶紧走吧,看有没啥能帮上忙。"转身当先跨出门去,一路走着却越发不安。瞅向旁边默然不语的小子,满腹狐疑,这到底是咋的了?
第十五章
蒗坪镇的综合改革建设从八十年代末启动,九十年代初就达到了小波段高峰。具体成效表现在,过去偶然上门卖笑的收款车,换成了门脸儿端庄的储蓄所;油头粉面的小百货,重整包装后正名为'日新超市';大车店现在是客运旅馆;蒗坪镇中小学也正式分家,虽说还在一个围院里,行政教育却再无丝毫瓜葛;医疗建设同样不甘人后,迅速追上了经济发展的步伐。蒗坪镇人民医院那栋三层小楼下,如今不但泊了本院的救护车,还开进一辆XX县血站的洁白献血车。
与此同时,不少大厂子为响应改革风潮,也千方百计从外地搜刮技术支援,首当其冲的当属过去靠天吃饭的水利部门。由于本地干旱情况逐年加重,镇政府领导班子已将水利改良提到重要议事日程。这一举措,也连带为蒗坪镇中学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
赵辉所在的初三一班,开学后不久就来了个新同学。小姑娘名叫程惠雯,其貌不扬,胜在聪明能干,且个性爽朗、大方得体,见多识广却并无骄娇二气,因此很快就赢得了同学们的好感,并被推举为副班长。
赵辉也挺满意这个新搭档,知道她父亲早逝,母亲是水利工程师。这次从南方来到这个条件恶劣的小镇,不但不闹情绪,还能保持乐观开朗,并迅速适应环境,这一点尤其令人佩服。因为都是班干,接触机会较多,赵辉又是个和气热心的人,所以程惠雯有事就会来找他商量,两人于是很快成了朋友。
得到一份可贵的友谊,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无疑是相当快乐的事。然这并未能驱除心底留滞的隐忧,非但如此,还日益加重。纪康过去就不多话,这一段随着天气回暖,愈发地沉默了。尽管一切习惯照旧,该吃饭吃饭,该打球打球,在旁人眼里,或许看不到任何异常,赵辉却明显察觉到他神思不属,这频繁的,面无表情的神游物外,挟带着某种令人惴惴不安的莫测隐痛。但这小子自己不开口,谁都别想撬开,所以赵辉虽然着急却毫无办法。
这周四恰逢三八节,按往年惯例,本来只有女老师和女同学能放假,但三一班下午正好没有男老师的课,所以梅晓红特批全班同学都不用到校。白捡半个休息日,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中午放学时班上几乎炸开了锅。尤其那几个住校的,书包都顾不上收就聚在一块儿呜哩哇啦,兴致勃勃商量该去哪儿玩。
赵辉也挺高兴,想起过年攒的那三块多红包,拉住纪康说:"别去食堂了,上街逛逛吧?日新超市外边开的那个排挡,听说专卖外地小吃,咱们也去尝尝?"
"呵,"纪康笑了,早听说他过年赚了一笔:"钱藏着你会烧心啊?"
"啧,到底去不去?"赵辉翻他一眼:"请你吃喝还那么多意见。"
"当然去啊,"纪康笑着说:"但那些小吃你能吃饱?要不先去领了午饭,咱们边吃边到附近走走,下午再回镇上?"
"行,"赵辉乐了:"那咱上哪儿逛去?"
"你先锁门,"纪康一笑拿过他的书包:"我送回宿舍接着去打饭,完了在楼下等你,咱们再商量。"
"好。"未知的节目比既定的安排更具新鲜感,赵辉都有点等不及了,赶紧起身轰散那帮赖着不走的家伙,程惠雯看着好笑,说:"你要急就先走,我替你锁门。"
"啊?不用,"赵辉哪儿好意思:"我还得等纪康。"
"你们是一村的吧?"程惠雯收好书包跟他一起出去:"我不记得听谁说起过。"
"嗯,是啊。"赵辉边锁门边说:"从小一块儿长大。"
"哦,怪不得这么好。"程惠雯带着点遗憾:"可惜我以前的朋友,现在都见不着了,只能偶尔通通信。"
"你也不用长期待在这儿吧?"赵辉安慰道:"等你妈妈调回城里,总有见面的时候。"
"呵呵,是啊。"程惠雯笑道:"不过来一个新地方,多认识些新朋友,也是好事情。"说罢又好奇地问:"你们打算上哪儿去,这里有什么名胜古迹吗?"
"�,哪儿有啊,这里除了山还是山,山上还都是石头,要说古迹,这倒是亘古不变。"赵辉笑着说:"我们也就在附近走走。"
"是吗?我到这以后除了上学就是回家,还真没好好看看,"程惠雯倒不失望,停下来说:"下午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这……要不改天?"赵辉斟酌道,虽然对程惠雯感觉不错,却并不想为她挤占下午的时间:"不知道纪康有没有什么安排。"
"哦,呵,"程惠雯微感失望,却毫不介意,爽快地说:"那改天再去你说的石头大山上看看,到时你可要好好招待。"
"行,一定,"赵辉笑着说:"随时欢迎。"
两人说话到了楼下,程惠雯冲他扬扬手就走了。赵辉看纪康靠在篮球架上,跑过去说:"嘿,这么快?"
"嫌快?"纪康拿起草地上的纸包,笑道:"早知道我吃了再来。"
"去,"赵辉抢过来:"还真饿了,"打开了边吃边催:"想好了没,上哪儿玩?"
"要不,"纪康拿了个洋芋剥着,跟他一块往外走:"咱们去水库看看?别的也没啥好去的。"
"成啊!"赵辉高兴地说,他们在山里长大,水却见得不多。那水库又在镇西头的山边,跟他们回家不是一条路,平时还真没机会去。
"那快走吧,"纪康把剥好的洋芋塞进嘴里,顺手搭上他的肩:"剩的到那再吃。"
两人循着校门外的泥路,二十分钟后经过苹果园,再一路往西,一点不到就爬上了绿树荫荫的水库大坝。水库面积很宽,内侧是石砌斜面,据说往年水位极深,这会儿因为气候干旱已经裸出了一大片。
"听说山上还有两个小的,"赵辉抬腿翻过护栏:"咱们到下面去。"
"嗯,"纪康跟着跨过去:"所以叫蒗三水库吧。"
阳光耀眼地投映下来,湖面光亮如镜。两人拾阶而下,沿途的石壁全被晒得灰白,只有临水部分长了层绿苔:"才三月就那么热,"赵辉擦着汗:"这儿连树影都没,还是上去吧。"
"天旱,水库都干成这样。"纪康说:"可惜没渔网,不然下去游一趟。"
"能游吗?"赵辉来了兴致:"会不会有人赶?"
"谁赶?来人再说。"纪康笑问:"你想游?"
"当然想,"除了啁啾的鸟鸣,四围静悄悄一片,沿途也没见有其他人,赵辉乐得立马动手扒衣服:"这儿比咱村那口山塘可宽敞多了。"
"就下水?"纪康失笑道:"不先吃饭?"
"游完再说,"见他站着不动,赵辉停下手问:"干啥?你不游?"
"我在这儿把风,有人来及时通知你。"纪康一本正经:"污染水库叫人逮住可不好。"
"谁要你把风,"赵辉抬腿就踢:"去不去?!不去我给你踹下去!"
"真的啊!"纪康笑着躲:"这水库不定多深,两个都下去,万一陷淤泥里,不一块儿完了?"
"屁!完就完!"赵辉撵着他踢,不依不饶:"山塘里没淤泥?小时候也没见你怕了,到底去不去?!"
"好好好!去去!"纪康被他追得打跌:"看着看着,我还没**!"
"哼!"赵辉目的达到,乐颠颠地押着他:"快脱!"自己也跟着脱了长裤。
"操!还快脱!"纪康哭笑不得:"逼J啊你。"
赵辉一愣,红了脸恶狠狠说:"对,就是逼J,咋地啦?不服气?!"
"没没,"纪康噗地笑了,脱了外衣往他手里一塞,伸手勾起他下巴,很轻佻地说:"就是提醒你一下,咱俩可不定谁J谁。"说罢立马快速闪开,纵身跳入水去。
"靠,兔崽子,你等着!"赵辉脚上踢空,气得咬牙,弯腰捡个石块压住两人衣服,往前一蹦就紧追上去。
虽然太阳大,岸上站着热,节气不到水温还是很凉。游了五六分钟身上的鸡皮疙瘩才消,见那小子停在远处冲他乐,赵辉抹着脸上的水大叫:"你刚先游,不作数。有本事回来再比,看谁快!"
"我没本事,那玩意儿你才有,"纪康拽拽地踩着水笑,根本不上当:"嘿嘿,赶紧游过来说。"
这混蛋,赵辉没辙,恨恨瞪了眼再不追他,掉头往旁边游。
"喂,"纪康叫他:"你干啥?"见他不应只好追过来:"回来,那边水草多!"
赵辉理都不理,游了几米嗷地惊叫一声,憋足气立马沉下水,肚里暗笑,兔崽子,骗不死你!翻个跟头潜下去一看,水底果真长满了厚厚的草垫,迎着光线条条蔓蔓悠然舒展,绿茸茸凉荫荫一片,还有不少细小鱼虾逡巡其间,可能离岸边近,大鱼倒没见着。
攥着一颗颗细小水泡的长草,徜徉在幽暗的绿水中招摇,像一条条柔软晶亮的银鞭,煞是曼妙好看。只可惜滑不溜手,摸上去怪�人。赵辉不敢太靠近,绕着草面游了一转,气差不多耗完才突然醒起,那小子竟然还没过来,这啥速度?!诧异着回头浮上去,四下里一看,纹丝不动的大片水域里,除了自己哪儿还有半个人影?
赵辉赶紧朝纪康的方向游,沿途水上水下一路查看,到了地儿也没见着人,不由着了慌,憋不住大叫:"纪康!纪康!你出来!"边叫边拼命游:"哪儿去了你?别吓我啊!"连着来回几转都没人应,越发忧急如焚,牙齿都咯咯打战:"快出来!敢骗我杀了你!"
这鬼地方,上哪儿找人来救,又哪来得及找人救?!刚真不该拖他下水,赵辉掉过头没命往岸上游,眼前阵阵发黑,心里阵阵发冷,天地都仿佛霎时昏暗无光,无法抵挡的灭顶的恐惧从四面八方狂卷而来,密网般勒得他几近窒息,却冷不防脚腕一紧,猛地被人拽入水中。
纪康没让他憋多久,自己先忍不住冲上去透气,边喘边笑:"哈哈,想骗我……"一句没说完却立刻卡了壳,伸手去揩他脸上的水,吃惊地说:"你,你怎么了……"
再看到那个人,再见到那张脸,再听到那肆意的笑,赵辉一阵恍惚,蓦然惊觉心头剧痛难忍。恐惧消失了,脑子却乱成浆糊,如果他就这样死了,那自己呢,会怎么样?他幸好没死,可自己呢?又能怎么样?赵辉呆着脸,脸色苍白如纸,过了半晌拨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往岸上游。
"赵辉,"纪康拉住他,扳着肩膀转过来:"你别生气,我就是,吓吓你玩。"
"我没生气,"赵辉怔怔地说:"回去吧,有点儿累。"
纪康游到他前面,着急拦住他:"你听我说,我真不知道会吓到你……"
"我知道,你不用说,"赵辉推他:"你让开。"
"我不让,"纪康两手抓住他肩膀,摇了摇:"你明明就生气了。"
"说了没有!快放手!"赵辉挣了两下挣不开,抬起头狠狠瞪着他,突然挥拳猛砸过去,嗓子却哽了:"你放不放!"
"赵辉……"纪康静静看着他,目光清亮柔软,如同两人之间圈圈点点的水纹。微弯着嘴角,两手轻轻一带把他拉到胸前,再缓缓地抱进怀里,低声说:"对不起……"
第十六章
赵辉心神一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抱住对方的腰,那充满力度的臂膀胸肌像热力惊人的磁石牢牢攫住他,瞬间令人意识迷离,本能地纵身依附,仿佛终于登临迢遥的彼岸、梦寐已久的温暖家园。他怔怔然,迷茫而怨愤:"纪康,你混蛋!"
"嗯,我混蛋。"纪康轻笑,下颌揉擦着他的发心。片刻之后拉起他的手绕上自己脖子,往后一划靠向岸边石壁,再重新搂住他的腰,让他趴在自己身上,轻抚着他的脊背:"没事的……"
"嗯……"紧贴着的平稳有力的心跳,和腰背上细致温柔的抚慰,像头顶酣然播撒的温暖阳光,让人每个指节都惬意地舒展,却又莫名恐惧会无端消逝。赵辉合上眼睛,头枕在他的肩胛上,咬着牙,半晌:"你还是混蛋。"
"呵,"身上挂着个人不住往下滑,纪康脚撑着石阶,分开他的腿放到自己腰侧,才微眯着眼睛后仰下去,手心顺着那柔韧的脊线慢慢地**,含着笑,轻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赵辉收紧手臂,突然笑了:"你就是混蛋。"
"呵,"纪康的嘴角弯起来,侧头蹭了蹭他的额发,闭上眼睛说:"好,我就是混蛋。"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偌大的空旷的水面,只有偶然掠过的飞鸟轻灵地投下淡淡的影迹,和夏虫悠长的鸣叫从远远的草丛中传来,余音悱恻缠绵、时断时续,袅袅不绝地桓绕耳际,如同一曲舒缓悠扬、悦耳怡心的催眠小调。
身后的**由上而下绵密连贯,温柔得几乎能将人融化。赵辉不由自主收起腿,缠住对方的腰,脸颊惬意地埋进那温热的颈窝里。背上的手稍微顿了顿,滑向他腰际没有再回头,沿着裤腰边缘徘徊了片刻,缓缓抚上了他的臀。罩着那浑圆的弧度轻柔地流连**,不一会儿就加快了速度,仿佛不耐烦般突然挑开他的内裤,迅速探进去握住他光裸的臀肉**把玩,指尖还直接滑进臀缝里摸索探寻,转瞬就摸到了会阴。
之前的温柔跟此刻的强硬根本没有过渡,赵辉彻底慌了神,被那接二连三的袭击弄得根本不知所措。尾椎处像突然烧着了火,霎时腾起阵阵酥麻,烫得人昏头转向、晕晕乎乎。本能地想撑起身,又被立刻摁回去,腰上像勒了道铁箍。慌乱挣扎间,那手竟已全部侵入他股间,轻轻一勾就灵巧地抓住了上面两颗小球,仿佛终于找到什么有趣的事物般,拢在指间快意地**逗弄,顷刻就捏得他浑身哆嗦,脚软筋麻,控制不住地**出声:"呀……嘶……你……嗯……呃……呃……别……"
"别动!"怀里的身子飞快飘满潮红,泡在水中蛇一样挣扎扭动,越发靡丽妩媚。手下那道窄缝异样嫩滑柔腻,稍稍一碰就羞得瑟瑟轻颤,夹着自己的手指求欢般欲拒还迎,撩得人更想凌虐侵犯。纪康哪容他挣开,索性一把扯掉他的内裤,五指探上去拉下前面那根稚嫩的娇挺,将他的阴部完全扣进手心里,惬意地揉搓把玩。
"你……啊……别这样……呃……哈……"腿间的**全被那只手侵入占据,为所欲为地****,像被滚烫的激流连番冲刷舔舐,难以忍受地瘙痒酥麻。这强横的进犯狎侮跟上回根本是两码事,难堪得他快要发疯,话都说不清,拼命想夹紧腿躲闪,却被扒得更开,连最后那层软皮都被全部褪下来,惩罚般直接捉住敏感光滑的头部肆意捋搓玩弄。赵辉被摸得死去活来,倒抽口气就眼前发黑失神脱力地软趴下去:"嘶……别……别摸了……啊……啊……啊……"
耳边软糯的喘息吟叫,格外甜腻**。对方的身子偎在怀中抽了筋般颤个不停,两腿虚脱得彻底摊开,却让人越摸越无法尽兴。纪康下面早冲出了内裤,硬得一阵阵发痛,忍无可忍地握住他的臀猛拖下来,直接摁到自己胯部,未待他反应就挺腰狠狠顶弄起来。
赵辉被摸得七荤八素、迷迷怔怔,那手刚撤开,还没松口气,又被顶得猛一激灵,才惊觉两人下面竟已无遮无拦地粘在一块儿。对方那巨物竖得笔直,铁棍般嵌进他腿间凶猛冲撞,那处瞬间被捅得火烧火燎、奇痒钻心,逼得他神智崩溃,手忙脚乱没命往上爬。却非但没逃开,还被人拖回来固定在那凶器上,摁住他**快速挤压推拉亢奋摩擦,顷刻就磨得他魂离魄散,四肢抽搐,惊叫着一泄如注。
纪康被那热液一冲才猛地回过神,登时尴尬万分。下身还硬邦邦地杵在对方的肉缝里,胀得快要裂开却哪敢再动,只能屏气死忍着往外抽。把人扶起来才发现他那处已被自己搞得绯红一片,光溜溜的连内裤都不知道沉哪儿去了,不由又悔又惊,慌忙别开眼睛。憋了半晌才抱起他放到旁边石阶上:"你,你坐一下,我给你找裤子。"说罢立刻潜下水去。
赵辉死咬着唇,紧抱膝盖半泡在水里,窘得快死过去,竟然两下就被那混蛋搞出了精。下面仍旧火辣辣地烧心,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反复都是刚才那巨物急速冲刺的情景,甩都甩不开。还没理清头绪,水下的人就已经钻出来。
"赵辉……"纪康难堪得要命,把那条内裤递过去,又赶紧收回来拧干,再递过去。过了会儿见他毫无反应,只能重新把人抱起来,走上几个台阶离开水面,拿自己的衣服擦干他身上的水,拉起他的腿把内裤往上穿。才套到**就愣住了,对方腿根那个**的东西竟冲着他俏生生挺了起来,衬着周围细软的毛丛愈发可怜可爱,看得他差点**,胯间刚安静下去,立刻又胀痛起来。纪康哪料想到有这状况,手里提着内裤登时进退不得。
赵辉恨不能昏过去,猛地推开那小子,一把提上内裤捡了衣服穿好,就掉头飞快往镇上跑。纪康哪敢耽搁,片刻之后就急追上去,跑到大坝下面才总算把人拦住,却不知道说啥好。
赵辉左躲右闪都跑不开,气得脑**,抬起头就一巴掌扫过去,恨声骂:"滚!"
纪康被打得猛一趔趄,鼻腔里霎时迸出两串血花,顾不得擦再追上去,又被一拳打在颧骨上,却抓紧他胳膊再不松手:"你只管打,打完听我说句话。"
"你还手。"赵辉别开脸。
"不。"
"还手!"
"不!"
赵辉攥着拳,深吸口气,猛地扬起巴掌往他脸上噼噼啪啪狠狠连扇过去:"凭什么不还手?!你当你搞了女的?!"
纪康低着头,擦擦脸上的血:"我没有。"
赵辉颓然放下手:"你要说啥。"
"刚才,我不知道怎么会那样……"纪康松开他胳膊:"你不愿意,我以后绝不会了。"他抬起头看向他:"你要是不想理我,或者怎么对我都行,我没意见。"说罢竟掉头往前先走了。
赵辉太阳穴突突直跳,那顷刻变得冰冷的背影扎得他眼睛阵阵刺痛。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气,回头再想,纪康并没太过逼迫他,若是换了另一个这样对他,别说情动,杀人都干得出来。他恼的其实是自己被人一时兴起强制着……竟还兴奋成那样,却哪儿说得出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镇上,快到学校门口,赵辉才叫了一声:"纪康。"
纪康顿了顿,慢慢转过身,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操,这混蛋,倒像他还吃了亏一样。赵辉气得就要发作,忍了忍才走过去:"不是还没吃东西吗?"
"……哦。"纪康眼睛一亮,见他脸色难看,没多说话,就跟着他往超市方向走。
或许是节假日的关系,集市上不少妇女拉着自家的孩子在有限的店铺间游逛逗留,短短的沙石街上难得地人头攒攒,街两边一溜菜摊子上,讨价还价声沸沸扬扬。两人慢慢穿行过去,中间隔了足有半米宽,比过去相看两厌时更拘束生分了。赵辉心里别扭的不行,碰上这混蛋,唯有自认倒霉。
日新超市门前正对着人民医院,里头那辆献血车旁竟站了几行长队。赵辉偶尔一大早从顶楼宿舍上看过来,就能见到些男女手压着棉棒跨下车。当时就曾想,若是去掉献血前面的'有偿'二字,还能有那么积极踊跃的现象,那本镇的文明建设就真叫突飞猛进了。
"你想吃什么?我去买。"见他往那边瞅,纪康问,随即忙不迭补充:"我没把你当女的……"说完就发现越抹越黑,赶紧往小吃摊上跑。
赵辉恼得咬牙切齿,脸上唰地五颜六色,却根本做不得声,抬腿就往献血车那边走。纪康买了一把串子跑回来,小心翼翼碰碰他,再不敢乱说话。赵辉恨恨抢了一大半过来,根本不理他,继续往车里看。
那个时候献血是叫'单采',就是把八百毫升全血抽进离心机,分离出用来提纯精制人血白蛋白、球蛋白的血清,下层剩的四百毫升红细胞还回输到献血者身体里。赵辉数了数,分离机里共有十二个小锅,每只小锅上放着两袋血。但即使这样分隔离心,因为转速太快,有一只血袋还是被甩破了,溅得机器内部鲜血淋漓。
狭小的车厢里同时挤了七个人,五个献血的卷起衣袖摩肩擦踵或坐或躺,两个操作员一个只管问血型,做登记、付现钱。另一个负责采血、剪输血管和掐血袋口。这样几分钟不到车上的人就换了一拨,每个卖血的都能拿到四十块钱。赵辉皱皱眉转开眼,把最后一块豆干塞进嘴里,转身往外面走。
"去哪?"纪康跟上来。
"买串子,"赵辉说:"你等着,我去。"
"哦,"纪康退回院门旁的树影下:"我两根就够了。"
"嗯。"赵辉跑到小吃摊上,随手挑了几根,付了钱走回来,树下却没了人。诧异地转了一圈,才看见他蹲在街外的菜摊前,恼得跑过去就吼:"说好了在那儿等,你咋不吱一声……"话没讲完就立马怔住了。前后不过两三分钟,那小子竟已面无人色,整张脸都绷得煞白青灰,吓得连忙问:"你咋啦?!"
第十七章
纪康抬起头,片刻后才笑笑:"没事,可能那些东西吃不惯。"说着站起来:"走吧。"
有一瞬间,赵辉觉得面前那双眼睛,能将周围的光线完全吸收掉。那是种难以名状的,慑人的黑。没有温度,没有气息,没有边际,甚至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除了空旷的、浓重的黑。可那感觉只维持了刹那,在他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消失。
两人并排默然往回走。吃坏东西,明显是句鬼话,赵辉没继续问。他既要这么说,就不是一句两句能问出来的,但心底那丝不安却更厚重了。
"赵辉,"正揣测间,杂货店里就跑出来个人,程惠雯惊喜地说:"纪康,真巧了,你们也来逛街?"
纪康点了点头,两手揣在裤兜里,并无搭话的意思。赵辉换上笑脸:"没地儿去,过来吃点儿串子。"小地方就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也挺烦人。只能接着问:"你呢?"
"唉,我录音机插线坏了,"程惠雯一脸懊恼:"出来买两节电池。"随即又高兴起来:"对了,上次你不是说也想听《楞严咒》?我妈的朋友给寄过来了,中午刚收到。"她笑着说:"还有《大悲咒》、《十小咒》和《心经》,早课都齐了。你们要去听吗?"
"呵,是吗?"程惠雯的母亲信教,有次课间听她提起经文,赵辉觉得还有点儿意思,就随口说了一句。这会儿却哪有心思听这个:"改天吧,我还有盆衣服没洗。"
"现在还早呀,洗衣服又不急。"程惠雯却说:"而且梅老师叫叫我们把五四表演的节目定下来,就差一个多月了,平时又没空,还要计划排练。"
"这……"这倒真是个事儿。梅晓红跟原来的班主任不同,凡是能为班级'争光'的事情,她都特别上心,前天还特地找他问过。往常他周六日要回家,程惠雯刚到这里,平时放学又不好耽搁她太久。
"你去吧,"正犹豫着,纪康已经转过身:"正好我也要洗,帮你顺手洗了。"
"……呃,"他们仨个都懒,尤其腻味洗衣服,实在不想动就推给其他两个,有了劲儿再帮忙洗回来。对这种'赊账'交易,赵辉还好,到期都能按约'赔付'。纪康却不知找茬赖过多少回,今儿个竟难得主动包揽。他赶忙说:"不用了,又不多。"脸上立刻就烧起来。过去是巴不得,现在却哪儿还能泰然自若让这混蛋搓他的内裤……
"你不去吗?"还好程惠雯没注意,马上问纪康:"经文挺好听的,静气宁心。哈,"说着笑起来:"还能帮我们参谋参谋节目。"她本来就开朗外向,人越多越高兴。
"诵经参禅,"纪康的目光从赵辉身上移开,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那是活人达到了死后的境界,我没那修为。"说罢朝两人随意点点头:"先走了。"
赵辉拧起眉,这鸟人,没句好话。程惠雯却一脸愣怔,半晌才冒出句:"他那一句,简直就是偈语啊……"
"哈……"赵辉正失笑,却蓦然痛叫一声,人已经跌到了路牙子上,小腿肚子和胳膊肘,登时麻辣辣一片。人还未站起来,那肇事的竟气势汹汹先声夺人:"X**个X!路是你家开的呀,操,不长眼睛!"
赵辉气往上冲,冷冷迈上前,在他车头站定:"你说什么?"
那时候自行车还是蒗坪镇凤毛麟角的'贵族'装备。这小痞子他早听说过,名叫宋凯,生得青脸猴腮,也在蒗坪镇中学念高一,平时常聚着一伙游手好闲、趋炎附势的混混在学校横行霸道,还是主管文教的副镇长的独子。所谓医不自医、教不自教,说的就是这一范了。赵辉本不愿招他,却实在欺人太甚。
宋凯愣了愣,没想到竟有人敢往太岁爷头上动土,尚未发作,他后头另一个混混已经放倒车子跳上前,撸起袖子就一掌推向赵辉:"王八羔子,X你妈!说的就是你不长眼,怎么着,找死呀?!"
那小混混牛高马大,蛮力跟嗓门同比。赵辉冷不防被撞退七八步,险些又摔倒,幸亏背后靠上了人,怒得立马就要冲上去,却突然被拉住。
"先把血止了。"纪康握住他肩膀往路边轻推,自己转身走上前,二话不说,一脚就踹上那家伙小腹,回腿猛扫向宋凯腰眼。招招恶毒凶险、快如闪电,街面上顿时鬼哭狼嚎。
赵辉眼前一阵花,刚还在大笑的两个家伙已经蜷做一团、翻滚在地,顷刻就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那狠辣凌厉的暴虐仍在继续,竟像把人往死里打。赵辉心惊肉跳,飞快冲上去拽人,差点被那小子撂到地上,见是他才慌忙住手,兀自脸色铁青、煞气腾腾:"你来干啥?"
"你想干啥?!"赵辉拽紧他低喝,又惊又怒:"你到底发什么疯?"这小子今天太不正常,虽说从小就是逞凶作恶的狠角色,可上学后已收敛得不着痕迹,这会儿绝对是借题发挥。
"松手,"纪康没看他,阴着脸:"不打了。"
赵辉盯着他,慢慢撤开手,犹自不放心,跟他一起走到宋凯旁边。周围已经聚满了几层看热闹的,除了目瞪口呆的程惠雯,人人脸上都一副痛快解恨、事不关己的松快样子。
纪康单膝蹲下,随手拾起宋凯那条皮穿肉烂、五颜六色的胳膊,突然笑了。话音里却毫无笑意:"你听好,不服气只管来找我。要让我知道,"他用只有几个人听得见的音量,冷冷低笑:"你想跟他过不去,那这根膀子,"又闲闲拍拍他**:"还有这条腿,我会连根,"边说手上边慢慢使力:"给你卸下来。"痛得宋凯惨声嚎叫,冷汗滚滚,才把手一丢站起身:"起来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错了,我道歉,对不起……"这种养尊处优的小混混,平时都是仗势欺人,真对上胆大手黑的,哪儿敢硬碰硬吃眼前亏,立马忍痛吞声屁滚尿流爬起来,一叠声鞠躬赔礼,见赵辉使眼色,连鼻涕都顾不得抹,就赶紧扶上车落荒而逃。
"程惠雯,"赵辉眉心打结,死拽住纪康胳膊,心底一阵阵发虚,再无法假以辞色:"节目的事儿改天再说。"
"哦,好,没问题。"程惠雯仍盯着纪康心有余悸,转过眼来:"你先找校医看下吧。"见他俩转身,又追补一句:"那个,我听说,那帮人挺横的……"
"没事儿。"赵辉冲她扬扬手。那话虽然说得十拿九稳,自己却知道,不过是安慰别人的。走出几步再也憋不住,咬牙冷声说:"你到底怎么了?宋凯是谁你不知道?!"
"知道。"纪康低头踢着路面上的石子,若无其事。
"知道你这么干?!"赵辉气死了,直想踹死他:"你不想上学了?!就算他老爷子顾虑影响碍着名声不敢拿你开涮,光宋凯认识的那帮小混混,明的不来暗的来,你防得了吗?!"
"认识小混混还不容易。"纪康扯扯嘴角,依旧踢着他那块石子儿:"讲理的怕不讲理的,狠的怕拼命的,不怕死的怕耍赖的,公安局长怕的是流浪汉。宋凯的小命那么贵重,他敢赌一根胳膊一条腿?"说罢突然笑笑:"至于上学,我还真不想上了。"
"你说啥?!"赵辉大惊失色,猛一把揪过他:"你说什么?!"
纪康回过身,看向他,目光拂过他的脸,轻柔得像是吹乱了发丝的那一缕微风。唇边噙着温软的笑,手从裤兜里抽出来,轻轻揉了揉他后脑勺:"开玩笑的。"
那温暖的掌心仿佛从头顶悠悠滑上了心尖,赵辉瞪着他,乱了,愣了,更怒了,吼道:"我跟你说正经的,这能开玩笑吗?!"
纪康含着笑,看着他,突然噗一下笑出声:"那我说句正经的,"一步跨上来,竟当街挑起他的下巴,未待他回神就垂头俯向他耳侧,鼻尖轻轻擦过他的脸颊,低声道:"我还想……抱抱你……好不好?"
第十八章
话没听完耳垂上就被麻麻地'蛰'了一下,赵辉傻了眼,入定数秒,猛地给那家伙一拳,撒腿就跑回了学校。边搓衣服边发狠,这混蛋,哪招好使捡哪招,不想人问竟当街耍流氓。可他究竟瞒着什么?赵辉看向楼下慢悠悠踱进校门的身影,百思莫解。
纪康刚到篮球场,梅晓红就从教务室窗口探出头来,好像叫了他一声。赵辉看他顿了顿,就转身向她走去。这梅老师不是一般敬业,三八节都无怨无悔坚守岗位,她找他有啥事儿?纪康上回果真推了课代表的差使,梅晓红越是器重,他反倒越疏冷,不知道咋想的。
赵辉又接了一盆水,那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就被撇开,又绕回之前的老问题上,继续死循环。待到洗净那盆衣服,才勉强定下神。宋凯没残没咽气,他老爸能量再大,也得有借口下手。只要那小子别再惹事生非,没把柄抓人手里,应该还有转圜余地。事已至此,唯有见步行步罢。
赵辉把湿衣服一件件搭到竹竿上,弯腰拎起脸盆。四五点钟的阳光火候刚刚好,懒洋洋地栖在大木棚干裂的板壁上,将那些飘飘荡荡的衣服影子凉丝丝地篆下来,也渐渐洇散了胸口那团郁热的暑气。赵喜还在上着课,宿舍里空荡荡的寂无人声。赵辉收拾好三人的饭盒下楼,难得有天打饭不用排队。
那天下午的楼道分外清净,从那些久远的,暗黄皴裂的记忆中脱颖而出。似乎只有习习微风从草面上拂来,脉脉地,恬然的,一阵阵穿过腋下。让人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就是那纷至沓来、骈兴错出的,剧烈风暴的源头。
纪康周末留下来帮梅晓红刻印试卷,周一考完试后才请了一天假回赵家村。星期四早读后,立刻接任了英语课代表、年级大队长并学校团委会副书记等一系列令人膛目的职务。仿佛那些位置空缺良久无人问津,就只等着他闲闲往上坐。这显然是个荒谬的结论,因而纪康这名字在蒗坪镇中学,顿时风头无两,被传述得沸沸扬扬、炙手可热。
"怎么了?"赵辉瞅着身旁轮廓深邃、表情淡漠的侧脸,课间的时候随口问起般说:"突然转性了?"昨晚纪康什么时候回校他都不知道,甚至早饭也没在一起吃,直到早操前例行校会上宣布任职,才远远地越过人丛看了一眼。那微妙的却莫测的悬殊距离,仿佛顷刻间就将两人曾经的亲昵熟稔断然勾销,不带一丝迟疑。
这并不是出于惊愕、猜忌、艳羡甚至眼红等等诸如此类理所应当的普遍情绪。以纪康的能力,哪怕再多几项赵辉都觉得胜任有余。而是来自他举止神色中令他齿寒的,那股莫名其妙的冷气:"呵,"纪康笑了笑,随手套上笔盖站起来:"我去趟教务室。"连解释都懒得扔一句,就转过身,徒留一个坚硬冷淡的背影,突兀笔挺地,从门边直戳向他的眼眶。
下午上课前,班上的座位重新排列了一次,两人在同桌大半年后,终于一前一后地遥遥错开。像来时那样不由分说,纪康以一种不容置喙的绝然姿态,自那天起,彻底绝迹于他的活动范围。
赵辉从困惑到震惊,从震惊到激怒,再从激怒到失望的平静。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他俩的关系继续维持下去不妥;或许,他受够了这里闭塞落后的环境,等不及的要一飞冲天;或许,他只是闲得发慌像过去那样,偶然想找件事儿来干干,根本不在乎是否出人意表。
赵辉不知道,不会更不愿去问。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一如他的一切在纪康的眼里,也早已再不相干。又何必自作多情、不知进退,腆着脸去贴别人的冷**?只是,依然无法控制的,会在某个失了神儿的瞬间,长久地,凝望那个焕然如新、神采卓然的挺拔身影。
会想起,他漆黑的,飞扬的鬓角,他曾拿着把剪子,在他的纵容下,嬉笑着,却越发小心翼翼地修理;会想起,他修长的,有力的五指,指端光洁的指甲,曾经怎样摊到他面前,像个无赖的孩子,软磨硬泡着非要他给他剪;会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喧闹街头,耳垂上似痒似麻地轻轻一触;会想起无数个寒冷的冬夜里,脊背上紧紧依靠着的温暖的胸膛;还有,仍然还有,在那方碧水中、悱恻蝉声里,焚烤身心、无法抗拒却最终戛然而止的……那一场……狂野冲刺。
大约是事情多,周六日纪康已经很少跟他们一起回赵家村,生活用品都托赵喜带去学校,晚饭也时常直接上了教职工宿舍,俨然成了校长家的坐上客。这强势的后盾迅速令他身边屯聚起一群人。有耳聪目明、谋图捷径的;有见风使舵、寻求庇护的;有意趣相投总算盼着机会扬眉吐气的;有校内的更不乏校外的。纪康统统不问根基、爽快接纳。这无可避免地,很快与宋凯的圈子平分秋色、势成水火。
赵辉不清楚后生可畏的年轻校长与宝刀未老的年迈副镇长之间,是不是真有传言中的诸般龌龊。他原以为纪康和宋凯不过是不动干戈的分庭抗礼,但很快就知道错了。据说两派人在校外已经披坚执锐地大干过几次。是的,据说,只能是据说。关于他俩从形影不离变得形同陌路的消息,早已随着纪康的超然'升迁'快速传扬出去。
即使是想有所作为,也明显过了。枪打出头鸟、天上不会白掉馅饼,这些话不是拿来闲扯的。赵辉屡次想放下面子去找纪康问清楚,这已经无关两人往后的交情断与续,哪怕从打小同村同玩一块儿长大的角度出发,都无法坐视罔顾这情势急遽莫测地发展下去。但纪康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自己也很快自顾不暇。
接二连三地吃些暗亏已经不计其数,例如床板断了、衣物丢了、课本破了、被人'目击'偷了钱了,最后'真'在他抽屉里找到了,等等等等。对此纪康当然知道,也当然不会过问,这些还在其次。赵辉是一次晚自习后,被七八个男生突然拖进围墙边上的独立厕所。黑灯瞎火中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塞住了嘴捆成粽子,密集的无数拳脚纠结在沉闷的黑暗里,泄愤般钝重地倾轧下来,顷刻让他浑身剧痛、不成人形。
赵辉脑门死抵着地面蜷起身体,只能把要害的胸腹避开,熬到后来还以为就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厕所里却突然有了亮光。赵喜冲进来大气也不敢出,慌忙扶起他,松开他手脚上的绳索。赵辉仿佛听见门被人堵上,昏昏沉沉间睁开眼,之前打他的那几个,已经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只剩那个领头的校外混混,脸色煞白地贴在墙角。屋子里除了赵喜,另有五六个纪康那一派的人,赵辉忽然感觉到一阵好笑,真的太滑稽了,无奈口鼻痛得实在笑不成型。
"应,应该没大事儿……"赵喜的手都在抖,撑着他的腰惊慌失措。
纪康没看他,点着支烟从几人后面跨上前,反手抽了闩门的铁棍,猛然扫出去。电光火石间,墙角那人还不及惊叫,小腿与膝盖就折成了蹊跷的直角。站着的、靠着的、躺着的、坐着的,仄狭的厕所里挤进的十来个人,骇得瞬间倒抽口气、不知所措。而抽搐翻滚着的那一个,五指在地面跟小腿间抓出一道道血路,却已痛得叫不出声。
第二棍扫出去之前,赵辉已经飞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不要,够了……不要,求你――我求你!够了!!!"
纪康面无表情地站着,由他抱住。下颌与侧脸的轮廓凝在昏�的光线里,像被冷硬的锋刃一气劈就。半晌之后,才伸手夹着嘴边的烟,随便吸一口,弹掉:"为什么?"他低头看向他,淡淡的:"你该记得,我说过,敢碰你,我会怎么做。"
"纪康,你别打了。是我没跟上赵辉,我班上那几个哥们……"赵喜盯着地上那个血人,脸色青白。纪康并没有让他跟自己身边那群人混在一起,哪见过这场面,吓得浑身哆嗦,说话都结巴:"他们非拽我去看片子……"说着哇地哭出来:"我以为那么近没事儿……呜呜……"刚嚎了一声,就被旁边站着的人一掌推停了。
赵辉咬着牙:"他腿已经断了,这事儿到此为止。"原来他还记得,他就只记得这一件?!
"他还有只手。"纪康拧着眉,冷冷甩开他:"走开。"
"不!"赵辉再次扑过去,死瞪着他:"要打他你先打我!"
纪康一脸不耐烦,冷叱道:"你有完没完?这是我的事儿。"
"这跟我有关!"赵辉抱紧他的腰寸步不让,本来就全身疼痛,费那么大劲儿跟他顶杠,几乎站不稳,憋不住怒目圆睁骂出声:"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现在做的是什么事?你这样无法无天你不怕……"话没说完就愕然愣住,自己这么不顾一切地阻拦,哪是为了道德良知,哪是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正义感与所谓的恻隐之心?他只是怕,怕他出事,他真的怕,怕他将来会无法收场……
"呵,"纪康忽然嘴角一扯,悠悠地笑了:"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怕什么?还是你怕什么?难道……"他微俯下脸看向他,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低声问:"你现在才想起来要告诉我,你其实――喜欢我?"
第十九章
赵辉仰起头,片刻之后,也慢慢地笑了:"还用我告诉你?"他用跟他一样低微的音量:"只怕,我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他凝视着他微皱的眉心:"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呵,这恐怕,也是你希望的吧。"
纪康的脸阴下来,盯了他一会儿,抬起头:"刘斌,把在校的人全叫过来,带块床板。小剑,去通知校长。"他对赵喜旁边那个大个子扬扬下巴:"二毛,你去报警,说有人进学校捣乱,学生受伤了。"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了:"报警?!"赵辉本来放开了他,猛地又揪住:"你……"
纪康垂下眼帘,拉开他的手:"赵喜,扶他坐旁边去。"
"纪康,怎么回事?"那大个子跨出一步,惊疑不定:"为啥报警。"
"当然有道理,"纪康看另外两个出了门,催促道:"马上去,回头再说。"
三十多岁的陈校长第一个赶到,梅晓红也紧跟进来,忧心忡忡看纪康一眼,回头问赵辉:"感觉怎么样?"
"还好。"赵辉说。伤处全都发胀发肿,动根手指都困难。
"你报警了?这个人,"陈校长托托眼镜,指指已被抬上床板的那个。跟老婆不一样,赵辉感觉他刻意绷紧的脸上,竟带了丝压不住的喜色:"谁动的手?"
"我。"纪康简短地说。手里的铁棍划过地面,放到墙角。
"你?"陈校长愕然抬起头。
"什么?!"梅晓红脸色都变了,猛地转过身。赵辉看她指节攥得煞白:"那你……"却说不下去。
"警察来了。"纪康脸色平平,让开一步,门外已经嘁嘁喳喳围满了学生。
陈校长马上踱上前,把两位民警迎进来,语气沉重地客套了两句,握过手,才把校外混混进来打人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这个,是学生会干部。"他指了指纪康:"赶来救人,当时情况混乱,误伤了……"他揉揉眉心,叹口气:"唉,还是孩子,一着急就失了轻重。"
"年轻人容易冲动,出发点是好的,也是正当防卫。"年长的警察看来是陈校长的熟人,理解地说:"回所里做一下笔录,没啥大问题。唉,最近镇上乱了套,都是这帮小混混搞事儿。"说罢冷脸呵斥地上那几个:"起来都起来,站好!"
"呵呵,对。医药费学校出。"陈校长放下心,闻言又握上他的手:"这事儿……"他扫了眼那几个惊怯丧气的,把老民警拉过一边,低语了两句。
"哦……"老民警恍然点头,用力反握他的手,拍一拍:"�,感谢我就不说了,哪天来家喝酒,咱再接着好好唠。"说罢便押着那伙人出去了。
赵辉和断腿的混混进了镇医院,梅晓红跟几个学生亲自送过来。赵辉多处软组织戳伤,大事没有,也痛得够呛,打上针推了镇静剂才感觉好些。刚才听陈校长跟民警对话,稍微安下点儿心,仍忍不住问:"梅老师,纪康……要怎么处理?"
"这个,还不好说。受伤的那个人我们会去做工作。"梅晓红坐在病床边,深蹙着眉:"你先休息吧。"
"哦,"那几个学生送他过来后,梅晓红就让他们回校睡觉了。赵辉说:"我没啥事儿了,老师您也回去吧。"
"赵喜来了我再走,"梅晓红笑了笑:"晚上这得有人看着。"
"嗯。"赵喜也被带去派出所作证了。赵辉虽然焦心不已,针剂却已迅速起效,他应过就不由合上眼睛,恍恍惚惚间,似乎门声响动,屋里又进来了人。
"赵喜,你先出去一下。"梅晓红轻声说:"纪康,你关上门。"
赵辉心头一跳,立刻咬住舌尖逼自己清醒。
"他怎么样?"纪康的声音很低。
"伤不重,用了镇静剂,"梅晓红说:"刚睡着。"过了会儿,嗓音又起,稍微大了一些:"为什么?把事情闹那么开?以前你都没直接参与……是不是老陈……"
"不是,"椅子被拖动了一下,纪康坐下来,声音就响在床头:"我要退学。"
"你说什么?"梅晓红抽了口气,马上说:"记过肯定免不了,也未必要劝退,你不用……"
"今天已经够了,没必要再找其它事儿,我留下做什么?"纪康突然笑了:"继续下去,真成**了,到时校长也不好处理。"
"我去跟他说,"梅晓红似乎站了起来:"你放心……"
"您忘了,我是学生会干部,轻了说不过去。而且,"纪康打断她:"退学是我自己的意思,跟校长无关。"
"为什么?!"梅晓红急问:"是不是经济方面有困难,我可以帮你……"
"呵,您帮我……"纪康过了会儿才说,慢慢地、淡淡地:"凭什么?"
"我……"梅晓红的声音忽然弱下去。
"晚了,我送您回去吧。"纪康再次打断她:"陈校长,应该已经到家了。我还有点事儿,要请他帮忙。"他说罢站起来拉开门:"赵喜,今晚你留在这儿,别睡过去。"
赵辉听见赵喜应了声,两人出去,门又被轻声合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赵喜,纪康为啥要退学?"
"啥?"赵喜还以为他睡了,刚坐下就被吓起来:"退学?我不知道啊。"
"……哦,"赵辉呼出口气:"你别跟他提,我问过。"随即闭上眼睛,只觉一阵胸闷。果然,那混蛋搞那么多事儿,就是为了'被迫'退学……
赵辉不愿在医院躺着,第二天就退了床回家休息,只是浑身青肿把李氏急坏了,又跑去陈家坳请了个跌打郎中回来。
老头很腌�,衫子上印满黄黑渍子,袖管一层油光,几乎辨不清颜色。鸡**似的眼窝子里,积满了陈年的眼屎糨糊:"骨头没事儿,"想是睡下了才被叫过来,进门就哼哼哈哈不得劲儿。随便看了看,从粗布口袋里翻出几包切碎的草药,指给李氏:"煎了水泡澡。"又拿出个烧酒瓶子:"这个擦,别碰洒了,药材金贵着呢。"
"是,是,"李氏忙不迭应和着:"用这就行?"
"那还想咋弄?"老头子扯起眼皮,搓了把胡子:"要是疼得厉害,再上点独摇草?不过这玩意儿可不好找,老林子里才有。"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只剩这一棵,给了你,明儿个又得进山去挖。"
李氏忙千恩万谢接过去,纸包还没揭开,就散出股辛辣苦涩的药气,里面是棵盘结疙疤晒干了的棕黄色药头,有拇指头粗细:"那得……那要多少钱?"
"就再加个五块吧,连那两份,总共十块。"老头系上袋口,瞅了眼李氏,胡子一晃不乐意了:"我可没多要你的,乡里乡亲,来看个病拿个药,我只有赔没有赚,不信你到处去打听打听。要还是不要?"
"不用了妈,"赵辉忙说:"我不疼。"
"伤这样哪儿能不疼?"李氏心疼地说,回老头:"那就,要吧。您先坐着喝点儿水,我拿钱去。"说罢就转过身。
"妈!真不疼,"赵辉一把抢过那药包,塞给糟老头:"一点儿都不疼,要了我也不擦。"
"这孩子……"李氏急得还想劝,老头子已经满脸不快站起来。
"妈你送郎中回吧,"赵辉往床头上一倒:"我要睡了。"说罢合上眼,听两人出去才又坐起来,拧开瓶盖擦药酒。
说是不疼,其实是越来越疼,哪能就睡得着觉。三四点钟光景,阳光从窗子外面白花花地晒进来,混了些百无聊赖的蝉声。赵辉坐了会儿闷得慌,索性下了床想去院子里走走,大姐赵芬却正巧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棵开满了碎花儿的草,还有个药瓶子:"辉子,来,擦点药。"说着在床沿边坐下,手里的草往桌上一搁,拧开瓶盖儿:"幸好妈没买,纪康刚给送过来了。"
"纪康?"药酒颜色不深,却很稠,瓶底沉了些没完全捣烂的药渣子。刚一开盖,就沁出股浓郁的辛麻味儿,正是独摇草的气味。赵辉接过来往外看:"他人呢?哪去了?"
"没进来,"赵芬倒出药酒往他脑门上抹:"让把东西给你就走了。"
"不用,"赵辉心烦意乱地挡开:"待会儿我自己抹,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你别走远,就吃饭了。"赵芬叫住他,拿起桌上的草:"那这棵我去给妈放着?"
"先留这儿,"赵辉转身接过来,随手往茶缸里一插:"瓶子里的都用不完。"说罢立刻往外跑。
哪知到了纪康家,那小子却先出去了。赵桂芝不在,赵辉陪纪涛聊了几句,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把学校里的事儿跟他说,很快告辞出来。纪康分明是避着他。纪涛的身体看起来很不好,瘦得几乎脱形,还不时剧烈咳嗽。纪康难道是为了这个要闹退学?
满脑子理不清的头绪,赵辉顺着土路往前走,过了家门也没心思进去。慢慢地绕到林边,一抬头,却赫然看见前方的树丛里,快速闪过赵伟的背影。赵伟偶尔会跟村里的汉子进山猎点野鸡野兔,但去也得赶早啊,更别说一个人,还没带枪。
赵辉诧异不已,不由自主远远跟上去。一路跟到断魂岭,林子越来越密,山道徒然变窄,断断续续,几度隐没在灌木丛中,令人举步维艰。赵伟兀自匆匆往前走,下了坡底又过了十来分钟,忽然一绕,转过棵大树人就不见了。
赵辉赶忙追上去,到了树下四处张望,举目莽莽苍苍,哪还有赵伟的影子,真是奇了怪了。
正疑惑间,忽然看见山壁上有块凹处,走过去细看,竟是个隐秘的洞口,外面被掩上断枝树叶,不注意还看不出来。
赵辉小心揭开道口子,里面随即传出阵人声,隐隐约约,压得极低,却仍让他听出是赵伟的声音,似乎还有别人。赵辉又惊又疑,赵伟跟什么人,有什么话,要躲到这偏僻山洞里来说?他定了定神,把树枝移开,轻手轻脚地潜进去。
好奇心总是跟年龄成反比,那一刻的他,无疑是年轻的。年轻得理直气壮、热血奔腾,年轻得只能够顺应本能。即使已经感觉不妥,感觉诡谲,却根本没有犹豫,真相充满**。那个山洞相当的长,沿着入口蜿蜒而下,越往里**线越弱,阴凉、幽闭、深邃……那一天,赵辉没有走到尽头。
木木呆呆退出来,机械般掩回屏障。赵伟话像震耳欲聋的噪音,轰鸣不止:"桂枝,你现在身子重,别再跑出来,我不放心。"
"孩子一出世,我更出不来。"一个女人连嗔带怨:"就得天天带着他。"
"那不也是我的种,"赵伟嘿嘿地笑:"你瞧他还瞧不够?"那喜形于色的腔调,跟在家时的冷淡完全判若两人。
赵桂芝――纪康的母亲……赵辉脑子里像突然塞满了石块。怎么――怎么会这样?!他愣怔地站直腰,刚转过身,就骇然定住。七八米之外,苍翠茂盛的枝叶间,那棵笔挺的冷杉下面,纪康两手揣进裤兜里,正默然看着他。幽�的眸子像空旷的深井,寂然的,无声的,溢满涩痛与悲哀。
赵辉紧蹙着眉,迎向那黯淡的眸光。就是为了这个,你避开我?就是为了这个,你这么对待我?!他想问,可牙关却像被强力胶死死地粘住,只有紧迫地,沉闷地喘息。
两人对视着,隔着十多步,谁都没说话。片刻后纪康转开脸,突然掉头离开。背影快速地掠上山顶,一次都没有回头。
是呵,就为了这个,不够吗?难道父母偷情,儿子再一起偷欢?那真――是个笑话。
赵辉那晚靠在床前,带着笑,看向那株娉婷玉立的独摇草。他以前还没见过,全须全尾将近一米,竟没有一片儿折坏。通直光滑的紫色茎干上,长了不少锯齿形的翠绿叶片儿。细碎的浅粉色花瓣,密密匝匝、层层环绕,围成把俏丽鲜妍的小伞,在飘摇昏暗的灯影下,像镶了层莹莹熠熠的璀璨碎钻……
……是谁说的,伞下面,永远有一片圆形的晴空?他慢慢地,迎光擎起来。
【独摇草,一名独活。多生于深谷。春生苗叶,夏开小红花。一茎直上,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其头如弹子,尾若鸟尾,而两片关合间,每见人辄自动摇,俗传佩之者,能令夫妻相爱……】――很多年后的某一天,赵辉到镇上图书馆里找资料,在某本脱皮掉页的线装书上,无意中看到了这段话。
第二十章
一九九二年四月中旬,镇政府招待所正驻着一支检查组,那晚的事情'不巧'惊动了他们。据群众反映,连日来蒗坪镇频繁发生群架斗殴事件,经调查核实,为首起事者竟是本镇主要领导家属。这意外情况致使检查工作一度陷入'僵局',为避免扩大影响,决定低调处理。
但值此关键时期被抹一鼻子灰,资深功高的宋副镇长换届连任的愿望,就只能是个永远的愿望了。而宋凯那帮人迫于各方压力,很快'顺水行舟'树倒猢狲散,因尚未酿成严重后果,事件最终不了了之。蒗坪镇也迅速恢复了欣欣向荣的安平局面。
纪康是在五一放假前悄无声息退学的,学校对此甚至没作正式通告,那个座位就突然空了。这个毁誉纷纭的学生像一个闪亮的惊叹号,刹然划破众人眼帘,就以错杂莫辨的省略号匆匆退场。对此有人痛快解恨,有人暗自唏嘘,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淡忘了。
此后的两年间,赵辉只知道他父亲病了,弟弟出生了,学校的资料刻印等杂务都包给了他做,再后来,又听说他去县城打工了。除了刚离校那会儿连续几天跪在刀背岭路口院子里,那个鞭痕累累、血淋淋的脊背,就再没见过他。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凭空就从视野中消失,干净彻底得完全无迹可循。而那条险阻漫长的,寂静盘山路,每周往返间也就只剩下默然疾行、心境各异的三个人。
令赵辉料想不到的是,这种三人行的状态并未长久维继。高一下学期,赵喜也匆忙休学了。赵明坤从年后开始全身浮肿、脸色发黑,很快就腹泻不止、高烧不退。不但再不能下地劳动,每天还要服用五块钱一副的草药才能勉强止泻,一停就立刻复发。沉重的医药费负担瞬间击垮了这个形如累卵的家庭。
陷入困境的远不止赵喜一家,这种药石罔效、起因不明的高烧腹泻,像场来势凶猛、所向披靡的恐怖瘟疫,迅速席卷了赵家村和附近几个偏远贫困村落。令人猝不及防、惶悚色变。有的一家一个,有的夫妻双双同时病倒,患者大部分为青壮年,都是家中主要劳动力,只有些年幼孩童离奇幸免,却只能终日泪眼滂沱、彷徨无措。
赵辉每周末回来,离远就闻到一股呛鼻药气。道路冷落空荡、家家门可罗雀。堆着黄黑药渣的院子从三五户很快递增到七八户、十数户……疫情灾难性蔓延,完全无计遏制。人们起初还四处奔走、寻医问药,最终足不出户、深居简出。本就不多的田地接二连三丢了荒,杂草疯长、枝蔓横生。鸟雀仿佛都闻风迁徙,再不停留,整个村子堕入一片暗无天日的愁云惨雾中。
这场飞速蔓延的恶性疫症,最终引来了市里的医疗队。七八个'洁身自好'的白大褂皱着眉、绷着脸,在村子里爱莫能助地转过一圈就走了。人们这才听说到那个闻所未闻的蹊跷病名――艾滋病。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患病的都是成年人,原来全是去蒗坪镇那辆簇新的献血车上,为添补家用卖过血的人。
可明白地等死跟懵懂的等死,同样都是等死,甚至更糟糕。艾滋村的消息一夜之间不胫而走,顿时引起大范围恐慌。此后赵家村挑上镇里的菜摊再也无人问津,鸡蛋、猪肉卖不出去,连杂货铺、副食店都不肯做他们的生意。若是看到街上有为买几两盐巴挣红了眼骂架的,必然就是那几个村子的农民。
赵辉和赵玉霞在学校也备受歧视,除了那个叫二毛的,纪康原先篮球队里的死党,碰上了还会跟他说两句话,过去相熟的那些朋友同学全都见之色变、避如蛇蝎。连饭堂师傅都不愿碰他们的碗筷,每日炖熟一大锅就扔到饭堂角落里,让他们自己动手去舀。被'污染'过的勺子也要带上好几层橡胶手套,骂骂咧咧、反复涮洗。
床铺无故被浇湿,箱子被砸碎,衣物被扫到垃圾堆里焚毁,抽屉被塞进各类牲畜的排泄物……赵辉已经忍耐到麻木,一日没有状况发生,倒成了天大的幸运。赵玉霞早就被赶出了楼梯间,只能到她大伯家借住。上下学途中好几次都被暗中掷来的砖头瓦片砸伤,吓得差点退学,后来有赵辉每日接送,才稍微好些。
不止是学生,半个月后甚至老师都开始借故罢课。只要班上有艾滋村的学生,经常连续几节都得上'自习'。幸好梅晓红后来自己掏钱,去市里请回个医疗专家,把全校学生和教职工全召集到一块儿,开了个艾滋病知识讲座,阐明起病原因和传播途径,情况才稍有好转。但校外仍旧一样,赵辉捧着终于有人批阅的作业、试卷,苦笑不已,他家已经半个月没有油盐起锅了……
一九九四、九五年左右,赵家村开始陆续死人。死者全都头发脱落、皮包骨头。村子里终日弥漫着一股腐尸的恶臭味儿,有时一天就能埋掉好几个。人丁单薄的,或是没有能力置办丧事的人家,只能用草席卷了亲眷,由村委会集中抬到村外乱葬岗,一把火全部烧光,骨头都剩不下。那一段全村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又是谁要死掉。
赵辉记得最早离世的是赵明坤,九四年刚过完中秋不久,天气还不太凉。临死前连副棺材都买不起,还是赵辉跟赵喜去伐了木头回来锯开板子钉的。赵喜已经从过去圆滚滚的小胖子变成个瘦骨嶙峋、伶仃潦倒的'小老头',深陷的眼窝因为长期煎药熏得红肿不堪。倒不是染了病,而是三餐不继伺候家里两个病人熬干的。出殡时拿着引魂幡打头,竟一颗泪都没掉,目不斜视地低声道:"哪儿来的眼泪,再流就是血了。"赵辉转开头,什么都说不出口,说了也没用。
纪康跟村里另外三个人,把棺木放进草草挖就的土坑里,就退到被赵敏扶着的纪涛旁边。上个月就听人说他回来了,这还是两年来赵辉第一次见到他。人高了不少,成熟了,也瘦了,看上去却相当精神,似乎比原来还更帅气了。赵辉微恍了会儿神就转开脸,心底隐隐豁开一阵闷痛,却并没有想象中剧烈。
整个丧葬过程,从开始到散场,两人连眼神都没有对碰。赵辉本不想打招呼,无奈离开前赵敏叫了他一声,只好走上前,顺带问候了纪涛。他没听说纪涛患艾滋,只是看上去越发形销骨立,腰背佝偻,拄着拐杖都走不稳路。再无一丝当年树下挥毫畅言,谈笑自若的风采,令人倍感唏嘘。
纪康站在一边,掏出根烟点上:"一块儿走走吧。"他说。嗓音浑厚低沉,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高亢与青涩。
赵辉看向地面比自己长出一截的人影,不置可否,也没有离开。两人落在人群后面,踏着衰弱的夕阳慢慢走下山坡。虽然自己家幸免于难,但经历过这场毁灭性的灾厄,曾经的那些怨怒、愤懑、尴尬,或者,可以称之为好感的东西,都已经被冲减得淡薄无形了吧。赵辉默然笑了笑,快到山脚时才开口问:"这两年,过得咋样?"
"还行。"纪康扯扯嘴角,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头来,挑眉看向他:"你呢?还当着班长?"
"嗯。"赵辉说:"艾滋病刚流行那会儿,差点被赶出校,幸好有梅老师帮忙。"他看他一眼:"你回来以后,有没去见过她?她经常问起你。"对纪康离校前,梅晓红的竭力挽留,以及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情绪低落,赵辉一直感觉困惑,自然便提了起来。
"呵,是吗,没见过。"纪康皱了皱眉,明显不欲多谈:"宋凯的人,后来没再找过你吧?"
"没,"赵辉不由笑笑:"是你让二毛罩着我?"从纪康走后,二毛就成了原来那帮人的头儿,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歧视过他。也是为此,他和赵玉霞才能熬到最后。不然等到校方处理,恐怕就得跟另一个村儿的学生一样,三不五时吃几顿暴打,人都废了。
"嗯,"纪康哼一声,脸上难得暖起来:"二毛人不错,挺讲义气,也有脑子。以后,"他看向他,眼睛仍像是从前,深邃的,纯粹的黑,却已复杂得看不出情绪:"即使毕业了,要碰上有不好处理的事儿,也可以去找他。"
"你还要走?!"赵辉蓦然说出口,胸口仿佛被猛撞了一记,迎上那清亮流光的黑眸,戛然而止,却已经刹不及。
纪康没有立刻回答,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眼底深浓的黑暗似乎转瞬淡了些,轻声说:"还没定,如果在附近能找到法子赚钱,兴许,就不出去了。"
"哦。"赵辉咬咬牙别开脸,恨自己恨得不行,很快转开话题:"呵,好久没看到纪叔了,他还是腿疼吗?人这么瘦。"
纪康掐熄了烟,那一缕笑意顷刻散尽。良久之后,才低声说:"还记得那年我们去吃串子吗?"他两手穿进裤兜里,抬起头:"你跑开那会儿,我看见我爸往献血车走,跟明坤叔一起。"随即又笑了笑:"我退学以后,他就没再去了,体质稍微好些,所以发病比较晚。"
"为什么?"赵辉大睁着眼睛,愣了半晌,才问出声:"为什么当时你不告诉我?!你是……"那个熙熙攘攘的假日街头,那一句轻柔笑语,那一丝莫名的苦涩,那一切恍如隔世……'我还想……抱抱你……好不好?'他说。他是那样说的吗?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时候,在他含笑垂眸的瞬间,就准备好了吗?准备好要抽身而去?!那脉脉含情的微风,灿烂明丽的霞光,仿佛顷刻碎成片片,荡开、散落、化作尘屑。
"不是!"纪康一步跨到他面前,刚抬起手,随即又落下去:"本来,想慢慢跟你说,你知道的话,一定会想办法拦着我……"他皱眉看着他,过了会儿,撇开视线:"过完那个周末,我请假回家。刚巧,我爸的拐杖坏了,我就去了一趟断魂岭,"他突然笑笑:"那里的,木料好……"
赵辉愕然屏了声,这两年他鲜少回赵家村。跟纪康当初一样,刻意地回避,刻意忽略,到后来就真的能,渐渐不再记起。此刻经由这一句话,轻轻地拨动,当日种种立刻死灰复燃,明晰异常地蜂拥而至,仿佛蓦然滑进那个幽闭阴暗的洞穴,逼仄得令人窒息。
两人默默地又走了一段儿,纪康在他家院门边停下:"有空,可以来我家坐坐。"他轻笑一声,脸上的温和已经消失殆尽:"怎么说,那也是你弟。不然,说不准哪天就见不到了。"他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刻毒的嘲讽,与更深的厌倦:"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妈,和你爸,爱若珍宝,却没钱给他治。"说罢就转过身离开。
第二十一章
赵辉吃了一惊,纪永诚竟有先心病?那个曾一度被村里人津津乐道的孩子?倒不是对他的身世有何揣度,而是赵桂芝对他的怜宠已到了引人侧目的地步。
"也不知道赵婶子哪来的闲钱,攒着咯得慌。"赵芳就曾不以为然议论过,那时纪康刚离开赵家村不久:"幺儿吃着细粮喝着**捂着新袄子,还嫌爱不够,大儿就赶出门去打工。"
"芳儿,"李氏在灶前捅火,头都没抬:"去扯几把蒜苗回来。"
"蒜苗?!"赵芳眼睛都大了:"我才刚进门!"李氏说的是野蒜,鹰爪坪附近的山腰子上才有。
赵辉放下书站起身:"二姐,我跟你去吧。"当其时赵伟正优哉游哉在院里弹着三弦,一曲平沙落雁舞得那叫淋漓酣畅、跌宕张扬。他无法控制地皱了眉推开门,领先走出去。往后借口学业忙,赵辉能留校就不再返家。赵伟是不是还时常弹起平沙落雁他不知道,村里人的精力却被迫卯到了寻医治病上。
赵辉自然没有去看纪永诚,倒不是毫无恻隐之心,更不是认为这事儿看不见就不存在了。他还不至于这么自欺欺人,仅仅是不想去。在这纠缠纷乱的关系里,他找不到去关心那个孩子的介入点,或者应该说,是出发点。
可有的时候,你越犹豫不决,越是回避,事情就越会迫不及待地摊到你面前。第二天刚好是李氏寿辰,虽然她从不提说,往年也常会不声不响就过了,但若几个儿女赶巧记得,就总会给她小小地庆贺一下。
赵芬和赵芳已经借口浇地去陈家坳兑蜂蜜了,赵辉分摊的自然是打栗子。中秋过后,正是板栗成熟季节,虽说愿意去找的话,下面几层山上遍地都是,但用蜂蜜来烩,那喷香焦黄的栗肉,就是不可多得的美点了。他赶了个大早下山,不到十一点就打了满满一袋,个个溜肥壮硕,在布袋里稀里哗啦脆响。
本来晚点儿出门也行,但李氏今年恰巧四十五岁。这里有个习俗,就是讲究老人做寿,过五不过十,那些齐刷刷的平头数是提都不好提的。但四十五,却是该隆重操办的大寿诞了,可那自然是有钱人家的事儿。所以赵辉还想赶早去断魂岭路口的山塘看看,若能捞到点儿杂鱼,这会儿也正是一年中最肥壮的时候。
到了地儿已近下午两点,放下袋子赶忙快手快脚扎好钓竿。这处山塘早被凫水的孩子翻熟了,鱼儿特活,并不容易上钓。他没干等着,又掏出个网子绑到树棍上,想顺便捞些虾毛蟹仔。弄好了离开十来米正打算下网,却听见一阵呜哩哇啦的动静,回头看去,竟是赵敏带着她那个傻弟弟,正往这边走过来。
傻小子名叫赵全,脑子不好使,身架却长得挺快,傍着赵敏简直一个顶俩,一脸憨笑着摇摇晃晃。赵辉起先还没注意,近了才看见赵敏怀里还抱着另一个孩子,跟只猫似地,瘦不叽叽蜷成小团。
赵敏也看见了她,笑吟吟地摇手招呼。赵辉放下网子迎上去:"你咋来这儿了?"
"赵婶子不得空,喊我帮她带带孩子,"赵敏笑着说:"我想顺道给纪叔拔点儿草药,赵全又要跟来。"她说着上前拉住那傻儿:"离水远点,那可不是玩儿的,不能玩!知道不?"又回头问赵辉:"诶,你呢?来钓鱼?"
"嗯,我妈生日。"赵辉的视线落在那叫都叫不响的孩子身上,一头软毛萎黄稀疏,头皮都罩不严。肤色白得看不见一丝血气,下颌尖得能扎手,就剩下两只黑眼珠,瞅着他咕噜噜乱转。这异样的容貌,说不上难看,却极打眼,竟是谁都不像:"赵婶子,是纪康妈妈?"他状若无意地问:"这孩子,叫啥名字?"
"是啊,"赵敏坐下来,把孩子放到**上,伸手逗了逗孩他的鼻尖:"叫纪永诚。永诚,来喊哥哥,这个大哥哥,是你哥的好朋友,知道不?"
那孩子仿似能听得懂,转过头直看着赵辉,看了会儿竟咧开嘴笑:"�……"一个尖细单音就从苍白的小嘴中透出来。
"哈哈,"赵敏看着直乐,把纪永诚举起来晃晃,冲赵辉说:"你瞧,很聪明是不是?唉,"她随即敛眉:"那么好的孩子,可惜身子弱,一出世就担了病。"怕是想起自家那拖累人的弟弟,神色越发地黯淡下去:"不然,纪康也不用退学了……"
"那病,治起来得花不少钱吧?"赵辉看鱼钓没动静,坐下来也冲那孩子笑笑。纪永诚立刻呵呵地伸出手来,竟是要抱。赵辉心头一跳,本能地退开些,睨着他不由问:"医生是,怎么说的?"
"我也不大清楚,"赵敏抱稳那孩子,笑道:"哥哥是大男人,不会抱你的,永诚听话,别闹。"才又对赵辉说:"纪康这次拿了钱回来,才给他做了趟啥检查……说是,光手术费就得五六万……"又转头拍着纪永诚的背:"还要七岁前上市里大医院去做,不然……不知道啥时候……"见那孩子扭股糖似的在手里翻腾,无奈放到草地上,笑着责备:"啧,不乐意就自己玩儿,我还懒得抱你呢。"
"哦,是啊。"赵辉应道,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纪永诚却无知无觉,乐颠颠刚下了地就往他身上粘,触手凉滑的细腻肌理,竟像带着异样的电感。赵辉赶紧抓住那双羸弱细瘦的胳膊,拉开他些,一回头,却看见村口那边过来个人。远远地虽看不清模样,那步态身量却入眼分明,正是纪康。便站起身说:"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捞点虾。"
今儿真是巧到家了,没打算见的不但见着了,还连着那小子一块儿来。虽说没啥可避,但仨人对坐闲扯,终究尴尬。赵辉转身走向对岸,刚弯腰拾起网子,就听见赵敏一声惊叫,猛地回头,竟是那傻小子把纪永诚推进了山塘,自己也一个跟头紧接着翻了下去。
水面上只细细地吱了一声,那柔软的毛发便沉了下去,当即踪影全无地。瞬息之间,赵辉脑子都空了,只觉先前被自己推开的,手腕上那几下凉凉的触摸,顷刻就化作了烧红的煤核,穿皮过肉直直烙到心底去,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一头扎进了塘里。
才交十月,深山里的水已经透骨冰凉,铜墙铁壁般从四面八方推压过来。赵辉没命往纪永诚落水的方向游,幸好塘不大,片刻后就到了。那小人却遍寻不着,只有赵全肥胖的身子电击般挣扎翻滚,搅得水色越发浑浊。赵辉拽住他猛游了几下推上岸,又立刻回头,心急火燎地四处翻找,恨不能将满塘的淤泥立时掀开。
正焦急间,眼前忽然掠过片白影,赵辉惊喜交加,立刻潜过去,还没看清,手上就传来揪心剧痛,污浊的泥垢下面,竟是摊废弃的碎灯泡。本来水就浑,这会儿创口鲜血直流,混着漆黑稠密的水草,视野越发模糊。赵辉心都凉了,正要换地儿再找,脚腕上却猛然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拽出水面。
"那么多血,啥玩意划的?!"纪康箍着他腋下拖上岸,一把拉过他手臂,眼瞪着那几道半尺来长又是泥又是血的口子,脸都白了,脱了衣服就要来裹。
赵辉被那小子拖得七荤八素,见他不去救人还来管这闲事儿,恼得两手一推,就要往塘里冲。纪康忙拽住他后领拉回去:"我去!"仿佛这才想起塘下还有个人,再不敢耽搁,一头闷进了水底。
赵辉心都跳散了,两眼直瞪着水面快急出火来。这塘面虽小得像个尿泡,可来回折腾几下,距纪永诚落水已经过去一两分钟,只盼那孩子千万要熬住。赵敏也跪在岸边,嘴唇哆嗦着面无人色,连赵全放声哭闹都充耳不闻。数秒之后,赵辉实在等不及,站起来就想往下跳,水面却哗啦一下碎开,纪永诚软垂的脖颈和粘满泥污的脑袋已经冒了出来。
纪康顾不得多说,上了岸就单膝跪地,另一腿抵住小孩腹部让他头往下垂,手掌小心挤压他背部。赵辉躺下身,飞快吸清他口鼻里的淤泥,见还能出气,不由大喜过望,赶忙小心捏住他舌头轻轻往外拉。片刻之后,一股浑水哗然从纪永诚嘴里倒出来,僵硬发青的四肢也随之开始微微抽动。
人总算是救了过来,万幸有惊无险。赵辉长舒一口气,这才感觉浑身脱力、手臂剧痛,顾不上理会,继续弹掐纪永诚的人中和涌泉穴。不经意间抬起眼,却猛然撞进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眸中,呼吸仿佛都被瞬间夺去……
温软的眸光自上而下,像是那年的微风,轻柔地、无声穿越楼道,连绵抚上他的脸颊,与漆黑发梢上涟涟垂落的水滴,**跌宕,翩然织缀出那个久远而迢遥的,迷离梦境……那夏虫长吟、阳光遍洒的堤岸;那雀影飞掠、寂寥清凉的水域;那一次次在梦里重温却梦醒无踪的……紧迫挟制与火热的胸膛……让人顷刻魂游物外,浑不知身在何方……
纪永诚哇地一下哭出声,赵敏捂着嘴喜极而泣,赵辉这才猛然惊醒,闪开眼手一撑就想从地面坐起身,却冷不妨伤口挂上草茎,疼得当即倒吸口气。
"等等。"纪康忙按住他肩膀,把纪永诚交给赵敏,才托住他上臂小心扶起来。仔细看了看伤口:"不行,得下山打破伤风。"说着叫赵敏:"头绳给我。"接过来缠了几圈系住他手臂,拉上他就跑:"赶紧走。"
"不用!"赵辉急叫,被他拉着根本停不住:"诶,我的板栗,我回家洗洗就成,我妈今儿过生日!"
"那么大的口子,再吵我给你扛下山去!"纪康头都不回,叫一声:"赵敏,板栗给他送回家!"
"你……"这小子发起疯来,谁都没辙。小臂的创面又确实骇人,像被钉板重重刷过。赵辉索性闭了嘴,由他拽着一路飞奔,不一会儿就掠上了鹰爪坪。迎头撞向阵阵山风,那稠密的黑发在眼前飞舞飘扬,梦一般落入眼帘。赵辉不由轻轻回握那手,心口仿佛被塞进了一团棉絮,满满地,绵软而湿润。
"疼吗?"纪康跑着,见他不吭声,回过头来问:"血止住没?"
"嗯。"赵辉抬起眼,看向他:"不疼。"
"哦,"纪康突然慢了,掉开头,又转回来:"冷不冷?"
赵辉忍不住嘴角微弯,别开脸去:"不冷。"
"那……你,"纪康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视线就再没移开,手一收把他拉到跟前,轻声问:"累吗?"
"你……看路。"赵辉脸上发烧,退开点:"累又怎么样,不是你要跑的。"
"你累……"纪康脸上竟也添了层窘色:"我可以,背,背你呀。"呐呐地,却又把他拉回来,俯下脸细细看向他,低声问:"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曾几何时,也是这样轻柔的问句,也是这般脉脉含情的温柔,却转瞬面目全非……赵辉心头一震,恨怒徒生,猛推他一把:"滚!"往日那些无端的揣测和猜度,顿时冲口而出:"滚回县城背别人去!"说完才回过神儿,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转身就往山下跑。
"……别人?"纪康愣住了:"谁呀?!喂!"拔腿就往前追:"你慢点儿,下坡呢!"
那天在镇医院缝合了伤口,又打完针,纪康跟他回宿舍,和以前相熟那几个聊了两句才往回赶。赵辉送他下楼,两人并肩慢慢走着,一时都没说话。过了操场那两个篮球架,纪康才停下来:"你上去吧。"他转身问:"下礼拜,回村吗?"
"……要没啥事儿,就回。"赵辉说:"你赶紧走吧。"
"嗯,过段儿就考试了,要不别跑了。"纪康看着他:"先把手养好,记得别沾水。"又问:"缺啥东西吗?"
"不缺,"赵辉说:"上回带的还没吃完,"脸上那热又涌上来,踢着脚下垂伏的草皮,仓促说:"你回吧,我上去了。"
"好,"纪康一笑,转身往外走,快到校门又回头冲他扬扬手:"快上去,得空了我就来看你。"
赵辉立马转开脸,应都没应,掉头就往楼上跑。鬼扯了脚似地风驰电掣,一路心慌意乱冲回宿舍,坐上床沿,那怦怦的心跳才渐渐缓过来。
第二十二章
说是得了空就来,可日子哪能停得下来。纪康回去后就跟赵喜要了半间房,晚上两人分头去各个村子'收集'别人倒掉的药渣,白天蹲屋子里琢磨成分、用量,很快就开始采药、熬成膏子团制药丸、低价兜售,忙得不可开交。只托下山的人送过吃食、日用,自己却没来。直到十天以后,赵辉才算是见到他,而且,还是个意外……
那天是程惠雯,好端端地突然右下腹剧痛,还没熬到下课就开始呕吐,人像从水缸里捞出来。恰逢她母亲下乡做项目,没在镇上,赵辉赶紧去通知了在其它班代课的梅晓红,借了钱后跟一个女同学先把她往镇医院送。
幸好那时段病人不多,挂了号很快做完几项检查,确诊是阑尾炎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因为术后要留院观察,赵辉看快近中午,便没再回学校,先去杂货铺买了些毛巾水盆等日常用品,又往医院走。待会儿手术完了,还得再去找梅晓红,让她看看晚上留谁守夜。他自己不方便照顾,也不好直接安排同学过来,毕竟要消耗掉整晚休息时间,谁都不轻松。
一路想着刚到院门边,就见梅晓红匆匆进了门诊楼,赶忙紧跑几步追上去,正要招呼,却见她忽然刹住脚。赵辉一抬头,也不由顿住了,下意识退回一旁的廊柱后。
"纪……康?"梅晓红带着惊异和一丝莫名颤音的问话徒然响起,浑不似以往授课时流利的平稳与干练。
"梅老师。"纪康转过身,笑了笑踱过来:"好久不见,陈校长还好吧?"赵辉刚就见他站在挂号窗口,一边靠墙的长椅上等着纪涛和赵敏,想是来看病的。
"哦,挺好。"梅晓红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旋即又问:"是……来看病?"
"对,陪我父亲。上个月刚回来。"纪康的声音倒是从容沉静,口吻既不似对师长,也不像待朋友,仿佛就是往日偶然照面的熟人,再遇见了那般淡然:"您呢?怎么过来了?"
"有个学生病了,我来看看。"梅晓红的语音已恢复常态,片刻后又稍高了些,含了笑意:"您好。"想是纪涛上前打招呼,接着果然便传来几句寒暄问候。赵辉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却又听她带了点儿迟疑,徐徐开口:"这位……是?"
"是我未婚妻。"纪康的语调轻松流利,随即为两人介绍:"赵敏,这是我原来的班主任,梅老师。"
"哦……"赵敏顿了顿,笑着说:"梅老师,您好您好!早就听纪康说起过您,可惜平时没机会来镇上,一直没见到。"
"哦,呵,是吗,"梅晓红片刻后才回应,语速急促,音色格外清亮薄脆:"那以后多来镇上走走,我还要去看学生,就不多说了。"她紧接着笑:"等你们成婚的时候,再去祝贺,纪康别忘了通知。"
"一定,"纪康笑道:"慢走,梅老师。"
怪不得,赵敏会成天往他家跑;怪不得,赵桂芝连纪永诚都放心让她照看;怪不得,去会儿山塘,纪康都紧跟着找了来……
'她是我未婚妻。'肯定得完全无需停顿。
'……早就听纪康说起过您……'那样的坦率与自然而然……
赵辉仰头看向院外,那一方天空蓝得见底,早先飘着的悠游的云絮,像朵朵清甜的霜花,不知何时已被丝丝缕缕地吸尽。心也是,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的澄净,静得仿佛套上了蜡壳,完整地,熨帖地,层层封裹。挂号厅里的人分头走向各自的楼层,赵辉收回目光,转身踱出去。
晚上将近八点,赵辉才回宿舍,二毛看见他就问:"诶,你上哪儿去了,医院也没人。纪康下午来过一下,等不着你,又回去了。"
"哦,是吗。"赵辉拿起床上那个包裹,看都没看,直接塞进了抽屉里。
之后很快进入了忙乱的考前复习,前一段闹艾滋,学生老师都没法儿尽心上课,现在自然免不了临阵磨枪、疯狂恶补,于是一个个转瞬就化身拼命三郎。晚自习教室里目不斜视、埋头啃书的人,赶都赶不走。学校也酌情宽限,放晚了断电时间。
赵喜便是在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星期四,神色复杂地重回男生宿舍。不消片刻,大木棚里就炸开了锅,那消息实在太震撼。除了他原先同班那几个死党,连二毛都又惊又乍站起来,当胸给他一拳:"行啊你,我们还老老实实打光棍,你小子,一声不吭就要结婚了。"赵喜跟赵辉同岁,今年刚满了十七。虽说这岁数在荒村野地已算得上晚婚,可在这些胸怀抱负的学生中间,哪儿能够一样。
"没办法,"赵喜呵呵两声,坐到他床上:"我妈身体本来就差,碰上我爸过世……怕是熬不住了。"他苦笑:"非要眼看着我娶个人回来。"
"哦。"二毛点点头,拍他一下:"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成家立业,早点就早点,尽量让老人安心吧。"
"嗯。"赵喜应着,换了笑脸:"就这周六中午,你们看有没空,都上我家去喝喜酒。同学那么多年,正好趁机会聚聚。"他站起来:"礼物就别带了哈,不然我不放进门。"
"敢不放,"二毛笑骂:"老子把你这新郎官扔出去。"
"诶诶诶,关键的还没说。"猴儿一样的小剑笑嘻嘻靠上前:"你俩是青梅竹马还是媒灼之缘?新娘子多大?人长得漂亮吗?快老实给咱们上报!"周围兴致勃勃那帮小子,早急着问这个了,话音一落,立马个个跟着起哄。
"�,我你们还不知道,哪儿有啥青梅竹马。"赵喜挠着后脑勺,讪笑着说:"一时半刻,花钱说回来的。是曲盐坝那边的人,赶巧她大哥急着娶亲。"曲盐坝离这儿挺远,不像蒗坪镇重山围绕,却都是盐碱地,也属于贫困地区。他对付道:"比我大一岁,叫伍秀。种地的,身体没病就成。长的啥样,明天你们就见到了。"说罢赶紧挤出人堆往赵辉这边溜。
"刘阿姨身体怎么样?"赵辉挺吃惊,这才刚办完丧事。曲盐坝那地方哪怕再难活命,让人甘愿冒风头火势嫁进艾滋村,得花多少钱?他记得赵明坤过世的时候,连棺木都买不起:"你哪儿来钱娶老婆?"
"纪康帮了点儿。"赵喜愣了一下,低下头:"还有就是,原来我爸去年就逼我妈把那玩意儿给戒了,剩下的,拿去换了钱……"他说着眼边就红了:"就等着给我成亲用。他自己……病死也没舍得花一分……"
"……"赵辉不由默了,抬手拍他肩膀两下,过了会儿,又重重拍两下:"行,后天我上你家帮忙去。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好,我还得去商店给她扯块花布。"赵喜站起来:"对了,还有这个,"他说着从两边裤兜里掏出支电筒和几排电池:"纪康让给你带的,说学校断电早。"言毕用力握握他手腕:"咱哥儿几个里,就你还在念书……好好读。"说罢就晃着两只空落落的裤管,快步往外走。
"等等!"赵辉胸口一闷,立刻追上前,烫了手般将东西塞回去:"这我用不上,你替我还给他。一断电就睡了,哪儿还有劲头熬书。"他敞颜笑道,喉管里阵阵苦涩:"我的功课,你还不放心?"
"这都带来了,"赵喜纳闷儿地往回推:"不看书也留着备用啊。"
"不用,真不用。"赵辉挡开就箍紧他肩膀,一路把人送出校门外:"要缺了啥,我会找你俩要,下回千万别给我带。"
赵辉转身往回走,遥远的往昔,模糊不清的岁月,像一锅稀哩呼噜吵闹不休的,粘稠的粥:'要能有支手电就好了。'那句话仿佛化作气泡,憋闷地,费劲儿地,从坚硬的锅底挣扎着翻起身。那是他自己说的,十来年了吧,他记得刚来蒗坪镇不久,在黑漆漆的大宿舍里,在期末统考的头两天。
'切,还手电,'隔壁床那小子立马嗤之以鼻,张嘴就给他堵回来:'闭上眼睛做梦吧你,洋腊都没一根儿。'
呵,是的,做梦的一直就是他吧?所以才如此的不真实,所以,转眼就烟消云散。哪怕全都是真的又如何,也不过,是那两人身后长长的阴影……隐晦的、碍眼的、可有可无,永远都无法坦然置于阳光下。
手心里凉凉地,还印着方才那支电筒的纹路,纯黑、精致、小巧,一看就不是镇上商铺里卖的便宜货。是在县城就准备好了吗?是见他恋恋不忘才决定送出手吗?这又,何必呢。赵辉抬起头,笑着跟对过的同学打了招呼,快步转上楼梯。是梦,就干干脆脆地,醒了吧。
第二十三章
伍秀过门那个周末,正赶上雨天。是九四年最后的那一场,嘀嘀嗒嗒,挤不干净似地从铅灰色云层里淌下来。席面只开了两围,还没坐满,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毡棚下面,四角挂着淅淅沥沥的水线。两只湿淋淋的瘦弱黄鸡,呆头愣脑地绕着桌底的泥窝奋力刨刮,赶都赶不走。赵辉看不过,把烧酒瓶子趸上桌面,弯腰抓了塞进灶旁的竹笼里。
虽说财尽灯枯,也总算办成桩好事。李氏腊干似的青灰颊骨,难得泛出些活气,强打起精神陪三四个亲戚拉着家常。新娘子还没露面,由赵敏、赵芳陪在屋里。她家就来了两个娘舅,父母都没到场。也难怪,从曲盐坝路遥水远折腾到这大山沟里,别说上年纪的老人,身强力壮的后生都得脱掉几层皮。
邻里基本没到,只有纪涛刚来打了个照面。想是顾忌自己的病,水都没坐下喝,只放下礼品说了两句话。赵辉看见他父子就绕开,纪康也没过来搭话,不一会儿就送了纪涛回去。
又是风又是雨,好不容易做好的热菜,一端上桌就冷透了。赵辉看酒杯子还差两只,找赵喜要了雨披:"就剩一个菜,你先招呼人上桌吧。"
"你去哪?"赵喜拉住他:"不都开席了?"
"回家拿两个杯子,"赵辉套着雨披转出院门:"你们先吃。"
村里这条土路,八九年就说要修要垫,拖到现在都筹不上钱,一下雨浊水横流。正是午饭时间,路两旁稀稀散散的破败屋院,冒起些断续不接的炊烟,在灰蒙蒙的雾霭中越发冷落萧条。赵辉蹙着眉,小心避开满地的水洼,快步往家走。进门问李氏要了酒杯,正待掉头,却又被她拉回去。
"辉子,"李氏拿巾子擦他脑门上的水:"帮忙是帮忙,酒菜那些,就别吃了,记着给你二姐也说说。"见他纳闷儿,一脸忧色地欲言又止:"你明坤叔那病……"
"唉呀,赵喜和刘婶儿又没病,有病一块儿吃饭也传不上。"赵辉拉紧雨披,转身就往外走:"您就甭操心了。"李氏一向心善,都防备成这样。他慢慢扯起嘴角,自己在学校里遭遇的那些歧视冷待,也是理所该当了。
离远就传来阵喧闹,毡棚下已经坐上了人,赵喜跟两个妻舅围着桌子挨个敬酒。纪康也到了,正站在后面笑着给他挡酒,深蜜色脖颈上凸起的喉结,被酒水推着利落地滚动,墨染一般深浓的眉宇,洇在湿润清冷的空气中,愈发漆黑幽寂。
赵辉转开脸跨进院门,二毛看见他立刻招呼:"赵辉,快来喝酒,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回家拿杯子。"赵辉脱了雨披搭在门边,过来挨他坐下,笑着推:"我不能喝,你们喝就成。"
"那可不行,"小剑立马咋咋呼呼站起身,夺了他杯子拿酒瓶倒满:"快干了,赵喜大喜的日子,你也敢溜号?!"
架着副塑料眼镜的刘斌也喝红了脸,浑不见平常的斯文稳重,杯底猛敲着桌面起劲儿催:"对对,赶紧喝,喝干了,不然我们可要灌了哈。"
"好好,"赵辉知道这酒,那年半夜里一口就上了头,不然转眼工夫,这起小子咋能都成了酒疯子。他哪肯再上当,端起来做样儿喝了一点儿就放下:"我真不行,酒精过敏,"眼看那几个就要扑过来,赶紧说:"我喝!准保不赖帐!我慢慢喝好吧?不然立马就栽了。"
"新娘子呢?"赵喜班上一哥们搛着菜问:"咋还没出来?"
"就是,"小剑回头往房门瞅:"这都开席了,还迟迟不露面,"说罢笑嘻嘻挤眼:"那么大架子,该不会是天香国色吧?"
赵辉松开杯口,幸亏他不好酒谁都知道,见他自认一杯,又被新娘子分散注意力,才没再紧着逼。赵喜这会儿也敬过一轮,跟纪康转回来他们这桌,正要坐下,却被人赶着去喊新娘,脸上立马涌上尴尬:"呃,我去看看。"到门前敲了两下,见没动静,等了会儿才又讪讪回头:"哭了一宿,怕是眼睛肿了不好意思。"他结结巴巴扶着椅背:"赵辉二姐正给她收拾,就来,要不,咱们先吃?"
"坐吧。"纪康伸手按他下来,自己夹了一筷粉条,随口道:"哪儿用请,都嫁进门了,又不是客。"
"对,还是老大厉害。"小剑嘿嘿贼笑,探过身就要来跟他碰杯:"快给咱们说说,县城里那些女的,有啥子不一样?"
"毛不一样!"纪康拿筷子挡开,眼神匆匆掠过赵辉,回头叱道:"老实吃你的菜。"
他看过来前赵辉就侧开了身,听旁边一个高个子大事吹嘘:"这女人啊,可千万别惯着,"这人不记得名字,平时就油嘴滑舌,是赵喜班上的:"早早地就得给她立规矩。"他惬意地喝口酒,笑看赵喜不住摇头:"可别让你老婆拿捏住了,给兄弟几个丢脸啊。"
赵喜憨着脸正难堪,二毛也乐了,拍着他肩膀说:"没事儿,别听他瞎扯,再难搞的女人,只要一跟你**,就啥毛病都没了。"
"哈,赵喜脸红了!"眼看话题逐步'深入',小剑越发来劲儿:"人家还纯着呢,哪像你俩呀?噢,对了,"他眼睛乱转见谁逮谁,瞄着赵辉噗一下笑出来:"还有你,赶紧给人过两招,别等晚上洞房了才到处摸瞎。哈哈,那笑话可大了,妈�,我都不想回家了。"
"我?"赵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扯啥呢?"刘斌就已经接着诡笑:"赵辉,你这个月都没自己洗过衣服吧?"见他张口结舌,乐得猛敲他酒杯:"别浑水摸鱼呀,我可盯着呢!赶紧干了,把两个女生迷得团团转,咋能酒都不会喝。"
纪康闻言也停了箸,抬头看过来,脸上淡淡的倒没啥表情。其他几个却早让酒烧糊了头,立马哄笑开闹。最先发话那大个子拿起酒杯就塞他手里:"对,到底使了啥招,把我们班那位整得死心塌地?快把恋爱史说出来,咱们也好学两手。"
"我的?恋爱史?"赵辉撇开那束笔直的视线,失笑地握住杯脚,递到嘴边喝一口,喉咙立刻火烧火燎。他拿起筷子:"那就是个屁!"
刘斌说的是程惠雯。艾滋村刚传开那会儿,她也避忌过一段,后来听了讲座,两人关系才恢复常态。可能本就有点歉意,上个月住院又得他帮忙,越发内疚。这妮子说风就是雨,从来都是行动派,有次见到他洗被单,二话不说就抢了过去。此后隔三岔五上他宿舍收拾脏衣服,虽没其他意思,也让赵辉头疼不已。光赵玉霞一个搞'伏击'还能对付,现在两个一块儿来,只能眼不见为净,随她们弄去了。
"屁就屁,那更得说!"几个油子哪儿肯善罢甘休,连二毛都不依,箍紧他脖子就要逼供,一边那扇闭着的房门却突然开了。
赵芳当先走出来,笑呵呵说:"新娘子来咯!"众人视线立刻被收了过去,赵辉也抬起头。
伍秀长得高高大大,看着竟比赵喜还要壮些。留着齐刷刷的短发,用缠了红毛线的卡子利落地别在耳后。眼睛果然还肿着,脸型圆中带方,嘴唇有点儿厚。并不像其他初来乍到的新媳妇儿那般扭捏,反倒快步走到刘氏跟前,端起酒杯叫声婆母就递上去。随后又跟着赵喜一路含笑给客人敬酒,那落落大方的做派,当即引来不少夸赞。
乡里人娶亲,最看重的是身板子。伍秀显然没得挑,那架势一放就是能吃苦耐劳的。赵喜咋样还看不出来,刘氏自然是合不拢嘴。一时间各个喜笑颜开,场面立马热闹起来。碰杯的,让菜的,拉着新媳妇问长问短的,祝赵家香火连绵的,七嘴八舌、嘈嘈杂杂,似乎能把连天的阴雨都堵回去。
赵喜这个家,是该有人替他撑着了,这小子熬得实在太苦。赵辉转过头,带着笑擎起酒杯,正打算往下喝,却冷不防从头顶探过只手,差点儿就被夺了去。赵辉咬紧牙,屏着气,用力攥住杯脚,像突然从热闹的酒席坠入了阴冷的地窖。眼前修长的指节,鼻端熟悉的味道――用**都想得出那是谁。他皱着眉低声说:"放手!"那手却不由分说,握着杯口一拧就把他撂开。
赵辉压着气,闭了闭眼,人多不好争持,只想散了席快走。旁边二毛却纳了闷儿,瞅着他俩诧异地问:"纪康你抢他酒干啥?瓶子里多得是。"
"一会儿醉倒的更多,"纪康寒着脸,盯着赵辉微微冷笑,话却是对二毛说:"你一个人能扛下山?"
"呃……"二毛立马语塞,瞠着眼呵呵两声,解嘲道:"那我也少喝点儿。"纪康却已经冷冷背过身去,换上笑又为一对新人挡酒。
赵辉不由苦笑,看向一桌子红头涨脸的瘟神,刚还没想到这茬,现在是要走都走不脱。再顾不上烦心,站起身拿了酒瓶,趁人不注意赶紧往屋里送。山路本来就陡,尤其鹰爪坪那段儿,全是光秃秃的岩层,这又赶上下雨。那帮小子好几个都是第一趟来,真不敢就这样放人下山。
"呵,刚就想找你,这酒太烈。"赵敏拿着两只碗过来给客人盛饭,笑着说:"路远,别再让他们喝了。"
"嗯,"赵辉笑笑,心里就跳了一下,赵敏跟那混蛋,还真有默契。念头一转马上抛开,伸手接过碗去:"我来吧,你忙了半天,也去吃点。"
饭后紧接着是闹新房,把两个新人可劲儿折腾了一遍,那帮浑小子才意犹未尽地罢手,穿戴妥当歪歪倒倒地动身开路。雨一直没停,从赵家村出来才下午两点半,到校时天已经黑透了。纪康也跟了来,一直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头一尾夹着中间五六个,眼神儿都没碰过。上了楼梯转角,那小子却突然停下,扯过他手里的人推给二毛:"你扶他上去,我跟赵辉说点儿事。"
"啥事?"赵辉当即就问,一身水一身汗,只盼闭了眼直接塌上床,再不想跟他白扯:"让开,我要去洗澡。"手腕却像被上了铁铐,紧得生疼,哪里甩得开。
"你怎么了?"等人都过去,纪康才开口,语气沉闷地压着恼怒:"我哪儿得罪你了?"
"啥得罪不得罪?!"赵辉被那酒气蒸得头晕,脾气紧跟着蹿上来,手上用力一挣:"你喝醉了吧?让开!"
"你说呢?"纪康非但没松手,反倒握紧他肩膀猛地按上墙壁,嗓音生铁般沉喑:"你好好说行不?你到底生啥气?!"他压上前俯下脸,紧盯着他眼睛:"赵辉……你真的……"余音却在触上他发鬓时忽而转弱,仿佛被徒然紧缚在声带上,纠结着,困顿着,僵持着,久久地挣不出来。
(呃,我自拍,前两天码字没看提纲,自以为记得清楚,结果漏写了一整章……于是,二十一章大修,二十二章小修。)
第二十四章
"好好说?"赵辉心里忽闪一下:"你想说啥?"难道赵敏只是个幌子?
"我,"纪康才刚开口,二毛就从里面蹬蹬蹬跑出来,人没到就喊:"纪康!"
纪康立刻退了一步,放开他转身问:"干啥?"
"你俩聊啥?黑灯瞎火的,进去聊不行?"二毛酒劲儿还没过,亮着嗓子:"晚上你甭回了吧,在这搭个床,下午光顾着喝酒了,都没好好唠唠。"
"看吧,"纪康笑道:"还得去陈校长家坐坐。"
肩上的束缚仿佛还在,那张脸上已经云淡风轻。这个人到底有多少张脸?到哪一刻会变脸?被迫退学?断魂岭事件?日子那么长,谁知道明天会咋样?就这么跟他后头猜来猜去,像个娘们儿似的生闷气?操!赵辉突然很厌倦。
"成,"二毛说:"那待会儿走不走,上来吱一声。"
"好。"看二毛掉头,纪康转过来:"赵辉……"
"你要说的事儿,"赵辉打断他,抬起眼:"能当着人说吗?"更别提将来的家人糟心,旁人恶心……见他一愣,苦笑着别开脸:"纪康,别说了,我很累,啥都不想听。"言毕就撇开那徒然僵硬的身影,转身回了宿舍。
离熄灯还有段时候,屋里那帮小子,歇过口气又开始闹腾。赵辉蹲在床前翻出换洗的衣服,一时身心俱疲。甭说别人,对那莫测无常的未来,你就有信心?你能肯定扛得住?他一路自问着低头往外走,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楼道里的人已经不在,空落落的,只有自己单调的足音,一步一声,异样清澈地回荡。赵辉洗完澡,又把换下来的衣服全搓干净,出来才记起天还下雨,只好跑上楼,把脸盆往下一塞,倒头便躺上床,再也没劲儿去管。
其他几个却还在兴头上,不知谁又买了啤酒、花生米,围在一块边喝边聊,见他洗了衣服,当即笑作一堆。小剑挤开人蹭地蹦过来,拉起他就闹:"下午让你蒙过去了,快起来交代,跟程惠雯是咋回事儿?"说罢回过头大喊:"赵辉的恋爱史,有没人想听啊?"结果不用问,自然一呼万应。
二班那高个儿,本来都喝蔫了,闻言立马弹起来,拍着桌子手舞足蹈:"快说快说,到啥程度了?要详详尽尽说,一点儿都不能漏!"
"操!还详详尽尽,"瞧那一个个猴脸兴奋莫名,赵辉又气又乐:"有空意淫别人,自己去整一个不得了,"他甩开小剑:"别闹,我要睡了,腰都快断了。"
"腰快断了?那正好!你们都来,"小剑哪能放过他,回头一招呼,那几个立马扑上床,乐得嗷嗷叫:"咱给他治治,瞧他说不说!"
"哇!哈哈!"一时间天昏地暗,赵辉几乎没笑岔气,赶紧抬腿一阵猛踹,把那些醉鬼全踢下床。好不容易坐起身,刚喘得一口气,却见二毛龇牙咧嘴,紧捂着裤裆歪在床边,不由哗地笑出来,踢他一下:"咋了你?废了?"
"**!"二毛痛得脸都白了,张嘴大骂:"蛋都要碎了,你有病啊?!"
想是那一脚踹得不轻,幸好还能骂人。赵辉憋住笑挪过去:"散黄了没?要不,找你相好的试试去?保不准儿还能用几回。"话音一落,顿时哄堂大笑。
"小子,你找死!"二毛咬牙切齿,一个虎跳飞上床,撞得他直跌下去:"找相好多麻烦,找你就成!"
"我靠!"赵辉被砸得七荤八素,尖叫声、口哨声,顿时一浪盖过一浪,快把房顶子都揭开。那醉鬼却越发来了劲儿,当真躬起腰要往他下面戳。气得他没命推挡,一时半会儿却哪儿掀得开,正急得不可开交,身上就徒然一轻。
"喝多了吧,二毛,"纪康站在床前,语气清冷,也不知哪时来的,淡淡笑着把人往旁一扔:"兄弟的人,你也敢碰?"
"呃……"二毛一愣,随即大乐,拍着脑门忙不迭爬起来:"啊哈,对对,你俩早就那啥,'同床共枕'了。瞧我这记性,我马上给你腾地方。"说着蹦下床,装模作样猛拍胸口:"还好还好,'抓奸'及时,不然酿成大错……"其他人早笑趴了,一个个捂着肚子东倒西歪。
"操!还不快滚!"纪康一脚踹他,笑骂道:"等巡房的老头子来了,肚里的猫尿全给你抠出来。"话音未落,梁上的灯果然就黑了。
赵辉傻了眼,瞪着床前那黑影,哪想到有这状况,先前还以为他走了。这会儿不比从前,怎好再跟他同床?可纵使百般不愿,却根本没法儿赶人。
之前起哄那几个躺下,仍意犹未尽笑声不断。二毛大声吆喝:"闭嘴闭嘴,老大难得下山'探亲',咋那么不晓事儿,都给我睡觉!"听人高声应了,才又闷笑着来一句:"你'俩口子'好生亲热哈,权当他们死了。"
纪康一声轻笑:"用得着你说?"随即闲闲脱了外衣,往床尾一扔,就转过来就信手扯开皮带:"少罗嗦,赶紧咽气吧。"
那低沉的嗓音伴着织物的��声,在静夜里如同惊雷过耳。房间里黑黝黝的睁眼如盲,只得一线月光,切入窗缝,堪堪打在那人雕塑般坚韧的腹肌上,随着腰线起伏漾出片片灼人光晕。赵辉硬在床上一阵寒一阵热,完全不知所措。见他要抬腿上来,急忙往旁边让,却猛一阵天旋地转,未及反应,已被人完全罩在身下,骇得他脑子都掉了线,慌忙问:"……你!你干啥?!"
"跟你睡觉,还能干啥。"纪康应得极其自然,仿佛他问的根本就是废话。手却片刻不停,探下去两下扯开他裤腰往下一拽,再褪掉自己的内裤。也不急着动,好整以暇地悬在他上方,嗓音无情无绪:"你不是要当着人吗?把腿张开。"
(此处删除2000字)
纪康趴在他身上歇了会儿才撑起身,细细吻着他脸上的泪渍,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我不该那样走掉……对不起。"嗓音完全褪去了先前的戾气,苦闷得像沉郁的夜色:"以后你赶我也不走了……我跟赵敏,啥都没有。"说着抱紧他的身子:"赵辉,我真的喜欢你……咱别闹了,好好地在一块儿,行吗?"
"你说过再不强迫我,结果呢?"赵辉本已收了泪,闻言却哗然狂涌出来,数载煎熬愁苦齐齐涌上心头,只觉胸中剧痛难抑,咬牙说:"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可是,我巴不得你死掉,你滚吧!要不就杀了我。"
"是吗?我哪儿舍得杀你?不过,其他人可就难说了。"纪康的语气冷了下去,拿自己的上衣擦尽他xia体的jing液:"你最好求神保佑我早点儿死,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随即起身穿好裤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抱歉,实在没心情写H~让各位大大久等了~另:本章部分情节明晚12点前删除,请勿转载。)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二毛碰上他的眼神有点尴尬,却很快恢复了常态。赵辉无心理会,匆匆下楼擦了擦身子就回教室上课。在那些朋友里,二毛可能是第一个察觉他跟纪康关系不正常的人,却全都不问不说,一致保持了缄默,用哥们儿间特有的默契与体谅,为他俩筑建了一片难得的喘息之地。
那晚纪康离开不久,赵辉其实就不气了。回想起来,剔除掉那些误会,如果是二毛或任意一个人,像纪康这样不辞而别再出现,他还会感觉怨愤吗?显然不会,那只有由衷的惊喜和快慰。或许,他就从未站在一个哥们儿的立场去衡量他,而是,以恋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也因此,他的霸道和慢待才会让他如此地不堪忍受。而他俩之间,又偏生有那么多注定了的,意外与无奈。
很多年以后,到镇上办事偶然遇见二毛,那时候的二毛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胡子拉渣、神色委顿,再看不到当年学校里的意气风发。俩人在馆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碰杯,赵辉对着窗外匆匆而过的人流,闷干了杯里最后一口酒:"忍吧。既然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逼自己平心静气。索性看看,咱们到底有多经摔。"他苦笑:"有时候坠下一层,觉得好像是到了谷底,已经坏得不能够再坏……但其实,那仅仅是开始。"
是的,仅仅是开始……赵家村在尽历艾滋病的重击与围剿后,剩下来的人,终于从没顶的阴霾中探出头来。求生的愿望将那一年的田野全部翻开了茧壳,在扑鼻的泥土的芬芳中,撒播下了残存的却倔强的希望的种籽。可谁也没料到,随之而来,一场窥伺经年的苦旱也悍然掀开了序幕。
起先是井水浑浊、水位下降、早晚温差拉大了八九度;紧接着是溪水断流、作物旱毙、地表皴裂得像破碎的龟甲。人工降雨的直升机只来打过两转就扬长而去,匆匆扔下几滴水粉未待落地就被灼热的骄阳蒸发殆尽;最后的最后,林木大面积枯萎自燃,疫症横行、户户断饷,野生动物和禽畜同时脱水死亡。
镇上有供水车每天运送基本生活用水,若不够,有钱人家还能以十元十五升的高价去囤货商处购买饮用。村里人却只能徒步到大刘庄下面仅余的一片湿地排队,往返奔波十数里,每天也只能挑回一两桶恶臭难闻的污水。撒上明矾搁置片刻,十有二三倒是泥垢沉砂。若明矾都买不起,那只有把救命的浑水和致命的病菌虫卵,同时咽进腹中。
纪涛就是在大旱刚开始不久的一个清早,突兀地离开了人世。一群松鸦、一根麻绳、一本暗红的知青证,跟着他支离零碎的佝偻尸身一同悬挂在了断魂岭山头最高的那棵枝条轮生的冷杉树下。被啄去了眼珠的空洞眶骨,正对着,他的,遥远的故乡。
赵辉惊闻噩耗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片刻都没停留就急急往赵家村赶。如果说这一生中对赵辉影响最深远的人,那既不是赵伟、李氏,也不是纪康,而是这位自他记事起就长久地坐于村口那棵老榆树下,恬然执笔清谈的,儒雅长者。他的博学自律和坚忍的骨气,以及温厚谦和的冲淡品格,像老榆树深刻的年轮与繁茂的浓荫,陪伴那段懵懂童稚的青葱岁月,牢牢植入了他年幼的血脉中。不知不觉,根深蒂固。
赵辉更想不到,当他匆忙踏进那个挂了白幡的萧条院落,第一眼看见的竟不是纪康或赵桂芝,甚至也不是赵敏、赵喜,而是头破血流、满地打滚,却死忍着一声不吭的,自己的父亲赵伟。纪康手里紧攥的柳木哀杖,上头厚厚的指魂纸已经全部震碎,蘸着浓稠的血浆四散飞溅,像那双剧烈焚烧着的,黑烬一样魔怔的眼睛。
赵辉心胆俱寒,迎着劈头的棍棒和嗜血般仇恨的目光猛扑上去,死死抱住那发了狂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浊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在两人间凝滞沉郁的空气里闷雷般炸响。纪康颓然松了手,前额在那一瞬,脱力地伏向他的肩头,良久之后,才缓缓仰起来,哑声说:"带他,滚。"随即弯腰拾起脚边的哀杖转身进了屋,笔直跪落于灵前那盏奄奄欲灭的,黑陶引魂灯下。
赵桂芝紧抱着纪永诚瑟缩在西屋角,半天都没法儿站起身。赵敏跌坐在灶沿下,红肿的眼睛麻木而呆怔。赵辉惊魂甫定,掺起口吐血沫的赵伟靠在院墙边,走过去蹲下:"赵敏,怎么回事?"
"他们……把纪叔的寿材,"赵敏眼珠动了动,竟笑起来:"卖给了陈家坳的一户人。你爸,刚才来说,要帮着纪康,把人拉去乱葬岗,要烧掉……哈哈……烧掉。"那副棺材赵辉见过,是纪康刚回来那会儿,翻遍了附近几座深山倒回来的上好的柏木,专门请来人给纪涛打下的。
"棺材又不是我卖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好心遭雷劈!"赵伟回过口气,指节都发抖:"活人都捱不住,纪涛兄弟不就是为了留口水给他娘儿几个,才……我当村长,别人不管,我看不下去过来帮忙,真想不到……罢了罢了!算我倒霉!"他强撑着院墙想要站起来。
"等一下,"赵辉慢慢直起身,两步并作一步走向赵桂芝,一把揪出她怀里吓呆了的纪永诚,抓住他胳膊重重推到赵伟面前,抬起头:"爸,把您刚才说的话,对他,对着这孩子,再说一遍。"见赵伟猛然失色,勾着唇、沉声道:"您听过报应吗?"他直视向他,双膝并拢重重跪下去:"送殡前,请您务必把棺木拉回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爸爸!"
赵伟怒目圆睁,瞪视了他半晌,最终悻悻然摔门而出。赵辉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经过自家院门,抱着一条断臂一瘸一拐往陈家坳方向去。他弯下腰,搂住满眼惊骇的纪永诚,轻轻拍着:"别怕,别怕……没事儿了。"
傍晚送殡的疲惫人群里,散发出一股久违的腐尸臭气,再度招来了密密麻麻的饥饿松鸦。阴暗粘稠的凄绝唳叫和急遽扑打的黢黑羽翅,在他们头顶层层匝匝、四处飞撞。棕色虹膜反射着西天沦陷的殷红落日,伴随咔嚓翕合的粗短利喙,慌慌张张,紧盯着、紧追着,尾随着那具厚重严密的簇新棺木,一并沉入了蒙昧昏暗的,诡谲夜气中……
开始那两个月,赵辉家的井水还没有完全干透。他记得村里最早见底的,是赵敏家院子里的那口井。赵福这人看着虽凶凶霸霸,却其实对老婆极好。刘氏饮过那浑水后三天两头闹肚子,他便一人摸进松鸦谷底那道浅溪边汲水,差点儿让一窝饿疯了的野猪掏去肚肠,得亏见机早逃得快才捡回条命。刘氏吓得三魂出了七窍,自此再不敢放他出去冒险。
赵福没辙,只得回过头去打悬崖上那孔泉眼的主意。赵辉第二个礼拜回村,他已经往无人涉足的绝壁边挖泉改流了。那段儿赵喜的老婆伍秀恰好害喜,赵敏忙着家务又要照看不能自理的母亲和弟弟,只有纪康跟赵福请来的三四个熟人抽空帮忙,赵辉听说后搁下书包也赶忙跑了去。
山泉的位置极险,正好在一幅横空峭立的巨型岩块顶部,落脚的位置都找不到,稀稀拉拉尿不干净似地坠向深谷的浅溪。赵福跟几个人合力吊着绳索,花了四五天功夫才在石壁上凿出一行浅坑。上午终于攀到了泉眼附近,却被块花岗沉积岩阻断了去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撬开。
这情形只能想办法架管,或是把悬空那部分石块炸开,说不定还能侧流下来。可既无工具又无人力,接管显然不可能,只得无奈停下来。幸好一个后生,突然记起赵明坤生前提到过他存有十来根雷管,赵辉赶去的时候,刚巧碰到送过来又掉头回村的赵喜。
几人查看过那包胶袋蜡封的雷管并未受潮,合计片刻见时候不早,就避进峭壁旁的石窟里,由纪康上去置入崖壁裂缝里引爆。因为那道石缝极浅,怕还没炸开就滚下山去,赵福进了洞不放心,又追出来拾起拆封拉下的红绳捆牢雷管,见不够长,再解下自个儿的裤带往崖边杉树枝上系好活结,小心接紧才交给纪康。
赵辉也跟了出去,等赵福进洞,看向那人闷声说:"我留这儿,给你拉绳。"其实麻绳扎在腰间根本借不了力,跟那裤带一样,不过是绑紧树杈防着失足坠崖,好有个保障。
纪康把雷管塞进领口,正打算往上爬。闻言掉过头,蹙眉道:"开玩笑,赶紧进去!"
"开啥玩笑?!"赵辉怒了,拽紧绳索:"这样绑着,万一等下拆不及……"
"拆不及又咋样?"纪康直瞅着他,牙齿粲然一亮,人已蓦地笑出声儿来:"你不是说,叫我去死?"
赵辉鼓着眼呼呼连喘,脸上一趟红一趟白,好半晌才蹦出句:"少废话!滚上去!"
"这么说来,"纪康含笑睨着他、不依不饶:"你是,不想我死了?"
"你**找死!"赵辉脑门冒烟,忍无可忍踹过去。
纪康嗷一声,吓得赶紧让开:"得得,我不问!我不问成了吧?"嘿嘿笑着涎皮赖脸逮住他:"我哪儿能去找死,找你差不多。"一边把人往回推,一边柔声道:"好好待着,这绳头不都活的吗?你留这儿我怕我会着慌。"
赵辉这会儿没心跟他扯皮,想了想挣开,脱下自己上衣搂了一包枯树条扎好,蹲下去系在他皮带上:"别直接点雷管,搁这旁边,烧着了你就下来。"
"行,"纪康揉揉他脑袋,轻声说:"放心,一会儿就来,你快进去。"
"嗯。"拗他不过,赵辉再看了没啥遗漏,才忐忑不安地往回走。到了洞口转过头,那人冲着他一笑,扬了扬手就返身扒牢岩壁,纵身一跃轻巧地向上攀去。
猫进石窟靠在洞壁上,眼前一直回闪着那小子恼人的笑,赵辉闭上眼跟自个儿说:没事,一准儿没事!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凭那小子的德行,炸死谁也轮不上他……
或许老天真有眼,念叨了没两句,那猴儿真就一晃眼闪了进来,龇牙握紧他肩膀就往里推,�着眼低声笑:"我快吧?"
"干啥你?"赵辉脸一热,正想用力挣,却猛然听见好几声抽气。悚然看去,竟是赵全,攥着他爹那根裤腰带,嘿嘿傻笑着站在洞口。
而带子另一头,他的另一只手,正捧着――双色引线全部燃到尽头的那一捆,火星乱迸的,爆破雷管……
第二十六章
赵辉只觉视线猛然换了个角度,赵全就消失了。不止赵全,还有自己前面那个后生,还有前面前面的……还有赵福。石壁像一扇巨型铁掌,差点拍碎他的脊背。他看见一些人的肢体从洞口右侧飞出来,飞向对面的绝壁。有条胳膊张开五指,像要抠住峭壁往上攀。赵辉定睛看,那胳膊真的够着了,没有身子,就一条真真切切的胳膊,牢牢挂住横生的柏树杈。
然后,松鸦就来了,鱼群般层层翻涌。由下至上,穿过浓郁呛鼻的黄雾,嗡嗡嗡的爆炸余音。它们鬼头鬼脑扑着翅膀,呱呱呱呱,它们亢奋地聒噪、狞笑,像密密麻麻的黑色水蛭粘满了岩壁,转着灵巧的头,飞快啄那些碎肉。那条胳膊被拖出树杈掉下去,几只松鸦立刻紧追着,利箭般射向深谷。
硝烟慢慢散尽,肉块被�饔一空,只剩下淋漓的血迹涂满崖壁。赵辉怔怔看着,听着,直到脸被用力扳回去。"……你,"他像突然见了鬼,上下牙半天对不上:"你怎么能……"他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起前面那人被纪康一脚踹飞,像激射的骨牌,一个撞一个撞出一米进深的石窟,自己同时被压向洞壁。紧接着,地动山摇……
"他们……"纪康握紧他肩膀,脸色铁青,嗓子冻得像石块:"他们肯定活不了。"他猛地抱住他:"赵辉,我不让你死!"他的力气快让他窒息:"我们都别死。"
"我们,"赵辉满嘴发苦,脸颊慢慢埋进他肩胛,干涩的嗓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还活着?"
"活着。"纪康说,扭头重重堵上他的嘴,猛然撕掉他裤子:"我要你,"他拉开他的腿,发着抖发了疯般顶上去:"赵辉我要你!"
赵辉眼前一阵阵黑,像被一列火车呼啸着撞翻,轰隆隆反复剧烈碾压,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粉碎,却根本不觉得痛。他徒劳张开嘴,好半天才缓过气,手攀上那人的背,擦着层出不穷的冷汗:"纪康……纪康……"他癔症般低语,又像在恶狠狠诅咒:"不是你的错……纪康你听着……不关你的事……"
"我要你,"纪康死死勒住他,缺氧般粗喘,拧螺丝一样拼着命往他身体里压,整个人都像要挤进去,频率却渐渐地缓了下来,反反复复:"我要你……"
"嗯,"赵辉缠着他的腰,搂住他脖子,一遍遍亲吻,眼泪慢慢涌出来:"嗯,"他说:"嗯。"
……风回过神,又开始拂动,太阳变了色。
赵敏最后一个赶到:"死了吗?"她愣愣地:"死了好,死了干净。"
是干净。既省事、又省钱,赵辉突然想起西藏的天葬。那还要天葬师折断四肢,一块块把人肉剔下来。四个人,得花多少工夫?他又回头看向那空荡荡的绝壁……真,轻省。
"走吧。"纪康扳过他,手穿过他腿弯,抱起他挤出沉默的人群,慢慢往村里走。
空气干燥得能烤裂肺管,旱殃无休止地继续。土地像个年迈的**,苦苦支撑着迎风卖笑,一不小心就抖落漫天尘埃。
半个月后,周末。李氏从井里绞起桶身都没浸湿的木桶,把半碗水小心倒进茶缸,递给他:"辉呀,"她说:"下趟回来,扯几尺红布。"
"红布?"赵辉边喝水边纳闷儿:"扯红布干啥?"不是年不是节,年节也用不上那呀。
"你刘姨娘的闺女,赵敏。"李氏脱下围裙,对折后拍两下,又撒手扔上灶台:"下个月嫁到陈家坳去。"说罢就往屋里走:"你别忘了。"
说起来,李氏跟刘氏还沾着远亲,儿时结伴长大,是换手帕的好姐妹。赵辉从大姐赵芬那偶然听过两句,说是后来,刘氏着了魔,非表兄赵福不嫁,跟娘家上下都撕破了脸,被关在家硬许了人。迎亲前李氏去给她梳头,一下没看住,让刘氏逃了出来,撇下满屋子宾客跟着赵福双宿双飞,直到生米焖成了熟饭,才回赵家村落脚,至此再未踏足娘家半步。李氏为此自然担了干系,也因此,即便两人都嫁进同一个村子,却再没了往来。可毕竟过去交情不浅,眼看她突遭大难,也是不好受的吧。
"陈家坳?嫁谁?!"赵辉心不在此,紧攥着杯口:"她才刚满十六!"
"十六不小了。嫁的是,"李氏顿了顿,挺着腰杆迈入门槛:"村口陈进财家的,大儿。"
其实他早料到,在这地方,一个家要失了顶梁柱,剩下些女人们,能有啥去路?赵辉黯然掉开头:"村口,大儿……"他猛然掼下茶缸,撞开门就飞跑而出……怪不得名字那么熟,他手心都快攥出血,陈进财的,大儿子――陈礼茂!不就是那个十里八乡出了名儿的,三十好几邋里邋遢,见了女人不管何时何地,立马就脱裤子的――傻子!!!
怎么能够?怎能如此?如此不堪……老榆树下忧伤的大眼睛,漫漫风雪中鲜艳的红头绳,抱起纪永诚的瘦削却安然的双肩,远远照面就冲着他冁然而笑的温婉的脸庞……他牵过她的手,她跟他一起长大,她从不像别的妞儿那样烦人,她的美与她的好,教他们几个瓜娃子自然而然就服服帖帖……那一张张脸,有嗔有喜有会心的笑,有背过人后的暗自神伤,雪片般随风撞入眼帘……纷纷碎裂。
他压住狂跑的脚步,压不住剧烈的呼吸,慢慢地,伸手推开那扇松木栅栏。院里那个女子,静静地垂头叠衣,乌溜溜的发心,散开流动的光晕,一圈一圈,能烫伤人的眼睛。她仰起脸,像往常那样对着他笑:"来了?"她说,迅速站起身,看看日头:"这时候就到家了?"她问:"吃过饭了吗?"说着就扭身往灶房走:"我去看看,还有张饼子,我给你热热。"
"赵敏!"赵辉一把拽住她,嗓子发苦发酸。她总是这样,总这样啥都为旁人想:"为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为什么?!"
"你……小点儿声。"赵敏急急瞅了眼隔屋,见刘氏房门关严了,才转过来,拉着他进了灶房,推他坐好,又蹲下去起灶:"你坐会儿,先吃点儿垫底。"
赵辉推开她,一脚就踹散了那堆柴,恨,满腔的恨,却不知该恨谁:"为什么?!你不能等等?!为什么是……"他说不下去。
赵敏僵着身子,半晌之后,才慢慢地开口:"他家殷实,他爸答应,"她的眼睛看向窗外,那眸子迎着光淡得几近化开,像个万事无忧的娃娃:"答应把我妈一块儿接过去……"她默了会儿转过来,轻巧地一撩额前的刘海,冲他俏皮地笑:"你急啥?我从小就照顾我弟,惯了……没事儿。"
她的笑像一堵墙,直塌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倒退两步,拧着眉撇开脸。他急啥?他急有用?"要有啥,"他畏光般侧过身,吸了口气儿:"要帮忙……记着跟我们说。"
"好。"赵敏跟出来,在门边叫住他:"赵辉,"她的眼边慢慢湿起来,像镶了一层剔透的水晶玻璃,抬手轻轻掸掸他袖管:"……谢谢。"
赵辉扭头就出了院门。那个周日,纪康跟他一道儿下到镇上,竭尽全力千挑万选,为赵敏置办出一套嫁妆。赵喜也出了份子,人却脱不开身。
两人走在脱皮掉屑的沙石街上,长时间暴晒着,长时间沉默。对此事,纪康只字不提,只是在离开前,瞅着他低声说:"赵辉,要不,我还去县城里干一段儿?"见他默然不语,随即揉了揉他的头,又笑了:"我就说说,你进去吧,我回了。"
"纪康,"赵辉叫住他,却找不着话,过了会儿才说:"你路上慢点,当心点儿。"
"呵,"纪康一笑,挥了挥手:"你快进去。"说罢就转身快步离开。
赵辉慢慢靠向校门边烫手的红砖墙,仰起头,眯着眼,盯着那血红的落日……还好……还好……赵敏的事儿虽让他心口绞痛,让他寝食难安,让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幸好,人还在。他深深地,极缓极慢地吸口气儿,他跟他也是,都还,年轻轻地活着……
只要他明年毕了业,只要他俩一道儿离开,离开这鬼地方……只要能和和气气,不吵不闹,好好地在一块儿……哪怕受再多苦,他也愿……总有那一天,他想,恨恨地想,日子总能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他收回目光,看向那长长的身影渐渐远去,一时间满心热辣辣的侥幸,又同时为自己的侥幸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所期待的,热切祈盼的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赵辉没有等到周末就给李氏带回了那块红布。周四上午,又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第二节课间。梅晓红匆匆跑上楼,把他叫出教室:"赵辉,你回家一趟。"
"啥?"赵辉心一沉,猛然攥紧了拳:"纪康――他?!"
"纪康?"梅晓红一愣:"纪康什么?"
"哦,没事。"背心的汗渍凉凉地黏着衬衣,刚收回去又油一样往外冒:"老师,"他看定她,焦急地问:"我家怎么了?!"
"你别急,先回去看看,"梅晓红说:"我也不大清楚,听人说你父亲病了,应该没什么大事。"镇子就那么大,村里熟人下来采买,碰上认识的老师,闲聊提起,那也不奇怪。只要不是特地来找。
"哦,谢谢老师。"赵辉微微松口气,回头拿了书包下楼。
即使血脉相连,一样的骨肉至亲,也有疏密厚薄之分吧。他一路心情复杂地往回赶。从小到大,赵伟于他,就是一个长辈,是字面上平板的父亲,是权威的代言。他遵从他,却不依赖他;他敬重他,却并不挂念他。直至,那份与生俱来的敬佩与尊重,在那条幽闭漫长的,断魂岭下面的山洞里、密谈中,干干净净,消磨殆尽……
赵辉赶着路,他无疑是急切的,忐忑的,却并没有过分难受。赵伟平时身体一向不错,年纪大了,总会出点儿毛病。也有五十出头了吧?他掰着指头去算,这才想起,他竟连他的岁数都不知道。思及这段时间,自己的冷漠敌视,和赵伟小心翼翼赔着笑的脸,不由微感歉疚……
对他好点儿吧,赵辉想,人总会犯错,即使不能原谅,他老了病了,他总该好好照顾他。他的骨血,他的性命,他的一切,都来自他。他只有,一个父亲。
赵辉急急往回赶,翻过火塘般热焰滔滔的岩层,踏上卷边裂缝焦黄的山岗,穿过一棵棵脱了水僵立凋零的老树,匆匆进了村口,跑向自家那个简朴清净熟悉的院落,却蓦然瞪大眼睛……那块红布,像陈旧的、干枯了的怵目血污,重重跌落在一片慑人的雪白中。
"村长他……心眼太好,"赵辉脑子发木,一步一步跨进去,仿佛走下冰冷的河床:"见不得家家户户都挨饿,非要带大伙儿进山猎野猪。"赵德才沉重的,憾痛的嗓音,穿过闷热的尘嚣,穿越白帘飘飘的门扇,暗雷般在耳边炸响:"我以为,纪康那么能干的小伙儿……他俩个一组,不会有事儿……"
第二十七章
李氏眼圈通红,红得透明。睫毛一根根潦倒着,像硬生生戳进去的刺。依然那样掬肩坐在屋角的矮椅上,那是她坐惯的位置。而侧对着的那把柞木高脚凳,凳子里空空如也。
赵辉走到灵前跪下,这动作不久前他刚做过,却不料这么快就要重温。他忽然很想看看赵伟的脸,但那暗红的白布和布巾下沉陷的轮廓,又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其实并未感到太多的悲伤,生老病死、永绝阴阳,在这儿已经熟稔到麻木。却仍有一些琐碎的、隐隐约约的遗憾,在荒淼的脑海中断断续续地闪现。
例如,他其实可以不必等着他问,就主动告诉他,自己考得有多好;例如,他偶尔可以给他倒杯茶,而不是每次待他回家,都只有淡淡地擦肩;例如,他完全可以放下那点儿可笑的倔强与自尊,像别的儿子那样小时候黏黏他,长大了气气他;甚至,当他摇头晃脑、满脸陶醉地拉起他那把老三弦时,能对他说上两句话……哪怕是刻薄地嘲笑甚或厌憎地抗议呢,是不是,也要比视若无睹强?
……是吗?爸爸?
赵辉伸出手,按住结成了硬痂的,那半截空荡荡的布单。'吱吱'、'咔咔',粗粝的纹理伴着突兀的声响咯进手心,像一把长满了铁锈的,尖利的刀。在呛鼻的蒙蒙烟雾中,剃鳞一般缓缓剖向那些沉寂无声的往昔时光。
"三弟,"赵芳已经换上了孝衣,像个淡薄的影子轻飘飘跪下:"外面,有人找。"
赵辉屏息直起了腰,手心慢慢地握紧,紧握成拳。
"赵辉……"纪康站在院门外,汗流浃背,在正午火红的烈日下暴晒成白花花的盐霜。迎向他的目光,微微皱起了眉:"梅晓红,说你一早走了。"
赵辉在围栏前停住,音色清净得像脚底圆滑的黑影:"你昨天进山了?"
"是。"
"跟他一组?"赵辉问,似乎无聊才往下接:"就你俩?"
"对。"纪康依然只有一个字。
"呵,"赵辉低头笑了笑,又抬起来:"看见那头野猪了吗?"
"看见了。不是一只,是一窝。"纪康也缓缓地笑了,浓黑的瞳仁漾出水一样的波光,**般淌过他的脸,轻声问:"赵辉,你想说什么?"
"是吗?"赵辉的笑意更浓郁了,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你没受伤?"
"没有。"纪康别开脸,扬起眉瞅了眼钢蓝色单调的云霄。依然带着那笑,转身离开,再未说一个字。
"你觉得是纪康害了咱爸?"赵芳站在门边,等他回过头:"你真这么想?"她的嗓音阴郁尖锐。
赵辉撇开她径直进了屋,脱下衬衫,把那件粗麻孝服换上:"我不知道。"他缓慢地、紧紧结上那根草绳,分不清勒住的到底是自己的腰,还是,谁的颈项。
学校厕所中冰冷的铁棍;紧追着赵伟的仇恨的眼神;松鸦岭断崖上急劲狠辣的那脚飞踹……太多太多。他以为自己忘了,可那一幕幕,像蓦然苏醒的阴险的蛇,嗤笑着,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滑进血脉。
赵伟在第二天傍晚下葬,纪康不出预料没有到场。赵桂芝的眼睛肿得�人,紧抱着纪永诚远远缀在人群后。李氏挺着腰杆一声不吭,擦过她笔直走向村口。赵辉忽然想起当年那五只鸡蛋。是不是,在他跟那个人还傻愣愣地传递'赠礼'的时候,李氏,就早已经清楚明了?他看向母亲枯槁僵硬的脊背,一步一步,渐渐没入松鸦黑雾般蒸腾翻涌的羽翅中。
赵敏的话跟赵芳如出一辙:"你真这么想?"她直视向他,清澈的双眼第一次聚拢阴霾:"你真疑心他?!"那眼中失望与愠怒同时迸溅,又颓然松了劲儿:"算了,都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赵辉愕然一惊:"你说话说清楚!"
"今儿一早我下山抓药,刚刚才见到他送来的钱。听我妈说,他去了县城打工……"赵敏看向他,渐缓的语音透着歉然的倦怠:"对不起,你这两天太难过……"
县城?打工?!赵辉遽然失色,猛地掠过她。扯蛋!混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他冷汗涔涔,咒骂着,疾奔着,紧咬着牙冲进旁边的岔路。八道岭、野猪坡、饿狼成群的森严密林。太阳像团烧透的灰烬,寂然坠落焦黑的群山。
昨天他怎么说来着?'看见那头野猪了吗?'
'看见了。不是一头,是一窝。'
'你没受伤?'他不过是问了一句。
'没有。'那混蛋就开始笑,该死地笑,不停地笑,笑完扭开头看了看天。
这死人,这死人,就不肯让他安生一天!东南隘口上吹来那阵风,像群憋疯了的野兽。他跑,拼了命地跑,风呼呼向后倒,嚣叫着撞断一地败枝。松鸦剑一样插进风里,在后头紧追,在前头窥伺,在一棵棵树杈上扑蹿着,怪叫着,无处下口地狂乱。
林子越发晦暗,阴森森散着鬼气,天空是死人脸的铁灰。他'啪'地摔倒,爬起身再跑,月亮已经冒出来。像只居心叵测的狸猫,诡笑着穿行在摇摇晃晃的冷杉林间。
松鸦叫得更欢了,它们抽筋一样跳,疯疯癫癫地笑。震碎了凝固的夜气、冰块似的月影,惊起一大群壮硕的蛾子和飞虫。'嗡――嗡嗡'、'呜――呜呜',老林子像头突然活过来的兽,嘶喘着抻开僵朽的筋络。
天又亮了吗?他看见熠熠的光斑。他使劲儿揉眼睛,狼!是狼!在不远的桦树缝里,一闪一闪瞪着眼,是头狼的绿眼。"狗日的!"赵辉霍然蹲下身,捡起块石头掷过去:"砸死你!"他恶狠狠冲它吼。狼吓了一跳,猛退一步,两颗眼珠子像要射出来的绿箭。
赵辉四下里抓,抓起一把枯枝点着了火。他看见了,看清了。是头老狼,毛又干又稀,灰扑扑像烟熏过的草。它饿了,它一定饿疯了,他看见它牙缝里漏下的粘涎。他壮了胆子,挥舞着火把冲过去:"来!畜生!看谁吃了谁!"他骂,穷凶极恶地骂,他去撵那头皮包骨头的狼。
狼惊了,倏然掉过头,退进葛藤深处。只露出一双狼眼,阴鸷而绝望。"呜……呜……"它伸长脖子,向着那轮圆月,向着鬼蜮般的群山,嗥声急切而悠长。赵辉停下,呼呼喘着气,他不敢再追,他怕那老狼把他引到狼窝里去。
那个死人,那个死人!他飞快往野猪坡跑。我被害惨了,他边跑边想,恨恨地想,恨得牙齿咯咯响。那死人最好还没死,没被野猪撞死,没被熊瞎子拍死,没被豺狗拖死,没被松鸦鹞子啄死。纪康,你害我跑进这鬼林子来,你要是敢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爬上一座高岗,又翻下一道深沟。空气逐渐变湿,夹着浓烈的植物和秽物的腥臭。他胸口开始憋闷,脑仁子阵阵胀痛。几十里山路不要命地跑,体能已经到了极限。他停下来歇气,狠狠咬破了舌头,逼着自己清醒。果然,树窠里又冒出一双绿眼,还是那头狼,那头阴魂不散的老狼。
狼跟来了,阴仄仄地,不声不响地走,跟他比着韧性。他笑了,冲它龇着牙,又点起一把火。起雾了,一层层乳白色的薄纱在林子里绕来绕去。远处金光灿烂,非虹非霞,像从半空里飘下来的绝色,游游荡荡,逶迤着缠绵不散。他知道这是啥地方,那是瘴母,他听一些老猎人说起过,是最毒的瘴,立马就能迷了人的魂魄。可野猪坡就快到了。
赵辉举着火把往后退,弯腰仔细找,找着一把刺藤揉碎了往嘴里塞。这也是听那些死里逃生的猎人们说的,说瘴子附近大多长有刺藤,刺藤刚好能对付邪瘴。他用力嚼,大口吞咽辛辣的汁液,胸口果然很快爽利起来,脑子也不蒙了。幸亏刚才咬破了舌头,他心有余悸地想,不然怕要让这毒瘴迷了去。据说有不少人横死在里头,要不就追着那团团妖娆魑魅跳了崖。
快了,就快到了,只要过了这沟子。他回头看一眼狼,那狼畏缩着,想进又想退,鬼祟地瞪着眼,在树丛里捣着腿。它不敢来,他差点笑出来。"没胆子的畜生!"他啐一口,撇下它继续往前走。这一片瘴塘活物都不敢近,他放心地走,孤零零地走,他几乎怀念起那头狼。
瘴气退去,顺风传来一股郁烈的血腥。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爬上那片斜坡,把火把点得更亮。撞断的树杈,撕裂的蛛网,倒伏的草窝,遍地都是猪踪、遍地都是猪鬃。血,圆整的血,零散的血,带着粪溺的肠道血,喷射状的动脉血,还冒着气泡的温热的血。这个疯子!**的就是个疯子!
他急急往前走,左躲右闪地走。到处都是猪,大大小小的猪,拖儿带女的猪,龇开焦黄的獠牙,亮出尖尖的豁吻,死不瞑目瞪着血红的眼。松鸦嘈乱地叫,欣喜若狂地叫,猛嗅着血腥味亢奋地飞扑,像一群群发了疯的蝙蝠,聒噪得人心烦。
赵辉踩灭火把折了根树杈,打散那群挡路的松鸦,疾跑了一段,耳根子终于清静下来。猪也看不到了,只有纷乱的踪印散布在茂密的草丛中。他眯着眼停下脚,蹲下去伸手一卡,那猪踪竟有十公分。足印圆方,蹄瓣粗壮,没有血……
赵辉飚着冷汗,慢慢站起身,正要往后退,却蓦地听见一阵骚乱。哗然地、激怒的,就在十米开外的树丛间,那头公猪已经蹿出了巢窠。背上的鬃毛像凛凛的刚刷,体重至少三四百斤,竖起窄小的尖朵,怨毒地盯着他看。周围只有几棵大一点的栎树,最近也离他两米远。赵辉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僵立着跟它对峙。
天已经大亮,像块无辜的明镜,旭日缓缓地爬上山头。风住了,林子如同闷热的碉堡,阳光寂寥地斜照在树梢上,蒸发了昨夜的湿露,烤脆了干枯的枝条。'咔嚓'、'咔嚓',打着旋儿的几枚叶片,缓缓坠下来――野猪出击了。
赵辉霍然蹦起身,没命往树上跳,劲风呼啸着扑到背后。他脑子一阵迷糊,要死了吗?快死了吧?他混乱地想,却听见"砰――!"地一声枪响,那混蛋在叫:"爬!快爬!!"风势突转,堪堪擦过背心,斜里横刺出去。
那头折了前腿的猪,狂扑向另一棵树。像暴怒的炮弹,不顾死活冲撞树干。树皮崩裂,地面轰隆隆颤动,树桠眼看就要折断:"你**开枪呀!"赵辉急得大叫:"你还等啥?!"
"你**闭嘴!没子弹!"纪康一嗓子吼回去,丢掉枪,勾着树干猛然下滑,直撞向那颗仰起的猪头。
锋利的、寒光闪闪的獠牙;豁开的、血红的长咀。赵辉心胆俱裂,松了手就往下跳,人还在半空中,就听见一声濒死的戾叫。那猪已被一根树棍直插进腔肚,由头至尾捅了个对穿。洞开的喉管喷溅出一蓬蓬血雾,兀自抽搐着,耸动着,拼尽余力往上冲。
纪康拔出半截木棍,用力往下再捅,不停地捅,直到猪眼暴突,直到那猪一动不动,像块千疮百孔的死肉,软趴趴吊着树棍,仍铁青着脸不肯撒手。赵辉寒毛皆竖:"你够了没有?"他骇然往前走:"你闹够没有?!"他越来越大声,扑上去抱住那厉鬼:"你不就是要我信你?我信了!我信你行不行!"他声嘶力竭,恸然哭叫:"你住手,你**住手!!"
"咯咯,"纪康像个掉了链的木偶,忽地笑出声,哗然散进他怀里:"怎么办?"他斜斜瞅着他,扑闪着长睫:"猪死光了,我还是没伤着。"说罢头一歪,脱力地昏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赵辉气得头昏,差点没把那软塌塌的颈子丢开,却最终情不愿、气不平抱回来,小心揩去他脸上的血污。
纪康睡得极安逸,鼻翼微微翕动着,发出低缓的鼾声,任他揉圆搓扁毫无反应。两道桀骜的浓眉驯顺地服帖下来,像个去外头玩儿累了终于晓得回家的野孩子。脸色是疲惫至极的青白,唇边却还拈着心满意足的笑,再无丁点儿与年龄不符的,凶横的匪气。
"狗ri的。"赵辉又恼又累,擦着树干缓缓坐下,把那脑袋搁在**上。明晃晃的日头扎透树冠淋漓尽致地抛洒,像片片金箔穿枝拂叶忽悠悠落下,贴向眼皮和那人峭峙的鼻峰、深峻的轮廓。
赵辉突然意识到,长大后,竟还是第一次,这样青天白日、明目张胆地长久打量这张脸。在这凶险莫测的群山深处,在死状惨烈、血流不尽的老野猪旁边。他莫名叹了口气,眯起眼,屈指去碰了碰那合拢的长睫。幽密的毛尖像两把得意非常的淘气小刷子,齐齐微翘着麻酥酥蹭过他的指节,异样地乖巧伶俐。
"狗ri的。"他又低咒一句,却缓缓含了笑,手心贴上那瘦削的脸颊,闭眼往后靠去。林子里闷得没有一丝风,白炽的光线烤得人神虚体乏,赵辉不敢真睡,歇了会儿就坐起身,伸指蘸着新鲜的猪血去抹那小子开裂的唇皮。
纪康眉尖蹙了蹙,微晃着头想躲,很快就被那湿润的甜腥吸引,嘬住他的指尖由缓至急贪婪xi吮。赵辉痒得笑出声,又挑了点儿去喂他,来回几趟,那小子才睫毛一扇愣愣地敞开眼。漆黑的眸子雾蒙蒙看向他,竟像不认得人,嘴却含得死紧。
赵辉拔不出手,低骂:"装什么傻,自己去喝,喝完好走。"
纪康眼珠子转了转,清醒过来,嘴角一弯,嘟哝道:"我不会喝,你喂我喝。"
"不会喝不喝,"赵辉眉毛一掀,伸手推他:"起来走路。"
"不喝起不来。"纪康笑得更欢,打定主意不挪窝:"我渴。"
"我管你渴不渴!"赵辉作势要打:"你起不起?"
"你真不管?"纪康不情不愿松开他的手,眉毛却立马塌下来,像个碰上晚娘的倒霉娃子,瞪着两眼满脸委屈:"我渴死咋办,太狠心了吧?"
"狠心?谁狠心?"赵辉一巴掌拍下去:"能有你黑心黑肺?!"
"嗷!"纪康痛叫一声,非但不起身,还抱紧他的腰脑袋拼命往他身上蹭,越发撒起泼来:"你不喂我,你还打我!呜呜呜!"嚎了两声又偷摸瞅他,见他傻了眼,赶紧贴着他肚皮舒舒服服赖回去:"你也没多黑呀,我心里装的可全是你!"
"……"这不要脸的!赵辉肚子都快叫他蹭破,瞠目结舌愣了数秒:"你**放屁!快起来滚蛋!"
"怎么滚?"纪康憋得一抽一抽,兀自胡搅蛮缠:"我蛋里装的也是你!"
"**!"赵辉忍无可忍:"你蛋里装满了jing液!"一把揪住他耳朵就要提起来。
"哇哇!"纪康叫着痛,哗一下呛笑:"jing液不也是给你的……"话没说完却徒然紧刹,猛地载下去死死按住他:"别动――"嗓音顷刻就结了冰,像根寒光铮亮的钢丝:"――有熊。"
赵辉悚然一惊,身上那人遽然散发的阴郁气息,让他手心都沁出了汗。熊的嗅觉听觉极好,视力差。别看体型粗笨,跑起来却速度惊人,且会上树。今儿真是倒了血霉!
"听着,它要是……"纪康的声音压得极弱极低,轻悄锐利,仿佛从岩缝里切出来:"我往瘴沼塘跑,远了,你再走。"赵辉愕然转过眼,那双幽寂的黑眸也正盯着他看,像要将他整个儿完全吸进去:"……别犯傻,你跑不过它。"
赵辉心头锐痛,随即腾起燎原大火――这混蛋,当他是啥?!他咬紧牙:"做梦!要死一块儿死。"说罢攥紧那人的手。
纪康一怔,忽然笑了,伸舌舔舔他的嘴,舔得他一嘴血腥味。下身竟随之胀硬起来,直直戳进他腿间,衔着他耳垂惬意地合上眼,仿佛不知不觉睡着了一样:"真想……干你。"
赵辉脸都快滴出血,又急又怒。被这混蛋弄过几次,下面越发敏感,那玩意儿一捅进来,立刻热辣辣化开。却未待骂出口,心底就蓦然发凉。三四十米外的树丛间,金灿灿的枯枝落叶后,一个壮硕的黑影,已经施施然转出来,小眼睛眨巴眨巴看向他。温和,憨厚,纯朴,杀机暗藏。
赵辉拼命放缓呼吸,一动不敢动。那野物已晃着膀子人立而起,竟是只雌的。现在正是熊的交配季节,一只雌兽后面往往缀着数只雄兽……难不成他俩,今儿个真得结果在这儿?!
赵辉寒毛倒竖,却无法自制地浑身松软。腿根夹着的东西一胀再胀,仿佛要隔着裤子硬捅进来,顶得他头昏脑热、万念俱灰:"乖……"纪康的声音低弱、沉绵,催眠般喑哑,在混沌的尘屑里幽幽地穿行:"睡觉。"
赵辉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又猛然捏紧对方的手。那指尖应和着,立刻探进他的手心里,摩擦着内侧**般yin靡chou动,激得他本能松了劲儿。却只一瞬,那根手指已飞快地溜出了他的指缝。
赵辉遽然失色,却再不能动。一股腥膻浊重的气味已经顺风飘过来。枝叶噼啪断裂,那野物谨慎地,徐缓地逼近。步幅不大,却方向明确。光线暗了下来,森林仿佛入了夜一般蒙昧混沌,死寂得令人头晕。赵辉心都提到了喉咙口,双目紧闭、关节僵硬。进了一步,又近了一步,一直推进到四五米处。气味越来越重,几乎能嗅到腥膻的涎水,恶臭的热气。地面急速沉陷下去,悍然掀起弥天粉尘。
纪康的腰臂似乎绷到极限、一触即发。赵辉急得张嘴就咬住他前襟,用尽全力,将那衣料死死卡进牙缝,还好那家伙护住了他大半头脸。身上伏着的僵紧躯干,微微顿了顿,在他畅快的暗笑里渐渐松缓。四野静悄悄的,只有无知的蚊蚋追逐血腥,欢然屯聚围绕,噪乱地起舞。'沙沙沙','嘶嘶嘶',针尖一样细。时间凝固下来,莫测地停滞,凶险而漫长。
赵辉却忽然不再忧惧,酣悦地衔着那人衣襟,恬然地小憩。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要真这么一块儿死去,倒也是件美事。是一件,美得不能再美的……好事儿。
不知道那头黑熊怎么想,不知道过了多久。热烘烘的蹄迹围伺了俩人半转,逗留着,审视着,终于'咯吱咯吱'走开。待声息渐远,赵辉才睁开眼。那黑家伙目测足有二米长,晃荡着肥硕的pi股慢腾腾爬上山岗。在热焰昭昭的巨岩边停下,最后又回头看俩人一眼,才像个笨重的煤球,寂然隐没在阳光背后。
他长吁一口气,蓦然撞上那人的眼。纪康瞅着他,半是愠怒半是怜惜。赵辉哗然大笑,纪康狠狠一低头:"笨蛋……"他轻声骂,用力地吻,挺腰重重压下去:"……还笑……还笑……**!"
"啊……混蛋!"赵辉险些闭了气,两腿使劲乱蹬,猛地推开他,又笑又骂:"不行!快起来!"
"不行?"纪康抓住他抱进怀里,手一滑从裤腰探下去,嵌入他濡湿滑腻的腿间,气哼哼道:"都湿成这样了,"摸了两把就扯开他裤链,将那鲜嫩娇俏的si处完全露出来,连着下面的囊袋一并纳进手心,理直气壮地揉搓ai抚:"这儿是我的,为啥不让我弄?"
"呃……啊……你……嗯……"赵辉窘得快吐血,忙不迭去推那只手,却哪儿推得开,顷刻就被摸得眼饧耳热,满脸潮红,扭着腰急促shen吟哆嗦:"你……你快放开,待会儿那熊瞎子又回头……啊……"
"你意思是,怕熊瞎子再来,"纪康停下手,轻吻着他绯红的耳廓,坏笑道:"不是不让我弄?"
"你!"赵辉气冲脑门,无奈要害在人手里,又怕那野物真回头窥伺,再不敢跟这疯子硬杠,点头如捣蒜,慌忙敷衍:"是!是!没错,你说啥就啥,快走!"
"嘿嘿,你可别反悔。"纪康就等他这句,挟起人立马顺坡而下。
"喂!"赵辉让他颠得头晕脑胀,眼见快进那道深堑,急得大叫:"喂喂!你往哪去?!"兜里的刺藤早没了影儿,再说天还早,回村也不用走这路啊。
"瘴沼潭呀,"纪康放他下地,摸出颗药丸塞他嘴里,自己也含了一颗,拉起他又跑:"你不是从这来的?"
"是呀,那不是急吗?"赵辉把那丸子咽下去,没头没脑地叫:"现在还去干啥?"
"干你呀,还能干啥?"纪康噗一下笑出来,见他发毛,赶紧搂住他的肩:"开玩笑,开玩笑,我带你看个东西。"
"啥东西?"赵辉诧异地问。除了妖气横生、炫目惑人的毒草、毒瘴,这鸟兽绝迹的死地里,还能有啥?
"去了就知道了,别说话。"光线渐渐微弱下来,视野朦胧、霞蒸雾蔚,入目皆是虚渺诡艳的花团锦簇。纪康搂紧他的腰,一直往坳子深处走,步幅渐渐放缓:"小心地滑。"
第二十九章
"嗯。"赵辉屏着气,没有再问,随着他左转右绕在迷雾里穿行。
四周阴气森然,寂静无声,五步开外就已睁眼如盲。鼻端的腥臭不知何时换做了馥郁甜香,越发凶险�人。纪康却仍无停下的意思,直到岗上的奥热与疾行的汗渍消失殆尽,衣襟被浓雾重染沁湿,才握住他凉浸浸的指尖:"到了。"
"到了?"身周除了雾还是雾,赵辉放眼环顾,讶然问:"叫我看啥?"
"这儿,"纪康拉着他的手,往前探去:"你摸摸看。"
"山?"触手幽凉潮润,赵辉这才发现,前方整片暗色竟是岩石,怕是山壁。手上摸索着霍然一空:"山洞?就看这?"
"当然不是,"纪康轻笑:"前面浸了水,这是夹壁,很窄。"说罢牵牢他的手,慢慢走进去:"当心点儿,别碰着。"
"嗯。"湿气果真越来越重,不时有冰凉滴水落入额际、发间。赵辉疑疑惑惑跟他前行,想不到大旱时节,竟还有这一处地方,只可惜离村子太远。正想着,只听一声:"憋着气。"就猛然脚底踏空,坠入一片没顶寒潮中。饶是早有准备且水性不逊,也着实骇了一跳。水底漆黑如冥,深不可测,幸得数秒之后,就见到隐约天光。纪康拉着他的手往上一带,两人都浮出水面。鼻端立刻传来一股熟悉的辛辣之气,赵辉诧异不已,尽管光线黯弱,却再不见那五色迷障:"这儿到底有啥?"
"跟我来。"纪康揩去脸上的水,重新拉起他的手,往前走了十数米。山风清泠泠地灌注而入,呜呜有声,吹得人透体生凉。过了一个转角,眼前忽地一亮,视野豁然开朗。
赵辉被那清澈的天光瞬时晃花了眼,本能抬起手。纪康已经先一步捂住了他的眼睛,扶着他的肩轻推他往前:"待会儿再看。"
"呵,你到底搞啥?"赵辉不由笑出来,只觉这小子今天特别孩子气。这般神神秘秘,不知在这怪地方弄了什么稀罕物事。
纪康不吭声,只垂头轻吻他的脸。过了会儿两手移开,松松垂落他肩头,站在他身后轻声问:"好看吗?"
赵辉慢慢睁开眼,霎时屏息。满目皆是熠熠莹白、如云淡粉,点点片片亭亭交错,擦着他的裤管瑟瑟摇曳、缓摆,竞相逞美。正是那年灯下娇妍盛放的独摇草,竟会在这绝地里枝繁叶茂、肆意缤纷。他看向眼前的断崖,怪不得即使露天,空气却这般清凉。这已经是瘴沼塘另一侧的谷地,头顶皆是参天古树,两侧峭壁森然,烈日根本晒不进来,只有淡淡的流光穿越雾霭,层层瓢泼飞溅。他怔怔然:"这,这羌活,不是很难找?咋会那么多,又都长在这儿?"
"傻,"纪康笑起来,掐掐他脸蛋:"这是我种的。"
"你种的?"赵辉越发惊异,转过头去:"你哪儿来的种籽?"这片花地少说一二百平,算起来得有多少株?而且,植株都高于半米,显然不是新栽种的:"啥时候找的这地方?"
"我退学那一年……"纪康顿了顿,搂住他的腰:"你不是,受伤了?"他下颌轻蹭着他的发心:"听说这草喜阴,多长在谷地,就找到这附近,无意发现了这水洞。可惜没有草,"他轻笑:"幸好崖底还长了几株。当时给了你两棵,想到这洞外僻静,没人来采,剩下的结了籽就摘了来种下。"他默了会儿,复又续道:"两年没管,上月我过来看,没想到,竟长得这样好。"
赵辉胸口越来越堵,他挨揍那会儿,不正是他俩冷战的时候?这混球不吭不哈一个人摸进这深崖毒沟里来,就是为了给他弄那两棵草?那还冷心冷面一走两年?!害他殚思穷念,几度意阑心灰。他蓦然浑身僵冷:"这次呢,你打算走多久?"他转过身:"要我没来找你,你又打算跑多少年?"他低声地,切齿地:"你是人不是?"嗓子已经硬的涩疼:"解释一句你会死?"
"我,我不是,赵辉……"纪康舌头打结,想拉住人又被一把推开,急得追上前就用力抱住他:"你……你听我说啊……"
"听你说啥,说你单枪匹马干掉了那窝野猪?你好厉害!"赵辉铁青着脸半句不饶人,眼睛快烧出火来:"再说你去县城打工赚钱养家?你真潇洒!"
"我,我真不是!"纪康脸都憋青了,一低头不管不顾死死吻住他的嘴,直吻得他气虚力竭脸泛潮红才放开,抵着他额头说:"赵辉,我喜欢你啊,我哪儿会真走……你想想不就知道了?不是说过,你赶我也不走吗?"
赵辉气促声涩,却毫不松口,满腔怨愤翻腾怒涌,根本无从压制:"是,你喜欢我,这还用说?你上山去送死,更不用说!你不走,那干嘛跟赵敏她妈说要去打工?明白了,你说了也白说!"他拼命挣扎,却根本挣不脱那人的手,恨得索性冲上前,飞快扯掉两人衣衫:"来,你不是说喜欢我?你不是想?"说着便勾住对方脖颈,一丝不挂贴过去:"快,我也想做,等哪天你莫名其妙送了命,我找谁做?"
纪康气得要死,怀里扑进光溜溜一个人,还是个撒泼胡闹的人,爱也不是,丢也不是。那人也根本不让他丢开,缠上他的腰就不知死活地泄愤厮磨。下面被那湿热软肉擦得又麻又痒,立刻硬胀异常,憋得他汗都快掉下来,扯开那恼人的俏臀强摁上石壁,猛然欺身压过去。顶得那人连声惊叫,再没劲儿撒野,慌得只顾推他的胯才渐缓下来,粗喘着说:"死你,看你还瞎搞。"
"你……呃……你才瞎搞,"赵辉被那一阵狂捅捣得眼冒金星,气都出不来:"有你这样弄的?!你他妈混蛋!"
"不是你想做?"纪康吻着他喋喋怒骂的嘴,索性放倒那绵软下滑的身子,拉开他两条柔韧修长的大腿,闷笑道:"那我轻点儿?"随即倾身压上去,一边轻柔爱抚那楚楚惊颤的密处,一边挑动他柔滑的舌尖:"刚你那样整,我都忍着没进去,你说到底谁瞎搞?"
"你……你……呃……"私处被那火热男根抵压着轻怜蜜爱,赵辉骨头都一根根酥散,脚尖过电般抻动抽缩,哪儿还说得清话,握着那人的肩不知是搂还是推,只剩下凌乱的:"嗯……啊……呃……"
纪康轻吻着那修美的颈项,吻下他精细的锁骨,吻上那白皙匀称的胸部,衔着圆润的珠粒合齿轻咬。舌尖回环扫拭那圈小巧的红晕,撩得身下那人越发意乱情迷才撑起身。手心顺着他平坦微凹的小腹,柔韧清瘦的腰肢一路往下,爱怜地罩上尽处那片诱人的阴影。指尖探进那细软如丝的潮润毛丛,抚慰着,宠溺着,缓缓触向下方娇媚的菊口,轻笑道:"我哪儿会去送死?那猪窝后面,放满了夹子,只等着把它引过去。"他轻轻探入一个指节,在那狭小的幽穴中旋按挺进,懊恼地说:"谁知道你会傻乎乎跑过来,还带了整群咋咋呼呼的鸭子,害我慌得白费了那颗子弹。"
"靠!呃……你才傻乎乎!"赵辉被那手伺弄得魂不守舍,本来都忘了,蓦然听他提起,气得立马醒过神儿,刚要起身,就被人握住要害,恼得大骂:"嗯……那……那是松鸦!什么鸭子……"
"是,是,松鸦。"纪康低笑着又探入一指,左手细细抚摸他的私处,哄得他哼哼着停了骂才说:"而且,你不是正在气头上?我琢磨着,以后……你的学费,"他边说边小心翼翼抽动扩张:"就想趁这会儿来挖了这些草,到城里销掉,咱这儿卖不起价。剩下的钱,看回来能不能做点儿啥。"他忍不住笑,又将无名指推进去:"赵敏她妈可能身子弱,耳朵也背了,就听到我去城里打工,真是!我还特意告诉她,只去一个月。想着回来时,你气也该消了……"
赵辉气结,这混蛋竟不是去找死的?害得他惊慌失措连夜紧追过来,差点儿连命锻掉,但能怪谁?怪赵敏她妈耳聋?他哭笑不得,却有更多极酸、极软、无法言述的暖潮随着那人轻缓的字句泊泊涌入心胸,与身下那只灵巧的手,一同撩拨得他燥热难耐,仿佛泡进了满池沸腾的鸩酒。徜徉着,沉浮着,身心皆醉、无力自拔,徒然而焦虑扭动:"你……你……嗯……我……啊……"
纪康抽出手,拉起那两条簌簌抖动的腿,下身轻抵上那饥渴翕张的,低笑着问:"你什么?我什么?"说着便一气直捅进去,插得那人猛然抻长了脖颈,漂亮的下颌甩出道悠长的弧线高高仰起,绷得几近折断,仍毫不停歇地继续侵入,一直插进最深处。胀到极限的,被对方窄穴中滑嫩的媚肉层层含吮吸舐,咬得越发憋闷铮硬,勒紧他的肩难耐地碾压研磨:"舒服吗?是不是想我这样干你?"
"啊……啊……你出去……"赵辉让他插得快要厥过去,没命往上躲,侵入下体的阳物却像根凶悍的铁棍越捅越深,将他顶上石壁再无去路仍不罢休,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扎透搅碎,胀得他眼泪都快冒出来:"出去……出去……啊……啊……太深了……纪康……呜呜……不要……"
"你不喜欢深吗?"对方整个身子都红晕飘飞,无力承欢的软弱和无济于事的挣扎推拒,越发撩得人血脉贲张。纪康按紧那两条不断弹动的长腿,将他绯红湿亮的完全打开,猛地抽出,又重重地刺入,狠狠钉进那紧致销魂的媚穴,在对方悦耳迷离的惊呼长喘中,由内至外惬意弄,亢奋碾压。得他立刻浑身抽搐、四肢绞扭,激跳着喷射而出,调笑道:"那还出那么快?"
"你……你!"泄过那处酸得像被抽了筋,狼狈万状地软趴在粘腻的白浊中,身不由己、频频颠动。赵辉又窘又恨,拼命想曲起腿遮拦。对方却毫不理会,反而压住他腿根将他的□拉得大开,看在眼中越发亢奋地捣弄抽动。插得他死去活来、魂儿都几乎散掉,没命哀求:"纪……纪康……别这样……你!啊……"
"我什么?"那水汪汪的勾得人快发疯,纪康索性挤进他腿间,碾着那甜腻的汁液畅快揉搓,激胀的每一下都捅至根部,得他浑身打颤,叫都叫不出声,大张着腿予取予求仍不尽兴,坐起来将他瘫软脱力的身子调转方向,分开他的腿立刻又从后方契入。一边尽情享用他紧致的,一边惬意玩弄他前面虚软的。摸得他那处汁水泛滥,靡艳异常,连连痉挛哆嗦,像只六神无主的粉嫩鹦雀,颤巍巍泫然泣,才停下来捏紧根部,手心握住那两颗惊跳收缩,亟待的浑圆小球,坏笑着细细逗弄揉捏:"你要我别怎样?别这样?"说着抽出,又缓缓地,施刑般深插进去:"还是别这样?嗯?"
"啊……啊……放……你放手啊……"赵辉被他玩得快发疯,腿间一片狼藉,靡得不堪入目,那混蛋还特意亮在光线下狎弄赏玩。连根刺入的粗暴异物快将他烧融扎透,极致的胀闷酥麻已令人无法承受,前面又被撩逗得亢奋难耐。激烈的望疯狂叫嚣着完全无从纾解,连咒骂的力气都消耗殆尽,只能摊开腿任人猥亵渎,虚弱地低叫:"让我……出来……不行了……纪康……纪康……求你……啊……"
"宝贝儿乖,叫哥哥。"纪康抱紧他酥软迷人的身子,含住那无法合拢的红润唇瓣,挺腰重重一顶,得他的立刻剧烈挛缩,将一声惊叫完全憋回他喉咙里。手上继续逗弄着他腿间鲜滑娇怯的嫩肉,指尖卷着他湿漉漉的凌乱阴毛轻扯慢拢,低笑着诱惑:"你下面这里,是谁的?说了我才放手。"
"你!你混蛋……呃……"赵辉恨不能死过去,极度的羞耻感逼得他本能反抗,拼尽全力想挣开,却还未脱离就虚弱地跌倒,毫无防备地落向对方笔直竖立的刚硬男根,插得他当即两眼翻白,剧烈抽搐着瘫软下去:"啊!啊……啊……"
"你刚说啥?我没听清。"那一下撞击夹得爽快非常,纪康搂回他绵软的腰肢,捻玩着他前胸两颗娇俏的红点,待他稍微缓过气儿,才压紧他的膝盖迫他半蹲起身。伸手捞起他腿间焦躁紧绷的分身,褪尽外层的软皮露出光滑充血的头部,捏在指间变本加厉地揉捏玩弄,拇指反复搔刮爱抚极度敏感的铃口,舒服地弄他焦渴的。直干得他放浪媚叫、要死要活,翘起臀部贪婪追逐、急切吞咽自己的才蓦然停下。摸着他无处可逃的分身和吸食自己性器的,闷笑着问:"想清楚没?你这儿是给谁干的?该叫我啥?"
"给你!给你!呜!"赵辉已经完全崩溃,仿佛有无数蝼蚁爬满下体,经由那抽离数寸的空隙钻入敏感的肠道恶意撩拨嬉戏,痒得他恨不能将那粗壮的阳物全根吞入,疯狂摩擦,昏乱地说:"哥!哥!求你……哈……求你……"
"求我什么?宝贝儿?"下身硬得青筋暴突,闷痛得快要窒息。纪康汗流浃背,咬着牙把他抱起来让两人面对面紧紧交媾,亢奋的性器全面交接契合,抚慰怜爱着他瘙痒难耐的窄穴,哑声问:"求我你这里?"见对方拼命点头,又坏笑着问:"为什么呢?痒吗?"
"痒,痒!哥……哥哥……别玩了……呜……"赵辉快被他整死。
"有多痒啊?"纪康吻着他的脸耐心询问,非但不,反倒又抽出一截,体贴地说:"是被哥弄痒了吗?那我出来吧,你不是嫌胀吗?"
"不要!哥!哥!"赵辉急得大叫,刚黏上去又被他推开:"我不嫌……哥!哥!"
"那要哥怎么进去呀?宝宝的洞洞那么小。"纪康明知故问,缓缓插入轻柔旋转,引得那媚肉立刻焦急地吸,咬得他的阵阵酥麻,又迅速拔出来:"宝宝你在吃哥哥的什么?好吃吗?吸那么紧干嘛?"
"我在吃……在吸哥哥的……的……啊……!"赵辉放声大哭,那空虚的抽离快让他魂飞魄散,再顾不得丝毫廉耻,敞开没命往对方胯下送,涕泪交流:"哥进去进去进去!求你求你进来……呜呜…………"
"呃……"纪康吓了一跳,被那的哭诉撩得差点射出来,骇笑着揽住他急切起伏的腰肢,赶紧又亲又哄:"乖,乖,再等等,哥就进去。宝宝不哭。"等缓过劲儿来,才握紧他的臀,将他水嫩红肿的固定在自己勃发怒挺的男根上,猛然挺腰疯狂弄。每一下都插至极限,死死钉进那勾魂摄魄的娇媚甬道,酣畅享乐,尽情发泄,得他□、甩着头尖声,迷乱扭动着接连喷溅了两次,再也无力承受,才抱着那瘫软的身子侧卧下去,咬着他漂亮的喉结,舒爽地激烈抽射,将浓稠的完全灌进他的窄穴,粗喘着问:"宝贝儿,舒服吗?"
"呃……呃……呃……舒服……"赵辉断续地、低弱地轻哼,整个下身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良久之后,才气若游丝地挣了挣:"……出……呃……去……"那软腻的哀求非但没得到应允,反倒勾得那混蛋又兴致盎然地撑开他的腿,意犹未尽地抚摸玩弄他汁水泛滥的下体,玩儿够了才搭到自己腰上,压着他的肩,将泄过后依旧粗长慑人的狰狞男根,彻底扎进他使用过度的性器,连茂盛的阴毛和硕大的囊袋都几乎硬塞进来。扎得他的筛糠一样抖,指尖都无意识地阵挛,才满意地停下,闷笑着说:"你不是要吸哥哥的……嗯……那啥吗?那就乖乖含住睡觉。"那极尽侮的挑逗调戏,逼得他当场昏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才被再度兴起的燥热骚痒扰醒。愣怔中睁眼看去,对方那阳物又已暴胀刚硬,在他的中惬意碾磨捣弄。前面都被干得晃晃悠悠不住甩动,窘迫万状地挺翘起来。恼得他恨不能杀了这流氓,却酥软得根本无力抗拒,只能随着对方的节奏颠倒错乱、频频:"呀……嘶……嗯……呜……"
"你可不能怪我,你夹那么紧……"纪康见他兴奋起来,越发无所顾忌,拉起他两腿搭到自己肩上,毫无过渡地畅快插,狂野冲撞那紧俏的臀瓣,快意戏弄他充血酸麻的,将对方变得稀薄的快速捋搓出来,才狠狠地倾身下压,小腹和整个性器都舒服地埋进他滑溜溜的嫩肉里挤压摩擦,剧烈抽送了百十下,终于闷哼着激射而出。吻住那人无力躲闪的嘴,轻声坏笑:"累了吗?看你以后还敢跟我撒野胡闹。"
赵辉哪还说得出话,浑身瘫软着指尖都动不了,身上那人才刚停下,就头一歪再度昏睡了过去。
第三十章
再睁开眼已经漆黑一片,赵辉吓了一跳,本能想撑起身,却才刚动作就'嘶'地抽口气。腰部根本不听使唤,酸得几乎化开,这才想起被那混蛋整了一天。
"别动,"纪康见他醒了,抱起人走进水中,仿佛知道他想啥:"还没黑,这是在洞里。"随即闷笑:"有这么累吗?叫你几回了。"边说边轻轻掰开他两条不合作的腿,小心探指进去:"疼不?"
"……"这混蛋竟还有脸问,赵辉气得牙痒痒,根本不鸟他。
"……真疼啊?还是累?"看不见他模样,纪康停下来:"我之前弄了那么久,才……"说着退出指节,连外面那圈嫩褶都一一仔细抚触,摸得怀里那人连打激灵,满心困惑:"不都没出血吗?"
"滚!"赵辉恼得能拍死个人,一把扯开他的手,自己伸下去。
"呃……我来,我来。"见他是在生气,纪康才放下心,赶紧拉着他手腕绕到自己脖子上,抱起来顺毛捋。哄停了才沿着那滑腻臀缝又再往里摸,越发小心翼翼:"你不方便。"
不方便?这**啥话?!靠!赵辉听得满脸打皱,张嘴就骂:"你才不方便!"
"是,是,我不方便。"纪康也觉出那话不对味儿,死忍着笑,赶紧抱住那光溜溜的身子,再不敢罗嗦,细细洗净了里外,才搂着他的腰潜进水底,快速往前游。
刚水里黑,起来赵辉才发现这出口是瘴沼塘方向,赶忙叫:"衣服衣服!"两人都还赤条条的,那小子竟抱起他就往外走。
"早拿出去晾着了。"纪康侧过身,贴着仄狭的夹壁往外移,临近洞口放下他,出去收了衣服进来:"刚被你扯的,那药瓶儿都不知飞哪儿去了。"
"啥?"赵辉套上半边袖子,当即傻了眼儿。先前那人兜里确实迸出过东西,却哪儿顾得上管。这塘子里积满了瘴毒,方圆少说三四里地:"那可咋办?!"
"药劲儿应该没全过,你头晕不?"纪康拎起另一边袖口给他穿进去,一转身不知从哪儿摸出扎花儿来,伸手递给他。
粉的、白的、丹的、淡紫的,七八枝参差着含娇带怯。青涩的蕊心还噙着莹莹水露,碎星般环绕披拂在纤长花茎上。翩然娉婷,素雅芬芳,正是方才半崖上的独摇草。难得扎的纤浓有致、轻盈舒展,落在眼中分外喜人。
赵辉脸就红了,嗯啊着左瞄右扫。抬起手去,一把抓过来,也不看人:"给我,给我这干啥?"
"你不是把药整没了?"纪康若无其事转开,弯腰套上长裤:"这也能避瘴。"
"……噢……是吧!"赵辉眼珠子定住,大悟。努力瞅着那花,一脸赞同,万分透彻:"它是药!"说完忙不迭找裤子。
"嗯。"纪康嗓门有点儿紧,低头束好皮带,拿了他裤子蹲下,惜字如金:"脚。"他说。腹肌绷得发硬,打死不抬头,提溜上裤腰动手系扣子。
"我自己来。"赵辉很客气,呵呵着把扣眼从他指头上摘过去。扭转身子,一下,两下,拉上裤链。出了洞外见人伸手来抱,脚尖动得比脑子还快,哧溜就飘开老远:"我自己走。"他亲切点头,越发体贴欢快。
"诶,"纪康拉住他手臂:"你的花儿。"
"啊?哦。"赵辉方才想起来,又一把抓过去,大踏步往前。两腿仿佛刷过金疮药,半点儿不麻也不酸。才没走三步,又被人拽住,脖颈子硬邦邦转过来,满脸都是笑:"干啥?"
"花儿呀。"
"花儿啥?"
"不是这样拿。"
"那是咋样拿?"
纪康严谨又认真,拎起他紧抓着花茎的手,一丝不苟端到他鼻下。
"这样拿?"
"这样拿。"
"拿着走?"
"拿着走。"
"哦。"
"嗯。"
赵辉了然,举步,这次走了四步。他站定,含着笑,屏住气,款款转过身,脸色越发好看:"又干啥?"
"花儿呀。"
"花儿啥?"
"都烂了。"
"咋烂了?"
纪康把紧捂他鼻子的花球救出来,揭掉他颊上一片花瓣儿,给他看。
"咋?"
"好看不?"
"好看。"
"真好看?"
"真好看!"
"哦。"纪康笑。
"嗯。"赵辉深呼吸。坚定地调匀呼吸。一二三四五六七……腾地蹦起来,'啪'一下打掉那只手,满头青筋乱迸:"花儿啥花儿啥你又花儿啥?!!!!"
"哇!"纪康吓了一跳,骇异地揉手背:"我,我就问你累不累。"他两眼瞪得老大,委委屈屈抱起人来,哪儿有半字儿沾上花。
赵辉又吸气,努力地吸气。本来还想下地,两腿一搭上那臂弯,才发觉麻麻刺刺全散了力气,索性松了劲儿。
抱着他那小子也是一宿没睡,却照旧神清气爽、健步如飞。赵辉不由满心懊恼,这人浑身上下找不着半两肥肉,哪儿来的一膀子力气?
……力气,那力气……
他身上一热,微红了脸,赶紧闪开眼……
四周赤霞朵朵硕大如轮,无声无息滚滚飘坠,散落遍地七彩流光,诡艳妖异直扑眼帘。他又看过去。那人微敛着眉,幽黑的眉,清逸的眉峰像苍翠的山峦。稳稳地抱着他在云雾里穿行……
穿过白的缱绻的'纱帐';穿过黄的融融的'暖阳';穿过绿的清澈的'湖泊';穿过金的灼灼的'彼岸';还有那深深的,深深的,湛蓝的'海洋'……
赵辉眯起眼,看着眼前的繁华似锦。不知何时已偎向身后的肩头,轻轻倚上那坚实的胸肌,矫健筋骨下平稳跳动的心……
'嗵嗵'、'咚咚',接连的,舒缓地,轻叩着他的背心,他的心……
"想什么呢?"纪康的声音很轻,落向他唇角的吻更轻。含着轻软的笑,清亮的眸子像晶莹的星……噗地一下笑出声。搂着他欠下身,摘一截青藤,褪去茸茸的刺尖,掐了翠嫩的芯蕊,细细捻碎了,往他嘴里塞。柔声说:"别走神儿,咱俩说说话吧?"
赵辉眨巴眨巴眼睛,话音糯糯地粘连不清:"说啥?你说呀……"他又咂吧咂吧舌尖,皱起眉,两眼水涟涟看向那人,缩缩鼻尖:"我闻着花儿呀,为啥还吃它?"
纪康腰臂一抽,一下没站起身,屏息憋了数秒,强绷着脸皮转过来:"嗯……"他点头,沉吟,循循善诱:"再吃一点儿吧?反正没坏处。"
"辣,"赵辉嘟起嘴,斜眼看向他,舌尖一挑一挑,一下下往外推:"难吃得要命。"
纪康立马撇开脸,两肩绷得直打颤,颤够了转过来。忍着笑,亲亲那晕红的脸蛋,满眼关不住的爱怜:"真的?那么难吃啊?"他柔声问,微低下头,碰碰那淡粉馨香的舌尖,垂下眼帘。轻衔着,细吮着,深深吻下去:"让我尝尝……宝贝儿……"
赵辉仿佛飘在雾里,荡荡悠悠,异样地惬意舒适。被那火热的舌紧拥着,挟卷着,吮舐着,缠绵ai抚……在交错的湿润喘息中熨帖地刷过齿龈、上颚、舌根……温柔地加深……再加深……直到那股辛辣的草汁被送进喉管,才猛一激灵屏住气。两手撑住对方的肩,完全搞不清状况。
纪康松开他的嘴,长舒口气,又亲亲他脑门。将剩下的半截苦藤扔进自己嘴里,抱着人站起来。瞧他一脸迷糊,憋不住笑:"刚迷了瘴,刺藤都不肯吃。"
"啊?!哦……"赵辉完全没印象,嗅着鼻端淡淡的辛涩馨香,又问:"不是说这……"
"药效不够。"纪康立马打断他,说得斩钉截铁。
"哦,"赵辉点头,蓦然转过来:"你咋没迷瘴?你还不用闻花?"
"……我,"纪康抬起头,赶紧往前走:"我来这儿来得多,抗毒。"
"……"赵辉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又挑不出毛病。
瘴气已经淡得稀薄,依稀透出远处的山岗,黑樾樾地起伏。赵辉这才发觉,竟被人抱了好几里地。那小子气定神闲,鬓角却已湿透,亮亮的汗渍淌下深蜜色的脖颈,却仍将他托得极稳。不由心口一热:"放我下来,我能走。"
"先出了这塘子。"纪康笑看他一眼:"以前还说你不长个儿,"他边走边乐,斜插向瘴沼塘西侧的山岭:"嘿,幸好。"
"谁不长个儿?!"赵辉一听就着恼,那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我坐班上最后一排,上月还长了一公分!"
"唷,这么厉害?"瞧他满脸不忿,咄咄争辩,纪康越发好笑:"我记得那会儿你不是齐我这儿?"说罢下颌蹭蹭他额角,抱开来瞅着他一劲儿打量,绷着笑:"现在咋还低了?"
"我……"赵辉气结:"那是你吃了猪饲料!"
"哦,猪饲料……"纪康恍然大悟:"赵三叔家好像还存着半袋,"他琢磨着:"反正猪也没了,要不咱去讨点儿回来……"
赵辉鼓圆了眼,胀足了气,再不多说,'嘭'一下撞向他脑门。
"哇!"纪康眼冒金星,一个踉跄差点没把人扔出去,赶紧抱稳那猴子:"你牛啊?!又来这招……"
"牛就牛,"赵辉攥紧那花儿,一肚子不爽正愁没地儿**,嗓门儿亮得比他还大:"咋地啦?!"
"能咋地?养牛呗。"纪康噗一下笑出来。见他要发作,赶紧转开话:"对了,"紧赶慢赶终于翻出了毒沟,把人放下地,掀开领口靠着棵树歇气:"你一晚上没睡。明儿早……就别去了。"
"……那怎么行。"明天是赵敏出嫁的日子,跟赵伟的祭日仅隔了一天。赵辉拧紧了眉,靠向另一侧树干,慢慢转开脸去。那一桩桩、一件件,避开了这头,紧连着那头,何时是个了?
天已经完全黑透,一丝风都没有。枯朽的邃林缄默无言,古木摇落了最后的黄叶。徒有那轮苍月,淡淡地,高高的,照向寥落的山岳。
"那天,"纪康靠在树干上,仰着头,拉住他的手:"你爸可能是怕我……总借故走开。"嗓音干干的,续着:"最后那次,我找过去……"
赵辉闭闭眼,抻开手,慢慢卡进他指缝里,握紧:"我没,疑心你……"
纪康没吭声儿,嘴角弯了弯,也慢慢握紧他:"……我知道。"
歇了会儿又继续往回赶。不知道是不是结伴而行,一路竟太平得不像话。甭说狼,连只猫头鹰都没碰上。半夜两三点,就翻上了那座荒冢麇集的山岗。村口已经在望,两人静走着路,赵辉不由侧了头,看向不远处那�新土。忽然站住:"纪康……"
眼帘深处,漆黑的树影间,一抹猩红,如血凝聚。
纪康微蹙着眉,眼神复杂莫测。并未往那边看,却已捂严了他的嘴。
第三十一章
"你知道?!"赵辉无法不骇异。那些隐约的疑窦,思之不解便未再经心的困惑,在这个始料不及的夜里,赫然展开。
"我知道。"纪康瞥向林木深处的丘冢,音色沉黯。那个待嫁的新娘,已经换上了浓丽的喜服。窈窕的腰身像一抹干透了的血迹,在漆黑的夜幕下,灰烬般残冷的月影中,悠长的辫梢流泻成深寒的墨玉。纤柔的手,款款后拢,缓慢地绞拧、倾折,分筋错骨般绾结出滞重的发髻。
"为什么……"赵辉不能理解,他仍旧难以置信。
"为什么……听我说个故事吧。"纪康扳过他的肩,徐徐往山下走:"十二年前……"
她四岁,他三十四岁。她为了听故事,一跤磕裂了门齿、撞倒了他的拐杖。她吓得不敢哭,他却笑了,扶起她仔细查看伤处。他轻柔的声线与温和的目光,像那年老槭树幽静的绿荫,清凉地渡上了她的心坎。
她六岁,他三十六岁。她不能去上学,郁郁寡欢。他又笑了,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她欣喜若狂,为了能认字,更为能时时仰望他的脸,那春风化雨般恬淡从容的微笑。
她八岁,他三十八岁。她认了许多字,能算不少题,却惟独不会最紧要的那个。她惴惴然、懵懂而热切,去找一个男孩问。以后许许多多的日子里,男孩诧异地发现,她将那个'涛'字写了又写。在雨后濡湿的地面、尘土纷扬的晴天、飞雪初霁的午后,反反复复、孜孜不倦,一双素手折断了无数枯枝。
她十一岁,他四十一岁。长期繁重的劳动,已让她长成个能挑能提的麻利姑娘。他却垂垂老矣,岁月的风霜疲惫地爬满眼眶。她依旧独爱他消瘦的面容,那份坚忍的品性,不会被流年冲减的,温暖的目光。在他的身后、近旁,悄然而执拗地追随,让一缕心香无悔地开成净莲。
她十二岁,他四十二岁。他腿疾复发,男孩放下功课给他擦药。她上前,状若无意,轻声道,让我试试吧。她灵巧的手和熟练的动作,让他意外地微笑。她的微笑他看不见,她其实不懂按摩。为了这一刻,借口帮弟弟复健,寒来暑往花去了无数晨昏,一丝不苟地反复演练。
她十四岁,他四十四岁。她出落得色如春卉,深植心底无望焚烧的烈焰,让她的青春愈发明艳炫目。他却身染恶症,风烛残年。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他心有戚戚,对她有意无意地回避。她痛,痛不欲生,为他的将去,为她的将来,却完全无从启齿,更无力追挽。男孩找到她:做我的女朋友吧――只是在,他面前。那一刻,她的泪水,第一次潸然坠落。
两年后。她十六,他四十六。她风华正茂,他已经长归厚土。她的视线从此失去聚点,只有夜阑灯灭、声寂人歇,才能再度回到他身边。娓娓地,莞然地,向他倾诉,那些在他生前从未能提及的,绵长心事……
在那个遥远的,已然流逝的往昔。他曾无意扶起过她,她从此执迷守望,默默搀扶了他半生。她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其实是欢喜的,嫁给那样的一个人……从小到大,我眼里心里,全都装满了他,再也没有丝毫――空余……
风徐缓地,冷冽地穿过树梢,漫漫从坡上淌下,带来幽喑的,低微的哽泣。那是种能把人的骨头都凿透揉碎的声音……短短几幅片段,一个女人苦涩的一生。
"为什么……"赵辉低声道,那已经不需要答案。他忽然想起叶芝的那首诗。'当你老了,两鬓霜白,倦意昏沉……有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容光,爱慕你优雅的片影,以假意或者真心。却只有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他无法释怀:"为什么,非要瞒着他……"
"为什么……"纪康重复着,转头看向他:"赵辉,我们来拗手指吧。"
"你说啥?"赵辉愕然,匪夷所思。这是个小游戏,要两人五指交叉,互相使劲儿。宿舍里的那伙男生,无聊起来偶尔会玩。比的不只是手劲,还有忍痛的能耐。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纪康,竟从来没试过。这家伙现在怎么会想起来?
"专心啊。"纪康没回话,却已执起了他的手。
"……"赵辉费解地握上去,纵然感觉无趣,却也不想拂了他的兴致。可意外的,在胜负将分之际,对方的手,却突然松了,输了。他满心疑惑:"你怎么,刚才明明……"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纪康轻声地,缓缓抬起眼,深深凝视他:"如果让你痛了……不管多么喜欢,"那低柔的声线像漫然飘洒的夜露,幽悠湿透心襟:"我仍然会放手。"
赵辉胸口一凉,无端惶惧,猛然抓住他的手,几至用尽全力。焦灼地,急躁地:"我攥不痛你,但我……"
"我开玩笑。"纪康忽地笑了,揽过他的肩:"走吧,不过打个比方。"
赵辉紧蹙着眉,没吱声,却没放开他的手,直到临近村口,才停下:"咱们回去守着吧,我怕……"那地方虽说不远,深更半夜的,难保仍会有野物出没。
"我去。"纪康把他往前推:"你一宿没回,家里该担心了。"
"我跟你去,"赵辉转过身,他其实,是不想松开那只手:"没事儿,天亮了再回。"
"咱俩一块儿,能忍住不说话?"纪康瞅着他促狭地笑:"这几个月我都惯了。听话,快进去。"说着就把他转回去:"她只剩下今晚……咱别扰了她。"
赵辉黯然推开院门。
陈进财家,家底果然殷实。天才刚破晓,吹吹打打的响器班就拥着一顶红缎轿,热热闹闹地涌进了赵家村。赵辉搀出病骨支离的刘氏,睡上后头的躺椅,默然看向被纪康扶上轿门的,那个苍白的红衣女子。清削的下颌与丰密的发髻,被一方红绢缓缓遮蔽,无声陷入淤血般沉浓、厚重、死寂的轿帘深处。在松鸦漫天飞舞的黑暗羽翅中,无计挽回地,渐行渐远。
第二日清早,回校前,赵辉不知不觉又来到前夜途经的坟场。短短数载间,这片寥落的土地,便迎纳了无数枯骨。却唯有那一�洁净的薄壤,在遍野荒萧颓败中,出乎意料地孳生出莹莹绿意。可叹那殷殷浇灌之人,却已经从此远离……
他弯腰轻抚,有的东西,自萌生那刻起,便注定了消亡。可生命的本能就是渴待成长啊……例如这无知的绿芽,例如剧痛的土地,土地上挣扎求存的人们。还有,一些无处休栖的感情。
旱殃没有尽头。那一年的深秋,动荡而漫长。在李氏的坚持与纪康的劝阻下,赵辉仍留在蒗坪镇中学念书。直到大姐赵芬匆匆出嫁,配给陈家坳一个三十好几,名唤陈大山的浪荡酒徒;直到李氏熬瞎了眼睛,差点被疯狂肆虐的霍乱夺走了性命。
微薄的家底在依旧供着献血车的镇医院全盘耗尽。赵辉一声不吭休了学,差点没把刚回阳的李氏气死。纪康也很是不快:"眼看就要毕业,你犯什么傻?我去县城干一段儿,怎么也能赚回你的学费。"
赵辉没吱声。母亲沉重的病症,待字闺中的二姐,丢荒搁置的土地,过了上顿没下顿的困窘生活……林林总总,早已击溃儿时放飞的醺梦,像一只折断了翎翅的青鸟,再怎么用力,也无能继续翱翔。他多想跟那人一块儿离开,可他撇不开肩上的重负,更不愿放他一个人远走。
他也搞不清,是不是经历了太多的苦待与别离,似乎从那刻起,莫名的恐惧就一直盘踞心底。他无法忍受那人脱离他的视线,哪怕数月半载。最终,只说了一句:"生在这里,我没有选择。"
那人默然,慢慢握紧了他的手:"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嗯。"赵辉用力回握。他和他还正年轻,只要人在,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他却不知道,有些时候,无论多么殷切,哪怕熬干心血,也无法逆转黯淡的结局。在浩荡的天灾面前,那一年的土地,颗粒无收。赵辉在某个初冬的傍晚,疲惫地推开院门,听见赵芳凄厉的哭喊:"娘,我还小啊……"她苦苦哀泣:"您怎么舍得,您不是一向疼我……"
"芳儿,不是娘不疼你……有哪个当妈的,不怜恤自己的闺女。"李氏语音哽咽,却强硬得毫无余地:"辉子是男娃,苦也罢,甜也罢,他注定跟娘绑在一处。芳儿你,不嫁也得嫁!娘不能活活把你拖死,更不能让你拖累这个家!"
赵辉的手,快将死硬的栅栏捏碎,木屑像无根的齑粉,纷然零落。赵伟走了,赵敏走了,赵芬走了,就连自小跟他最亲厚的,唧唧喳喳、没完没了的二姐,也要走了吗?他感觉碎掉的远远不止木屑,仿佛连皮肤都层层溃烂、剥脱,还有左胸偏上那一颗,苟延残喘、沉沉跃动的心。
纪康握住他紧绷的肩,那拼尽全力压制的战栗,让他跟着轻颤。可除了心手相连的阵痛,再也无法给他更多。他哑声劝慰:"赵辉,你留下来,让我出去……"
"不……"赵辉猛地掉头,话未出口,却蓦然僵住。随之僵硬的,还有握着他肩膀的,那一双温热的手。
"我不!除非我死了,尸首抬出门!"赵芳亢声哭叫:"这辈子,除了纪康,我哪个都不嫁!"
"你闭嘴!"李氏断然怒喝:"死?!就算你去死,也甭想结这门亲!我权当没有生过你。"
"那我自己找他去!"赵芳骤然跪倒,咬破了唇齿'嘭嘭'地磕头,磕出满头热淋淋的鲜血,通红着泪眼夺门而出:"娘……"她回身轻叫:"您就只当……没生过我!"
背景歌曲:黎明不要来
叶倩文
黎明请你不要来,
就让梦幻今晚永远存在。
留此刻的一片真,
伴倾心的这份爱。
命令灵魂仍入进来
请你唤黎明不要再不要来,
现在浪漫感觉放我浮世外。
而清风的温馨,
在冷雨中送热爱,
默默让痴情突破障碍。
不许红日,教人分开,
悠悠良夜不要变改。
不许红日,教人分开,
悠悠良夜不要变改。
请你命黎明不必要再显姿彩,
现在梦幻诗意永远难替代。
人敞开心扉,
在漆黑中抱着你,
莫让朝霞漏进来。
第三十二章
赵芳没想到他俩会在门口,才跑出两步就怔住了。嘴微微开启着,鬓发散乱。一张俏脸承着先前的冲动与此刻的惊愕,愈发通红。
赵辉僵硬地转过身:"二姐。"
赵芳的视线越过了他,同时开口:"纪康……"两个坚涩的颤音,如同走投无路的哀鸣,满眶的泪与额角的血,就那样耿耿地落了下来。
纪康的手松开了赵辉的肩,斜揣进兜里,抬起头:"芳姐。"淡淡的话音里找不着丝毫热度。
"不用喊我姐,我大不了你几天。"赵芳别开脸,颧骨绽开的惨白迅速扫清了红晕,解嘲般寡淡地笑了,又仿如尘埃定终落定的松快。再转过来,语气已完全变样,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你只消说,要我,还是不要。"
纪康眉心微跳了跳,并未即时回话。两人过去无甚往来,不过是对面点头的交情,只知她是个活泼爽利的漂亮姑娘,不想性子竟这般绝烈。赵芳含笑点点头,又点点头,往前掠过他掠过院门,向外走。
纪康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看着赵辉,片刻之后,转身拉住了她胳膊:"哪儿去?"
"天大地大,还能没个容身的地方?"赵芳脊背挺得笔直,冷声说:"这跟你没关系。"
"天地是大,"纪康皱眉,一时竟拿这倔强的丫头没办法,更找不到立场劝解宽慰:"可你这样子……"
"我什么样子?!既然……"赵芳霍然转过身,猛一甩手:"我啥样也用不着你来管!"
"我是管你吗?你看看现在几点?你冷静点行不行?!"纪康也来了气,语气压着不耐,又不能撒手旁观:"你下过几趟山?身上带了钱?知道哪间厂子招工,哪里提供住宿?镇上都满人了,别处你认得路?还是摸瞎过去就有人等着收你?"
赵辉急得去拽他衣袖,这死人就不能好好说句话,咋挑这时候上火?赶忙上前拉住赵芳,又不好提别的:"姐,你再等等,妈也是气头上,咱回头再劝劝她……"
"没用的。妈说了,我是闺女,迟早得出这个门。"赵芳嗓子又哽又硬,一句就打乱了赵辉的劝。可纪康那连串诘问,竟半个字儿都答不上来。眼看天就擦黑,谁不知道贸然下山的难处。但事儿到了这一步,哪儿还有半寸退路。回去就等于向母亲低头,就得嫁给三十里外那个年纪一大把的鳏夫。像赵敏,像赵芬,像这半年里'贱价配送'的,一双手都点不清的艾滋村的女人……
与其那样,倒不如死了干净。她瞪着那人,心头又苦又恨。其实他之于她,不过是心底那块黑白胶片中仅余的零星亮彩;是与人无关只属于自己的,私密而自由的梦;是这愁苦日子里惟独剩下的,窃窃的欢喜;是,做不得真的……
她知道,早知道。知道他心高气傲,这荒山野地根本留不住他,即便再搭上好几个这样的'她'。所以,哪怕是恋上了,爱着了,她也咬牙憋气苦守着自己的眼,自己的心。她只求这么远远地看着他,不为人知地想着他,把那点儿心思紧紧地藏着、掖着、嚼着,慢慢烂在肚子里。等几年,几年就行。待心静了,人大了,再相个踏踏实实、吃苦耐劳的后生,和和气气处着,打发这一生。可如今……
这要求过分吗?真的过分吗?她犯了啥罪?她害过了谁?她呆着神儿,满心迷惘。原来,预计的痛,一样是痛,甚至更痛。
"我的意思是,你先别急着走。"纪康见她神色凄惶,放缓了语气:"我总还认识些人,也找得着一点儿门路。"他松开她胳膊,续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到我那儿住两天。等我下山看看,准备好了,再送你进城?"
赵芳抿着唇,心头翻腾不止。她搞不清他为啥执意要拦她、劝她、帮她,只肯定不是怜恤她。但凡能有一个去处,谁愿意接受这无由的'救济'?可谁又能真撇了活路不走,一门心思只往死胡同里碰?她看向远处灰蒙蒙、空荡荡的天,灰天下死沉沉的林子,浑身僵冷。
"来吧。"纪康知道她缓过了劲儿,转身笑道:"听赵辉说,你不是爱吃我妈做的泡菜?家里正好还有。"
赵芳哗一下就掉出了泪,泪眼里朦胧映出的日夜惦挂的身影,那样逼真又那样的虚。无论如何,他此刻在为她好,那笑、那话,也独独对着她,只是对着她。哪怕是个梦呢?既是要走,确是要走,又何妨做长一些?就算啥都不剩下,也还能留个念想……她对自己说,吁然对自己说,不觉挪动了步子。
赵辉松了口气,一下靠到围栏上。赵芳暂时算留了下来,他安了心,心却塞得更满,满得整个胸腔都胀闷烦堵。空余那两人渐远的背影,拉出针尖儿般细小的凉丝丝的缝隙,晾在夜风里,阴阴地疼。
赵芳喜欢的……竟是纪康。他转身推开栅栏,走进冷落的庭院。李氏房门微敞着,先前那些话,也不知听去多少,却并未出言拦阻……他越发堵得厉害。母亲争的,怕就只是那一口气。若没了他,方才那两人同行的步子,会不会就踏出一条自然完美的,单向轨迹?他像个失手杀了人的凶犯,神不知鬼不觉,却被那疚憾徒然枷缚了自己的心。
晚间八九点,赵辉待李氏睡下,收拾了两身赵芳的旧衣裳,推开纪康的院门。赵桂芝还没歇息,正跟赵芳唠着家常。火塘里的壶嘴咕咕冒着热气,絮絮的、陶然的,像两人安恬的轻言慢语。也不知是因着赵伟还是其它,赵桂芝脸上溢满了欢喜,连这半年来新增的皱褶,都舒展地匀开,平添了不少慈和的暖意。
纪康在一侧板凳上修着镐子,举起来对光照了照,复又弯腰楔紧。并未加入两个女人的叙聊,神态却悠闲安逸。像极了个当门立户的男人,劳作了一天向晚归家,安于一隅,舒坦地静享着满室融融的老幼天伦……
赵辉定在门边,徒然失了进退。那一屋子的静暖祥和,竟令他不忍去打破,更没人分心着意,外头的'不速之客'。茶壶里的水噗噗地沸着,赵辉怔怔地站着,直到纪永诚一骨碌从炕沿边翻下,欣喜地冲过来:"辉子哥,你咋不进来?!"那孩子奶声奶气,凉冰冰的手热乎乎攥紧他,不由分说用力往里拽:"你好久没来看我了。你瞧,我今儿个新整的笼子,"他眼巴巴一股脑儿叫:"你啥时候帮我套只绣眼来?"
那是种类似画眉的鸟儿,这儿不多。彩羽赤爪,鸣音婉转悠长,瞳边修饰着两道白纹,故而唤之绣眼。赵辉跟赵桂芝打过招呼,笑笑地擎起那藤条编制的,颇费心力却仍显粗拙的笼子,答应道:"等明年开春好不,融了雪,我就给你捉了送来。"
"嘿嘿,好!"纪永诚乐颠颠地跳,两眼亮晶晶追着他:"那辉子哥,你还瞅没瞅见松鼠啥的小东西?"
这娃儿不知为啥,自上回在山塘边见过,一碰上他就喜笑颜开,糖胶似地紧粘不舍。那纯粹的天然的依眷,直暖到人心里去。难道真有血缘天性?赵辉抱起他,由着那软糯的身子偎在怀间,空了半晚的心,意外妥帖下来。温声笑道:"好了,别紧蹦�,看待会儿该喘了。"说着把包袱递给赵芳,掂起那笼子:"哥再给你整整。你瞧,这两根枝子离远了,下回可记着,要匀着编。不然甭说雀子、松鼠,给你个老熊也能蹿出来,你说是不?"
"嗯!"纪永诚甜甜地应,嘴角儿快咧到腮边去。赵桂芝恍惚微笑,垂下头,细细补缀一个破了洞的包袱。纪康隔远瞅过来一眼,没理会,没吭声,继续弯腰修着那把镐头。只剩下赵芳感受到微妙变化的气氛,不解而迷茫,疑惑间提起了火塘上的茶壶:"水开了,要灌吗?"
"哦,灌吧。"赵桂芝把针线收进笸箩里,动手来接。
"您甭忙,"赵芳麻利地掂着壶,走向屋角的保温瓶:"我灌就成。"
"看烫着。"赵桂芝笑着嘱咐,又再坐下。
赵辉看时候不早,揉揉纪永诚脑瓜子:"好了晚了,永诚该睡了。"他放下孩子:"赵婶子,我回了,改天再来看您。我姐……就麻烦您了。"
"哪儿的话,"赵桂芝笑着站起身:"有空就常来,当是自己家里。芳儿你放心,"她亲热地拉起赵芳的手:"这么好的丫头,我疼她还来不及。"
赵辉堆着笑背过身,快步跨向门槛。不知是要避这混杂难言的热络,还是赵芳脸上熠熠的闪光。纪永诚依依攥着他的手,一直跟到门口。只有纪康依旧摆弄着手头的活计,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看见。
赵辉把几人往回留,刚抬腿要走,背后却传来一声叫:"等一下,"纪康三下两下弄好站起来,把镐头靠向墙边:"妈,晚上我去赵喜那,你闩好门。"
"咋了?"赵桂芝不解地问,牵着赵芳:"我们娘俩儿搭个床,你只管睡自个儿的,要去赵喜家做啥?"
"跟他有事儿说。"纪康没多解释,掸着衣摆走出院子,搭上赵辉的肩,回头道:"你们歇着吧。"随即推开院门。
赵辉木木地被他带着走,初冬的风料峭地吹来,吹得人心乍暖还寒。
第三十三章
地面撒了层白晶晶的霜,空气是一种透明的凉,一片接一片飞贴上脸面,脆生生、冰凌凌碎在鼻腔里。两人踏着亮晃晃的月辉往前走,那猴子出了门竟像是脱了困,隔两步就笑**看过来,也不说话,一忽儿又低了头来瞅他。
赵辉被他箍着脖颈看得发毛,到了分岔口,赶紧往外挣:"我回了,你去吧。"
"回了?"纪康不撒手:"才到这儿呀,你不送我了?"
"送你?"赵辉一愣:"送你干啥?"
"大黑天的,"纪康鼓着眼,理直气壮:"换了永诚你送不送?"
"永诚?永诚哪儿会一个儿出门?永诚当然送。"赵辉摸不着头脑,哪儿有心思掰糊这个,去扒他的手:"得了,你走吧。"
"不行!"纪康眉毛扯得老高,一把箍紧他,强词夺理争辩:"永诚送得,我咋就送不得?你把我一个儿扔这,我走丢了咋办?"
赵辉张大嘴,牙根儿都快酸掉,傻呆呆嗫嚅道:"你,你没病吧?"
纪康眼神儿一亮,登时满脸悲戚,直比换面谱还快,身子一软就往他怀里塌,气若游丝地呻唤:"老婆,我,我,我好难受。"
赵辉猛一激灵,差点儿没被他砸死,又恼又臊,提腿就踹过去:"谁你老婆,滚你的蛋!"
"嗷!"纪康一声鬼叫,果真'滚'得老远,'咚'地坐到路边树下,竟不管不顾赖起地来:"我都病了,你不疼我,你还打我!我不活了!"
"你……"赵辉窘得快冒泡,两眼贼一样四处乱瞄,得亏黑天人都歇了,不然脸不叫他给丢尽了,死命去拽那活宝:"你赶紧起来!"
"我不起!我病了!还叫你踢坏了!"纪康得理不饶人,瞪着眼连声讨伐,数落够了才歪着头来瞟他,嘴角忽地一弯:"除非你当我老婆。"
"我……呸!"赵辉脸憋得通红,一甩手抬腿就走:"你爱丢人你接着赖,我管你闹到天亮去。"
"诶,喂!"纪康赶忙拉住他:"不当就不当嘛,也不用走嘛,你真不管我了?"皱着脸满眼都是委屈,再没了嚣张气焰,可怜兮兮道:"我真病了,我不舒服。"
"病了?啧,"赵辉咬着牙筋儿,脸皮抽搐,无奈被那无赖缠着哪里脱得开身,索性绷着劲儿蹲下来,细声细气:"说说,哪儿不舒服啦?可别耽搁。"
"我肚子疼。"纪康立马眉花眼笑,晃着他的手神气活现:"疼得了不得。"
"是吧?那可咋办?"赵辉冲他同情地点头,犯愁道:"路都走不动了。"
"就是就是!"纪康乐坏了,安慰他:"甭担心,你送我去赵喜家,再给我揉揉,说不准就好了。"
"哦……"赵辉了然,瞅着那两眼冒星星的家伙:"那就揉揉?"说着'嘿'地贼笑,飞快掐下去:"我看你装……"却没笑完就腾地蹦起来,连连猛甩手,舌头都大了:"你――你个――"他哪儿骂得出口,不过几步路,这无赖那东西,竟然顶到了裤腰上。
"……"这会儿怕是货真价实,纪康弓着腰并着腿,一声儿都没吱。
赵辉憋得快抽筋,紧捂着肚子老半天,才死忍住笑挨过去,踢他一下:"我不是,没抓到多少……"话到一半又岔了气,赶紧背过身,喘够了转回来,摇他肩膀:"喂,没事儿吧?哪那么严重?"其实刚碰上就卸了力,先还没多在意,见他窝那不动,这才起了疑,急道:"谁叫你……到底……"
"啥叫没抓到多少?!"还好闪得快,不然真够他疼。纪康气死了,张嘴就嚷嚷:"那还用抓多……"
赵辉一把捂住他的嘴,脑子都快跳线,压着嗓门骂:"叫啥叫,你神经啊?!"
"我就神经了!"纪康越发憋屈,根本不买他账,不依不饶起劲儿咋呼:"你虐待我!掐我!还恐吓我!"
赵辉虚汗都快飚出来,个没脸没皮的,分明借机使诈,却拿他一点儿没辙,只能耐着性子连哄带求:"祖宗诶,我道歉好不,咱别闹了啊?得得,快起来,我送你过去,成了吧?"
"光道歉就行了?"纪康总算降了调,翻他一眼,爱搭不理地哼哼:"以后还凶我不?"
"不凶了不凶了。"赵辉只顾晃白旗。
"打人不打了?"
"不打了不打了!"
"那你说,"纪康水汪汪转过眼来,得意非常瞄着他:"你该不该疼我?"
赵辉迸出一身鸡皮疙瘩,点头如捣蒜:"该!该!"
"哼!"纪康这才阴转晴,把脸朝他一扬,有恃无恐:"那亲亲。"
"……"赵辉瞪着那混球,一个头两个大,耳根子都红透了,忍不住骂:"这啥地方?!"
"对唷,这啥地方?"纪康茅塞顿开,一骨碌弹起来:"怪不得,我都坐累了。"动作利索得不行。瞧他目瞪口呆、面色不善,叹口气揽过来语重心长地开导:"你当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他微言大义、不厌其烦、言听计从地拐着人往林子里带:"你瞧你干了啥,那是能乱掐的吗?掐谁也不能掐我呀!"说着发现错了,赶紧修正:"不对,谁都不能掐,更不能掐我!你想想,万一掐坏了咋办?遭罪的是谁?你不得一辈子守活寡啊?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你说是吧?"
赵辉咬牙吞声,被聒噪得五颜六色,恨不能拍死那苍蝇:"够了够了,你还往哪儿去?"
纪康讶然停下来:"陪你散步呀,你回去不也睡不着,瞧这儿风景多美。"
"……"赵辉匪夷所思,满脸打皱:"这黑哩嘛嚓的,美个屁啊!"
"啧,咋不美啦?"纪康耐心得不行,扶着他肩膀拉到身前,推着往前几步:"你瞧那坟包,多漂亮,圆溜溜一坑儿不带,不比窝窝头标致?还有那鸡屎藤,一嘟噜全趴那树下,干了都有型有款,够帅吧?慢点儿慢点儿,别踩碎了……"
赵辉哗一下笑喷,正抬腿要往下跺,却忽地怔住。随着隐隐一丝风,那坟包上头,竟摇摇曳曳飘起了好几簇火苗。蓝的、白的、浅青的、淡黄的,在这幽闭黝黯的林子里,牵牵扯扯变幻着无穷姿态,环拥着、笑闹着,怡然自得地游荡、漫舞,明明灭灭,像极了一群淘气活泼的小林精。待人伸手过去,便凉凉地围绕上来,忽远忽近,可爱得不行。
他没见过林精,只听过世的奶奶说过,说这不是普通的磷火,是护林的小神仙们在开聚会呐。他自然不信这一说,正想回头问,却蓦然收住了声儿。"说真的,"那人兀自着急解释:"跟你一块儿,我看啥都觉得美,特别美。"那话音忽地转轻,低低的:"咱俩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处……你答应要疼我,"那人絮絮地,黏黏地趴在他颈边,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可不能一碰上点儿啥,就撇下我不管了……那样……我看啥都……不美了……"
赵辉心尖猛一阵抽痛,他从不知,他竟这般在意。他原以为,他想要的,不过是他的身子……那些似疯似傻的嬉闹,他只当是他的恶作剧……
很多年前,他俩还在一块儿念书,还没闹翻的时候。那人偶然着了场凉,他左右无事,便去伙房偷了块姜,熬了一缸子热汤。那人捧在手心里笑,说从没喝过姜汤,竟眼红红半天咽不下去……他只当,是被那辣气熏的,还起劲儿乐……
"我真想,你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也能,看啥都美……"那人闷闷地,轻揽着他的腰。
赵辉猛然转过身,用力扑进那温热的怀抱,堵上那恼人的嘴,死死地纠缠。那人怔住,竟像是傻了,惊喜地笑,笑也笑不够:"嘿,你肯亲我了……"
"不是……"赵辉囔着鼻子:"老早了……"他缩在他怀里,那声儿轻得自个儿都听不见:"那年冬天在宿舍,你过来睡……"他那时就偷偷亲过他一回,吓得半死,更不敢让他知道。
"真的?!"纪康忍不住笑,揽紧他竟带了些扭捏:"那个……有天晚上,我,我也……"话没说完就跟他笑到了一处,笑着笑着,两人都笑出满脸凉浸浸的泪。
赵辉用力攥紧他后背的衣裳,鼻腔里一阵阵酸痛。这些年兜兜转转趟了无数的路,生怕近一分闹了笑话,远一分再追不上,那样惶惶惴惴……却原来,一直都被人暖暖地搁在心里。"往后有闹心的事儿,别再自个儿憋着,好不?"那人捧起他的脸,怜惜地,小心异常去拭他眼边的泪:"不管是啥,咱俩一块儿担着,总比一个人好受,你说是不?"
"嗯……"赵辉又钻进那怀中,听着耳畔温热胸膛里徐徐悸动的低音:"你姐的事儿,别太担心。明儿我就下山帮她找个厂子,她性子爽利,等见多了世面,看多了人……就能好了。"
"那你……"赵辉噗地笑了,吸吸溜溜:"你不也见过了世面,看多了人……"他窝在他颈子里,轻声低喃:"你咋地……"
"那还不是……"纪康跟着笑:"打小就被你蒙了……"
"去,胡说!"赵辉抬起头:"我蒙你啥了?"
"那,那回,避雨那次,"纪康蓦然红了脸,磕磕巴巴:"你……那么骚……那以后不知咋地,我看谁,都没你好看……"
"我呸!"赵辉一下炸了毛,两手撑着猛往外挣,脸都快迸出血来:"你,你才骚!"
"得得,是好看。"纪康闷笑着把人抱回来,越见他急眼着恼越紧着逗他。亲得他没法儿躲,握住那软滑的腰:"真的,这儿又细又白,还有这儿……"说着便手往下探,轻柔**着哑声腻语:"又滑又热……吸得我……"言毕再忍不住,放倒人就急不可耐压上去:"不行,我受不了了,宝贝儿,让我弄弄……"
"呃……呀……滚蛋……"赵辉恼得手脚并用,却哪儿挣得开分毫。只觉身下一凉一沉,立刻被烫得不知就里,昏昏噩噩。绷着腰身连连吞咽那强蛮进犯的硬物,直被人弄到了芯子里,才猛一阵激颤哆嗦着语不成句:"你……啊……胀啊……出去点儿……"那人却越发起了性儿,摁住他挤进那极处丝丝入扣地反复碾弄,整的他当即敛气消声,骨缝里都快烧出火来。
"胀?"纪康噗地喷笑,满脸无辜,逮着他的嘴又咬又亲:"那还不是你掐的……"一边搂着他胡天胡地,一边趁机撒娇耍赖,像受了多大委屈:"老婆,往后别那样对人笑了啊,瞧把人永诚蒙的,神神叨叨……"说着越发起劲儿弄他:"人还那么小,那多不好。"
"你……呀……"这啥人呐。赵辉恼得七窍生烟,却哪儿出得了声儿,浑身都随着那熨帖火热的倾轧化作了甜腻的水流,涓涓袅袅、情不自禁地悠然飘荡。总算想明白,流氓就是流氓,说得再好听,**的本质都不会变。
那晚快近午夜才到的家,往床上一倒,累得啥事儿都想不起就沉沉睡去。朦胧中,仿似又见到那恼人的家伙,不知怎的,竟再认不出他,再不会跟他犯腻胡闹,又回到了当初冷冰冰的模样,远远地背过身去,毫无眷挂地越走越远……
赵辉猛然坐起,瞪着窗外黑沉沉的暗影,心跳如擂。那样生动,那样切近,那样逼真,那凛冽的切肤之痛,竟……是个梦。他紧握湿冷的领口,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却再睡不着,恍恍惚惚下了地,茫然点起那一盏,飘渺的枯灯……
第三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才刚蒙蒙亮,赵辉便捱不下去。揣了李氏的病历本出来,慢慢踱到村口。一径走到断魂岭前的山塘边,独个儿坐下。
塘子已经裸出了底,淤黑的泥层豁开一道道深长裂口,卡着些干吧的鱼尸和垃圾断枝。唯有中心极洼那处,还剩下摊粘稠的糨子苦撑着晾晒。他合上眼帘侧耳倾听,仿佛又听见了若干年前清亮的水声,水里面疯疯癫癫,纵情的嬉闹。
那日子多美,一样是吃不好穿不暖,却,那样快活。而今,哪怕是怀里揣着个蜜罐子,都生怕打了摔了,都难以置信,辗转反侧不得安宁。习惯性的沉沉的灾祸感,像恒久不散的浑重的阴翳,囊括了眼帘之外所有可见的光景。
太阳急吼吼地从云层里飚出来,漏出张亢奋过渡的焦烂的脸。空气一片紧接一片躁乱地震动,干巴巴飞扬得到处都是,冷冷地卷起些粗粝的碎屑沙石,一把把地四处抛撒,撒出一阵阵哗哗的猝响。
赵辉不耐地站起身,手遮住眉睫眺望村口。不过等了一时半刻,那心就怦怦地跳个不休。直至那熟悉的高挑的身影,轻捷地映入眼中,才莫名透出口气。那人好像也看见了他,远远地便扬了扬手,像挟着一阵风,嗖嗖地掠过冷寂的山路,在荒凉的晨曦中飞快的,径直向他奔来。近了,又近了,他轻轻地闭上眼睛。
"咋地啦?!"纪康跑得浑身是汗,握住他肩膀连连轻摇,嗓音都变了调:"你在这儿干啥?出啥事儿了?"
"没事儿啊,能有啥事儿?"赵辉噗一下睁开眼:"才想起来,我妈眼药用完了,正好,"他转过身,拉着那心急火燎的傻蛋往前走:"跟你一道儿下山,我去帮她开几只。"
"开药?"纪康拦住他,疑疑惑惑:"本子呢,我给你带上来不行,犯得着自个儿又跑一趟?"说着捏起他下巴,凑上来细看:"到底咋了?眼圈儿都黑了,你快说呀,你急死我了!"
"真没啥……"赵辉去掰他的手,却怎么都掰不开,掰着掰着,反倒一头撞进他怀里,哇地就哭出来。也不知哪儿来的泪,哭得肠断声嘶、痛心入骨都没法儿收清。
纪康吓得脸都青了,揽着他心慌意乱又拍又哄,又不敢紧着问。见晒得狠了,只得抱起人暂避到树影下,揉着他胸口一劲儿顺气:"歇歇,听话啊,快歇歇,你别吓我……你到底咋了嘛……"
"我,"赵辉哭得额角闷痛才勉强收了劲儿,哽着嗓子说:"我就,就是,想下山。"说罢瞅着那人,又一下笑了。
"下山?!"纪康被他急出一脑门子汗,啼笑皆非:"别想糊弄我。下山还不容易,那有啥可哭的?"除了昨晚,从小到大还真没见他掉过一颗眼泪蛋子。这一下哭得天昏地暗,换谁也不信呐。
"你,"赵辉呜一下竟又哭开了,脑袋拱进他肩窝里胡乱找碴:"你刚不让我去……"
"我!"纪康彻底泄了气,傻乎乎搂着那人不知如何是好。终归知道,老婆要闹别扭,那除了认错,说啥都是错。只得陪着不是小心哄着:"好好,我错了,错了行不。以后你想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啊,不哭了,不哭了,乖哦……"
赵辉揉了两把眼睛,倒不好意思起来。一骨碌爬起身,把人一推:"快走快走,别磨叽。"说罢便自顾自往山下跑了去。
"……"纪康抖着一襟子湿印苦笑不迭,那还有啥说的,只得追着那别扭家伙飞跑过去:"喂,你等我啊,用完就丢啊你?"
赵辉咯咯笑个不停,两人在山道上忽远忽近地追逐打闹,才刚过午就跑到了镇上。事情竟顺利得难以想象,起先是在路边站牌下碰上了出门溜达的二毛。闲聊了两句就听说镇上水厂这几日正好招临时工,待遇还不错。赵辉欣喜非常,如果赵芳能在水厂干,那工作环境既清净安全,又方便随时探望照应,就不知道有没学历要求。两人一商量,打算先去碰碰运气,于是立刻撇了长途车随二毛去看招聘启事。
搞笑的是,启示还没见着,就遇到了陪母亲逛街的程惠雯。老同学见面自然分外喜气,连那个没事儿就绷起脸的家伙,也难得露了回笑意。程惠雯自不必说,拽着赵辉问长问短侃个没完。眼看就要毕业了,她也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待上多久,两人还能再见上几回。喜笑之余,不免又添了唏嘘。
"回头再聊吧,"纪康见程惠雯被她妈拉开,小声说了句啥,看样子是想放下几人先走,赶忙说:"咱们先去看招工启事,怕赶不及。"
"招工启事?水厂的吗?"程惠雯果然问:"你们要来镇上打工?"
"不是我们,是赵辉姐姐。"纪康道:"十八了,人挺聪明,也能吃苦。"他笑着说:"**妈想让她出来锻炼一下,让我们帮忙看看。"
"哦,那可巧了。"程惠雯赶紧拉住她妈:"妈,您下面那厂子,还招人吗?"说罢把赵辉介绍给她:"这是赵辉,我原来的班长,我跟您说过的,帮我不少忙。人可聪明了,就可惜……"说着脸色便暗了下来,赶紧又回过头:"他姐姐肯定也一样能干,您帮他问问吧?好不好?"
"阿姨。"赵辉赶忙又笑着问声好。刚还没想到,程惠雯母亲,恰巧就在水利局工作,水厂方面,大约也有关系,幸好纪康及时提说。不由暗忖,那家伙不声不响,竟这么滑头。
"哦,你好。"程惠雯妈妈叫李菁,四十出头,黑瘦干练,留着短发,性子颇为利落爽快。她老早就听说过这个踏实勤勉的孩子。这会儿重又打量了一趟,见他生得眉目清明、斯文端正,越发添了好感。那几个村子的情况她也略知一二,不由更起了恻隐之心:"临时工是招满了。不过我那个工作组,倒是能添个人,负责干些杂务。"她笑道:"工作倒不重,可是得眼里有活儿,勤谨些。还有就是,要经常下乡。你看如果肯干,就把人带来我看看。"
"呵,谢谢阿姨!"赵辉喜出望外,能进水利局的工作队,哪怕是临时的,也比随便招进厂子的小工强啊,更别说有头儿照应着。他乐得只差没鞠躬,连声儿说:"肯干肯干,我姐啥苦都能吃,她就闲不下来。阿姨您只管放心,我这就回去喊她。"
"不急,先来家里吃餐饭吧,跟小雯聚聚。"李菁笑道:"那位置我给你留着,这两天有空再带你姐姐来。"
"不用了阿姨,谢谢您!"赵辉赶忙推,要人帮忙,哪儿好意思再去蹭饭。纪康也说:"不麻烦了,我们刚吃过。"
程惠雯更是深知两人脾性,几年同学下来,哪儿还在意这些虚礼。帮腔说:"妈,您不用管他们,自个儿回去睡午觉吧,下午还上班呢。"
李菁闻言也不多让,跟几人打过招呼,便转身告辞。却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回头:"对了,听小雯说你们没再上学。"她看向两人,斟酌道:"明年上半年,县城水利局那边可能有招工机会,但也是临时的,要帮你们问问吗?"
赵辉心头一喜,却仅只是一喜,脑子里闪过李氏浑黄凹陷的双眼,那笑便幽幽从脸上隐了去。本镇还好些,县城……就算李氏能放他走,他自个儿也走得不踏实啊。
"暂时不用了李阿姨。"纪康笑着说:"家里的活儿还得干,**妈,也离不开人照料。谢谢您了。"
"那行。父母在、不远游,孝敬老人要紧。"李菁听罢点点头,这才转身去了。
程惠雯又陪他几个聊了一通,能帮上忙,竟比赵辉还高兴。一路说说笑笑走到镇医院门口,见时候不早,约好了明天中午等赵芳的事儿定下来,再叫上几个相熟的同学一块儿聚聚,才跟二毛一块儿掉头回校。
赵辉长吁一口气,看向那人:"真没想到……"
"就是,"纪康夹他鼻子一下,止不住笑:"往后啊,我要有啥犯难的事儿,先请你来哭一场,那保准儿就能顺顺当当。"说罢赶紧撒腿飞逃。
"我――揍死你!"赵辉撵着那家伙飞快追过去,嘴里骂着脸上笑意盈盈。
两人一径飞跑着冲进镇医院,冲散了那条稀稀落落轮候的队伍,冲过队伍尽头那辆扎眼的献血车,不约而同地缓了步子。纪康停下来,含笑等着他,捏捏他的肩:"去拿号儿吧。"
"嗯。"赵辉轻声应着,冲他一笑,快步走向挂号窗口。
中午人不多,很快就开好了药,出了那阴仄仄、白惨惨的院子,天仿佛都异样清蓝。两人在路边摊贩处买了几张饼子,就着医院里灌来的水,分吃着一路往回走。赵辉瞅着身旁若无其事的人,忽喜忽忧,不由拉住了他的手,没头没脑说一句:"纪康……对不起。"
"对不起啥?"纪康瞅他一眼,微笑:"傻样儿,以后机会多得是。"说着揽住他的肩,兴致勃勃地构想:"将来啊,咱俩都别在这儿混,走得远远的,找个气候好的大城市落脚。快来想想,咱往哪儿去?"
"让我想想,找个有海的城市咋样?"那俊逸的脸庞谈笑间愈发神采飞扬,照得人移不开眼睛。赵辉也不由兴头十足:"大连?烟台?厦门?深圳?"他乐得合不拢嘴:"往后咱们白天出海打渔,晚上回家烹鱼,吹着海风吃鱼,哇塞,多美啊!"
纪康一下蹲到路边,噎得险些断气:"你,你,"他手指发抖点着那呆瓜:"那不都成,渔公渔婆了。哈哈,还'哇塞',你,你好有志气啊!"
赵辉恼得飞扑上去,把那家伙撞个人仰马翻:"再敢笑!再敢笑!革命工作不分贵贱,渔民咋地啦,丢脸啊,你有点儿觉悟行不行!"
"行!行!"纪康咳得半死不活,掰着他的手一劲儿讨饶:"老婆大人说啥就啥,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提高觉悟去打渔,哈哈,饶了我,饶了我,哈哈!"
"谁你老婆,少扯淡!"赵辉也绷不住喷笑,一巴掌盖下去:"我改主意了,以后你打渔我吃鱼,你给我老实干活!哼!"见他憋红了脸不住点头哈腰,这才得意洋洋松了手。
纪康揉着脖子没命急喘,喘过气儿来立马逃跑,边跑边回头惹事生非,笑个不停:"我不扯淡,保证不扯淡,你不是我老婆,是我媳妇儿。哈哈哈,爱哭鼻子的小媳妇儿。"恼得赵辉又追又骂,两人一路跑跑闹闹上了鹰爪坪,日影西斜,才总算笑乏了消停下来。坐在路边石块上分喝完瓶子里最后那点儿水,动身往回走。
"热吧?"纪康擦擦他颈子上的汗:"啧,这灰呀。"
"你能好哪儿去了,花子脸。"赵辉一肘子杵他:"唉,真想洗澡啊,早知道不跑了。"
"等回家吃了饭,跟你姐把那事儿说了,"纪康也难受得不行:"你要不累,咱俩去瘴沼塘那儿泡个澡吧?"
"好啊。"赵辉掀着衣领扇风:"我宁愿少睡点儿,真受不了,腌菜似的。"
"哪儿是腌菜,分明是腌肉。"纪康哗地又笑,凑过来闻:"嗯嗯不错,味儿真足。"
赵辉气死了,抬腿连踢,把那小子撵得活蹦乱跳:"踢死你个嘴欠的!"
"喂喂,真来啊你!别追了啊!你又追不上。哈哈,"纪康边逃边挤兑:"待会儿跑累了,别又想我抱你回来。"
"滚你的,谁让你抱了!"分明是这流氓整的他要死,竟还恶人先告状,赵辉气得冒烟:"有种你别跑!"
"哈哈,你又叫我滚,又叫我别跑,就算我听话,也不知道听哪句啊。"纪康越发笑得不行:"对对,你没让我抱,你只管一路闻着花儿看风景,看得美滋滋的,啊哈哈!"
"要死啊你!"赵辉憋上口气发力直追:"兔崽子,除非你不回家!让我逮住不治死你!"
"我死了不打紧,你哭死咋办,哈哈。"眼看那小子炮弹一样轰过来,纪康唬得当即掉头,再不敢罗嗦,一路飞逃下断魂岭,过了那口山塘,才忽然停下。
赵辉一下收不住劲儿,'嘭'地撞向他脊背,撞得那小子猛一趔趄,差点儿狗啃泥,刚想笑,那笑就僵硬地凝在脸上。
纪康撑起身,转过来,手里掂起一个包袱,脸色已经骤变:"赵辉,你姐……"他紧蹙着眉,抬起头,将那包袱往他手里一塞:"我下山看看,你快回家。"说罢风一样掠向来路。
赵辉紧攥着那小巧的包袱,包袱里的干粮已经硬透。那深蓝的带着补丁的旧包袱皮,正是昨儿晚上赵桂芝闲聊时,搁在膝头缝补的那一块儿。
第三十五章
赵芳最后的行迹,消失在一辆开往县城的运煤车上。那天一早追出来给纪康送干粮,就再没进过村子。
纪康去了三天。第四天正午,赵辉才在鹰爪坪的陡坡上,候着那个疲倦异常的身影。那天是个阴天,树木纹丝不动,云层压得很低,像床脚扫出的一团团蛛网絮子。两人刚刚走进村口,赵辉就定住了,纪康仿佛断了筋,颓然摊到老槭树旁浮尘厚积的石案上。并着零星雨丝的雪粉突兀地散了下来,冰冷的潮气滚油般淋上干裂的脸庞。
村子里爆起短促的尖叫,起先是一两声,之后是五六声、数十声。老声、嫩声,男声、女声,敲锅声,摔桶声……整个村子被滔天声浪猛然覆盖、摇摇欲坠。那已经不是人类喜极而生的欢叫,仿佛是畜类挣破土牢的戾嗥。
赵辉腾出所有盆盆罐罐,摆在院内盛雪。李氏挪出屋外,瘪缩的嘴喃喃开合,上半身塌下去,额头深深触向泥地。枯槁的身躯像一把行将散架的、弯曲的犁,在昏暗的天光下可笑而虔诚地弓跪伏叩,一次又一次。
然那场雪就像飘忽的吻,心猿意马打个唿哨就走了,连缸底都没来得及铺满。狂喜的预期被迅速扑灭,村子再度沉寂下去,比从前更甚,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祈雪时耗尽。只剩了些蓬头垢面的老人,每日仍在自家的院墙下呆坐,偶尔睁开干枯的双眼,望向屋背上朽败的瓦楞草,与日渐衰薄的,稀落的炊烟。干旱如常继续。一九九六年除夕,便在这异样的静寂中,迟缓地蹒跚而来。
赵辉记得清楚,那日早早黑了天。他搜出几块山药干和陈年的玉米棒子,本打算进院子里起灶,手拿的东西却在一瞬间,猝然落地。闭合的夜幕下,残阳坠陷的远方,已腾起了一束束冲天的光焰。
夜,干燥得令人窒息。夜,没有潮声。千万条血色丝绦怵目惊魂地流荡,摇曳出无数团巨大的火花,暗红的花蕾猛然凌空绽放,爆满了半侧苍穹。空气被烧得战栗,云层镶上道道金边,滚滚浓烟惊涛巨澜般愤涌怒腾,骇浪四泄而下。数百里之外,都感觉热潮袭面。
赵辉推开院门。人们呆怔着脸,影影幢幢走向村口,红光中游离的脚步,仿佛一路走向奈何的魑魅。迟滞地,听之任之地,看向海啸般腾飞的烈焰,像一支势夺天下、气贯长虹的雄师铁骑,迅猛地吞并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
如洗的火海中,赵辉似乎又看到了母亲,看到那如犁的腰脊;看到赵芳,看到那淌血的额头。看到这大山里的祖祖辈辈,那些与日月、与黄土、与神灵息息相关、纠缠不清的,哭泣着的沉重魂灵。
"你走吧。"赵辉轻声说。他还是头一次,开口叫纪康走。红光映着那人的脸,幽幽地明灭不定,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
"不。"纪康两手斜斜揣进裤兜,眯眼看向前方,留下一个字,断然转了身。
那场滔天的山火连烧了大半个月,赵家村几乎是户户空室,所有能带走的物什全被打了包,人们无动于衷地坐地观天,看着雁群一样徒劳往返的直升机盘旋起落,只等火势走向一变,即刻迁徙远逃。
延至第十六天,十八弯居高不下的羊肠道都化作了一片火海,距此只剩四十余里。村人跑的跑,逃的逃,已剩不下几户。赵辉也急了,催着纪康:"你咋还不走,那么近,说话就烧过来了。"
"怎么走?"纪康说:"脚走得过火?带轮子的,镇上的官亲富户还抢不过来。而且,你妈怎么下山。"
"那就干等着?你啥都别说,赶紧带赵婶子、永诚走,能走多远是多远,"赵辉说:"我妈,我背她去瘴沼塘,避过去再回头。"
"开玩笑,"纪康果真笑了:"那一小瓢水,火一来不烧开了,避个�。"
"说不准烧不到那儿呢,"赵辉何尝不知道,但能走一人,总比一块儿抱团等死强吧:"你快回屋收拾东西,别�嗦了,"说着就推开他进门找赵桂芝:"我去帮赵婶子。"
"诶,"纪康拉住他,笑嘻嘻道:"你都说了烧不过来,那还收拾啥?"
赵辉甩开他:"发什么疯你!都啥时候了?!"他急得跳脚:"你走了我也好想办法避。"
"真不用走,"纪康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德性:"你忘了十八弯下面全是石壁,大洼地还连着道深沟,都寸草不生。那片自然保护区里,也长了不少稀有树种。那些人哪儿会让火烧过来?"接着又笑:"你以为我真想陪你当烤猪。"
"那可难说,"赵辉皱了眉:"这些年,又是艾滋,又是大旱,人管过吗?管得到位吗?该发财的照样发财,该享福的照样享福!连那献血车……算了……"他越说越没劲儿。
"真不用担心,走,咱俩看看去。"纪康拉着他往村口:"你瞧,那些树都枯了,不烧也是荒山死地,我倒是感激这场火。"他轻笑:"不破不立,古来如是,烧光了,往后恢复得还能快些。而且,"他扬扬下巴:"没感觉到吗?现在是腊月,吹的是北风,火星飘不过来。"
"话是这么说,"赵辉稍稍定了定心:"不破固然不立,"他满眼忧虑:"可天一样有不测风云。"既可以连番大旱,谁保得定不会吹一场东风。
"海上还有惊涛骇浪呢,你不一样赶我去打渔?"纪康扑哧一乐,冲他�眼睛:"就不怕我被水淹了?"
"淹死你活该。"赵辉也笑了,索性一pi股坐到地上,长出口气:"那行,咱们就看着这场火,是不是真要把人赶尽杀绝。"
"人是绝不了,"纪康淡淡地:"绝的,是那些走投无路的鸟兽。"他看向那片火海汪洋:"如果开春能有雨雪,开地连篱笆都用不上了。"
"开地?"赵辉愕然回头:"是不用篱笆,可隔着几十里路,有地也照料不上啊。"
"种些不用照管的,药材。"纪康琢磨着:"光种庄稼,哪怕没有天灾人祸,连年丰收,又能赚多少?要不是种子难弄,"他看过来:"我宁愿把现有的地都种上,得了钱再买粮食,那还划算。"
"呀,"赵辉说:"这倒是好主意。"不由一下来了精神:"这会儿烧出来的灰,到时候可都是肥!又没野牲口作乱。只是,"他也犯了愁:"哪儿来的种子呀?那得不少钱吧?"
"嗯。上回卖羌活剩了些。还有,"纪康笑:"赵喜说,他能借到点儿钱,说他班上有个哥们儿跑去南方做生意了。我不放心的是,"他接着说:"他这话到底有几成可信。"
"啥意思?"赵辉知道赵喜,那小子虽吃不得苦,可极讲义气。再说这几年熬下来,心性也定了不少:"赵喜有啥不可信?你是担心种不好赔了钱?"
"不是,"纪康点上支烟:"你忘了,他爸从前不是跟一伙人弄罂粟?我怕他去找那些人借。"他犹豫道:"到时候赚不赚钱不打紧,害他为这赔了人进去,那可后悔都来不及。"
"要真这样,当然不行。你怎么越抽越多?"赵辉手扇着烟:"但也不能白放了这机会,要不,"他想了想:"咱俩跟他一块儿去找那人?要确实是他哥们儿,才叫他开口借?"
"嗯,我也这么想。等,"纪康捻熄烟站起来,低低的:"……这场火过去吧。"
第二十三天,撂下放眼无际的浩瀚焦土,火海终于缓缓褪去。来年三月,一场罕见的大雪,也终于覆上被烧透的群山。大地,回春了。人们拖老携幼,陆陆续续返回被弃置的家园。李氏艰难地咽下混着碎苞谷芯的粗饼,从床底拖出一口木箱,翻出里头压的五百块钱,交给赵辉:"辉呀,这是你爸走的时候,你德才叔硬挡着村委那些人说,给咱家送来的。"她叹口气:"拿去,下山买扁豆和苞谷种吧。"这一年饥荒,把来年的种籽都耗光了:"你德才叔,是个好人呐!"李氏垂泪交待:"往后,得好好报答人家。"
"我这就下山。"赵德才自赵伟死后,水到渠成地接任了村长。赵辉接过钱:"可赵德才,他既不是我的叔,更不是啥好人,妈你别让人哄了。"赵德才是猎户出身,以往每次进山打猎,都是他点山头,编队包抄。虽然这次没去……恰恰因为没去,才更让他起疑。这个人,从来不是善类,即使明面上跟赵伟关系不错,但谁知道内里安着啥心。哪怕贫困如赵家村,村长的位置,总还有它的价值。
纪康跟赵辉一同下的山,还有赵喜。他的那个哥们儿因为这场大火,也赶回来探亲,仨人正好一块儿找了过去。那人还不错,当即就拿出五千块钱,让赵喜放心用。说除非南边儿生意败了,否则断不会找他讨。
赵喜也不客气,二话不说接了过来:"放心,我们哥儿几个,一定加倍还你。"赵辉也高兴得不行,没成想那么顺利,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占多数。明年,明年总算有盼头了。
仨人在镇上进了庄稼种子,再送纪康去县城买药种。赵辉看天阴,打算找个熟人借雨布,别种子没落地就先泡出了芽。纪康拉住他:"你瞧,赵喜都饿扁了,让他去借吧,顺道儿买点儿吃的。"说着掏出包里的雨衣:"咱俩先把这些裹好。"
"也成。"赵辉蹲下来打包,赵喜自然乐意,立马掉头去了。
纪康瞅他走远,从兜里拿出先前借的五千块钱,数出一半给赵辉:"你收着,别让赵喜知道。"
"干啥?!"赵辉吓了一跳,不由皱起眉:"不是买药种吗?你专门支开他的?!"人家出头借钱都没意见,纪康谢字儿不说,哪儿还能这样?!
"你当我干啥?"纪康塞他兜里:"还不是担心赵喜,这钱借得太轻巧。万一……还能先还上一半。两三仟的种籽若种得好,明年咱三家也不用愁。再说,"他打上结头:"凡事得留个退路,慢点儿就慢点儿。哪怕放眼前搁着,没吃进嘴里都不算自个儿的,犯不着连底儿全投进去。"
第三十六章
太阳黄经三百四十五度,惊蛰,春雷乍动。十八弯北侧坡地上,散开了十五块新田。
太阳黄经零度,春分,昼夜平分。越冬的种籽破土萌芽,谷物庄稼依次落地。
太阳黄经三十度,谷雨,雨生百谷……
赵喜坐在地头,边抱怨边灌水:"娘�,这跑一趟,老命都去掉半条。"
"忙完这趟,就能歇个半年了。"纪康把田里撤下的塑料膜捆实,拿过水壶接着喝。
"歇个屁,回头又得种苞谷。"赵喜抖着两根麻杆腿,叫苦连天:"去年冬,旱得洋芋都下不了地。"
纪康笑:"你勒紧肚子,就不用种了。"
赵喜翻眼,懒得理他,转过来招呼赵辉:"听说,林业局长撤职了。"
"是吗?"赵辉道:"你消息倒是灵。"
"那是,"赵喜得瑟开了:"据说是省城里来的人,还挺年轻,希望能办点儿实事吧。"
赵辉接过水壶,也灌了几口:"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愿吧。"
"哼,祸事过去,总得有个顶缸的。"纪康拾起塑料膜往肩上一甩:"再年轻有为又怎样,几百里不毛之地。"
赵辉看向遍野的焦土,没吭声。自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毁林炼钢,这片土地,已经历了两次残酷的浩劫。再复苏,真不知要待到哪朝哪夕。
"甭讲这些丧气的。"赵喜拍着裤腿站起来:"不管咋说,都捱过一关,"他换上笑:"上我家吃酒去吧。"
"吃酒?"赵辉回头:"吃啥酒?"这时节,仓底子都掏空了,哪儿还来的闲钱吃酒?
"我儿子今个儿满月。"赵喜苦笑:"伍秀,把她陪嫁的银镯子典了,兑了点儿酒菜,非要给他贺贺,说倒倒晦气。"
"唷,那可真是喜事!"赵辉笑着站起身:"瞧这段儿忙的,都给忘了,啥也没准备。"
"喜个啥,"赵喜叹气:"多个儿子,就多个讨债的。唉,"他拍着**在前头走:"上有老,下有小……"
"当我们死的,还能光跟你赵喜讨债了?"纪康也挺高兴:"对了,种芥菜秧子那块地,旁边不是有片枣树林,找棵小的给你挪回去?"他笑:"要种得活,等你儿子会爬树,正赶上打枣子。"
"就是,咱还有一口气在,就亏不着孩子。"赵辉突然怀念起那段险阻的路途,那段朦胧的时光,那时他们都还小,一晃,就过了数年:"趁还早,就走那道儿回去?"
"�,费那事儿……"赵喜囊着鼻子,没回头。
"走吧,算啥事儿。"纪康给他后脑勺一下,当先拐上岔道:"都当爹了,别成天摆个熊样儿,叫你媳妇笑话。"
"嗯。"赵喜继续囊鼻子,从最前落到了最后。
大洼地,险峻的断崖,干涸的河道,巨石滚滚的深坳。迎着高岗上跳跃的光斑与荒凉的长风,岿然默立。像场没有尽头、永不止歇的混沌大梦。而岁月更迭,几度春华秋实去了再来,沉浮着的是事,消磨了的,是人。仿佛谁都忘了说话,静走着,没入那片郁郁葱葱、幸免于难的密林。
"开花了。"赵喜的声音很轻。
四月春深,枣花开得正喷。满树细细碎碎挂枝而下,绿中透白,白中缀绿,于新翠间繁花成雪。枣花不事争抢,总等着新芽吐了青,才悄悄孕育。待到浓荫如盖,花儿也细纷纷地开了。
"真好看。"赵辉仰起头。怪不得以前没注意,这花儿也太过朴素,远看只显叶,哪儿见得着花。而识香莫若蜂,绵长清冽的馥郁里,繁忙的嗡嗡声早已不绝于耳。
几人很快挖了一棵,纪康撂下树苗,又往另一棵走。赵辉跟上去:"还要吗?不够?"
"够吗?"纪康瞟过来,含了笑:"你不是说好?"
赵辉眼角眉梢都欣欣地泛起喜色,微红了脸,匆匆一回头。赵喜正弓着腰收拾过长的根须,仿佛根本没听见,更没开声问。只可惜两棵枣树最终只活下一棵,赵辉院子里那株稍弱了些,没能扛住赵家村的日晒风急,不多久就开始落叶,那是后话了。
回村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倒腾完枣树苗,又分头洗了洗,才往赵喜家吃酒。一个银镯子不过换来几盆素菜两瓶烧酒,还有锅酥烂的猪头肉,那是伍秀专门备给婆母刘氏的,他们只象征性地到了下筷子。
伍秀出了名的贤惠,不单活计做得漂亮,难得的是孝敬老人。旱荒那段儿,人都饿疯了,她还怀着身子,却宁肯减省自己的饭食,也不叫老人饿着。这事儿早听李氏念叨过几回,言下之意不用说,是把她做了以后挑儿媳妇的参照。赵辉嚼着菜没了胃口,才放下筷子,伍秀就从里屋出来,回手拉拢门帘。
"娃儿睡了?"刘氏招呼:"来吃饭吧。"
"睡下了。"伍秀答,抿了抿头发,过来给各人满上酒,在赵喜旁边坐下,又拿起筷子为刘氏布菜。
"你吃你的,"刘氏搛了块肉给她:"别管我。"
"妈,我不爱吃这。"伍秀立马让回去。
"不爱吃也得吃。"刘氏不由分说又搁她碗里:"你不吃,我孙子还要吃。"
伍秀便没再推,笑了笑,捧起碗扒饭。扒了两口,抬起脸来向着纪康,笑问:"他叔,那药材,长得还好?"
纪康微愕,扫了眼赵喜,说:"挺好。"
赵辉起先就觉得不对,自打伍秀坐下,赵喜就没正眼瞧过她,这会儿更是脸色不渝,摞下筷子冲他俩端起酒盅,仿佛有心打岔。伍秀却又适时插了句,仍旧对着纪康,一瞬间眼神儿竟是晶亮:"那得谢谢他叔,没你借的钱,咱家可种不起药材。"
纪康端着酒杯,晃了晃,笑了:"嫂子记错了吧,钱是赵喜跟他同学借的,该我说谢谢。"又接着道:"上回赶着去县城,借条还没写。有纸笔吗?拿来我写好,赵喜你给人送过去。"
赵喜黑了脸,腾地站起身:"什么话?!来喝酒喝酒。"
伍秀也笑着拉开椅子:"我屋里有。"说罢就要去拿。
赵喜猛然转身,一巴掌盖她脸上:"我老赵家的事儿,还轮不到你插嘴!给我滚!"
伍秀万料不到他竟会动手,瞠目捂着肿起的半边脸:"你!你还打我?!"她忿然尖叫:"你当我不知道……"话到此处却蓦然刹了闸,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刘氏颤巍巍护住儿媳,见赵喜还要上前,气得手指发抖:"你站住!要打她你先打我!没良心的东西,我命苦哇!"说罢就哭开了:"要不是我这媳妇,我早死了,呜呜……"
赵喜又急又气,硬梗着脖子:"哎呀妈!你哭啥子……她太不像样!"
赵辉见闹得不可开交,赶忙拉开他:"赵喜,消消气,嫂子也是为你好,本来就是一块儿借的钱。"
纪康倒是没劝架:"那借条回头我给你同学送去吧,你给他怕不肯收。"说罢放下杯子就走。
"纪康,"赵喜追出来,一把握紧他胳膊,脸都急红了:"你别当真,要写一块儿写……"
"得了得了,"纪康笑,打断他说:"咱兄弟谁写不一样,你着啥急。"
赵喜转瞬红了眼,却愣是不松手。纪康拍他一下,抽出胳膊:"进去吧,别把你妈急坏了。"说罢拉着赵辉出去。
这酒吃的,俩人转出大路,赵辉苦笑着摇头:"没看出来,伍秀还挺厉害。"他不由纳闷:"赵喜是不是被她拿捏了啥?"
纪康微皱了眉,过了会儿才说:"能拿捏啥,还是计较钱吧。
"我觉得不止,"赵辉道:"才过门多久,你没看伍秀那眼神儿?肯定有问题。"
"哦?我还真没看,按你说是啥问题?"纪康瞟他一眼:"赵喜就性子面了些,一不喝二不**三不赌,"说着哗一下笑出来:"儿子都生了,那方面更没问题……"
好好地说事,这小子偏搅得一团糟:"流氓!"赵辉推开人就往前走:"再瞎扯我告诉赵喜去!"
"诶,别呀,我咋就流氓了?"纪康一脸无知,追上来缠紧人不放:"不是请教你问题吗?"
赵辉甩又甩不脱,瞪起眼骂:"请教个屁!我咋知道?!人家夫妻感情……"
"对对对!"纪康猛点头:"人家夫妻感情还真不好说。"随即腆着脸挨上去:"那说说咱俩呗,你看咱俩感情咋样?"
赵辉恼得直咬牙,一巴掌拍过去:"死开,少扯淡!"
"哦,说别人就起劲儿,"纪康揉着胳膊龇牙咧嘴:"咱俩不是一家啊?"边抱怨边拐着他往家走:"不行,今天非得说清楚!"
"你干啥,"赵辉猛甩手:"就这儿说!"
"嘿嘿,"纪康不由分说拽着人跑起来:"上我那儿说。"
"你……说个屁!"一听就知道是别有用心。赵辉气得翻白眼,这混蛋咋那么欲求不满,两天不来就上火,啥都能往那上头绕。上礼拜憋急了,也不看地方,逮着他就往草窝里压,吓得赵辉至今心有余悸,只能认命由他拽着跑。
第三十七章
"宝贝儿,"纪康闩上门就抱起人上床:"想死我了!"
赵桂芝和纪永诚就一墙之隔,赵辉喷红了脸推他:"关灯……你小声点儿。"即使有过不少次,赵辉仍旧放不开,他就不明白,纪康做起这事儿咋能那么坦然自在。
"不行,我要看着你做。"纪康咬着他耳朵说。早把人衣服剥光了搂紧,硬邦邦杵着他下面。手心抚上那俏美圆润的臀,**间怀里的人已是全身泛红、酥软媚艳,落在眼中异样撩人。不由挪开些从他臀缝里探手进去,把那宝贝拉下来握住抚弄,又贴上去低声腻语:"老婆,你的宝贝真漂亮,白白净净,又嫩又直……"
"……闭嘴!"两腿间被自己的东西蹭得又热又燥,赵辉窘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混蛋却犹爱此道,每每弄得他无地自容。他越害臊,对方却越兴奋。赵辉起先还奇怪,不论多急,纪康总要先给他弄出来才真刀实枪上阵,时间长了才发觉,是除了两人的汁液,那小子受不了任何东西进他身体里去,这怪癖几度让他哭笑不得。胡思乱想间左胸已被火热的唇舌包裹,吸得他顷刻意乱情迷,忍不住轻哼出来:"嗯……"
纪康憋得要命,攫住那殷红的珠粒卖力地吸吮舔舐,右手加速**,下身急不可耐地往那窄缝里戳,气喘吁吁:"老婆,老婆,快点儿,好想操……"转瞬就把那甜汁捋了出来,喜得不待他歇气赶忙抱起来手探下去扩张,三下两下弄好,分开腿就覆上去,一鼓作气往里插。胀硬的命根子被那紧致的密唇吸得频频跳动,猛然挺腰直捣花心,将那迷人的小嘴儿撑至极限亢奋戳弄:"老婆,好喜欢你……"
"……等下……呃……慢点儿……"下面酸得嗓音都控不住,赵辉两手猛推,却哪儿推得开那精壮的家伙,只能紧闭了眼死咬着唇忍耐,浑身都绷得绯红。
"真漂亮。"纪康最爱这时候弄他,哪儿舍得停下。越发拉开他的腿挤进去,碾着他嫩生生的娇俏、乌溜溜的软毛纵情耕作,奸得他没命扭动、浑身乱颤,交接之处汁水淋漓像腾起团如丝如绸的烈火仍不过瘾,分开他的唇调笑着伸舌进去,随着腰下的节奏一同驰骋冲刺:"宝贝儿,你好甜。"
上下同时被契入,赵辉哪有半分余地抵抗,越抵抗越讨不着好,只能由着那流氓花样翻新尽情享受,只盼着快点儿结束。谁知那混蛋开着灯越发起劲儿,射完几乎没经过渡立马又胀硬非常,连弄了三次才意犹未尽从他身上翻下来,气得他头晕眼花,下面的浆液更是一股股流不干净地往外冒。
纪康歇了片刻爬起身,套上衣服出去打水进来给他清洗。视线滑下去立时又呼吸急促,那腿间粉白嫣红错乱淋漓,衬着湿漉漉的毛丛分外妖娆。勾缝里的隐秘含着一汪乳汁若隐若现,**异常地簌簌轻颤,逗得人丢了毛巾又捂上去轻抚,甜腻的蜜褶立时衔住了他的指尖,热情洋溢地急急往里吸。
赵辉本来困得眼皮都撑不开,被他一弄险些蹦起来,大睁着眼夹紧腿恶声威胁:"你……你再敢来,下礼拜一次都别想!"
"……"为了以后的'幸福',纪康果然不敢造次,跨上去一半又悻悻然下床,垂头丧气重拾起毛巾,扶着他膝盖:"得得,保证不弄。张开腿洗洗,乖,不然明天难受。"
赵辉再不敢瞌睡,将信将疑盯紧他,收拾完出门已经月过中天。那小子吃了半饱傍着他接连打哈欠,赵辉推推他:"你啥时候下山?"
"下山?下啥山?"纪康分明不清醒,咕哝一句又开始钓鱼。
转眼就忘了?!赵辉恼得一指头扎他腰眼:"给人送借条!"
"干啥干啥!"纪康猛一激灵,总算醒过来,抓住他的手:"我哪儿有空,地里都忙不完。"搓搓脸又说:"这段儿天气好,耽搁一天是一天。"
"不去你还说……"赵辉愕然道:"那明天我下山。"
"你急个啥?"纪康停下来:"我又没说不去,先忙过这几天,看她还问不问……"
"你咋这样儿,"赵辉越发诧异:"还等着人问?答应了就该赶紧办呐,万一他那哥们儿回南边去了……"
"唉你别管了,条子写不写都亏不了他的钱,净摆弄那些虚的,有啥意思。"纪康有点儿不耐烦,瞧他变脸,才又接着说:"好好好,我抽空去行了吧?保管不耽误。"
纪康说的倒是实话,只是这做法令人有点儿不痛快。可伍秀的言行,更让他替赵喜难堪。纪康拖着不去,难道是为了这?赵辉便没再多说,发愁道:"但愿别又来个旱涝,本钱耗光了还欠债,真折腾不起了。"
"还是别抱太大期望,"纪康看看他,踢开面前的石子儿:"老天的事儿,哪个说得准。"
"嗯。"这靠天吃饭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赵辉想着就闹心。
接下来半月霪雨霏霏,泥土被滋润得酥软,赵辉家那几块瘦田,不消一个礼拜就下好了种子。纪康那边也恰巧忙完,这天收了工跟他一道儿往回走,随口说:"晚上去赵喜家走走?看有没啥要帮的。"
"行啊。"赵辉本来要问借条,却想这人一贯有主张,便住了口,且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晚上过去,赵喜家正吃完了饭,母子俩在堂屋里待着,伍秀也坐在一边。纪康像往常那样推开院门就大大咧咧要跨进去,赵辉一把揪住他,不好明说,只冲里边呶呶嘴。纪康这才发觉,伍秀是抱着孩子在喂奶,当即又尴尬又着恼,讪讪道:"……房门儿都不关……切,那,那有啥好看……"嘴上说得英雄却再未跨前一步,亮开嗓子在门外叫赵喜,看得他直想笑。
赵喜听见声儿马上迎出来:"哟,你俩咋来了,吃过没?"伍秀也迅速收拾好,俩人这才大大方方进去。
"吃过了,"赵辉说:"来问问你地里有啥要帮的。"伍秀才出了月子,赵喜前几年熬得瘦不仃仃,之后再没胖起来,还真怕他忙不过来。
"差不多了,这一两天就好。"赵喜让他们坐下,又忙着倒水:"你们的弄完了?"
"嗯,都好了,"赵辉说:"明天给你帮忙吧。"伍秀一直没做声,只把两只眼睛往他俩身上睃,嘴角儿挑起来,若有若无地笑。赵辉被她笑得如坐针毡,纪康却恍若未觉,接过水来自顾自喝着,还起身去看那娃儿:"嘿,赵喜,长得跟你还挺像。"
"是吗?"赵喜脸上开花,也凑过去:"看得出来?"
"就你眼拙,"伍秀嗔一句,遂抱起孩子往纪康手里搁:"他叔,你抱抱。"
纪康原本没那意思,这会儿只得笨手笨脚接过来,捧在手里一时坐立不安,惹得赵辉当即喷笑。笑过之后心底又隐隐泛凉,随即想起李氏越来越频密的催促,上个月还找人给他介绍对象,好不容易才推了。可推得了一时,如何推掉一世?谁家父母不盼着快快抱孙儿?就算自己能找茬糊弄,纪康难道也愿意干干净净豁出去?
赵辉迷茫间又看向那修长挺拔、年轻俊美的男人,只觉忽然遥不可及,咫尺天涯的怅然失意,让他胸口生生抽痛。纪康这会儿已经摸出门路,一手托起孩子腰臀,软塌塌的头颈恰好搁在小臂中央,另一只手晃着他光嫩嫩的脚丫子逗弄。那娃儿竟也不哭不闹,亮闪闪的黑眼珠直瞅着他嗯嗯啊啊。赵喜几个乐呵呵围着他俩笑,情景格外温馨喜人,落在赵辉眼中,不由一阵恍惚。
"瞧我多厉害……"纪康得意地回头笑,视线触上他的脸,却随即顿了顿,很快转过去,又逗了两下孩子,不动声色交给伍秀:"嘿,别摔着,还是妈妈抱着好。"
伍秀眼睛转过来,笑问赵辉:"三叔也抱抱?"她爱随孩子叫,赵辉年纪最小,所以喊他三叔。
"呵,不了。"赵辉连忙推:"换来换去,别吓着孩子。"说罢看向赵喜,有心提起上回的事儿:"这段儿下雨,等明天弄完你家的地,要不要去十八弯那边看看?"
"哦,行啊,你们看着办。"赵喜明显不自在。
"他叔,"伍秀这次没抬头,含笑逗着小儿嘴角,却字字分明,果然问:"那借条,送了吗?"
赵喜竟也没发作,起身避开几人去看茶。纪康笑笑:"正想说。"随即从兜里摸出个条子打开:"抽不出空下山,就当是跟赵喜借的吧,这条子嫂子收好。"说罢交到她手里:"他跟他同学,反正一回事儿。"
赵辉探眼看去,那借据抬头果真写着赵喜,不由微感诧异。纪康知道那人的名字,为啥不写明白?却也没多在意,伍秀既然担心将来说不清,有了这条子,她家总归吃不了亏。
伍秀却是怔了怔,才敞开脸笑,两眼明晃晃照向纪康:"他叔,谢谢了。亲兄弟明算账,你别往心里去。"那扬起的下颌,竟让赵辉隐隐觉出某种含义莫名的挑衅。纪康根本没接她视线,也不答话,随意地端起茶盏。
老娘就在旁边守着,赵喜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回屋自己写了张借条,知道纪康不会要,二话不说塞进赵辉兜里:"明算账就算清楚,这是我的一千六百五,赵辉你收着。"
"唉,你……"赵辉赶紧拿出来。
"别给我,不然那一张我立马撕了。"赵喜闷着头,斩钉截铁。
"拿着吧。"纪康垂睫而笑,喝一口水:"那行,我们先走,明儿一早来叫你。"说罢拉了赵辉起来。
"嗯。"赵喜耷拉着脑袋,把俩人送到门外,哪儿好意思再说啥,掉转身慢吞吞往回走。
才一小会儿,天上竟又飘起了零星细雨,俩人在水花斑斓的路面上静走,纪康脱了外衣搭在他头上:"想什么呢?"
"没想啥。"赵辉微窘,揭下来还给他:"不用,雨又不大……"
"快披着,都冲过澡了。"纪康抖开来又给他搭上,噗地轻笑:"不是在想那娃娃?"
赵辉眉毛一皱,心想这小子又要说啥不三不四,直觉闭了嘴不搭理。纪康瞅瞅他,自得其乐径自往下说:"呀,那小不点儿真好玩儿,乖乖的,软乎乎,你没觉得可爱?"
赵辉只得开口,无奈应付:"可爱呀,当然可爱。"
"真的?"纪康骗得他开了声儿,紧跟着问:"有我可爱不?"一边自说自话、嘿嘿直乐:"你都不愿抱他,肯定没我可爱。"一边碰他肩膀:"是不是?是不是?"
这不要脸的……赵辉眉毛快拧成麻花,撇着嘴斜眼瞪过去:"滚一边儿。"说罢闪身往前走,却刚走两步就叫人扳住肩膀。赵辉只当他又没正没经,刚想挣,却听那人低声道:"我知道,我也是……"那声音清凉悦耳在发间游离荡漾,竟已无一丝玩闹:"赵辉,在我眼里,谁都没你可爱……真的。"
赵辉怔然抬头,蒙蒙水雾中,那清黑的双眸覆着水粉莹然的幽亮长睫熠熠幻彩,氤氲着源源不绝的惑人情愫,于雨丝飘摇间依依凝望而来,一时竟让他看得痴了。
纪康怜爱地撩起他额前几缕湿发,再未说其它,只轻轻、却牢牢地将他拢在臂间,转身缓缓向前走。四月底的山风穿过靡靡雨线在无月的夜里愈发凉薄,而那修长有力的臂膀却异样温暖踏实。赵辉忽然觉得,无论前途是穷峰是险壑,只要相伴而行,就……再无可虑。
当然,那是在命运居心叵测的又一个玩笑之前。
第三十八章
李氏总爱携个板凳摸到院外栅栏下,顶着一头荒草似的灰发,在祥和的日光里从早坐到晚。赵辉劝她进屋歇息,她说,她要闻,风带来的都是庄稼的味道。
一季雨露为树木披上了崭新的绿衣,野草饱吸了澄澈的水流,冉冉冒起头来,山塘又蓄满了浑黄的泥汤。青稞节节拔高,扇豆花攀藤孕荚。羊儿吃饱了肚子,咩咩地欢叫游走。苞谷灌上了鲜美的甜浆,散开叶片在风里哗哗地摇荡。草虫悱恻清扬的鸣叫,再次拨亮了夜的琴弦……
赵辉知道,母亲在贪婪地听,她要守着土地与雨水、作物与阳光的缤纷佳期,咝咝吸进脏腑的,是蓬勃生命的气息。在这沉甸甸的绿色的香氛里,梦境都会变得**而欢实吧?
一只壮硕的金龟子钻出松软的土层,搓搓腿上的纤毛,卖力地拱起颗粪球,吭哧吭哧大摇大摆地路过。被赵辉拿起草杆一挑,立马翻转肚皮装死。四仰八叉的可掬憨态,逗得人忍不住发笑:"诶,你瞧。"他手上戳着冲旁边那人叫。
"嗯?"纪康转过来,盯着他脚边的玩意儿,非但没笑,脸上的阴云,倒像是更重了。
"喂,"这两天做着活儿,有几次发觉这小子突然跑神儿,起先还当他是累的。赵辉丢下草根,抬肘子碰碰他:"你咋的啦?"
纪康没吱声,捡起那只诈死的金龟子,搁手里翻了翻,揪住它两根后腿轻轻一撕。那虫子骤然负痛,挣着剩下的残腿立马抵死翻腾。
"啧,"赵辉剐他一眼:"你整个虫子干啥?"
纪康摊开手心,右手中指一弹,那虫子便划出道金色的弧线,落进了地边的蓄水渠。他拍拍手掏出颗烟:"我有点儿担心,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好,虫子也发得快。"
赵辉也注意到了,今年害虫是比往年多,但还不至成患。再说低毒杀虫药是笔庞大的开销,在赵家村,还没哪户人家用过:"等这趟夏玉米收完,"他说:"把地给烧一烧?"
纪康吸口烟,垂着胳膊把灰弹进泥里:"明儿我下山买点六六粉。"
"六六粉?!"赵辉大吃一惊。那玩意儿除四害时'战功彪炳',毒性可想而知,虽说价钱便宜,公田却早就禁用了:"眼看就要收割,为几只虫子撒那个……"说着心一跳,抓紧他手臂:"你是想拿去卖?那不害人吗?!"这小子是非观念一向模糊,未必干不出来。
"啧……不是,"纪康哭笑不得:"我有那么缺德吗?喷庄稼来不及了,"他皱着眉:"我是担心十八弯那边。"
药材的生长期比农作物来得长,至少也要秋末才见小熟,大部分还得越冬跨年,可也没庄稼爱招病虫害。赵辉说:"等收了苞谷我跟你一块儿去?顺道给程惠雯家送点儿。"赵芳的工作是不用张罗了,可谢意还是要表示。赵辉早就打算,抽空去看看李菁。
"不,"纪康掐熄烟头:"明天就去。"
赵辉纳闷儿:"干啥那么急?"杀虫也不差这一两旬呐?
"不知道,"纪康迈出一条腿,斜跨在田埂上,目色茫然:"就是不安心。"
赵辉捋下裤管站起来,先还想说杞人忧天,视线触向那寥落深浓的眉宇,忽然就住了声儿。蝉鸣清幽,油绿的纱帐起伏沉绵,馨香一浪浪漫过山野,阳光静谧而安详,安详得……令人无端忐忑。
五天后,晌午,微雨初歇。赵辉才放下碗筷,就听见有人呼喊,也不知道喊些啥,只觉得那声音怪异骇人。这时候大部分村民都回家歇晌,听见喊声纷纷跑出去。赵辉迈出院子,天已经阴了,几分钟前还亮晃晃的光线突兀遁去,狂风乍起。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沙沙沙'、'沙沙沙',鼓动膨胀的声浪遽然临近。
跑出来的人都傻了,牲畜竖耳呆立。赵辉瞪大眼,他没有,从没见过这样铺天盖地的蝗虫,沙尘暴一样雷虐风号,轰隆隆翻滚而来。密密麻麻的虫子织成的巨网,像块厚重的黑云扣在村子上空。不知道谁先跑起来,癫狂**地冲上路面。人们挥舞着扫帚、斗笠、饭盆,一切能上手的东西,惨叫着,发了疯一样往地里跑,谁也没跑过蝗虫的翅膀。
暗影淡去,阳光再次出现,虫云已经散进田地。狗开始乱吠,羊群怔然不动。人们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撕心裂肺地嚎叫,赶起这头,那头又落下去。打飞的虫子重重撞向人的脖子,耳朵,鼻孔,无数张虫嘴同时啃嚼鲜嫩的豆荚、甘甜的玉米、灌了浆的青稞。'喀喀喀','嚓嚓嚓',齐刷刷的沸腾声浪令人寒毛倒竖。绿绵绵的纱帐疾速跌落,一层层矮下去……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所有人都吼破了喉咙,然后,接二连三地往下跌坐,失魂落魄地张着眼睛。半小时前还**飘香的田地,秃了,全秃了……光杆杆的茎茬下,堆上了厚厚的虫尸。被打死的、胀死的蝗虫,一个个鼓起油亮的肚皮。风吹过来,折断的虫翼轻飘飘升起,漫天飞舞,像五色迷离的光膜布满苍穹。
赵辉丢开扫帚,纪康远远地走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在旁边蹲下:"这蚱蜢,好像不会叫。"他捡起一只灰扑扑的虫尸,摆弄一下:"真的,你瞧,是腿和翅膀的摩擦。呵,高原蝗虫,发声系统都蜕化了。"
赵辉没搭理,坐下地:"有烟吗?"
"干嘛?"纪康笑,随手丢开虫子:"没听说见了蚱蜢嗅觉会改变,你不是讨厌烟味儿。"
"少废话,"赵辉扭过头:"有没有?!"
纪康瞅他一眼,从兜里掏出烟盒,抽一支点燃,掉转烟头递过去。赵辉捏在指间,猛吸一口,苦辣辣的烟气迅速充满口腔。他闭上眼,仰头往下咽。鼻道,舌根,喉管,一路麻痹刺痛,肺叶剧烈震颤,猛然狂咳。
纪康转开头,像没看见,划起根火柴去烧虫子:"再吸两口,就不咳了。"
赵辉咳过一轮,脑瓜子昏沉沉发钝,烟递向嘴边,又移开:"放屁,"他说,哗地笑出来,斜眼剐向那人:"你放屁!"
"真的。"纪康转过来,揩去他眼角的湿印,把烟抽走:"开头谁不咳。"他吸一口,莞尔:"晕不?"
赵辉捻捻眉心:"有点儿。"
"呵。来,"纪康抓一把蚱蜢塞给他:"把翅膀和腿拔掉。"
"干啥?"赵辉愕然。
"它们吃庄稼,"纪康��眼睛:"咱们把它们也给吃了。"
赵辉瞪大眼睛,早听老一辈的人说过,蝗虫能吃,还很有营养。饥荒年代,若能弄到个把蝗虫,那是了不得的奢侈品,不亚于当今逢年过节的宴席。却没料到纪康现在会想起这个:"你会弄?"
"那有啥不会。"纪康笑笑,低着头已经撕起来。蚱蜢灰色的外翅被掀开,绿的、红的、粉的,几层内裙似的膜翼在修长的指节间飞羽般脱落,越往里剥肉感越盛。
赵辉默然看了半晌,垂手拾起一只。两人并排蹲在地里,片刻不停,比赛一样飞快地剥。附近农田里的人往这边探探头,也弓下腰开始收拣。庄稼毁了,秋收还早,只剩了这些蝗虫……风没了阻碍,贴着地面款然流走,日影缓缓滑向西天。圆滚滚的虫尸披着霞光远远近近隆起来,恍如一堆堆油亮冒尖的青稞垛子。
"操,指甲都秃了。"纪康撑着膝盖站起来,踢开没上小腿的虫翼,迈到田垄上:"我生火去。"
"嗯。"赵辉哼一声,低着头继续剥。
纪康掘了个泥坑,绕边码上石块,上头架片薄的,拿簸箕往虫堆上铲了些,递给他:"别剥了,去洗洗。"
赵辉站起身,蹲久了让他感觉一阵晕眩,站了会儿才慢腾腾走向田边,将簸箕底部浸到渠里。水流循着竹篾的空隙泊泊涌入,漂涮过虫身,又从另一头静静淌出。纪康捡了堆枯枝回来,单膝跪下仔细往坑里填。火慢慢着了,哔哔啵啵腾起呛鼻的白烟,石片被烧得滚烫,迸出细小红亮的火星。气流蒸腾,水纹般袅袅荡开。
赵辉托腮蹲在旁边,盯着石片上的湿渍��发散,看肥嫩的虫尸渐渐变硬,结出层焦黄的酥壳。纪康拿着根树枝,垂着眼,时不时翻两下,谁都没吭声。直到石片上传出均匀的脆响,直到异香扑鼻弥散。他撤出柴火,捡起只吹了吹,递过去:"别烫着。"
赵辉接过来,捻碎,手指沾向唇边。
"香吗?"纪康瞅着他,眼神促狭:"可惜没盐。"
"香。"赵辉嘬着指尖,启齿一笑:"你也试试。"
纪康便捡了颗扔进嘴里。赵辉盯着他看。纪康笑起来,丢开树枝。赵辉也笑,嘿嘿地不停。渠水涓涓,在晚风中凝脂般淌游,卷起些轻飘飘的笑声,流向夜幕深处。月升星沉,山野如冥地岑寂。
"今晚风还挺大。"那人仰起头,唇边噙着抹隐约的笑,一绺额发散漫地拂过鼻梁,黑而长的眉梢斜飞入鬓,逸出水墨般深邃的暗影。赵辉移开视线,眼球针扎般刺痛,合上眼帘,抱紧双膝。
纪康收回目光,顿了顿绕过去:"好了。"他抚过那道僵紧的脊线,轻轻拍着:"花生不还在泥里,咱们明天去收起来。还有那些药材,刚喷的药,虫子也吃不了……好了……没事儿了……好了啊……"
"嗯。"赵辉低声应,额头紧抵着对方温热的肩窝,冰凉的泪渍浸透了脸颊。
那个晴和的夜晚,赵家村升腾起一股迷离的浓香,在家家户户的窗子里,在房前屋后,在低矮的栅栏与潮湿的路面上,缠绵地氤氲着,久久徘徊不去。
第三十九章
'旱极而蝗',古书早有记载。然这数十年间并未发生重度旱情,加之农药的使用覆盖率大幅度提高,因而赵家村这些偏远贫困村落,才会在蝗灾中首当其冲。
次日一早赵辉就出工了,离年底还好几个月,只剩了点儿花生,再不敢出啥差错。这玩意儿做不得主食,往常都是担去镇上卖的。赵家村田地稀缺,若没个新媳妇或是贪嘴的娃娃,一般人家不会种。赵辉也只在山腰夹心地里下了两垄,那儿土质太糙,种粮食反倒埋汰了种子。
苗秃了收起来费事儿,过晌才算弄完。赵辉想到赵喜家没这个,便盘算着先给他送点儿去。正脱了泥准备装筐,却见那小子一路小跑往这边来,人没到就喊上了:"赵辉!"赵喜汗淋淋地直喘气儿:"你快家去。"
"咋地啦?!"赵辉心一跳,扔了筐子站起来:"我妈……?"昨儿个李氏早早的就回屋歇了,啥都没提。可庄稼叫虫啃了,搁谁心里能好受?别说半条命吊着的老人。赵辉一宿七上八下睡不踏实,今早是看过她没事儿才出的门。
"不是你妈,你大姐,叫人打了。"赵喜一边撵他,一边卷裤腿下地:"你走哇,这我给你担回去。"
赵辉话没听完就拔腿跑了。打了?!叫谁打了?!依赵芬那收敛木讷的性子,都能往娘家跑,还会是谁?早知道陈大山不是个东西,可这成婚不才大半年吗?赵辉又急又燥,却也只当是小打小闹,临近了院门儿,才发觉不好。里头正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村妇走出来,面色戚然,交头接耳嘀咕。
赵辉顾不得听,拨开人往里跑,迈进门槛,猛地就定住了。怪不得赵喜急火火撵他走,床上的人,哪还像个人样儿。左手肘下全用布条缠上了板子,硬邦邦架在床沿上;右手虚捂着隆起的肚皮,整条乌青紫红找不着一片好肉;脸面更不消说,肿得眼睛挤成了细缝,嘴角也撕破了,血糊糊向外翻着,朝他转过脸来,话都说不清楚,只有眼泪蛋子一串串往下掉。
"陈大山?!"赵辉转向床边的李氏。
"这天不叫人活哇……"李氏弓着背连连抹泪:"庄稼遭了秧,你姐夫去吃酒……得亏孩子没事儿……"
原来几里外的陈家坳,昨儿个也遭了蝗虫。那村子地势好,算得上富庶安泰。村民们往常平顺惯了,一旦撞上灾祸,越发气急败坏、六神无主。人心都那样儿,怨天怨地怨不着,就直接怨人。艾滋村嫁去的这些个媳妇儿,平日里都抬不起头来,一夜之间更成了村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交口贬伐的灾星。
陈大山起先还顾念赵芬的肚子,只骂骂咧咧搡了两把。待到晚上跟几个狐朋狗友灌了黄汤,一腔子闷气才撒在老婆身上。赵芬公婆就住隔壁,老两口听见响动出来看过,见儿子拳脚没往她肚子上招呼,就闩门睡觉了。汉子教训婆姨,在这大山里天经地义,更何况媳妇又是个不值钱的。娘家虽有个小舅子,却是半桶水的学生哥,打了不就打了。只要没弄出人命,村长都不会说啥。
赵芬是清早觑了空跑出来的,尽管拼命护着,髋骨还是挨了踹,肚子整宿坠疼。她生怕有个好歹,要瘫在婆家等死,那连死都死不利索。
赵辉怒火攻心,抄起根扁担就冲出门,恨不得把那畜生立时杖毙手下。一阵风似的奔出村口,却被人从身后猛地拽住。"你干啥?"纪康追得满头大汗,眼神扫过他手上的扁担:"这是――你上哪儿去?!"一块儿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小子煞星似地狠模样。
"陈家坳!你撒手,没你的事儿!"赵辉回头吼一嗓子,又待往前冲。
"你等下!"纪康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大半,怪道像被踩了猫尾巴,不由想笑,却哪儿敢笑出来:"我找几个人跟你一块儿去。"
"用不着!"赵辉怒道,甩手要走:"不就是个酒囊饭袋,我还怕他?!"
"喂!"纪康一把拉住他:"赵家村儿大陈家坳大?要有人跑咱村里来整赵喜,能占着便宜?"见他顿住才松开手:"看把你能的,一个人敢到人家地头去撒野,在这儿等着。"说罢就往回走,走了两步又掉头拽上他:"不行,你跟我一道儿去。"
赵辉被阻得一阻,也知道先前急过了火,便强压怒气跟他回去。才刚遭了蝗殃,村里大多数人都断了活儿,基本上去一家逮一个准儿。闹艾滋那会儿,只要本村的来拿药,纪康有钱没钱都给人先垫上,雪中送炭的情义自比锦上添花更让人感念。再说现下闲得蛋疼,正愁没事儿可干,闻言二话不说都操了家伙跟上来。
进村不过小半段儿,身后就缀上了一溜生龙活虎的后生,个个摩拳擦掌、兴奋莫名。赵辉冲纪康猛使眼色,小声说:"得了,够了,又不是打群架。"赵芬肚子已经五、六月大,说话就要生,且听李氏的口风,并不想她离。陈大山是该打,放如今却还算是家务事儿,这么大张旗鼓扑上门,未必有好处。
"知道,"纪康笑:"只打架,就咱俩还弄不死他?用得着他们。"
"那你?"赵辉不解,正要再问,就见赵喜摞了挑子从他家出来,迎上前:"你倒碰上了,"他冲着纪康笑:"先前想找你,哪儿都不见人。"
"这段儿雨水多,上我爸那儿看了看。"纪康道,瞥赵辉一眼:"回来就见他火烧脚似的。"
"可不是,我听伍秀讲,赵芬姐那模样,把她都吓一跳。"赵喜边说边走:"太过分了,咱村里的人可不能白让人欺负。"
其他人里也有不少姐妹外嫁的,提起话头无不怒形于色,比赵辉还气,直把陈大山当了罪魁祸首,非好好教训一顿不解恨,闹哄哄就冲到了前面。赵辉急了,想赶上去拦人,他可不愿引发两个村子的矛盾,不说断了赵芬退路,是犯不着当这出头鸟。后生小子情绪上来就控制不住,万一出点啥事儿,该谁担着?
"没事儿,"纪康却拉住他:"让他们火起来,不就要这效果?听我的,待会儿再说。"
"你不是手痒了吧?"赵辉溜一眼他掂着的铁棍,越发不踏实。这家伙安生了好几年,难保不借题发挥。
"怎么能呢?"纪康哑然失笑,转手把棍子塞给赵喜:"这总行了吧?"说完推他往前走:"快点吧。"
一伙人脚程快,又都在气头上,四五里路说话就过了。快到村口纪康才叫住人:"我说,"他想了想:"光揍他陈大山一个不顶事儿啊。文强,你刚说你姐也不好过?"
"是呀,"那叫文强的后生恨道:"上个月才哭哭啼啼回来,可待两天不还得回去,要不是家里……"他一拳擂在路边树桩上,眼睛都挣红了。
"咱村里出去的,有哪个好过了?"另一个叫赵勇坚的也说:"文强他姐算好了,不就是挨了耳刮子,吃饭不让上桌子?你们不知道吧,建明那妹子,嫁去大刘庄的,村里小孩都冲她吐唾沫。敢回娘家?回一次打一次。"
"远的往后再说,"纪康皱了皱眉,岔开话头:"我意思是,陈大山敢这么嚣张,还不是仗着村干部护短不管事儿?再说,咱还能真把他给打死了?就算打死拉倒,也才治了他一个人,那别家的咋办?"
"对呀!"光找陈大山晦气,人还当是赵辉一家的事儿,虽能杀鸡儆猴,作用怕也不大。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吃了亏又咋样?收回来还是一趟趟结伙打架?两头都不便宜。众人不由纷纷应:"他娘的,就是他们村干部吃shi屙饭!那你说,咱该咋办?!"赵辉这才发觉,纪康叫过来这些人,大半是亲戚嫁进陈家坳的,别村的竟一个都没有。
"依我看,"纪康琢磨着:"大伙儿直接去村委会!光赵芬姐的事儿,他们还能说不知道,咱现在那么多人,看他还往哪儿推!要再不管,直接把话撂下,咱往镇上、县上妇联闹!问他村长还当不当!"
"对!没错儿!就这么办!"人多胆气旺,群情激奋之下,一队壮小伙立马涌进了村。
"那陈大山,不先教训一下?"还是赵喜了解他,跟赵辉一块儿落在后面,瞅过来一眼笑着问。
"我跟赵辉就行,人多了倒不好。"纪康嘿嘿一笑,跟他捣鼓几句:"快跟上去,记得掐着时候来。"
"成!"赵喜笑完就撵上了前头的人。
沿途村民都被先前那队吸引了注意力,只道出了啥大事儿,纷纷跟上去,谁还有空去管后头两个。赵辉和纪康到了地儿,门都没敲就跳进栅栏,直接把人堵在屋里。
"陈大山?"纪康不咸不淡问一句。
"……是我。"陈大山顶着个鸡窝头,看样子刚醒了酒,见到赵辉才品出味儿,昨儿个是把媳妇打狠了。却仍梗着脖子耍横:"你们干啥?啥意思?"就凭这两个人,能把他咋样?赵芬还挺着个大肚子,里头可是他陈大山的种。脑筋这么一转,立马就端起架子来:"小舅爷,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咋那么没规矩……"
第四十章
纪康当胸一脚猛踹过去,直接踩上他的脸:"这意思。咋地?不够意思?"说罢扯起他膀子,一拧就脱了臼。
陈大山直绷绷摔下地,脊梁骨都快震脱了架,听完好半晌才知道喊痛,歪着头哭骂:"我X你妈呀!爸呀――妈!"
纪康愣了愣,噗一下笑出来:"操!早知道不来了。"抬腿把人撂翻过去,踩紧背心:"打他pi股。"
这孬种!赵辉没脸透了,他要是早知道,当初饿死也不会让赵芬嫁过来。鼓了满肚子气,抡起扁担狠狠往下抽:"叫!大声叫,把你不教规矩的爹妈叫过来!"两下就抽得陈大山哇哇痛哭、连连告饶。待隔壁那老两口大惊失色开门进来,地上已经糊了一滩子眼泪鼻涕。
"赵辉!"老头冲进来就推赵辉,怒喝道:"你敢打你姐夫?!亏我们对亲家一直客客气气……"
"客气?!"赵辉再恼也不能跟老人动手,怒声反诘:"你问你儿子,客气能把我姐伤成那样?客气你们当公婆的,会由着儿子打老婆?!"
"老头子,你�嗦啥,你喊人去!"那婆子盘腿坐下哭天抢地,指着他俩赌咒发誓:"天杀的,上我家打人,我的儿,呜呜,你们,你们甭想出这村子!"
"不打也成啊,"纪康移开脚,掂着陈大山后领子一把将人提起来,靠在门边:"本来嘛,亲戚之间就该和和气气的,老人家,您说是不是?"
"对呀!"老头本能道,指着赵辉吹胡子瞪眼:"可是他……"
"是个屁!怕了吧?!哼!晚了!"那婆子见他服软,越发不饶人,一拍地板蹦起身:"老头子,把村里的男人都喊过来,俩兔崽子,打我儿子一扁担,我要十倍找回来!"
"好!打了人想走?没那么容易!"老头这才反应过来,抬腿就要夺门出去。
"诶!慢着,"纪康拦住他:"大叔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好,听我把话说完嘛。"他笑道:"我们打人是不对,这就让你儿子打回来?我保管不还手。"见那老头一愣,又道:"要还不解恨,您咬我块儿肉给他补补也成啊,只不过,"他苦笑着摇头:"我可没赵辉福气大,全家上下,没一个染上艾滋的,唉……"说着就要把胳膊往陈大山脸上递。
"哇!"陈大山毛都炸起来,一把挡开他的手:"爸!爸!别去!你别去!"
那老两口也顿时傻了眼,异口同声惊叫:"你有艾滋?!"
"有,"纪康歪头想想,尽责地说:"也可能没有。你要不试试?"
"不要!我不要哇!"陈大山脸都绿了,只差没给赵辉跪下磕头:"大舅子,舅爷你打我吧!我该打,我**该打!你打我,往死里打,我以后半根指头也不碰你姐姐了……呜呜,我是你姐夫啊!"
赵辉冷着脸不搭腔,肚子都笑痛了。纪康彬彬有礼地低下头:"那怎么成?你小舅子是读过书的人,知道敬老爱幼,大叔说了打人不对,咱就得改。"随即问那婆子:"您说是吧?再者,我是陪赵辉来的,他回不回是他的事儿,我可还得回家去。"
"爸――妈!"陈大山生怕有个闪失,搞'混'了血,挣又不敢挣,吓得大叫:"叫赵辉打我,叫他打我!"小舅子再怎么狠,也比这从头到尾笑眉笑眼的瘟神强啊。
老两口面面相觑,早昏了头,即便没信他十足,也不敢拿儿子性命开销。再说门口叫人堵着,哪儿还有半分气势,闻言慌忙道:"怎么回不去?这畜生,"老头子大骂:"一定是灌了黄汤不认得人,赵辉,你揍他,替我好好教训他!"说罢碰碰老婆:"他娘,你说句话呀!"
"对,对!"那婆子脸上青红交煎,咬着牙根儿赔笑:"赵辉,你好好教训他,叫他以后再不敢喝酒。"说罢瞅着纪康战战兢兢挨上前,想把儿子救出去:"他大哥……您看,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
纪康看看她又看看老头,纳闷儿道:"啊?还真打呀?你叫他打?"
"打!打!"老两口点头如捣蒜,一叠声地应。
"啧,那随便吧,"纪康倒也大方,手一松,陈大山就跟烂泥似的摊下了地。他拍拍手往旁一坐:"我反正也就是看个热闹。"说罢拿个杯子涮了涮,竟自斟自饮喝起茶来:"唉,人要是没病没痛多好,这茶也能多品出几分滋味儿来。"把那老两口唬得,眼珠子都快弹出来,尤不过瘾,直催赵辉:"诶,打呀,大叔大娘不是让你帮忙教训儿子?咋没力气了?"
赵辉两肋憋得快抽筋,哪儿还有劲儿抡扁担,狠抽了两记就慢下来,险些破了功。那婆子见纪康又要起身,赶紧扑过去,劈头盖脸往儿子身上扇:"我打死你,不长进的小兔崽子,谁不打你打老婆,啊?!你快说,你知错了没有?!"
"不打不成才啊,"纪康似笑非笑,垂眼吹茶,酸不拉叽递一句:"令郎是宝贝惯了,就这两巴掌,嘿……"
老头子急得冒汗,想不清左邻右舍咋没个好事的过来看看?怕又横生枝节,忙上前推开老婆,夺了赵辉扁担自己动起手来,再不敢徇私舞弊,直打得陈大山连声哭爹喊娘。
纪康喝着茶含笑点头,冲赵辉说:"不错不错,严父慈母,一个家就应该这样。"
赵辉猛一下别过身,再绷不住肚里的笑。老婆子心疼得泪眼婆娑,抱不上窝的母鸡一样围着那爷儿俩跳脚,却哪儿敢轻举妄动。纪康看差不多了,方劝道:"大叔,您轻点儿吧,我看大山哥也不像坏人,"他放下杯子:"怕是见了别人打老婆,一时犯的浑。"
"对!对!"陈大山一听有转机,立马嚎啕大哭:"昨儿个吃酒,那谁谁谁谁,都说蝗虫是女人招来的……呜呜!赵辉,你不信回去问问你姐,我以前可没打过她!"
"是吗?怪不得,听说我们村几个嫁过来的,家里常打打闹闹。"纪康转向老头子:"这可不好,你们村干部没上门调解下?大山哥又爱喝酒,万一失手出了事儿,就算山高皇帝远,能撇掉干系?"
"指望村干部?是他们吃酒赌钱先带坏了头,不然我家大山那么本分,哪能打老婆?赵芬还怀着我孙子呐……"老婆子抢上前,抹干眼泪一股脑儿往外推:"庄稼人谁不知道,蝗虫是自然灾害,怪天怪地也怪不到女人头上。他们图安逸,助长了歪风邪气,遭了灾也不宣传教育,才……"说得心情激荡、唾沫星子纷飞,直到老头子捅她,才猛然住了嘴,回头对上村长铁青的脸,半晌都换不过气。
"也不能一概而论,要不是领导教导有方,"纪康一笑站起身,扶起陈大山,随手给他对上关节:"发现大山哥做错了,大叔就不会不顾情面严厉纠正。"
"还是这位兄弟明白,"村长伸指戳老头:"老陈,你屋里的刚才说啥?我是不知道,我知道了能不管?!"他怒气冲冲:"你儿子把人胳膊都打折了,人家一村子人闹过来,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村,村长,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啥,还不是心疼儿子随口瞎说。"老头吃了暗亏又没法儿分辩,急得直结巴:"芬儿手折了?我,我们也不知道啊!"说罢气得抡起扁担又要打:"不肖的畜生,我揍死你!"吓得陈大山抱头猛躲,连纪康的艾滋都顾不上了。
"住手!"陈村长断喝一声:"我们来这,是看你爷俩耍花枪的?!赶紧收拾一下,去赵家村把人接回来!"
"等等,"赵辉说:"我姐受了伤,动了胎气不能走路。而且,她也不想现在就回来。"
"也对,在娘家休养一段也成。那你爷俩过两天上门赔礼,医药费、营养费,都给人送过去。不像样,这什么年代了,啊?还动手打媳妇?不怕坐牢啊?!要都跟你家这样,我们干部还怎么开展工作?!"陈村长背着手,训得那仨个灰头土脸,大气儿都不敢出,才掉过头来开颜安抚:"大伙儿放心,村委过去疏忽了,不了解情况,往后我们会加强教育,及时调解,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他打着哈哈:"家和才能万事兴嘛,家里都打打杀杀的,哪儿还有功夫搞生产。"
"那行,您忙吧,我们就先回去了。"赵辉看目的达到,不愿久留,打了招呼带头往外走。
"好好,"陈村长笑呵呵跟出来,巴不得早一刻送走这帮混混:"回去给赵村长带个好哇。"
赵辉一扬手,掉头而去,低骂道:"好个屁!"
一行人游游荡荡往村外走,说起先前村委对垒,兼见了陈大山父子的狼狈相,笑得稀里哗啦、眉飞色舞。赵辉虽出了口恶气儿,想起赵芬往后的日子,终究觉得不值,跟着乐了两句,便不声不响敛了笑意。左右四顾间,不期然看见村口好几个孩子追着个大人丢石子儿,还一窝蜂呼呼啦啦唱着什么歌儿。那人却只捂了脑袋走路,竟丝毫不抵抗。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瞧那石子的力道,绝不会是闹着玩儿的,不由啧啧称奇。走近了才听见那些孩子乐哈哈在唱:"臭屁精,不要脸,脱了裤子坐椅子!臭屁精,不要脸,脱了裤子坐椅子!"
"操!原来是**,怪不得像个娘们儿!"赵勇坚当即呸了一口。
"也不知道这种人咋搞的,真捅pi眼呐?"另一个接着喷笑:"要胸没胸,要pi股没pi股,能有娘们儿搞起来过瘾?"
"嘿,可不一定,我听我哥们儿说,"赵文强挤眉弄眼:"爱搞这个的还不少,说后头那个洞,比小娘们儿的还要辣。"
"你心痒了吧?哈哈,心痒了就上啊,去把那**办了,要不要兄弟帮忙?"
"**,你上我就上!"
"陈家坳啥破地方,还有这种**,"众人七嘴八舌越吵越欢,干脆停下来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腰还真细,啧啧,瞧那小pi股翘的,骑上去保准够味儿!"
"够味儿?我呸!臭味儿!"
……
那人闪身掠过他们,头都不敢抬,额角想是被砸穿了,一缕血线划过惨白的瘦脸。赵辉身子微晃,只觉那尖利的歌谣如惊雷炸过耳廓,随着身周此起彼伏的嬉笑,轰然震碎了脑仁。
第四十一章
赵喜拍一下笑得最响那个:"回啦回啦,有啥好看,肚子都饿扁了。"
"嘿嘿,喜子哥想嫂子了吧?"那愣头青抚着脑门看看天:"哇,不说不知道,这么晚了。"
"想了,咋地?你不想**啊?"赵喜随口回一句。
"啊?靠……"
日头不知不觉偏了西,众人哄笑一阵,终于不再盘桓开始往回走。赵辉突然发现,赵喜这个人,看似不吭不哈、神经大条,若要拌起嘴来,竟也分毫不输阵。
纪康一直站在旁边,见他不动伸手来拉:"走吧。"
赵辉想说好,却本能拍掉了那只手,飞快闪开身,动作比条件反射还迅速,令他自己都感觉吃惊,尴尬地怔了怔。
纪康也怔住了,视线从他脸上跌向手心,神色瞬间阴晴不定。
赵辉抬起头,想说点儿什么缓解这窘困,却才刚开口,那手就蓦然回收,手的主人脚尖一转,已经利落地掉头而去。迅捷的步履毫不迟疑,仿佛不曾,也从未打算稍作停顿。
赵辉闭上嘴,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薄暮的阳光像半老徐娘颈上的糙皮,松散地摊下来。又如一些粘稠的流质,涌向四周老朽的群山、顺风飘来的嘈杂笑语、他热烘烘的发顶。前头那人的肩线冷而挺硬,他忽然觉得很无趣,很没劲儿,也,很疲倦。**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自语般骂了句,抬腿快速跟上队。
赵辉没料到更无趣的在后面,回家刚掀开帘子,赵玉霞就含羞带怯从他姐床边娉婷站起来,圆脸上还挂着意犹未尽的晶亮泪珠。一只圆润的素手,坦然搁在李氏轻握的手心里:"回来了。"赵玉霞熟稔地说,语音依旧鲜亮俏丽,有自然流露的欣喜,更有令他抓狂的,蹊跷而久违的亲热。
赵辉眉毛动了动,稍稍点了下头,并不打算回话,一挑门帘就要往外走。那么多年形同陌路,他实在搞不懂,她怎么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这里。
"辉呀,"李氏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便,喊住他:"你送玉霞回去。"话音未落,赵玉霞已经自动自觉跟上来。
"送什么送?"赵辉硬邦邦地,头都不回:"咱村子才多大?"
"叫你送,你就送!"李氏语气半点不容违拗。
赵辉皱了皱眉,抬腿跨出去。到了院门外,站定,转身,直视那张湿漉漉的嫩脸:"你来干啥?"
"来看看赵芬姐啊,"赵玉霞掠掠耳畔的散发,过去的马尾花已经烫成了洋气的碎波浪,抬眼无辜地问:"咋地啦?"
"没咋地,"赵辉拧着眉:"你以后别来了。"
"你怎么这样?"赵玉霞惊诧地瞪大眼,眼圈飞快泛红:"咋这么不近人情?!"
"人情吗?"赵辉不耐烦地别开脸,忽然看见纪康背对着他,远远地在院子里擦洗,来不及收回目光,对方就转过身来。两人视线意外地碰了碰,纪康仿佛笑了笑,很快拧干毛巾进了屋。赵辉眼神一冷,愈发不耐烦:"我跟你有啥人情?"
"你……"赵玉霞的眼泪汪汪地转了好几转,强自忍耐:"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念书,我跟芬姐也是,我来看看她,有啥不行的?"
看着那两颗悬而将落的泪滴,赵辉微感恻然,却依旧冷硬地说:"要真是看我姐,我没意见。至于别的,你别想,想也没用。"对赵玉霞,他是半点余地不敢留的。
眼前的脸迅速胀红,赵辉依稀又看见当年那只熟透了的红苹果。卷翘的刘海柔曼地擦过滑腻的额头,一晃一晃,仿佛连声线都在抖动:"你可以不爱我,但是,"赵玉霞宣誓般悲壮且坚定,瞪着他,一字一顿:"你不能阻止我爱你!"说罢脸盘一转径自去了,像只受了伤的高傲天鹅。
赵辉看向那英气勃勃、一往无前的丰润背影,呆了数秒:"妈的,"他喃喃地:"这啥状况?"夕照熏熏地晕染着丛林,在栅栏前的泥地上打下一格格的阴影。他眯眼看看天,又自失笑:"……太没意思了。"随即转身回了屋。
此后数日,纪康都没和他搭过话,偶尔对面碰见,也跟不认识似的,眉尾都不动一下,直绷绷地就过去了。赵辉挺烦的,这人咋那么小心眼?他知道他上回不该,可当时的情境,有那样的反应,也是正常的吧?换了自己完全能够理解,纪康为什么就非要计较,还揪住不放呢?他烦,更觉得累,爱闹就闹吧,又不是小孩子,他可不想去哄他。
直到七天后,赵喜来他家,笑嘻嘻递给他一张表:"快填吧,大伙儿的都齐了,就差你家。"
赵辉接过来看,村委的戳子已经盖了,是张困难补助申请表:"咋想起来弄这个?"他笑道:"赵德才搞的?"
"嘁,他?他自己吃饱喝足就得了,还管咱们?"赵喜嗤之以鼻:"上礼拜不是去陈家坳?你不知道吧,那村长神聊时说的。"他眼睛发亮:"陈家坳富得流油,都算县里的贫困村,年年拿补助。我跟勇坚他们回来一合计,就去找赵德才要了表。喏,你快填,填好了下午送去镇民政部。"
"呵,这也行,陈家坳是贫困村?"赵辉笑,把家庭成员、收入状况等几个分列填好递给赵喜:"就你一个人去?"他随口问:"纪康也去吧?"
"那小子!"赵喜鼻子一歪:"好心叫他填表他不填,还尽泼凉水,他哪儿会去。"他接着说:"你下午没事儿?那一道儿去,家家户户都来人。咱们去的人多,见领导也隆重些。"
"纪康没申请吗?"赵辉讶异地问:"为啥?!"
"他说这事儿没影儿,他没功夫闹。我先回家吃饭,"赵喜站起来:"一点钟村口集中,别忘了啊。"
"哦……"赵辉送他出门,想了想,又转脚走向村西头。
纪康照常不在。赵辉抱了纪永诚跟赵桂芝唠了两句,便告辞出来。沿着村口的土路一径往十八弯走,两小时后,果真在田边的矮树杈上看见两条挂下来的长腿,那小子优哉游哉正睡着大觉。赵辉忽地来了气,抬腿猛踹向树干。
"哇!"纪康蹦得老高,揉着两只迷怔怔的眼睛,显然还没睡醒:"老婆,你干啥呀?"嚷嚷完了才惊觉两人还在冷战,眼睛一转,立马拉下脸来,又倒下去继续睡觉。
赵辉瞪着那家伙,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喝道:"滚下来!"
纪康拽得要命,拿pi股冲着他:"为啥?我要睡觉。"
"你下不下?"赵辉压着火。
"我――"纪康挪了挪,坚决地:"不下!"
"不下我可走了!"赵辉作势退一步,憋不住想笑。
"……"纪康呼呼喘气,抱紧树干:"哼――走就走!!"
赵辉受不了了,再不跟他磨叽,两步蹬上树,揪紧他耳朵用力往下拖:"不下是吧?好,我看你拗!"
"哎呦!哎呦喂――干啥啊?!"纪康捂着耳朵,疼得嘴角都咧开了:"放手,疼啊!快放手!"
"怕疼?"赵辉气得要死,松了手又忍不住抽他一记:"那还闹不闹了?"
"我哪儿闹了?明明是你!"纪康比他还憋屈,抱着脑袋气鼓鼓坐下地:"到现在,"他咋呼着去看手表:"都整六天又十八个小时了,你才来找我,你根本不关心我!哼!"
"……"赵辉哭笑不得:"我?!"边说边踢他一脚:"闹别扭耍脾气的是谁?你还敢赖我?!"
"啊!不是你是谁!"纪康捂着pi股大呼小叫:"你还踢我!你明明保证不欺负我的!你还说――"他鼓着两眼气愤异常,末了,眼角竟微微红了,忽然别开脸,低低地咕哝:"还说要疼我……"
赵辉愕然,想笑,心口却忽悠悠地,像被针尖蓦地刺了下,似痛非痛,亦酸亦麻。他吸气,蹲下去揉揉那人扎手的、倔强的黑发,把那脑袋缓缓带进怀里:"好了……"他说:"是我错了,不气了啊,我没心的。"
那颗脑袋在他胸前转了转,慢慢服帖下来,手臂犹犹豫豫环上他的腰:"……嗯……那我,"纪康别扭地,像受了多大的委屈:"那我就原谅你一次。"句末已经掩不住笑意。
靠!赵辉脸皮都皱成了一团,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冤的冤大头,一把推开那个热乎乎的脑袋:"坐好!"
"喂!你才刚认了错!"纪康抱怨完,立马又粘回去,干脆把人抱起来裹进怀里,满意地说:"嘿,坐好了。"
"腻不腻呀你?"赵辉推他:"一身都是汗,粘一块儿热死了!"
"我很腻吗?"纪康撅着嘴,转眼又笑了:"不热呀,你热啊?那把衣服脱了吧?"说着就要来解他扣子。
"去!"赵辉一巴掌拍掉那只毛手:"得了得了,我不热,别闹了,说正经的。"
"……哦,"纪康老实了半秒,又偷偷摸到他腰上,鬼鬼祟祟地摩挲:"我听着嘛。"
赵辉懒得再理他,话归正题:"你咋不申请困难补助?"
"有啥好申请的,"纪康的手滑到正面,揉着他的肚脐玩:"反正批不了。"
"批不批,先报上去嘛,试试也好啊。"赵辉催他:"快,还来得及,回去把表给填了,赵喜他们一点才下山。"
"唉,不去,"纪康说:"那还用试吗?"
"咱们村条件比陈家坳差远了,那不明摆着吗?"赵辉说:"不试咋知道?"
"我不知道具体怎么运作,只知道天上不会白掉馅饼,哪怕是掉了,"纪康道:"也不会掉给没权没势没背景的人。比陈家坳差远了又咋样?多少年了,人不照样是铁打的贫困村,为啥?明摆着也得有人爱看呐。贫困补助,哼,这块肥肉你当是好抢的?"纪康起先还分析得有板有眼,没几句就摸上了他的胸。指尖挑着小巧的蕊珠捏了会儿实在憋不住,一下蹿进他裤腰里,说的话已经离题万里:"老婆,我,我要……"
第四十二章
聊的好好的,猛然被抓个正着,赵辉差点闪了腰:"滚开――你!还没说完!"
"呜呜,我不说了,我要做。"都上了手了纪康哪儿还放得开,忙把人捆个死紧胡乱揉搓,叫着屈往他脸上凑:"你瞧你瞧!我舌头都说起泡了,你还说!"
这鸟人,就知道鼓捣那点子龌龊事儿,赵辉一肚子气,抬起头冷不防磕过去,把那无赖嘭地撞下地,哈哈跳起来:"叫你瞎说,还要不要了?"
纪康哪儿还记得'要不要',鼻梁骨像被牛蹄子尥过一样,脑壳里霎时灌满了豆腐浆,晃晃悠悠、颤颤荡荡,漫天都亮起了白花花的星星。
赵辉瞧他那倒霉样儿,揉着脑门捂着肚皮,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好半天才抬腿踢过去:"别装死啊,哈,快起来。"
纪康两耳嗡嗡乱叫,按着鼻子热泪涟涟,瞪眼撒气都省了,根本做不得声。
赵辉笑够了蹲下去,扒拉他的手:"我看一下,哈哈,鼻子还在不在?"额角这会子还隐隐作痛,这小子真被撞狠了。
"滚蛋!少假惺惺!"纪康透过口气,一巴掌拍开他,胳膊撑地就要爬起来。
赵辉哪儿容他跑,立马骑到他腰上,恶形恶状连吵带闹:"不行,我就要看!"说罢掰着他的手摁下地,瞅着鼻梁上那块深红的印子:"呀……"又猛地漏了气,绷得脸皮子都生疼,信誓旦旦连连宽慰:"不怕不怕,不就撞了下,我都没叫疼,吹吹就好了啊。"
"好个屁!谁要你吹,下来!"纪康懊恼透了,好不容易睁开眼,张嘴就骂。
"嘿,你不要,我要。"赵辉笑开了花儿,不待他反抗立刻趴下去,照着他鼻子一通猛吹:"咋样儿?好多了吧?"
"妈的你芭蕉扇呐?!"纪康气死了:"口水都喷我眼睛里了!"
赵辉哗一下笑瘫下去:"我不是替你着急嘛?哈哈,我轻点儿哈,哈哈哈!"
纪康吓得慌忙闪开,险些又被他砸了脑袋,恨不能逮住那赖小子胖揍一顿,却哪舍得真动手,自认倒霉丧气地骂:"死开死开,滚一边儿笑去!"
赵辉越发收不住,憋红了脸勒住他脖子:"嘘,嘘,不笑了真不笑,别动,我看看。"说罢绕开他鼻子胡乱揩两把,翘着嘴角俯下去轻吹:"你个小洁癖,口水怕啥了,还吃少了?"
"……操!"纪康彻底气结,打又打不得,骂又不管用,只能闭嘴停声,随他瞎折腾。
赵辉一口口细细吹着气,眼见那印子红得厉害,由不得心疼,笑骂着数落:"谁叫你……每回都好好说不上三句话……"
纪康剐他一眼,又闭上,气哼哼别开脸,根本不搭理。
"你还得瑟了哈,"赵辉把他掰回来,吹着吹着又乐。眼前耷拉着的两扇长睫,被气流滋扰得墨浪般层层飘卷,衬着红彤彤的鼻子和忿忿的表情,像极了无处伸冤的可怜娃娃,看得人不由心神荡漾,软了声儿问:"还疼不?"
"你往哪儿吹呢?!"纪康凶巴巴睁开眼,一对上那含颦带笑腻得死人的眼风,瞬间没了脾气。眼珠子转转,扁了嘴:"……疼。"完了又气恼地伸出舌头,委屈连天:"真起泡了,你自己看,我又没骗人!"
"好,好,起泡了,起泡了。"赵辉憋不住乐:"那也不是说起泡的,谁叫你赖了?"
"就是!"纪康得理不饶人,一赖到底,鼓着腮作威作福:"你吹!"
赵辉嗤地笑出来,弹他脑门一记:"刚不是嫌我吹不好?疼死你活该!"说罢捧着他脑袋细细吹下去,嗔道:"……满肚子坏水儿。"
纪康眯着眼窃笑,舌尖一卷裹了他的嘴,轻声道:"你惯的……"
"……胡说。"赵辉含含糊糊骂。
"……就是。"纪康言之灼灼答。
两人呢喃着口舌相/交,大太阳底下一忽儿就晕晕浪浪,背心都沁出了汗。口中的唇片儿花瓣儿似的滑润生香,纪康两手穿进他衫子里,把着那细软的腰肢,腹下腾腾就蹿起火来,舔着他的耳根轻声诱哄:"宝贝儿,胀死了,插/你好不好?"
赵辉腰身一颤,'哼'地泄出了声儿来。本就被那硬物硌得昏昏沉沉,闻言不禁酥软如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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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是日过中天,赵辉蓦地记起赵喜还约了他午后下山,慌忙跳起来,这才发觉腰下只盖了那人一件薄衫,这会儿拂拂荡荡往下飘,带起一丝凉风,分外扰人。人也是,才刚站起就原地跌落,下肢和那羞处,仿佛被人强拆开了又匆匆兑回去,麻软得根本无从受力。别说急忙赶路,就是勉强站立,都不能够。不仅如此,只要稍稍动作,下面就泌出一股股热流,恼得人不由进退失措。
纪康臂上一空,朦胧醒转,也是睡迷糊了,打眼见他腿根处漏了大片凝乳似地白汁,当即勃然变色,不经大脑就恶声训问:"这哪儿来的?!!"
赵辉不听犹可,听了立刻暴跳而起,飞扑上前拼了命厮打。纪康搂着那摇摇欲坠的腰身,连挨了好几记巴掌拳头,才彻底清醒,惊觉大祸临头,赶紧陪尽小心痛悔认错,揉着那俏臀又劝又哄:"是我的,是我的,我,我就开个玩笑……"
赵辉拿那混球没辙,打累了把人一推,自己蹲下地。想穿好衣裳回去,那玩意儿却腻腻哒哒涓涓不尽,仍没流干净,气得他快把牙齿咬碎。
纪康低声下气,讨好地挨上前:"累不?我抱着你?"见他不响赶紧卖力地把人搂过来,让他虚坐在自己**上,抚着他的背慢慢往下顺,坐了半晌,见差不多净了,才发愁道:"呀,水瓶空了。"随即解释:"给你洗过,当时以为没了。"心道,不然哪至于犯那么大错误,不由瞅瞅他身后,小声嘀咕:"咋那么多……"
赵辉扭转身,猛一记爆栗重重敲下去,冷不防却扯疼了自己的腰,不由'嘶'地一声叫出来。
纪康被敲得七荤八素,却哪儿敢伸冤报复,顾不得眼花缭乱赶紧捞起那宝贝的拳头,又吹又抚连声慰问:"啧,手疼了吧?你别用劲儿呀……"
赵辉气得快断气,一把夺过自己拳头,怒吼:"你才手疼!嘶……呀……"
纪康这才知道他疼在别处,赶忙修正策略积极补过,抱起人让他跨坐着上身趴在自己胸口,搂着他的腰轻柔抚摩:"哥给你揉揉。"本是诚心诚意替人分忧解难,眼中那修美腰线与圆润的臀/瓣却实在过于迷人,这是个不可逆的客观因素,纪康认真地想,不由自主越揉越低,手势也渐渐改揉为捏,握住那俏/臀就要往自己胯上带。
赵辉彻底没脾气了,平静地说:"爪子拿开,放我下来。"
纪康一激灵,赶紧挪开手,再不敢造次,满脸赔笑把人放下地:"好些了?"
赵辉不吭气,拿了自己衬衣就往下面擦。纪康慌忙抢过来:"别,别,用我的,用我的。"说罢飞快脱了刚上身的衣裳,深情款款往他手里塞:"我不穿也行。"
赵辉攥紧那衣裳指节发青:"你啥意思?你不穿行,我不穿不行?"
"……呃,不是,"纪康语竭,瞠着眼珠子转了两转,咧开嘴憨笑:"我不那意思。我不是怕你着凉嘛?这都八月底了……"
"八月底,秋老虎。"赵辉接口。
"呃……"纪康再次词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抢了衣裳就塞进他腿/间,先擦了再说:"那也犯不着费劲儿洗呀,你不是手疼?"
赵辉气死了,又挣又夺:"你才手疼!"
纪康一手将人揽紧,一手扣住他腿根继续擦拭,轻笑道:"宝贝儿,你扭得我兴奋了……"
赵辉遽然收了声,呼呼急喘气,忿然盯着那家伙擦毕,又往他下面摸一把,才挣脱身去找裤子。纪康当然服务到家,眼明手快捡了来服侍他穿好,又去拿上衣。赵辉根本不领情:"我不穿,我热。"
"热……热更要穿呐,"纪康想得周到:"别晒坏了。"
赵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咬词嚼字:"我说了――我不穿!"
"行,行,咱不穿,不穿!"纪康怕又惹毛了他,赶紧抓了衣裳追上去,扶稳他歪歪倒倒的身子:"别急,别急,我先抱你一段儿。"
赵辉撇了两下没撇开,便由得他抱起来,反正这犊子有的是力气,早让他撒干净,就不会全使到自个儿身上。
纪康知道他心急,走得虽快,却仍旧说:"你以后别跟着赵喜瞎折腾,真的,犯不着。要你上午不来,我都要去截你的。"
"我先前答应了。"赵辉惑然道:"成不成,陪他去一趟有啥?"
"没啥,有啥也难说。"纪康道:"那些愣头愣脑**讨理的,几个能落了下场。"
"这话怎么说?"赵辉回头问:"啥叫没下场。"
"某局局长老婆,想反映问题,还没进信/访办,就被几个便衣警围殴致伤。"纪康笑:"当然,她也有责任,该先自报身份。"
"真的?"赵辉惊问:"那后来咋样了?那局长能服气?"
"整体行政风纪,与个体执法粗暴,是可以灵活定义的概念。"纪康笑:"你觉得,爬上局长宝座的人,会不会为老婆已经受过的伤,冲撞盘结交错的权利关系网,去讨一个所谓的'真理'?虽然,这是道听途说,但,"他接着道:"且不论它真假虚实,你细想想,哪个领导喜闻乐见一大伙人囤进机关大院,嘈嘈嚷嚷申辩自个儿村子更穷,比陈家坳穷多了?对镇政府来说,这该算是工作失误呢,还是……别的?"
赵辉蹙了眉,无语。半晌才问:"那你干嘛不拦着赵喜?"
"他那天呼啦啦卷了好几个人来,怎么说?况且,他胆子小,"纪康道:"到了镇上,肯定不会是出头那个。他家都掉了底了,能再烂到哪儿去。"
"你咋这样啊?他是咱哥们儿!"赵辉推他:"我家有底了?我也不会出头,那我跟他去又咋地啦?你拦我干啥?"
"啧,我又咋了?"纪康纠结:"我这不是怕,万中有一吗?"
"你知道万一,你还不想法子拦着他?"赵辉越发来气:"他向来听你的,你把他叫出来说两句,能有多麻烦?"
"……那还不是你闹的?"纪康有理得不行:"你跟我耍脾气,我哪有心思管他的事儿?又没多大点事儿,吃点儿亏怕啥?再说了,人自个儿犯愣寻苦头,我拦他做啥?"
"你……"赵辉扭头看去,恍然又回到好多年前闹罂粟的那夜,这人也这般冷肠冷肚,虽说设计帮赵明坤逃了官司,却也狠赔了家当,赵喜为那余波也吃足了苦头。他忍了忍,正言道:"我觉得,你这样不对。"
"是,我不对,我下次不会了。"纪康竟难得地好说话,步子也慢了,亲他脸一口:"把衣裳穿上吧?瞧,都起风了。"
赵辉这头还不能置信地发愣,听了后半段抬眼一看,这小子竟缩地成寸,快把他抱上大路了,怪不得:"穿个屁!"当即冒火开骂:"刚说的事儿都不算事儿,这点子事儿更不劳你操心。"
"那咋一样?"纪康停下来,摸摸他的腰,锲而不舍柔声游说:"你身子都凉了。"
"去!咋不一样?"赵辉打他的手:"我爱着凉我乐意!"
"不行!"纪康急了,软的不行来硬的,把人放下地就抖开衫子罩上去:"你是我老婆,光着乱蹿给谁看呐?人跟前你老实给我穿齐整了,不然别出门!"
"你!滚蛋,"赵辉跟他扭打,这妖怪总算现形了:"我不!我不穿!我偏不!"
这小子耍起蛮来也真不好对付,纪康满头是汗总算把人制住,再没劲儿跟他瞎闹:"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以后他赵喜就是我爹,伍秀算我娘!你叫我孝敬谁我就孝敬谁,保证晨昏定省、养生送死、骨肉相连。那啥,十分情义,百分忠义,万分诚意,成了吧?"抱紧人信嘴胡诌连哄带骗把衫子往他身上套:"咱先穿衣服哈,乖,那不都小事儿吗。"猛然惊觉说漏了嘴,不待他追查立马纠错:"不,不,全是大事儿!可咱得一件件来,你说对不?"
赵辉被聒噪得头晕脑胀,恨不能一巴掌拍死那苍蝇,却叫人捆布卷似地箍得死紧,哪儿挣得脱分毫。纪康把他两根胳膊称心如意全塞进袖管里,前襟拉严,刚想系扣子,道旁就响起了一声笑:"唷,这哥儿俩个――"那嗓门儿不咸不淡拖得老长:"挺热乎嘛。"
赵辉猛一怔,匆忙抬起头。纪康冷了脸,瞬间转过身,诘道:"哥儿俩个,热乎热乎不应该?您这话啥意思呢?"他扬眉含笑,笑得清清朗朗:"赵――村――长?"
(中段H,晚12点删除)
第四十三章
"没啥意思,没啥意思,"赵德才笑呵呵甩掉烟屁/股,鞋底子碾上去搓两下:"热乎好哇。"他问赵辉:"玉霞那娃儿说,芬丫头好的差不多了?"
"七七八八了。"赵辉答。虽没再碰过赵玉霞上他家,但隔三岔五冒出来的那些李氏屋里的细糕点;赵芬枕边的虎头鞋;三两样笸箩里照眼的线轱辘、新剪子,又能是打哪儿来的?他为这糟心透了,见赵喜跟着赵德才,转向问:"不是要去镇上,你这是?"
"就是往镇上去。"赵喜说着跨下路面:"村长说了,用不着大伙儿去,他当代表就成。"他喜滋滋的:"领导见领导,那更方便。"
"哦。"赵辉看向赵德才,转过头:"那你还要去吗?"
"道儿远,"赵喜兴冲冲道:"我陪赵村长走一趟。"
"呵呵,"赵德才依旧笑得像尊佛,抹抹脑顶上油津津的发绺,抹得越发油光水滑:"那就,走吧?"
赵辉没做声,纪康拍赵喜膀子:"快走吧,赶早。"
四个人分了两头,各自走远,赵辉又回头看了看:"怪。"
"我还琢磨,"纪康嗤笑:"赵德才这老油子,怎么会放赵喜他们胡闹。"
赵辉转过来:"表是管赵德才领的,赵喜说他挺支持。"
"不'支持'行吗,他当村长才多久?"纪康说:"在情在理,他拒绝不了。况且,赵家村要成了'贫困村',谁的油水最大?他不是不想,但不会瞎想。"
"呵,这么说咱村还真有指望了。"赵辉笑:"我是感觉,赵喜……"
"你该放心了,"纪康睨他一眼:"赵喜跟着他,还能有啥事儿。"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赵辉烦他。
纪康抽出颗烟,盖着火点着:"赵德才的婆娘,跟伍秀关系挺不错。"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赵德才老婆周氏,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儿,多少年前就是村妇女干部。反正山高皇帝远,这疙瘩又不养人,不必卡计生。万中之一逢上突击检查了,她事先通个风、提个醒儿,谁不买她的好儿:"她?"赵辉道:"她跟谁关系不好?"
"赵喜儿子满月那身新袄子,就是她给的。"纪康捏着烟头,缓缓喷一口:"伍秀一个新来乍到的光脚媳妇,犯得着这么巴结?"
"你怎么知道?"
"赵喜自个儿说的。"纪康蹙蹙眉。
赵辉便默了,半晌:"赵喜不是那样的人。"
"我还不知道他?"纪康笑。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该咋办咋办。"纪康扔了烟:"这地方,也没打算长待。"
秋来了,雄蝉趴在新树上,恹恹地叫,伸长尖利的口器,啜食最后的琼浆。老槭树荫绿的枝桠,静伏在日光下。两人进了村,纪康问:"上我那儿,还是回去睡睡?"
"回家,"赵辉拧着眉:"赵玉霞,最近总往我家跑……"
"嗯。"纪康低着头,不置可否。
这事儿再不能拖,得摆明了说了。赵辉徐徐吐口气,可李氏那身体……他倦怠地:"咱们,走吧……"
"嗯。"纪康又应一句。
"嗯,嗯,你嗯啥嗯。"赵辉闷道。走,怎么走……那不过,说说罢了。
"我不是,听你的话么。"纪康看过来,眼神柔柔的。
赵辉就笑了:"嘁,扯淡……"
"真的啊……"纪康瞅着他笑,那笑化开,少顷撇开头,又缓缓地收了,踢着石子儿:"要不,在镇上先找个事儿做,不走远?咱可以把你妈接过去。"他道:"外头成家晚,老人也不会催那么急。"
"嗯……"赵辉说:"能做啥呢?"打个小工,挤破宿舍都不错了,往哪儿安顿李氏。他知道纪康的意思,李氏,能熬个几年?拖过去了,就太平了……这让他隐隐地不快,他心口闷闷地疼: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只不过,不能堂皇地想……人一辈子,含辛茹苦养儿育女,待到老了病了,孩子自个儿有主意了,便成了,挡道儿的绊脚石了。
"你要愿意……"纪康顿了顿,没看他:"明儿我下山找二毛他们问问。其实镇上条件好些,瞅个病,拿个药,也比这儿方便。"
"嗯……"赵辉吁了口气。
两人便停了声儿。近了院子,才要分手,他大姐就一挑帘子挺了肚子出来。推开院门也不吭气儿,紧把他往外面推。退开好几米,才把手里攥着的薄信封递过来,眼睛已经红透了,哽了嗓子:"你看看,我字儿认不全。"
"这啥?"赵辉心口一凉,见字迹不熟,稍缓了口气,捏开口子抽出张纸片儿。字儿是用铅笔写的,很小,很潦草,一行行蚁爬似地抠在报纸中缝上――
叔叔,阿义(姨)你们好:
我是赵芳姐的朋友,我们来广州打工,我们是给人板(贩)子扁(骗)来的。他们把我(们)关在方(房)里,叫我们接各(客),不然就打(我们),恶(饿)我们。赵芳姐带我兆(逃)跑,给其他女的告诉(密)给抓回去,退(腿)打坏了。他们又把我们买(卖)去东莞。我听话就给我饭吃。叔叔阿义(姨)赵芳姐是好人,可是(她现在)不见了,我很怕。我爸死了,我只有后妈,求你们求(救)我。我(住)三娄(楼),对面是小市场,娄(楼)下有(间)明星发廊。(里面)有个小孩叫陈明,信是他寄的。我叫张小华。求求你们求求(救救)我。
赵辉屏息把那几行字看了又看,低声问:"妈不知道?"
"我瞎给她念的。"赵芬抽噎着:"说芳儿找着事儿做了,过得不错。"
"我回去拿钱。"纪康说:"去给你妈交代一下,马上出来。"
赵辉咬紧牙,揣好信,迈进院子:"妈,"李氏屋里,光线很暗。这屋子自赵伟去后,越发没了活气儿。后窗上镇日拉紧老蓝色的布帘子,陈旧的木器、被褥,终年发散出一股霉变的药味儿,搅动着偶然翻起的灰尘,像垂死的呼吸:"二姐找着工作了。"他轻快地说,靠近面向窗户的母亲:"妈,我同学说,镇上招工。我打算去看看。"
"哦。"李氏动了动,没应赵芳的茬儿,依旧眼'望'向密闭的窗口,坐得笔直:"床下箱子里,有钱,你带着。"她叮嘱,又像是自语:"找的着找,找不着,就回吧。"
赵辉胸口,像灌进了沙土,轻哼一声,弯腰拖出箱子。母亲盲了,却比谁都看得清吧。赵芳的性子,若非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又岂会报什么平安……他没多留,逃也似地出了屋子,收了两身衣服,纪康已在外面候着。
那个年代,网络没普及,接警还处于人工阶段。俩人在蒗坪镇派出所报了警,直奔县城,连夜翻上一列南去的货车。几十节车厢里压实了煤堆和焦炭堆,列车打着喷嚏,甩着骨架,像条不堪重负的黑蜈蚣,在沉默的夜里耸动。
山过去了,河过去了,馒头状的矮房子在明暗交替的窗缝外长成了一栋栋小楼,一座座厂房和一筒筒冒着黑烟的烟囱。岩层的凛冽被南方的烟雨稀释,土地弥生出一股柔曼的潮腥,陌生的、复杂的温热,再也嗅不着鹰爪坪半腰上干硬粗粝的粉尘屑,赵芳拉着他的手,教他认过的,野蒜的辛香。
俩人在火车减速时跳到广州站外,兜兜转转找到一辆开往东莞的货柜车。司机是个黑壮的四十来岁的朝天鼻,开阔的鼻孔里插着比门牙还要黑的,黑葱一样的粗毛,操着阴阳怪气的普通话:"伍拾,伍拾,一分都不能少。"
救人如救火,纪康拉他坐上去。车子轰隆轰隆,炮筒似的在白板样的高速路上冲撞,撞进一条条深长的昏暗隧道。赵辉在司机一个又一个的白眼里,扒着窗口吐了又吐,擦黑时总算吐到了东莞。俩人马不停蹄赶去当地公安局,果然还没有立案。民警还算好说话,可市内注了册的'明星发廊',是间连锁美体美发中心,在闹市区购物商城二楼,对面根本没啥小市场。
"大概在附近郊县。"女民警录好口供,公事公办地说:"回去吧,二十四小时后发协查通报。"
赵辉的脸彻底青了。投递邮戳是东莞市南城区,如果这里没有明星发廊,该往哪儿找?东莞市陆地面积2465平方公里,下辖28个镇、4个街道办、440个村委会,156个居委会,数百万人口――人海茫茫,该往哪儿找那几个人贩子?二十四小时后发协查通报,一个月前赵芳已经被打伤腿'不见了'……
"请问,"纪康问:"这附近哪几个镇,比较繁华?"
女警报了几个地名,又匆匆起身接电话。纪康拽了赵辉出来,站在黑擦擦的马路边:"别急,先吃饭。"他搂着他的肩往对街一间饭馆带:"做那种营生,即使不在市区,也得有消费人群,而且多半在市里。一个孩子,能跑多远寄信?你没听说,刚那间是注册发廊吗?肯定有无照经营的。咱们南城区一条条街找过去,会有着落。"
赵辉捂着嘴又一阵干呕,撑住胃说:"别去那儿,买包泡面就成。"
"你都吐空了……"纪康扶着他:"连着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
"没事儿,让那车闹的,"赵辉挥手赶他:"快去吧。"
纪康没再劝,扶他坐到路边凉椅上。赵辉摁住了干涩的眼睛。
那两天,几乎没闭过眼。偶然闭上,就是赵芳飘忽的影子,在擦身而过的车流里,在呜哩哇啦的方言里,在泡面淡淡的油腥里,肆意地笑。笑得灿若桃李,笑得山花烂漫,笑得流光飞转。像是那年老榆树下,甜脆的童音。
姐啊姐,你看到了海了吗?你扯着了猪草吗?
赵辉的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那泪仿佛是黑色的。
第四十四章
"这么找不是办法。"纪康气竭力尽地从街尾过来,死人一样摊到他旁边。
赵辉拧开水瓶递过去:"你歇会儿,我去那头看看。"那是第三天清早,烟黑的天际刚泛起一丝蛋青,有些卖早餐的铺子已经店门大敞热气腾腾地忙活开了。三十多个小时,俩人将偌大的南城区及相邻区域全翻了个遍,却仍没见到那间该死的'明星发廊':"会不会张小华写错了名字?"赵辉烦躁地说:"信里那么多错别字。"
"不会。她住三楼,"纪康望向远处亮着旋转灯饰的窄小门面:"既知道小孩是发廊里的,一定看得见招牌……招牌……"他沉吟着,话音未尽,猛然蹦起身:"操,操!我太蠢了!"一脚踹向前面的垃圾箱,人已经箭一样冲出去。
"喂!"赵辉急追着他,难道发现了什么?!却见他飞奔几十米,突然截住一个骑自行车的。那人似乎不想搭理,没两句就拉扯起来。
"诺,就是他!"纪康握紧那人车把,指向靠近的赵辉:"大哥,真不骗你,就我这兄弟,老婆跟人跑了人都急傻了。"
那驮白布袋的脱不得身,回头打量愕然停顿的赵辉,见他形容委顿、气色憔悴,膀子就松了些,拨拨车铃换了暧昧的笑:"跑了的女人还能要?"
"大哥,帮帮忙,"纪康趁热打铁,松开手连忙掏出张票子:"我们人生地不熟,耽搁好几天了。来一趟不容易,这小子又死心眼,家里爸妈都叫他气病了。"说着把钱往他手里塞:"只要'明星发廊',市场附近不挂牌的也行。"
"还当你抢生意,嘿。"那男人听罢放下了心,捏捏手里的票子,报出些街街巷巷:"有的白天不开门,你得晚上去。"原来这是个专门收购废头发的。这两天也见过一些发廊把碎发打扫成堆归集装包,却没经心。俩人谢过忙照着地址找起来。
"干嘛说啥老婆?!"蓦然拨云去雾,赵辉心口总算松快些,忍不住搡那家伙一把。
"男人跟男人,"纪康揉着胳膊叫冤:"当然说老婆方便。"
"那你自己说不得了,说我干啥!"赵辉忿忿不平。
纪康噗地偷乐:"我老婆不是在这儿?"
上午八点钟左右,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这儿他们昨天就来过,在南城区边缘,是个农民村,却并未见到什么发廊。村里密密仄仄码着不少数层高的小楼房。一个杂乱的农贸市场横卧在巷道边的围墙下。附近几个建筑楼盘正在施工,还有些橡筋厂、皮鞋厂之类的厂房分布在村子外围。
"是这儿了。"纪康盯着一幢不起眼的四层小楼,麻灰色墙体内悄无人声,二、三楼窗帘更拉得严丝合缝。
"怪不得昨天找不着。"赵辉恨恨地。他也注意到了,一楼不锈钢卷闸槽下,还夹着些脏兮兮的碎发丝。
"走。"纪康拉他漫不经心踱过去,绕到市场入口:"前门出,到村口派出所报警。"猛地又拽住他:"不,找公用电话亭,打XX派出所,语气肯定点儿。"
"嗯,你小心。"这'发廊'既能开下去,谁知道跟辖区警员有没有瓜葛,幸亏俩人事先记下了各报警点电话。XX派出所在南城区内,离这儿恰好也不远。赵辉跑得飞快,又急又糟心,但数日来,总算有些眉目了。
接警后十分钟,XX派出所民警赶到,敲开卷闸边的楼道铁门,迅速从一至三楼扯出二十来个惊慌失色的男女。四楼陈姓男房东,也被带回所调查。原来这个无照经营的'明星发廊',白天闭门歇业,只待黄昏后挂出招牌点亮灯饰。而'相熟'的客人们,进了发廊根本无需招呼,直接就从后门上了二、三楼。
跨辖区捣毁特大卖/淫窝点,一众警员无不喜颜悦色,唯有赵辉全身僵冷,仿如冻入了冰砖,再也热不起来。据五十多岁那个委琐'鸡头'交代,'不服管教'又双腿残废的赵芳,早大半个月前,就贱价卖给一个泥水工。那人当日辞工返乡,连工地登记的身份证,都是假证。
十二岁的张小华,看上去仍像个八九岁的羸弱女童,水肿的眼圈一直濡湿赤红:"赵芳姐说,说她爸妈待她特好,从不叫她吃苦,她要打工赚钱给他们养老。可是……"她终于痛泣失声,瘦小的肩头急遽抖动:"可是――呜呜……"
赵辉缓缓站起身:"她从没穿过一件新衣裳,没有一双合脚的鞋,没曾念过书。"他看着那骤停的双肩:"她三岁开始带弟弟,四岁翻山越岭打猪草,五岁,烧饭洗衣种地喂鸡从早到晚……直到她出山前的最后一天。"他低低地,在张小华惊愕异常的目光中转过身,慢慢走出去:"她,已经没有爸爸。"
南方的烈日,为什么也这么毒辣?如同手心那本,他八岁那年送她的,小巧的软皮抄。扉页上,是他的字迹,挤挤歪歪拼凑出,拙劣的,家庭地址。
有好几个字儿,都已经模糊了……
"姐,这是赵字儿,赵,知道不?"是谁在笑,笑得天崩地裂:"真笨,真笨!连自个儿名字都不会写。"
"去,我才不笨!"另一个先恼又笑:"诶!三弟,你可得好好念书啊,不然妈不骂你我抽你!"
"二姐,吵死了,我还写作业呐!"
"谁爱吵你,诺,前两天叫我逮着只大芒鼠,辣子爆了,香着呢!带学校去吃。"
"哇!真香!你也吃。"
"我昨儿个吃过了。"
"嘿嘿,姐,赵勇坚那小子,干嘛总给你挑水呀?你们俩个……"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挑断扁担也甭指望我看上他。"
"唷!山鸡还成金凤凰了!"
"我撕了你的嘴――赵辉!"
"辉子是男娃,苦也罢,甜也罢,他注定跟娘绑在一处。芳儿你,不嫁也得嫁!"
"我不!除非我死了,尸首抬出门!这辈子,这辈子,除了纪康,我谁都不嫁!"
……赵辉猛一个踉跄,紧按住身边的砖墙。那个早上,当你失手跌落干粮……二姐,你在想些啥?在这栋楼里,当你折断双腿,你还有没有,再惦记他?密闭垂坠的帘幕,深严的铁闸,究竟断绝了你多少,泣血的怅望……
赵辉攥紧那本本子,如同紧攥住干枯的心脏――你啥都没留空身就走,为什么要偏偏回头,带上它?是惩罚我吗?是原谅了我吗?还是终究舍不得――忘了家?他睁大眼睛,仰着头,拼命仰着头,直到喉头一阵阵腥苦,直到落入那人怀里,直到那泼天的污水,兜头而下。
"死基佬!X你老母�家铲,�差佬?抵你绝种�仔生!"一个女人的肥脸在四楼窗口一闪而没,随即响起孩童尖利的哭叫与激烈的巴掌声:"喊?仲敢喊?!打死你�死仔包,搞搞震吖喇,等你老豆翻来砌死你!"
"我――操!"纪康黑着脸、放开他,猛踹一脚铁门,就要撕了卷闸下的封条砸玻璃进去。
赵辉湿淋淋扑上前:"纪康!纪康!没用的,走,走吧,我们走!我们走!"
"她!她妈的!我剁了她!!"纪康眼睛都快烧出火来:"猪狗不如的畜生!!!"
赵辉死死箍住他,嗓子像破裂的纸片:"跟我回家,纪康!听着!!跟我回家,回家,咱回家……"直至那人急遽的呼吸狠狠压制住。四楼的窗户早已静悄悄闭拢。
回去的路,像来时一样漫长,仿佛更为遥远。那些旋转的楼宇,那些飞坠的灯火,那些黏热的、复杂的,甜腥。珠江口的长风卷来霪靡雨雾,这就是海的气息吗?这就是潮的喧嚣吗?是青稚的梦里就殷殷向往、如花似锦的,明媚的烟波吗?是吗?不是吗?
为什么与生命共生的,是创伤,是迷惑?为什么情感奔流的方向,是死别,是生离?为什么必将承受这一次又一次,槌骨沥髓的剧痛?成长的意义――究竟在何处?是不是――赵辉懵然自问,厄运自有它自身的吸引力?不待你回过神儿,便已将更重更深的灾厄,源源不绝、急召而来?
蒗坪镇车站,纪康问他:"坐了几宿车,要不在镇上歇一晚,明儿早上再回?顺便找二毛说说那事儿?"
"你找他吧,我先回。"赵辉道。他哪儿搁得下,临行前李氏面窗呆坐的枯朽背影。赵芬身子笨重,万一出点啥事儿,根本顾不过来。
"那算了,我跟你一道儿回。"纪康不放心。
"不用,真不用。"赵辉拦住他:"省得下次又跑一趟。昨晚我不是睡过?你倒是一宿没合眼。"
轰走了那人匆匆上路,急忙往家赶。下午两点,终于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腿,迈进赵家村。老槭树的浓荫深如迷梦,宛如七八天前那个下午,静伏在日光下,映得他的视线朦胧不清。赵辉不知道,他该先庆幸李氏的安在,还是,迎接又一个飓浪的,疯狂痛击。
"他三叔,"伍秀抱着孩子,面无表情:"给老人安葬,已经花得一清二白。现如今他同学又催债,赵喜这身伤……"
"我会想办法。"赵辉跨出院门,淡淡答应。赵喜是在十八弯药田被毁那天,跟林业站几个人争持时受的伤。次日再逢丧母之痛,便骤然卧床,再没起过身。
赵辉木木地走,慢慢走出村口,走上那条荒凉的山路,走近那片违反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恣意开荒毁林破坏地表植被,曾经托付着无穷畅想、无数汗水、无垠希冀,而今已经满目疮痍的,十八弯山头上那片,狼籍的土地。裸/露的根须、倾倒的植茎、糜烂的花叶,仿佛一个个冰冷的嗤笑,僵结在八月底萧条的山风与坍塌的田垄上。
他弯下腰,抓起一团泥土,紧紧地、死死地攥进手心:"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我们将来,"纪康站在他身后,用力握住他的肩,紧咬着牙,赌咒发誓一般狠戾决绝:"要过得更好!"
第四十五章
夜深了。月光淡淡、如烟如水,岑寂的土地像覆了层灰蒙蒙的布,只得几粒冷萤,困乏地、慢慢地舞,划出几缕散淡的弧。
那阵子,只能用焦头烂额来形容。所幸纪康之前卡下了半数借款,山下那帮哥们儿也仗义,手头虽不宽裕,听说后却都尽力解囊。
赵喜折了两根肋骨,得亏内脏没伤着,在镇医院盘桓了七八日,就回家养着了。纪康曾仔细盘问过他。哪怕赵德才爱管事儿,也不至凭空生出恁多心眼儿,不过跟他俩路边照了个面,就如跗骨之蛆紧盯不舍,再掐准时机狠插一刀。那得多大的过节,又要有多深的积怨?平白无故花这心力,甭说纪康,赵辉都不信。
"不可能!"赵喜却极之确定:"当年那回事儿,伍秀压根儿就不知道。"
"不管怎么着,"纪康冷声道:"你老婆跟前,以后给我谨醒着点儿。那女人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得了你,"赵辉解围:"过去没怨没仇,赵德才不也摸到了罂粟田。"
话虽这么说,三个人心里,该糟乱的一样糟乱。但真要是伍秀透的风,她这么干,又能图个啥?纪康点了根儿烟出去抽,赵喜蔫蔫地又塌回被窝里。
"他叔,在家吃饭吧?"正烦着,伍秀就抱着孩子进了院儿,左手挎一篮红薯叶,也不待人答应径自进了屋,篮子就地搁下过来试赵喜脑门儿:"好些了?待会儿给你做顿汤喝?"
"行了行了,"赵喜不耐地拂开她:"你先出去!"
伍秀便站直了,扯了扯嘴角把孩子往床头一放,冷着脸去了隔屋。
"走了赵辉。"纪康扔掉烟头,视线离开那块儿依旧荡动的门帘,回头叫他。
"好。"赵辉拍两下手脚乱舞就要哭闹的孩子,站起了身。
更糟乱的事儿在后头。李氏自他回来半句没提过赵芳,却三天两头开始催他成婚。"一穷二白我拿啥结婚?"赵辉忍耐着。今儿个从地里回来,路上好几个大婶儿开他玩笑,说他瓜娃子白攀了门儿好亲事。虽没指名道姓,这'亲家'是谁用脚趾头也揣得出。
"玉霞家啥没有?能图你东西?"李氏数落他:"人图的是你这个人!你周大姨说了,嫁妆都备齐了,彩礼聘金一概不要,就等咱合计个日子把事情办了。你浑小子咋不晓事儿?上哪儿找这样通情达理的亲家?那闺女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你周大伯又是村长,家里就一根独苗,往后跟了你……"
"狗屁大姨大伯!"赵辉把碗一墩站起身:"妈你赶紧把这事儿回了!他赵德才什么东西,还指望跟我结亲?门儿都没有!"
"他家瞧不上,你还想找谁?"李氏蓦然冷了脸,啪地拍下筷子:"跟赵桂芝家那小子混着?!"
赵辉猛一窒,瞬息之间,竟不能与母亲凹陷的眼窝对峙,他拧开脖子咬着牙:"总之,我跟赵玉霞不可能!也不想那么快成婚,您别忙活了。"说罢撂开凳脚出了屋。
"辉子!"赵芬赶忙起身绕过桌子。
"你!你个――畜生!"李氏气得打抖,手指点向门口:"这是……"她哭倒在女儿臂内:"做的什么孽唷……"
赵辉出了院门儿往外走,直到耳朵里再听不见那戳心的涕泣,�着路牙儿慢慢蹲下身,掏出兜里的烟纸烦乱地卷。烟丝还是赵喜家田垄上栽的,这段儿不知道咋地就抽上了。似乎那麻刺刺的烟气一口紧一口地烧,腔子里反倒没那么燥。
"黑了心的狐媚子,老天爷!她一家不得好死哇!"母亲遽然的爆发,仿佛隔着阴凉的夜气嗖嗖穿过来。赵辉扯了下嘴角,甚至感觉到一丝快意。要来的,终究躲不掉。
赵芬隔了半晌找出门,走到他边上站住,过了会儿,缓缓说:"辉子,成个家才是正道儿,别的,做不得真。"
"真真假假,我自个儿有数。"赵辉擦着火:"倒是你,大姐,"他皱住眉:"过不了就跟陈大山离了吧,那人不着调。我不去上学了,总不能叫你饿着。"
"先甭管我,你这么下去迟早出事儿。"赵芬顿了顿:"陈家坳就有个……"
"我知道。"赵辉当即切断话头。
"那你……"赵芬默了:"叫妈怎么过?"她叹口气,再没说什么,转过身去了。撂下一地白晃晃的月光,迟缓的步子在路面上��地响。
……远处屋顶上,蓬蓬的长瓦松,挑着月色像裹了层茸茸的银粉,在凉薄的夜里仍曳出些夏的郁绿。然冬的幽影,早已经近了。赵辉捻熄烟,掐了掐胀痛的额角。
二毛是烂着脸上山的。七八天后,带着脑门到颧骨上三道深长的指甲印儿,乐呵呵亮起大嗓门儿:"这下好了,上回你看见那个旧砖窑,我找他们谈妥了。"他兴高采烈灌完水:"原先的老板赚发了,要转行干别的,正巧,你们接过来,烧窑师傅都现成的。"
"驴日/的!"纪康却火了:"随便找个事儿做就成,你瞎捣腾啥?"二毛一个普通工人,才刚结婚,还带着媳妇挤在父母家,这回怕是连买房款带亲朋送的礼钱都搭上了,不然那'花脸'咋来的。再说,他真不想跟这儿长待,没头没脑接那么大活计也不靠谱,还是捱日子攒两个路费走人正经。
"嗨!多好的机会!别人想接还找不着,"二毛急了:"得亏我姐夫认识那老板,租金也不高。"他手撑桌子扯起眉毛:"干几个月,啥不都有了。"见纪康不动心,又推赵辉:"旁边正好两间空房,还带一进院子,住着多消停。这不,我上山小剑几个都进去给你俩收拾了……"说着突然又讪讪住了嘴,闪眼打量纪康。
赵辉忽悠就红了脸,转开眼,心底暖烘烘热起来。啥叫哥们儿?这就是哥们儿。从不逢迎你挑剔你,落难时拼了身家护你,风光时照样儿大脚踹你。
"操……"纪康低低骂一句,没接那茬儿,掸落烟灰:"租金不高?扯淡。老实说,你花了多少?"
"是兄弟就别磨叽,当我入股。"二毛听他松了口,脸都亮堂了:"赚了钱,还怕你跑?你们可是给我打工!"
"嘁!哪儿凉快哪儿呆着。"纪康笑骂。
赵喜一直没参和,这会儿也欠起身:"镇上到处起房子,砖一定好销。"
"那是!"二毛揩一把汗,又端起茶盅:"那老板发得快流油了。"
"这谁不知道。"纪康皱眉:"无牌无证的,问题是咱们没干过。你说的烧窑师傅,哪儿人,技术过得去?"
"那没话说!山西的,就是脾气燥。理他呢,"二毛道:"咱又不亏工钱。这年头,路子通了就成,谁管你证不证?"见他仍犹豫,等不及催促:"嗨!还想个啥?手续都办了,你可别掉链子啊。赶紧收拾,咱这就镇上去。"
赵喜道:"赵辉你甭愁,不是还有我跟伍秀?你妈我给你照看着。"
纪康瞅赵辉一眼,见他不应声儿,默了默:"成吧。"
李氏一个多礼拜寒着脸,赵芬又回婆家待产,赵辉松口气,他是真想避开一段儿,省得母子俩个相对如坐针毡。那天后来纪康也问过,要不要现在就把李氏接过去,赵辉说不用。那事儿他一直没跟纪康提,实在是不想说,说了也没用。只盼时间长了,矛盾能淡些吧。
砖窑依在山脚,离镇上还有段儿路程,一共八孔齐刷刷围着根巨大的烟囱。百多米远是两间瓦坯房,红砖黑顶,还算通透宽敞,果真带着个抹了水泥的小院子,想是原先管事儿的住着。另一头一溜土坯房就腌�多了,好几处都漏了顶,紧挨搭了油毛毡的简易仓库,是窑里的工人住的。
到的时候房间基本弄清爽了。二毛老婆金玲跟一女的站在矮脚凳上挂窗帘,刘斌从耳房里铲出一桶煤灰来:"这帮人,光烧不倒!"
二毛笑话他:"倒了要你干啥?"
"靠!"刘斌推推眼镜,满头汗提溜着铁桶靠出院外。
小剑家里宽裕些,还抱来个黑白旧电视,调着频道骂骂咧咧:"啥玩意儿,净麻花!"
赵辉蹲下身接过手,调出几个人影子:"靠山信号不好,有麻花不错了。"他笑:"山上麻花儿也未必见着。"
小剑拍拍电视,乐出两行细小的白牙:"成啊你,高材生!"
"得了。"赵辉笑笑站起来。
"彭涛、虎子那几个呢?没来?"纪康看一转问。
"来了,咋能不来。"刘斌进了院子应:"碗筷、椅子都不够,回家搬去了。"
"整那么多干啥?"纪康失笑。
"你当给你用呐?"高个子女孩儿笑吟吟从凳子上跳下来:"往后我们可是要来蹭饭的。"对上面赵辉才记得,这也是中学同学,叫陈小满。以前好像跟小剑暧昧过,现在不知道咋样儿,朋友是一定的。
"行啊,"纪康笑:"你做吧。"
"嘁,"陈小满甩他一眼,拍袖口出门洗手:"做梦!"又随意摸了把门框,见一手灰:"唉,程惠雯在就好了。你们这帮男的,干啥都不仔细。"
程惠雯高中毕业考到了省城,李菁虽仍在水利局上班,没赶上长假,也难再照面了。不然这种热闹时候,哪儿能少得了她。
那天忙到天擦黑,他俩拦不住,小剑又做东去镇上馆子里搓了一顿,回来已近午夜。赵辉开了门,缓缓跨进一步,看向幽静的黑暗里那张宽敞的双人床,几个臭小子仿佛不经心的'疏忽',眼睛微微热了热。
纪康合上门,关上满天月色,伸臂揽过他的腰:"累不累?洗洗就,睡吧。"
"嗯。"赵辉轻声应。
第四十六章
人要有奔头,黄连赶甜枣。那段日子不是不苦,甚至更苦。但苦得舒心,苦得畅快。尤其纪康,半夜三点睡意正浓就要披衣起窑,天亮了跟窑工们一起挖土拌料夯湿坯,接单、烧制、出窑、装卸,样样要经心,忙得脚不沾地水都顾不上喝。擦黑进门已经成了泥人儿,经常饭菜没上桌就乏得盹过去。
"管好人就成,"赵辉拍醒他:"有必要事事亲躬搞那么累吗?"这人早先虽不热乎,事情敲定却像转了个性,一门心思玩儿命往下贴。牛脾气杠起来,谁都拉不住。
"那咋行,"纪康打着哈欠接过毛巾,擦把脸坐直了:"咱新来乍到一抹黑,图着轻省,叫人绕了都不知道。"
"谁敢绕你?"赵辉拿出去洗:"那钱胖子?"
"有啥敢不敢,谁不都一样。"纪康吃得咕咕哝哝:"这年头到处都是坑,不提防着点儿,掉进去活该。"
赵辉闻言便没了声儿,说起来这还是块儿心病。开工头天他就诧异,打眼看去四十来个工人,竟有半数痴痴傻傻,剩一半不是歪脖子吊眼就瘸腿拱背,竟找不出三两个好人。钱胖子大名钱开山,也就是窑里的烧砖师傅,被问起来,见怪不怪还外加鄙夷:"这行不都这样?傻子好管呗。"原来这些残障劳工,全是人贩子从外地拐带来的。
纪康倒没说什么,赵辉当时就发作了:"不行,得换人。钱不是这样赚的!"怪不得那一溜土屋秽气熏天,库房灶下只有些烂菜帮子、霉变的米。管烧饭的薛巧巧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门前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吆喝六七岁的女儿小翠,拖着袋秃头断脚的黑萝卜往那锅分不清颜色的稀糊糊里倒。臭虫成堆苍蝇群飞,猪食都比这强。那会儿他还不知道,钱开山老婆恰就是薛巧巧。
"成啊,您把这帮傻子领走,另招人,啥时候整好了咱啥时候开工。"钱开山鼻子一歪撂下话,竟迈开两条肥短腿甩手要走。
"�,钱师傅,"纪康笑容满面把人拦住:"开工要紧,其余往后再说。"他递过去一根儿烟:"砖窑空着养不活人,您闲着也不是个事儿,是这个理儿不?"
钱开山僵着脸顿了顿,一时摸不准软硬,接过烟顺坡而下:"就是,纪老板您明事理,我这是替大伙着急呀……"
"呵呵,别急,"纪康搭着他膀子往窑里去:"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赵辉压着气,只能暂且作罢。砖窑停一天工就得耗一天租,这会儿两手空空哪儿赔得起。他后来问过一个叫'进军'的工人:"你姓什么?"这人看着二十来岁,满脸鼻涕泥灰又黑又瘦,大概体力不好,只能推小车、搅砖料,过去最常遭钱开山打骂。
"那不知道。"进军蹲地上愣愣瞅着他。
"你家哪儿的?"
"那不知道。"
"你穿那么少,不冷吗?"
"那不冷。"
"你领过工钱吗?"
"那没有。"进军冲着他嘿嘿直乐,见他转身要走,竟一路傻笑着紧跟他到了院门口。恼得纪康火冒三丈,当下跳出去呵斥撵人,事后再轻易不让他往窑上逛。
赵辉彻底断了念头,怪不得钱开山有恃无恐,甭说少了他的技术砖窑开不成,就是这些残障劳工,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送。千辛万苦送到市里收容站,人接不接还是个问题,那一大笔路费开销,又该谁来垫?贸然解雇放出门,又必定流落街头挨饿走失,要不就被人贩子二次拐带……他望向远处城墙般齐整的砖溜子,一时不由看出了神儿。这行当让人既爱且恨。爱又爱不实,恨又恨不透。眼看着钞票滚滚来,揣进兜里却像掺拌了石块儿。
"干啥呢,呆这儿?"纪康等不来人,出去叫他:"好了,进屋吃饭,那钱开山咱下月就辞了他。"
"你说啥?"赵辉猛一惊:"辞了他?!"
纪康把碗塞他手里:"你不是烦他?"
"是啊,可是……"赵辉哪儿还有心思吃饭:"你舍得?"
"嘁,有啥舍不得。"纪康搛给他一箸菜:"没用了的人,还不能踹?快吃,到时候让你出口气。"
"没用了?"赵辉咂着那味儿,猛一拍筷子:"靠!你学会了?!"
"嗯。"纪康又给他塞回去:"吃着说,都凉了。再有个三五天,就差不离了。"
"当真?"赵辉仍旧不能置信。烧窑不但费工夫,选土配料、火候控制更是关键,稍有不慎出来的砖就开裂易碎成了废品。钱开山凭着这手艺,赖在这砖窑若干年。他才来大半个月,就能'参透'了?
"那还有假。"纪康失笑:"要不然我跟他热乎个啥?"其实这人他也不想留,带着两个工头一不顺眼就对工人拳打脚踢,虽然现在收敛了些,仍改不了偷鸡摸狗的坏习性,碰啥好处都想捞。原先的老板怕也不是个东西,只顾数钞票,才一直养下了这'活宝'。
"哈,太好了!"赵辉两眼放光,登时精神百倍,腰杆儿都绷直了:"那我明天也上窑,咱俩一块儿上手更快!"他在窑里只管账务运输,再不就盯着薛巧巧采买粮食日用,力气活儿半点不粘手,早把他腻味坏了,巴不得立刻冲锋陷阵上战场。
"……!"纪康差点没噎着,瞪着打了鸡血那人,一脸傻笑当即僵化:"不行。你该干啥干啥,你就在家。"饭也顾不上吃了,扯开椅子就想开溜:"我冲澡去。"
"你回来!你给我站住!"赵辉撵着他跑:"干啥不让我去?我就要去!"以前是工人挨打他看不惯,又跟钱开山不对盘,现在情况有变,说啥也不愿闲待着了。
"啧!又脏又累,有啥好去?"纪康让他追得团团转:"现在的活儿不干得挺好?"
"那算啥活儿?少给我打迷糊!"赵辉撵得他鸡飞狗跳,好不容易逮住人,掐紧脖子一阵猛晃:"我明天就去!"
"咳,咳咳,"纪康被他摇得脑**,张嘴大叫:"不行!窑里那是啥?一辈子没沾过女人,你去闹啥闹?!"说完忽觉冷风扑面,立马醒了大半:"不是!没沾过男……啊呀!"赵辉已经铁青着脸一脚蹬过去:"你啥意思?你今儿给我挑明白!"好哇这兔崽子,一早就没安好心!
"那不是啊?哎哟!"一不留神整出个大麻烦,纪康悔得快吐血,抱着痛脚满房子乱跳:"上回那个进军,你忘了?!"
赵辉一愣:"进军怎么啦?他还能咋地?我干我的活儿……"
"能咋地?咋不能咋地?"纪康一提就冒火,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馋成那啥样儿了?才一个就跟到了家门口,窑里四十来个呐!那万一我不在,一时没当眼,你说咋地吧?'嘿嘿嘿嘿'一块儿'进军'?!"
"你!你瞎说!"赵辉脸上一块青一块红,冲上去狠撕他的嘴,话都吐不利索:"我叫你瞎说!我叫你瞎说!"
"我没瞎说!呀!哪句瞎说了我?"纪康撒丫子抱头狂奔,实在躲不过,猛一下回头抱住人:"行!不瞎说,你听我说!哎哟!"赶紧手忙脚乱捆牢他:"真的!咱不提那,说眼下的,你手上这些,管账、出货、跑储蓄所;伙食、卫生、发工钱,哪一件不是要紧的?除了你,还有谁能干?"
"你少扯淡!"赵辉拧麻花一样拼命扭,呼哧呼哧猛喘气:"我没说不干!"
"是!我知道你能干!再多几样也能干,"纪康揩着满头汗:"可咱家里呢?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不还得你张罗?我又不会弄。"总算摸到张椅子:"哎哟喂,累死我。"抱着人一屁/股往下坐:"你要上了窑,我穿啥吃啥喝啥?你好容易把我养这么胖……"
"胖个屁!"明明瘦了整一圈,死小子张嘴就放屁。赵辉气喘如牛:"我……"
"真的你掐掐,"纪康哪儿容他多想,拉起他爪子忙往脸上按:"这,这,不都是肉?"见他没气儿再撒气,赶紧讨好卖乖拍马屁:"我知道,你要帮忙,你惦记那些工人。成!咱想办法先联系收容站,等这儿上了道儿,立马安安稳稳送他们走。往后的事儿,全归你说了算,好不好?"言毕又是擦汗又是捶肩:"瞧这给累的,啧,快歇歇,快歇歇。"
"你!滚蛋……"赵辉快被他搓成了面筋儿,刚准备'爆动',门口就传来一声叫:"纪老板!纪老板在家吗?"
俩人都是一顿。"呵,说谁谁到。"那破锣嗓子一听就是钱开山,纪康冲门口道:"钱师傅啊,在呐。"
"他来干啥?"赵辉问,这都几点了。
"不知道,"纪康把人放下:"我看看去。"
俩人前后往外走,钱开山正含着根儿牙签挑大牙,见了纪康立马眉花眼笑,上前一步:"好事儿来了纪老板,"根本不往赵辉这头看:"得空不,上我家喝两盅?"
"成啊,"纪康朝赵辉扬扬手,开了院门儿就搭着他去了:"啥好事儿……"
离这儿半里地,过了砖窑正对面,就是钱开山家两间新瓦房。赵辉起先还不知道,显见是借着两任主事儿的接手空档,弄了窑里的砖料人力盖起来的。他瞅着那圆墩墩的黑影子走远,掉头回屋拾起抹布,心下一松,这瘤子总算能切掉了。
第四十七章
纪康前脚才刚走,外头竟又响起了吆喝声:"纪康,赵辉,快开门!瞧瞧,我带谁来了!"
今儿还真热闹。赵辉听是二毛,还当他带了哪个老同学来,出来乍见那两个熟悉面孔,不由微愕,忙堆上满脸笑冲了手小跑过去:"刘主任!梅老师!快请进。"心下暗道:一个校办主任,一个校长夫人,黑天黑地摸这破砖窑来干啥?
"这个是,赵辉吧?哈哈,"刘启明推推眼镜,握住他的手:"你离开学校,老师们都觉得可惜啊。不错不错,现在自己创业了。"
"哪里呀,穷忙活。"赵辉虚握着对方的手,含笑往里让:"快进屋坐,坐下说。"在校那会儿,从来没跟这光头主任搭过话,他微汗,啥'可惜'呀。
二毛进了屋,随便往床上一坐,晃眼看看:"纪康呢?不在?"
"刚出门儿,"赵辉把其他两个让进几子旁的椅子里,转身去沏茶:"到钱师傅家说点事儿。"见梅晓红一直微笑着打量房间,顿了会儿:"这是我屋里,纪康住隔壁。"
"哦,是吗。"梅晓红抿起嘴角,抬手接过茶杯:"收拾得挺舒服啊。"
"这小子爱干净。"二毛道:"老师您不知道,从前大宿舍里,就他用水多,把我们的份子都占完了。"
"赵辉成绩好,"梅晓红温和地看向他,转头对刘启明笑:"我教过的学生里,他的课本作业最整洁。只可惜……"
刘启明陪着点头叹口气。
赵辉放下茶壶,招呼二毛:"你陪二位老师先坐坐,我去喊纪康回来。"
"�,不用了。"二毛还没接话,梅晓红立刻道:"跟你说就行。"她放下杯子,又笑一笑:"学校准备修建礼堂,原先的旧教学楼也要改建。具体的……"她转向刘启明:"主任,您跟赵辉谈?"
"好,是这样……"刘启明笑呵呵接过话头。
赵辉的视线离开那瓜子仁儿一般白皙细腻、依旧娟秀年轻的脸庞,在刘启明对面坐下,微笑着抬起眼帘……
快近九点时,纪康进了院儿。赵辉刚收好茶碟,听见'嘭'一声关门,忙走出去:"怎么了?!"
"国土资源局的,日!"纪康脱了上衣靠进椅子里:"给我倒杯水。"
"国土资源局?"赵辉递给他:"来这儿干啥?"
"钱胖子说,年年都要来一趟。这不,"纪康喝两口放下杯子:"快中秋了,来打秋风了。"
"靠,"赵辉道:"凭什么啊?"
"凭什么?违规开采呀,烧砖不得挖泥巴。"纪康五指轻击着桌面,摊长腿:"怪不得这破砖窑没人查没人管,"他笑:"原来是靠上供。孝敬好了'老太爷',就天下太平了。"
"那得罚多少?"赵辉坐下。奶/奶的,这才接手几天呐。
"今年不用罚。"纪康嗤笑:"要五万块红砖。"
"五万块?!"赵辉差点跳起来:"这就是钱胖子的'好事儿'?!"日/他的,五万块红砖,市价整整上万了:"太狠了吧!"
"当然算'好事儿'。不然怎样,给他现钱?"纪康搓把脸,站起来:"我冲澡去。"
"诶,等一下。"赵辉叫住他:"校办公室那个刘启明,跟梅老师来过,你刚走。"
"来干啥?"纪康侧身问:"订砖头?"
"嗯。"赵辉看着他:"教学楼,礼堂,重建。"
"哦。"纪康挑挑眉毛:"你接了?"
"当然接。"赵辉盯着他笑。
纪康也笑,看着他的眼睛:"接就接了,我冲澡。"
"你没什么……"赵辉在他后面,语调很轻:"要跟我说?"
纪康定了定,回过身:"有。"他唇角轻挑:"钱开山,暂时辞不了。单子太多,"那深黑色瞳仁里的笑意缓慢化开:"砖窑从明天起,两班倒。"说罢一抬腿跨出了门。
赵辉紧磨着牙,差点儿扑上去嚼了他耳朵。末了,却一泼残茶,丧气地站起来去拿铝锅。天气渐凉,半夜三更得让那死小子喝口热粥再去。他揭开缸盖舀了勺糜子。镇上啥都方便,就是老鼠成群。米面油菜全得往屋里搁,不然一宿能给你搬空了。
纪康唱着小曲儿,呼啦呼啦冲两趟,朝门外美滋滋叫:"老婆,给我拿身儿衣裳。"
赵辉唰唰唰淘米上炉:"自个儿冲澡不带,跟那儿晾着。"
"老婆,我冷。"纪康可怜巴巴挠门板。
"老婆,我腿酸。"纪康踩着水哀嚎。
"老婆……我睡着了。"纪康气息奄奄装鬼叫。
赵辉闲闲封上炉门,也哼起一曲小调儿拎起小板凳,眼尾都不抬,一步一摇晃回了屋。烧煤就有这好处,小火慢熬不黏不糊,几小时过罢,粥也米花儿似的稀烂了。
数秒之后:"老婆!!"
赵辉眉毛倒竖:"干啥!!!"
"呃……呵,呵呵,帮我拿衣裳呀。"
"不拿!怎么着?"
"……老婆老婆……"
"……呜呜呜……"
"我自己拿!"纪康哭罢,擦干眼泪临危不乱:"我出来了啊,我真出来了。我一晚上不穿!"
赵辉鼓着灯泡眼,抱团衣服过去,抬手砸他脑壳上。
纪康穿得舒舒服服,踮脚走过院子,悄悄儿摸进房,笑嘻嘻跟在他屁/股后头滴溜溜转。一会儿搬椅子,一会儿递铲子,忙得不亦乐乎。
赵辉自顾自挥舞扫帚,鸟都不鸟他。
纪康绕出几身汗,左右跟不上,灰溜溜坐回椅子里,拿起他从镇上带回来的报纸没趣儿地翻。翻两页打个哈欠,翻三页伸个懒腰,丢一边爬上床,虫子一样瞅着他滚来又滚去:"老婆……挺晚了,咱睡吧?"
"睡你的,我还没完。"赵辉瞥他一眼继续拖地。
"睡不着,"纪康脑袋跟着他转:"你跑来跑去闪得我眼花。"
"眼花那屋睡去。"隔壁房间当时也一块儿捡干净了,二毛还做样子,特地给搭起张单人床。
"我不去,那床窄,"纪康扁了嘴:"我掉下来咋办?"
"成。你不去,我去。"赵辉懒得�嗦:"我不扰你。"收了拖把拾起脏衣服往外走。三点就要开窑,这会儿再随他闹,真不用睡了。
"不行,你也不能去!"纪康见他抱了满怀,蹭一下蹦起来,火速扑到门边:"万一老鼠抬了你,我可咋办?!"抢了衣裳囫囵一卷就往床下塞。
"你!我洗衣服!"臭小子分明装傻捣蛋,赵辉恼死了:"快给我掏出来!十点了,还闹!"
"不掏!就不掏!"纪康跟那衣裳有仇,把牢床沿抵死不让,勾着腿又趁机往里挑:"我穿脏的!你陪我睡。"
赵辉眼若铜铃、满脸黑线,强压下一口气,把灯一揿,揪住他耳朵猛地提上床:"好,你给我睡,睡!五分钟不着我抽死你!"
"老婆老婆,"纪康喜滋滋窝进他怀里,猫一样叫:"五分钟太短了吧?你这样吓唬我,我会失眠的……"
赵辉睁开眼,低下头,照准他嘴巴,一巴掌抽下去。
"啊!"纪康惨叫一声,捂住嘴:"你干嘛打我?!"
"问得好,"赵辉慢悠悠拉上被子,翻身面墙:"你欠揍。"
"为啥?"纪康问:"为啥?你打我好疼……"
赵辉闭着眼,不吭气。
"……你从没这样打过我……"
赵辉调匀呼吸:"你睡不睡?"
"……睡。"风影子一般弱的声息,黯然沉进深浓夜幕。
月入稠云,万籁俱寂,树影扶疏……唯有那温热的手,终究不舍不依地环上来,戚戚然缠绕他的指尖。赵辉气息微乱,默了会儿,缓缓转过身,将那颗脑袋抱进怀里:"睡吧。"
"嗯。"纪康低声应。
"你干嘛?"赵辉顺手一抹,捻着那满手湿,欠起身用力扳他脑袋:"干啥你?!"
纪康蓦然挣开他的手,翻身陷进枕头里:"没干啥,睡觉。"
"纪康,"赵辉悬着那手,忽觉四周凉浸浸、空荡荡,完全没处放,落下去推他:"纪康,我……"
"你从没相信过我,"那音调淡淡的,半晌后响起,已毫无情绪:"是吧?"
"不是的,"赵辉攥紧他的肩:"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你也挺烦我,"纪康笑:"没完没了缠着你。"
"没有,真的没有!"赵辉急了,用尽全力把人扳过来:"……我没有。"
"那为什么你能为了别人,"那双眼睛冷冷清清,隔着夜色,一瞬不瞬看着他:"这样打我?"
"我……"赵辉被那漆黑的目光照得睁不开眼,一低头吻下去,唇片触向那丝羽般轻盈潮润的睫翼:"对不起……"他鼻子发酸:"对不起……"
纪康别开脸,闭上眼。赵辉俯过去,追上他的唇。
"……我疼。"纪康又躲,嗓子微涩。
赵辉瞬间移开,心缩做一团:"对不起!"
"一天都在外面,对着那些人……"那人自语般低喑:"就想回来跟你,多说几句话。"
"我知道……"赵辉的眼泪淬然滑落。
"可你,总是不耐烦。"纪康道:"我也会害怕……"
"我没有……"赵辉趴进他肩窝里:"对不起!"
"我知道你别扭着,可我能怎么解释?"纪康问:"我对她知道的跟你一样多。"
"别说了……我明白。"赵辉哭出声:"我不会了,"他揪紧他衣服:"我再也不会了……"
"你骗人。"
"我没有。"
"你说话从来不算数!"
"算数!"
"我不信。"
"你就要信!"
"你鼻涕擦我脖子里了。"
"就要擦。"
"你走开。"
"我不走。"
"滚蛋。"
"不滚蛋。"
"……那你想干嘛?"
"我没想干嘛……"
"……下来。"纪康推他:"我今天不想。"
"我想。"赵辉死赖着不动:"我就不下来……"
"……"纪康瞪着他:"自己/脱/衣服!快点儿!"
"我不,"赵辉跟他对瞪:"你帮我!"
纪康气结,一翻身把人掀下来:"下次再为了这些鸟事儿闹腾,我――"他咬牙:"我弄死你!"
赵辉噗一下笑出来。
第四十八章
人一旦忙起来,时日便疾逝如飞,转眼度了中秋直奔重九。为保证收入且不耽误交'公粮',那段儿八孔窑跟人一样昼夜轮转。窑工们分作三组,开采、筛土、倒坯搬运各司其职,除了收班几小时睡觉,再有赵辉硬订下的周六半日休假,基本上连轱辘忙活。
可即便如此,工地上却难得响起了笑声。那一张张染满泥灰的黧黑脸膛,也日渐泛起健康的红润。过去为防工人熬不住逃跑,夜里两个工头要轮流值守。现在哪怕敞开了大门儿,凉风过处,也只得如雷的醇鼾此起彼伏。
"吃得好、睡的香、每周拿工钱,"纪康道:"换我也不跑了。"
赵辉瞪他:"怎么啦,不应该?"
"嘿,咋能不应该?"纪康笑:"活儿干好那算啥。怕就怕到时候你要送,人倒还不肯走。"
"……"赵辉叫他一句噎卡壳,恶声撵人:"没事儿跟这儿瞎喳喳,自个儿盛汤去。"
"�!"纪康浑不在意,甜甜应一句,抱起空碗立马挪窝,哪还记得人员遣送。
短短两月间,赵辉不但还清了借款,手头还有剩余。口袋胀了,心也跟着踏实不少,一门儿心思打点起纪康的饮食。虽说那小子筋骨倍儿壮、血气过人足,但好底子顶不住长消耗。尤其那句'不想',可让赵辉留上了神儿。工地从早忙到晚,回家还猴到他身上'占地方',死性不改,难保老来不闹'亏空'。
可巧儿头上礼拜薛巧巧从镇上拣回些药材,党参、枸杞、麦冬、黄芪……大太阳底下晾晒着香喷喷一堆。问起来,她竟也惦记烧窑劳累,要炖汤给钱开山补身子,说得天花龙凤好上了天。赵辉听得两眼贼亮,一边腹诽钱胖子那身肥膘,一边立马也照单子抓回好几十副,当晚就摩拳擦掌给纪康开起了小灶。
纪康咂得满嘴有味儿,欢实得不行,三两碗下去还伸手要添。赵辉也眉花眼笑、来者不拒,好东西嘛,从前摸不着眼下可花得起,该当尽着他性子喝。非但不拦还积极怂恿,从薛巧巧那套养生食疗展望未来同游四海、共话剪烛,唬得纪康脸蛋发红小鸡啄米一愣一愣,直夸他深谋远虑、见识卓著。
赵辉得意非常,当此重任愈加精益求精,一锅汤水炖得是油星四溅、香飘数里,瓦背上的雀仔都快要被他招进门。纪康也积极响应,一收工就淌着涎水往家跑,半点儿不耽误。俩人围上桌脚、举案齐眉,说说笑笑甭提多乐呵。却孰料好景不长,三天过去就炖出个大蛾子。死小子吃饱喝足不老实睡觉,倒把那'药效'精神抖擞全往他身上'贴'。
赵辉傻了眼,难道'虚不受补'?半途而废着实可惜,再说那药路若不对,人薛巧巧还怀着孕,钱开山岂不得去发疯?忙稳扎稳打、限量保质,只盼着苦捱几日能渐入佳境。如此又过去半月,某日清早终于狂跳而起。把那药连汤带肉,咬牙扶腰全倒进了沟里喂耗子。马不停蹄反扑药店,拖回来大半口袋下火茶。
"老婆,你搞啥实验研究?"喝药可不比喝汤。纪康老大不乐意,捧着药碗思前想后:"这大碗黄连吃下去,往后我还能跟你一道儿爬黄山吗?"
"能,哪个说不能?"赵辉两眼翻白、板上钉钉:"就算把天下黄连吃绝了,你也照样儿能爬珠穆朗玛峰!"
"真的假的?"纪康将信将疑,呷一口登时嘴角发青:"珠穆朗玛峰?我不爱去。"踮着碎步就要往门外摸:"老婆,我上工地逛逛,我边走边喝我看景儿。"
"站住!逛啥逛?!"赵辉甩下抹布勃然断喝:"赶紧喝!喝完给我好洗碗!"奶/奶个熊,吃点儿药都投机使诈耍滑头,亏老子拿命陪他玩儿。
"可,可是。"纪康腿肚子发抖,拄着门框连透大气儿:"喝了这,我啥时候还能有甜汤喝?"
"乖,好好喝。甜汤啥的……"赵辉守着院门儿笑容可掬:"总有一天会有的。"
纪康赖不掉,捏着鼻子往下咽。一碗见底,当即扑向水池抠又漱。赵辉揪住他耳朵死拧麻花:"吐!敢给我吐,还含了一口当我不知道?!"
"没了!没了!"纪康眼泪汪汪,抱着脑袋活蹦乱跳,伸长指头赶紧信嘴胡掐:"咦!那啥,那不是进军,他不吃饭摊那儿干啥?"
赵辉一愣,打眼看去,进军果真歪在窑边墙根儿下。蔫头耷脑,也不晓得找个凉地方待。他犯了疑,歇手抬腿跨出门儿:"我瞧瞧去。"
"�,我也一道儿。"纪康连忙追上他。喝药事小,老婆事大,看紧着点儿总没坏处。
却谁知那一指,竟然点中了卯。进军红着黑脸死样活气,明显在发烧。赵辉伸手要探,纪康立马抢先:"我来我来,哪儿不舒服?"见人说不到点子,回头叫上俩窑工忙往医院送。赵辉也跟了去,抽血探热顺溜儿做下来,原来是犯了肠胃炎,得亏没大事儿。想必最近油水多,进军体质弱,反倒吃不消。
"你说你,"纪康挤兑他:"养牲口都不能胡乱灌,整出毛病了吧?"
"少�嗦。"满嘴胡�,自个儿就活脱脱一头野牲口。赵辉嘀咕。吩咐那两人把进军送回去休息,剐他一记:"咱买点儿东西?完了去给二毛帮忙?"二毛闺女那天满月,纪康本来还要上窑,为这提前收的工。二毛两口子要省钱买新房,结婚没办酒席,后来又给他俩租砖窑。现下总算宽裕些,便两件并做一块儿办。
"啊?!"纪康马上反对:"不是有红包?买啥东西这大热天,还不如回家睡午觉。"
"得,你去。"赵辉根本不着急:"碗筷顺手刷干净。"
"……"纪康形容一整,拉起他就往超市跑:"走,中午人少不用挤。"
赵辉设计成功,佯装扭头撇嘴暗笑。要这小子做家务,那比扛牛过河都犯难。
一九九七年的九月三十日。正午热浪滔天。蒗坪镇中心那条沙石街,早换做了油光埕亮的柏油路。两人踏上百货商店**水泥阶梯,瞬间汇入熙来攘往的购物人潮。说中午人少,却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国庆前夕,企、事业单位都要买劳保派福利,吃毕午饭正好抓紧时间赶上街,下午还能提早下班。
赵辉一心想挑件中看又实用的物事,不然费了钱还占人地方。管不了嘈乱,只得静下心来东奔西顾。纪康却最烦无目标瞎逛,这会儿汗流浃背跟他混上三楼,早已经满脸煞气、激愤填胸。问他东西好不好,这也'嗯'!那也'哼'!除此再迸不出半个字儿。
赵辉听着来气,一肘子推他:"滚滚滚!楼下杵着去,我自个儿来挑!"
纪康巴不得听这句,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屁都不放立马蹿下了楼。赵辉揣着一肚子气,左躲右闪继续冲杀。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小时后在儿童用品部相中把小摇椅。细钢管裹着蓝花布,上搭小桌板,实惠又耐用。将来孩子大点儿,卸掉轮子还能写作业,乐呵呵掏了钱赶紧搬下楼。可出来大门四下一望,哪儿还有纪康的影子?
赵辉怒发冲冠,抬腿刚要走人,那小子却神出鬼没跑到了跟前:"热了吧?"接过椅子不由分说就把他往一边拽:"快来吃点儿凉的,降降火。"原来纪康在冷饮车边的凉棚下站着喝冰水,刚才挑眼没看见。
赵辉实在热坏了,要了冰棍张嘴就啃,连吃下两根儿才算把那暑气勉强压下去。说起来今儿他是头回尝冷饮,往年看着虽眼馋,却哪儿敢把闲钱乱散?品着甜丝丝、凉津津的冰片儿溜下肚,只觉润到了肠子里,睨向那人忽悠悠就笑出来两朵小红花。
"好吃不?"纪康也瞅着他傻乐,瞧他汗往耳垂上挂,两眼发直伸起手就要来擦。
"老实点儿!"赵辉吓一跳,赶忙拍掉那爪子,不过意又软声哄慰:"你吃过不?你也来一根儿?"
"不要。才灌完苦药接着喝凉水,现在又叫我吃冰棍!"纪康不上当,气哼哼闪一边:"我可不想当进军。"
"嘁,不吃拉倒!"赵辉噗一笑,自顾美滋滋吸啜,抬头猛然亮了眼:"哇!咱镇上竟有这狗?!"
"嗯?"纪康循声望去:"那是……斑点狗?"
"还能假?"蒗坪镇这泥窝窝里,居然也住进了富贵畜生。赵辉稀罕得不行,跨前两步就去逗狗。那狗也不认生,晃着一身花皮立马迎上来。
瞧那小子一脸喜模样,纪康虽没动,也不由微微挑起嘴角,孰料没笑成,就瞬间定了格。那狗大摇大摆拖着根儿黑皮绳,擦过赵辉嘴一抬,竟直登登往他裆上凑。纪康青筋乱蹦满头汗,他退一步,狗进一步,退到墙边没待回气,那狗又打蛇缠棍拱上来。
赵辉张大嘴,眼珠子快掉到地上去。卖冰棍那大婶儿更笑散了筋,捶着板凳根本起不来。腰下连湿两块圆印儿,纪康恼红了脸,见那死狗还要跟,两眼结冰抬腿就踹。
赵辉飞扑上去:"没事儿没事儿,晒晒就好。"开玩笑,那一脚下去还得了。鬼知道这狗什么价?有钱也不能乱糟蹋。
"没事儿?!你说没事儿?!你试……"纪康梗脖子大叫。赵辉一把按紧他的嘴,回头连轰带赶吓唬那狗,正闹得不可开交。
"多多!乖儿子,"对面餐馆里适时一声叫,随声赶出来一妇人,搂上狗脖子连拍胸口:"淘气蛋蛋,害妈妈好找。"那妇人续过别情,粉香四溢牵起狗绳,瞟两人一眼鼻子漏气:"这儿有啥好玩儿?"随即屁/股一摆腰一拧,体态雍容地扭回了门:"乖,咱跟爸爸吃完饭,带你去找只小母狗。"
赵辉傻愣愣瞅着'俩母子',嘴角一抽险些蹶下地。眼见那家伙暴跳而起,赶忙拽了人忍笑狂奔:"到点了,到点了,二毛等着呢!"一溜烟风驰电骋穿过了柏油街。
那晚二毛也没铺张,只在单位食堂摆上冷热荤素,几围相熟的亲戚朋友街坊四邻,敞开肚皮、交杯换盏,着实乐呵了好一回。久不见面的同学聚了满堂,赵辉心情好,自然喝进去好几盅。纪康虽说憋闷气,总不能跟只畜生较劲儿,恼过两把也就丢开不计。一伙熟人热热闹闹直侃到十点半,待食客散罢,才拉着赵辉出了门。抬腿就笑:"喂,你往哪儿去?"
赵辉晕晕陶陶,拐着他胳膊口齿呢呢:"不是,不是往这边儿?"
纪康哑然失笑:"那是西边儿,你家在哪儿?你家在东边儿。山脚下,记得不?"
赵辉饧着两眼,指向远处黑麻麻一片,连拽人带比划:"不是!是你搞错了,在那边儿,那不是东?叫你,叫你别喝多……"
"得,得。我错了。"纪康无话可说。这驴脾气杠起来,扛回家也难搞。倒不如放羊吃草随他乱逛,吹吹风跑乏了,不定还好对付。
赵辉顶着满天星,脚跟儿发飘往前走。只觉路边长草如缎如绵,软溜溜漫漫沁湿鞋袜,清粼粼丝丝儿地凉。一步打一嗝儿,一步一声儿笑,也不知逛了有多久,鼻端忽地飘来馥郁甜香,不觉恍然住了脚。
纪康揽过他的腰,下颌轻擦那柔软的发旋,吻一吻他热烫的腮边,低声笑:"老婆,还记得这儿吗?"
赵辉迷茫张望四顾,痴痴念一句:"是……是苹果园?"
纪康'情深款款',两眼清亮如星,忽闪着俯向他柔声探问:"想吃苹果不?哥抱你上树?"话才刚说完,就已笑弯了腰。
赵辉一激灵,登时清醒不少,七情上面伸手就抓。纪康吓得闪身急跑:"哈哈哈,你不是要'回家',跟着我干啥?"
"臭小子,你等着,你给我站住!"赵辉提气咬牙,东倒西歪发力直追。
两人跑跑停停、连吵带闹,瞬间就把那果香遥遥抛在脑后。扬起的笑声像点点繁星,搅得夜空支离破碎……
……那天的一切……那纷纷扰扰飘洒着汗香与笑语的细节,在赵辉的记忆里一如昨日,依旧历历如新……却每当他想回头探访,又若飞鸿片影般掠去不见。只在漆黑的梦里、无声的长夜,才顽皮而狡黠地,鱼群嬉浪般层层浮跃……畅涌欢游,摇漾出五色琳琅的炫光……
第四十九章
那晚一路跑过蒗坪镇才缓住了脚。纪康拄着膝盖笑:"你哪儿来那么大劲儿,东西不分还撵得人够呛。"
赵辉本来灵醒了点儿,这会儿追得酒血上头,一捂肚子就跪向路边嗷嗷吐起来,眼泪花儿挟着鼻涕串儿数股水路滔滔不断,吓了纪康一跳:"呀,"忙跑上来拍:"不是才喝了三杯……叫你别追!"
赵辉哪儿还有功夫说话,掏肠挖肚呕得汗都浸了领子,才气绝地朝后一倒,顿觉天旋地转。纪康拉他:"忍忍,忍忍,回家再瘫。"
"不行……"赵辉直哼哼:"晕得厉害,我躺躺。"
"躺啥躺,都打了露了,满地凉气儿。"纪康急了:"起来快,我背你。"
"不要,"赵辉摔手:"颠得我更晕,就一下。"
纪康无奈,坐下来搬起他脑袋搁自个儿**上,按着他太阳穴揉:"说好了一下啊,一身酸气儿……"
"我刚看见陈校长了……"赵辉突然说。还有――那斑点狗。他饧着眼睨向头顶迷蒙的月亮,月亮一忽儿又幻作梅晓红皎白的脸:"梅老师她……"
"管人那么多闲事儿干嘛。"纪康皱眉,打断他:"好点儿没?"
"好……"赵辉咧着嘴:"大的月亮。"
"……"纪康语竭,一欠身穿过腿弯把人横抱起来:"是,真大!你好好看着哈。"
"嗯。"赵辉哼了声,仰头靠上那结实的臂膀。时间以午夜特有的浓稠感寂静流淌,在含着热度的轻微颠簸中,梦境般黏滞且晕眩……他眨着眼。
――某一夜,在若干年前,会不会也有个这样大而模糊的月亮?映照那张脸上生动的风情,明媚而娇憨的笑?而今夜,他扭开脸,同样的皎然如银,当眉月再圆,照亮的,又是哪一番景象?阴冷冷的夜风嗖嗖吹过来,他拽住那人的衣襟往上攀,直至箍紧温热的颈项。
"怎么了?"纪康停下脚,语气疼惜而不解,将他揽严些:"听话,先睡会儿,别想那些没用的。"
"嗯。"赵辉应,紧靠着那沉稳的心跳,缓缓地合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将近睡去之际,又恍然听见声轻斥:"谁?回来!"纪康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把他吵醒了,冰冷地:"干什么?"
另一个声音也不高:"巡……巡夜,老板。"依稀是窑里的工头。
纪康没动,也没应声儿。过了会儿,那声音又响:"跑……跑了个窑工。"
赵辉勉力想睁开眼,摁住他胸口撑起身。"没事儿,"纪康把他按回去,轻声道:"睡觉。"随即移动了步子。
那晚回去赵辉就着了风寒,连夜高烧不退。纪康到家刚冲完澡,就又抱着他跑回了镇医院。输完两瓶点滴勉强降下些,六小时后高热又起。
纪康无奈地笑:"过去没吃没喝,大雪天穿两件薄衫,也不见你闹个病痛。"边说边吹凉一匙稀粥递到他嘴边:"这倒好,就吹了场秋风。"
"饱了。"赵辉烧得难受,咽进两口就烦堵地拧开头,又被那人捏住鼻子强灌下去。
那几日浑浑噩噩,极度的疲倦、焦躁而易怒。越想好起来,就越是病得沉。粘连的眼帘内尽是些凌乱的影子,那些疏离的、熟稔的、健在的,以及逝去的脸;白的月亮;某句早就遗忘了的只言片语。那些面孔上活生生的表情令人畏怯。纪康大气儿都不敢出,只能整夜抱紧他滚烫却冷汗淋漓的身子,第二日早起换一面又给他盖上。
赵辉含糊地:"我看见我爸了,他招手叫我说话。"
纪康一激灵,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扯淡!我爸还没叫我呢。"接着又给他轻轻地揉:"没事儿,没事儿的。别犯傻,乖,不就肺炎吗?你看那医院里,小孩子都犯呢。"
"纪康……纪康……"
"嗯,在呢,我在这儿。"
"要是,"赵辉贴住那人胸口,眼泪莫名其妙就滚出来:"……你也得好好的,你一定要!你答应我。"他事后想,那一晚,那个霎那,他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感觉到一场大痛就要来临。他忍不住地抖,那个日子不远了,不远了,只是当时,他还以为……
纪康忍无可忍,连人带被子一卷跳起身:"给我住院去!"
"不!我不去!我要在家!"赵辉哭叫着拼命挣扎:"呜――我要跟你一块儿。"
"天天两头跑,路上又招风,"纪康勒紧他,弯腰去穿鞋:"听话,我跟你一块儿,陪你在医院。"
"我不!"赵辉用尽全力:"我就在家,不然我拔针!"
纪康颓然坐下,捏起他下巴:"赵辉……"凝视他的眼角已经布满红丝,嗓音喑哑:"……你到底在闹什么?"
赵辉眨掉模糊的水翳,揪紧他衣领,牢牢看着他的脸:"我不闹,"他说,他低声吸气挤进他怀里:"你抱着我,我不闹。"他心口阵阵疼,疼得像压着一堵墙。
"那别再瞎想,好不好?"纪康把人放回床上,合衣上来搂住他,一下下轻拍他的背:"恶梦么,谁都有,何况你病着……"那声音闷闷地在静夜里低徊:"我会好好的,你也会。乖啊,睡吧。"
"睡不着……我睡不着。"
"……那,咱俩说说话?喝点儿水不?"纪康说着欠起身。
赵辉一把拽住他:"不,别走!"他抖着,立刻又钻回去,畏寒般:"哥……我要。"
"……"纪康松开手,把人从怀里拉开些:"不行,还烧着,好了再……"
赵辉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撞回去,哆嗦着,淌着泪:"我要,哥……我要!"他张开嘴,撕咬那一颗颗坚硬的纽扣,手脚并用死死缠上去,低泣着,喋喋不断:"我要……我要,哥……哥……"
纪康握着他的后颈,由始至终,惟独那一次这样唤他:"……小辉。"手滑下去轻轻揽住他的腰。热浪颠覆了夜色……
赵辉不知道,那一夜,纪康是不是也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他不说。
半个月后,那场肺热潮落般缓缓退去。
"吃完再睡会儿。"纪康从门外进来,把碗塞到他手里,匆匆穿上外套:"待会儿人要来拉砖,我去看看。"系好鞋带又交代:"碗搁边上就成,我回来收拾。"
赵辉坐在床上笑:"嗯,骗子。"
"啊?"纪康愕然回头。
"你不是说,"赵辉睨他,夹起一筷小菜:"你不会烧饭?嗯,"他掰着指头,嘴里美美地嚼:"还洗不净衣裳、刷不净碗?"
"呃……"纪康竟微微红了脸,闪开眼神儿:"那有啥难,瞧你做多了不就会了。"说着赶忙开溜:"得了得了,往后陪你弄哈!"
"嘁。"赵辉撇着嘴,又恼又好笑,死小子那鬼点子他能不知道?还不就想拴着自己给他忙前忙后。突然又想起来:"喂,等等,"这段儿都病懵了:"是不是跑了工人?"赶紧朝外叫:"谁啊?找着没?"
"哦,"纪康在院子里应:"还没呢,是进军。"说罢开了院门儿:"回头再说,我走了啊!"
"嗯。"赵辉皱了眉,不忘又追上一句:"回来带车煤,还有板子!"这几日身体好了些,没再做那些七七八八的梦,心里安生了,便惦起院子里灶头的挡板破了。眼看天要冷了,得先弄好。
"知道。"纪康边应,步子便远了。
赵辉再睡不下,趿上鞋把碗筷收出去洗了,又将竿子上的干衣裳收回屋,一件件叠好入柜,拆了被褥抱进院子里,接上水慢慢搓。进军那天还闹着肚子,怎么就跑了?他往院外泥路上眈一眼,心烦地加快动作。这人一跑,还真不知该往哪儿找。只能等他自个儿逛回来。
赵辉倒掉盆里的水,抬手拧开龙头。这会儿天还没亮透,风卷着夜里的寒气,呜呜地,次第扫过山坳、路面,摇晃瓦缝里的干草。东边的光线淡弱地渗透树冠,打进手下的冰水里,泛起些暗金色的箔片儿,一漾一漾,轻易地晃碎了又拼合,像日常生活里每个安谧而空洞的瞬间……他弯下腰,又淘过几趟水,把被套分段拧干,刚扬手搭向横牵的竹竿,身后就传来一声叫:"赵……赵老板……"
赵辉转过身:"你是?"那人畏畏缩缩,他见过,却叫不出名字。也是窑里的工人,四十来岁,佝着背。"有事儿?"他过去开门。
"嗯,嗯,我,我老王。"那人弱视得厉害,低声应着,却勾着头一径往他屋里走。跨进门槛才巴巴地回头,白内障像两团搓皱的破布帘子,费劲儿地抻着:"老板,我,想给你瞧样东西。"
"啥东西?"赵辉眉心一跳,快步过去。
"是……是……"老王两手扣在胸前,面向他嘴巴开了又合,不安地转动脖颈,不时往门外眺。
"你只管说。"赵辉背心莫名发凉,把他往里带了带,伸手关上门:"给我看什么?"
"是……是……"老王瞅着自个儿手腕又俟了会儿,才把那变型的指节探进袄子,颤颤地掏出个布包:"是,是这。"
赵辉瞅他一眼,接过来。分不清颜色的四片肮脏布角在手上渐次展开……即便已有预感,他仍忍不住一阵眼晕:"这是?"那布包里裹着的,竟是两块,烧焦了的股骨头。
"是……是进军。"老王嗓子更抖了:"他自个儿不清楚,我跟他是同乡。"
"谁干的。"赵辉又问:"我送他看病那天?"
"是。"老王应,眼角淌出些浑兮兮的水渍:"钱师傅,把他叫回工地干活,他推了几趟车,就坐地上了。钱师傅就打他,拿铲子柄猛打,后来又踢,说他装病,有半个多小时。"他接着:"我看他当时就没动静了。我搬了趟砖往回走,其他人被撵走了。"他深勾着头:"我听见,听见钱师傅叫俩个工头,把进军,把进军扔进窑里烧了……"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儿?"赵辉盯着他。
"我,我不知道。"老王越发站不住,脚往外挪:"赵老板,我,我……"
"这事儿我会办,你别怕,跟你不相干。"赵辉给他拉开门,又道:"老王,纪老板……"他屏住气:"这些天在窑子里,问起过进军吗?"
"我没……没听见。"老王僵了僵,朝他躬躬身:"多谢赵老板。"说完就急急转身走了。
赵辉握住椅背慢慢坐下。那两块黑骨头静静地晾在桌面,像死沉的生铁咯得他直冒汗。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纪康的那声轻斥,那阵短暂的停顿、沉默。然后,半句都没多问,若无其事抱着他走开。纪康当时跟他说:"没事儿,睡吧。"纪康早上出门前说:"是进军,没找着。"
他想起进军糊满了鼻涕泥灰的瘦脸,想起那一脸傻哈哈的笑……赵辉用力捏住眉心。
第五十章
午时的光照,渐渐从门槛外面探进来,一寸寸爬上桌脚。赵辉把两块骨头包好,缓缓揣进口袋。
院外响起了一些声音,是有人拖着重物进来,又随手把门阖上。木料接触地面的'咯�'声,车轮滚轴的'吱呀'声,刻意放轻、放缓了的摞煤声……那些声响那么的细小、琐碎、软和,而美好,却似一股洪流猛然冲上人脸面――令人,崩溃。
那人大约瞧见洗净的被套,拍了拍手上的煤灰,在院里轻声叫:"老婆?起来了?"见没人应,过了会儿又叫:"老婆?"声音放得更轻了。随后,便又响起了稳稳的摞煤声。
赵辉手肘撑着桌面,使劲摁住眼睛,摁了太长时间。他屏住气息,贪婪地听那些响动,一遍遍,无声地念:纪康,对不起。纪康,对不起……
纪康卸完了煤洗过手,又把早上的粥跟几个馒头热进锅,搭上两盘熟菜,才掉头往屋里走。刚跨进门槛,人就顿住了:"老婆,怎么了?"快步过来:"咋啦?哪儿不舒服?!"
"进军,"赵辉移开手,朝他仰起头:"哪儿去了?"
纪康本要扶他的肩,那手却像触上了无形的屏障,堪堪一让,便沿着他身侧滑了下去:"说是,跑了。"
"你信?"赵辉忍不住扯动嘴角。
"不信。"纪康笑了笑。脱了外套随手一搭,拉开椅子坐下。
"你却选择了'信',"赵辉仿佛偶然拣起个话题,手指轻轻划拉桌面:"也让我相信。"
纪康眉尖微挑,转开头:"我只能这么做。"
"可那不是物件啊,不是个东西,可留可弃。"赵辉收回手,拇指轻蹭指尖上的一缕灰。臭小子,还是不情愿做家务呢,他心酸酸地想笑,非得给你拉下点儿尾巴:"那是,人命。"
"是,人命。"纪康也瞟见了他的指尖,目光柔柔的,像被当场逮住的坏孩子,害臊,又觑着大人的脸色想撒娇。嗓音却散淡无绪:"但人各有命。"
"什么叫人各有命?"赵辉抬起头,语音转凉:"不错,那是个傻子,是傻子就该……"
"等等,"纪康的脸色也凉了,看向他:"傻子不傻子,跟这事儿半点关系没有。"
"那你怎么能……"赵辉气息翻涌。
"你需要问我?"纪康冷声斥问。
"不,"赵辉颓然撑住头:"不需要。"他们等了那么久,才有今天,那人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他岂会不知道?
"赵辉,我知道你难受,可人已经死了。"纪康扶着桌面,低声地,甚至带了丝乞求:"人死不能复生,不管你为他伸冤,替他不值,结果都一样,对不对?"
"对,人死不能复生。"赵辉紧咬自己的唇,仿佛那痛,能收拾起心底碎成片片的脆弱:"可活着的呢?你,我,和亲自动手的钱开山!"
"嗯,钱开山活着。"纪康疲惫地倚上椅背,轻笑:"但还有更多的人呢?撇开你我,"他心不在焉地掏出根儿烟:"二毛、赵喜、帮过咱们的那些同学、梅晓红,他们就该白忙活,活该蒙受损失?甚至,窑里现有的这些工人,"他随手打着火,移开烟:"除了这儿,就真能找着更好的去处?"他看向他:"为什么,你不替这些人想想?"
"损失是损失,人命是人命!"赵辉怒道,这人根本在混淆概念。
"人命是什么?"纪康挑眉诘问:"是吃下去的五谷杂粮;是栖身的屋顶;是读过的书、经过的事儿、抉择的瞬间!这一切堆砌成人与命。损失?仅指向'物'吗?"
赵辉哑然,怔怔定在当场。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陆地面积,十数亿人口。逐队成群的黑砖窑、黑矿山、小作坊、建筑楼盘、酒馆食肆、变相服务行业长盛不衰,为什么?有多少'钱开山'前仆后继、奔腾不息?"纪康问:"扶贫、扶农拨款,社会福利机构,实至名归的慈善组织,又有多少?"他信口道来:"'英雄'沦落成'狗熊',恶人摇身变'善人',文学艺术从哪儿提炼?看台下又有多少个观众嗑完瓜子儿、喝罢茶,两手一拍就忿然舍身取义?这又是为什么?"他嗤地一笑:"献血车倒是不少。"
赵辉觉得不可思议,强烈的震惊与分裂感操纵了他。面前的这个人,从容的态度、睥睨的腔调、冷酷的视角。从宏观到微距剥茧抽丝令人理屈词穷地节节破竹。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只能熟视无睹、随波逐流――因为这世界飘洒着伪善的细雨,因为这世界翻腾着真恶的尘嚣,所以众生皆应在细雨中奔跑在尘埃中打滚混满明哲保身的腥臭与泥污!只有这样,才是最为正确的;只有这样,才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也只有这样,才是对所有人利益最大化且没有后顾之忧的处理结果,不是吗?他彻底被冻住了。
纪康微蹙着眉,移开目光,轻轻摆弄手里的打火机,少顷,忽尔一笑:"我有点儿好奇。"
"好奇什么?"赵辉问。
"以进军那脾性、那口音,"纪康语气揶揄:"是那个老王?最近闪闪缩缩……"见他一凛随即失笑,往后靠回去:"放心。我要对付他,用得着等今天?"
赵辉微喘,忍了忍:"你说的全对,刚才那些完全正确。我只问你,"他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你安心吗?"那双眼睛里宁定的透彻与漠然让他一阵阵齿寒,他遽然捏紧指节:"这个人,活生生的一个人!你跟他说过话,他为你干活,在你的地方被活活打死、焚尸灭迹。"他红了眼睛:"凶手却逍遥法外,哪怕辞了他也会在别处继续作恶。你的良知,过得去吗?"
"良知吗?"纪康微眯着眼睛,缓缓看向院外,笑了笑。既像是回话又仿如自语:"人不能安身立命,拿什么资本谈其它……赵辉,"他轻叹:"你真是个孩子。"随即站起身:"好了,不说了。"他摁熄烟往外走:"锅开了有一会儿了,咱们吃饭吧。"
锅开了?吃饭?赵辉愕然,这算啥路数?上一刻还摧折恶类、气势逼人;突然就兵不接刃、水平如镜。他跟着站起来,停了停,仍旧说:"我要报警。"
"知道。"纪康没回头,面向院外:"吃了饭再去,好吗?"
"你……"赵辉满心疑惑:"你不拦我?"
"我,"纪康扶着门框,侧过身,轻声问:"拦得住你吗?"
那目光柔软而哀伤,如同幽凉的指尖徐徐拂过他的眉眼,赵辉猛然憋住了气:"我……"心头怦然钝痛,却半句话,都说不出。
"我去装饭。"纪康微点了下头,便转过身。
"纪康!"赵辉冲口而出:"为……什么……"
纪康顿了顿,依旧背对着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吗?赵敏出嫁那夜……"他仰起脸,天阴阴地起了风:"我好像说过,"那嗓音喑哑而低沉:"让你疼了,我会松手。"
赵辉的眼泪轰然落下来。
――接警、录口供、传唤人证、封锁现场、鉴定死因、拘捕嫌疑人……一系列程序仿佛在同步进行,又那么的疲沓漫长。接连着,新闻、工商、土管、民政,各个职能部门陆续登场。该训话的训话,该深挖的深挖,该罚没的罚没,该遣散的遣散。无数面孔、各式嘴脸,像一场轮转嘈乱的混沌大梦――梦的尽头,地撼山摇……赫然腾空的褐色烟尘席卷了小翠尖利的哭叫:"还我爸爸啊――你还我的家――呜呜呜――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赵辉懵了,他无法接受,怎么会这样?夷为平地的窑洞――崩毁的屋宇――再度汇入滚滚盲流的无助劳工?总该剩下点儿吧?这难道就是代价?是良知未泯的报酬?不对,确实'剩下'了,他骇异地笑,可那也算?那笔数额累累、筹措无门的违约金加赔偿款?!
他呆呆地,他想破脑壳都想不明白,这是哪门子算式?!他嘲讽,又讥笑自己的嘲讽;假设,跟着推翻这些假设;指责,却只能收回一切指责;诘问,又因每一个诘问而失声……天地苍苍……生命中赤/裸裸的凄清与荒凉……那年的初雪,一片一片,铺上他的肩头,仿佛转眼一瞬,就洗去了全部的凌乱与尘烟――所有,化为乌有,余下,空荡荡的白……
风住了,雪,仍在下。纸花儿一般,无声地,纷纷坠落。白得迷蒙,白得耀眼,白得遥远……
二毛远远走过来,停在半米开外,看着远处:"上我家吃饭吧,饭烧好了。"
"他呢?"赵辉没动。录完口供排除嫌疑,纪康就不见了人,既没留下话也再没回过赵家村。
"不知道。"二毛闷着头:"走吧,回去吃饭。"
"你告诉我他哪儿去了?!"赵辉猛地摔开二毛的手:"你恨透了我吧?不是他你会叫我吃饭!"他睁大眼睛,通红的眼,僵结的血管根根断裂,仇恨,刻骨的仇恨,血箭般猛烈迸射,却完全无的放矢,除了,除了他自己。
"你还有脸问他?!"二毛怒了,他早就怒了:"这不是你要的结果吗?瞧瞧,你多伟大!你多正义凛然呐!嫉恶如仇是不?"他指向那一片雪地:"这不,干净了,彻底干净了!"他恶狠狠地吼,一把抹掉脸上的雪粉:"你还嫌不够?!要不是……"他瞪着眼,捏紧双拳,忿然掉头而去:"趁早滚蛋吧你!"
对啊,合该滚蛋的。赵辉咧开嘴,盯着那离开的背影,失望地笑。二毛这炮筒子,怎么骂两句就完了,他巴不得他抡胳膊揍他,狠狠踹他,那该多痛快。他摁住麻痹的胸口回转身,天果然渐渐地黑了,剩余的光线在雪褥上撒了层跳跃的银粉……是不是该找个去处?他无可无不可地想。目光散漫地掠向山脚,身子却猛然一歪。
"我/日/他/奶奶/的,我/日/他个大爷!"二毛风一样卷回头,怒气冲天地揪起他后领往镇上拖:"王/八崽子,你他/妈老实给我回家吃饭!"
第五十一章
关于赵辉的做法,诸多熟人里只有程惠雯给出了积极肯定的评价。事发后不久,一封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的长信就寄到了他手中。程惠雯以妙龄女性特有的狷介浪漫与激进用狂热的笔触在信末点题:赵辉,你跟纪康真是好样儿的!我几乎崇拜你们了,这多么的不容易啊!她一连用了两个惊叹号来表达她的赞誉:善与美如同濒稀的动物、退守的森林,泱泱世相入眼皆是险恶与卑污。但如果人人都因此瞻前顾后进而钻营取利,我们还有可期待的明天吗?
那封信赵辉扫了头尾就汗流浃背地扔过一边,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当什么'卫道士',他只是不能漠视人命,是直面恶性侵害本能的压力反弹,仅此而已。而容让他'成就'此事的另一个人,出发点就更不足与外人道了,触犯自然伦常的'病态情结',可以为世称誉吗?这么一想,愈发可悲复可笑。
意料外的是,那晚到二毛家时梅晓红竟也在场,送她回去的路上赵辉说:"梅老师,对不起。"
这话并非指对台面上可见的一切,砖源俯拾可得,学校重建工程并未受阻,即便牵线搭桥的梅晓红本人也无实际损失,遗憾放空的只有'顺便帮忙'下面的那份涵义模糊的'情分'。这使他颇感为难,为难又别扭,却又因了这别扭和为难而不得不说。梅晓红显然有事要跟他谈,故而主动提出饭后走走。可一条巷弄眼看就要搭上街面,却仍在默然寻思迟迟没有开口。那么,就只能由他来先起这个头了。
"赵辉,你后悔吗?"那个道歉梅晓红没提,没提就表示同意与接受,也就等于三人之间那层体面而朦胧的保护纱帐已昭然若揭。
对方想必是松了口气,赵辉却更不轻松,说道:"当时没想到牵连这么大。"
这敷衍的答案显然不能让梅晓红满意,续问:"那让你重新选择呢?还会报警吗?"
赵辉默了默,无奈地笑:"会。"即使生活再优渥安逸,怀揣着两块焦黑的枯骨,又岂能安枕无忧?世态纷纭或许不容小民置喙,他只愿家门之内可以窗明几净、卧榻之下不染污垢尘埃,哪怕重归赤贫呢。况且,两个人知道就不成'秘密',他不能再杀一个灭口。一个谎言,需要无数谎言庇护,恶念又何尝不是?
"嗯,"梅晓红看过来:"如果那个证人没去找你呢?"
赵辉没做声,停下脚。他搞不清梅晓红穷追不舍意向何在:为什么进军'跑了'他不深究,为什么老王走后没直接报警,为什么先确定那人与案件无涉……公道、私心,需要多少拉锯与交锋?其间的利害权衡他自己都刻意略去,更遑论与人议叙。
梅晓红眼神犀利,却并非逼视,辗转笑了笑,主动揭过这个话题:"纪康……去了泥霞岭矿场,你去叫他回来吧。"
泥霞岭位于曲盐坝与赵家村之间,距此两百余里。那一带山势渐缓丘谷连绵,山体结构也跟赵家村不同,散布着大大小小无数矿场。赵家村也有三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在那边干活,都是准备筹钱娶亲的。报酬是高一些,做得好一月能挣上千块,可那是人干的营生吗?苦累不说,更不见天日。若要还债,完全可以去县城随便找份工。那小子,这次是真的气狠了……
"违约金的事儿,已经谈妥了。"梅晓红续道:"所以……"她看向他,又突兀地揭过了这个话题:"赵辉,你做得没错,你们……都没错。"她叹口气:"生活就是这样,无奈、妥协,接着再无奈妥协,谁让我们还活着呢?"她眼前晃过丈夫坦诚无欺的脸,那张脸上压缩过的喜悦和如释重负:"如果生活叫你失望了……"她喃喃地:"别灰心,因为它还可能给你更多更大的失望……"
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从吸引到磨合到风平浪静地相守,再就是,迫不及待地另择良伴了。那又有什么不好?瞧瞧山林里的那些野生动物,一对对自由自在分分合合,能有几个傻乎乎地从一而终?这才符合基因进化最根本且永恒不灭的内在法则吧。人道与自然的博弈,她不经意地失笑,结果还用问?至少对她跟他来说,上午的决措,是件刀切两面光的好事儿。
"梅老师,"赵辉揣测着那张皎洁而落寞的脸,那张脸上世故的娴熟与纯真的倔强奇妙地僵持并存,如同此刻两人间微妙的心照不宣。他极其别扭,又因这别扭再次不得不说:"谢谢您。"即使是为了那个人。
"哦,"梅晓红恍然一怔,表情回归平淡:"不客气。"她微笑,随即移动了步子:"其实南方的就业机会相对较多,你们不妨考虑到那边发展。"
"梅老师,"赵辉一窒,站住:"……谢谢您。"相同的谢语,涵义却已大相径庭。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这个娇小纤细华年渐逝的女人,头一次让他由衷地感佩与动容,同时又那么地自惭形秽。
"呵。"梅晓红笑笑,照例没提那句谢:"回去吧,我到了,再见。"随即又提点一句:"对了,那个矿场老板姓张,好像叫张春发。"话毕便转身迈入了蒗坪镇中学那扇翻修后的银漆大门。
赵辉事后才听二毛说起,所谓违约金'谈妥了',实际是梅晓红代垫了。不啻如此,款子的来源更令人忐忑。据街传巷议,蒗坪镇中学的某个英文女教员,好端端要把校长丈夫扫地出门,那位陈校长人也老实,当真就啥都不要,干干脆脆净身出户。"这年头哇,"老太太们晒着太阳坐在自家门槛儿上拉呱:"啥怪事儿都有!"
赵辉第二天回了趟赵家村,稍事收整安顿,次日清早便心情复杂地启程前往泥霞岭。近几日大雪封山,往那边走的货车基本都停开了,不然从蒗坪镇拦车绕过去会快上不少,现在却只能徒步走山路。三千米海拔的险山恶岭,雪像撕烂的毛毡一块块往下塌,厚重的,严实的。山路仿佛是条意外冻死的蛇,懵然僵毙在森严的高岗上。四野沉沉,除了那只孤零零的松鸦。
他看见一只松鸦站在垮塌的岩棱上,呓语般抻长了脖子,孤零零地叫,'呱呱――哇哇――'叫得人脑子冰凉,却是这死白的山岭里唯一的生机。冰凌炸裂的咯咯声,偶尔穿过了冰瀑的缝隙,在林子里蹊跷地呻唤游荡。那些树枝被雪淞压断了腰,一动不动倒栽着,吐露出死亡的香芬。
也有人说,那两个跳崖的上海知青,不是捱不了苦,是被这雪山冰坳给吓死了。那也不奇怪,赵辉拗一角铁块似地饼子塞进嘴里,撸了把脸继续赶路。在这无声无息的冰天雪地,每一步都像要坠往更深更寒冷的冰窟。刚来的人,哪里挺得住。
纵使马不停蹄,上百里雪路赶下来,也耗去二十多小时,到达泥霞岭已将近第二天晌午。他绕着山边几个散矿打听了下,很快就搞清了张春发开的那个铅锌矿的位置。赵辉没歇气就又急又燥地找过去,那小子究竟安的啥心?放着附近这么多煤矿铁矿不干,偏要跑去铅锌矿。铅锌矿是啥?那就是毒窟窿,好端端的人,没事儿谁愿意往那儿蹭?
那矿场还挺大,赵辉四处张望了下,里头有两溜土坯房,一辆翻斗车捂着帆布停在库蓬下。矿区另一头围墙外边,好像还紧挨着另一片废置的矿场,不知道原先是挖些啥的。他走上前:"大爷,大爷,开开门。"大门边窝棚里坐着个打钟的老头,六十岁上下,压眉戴着顶灰不溜丢的大毡帽,正背向人烤着火。
那老头挤着一脸黑褶子拧过脖子,跟着又慢腾腾拉长腰,扯开一溜门缝儿:"啥事儿呀?找活儿的?满了。"说罢就缩着脖子要关门。
"不是,大爷!"赵辉忙顶住门板:"我找个人,帮帮忙。"
"找啥人?这大雪天。"老头唧唧歪歪又把门打开:"进屋说。"
"谢谢,谢谢。"赵辉赶忙跨进去,这一路可把他冻死了。
"小子,喝口热水。"老头递过木凳上的缸子,想必一天没人说上两句话,放了他进来倒先聊上了:"你姓啥的?"
"姓赵,大爷。"赵辉接过去连喝几口,总算去了些寒气:"大爷您贵姓?"
"贵什么贵唷,"老头往自个儿嘴里扔颗炒黑豆:"我姓胡,胡光宗。贱名贱字儿呀,没人记得咯。叫我老胡吧。"说着又捏起颗黑豆寻思:"姓赵的,你找的是那个赵喜?后生哥儿,身上刮不下两斤肉,要不是上个月缺人手,张老板还真不会收他。"
赵喜也来了?昨儿个回家赶得急,他还不知道。赵辉忙说:"对,赵喜就是我村里的。"又问:"那,您认得纪康吗?我还要找他。"
"哦,纪康呀,认得认得,那可是个好把式。来没几天就当上了小组长,就是不吭气儿。"老胡问:"他也是你村里的?哪村儿的?"
"是,赵家村。"赵辉笑,比起那小子,这老胡也忒爱'吭气儿'了:"大爷您帮我喊下人成不?我找他有急事儿。"
"�,急啥子急,天大的事儿也大不过这山里的雪。后生哥儿,消停些。"话是这么说,老胡仍笑呵呵伸手摁响了板壁上的对话机:"喂!三组的纪康!三组的纪康出矿了!大门有人找!"喊完回过头:"等着吧,刚吃了饭才进去,怕没下多深。"
赵辉忙点头道谢,那一颗心紧跟着便怦怦骤跳起来。
"他是你亲戚?"老胡可不管他心跳不心跳,挨着墙又开始闲磕牙:"纪这姓咱这块儿可不多。"
"对,"赵辉脑子乱煎煎,应付着:"是我兄弟。"
"哦――"老胡下巴颌扬高了些,瞅他心神不宁,显然会错了意:"家里弟兄一共几个呀?"
"啊?!"赵辉错愕地抬起头,不期然就从窗缝里瞥见了那个身影。高挑的,精壮的,远远地从坑道敞口处冒出来。两手揣着裤兜,低着头,几步一踢,散漫而稳当地,一脚一个印子向他这边走过来。
第五十二章
鬓角下硬朗的暗青,眉川间冷凝的放逸,一片衣角,一缕乌发,都仿佛随着那渐进的步履同掀起狂猛的暗流。谙熟,而令人痛楚的生疏。赵辉定定托着茶,大脑几乎定成了摆设。
纪康靠近窗子,眼里并无意外,看着他:"还不出来。"
赵辉砰一下放下茶缸,站起身:"哦。"未及跟老胡打声招呼,就蹭地跳出门。
纪康也不说话,背转身接着走,一路走到矿区西侧一间稍大些的屋子,打开门,扬扬下巴:"进去。"
赵辉老老实实跨进门,见屋里分头摊开两张床,搭讪:"呵呵,你跟人住啊。"
"赵喜。"纪康半字儿不捎带,从墙边拎起个暖瓶,倒出半缸热水搅了勺砂糖,又掰碎两个馒头泡着,就去屋角起火盆。
赵辉便没话说了。看那缸子里腾起热乎乎的香汽,口水一流干脆凑近桌边。一天一宿喝凉水啃干饼,肚子早擂起战鼓了。
"谁让你吃的?"纪康背后像长了眼睛,也不回头。
"啊?"赵辉塞了满嘴,支吾着耍赖:"不是你?"
"哼。"纪康吭一声儿,照旧低头引火。
赵辉眉眼儿一弯,继续舞弄长勺。
"门我锁着。"纪康起身推开点儿窗:"吃饱了睡觉别瞎跑。"过来拾起桌上的钥匙,转脚就要走。
"喂!"赵辉跳起来:"你锁我干嘛?"待会儿他还想四处转转,看看地方,顺道儿想法子把这家伙弄回去。
"不让我锁?"纪康挑眉,好整以暇瞥着他:"那正好,现在就给我回家去。"
"我……回就回!"赵辉梗着脖子:"你也回!"眼睛一亮:"对,现在,马上!"拽了人就跑去拉门:"找你老板去。"
纪康一把将人捞回来:"瞎胡闹,好好待着你!"
"你才瞎胡闹!"赵辉急了,刚路过那坑道口深得叫人发慌,嚷嚷着挡住门:"啥矿不去偏跑来这铅锌矿……"
"得了得了,"纪康不耐烦了,推他:"赶着开工呢!今儿要打分叉矿道……"
赵辉哪儿管他分叉不分叉,拽紧人甩都甩不掉:"不行!你跟我回家!"
"啧,"纪康捏住他后颈:"让开,快!"
"不,"那鼻子翘得神气活现,瞅着就来气,赵辉一口啃上去:"就不让!嘶――"立马又被硬刺刺的胡渣蛰回头,皱眉叫:"野人,干嘛不刮胡子?"
"你管我刮不刮,"纪康失笑:"放手!"
"不放!"赵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蹦到他身上:"不准去!"
俩人一站一挂,大眼对小眼像两只鼓足了气的青蛙,数秒就绷不住。纪康磨着牙,下巴往前一蹭:"准不准?!"
"呀!"赵辉脸上吃痛,恶形恶状反扑,刚咬上那凉薄的唇,嗓门儿就扑簌簌散了筋儿:"哥……"伸出舌尖浅挑轻舐,落了一地委屈:"我都想你了……"
"……"纪康哭笑不得,喉头被那小舌舔得瞬间冒火,赶紧别开脸抓了他胳膊往下拉:"别闹了……真的!下面十几人等着呢。"
"等就等,"赵辉得寸进尺,两腿越发缠得密实,捂住那硬起的地方轻轻地蹭,眼圈儿还红着就喘成了一片:"哥……哥……跟我回家……"
纪康弓着腰没处躲,又怕扯疼了那猴子,握着那俏臀满头飙汗,嗓音都变了调:"你……嘶――别弄,赵辉!"憋得快发作,一对上那含嗔带怨的红眼睛,却哪儿还有半分底气,连声叫:"行行行,回家回家!"
"嘿!"赵辉登时眉眼开花,扳着他肩膀嘴都笑歪了:"现在?!"
"尽快!尽快好不好?"纪康总算顺过气,捏他屁/股一把:"今儿真不行,那矿道我负责,说走就走你让别人怎么办?"连哄带骗快步把人抱向床边,往上一摁:"等我收工,收工回来说。"
"你先保证!"
"保证保证!"
"哼,"赵辉尤不松手,勾住他脖子:"你今儿……"眼角斜挑剐着人,满含怨怼:"是咋叫我的?"
"啊?"纪康一呆,随即苦笑不迭,咬着那红脸蛋彻底投降:"老婆、好老婆、宝贝老婆、亲亲老婆你就饶了我吧,回来再陪你玩成不?"忍不住腰下又重重一送,顶住他哑声追问:"那你呢,嗯?该喊我啥?"
"呃……"身下那人早化成了糖稀,不退反进饧着眼吸着气儿,缠紧他腰连连往上凑:"老公,我,想嗯……进去……你弄进去……"
"……"纪康下腹猛一抽,魂儿都险些被勾出窍:"日!"狼狈万状爬起身,拿被子把人一压赶紧跳下床,整着裤裆话都说不利索:"我进去了……我出工了!"飞快蹿出门:"你快睡觉!"
赵辉掀开被子急追:"纪康!"猛拽锁严的门扇,拽两下气喘吁吁倒回头,往床上恨恨一塌,又'噗'地喷笑:"睡就睡!回来你就知道!"扯过被子捂上头,舒舒服服蜷过身,吸嗅着那熟悉的汗味儿,不知不觉就酣然眯上了眼睛。
那一觉天昏地暗直睡到擦黑,若不是被一阵蹊跷的嘘声闹醒,恐怕还得睡下去。赵辉擦着眼迷迷道道,以为自己听错了,门板就突然'嘭'地遽响,像有人急撞上去,震得他惊跳而起。可数米外只绕了圈模糊的黑影,窗子蒙满了水汽。
赵辉冲上前,伸袖子一抹,外头四五个矿工模样的人,凉凉的视线也随之扫向了他。当中那个五大三粗,蒜头鼻上分吊两截秃尾眉,叉腿袖手,更眼都不眨死盯着他。赵辉正诧异,耳中就听见声细微抽气,闪眼看去,门边上居然还窝着个人,竟是赵喜!不由大吃一惊:"你们想干吗?!"推开窗就往外跳:"咋了赵喜?"扶起人刚要理论,后面却匆匆跑上来个瘦子,扯下那壮汉打了个眼色。
扫帚眉鼻子一歪,冷眼转向赵喜:"往后走路带双眼睛。"意犹未尽朝脚边唾掉烟头,才一抡胳膊领着人走开。
赵辉看那伙人钻进远处透着灯光的伙房,回过头:"赵喜,他们打你?"
"没呀。"赵喜竟已喜笑颜开,没事儿人一样,拉住他胳膊:"赵辉,你咋来了?"
"甭管我,"赵辉不信他扯:"刚撞门上的分明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回来跑急了,不当眼撞上人,"赵喜笑:"哪儿有啥事儿,绊了下碰的……"
"骗谁呀?"赵辉将信将疑:"那他们凶神恶煞围着你干啥?"那小子不让他出门,是跟这伙人有关?一想越发不安:"你肯定叫人欺负了,纪康知道吗?"
"谁挨撞了都有气,欺负我干啥?一个矿里的工友,"赵喜说:"你别跟纪康罗嗦,没有的事儿。"
"这叫罗嗦?"赵辉还待再问,赵喜一扯他手腕:"说了没事儿!"跟着拿出钥匙转身开门,根本不愿多提。
赵辉盯着他后背,不由疑窦丛生。
"你俩咋站外头?"正琢磨着,纪康已从远处跑过来,扳过他肩膀:"有事儿?"
赵辉迎上赵喜匆忙回看的眼,犹豫了一下:"屋里憋得慌,我翻窗户出来想转转,"他转头笑:"可巧儿就碰见赵喜了。"
纪康瞅着他:"转啥转。"拍他后脑勺一记,随即进屋拿了饭盆:"我打回来?还是一块儿去食堂?"
赵辉想了想:"一块儿去。"
纪康回头:"赵喜?"
"来了。"赵喜拿了饭盆跟上。
伙房不大,约略五六十平,沿墙搁了十来张条凳,却闹哄哄挤着四十多个矿工。看他们进去,有几个立刻起了身:"纪组长!""老大!""来这儿坐!"
"不用,"纪康笑着点头:"你们坐。"
"老大!"一个娃娃脸黑小子蹬蹬蹬挤上前,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手捧饭盒邀功似地:"这顿有肉吃。"又笑嘻嘻打量赵辉:"这大哥是?"
"我弟弟。"纪康走到窗口,放下饭盆儿:"李师傅,麻烦打两份儿。"
"�,好嘞!"李师傅黧黑粗胖,探头瞅瞅赵辉,笑呵呵接进去:"今儿吃米饭。"边说边装满两大盆,拿木勺里外摁实了,才浇上厚厚的杂菜,嫌不够又往锅里翻着捞起半勺肉片儿,压低嗓门儿盖上:"嘿,专给你留的。"
"谢了。"纪康笑笑,接了转过身,领着赵辉往空出的角落走。
"赵喜哥也你弟,这也你弟,"那娃娃脸好奇得不行,一路跟在后面,嘴里嚼着眼睛滴溜溜转:"老大,真的假的?你咋那么多弟弟,一点儿都不像。"说罢又往他盆儿里觑看,挤个鬼脸叨叨:"哼!老李头,死胖子!忒缺德,才给我两片儿肉!"
"对,你嘴上两片儿,嫌少?"纪康瞟他一眼,绷着脸:"找人给你分四片儿?"
"呀!"娃娃脸当即瞠大了眼,仿佛那油嘴真被撕开了,骇叫:"老大,你忒没幽默感了!你想残害少年儿童?那是犯罪!"
"日!滚边上去。"纪康没工夫理他,推赵辉坐到空凳上,递过饭盆又拨了些菜:"多吃点儿。"
周围几个矿工乐得看小屁娃耍宝,连吃带笑:"来来来,小耗子滚这儿来,给哥哥们瞧瞧,四瓣嘴儿长啥样。"
赵辉也觉逗趣儿,听他说话头头是道,问:"你叫啥?今年多大了?念过书吗?"
"嘿,我叫郭得宝,念过几年。"娃娃脸笑吟吟靠上前:"大哥你叫啥?"
"我叫赵辉。"赵辉空出半边条凳,叫他坐下:"咋没接着念了?"
"�,"郭得宝满不在乎,晃着脑袋往嘴里送饭:"爹死了,娘嫁了,能咋地。"眼瞅赵喜也打了饭向这边来,立马坏笑着跳起身:"赵喜哥,过来坐,"溜一眼纪康:"老大屁/股疼他坐不住。"
"奶奶/的!"纪康抬腿就踹。
"哇咧!"郭得宝一脸死相,护住饭盆身子急缩:"老大,我奶奶都进棺材了,您就放过她吧,呜呜呜!"边说边脚底抹油七拐八弯假哭着钻远了,真跟只耗子似地。
赵辉'噗'地喷笑。
"笑啥笑?"纪康转身,瞪眼:"你当我踢不到?瞧他没两寸高。死小孩还上脸了!"
"嗯!嗯!"赵辉马上埋头吃饭:"真香!"绷得嗓门儿直抽抽:"这儿伙食不赖。"
"看大门儿那老头儿,他养的猪,"赵喜在旁边接一句:"正好卖给矿上。"
"哦……"赵辉应,猛然醒起,当即抬起头。对角那边儿也刚好传出动静,恰是那扫帚眉带着帮人离了座儿,正剔着牙大大咧咧向门外走。
纪康一直靠墙吃饭没吭气儿,待那伙人经过,却突然说了话:"吃好了?陈哥。"他语音不高,也并未抬头,屋里却瞬间静了一片。
"嗯?"扫帚眉站定:"吃好了。"皮笑肉不笑睃过来:"纪组长,有事儿?"
"小事儿。"纪康也笑了笑,对上他:"找你要个人。"
"要人?"扫帚眉歪着脖子,眯眼咬着牙签棍:"要谁?我还缺人用呢!"
"四组那矿点到头了吧。"纪康不温不火舀了勺饭:"要不,明天我先带人帮陈哥一把?"他挑眉扔一句,又靠回墙上:"从你组里抽人,是张老板的意思。怎么,他没跟你说?"
"你!"陈哥猛然跨出一步,当堂黑下脸。
纪康把饭盆儿递向旁边,淡笑着,站直了身:"呵,陈哥还想跟我出去溜溜?"
陈哥鼻子阵阵发青,下眼皮遽跳,却被那几人拉住了胳膊。气粗如牛憋了数秒,才咬牙笑起来:"行。纪组长要什么人,只管挑!"随即秤砣似的撞出了门。
"哈哈!这牛头也有犯憷的时候,"郭得宝乐开了花,抢了纪康的饭盆儿一脸谄笑托上前:"老大,你太强了,我太崇拜你了!"其他矿工也跟着议论,乐淘淘笑得极之欢畅。
"吃你的饭。"纪康却微蹙了眉,冷声训斥:"少扯淡!"
赵辉仍看着门外,他先前就注意到了:"陈哥的口音……是陈家坳人?"
纪康已越过他拎着饭盆走向水槽,像没听见,随口/交代:"赵喜,明儿你上我组里来。"
"哦。"赵喜应一声,依旧低着头,由始至终静坐着,仿佛置身物外。
赵辉转过眼,越发疑惑,心头泛起阵阵不安。
第五十三章
纵使说得艰难,晚饭后赵辉还是先把梅晓红代缴罚金的事儿详细交代了一趟。"所以,"他道:"明天就回去吧,纪康。真没必要再待在这儿……"且不论陈哥刺耳饶舌的口音,光这铅锌矿都够他担心,日日吸那毒灰,再好的身体也报销了。
纪康脸色很不好,起身踱向窗口,点了支烟:"怎么能要她的钱。"
"我知道。"赵辉向着那背影,心里极不好受:"我意思是,咱们可以去外边打工,慢慢还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儿呢?收入也不是特别高。"他来之前就想好了,等纪康回去,他们就上南边儿找工作,两个人筹钱总比一个人快。而且,这不是他俩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赵辉苦笑着看向桌面,这还是拜赵芬那两个双生女儿所赐。上礼拜还没做完月子,赵芬就带着大花、二花跑回了娘家:"我大姐回来了,"他低声说:"我妈现在有人照顾了……"赵辉闭上眼睛,她的左耳也聋了……这一切,他已不想再跟纪康提,甚至,连找陈大山报复的心劲儿都没了。只要帮她把婚离了,只要……离开这里。
纪康转过身:"我更想走啊。可我这儿……"他默了默:"再等个十天吧?至多半个月。"
"为啥非要等呢?"赵辉抬起头:"那老板对你不错?"
"有啥错不错,"纪康道:"能给他赚钱就'不错'了。那矿点我找的,这会儿走不等于白忙了?"他走过来:"你家我家,不是老就是小,还都病病怏怏。咱们倒无所谓,但总得留下些钱给他们防身啊。万一要有点儿啥,他们能依靠谁?而且,"他理理他头发,看着他:"你能走得安心吗?"
赵辉胸口堵得厉害,攥住了那几根指节,埋头趴向桌面。纪康微蹙了眉,没再说话,缓缓拍着他的肩,直到门锁响动,才轻轻抽回手。赵辉赶紧搓了搓脸,迎向门口坐直了身:"赵喜,那么冷的天,还洗衣裳啊?"
"嗯,没得换了。"赵喜笑,提着桶进来,把结了冰壳的湿衣服抖开,搭向屋角的晾衣绳:"又下雪了,只能晾屋里,这天真是。"
赵辉眼神儿跳了跳,笑说:"纪康,你还是这么懒,自个儿衣裳都不洗。"
纪康愣了愣,转过脸:"……赵喜,不是叫你别给我洗。"
"啊?没事儿呀。"赵喜随口说:"看你挂门上那件外套脏了,我正要洗,不就顺手了,又不费工夫。"他晾完最后一件,把桶搁好,回头笑:"赵辉,你先坐着,我去郭得宝那屋溜溜,刚看他们打牌挺热闹。"
"打牌?"纪康看着他:"郭得宝这会儿不该在矿里?"
"呃……"赵喜愕然:"你组里加夜班?"
"花岗岩安全,赶进度。"纪康夹着烟,收回视线:"明天就不用了。"
"那,"赵喜手握着门把:"那我去别屋转转。"
"别去了,赵喜。"赵辉笑说:"你们睡那么晚啊?我都困了,要不躺下聊聊天儿吧。"
"哦,也成。"赵喜便回了头。
赵辉坐在床前脱了外套,掀开被子靠里睡下。纪康起身去给火盆加炭,加好随手揿熄了灯。说是聊天儿,却谁都没有再开口。
屋里亮时,外面黑得跟墨似的。待灯灭了,窗外倒飘进些极浅极淡的茸光,似蓝非蓝、朦朦胧胧,把一屋子物什都纳进凉荫荫的暗影里。赵辉看了片刻,翻身闭上眼睛。
纪康擦净手过来,见他面墙睡着,扳了扳他的肩,隔一下,又轻轻扳了扳,然后伸臂搂住了他的腰。赵辉眨眨眼睛,呆了会儿,拉起被子盖过脸,拿开了腰上那只手。
那手却并不随他的意,很快又跟着他绕回了头,固执地缠住他的指尖。赵辉抽了两下没抽开,便一动不动由他握着。那手却仍不识相,拇指探上来悄悄摩挲他的手心,一下一下,反反复复,讨好似地轻柔。挠得他越发心烦意乱,忍不住狠掐一记扔开,更紧贴了墙。
身后好长一段儿再没了动静。
屋子里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静立在墙面上,还有窗外那点儿微光,静悄悄泄进来,在他的睫毛上打了层淡淡的霜渣。赵辉又把自己蜷紧了些,缓缓阖上眼睛,却还差条缝儿,脸上的被子就被揭开了。
纪康的动作不快也不重,是不容违拗地专横跋扈。手臂穿过他颈下把他整个人勒进怀里,连腿都压制住,再紧捂他的嘴直接剥下裤腰,缓慢而强硬地进入,一直推进到深处,接着小幅度挺/动。
赵辉紧绷着身子牙都快咬碎,下肢仿佛被生生裂开,被褥随着身后的节奏招进丝丝凉风,笃定而羞辱地打在他的腹下。周身的血液却仍听从那人的引导,崩溃般聚涌潮涨。他竭力屏住了呼吸,却再也关不住眼帘内的水流。
直到手背沾湿,纪康才稍松了禁锢,拉起他的腿搁到自己膝盖上,轻轻抚上他前面。赵辉紧闭着眼睛,由始至终再未挣动,直到那人披衣下床,直到房门开启再毫不掩饰地撞上。而墙的对面,房间另一侧的黑暗里,也同样静寂着,始终如一,悄无声息……
纪康大约半小时后才回来,带进一阵冷风,拍拍他肩膀:"起来。"
再耽搁不啻自取其辱,赵辉坐起身,披上外衣就跟他出去了。
两人无声踏着雪,走向远处唯一透出亮光的棚屋。纪康开门进去,撑着门扇等他进来,又再把门闩上。脸色语气都是冰冷的,指指屋角两个冒出白烟的木桶:"热水不多,先洗洗吧。"
赵辉走上前,定了定神握住衣钮,手指却根根僵硬根本解不开。
纪康往砖缝里摁熄烟,转过身:"你要脱到什么时候?几分钟水就凉了,洗完再闹行不行?"
赵辉对着墙,手放下:"你出去。"
纪康紧盯着他,猛一脚踹翻门边的空桶:"我干都干/了你了,"嗓音冷得像冰刃:"还出去?"
"是,"赵辉转身,正对他:"没错,你还干/了我无数次,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想干给谁看就干给谁看。怎么?刚才干得不够爽?你感觉不满意?"
"我想干给谁看?!我明天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纪康一句顶回头:"难道我会错了意?"他瞪着他冷声嗤笑:"原来你不想让他听见啊?你也不想让他看见。"
赵辉脸都青了,指着门口:"滚出去!你出去,要不我出去。"
"呵,"纪康点头:"我不会出去,你也出不去。"他抱臂靠墙站着:"洗澡。自己要洗不了,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赵辉瞪视着那个人,已经什么都不想说,深吸口气,快步走向门口。纪康皱紧了眉,握住他肩膀猛然拽回头,拦腰一提抱了人,二话不说走回桶边。
"你要敢脱,"赵辉嗓子都发抖:"咱们立马一刀两断!"
纪康抱着他刚弯腰,就猝然被冻住,良久,单膝缓缓落地:"你说什么?"他轻声问:"再说一次吧,我没听清。"
赵辉也惊呆了,被自己那句话,额头骇然抵着地面,喉结像卡死了,好半天才困难地张开嘴。刚想反悔,腰下就一寒,那重重的一掌已遽然掴至。意识瞬间空挡,他瞪着看不见的地面,脑浆都似乎被震漏了,冷汗从颌骨滚向鼻翼,从鼻翼刀削般划向眼帘。
"你又想说什么?"纪康的声音更低了,连怒气都仿佛完全消失,抱起他上身搂在胸前,手又重新落回臀上:"再说一次,我还是没听清。"
腰椎下面痛得几近麻木,颊畔沉重的心跳撞击耳膜,赵辉这才反应过来,枕着那僵硬的胸膛:"纪康,"他沙着嗓子:"你――妈――的,你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我/妈?你以后有空再慢慢骂。刚那句是什么?"纪康嗓音平平的,缓缓抚了抚他的臀:"你的裤子我已经脱了,我想听那句。"
"想听你自己说!"赵辉闭着眼睛,咬牙切齿:"我刚啥也没说!"
"你说了。"
"我就是没说!"
"你确实说了。"
"说了我也不认!"
"你以为不认我就不会揍你?"
"你爱揍就揍,揍死我也不认!"
"……"
"……"
"……你怎么那么赖,你是姓赵吗?"
"……你以为你不赖,你是姓纪吗?"
"……"
"……"
"起来。"
"不起!"
"起来洗澡!"纪康试试水,推他:"妈/的都凉完了,洗个屁/股就好了。"
"你不会洗呀?"赵辉破口大骂:"推啥推?你他/妈干完就算呐?!"
"我干完就算?"纪康眼睛都瞪圆了,一把捞起毛巾:"天寒地冻谁去烧的水?谁巴巴给你从伙房提过来?谁急着催你洗你还撒泼疯闹的?一哄二哄哄不回头,瞎话张嘴就来你还有理了!"
"猪烧的,牛提的,鬼抱的,怎么着?!你脑子叫驴踢了?!'要脱到什么时候'!催人有那样催的?你会说人话吗?!怪我说瞎话!"赵辉鼻子都气白了:"你没跟人吵过嘴、拌过架?你不知道啥叫随口无心?你没招完了蜜蜂养蝴蝶我有事儿可闹?!你烧水了不起?你提水不应该?!我还顶风冒雪跑过来挨揍呢!妈/的个死土匪,解释都来不及,也不秤秤自己那牛蹄子多少斤!"
"我……!"
"你什么你!"
"我……"
"你说呀!"
"赵辉!你管赵玉霞要过苹果吗?!"
"……"
"你不要,人给你你会收吗?!"
"……"
"刚那事儿,就算我说是,你真信吗?!"
"……"
"……"
"……"
"大姐她……怎么了?"
"……没怎么。"
"……"
"……"
"……咱俩也拌过嘴吧,哪怕气得再糊涂,"纪康闷闷的:"你说……我能说那样的话吗?"他低下头,招起水:"……要是我敢瞎说,别说屁/股,我脑袋都得开花了吧。"
"……"
"……老婆……这段儿,那么多糟心事儿,咱俩个,就不闹了好不?"
"……嗯!"
"……"
"……"
"……疼吗?"
"不疼!"
"翘高点儿,洗完赶紧抹点儿药。"
"翘不高!你自己趴!抹个屁药!"
"……"
"……"
"……我错了行不行?"
"不行!"
"你打我好不好?"
"不好!"
"……那这次我自己刮胡子。"
"我管你刮不刮!"
"……你不管我谁管我。"
"谁爱管你谁管你!"
"我爱你管我……"
"我不爱管你!"
"老婆……"
"死开点。"
"老婆……"
"滚一边儿去。"
"老婆……"
"嘶!"赵辉猛一缩:"你他/妈轻点儿!我警告你!再搞痛我屁/股老子跟你没完!"
"呃!"纪康猛一跳,毛巾都差点儿脱了手:"你……你不是说不疼?"
"呃个屁呀!你有病啊?没长脑子啊?说啥是啥!你以为是你那死牛皮呀!"
"我……"
"我啥我?!说错你了是不是?!还没吵够是不是?!"
"我……"
"你说!我看你敢说!"
"我……"
"我我我我我啥我?!没完没了你我个屁呀?!结巴了呀你?!"
"――我洗完了!"
"滚!!!!!!!!!!!"
(@�@)~
第五十四章
次日清早两人就起了身。纪康打了早饭回来,赵辉已经在收衣服了:"这几件我给你带回去,到时你拿床被子就行。"
"不用,我一块儿背得了,又不重。"纪康摆好碗筷:"过来吃吧,吃完了好赶路。"
"嗯。"赵辉打上包袱:"我反正空着手。"
"咋了?"赵喜喝着粥,诧异地抬头:"要走?不在这儿干了?"
"嗯。"纪康围桌坐下:"我跟赵辉下月出去找事儿做。"他卷起张饼子:"过两天领了工钱,你先走。我不在这儿,怕姓陈的不好对付。"
"哦。"赵喜低下头,笑笑:"打算上哪儿找活儿干?"
"海边呐,"纪康清了清嗓子:"当渔民。"
赵辉蹭地就坐直了。
"为啥?"赵喜愕然:"打渔赚得多?"
纪康才张嘴,一口饼子噗地喷出来:"不不,赚不赚钱不打紧,有鱼吃就行,"他撑着脑壳再绷不住:"赵辉可是烹鱼高手。"
"啊?!"赵喜越发满头雾水:"买来吃不行?"
"……你听他瞎扯!"昨晚经那一闹,早上起来别扭得不行,巴不得挖个地道再钻回去,这才没事找事儿把几件衣裳来回收拣。那小子可倒好,非但不�扰,还愈发言行无忌胡乱扯笑话。赵辉恼得碗都端不住,胸中那块垒却像忽遇了春风,四下一荡悠悠散开:"还没定呢,"他脸红红抬头,桌下猛踹一脚:"得再商量。"
"哇!"赵喜却抱脚遽跳而起,粥碗'咣当'四分五裂:"你!"急痛攻心:"说就说你踢我干啥?!"
"咳――"纪康掐着脖子呛弯了腰:"这粥真难喝……"总算憋出句:"赶紧吃完扫干净。"按着他肩膀话没断就扶墙疾蹿而出:"我去请个假!"
"……"赵辉原地练成了木桩,定睛憨笑:"谁?谁踢你……"
难得碰上个大晴天,七点来钟的太阳在远处山巅点开蓬蓬的焰火,玉峦叠嶂、碧空深阔,好似一匹破冰濯雪的出尘画布,笼着凛凛寒烟蔚然招展,端地教人身轻气爽、精神一振。纪康接过他肩上的包袱:"说的好听,到头来还不是我提。"
"嘁,谁叫你拿了,"赵辉翻出个大白眼:"自个儿手欠。"
"嗯嗯,嘴上不叫,"纪康频频点头,闪前几步:"肚子里结账。好身手,真功夫。"
"你说啥?!"赵辉眉毛倒竖,追上去就踹:"回来!你给我说清楚!"
"呀!我啥也没说,"纪康东磕西绊,忽地爆笑:"'说了我也不认!'"一句逗得他愈发气急败坏,险些被踹个狗啃泥,赶紧拾起包袱逃命:"你**到底疼不疼?!"
"兔崽子!"赵辉怒目圆睁:"跑!我看你跑得上天!"
俩人撞落一路雪淞,紧撵着倏忽就翻上个山头:"停!停!"纪康舞着手骇笑:"还追!下坡了!打滑!"
赵辉一个虎跳跃上前,扑得他四仰八叉,磨刀霍霍连磨牙:"看你往哪儿逃!"
"小的错了!小的错了!"纪康抱住脑袋高呼:"大爷饶命啊!"
赵辉掐住他脖子使劲儿摇:"跑不跑了?!"
"哎哟喂,"纪康干脆两眼一翻,伸长舌头歇气挺尸:"我不跑了,我认罪伏法!"
"哼!"赵辉抽他脑门一记:"算你识相!"气喘吁吁往下趴:"呼!累死我了。"
纪康歇过会儿,摸出个水瓶敲他:"喝点儿?"
"不渴,"赵辉拨开,又倒下:"你回吧,我自己走不一样儿,用得着送?"
"都出来了,中午再说。"纪康扯起他脑心一撮发绺玩儿:"这段儿连天扯雪,晚上当心着点儿,别瞌睡。"又道:"本来想请两天假,怕拖了进度,往后都是砂页岩,不好搞。"
"那更别送了,"赵辉听了着急:"挖地道又不是收麦子,总赶啥进度,安全第一。"
"'地道'?还'地道战'呢。"纪康失笑把人拉回来:"岩体结构、采掘时间都配算好了,没事儿的。早点结了,"他抚着他后脑勺:"也好陪着你……把大姐她们安顿下来。你也能安心过个年,咱再走。"又放心不下:"一个人你就别去逞能了,知道不?"
"……嗯。"赵辉轻声应,眯起眼偷觑着那人唇边��的白雾,和颧骨上沿隐隐的淡青,心丝丝儿地酸起来,酸得沉沉甸甸、满满当当,胸腔似乎都装不下:"哥……"他埋下脸去,闭起眼睛:"对不起……"
"……"纪康正想着事儿,一时倒愣住了,片刻后才笑:"傻蛋儿……"伸手来托他下巴:"啥对不起?刚路上我闹着玩儿的……"百般托不上来,只得把人重新搂住了:"�,咋地了?"他笑着柔声劝:"昨儿是我有错在先。梅晓红那事儿,听着挺闹心……本不该跟你急的。"说着又轻轻去揉他的臀:"那一下……哥打重了,还疼不?"
赵辉缩缩鼻子:"不疼,"朝一边转开脸:"不许问了……"
纪康侧过来轻轻亲他,亲一下:"那以后,"他低低地笑:"你也不许,再说那话,吓我了……"
"哼……"赵辉撇撇嘴,一不当心,带弯了模糊的眼帘。
纪康亲着那温软细滑的颈子,把人缓缓揽回身上:"老婆……"贴上他耳边,苦着脸笑:"怎么办……我又想你了……"
赵辉这还柔肠百转解不开,立马弹出满脸黑线:"滚!"抬手就去推那猪头。这啥人呐,说发/情就发/情,冰天雪地都不耽搁。
"啊!再打打傻了!"纪康大叫,赶紧抓住他腕子:"我滚,滚还不行?咱接着赶路。"趁早儿还能多陪他几段儿。
"诶,等等。"赵辉却把人摁住,他一直都想问:"那个陈哥,到底是啥人?"暮色里秃掉半截的粗头眉,活像两把大扫帚,扫得他神思不宁:"你别瞒我,我更不安生。"
"啧,"纪康没辙,复又躺下:"你姐夫,的一个表亲。"
"真的?!"赵辉撑住他肩膀:"陈家坳,不都富得流油了,咋还来这矿山里混?"他吃惊地问:"他认出你了?"
"本来没有。"纪康摊开手脚:"赵喜那天不是去村委会吗?刚好碰上他。听他组里的人说,这蛮子吃喝赌偷样样到手,房产田地败光,把他老子娘也气死了。"说着不经心吹去发梢上的雪末末:"担心个啥,就他那两破招儿,当个沙包还嫌寒碜,懒得理他罢了。"
"瞧把你能的,"赵辉掐他:"狗急了还跳墙呢,我看他昨天呛得够受。"想来越发不安:"昨儿个你收工前,我不是跳出来了吗?他正带着几个人欺负赵喜呢。"
"看出来了,不然我能把人要过去?"纪康刮刮他鼻子:"我老婆都要英雄救美了。"
"……"赵辉微窘,拨开他的手:"别捣乱,跟你说正经的!"他皱着眉:"你别不当回事儿,越是傻大胆儿,越得当心!"
"知道了,我谨遵教诲还不行?"纪康拉拉他耳垂,笑问:"�,想好了去哪儿没?别真叫我去当渔夫哈。"
"啧!"赵辉又拍开:"手咋这么多!"瞪眼:"当渔夫咋地了?委屈你了?"
"好玩儿嘛,肉嘟嘟的。"纪康不甘不愿撤了手,搁他腰上:"真的,还十来天了,回去赶紧打算打算。要收拾的,要交代的,提前打点了,省的到时候手忙脚乱。"
"你才好玩儿!"赵辉回揪他一记:"这耳朵也不错,嘿嘿,旺夫相。"他手撑下巴,琢磨着:"过两天我先把咱俩家地里的东西收了,还得下山买点儿粮食。"
"啥旺夫啊,典型的旺妻好不好!"纪康不愿意了,搓着耳朵:"不懂装懂,得亏不要你打卦骗钱,不然开摊儿准挨砸。"说着欠起身:"对了,"掏出个信封给他:"二毛还托我帮他打听矿价,你要不先下山?他恐怕赶着用。"又道:"正好叫他找两个人,把粮食给你一块儿抬上山。"
"去,你才不懂装懂,要旺也是我旺你!"赵辉接过来,叠起收好:"那我后天就给他送下去。"说罢撅起嘴:"抬粮食就算了,总麻烦人不好。再说,他这会儿都对我有意见了。"
"他就那脾气,跳两下就完了,"纪康道:"你别理他。"随即满脸坏笑:"我有说你是我的'妻'了?干嘛急着大包大揽,啧啧,真不害臊。"
"你!"赵辉跳起来撕他的嘴:"我叫你嘴欠!"
"哎呀!别掐了!投降了!"纪康抱着脑袋翻身就跑,远远地叫他:"快来呀,咋那么能磨蹭。"
"哼!"赵辉成心慢腾腾,挪过去接了那只手,是不想让他送得太远。
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就有了预感,在回想中,在纷乱交织的片段里……那个人,那一天,那个阳光普照的雪地晌午,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温软的微笑与温暖的臂膀,扯不尽,尽是历历如新的,依恋与痴缠……
"你赶紧走,"赵辉吃完了干粮,把包袱系上,推他。这都过了晌了,那人还没有回转的意思:"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嗯,"纪康看看天,拉起他:"过了前面坳子我就回。"
"唉,真不用!咋那么哆嗦。"赵辉甩脱手:"我自个儿不都过来了?!"
"反正请了假,回去也是闲着。我走得快,"纪康拽住他:"咱路上又歇了那么久。得了边走边说。"
赵辉道:"我走得更快,"无可奈何被他拖着往前:"要我一个人,早过了那坳子了。"
纪康低头笑,�眼瞅着他,突然亲过来一口:"老婆……好喜欢你的。"
赵辉这还皱着眉,懵然就红了脸:"呸……"好半天才想起来低骂一句,也转开头:"好端端地……发啥酸……"
"嘿……"纪康不吱声儿,握紧了他的手。
赵辉反攥住那只手,过了会儿才叨咕:"骗子,"看向一侧山岭:"不吭不哈就自个儿溜了……要我不来找你,"他怨怼地:"还不定要野到哪儿去呢……"
"哪有啊?"纪康叫屈:"收拾那烂摊子不是嫌麻烦吗,就,就偷懒了……"说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想你会拦着不让我来这儿。"他绷起脸忍住笑:"其实我回村儿等过你几天,趴你家窗台上左盼右盼盼不来人,还蹭我一鼻子灰,唉,只好先走了。"又洋洋得意晃着他手臂:"我就知道,老婆肯定要来寻我的。"
赵辉笑骂:"闪一边儿去。"死小子逮着牛皮就吹,只顾油嘴滑舌:"我还趴你床头磕一脑门子灰呢。"说罢不由微蹙了眉,李氏要真容他走得进家门,他俩也不用愁上这些年了。
"嘿嘿,"纪康笑嘻嘻扯住他:"干啥不挑别处趴,非要趴上我的床?"
赵辉恼,一记眼刀劈过去:"又嘴欠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纪康脸色一正,拉着他赶紧跑:"咱接着赶路。"
"喂,"赵辉却站住,指向一边儿:"那树杈上,不是乌骨藤?看着挺匀净,"回头推他:"你给我上去揪一把。说了一年还没给永诚逮绣眼,"他道:"正好编个笼子先让他耍着玩儿。"
"永诚?"纪康本来已经跳起身,立马撒了手:"又不是啥公子哥儿,想玩雀仔自己抓呗。走个路还惦记他,"悻悻拍着手:"哼,从来也没见你给我送个啥。"
"啧,你跟人小孩子比啥,"赵辉哭笑不得:"赶紧去!"
"我也是小孩儿!"纪康咋呼:"不行!你就得先疼我!"
赵辉受不了:"你害不害臊啊?"
"我就不害臊了,怎么着?"纪康梗着脖子耍脾气:"不行啊?"
"……"赵辉没辙:"得得,待会儿先整个笼子把你塞进去!"推着他往树下走:"少罗嗦,赶紧上!"
"哼,谁怕谁,你编了我就敢进。"纪康这才不甘不愿往上攀,犹自嘀咕不休:"那小耗子,吱啊吱啊叫都叫不响,看着就烦,还成天当宝似的……"
"你才耗子!"赵辉抽他脚后跟:"再上去点儿,�,对,就那根儿。"
纪康扯下来,拿刀子割了缠成一团儿,塞给他:"说好了啊,有我的啊。"
赵辉'噗'地笑:"行,"拽出截细的往他手上一缠:"你的!瞧这多好,比猪笼子强吧?"
"哼,就会耍赖。"纪康拉起他腕子:"快走吧。"一路送他过了坳上的缓坡才站定,瞅着他:"自个儿当心着点儿,下山别忘了找二毛。"
"忘不了。"赵辉转过身,向着他:"你也是,别累着,别忙往回赶,咱不差那一天两天。"说着抬手去整那吹乱的蓬密黑发:"野人似地……"那一会儿,他真觉着,面前这个高高大大还要他仰视的男人,像极了个淘气捣蛋又贴心的坏孩子,半会儿都离不开身,倏忽就哽了嗓子,再说不下去。
纪康握住他胳膊,把他抱进怀里,委委屈屈地摇摇:"我不爱别人弄我头发,就想着,等你来了给我理……"
"嗯,"赵辉红了眼圈儿:"……等回家,给你理个精精神神的,咱俩一块儿过年。"
"嗯。老婆……"纪康脑袋耷下来,贴上他颈子,蹭一下:"往后你就算生气,也不准再赶我了……你不准不管我的……"
"……嗯,你还不知道,"赵辉囔着鼻子,用力地笑:"我哪儿会,真的赶你了?"
"我就是不知道……"纪康糯糯地,依在他肩上笑弯了嘴角。
两人靠着又待了片刻,赵辉松开手:"好了,"给他扯扯衫角:"赶紧回吧,我也得赶路了。"
"嗯。我看你先上去。"纪康把包袱摘下来,搭在他肩上,轻推他一下:"仔细,看着路。"
"好。"知道自己不走,那人也不会回。赵辉笑应:"我走了。"随即转了身。却才刚迈出步子,眼里的泪,就莫名其妙簌簌漏下来。他迎风飞快翻过那个山岗,蹲下擦擦脸,再倒回去看。复又清晰的视野里,那高高的人影,已经没入无际的冰川雪蔓中。
(下章结局A)
结局A…1
赵辉对晌就到了家,那条雪道越走越寒,脚脖子都快冻脆了,歇倒不如不歇。他进门胡乱喝了点儿热的,顾不得洗涮就倒头大睡,直到第二日凌晨三、四点,才蓦然惊醒。隔屋里的两个外甥女也没有睡,急促地啼哭着,那哭音长而尖利,猫爪似地抓透墙缝,在冰冷的夜里一声紧追一声,像根绞至极尽却迟迟不肯绷裂的弦。
冷汗冻住了枕巾,赵辉定定睁着眼,瞪着漆黑的帐顶,四肢百骸都仿佛镶进了板子里。良久才抻直指骨,摁住冷缩的心脏。掌心隐约的节律,紊乱而奇缓无序地游走沉浮,让他几疑身在梦中。他猛地坐起身,外套都没披就直冲出去,一手按上隔屋门板,才遽然停下,深吸口气,屈指扣响了门。
赵芬发髻蓬乱,满脸疲沓,身体挡住风让他进去,立刻又掉头抱起床上俩个孩子:"三弟,吵醒你了。"
"孩子咋了?"赵辉关上门。
"噢――噢――"赵芬低低地哄,低声说:"奶水不够。怕是,饿了。"
"黄疸还没褪?"赵辉看了看那两张焦黄的皱脸:"兑点儿米汤喂吧,我去熬。"
"三弟,不用。"赵芬叫住他,转身搂紧那俩个孩子:"哭两下就好了。"
"米吃完了?"赵辉问:"我上次拿回来的?"
"不用。"赵芬仍旧说,她低下头:"……妈要打糍粑,再过十来天你都成亲了……"
赵辉转脸就走。
"辉子!"赵芬追上来:"你听妈的!"她急促而窘迫:"陈家坳那个……那个……"
"我知道,你说。"赵辉没回头,立刻就明白了她指的是自己见过的那个二椅子。
"上个月那人投井了。"赵芬站在他背后:"辉子,这次我回村,听到些闲话……"
"不是闲话。"赵辉打开门:"是事实。"
李氏入冬后就犯了肺气肿,夜里不能躺平,只能半靠在床头。帐子像一层败絮兜着床沿内费劲儿的嘶喘。
"妈。"赵辉没开灯:"我拿米给大姐熬粥。"他蹲下去,拖出瓦缸:"过完年,我跟纪康去南方打工。"
"你……"帐内猛一阵剧喘,李氏捶着胸,拱背挑开帐子:"畜生!你知不知道村里都传开……咳――咳,你还叫不叫妈活?!"
赵辉半蹲着,一动不动:"妈,您又知不知道,这话就是赵德才传出……"
"你闭嘴!"李氏又狂咳一阵:"没良心的混账,要不是靠玉霞照应着,你妈这把骨头早就入土了!"她手按床槛靠回去:"你啥都不用说,年前你就跟人成亲。"
"我已经说过。"赵辉抱着缸子站起来:"我跟纪康走。她愿意进门守活寡,随她的便!"
"你……你……"李氏摁住胸口:"你敢!咳――"好不容易伸起手指:"就再也别回来!"
赵辉没应声,径直出了门。
外衣忘了靠火盆烤,冻得跟钢板似的。赵辉把米给了赵芬,回屋带上钱,刚要走,又掉头轻轻拉开了抽屉。天地间像灌满了浓稠的墨汁,那只手电也是,黑黑的,静静地,温纯地躺在屉角。他伸手拿起来,突然有一瞬恍惚,自己竟真的,从来没给那小子送过什么东西……
当天是周六,二毛照例还要加班。赵辉先把盐油粮面采买了,才去的他家,也等了足有两小时。
"你村里不是拉过电话线了?"二毛满脸胡子拉渣,进屋踢掉靴子,拍着后颈坐下:"咋不先打去我厂里说一声儿?"他这半年也累得够呛,厂子忙,家里闹,女儿才两三个月,老婆就又怀上了。
"就村委会装了一台,还不好使。"山上信号弱,据说杂音比人声还大。而且,他哪儿会去找赵德才。赵辉搜出信封:"纪康给你打听的矿价,叫我赶紧送来。"
"矿价?"二毛接过来,拆开封口抽出张薄条,看完才想起来:"哦,对。搞忘了都。"
"咋了?"赵辉问:"没有了?"看那信封还挺厚的。
"有,不是我要。我姐夫,想跟人做生意。"二毛站起身,冲院里吼一句:"金玲!娃儿哭了你不会抱抱?吵死了他娘/的!"把信放好才又过来:"咱一会儿吃过饭,就去找人抬粮食。我恐怕就去不了了,年前任务重。"
"不用,"赵辉说:"你忙你的。"在这儿坐等半天,他也被那娃儿闹得焦躁,喝掉茶底子:"孩子是不是不舒服,你去看看,我这就走了。"东西虽然多,慢点儿扛总成。
"有点儿闹肚子。走啥走,"二毛拦住他:"吃了再说,一点小事儿磨叽个啥。"喝了口水又道:"对了,纪康说他年前就不干了,要是那矿价合适,我下礼拜四五可能还要带人过去谈。经过你家你给我指指路,大道儿都封了。"他问:"你在家不?"
"在呀,不在家就在地里。"赵辉说:"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没其他地方可去。"
"成。"二毛听金玲摆桌子了,招呼他:"走,吃饭去。"
那天出来赶巧儿碰上几个熟人,都挺热心,就被二毛拉了公差,连同学都没找。赵辉回来歇了一晚,接着又花两三天功夫把两家的地翻好,种上越冬的洋芋,周一下午收工到家,天已经快擦黑了。他看赵芬绕着灶头还没忙完,便把粮食分筐装好,穿上扁担打算给赵桂芝先送过去,却忽然听见声细而急的叫。
"辉子哥!辉子哥!"纪永诚招着手被他妈抱着,正跟赵德才和一个生面孔的人往村外走,伍秀竟也背着孩子傍在旁边。
整条脊梁骨瞬间就冷透了,窒闷数日的心脏,遽然狂跳起来。赵辉撞开院门就冲了出去:"婶子,"他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响:"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你们村太不像话,线路坏了就要找人抢修,"那个四十来岁的瘦子抱怨不停:"电话就是为通知紧急情况设的……"
"是是,刚好赶上休息日……"赵德才赔笑点着头:"可能哪家小孩溜进去玩,接了没听,又把电话线扯坏了……"
赵辉瞪着赵桂芝,突然想堵死自己的耳朵。"康子――"她却已泣不成声向他转过来:"康子――出事了……"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六日凌晨三时三十许,泥霞岭铅锌矿分支坑道非作业时间发生意外爆炸,引发相邻废旧煤矿大面积透水坍塌,铅锌矿主体矿井部分损毁。事故中一人获救,目前仍有七人被困井下,情况不明。
赵辉木然接过惊哭的纪永诚,木然获知赵喜受伤得救,甚至听见纪康的名字,都木木地毫无反应,只知道机械移动着步子,又仿佛回到了十六日凌晨,那场莫名猝醒的梦寐中。
天阴着,风又冷又急,卷起雪粉横空飞扫,呜呜地,一声紧催一声,像要削掉人的脚后跟。那两溜土坯房,做梦似地漂移到眼前。一架停开的抽水机,正孤零零立在倒塌的围墙边,机身上覆了层厚厚的积雪。
粗黑壮实的张春发已经收到消息,穿着厚厚的羽绒衣跟两个随同候在门口。原先的伙房临时改成了接待室,里面围坐着十来个被困人员的家属,尽皆通红着眼睛紧盯着他们进去。赵辉只看到一张情绪正常的脸,甚至还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那是他的姐夫――陈大山。他进去放下纪永诚,不及理会就立刻质问:"抽水机为什么没开,现在有多少人在井下救援?"
"是这样,是这样,来先坐下。"张春发按他坐到条凳上,问那瘦猴子:"这位是?"
"他是我义子,陪我来的。"赵桂芝嗓子哑得已经哭不响:"我是纪康的妈,他现在到底咋样啊?!"
"哦――"张春发了解地点着头,马上撇开赵辉过去:"这大婶儿,你听我说。这次矿难情况很特殊,主体矿井连接事故坑道的位置已经毁坏,强行挖掘肯定会引起更严重的坍塌。而废置煤矿积留着大量瓦斯气体,如果发生二次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坐到随同搬来的凳子上:"现在唯一办法是打一条连通分支作业面的坑道,再进去把人救上来。但那附近地道都已经透水,抢救通道得绕开挖掘。这距离就很长,岩质结构又太硬,经过我们技术人员估算,打通至少要花十七天……"
赵桂芝呆愣愣半张着嘴,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张春发表情沉重,解开羽绒衣领口,背书一样接着侃侃而谈:"大婶儿,你的心情我很理解,矿难一发生,我们立刻就联系你们,但电话一直打不通。第二天我们又派人步行过去,可雪路不好走,你们村又实在太远,"他随话示意那个四十来岁的瘦子:以前只有老刘去过。这路上一去一来就耗掉了四天,还有救援需要的十七天,总共二十一天。这样的话,被困人员生还的希望基本就没有了……"他沉痛地继续:"我们也很想及时救援,但家属意见不统一,现在其他家属的意思,是准备领取补偿金……"
"你的意思是不救啦!"赵桂芝猛然跳起来,摇摇晃晃像块被风刮起的破纸片儿,那两个健壮的随同立刻上前扶住她:"大婶儿,您别激动,您听我们慢慢说……"
赵辉直接站起来:"电话在哪里?"他血红着眼睛,斩钉截铁:"你们不救,我相信镇、县、市、省政/府,矿业局领导一定会救。你们需要家属意见统一,我问问他们需不需要!"
"大哥!大哥!"两个随同连同张春发都围了过来,家属中陈大山是第一个站起身的,然后接二连三一个个离开了凳子,将他们围成水桶之势:"电话你绝对能打,"张春发诚心诚意地表态:"但事关所有人利益,这位大哥就麻烦您稍微等等,我们只占用几分钟时间,把情况说一说……"
他们说,说时间问题:在没有供暖设备,没有食物来源,却灌注冰冷污水的严寒地底,人的生命能够持续多久?
他们说,说地点问题:事故地表已出现明显塌陷,连矿场的围墙都已经垮塌,而在坑木支撑尚未完善、承重量不足的新开挖矿道,情况将会有多糟糕?
他们说,说工伤与否的重要性:事故原因已经查明,四组组长跟部分组员,和获救矿工赵喜,当晚都曾经大量饮酒。这才会在休息时段跑进矿道恶性斗殴,引发炸药爆炸,连进去拉架的纪康也没能幸免。如果照这个情况上报,那么补偿金只有现在的一半,甚至更少。矿上的名誉也将因这几人酒后肇事蒙受不应有的损失。
他们条理分明、思路清晰:据被救人员描述,炸药属于近距离爆破,即使二十一天不出岔子把坑道挖通了,人救也出来并且生还了,中高等截瘫的比率会有多大?家境好的人不会来当矿工,而一个贫困家庭,要再负担起一个可能连生活都自理不了的严重病患,前景将多么悲凉?这些你们现在情绪激动一时想不到,但我们做这一行的很清楚,所以更要对你们负责,不能让你们白吃了亏。
他们推心置腹、耐心诚恳:如果你们能考虑另一个的处理办法,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被困的几个都是矿上很优秀的工人,我们的心情也相当沉痛。所以经过矿领导再三研究,一致通过将补偿金加倍。也就是说,现在家属可以一次性拿到五万元人民币。你们可以想一想,这笔钱在咱们这穷山沟里,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多少家庭急需这笔款子度过难关?如果被困的工人们知道,也一定会希望你们采纳这个方案。损失已经造成,就更该慎重考虑,避免损失继续扩大化。
他们慷慨承诺、无微不至,连家庭状况都一清二楚:赵大婶,您看,纪康的爸爸已经去世,您家里田地又不多,房子也才两间,平时就靠您一个人拉扯个病重的孩子,生活已经很艰苦。纪康在矿上的表现特别出色,而且这次他属于热心助人,是所有矿工的表率。所以领导决定,再给您追加一万元补助,其他家属也没有意见。您拿着这笔钱,也好尽快为这孩子做心脏手术。您已经失去一个儿子,更要竭尽全力保住另外一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结局A…2
赵辉瞪大眼睛听着,眼睁睁看着赵桂芝的脸色由激愤到强硬,由强硬到失措,由失措到悲凉,再由悲凉燃起某种异样的神采……他打摆子似的,全身的骨髓都像被一股股抽干,却只能无力地盯着冰冷的针筒:"婶子,"他走过去,紧握赵桂芝的膝盖:"婶子,您别听,婶子,您想想纪康,他是您的儿子,他是您的儿子,婶子……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他嗓子嘶哑,跪下去一个接一个叩头:"婶子,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求您救救纪康……"
赵桂芝愣怔地听着,却忽然受惊般缩开了腿,颤抖着嘴唇:"我也想救,我不是不想救,你别给我磕头,是我没法儿救……"
赵辉从头冷到了脚,摁着地板站起来,转过身,僵直地正对挡上前的几个人,语句像石块一样迸出来:"你们能把我一直拦在这?能永远灭了我的口?能――现在动手。不能――立刻滚开!"那几人面面相觑,张春发脸色更难看,一时都不知所措。
"辉子!"赵桂芝却在他身后骤然跪倒,膝行过来揪住他的裤管:"辉子,婶子知道你跟纪康兄弟俩感情好,但你不能因为他就不顾婶子娘儿俩啊……谁不想自己的娃儿好好的……呜呜――我是没有办法哇……"
其他家属触景伤情,也都悲不自胜地涕泪交流:"大哥……咱家养不起残废啊……呜呜――活着的也会被生生拖死啊……大哥……您行行好吧,帮帮我们……大哥……"
赵辉紧咬着牙,甩开赵桂芝的手。穷人的苦处他怎会不知道?那笔钱多'有用'他岂会不了解?可压在下面的不是别的,甚至不是他自己。是那个眼睛亮亮的,头发黑黑的,笑得坏坏的,仅仅几天前,还打过他的屁/股,紧紧抱住他撒娇,握着他的手一程又一程依依相送,恋恋不舍给他搭上包袱的人呐……而现在那人,被困在深深的井下,该有多痛,该有多冻……他撕心裂肺、冷汗直流,抢夺空气一般撞开无数人影向外冲,直到一双细瘦的小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角:"辉子哥……"
"辉子……"赵桂芝朝他磕着头恸然大哭:"你不顾我也要顾你弟弟呀……永诚是你亲弟弟呀……"她嘶哑着嗓子哀叫:"永诚再不做手术,过完这两年就活不成了呀……你往常那么疼他,他对你比康子还亲,你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吗……辉子呀……你爸爸他死不瞑目呀……呜呜呜……"
"婶子,我对不起你……永诚,哥哥没本事保住你……"赵辉浑身剧震,狠狠拉开那双小手,嘴都已经咬破:"我不能,我不能不救纪康……我不能什么都不做,让他……"他一步一步往外走,眼看就要走到门口,门前却突然发生一阵骚动。竟是赵喜,拽着一个手拿旧簿子人往里挤,踉跄地朝他叫:"赵辉!赵辉!纪康签下的意外受益人是你,赵辉!"他一跤摔到他脚下:"救救纪康,你可以救纪康!"
赵辉猛然精神一振,仿佛死了一趟又复生。情况瞬间急遽扭转,那个会计员模样的人正指着簿子上的某页,脸色狼狈地低着头跟张春发解释什么。赵喜说的显然属实,受益人不留直系亲属或配偶的情况太罕有,以致这些人查都没查,就直接忽略了过去。
赵桂芝的表情又一次层层质变,由惨然到愕然,由愕然到迷惑,由迷惑到嫌恶,由嫌恶到憎恨。她跳起身,奔过去抢,抢那本簿子:"这不可能!我是他/妈!我才是他亲人!他咋会不写我?!"她愤慨地嚎叫,直到视线碰到那张纸上熟悉的字迹,和自己认得为数不多的几个名字时,才断了气般坐下地,兀自喃喃自语:"不能的,我的康儿不会这么干……"她嘀咕着,突然转向赵辉,目眦尽裂:"是你!是你这个不要脸的!要不是你他根本不会来这破矿井!你迷住他你还要害他!你害死他你还要抢他用命换的钱!赵辉,你不得好死哇!"
屋里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那些惶惶不安、愁眉苦脸的面孔立马换作了同仇敌忾的鄙夷轻蔑,还有了然于胸的幸灾乐祸。陈大山脸皮颤了颤,阴阳怪气笑一声:"怪不得!我说咋地一个义兄出了事儿,他跟死了老公一样儿。呵呵呵――原来是这样啊。卖屁/眼的XX,真他/妈不要脸!"
赵辉屏住气,懒得多说,直接叫张春发:"你手机拿来,我要报镇上。"刚才那会儿,他已经注意到张春发裤兜里,正插着个手提电话。
张春发青着脸讪笑,手伸向裤兜犹豫万分,正还想说什么,抱着孩子一直沉默坐着的伍秀,却突然歇斯底里笑起来:"啊哈哈,太好笑了,你们俩都那么爱他,那么稀罕他,啧啧,"她摇着头施施然站起来:"可就是你们把他赶到这一步,你们把他逼死的!哈哈哈,实在太好笑了!"她边笑边走向赵喜,深恶痛绝地盯着他:"你心满意足了吧?你愿望实现了吧?他救了你诶,他不要命地救了你――哈哈哈!"
赵喜的脸色一片灰败,抖动着嘴唇:"那是意外,我也想不到,以前我从没害过他,你扯什么蛋?!"
"没有吗?真的没有?你除了为他神魂颠倒不顾老婆不顾家你还知道什么?!"伍秀逼到他眼前,积怨勃发,又带着奇诡的痛快:"你知不知道咱村儿的电话线咋会巧巧儿地断掉?你知不知道十八弯药田为啥招来了护林队?你知不知道赵德才老婆许了多少好处叫我催纪康写借条?啧,可惜我没办成,他太滑了,但天有眼他终究逃不过!"她又笑,酣畅淋漓地笑:"你更不知道吧?你妈不是病死的,她是抽大烟抽死的!赵德才一直拿鸦片膏子养着她,她根本就没戒!"
赵喜抓住胸口:"你扯谎,"他脸色死白,一步步颠倒着倒退,脑袋猛然撞上土墙,立马又不知痛地闪开,闪开继续退:"你在撒谎!你一定是撒谎!不可能!不可能――纪康……"
"我有没撒谎你过去不知道,现在还能够不清楚?"伍秀抱着孩子一步步紧逼,冷冷地,毒辣地,笑:"那我再给你说一次,你念着的,你想着的,你做梦都惦记的那个男人,从帮你用菜秧子倒换罂粟苗那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收场!咯咯,"她怪异地笑:"他不让你爸种,可有人供你妈抽啊……"她笑着,持续地笑着转向赵辉:"而你呢,你怎么能为了个男人连村长的女儿都不要,你说,纪康还有机会能活下去吗?"
"不――"赵喜捂住耳朵,疯狂夺门而出。
张春发已经趁乱跑不见人,赵辉抬腿就向外冲。这里电话打不成,就算舍近求远去别的矿场也再不能耽搁。他飞奔着撞开人,一路冲近大门,却猛然被身后一声摧肝裂胆的惨叫刹住。
"赵喜!!!"伍秀趴伏在坑道口,脑袋猛烈撞击地面,声嘶力竭嚎啕:"他都不要你――你为他寻死?!赵喜――你儿子都会叫爸爸了呀――赵喜――你丢下我们娘儿俩……你叫我们怎么活哇……"
赵辉瞪着那深渊一样斜探地底的噬人的洞口,微晃了晃,立刻就有人'贴心'地上来扶住他,不由分说扶着他周到地'送'回去。张春发也奇迹般再度出现,一脸悲悯地抱起被搁在地上的孩子:"孤儿寡母……可怜呐……"他手背翻过来擦擦眼睛,示意其他人搀扶伍秀:"这样吧,虽然赵喜属于无故自尽,但也是大家的工友。本着人道救助精神,咱矿上追补他三万元抚恤金,让他老婆孩子未来有靠。另外,这次事故人员亲属的孩子,我们将义务资助从小学到高中期间所有的学杂费、生活费。大家说好不好?"他高举起孩子再次高声问:"有没有人不同意!"
"好好!""同意同意!!""张老板您真是位大善人呐!!!"沉寂的雪地,爆响开一片铭感五内的异口同声,拳拳服膺的高呼疾应。
赵辉耳膜剧痛,一阵阵发寒,发昏,猛然踹翻一个人,正全力要摔开另一个。伍秀就突然抢过了张春发手里的孩子,重重掼向地面,在猝然迸溅的啼哭与血色中,恶狠狠、失心疯地提脚踏上去,鞋底压住孩子腹部:"赵辉,"她冷眼直视,一字一顿:"赵喜不管我死活,他死也不要我。如果,你再让我孤儿寡母受饥捱饿,现在我当着他的尸首,当着你的面,立刻踩死他儿子!叫他全家无后,断子绝孙!"
"大伙儿,一起拦住他!""对!不能让他再害人了!"所的有人,所有火焰熊熊的眼睛,全都义愤填膺、怒浪滔天地紧压上来。
而那个孩子,数月大的孩子,在他母亲的脚下,惨叫着……半边脸像被烫掉了皮的猪瘦肉,撕裂的嘴,变型地挤压进彻骨的雪污里,缕缕不绝……沁出夺目的红汁……赵辉看向洞口,直直看向那个黑幽幽的,整个儿吞掉了他的那个人的坑道口:"纪康……"他低低唤一句,缓缓闭上了眼睛……
……雪,下下来了,一片一片,飘飘卷卷,在萧萧的寒风里,覆上满目的猩红……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日凌晨,赵李氏因肺气肿并发症送院抢救;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三日晚六点,赵辉与赵玉霞在赵家村新建祠堂摆席完婚。新娘于当夜子时冲出新房,下肢袒露、不知所踪;
一九九八年二月三日清晨,因精神分裂症走失数日的赵玉霞被寻获送回。同日晚间起夜,绊倒火盆引发烈性火灾,其母赵周氏在火灾中当场丧生;
一九九八年二月四日清晨六时许,赶往村长赵德才家救火的部分村民,在其地窖内意外发现大量已成型储存的粗制鸦片;
一九九八年二月六日上午,赵家村原村长赵德才被蒗坪镇派出所民警依法逮捕。因证据确凿,侦结顺利,同年五月,赵德才藏毒、制毒罪成立,获判无期徒刑并即日入狱服刑;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纪永诚被市属医院心脏外科接收入院,七天后实行心脏介入手术,手术结果圆满成功;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七日,赵李氏因肺气肿引发肺心病,经蒗坪镇人民医院救治无效死亡。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傍晚。赵辉低着头,拎着终于编好的藤笼和笼中彩衣的绣眼,路过村口老槭树留下的那个日渐平复的深坑,径直走向村西头那两间依山而建的干打垒瓦房,默默推开院门。他走进去,抬起手,房门竟然一触即开。寂静的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那一天,距纪永诚心脏手术治疗出院正好半月。他中午在门口路边玩耍,误食了村民今年为防鼠患虫害大面积撒下的毒粮,毒发送蒗坪镇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这个被病痛折磨了一生的孩子,在弥留的最后一刻,竭尽全力伸出乌青的手指,拽住了床边护士的衣角:"阿姨,"他微弱地说:"叫我辉子哥,别忘了明天……逮绣眼……"但那位护士当时正急着送氧气瓶给抢救室另一端的一位'重要'病人,几乎立刻撞开了他的手。于是这个孩子对这世界提出的唯一也是最后一个要求,没有任何人听见……
赵桂芝于当日晚间十时许,在蒗坪镇人民医院顶楼堕楼而下,当场身亡……
……初夏是有香味的。有一些花瓣因风而起,有一些绿草因雨而摇,有一些青鸟因云而飞……它们在流走的瞬间轻扬起冉冉幽香……那香,清凌凌的、轻飘飘的、翠盈盈的……它们滋润了岩石的嶙峋,穿越了蓝天的广阔,弥漫了再度披上新装的生机沸腾的山野……
午后的阳光从紧闭了半年的窗缝中丝丝漏进来。赵辉一直觉得,初夏是有香味的。他坐在寂静的房间里静看着那些在淡金色光芒中翩翩起舞的散漫飘游的尘埃。有一瞬间,甚至闻到了曾如丝缠绕在那人指间的熟悉而辛辣的芳香……他甩甩头,像要甩去一些迷蒙的思绪和永恒的痛感,起身伸手,推开了窗……然后,在刹那间……僵成了化石。
窗台下凌空峭立不足半米的绝壁上,竟娉娉婷婷长起了一株无风自舞、无人问津的独摇草……精美如碎钻的浅粉色花盏,绵密连结成一把把美轮美奂的小花伞,圆圆地,齐齐冲着他仰脸憨笑,在微风与暖阳中轻悄而娇妍地绽放,倾吐出一脉……又一脉纯净的辛香……
他伸指抹开窗格上厚厚的尘灰,依稀看见一片无垠的雪地蓝天……那一天阳光普照……
……我其实回村等过你好几天,趴你家窗台上左盼右盼盼不来人,还蹭了我一鼻子灰……
――那个人坏笑着随意地说……
……我不爱别人弄我头发,我就想,等你来了给我理……
――那个人委屈地抱着他说……
……老婆……往后你就算生气……也不准再赶我了……你不准不管我的……
――那个人依着他糯糯地撒着娇说……
……独摇草,一名独活。多生于深谷。春生苗叶,夏开小红花。一茎直上,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其头如弹子,尾若鸟尾,而两片关合间,每见人辄自动摇,俗传佩之者,能令夫妻相爱……
……赵辉微微地笑了,微笑着俯视那一簇簇清香恬柔的花束……温暖的、丝绸般亮丽的血浆,顺着嘴角热泉般泊泊��……源源不绝……喷涌而出……
远处山巅,一只松鸦拉开了黑色的羽翅,烟云般滑翔……划破清澈的晴空,划断清凉的清风,滑过青翠的山峦……向着那淡粉的馨香,追着腥红的甜香……欢快――
俯冲。
赵喜番外(一)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我已经忘了。大约,从他乐此不疲欺负我,没完没了作弄我,肆无忌惮嘲笑我时,就已,开始。他踏着我的脖子,他叫我俯首听令,他高高在上笑得极端张狂,他露出尖尖的乳牙:"小胖子,"他说:"你是我的俘虏。"我说:"是!长官,我是你的俘虏!"他于是笑了,大笑着又补上一脚。
他很坏,几乎没有同情心;他很狠,村里所有男孩都挨过他揍;他很贼,可以把人耍得团团转。我却浑不在意,我照旧高高兴兴跟着他。他笑,我看着他笑;他骂我没骨气,我点头点得比他还肯定;然后,在他最洋洋自得的时候,欢天喜地向他求饶……
他有时很不耐烦:"小胖,找别人玩儿去,你干嘛总跟着我。"
我说:"我不找别人玩儿,我就爱跟你玩儿。"
他说:"谁爱跟你玩儿,快滚蛋,要不我揍你!"
我说:"你揍吧,我不滚蛋。"
这时候他通常没兴致整我,他会一溜烟撒腿跑得老远,让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可我总有办法找到他,不是当天,就是第二天,就是,第三天……直到找到为止。
他很无奈,他会懒洋洋地,痞痞地冲着我笑:"你就那么爱跟我玩儿?那你来吧。"我于是屁颠屁颠跑上前。
我知道等着我的,通常是一顿胖揍,可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我唯唯诺诺、我言听计从、我――心甘情愿。我甚至,是期待的。那感觉顽固而奇异,就仿佛辗转了数日终于回到了家。
当然,他还有不少优点。他乐观、机敏、缜密、主动,他责任心极强,跟他在一起凡事都不劳你操心。其实他的缺点,在很多时候也是过人的长处:他坏,但不卑劣;他狠,却只以暴制暴;他贼,因而能将每天都玩出不一样的新意;甚至他的霸道,在我眼中都有着别样的可爱……他从不让别人碰我,哪怕一个指头,虽然他自己总是随意欺负我。他说:"那怎么行!你可是,我兄弟。"
我于是在'战俘'与'兄弟'间反复'叛变',兴冲冲跟他 '南征北伐'、'出生入死',从村东直捣村西,再从村西反扑村东,杀得遍地鸡飞狗跳,冲出一路滚滚烟尘――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很突然地,他再不轻易作弄我,不让我随时跟着他,并,有意无意疏远我。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难过,我去找他。他就那么无所谓地笑笑:"怎么会?�,"他问:"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地,你裆里又不少套家伙。"他搭着我的肩膀,拍一下:"别做出那副样子,你可是,我兄弟。"
我腾地闷红了脸,并不全为那句揶揄。他向来是个鬼话连篇的人,但我知道,他说我是他兄弟,是认真的,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玩笑。我本该高兴,我很想笑,可却隐隐地,更难过了。我不想让他看见。
幸好,他也没看。他在我背上轻推一把,就跑开了,一直跑到篮球架下,才远远地回头,对我一笑。他的眼睛迎向没落的夕阳,像锈色烟霞中两点幽邃的星,淡远、剔透、深不见底的黑。我爱看那双眼睛。那双扑朔莫测的眼睛。那里面,有抓不住的云……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迷恋……
我开始结交别的朋友。我跟三教九流,跟所有能说上话的小痞子打成一片。我尽量避免粘着他,我直觉,那会使我失去更多。尽管我仍旧搞不清,我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我本能地掩饰,嘻嘻哈哈玩闹,懵懂地煎熬,揣测着消耗着,直到……他跟赵辉的,关系越来越好……
那一天去罂粟田,他把他拉到跟前,给他眼睑下抹炭灰。他神情专注,动作很轻,很细心。赵辉闭着眼睛。我却睁着。他,也是。我于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在那一刻,就在他低头的瞬间,那双眼睛里,轻漾出无尽的宠溺与爱怜……对,恰是宠爱,绝不是其它任何,能够含混过去的东西……它们碎焰般凝结在他的眼底,幽柔地,恬谧地闪耀,如同那抹由来已久且将永恒继续的,深邃的黑……
我像突然被开了窍。他跟他站在一起,在峡谷前,我远远走向了另一边。天地契阔,当旷古的尘埃烟硝滚滚荡卷而来,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一去不回头。那些树影下轻拂过的风,那些晴空中放飞过的笑……
"小胖子,"我依稀听见他说:"你是我的俘虏。"
"是的,长官。"我无声地答:"我是,你的俘虏。"
后来。我休学了。我结婚了。我有儿子了……
他一直就在不远处,他的身边,再没有我的位置。
赵喜番外(二)
九八年岁末,砖窑出了事儿,他独自回的家。那几天他脾气很坏,气色也不大好,整个人都恹恹地没有精神。我很担心,只要有空,就急忙往他家跑,尽管他几乎整个白天都在睡觉。
他睡觉很安份,跟小时候一样儿,连姿势都不愿换。但只要有丁点儿声响,就会立刻醒过来。
他又露出了那种懒洋洋地、无可奈何地笑:"你来干嘛?"他眯眼向着我,咕哝一句:"睡觉也好看……"随后翻个身,不待我回话,又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我转开脸,闭上眼睛。屋子里静悄悄的,墙角隐约的炭火,在眼皮之外轻柔地跃动,跟着那静谧的呼吸,仿佛暖透了整个寒冬。
有天早上我过去,他竟不在床上,见我进门,回了下头,又转过去:"我今天去泥霞岭,"他弯腰收拾衣物:"你回吧。"
他声音不高,很平和,我却像被闷雷打懵了,好半晌才迸出句:"你等我,我也去!"说完掉头就跑。
他立马拦住我:"你去干啥?"他极不耐烦,一手撑上门框:"那是矿井,你当好玩儿?"
"不是,"我说:"我去打工。"
"……"他没说话,看着我,片刻后:"不行。你回家去。"随即转身结上包袱,甩上肩往外走。
我超过了他,跑回去胡乱抓了几件衣裳,推开伍秀就夺门而出,连干粮都忘了带。一路疾追,半小时后,才终于远远跟上他。我脱了力,差点一下坐到雪地里。
他也看见了我,却毫无停歇的意思,照旧快步赶路。直到临近傍晚,我又渴又累越走越慢,眼看就要跟不上,才站住了,大步倒回头,递过干粮和水:"吃完我送你回去。"
"不吃,"我推开他,几乎是喊出来:"我要去泥霞岭!"
他皱着眉,直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转向别处,闷声说:"快吃。"
"我不……"
"不吃你就等着冻死在这山上!"他吼一句,直接把东西摔我手里,提上我落下的包袱转身就走。
我忍不住笑了,看着前头久违的背影,无法自制地掉出眼泪。
隔天赶到泥霞岭。他没有立刻上矿,先在山脚找了户不起眼的人家,借住下来,然后天天一个人往外面跑,裤管袖口经常滚满黑乎乎的煤灰。他不说为啥,我也没问,只要他擦黑能进门,我就安了心。
一星期后,他掂了袋东西回来:"你收拾一下,明早我们上山腰那个铅锌矿。"
"铅锌矿?"我诧异:"铅不是有毒?干啥不去煤矿,还有熟人?"我拉开那个袋子:"你哪儿整来那么多矿灯?"
他随口道:"捡的。"系回去又说:"要熟人干嘛,干一段儿就走。煤矿更不安全,瓦斯毒气透水冒顶,不是常有的事儿。"
我便没再说啥,第二天一早跟他去见了张春发。那矿场挺大,在半坡一块开阔的平地上,南侧紧连着个废煤矿。他执意不跟我同组,起初还想让我在地面打杂,但因为岁末不少工人回家过年,人手不够,张春发就没答应。
我被分到四组,知道跟他身边转悠会招他烦,就爽快地去了,却不想才刚开工,马上碰见了'熟人'。四组组长陈永泰,竟是陈家坳人,还巧得离谱,不偏不倚正是陈大山的表哥。这拉渣事儿我自然不会跟纪康提,他却很快看了出来。那天在伙房吃饭,陈永泰指使个矿工撞翻了我的盆儿。他当时没做反应,可过没多久,就跟人杠上了。
我听郭得宝吹嘘,说纪康新找到个矿点,肥得连矿上明年全年的产量都不用愁,把成绩最好的四组一家伙甩出老远。当时他已经提了三组的组长,要了原先姓陈的住着的那间房,叫我跟他一块儿搬进去。陈永泰为此接连好几天都骂骂咧咧、气急败坏,却碍着张春发偏向纪康,再不敢明目张胆送我小鞋。
日子总算平顺了些,每天尽管早出晚归,又苦又累,我却吃得香睡得甜,在寂静的夜里枕着他的气息入眠,是从未有过的幸福。这时日必不会久长,他心在别处,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可我依旧满足而安乐,我不奢望永远,只要,只盼能抓住这偷来的……刹那欢欣。可没料到的是,在那些我看不见的地方,厄运已经不动声色,等不及地,伸开了它的触角。
几天后吃过晚饭,我想到矿场外面转转,出门十来步就看见胡光宗扛着几块板子驮着腰。那老头有年岁了,平时除了看门还包些矿上的杂活儿,为人挺不错,我偶尔也会跟他唠两句,就过去问他干啥。他说澡房有块板子破了,漏风,得去补补。我看他吭哧吭哧扛得颇费劲儿,就二话没说接了过来,叫他回去歇着我来补。老头挺高兴,叫我弄完赶紧上他那儿喝两盅。我笑笑就走了。
那几个破洞在澡房侧面,大的有巴掌宽,我估摸着捡起块板子,正准备往上钉,却愕然定住了。已经过去多久?隔了多少年?那些坦然嬉戏的年岁?是他的避忌,亦或是我的顾虑?我再没有,再未见过这样纯粹、完整的他。那些生动的肌理,硬朗的线条,利落的、流畅的光影,喧然的水声……在我的眼中疾速纷涌,似是而非地奔走跳跃。
我呆站着,拿着板子不知道愣怔了多久,直至他收拾好提了桶要出来,才猛然惊醒地跳开,慌得气都喘不平。我更不知道,就在那一刻,竟有人扶了我一把。陈永泰扣住我的肩,两根秃眉在雪光中突兀地放大、舒展,周围默立的黑影,噩梦般齐齐飘出,兴味盎然的笑……
赵喜番外(三)
有人说,喝醉了有个好处,就是能够理所当然地,干些平常不敢、不能、不该干的事儿。那绝非我的本意,只是那天的酒香,飘得太甚……
酒是高粱酒,凶猛的、郁烈的香。胡光宗老婆后晌才酿好,打算销给留下过节的矿工。可大冷的天儿,谁不想痛快喝一口?就是这样,我昏头昏脑地,跟郭得宝几个凑足份子,找到了老胡。再越喝越昏,到纪康送完赵辉回头,断黑来叫我,步子已经乱得错不开。
他架了我进门就直接倒上床,怕是累极了,不消半刻就睡了过去。我却翻来覆去不踏实,酒劲儿跟着烦热一趟趟往上蹿,堵上胸口、堵住喉咙,能把人闷死。我坐起身想先靠一会儿,却鬼使神差地,下了床。
他睡得很熟,空气安逸地沉淀着,他是个睡得再熟都没有鼾声的人,那安静却更添烦乱。我又枯站了十来分钟,按住床沿,蹲下去……我定然是疯了。他仰躺,穿着单裤,被子里有淡淡的,温热熟稔的气味,那味道让我瞬间崩溃,我想起了上学那会儿,帮他洗过的衣裤……
我发着抖,把脸贴上去,像个精神病人那样两眼发黑、额角冒汗,贪得无厌地吸嗅,隔着布料触向那灼热的、因我的吐息更为滚烫坚硬的轮廓。昨晚的声响在耳边急遽回放,他跟那个人,就在这床上……我胸口霍然剧痛,痛得快把心吐出来。
我闭着眼,屏息敛气去咬他的裤腰。随着一阵热浪,那弹跳而起的东西重重撞上了我的唇。像被低压电流猛然击中,我吓呆了,却本能张开嘴,坚实的质感顿时充塞了口腔。我浑身战栗,痛恨自己,却幸福得几乎死掉……可只有短短一瞬。
他当即就醒了,微喘,没动,嗓音冷而僵:"赵喜。回你床上去。"
我定是疯了,在那刻,完全疯了:"哥!"我哆嗦着爬上床,抱紧他脖子,哭闹:"给我一次。哥,一次,给我一次……"
他不吭声,一抬手把我推下去。我立刻跳起来,又扑到他身上:"哥,"到这一步,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知道他不会真跟我翻脸:"哥,一次,求你,就一次……"
"你醉了。"他说。
"不!没有!"我叫着,哭着咬他的肩,像在啃自己的肉:"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行?为什么我不可以?!"
"所以,"他淡淡地,又摔开我,这次甩得更重:"高一宋凯的人打他,你,特意去看录像。"他带着嫌恶,擦一下肩膀,像擦去一滩秽物。
"哥――"我慌了神儿,连滚带爬翻起身:"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可就那一次,"我歇斯底里,发狂地摇晃他,我没想到他早就知道:"真的!后来再没有……"
"确实。"他冷冷地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容你到现在?"
"哥――"我抵住他胸口,撕心裂肺:"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比他更早喜欢你,我为你命都能不要……"我哭着,倒着心头驱不掉、剐不尽的痛:"他是比我长得好,我没想要跟他争,我更不想害他――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片刻后才说:"赵喜,不为这些。"他语气稍缓:"去睡吧,别想了。你是我兄弟,而且,我不值。"
"不!不!"我心神俱碎,不顾一切挤进他被子里,缠住他:"我想做你的人,哥――"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那样的话,贱成那样,我哭着,一遍遍求:"哥给我,一次,就一次!求你,以后我啥都不想,没人会知道……"
他没再推我,却侧开头,握住了我的腰:"我再说一次,"他的嗓音凉下去:"回去。你不要脸,我还要睡觉。"
我震住了,彻底怔住了:"我不要脸……"我呆呆看着他:"是,我送上门,求你你都不要……你这么嫌我……"我慢慢撑起身:"那为什么,还把我当兄弟?"我下了床,往外走:"我知道了,你睡吧,你是我哥。"我去开门,雪停了,外面清幽幽地安静得过份。我要想一想,我对自己说,我得静一静。
"你站住。"他随即起了身,语气压着不耐:"那么晚还上哪儿去?"
"我走走,"我说:"你别管。"
他过来按住门,脸色很烦躁:"你叫我一声哥,我就得管你。"
"那我不叫了。"我瞪着他的眼睛,看向他腰下,更不要脸地笑起来,伸手过去:"不让我走,是改了主意?你一直硬着……"
他僵了僵,却没有躲:"那又怎么样?"他看着我,缓缓地:"你还是我弟弟,我也还是你哥。"他就那样任我握着,扶住了我的肩,低下头,语气变得很轻:"赵喜,把脸抬起来。"
我受了蛊惑般仰起脸,他的眼底漆黑一片,倦色、怒气、厌恶,统统都已不见,他专注地俯视我,语音越发地轻了:"我也可以为你,命都不要。你知道吗?你知道的,对不对?"他问,眼里涌出浓重的痛:"可是……只除了这个。"他把我的头摁向他胸前,耳语一般:"别犯傻了,这种事儿,有一次,就有两次,我是可以……可你会更难过。你现在有家,有个好儿子,还有个很爱你的妻子……这些,都是福气。"他轻搂着我,低低地:"哥不能,对不起你……"
我失声倒进那个胸膛,抖得松开了手。酒液与泪液疯狂涌流……我有个哥哥,一个任何时候都让我依靠的哥哥,哪怕他再烦,再瞧不起我,也断断不会推开我……可,我所渴望的,我愿拿性命交换的那些,此生已,再无机会……或许从来就没有过机会,哪怕像他说的,他为了我可以,同样地,命都不要。
"好了,乖了,别哭啊,别哭了。"他轻拍着我的背:"你看,你喝太多了,你身子本来就弱。"他轻声哄着,劝着,把我带向床边:"睡吧,先睡一觉好吗?睡醒了……就没事儿了。"
"好。"我捂上脸,倒下去:"你也去睡吧。"
"嗯。"他拿开我的手,拉起被子给我盖好:"你先睡,眼睛闭上。"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眼泪却无法收敛,为他此刻的担忧,还有我可悲的感情。他去穿了件外套,过来坐下,没有再管我,只用手,稳稳压住了我的肩……
大约一小时后,我完全清醒过来,胃里却一阵阵翻搅郁闷。他微垂着头,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我怕又吵醒他,小心翼翼挪开肩,忍了片刻,才开门出去。刚走远些蹲下想吐,后领却突然被人揪住,黑的天,瞬时换做了黑的矿洞……我叫不出声,冷得缩做一团,立刻又被打开……
"日!嫩得像个母的……"
"小骚/货,痒坏了吧?"
"哇,这逼,真他/妈够紧,姓纪的不是阳/痿吧?"
无数的手,丑陋的肢体,混杂的粗喘,散着酒气的恶臭……我以为我仍在醉酒,却清醒得恨不能死过去……从于事无补地挣扎,到木然地一动不动。
"嘿,老大,"最后那个心满意足提起裤子,多开了一盏灯:"纪康那小子,挖这条道儿干啥?矿点不是在那边?"
"乱掏呗,嘁,"陈永泰甩开烟头,不屑地晃过去:"张春发是瞎了眼,看上那傻X,瞎撞一次彩,我看他能中几次,往后不还得靠我!"
"对!老大高明,咱跟他走着瞧,"那几个围上前,忙不迭附和:"咱弟兄铁定挺你!"
我趴在地上,找我的衣服,一件件往上套,在他们背后,捡起那个暗红的烟头……之前还奇怪,三组的炸药总是提前领出,随意堆放进硐洞。那一刻才惊觉,这简直就是为我而设。我抱了捆出来,仔细吸亮烟,点上,惊喜地盯着,那条黑色的引线,神奇地,皮焦肉烂地绽放……
陈永泰第一个闻出不对,目瞪口呆转过身,可那矿道只有十余米,他们,和我,谁都躲不掉。
活了这些年,我这才觉得,活着,当真有趣儿。我笑着往前,一步,紧趋一步,迫不及待等着,守着,那最有趣的时刻来临――可是,就在引线即将燃放殆尽时,猛然被甩了出去。
"快跑!"炸药应声升起,顺着他的脚尖,喷吐火红的岩浆,激射进前方矿洞。我看见了他斜飞的眉,那双――幽暗的眼睛……
……轰鸣,剧烈爆破。
天塌了,在眼前……岩块与沙石,挟着飓风疯狂舞动,划破了我的脸……而那个修/长的身影,已经无计挽回地,迎向――风的侧逆……
……有人说,醉酒有个好处,能理所当然地,去干平常不敢,不能,不该干的事儿……可是,那并非我的本意……那天的酒香,飘得太甚……自始至终萦绕在我的脑际……直到……最后的酣梦……如约而来……
"小胖子,你是我的俘虏。"我又听见了那嚣张的笑。
"是的,长官。"我忍不住笑:"我是你的俘虏。"无论你去向何方……
我只能……随你而往。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B…1
地震般的摇撼与轰鸣持续了足有一刻钟,之后是极远极闷的隆隆声,顶灯全灭了。陈永泰在那条错挖坑道口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已经一片黑,只有蹊跷的风感掠过头皮。他立刻惊觉出事了,想爬起来,脚盘下却奇痛攻心。引线点燃他最先反应过来,立马撞开围观的人直扑坑道口,仍旧慢了一步,爆破的巨大的气压掀倒了他,辐射状的锐利石片同时削向脚踝,脚趾连着半片脚掌,一下子全没了。
矿道里那六个不用叫,肯定炸成了肉酱。他魂飞魄散,酒劲儿一干二净,强忍剧痛翻过身,不及查看,左前方七八米处就传来火机的擦响。烟头暗弱的红光里,一个黑影钻出倾倒的矿车,不紧不慢跨过碎石,绕进旁边的硐洞。他顾不得多想,张嘴大叫:"别点火,冒顶了!"出路已经堵死,井下空气有限,哪还能再抽烟?
那人却毫无反应,叮叮当当翻找一阵,硐洞口随之喷出一束耀眼的光亮。陈永泰又喜又惊,咬紧牙根咽了口唾沫,张开嘴试探:"纪康,是你吧?"之前就猜到大半,那个位置,那个身手,能在生死一瞬跳进矿车,抢先翻转做掩体的人,整个泥霞岭矿山除了那狼崽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可纪康折腾半晌抱出来的,除了矿灯,竟还有捆结结实实的炸药。他当堂失色:"你要干啥?!"
俩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天大的仇怨,也不该挑这时候动手,难道这傻X吓蒙了求死?!他忙叫:"你别慌!保不准还有法子,趁头顶这块儿还没塌……"周围这时已经亮起来,他边说边往上看,立马住了嘴,头顶二十见方一整块儿,竟是平稳厚实的花岗岩,绝对塌不了。看来新矿道的通风孔,也已经做好。
纪康叨着烟,戴上顶矿工帽,既未搭理更没为难他,径直把炸药跟布袋搁在主坑道末尾一堆两米来高的填充石料旁,又折回头拆开几捆炸药的包装蜡纸和引线,拎了把矿锄出来,蹲下掏出布袋里的十余个矿灯,挨个仔细快速扎好,最后那个亮的,装上头顶帽檐。
矿里每人只配一套灯具,坏了才能续领,收工还得带上地面,纪康哪来的这么多?且那些矿灯包括安全帽,全不是新的,更不是矿上发的,可又都能用?他看向微敞的袋口,竟还露出段儿结着铁钩的麻绳……陈永泰惊疑不定,这些逃生物资――是事先备好的?!他环顾四周、心跳如擂……
纪康把东西归拢,掐熄烟进了爆破坑道,拽出截不知是谁的上臂,瞅了眼,随手丢开,皱着眉往回走。
沉郁的隆隆声越来越近,像只生猛的怪兽横突直撞,岌岌可危的安全空间,困作了漩涡中的纸盒。陈永泰不是傻子,没见过也早听过,这声响,只能是――老龙水!可南边那座废煤矿,矿井也是朝南走……除非,还有回转岔道?!他思及此,不由浑身巨震,骇然看向塌毁的爆破坑道……挖'错'的这条,难道会通向废煤矿底部?!老龙水要是从这儿冲出来,别说他,铅锌矿主矿井都顶不住。
纪康此时已经蹬上石料堆。陈永泰毛发皆竖,再次环视四周,遽然抽气:"这――是故意挖的?"他总算注意到,那堆石料,与爆破坑道恰成犄角!脑筋电转间,连嗓音都变了调:"你――想混赔偿金?!"
纪康找了块儿平整的石面:"陈哥果然,经验丰富。"坐下才终于开了口:"可惜……差了五天。"那眼神幽暗地,掠过他荡了开去,触向黑压压的洞顶,自语般低沉:"下周四加餐,所有班组,同时收工。"他带出丝解嘲的笑意,缓缓说:"你不知道……我老婆他,心特别善,见不得,我伤人……"
作业返程属于工伤,赔偿至少十二三万,再讹一下,十七八万绝无问题。这笔钱,在他们这些穷山沟,几家人几辈子,怕都花不完……铅锌矿井深六百米,废煤矿主坑道五百余米,瓦斯通常积聚在川脉周边的作业采场,只要废水放空……陈永泰心惊肉跳,不可思议紧盯对方,悔不自胜。在这矿场白当了两年组长,自己居然一点儿都没想到……可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他当即找到重点:"你怕压了人……才拖到下周四?这么说,路子找好了?!"他两眼放光:"纪兄弟,快来帮我一把,腿坏了我上不去。"
纪康收回视线,笑了:"行。"他摘下头顶的矿工帽,搁向脚边,人却半点儿没动,徐徐道:"不忙,还有个几分钟。陈哥,咱们把账,先算算吧。"
"账――啥账?!"险死还生又身居危境,早把先前忘了个精光。陈永泰悚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脸皮硬得快要迸开:"赵……赵喜,我可没打他,"他忙不迭,连连结巴:"是,是他们,他们喝多了……"
"嗯。没打他。"纪康微垂着头,打断他,又点着根儿烟,脚下的灯火映亮了半侧眉峰:"但你,搞了他。"他抬起眼,依旧不温不火,徐徐吐出一口,低声问:"几次?"嘴角跟着扯起来:"别撒谎,时间,可不多了。"
闷响似乎等不及印证,愈发逼近。陈永泰眼皮剧跳,嘴巴张了又合,终于豁出去:"两……两次!纪兄弟!"他呼呼直喘,奋力爬向石料堆,急叫:"我是喝昏了头……其他人都死了,出去我啥都不说!我给你做牛做马!赵喜……赵喜――你刚才也救了……"
纪康点点头:"两次。"含着那两个字,不置可否地掏出衣兜里的刀子,拉开刃口,扔下去:"把你裆里那玩意儿,"他面无表情,语气更为平淡:"分两截,割了,吃下去。"
"你说啥?!"陈永泰心胆俱裂,僵直着脖颈:"纪,纪兄弟!别开玩笑……"他牙齿打架,喉管里冒出一连串咯咯声,豆大的冷汗一颗颗砸向地面:"过去是我不对,我……"犹自竭力挣扎,爆破坑道却咣��滚落几个石块,把话柄撞得粉碎。
纪康如若未闻,含意不明地垂下眼帘,连那声异响都仿佛没听见,摊开腿枕着后颈,靠上身后的岩壁。像是坐累了,打算换个姿势睡觉。
陈永泰脸色煞白,心如死灰,自知大祸已至,再求也是白搭,恨不得将这仇人五马分尸,眼下却自保都做不到。石块坠落越发频繁,坑壁震颤感已经极为明显,之前的闷响变做了尖锐的呜鸣……他咬碎牙齿和血吞,生死关头,拼尽全力坐起身,簌糠般抓起了那把刀子,血红着眼吼道:"纪康!你他/妈说话要算数!"随即两眼一闭,惨叫着割下去。
纪康说话果然算数,眼角睨着他,由始至终神色不动。过后点了团废纸扔给他炙伤口,才摁熄烟跳下地,不待他呕净就揪起后领往上拖。堪堪把人拖至顶部,爆破坑道就传出巨响,闷雷般振聋发聩。陈永泰呆了……
水――浓黑的水,像柴油汇聚的猛烈瀑布,轰然横闯进来。砂土、坑木、连他们边缘重量不足的石料,都仿佛被暴怒的龙尾遽然击中,嚎叫着狂奔出去。天崩地陷,铅锌矿主坑道,转眼一瞬,垮塌了。
水位急剧上涨,升至两米快近石料堆顶部才算稳住,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呛人的煤油味。幸好矿道朝上倾斜,通风孔尚未阻塞,倒灌的积水盘桓了足有一个来小时,才极缓极慢,微呈舒顺之态。但铅锌矿井下塌方严重,地面的人显然没有抽水救援,单凭坑道自主吸收,不费上五六天,废水根本褪不干净。可不论如何,总算是有了盼头。
陈永泰痛得死去活来,仍被这凶险场景震得说不出话,更忘了昏倒。此刻惊魂甫定,方才虚汗滚滚倚靠岩壁,栗栗抽着气解开外裳,咬牙撕下一角内衫准备敷伤处。
纪康已经斜躺着盹过片刻,这会儿视线绕过来,眉尖微挑:"要帮忙吗?"
那布袋至今未见全景,陈永泰闻言大喜过望,难道还有伤药?他念头转过,疼痛更甚,急忙道:"要要,血还没止,得上点儿药……"话还没完就愕然顿住,愣愣地低下头,抬起胳膊:"你――你干了什么?"一根血柱随即喷向坑顶。
"臂动脉,每分钟输送血液三十公升。"纪康擦了擦刀刃,极有耐心地收好,翻转帽檐拉过他胳膊,接住:"人体总血量,"他微笑着抬起眼帘:"只有五公升。"
全身急遽冰冷僵硬,连痛感都消失殆尽,陈永泰瞪着那恶鬼,眼眶都快裂开,刚来得及问:"为什么你……"就猛然栽倒,抽搐着再发不出声息,只有那魔魅般低沉的笑,混沌回荡在疾速消散的意识里:"刚才我还不渴,也不饿。陈哥,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那匪夷所思的笑声越来越远:"搞了我的人,你竟想活出去……"
……五天后,积水褪尽,空气已逐渐通爽。
纪康从冲净了砂土碎石的爆破坑道攀出去,循岔道一路上行至旧煤矿主坑道,在邻近地表一根横木上取下包裹,换过衣服和遮脸的厚毡帽,再倒回转折处,点燃了引线接长的,那捆炸药……
雪野如冥,一月底的夜寒直扑口鼻,当第一缕星光绚烂打上眉睫,晃得人,竟恍惚失了神……他扶住坑壁慢慢仰起脸,有那么一瞬,几乎搞不清……究竟该这么走出去,还是,重新回到――那阴冷的密闭的,无边黑暗里……
结局B…2
纪康经历的那些,深埋在无人知晓的地底。如果定要把镜头拉回,或许我们还能看到,地面上递生的几件,没头没尾的琐事……
例如一月二十一日中午,李氏要求转入观察病房,院方也并未促办留医手续。两个孩子难得睡熟,赵芬放下给赵玉霞看管,出门打了两瓶热水。刚回到门边,就听见了里面轻轻的对话。
"妈……我总觉着,不踏实。"
"咋不踏实?"李氏的声音,竟全无方才的衰弱。
"……他万一,猜到那电话是我接的……"
"傻丫头,妈那天要没拦着你,你不都已经告诉他了?"
"嗯……"
"你的品性,妈知道,辉子也知道。怪谁,他也怪不到你身上……"
赵芬提着那两瓶水,退开两步,倒回头又绕了一转。因而她没有看见,走廊拐角的另一边,墙沿上微敞的窗户旁,赵辉青灰的脸。
……
跟着是镇子的另一头。半小时后,二毛老婆金玲,撂下了收拾到一半的碗筷,抱起她家那个闹人精:"你倒先来了,二毛刚出门儿。"她手里拍着嘴里哄着,有客都没法儿招呼:"说要去约几个人,明儿一早就上山。"
"哦……买矿。"赵辉应。
"矿?"金玲纳闷儿,也不及细问:"待会儿你们聊。"她扬扬下巴抱歉地笑:"瞧我这乱的,上那屋烤火吧。"又抱着孩子绕圈儿哄起来。
门槛内,炭火煨着几子,静静地燃烧。那叠'矿价'也悄然无声,寂卧在书桌的抽斗里。翻阅过的纸张边缘,微露出一角薄封。赵辉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冬天的那间陋室,那人握着他的手,一挥而就,翩若惊鸿的风致。
――转交:赵辉亲启。
他缓缓拾起火机,熨开封口……再原样封好,回到茶几旁。
十分钟后,二毛嘴里的烟,猝然落地:"赵喜才犯过胃病,怎么会去喝酒?!他到底是不是亲眼――你,你他/妈说呀!"
"……他说,炸药,很近。"赵辉蹭掉嘴角的血,绕开火盆出了门。路边的空地上,结满了脏兮兮的冰溜子,他走过那条面目全非的沙石街,才发觉没放下火机。
那个下午,他学会了抽烟。
……
还是那一天,午休时段。蒗坪镇中学校党组、镇文教办、镇长信箱,依次接到封内容一致的匿名信。镇政府传达室老头,午饭后困得慌,瞌起眼皮打了个盹儿。迷糊间他依稀看见,一个遛狗的女人,打门前匆匆路过。
……
随后的二十二日清早,太阳刚出来漏了个脸儿,蒗坪镇街头巷尾的老太太们,就又热热闹闹掰扯开了:"他大姨,上回说的那个女教员,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叫'大姨'的忙不迭搬出自家的小板凳儿:"这个破鞋,放她去教书,不是祸害人嘛?!"
"可不是!亏得我家三儿还小。"另一位忧心忡忡抹抹嘴,抠掉闹痒痒的饭粒子:"丢人败兴哟,说是她倒贴给了那男学生,好大一笔钱!"跟着拍一下凳脚:"啧,就忘了,那学生姓啥来着?"
"姓纪!听说早退学了。前几年刚上高中就跟她搞上了。"还是'大姨'记性好,脑子也灵光:"我看呐,就是为的这钱,她才急火火要撵陈校长出门。"
"对,怪道呢!"
"呸!卖坑的货……"
……
当天下午三点半。赵辉前脚才结账离开,镇医院急诊清创室,就接治了一个左脸擦伤、鼻骨骨折的男孩。护士出来催问缴费单,碰跌了门缝里夹着的病历本。风吹过的簇新页面上,署着名字:赵海希。年龄:九个月。下栏另有个联系人,填了镇上XX厂的值班电话。而偌大一个挂号厅,孩子的母亲已经踪影不见……
五分钟后,二毛教完徒弟开机床,走出车间,刚想抽颗烟解解乏,就被人喊到了厂门口。
……
时间在疾走,生命在蹉跎,仅仅几个片段,就完成了两个日夜的更迭。一月二十三号清早,从看不见的地平线上拉开序幕。隐隐的光亮,涌向那条迁延曲折、盘山跌宕的雪路。然后,层层更进,绘出了天地的轮廓……
冰瀑自矗立的岩面斩落,凝固成冷厉的气势;风劈开深壑的喉咙,天幕被喷成的暗灰。阴坡的树,是根根咆哮的手臂,密集地冲撞,撕裂交错的煎熬。是不是无数次从嗜血的梦里醒来,才练就一双夜�的眼睛?那只孤零零的松鸦,一路谨慎地尾随,紧跟他进入这片嶙峋的地界。
时间刚过正午,厚重的云层散了。垭口前方,就是赵家村。纪康拨开石块上的积雪,坐下,掏出随身的小刀。中指的殷红,迅速聚成绚丽的珠粒,脆生生砸落酥散的雪褥。那只松鸦,转动着黑色的头,一跳一跳,近了,更近了。他捏住了它的脖子,捏开它的喙,捡起血珠塞进去,随手抛向半空。
松鸦心有余悸,惊飞了两转,很快掉头,落向对面,跳到他脚边。纪康扯了扯嘴角,伸出胳膊给它,起身钻进密林,堵住一只逃窜的雪獾。直到夜幕降下来,吃饱喝足的松鸦仍未离开,不声不响跟着他,靠近那个沸腾的村子,泛起幽光的虹膜,映出一道血色长毡。
鲜红的纸屑在雪地上翻滚,翻滚着飞扬,飞向红毯的尽头,飞进簇新的祠堂。喝彩声掀起爆竹声,搅乱了寒风中的酒香。层层的笑脸,如林的杯盏,簇拥着环绕着,那一双盈盈交拜、喜结良缘的新人……纪康托起脚边困惑的鸟儿,笑看它晶亮的眼睛:"看不懂啊?在城里,这叫结婚。"他转过身,带着它走向那座坟茔累累的山岗:"在这儿,叫……娶亲。"
……那天晚上,月亮很细,细得像根飘起来的羽毛。星星却亮着,越来越亮,落进杯口里晶凌凌地摇荡……赵辉提了瓶酒,把新娘送回房,没有再回祠堂,径直上了村外的山坡。
林立的碑砥,像一张张熟稔、生硬的面孔,默然定格在星光下。他走向山头的新冢,斟了酒,双膝跪下:"哥,我好像又看见你了……其实,我每天都感觉看见了你。"他捧起酒杯,缓缓洒向地面:"哥,今天,我结婚了。我来敬你三杯。愿我们来生,再不相见。"
他低着头,徐徐拧开瓶盖:"这些天,很多东西,我都不记得了,却常常想起你那句话……你说,为什么我为了别人,能这样对你……那天,你哭了。"他低念着,再次把酒斟满:"哥,如果你有知,干了我这第二杯……从此后,再不要,为了我哭。"
"还记得我们在广东吗?哥,我好后悔,没让你带我,去趟海边……我也没为你,亲手做一次烤鱼。"酒液冻进了雪里:"你知道不?前天我去餐馆,点了一条鱼,我吃吐了。"他凝视着满盈的杯盏,微微地笑:"我想,这就是命吧。如果魂魄是自由的……哥,有空,代我到处走走,代我去看看海,看看纪叔说过的,漂亮的帆船……"他慢慢倒空了杯子,深深伏下去:"我,会一直守在这儿。只有这儿,才是我的家。"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哥,我走了,家里,还等着……下回……我再来看你……"他一步一步下了山坡,走进那个,热气腾腾的村子……
――老婆,我没事儿,你千万别担心,矿上让二毛他们去谈。对了,回来顺道儿把大姐的事儿办了。我在山下等你,嘿,等你过元宵……
――老婆,我以后再也不干坏事儿了,就这一次,我保证确定坚定以及肯定!老婆,你就别生了气啊。那个张春发,真的不是好人,我问过的……
赵辉仿佛亲眼看见,那人眨着黑亮的眼睛,执着笔,赖赖地、坏坏地、翘起嘴角冲着他笑……我怎么可能看错你,哪怕看错我自己。他迎风轻笑,就像,你的那封,我没带走的信……它早已刻进了我的脑子里,直到老,直到死……
纪康背靠着粗粝的树干,坐向地面:"傻子,"他撑住额头低低地笑,弹弹那只松鸦:"你也,是个傻子……"
翌日黄昏,雪住了数日后,终于又洋洋洒洒地飘扯下来,像要把天地密密地缝上,包括站牌下那个抱着孩子的,高高的青年。一个女人拖着笨重的行李,远远顶风走近,七八米外,突然定住。
男人转向她,过了片刻,缓步向前,弯腰拎起她跌落的旅行箱:"我来提吧。"
女人接过他手里的孩子,抱进怀里,蓦然,掉出了眼泪:"不用,真的,不需要……"
男人转过身:"我知道。"有些东西,生命中只有一次。而此后所有的山河岁月,那样的燃烧,再不会重演。可是,他向那束遥远的车灯扬起手:"至少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酒一样冰镇的轻盈霜花,雾一样摇曳的迷蒙村庄,在那一年奔走的滚滚车轮下,遥遥地,退向了远方。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12/01 at 上午1:5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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