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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都尉一听憋了口气,当日陈茜那脾气哪算得恩惠!小吏们最是清楚,什么事情先告诉了韩子高才有缓和余地,一旦回禀了陈茜那简直就是必死无疑。无奈如今很明显韩子高在为了陈茜说话,他也不能明言,尴尬地笑了两声,"韩侍卫想要如何?"
"都尉须得清楚,如今我所言便是县侯所言,都尉记得这是县侯的意思。"韩子高同样略略扬了声音,明确地让他想清楚,"借兵,陈氏想调三万会稽驻军南下,即刻出发。"
陆都尉身后还有三两随行而来之人,一听这话统统愣住,反应了一刻都笑起来,"军国大事岂是玩笑?韩侍卫这话可说得过了。"
"不是玩笑,"那红衣的人发丝稍显凌乱,左边的手臂不知是不是受了重伤,一时动也动不得,本就妍丽俊秀的脸上比起月前更显苍白,陆都尉眼看着他再上前一步,"都尉,县侯欲借会稽驻军三万。皇命在此,实在是形势迫人不得不如此,还请都尉下令即刻掉军,刻不容缓。"
又是一阵沉默,陆都尉到底没想到这一层,又望望四下,"我不认为陈氏有相国坐镇……需要我等外姓之人借兵而出……"
侯安都也是心里焦急,抢先答话,"相国援军尚需时日赶往岭南,可眼下县侯之弟被困南康多待一日便危险一日,我部必须赶往前线探清虚实,都尉快些下令吧……相国同县侯自当清晓都尉此仗功绩,日后禀明圣上定有恩赏。"
那几人思量片刻,聚在一处,陆都尉同身侧几人商议,却俱是摇首不愿多言,"只是……韩侍卫也当明白,会稽旧日被战乱所扰,何况……何况当年陈氏屠戮山阴,百姓旧创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如今又一朝出兵搅入战局,恐怕于民无益,不是妥当法子。"
韩子高比任何人都清楚当日会稽惨状,可是再无他法,"都尉也是为民忧虑,想来绝不是不顾大体之人,眼下曲江侯野心昭彰,说是清君侧,其实便是想要胁迫少主罢了,皇命在此,请都尉调兵!"
身后余人皆是异口同声,"请都尉调兵!"
那人迫于形势百般无法,陆都尉正在犹豫却见身旁有人大着胆子开口,"恕下官直言,韩侍卫无品无位,如今一人领残军至此……究竟背后形势如何会稽众人并不清楚。"
韩子高立时蹙眉,"此话何意?我一行俱为县侯昔日部下,陆都尉当比旁人更加清楚,难道我来此诓骗不成?"
"但是……县侯借兵我等可以考虑,可眼下县侯身在何处?韩侍卫空口无凭,突如其来便要会稽出兵,岂不是太过可笑?"
那几人明显便是不愿过多牵连,死揪住了这点不放,韩子高实在无法,只得拿出皇诏,那几人却还是犹豫,"我等需见县侯才能商议,旁人所言毕竟无凭无据,将士性命不可儿戏!"
韩子高立时气愤难言,这些人分明就是刁难!陈茜任会稽太守之时人人都彼此相识,他们早该清楚这一行都是县侯身边之人,若非形势所迫,怎么可能如此前来?韩子高余光之中只见侯安都身上带伤,身后众人一路几乎是性命相拼才好不容易入了会稽,这种时候他还在和这些冥顽不灵的人僵持不下,愈发气愤,他几乎冲口而出,"调兵!"
侯安都眼看着韩子高被激出了狠意,却自知是己方的确于理不和,左右无法,更不知如何劝阻。
眼看着院中众人就要彻底翻脸,突然府前一阵惊啼,"韩侍卫!"
突如其来一匹惊马竟然不受控制,完全无人拦得住,直直地冲入了院中。
韩子高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先看着那红鬓之马惊讶失声,"惊莲?"
"县侯命我前来,会稽驻军即刻集结!赶往罗霄山!"
来者翻身下马,好大的口气,陆都尉立时血气上涌,顾不上脸面,"会稽如今听我一人之命,县侯不在,你等不得乱来!"
惊莲怒鸣不止,柳叶轻颤,剑拔弩张的气焰谁也不让。
韩子高眼见来者明显是千里急行,熬得双眼通红,面上强撑疲累之感,就连府外惊马也是低低哀鸣不止,怕是再多行一刻便要统统受不住,"武岐伯?"
"若是我部能证明借兵之事确是县侯下令,尔等从不从命?"来人手托一物,竟是分毫不让,顾不上言明先站于陆都尉身前,都尉被他气势所迫,懊悔方才恭维陈茜的话已放出,这一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若是县侯有命,会稽自当相助,替皇上分忧!"
"好!见印如见县侯亲至,请都尉即刻调军!"说完武岐伯一手打开掌中锦盒,所有人呼吸一滞,韩子高震惊难言,"他……"
侯印龟钮在此,龟身俯伏而长,背纹六角。皇上恩典,亲颁县侯之印用以明示侯爵之位,如今却被他们一行握在手中。
就连陆都尉都震惊无言,几个人呆愣了片刻明显觉出了这一次当真是紧急关头,否则陈茜的性子怎么可能拿出侯印?立时有些手足无措,"我等……会稽……会稽愿助陈氏。"
韩子高眼望着侯安都随同陆都尉匆匆赶出掉军,武岐伯疲累无法,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他连日未眠,这一时终于赶入会稽见得了韩子高,总算不辱使命,双手托住那侯印向着一身红衣的少年走来,"县侯命韩侍卫领印,这一行上下……见韩侍卫如见县侯。"
韩子高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这几日接二连三的事情都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一切,甚至就连陈茜……
他这样完完全全就是把身家性命全部赌在了自己身上。
"他疯了么……若是我有闪失,他侯印不保……恐怕……"
武岐伯摇首,明明知道他们两人已经不用旁人来妄自猜测什么,却还是说出了口,"若是韩侍卫有闪失,县侯要此侯印何用。"
韩子高一手死死捧着那锦盒笑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不可能的……"
武岐伯也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多可笑,但是他亲眼见到陈茜托付而出时候的目光。
【一百二十五】抵达罗霄
眉心朱砂蜿蜒而开,韩子高向着那红鬓之马走过去,惊莲终于寻到了主人明显安静下来,他试着去抬左臂,还是没有任何气力,韩子高咬着牙死都要去试着够到那马缰,武岐伯眼见他起了狠意,心下不忍,"韩侍卫不要勉强。"
"我不能输……"他一手托住那侯印,左臂使力想要抬起,却终究无可奈何,所有人突然静默下来直直地看着院子正中,惊莲打个响鼻,停在原处,韩子高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抬起手来,突然烦躁地伏在那马身上,右手捏着那侯印的锦盒泛了白。
"他这样……我便必须做到,你不会懂得……我必须想办法让自己摆脱这样的处境,我不可能一直废了这只手臂,我不能这样……"额头抵在惊莲之上,那马温热疲累的触感却让韩子高无法控制自己,"我不能像个废人一样,我要保住他,保住陈氏,韩子高现在……"
武岐伯眼见他似乎有些失控,不放心走过来扶着,"韩侍卫?"
"我……我不想让我爹死,不想让郁书死,我也不想让陈茜死!"他突然大喊出来一把甩开了武岐伯就想要抬起左臂来,可是肩伤过重,肩骨碎裂之后根本连气力都使不上,众人眼见着他这样勉强下去恐怕又要伤口开裂,统统围了过来,"韩侍卫不要妄动!伤口不好,勉强只能加重伤势!"
"放开我!"韩子高被人拉住动也不动不了,心里焦急的火气更大,他到底比不得陈茜,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压力无人能理解,更多的是不得不逼着自己死死撑住的念头,突然发现陈茜早已将生死一切,甚至全族性命都赌在了自己身上,他实在是受不了。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必须要恢复如常,我不能让自己像个废人一样……"
武岐伯眼见他承担得太多逼得几乎透不过起来,突然伸手抢了那侯印在手,"韩子高!"
静静清苦的莲花气骤然停歇,韩子高猛然惊醒一般地颓然靠在惊莲背上,只觉得肩骨钝痛,右手微微抚上眉心,到底是垂首掩住了脸色,"我……无事。我只是不能相信他会这样,他明明都是算好的,所有的一切,除了那柄剑……他其实还是在意竹的,我只是个棋子……为什么……"
他太累了,微微俯下身去瘫坐在了地上,众人围在一旁,同样休息一刻,武岐伯看他终究平静下来,还是叹了口气,"子高你太累了,现下校尉去清点全军,你不要再担心……傍晚出发,从会稽乘船至罗霄山下并不耽搁时日,放心……"
他也是人,才十几岁的少年,承担了太多了,让他安静一下。
武岐伯挥手让旁人都离得远了,看着韩子高自己靠在马上不动,静了片刻,还是将那侯印递与他。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小小的龟钮带出。
那性子极端无常的男人,亲手扭断了自己的手臂却又守了一夜,在这府里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闭着眼睛想要杀了自己。
愿结同心意,会稽漫山遍野为他寻回来的金午时花。
韩子高不敢相信什么,尤其是连惊莲都变得不那么简单之后,可是他不得不确定陈茜是真的把所有都给了自己。
连这代表他此生拼杀至此所有荣辱的侯印都拱手他人,这种心思。
他该不该信呢?
突然便觉出了故乡空气里平和的酒香,淡淡的山歌遥远响起,战乱,人心,总会有一隅现世安稳。
韩子高突然想起了陈茜哼起过的小调,他没有听过几次,那眉眼锋利的人也不会总是哼着这种东西,可是韩子高却印象很深。
"莲绯子碧……高华不染……"
他说我字子华,你便叫韩子高。
永远都是在一起的,总有一日并肩高处。
红色的绸子上染了血,同样洇开了些淡淡的湿意。
其实……陈茜全力给他还原了故乡的山花,而他自己却再也不敢回到吴兴。韩子高总是想要求一个公平的相守,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替他想过。
这一次,无论如何……
少年仰首面对着会稽的日光深深吸气,记忆里十二岁马上张狂的男人如今千里送印,性命相托,"陈茜,这一次是我说的,我定会赢。"
时年春末,建康城中芍药落尽,城北长巷之前兵戎交替,"郁书!战事紧急,万不可再出去乱跑了。"
对接卖花的人纷纷撤了摊子,"这几日恐怕王氏也熬不住就要发兵了……王司马作壁上观了这么久,总有个定夺。"
偏偏皇上越发的不好,连日皆已无法早朝。
"可是蛮哥眼下究竟身在何处?就连侯大哥都不知去向……"树下的女孩急着扫清了一院落花,"怎么会音信全无。"她们并不知道相国恩准韩子高入城治伤,接连等了数月竟然都了无音讯。
韩叔身体好得多了,靠在窗边摇头,"你个丫头不懂,必然是去了前线,事态紧急……陈氏前些日子大军南下,这会儿谁还顾得上给你带话。"
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她人就是这样站在树下全然不知他身在何处。
"前线……"那是郁书从来不敢想的地方。
彼时山水环绕,江南水路发达,军船南下绕过险滩,直往罗霄山下。
"已经接到军报,大军同样直下岭南。"
"一切均按县侯之命下令,命全军于罗霄山下会合。"船头红衣接过军报,"不能让大军知晓县侯不在。"
侯安都领命,"眼下接近岭南,必须先飞鸽传信联系内史。"韩子高拿出侯印,"谭世远恐怕这么多日也有顾虑,将信上盖县侯印,言明是陈氏之意,请南康内史说明城中形势。"
一直到船行两日,仍无回音。
想来南康之外通路该是已经断绝,飞鸽传书究竟落于谁手都不清晓,几人聚于舱中,副将思量前后回禀韩子高,"往年战事来看,谭世远无意同陈氏为敌,而侯校尉曾于岭南起兵,也说过其人并不是宵小之辈,如今他紧闭城门内耗半月,恐怕该是情非得已。"
侯安都却更忧心陈顼残军被困,"可是如今半月过去,将军被困城中,恐怕……生死难料。"
所有人纷纷看着韩子高,那少年仔细望那山脚地形,"如若我想得不错……内史该是想保将军。"
"那他为何不助将军后撤出城?就算总有死伤,但好过眼下曲江侯围攻之势,城中粮草,人马,眼下恐怕都是强弩之末,还能耗得几日?"
韩子高微微盯紧地图上的始兴郡,朱笔勾勒之处,腹背受敌,南康孤城一座,渐渐理清思路,"不,我部都是经年征战之人,自然清楚将军此行应该果断后撤才为上策,可是我们并不清晓治理一方之策……内史镇守南康,眼看岭南曲江侯生乱,必将染指江山,内史该是清楚无从劝阻,但也无法苟同,故此并不抵抗,却也不曾相助。不要忘了,虽然谭世远没有帮助将军后撤逃离岭南,但也并没有放曲江侯入城屠戮。"
几人面面相觑,韩子高右手握紧,"这便为关键,我们先至山下,想办法混入南康。"
余人领命而出查看江路,舱中人叹了口气却也无法,"这一路都是在赌,此刻也必须赌一次内史心思。"
侯安都渐渐明白他的意思,思量了片刻,"子高可是想说……我部太过注重行兵之效,将军也是太过关注眼前才逞一时之勇,南康内史终究担负一方百姓生息,不可能冒进,也不可能将南康陷入战火之中,所以他才关了城门,两方都不讨好?"
韩子高颔首,"大哥明白便好,所以眼下我想将军该无性命之忧,但……绝对不能再拖,曲江侯不可能放着孤城不顾,他再僵持下去必将彻底攻城,连内史一起不保。"
侯安都舒了一口气,"即刻便至山下,改道陆路,很快便有结果了。"说完伸手过来探看韩子高左臂,那人微微蹙了眉,终究还是摇头,"仍旧无法使力,恐怕是经脉已断……"
侯安都故意笑得轻松,"不可能,往年大哥还曾被一刀砍在腰骨之上,如今不也是尚能骑马行兵?大夫说的话可信可不信。"替他揉捏疏通血脉,顺势加了一句,"便是在这岭南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多少。"
"我想起来了,以前府中喝酒那一日,大哥说过,本是曲江人。"
身侧的人憨厚的笑起来,想了片刻摇头,"出来的早,好多事想不起来了,记得的也都是那会儿战乱,家里爹娘死得早,那会儿的世道……好多人都同大哥一般,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躲起来等死,所以聚集了些人一同去随军,赶上侯景被赶出京口,便也四下无依成了散部,想去报效明主。"
现在说起来的时候都是简单的三言两语概括下来,韩子高却看着他那一日突围在手上留下的伤口,结了疤,侯安都习以为常,甚至不去望。
人人都有一个旧日的记忆,乱世中谁又活得轻而易举?
韩子高默然抽回手臂来,"无碍,罢了……我也不再指望这手臂如何。"
这也算他的代价,年少心气,以为杀了那做着荒诞大梦的前朝暴君轻而易举,以为什么事情坚信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他还是付出了代价,怨天尤人没有用。
有时候想一想,没有陈茜的话,他韩子高走这条路远比今日凶险。
所以他突然便开始不再耿耿于怀这左臂,侯安都不知道韩子高这种几乎放弃了的感觉是好是坏。
但是这个孩子却真的和他江畔偶遇之时不再一样。
虽然他坐在矮案后有些疲累难言,虽然他空荡荡的红衣遮不住连日行军越发清瘦的脸面,虽然他左臂动也动不了。
他也美得让人害怕。
于是那人蜜色的脸面浮出些笑意,看着一侧洞开的窗子透过江风几许,"子高,大哥以你为傲。"
台城匆匆而出一队车马,刚至相国府前,有人敢来回禀,"相国!"
"入内说话。"陈霸先马上扫了一眼止了那人声音,即刻赶回府中,"今日探看皇上,已请皇上安心休养,大军南下,岭南不日平复。"
身后随行极识得眼色,听了同军情有关统统告退。
"是……"那人赶上几步,"县侯……县侯一行已至罗霄山下。"
"王司马呢?"
"眼下……眼下还不清楚,不过司马已经着手调兵南下。"
陈霸先一手推开书房木门,"这个时候了想来言和?我看是他路上阻截无用,自知再无他法……王僧辩这老匹夫以为能动我陈氏的人?去,命人进宫散布些闲言,国有战事之际,宣城四野大火三日不息,不知宣城太守可是也有意谋反?"
最后这有意谋反四字说得极低,那口气却压得回禀那人连头也不敢抬,"是……是!"
百日长青,青木层叠,地势走高。
会稽驻军三万南下至罗霄山下,陈氏为首,率先登岸弃船,左右层峦叠嶂,山岭高大。缓地亦多为丘陵,再往南去便是始兴郡,韩子高本当以为现下曲江侯兵变挥师北上,此刻山下必将人际罕至,却不想下船行得不远,却在山脚之下遥遥见得村落,而且村口竟有战马遥遥驻守。
"命人先行过去查探!"韩子高扬声开口,全军待于青木林中,不多时候竟见侯安都引人归来,来者明显将领模样,一时面色焦急,直望他们一行打出陈旗竟似如释重负,"县侯!"
韩子高策马出了林子,迎上前去,这一时并不好解释,只得先拦住了那人,侯安都眼见那人急切见到县侯,"这是南康守军校尉,如今待千人候于此处多日。"
韩子高不禁有些奇怪,"此处不过山下荒村,校尉何故守于此处?"
那人并不清楚这少年人是何身份,望着周身气量过人,却明显身上带伤,一张脸面过于白皙妍丽,竟在日光之下不清性别,尤其是那眉心之处还有朱砂印,校尉心里犹豫,反复望了半晌自知情况紧急,"还请禀告县侯,南康内史带信至此。"
说完了瞥了一眼侯安都,那人马上摆手,"校尉无需紧张,内史之言可尽数告知韩侍卫。"
"侍卫?"这人更加惊奇,"军情紧急,大人不要玩笑,如今陈将军被困城中,县侯赶至罗霄也该是为了此事,耽搁不得!"
不待侯安都再行解释,那红鬓高头烈马上的年轻人微微紧了目光,很明显带了一些不容置疑的口吻,"内史所言何事?"
"你……"
"如今我便是长城县侯。"那人想也不想接口答道,漫天尘沙之中红衣格外分明,竟是一身奇异的绯莲颜色,额角有些汗意的碎发被风挡开,非常清凛的莲花气。
怎么可能……明明是个美得让人害怕的年轻人而已!
韩子高眼看着那人踯躅之下不肯开口,犹豫地四下环顾,却明确地已经看见了陈氏军旗,"县侯现下在何处?内史之信必须亲自回禀于县侯知晓!"
"侯印在此!你说是不说?"韩子高骤然大了声音打断他毫无用处的问询,一手拖了那锦盒,"见此印如见县侯!校尉有话快说,时日紧迫,耽搁不得!陈将军现下如何?南康城中形势如何?内史大人又为何命人驻守此处?"
这一语接连发问直教那人停于马上也有些发蒙,竟看着韩子高顺势就答了下去,"内史大人有言……曲江侯叛变,屯兵数万欲北上讨伐京口陈王之师,面上打着清君侧,实则便是想要自己独揽兵权坐稳台城!大人心下忧虑,无奈始兴太守已被曲江侯收买,如今郡中只剩南康孤城独守,大人不愿遵从曲江侯及太守之命,险百姓于战火,更知陈氏经年骁勇,此番必是被奸人所害。故此当日陈将军败退回南康,大人受曲江侯胁迫不得不放任蔡路养举兵围攻陈氏,实则心中清晓战势,无奈之下关闭城门,将曲江侯萧勃人马拦于城外,如此只是为了缓得一时。"
侯安都看着那人言辞恳切,一时也心下钦佩,"县侯曾言内史绝不是宵小之徒,更不会轻易受人胁迫,看来这一次内史大人封城确有隐衷。"
"正是!外人恐怕不清南康形势,如今城内三方混战,南康守军一直在暗中帮助陈氏抵抗蔡路养,而城外曲江侯虎视眈眈,连日不断下令催促内史打开城门,放其入内剿灭陈将军余党……大人一直称病拖延。当日封城之时,南康唯一希望便是清晓相国为人骁勇,绝不会放任岭南如此,特命我等先行出城候于此处,内史言明相国必会调遣长城县侯引兵而来,南康之乱便可平定!"
韩子高策马上前几步,"多亏内史大人足智多谋,早有考量,否则不但陈将军不保,陈氏必将颜面扫地,而且此番曲江侯野心勃勃直指京口,放他入城势必要将南康毁于一旦!"
那人等候多日终于见了陈氏,这一时心情无法平静,愈发口气激昂,"内史大人只盼县侯能领军败退误国贼人……封城阻截将军后撤之路实属情非得已,而且若不是这样……恐怕将军麾下余兵不过万人,早已不是曲江侯对手!"
韩子高自然清楚陈顼的性子,分明是谭世远为了保住他,硬是关了城门同曲江侯对峙不去,可是陈顼被困在城中恐怕也不明内里,"校尉可知陈将军眼下如何?"
"南康守军多有相助,但是……如今过了数日,末将眼下也不知城中如何,所以请回禀县侯,速速同我等入郡,否则曲江侯按捺不住随时都有可能攻城,那时南康自顾不暇,将军性命堪忧!"
【一百二十六】长剑当歌
作者有话要说:不喜欢看打仗戏的可以先……忘了我。><哭。
等过两天来。最近要一直铁马兵戎下去,不然不能轻易地给韩子高一个顺利应当的身份地位不是~
我第一次发现我很喜欢写打仗啊,写上瘾了囧。写的热血沸腾……以前山河那个文完全文的路子,这个文多了很多征战和阴谋,于是开发出了我的另一项潜能……斗心机><囧。
另,我很喜欢陈tx呀,他的内心非常强大,啊哈,我喜欢内心强大的娃,男人活着就要有担负,就要有责任,做错了事悔恨悲伤都没用,要往前走才是男人。
韩子高回身赶回军中,扬声命令跟随南康守军翻山而过,那校尉集结人马却惊讶莫名,突然拉住了侯安都询问,"为何不是县侯领军?陈将军乃是县侯亲弟……相国竟敢将兵力托于这少年之手?"
侯安都急急纵身掠去,回首只余一言,"韩子高身负侯印,他所言便是县侯所言!若有违抗……杀无赦!"
那人凛然一震,盯着那身妖异的红衣飘摇而去竟不敢多言,齐齐下令守军带路翻山而去。
罗霄山路极其难行,南康军领路于前也是迫不得已,"恐怕要入夜才能抵达郡中,如今形势混乱,迫不得已如此,否则若是先让曲江侯察觉……我们行不到南康便要受阻,虽然眼下借助会稽三万余人,而曲江侯手中五万人围城,两方兵力相差不大,但毕竟萧勃更清楚岭南地势,陈氏人马不占地利。"
韩子高颔首,"这点我也很清楚,十万大军稍后才至,我已命副将武岐伯留守山下,一旦大军来此即刻同我一行里应外合,围剿曲江侯于罗霄山下,不能再引战事蔓延。"
这少年字里行间绝不弱势,甚至清楚得很,那校尉原本是还有担心,每件事都慢慢解释给他知晓,却不想韩子高早已前后想清。
脚下山路崎岖,尤其一到午后渐渐起了雾气,韩子高单手勒马本不平稳,惊莲原是八骏之后,驰骋千里才为本性,如今已经是耐着烦闷放慢步子,却不想韩子高仍旧为了前后众人一缓再缓,那烈马到底有些不耐,嘶鸣不已,直教左右人都有些担心,侯安都上前替他狠狠勒住惊莲,韩子高得了空微微松手缓了一口气,抬手按在左肩之上,南康校尉立时确认出了他定是身上有伤,眼下离得近了,细细打量来,韩子高脸色都苍白得令人心惊,"恐怕韩侍卫伤得不轻……"
一句话还未说完,那年轻人竟就直直地扫了自己一眼,分毫不让地抬起右手打马直望前去,"快些入郡!"
傲然挺直了的脊梁绝不放松,再不顾那伤势策马冲至最前。
他便是不肯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伤所以有所顾虑,烈焰一般的颜色在雾气之中同样分明,侯安都摇首示意那校尉不要多言,"韩侍卫绝不似面上所见,校尉放心,此一行绝对不负内史信任。"
一直走到寂月初升,军中众人才终究望清山后形势,始兴郡四面狼烟,城中兵戎相见不是一日两日,韩子高命众人放缓,"等等,曲江侯大军一定围堵于南康城外,我们不能冒进。"
校尉未及答话先策马而下停于前方,"不对……旌旗于野,当日我走时还不曾见此般景象!"说着众人环顾四下,乡野村落交叠,溪畔支流而过,阡陌之上铁蹄踏遍,韩子高微微仰首,只见几里之外的南康城上黑烟滚滚,"城中有变!"
"不可能……烽烟更甚,曲江侯恐怕是号令四方……他是要攻城!"校尉立时有些慌张,他怕就怕在等不及陈氏领兵前来而南康不保,"内史大人多年心血……恳请县侯……不,韩侍卫下令,即刻赶赴南康!"
"曲江侯早已迫不及待,陈氏定当感激内史大人拖延多日!校尉不必担心,我等一行便是为解南康之急先行前来!"韩子高口气低稳,目光望着远处黑云压城,竟是入夜半边火光,"全军听命!即刻奔赴南康城外,陈将军为国赶赴前线却遭奸人算计,誓保南康和将军无碍!"
这一句话声震四野,旷野山风汩汩而下竟是吹得人心神不宁,所有人统统缄默看着这红衣少年单手率先冲下山下矮坡,立时举起军旗顺势而下,一时马声不辨,万人齐发,"誓保南康!"
碧血汗青, 旌旗展,飞箭逝流火。
万人战场一朝尽现眼前,校尉引马于前,城门之上火箭不断,只见曲江侯军队围攻南康北门,"南康内史速速打开城门!曲江侯为皇上匡扶大梁江山,南康竟包庇乱臣贼子!"
城门之上已成火海,守军放火箭阻挡萧勃架云梯强攻北门,"内史大人有令,不得私自放入一兵一卒!"
马上一人气急败坏大吼而出,"谭世远你竟然敢包庇陈氏!太守已经下令命南康出军援助我部!你一个小小内史抗命不遵……本侯今日便送你和那陈顼一起上路!"曲江侯眼看南康守军冥顽不灵,原本他不欲彻底同南康撕破脸面,还打算着如若日后挥师北上,还可借助谭世远指挥南康守军相助,却不想拖延几日,陈氏大军已经南下,再这么耗下去,不但不能铲除陈顼,恐怕大军南下自己多日心血也要付之一炬,立时再也忍耐不得,"给我打开城门!围剿陈氏败军!"
南康守军眼见萧勃再不顾面上利益,彻底开战,立时也拼死守护城门,"内史大人有令,放火箭!决不能让曲江侯擅自入城!"
萧勃仗着围攻之势硬拼,黑烟漫天无星无月,岭南一方血染阡陌,眼望着已经有麾下人马抢上城门厮杀一片,立时微微仗了声势,"全军听命!南康城中内耗多日……粮草人马多有损伤,给我杀进去!"
立时兵戎之音更甚,剑戟折断,火光之中万人生死相拼。
"不好……"城门之上突然一阵惊呼,只见郊野之外突然冲出万人军队直向南康而来,一时黑烟弥漫人影错杂,战场彻底铺开,城上守军望不清楚,只担心萧勃再有援兵,"速速回禀内史大人!"
"不!来者打出了陈氏军旗……该是……"一人挥刀劈开萧勃乱军,"是长城县侯!"
"快回禀内史大人!长城县侯引兵至此,南康有救了!"
匆匆杀出一条血路,守军几人赶下城门。
红衣迎风,迎面血腥,真实的万人相搏近在眼前,韩子高突然急急勒马,惊莲兴奋难耐,长鸣一声震开万人喊杀。
萧勃接到战报震惊回首,只见大军之后数万人突如其来,红影一动,身后陈旗昭彰,"长城县侯领会稽军直攻我部!"
"陈茜?"
"是……"县侯名讳一出,立时萧勃左右之人纷纷噤声,"不可能……陈茜怎么会这么快?相国大军还未曾赶上相助,他怎么可能这么快赶至南康!"
"长城县侯行兵狠绝……侯爷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萧勃一剑挥出,"废言!我岂能不知陈茜为人……"左右之人匆匆看清形势,"县侯引兵数万,不容小觑,先停下攻城,我方终究尚占兵力优势,借此机会先削弱县侯实力再安心攻城才更妥当!"
萧勃早已发鬓斑白,原是同相国旧年一同起兵护主之人,如今年纪愈大愈发隐忍不得,挥手止了众人呼声,"不可!继续攻城!南康不过强弩之末,一旦城门打开我部便可先杀陈顼立威!哼……陈霸先这老狐狸……我必斩他子侄诏告天下!他陈氏不过是虚张声势!相国更是英雄暮年,再无可惧!抽调一万人掉转马头,保护我军后方!"
韩子高眼见萧勃军队近在咫尺勒马而止,夜色之中如诡修罗般的暗暗莲红被兵甲寒光染上了肃杀之气,身后万军齐发,只见他为首独立,红鬓烈马眼见战火纷纷凛然不惧,冷下眼色横扫四野,"萧勃调人转向后方,怕我部突袭。他并未停下攻城之势。"
校尉发现南康城门之上已有曲江侯乱军抢攻,立时心下焦急,"早先城中北门守军同蔡路养发生冲突,萧勃知晓北门现下兵力不足,故此才选择这里作为突破!"
侯安度打马上前,眼看萧勃大军拉开战线,自己一行若想入城势必要同他开战,干脆也不再过多顾虑,"子高,必须打散萧勃军队,他现下只顾攻城,我们引兵攻其后方,他前后自顾不暇之际便有机会现行抢入南康!"
南康校尉同样颔首,"无法,只能硬拼一时,萧勃后方受敌必将不断抽调攻城之人,这样城门之处便有缺口。"
几位副将眼见如此形势更是几欲挥剑而出,"萧勃老贼竟敢污蔑相国!便让他看看我陈氏如何行兵!"眼见万人已经箭在弦上,只待韩子高一声令下便要冲出,却不想那少年单手握紧缰绳动也不动,转向西侧,"不可!"
"韩子高!"身后副将立时被他一堵心下焦急,"你不清楚此时形势,必须……"
韩子高突然回身冷冷扫过,余人噤声,"诸位可是不听军令?"
夜风席卷而过,焦灼的飞灰血渍夹杂铺开,利器破开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马上之人殷红冷白的脸色映着朱砂三瓣,发髻束起如玉风神,旷野之中一扫奢靡妍丽之气,凛然生威。
那些跟着陈茜多年厮杀过来的人竟也当真一愣,停下话来只看着这不到二十的少年紧盯西侧,"校尉!南康四方城门,西门守军如何?"他一直望着西边萧勃人马渐少,恐怕他们打定主意强攻薄弱之处,一时顾不上四方,那人顺着他目光直往远处望去,黑烟之下不甚分明,却能分辨出西侧厮杀之声不似北门惊天动地,"西门规模不必其他三门,所以内史大人担心萧勃选取此处攻城,特意留守大部分兵力守卫西门。"
"好。"韩子高掉转马头,惊莲低吼扬蹄而起,"全军听令!现下不能同曲江侯军队正面冲突!全军赶向西门!"
话音刚落他率先策马冲出,身后余人一时无言,思量片刻却突然悟出韩子高之意,"县侯之令!不得擅自同曲江侯开战……全军赶向西门!"
那少年绝不逞一时之勇,更不理会萧勃叫嚣辱骂气焰,他见得身后万人渐渐跟上,开口急急解释,"我军此刻终究人数上略占弱势,眼下当务之急一定要记得保留实力。那曲江侯隐忍多日气急败坏,只顾强攻北门,若按诸位所言,我部确实有可能打开缺口抢入南康,但势必也要有大半损伤……不要忘了!南康城中还有乱军围攻陈将军,我们必须留存实力先入城中!否则就算抢入…若是连那些土豪军队都无可奈何,岂不是又要同当日一样,陈氏必将再败于乱军手中,不能冒进重蹈覆辙!"马声滚滚而过,"诸位忍一时之气,北门他有五万兵力,而西门恐怕都是散兵,如此我部才占优势。把这萧勃老贼留给十万大军!随我一同从西门入城!"
侯安度急急传达命令,"绕开曲江侯兵力……不要开战!全军往西!"
陈氏为先,领会稽郡三万围进建康,曲江侯对峙于北门之下,频频回首却见陈旗飘摇而过,竟丝毫没有攻击己方之意,"报--"一人策马而来,"侯爷!长城县侯领军而来,却不见与我军后方冲突,直往西去!"
萧勃大怒扬鞭,却见城门之上突然泼下火油,来不及应对军后之势,却先被人拦下,"内史先放火箭再泼火油……便是拼劲所有阻止我军入城!侯爷此刻追击不得!北门万万不能放下!"
曲江侯眼见北门之上云梯纷纷起火,心下怒意更甚,"不准停!继续攻城!他谭世远以为用火便能阻我攻城?做梦!给我继续破开城门!"
长剑当歌弃金甲,半壁江山,血染狂沙。
不过片刻之后,韩子高急赶惊莲领军往西方而去,"侯大哥?曲江侯可有追击?"
"不曾,内史淋火油而下,攻城云梯起火,恐怕他们一时也自顾不暇。"
眼见西门近在眼前,身后黑烟滚滚越发凝重,岭南一方水土遭难,便全拜这急红了眼的权势所致,红衣之人回首急喊校尉,"请南康校尉先行冲入城下,命令守军打开西门……县侯援军已到,必将助南康肃清谋逆反臣!"
那人领命而去,西门之下散兵分批想要抢入城门,韩子高眼见如此形势大声下令,清亮地眸子中映出漫天沙场烽烟,那口气竟丝毫不容质疑,"兵分两路,侯大哥引一半人马围剿曲江侯散兵,一旦城门打开,我便带剩余人马先冲入其中!"
"是!"声震于野,侯安都匆匆而过,突然想起什么却又折返,"子高你肩上不愈,如今只有单手乘骑,华皎?"
那曾护卫韩子高冲入会稽的少年同样跃马而出,"在!"
"你随身保护韩侍卫,你当知晓轻重,万万不得出事!"
那同样尚且年轻的人珍重应下,退于韩子高身侧,"大哥也一定记得此仗决不能败!一旦散兵肃清,即刻入城同我部汇合!"
"是!"
晨昏无望,陈氏军旗迎风铺展,红衣惊动迫人心目,竟是昂扬领军逾万,毫不停滞直向城门冲去,发丝搅乱荼靡夜色,遥望依依青崖山脊,烟雨失魂烽烟难掩,这天地之间唯剩一抹亮极绯莲之色,少年面色清颖不辨。
侯安都眼望韩子高赶向城门之下,初次相见,树上悬尸,人人心慌不定,江畔清风,一抹妍丽殊色竟就教人再下不去刀剑。
这样的孩子……傲得山河变色。
千秋功业,并肩高处,愿为男后,万世骂名,不过是他眉心朱砂一点。
算得了什么?这群乱世残军……又算得了什么?侯安都握紧手间,直向那攻城散兵挥剑而下,"曲江侯屯兵犯上!皇上下令长城县侯收复岭南……汝等停止攻城!违命者立斩不怠!"
巨大的火光,惊天战甲喊杀之音震荡山谷,越过罗霄山脉满眼四野,千里之外有人独守空烛,幽暗的寝阁之中面色不动的男人几日不曾好好安歇,离兮坚持守在门外。
屋中的人随意地披了件墨玉宽袍,淡银的勾线映着烛火跳动不安,大夫劝了几番,"县侯经脉逆行,营气大乱,此刻虽然施针压下,加上连日对症下药多有好转,但……但若是县侯不好好调养内息,恐怕仍旧不妥……"
那人抬眼略略望那大夫一眼,便再也没有人敢多言。
陈茜一直盯着那案上明灭火烛,琉璃灯盏也并不燃起,昏惑不安的环境下他反倒越能够安静下来。
只是睡不着。
一直在等战报。
这一次如果韩子高出事,不但是他此生再无转圜余地,恐怕就连陈氏多年心血也要付之一炬,门外守着的侍女万分清楚,从未多劝。
她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陈茜精神担负之大不会有人理解,而他眼下却根本不能随意出府,甚至无法亲上前线,这种心情非常可怕。
若不是硬绷着那一线理智,这么多年生生死死他也一样要疯溃下去,埋骨荒野。
她留守在门外准备随时通传,无意地抬眼扫向天边,今夜阴沉,唯一一抹淡淡月色却带起了树下暗影翻涌。
看似平稳的一夜。
离兮微微走到廊柱之旁轻靠着远望,混乱的思绪飘远,那红衣的少年人明明很多事情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够做到,但是因为他坚信不疑,所以他总有一日可以达成所愿。
县侯十八岁一面之缘而已,却能够铭记了这么多年,甚至恩怨纠葛之后,为了留住这一抹莲红之色不惜赌上所有。
韩子高值得的。
她回身望望那紧闭几日不出的屋门,那少年同样为了屋中的人舍了一切,甚至不在乎所有人的眼光。
那样喜怒无常,甚至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下令屠村的人,若说陈茜残暴……也许并不过分。
可是他还是坚定的同他走。
为了什么呢?有时候离兮一个人的时候想想,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陈茜从来都没有任何特殊的恩典和情义,那她又执着的是什么?
叹了口气,离兮轻声叩门,"县侯,烛花堆积,离兮进去收拾。"
门后也没有声音,同样不曾阻止,离兮缓缓进去不曾开口,只看着陈茜一直盯着那烛火不动。
也许就是为了这样的他吧。
经过的一切恩怨苦难,仇恨,疯狂,他都曾经一一体验,但是最后都揉进了骨血里硬是熬了过来。
陈茜终究没有被击垮。
当年天牢之中的一切谁都清楚,换做是旁人,谁能活得下来?
就连沈参军也只是听闻女儿的遭遇便彻底疯狂,而他没有。
所以陈茜也一定不是外人所想的那样,他的自我支撑不论是什么,都当值得人仰视。
陈茜望也不望那剪烛花的侍女,一直到离兮出去片刻突然却又转了回来,声音有些为难,他才终究动了动,"怎么了?"
"夫人命玉儿送了……送了东西来。"
陈茜紧绷着的神经突然被打断,也顺势松了口气,"夫人?送进来吧。"
离兮的口气明显也是觉得此事前所未有,一时不知是否会触怒县侯,带了三分犹疑,县侯同夫人之间平素绝不可能轻易有所联系,如今深夜突然送了东西来。
玉儿只是摇了摇头交给自己。
离兮端进去,放在案上的时候只看着陈茜抬眼望了一刻便有些怔住,他渐渐笑起,仍旧好似叹息,"告诉夫人,他会没事,我也会没事。"
只是一碗普通不过的莲花露。
"玉儿说……夫人说起,清热安神,以前尚在吴兴的时候户户春末都有此习惯,县侯也当记得的,便送了一碗来。"离兮说得尽量平淡。
陈茜端起碗来,"吴兴……家乡的事情,她都记得清楚。"既是记得清楚,还能送了东西来。
其实沈妙容也在担心他们。
他当年以为沈妙容会恨自己一生一世,其实到了今日,释然与否都不重要了。
他微微抬手饮下,"替我……多谢夫人,还有……"陈茜略有犹疑,停了一刻继续说下去,"当年我都熬了过来,眼下不用忧心。"
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离兮转身掩了门出去,竹林之后的院落里依旧安静,白衣的女子对着画像燃香三柱,微微端起那莲花露来,"吴兴时候的旧习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只不过陈茜这么多年没有再回家乡,恐怕很多年也没有再尝过了。"
那画像上的人依旧清雅无双,淡笑不语。
"若说错,本来我们都错了,竹,其实我懂的,他也是人,也会愧疚,只是不懂得方式。如今……他恐怕也在硬撑。"沈妙容微微地抿下满口莲香,吴兴百里芙蕖,清歌小调彷佛都聚于这一碗之间,"但是当年的所有事最后都被他担负于身上,我怨恨了这么久……其实……其实陈茜只是不愿意把事情都揭露清楚,是我爹逼迫你,是我爹想要报复陈氏,而他一己之力承下所有业报,这场恩怨的起因太过复杂……竹,我们或许不该怨旁人的。"
一切都在那红衣少年出现之后燃起了希望,而今夜前线形势不明,却又一切都被韩子高带得心下不安。
沈妙容望着那香烟燃尽,"我真心希望……他这一次能够简简单单地守住他真正想要留住的人。"
【一百二十七】云动九天
天色将明,随着寝阁之中火烛熄灭,南康城外刀剑饮血,韩子高相助南康校尉从萧勃散兵中杀出血路,此刻接近城门之下,奉命打开西门。
眼见得那方城门微微打开,韩子高只觉一阵血腥之气迎面卷来,顾不上多想,"长城县侯奉旨南下!还请守军放行!"
城门之上一阵喧哗,众人检视陈旗应下,"内史大人苦撑多日,便是相信陈氏!"
身后萧勃麾下众人眼见城门竟然开启一时负隅顽抗,还想要抢入,韩子高听出身后喊杀之音猛然回身,之间一人挥刀而来,华皎突如其来拦于身后,"小心!"
趁乱偷袭之人一刀而下被那年轻人截住,反手一剑毙命,淋漓绽开的血迹溅了韩子高一身,"韩侍卫快些入城!"远处侯安都同样看清西门已开,"子高!快些入城!剩余残军交给大哥!"
惊莲扬蹄而入,身后万人高呼县侯威名,终于顺利进入南康。
寒光带血,红衣踏入南康城中却突然愣在当下,他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景象。
笔直的一条青石街巷通往正中大路,却不想两侧原是种柳青郁,此刻全然折断,柳叶碾作尘泥。
破败的旗帜被推倒在树下。
他们入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石地之上碎裂尸骨,韩子高倒吸一口气,试探性地向前而去,只看着街巷之上淋漓开的暗色血迹,混着土灰糊满了院墙,地上一具明显是年轻士卒的尸体从膝下被人砍去,空荡荡地血肉风干在街角,断刃尚且卡在他膝骨之上。
如此情势,很明显南康城中早已混战多日,甚至那些倒下的尸首无从分辨究竟是哪一方将士,校尉悲痛难言,竟是不忍再看,"蔡路养土豪出身,只知一味杀伐,我出城之时只是陈将军部下同他冲突不断,恐怕如今形势,南康守军也被迫卷入……"
韩子高不及答话,眼见远处大路之上尘烟滚滚,一阵喊声迫在眉睫,"西门已开?哈哈哈!怕是侯爷已经攻城得手!给我围住内史府!"
那校尉急急催促,"是蔡路养!陈将军大帐在城北,他们恐怕是要弃城北先往内史府去了!"
"截住蔡路养!"韩子高挥臂高呼只望那尘烟尽头,"他们被困城中还不知陈氏援军已至,趁此机会围剿土豪兵变!"
华皎率先护卫韩子高直往大路而去,转过街角之间城中房屋坍塌,战场已经蔓延开来,内史府前一片寒光凛凛,城北城门紧闭,陈氏军旗却被人劈下一半,"副将!若是侯大哥稍后进入城中,请他即刻带领手下万人,先设法冲破我方同土豪冲突,赶往城北大帐,营救将军!"
"是!"
那一路莽夫揭竿而起,声势浩大,再加上蔡路养竟阴差阳错,借着陈顼受伤被困城中无法溃逃的机会,一举败了陈氏残部,将他们困于城北城门之下两方僵持多日,如此更加大涨己方士气。此刻韩子高直冲入土豪军队,只觉他们虽为乌合之众,但人人气势高涨狂妄至极,挥刀残忍毫不犹豫,"竟有援军?哈哈!陈顼尚且战败于此,这些人恐怕也是空负盛名罢了!想来救他?便给我再杀个干净!"
那马上红衣少年膝下夹紧马腹,右手挥剑而出削落一人盔甲,"围攻内史府?你们如此犯上作乱,可知那曲江侯已经被皇上下令围剿?你们依附他可想过后果?"
那乱军多日混战早已杀红了眼,根本想不清形势只知道听命往内史府前冲去,韩子高单手终究不便,"惊莲!战势危急你定要听我之令!"说完紧勒缰绳,那红鬓之马原就高大无比,此刻低吼,见得身前众人围攻这援军之首的少年人,一时怒意渐升,扬蹄而起破开一众挥刀合围之势,韩子高拍在他脊背之上,"好惊莲!"趁此机会抢身再斩两人。
两侧房屋早已被残火焚尽,韩子高无法想象这几日城中战事惨烈到何种地步,一时只见那蔡路养回身察觉这领军之人年纪不大,又好似身有重伤,立刻教对方心下稍安,"给我斩落那红衣领军之人!"
顿时耳畔破空刀声,华皎大喊一声拉过韩子高右臂将他推伏在马背之上,"小心!不要抬首!"说完挺身策马同惊莲并排,劈开左右剑光护住韩子高身侧,"他们看出你身上有伤……无事,我方终究人数尚有优势……"说完立毙一人,猩红的血气喷溅而出,惊莲低鸣不止。
铁甲争鸣,刀剑之气震断韩子高飞扬发丝,乱世砍杀再无人道。
终究城中混战不必郊野厮杀,南康街巷原有走势并不开阔,韩子高虽然统领万人,但这一时阵型根本无法铺开,统统同蔡路养部下堵在内史府前街上,谁也脱身不得,蔡路养眼见如此形势大喊一声,"给我彻底将他们冲散!拿下那红衣人!"
说完竟见那乱军再不顾任何周遭,竟不辨敌我般地毫无章法混乱挥刀杀开,陈氏终究是正规行军之法,眼见这些土贼乌合之众完全就是肉搏之势,无差别地乱砍乱杀横冲直撞而来,一时心下更气,想要维持队形却根本再顾不上,韩子高死死勾紧惊莲颈侧回身,看着四下惨呼不绝,人影密集更是再无法分辨,他一时狠下心来,突然抢过身侧一人军旗在手,华皎看韩子高如此大致会意,抢身替他横剑身前护住乱军砍杀,只听那重伤在身的红衣少年大举陈氏军旗,兵荒马乱之中清到了苦的莲花之气,混着血光冲开众人完全封闭在生死之间的意识,"长城县侯有命!乱党犯上,全军保持阵型不留活口,屠戮蔡路养乱军以震我陈氏军威……"
"杀!"
陈旗飘扬,荡过所有人的眼目。
一个杀字惊得那乱军骤然缓了手下,突然就看着陈氏众人咬紧牙关再不思量,血性男儿被这不留活口命令激发出了全部力量,刀刀见血,斩首分尸。
蔡路养刚刚趁乱赶至内史府前,只听着那长城县侯几字立时心惊,"陈茜?"
"他们下了屠戮军令!不留活口!"一声惊呼,蔡路养眼见陈氏众人也再无顾忌,狠命拼杀,剑剑再无留空,竟都是狠绝之下一刀毙命的法子,一时他心下也想起往年陈氏行兵屠村之势,"停!不要徒劳拼杀,跟我先抢入内史府!"
唯一的法子便是先劫持南康内史,否则他这等草莽乱军怎么可能同陈氏援军万人相搏?
韩子高舞动军旗催赶惊莲冲开几人合围,微微抬眼,却见那蔡路养也是初次领教这长城县侯屠戮之势,一时心下生死莫测,慌乱地赶往内史府前,"华皎?跟我去截住他!内史为保将军已将南康牺牲至此,此刻绝不能出事!"
"是!"
那早已周身被喷溅上鲜红血色的少年一身红衣,万人混战之中昭彰明艳,高头烈马之上回身大声下令,"陈氏听命!杀光乱军!一个不留!"
他不是一个残忍的人,甚至他当年太过清楚这种不留活口屠戮的惨状,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他绝不会妄言生杀,可是眼下乱军犯上,陈氏军威声势都在他一人肩上,他韩子高也绝对不是个徒劳软弱不顾大局之人。
华皎看着韩子高抿紧了唇间,他明白这人明显也是狠命地逼着自己撑住,这万人的屠戮今日是他口中说出,不是谁都有这个胆子下令,也不是谁都有能力撑住这身后万人的信仰,"截住蔡路养!"韩子高自知没有时间思量,抢身冲出。
蔡路养只觉那人座骑竟如有神助一般,飞跃横阻而来,速度之快让他竟不敢相信,韩子高看清那土匪莽夫眼中惊讶,竟然面上浮出一线笑意,好像早就是料到了他想不到惊莲速度如此之快一样,甚至还有三两分年少得意的神色,立时教那蔡路养屏息一愣,他自忖拼抢一生,虽然一直都是做着上不得台面的散兵四下抢掠的生意,但这几十年来,大山深处,长江之远,什么极致他没经过。
他却未见过此般诡异景象。
修罗杀孽,南康一城之外数处战火,映得已近清晨的岭南水土哀鸿遍野,都是陪衬。
年轻得他甚至不敢相信的少年人,长发束起却不掩清丽傲然之气,那面上之光竟然令一城白骨残尸开出莲花之色,一句屠戮之令竟当真让全军凛然一震,扼住所有人的咽喉云动九天。
剑碎莲华。
那年轻人好像是有些犒赏意味地抚过烈马金鞍,韩子高笑得很是低缓,"想劫内史要挟我军?"
一句普通不过的问话,突然让他说得带了不自然外露的尖锐气势。
蔡路养从没想过他一生会败在一个如此年轻……甚至如此之美的少年身上。他愣愣地看着韩子高一步一步迫近,下意识地退口而出,"你是谁?我从未听说……"
他也从未见过战场之上有人能穿出如此凛冽的红色,艳得比火光血影更动人心,甚至像是一把火席卷而来,灼过人的感官意识。
停顿的一刻。
身后华皎追赶而来,他战马终究不似惊莲迅捷,抬眼却发觉这蔡路养毕竟只是土莽出身,有勇无谋,徒劳领了这么多部下一同送死。
眼看着他盯紧了韩侍卫不放,这一时心下竟然也有些想笑,刚想要开口提醒韩子高速战速决,却看着那少年右手握紧长剑,开口字字说得清晰不过,"蔡路养,你助纣为虐,同曲江侯屯兵某犯……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剑光顿起,韩子高于惊莲马上扬臂一剑直挑向蔡路养面堂之上,那人后仰躲过也被惊起了杀意,"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能阻止侯爷北上?"说完急急抽刀劈砍而下,惊莲跃起,华皎顺势策马阻截于他身前,"放肆!"
蔡路养眼见韩子高的确有伤在身,那左臂竟也无法控制缰绳,立时起了些笑意,"哼……带伤上阵……"说完避开华皎剑势,一刀翻转而过竟不向韩子高而去,反而掉转了刀光俯身悬于自己战马之上,想要先断那红衣之人座骑,刀影横掠向惊莲。
一旦他翻身坠落下马,身后万人混战肉搏,韩子高有伤在身甚至不需他动手,即刻也要被乱军惊马踩踏而死。
那少年瞬间明白,"惊莲!"但见那红鬓之马大怒而起,后错两步马身几乎直立,前蹄高高扬起向着那蔡路养上首踢踏而去,惊莲乃为八骏之后,反应之快甚至连那刀锋都赶不及抽回,一时重重踢在蔡路养手臂之上,"快!来人!给我先行冲入内史府!"
蔡路养眼见这少年有惊世良驹相助,大喊开口,内史府前本就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守军眼见不好,只得整齐列队而出守卫府门,韩子高急急低呼,"华皎!必杀蔡路养断尽乱军前路!"
"是!"
华皎领命同韩子高齐齐出手左右夹击,那蔡路养也急得再顾不上挑衅之言,横刀劈砍,只觉颈侧一阵破空之声,刚一侧目便见那红衣绝色的少年竟松开缰绳,冒着滚落危险单臂挑剑断他顶上铠甲红绫。
"你!"蔡路养疾呼一声彻底豁出去,目光微动却见得远处乱军之中有人似是拉弓扬箭,他哈哈大笑立时同样松开缰绳,右手一刀急速向着韩子高砍去,另一手干脆地使出全力一掌向着那红衣重击而去,他只有一只手臂能动,又是全然凭借胯骨之力撑于马上,就算躲得过这一刀这少年也要受他一掌翻滚下马!
眉心朱砂骤然锁紧,韩子高眼看蔡路养全不顾另一侧空门留给华皎,下定决心打算先除自己再论其他,那忠心的护卫同样也知此刻千钧一发,蔡路养双手同击韩子高,无疑给了自己极大的出手余地,却不想他急急一剑刺出之际,余光之中突然察觉了什么,大喊一声,"韩侍卫!"
已经来不及。
远处乱军之中有人引弓放箭,想是那混战之中土豪军队大势已去,竟然想要先行射落陈氏领军之人,那箭头破空而来,直指韩子高!
蔡路养的笑声格外可怖,华皎死死盯住红衣之人,韩子高万分紧急之时只来得及避开他劈头一刀,而后那受伤的左臂马上便要再中一掌,而身后百米飞箭准头极好。
再无可回转余地。
"快攻其腰侧……"韩子高只来得最后喊出一语,他望不见自己身后长箭而来,只觉得怕是一定要硬接下蔡路养那一掌,不得不咬牙狠下心来去换得华皎一个机会,却忽然望见那同样年轻的护卫想也不想,千分之一刻的时间内突然弃剑在地,崩起全身气力一步蹬于马背之上飞身而来。
"华皎……"
事情发生的速度甚至快到韩子高几乎无法望清,但觉有人飞身而来,几乎同蔡路养那一掌不差分毫,华皎一把扑于韩子高身上,势头太过狠历,直直地将韩子高推下金鞍,蔡路养一掌劈在华皎手间,三个人来不及开口。
韩子高滚落一刻右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揪住了惊莲鬓毛,那烈马长鸣,竟动也不动。
一切都停顿在这一刻,韩子高几乎已经落马,却硬是揪紧了惊莲,他眼看着那突如其来飞扑而至的护卫替自己受了那一掌,而蔡路养抬眼忽然紧盯两人身后。
韩子高只觉得华皎身躯覆于惊莲之上一阵颤抖,却最终动也不动,他死命地揪紧了惊莲的缰绳,腾出一手将那缰绳不断地缠在韩子高右手之上,"华皎!"韩子高大声呼喊,本能地顺着他递过的缰绳单臂使力想要重回马上,却突然望穿了华皎背上的血迹。
百米飞箭正中背心。
"华皎?"韩子高万没想到身后有人偷袭,看着华皎背上血迹突然怔住。
蔡路养笑意更甚,再进一刀,劈头而下,就要彻底先杀了这忠心护主的蠢人,韩子高几乎没有震惊的时间,他看着那替他受了一箭的人再也受不了。
羊将军的牺牲,侯大哥两次三番领人断后犯险,还有这为了自己宁愿以身相拼的年轻护卫。
他其实真的撑不住了。
但是他不能再让他们失望。
【一百二十八】残军不甘
凄厉的喊声破空而起,那红衣人眼看就要彻底失力堕马,却突然仰天长啸震散满城烽烟,韩子高通红了眼目死死地缠紧那缰绳,一只手臂攀在惊莲鬓毛之中,硬是翻转重回马背。
蔡路养一瞬惊讶,他看着这少年几乎模糊了性别概念的绝色容貌,万万想不到他能如此坚韧,形势至此单手撑着还能再拼一次,一时刀锋缓了分毫,那少年竟就再次用右手松开缰绳握紧佩剑挡开他来势。
惊世之光,那绯莲的颜色直直地钉死了自己周身,"蔡路养!我说……我必杀你,必保内史,必守南康,必救陈将军,必败曲江侯!"
字字咬碎唇角而出,这几乎是誓言。
蔡路养不由自主有些慌乱,他竟就那么望着这少年血红的眼目孤注一掷的拼死之势,"你……"
韩子高深深提气,横剑而去剑剑向着他要害之处,他不能输,绝对不能输。
他已经不能回头了,从羊鹍带着侯景降军拼死换得他们一行逃出宣城之后他就不能输,从他身后这么多日血流成河为了陈氏大业性命相搏那一刻就不能输。
这已经不仅仅是他和陈茜之间的约定,这是他必须担负的责任。
"我韩子高从来不信我做不到!"大喊一声那红衣再起,蔡路养挥刀迎上却只觉那人近乎于疯狂,竟毫无倦意,剑剑连续刻不容缓。
华皎完全失了意识倒在惊莲背上,那温热的血很快地渗入韩子高铠甲之下的绸缎之中,这一路上他被迫面对太多次了,他恨死这种眼看着身边的人不断为了自己性命相搏的感觉,"乱臣贼子!"他拼死倾身而出,韩子高一旦分毫不稳都要坠马而下,一剑狠狠拼出。
只听得那蔡路养低促的喘息不断响起,韩子高甚至不敢仰首去看。
他真的就快要撑不住,如果这一击不中……
"你……"对方无法相信地惊呼全被阻截在半空之中,后半句甚至来不及说完,韩子高拼尽最后气力拔剑后撤,只觉得那剑锋磨过冰寒铁甲边缘,血肉撕扯而开,蔡路养不可置信地盯紧了自己胸前汩汩而出的鲜血……
"你是……你是谁……"
他到死也不能相信自己大败陈顼,几乎耗尽一城兵力,曲江侯尚且让他三分,如今却败在了一个名字都闻所未闻的少年身上。
韩子高眼见他被自己当胸一剑震惊无法,蔡路养手已经握不住长刀。他立时咬牙挥剑再下,不断使力,死死地盯着他不断使力,只听一阵闷响,那剑尖竟彻底透体而过。
"我说……我必杀你……"他只听着身后似是陈氏渐渐围剿乱军过半,已有副将急急赶来此方增援,马蹄之声不断靠近,韩子高却整个人僵硬在惊莲之上,手臂完全已经麻木般的透支了所有气力,一时竟然收不回。
"韩侍卫!"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几乎是疯了一样浑身带血,分不清究竟有没有受伤,而那本该是护卫他的人早已中箭,倒在惊莲马背上动也不动,那红衣的人一手执剑,完全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一剑透体而过地杀了蔡路养。
一直到蔡路养彻底没了气息,周身所有的重量都压到了韩子高那一剑之上,他单手终究再也撑不住,颤抖着被迫松开,陈氏之人不断赶来,只看着那土豪乱军之首轰然滚落而下,而那一剑透体的少年竟也周身脱力,再也控制不住麻痹的颤抖直直地就向着那马下再度倒去。
"韩侍卫!"
众人托住他动也不动。
那少年双目不知是太过拼命,还是真的已经隐忍不住,通红的双眼盯紧了自己铠甲上还不曾凝结的血迹,"救……救华皎!一定要救他!"、
陈氏几人牢牢护住他顾不上其他,连忙将他托于惊莲之上,韩子高更着急,大声吼出,"快救华皎!听见没有!我……我无事……侯大哥呢?"
一名南康守军受命从西门急赶而来,匆匆掠过回禀,"侯校尉已剿灭西门散兵,方才接到韩侍卫命令已经急往北门去了!"
"陈将军就……就驻扎在北门旁侧,先请回禀内史大人……府外危机已除。"韩子高伏在马背之上不断急促喘息,透支了的气力导致他一时断断续续话不成句,那守军也深受触动,不断颔首应下,"内史便知陈氏信义,韩侍卫切勿焦急,末将马上请内史迎陈氏入府!"
那少年抬眼看着几个人抬下华皎,"他……可还活着?"一句话问得自己控制不住的紧张,不能再有人牺牲了。几个人探过华皎脉象,"还有气息……我们先护送他去后方命军医诊治。"
南康内史府打开正门迎韩子高一行入内,谭世远不断在院中踱步,一见了陈氏入内匆匆转身却不见陈茜,一时心下疑惑,内史反复打量那为首的红鬓烈马,"县侯?"
韩子高摇首,渐渐缓了过来,不在过多掩饰直接开口,"此行陈氏一行由我统帅。内史放心,南康为保陈将军做出如此牺牲,如今一城白骨四野烽烟,如此大恩陈氏牢记于心。"
说完竟真的垂首想要施礼一拜,那谭世远年岁算得长者,本是有些疑惑陈茜究竟身在何处,突然听闻这一行竟然都只是这么个年轻人领军,立即有些愕然震惊,看着韩子高代陈氏言谢,也只得先上前止住,"若是县侯在此……应当知道我驻守南康多年小心,不愿百姓遭难,如今情非得已,曲江侯野心昭彰全不顾后果,而我也早年同相国县侯略有交集,知道陈氏可信,故此才决意保住陈将军,未曾想到时日拖得久了,仍旧是……唉,罢了,百姓遭难,岭南水土战火烧遍,南康能够孤城困守至今日,已经算是万幸了。"
韩子高记得陈茜说起他时候的信任,谭世远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若不是他恐怕陈顼如今也早就曝尸于野,一时心下钦佩,想要下马相谈,谭世远看着他动作不便,更加惊讶冲口而出,"……身上可是有伤?"他还不知如何称呼这年轻人,看着他面有殊色却带伤上阵,这所有的一切都太过诡异,韩子高笑了一下颔首,"我名韩子高,本该是我给内史行礼才对,子高无官无职。"
他说得不卑不亢,立于惊莲之旁,只望得城北突如其来又是一阵撞击之音,谭世远再顾不上探问,"恐怕是北门之外,曲江侯仍旧不肯放弃攻城……"
"内史无需担心,陈氏十万大军不日便可赶至,如今……子高想知道陈将军残部现下如何?"
谭世远摇头,"数日之前陈将军身受重伤退至南康,曲江侯穷追不舍,我迫不得已只能封城称病拖延,但没想到城中蔡路养一直命人围攻城北军帐,南康守军也无法靠近,我设法暗中命大夫混入陈氏军营,但不知人是否真的抵达。而后城中形势愈发不稳,演变成守军,陈氏,蔡路养乱军混战之势,眼下我也不知将军音信。"
韩子高心下更急,匆匆言明形势,"内史可以放心,十万大军最迟明日傍晚也将从陆路围进岭南,我们只需再守这一日……我部现下先赶去救出将军,再命人增援各城门守军,只要大军一到,就算萧勃费尽心机,他也无法突破十万大军围攻之势。"
谭世远见他说完就欲上马领人而去,一时心里终于缓了口气,连日的疲累他也知道这局棋太不好下,彼此都在赌,他这几日死守南康也想尽了前后,恐怕就算陈茜急赶而来,王氏那边也不会轻易放任,这一路凶险难定谁都清楚,谭世远什么都想到了,却从来没想到他赌来救了南康救了岭南的人竟然不是陈茜。
"韩子高?"
那人已经勒马下令赶往城北军营,再度回身,"是。"
"你同县侯……"
"我是县侯近身侍卫。内史可是还有忧虑?"
谭世远更加奇怪,他若只是一个侍卫怎么可能突破风险来到南康,"你方才也说自己无官无职,那又为何犯险至此?又要如何保住岭南?"
韩子高听了这话笑着催马而出,骄傲的眼色一闪而过,"无官无职又如何?子高如今有三万人,明日便有十万大军,就这一点……内史便可放心。"
身后多年陈氏老将更是有些同谭世远相识,这一刻也统统笑着追随韩子高身后而去不再多言,谭世远松了紧张的颜色,同样浮出笑意,"陈将军若能有县侯一半眼光,早不至害人害己。"摇了摇头叹息摆手,"命守军严守城门!就算城中形势稳定也决计不可疏忽!"
"是!"
十字街口蹄印遍布,一地残肢断臂掩不住的罪孽,倾倒的瓦砾和战火染过的痕迹让人目不忍视,韩子高急赶往城北,就看着侯安都已经领人剿灭蔡路养残兵,一些不明就里的兵卒突然见了蔡路养首级之后吓得肝胆俱裂,慌不择路,不多时候便已经肃清一方。
大寒未至,笛韵刀光。
韩子高眼见城北陈旗早已残破不堪,那军营之外的兵士更是铁甲碎裂,人人都疲累难言,一看着当真是自己人赶来,统统轰然瘫倒在地上,俱是气力用尽苦撑无法,一看着侯安都领人前来激动难言。
韩子高大声呼喊,"陈将军?"
中央大帐有人赶来,满室飞灰原本看不清楚,只见来人队首是身红衣,吴明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环顾左右不见县侯踪影,只能愣在当场。
"是吴明彻,陈将军身边副将。"有人低声回禀韩子高,那少年立即迎上,"请将军放心,我部已经斩杀蔡路养取其首级,乱军溃散。"
吴明彻瞠目结舌愣了半晌,回身望望大帐又望望韩子高,"你是……你是韩子高?"他们都听过县侯府上这红衣绝色的人惹出多次乱子来,射落军旗,后又直接的导致了县侯不明不白跑去会稽,又莫名地回来,最后甚至这红衣人还被相国府上的小姐看上了,只是……
无论哪一件事……韩子高似乎也没有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立场,于是吴明彻思量了一瞬立即绷紧了面色,明明上一刻面对乱军围攻还是焦急慌乱,不知能撑得几时,这一刻见了有人来助,又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立即又恢复了口气,"韩子高,县侯在何处?"
韩子高也看清了这人的嘴脸,懒得同他废言,"将军可是受了伤?先同我部至内史府上疗伤再论其他。"说完了就回身命几人进帐,吴明彻一听立即哈哈大笑,"你算什么东西?将军受了伤也不用你的人来接,我要见县侯。"
韩子高微微收紧了眼色,带了冷汗的面上却也三分严肃,他策马再上几步,"我的人?副将什么意思……可是不认识这些人了?"
吴明彻这才细细打量韩子高身后,这一望大惊,竟全都是县侯身边人,"你!你们……韩子高!县侯在哪里?"
那红衣的少年轻轻松了缰绳覆手于那不能动的左臂上,非常平常的口吻,"此刻我之命,便是县侯之命,副将可是不听县侯之命?"
"放肆!长城县侯乃是将军兄长……你……"吴明彻渐渐也明白了如此形势,左右虽然打出了长城县侯的军旗,但是这一时根本不见陈茜人影,突然心里有些害怕,"韩子高!你怎么会在这里?"
侯安都也忍无可忍,"副将明明看着韩侍卫领军至此还无故拖延,快回禀将军上马至内史府!"
众人僵持,陈营之外残兵皆出,也看着吴明彻死死盯着那红衣人不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身后一声带了嘲弄的笑言,吴明彻转身退至那人身后。
"他领军?"
韩子高微微昂首看向那军帐中带伤而出的男人,气色明显有碍,恐怕也是失血导致唇色略显苍白,棱角比起陈茜收敛得多,但是轻狂的模样可是明显外露不懂得隐藏。
那三分问话,七分嘲讽的话刚刚甩出来,就引来身上无法及时处理的箭伤钝痛,陈顼一掌按在胸口之上,斜眼打量韩子高,"县侯呢?"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韩子高想也不想接了一句,"你是陈顼?现在安全了,跟我走。"说完了竟然就再不犹豫,韩子高转身命侯安都清点陈顼手下败兵人数,陈顼憋了一腔挖苦的话被他一堵无处发挥,只得气急败坏的大吼出声,"住手!你有什么权利接管我手下之人?"
韩子高转过半边侧脸,"将军不用担心,先至内史府上安心养伤,眼下十万大军未至,我部同会稽军还需再撑上一日,清点人数乃是为清晓我方现有实力。"
他已经是尽量让自己不要和陈顼起冲突,可是那人却也咬牙上马突然赶至自己身前,吴明彻不断在身后叫嚷,"将军!将军伤口溃烂……不可妄动!将军!"
"韩子高……"陈顼念出口来,几乎是同那红衣并排,一时紧盯着这人妍丽面色,"这张脸长得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可知道,县侯为了你不惜一切?"声音压得低了,却足够韩子高听清楚。
那少年猛然回身死死盯紧他,陈顼立时又笑起来,"怎么?生气了?不喜欢听人这么说么……"突然话锋一转爆发而出,"那你便不要做出这种事!你以为这些人都不清楚?"陈顼有些过度焦躁的调转马头,指向原本该是陈茜身边的副将以及校尉一行,"你们今日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他陈茜还是看不起我么……所以让这么个男宠来救我?哈哈哈哈!"
有些不能接受的愤怒导致陈顼越说越激动,一双手死死地压在伤口之上喘息,"你让他出来!让陈茜出来!"
不远处的北城门又是一阵撞击之声,萧勃死也不肯放弃攻击城门。
侯安都伸手想要替韩子高牵马离得远些,却只看着韩子高摇头示意他无事,"陈将军,我无意与你冲突,眼下形势紧急,没有时间给你我在这里对峙,侯大哥?命人先护送将军至内史府上疗伤!我带人守住城门。"
陈顼却突然出手一把按在他左臂之上,韩子高下意识右手一掌反击,硬是盯紧了陈顼在他身前一寸止住,一刻再也忍耐不得,"将军如此何意!"
"哼,你受伤了?这手看样子是废了?"
"你!"
"怎么?我那县侯兄长竟然能放着自己的宝贝带伤上阵?这可不像他的作风……你不用这么盯着我!我知道你韩子高心高气傲……他在哪?是不是正在得意?他当时便拿这军情危急不可儿戏来唬我,如今看到我战败如此是不是更加高兴?不是正好应了他的话么!他说我是个废物……哈哈哈!废物?"说完了一把松开韩子高,"废物也比他为了个男人……两次三番弃大业不顾来得光荣!"说完了气息不稳,韩子高眼看着他伤口又涌出血来,方才那一刻他按在自己臂上,已然能够觉察出陈顼恐怕是伤口多日不曾精心处理,手上高热迫人。
韩子高望他脸色着实不好,到底是叹了口气扬了声音,"将军自重!如今陈氏万人在此,将军也为一方统帅,如此言辞便不怕惹人议论?既然将军受伤神色有碍,那么便请侯校尉清点残兵人数,悉数结集,从此刻起,陈氏上下以及会稽守军统统听命县侯一人!"
侯安都眼疾手快命人拉过陈顼的马,围着他赶向内史府中。
韩子高兀自望着余人列队清理大帐,收复残旗,一时沉默无言,又有人来回禀,"韩侍卫放心,军医看过,华皎并无性命之碍,那箭距离百米恐怕准头有差,未曾伤及要害。"
【一百二十九】苟延残喘
那红衣人长长出了一口气,"若他醒来告诉他,我无事,请他不要擅自出来,先至内史府上修养,大军不日便至,如今城中尚且安稳。"
"是。"
韩子高看着身侧众人忙碌往来,不远处的北城门却依旧火光不灭,撞击城门的声音越演越烈,清亮地眼目停在那城门之上不断思量,"恐怕萧勃自己也该清楚,他只有这一日的时间……该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攻城了。"
侯安都收罗来陈顼帐下名册,突然有人从帐中发现了什么急匆匆地跑来,声音有些犹豫,韩子高只觉得一定是有隐秘之事,下马同侯安都至一旁树下,"怎么了?"
"这是清理将军帐中时候发现的……是封燃了一半的书信……"
韩子高伸手接过,那信恐怕本该是在火烛之上焚烧尽的,但是烧信之人明显急火攻心,顾不上其他只覆于火上,没想到信断裂飘忽而下,被酒液泼洒而上熄了火光,导致残留了一半被人清理出来,侯安都也蹙眉摇首,"将军帐中的东西便一定是陈顼暗中所谋的事情。"
信上寥寥数语,只言萧勃毁约,三方彼此所谋都无法保证,故此先前所约之事一笔购销,口气干净利落,就连那笔迹最后的上挑都傲慢得毫不经心。
落款却是个独独的王字。
韩子高一把掩住那褶皱的书信,看向那将士,"这信上所言你可看清?"
那人自然是跟随了陈氏多年,一见韩子高脸色立时也明白三分,摇头,"韩侍卫放心,陈氏手下自当知道轻重,我等只忠于县侯,绝不会胡乱说话。"说完即刻退下,侯安都理清前后,"果然猜得不错,陈将军一定是人陷害遭困,只是这三方所谋……"
韩子高捏紧了密信放于怀中,"萧勃想要挥兵北上逼宫夺位,王氏自然也是谋求自立,但是陈顼……我现下并不能确定他所谋求的究竟是什么。"
侯安都想了一刻,"将军很明显对于县侯看不起他的态度耿耿于怀成了心结,恐怕也是为了军功。"
韩子高摇首,他想起来曾经旧日里被自己无疑偷听到的事情,那个时候陈顼就在游说陈茜自立,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大哥不明白,军功尚且算是小事,恐怕陈顼也意在皇位,但是一时无法和司马,曲江侯相提并论,于是不得不为这两人做嫁,结果却被困于此。但是司马因何能同陈将军联手?这倒是个想不明白的地方,按理说……司马的身份地位,对手是相国,他肯定不会和一个宫内行走过多交涉,更不会同他所谋何事,陈将军是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才能让王司马同他一路?"
侯安都摇首,"这陈顼当真是个隐患……"
两人未及想完,突然听着身后城门一阵轰然巨响,那城门之上竟然出了裂缝,呼声震天,数人匆匆跑下,"快!死守城门!"
火油淋下,方才缓了一时的危机,此刻萧勃却像急红了眼一样不管不顾再度抢攻,韩子高眼见守军不敌,扬声下令,"陈氏听命!全军至城门之下!决不能让曲江侯进入南康!"
午后日光灼热,城门火势渐渐退减,萧勃不顾一切下令攻城,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直接动用万人抢搭云梯,这一次四方城门都受到了围攻。
内史府中人马同样错杂,谭世远命人替陈顼重新清理伤口,虽然这一次对于陈顼所行早已无法认同,但好歹看在了县侯亲弟的面子上多有礼遇,反而是吴明彻站在内史府中不掩气愤,"内史可知如今南康惨状?当日若是能先开城门放我部离去……"
谭世远不理他匹夫之言,一时心下虽然气恼但也不愿反驳,厢房之中陈顼气息尤为不定,好不容易换得了一刻,突然又气急败坏地吼人前来,"我部尚存将近万人……那韩子高妄自下令清点,如今人呢?人都去哪里了?为何不跟随我前来府前?"
吴明彻陪笑,"将军有伤在身不得动怒,我部已经被韩子高调往四方城门,如今同会稽军一起驻守城门。"
陈顼一听立时更加气愤,"谭世远!"
内史推门而入,也是一口气心中悲愤再忍不得,"将军倒还没有忘了自己麾下残兵不过万人。将军不懂南康之苦便罢,若非我当日封锁城门,陈氏如此残兵如何能逃出萧勃追击?如今南康如此……还不是为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你封锁城门是帮了我……哼,当真是帮了我!帮我残兵败将留在这里听那韩子高的调遣!县侯分明就是想要羞辱我!否则他不会放着陈氏交予一个男宠之手!"
谭世远冷眼站在一旁看他靠在椅上越发无法自控,"依我所见,韩子高绝不是将军口中……所谓以色侍人之辈,他先于大军领皇命出发,无论如何这一路上都不可能一帆风顺,个中凶险将军不察,可如今他不过三万人,想法绕开曲江侯围攻之势冲入南康,还一举斩杀蔡路养,这等行事决不可能是徒有其表之人所为。"
陈顼骤然抬眼打量谭世远,突然有些玩味眼色,"我就说这韩子高……哼,难怪,连县侯身边多人都被他收附的服服帖帖,如今进入南康不过半日,内史大人你却也字里行间维护他,这韩子高真是绝色无双,英武狠历的长城县侯为他不惜一切,相国千金一面之缘心心念念,如今这万人竟也冲着这张脸拼死薄命!早晚这陈氏大业……江山社稷要毁在他一人手上!倾国祸水!"越说越不顾字眼,谭世远忍无可忍大声喝令,"将军注意言辞!如今城外紧迫,将军能得一方安稳治伤全靠韩子高犯险拼杀而来,否则此刻你我都要困死南康,还有何不满?"
陈顼大怒之下一掌掀翻了桌椅,谭世远转身而去再不同这疯子多言,屋外不断有人回禀城门之势,陈顼坐于房中只听满耳都是韩侍卫下令之类的言辞,更加怒极,"吴明彻!给我去调回我部千人!不准听韩子高之命!"
片刻之后屋外已有人回禀,"韩侍卫言将军为国负伤,恐怕一时心神焦虑不安,请将军修养,陈氏上下一心,不分彼此,此刻悉数镇守城门,不得调回。"
"放屁!他擅自调用我的人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他当真以为他就是县侯?"陈顼一把推开屋门,"现下城外如何?"
吴明彻匆匆归返还不曾歇过气来,就看着陈顼气成这般样子,心下也知道这韩子高触动了他一直被县侯看不起,努力拼抢争功夺利又惨败至此的弱点,立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战战兢兢地想了半天才开口,"曲江侯已经杀红了眼,闻之陈氏大军即将赶至,如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拼死攻城……"
陈顼不断在屋中踱步,越想越气上心头,"那谭世远自以为有恩于我,但若是当日我部能拼死杀出……起码今日不用受这韩子高的窝囊气!来人!去传我命令,命那韩子高打开城门直接杀出城外!同曲江侯决一死战,如今我们手上有援军三万,还有陈氏诸多副将参军在此,我便不信那萧勃还能猖狂!"
吴明彻一听大惊,"将军不要急火攻心……如今形势来看,南康城中尚且安稳,援军所带粮草可缓一时之急,反而城外曲江侯虎视眈眈已经孤注一掷,此刻打开城门势必演变成肉搏战,到时无畏死伤……还不若坚守此城,明日夜晚大军一到,到时人数之上我方有绝对优势,势必可以一举围剿反贼!"
陈顼怒不可遏大声斥责,"胡言乱语!你可知道若是真按这韩子高所言,此一行南下军功便绝对是他一人所得,我便成了千夫所指的败军之将!如果现在开城出去拼死一搏,起码不至让我部太过难堪!"
吴明彻立时明白陈顼这个时候还在担心自己的声望脸面,不由也是无可奈何,他虽然不是什么忠义之人,但如果陈顼的命令一旦被执行,恐怕他也必须领军而出惨烈厮杀,曲江侯这几日不断调兵,恐怕如今城外早不止五万人,此仗根本没有把握。
这一时吴明彻心下必然不情愿,不住劝阻,陈顼再不听人废言,干脆地叫来旁人去传命于韩子高。
远处火势再起。
红衣一动,登城远眺,北门之下黑烟弥散,触目所及便是哀鸿遍野,云梯不断被搭上又不断被毁去,萧勃却不肯停下攻势硬是狠拼,"再下火油!他既然冥顽不灵仍旧死咬不放,那我方也不要手软!"
侯安都看着韩子高也狠下心来,挥手命人再放火箭,"这么撑下去无异于消耗战,城中粮草兵器,曲江侯的人马……彼此必将有一方先败下阵来。"
绯莲色的人眼看一侧城墙之上有人抢上,一剑挥下立斩一人,急急回身拉过几人堵住城上缺口,"不准出任何差错,一人都不要放过!"
那几人一看是这红衣人亲上城门立时也信心大振,不过是半日的光景,南康城中却传遍了这红衣少年立斩蔡路养领军相救的事迹,虽然连句话都不曾说过,甚至亲眼看着韩子高面色如此妍丽让人难以置信,但眼前他们人人都真切的感觉到,韩子高被激发出的气度足够给人信任的力量。
韩子高略略退后挥手散尽烟气,"确是消耗,但耗就耗在曲江侯此次已经势如破竹他毫无退路。岭南一方只剩下南康孤城死守,他行兵如此,野心暴露,相国不会放过他,王司马恐怕如今也该看清形势加兵增援,皇上那一方虽然病重罢朝,但朝野上下也当明白萧梁宗室之人虎视眈眈想要夺位犯上,各方的平衡都被他一人打破,开弓没有回头箭,萧勃绝对后撤不得,所以他才不得不拼死也要打开城门决一死战。"
"好,那便和他耗下去,只要我们能守住四方城门……等等!"侯安都突然瞥见城门之下一队人急急策马而来,竟是直接闯入了城北门的防护范围之内同守城驻军交涉,韩子高也听出城门之内不对,俯视之下却看清了是吴明彻,"又是陈顼。"
侯安都也忍耐不得,"他便是不知好歹!"
韩子高跑下城门拦在南康守军之前,"战事紧急,副将为何前来滋扰?"
吴明彻正同守军交涉,声称陈将军要求打开城门,一听这话左右众人都是一愣,随即纷纷看向韩子高,那红衣人眼中一线愤怒,却很快平静下来,他渐渐明白陈顼憋着一口气咽不下,死活都要来个你死我活好证明他自己,眼看着身旁赶来加守城门的会稽将领都看不过去,出声就要阻拦,韩子高抬手示意他们无事,"副将这么多年也是陈氏之人,眼前战局难道看不清楚?"
吴明彻跟着陈顼嚣张惯了,这一回受了窝囊气他也不好受,何况韩子高的的确确无官无职,如今却站在他眼前分毫不让的口气,吴明彻一时也冲口而出,"你懂什么?将军之命,说要开城你领命便是!"
韩子高突然笑起,肩侧碎发披散来不及束好,半边的盔甲之上还带了残存的血迹,整个人独立漫天黑烟之中轻笑无言,美得所有人都屏息侧目,竟是隐隐透出尖锐伤人的莲花味道,他好似觉得像是个天大的玩笑一般,甚至不愿反驳,那吴明彻更加下不来台,硬是加重了三分语气,站在韩子高身前,"陈将军下令打开城门!命我领军杀出同萧勃老贼一决高下!"
说完那身后陈顼的人即刻便要拔刀而出,韩子高眉眼秀丽却难掩清俊果决,正对着那剑光动也不动,同样不曾生气,只是摇首。
"你让开!既然陈氏已经迎回将军,那么岭南之事就还该交予将军领军……毕竟……韩子高?你不要忘了,你只是援军,不是统帅……"说完了那吴明彻志得意满,放眼扫过韩子高身后从会稽抽调而来的人马,"毕竟只是一方守军,真要到了上战场厮杀……还不是得靠将军……"
韩子高原本不想同他争执,但当日迫于无奈费尽周折借兵而出,本就已经是担负了会稽人情,这三万人为了未曾涉及自己的战火拼死征战于此,吴明彻竟然如此说话,太让人心寒,立时他再也隐忍不住,"我只问副将一句!今日站在这里的如果是县侯,你们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吴明彻一愣,很快也嘲笑起来,"你不就是有县侯做靠山?他宠着你胡闹,放任你跑来岭南……待将军回朝言明此事,看你韩子高还能嚣张到几时!"
"你胡说什么!"侯安都立时也拔剑而出直指吴明彻,那人后退一步分外无奈,"看看,看看!你还收买了多少人?韩子高……你长得这么美,人人都喜欢你……别以为将军也能被你蒙蔽!"
火光从那红衣之后的城门上骤然而起,曲江侯又发动一轮攻势,不过相距数十步之后的城门外不断被巨石撞击,几人对峙于此,韩子高回身大喊下令,"守住城门!任何人的命令都不准打开!"
"打开城门给我冲出去!"
"不准开!"
吴明彻眼见同韩子高争执毫无作用,上马就想越过他冲至门下,韩子高想也不想迅速拔剑向着他战马足下横砍而下,惊马大怒嘶吼,不断扬起前蹄失了路线,吴明彻翻身而下挥手便让身后之人团团围住韩子高,"你竟敢对我出手?好个韩子高!今日我便先替将军斩你立威!"
侯安都同样挥手趁他大怒之际一剑直指吴明彻眉心,剑尖逼近不过一寸便要入脑,两方要挟,吴明彻看着侯安都毫不犹豫,开口怒问,"你们这是想反陈氏!"
"韩子高之命便是县侯之命!若有违者……"
"若有违者如何?"突然有人极其败坏策马而来,铠甲碎裂甚至来不及更换,众人一见来者软了声势,稍有收敛,吴明彻看清是陈顼,再顾不上侯安都咄咄逼人之势转身就要施礼,韩子高同样低声开口,"侯大哥,无事。"
侯安都收剑退后,不放心地叮嘱,"绝对不能打开城门。"
"我知道。"
陈顼再度漫不经心地下马绕到韩子高身前,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我说……给我打开城门,让全军冲出,给我拿下萧勃!"
韩子高同样于他身前,死死盯着他望向自己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得低沉清楚,"不,可,能!"
【一百三十】长啸彼方
陈顼愣在当场,看着他的眼睛竟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一点也不怕,他眼底清得迫人,很明显脸色也不好,有伤在身,甚至那左手不便,依旧是直直地站在自己身前没有半点的卑微之意,甚至那字里行间的果断透出尖刺来硬是能够割伤人一样,竟然看得他有些退后,反应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气势,"韩子高!你这是犯上作乱!"
"将军是想看我南下所领皇命?还是想看县侯龟钮?"韩子高口气平常不过,却让陈顼骤然心惊,"他……他把侯印给了你?他疯了!陈茜他疯了!"
韩子高就欲拿出,陈茜却已经无法接受,"他凭什么放任你接收一切!凭什么!他说除非他死了……否则轮不到我,这一切都轮不到我,可是你算什么!我是他亲弟弟!"
说完了挥手一掌直冲着韩子高击出,那绯莲色的人影一步避开,掌风破空而来带起风势略过发丝,韩子高看清陈顼弱点,"将军放心,只要你可以放手先行去养好伤势,听我之命守住南康等到大军支援,那么回朝之后依旧是陈氏战功,依旧是将军得胜。"
陈顼伤口又被带得钝痛,一击不中死死瞪着韩子高不动,"你什么意思?你让给我?"
韩子高无言,那人即刻更加大怒,"我用不着你来替我维护什么!来人!同我上马冲出城去!"
收完了竟真的就要令人强行突围,韩子高一步挡在马前,"不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城门!"
陈顼死死按住抽痛的伤口倒吸一口气,"你?哈哈哈!还有你们这些跟随韩子高而来的人都给我看清!城门那军旗上所书何字!"
"陈……"
"这里谁才姓陈?谁才该是陈氏领军之人?谁是相国亲侄?谁又是县侯亲弟?他韩子高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来历!"陈旭几乎是一连串怒问出口,众人立时死静,谁也不敢答话。
确实,按理,无论出了什么事也当是陈顼为先……可是……如此形势,不能开城门,所有人都被这矛盾的一切逼得不敢妄言,望着那绯莲红的人又望陈将军,两方无话。
断甲寒光,街巷四处荒烟白骨。
他们身后便是城北门,轰然巨响不断冲击耳膜,城门上性命相搏的一切迫在眉睫,甚至天色将晚,黯淡的光影之中血腥不散,煞气惊破,地动山开,韩子高死死地捏紧手间右手望向陈顼,他不能让,一分一毫都不再让了,否则这么多人的流血牺牲都要白费,南康内史的苦心也要付之东流。
他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狠厉的人,但是这一行逼得他所有滋味一一尝过,他韩子高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必须死撑着走下去,带着所有人的性命血骨走下去,韩子高看着陈顼咄咄逼人的气焰微微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对方都以为他被说得怕了,甚至吴明彻立时笑起来就想要顺着他让出的道路催促守军打开南康北门,可是下一刻。
韩子高只是退身重新登城观察局势,一个背影修长清丽,那声音却字字带了尖刃,甚至还有全然不计代价的狠。
所有人都听清了那句话,那少年重回城下,手中托起侯印龟钮,一字一句,刻不容缓,"来人!将陈将军禁于内史府暂行看押!不准他离开府前一步……若有违者,上至将军,下至走卒……不论是何人,杀无赦!"
韩子高清晰地听见身后一阵紧张,千人屏息,一直到盯紧了那身红衣重回城门之上,陈顼甚至都来不及作出反应,他震惊难言,忘了如何反击。
"他……"
"来人!按韩侍卫之命扣押将军回府!"
"韩子高你敢!"
众人一涌而过出手扭过了陈顼就往回带,那人声嘶力竭破口大骂,余光中看不清的绯莲红,那少年背靠在城门巨石之后的暗影里,将那侯印放回怀中,微微闭了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两名守军不经意瞥见,见他如此竟似有些过于疲累的模样,那两人拉过几人纷纷想要上前探看,却被赶上城来的侯安都拦下,"无事,你们守住城比什么都重要。"
侯安都看着韩子高不住地吸气,他其实累得一旦闭上眼睛就不想睁开,躲在那石头的暗影后缓过气来。
死死地按在胸前的侯印之上。
"陈茜……"
他其实不想说什么,是他自己执意而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但是韩子高累得几乎找不到一个平衡点,只能反复的确认他所做的是有意义的。
"他不是铁人,他也会累,只是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否则毁掉的……不是他一个人。"
那几名守军有些明白,也有些不解,他们并不知道县侯在何处,为什么会是韩子高领军,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将军如此冥顽不灵,更不清楚陈氏的恩怨,各人的地位。
只是歇了很短暂的时刻,侯安都视线里的韩子高依旧是美得惊心动魄,迎风而来,那双眼睛不见丝毫的弱势,干净利落地下令,"把各处陈旗都高高举起!让曲江侯看清了对手!他想攻城……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就好像方才软弱的,难过的,无法担负马上就要崩塌的人从来都不可能是他一样。
一夜苦撑,内史府中重兵看押,陈顼怒吼一夜却根本无人让他出去,竟是当真让韩子高给软禁起来,一直又到夜晚,忽然便听见遥遥喊杀,满城雀跃,"大军已至!"
谭世远冲出府去,"南康得救了……"
时年春秋交替之时,陈氏十万大军南下岭南,扫平曲江侯屯兵之乱,南康内史谭世远协助陈氏手刃蔡路养,收复广州,陈氏立斩萧勃,为国平乱。
南康孤城困守半月有余,城中死难过万,白骨堆积,血染霜叶。一人红衣独立,眉心生莲燃尽春光,他上马面对十万大军无言而立。
十万大军跪于面前。
思兮彼方,四野风啸,建康城中孤烛旧彩,一封捷报千里送入皇城,县侯府中的人轻轻吹熄了烛火。
"子高……"
遥遥山河激荡,万人欢呼震破天地。
挑灯望,长啸彼方,秋莲再起的日子。
"他可有受伤?现下如何?"陈茜迈出屋外一把揪过府前传信而来的人,"战报已经呈于皇上,封赏之事待到大军入城之时便要颁下,他……他如何?"
离兮明显看着他按捺不住,那口气几乎冲口而出,直吓得那千里先行赶回的人惊得不敢说话,片刻之后才定下神来回禀,"韩侍卫……岭南一站拼死守城,而后领军围攻萧勃,无奈贼人几欲偷袭,韩侍卫身中一箭……多亏……多亏惊莲护主,冲破万人战场救他回到南康城中,救护及时,不曾有大碍。"
陈茜立时目光一紧,到底稳住了手下,"伤在何处?"
"伤在左臂肘下……也是因为韩侍卫左臂血脉本就未通,伤后没有感觉,随后……随后又披甲上了前线,怎么都不肯先留于城中。"
离兮守在书房之外都是无奈摇首,他总是这样。
陈茜叹了口气,"他肩骨之伤还来不及修养。"
"县侯放心,箭伤只是躲闪不及……皮肉之伤罢了。"
"你先下去。离兮?所有前线先行赶回之人都予赏赐,留待大军到时一并听受皇封。"
"是。"
这边府前人马明显来往,相国府上又暗中派人来,"相国密言,请县侯顾全大局,记得岭南……是长城县侯收复。"
陈茜转身走向寝阁,口气冷淡却也不多言,"知道了。"
那人看着他全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一时只得不停追着他脚步低声回禀,"相国说……韩子高立了大功,虽然不能居首功,但这封赏也一定不能少的,请县侯放心……还有一事,相国多日忧虑县侯内息之事,碍于城中眼线遍布,不好躬亲来探,县侯可是已大好了?"
陈茜颔首,"替我告知叔父,侄儿已大好。"
那人略略放心,重又开口,"相国的意思是……县侯也该明白的,若是几日后大军得胜归来,请县侯披甲先行,至石子岗等待,一同入城,毕竟百姓都看在眼里,此等事情不好让各方为难,更不能让人觉出这大军是韩子高为首……"
陈茜已至寝阁门边,一手推开木门,口气波澜不惊,"侄儿自然听从叔父之意。"
那人也是年迈之人,本是建康小吏,这些年被收附,乃是陈霸先身边可靠的谋臣,这些日子若是有事都是他来传话,虽然心里忌惮陈茜秉性,但好在仗着有相国撑腰,一时也不再顾忌,刚想顺势开口说些安慰陈茜的话来,让他不要在大军得胜的关键时刻里再为了那韩子高闹出什么事来,结果话还赶不及说出口,就看着那墨玉衣袍的人一直连正眼都不望他,这时应下了迈入屋中。
门板噼啪而下。
被陈茜手下直直地震碎在那人眼前,木屑四溅直逼额角,那人惊呼退后。
"你……你!县侯!"那传话之人慌乱之际起了火气,却看着陈茜头也不回直直地入屋中,不但毫无礼遇,更不愿多说一句,他不由望向左右,只看着廊下一直伺候着的侍女眼见县侯喜怒一瞬完全没有过程,离兮连个惊讶的眼色都没有,极是平淡地守着。
那人狠狠地瞪了一眼陈茜转入寝阁之中的背影,拂袖而去。
而此刻相国府上却是和乐融融,一片徒劳无用留住的春日华盖,不知能撑得了几日。
相反,那树下闲庭信步的老者身后跟着个小小女子,满面惊惧,手足都不知道该放何处,一直低着头不敢开口。
"你们都这么年轻,你那哥哥……就是韩子高,我还是喜欢这个名字,雅致。"陈霸先停在一棵杉木之前,仰首望望,"县侯,他,都还年轻……我当年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敢拼敢闯,不然也没有今日。"说完了看着那小小的女子,微微笑起来,"你和你那哥哥可不一样,他从来不怕我。"
郁书苍白了脸色,一直想要退缩,却看着那老者全然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就好似只是个庭院之中暮年老去的人而已,甚至那笑还有三分亲和,"无事,韩子高立了大功,我理当犒赏他家人,今日也是想见见你而已,不要怕,我没有恶意。"
那小女孩总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却本能地觉得对方的压迫感十足,一直不愿开口说话,陈霸先也只得领她坐在石亭中,"我也有个女儿,比你大一些,她可是刁蛮任性惯了……还是郁书听话,想来韩子高他爹爹也很喜欢你吧?"说完了似乎是突然想起来的,"对了,说起他爹,身子可还安康?"
郁书慌忙点头,"尚……尚好。"
"那便好,我过几日某个清闲的差事给他,人老了啊……我最清楚,越是闲着越不好,有点事情做也算作是我府上的心意,韩子高此仗为陈氏解围,乃是大功,但无奈朝野上下不好言明,所以算是委屈他了。"
郁书听到提及了韩子高一时心急,"蛮哥他……不,韩子高现在身在何处?"
"不用担心,他无事,只是受了点伤,现在正在归返途中,不日便要听受皇封了,也算是平步青云,以后你们一家都会好的。"陈霸先替她到了些茶水,"来尝尝,这举国上下可没有几人能饮到相国府上的茶水。"
说话说得平稳不惊,眼睛却盯着那小小的女孩脸色,"郁书也大了吧?今年该有十六了?"
"是……"
"府上可有人来提亲事?"
"我……"郁书一听这话立时想起了这几日韩叔一直忧心的事情,她虽是不愿但却不敢明言,这会儿被相国一问不敢不如实回答,"本是没有……但……但韩叔说……"
"你直言,人老了,都喜欢为儿女忙,说来听听,可有了好婆家?"
"韩叔的意思是……侯大人为人耿直……"
"侯安都么?"陈霸先微微蹙眉,随即又放下茶杯,"也好。这一次他也是功臣,回来后也该是受赏听封之人,不会只是个校尉了。"
"可是我……我……"
陈霸先一见她为难的脸色也有些明白,"怎么,其实是有心上人不成?"
郁书被说得难堪了,不愿开口,紧紧盯着那茶杯不动,相国捂着那茶杯口气轻松,"那不如直言,好在并没有确定不是么。"
"蛮哥……"
"哈哈哈!好丫头,是喜欢你那蛮哥哥了?这有什么,说出来便是了。"陈霸先听见了满意的答案更加松了眼色,命人取了些酸甜的糕点来,郁书怎么看这相国也和想象中的人不同,一时也稍稍安心。
杉木林叶青郁,林间风过,三两点的鸟禽嘶哑,午后日头起来正打在金丝楠木的楼阁之上,相国命人好好地护送郁书回韩府,廊下那谋臣恰是气恼非常地冲过来回禀,还不及开口相国已经全然收敛了温和眼色,"怎么?受了气?"
"陈茜当真是不识抬举!相国带话不外乎是为了安抚他,他竟然当着下官的脸面碎了门板!"
陈霸先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他还不就是那个脾气,早该想到。"
"相国……方才那是?"
"韩子高邻人之女,一路同他进的建康,算是妹妹。"
"相国什么身份,召见一个乡野丫头还如此礼遇……"
陈霸先挥手让他闭嘴,重新坐回石亭之中远望玉华阁绣楼的方向,"你不懂,我只是想知道他这妹妹对他是否上心,日后也好有个了断。"
"了断?"那蠢人自然想不清前后,却看着陈霸先又翻起棋谱来好整以暇毫不在意,"总要想好退路……你也知道,王僧辩也出兵在战后装模作样平定了散兵,自然也还是顾虑了脸面,往年我们两人联手抗敌的情分朝野皆知,我怎么能不给那老匹夫一个台阶下?"
"相国不愿落人咄咄相逼的口实,仍旧不想闹翻?"
"是,我想让他自己先按捺不住,两方既然都有彼此对峙的准备,那如今这赌局,谁先出手,谁便心浮气躁注定先败,我如今就在等一个契机,逼得他王僧辩坐不住先开盅!"
"可是……恐怕那王司马也绝对不是轻易动气的人……"
"所以啊……"陈霸先拈过书页,"若是干系他王氏一族脸面的事情呢?一旦大军得胜归来,韩子高听封之后,我便派人去同王氏定下小姐的婚期。"
那人立即不解,"相国!这和小姐婚事有何瓜葛?两方既然注定开战,小姐嫁过去岂不是……"
陈霸先面色不变,压低了声音,"小声些,我最疼见琛,当然不能让她真的嫁过去,这是个幌子……而且,府中谁不知道,我这丫头看上那红衣人,心心念念还憋出了病,这中间……添些因果,王司马自己就要先受不了毁了亲事,他王家的儿媳若是先同别人有瓜葛……你说他还坐得住?"
"哈哈!相国果然好筹谋!下官佩服!只是对于小姐……是不是太过……"
"放心,日后她便为公主……还有谁能胡言乱语!而且见琛这丫头,从小没缺过什么,这一次也是,看上了的东西得不到,心里才急,日后哄一哄,她也许就忘了,我自然也不能当真将她许给这么个出身乡野的黄口小儿,所以退路……"陈霸先看向出府的方向,"你不是也亲眼看见了?"
那人立即明白相国方才试探出那了断二字的意思,一旦王氏除去,这盘棋势必大胜告终,韩子高便不要再同陈氏有关联,不但是陈见琛,还有陈茜,他那妹妹便是他的最好退路。
毕竟这面色太过妍丽的人对于相国的有用之棋都太过诱惑,他无论是阻挡见琛,还是阻挡陈茜,都不可以。
"下棋……重要的不仅是利用好你手中有利的棋子,还有一点……一定要想好弃子的退路,否则它们留下的颓势势必要阻挡有用之棋,输也不能输在自己手上!"
"下官受教。"
【一百三十一】 傲然天地
建康之外不远有石子岗,旧日曾有高座寺的世外高僧常在石子岗上设坛说法,说得生动绝妙,感动佛祖,天上竟落花如雨。
那一日墨袍披甲上马,迎风而出向着那五彩石岗而去,视野里春秋交叠,满是兵甲罗列,陈旗动天而立,陈茜隐蔽出了建康赶去同大军相会,却从未有过的心境。
扑鼻而来的都是带了不久前经过的肃杀之气,王司马曾经想在这里阻截韩子高一行南下,亏得韩子高痛下决心交换领兵,最终未曾让他如愿。
而现在那个几乎是一路逃出建康的少年领军十万而返,皇城大庆,遍野笙歌。
陈茜眼见大军近在眼前,石子岗巨石台上红缨舞动,侯安都率先迎上,"末将参见县侯。"眼看着那眉眼可掌生杀的人扫过大军万人,停于台前。
所有人都渐渐看清了县侯出现于人前,齐声高呼。陈茜看着侯安都似有无数话都想一一回禀,全然被那紧了唇角的男人抬手止住,台后寒光凛冽,金戈铁马,战鼓雷声动天下。
青山断天际,苍生血染,山河动荡,明明是场乱世,明明他们都早就安知天命习以为常,但却从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战事。
灰褐色的战甲之中唯有那一线昭彰的红影。
高头烈马嘶鸣不已,半面的白皙脸色映了晨光,本是同旁人说起些什么,韩子高忽然便觉得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死死盯紧了石台之上。
万人翻身下马。
韩子高轻轻勾起嘴角,动也不动。
飞花飘血,挑灯千帐明,千山万水之后,陈茜长长地眯起眼来舒出一口气。
他还是美得让人害怕。
那么多人仰望着长城县侯,却只看着他登台无言,放眼千里岭南一方,烽烟散尽,土木成灰。
开出的血色莲华,傲然天地。
陈茜盯紧了台下铺陈开去的将士,不问吉凶,不论成败,为首那人眉心那一点的朱砂散尽,竟能染就万人信仰。
烈得让人一望就再也不想错开眼目的绯莲红,上阵红衣,沉渊底色。他们两人遥遥相隔百丈红缨旌旗,滔天战鼓声中他们只听着陈茜开口,半是叹息,半是释然,甚至夹杂了三分紧张,"韩子高……"
所有人都行军礼下马。
只有那阵前昂首挑眉的少年眼色分毫不让,依旧直直地坐于金鞍之上,剑展风华。
其实他左手还是麻痹没有感觉,其实受了箭伤。
可是韩子高依旧如故,骄傲得直逼得那初生旭日避让三分,晨昏破晓,日光染遍四野。
陈茜微微伸出手,向着那剑碎莲华一般的人凭空等待的姿势,"子高……"
所有人屏息而立,无数视线交叠于石台之前,只看着那肆意而为从不低头的少年人突然勒马而起,惊莲长鸣破空,突然便扬蹄直直向着石头高台狂奔而去,风沙瞬间而起,席卷过一切的红影清气骑于马上,单手缠紧缰绳,只轻轻地示意惊莲,众人便看清那石台之前一人一马临空长啸,跃上高台。
陈茜依旧不动,伸出手去望着这美得惊心动魄的人骑马抢上高台。
突然笑起,日光下渐渐翻涌的目光,"你还是这样,不懂礼数,不懂尊卑,也不知凶险。"马蹄平缓,惊莲一步一步向着陈茜而去,韩子高声音清亮,"那又如何?"
陈茜目光盯紧了那红鬓之马,突然现出了三两份危险的眼色,"不下马?"
"不下。"
"那好……"陈茜退后一步,看着他几乎就要打马而过的瞬间突然伸手,一把握于韩子高所配金鞍之上,万人眼望县侯翻身而起,竟是腾于惊莲之上韩子高身后。
内里墨色翻滚平稳落下。
十万大军,秋莲开遍。
生死之后,上阵归来,从来没有过的景象。
他突然死死把他压在胸口。
江水翻腾,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谁都没有再开口,猎猎军旗,所有人被挡住的视线里那暴戾难测的人看着韩子高回身想要说什么,突然一把将他拥在胸口动也不动。
坚硬萧索的战甲晃开了目光。
他们身后还有十万大军,但是……
韩子高突然松了一口气,竟就在他怀中微微闭上眼。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外人眼中的人世,他不在乎,这带了刺的少年同样不在乎。江河倾覆,兴亡参透,何妨疏且狂。
从来没有过的景象,惊莲暴怒却突然也安静下来。
韩子高的声音被他闷在怀里不放开,只有一只手能动,突然右手一把勒紧了陈茜的颈侧,挣着贴着他的气息抬手,"陈茜……我很累,累得几乎便觉得……做不到。"
他第一次和他说累得受不了,累得撑不住。
韩子高清到了苦气的莲花味道几乎扼住了人的所有感官,陈茜更加紧地抱紧他不放,"我知道。"
韩子高用力地抵在他肩骨之上发起了狠,这一路上太多的事情他无从说起,但是却有不能放下,手下颤抖,陈茜不住地想要稳住他,却于事无补。
只觉得他似乎是明白自己终于安全归返,开始毫不在意的松了那般维护住骄傲的尖刺,"羊将军……为了我们一行,埋骨荒野……"
"侯大哥……还有华皎,身受重伤……还有南康一城百姓,为了守住这天下……白骨成丘。"
他一直喃喃地说,耳边只有风声。
陈茜并不打断,只觉得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肩侧战甲滚落,却只是很短的一刻,韩子高埋首于他肩上不住地使力,他想要抬起左臂。
怀里那锦盒硌得生疼,死死地塞回陈茜掌心,"侯印龟钮……怎么能随意给人,陈茜……你也是赌上了所有。"
那人握紧了盒子并不开口,微微有些荡开的发丝带起了两个人的叹息。
"还有……我左臂恐怕是真的……废了。"那两个字说得太过艰难,艰难到韩子高用尽气力,却根本无可挽回,陈茜轻轻松开手臂,就看着他愣愣地盯着自己左手。
这一刻的软弱太难得,陈茜抬起他的脸面认真开口,"韩子高你赢了,这十万人都听命于你,岭南四方被你收复,蔡路养被你所斩……手臂的事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受不了,但是现在……听我的。"下一刻突然覆手于他右手之上,狠力拉起惊莲缰绳迫它不得不掉转方向,"我带你回去!"
你救了太多人的信仰,这一次我带你回去。
策马江山回首望,那一年的捷报传入建康,岭南平定,全城百姓却亲眼看着长城县侯同韩子高同乘烈马冲入皇城。
皇宫正门之上下诏听受皇封,韩子高军功甚伟,助长城县侯扫平岭南,手刃蔡路养,肃清南康动乱,为国斩除奸佞,安稳一方百姓。
"皇上恩典,封韩子高从四品下阶明威将军,于城北建明威将军府,恩泽其族人,特准其父任七品殿中侍御史大夫……"
韩叔突如其来被人护卫而来,突然见了韩子高却止不住手下颤抖,一把拉了儿子过来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你这孩子……你……"
韩子高看着爹也是涌起酸涩,手足无措地任那老者拉过自己不松手,这么多时日了……不可能不想家的,终究还是颤了声音开口,"爹!我回来了……无事,平安回来了。"
那老者控制不住一把抱着他不松手,"你这孩子!总是不听话……你是不是嫌爹活得长了,总是……总是让爹提心吊胆啊!为什么不说一声!怎么就敢冲上前线……爹一把年纪了还要日夜惦记着你……"
韩子高不断摇首让爹不要担心。
"郁书总说你会回来,爹也知道……可是……不放心啊!"韩叔终究还是辛酸落泪,领了皇封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拉着韩子高不松手。
四品的绯色官服恰也是一袭绯色,韩子高于城门之下跪谢接过,身后万军呼声震天,王司马于殿上听着宫外呼声愤然而去。
皇上病体不得见风,故此并未亲见功臣,犒赏三军以慰军心,仪式将毕,弘音乐扬,百姓齐齐涌上街头,却见得兵卒拦截之后有女子呼喊不断,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冲出人群,"蛮哥……"
声音太过嘈杂,一时谁也没有听清,护卫拦截百姓于街口,见她是个女子也并不在意,转身的功夫,却突然就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咬紧了牙,钻过了护卫手臂只想着皇宫正门冲去,"拦住她!"
韩叔余光之中只觉得那呼喊很是熟悉,"是郁书丫头!"
韩子高骤然回身,恰是看见郁书跑得太急,身后数人想要拦住她,一时脚下不察,突然就跌倒在地,"蛮哥!蛮哥你终于回来了!"不断地喊着,手上都擦出了血迹,韩子高立时便让侯安都先送爹回去,转身就想要过来寻她。
不过便是一条街的距离,郁书终于等到他平安归来。
可是韩子高跑出几步突然被人一把拦住,那人挡在他身前掩不住的狂傲,连眼都不抬地只说一句,"回去了。"
"不行,我先送郁书和爹回家去,再言其他。"韩子高看着郁书又要被人拦下,心里焦急,"郁书?"
地上的女子疼得冒出冷汗,只看着挡在中间的那人背影极是狠绝,想也不想扬手让左右兵卒退下,"别伤她……但是也别让她过来。"
"陈茜!她是我妹妹。"韩子高有些觉出了他故意地拦住自己,只觉毫无必要,"我先送她回去,这一次他们定是日夜担心……"
那人却动也不动,"日夜担心?哼……"他一把制住了韩子高能使力的右手,故意地靠近了他脸侧,郁书不断地尖声叫起来,韩子高甩手便想要脱离控制,却突然看清他眼底血丝,"你……"
"日夜担心……我几乎便不敢合眼……"陈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声音却是低得可怕,韩子高顿了一刻也松了口气,试着同他商议,"放手,百姓都看在眼里……我送妹妹回去又能如何?"
"我不准。"干净利落,带了那人一贯不容置疑的口气,甚至都没有波澜,只是平稳到迫人的陈述。
"你!"韩子高干脆也不再望他,抬眼看向陈茜身后的郁书,"郁书?我无事……"
那弱不经风的女子倒在地上,好像是伤到了,几名护卫愣在郁书身后,县侯态度不明,他们更不好强行下手,更知道韩子高此仗声名鹊起,这女子似乎是他亲眷,一时统统犹豫不绝,郁书跌在地上只觉摔了膝盖不敢动,立时见了泪,"蛮哥……"
韩子高彻底被逼出怒气,"陈茜放手!"
陈茜看清他掩不住的疲累眼色,突然有些松了口气却仍旧不放,"皇上已经下令重新规造城北韩府,建起了将军府。你爹也有了官职,每月可有俸禄,且又是个清闲差事……你应该放心了。"
韩子高摇首,"那你更该让我回家去探探,这么长时间了,我为了陈氏离开这么长时间!"越说越控制不住,陈茜却也绝不是轻易松口之人,突然便拉着他向一侧引马之人走去,声音说得干脆,那眼睛却回身紧盯着地上的郁书,声音故意大了三分,"我的明威将军……回家了。"
郁书十指沾染了尘沙,死死地握紧,看着韩子高几番推搡,碍于身上有伤硬是被陈茜拉走,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陈茜,宫人在看,百姓在看,你知我性子,好……你不让我回去是不是?"韩子高说着竟就起了狠意,那人正翻身上马欲带他归返县侯府,陈茜突然看清了韩子高又起了执拗的念头,立即笑起,"是你自己说过的要同我走……来人!给我抓住那搅乱犒赏仪式之人!"
"等等!"韩子高死死盯着他,他知道他说到做到,陈茜想做什么同样拦不住,他顾虑郁书,这种无谓的争执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好,我走!你命人好好送她回家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这一仗完全便是透支尽所有,现下当街还在争执,陈茜看韩子高牵过惊莲,远望着那地上的女子被人扶起来松了口气,他自知解释无用,扬了声音安慰她,"郁书!我过些日子定会家去,今日……今日……军中尚有要务。"
郁书却突然止了眼泪。
她并不哭泣,只遥遥看着她的蛮哥,曾经树林里被人欺负的孩子,受了韩叔的骂跑走不敢回家的蛮哥,如今他领十万人南下。
早年她的蛮哥,今日的明威将军。
早就不一样了,是她以前根本就不信。
她看着自己染尽了泥土的淡黄长裙无声伫立,身后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
双目寒,心伤掩,郁书第一次突然觉得自己的哭泣再也没有用处,明明只有一条街的距离而已。
可是他看着她跌在地上苦苦相寻而来,韩子高还是翻身上马,金鞍红衣,他的前程似锦,他的荣光万里……
那个夺走一切的男人狂妄的侧脸,开口波澜不惊的话却直接惊散了郁书的痴梦,"我的明威将军……"郁书死死地盯紧了街角上马转身而去的两人。
蛮哥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郁书看着有人引了车马靠近自己,轻轻念出了一个名字,"韩子高……"
她还是不适应他的名字,虽然好听得多,虽然雅致得更配他如今的地位。
有人轻轻抚上肩头,"算了……郁书,你蛮哥此行太过劳累,压力之大无人能懂,如今再无心力同县侯争执……县侯也是……咳,子高并不是不管你。"
郁书仰首,只觉得街口刺眼的目光被来者细心挡住,她在他的庇护下终于喘过一口气,一把抹去了残留的眼泪,"不等了……"
侯安都扶她上了马车,"同韩叔一起回家去吧,无事了。"
马车转向城北修葺一新的将军府,韩子高同样策马而去,惊莲脚程极快,陈茜紧随却突然只看着前边那一身绯莲红渐渐失了气力,绷紧了一切突然放松下来。
天旋地转。
韩子高只觉单手控制不住惊莲速度,顶上日头太过鼎盛,照得人心神不定……突然身子软软地向后渐渐仰倒在了马背之上。
瞬间被人手臂稳稳拖住,陈茜伸手掠过,托在他背上使力。"韩子高!"
马蹄交叠而过,那墨玉色的人影追上将韩子高拖离惊莲护于自己身前,"来人!制住惊莲带回府中……"陈茜方才便觉得韩子高答应得太过轻易,恐怕也是自己觉出撑不住了,他行军这么长时间,甚至没有片刻歇息的空当,一入城又直向皇宫听封。
若不是也知道自己恐怕撑不住,韩子高一定会想方设法摆脱自己的要挟。
身前人绵长的鼻息安稳却毫无知觉,陈茜护着他一路赶回,终究还是摇首无奈,"便只有受不了倒下的时候才听话……"
【一百三十二】勾人心意
万军欢腾,威震于野的日子,相国府中多有幕僚登门,推杯换盏只言相国眼光绝世,慧眼识人分毫不差,如今县侯门下也有新人立功,一时满府热络。
书房前的日光依旧透过镂空的匾额投影而下,毕万昌大,今日却有人跪在了当中。
片刻之前,相国换下朝服赴宴,语气清淡,甚至毫无责难,陈顼一路吵嚷,"他韩子高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于南康软禁我!叔父!叔父你当真眼看着他们……"
"跪着。"
"叔父?"
"需要叔父重复一遍么?跪着。"
陈顼看着叔父迈步而出望也不望自己,"顼儿自知此仗……"
"便跪在这匾额之下吧……"陈霸先好似是随意地挑中了地方,平整袖口转身而去。
"叔父!"
一直跪到了夜晚,远远地书房之外再无人敢擅自穿行,陈顼盯紧了地上的日影渐渐消失,毫无表情。
身后有了人声,他并不回头,只听见一句,"身上伤口可好些了么?"
陈顼摇首示意自己无事,那老者自宴席上归返而来,快要入秋,他披了件长衫在肩头,径自绕过了陈顼进入书房,陈霸先半晌才回了句,"起来吧。"
黑漆漆的屋子里挑起灯,长案后的人望了望他的面色,"叔父知道你身受箭伤,看着这脸面,仍旧是不好。"
陈顼依旧不答话,望着陈霸先的眼色示意自己坐下才终究动了动,下人听了传唤进来奉茶水,陈霸先吹散热气只问了一句,"跪了大半日,可跪明白了?"
陈顼咬了牙颔首。
相国浮出笑意,"怎么,气那韩子高软禁你?"
下首的年轻人果然又露出了愤然,思量了片刻还是冲口而出,"就算此事不为我一人之气,他韩子高什么出身?叔父自然知道我陈氏诸位副将参军多年征战,人人都是刀口下熬出来的,如今却全都眼盯着这么个孩子一朝平步青云,这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
陈霸先不动声色,面色极稳,若有所思看向陈顼,"那你意下如何?"
"我……"
"拿去,先看看这些。"陈霸先挥手将案上堆积着的战报推于陈顼面前,这年轻人一时愣住,眼看着叔父却也没有什么震怒的意思,反而倒是低笑的问他,"这些战报每日十几封赶入建康,你说韩子高让天下人笑话,你呢?你想让叔父如何?"停了一停顺势随便扬起一封借着灯火望,"兵败百里……向北而退……你是想让叔父今日在万军和皇上面前抹杀了十万大军南下威名?还是想让我直接阻拦韩子高领军之功?还是想先让叔父捧着这些连败的战表替自己的侄儿护着脸面?是不是再替你要个封赏才应当!"
"此仗确实是我的疏忽……但是那韩子高也实在太过!他不过是仗着县侯替他撑腰!"
陈霸先手指一松噼啪将那战报扔回案上,沉下了眼色,"这一次是叔父将十万大军交付于他,你兄长曾经来请示过叔父的意思,陈顼啊陈顼!你自己说说,相国府每日接到这样的军情……叔父是选你还是选韩子高?"
陈顼立时站起,"叔父!十数年过去……竟拿那韩子高同我相提并论?他算什么……一个外人!"
陈霸先立时摆手让他先坐下不要急,口气却已经渐渐转变,"你自己也还记得,叔父当年带你们兄弟逃出仇敌追杀,这十数年过去,你兄长封侯,而你……你也知道十数年,你十数年来竟然还不如一个外姓人!你当不当得起这陈字!"
所以让他好好地跪在这毕万昌大的匾额之下,要牢牢记住了这一族荣光之业。
陈顼原是一口气涌上就要破口而出,却已经感觉到相国动了气,一时隐忍再三并不答话,案后的人撑在灯后,烛影依旧,却好似气氛突然凝滞了三分,陈霸先同样沉默半晌,突然开口,"你可知道……这一次叔父没有重重罚你,已经算是看在亲侄的份上没有论处,你这封封败退战报,若在军中该当何罪?那徒劳死伤的逾万将士家中亲眷又要如何安抚?竟还敢来指责旁人……叔父告诉你,我如今虽然退避朝堂之事,军中又多交予你兄长之手,可这岭南一仗谁是谁非叔父清楚的很!"目光一转,看尽数十年烽烟不惊不怒的眼色透过那烛火只扫向陈顼,幽邃如井,"这一次,萧勃,你,王司马,你们三方如此巧合,想必……你对于王司马的举动也该非常清楚吧?"
陈霸先想看看自己所想的是不是事实。
陈顼心下一动,却面上故意显出明显按捺不住的愤怒,想也不想冲口而出,"是!叔父!我自然知道那王司马是想作壁上观,此仗他分明就是想要鼓动萧勃,看我们两方拼尽实力他好一网打尽……这王氏绝不能轻饶!"越说越愤慨起来,陈霸先微微蹙眉,无奈地摆手,"我早先想过,王司马能暗中追击县侯南下部队,很明显是知道这一次你抢先争功,南下必会大败,所以……会不会如此巧合,叔父也一直在思量。"
烛火跳动,两个人的影子打在地上一片深不见底的暗。
"叔父是觉得我部之中有人通敌?"陈顼大惊失色,骤然踱了几步死死捏紧了手间,"叔父放心!这贼人害我被那萧勃老贼重伤几日不得喘息!而后又害我部损失逾万兵力……这个人一定要找出来!绝不能让那王司马得了意……咳咳……"愤怒之下竟带起箭伤,扶着一侧的木椅气犹不定,陈霸先目光死死停于他身上,细细打量他眉间神色同那字里行间的愤怒,渐渐看出他并未有反常之态,反倒是一贯的不管不顾先放了大话,一时也缓缓松了周身,再倒了些热茶捧在手间,"这事叔父心里自有定夺,想来你也这一行也吃了不少苦,这伤还是尽早养好,先行回去吧。"
陈顼依旧不肯退去,执拗地嚷着这王司马分明就是挑衅,相国命人送他出去,"这几日恐怕朝堂之上少不了冷脸,皇上那边倒也只落个停俸的小惩,你也知道,行兵败仗动辄便要牵连家中之人连坐,你如今能这般轻巧都是因着叔父在朝中还有些情面,绝不可再生事端!"
陈顼一时气短,也是硬着咽下满心的怒火,垂首应了便顺着回廊而出。
府前恰是有结党相交的近身谋臣入府,一路眼望着气氛不对,那败了的陈顼却好还能端端的走出相国府,一时那人心里也有疑虑,过至相国书房之外才看见陈霸先正悠闲无事地逗鸟,廊角的一只无色羽翼的八哥蔫头耷脑,全不给相国面子。
陈霸先抬起手抚它羽翼,那东西仍旧是不愿开口,只觉得身边有人行礼,半晌看着陈顼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了句,"相国为何不给直阁将军一个惩戒,也好让他收一收这冲动不计后果的性子,毕竟这一仗着实太险。"
相国却拉紧了肩头的外衫有些笑意,"你不明白,他这么多年成不了大事便是因为这性子简单,横冲直撞自视甚高,总是轻视对手,但这样……未尝不是好事。"
"好事?"
"我手中的险棋只要他兄长一子便足够了,否则满盘皆险看着无往不利,牢牢操控,实则注定毁尽大业。"
"是。"那下官紧着恭维。
陈霸先继续逗那八哥,"我原是想过他同王司马勾结,只是今日看来……他的确被那萧勃伤得不轻,而且岭南之时险些被人所害,这么想来,他该不是故意败退三方勾结,恐怕也是王司马算准了他性子冲动又爱争功夺利,故意按兵不动截杀陈茜南下,想一举毁掉我方两子,架空我麾下实力……哼。这陈顼一听了苗头就要拔剑而出,那气愤不是装出,这点我还看得明白……"
那下官连连称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眼望着相国面上丝毫不见动气,一时也大了胆子,"相国,还有一事,下官今日听闻皇上封赏三军,其中竟是新人少年军功甚高,直封明威将军,实乃罕见,而这韩子高……下官所闻乃是县侯所领。如今他一朝得势,在那万人面前受此殊荣,却不见有人眼红争执,显然当是有所作为,只是……这种人,会不会太过危险?他年纪轻轻已有如此势头,一旦日后再有功劳,若按今日的情况……恐怕到时不但是县侯很难再控制他,就连相国也难保不会……"
一语未毕。
噼啪而下的金笼,一直波澜不惊站立的老者突然手下使力,挥手震断了那金钩。
下官骤然收声惶恐不已,眼望着斑斓的八哥大惊失色粗嘎嚷起,陈霸先却根本没有抬眼望他,"放肆!我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下官逾越,相国息怒!"那人就要跪下,陈霸先却率先一步回身绕过,"起来!"
"……是!"
远远的廊下下人一见这边形势不对统统跪下,八哥受惊越发叫起个不停,相国却左右望望,彷佛极是享受夜风一般,"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那韩子高你怕是不曾见过,若是真的见了,就该知道我那侄子对他可不是单纯的控制。哼!陈茜和陈顼,陈顼太过鲁莽,未经磨砺始终难成气候,而他兄长被旧日深仇大恨逼得越走越险,稳住他可不容易。陈顼的致命弱点便是不能正视自己,而陈茜则是……这韩子高。"
陈霸先一手按在那廊木上,"保证韩子高平顺,就能保证陈茜不起它念,而这韩子高的弱点……恐怕也很快便能清楚了。"
那下官早已吓得不敢再多说话,看着相国踱步离去,空空扔下最后一句,"所以,我不罚陈顼也是因为他这一仗并没有白白输掉,起码帮我证明了一件事……这韩子高绝非池中之物,想来,日后我陈氏大业……他可是关键人物。"
"相国。"有下人赶来回禀,察觉了左右之人神色不对,一时也嗫嚅着等待了片刻。
陈霸先刚转过书房后的回廊,顺势停步并不回身,只随意地冲那愣在远处的谋臣叹了句,"不干你的事情便不要多言,让你知道也是想让你们这些人都清楚,早晚一日……这天下都是我陈氏的!你们这些府吏早些想清了形势,万别押错了局!"
"是!是……下官……下官告退。"
直到再无旁人打扰,陈霸先这才扫了一眼那府前通传的人,"说。"
"白日相国吩咐过的已经照办,皇上体恤韩将军为保江山带伤上阵,特准御医出宫诊治,已是连夜候在外边了。"
"知道了。快些去吧……万不要耽搁了将军伤势。对了,告诉御医,韩将军恐怕不在自己府中,请去县侯府上吧。"陈霸先揉着额角意兴阑珊,话未说完已经先往后去了。
"是。"
红烛堆积,夜深风起。
淡淡的琉璃盏晕出一室旖旎,玄纱之下,有人长发披散昏睡在榻间,轻轻蹙眉念了些什么,随即被人慢慢地抬起身来,护了层锦被拥在怀里。
"没事了。"陈茜轻轻告诉他,韩子高送回后被灌了些汤药进去,昏睡了大半日此刻渐渐转醒,迷茫的睁开眼睛盯着他看,眼睛里干净戒备的样子渐渐放缓,他吸了口气清醒过来,再看到熟悉的人后转向一旁,堵了口气也不说话,陈茜被他这样子弄得突然想笑,理顺了他的发丝抱紧了不放,"大夫说只是过度劳累晕过去而已,醒了就好。"
"郁书呢?"韩子高想起了当街摔倒的女子,问了句,陈茜骤然抬眼看他眼睛,"这么紧张她?"
韩子高愈发觉得没有意思,右手想推开他没有推动,无奈地摇头,"陈茜,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想这些?这一次陈顼在岭南……"
"嘘……"陈茜看着他立时想要说起那些扫兴的事情,出声打断,"侯安都送你爹和郁书回去了,这一次战事的事情我明白,你不要再多想,后续的事情交给我。"
暖暖灯影,映得人心神宽慰,淡淡的温热的茶香留下的味道混了莲花的味道,勾人心意。
韩子高也确实太过劳累,靠着陈茜肩上闭上眼睛,"我想……再命人回宁国县外……"陈茜不由自主顺着他呼吸的角度凑过去缠他的唇,韩子高也不曾挣动,那人听了他说过了片刻意犹未尽地松开他,"为什么?"
韩子高突然垂首,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无法面对,犹豫了一刻试着开口,却有些不能接受,最终还是僵持着不知道怎么说起,"羊将军……那日是为了保护我们……"被陈茜慢慢按住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陈茜看得出来他竭力在控制,抚在他身后,"没关系,子高,我知道你没有亲身体会过这种感觉,眼看着别人替你去死,为了你,为了保住实力被迫牺牲别人性命,我知道你不好受。"
韩子高摇头,有些闪躲地想要挣扎出去,陈茜使力拥着他不松手,"你怕什么,被我说出来你软弱的一面觉得不能面对?没有什么大不了……和我说出来这些,你怕什么呢?"
绯莲红的人有些困惑,终究还是抬眼望他,陈茜散尽杀伐之气的样子太过难得,尤其是四下暧昧的灯影打出了更多的温缓,甚至是有些尽力去开解包容的意味,韩子高一刻有些恍惚,"我不是觉得自己软弱,只是不喜欢这种我无法控制的感觉,其实……只是我突然发现还是有很多事情……不是我努力去争取,就一定能挽救得了的。"
陈茜轻轻笑,依旧去堵他的气息,手指弹上他左肩慢慢去拉那衣裳,"你这一次回来……长大了,子高。"
他动了动往后躲,陈茜叹了口气,"别动,我看看伤口。"
灯影下的伤口依旧让人目不忍视,陈茜知道他是为了杀掉侯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他甚至还能清晰地想到那一日他被钉死在剑阵上的样子,一时心里恐慌起来,更加想要确认他还在,更加控制不了地顺势把人按在了榻上,韩子高被他咬住了唇间动弹不了,知道陈茜在紧张,两个人都无法面对这道伤,僵持了半晌,陈茜终于吹开他额前碎发,"后悔么?"
那一日肩骨破碎的外伤在南康才好不容易开始愈合,但是内里的骨头却断裂不容易长好。
韩子高突然伸出右手按在陈茜颈后将他拉下来看着自己的眼睛,那样子美得太过诱惑,不摇头也不应下,甚至不开口,傲然的目光盯紧了陈茜,一直到那人看着他终于按捺不住,左边肩骨滑下露出伤口的衣裳一再被人拉扯而下。
"子高……"
门外突然起了声音,"县侯……皇上体恤韩将军为国负伤,特命御医连夜出宫诊治……"
几乎就要烧起来的火光戛然而止,摇曳烛火映着隐忍怒火的人影翻身而起,陈茜扬手一把震碎了案上茶具。
离兮听着动静也觉出了这个时侯来人恐怕不是时候,尴尬地退后两步,"……县侯,皇上好意……"
【一百三十三】春色阑珊
屋内一阵低笑,韩子高翻身拉好了衣裳撑起身来,陈茜一把推开门目光微动扫向廊下,冷言冷语同那御医说了两句,全无好脸。
一进了屋那御医更加明白了,这将军和县侯深夜共处一室……而且,先看见那榻上人红衣蛊惑,长发披散的样子,不似白日领功封赏的凛然,生生添了三分风情。
就是这样的人横扫岭南,手刃蔡路养,万人佩服。
那御医一时心下明白,心里只觉韩子高种种表现都不似常人所想,难怪能让相国开口担忧伤势,亲请命皇上出动御医。想来那关于他和县侯关系的传言属实,更知道今夜来此恐怕触了县侯的霉头,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笑开了口询问伤势。
几番诊治,御医额上见汗,明显是觉出韩子高骨伤比想象中严重,面色极是忧虑,"将军这伤恐怕是耗了些日子了,肌理却至今未曾全然长好,恐怕行军途中环境所限,不得修养,更是留下了隐患。"
陈茜颇为不耐,"既是御医,总当说起些医治之法,这些伤势外表,寻常大夫也看得。"
韩子高抬眼望向陈茜,他那口气从来不改,更是目中无人惯了的,只能自己缓了三分神色开口问道,"御医若有担忧便可直言。"
"下官所见……这骨伤恐怕是无法逆转,将军恕臣直言……怕是左臂不能再行刀剑之争。"那人虽然年纪大上韩子高不少,无奈他毕竟已受皇封,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刻御医谨慎言行,更加频频摇首。
陈茜一步迈过抬眼打量他,"无救?可是他左臂如今仍有感觉,只是使不上大力,内里血脉便该没有阻断才是。"
那御医细细思量再三,有些欲言又止,面色闪躲好似有什么话不知当说不当说,陈茜不由更加恼火,韩子高眼看着他又要强人所难,不得不开口,"御医若是有话便可直言。"
那人退后一步借着烛影压低了声音,"其实韩将军的肩骨并不一定无救,原是伤后静心调养,用药生肌续接断骨之后便只是时日的问题尚可痊愈,但将军为国带伤上阵拖得太久,伤处肌理似有坏死,恐怕……下官看来,若非云光大师金针之法,恐怕是……"摇了摇头已是沉默。
韩子高蹙眉动了动左手并没有答话,片刻硬是扯了笑意出来,"今夜多谢皇上恩典……这伤势我已明白。"说完了并不去看任何人,只兀自地转了身靠在一旁,陈茜抬眼打量那御医想要退下,忽然出声,"等等。"
御医停了一刻,手下微微捏紧似有紧张,面上却极是平稳,"县侯可还有疑虑?"
"你方才说……云光大师金针之法?"陈茜若有所思,想到了什么拦下了那人。
"是,县侯可有听闻……相传早年曾有高僧精通医术,云游四海悬壶济世……便如那在世华佗一般,臣尚未入宫之时,师者曾数次提及此人,可谓敬仰再三却不得亲见其人。如今数十年过去,云光大师是否在世无人可知。"御医说完打量了下陈茜面色,只看着他并未过于惊讶,眼底却也有了些波澜,一时心下暗暗放心,相反更加轻松地摇头,"恕下官唐突,方才臣心下为将军担忧,忽地想起……县侯恕罪。"
陈茜看向韩子高,他盯着自己的左臂并没有什么表情,墨玉色的宽袍转身送御医出府,离兮远远望着只觉奇怪,县侯从不亲自礼遇这些宫内之人,今日倒像是破了例。
重重树影,一前一后,那御医惶然有些不安,"县侯无须如此,下官也当回宫复命……"
陈茜送那御医行至廊下,脚步一顿突然沉了脸色,"今夜命你来……是相国的意思?"
他自然知道,云光大师的话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那人果然一震,抬首正对上陈茜危险的目光,一时只得颔首,"相国请命皇上,只言将军带伤上阵忠心耿耿,如今落得手臂凶险,实是……"
"不用废言!你还想说些什么便可直言,如今四下无人。"陈茜半转了身子并不去看他,"叔父的意思是……提醒我?还是当真想让我去寻云光大师?"
"相国是想提醒县侯,如若韩将军当真是……当真是以当日初定之计完成所托,那么切勿饮酒。"
陈茜听他话中意思,恐怕醉鸾梦之事并不清楚,只是受了叔父的授意入府探知韩子高伤势,顺带传了话,叔父恐怕无从知晓浅水城究竟发生什么变故,而韩子高并未服用醉鸾梦的事情也无人可知,这一时想再拿这件事来压制他们两人早已无用。
御医眼看着陈茜似是笑起,很快却又盯紧了自己摇首,"请回禀叔父,子高之伤无碍,不用叔父挂怀。"
说完了便欲转身向后,方走出几步却听着那身后人再度开口,"可韩将军这手臂确实须得云光大师才有转圜余地。"
陈茜猛然抬手按在那廊柱之上,狠狠回身,"你什么意思!"
"相国的意思县侯也该清楚,若不是有心救韩子高左臂,相国不用如此大费周章,还省了县侯自己四处寻医的工夫……"那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恃无恐,陈茜硬是忍下怒气,"我绝不会让他废着一只手臂……这样同毁了他没有分别!但……罢了,叔父所想已经达成,这一次却又是为了什么?"
"县侯可再思量几日,相国有言,静候将军入府。"说完了那御医躬身告退,走出了不远只觉身后那人的目光几乎凝成实质一般刺破夜空,忽地又好心地提醒,"只是……这伤早就是拖出的不吉,县侯可须得尽快决定,否则再拖久了……云光金针也无法通其血脉,再续断骨。"
满府死静,轰然断裂的花树惊散秋莲,离兮远远地迎过来,只看着陈茜脸色愈发不好自知不该多话,同他走回寝阁门前。
她看着他竟然犹豫了一刻,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进去,想了又想,突然略带烦闷地抬眼打量了一下离兮,"你先下去,不用守着了。"
"是不是……韩将军手臂之伤凶险?"
陈茜突然大了声音,怒气瞬间被引燃,"下去!"
屋内的人只听着这动静心里明白一二,韩子高好好地坐在榻边打量陈茜,"我的手臂我的伤,我还不曾多言,你气什么。"
"无事。"
他只看他硬是压下去的火气也知道绝对不可能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你送御医出府……他说了什么?"
这个人的直觉永远敏锐得如同野生动物一般,甚至还有着执拗的心气,他想弄清楚,他一定要知道。
所以才更加让陈茜担心。
琉璃灯盏将两个人的影子无限放大,静静偏了些侧脸的少年映了一身昭彰的烈焰颜色,容颜美好,却随意地松了那左臂故作轻松。
墨色的人影突然一步冲到他身前将韩子高按回榻上,墨色的发丝瞬间铺开,韩子高却也不曾还手,渐渐收紧了目光盯着他看,"他说什么?方才云光大师又是谁?为什么你这么紧张?"
上首逆光遮住了满室珠晖的男人愈发地沉不住气,突然就伸手绞住他颈侧的领边,顺势往下撕扯,韩子高心里也堵了火,他其实受不了自己当真废了一只手,却更知道陈茜清楚自己,他分明是不能接受,可韩子高却也一直都在努力地不让自己表现的那么明显,但是现下陈茜却没头没脑地又开始喜怒突变,明明就是有了问题,还非得遮掩。
"陈茜!"那绯莲色的人被他一把扯下了上身的缎子里衣,顿时愤然而起一掌挥出,陈茜挡住了把他右手按回榻边,"你废了一只手你还逞什么强!"
韩子高再也受不了,挣扎得更加凶狠,抬腿便是直直地冲着陈茜顶上而去,"我便是废了一只手又能如何?你就觉得我是个废人?还是你觉得你害死了竹,如今又欠了我……所以在这里发疯受不了?我告诉你!陈茜你就是个废物!"
淡色的朱砂印拧在一处,他上身微凉想要抬起却直接被人压了回去,陈茜一口咬在他唇上,声音已经能够直直地割进心里,"我是……废物?韩将军……果然是长了口气!"
说完牙尖使力,韩子高猝不及防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被陈茜咬破了嘴唇,浓重的血腥气散在唇齿之间,他左臂完全使不上气力,被陈茜锢在榻上一只手更加起不了身,目光越发愤怒,尖锐的像是只要开口咬人的野豹,"放手!陈茜……云光大师是谁?为什么你又开始避讳这个人?还有……唔……"
身下敏感的地方被人一把握住,后半句话很明显再也问不出。
那人一把拉下了玄纱却根本不理他,"将军不是英勇杀敌手刃蔡路养么?那如今你想反抗不如先杀了我?"
陈茜手指微动,韩子高微微弓起身来躲闪,突然咬着牙瞪他,伸腿便又是向着要害而去,陈茜带了笑意按着他右手避开,"真狠……将军不听话,军法处置如何?"
韩子高听出了他故意泄愤一般的想找到个出口,巴不得看自己也疯狂地愤怒,恐怕这一次这御医深夜来访,带来的事情同样涉及早年纠葛,"我告诉你……你不说……我便自己去找答案。"
陈茜手下一顿,却很快地顺着他肩上覆了药的伤口沿着脊骨慢慢地抚下,缓慢的,温热的,来了明显力度的安慰,"我不知道下一次……你的代价是什么,这一次已经是这样了……我不能眼看着你废了你的手臂,但却不知道下一次我叔父想做什么……所以……"
所以不如让彼此都暂时先忘了所有。
掌风破空而出熄了烛火。
低低地喘息,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明显收紧,陈茜一直死死地按着他右手不松气力,韩子高几次想要起身都被近乎于狠厉地甩了回去,撞在榻上只觉得肩上的伤口更疼,控制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却觉得那人抱住了自己,吻不断落在颈边,"对不起……"
陈茜顺着那只能稍稍抬起的左臂一路吻下,蔓延开的暗色花朵就像他额上的莲花瓣,却被夜色染得带了毒,韩子高突然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你放开我,我不动。"
陈茜抬起首来,似乎是在思量这人的性子是否真的能如自己所愿,到底还是松开了禁锢他右手的指尖,谁知道这小野豹抬手就勾住自己,当真没有动,却狠狠地拉下他咬在了陈茜颈侧一直到见了血。
他唇上本就带了方才自己撕咬出的血迹,这一刻更加是赌气的报复,甚至还用过分妍丽蛊惑的下颚蹭在陈茜颈侧三分,"县侯……再使一分力,便能断你动脉……血喷如柱,如何?"
瞬间火势燎原而起,原本还有些愤怒冷淡的刺激心态却被韩子高这故意的动作弄得灼热无比,陈茜死死贴在他身上愈发笑得低沉无比,探手覆在自己颈上便真的触及了血腥,同样披散开的发丝绕过韩子高胸前更觉出了他的颤抖。
"自找苦吃……"指尖带着自己的血迹染在他唇上,韩子高清亮地眸子盯着他,似乎想要从陈茜心里剐出那些所有暗藏着的阴谋心机,还有他无法回避,无从摆脱的无形巨网,陈茜同样看着他,韩子高挑衅意味浓重的,一点点伸出舌尖来舔舐过那混在一起的血迹。
既然都有不能直视的一切,不如一起试着沉堕下去……
江水东去,四野苍茫,天地之间似乎也只有这一刻的温度顿感真实。
陈茜死死地锢进了他腰骨之下,指尖突然便忍不住探入他身体深处,只觉得韩子高毫无准备,闷闷地哼出来弓起身就想要推开他,"别动,小心肩上还有伤……"陈茜按着他搅在一处的发丝安慰,轻轻吹在耳侧就觉得他一阵一阵地发抖,内力不住地搅紧,却又逼着自己放松。
黑暗里的莲花气,总是清到苦的味道,不带一丝甜腻,毫不媚俗妖艳,却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和无法回避的引诱。
过于明丽的眉眼被人一再亲吻不肯放开。
韩子高深深吸气,闭着眼睛慢慢抬手勾勒陈茜的脸面,从眉心顺势往下,觉得那人坏心地一直不肯放过自己,却也渐渐放松了方才无法控制的喜怒无常。
他们都需要彼此支撑着找到一个平衡点。
"你不肯说……便是你在乎么……"喃喃地问出来,陈茜却迟疑了一刻,并没有作出回应。
"那你在乎他么……害你时至今日,依然为了这毒受制于人……你恨过他吧?但是太在乎,所以不肯说,不能面对?"韩子高的声音带了不自主升高的喘息,漂亮得近乎于完美的锁骨之上绽开的荼靡暗色,微微抽动,却仍旧是叹了口气问出来,"那又有什么……是我自己选的路,是我的事情,你若是在乎,以你陈茜的性子,也不该会……唔……顾虑我怎么想……你……"咬住了唇躲避他手指的侵袭,不安分地动起来却觉出来陈茜的狠意更甚,一时僵持着不动,却突然听着上方的人几乎是低吼着命令自己睁开眼睛。
视野里的人从来不变分毫的不可一世,带了欲-望沉迷的影子,听了这话彷佛是被刺到一般,覆在他伤口上使力,"你后悔么?如果我现在说我就是因为太在乎他……所以不肯承认这毒的事情,你是不是就会后悔?后悔你为了证明自己毁了这手臂,为了同我约定今生走至今日?"
韩子高突然大力地想要挣脱,他骤然想起了羊鹍曾经的劝慰,还有侯安都说起过的,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是不是故事的走向就能单纯无比?
"我不知道!你放手……"
他突然害怕起来,如果当真陈茜认下了是太在乎竹,自己会不会就真的会受不了地想要报复?他讨厌这种近似于卑微的心情。
会觉得自己很没有意思。
"放开我!"韩子高扭过脸去就想要蜷起腿来,却只听着陈茜笑得肆无忌惮,"你真是……唉……"
这么固执这么骄傲,一丝一毫也不让。
"不是。"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惊莲……算得真是周密,若是羊鹍不肯带路也总有它认得旧主,你算得当真是太好了!"韩子高突然想起了所有的一切更加竖起了尖刺,陈茜早已隐忍不得却又被他的话弄得怒气重燃,扣在他伤口之上迫他不敢再动,"你听着!不管你怎么想……"
目的性极为明确地抵在他腰骨之下,韩子高骤然抓紧了他臂间,想要躲开却很明显自己也已经力不从心,陈茜一字一句随着推进的力度不断加重,一直坚持着别扭的姿势箍着他半边侧过去的身子不放,坚持着说完,"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如何认为,今日我说的话……给我记清楚……就算是你手足都不能动,是个废人……你也是……"
太过于灼热的温度紧紧裹住两个人,那分明不显丝毫弱势的人终究还是有些退让地靠在陈茜手臂上不动,弧度诡异却又美得带了力度的颈线微微扬起,半是痉挛般地低喘,只听着那狂傲得重伤无力也还能口出男后誓言的人,不断威胁着在耳边说,"你也是……我的。"
韩子高同样攀在他臂上不住地抽气,不受控制痛到极点后眼角微微湿润,颤抖着声音,"你妄想……啊!"
巨大的刺激席卷过所有感官知觉,只从那一点顺着尾椎而上的麻木愉悦几乎让人无法自控,依然是骄傲得带了刺一样,静静绽开的莲花色,陈茜堵住他一直不肯认输的唇间,"你答应过了……倾覆天地违背伦常你都不怕……你韩子高本来就是个危险的人,这些你都敢……你还怕什么……"
两个人的呼吸声混乱在一处,韩子高只觉的自己受不了的奇异快感涌上来,便干脆地反击,一直在报复性地撕咬对方,手下的力量几次险些伤了陈茜,他也只能无奈地牢牢地抱紧了怀里的人不放,压低了声音就像是顺着毛抚慰真正的不被驯服的豹子,却怎么也不能让他安静柔顺下来。
算了。陈茜闷在他肩骨上亲吻受了伤的部位,小心地护着他的伤口不被牵扯而开。
这样的韩子高才真实的让人欲罢不能,野生的,带了尖刺和危险性的,能够致命的美。
淡淡冷烟,完全黑暗的内室间歇的低吟冲出口间,耳鬓厮磨,这一次韩子高南下太过凶险,不去说,却不代表真的不担心。
陈茜能够想象他一路上遇到的困苦,是他这十几年都不可能想到的一切,这个昂着头败落日光的孩子却一步一步都撑了过来。
扫平岭南,为国立功。
他终于成长。
窗子缝隙之间的月华散落一地,妖娆而开的绯莲颜色半散在地上,一室争执却又此消彼长的炙热爱恨,陈茜拉着他的头发迫他仰起头来,焦灼的气息谁也控制不了,看着他眼角湿润的水色不由还是细密地吻去,"我也许……是想要占有他,控制欲,就像是抢来的一件东西……觉得是我的,就不能随意给人,毁了,那也得由我来毁,但是……"陈茜认真地盯着韩子高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周身浅淡的肤色泛起的绯色,美好得像是染了色的瓷釉,托起他上半身来拥在怀里,"我对你……是担负,你懂不懂?今生陈茜生死成败,总有你韩子高一份。"
是想要能够并肩高处,能够共负此生的担负。
"陈茜……"旖旎的半披墨色,淡淡□的眉眼掩不住地惊讶,韩子高下意识唤出口,这种时候突如其来的唤起名字无疑是对人最大的刺激,陈茜狠狠地冲进他身体里最深的地方,就像是能够随着这句话融进骨血里一样,韩子高猛地垂首,在他颈侧堵住自己几乎停滞一般的呼吸,巨大的晕眩带起极致而盛大的疯狂,痉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你……啊……"
绞尽了的周身被迫带起两个人的顶点。
十二岁那一晚烧红的天光。
两个人极致到了空白,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能怀疑些什么,猜测,疑问,韩子高疲软的周身被陈茜护住不放,想要脱身却总是无法,这样霸道无法无天的气势。
只有夜晚他才褪去了所有沉渊底色的掩饰,三分安慰,更多的是努力去表达的感情。
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清醒了,也许谁都不会再说。
终究还是在极端疲累的时候想到了这一路上的艰辛,韩子高有些退缩地抓紧了锦被,陈茜揉着他的手臂试图让他放松地歇息一会儿,裹住了他只剩叹息,"也许天明了……很多事情就不得不去面对,所以这一刻,什么都不要再想,好么……"
韩子高埋在那带了金线的玄武绣纹中应了一句,突然想到了在浅水城中,竹最后用曼陀罗迫使自己昏聩的时候,那人似乎曾经说起过什么重要的字句。
现下他努力地去想清楚,却总是觉得不太真实无法确定。
大仗完结,天下人看着新起的明威将军一朝得势,却不知道他也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身上浅浅的几道伤处,有些是皮肉伤已经见了好,剩下的……肩上的骨头却总也无法愈合,确实,总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面对。
陈茜慢慢地一一抚过那些伤口,终究还是只有叹息,"当时你我都想得太轻易了,许你一世荣华……"空余苦笑。
暗夜之中的拥护,他自知韩子高其实不需要,却突然看着他的左臂下了决心,"你放心,一定会治好你的手臂……方才御医不是也说了,总有法子的。"
他喜欢的,想要彼此担负着一同走下去的,这个从来不可能被驯服的人有着太过骄傲的眼睛,他不能看着他失去一只手臂,兀自强撑样子。
【一百三十四】山寺之行
战后诸事繁杂,又近冬日。
梁朝陈氏一举扫平岭南,皇上新封的明威将军年纪轻轻却有服人之德行,一时满朝上下都带了些惊讶赞赏的眼色。
既是入得朝堂,上下结交自是免不了的,那人总是出乎意料地有些惊人胆色,最开始的几日,宫里人统统私下在议论韩将军生得一副好容貌。
好似韩子高三个字瞬间就传遍了皇城,连那将军府都翻建得规模异常,原本只是个冷落的大宅,如今工整地提了字,嵌了金箔。
可他仍旧是一身红衣。
当日宣城郡外百姓遭难,大火数日不息却不明原因,相国几次上书,直言岭南生变,宣城太守却在这个当口又出了事端,恐怕居心不良。
陈霸先明显是想要报复王司马按兵不动的歹毒用心,臣公清楚,但眼见陈氏又有韩子高出头先声夺人,生威大壮,而王氏愈发地被人冷落,自然也纷纷保持缄默表明立场。
皇上偏向功臣,虽然面上也不好干脆地彻查宣城太守,但仍旧是担心岭南周边之地再有余党勾结不死。
年末月初的日子,陈茜终究再次领皇命南下,彻查宣城大火原因。
岭南地方势力割据不是一朝之事,而宣城王僧智更是两次三番挑战陈茜忍耐底线,相国府上刚刚提出了皇上有意命人彻底整顿岭南的意思,加上宣城太守经年欺上瞒下的罪行也须得一个妥当的人去查明,即刻长城县侯意欲领旨。
那一天刚好无风无云,韩子高同他一起于相国府中议事,陈氏麾下重要副将参军俱全,他抬眼看着陈茜,那人却不容置疑干脆地领命,陈霸先并不曾开口,过了片刻目光却是向着那红衣人去的,"怎么,你怕叔父再让他带伤南下?"
"不,此仗便该是我的责任之内,如今侄儿既然伤势无碍,后续一切总当还于我手处理,否则皇上那边也总要起疑。"
"好,你当明白叔父的意思,此去须得想办法挑起事端来,如今你是带皇命肃清叛贼余党,一旦王僧智耐不住同你冲突,他这同萧勃老贼勾结的罪名就是坐实了,叔父说他算作是谋逆……我看他兄长如何力挽狂澜!"
"侄儿明白。"
一直到回了县侯府中,韩子高才终于问出口,"相国分明就是说出来等着你自己请命离开。"
"你不是也要寻回羊将军尸骨,毕竟他以身殉国保你们一行顺利抵达会稽,我此去也可算作为将军报仇。"陈茜没什么意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叔父只是答应给你治伤而已。"
他肩上伤口开始愈合,但是血脉受创之后试过各种办法,仍旧不能打通症结。
"云光大师?"
"是。"
"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听闻此人吧,否则你为什么笃定他一定能救我这条手臂?"韩子高褪下绯红朝服,依旧是那般莲色,变换了角度就能见到幽暗的光泽。
这一阵太过忙碌,几乎没有时间顾得上好好地理清思路,进宫,拜见诸位臣公,寒暄客套的虚礼。
如今入夜,墨色的人依旧掩藏了所有的旧事。
但是很明显,今时今日的韩子高南下一仗归来学会了太多,他不再是那时坐在榻上手足无措的孩子,他懂得要保护自己,要弄清楚他想要知道的。
同时他要摆脱别人的控制。
陈茜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总把事情问这么清楚没有好处,只记得安心去治伤就好,我此去也不过是想办法激怒王僧智,帮着叔父将王司马之人除掉罢了,其实并不是什么凶险的交换。"
韩子高仔细地想清了前后,"仅仅只是这样而已?"他早已领教过陈霸先的心机筹算,当日侯景之事前后波折,所有的线绳最后都被那老者握在手里打成结扣,恐怕陈茜叔父此生唯一的疏忽便是陈顼当真敢贸然领兵,也凑巧被王司马钻了他陈氏铲除前朝余孽的空子。
否则相国一步一步走得平稳,完全便是从二十年前便铺陈好的野心。
两人之间隔了盏灯。
陈茜的笑意透过灯影显得格外地有了深意,"以前你就像是初生牛犊,什么也不怕,因为不懂得危险,所以不畏惧,现在你依旧无法掌控,但是你清楚前路危险的可能性,开始涉及权势之下的阴影……我不知道哪一种对你而言才算作是好事。"
陈茜叹了口气,人总是有这种感觉,努力地去保护想要守住的人。
即使他很明白韩子高从来不需要谁来维护,他骄傲得也不允许自己让别人来带领,但是陈茜总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让他成为今天这样。
是因为很想很想自己能够简单地让韩子高一生无忧。
其实陈茜是个很容易歉疚的人,他只是不肯表露,他承担的一切没有人知晓。
他很认真地透过光影望他,"今日我说,我同叔父之间不需要你来插手,这是我们二十年多来的相处规矩,他的命令,我来完成,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你,他让我去做的我也一定会去做。"
下一刻韩子高果然蹙起眉来,"陈茜……"
"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样不是我的性格,长城县侯同样不可能屈从于谁的掌控是不是?可你不知道很多事情……我曾说过,幼时吴兴家中出了很大的变故,那会儿我已入军中,陈顼还太小,他什么都不懂得。"陈茜探手过去,近日已经降了气温,案上的热茶很快便散了温度,他覆手将他领边的绸缎抚平,护着人不着了风,"你看到的只是叔父在利用我……可是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日我亲手喂马带你回家去,那时候我便说过,早年我们一族也是死人堆里硬是拼出来的,没有人可以平白无故获得今日的地位,就像你,韩子高,你豁出了命,用肩上断骨的代价获得今时今日的地位,这其实很公平。"
韩子高被陈茜这一刻脸上全然不同的表情弄得有些讶异,他任他覆手过来抱住了自己,第一次没有刻意地挣动,"我记得。"
陈茜将额角抵在他肩骨上,彼此担负的力量。
"所以,外人永远都只看到陈氏今日的风光,却不知道我们有今天叔父付出了多少,而你……确实,你知道我被人利用,醉鸾梦这件事……你也看出了叔父应该是知道解药的人,但是他却故意地不肯给我,他怕我有一日羽翼丰满便想要自立门户,叔父一贯都是万全的考量,他必须控制我。"
韩子高听出了他的心情,他恐怕这么多年没有再同别人说起过,绯莲红的人转了身,突然便有些他撑着陈茜的意味,右手环在他背上,陈茜低笑却摇了摇头,"但是……你没有看到的是陈氏曾经有多难,当年我还小……父母双亡,叔父躬亲引马,手把手教我弓箭教我用兵,乱世之中……叔父杀了自己的战马喂我血肉保命,却不顾自己亲子……陈昌后来因此生了大病,一直有些怕风的毛病。叔父当年的话我印象很深,他说我爹壮志未酬却遭奸人所害,他此一生立誓,就算舍弃亲子也定当完成大哥所愿,必要陈氏发达,必要我们兄弟他日人中龙凤。"
他一口气说完,抬眼看着韩子高。
被琉璃五色模糊了边角,美得惊心动魄,却又泛了些苦。
好像眼前韩子高漂亮却又太过坚毅的眉眼之间多了些什么,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也许我不明白,我终究没有经历过你早年的一切……而我只是觉得或许你不应该再去换什么,手臂好是不好,总该是我自己来承担,而不一定非要再去求别人。"
陈茜笑起来摇首,"我不是为你,没有你,我也总有我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只是这一次既然叔父认识云光大师,那便刚好……你留在建康,叔父会送你去寻大师金针疏通血脉。"
顿了一顿,陈茜环住他压下来,让他靠着自己不动,慢慢地去看他肩上的伤口,"云光大师便是每年为我送药之人,他多年精通医理,乃是我叔父旧年行兵结交的世外高人,总有些不一般的脾气,很少见客。"
那一天的陈茜口气云淡风轻,终究是说出来。
夜凉风起,韩子高猛地抬首,"便是他替你压制毒性?"那人却望他伤口不准他乱动,只应了一句,"是……好在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软了毛发的小豹子靠着他不动,"我仍旧觉得我应当和你共同南下。"
陈茜愈发觉得好笑,拍了拍他背上站起来,"手臂的事情没有商量余地,伤好之前你不能离开建康。"口气毫不容质疑,韩子高争着想说什么,却先看着陈茜起身向屏风之后走去找寻什么,"你当时在船上击我一掌的时候说过什么?那会儿是你不准我动手,如今我安好无事……现在总算轮到你了。"
韩子高万般无奈,"不,这一次我总觉得……"
话未说完先愣住,他看着陈茜拿着什么出来,一时愣住,"这剑……"
"剑还给你,我命人回去沪渎……那里全毁了,剑却是滚落进了湖底。一队人费了些时日,好在总是找回来了。"
陈茜拿给他,没有再解释的必要,想起他那一日耿耿于怀地质问终究是添了句,"夜明珠自然已经成了齑粉,便先拿着吧……以后有没有那珠子都不用怕,你不是以前只会拿着个木剑的孩子了。"
韩子高接了剑。
陈茜看着韩子高,那白皙的人突然侧过了脸,莫名酸涩的情绪堵在胸腔之间,韩子高重新握紧了那柄剑只觉得因果注定。
不信的话……也必须承认,这柄剑引出了所有,他如今站在这里,他同他并肩而立。
那一向息怒瞬间变换的男人到底是同他隔了扇屏风叹息,"若是真的你不肯信我,起码信它,的确,当年我没有任何别的心思,我只是想要你活着,想要你拿着这剑,总有一日……我还是能够找到你的。"
同这个人几番争执,浅水城,岭南,那一日被韩子高钉在剑阵之上,他几乎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如今真实地站在这里,他只觉得眼目里有什么东西几欲翻涌而出,他到底侧了脸不再多言。
好在他今时今日问自己,后不后悔,他依旧还能握紧了这剑一如当日溪畔决绝。
如今冬日日光熹微,武岐伯领命随长城县侯南下宣城郡。
旭日初升,天边刚亮了颜色,建康西北的山下便有人来。
韩子高翻身下马,却先望着这低矮的山坡之上林木叠嶂,相国府上有人一路引着,见他疑惑,上前开口,"韩将军只管下马上山便是,同泰寺建于山中,清幽自得,平日更是不准人擅入,故此有些冷僻了。"
韩子高无法,只得安慰好了惊莲慢慢地沿着山路而上,他边走边想起了晨起相国府上,陈霸先并没有特殊的深意,只交代命人引路,并亲自带了他的信引荐。
"云光大师并不轻易出面,好在旧年曾有机缘,大师同我乃是故交。韩将军可放心去往同泰寺,寺中清净适宜修养。"人前陈霸先口气极是缓和,似乎还带了些劝慰,"将军数月为国劳心,如今县侯已南下善后,这军国之事,将军便可暂时放下了。"
韩子高自然应着言谢,心里却想不明白这看似太过平静的一切背地里又藏了什么别的意思。
没有办法,他当然也知道手臂的事情不能再拖了,顺手推舟同相国府上的人来了同泰寺。
寺建于建康郊野,并不陡峭的矮山之上却茂密地种满了杉木,这一时入了冬,碧色减了三分,反倒是更多了些水雾。
"此地临近江河,恐怕于骨伤无益。"韩子高心有疑问,试探性地开口,前方引路那人果然回身,想了一想却只是摇头,"相国交代的,将军安心于此养好手臂,日后陈氏大业亦须得将军相助。"
"我?"韩子高只觉得可笑,"相国需我相助?"
前边的人沉默不语,只一味攀山而上,惊莲不耐地嘶叫,韩子高只能单手使了气力勒住它一直往上。
南朝四百八十寺,若不经战乱,本该是山水无双一方灵秀之所。
一直到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山上空气清爽,他突然便觉眼前豁然开朗。
韩子高抬眼只见重重杉木之后有一暗色庭院,山石嶙峋,已被人完全清出了高矮错落的佛寺规格,朱墙青灰香烟袅袅。
这可不是出家之人能够建得出的气象,必须得有人力凿石穿山,修建装葺无不是工整的官家风范,不可能是随意地自主兴建。
"这同泰寺也该是相国所建吧?"
"是,我大梁建康佛寺百座,同泰寺却并不是皇族修缮,乃为相国当年一府之力盖起,专为云光大师善行所感。"
善行么……
韩子高微微蹙了眉,门上赫然滚金的三个大字带了日光,刺得人眼目生疼,"那便讨扰大师了。"
【一百三十五】不勘世事
一直到他进了门才发现这寺里极是冷清,远远地倒是佛音不散,按规矩行起了早课,只是韩子高一路走都没看见个僧者出来。
惊莲嘶鸣不已,好不容易才惊了个人出来查看,韩子高将马缰递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僧人,仍旧同人往前去,引路的人好似早就想好了一般,七拐八拐沿着逐渐向上的石阶走,一直走到了写了重玄二字的一扇门外这才停下,"云光法师?相国曾经提过的人来了,大师医术高明,这一次将军伤在肩骨,必需大师出手相救。"
韩子高还以为这等高僧总是有些高深莫测的习惯,却不想里边的人想也不想顺势便大了声音嚷起来,"进来进来!"
他一愣,那引路人却一点也不惊讶,推开了门便躬身告辞,"将军定要安心养伤,待得云光大师十五日施针完毕,我等自然候于寺外相迎。"
说完了便退下。
屋中隐隐透出了黑烟。
一股焦灼的气味扑鼻而来,韩子高站在门边并不犹豫,他自认侯景浅水城自己都曾经闯了过来,这一个僧人的禅房里难道还装了吃人的怪物不成,干脆利落地一步迈进去,突然便觉一道暗灰的影子急掠而来。
韩子高急速闪身避开,却见那人竟是手里举了团带火的细软劈头而来,"你!"他迅速拔剑而出直指那团东西正中。
一剑而下只看着金边的袈裟撕拉撕裂。
禅房不大,黑烟滚滚而起。
绯莲色的人退后数步以剑缠了那烧了一半的袈裟,"你莫不是疯了!"哪有人憋在房中燃火?这岂不是要引火自焚!
那人却理智气壮掩了口鼻站定,咳咳地咳起,"你个小娃娃你懂什么!"眉毛皆已全白,但那张脸面却根本望不出些年岁,韩子高怔住望了片刻,"你……你是云光大师?"
那人不住地跳起来,踩着那些被火点燃了的袈裟焦急难言,"嘘!别这么大声!一会儿让弟子听见岂不是要笑死了我……咳……我只是想着试一试若是用火……这东西让火灼过是不是能生出奇效……快让开让开!"
说完了那眉见花白的人一把推开了韩子高,想也不想用烧得残破了的袈裟卷起了些黑乎乎的粉末,回身重又扑到了屋子正中燃起的火炉前。
愣愣站着的人哭笑不得,只看着那所谓的大师像是着了魔一样反复烧起什么,呛人的黑烟迎面而来,他不得不好心上前,"云光大师?"还没说完才低头看见那人的路子中熹微火苗本就是燃烧不全,扔进去一把什么灰绿的东西一看也知道不是用来烧火的,自然更加上下两难,全剩下呛人的烟尘了,韩子高抬手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却被那老僧一把抢了过去,"别动别动……小心,这可是救命的好东西!"
"再这般折腾下去大师自己的命都无人可救了。"韩子高想也不想干脆地扬起那护着火的袈裟,翻手一抖将尘烟褪尽,随即回身冲出门外,"我一路来此看到寺中清幽,弟子们都在做早课,大师何不趁着无人之时去后山上扇风助火,屋子里憋闷,火势原就微弱,怎么可能炼烧出什么奇药?"
那老僧见他劈手夺走自己的宝贝急得一步跳出,当胸向着韩子高一掌而来,没想到那少年人说是身上带了重伤,却躲闪敏捷身量出众,云光大师一步站定上下看他,"陈霸先说过要送个漂亮孩子来治伤,我可没想过你也有些身手。"
韩子高觉得这人不似自己想得高深莫测,更没有任何不好接近的意思,一时心里松了口气,起了些兴趣,"看大师秉性着实有些出世的脾气,我可也没想过大师如此奇人竟然能同相国结交。"
那人干脆也不躲闪,望了望四下的确没有自己弟子,端了个小炉子跑出来示意韩子高跟着往后边山上走,"结交?相国?"看不出年纪的脸面上一副困扰模样,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干脆回身盯着韩子高,"说的是那陈霸先吧,你个小娃娃才多大?"
"过年便十八了。"
"哎呀……"那人明明穿了规规矩矩的僧袍,金线袈裟被他拿下来引火,虽然也显不伦不类但好歹还是出家人,这时候一听这话,云光大师开口越发好笑起来,"我跟你说……实不相瞒,我似你这般大时连饭都吃不饱,不出家……还能做什么?我又不想去打仗……这般算起来,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山林背阴。
韩子高脚下不稳,云光大师居所之后的山石便全是天然走势,毫无借力,那老僧攀爬得毫不费力,少年人却单手觉出些不便,再加上突然听见他说了这么一句,暗赤色的红影大惊,"五十多年前……"
难怪他直呼相国之名,若当着这般论长幼,相国在他面前也算是年轻人了。
那人走在前边四下看看,寻了方平整的大石,"怎么,看不出来?陈霸先当年也这般说的,不过无所谓……混口饭吃啊,你懂不懂,漂亮的娃娃,来来。"向着韩子高招手,"拿了我这袍子引燃炉火。"
韩子高蹙眉看了看,"袈裟……袍子引火?罢了,大师稍待。"他回身去挥剑斩落一些枯木断枝,统统塞进了炉子底,不一会儿就看着那火势起来,再加上林间微风不大,本就是利于燃火,远比云光想出来的法子好得多。
立时就教那老僧笑得高兴,"聪明的娃娃!我怎么都没想过……"
韩子高确实相信了这人为了混口饱饭出家的说法了,他连些基本的求生事务都不懂得,十几年前的乱世,这般散漫的人哪能轻易谋得差事?少年人自然也无奈地俯身坐在落叶堆上,"大师当真性子直率。"
那人顺势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把灰绿的藤状物撒入了活力,仔细端详,面色郑重,"嘘……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这是什么东西?"
"绿葛。"
"草药?"
"算是吧,不算什么稀罕物,解酒用的罢了。"
韩子高立刻又开始怀疑起了相国是不是真的寻错了人,这老僧身在佛寺,却整日研究起了解酒之物……
"大师不守清规戒律?"试探性地开口问。
那人听了立刻绷直了身子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躬身一礼,"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清规自然是守得的,否则如何为弟子表率?"
"那这绿葛……"
"这可问不得,陈霸先那金主说过了,这事要是说出去了,我的同泰寺还有云光大师的名号就统统没有了,还有我的纯金佛像……看看,这金线的袍子,你若是也能给我,我便告诉你,不同那陈霸先合作了。"
好啊,原来还是为了口吃食?
这人当真好哄。
韩子高彻底地放下心来,笑出声摆手,"大师比我所想更加有趣。"
入了冬,林子里的温度更觉得低了,韩子高下意识地按在左臂伤口之上。
那人眼睛钉死了那小铜炉上方的托盘,里面的绿葛渐渐发黑,"说了你也不明白,金主布施慷慨,又很是投我心意,就是麻烦了些,隔些日子就又出了谁谁受了重伤来扰我,前些日子送了个…罢罢,那身份也提不得的,你不也是被他送来的?说是新封的将军吧,我这佛寺里倒也奇了,总来些要紧人物,你这身上又是怎么了?"
这人虽然早已是古稀的年纪,说话思路却极是迅捷,又有些跳跃的习惯,韩子高随着他的后半句答道,"子高伤在左臂,受了穿骨的伤势,加上曾有旧症,骨伤反复不曾愈合,眼下血脉不通所以使不上气力。"
那大师随意地嗯了一声,就好像听见他说的是染了风寒一样的小症一般,"无事无事,死不了。"
韩子高一口气险些哽住,"自然是死不得的,否则大师所见难不成是鬼怪……不过……皇上曾经恩赐御医诊看,说过我这条手臂怕是要废了的。"
少年口气终究是有些黯然的,试探性地说明了凶险性,他再宽心,对这要紧事也仍旧是盼着有个医治。
白色的眉间一挑,云光大师终究抬眼看了看他,"胡说八道!御医是个什东西?他们若是管用,那小皇帝早好了,还能半死不活地拖到今天?"
"那大师便请替子高施针吧,我并不想在此过多讨扰。"
"等一等,你这伤势性命无忧,既然都来了,我云光断没有让人病着出去的道理,只不过……有人可是等着这东西救命呢,轻重缓急,你个小娃娃便忍忍,等我看看这绿葛能不能炼出奇效再说。"
说完突然又凭空跳起惊叫一声,"不好不好,快来助我!"
韩子高猛然起身,就看着他指向那小盘心中,"快快,把那灰色的东西挑出来,我可没有利器,用你那剑,快!"
绯衣一动,干净利落剑尖入火中心,从小铜盘里直直地挑起了些被灼烧得卷曲成一团东西,那云光大师伸出手也顾不上温度极高,一把抓在手掌里吹来吹去,"烫死了……好好好,费了这么多年的心思,这一次若是再不得法,我这云光的名号不要也罢!"
韩子高好心地扯开了他早就破了的袈裟,替他将那东西包好,递过去,"这是用来救人之药?"
"算是吧,也是我身在佛门难得有些善心,唉……几十年了,总是做些善事图个安心吧,说白了也是我多事,人家也没求着我来救。"
林间风声鹤鸣,清幽自得,原是建康佳境天成之所,更是映得那少年人如玉修长,无双颜色,云光大师望见他面上很是诚恳,面上浮出笑意,"你是个好娃娃,我很喜欢。那陈霸先虽是有些麻烦但也算是枭雄一世了,我可知道的,他看人准得很……陈家大哥当年去得早,膝下剩了兄弟二人无依无靠,他倒是一手提拔到今日,自己的孩子却送出去当个人质生死都不顾,那个县侯侄子,我也听着不是庸常人。"
韩子高知道他每年想办法替陈茜压制毒性,一时心下一动,"大师既然也是直爽之人,那可知道这醉鸾梦……"
"嘘!这事不能提。"云光大师突然变了脸色,严肃无比,更是拍在韩子高肩上让他不得再言,少年人也只能颔首,"相国心机深重,大师却能结交,想必大师也当真是通晓佛礼,世事过眼,了然于心。"
"这我可就不喜欢了,一个个都摆出点什么勘破世事的脸面有什么用,云光我就喜欢没事弄些古怪的草药,救不救人的都在其次,我心之所向,便是掌中佛国,有什么大不了的,弄些什么虚礼就没意思了。"说完了那还放在韩子高左肩上的手突然手下使力,立时那绯莲红的人吃疼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猛地就想挣开,却看着那人骤然出手,速度快得远非自己所能及,一把就将他左臂抬起,"云光大师!"
"我试一试而已,你别动。"说完了那人将烧出来的东西塞入怀中,也不管那身后燃着的铜炉,扯起了韩子高左臂就向后扭去。
"大师……"手下的人立刻疼得动也动不了,韩子高不住地摇首,"大师若再这么使力……恐怕连外伤也要绽开了。"
韩子高这几日一直忙于朝堂之事,手臂的伤强压下却自己也明白恐怕无救,再加上陈茜忧心忡忡,每日亲自好好地替他上药,终究养好了外伤破裂,府中近身的几个人,离兮,侯安都又都是各个小心谨慎,今日当真见到了这治伤之人却被他扭得疼痛无法,一时韩子高自然心下担心。
"这伤可还有救……"韩子高整个人都被那老僧扭得向了后方。
那人看了看沉下眼色,突然松了手问了一句,"疼入骨髓?"
他硬是开口答了句,"是。"
云光大师终于哈哈大笑地松了手,韩子高长舒一口气,听着他欣喜万分地说了一句,"那便好!"
好……好个什么!
他拂去额前冷汗,"大师什么意思?"
"疼便对了,你若是这般扭着使力都不觉疼,那才是当真断了血脉没有救,既然还知道疼入骨髓,内力经络便还无碍,只需顺通就好,不过……"云光拍拍手上方才弄上的飞灰,"不过这一次你可伤的不轻,怎么弄成了这样?好在你年纪不大,若是我们这般年纪的人断不要想了。"
"便是相国所谋,自然凶险。"韩子高也不避讳,谁不知道当今的明威将军若不是有些代价,怎么能一朝身受皇封?
山水一色,入了冬的南朝也有些湿凉萧索意味,一前一后,韩子高随着那肆意而为的僧者下山返回,云光大师的袈裟被他拿去引火烧了个破败,这时候也不管,随便地披了个布袍子就回了寺里。
顺着山势所下,韩子高看清这寺规模当真不小,前后还建起了园林曲廊,钟楼之后有一尊巨大的石佛,袅袅香烟,若不是这大师如此秉性,也该是处隐者最喜欢的清雅地方。
"一死一生,迭相顾恋。忧爱结缚,无有解时。思想恩好,不离□,不能深思熟计,专精行道。年寿旋尽,无可奈何。"佛语宽慰,幽然明灭。
树下谁人抚花而过。
从后山走回重玄禅房的时候,韩子高忽然瞥见了往北的小路上有人,行的极快,似是端了些什么的样子,却是铃铛的裙角带起了残叶,一时他不过余光扫过,并不曾看得真切,突然觉得奇怪,再抬眼却正对了几株梅树挡了视线望不清楚,"大师?这寺里今日是否有人来祈福?"
"我这寺可是轻易进来不得的,你不是也清楚么,那陈霸先最喜欢玩些玄虚,他藏了秘密在我这里,怎么能放着百姓轻易来祈福求吉?"云光想也不想推了门示意身后人可以随意进去,韩子高有些犹豫,"可我怎么见着那边有了……女子衣饰?"
云光大师却突然开始谨慎起来,"快别乱说话,小娃娃不懂得,寺里哪来了女子……咳,进来进来,这手臂可还想要?"
【一百三十六】鸾凤和鸣
韩子高也只得掩了门,那老僧将怀里的东西收好,开门唤了半晌,命人取金针来,来的一个小僧明显也是不怕他的,还想着往这禅房里望望,一时应了接了句话,"师祖,收拾了间静室……就在北边的慧明阁,是……是方才送将军来的大人指明的,说是相国吩咐了,请将军安心于慧明阁修养,也可避开讨扰寺中众僧。"
云光大师自然是懒得听他废言一堆,摆手应了,"快去快去,拿金针来。"
北边?
韩子高仍旧想着方才北边有些奇怪的动静,一时突然又想起了这云光大师说前几日也有人被送来,"原来大师悬壶济世,可是也有不便言明身份的人受了伤来此求医?"
那人回身笑起来,"你这孩子果然是有些脾气的,不问明白便不罢休?陈霸先他怎么总是找些奇怪的人……算是吧,总之我云光一世好在是通些医理的,不然今日可也连这同泰寺都得不了。"
桃羞艳冶统统过了节气,佛音绕怀,韩子高见他施针之手却是极其郑重严谨,全无方才嬉笑怒骂唐突之色,他也觉出这云光大师不只是面上轻松玩笑之人,一时也起了些敬重眼光。
那老僧反倒是以热巾拭手望了望他,"怎么?是怕我害你还是如何……不然怎么突然这副样子。"
韩子高摇首,二十四枚金针锁住肩头,竟毫无痛感,果真奇特,身旁云光好整以暇试探针位,"这几日净是些有趣的孩子……你叫韩子高?好名字。"
那红影只得苦笑应了,云光却又想了一想,"一会儿下了早课弟子们便要回来了,你可回慧明阁去,记得不准乱跑,晚上……"白眉紧张地蹙起,突然压低了声音四方望望,门窗低掩,哪有人偷听,这大师很是小心翼翼地叮嘱他,"待得落了日头,你韩子高仍去那后山上待我。"
韩子高只当他还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帮忙这般谨慎,应着让他放心,忽觉肩上一阵刺骨尖锐的疼痛之感,再顾不上说话,那云光一边手下使力替他手臂疏通经脉,一边嗫嚅着念了句,"仍是需你这小娃娃帮着生火才好……"
云烟墨染倚寒绿,韩子高一个人按在左肩同一小僧来到慧明阁前面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左右青山不改,湿凉却愈发重了些。
他总是隐隐觉得相国执意送他来此并不只是疗伤这么简单,但那一日陈茜又太过难得的剖开心思说清楚了族中的事情,韩子高有时候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第一次见到相国那般心机深重的人,所以被他弄得有些太过谨慎了。
韩子高的概念里,父辈的人便都该像是自己爹爹那样,而陈霸先对于陈茜而言无疑让人看不出寻常百姓的那种骨血关怀。
可是其实陈茜说的也对,没有他叔父,哪有他今日。
于是其实想这么多反倒不像自己的性子了,韩子高望见寺中北侧被松木隔开,几排屋子简单清净,一条碎石小路笔直铺开,再往后去便有些顺着山势走高了,没有其他房屋,这慧明阁周边该是寺中最北端才对。
韩子高道了谢进去歇歇,阁里明显是单独围出来的净室,左右还有小屋,相对的,正对着的一方院落里也提了几个字,乃是灵犀阁,都该是待客之所。
他刚想入门却听见身后竟然有人很是紧张地说着什么,语速极是压抑,还带了些悲戚,他猛地站在门边回身,却发觉四下松林高大,原是不见其他人。
一时更觉得古怪,细细地听来……那果然是女子在说话的声音。
遥遥地有僧者往来的细微声响,这寺里当真藏了女子?他想起来方才云光大师欲言又止不好明说的表情,果然是有些玄机的。
只不过……既然这北边是藏了人在,为什么还敢让他也住进来?就算他不过借宿寺中治伤,但终究对于云光大师而言,他韩子高可不算是熟识的可靠人,谁能保证若真有秘密,他不会说出去?
韩子高心下立时三两念头转过,还没等有个定论却突然听见那说着什么的女音突然有些大了,慌张地说了句,"万别气……气坏了可如何是好……"
听那声音该是说话的人无碍,反倒是还有一人病着的样子,看来灵犀阁里还不只是一个人……
韩子高顺着声音也寻见了源头,他靠在慧明阁三个字之下倚着门打量正对着的院落,一摸一样青灰颜色的佛寺规矩,全然相对的净室门面,独独的不同便是名字不同而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
绯莲红色的人只望了一刻,刚想走过去看看,却突然听着往南一点的地方起了大声的阻拦之声,有人不断地呼喊起来,"师祖!师祖快别端着那铜炉……师祖!"
韩子高不由心下想笑,这一定是那云光大师烧得满屋子黑烟被人发现,又要被人拦下了。
不过是转念一刻的工夫,那对面的阁里却也又没了什么动静,半山上偶有鸟鸣低飞而过,毕竟顾虑着对方终究是女子,既然是藏在了佛寺里……恐怕是有些不能说起的原因的,韩子高掩了门。
正值建康城中午后悠然。
陈霸先饮下压制肺火的汤药,刚歇了歇精神,那廊下的鸟儿急着叫起来,不用抬眼也知道又来了人打扰。
"怎么了?"石亭中见了凉气,老者拉拢了厚毛的外衫。
"司马府上来了人……"话未说完,陈霸先依旧是闭着眼静静靠着,想也不想回了一句,"不见。"
哼……这是看着陈茜奉命南下肃清岭南余党,眼看着恐怕如今宣城无救了……王司马才想着来弥补?
"不,相国,这一次不是下人传话……是三公子长史王颜大人亲自拜于府前……"
陈霸先脸上浮出些笑意,又是过了半晌才抬眼,揉了揉额角似是有些困扰,"竟让司马派长史大人亲至……倒显得我这府上倨傲了?"
那下人自然是明白相国的意思,低声又加了句,"带了大礼而来,怕是给足了诚意。府前街上都是长队,大红的箱木抬过来……"
陈霸先听出了这意思,摆手命人引王颜进来。
那年轻人也当真是紫金的冠带风华正好,三公子今日一身郑重谦和的儒衣更显得人带了三分的书卷气,陈霸先没有起身,等到他行完了礼才让了一让,"长史大人带礼亲至……不知司马是何意?府中凋敝,这岂不是要折煞我了。"
王颜面色不改,他自然清楚陈霸先端了些架子却说得很是平常客套,一时这年轻人仍旧谦和有礼,仍旧一拜,"爹命我亲自带礼登门,今日不为其他,乃是为求两府鸾凤之交。"
陈霸先仍旧是揉着额角打量了王颜,这孩子于建康城中名声颇好,乃是文武全才,朝中各方老臣相交,原本谁都想着相国若要嫁女儿,自然是选王家三公子为婿才算佳偶天成,可这婚事兜兜转转,自从递了礼单算到如今竟也过去将要一年有余,陈霸先全没有什么直接回绝的意思,可也一直拖下了。
现在这日头……更觉凉了些。
陈霸先微微起身踱了两步,干脆也并不遮掩,"你虽算作是晚辈,但陈王两府上诸事也算明白的,长史大人今日的意图……恐怕是司马授意吧?登门提亲,然后便可化干戈为玉帛?"
长城县侯不日便将抵达宣城,以陈茜手段……王僧辩能不能顺利保命实是未可知的险事,不然王司马犯得着如此着急地命亲自携长队抬礼来求亲?
很明显,是还惦记着这婚事能给两方一个台阶下。
相国身居高位,满朝文武各种嘴脸早已看遍,这数十年来又是自命真龙天子,发誓不会一生屈居人下,何况如今他是同一个年轻晚辈说话,陈霸先自然开口沉稳迫人,再不留什么面子,没想到抬眼那对面礼数周全的人却一点也不在意,更没有什么拘谨或是尴尬畏惧的神色,王颜发丝束起,清净儒雅,开口极是诚挚,"相国可以放心,我爹原就是为了这婚事同相国提过数次,若没有这一次两府之间的事情,颜儿也极倾慕见琛小姐,绝不是单纯地想要为了利益关系而非要高攀。"
陈霸先倒是对这王颜有了些好感,笑起来却依旧带了压迫感,"那长史大人的意思是……我陈氏可以不徇私情,一心一意为皇上铲除奸佞通敌之人?"
太过尖锐的问题,那便是说清了,纵使是自己女儿嫁了去算做了王家的人,但到时候那王司马的亲弟,陈氏却还是要杀。
王颜手指抚在那石桌上微微捏紧,却依旧是带了恰到好处的笑意,"相国司马曾联手铲除暴君,维系江南一方生息万民仰赖,两部原本就是彼此相持走到如今。颜儿尚且年轻,可也知道相国英明神武,更绝不可能是轻易反悔之人,既然相国府上数月之前已经收了礼单,应下了两府联姻的婚事,相国之心至善,绝不可能委屈了见琛小姐……过门便染白事。"
他口气恭谨得当,明明说得是分毫不让的意思,却很容易的在声音上谦虚下来,恰到好处地捏准了老人的心态,既不喜欢看人卑躬屈膝地来认错讨好,也不喜欢他人灭了自己威风,反而是句句算准了形势更加诚恳。
而且……陈霸先不可能放着女儿嫁过去便沾染上王氏办丧事的日子,但他若不嫁,这当时应下的岂不就成了出尔反尔?再无大家风范。
几番言论下来,矛头顿时变得犀利无比,一瞬间石亭之中沉默片刻。
风过,热络的贺喜之音响彻街口。
陈霸先果然笑起来,"好个长史大人,人言三公子撰写阵法更甚领兵之能,如今看来这算准形势的眼光可当真是不辱你爹当年辉煌。我喜欢明白人……"顿了一顿,相国只听着隔得尚远,但那府前街上的热闹已经声声入耳,"怎么,是特意铺张了声势,想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今日司马府上三公子亲自登门提亲,怕是我不答应……明日起来便要落个趁人之危卑鄙悔婚的名声了?"
王颜急忙垂首,"万万不敢,岳丈在上……受颜儿一拜……"
那老者竟也当真就这般应了,抬手扶他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是……罢了罢了!"
陈霸先似乎是想极了什么,突然有些不一般的神色,王颜却并不明白,想了片刻也只当他是受了什么触动,一时赶着宽慰,"颜儿同见琛白头之约永不更改,岳丈放心,王氏无论任何时刻,哪怕是国毁家亡,我王颜一己之力也定保见琛周全!"
那一日石亭中指天为誓的年轻人非常清楚,这一场夹杂了太多形势阴谋的婚约并不单纯,但是他曾经真心实意地对着陈霸先只如同对着自己的岳丈一般,认真地说着心里一直无法开口的话,是无法被他爹爹认同的话。
就算哪一日王氏只剩他一己之力,他也一定会保护她。
所以,其实王颜走出相国府接受往来道贺的时候,他都不清晓身后那戎马半生的老者忽如起来的怅惘是什么原因。
刚刚走出了石亭。
"见琛招风染疾,这病情不大不小却总是反反复复,怕她总是憋闷着更加不好,眼下并不在府中。"陈霸先知道王颜担心自己又是寻了借口推脱,见他反复询问是见琛害了什么病,可能让他探探,一时相国听了,格外随意地说起,"但这婚事我是应了的,大人若当真忧心见琛病症,明日便可去寻她散散心思……虽是拜堂之前于礼不合,但这既然是定下的,两府之间也不用在乎这些小事了……"口气更显开通,"况且……若是见琛也觉得好些了,这个月里算准了吉日,看王司马的意思……不日便可筹办了。"
王颜自然按他所言记下了地方,妥当行礼告退。
府中往来抬进了礼,大红带了金字的囍,一时人人面上高兴,小姐早已过了该要成亲的年岁,这婚事的确不可再拖了。
却只有那披了暗色外衫的掌权之人依旧是独立在书房之外,若有所思逗着那八哥,竟也有了掩不住的犹豫之色,到底……那是他唯一的女儿啊。
粗嘎的鸟叫在一片万福祥和的喜气之中格外突兀。
"见琛不要怪爹,它日你若贵为公主,什么驸马寻不得……爹爹必会加倍的补偿你……"
【一百三十七】君子勿劳
天色将晚,寂寂人定初。同泰寺中钟声悠长,却也隐于山林之中。
鸡栖于埘,君子勿劳,人定,酉时。
暗红色的人影映了月光顺着小路而出,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灵犀阁果真起了烛火,却也不见有人出来。
仍旧是觉得稀奇,韩子高想起那云光大师好笑的叮嘱,还是决定不要擅自去打探惹出事来,叹了口气往后山上去,"总是应了别人的事情,却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没走几步看着有一同自己差不多年数的小僧慌张张地四下张望,一见韩子高双手合十念了句,"施主。"
韩子高忍了笑,"无事,我只是出来走走罢了。"
"可曾……可曾见到师祖往哪方去了?弟子们遍寻不见,不知是否去慧明阁中探诊?"
果然那老僧是跑出去了,韩子高一脸正经摆手,"不曾见得。"
于是那小僧悻悻地走开,"师祖--"
韩子高到了半山上的时候果然见了云光大师仍旧是小心翼翼护着宝贝般地看那上方焦灼的铜盘,"快来快来,我便知道你是个守信之人。"
"我不知有何能助大师,若只是生火而已……"没等说完便依旧他仍旧是慢慢地引燃了火势,"并不一定找我来也可以。"
云光一个噤声的动作,神秘兮兮地探手入怀,韩子高接着火光不知他想如何,没等反应过来先嗅得一阵扑鼻酒香,"大师?你这可是破了清规……"
酒液沉重,咣当地撞在石头上一阵闷响,明显是童叟无欺满满一坛。
"嘘!"白眉蹙起,那老僧正色压了他的声音,"不得胡言乱语,我可没有破清规戒律,这酒是给你的。"
韩子高这一次再忍不住了,大声而出,"我?"
"不然为何非要等你来?我威胁个小弟子来替我燃火也就罢了,这不是再寻不见别人么……"笑了笑一副循循善诱的面色,"好孩子,你又不曾出家,酒总是能喝得的。"
手中一把暗色的东西揉成团,又是白日曾经见到的东西,他反复灼烧,似乎当真是在观察什么成色,"来来,你别一脸惊讶地盯着我,看看这个,可是好东西,绿葛,烧过后我回去试了试,无法确定效果,现在加些量进去,找你来帮忙看看是否当真有效。"
山林荒僻,夜色不掩青烟寥落,如今眼下一座幽静山寺,旷世奇僧性情古怪,传言之中的云光大师总是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甚至……这寺里还不清不楚地藏了女子,不只一人。
韩子高下意识地捏紧了腰侧的剑,很明显有些戒备眼色盯着那坛酒,"大师如此何意?从未听说医者给伤患饮酒的法子。"
那剑是陈茜终究找回来的,他总是这般从来都不肯轻易表示什么,但其实心里诸事记得非常清楚,韩子高在浅水城外的一席话给他触动太大,所以伤好了,平定下来,陈茜仍旧是耿耿于怀地回去寻回这剑来。那一张看似喜怒难测的脸面对感情也从来都是很直白的态度,隐藏便一定有原因,所以韩子高一直都压着自己探问当年醉鸾梦的事情。
如今的韩子高长大了,算作是成了人,他保持了这样握剑的习惯,总觉得这么多年来,当年那柄剑没有丢的话他便真的什么都不用怕。
云光大师一个劲地示意他靠近些,"你乱想什么!云光活了八十多年还诳你一个后辈不成,放心,我便是想找人试试这绿葛烧灼之后的效用而已,须得找个人来饮酒。"
所以偷偷摸摸地藏了酒,避开弟子,生怕被人发现。
韩子高白日便见识过这云光大师出手不凡,绝对不可妄测,此人年届古稀之龄,握住自己手臂的时候仍旧让他毫无还手之力,思前想后,这花白了眉间的老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可笑地下毒酒给自己吧……
想害他治伤的时候便好了。
韩子高松了手间走过去,"大师莫怪,实在是眼下不比当初,子高终究身受皇封,什么事情总是留心为好。"
他也知道最近诸多事情凑到一起弄得自己开始多疑,妍丽眉间浮出笑意,"试药而已?但这若试不成,总不会致人死地吧……"他不过说笑,那云光大师却很是当真地保证起来,"不会不会!胡说什么,顶多是醉软如泥,你年纪如轻轻,当真醉上一场回去躺一觉不就好了。"
穿林打叶微风忽至,飘渺火光中韩子高应下了,拿起那酒坛嗅了嗅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师灼烧此药说是为救人,可又为何须得饮酒?"
"救人也便是解酒毒而已,你不知道……这世上奇毒往往都是想办法教中毒之人的下场凄惨,不然怎么唬得住人?"老僧一时说到了得意处,愈发毫无顾忌地显示起来,"解毒,便要清晓毒性所起,其实说白了那诡异的毒物不就是恰好放大了酒酿之毒嘛……哈哈,这么简单的道理罢了!解了酒,不就解了毒?"突然云光警觉而起,抬起了眼,"莫要问了莫要问了!这件事不能说,你只安心饮你的酒,我如今不过图个心安,可没有什么别的。"
韩子高也收了声音只是看他一点一点不顾灼烫取出那些绿葛,天色愈发黯淡,整座山上幽静之至,他总有一种感觉,这玩世不恭甚至毫不在意佛门清净的老僧该是真正有超脱之品性,就好像他明明什么也不顾忌,却总守了那戒律,明明话语之间随意轻浮,却又在治伤之时格外严肃谨慎。
高人总有一些奇怪的脾性无法被常人所理解。
于是那绯莲色的人影干脆地饮下了酒,抬眼看了看云光,那人欢喜雀跃地一个劲示意他继续,"快快,不是有句俗语,不醉不休?"
"可……"韩子高竟是第一时间先想起了以前陈茜压着怒火的告诫,不准他随意饮酒,酒这种东西成了他这么多年的枷锁,陈茜不能沾染,也就本能地觉得韩子高不可以。
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好笑。
他见不到自己那一夜醉了之后诱惑的模样,只觉得眼下这老僧很可能是在炼些极重要的东西,总之韩子高终究沉下眼色,是打定了注意要来一探究竟。
年轻人发丝微扬,朱砂散乱却又恰到好处地宛若莲瓣,他仰首便淅淅沥沥地对着酒坛喝起来。
什么大不了……喝便喝就是了。
千里之外,若是那马上之人知道建康山上的事情,恐怕立时一把火烧光了这同泰寺。
只可惜身隔千里,就如同官道上那分岔开的路途,到了该要转向的时候谁也没有办法,陈茜命人点起火把来照路,望了望路途,却只觉着前边竟似守了人马。
"武岐伯,过去探探前方何人。"
不多时候那人归返,却有些不屑的颜色,"回禀县侯,是宣城郡的人,说是恭迎县侯多时了。"
陈茜一点也不意外,"这个时侯倒来迎了?当日放火追杀我部的时候……"眼光一转,忽然却又蹙眉想及了什么,"王僧智这个人行事可也和司马不同,王司马身份地位绝不至是轻易冒险的人,但这宣城太守上一次便曾经圆滑至极的先跑来驿馆言明立场,他派的杀手,却又脱了个干净……"他望向四野,如今已经接近宣城,若是天明便该能够赶入郡城范围,陈茜想了片刻忽地催马往前去,却低了声音,"武岐伯,命所有人留心左右,还有小心提防宣城来人。"
"是。"
行了不多远先看着前方起了相迎的队列,荒野幽暗,火把却点得唯恐长城县侯此行出了差错一般恭谨,宣城都尉陪了笑脸,极是卑躬屈膝的讨好样,"县侯舟车劳顿,虽是行官道,到恐怕也是连日赶路才至此方。"
陈茜只望了他一眼甚至懒得开口,应了句急急地打马飞速略过,那都尉僵硬了眉心,好在是压下了所有好言好语,"来人,护送县侯一行赶往我郡!"
武岐伯同样没什么好脸色,打量了四下那一队都尉的人不过百人相应,并没什么差错,随着县侯领身后万人将士赶往宣城。
"敢问县侯……战事既是已经平定,我方小小一个宣城有些乱子,怎么……咳,县侯可万别怪罪末将逾越,不过是太守惶恐,我也是替太守相问……"
那宣称都尉一路紧追陈茜不放,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开了口,马上风声迎面而来,便也不怕咬了舌头。
陈茜倒是笑起来,夜色里他并未着戎衣铠甲,不过是寻常墨玉颜色的锦袍,手里紧了紧了缰绳却教那都尉明显浑身一颤,"县侯……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太守想问的……若是真的一行只为调查起火的事情,何必出动陈氏万人……"
陈茜的笑意只浮在面上,从眼底眉梢一瞬而出的肃杀气更教那人领教了这县侯息怒难料的传言,他甚至还不曾开口,但这极端却又迫人的气势让那人慌乱地拉马缓了三分速度。
"皇上命我肃清岭南乱党余众,不出兵……路上若是遇上乱党,或是再遇上郡中四野大火三日不息的乱子,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瞬间敛了所有的寒暄之态,陈茜再不看向宣城众人,策马而去。
尘沙忽至,马过无声。
一直到了三更之后,建康千家灯火渐渐隐去,山上一方小小炉火借力酒气,那云光大师拍拍靠着树坐在地上的人,"好了,一坛酒下肚这必是要醉的,快把这绿葛服下。"
韩子高只觉得眼前景象愈发迷离,倒是真的同上一次醉过之后的感觉如出一辙,好在风凉,有些意识,他迷糊糊地靠着树不愿动,"酒有什么好饮之处?为何很多事情……都同它……有关,那疯婆婆恨死了酒,誓要以酒毒警醒世人,可……"
越说越觉得自己发起了困,酒劲上来四肢热腾腾地起了醉意。
"可她知不知道当年那自己的怨毒如今竟成了关键……"
云光大师也有了些触动,摇首叹息,"我自然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事情已成现实,制毒之人遗祸苍生,恐怕这也是她当年一意孤行所没有料想到的,佛言诸事皆有因果,世人却总是被俗事碍眼,见不得天下之大,万法起源……眼下不要去问为什么,如今关键是要寻到一个解决之法。"
难得这老僧认真地说起,可惜红衣人已经醉得松了手,咣当将酒坛砸在了地上。
韩子高微微闭上眼睛便觉得周遭晕眩,"竹也终究是为了下毒而死……死了太多人了……他不能死。"胡乱地说起什么早已是没了控制,云光也懒得听他念着,干脆地塞入那绿葛给他服下,"好孩子,稍等等,若是绿葛有效,一会儿便清醒了。若你试药有效……也算是帮了他。"
奇异的一切。
老僧坐于炉火之后,双手合十却突然将白日嬉笑怒骂的影子藏起,花白了的眉间映着火光念起佛经,半晌长长地沉默,盯着醉软在树下的年轻人也有些感慨,"佛曰不可说,很多事情不能想那么明白,你这孩子啊……将来也总是要自找麻烦的。"
韩子高原本白皙过甚的脸色上恰似染了火光一般,淡淡绯色,更有些艳,偏偏荒山野岭的只有风声。
迷茫之间却只念起了一件事,"他不能死……"
云光一直端详那醉了的人,在等是否这费心炼造几日的绿葛当真有效,"云光尘劫已尽,或许不日便将早登极乐……一念之善,这也是最后的善行了。"
幽幽长叹,却见那过于美好的红衣年轻人缓缓倒在树下,竟是醉得昏沉无法。
"还是不得解法么……"云光俯身过去推推那地上的红衣,"将军?韩子高?"
一连唤了几声都不见他有回音,明显是酒醉不解,云光也无法一把将他拉起,"怎么会……难道还是缺些东西?"
韩子高醉软之间只觉得别人推了起来,手握着剑却又不得气力,"大师……这……"没等说完却又觉得热气冲上头顶,熏染得周身都想不清楚其他。
扶着自己的人万般无法,只得回身掌风熄了炉火,"罢罢罢,还是有些差错,只靠绿葛解醉酒酿之毒恐怕行不通,再稍等片刻……"
时间不多了,他也需要尽快想出解法。
五更刚过,偌大的同泰寺中早无光线人声,弟子房中一片安静,唯有那殿前长明灯火不熄,不多时候便赶有小僧出来打扫庭院,云光唯恐被人撞到探问,匆匆忙忙地扶了韩子高下山回寺。
一方后门吱呀而开,两重黑影艰难无比地入了同泰寺,云光靠着墙壁向内望望,确定没有别人见到,放了心,回身扶着韩子高又有些无奈,"也是怪我,不然我好歹也算什么……那陈霸先总说着的世外高僧,教弟子们看着师祖扶了个如此好面相的醉鬼回佛寺……这可成何体统。"
刚说完却怕被人听到,揪住了韩子高背上缎子外衫一路顺着小路往慧明阁走,结果绕过自己的禅房走到待客的静室之外,忽地就觉得那边松木之下人影晃动。
偏偏身后完全醉软无法动弹的韩子高迷糊糊地还念了什么,完全靠在了老僧身上毫无清醒意识,本能的意识里只一味握紧了那剑。
云光顿时觉得不好,先听着那树下的人偷偷伸了个拦腰,哈欠打到一半那人也觉出了这边有旁人在,立刻抖抖周身一副精神模样,背着身去拿扫帚,云光借了光亮望过去只觉得他身量尚小,该是个犯了些小错被罚天亮之前便要来清扫禅房的小僧人。
一时左右无法,他私下炼药的事情绝对不能被外人知晓,而今夜偷偷地寻韩子高出寺试药的事情更是万万不能提及的,眼看着那人似是也觉得奇怪,提了扫帚一路过来就想查探,云光一把将韩子高推入了那通往慧明阁的小路上,自己堵在路口树下,只压低了声音使力拍了拍他,"回阁里去吧,今夜之事不要提及,顺着走便是慧明阁了。"
生怕他不清醒,只盼着韩子高有些意识自己走回去。
"师祖?这才什么时辰,怎么竟来了这里?"果然,那小僧很是惊讶,匆匆跑过来,云光故意皱了眉,"咳,你可是偷懒?为何不快些领罚去做事……倒是候在这树下磨工夫……"
边说边极是正经地双手合十,径自往自己的禅房走去,那小僧满面烦闷地低了头,"师祖脾气古怪,整日不知做些什么……为何师傅们却总说师祖乃为大智大慧之人……"
说完那青灰袍子的小僧转了身往寺前走,摇了摇首,"快天亮了,还是扫地去吧。"
松木暗影之下,踉踉跄跄,绯莲色的光影在黎明山上的光线映照下极是幽魅,韩子高只觉得头重脚轻,晕乎乎地觉得是寻见了门边,抬眼打量,迷糊糊地望着屋子里便似是黑洞洞没有人的样子,四下也俱是禅房的肃静规矩。
慧明阁么……
他想也不想直直地撞开了门,忽地觉得酒气上涌,他原本便是没有酒量的人,谁知道云光大师好不容易烧出来的奇药竟然还是差了些什么,无法解酒。
这一入了门周身放松,韩子高被酒液拖累的思绪再也想不清楚,走了一步便彻底醉软了下去。
黑暗之中一阵声响,突然有人点起了烛火。
青灰的瓦檐下还有那绝色之人推开的木门不曾掩上,借着光亮恰是三个墨色大字,灵犀阁。
【一百三十八】佛寺见血(改错字)
清晨时分,建康城中司马府有人换了清净长衫,原就是品相出众的少年公子,今日记得那心上人曾经无意中说起的话,"大人还是平常的样子雅极。"
她不喜欢他戎装肃杀的样子,所以王颜早早起身换了淡青的外衫,出了屋外只命二三随从同行。
绕到府前的时候却有人来传话,"司马嘱咐了,公子今日若是见了小姐无碍,便还是接回这城里吧,毕竟……司马是担心相国那边再出什么反悔的意思,婚事越早结成越好。"
王颜轻笑应下,"请爹爹放心,相国所言小姐乃是出去养病散心,当是无碍的。"
不到一刻,街上市集还未曾打点起来,三公子便有些心急地命人好好地备了马车出府,下人们掩着嘴躲到一边笑,"三公子可是盼了这婚事好久,当年公子偶然见得见琛小姐,竟就一直不忘记在心上,司马也是无可奈何。"
王司马同样刚刚晨起,就听得儿子生平第一次这般耐不住性子,听了见琛的音信就准备去接。
人总有疏漏,老者看着今天又是个阴霾日子皱起眉来,"若是单单比无心无情……恐怕我是输了的。颜儿啊……"
这三子原是心气极高,生得最好,又最是精通诗书礼易,文屋皆全,谁家的小姐不想攀门亲事,他却反倒庸常的颜色不入眼,第一次同王僧辩开口说起有求亲的意思,却是看上了陈家的人。
血浓于水,这一点上,王司马扪心自问不比相国,那人对自己女儿这婚事推三阻四算了多少日子,而自己却仍旧是希望儿子求个真心。
所以这一次不管如何,半是为了宣城能得一个暂缓的机会,而另一半,他也的确是盼着王颜早日了却这夙愿。
看着王颜出了府,王司马也有些无奈,"去派人在城里待着,若是颜儿真接回了见琛小姐,你们随着好好地护送周全了,这亲事难得终于定下,以后小姐也算是我王家的人了,不得怠慢丁点。"
"是。"
同泰寺中钟声绵长,忽地寺门外有人求见,小弟子摆摆手说着我们这寺里不得随意擅入,施主请回吧,那人却有些疑惑地向里望望,开口说是来寻人的。
"寻人?寺中俱是出家之人,施主所寻何人?"
"是相国命我前来……"王颜话为说完,先看着那寺门忽地打开,"施主请随我向里去。"
于是三两人随着长史大人一路走进这冷僻的佛寺里,倒也是幽然自得,果真是出世之所,确是适宜调养身心,每日粗茶淡饭,远离建康尘烟。
几排松木之后远远隔开了几间净室。
日头起来,却因是阴天室内依旧有些阴暗,榻上烈红色的衣裳颜色极是奇特,轻微响动,有人挑开了素色的纱帘来却是执了娟帕,女子的声音低低而起,似乎是怕扰了他,"好像是撞到了一些,不过只有些蹭破了皮……没事。"
说完了探手用那染了些水的帕子覆在那人白皙肩头,他肩上本就带了极大的狰狞伤口,但过了这段日子之后外伤渐渐痊愈,如今只剩下施针的痕迹和昨夜猛地碰撞之后蹭破了的小伤口。
榻上的年轻人昏沉沉地只觉得一阵凉意,忽然什么东西覆在左肩受过伤的地方,一阵沾了水的疼痛感突如其来揪紧了周身神经。
韩子高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谁!"
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识,还是那般一摸一样的小小净室……但是很明显陈设多了些女子之物,甚至还有了些隐藏着的香粉气。
不是慧明阁么。
他突然恢复了意识,盯紧了面前明显紧张神色的女子惊讶莫名,"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依旧是加了软毛的金纱袖口,手里还捏着那帕子,听他这么问倒像是清醒了,一时陈见琛终于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这是被人下了什么毒才昏沉沉地睡了这么久……"边说边想到了韩子高他醒了,非但没有歉意反倒还质问起了自己,这尊贵小姐那被宠惯了的性子也起了气,一时皱眉看他,"天都还没亮,好好地佛寺净室,突然闯进个人来……你倒还来问我?"
这一句话说出来,那榻上只觉得头疼欲裂的人忽然看清了周遭,确实不是自己的慧明阁,而且很显然……
等等,他看着自己上衣被人解开,只软软将那衣裳挂在了臂上,露出的肩头伤口上有些红肿轻微的伤口,韩子高突然抬眼,"见琛小姐,就算我酒醉失礼……你我男女授受不亲,如今这般算是……"
话还没说完,陈见琛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摆手示意他别乱动,"你满身酒气一头栽在地上……我……我怕你是被人害了,结果你醉得不省人事只护着那左肩,我还以为是撞得厉害伤了……"
晓衣刚巧端了茶盏进来,一见韩子高醒了千万个不耐,"将军没事倒好,若是有事,我家小姐非要哭死在这灵犀阁里了,天还没亮见你莫名其妙竟然跌了进来,小姐倒先吓了个半死,只怕你让人害了才莫名地成了这样。"她说完了走过来,看着韩子高那一张太过妍丽的脸面上如今全是一副怀疑模样上下打量两人,那婢女更加有气,碍于如今毕竟韩子高贵为将军,晓衣压了怒意低声抱怨,"几月前为等将军,小姐才着了风下不得地,相国说让小姐安心养病散心才来的这山上,昨日虽是惊吓一场却又全都觉得好了,若要我说,这不便是相思病?一见了人便哪里也不觉得难受了。"
陈见琛就差拿那帕子捂住晓衣的嘴,"你先出去弄些温热的水来,别在这里胡乱说话。"
晓衣念了句,"怕是小姐嫌我碍眼……"
"晓衣!"
转身却又看着他急急地想拉好了衣裳,陈见琛俯身阻止,"你……你先别……我替你把这蹭破了的地方上些药,你这左肩该是受了很重的旧伤,昨夜怕是不小心磕到了门上,后来我同晓衣扶你过来歇着的时候,就看着你一直揪紧了这衣裳下面,我只当是你觉得疼了……原本想天明了找小僧人过来给你看看,可后来又怕你不愿被人知道……只能……我这里只有我和晓衣两个女子,不是有意……只能先解开你衣裳看看的。"
她也是平素娇嗔惯了的,什么事情都不顾别人如何想,总是先说了要紧,如今却对着韩子高的质问吞吞吐吐,喃喃说了半晌。
不由还红了半边脸面,陈见琛说了一半一抬眼,韩子高恰是半躺在榻上,她情急之下解释,两人却只距离分毫。
突然便像回到最初那一夜,花市街上一辆宫车急速掠过,明明只是这红衣人半个侧脸而已。
夜风而过,妖异的莲华色,竟是能够统统显在一个男儿身上,简直便是美得惊心动魄。
她突然收了话,只望他,现在的韩子高带了些残留的微醺酒气,有些无奈却也有些莫名躲闪,不知该拦还是不拦,陈见琛突然垂下眼睫,却也有些豁出去的意思,"你怕什么,我给你擦干净了,你再回去,没……没别的意思。"
韩子高只觉得自己从第一见到她开始就总是这女儿家毫不避讳,他想着自己昨夜不小心撞进来又的确不是故意,也便松了松手给她看那伤口,"没事,只是望着吓人罢了,这伤透骨必然看着唬人……"
陈茜听他说得简单,手下却也顿了一顿,"你同我堂兄离开那么久,回来封了将军,可是谁也不知道你这肩伤竟然……"
又有些酸楚,看了看韩子高,她刚轻轻拉下韩子高肩侧有些碍事的衣裳,忽然听见晓衣上气不接下气地叩门,"小姐!"
那面色艳得恍若芍药一般的女子正带了湿意的帕子覆手于他肩上,忽然想起了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曾经爹爹也曾这般安慰自己,陈见琛突然笑起来,全是玩笑一样打破了屋子里原有的尴尬沉默,"疼不疼?我爹说伤口必须清干净,可我小时候最不能忍疼,爹总哄我说吹一吹便会好……"
"小姐!那……"门外的人不住地像提醒什么。
陈见琛太清楚晓衣,指不定又看见了什么新鲜的事情,这几日陪着自己住在寺里闷坏了,刚转出去不到一刻的工夫跑成这样回来,不会是什么大事。
于是她也懒得理。
门外的丫头终究里外拗不过,又望着那突如其来被僧人引进来的公子不敢说话,每次见这名满建康的三公子晓衣都格外地羞怯,见屋内小姐也没避讳拦着什么,低头扭着衣角讷讷地推开了门。
却是让所有人的呆愣在了原地。
冬季的江南也毕竟有了阴湿的朝露水汽,点点惹的人压抑难言。
那一日,两名同泰寺的僧者,晓衣,王颜,两名随行统统在场望得清清楚楚。
陈见琛乃是相国之女,司马未来的儿媳,可她养病之所的榻上竟是躺了个男人,甚至衣衫不整,半边身子如玉白皙晃得那两位僧者立时躬身连称罪过。
甚至是在佛门清净地。
王颜深深记得当时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陈见琛笑得很是真心实意,她甚至几乎是凑到了那人身上,轻轻吹着什么。
很……很不堪的姿势。
"你……"
门外的人几乎是艰难地从唇齿中挤出这个字,他满心欢心地早早起来探她,甚至他一直牢牢地记着陈见琛并不喜欢自己肃杀的兵戎之相,甚至他都想好了接她先回城,慢慢养好身子……
可是他竟然直接看到了这么不堪的一幕。
两侧骤然死静。
点点鸟鸣掩不住愤怒和悲伤。
榻上两人猛地望向门边,韩子高觉得不对一把拉起衣裳站起来,却蹙眉打量门外之人,周身虽是寻常儒衣,但那做工和周身气度绝对不属庸常,陈见琛自然十分清楚来者何人,渐渐也觉出了自己方才那动作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这下恐怕真的惹了事,急急地开口,"晓衣你为何不回禀一声!"
晓衣也全被吓傻在原地,万没想着一推门会是这种近乎……脸面失尽的不堪场面,一时使劲地摇首,"不是!我家小姐不是……不是……"
那两名引他而来的僧者齐齐开口,"罪过罪过……佛门清净地,女施主身为相国之女,师祖亦是看在同相国多年交情的份上破例请施主暂居于寺中,养好病症再行下山,而女施主竟不自重……"
"你胡说什么!"陈见琛顿时愤然开口,韩子高却迅速地系好了衣裳一言不出,只望那来者,他看着比自己大些,却同样是俊逸年轻之人,而且打量他那随行的侍卫穿戴,也可知道绝对是大府上的公子,韩子高心下有些疑问,不由又将目光转向陈见琛,"他是谁?"
绯莲色的人纯是无意,他自认自己问心无愧,又隐隐怀疑今日之事是否当真如此凑巧,一时沉住了性子想看个究竟,刚好因为不清晓对方身份顺势便只问陈见琛。
淡金色的裙摆动了动,陈见琛答了句,"司马府上三公子,长史大人。"
可惜看在门外众人眼中全不是如此简单。
竟就好似那韩子高起了些夺妻的念头似得,被人抓住如此放荡姿态,还冲口就盯着陈见琛问来者何人,不是向那门外来探未婚妻子的人挑衅是什么?
这两人一来二去的言论不由更是尖刺直直地刺向王颜,左右随行而来的护卫再也忍耐不住,突然拔剑就想向着韩子高而去,绯莲色的人动也不动却同样完全戒备的样子。
王颜突然扬手,制止了左右气不过的鲁莽下人。
有些压抑却又隐藏着愤怒的动作。
淡青色的冠带美好,那人依旧是带了些儒雅气地开口,"我听闻见琛小姐病了数月不好,被相国送来同泰寺请云光大师诊治,山寺清幽,极是养病佳所,却不想今日来得不巧。"
他手下牢牢握紧,极力在克制。
陈见琛自知方才确是自己同韩子高那姿态引人误会,一时只想快点让王颜离开,闷着说了句,"我爹爹非逼着送我来,我自然是不愿的。"
"小姐也不要怪罪丫头莽撞,不曾回禀便开了门,若不是这样,我等怎么知晓小姐私下如何风情万种?"王颜沉了声音。
一旁全做局外人的韩子高渐渐觉出这人越说越不对,他明明就是误会了,却还非要话中带话。绯莲色的衣裳抬眼,目光极是凌厉看向来者,"你既然是认识她,为何不接她回城去?我早便觉得她一个女子留在寺中不妥。"
王颜这下再也人不无可忍,他盯着他身上的绯莲红开口问道,"你可是韩将军?"
"是又如何?"韩子高知道这朝堂上下的人纵使未曾有机会得见,但他这身红衣颜色太过奇异,又着实引人眼目,谁都知晓。
"哼……以前我曾有耳闻,长城县侯麾下一个小小的侍卫面生绝色,都说他受尽恩宠,岭南之战完胜之后竟拜为将军,人言一步登天绝不为过,只不过我王颜从来不信有人能毫无凭借便可平步青云,今日所见……这面有绝色倒是当真不为过,只不过将军如今身有皇封,不可同当日侍卫身份想比,可是却在佛寺之中做出这种苟且之事!"王颜越说越有些控制不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迎娶的妻子几乎是同人共覆于榻上,如今他能够保持这般僵在原地说话已经是气度卓绝。
王颜很清楚如若现在拔了剑,他非要这韩子高直接血溅当场。
一方隐蔽山寺松木叠嶂,入了冬落叶堆积,两方对峙尖锐的杀气忽如其来地出现在了这样不问红尘事的佛寺之中。
"我也知长史大人文武全才,却不想愚蠢至极,甚至口不择言失态至此!"韩子高从来都是想到了便说,这脾气陈茜尚且奈何不得,如今更是觉得王颜眼中带了几乎将自己碎尸万段的狠意,他何曾受人制约,这执拗地小野豹也渐渐伸出了爪牙,眉心淡色朱砂蹙起,韩子高握紧长剑,"长史大人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同见琛小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王颜还不曾答话,身后一名随行何曾见过王家的人受这种难堪丑事的辱没,更加一口气憋不住,他冲上来开口便说了句,"男宠的性子改不了!"
长剑霍然而出撕裂净室佛国悠然自得,莲花尖刺探出扼人咽喉,韩子高一剑直指那人,"你说什么?"
他怎么可能被人触及底线?
"我说韩将军……你到底是男宠出身,改不了这勾三搭四的劣根!陈氏上下那点事情谁不知晓?你勾上了县侯如今竟然还来勾引长史大人之妻!啊--"
绯莲色的人几乎是瞬间震出剑光,那配剑历经劫难却好在凑巧落入湖中完好如初,韩子高怒极,脱手直向那人一剑封喉而去。
王颜甚至来不及拔剑,他没想到这丑事败露的人竟然还有胆子伤人,待得觉出韩子高冲过完全起了杀气之后再出手却已经晚了,只看着自己身侧那侍卫颈侧见血,亏得自己最终挥剑一挡,否则当下便要被切中要害。
血溅三尺,韩子高的怒意几乎无法掩饰,看着那重伤的随行倒在地上犹自不放,"你再说一遍!"
"韩子高!"王颜忍无可忍同样一剑挑向他眉心而去,晓衣吓得一把过去拉住了小姐,陈见琛却看着事态愈发不好,却根本无法插手,情急之下心里只记得韩子高肩上还有重伤,毕竟他只有一只右臂能动,"王颜你若伤他……我便自尽于此!"
这一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虽然陈见琛情急之下全是无心,但王颜已经再控制不了,"见琛……我真心待你至此,今日晨起特意亲迎……我发过誓的,如果两府形势无法逆转,起码我对你可保真心,为什么你却……他不过是长得美些,可是你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同你堂兄的事情谁不知晓!你又何苦……"
聪慧优雅的三公子终究再也维持不住,他眼看着心爱之人维护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的人,甚至当众让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
王颜当真气得疯了一般越发口不择言,韩子高更是绝不允许人来践踏他一丝一毫,两人缠斗无法避免,那两名僧者眼见形势不对不知去向。
"住手!"花白了眉间的老僧忽如起来一掌劈开对峙二人,拉了那绯莲红的年轻人扯到了身后。
如此紧张不堪的形势下,韩子高听着他速度极快地挡在了自己身前,甚至还有三两分玩笑口吻念了句,"你是个好孩子,放心,我决定帮你。"
【一百三十九】夺妻之仇
"大师放手,今日之事如此凑巧,明摆着便是有人设局,长史大人却不管不顾毁我二人名声。"韩子高说着看向陈见琛,他当然清楚这王颜能如此动怒绝对是以为二人这婚约的事情,而且王颜看样子极是爱慕见琛。
"你若当真是爱她敬她,为何不信她?今日之事孰是孰非不是你所见的样子!"韩子高凛然质问,那对首的人却已经再也受不了,眼见这云光大师拦在中间,王颜剑指韩子高眉心,"你给我记住!他日我王颜若不报此夺妻之仇……誓不为人!"
空荡荡的灵犀阁前再无人声,王颜大怒带人而返。
地上俱是方才重伤之人的血迹,韩子高也被彻底激怒,下手气力极大,险些便真的一剑透体杀了那司马府上的随行,那晓衣盯着地上的血色几乎出了眼泪,只靠着一旁的木门不敢说话。
寺里钟声再度响起,阁前几人沉默半晌,却是那云光大师先开了口,"阿弥陀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看向韩子高,微微笑起,"你是觉得我故意让你喝醉?"
红衣人执剑不语,片刻开口,"是,不然大师可否言明,为何恰好是相国千金留于佛寺之中?"
云光大师眼望着两侧僧者低低地念经淡漠罪孽肃杀之气,一时也是摇首,竟第一次脱了那荒唐的影子,"此事由我担当,空静空圆你们先行回去。"
"阿弥托福,施主既是暂居同泰寺,便需遵守佛门清规……"
两名僧者终究散去,那老僧却又望着陈见琛,"这女施主你可来说说,是否是我安排你入寺?"
"并非大师所为,而且……今日好似也是我第一次面见大师,前些日子爹爹送我上山,原是命我先去同大师带话问安,但我闹着些脾气,进来后一直没有离开灵犀阁……"陈见琛也如实回答,"韩将军,我爹只言命我上山修养散心,因是女子,不好随意走动,故此大师每日命人送药给晓衣,甚至不曾多言其他。"
那红衣人想了片刻,"可今日之事如此凑巧,韩子高一向说话直接,不妨明言,如今我便觉得是大师同相国筹谋了些事情,刻意将我灌醉……只可惜大师若当真是想挑起什么事端,何必装些炼药……"
化为说完,那云光却挥手止了他的话,"你且随我来吧,见琛小姐先回灵犀阁去。"
千里之外宣城城外万人驻营,城中再度出人列队好言好语地迎接县侯入城,却待了半日不见动静。
陈茜想也不想干脆地决定就在此城外排查,"当日曲江侯萧勃连同岭南土豪起义势力意图谋反,宣城虽并未涉及战乱,可竟四下火起三日不熄,太守有这个出来排场的工夫,不如去想想如何交代为好。"
营房之外有人接连回禀,"太守躬亲候于城门之下,亲迎县侯入郡城相商,县侯赶路疲累,郊野风凉,何不入城?"
陈茜听了却好不理会,武岐伯也有些疑虑,"县侯不入城,确实有些面上不好……"
那并未着铠甲之人却只是淡淡饮茶,"副将想得差了,这宣城郡多年都交予王僧智管辖,内力屯兵恐怕也该有数万人不至,他如此急切地想迎我入城是为了什么?"
果然此话一出即刻点清了要害,武岐伯也明白过来,"自投罗网的法子么……县侯考虑的是。"
陈茜并不焦急,"此次势必是要挑起事端来的,如今且看这王僧智能忍到几时,如今他又玩起了当日通晓颜色极是圆滑的嘴脸,他自然是明白的,我领万人至此肯定不能善罢甘休,但关键在于……我势必不能毫不彻查便直接同他冲突,而这万人也终究不可能全部入郡,恐怕我若当真是孤身领少数人入了城,顾忌脸面行起所谓的朝堂之礼,他定是要反的。"
武岐伯应下,退出之际却听着陈茜重又开口,"建康那边有什么音信么?"
那人也压下了笑,"县侯是想问将军如何吧……"
陈茜面色不动只扫他一眼,武岐伯立即垂首正色答着,"这几日都没听见有什么乱子,县侯放心,韩将军年轻,骨伤必是有救的。"
那人隔着长案思量片刻,"不……我只觉得似乎……罢了。"他摆手命人退下,却一直隐隐觉得自己如此南下离开,建康之中的事情一日不清晓,一日便有些不安。
以前多少次的多事之秋都过来了,前朝余孽,岭南大战,但是近日明明江山安稳,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说不上来,陈茜越发觉得太过于平稳才最最危险。
无法确定的危险远比真实而确定的灾祸更令人忧心。
此时此刻的山寺依旧香烟袅袅,佛音悲悯,警醒世人。
老僧禅房上书重玄二字,规格自然是更大些,一身绯莲红并不坐下,只站着四下打量,"大师有话直说。"
"你也知道,我在寻找一种能解深重酒毒的法子,此事隐秘,绝不可为外人道,你也不要过多探问,这件事我不可能会说。"云光大师倒也不再遮掩,他自然是看出了这孩子说话非常直爽,更是坚韧不肯低头之人,若再闭口不言,他下一刻绝对会亲自问出来。
老僧随意地盘膝而坐,微微合掌,"但我可以明言,今日之事我也实在未曾想过,你若不信,我也无法,只是不知将军想要如何为难了。"
若平心而论,韩子高的确不信昨夜酒醉之事是云光法师故意而为,此人看似不守戒律清规,但实则修行多年,乃为真超脱之色,他不过是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就好似那佛家常理也只是束缚,而心中底线却一直非常清楚。
韩子高松了握剑之手,上前两步坐在桌旁,"子高其实一直愿信大师,但是我来的那日便说过,相国为人心机深重,我更是身在局中,很多事情不得不防。"
他如今离开陈茜也能够自己看清很多事情,尤其是他很清楚陈茜此刻南下,而他随即便被相国安排好了莫名地送来了这里治伤,看似很多事情是偶然而起的,但实则内里一定有联系。
"相国送见琛小姐来此之时可说过什么?"
"此事可以告知,他直言独女久病不愈,闷在屋中愈发不好,盼我能解她心结,更可治她久拖不好的伤寒之症,但那相国千金为人有些脾气你也该知道,她方才说了,来此之后本便不曾需要什么佛礼开解,甚至不得见,纯是我用了些药理养她气血罢了。"云光从一侧的小阁上拈了些什么凑在鼻下嗅着,边说边看他,"如今倒弄得我这同泰寺里一片混乱,还让弟子们看见了,你这娃娃啊……真是……"
韩子高自知今日一切确实成了丑事,他蹙眉却有些固执,"问心无愧,我同见琛小姐毫无瓜葛,更无什么苟且之事,若什么时候说起,我仍旧可这般说。"
白眉的老僧却只是摆手,"你不懂的,方才那人愤然离开你可见到了?他回去一定是要出事的。"
韩子高忽然便有些明白了,"等等……方才那是长史大人,乃为司马第三子,他本同小姐有婚约,如今却被撞破……"
相国是想借着这件事算些什么呢?
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没等他想完,云光大师却长长地叹了口气,细细地将那掌中之物重又放好,"昨日你饮酒醉倒,我本是给你服了绿葛,可觉得有什么效用?"
韩子高无奈摇首,"仍旧是醉得不省人事,否则今日不会如此凑巧。"
"看来比我原先想得要难一些,不过好在我大致知道该添哪味药了,韩子高,我云光若说一生云游四海不为过,天下百草皆是一一熟记于心,后来同相国结交,彼此各有所谋,出家人该守的那套清规我不放在心上,贪嗔痴三字云光亦通通尝遍,如今……时日无多……只有一事还未做成。"
时日无多?
韩子高猛然有些惊讶,"大师可是身染重疾?或是……"可他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救不得自己的样子,明明他才是悬壶济世的世外高人,却突然开口说起自己时日无多?
那人忽地笑起来,好似他当真只是个傻孩子一样,"人生既有一死,若观是地者,除八十亿劫生死之罪。舍身他世,必生净国,心得无疑。生死不过凡劫……罢罢,你也非我佛弟子,说这些也无用,只是我今日寻你来,是希望你能继续替我试此药。"
韩子高不出所料凛然拒绝,"不可,我本无酒量,果然今日便出了乱子。"
那老僧却只是摇首,"你若不想他死,便按我之言试药。"
忽然之间那绯莲色的人呼吸一顿,不想他死……
"大师何意?"他急急地问出口,昨夜自己酒醉之后说了什么自然是全然不知的,但他突然发现这云光大师原来什么都知晓,却一直嬉笑荒唐,毫不在意的脸面,"大师不要如此故意提点却不明言,此药到底要用来做什么?他……又是谁?"
云光跳起又是大笑,"果然这故弄玄虚最是唬人,来来来,你再饮一杯……"
钟声低缓。
待得又到酉时,韩子高睁开眼睛却觉得酒气散尽,方才昏沉之间服下了什么,那老僧笑而不言,只一个劲地看他反应,"是醉是醒?"
"我……等等,这该不是昨日的绿葛……"
"昨日无效,自然还要加些其他,伸手过来。"那老僧把他脉象,却觉内里血脉通畅,并没有其他无法预料的效果,"你可是方才又喝了不少,既然现下不醉,那就该是有用的。"
那红衣人试着起身,确是没有酒醉之态,只是这几日闹得头疼不已,却又被那老僧按下,"别乱动,你方才昏沉之间我已替你施针,这左臂再有几日便能恢复知觉,只是你记得多行修养,万别再鲁莽受伤就能大好了。"
韩子高还是道了谢,望着云光大师捧着些什么暗色的草药仔细地捻看,踱步来回却是认真思量,他试探地开口,"大师当真可保他不会死?"
云光却彷佛入了定,只抬手示意他歇一歇不要乱动,自己则左右思量药效,韩子高心下牢牢记住了那绿葛可解酒毒。
松木之后的灵犀阁却又是冷清景象,金纱的袖子被人揪在手里,片刻却又松开,陈见琛左思右想,突然看着晓衣蹭着门进来,急急开口,"他可是回来了?"
"不曾。"
"不是叫你去看着门外么?"
晓衣委屈无比,"小姐,天色晚了该进斋饭,僧者四下往来我不好再守着了……"
"只说你懒便是了!"陈见琛瞪了她一眼也不多言,愣愣想着今日同韩子高不过相距分毫,她记得他那么骄傲的眉眼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同样也显出一些尴尬,愣愣看着自己,该是想说不用,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晓衣看着小姐愁眉不展,靠着靠着却忽然又笑起来,彷佛还微微地不好意思抿了嘴角,一时那丫头只喃喃地念起了阿弥陀佛,"小姐这万别是中邪了吧……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能这般笑……"
陈见琛却想到了韩子高也当真并没有多大,今日甚至该是第一次同女子靠得这般近,竟无言以对,愣在榻上也忘了该先系衣裳……
淡淡桃花染了眉间,旖旎心思竟是千回百转,一个人靠着案边有些小儿女的笑意,见琛再顾不上管其他。
有时候想一想,是真的只因为他容貌那般好,所以心心念念?
陈见琛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觉得他好,无法形容,那样骄傲,不被驯服的样子很吸引人,韩子高同她自幼所见的人事不同,同那些大府上的公子也全然不一样,他好似野生的动物一样有些危险又致命的诱惑力。
她成长至今日,却也是只要想要,便一定都能得到的。
所以陈见琛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她不能喜欢他呢……
秦淮支流绕城而入,略带冷清的冬日却不掩郊野碧意,一直到那画舫笙歌再起,司马府上却依旧是一阵喧闹。
早晨还是欢欢喜喜的出门去,只盼着府中不日便有天作之合的喜事临门,不待入夜,一行仓皇回城三公子却是大怒而返,还抬了个重伤的随行回来。
自然是不用等王颜开口回禀什么,那几个气愤得几乎立时便要冲去寻陈氏麻烦的下人就开了口,跪倒在地皆是痛心疾首,"司马英明!那陈氏竟辱我一族名声!"
王司马一见地上那人撑了口气,竟是莫名地中了剑伤,"颜儿?"
王颜却第一次再顾不上爹唤他,眼望着一侧有下人拿了大红的缎子正往那柱子上绕,一时气急,冲过去一把扯下来便回了房。
王司马觉出不对,眼望四下一个一个气得满脸涨红,倒是突然沉下了心,缓和地开口,"受伤的先抬去寻大夫,你们这几个还能说话的便给我说明白了,今日出了什么事,只如实报来,若不是你们的错,我自然不会怪罪。"
"那……那相国千金竟在佛寺之中同人……同人……"
王司马原是拿了本书卷扣在手上出来查看,忽地抬了眼,微微重了三分语气,"见琛小姐在佛寺如何?"
那人狠狠地低了头也是无法,"司马!那小姐竟是同个男人衣衫不整覆于榻上……不但是我等一行亲眼所见,更是……更是连那寺里的僧人都看见了!相国之女光天化日竟是做出了如此偷情苟且之事!"
王司马立时将那书卷狠狠捏于手中,"你所言当真属实?"
"奴才句句实话,公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司马若不信我……可去问公子!"
一语既出,满府来往拖了大红缎子的下人统统吓得收了手,一院的枯凉枝叶仓皇冷清。
立时老者声音怒气翻涌,大了声音惊得那几人统统低了头,"那这重伤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回……回司马,那……那在见琛小姐榻上的人……是……是韩将军,所以阿荣他只是眼见公子受辱,气不过莽撞地顶了句,说将军是男宠出身……可那韩将军眼见丑事败露竟就想要杀人灭口!竟把阿荣他刺成重伤!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今日司马府上的人便要为他所杀……"
他府上三公子之妻竟在婚前为人所辱……甚至还是两厢情愿共于榻上?竟连身在佛寺都不管不顾,简直就是一刻都按捺不住!
这等男女偷.情的苟合丑事连坊间百姓都不耻提及,竟是当真落在他们这权贵府上……王司马脸色越听越维持不住,忽然一语惊得那几人仓皇扑倒在地,"都给我住口!"
"简直便是反了天……"王僧辩极是清楚自己这儿子平日秉性温和,更是爱钻书籍旧典儒雅清净,若不是当真被逼急了王颜万不会如此失态,顿时司马越想越觉此事恐怕不会只是谣传,当真是足够无耻才闹成这样,"韩将军为什么会同小姐一处!"
地上的人低声开口,"司马莫要忘了韩将军再怎么也是他陈氏一族提拔而起的人,而且……而且前些日那长城县侯刚刚南下宣城……这……这韩将军何等容貌,若想勾上个人……不论雌雄也都是拒绝不了的啊……"
他韩子高怕是寂寥长夜空虚难耐了!
传闻艳史的隐秘故事哪一朝都有些,更是有些士大夫的那些癖好传来传去,朝野之间听个故事本不稀奇,但他韩子高玩得太过了,这一次竟敢染指司马儿媳!
王司马慢慢拿起那手中书卷,大红的绫罗绸缎再摆不上台面,一个一个小丫头只觉得不好,生怕司马看着更觉大怒,统统攒了往背后藏。
"司马……司马息怒……"
几个随行跪在地上突然便觉得眼前飞霜一般裂的都是碎书页,点点几乎成了齑粉飞霜,王司马动也不动,一手之见将那正本书卷统统化为乌有。
"陈霸先……是可忍孰不可忍,你竟然敢拿亲生女儿的名节来和我开玩笑……我王僧辩却不能舍亲子娶一失行妇人……这局棋我绝不可让!"
【一百四十】大战在即
建康城中翻天覆地的时日,天地兀自岿然不动,一方佛寺安静,来往的僧者慢慢地扫着堆积的落叶,那慧明阁中的人却在几日后觉得手臂好得多了。
他试探性地去端那茶壶,微微使上些气力也有了知觉,一时心里放松,总觉得这一趟来此终究是值得。
他并不懂得那一日的事情会带来多大的后果,只想着自己又没做什么,不过是有些让人误会了,可他韩子高走到今日……
哪一步不是让人误会的呢?
他突然想起了那一个小小的随行,开口就怒骂起了自己,改不了男宠的性子。
韩子高从不是一个会轻易伤人的人,除非你非要挑战他的底线。
咣地就将那茶壶重又扔回了桌上。
绯莲色的人冷眼透过杯子里一汪茶水打量自己,暗褐色飘忽不定,那张脸美得着实是太过一些,竟总是不辨性别一般的妍丽。
女子若有此貌恐怕都会遗祸,遭人背后唾骂祸水之相,何况他是个男儿身呢,就算他不是同陈茜一起,不是一朝平步青云至如今地位,恐怕也是要让人联想起那些伺候人的事情来。
他总是痛恨自己脸面,越想越起了气,却忽然听着有人叩门。
"韩子高?"
这样直呼其名想也不想的口气,他听着都知道是陈见琛,韩子高发觉自己每一次染上同她有关的事情都变得混乱无比,越发没了好口气,"小姐可是有事?"
那门外的人说起话来仍旧是宠惯坏了的,突然便接了句,"那若是没事还不能寻你?"
"不能。"
"你!"
她干脆地开始撞门,一阵咚咚的声音扰得韩子高头疼起来,万般无奈他只能一把拉开木门,却见着那女子正使力往上一推,不想门刚好应声而开。
陈见琛手下一空,啊地一声直直地就撞在他怀里。
好清的味道,清到了苦,却让想起了满池的莲花色。
停顿了不过弹指的工夫罢了,韩子高只看着陈见琛完全慌了神色,第一次看着这蛮横无理取闹的人如今竟是毫无分寸,陈见琛竟也有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摆的模样,他反倒也不觉得尴尬了,想着以前她藏在箱子里跑到县侯府里,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他倒有些想笑。
陈见琛愣愣地伸手去扶那门板想起身来,韩子高不由顺势扶了一把。
"你……你一个女儿家为什么总这么冒冒失失的……"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淡淡的脂粉气染了一身,片刻便只问了这么一句。
晓衣从对面灵犀阁拿了件披风出来的时候,刚巧撞见的就是这一幕,自家小姐欲拒还迎,红着脸面千般万般羞怯地垂着发丝不敢看他,而那韩子高却也刚刚好地似乎是带了些笑,好好地扶着她起身来。
这……
"小姐!小姐你可不要当真糊涂了……"
事情越发地混乱起来,晓衣当真是开始想不明白了,却发现陈见琛方才还红着的脸面瞬间蹙眉瞪了自己,她只低声给小姐披了披风,"小姐该是要嫁人了,纵使不喜欢……可那是相国定的亲事啊,怎么能……怎么能还想着将军呢。"
韩子高听着晓衣的话想到了什么,却突然叹了口气打量陈见琛,半晌说了句,"那日不过是误会。"
陈见琛也有些黯然,"我其实这几日闷着想清楚了一些,好像……"转眼看了晓衣,"你先下去,我只同将军说些事情,片刻就回去了。"
幽幽的净室禅房却谈起了无法回避的阴险心机。
韩子高见她意思大致也知道她想说什么,"恐怕相国本意便是想在这佛寺里挑起些事情来吧……"
陈见琛却突然有些急切地争辩,"可是爹爹疼我,就算当真想辱王氏也不可能会拿我的名节来开玩笑!"
韩子高却也笑起来,一瞬间的莲花香气,他摇首却也看出了陈见琛仍是无法相信,思量了片刻缓了些口气,"但为何长史大人能寻见此处山寺?不外乎便是相国应下了婚事且有意让他来探你,可惜……我想相国恐怕也没想到那日如此凑巧,毕竟你我二人如何无人可以预料,恐怕眼下建康城里也闹翻了天吧……"
一语未落,先伴着建康相国府上一片哗然,"王司马竟然公开声称悔弃婚约!"
相国府上得了音信,陈霸先却也万万没料想这王颜一去之下竟然如此大怒,更传开了女儿同人苟合的传言,"我只有意引着王颜去了寺里,恐怕他看出琛倾心于韩子高的端倪便会回禀王司马,定是要挑起事来的,却没想着见琛这丫头如此荒唐!"
陈顼却也刚好今日入府坐于书房之中,一时觉得这事颇是可以筹算,急急地接了句,"见琛自幼虽然受宠,但也不至于如此不识礼法,我想王司马那边该是有意渲染!不过数日,侄儿来此一路上却听着坊间都有了流言,这明摆着是冲着叔父来的,故意地想毁尽小姐名声!"
他恨死了这王司马岭南毁约,甚至一切军功都让陈茜那方占尽了,陈顼心里几番思量,这一次万万不能便宜了他们。
陈霸先原是心里有些小小愧疚,叹了半晌终究抬首望向窗木,"我身边只剩得这样一个女儿,叔父若非情势所迫,确实是不愿委屈了见琛,可棋已经下到这一步,你兄长又已经至宣城惩治王僧智,只有有一个契机立刻便能打破这两方不愿先行的险局,叔父只是想逼得他们心烦意乱耐不住性子,但眼下见琛却当真被说至如此地步!他王僧辩也着实是太过……"
那字里行间的口气原是出于平缓,忽然便见了些狠意,"既然已经毁了我亲女的声誉……我非得要他们付出代价不可……陈顼!"
"侄儿在……"
"派人出去,将我府上态度言明,司马早已订下的婚约如今却出尔反尔甚至辱我亲女清白!此事相国府也绝不善罢甘休!还有……长史大人每日按例该出入宫门,你小心行事,今日待得他回府路上……给我突袭长史当做一个警示,他王僧辩敢先行这一步,便要想清后果!"
"侄儿清楚!叔父放心……"陈顼立时浮上笑意,终于快要到了这撕破脸面的一步,总有些兴奋。
"不要当真伤了他,只弄出些动静,让天下皆知道我相国府上可也不好欺辱!"
市集倾翻,一朝惊变。
佛寺之中陈见琛黯然神伤之时却不知城中早已形势大变。
一时建康城忽如起来掀起风浪,长史大人回府途中忽遭陈氏围攻,王司马再坐不住,直直派出人马在两府前街同陈氏一场冲突。
入冬枯枝断叶,江水依旧,皇城之下却凛然肃杀之相,兵戎相见的当口,陈顼原是领百人叫嚣半日,忽地见了王司马派人而出各个俱是愤怒难言,原本他还记着那叮嘱不得先行伤人,却愈发心下起了报仇的气,不待回禀擅自下令,"给我拿下那辱没小姐之人!"
王颜马上望着四下人马争斗,立时更加怒气大涨,"相国教养所失,亲女做出如此苟且之事现下还含血喷人……当真是要让天下人笑话了!"
陈顼上马一箭直指那司马亲子,"今日我便让你知道谁才为这建康之主!"
一箭而出立时仓皇躲闪不及,原就是街上冲突人马混乱,突然一阵惊呼,众人皆没想着陈顼当真敢出手伤人,眼看着王颜中箭,这一仗势必无法避免,喊杀之音愈盛。
"围剿陈氏!"
梅花见血,百姓闭户不出,不到入夜时分却已经俨然人心惶惶,"陈王两氏……怕是当真要一争高下了……"
相国府中急急有下官跑来回禀,"相国!将军年轻气盛,眼见王颜辱我府上一时竟当真伤了那长史大人,司马震怒,抽调人马竟遇围攻我部……"
陈霸先却突然沉下眼色只望那皇城金碧辉煌,突然一语,"皇上近日病体如何?"
"怕是……怕是也拖不久了……"
"很好,给我命人入宫,叮嘱公公看好了皇上!"陈霸先干脆下了决心,既然陈顼已经按捺不住先出手……"还有,命我部侯安都李副将领人马相助直阁将军,给我于城中斩杀王颜立威!"
风声鹤鸣,杉木立时吱呀而响,层层的风沙卷过,一个触目惊心的陈字愈发地爆发而出狠历的杀气。
城东武场众人策马急急而过,大旗掠过,"相国有命,长史大人咄咄逼人侮辱相国千金,竟当众悔婚欺人太甚……杀!"
血染皇城的时候,佛寺之中的女子突然惊起,只觉得心下惶惶不安却又不知为何,"韩子高,我总觉得这件事必有后续不绝,恐怕城里是要出事的。"
他们对坐半日冷了茶香也不知该如何彼此开解,韩子高隔着方长案倒是突然有些可怜起她来,当日那娇嗔无限有些坏脾气的尊贵小姐,如今却被自己爹爹握在手里反复筹算,也莫名地被人说成了这般,自己好歹是男儿之身,又有官位,恐怕还有人顾忌着面子不敢过多指责,而陈见琛若是当真被人传出了闲言碎语,她日后可如何面对?
一时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笑起来安慰一句,"无事,无论如何你是相国亲女,就算相国另有所谋,事情过去也总会还你一个清白……"
陈见琛却偏了脸去并不答话,停了片刻他看着她却突然地红了眼睛,当下韩子高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觉得她当真是难过了。
"爹爹一直都想自立……这事见琛幼时便是明白的,所以他费心栽培几位堂兄,我其实懂得,乱世至此,我们一族又已经走到了如今地步,我爹也是无法放手的……"她转了半边脸色似乎是不愿让韩子高见到自己伤心,"恐怕也该是连累了你吧,这是非局如今你我都被算了进去。"
韩子高却觉得反倒是松了口气,"我来此多日都在思量终究会引发什么事情,如今这般倒松了口气,你我又没有做出什么,有什么可怕?"
陈见琛却突然转了身盯着他望,"我很喜欢你……这不是为了其他,我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只是真心很喜欢,若当真是说我同你有些什么事情,我也认了。本便是我不守规矩,晓衣是个下人却都明白事理,明明我有婚约,还兀自喜欢你……这……这也怪不了爹爹。"
那绯莲色的人一愣,刚想努力地解释自己并没有其他心思,却忽然看着陈见琛脸色本就不好,该是当真生了病的,如今精神更加拖累,心里受了这些事情,又清楚亲生爹爹拿自己的婚事枉费心机,她如何能好受?
金纱袖口,玲珑眼色,原是艳得春花正好的芍药花叶,他却看出了颓势。
某种不吉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韩子高一番话哽在了喉间,想了想还是替她倒了杯热茶,"你……你也不要难过,只是我当真对小姐无心,韩子高也并不想空负人心,小姐何苦……其实……日后不管陈氏同王氏如何,我想相国既然敢走这一步,便是有把握的,日后一旦陈氏得胜,小姐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受冤枉,总能寻得好夫婿。"
陈见琛却听了这话再忍不住,点滴落了眼泪却又很快被自己拭去,勉力笑了笑,"你可真是……可真是不懂女儿心思 。我已说至这般,你便当真没有一点触动么……"
韩子高握着茶杯的手指白皙修长,慢慢地摇首,眉心的朱砂愈发有些暗影,却更加带了莲色,"我也只是不喜欢骗人,见琛小姐,韩子高自知面色生得好,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虽不喜,却无从改变,我想小姐也不该是贪图我这一张脸面的人吧……"
"不,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便觉出了,你和我自幼起见到的公子大人都不同,我便是喜欢你,可也无从改变。"
韩子高见她坦然,反倒自己也轻松不少,"你日后也不会只见我一人,总能见到真心爱慕的人,也能陪衬得起小姐。"
她收不住眼泪停了片刻,看着他无意地抬起左臂按揉,一时也带泪而笑,"你受伤不好,如今看着这手却有救了。"说完了也离得近些,示意他抬手过来,"其实……其实你很喜欢堂兄吧……不像是外人说的那般,只因为彼此利用,只为了尽快出头才跟着他……你是真心很想同他一起么……"
韩子高并没有回答,却看着她覆手于自己手臂上开口说着,"我没有其他意思,反正也被人都骂过了,恐怕过几日我下山去便要翻天覆地再难见你了……既然你仍旧是喜欢堂兄,便算了,我也不再缠你,只是这几日,你安心养伤,我替你按揉通常血脉……"
他也没有再固执地阻止什么,韩子高想了想还是开口说起,"我不知道的,只是我当日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他……我想同他走下去而已,别的人我不知道……也许就是很喜欢很喜欢他吧……"韩子高也有些自嘲,"其实我十几岁的时候就遇见陈茜了,那会儿他杀了很多人,可是最后却告诉我要活下去,那个时侯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最初的勇气,是他给我的,你明白么,很多次,不光是我,如若我们没有这样支撑着活下去的信念,他可能也会走不下去……"
她的眼泪点点落在他美得妖异的绯莲红缎子之上,沉淀下去却显出了灰暗的颜色,韩子高叹了口气,见她发髻之上插了朵嵌了紫晶的朱钗,想起什么,"我记得你有只很衬脸色的芍药钗子……"
陈见琛只是摇首,"不知掉去了何处,后来便寻不见了,那本是我最喜欢的。"
他笑起来,她原来不知道那钗子掉在了县侯府里,便当做自己唯一能给她的宽慰好了,"我给你找回来好不好?不要哭了,以后总会好的,相国若当真痛下决心同王氏开战……日后也许你便为公主了。"
陈见琛只当他玩笑劝自己,心里一阵暖意,终究是傻傻擦了眼泪笑起来,"那好,将军不能食言,待得下了山,将军可记得要将那钗子寻回来给我的。"
韩子高同样伴着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容颜惊鸿之色被她牢牢地记住,他轻轻开口很是郑重,"我一定会拿来给你,日后也要好好地养好病,好好活着,总会有珍惜你的人。"
这样乱世阴险心机之下,我们总该去相信一些美好澄澈的东西,才有继续的力量是不是?
三日之后,秦淮染血。
大乱的信息传到宣城,一方城门之外谁都再也不肯先行一步。
陈茜谨慎无比,坚持不肯入城,只要求王僧智出城言明宣城之事,拖耗了三日,刚刚收到那王僧智无可奈何准备亲自来见的信,却忽然见了府中有人百里加急暗中赶来,"县侯,离兮姑娘所言事态紧急,命我一定面见县侯回禀……"
陈茜心下思量,离兮多年担待,一般的事务她不可能会急急地命人来通传于自己,一时觉得不对,"建康陈王冲突的事情我刚刚知晓,而且……王颜被陈顼所杀是不是?"
"是,但县侯可知这冲突的起因?为何事态突然被如此激化?"
陈茜听闻了三言两语,还来不急细想,"便是竟然司马悔婚?我那堂妹嫁不得了么……"
"不,离兮姑娘也是为了此事,如今建康皇城流言四起,所有人都知道……是韩将军同相国千金做出了苟且之事,王司马大怒悔婚,挑起事端,相国自然不能放着旁人辱没亲女,立时也将矛头直指王氏,亲自下令斩杀王颜……"
陈茜立时目光看向来者,那人完全无法预料县侯如何反应,一时更加害怕,只后退讪讪地念了句,"将军该是有分寸的……不过……不过都说是王颜去山寺迎小姐回城筹办婚事,却不想正好撞破二人于榻上……而且小姐也确实刚好被相国送于山寺静养……这……"
陈茜一直沉默,沉渊一般的眼色完全看不出喜怒,左右诸人环绕,原是斟酌眼下同王僧智之事的副将,人人统统噤了声音,武岐伯算是亲厚之人,半晌觉得气氛顿时僵硬下来总该说点什么,"县侯……建康流言是真是假眼下尚还无法确定……"
那传话而来的人见着县侯听完竟然没什么大的反应,一时又想了想,干脆把事情都回禀明白了,"而且流言所称,韩将军丑事败露,竟然还出手重伤司马府上的随行,企图杀人灭口……"
陈茜听了这话却突然笑起来,打断话间却并不再看那赶来的人,只往帐中诸人待命,"继续,方才王僧智已经答应出城,命我部准备。"
那赶来通传的人松了一口气,县侯终究顾虑局势危险,还好没有突然发怒,刚想回禀一句便先退下,却突然听见陈茜紧接着接了一句,"全军待命,给我扫平宣城!"
"县侯!"
陈茜依旧毫无怒意,那声音已经接近危险,"至于王僧智……他只要一出城,即刻……杀。"
其他人思量一刻领命而出,武岐伯仍旧有些担忧,"县侯如此势必再无转圜余地,我部正面出兵讨伐宣城,便已经不是皇命之内的事情了。"
擅自围攻朝堂重臣,一郡太守,这可是连皇上一起反了。
陈茜盯着帐外浮出些笑,"建康陈王两氏已经冲突起来了,大战在即,叔父便该是这个意思,一旦时机到了,便要我彻底铲除王氏羽翼!"
"是……"
"还有……我原是还在怀疑此事真假,但韩子高若当真是出手伤了人,绝对是旁人辱他……"陈茜抬眼看了看武岐伯,"那便定是假的了。豹子也会咬人的,不论这事如何……若不是把他逼急了,他不会如此。"
他叹了口气,暗暗沉下心来,"不管韩子高此事如何传到了这般地步,我要这王氏血染河山给他赔罪!"陈茜起身披甲,回首一语,"全军听命!肃清宣城王氏众人!"
"末将明白!"
【一百四十一】江山夜雨
557年开春之时,风起云涌,梁朝江山飘摇动荡。
战乱再起,这一次却是手握兵权的元老重臣彼此挑起烽烟,一决高下。
梁敬帝乃为陈霸先一手扶植而立,如今年纪尚小又身染重疾罢朝一年有余,宫中形势悉数被相国控制。
桃花初染眉间的日子,建康一片兵戎混乱,早已再无往日和美平稳之相。
千里之外宣城同样再起烽烟,太守王僧智同长城县侯开战数日有余,陈氏骁勇围攻城下,誓保当日追杀之仇,王僧智重伤无法,请求兄长援兵之际却察觉建康早已陷入战火,一时更加孤立无援。
山水不闻战事频,十数日忽过。
韩子高手伤渐好,城中混乱早已可以闻得,那云光法师却兀自不动,理也不理,他几次想要离开老僧却不断劝阻,如今十五日金针通脉的必需期限已过,韩子高再忍耐不得,去了重玄禅房,却见那僧者手持几株草药凑在鼻间,那眼色却似在等自己,"明日你可归返,顺带也送那小姐快快离去吧。"
彼时这老僧容颜依旧望不穿年岁,并没有古稀之人的孱弱老朽之态,却有些郑重地说起"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你想问他身上之毒的药方是不是?"
韩子高有些惊讶,这云光法师果然并不只是面上所见,他诸事过心,其实一清二楚,"正是。"
"明日便可……我也快到大限之日了,明日晨起你可来此,我便能彻底弄清药理,该是有解药了。"
"陈茜多年一直靠药方……"
"不得提及!我可从未提起他……是你自己说的。"那云光却笑起来,好似很是有趣一般,"我答应了相国决不能说出,但是如今我的确没有说提起过那人名讳,是你自己明白过来的,是不是?"
"是。"韩子高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恐怕不愿背信,"大师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这一次,可不是每年续命的药方,否则我也不用如此费心,是解药。"他郑重而言,"还差分毫,经你试药,比我原先想得难些,还差一关键之物,单单绿葛是不可的。"
韩子高应下,他竟没想过这一次阴差阳错能够得到这解药,一时眼中更起敬重,"韩子高往日多有唐突,云光大师当真为世外高人,俗事过眼清净自得,多谢大师慈悲为怀,明日子高静候佳音。"
云光动了动花白的眉间一副厌恶脸色,"罢罢罢,不要说这些无用的……我一生便只认这医理绝不输人,可不想带着救不了的业障度往彼岸……我若早登极乐,只怕这毒世间便再无可解了吧……"
悠长叹息,云光示意他可以先行离去。
韩子高也不愿再过多强人所难非要问清楚这毒的前后,既然能够想出解法,别的都不重要……虽然不知云光一直说的时日无多是指什么,但那老僧好似也很是焦急。
他出了净室便往灵犀阁去,陈见琛同样坐立难安,相国府上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竟也一直无人来接小姐回府,绯莲色的人只觉得城中形势不定,"恐怕……相国觉得你还不如留在山寺之中稳妥。"
若非如此,陈霸先总不至放着亲女不顾,建康也许已经陷入兵荒马乱的境地也说不定。
"不行,我必须要家去说个明白,不管怎么样,那一日的事情完全便是无稽之谈……"她心里着急,却也一直想陪着他,如今看着韩子高手臂渐好,他若走了,自己自然也不在此拖耗了。
刚刚入夜。
山寺之下却突然起了阵阵喧嚣,韩子高推门而出便觉不对,却看着那小僧往来极是焦急,"不好……师祖?师祖!"
半晌并不见人有人出来,韩子高越往前去越听着不对,那山林之间原本只有鸟鸣飞禽之音,更是僻静染了湿气,如今却突然阵阵利器劈砍之音,"怕是有人上山来了……"话音未落,突然看着寺门出有弟子匆匆跑过,再顾不上其他只喊了一句,"师祖!山下有人来,说是司马之命……命同泰寺交出人去,否则便要佛门见血!"
重玄禅房之中却一阵安静,半晌不见人声。
"师祖!"弟子们围在禅房之外不知如何应对,韩子高一听便觉不对,再往前几步顺着山势向下望却突然发现百人打着火把冲上半山,竟是手执利器,当真是发了疯一般地劈砍林叶就欲围寺而攻。
绯莲色的人再不过多犹豫翻身冲进了灵犀阁,一把拉起陈见琛,"快走!"
晓衣吓了一跳,"将军你这是……啊!小姐!"
韩子高一把拉起陈见琛就向外跑,"快走……王司马命人围寺恐怕当真是出了大乱子……"
一出来才觉得形势不妙,云光大师竟然闭门不出,无人胆敢冲入禅房,唯剩窗纸上烛火摇曳。
几名大弟子相聚一处,低声寥寥几语,却也不知晓情势为何成了如此境况,同泰寺却也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片刻便统统将目光投向他们二人。
夜色渐浓,陈见琛一时气愤,"他便是司马府上的人又能如何?如今皇城山寺他难道还反了天,想要胡乱杀人不成……"
韩子高蹙眉打量四下,"不,我看这样的形势……建康城里恐怕早就已经两方开战了……这些人是趁乱想来杀了你我泄愤……"
事情远比自己料想的更加难测,他们一个为明威将军,一个是相国千金,王司马胆敢如此明着派人追杀而来,恐怕一定早就撕破了脸面,再无情理可讲。
三两念头闪过,韩子高拉住陈见琛手臂转身就从寺后往山上去,"快走,不能留在寺里,僧者两方为难,更毫无抵抗之力。"
那金纱袖口的女子来不及说什么,只看着他死死拉着自己跑开,一时只顾得上喊了句晓衣跟上,一直到她们看着韩子高极是轻车熟路地寻见了寺后的小门,一剑劈开,却能看出此路通往了山林深处,陈见琛不由有些愕然,"这是……这路你怎么知道?"
"恰是前几日的机缘而已,云光大师带我走过。"
剑气怒张,鞘里玉龙响,三人顺着山势一路往上,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却听着同泰寺之中已经惊呼连连,愈发明显得诵佛之音和明显的利器寒光煞气冲天。
明明一方佛国净土,如今却染了狰狞血目,兀自仍有佛语不散,却突然只剩悲悯,"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浓重的夜色几乎掩盖了所有,眼角眉梢都是浓重的压迫感,秦淮之上再无笙歌之音,整座城入了夜却远比白日更加仓皇不安。
韩子高推着她不教她回身,"别往回看径自往上走……我曾来过的,你记好我说的,此路前方不远便有一片茂密树林,你和晓衣寻见藏身之处便千万躲好,这后山走势颇大,他们在寺里寻不见人定是要四下搜的,万别出来。"
那丫头跟着只扶着小姐连声应,陈见琛却听着不对,"那……那你呢……"
韩子高想也不想拔剑挥落四下遍布着的蒿草,"我必须回寺里去。"
"不行!寺里一定都是王氏的人……你现在回去便是送死,你伤了他府上的人,今日明摆着便是来泄愤报仇的!"陈见琛大惊失色,伸手就拉住他,"韩子高你莫不是疯了,既然都出来了……避一避,我爹一定会命人来救我的,陈氏也不可能放着你死……只要躲过这一时就好了!"
他却突然记着那僧者说过的,"不行,云光大师尚有要事未曾告知,何况寺中僧侣无辜,我怎能看他们白白受此劫难?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找不到我们而大怒屠寺……"
越说越好似回到了岭南一战,韩子高讨厌别人为了自己而死的弱势感觉。
他承担不起这样深重的希望,这一场乱世已经足够了。
兴风水舞尘缘落,湿气加了泥土的味道,更添了他清苦的莲花气。
韩子高望着陈见琛格外认真,却也是带了安慰,"你放心,不到天明总有人会来寻你,安心藏在这林子里,夜色浓重,不会被人轻易发觉。"
她却执拗地就是不松手,韩子高万般无法,"无妨,我不会有事的,你可记得我说过的,要给你找回来那攒金芍药的钗子。"
她微微缓了缓紧张,却仍旧是想起了什么,就好像现在的韩子高同很久之前一样,明明是知道不可能的,却非得想用某些事情来安慰自己,她略略颤抖地开了口,"你……你当日去会稽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我不想再被骗了。"
韩子高一愣,才记起自己当日善意的谎言,骗她三日后再见,三日后自己却往会稽去了。他微微侧脸笑容诚挚,更是美好无双,"这一次不会,我发誓可好?"
她看得有些怔了,松了他的袖口,"你千万当心,不要同王氏冲突,他们那么多人……你……"
韩子高应着,"我只想办法寻到云光大师,你放心。"
他飞身急掠往回去,晓衣慌张张地跑出来只来得及拉了一件架子上的披风,好好地替陈见琛围好,却看着她出了神。
幽邃山林一夜,天摇地动。
原本都是不经世事,闺阁儿女不知愁一般的日子,如今她却突然被迫躲避在山林之间,陈见琛知道没有时间给他多想,只握紧了手拉着晓衣往林子里绕,"这一次事情闹大了,无论如何……我信他,你我也不能出事。"
绯莲红的人执剑往寺中去,心中只盼云光大师尚安好,毕竟此世间清晓醉鸾梦的人只有他,那老僧研究此毒多年,今夜只差一步便能想出解来。
万不要……万不要再生什么事端了。
他悄然推开那方才刚被自己斩落的后门,却见这一地鲜血,立时韩子高再也隐忍不住,抢身冲出,只见那云光的禅房之外一方小院诸位弟子盘膝而坐,竟是齐齐地念起了佛音,而对面满是两方混战。
并不只是王氏的人,他接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地上不断有人血溅当场,好在寺中弟子一时并未受难,人人只静静闭目,香烟依旧,"我生已尽……"
烛火跳跃。
韩子高趁着此一时寺中混战的空当贴着树下缓缓向重玄禅房而去,那院中被阻截住的追杀之人大怒呼喊,"陈氏那对狗男女……"
还没等喊完却忽然听见略微熟悉地声音同样不让分毫地回敬,韩子高猛地回身辨认,却看着那人拔剑斩落两名王氏突袭之人,"吴明彻么……"
陈顼的副将,那便是陈氏已经命人来了。
树影幽暗,绯莲色的缎子却有些不一般的光感,韩子高靠着树后微微松了口气,还好相国已经命陈顼之人来此,而且看此阻截的形势,倒该是陈顼的人先行上了山才对……
他不急着接回堂妹,却为何一直命人埋伏于此寺外?若不是今夜王氏突袭,他还想做什么?
韩子高忽然想到了此处不对,刚想四下搜寻是否有陈顼的影子,却忽然只觉得有人从背后偷袭,"哈哈,将军你穿着如此昭彰的颜色还想不被人察觉?"
那人大笑一剑劈下,韩子高反手荡开急急退后却自知不好,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方,瞬间四下距离不远的王氏之人团团冲过,向着他刀刀直指要害,"给我杀了韩子高以慰公子在天之灵!"
在天之灵?韩子高眼看着数人急冲而来却突然大惊失色,王颜难道已经……
建康究竟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他甚至来不及再有第二个念头却已经觉得杀气忽至,他终究左臂刚刚恢复,一只手执剑仍旧多有阻碍,不远处的吴明彻竟就那么站着不动。
韩子高立时明白,陈顼同他定是为了岭南的事情恨死了自己……恐怕若不是陈见琛不知去向,他们根本不想出现阻止王司马屠寺。
两方再无可救,纵使有人想来阻止也统统不及刀剑速度。
韩子高看着那余光之中的刀光再无回避,刚刚闭上眼睛却突然听见树上一阵轻微的衣料磨蹭之音,破空之中有人从顶上忽至直直地推开自己,只听着血肉绽开的声音,却是一名只露双眼的黑衣之应声倒地人。
吴明彻一步赶来却也大惊失色,"这是……影卫。"
绯莲色的人影更加震惊,"不可能……"
他们应该跟着陈茜才对!
几人永远藏匿于夜色之中,如同鬼影一般,眼看着那形势已经不可逆转,忽然有人劈空而下硬是替韩子高受了左右两刀,那受伤的黑衣却也一声不出,从头至脚丝毫看不出任何特征颜色,瞬间而过,重又藏回暗夜。
遥遥地如同木头刨开一般的坚硬声音,毫无感情,却是一语,"县侯有命,危难之时,保护穿红衣的人。"
陈茜……
他此行离开竟是把这些人留着随了自己?
韩子高有了一刻的喘息工夫,协同陈氏兵卒挥剑杀开王氏围攻,而那些影卫也再不曾出现,他们果真是再无人性感知,陈茜下的命令是他危难之时,除非是韩子高当真再无还手之力,那些人竟也真的熟视无睹。
方才形势太过危急,根本没有人能再击开左右两人,那影卫干脆扑倒他以身相代。
他没有时间再想,眼下如此混乱,须得快些找间云光大师才好。
近身相拼往往便是一瞬生杀,缓得了这一刻陈氏立时一鼓作气,战势渐渐向佛寺之外倒退,韩子高看着那吴明彻大声问起,"直阁将军可也来此?"
那人岭南之战多有不满,故意地不做声音,韩子高心里一急不再过多缠斗,将那些余党留给余人处理,抽身返回那禅房之外,"云光大师?"
屋中没有人回应,火烛依旧安然,如同他方才离开之时仓皇望见的一般,彷佛过了这么久,院前生死相搏,诸位弟子呼喊全都无用一般。
而云光大师性子古怪,他那些弟子竟也当真无一人擅入查看,韩子高唤了半晌毫不见动静,隐隐觉得不对,猛地用力撞开了房门。
屋中淡淡草药之气,那白眉的老僧却安然于蒲团之上盘膝而坐。
双手合十之间好似是入了定一般。
韩子高松了口气走过去,"大师如此时候还能入定修行?云光大师?同泰寺可是出了事了!"
他不得不扰醒他,却近前连说了数语都不见云光有反应,他记得自己第一日来此所见,这古稀之年的人上蹦下跳乱成一团的样子极是有趣。
万万不该如此安静地……打坐修行……
韩子高突然只觉得呼吸一滞,"大师……"上前试探性地覆手于那老僧肩上一推,只觉得那人周身早已僵硬,却是动也不动圆寂而去。
"云光大师!"
韩子高第一次觉得自己周遭远比想象中可怕,"我恐怕是时日无多了……"老僧明明很是清楚的,他一早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更是算好了自己尘劫已尽。
恐怕云光大师早就料想好了一切,韩子高愣在禅房之中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将那圆寂的老僧身子扶正。
还是……来不及么?
他还是拿不到解药。
韩子高四下打量此间禅房,翻找过后并没有找到任何有关的记录,他试着去推开云光曾经在自己面前打开过的小柜,该是存放草药之用。总之虽然他并不通药理,但如果统统拿回去费上时日一味一味的试……总能……
还不及想完,韩子高再度愣住。
那小柜早已被人清空,彻彻底底,毫无残留。
有人一早就进了这禅室!
他翻身急急地试探云光大师身上温度,果然不是片刻之前的事情。
烛火之下的莲瓣拧成了无法开解的愤然,就好似当日返回会稽,总是有人快了一步,清理干净一切可能说出解法的人。
"疯婆婆……云光大师……"
韩子高双手合十向云光一礼,终究是吹熄了烛火。
【一百四十二】仓皇赶回
屋后有人微微笑起,手中拿了个方子,看清了上面关键的东西,想也不想凑近火把,不多时候便只剩下灰烬一把。
"这云光明知自己尘劫已尽,大限将至,却突然发起了善心……若不是我近日命人盯着这同泰寺发现的早,韩子高恐怕真的要知道解法了……"
陈顼笑着绕到院前,左右有人回禀,"将军,王氏已经溃逃下山了。"
"吴明彻!命人四下去寻小姐,别让小姐受惊……"
"是!"
陈顼在院中举了火把装模作样地寻人,半晌看着韩子高出来隐隐带了气,更是心下得意,"韩将军?听闻你于佛寺之中……"
韩子高凛然抬眼,不待他说完便先问道,"直阁将军恐怕来此不是一日了吧?刻意不救?还是再等什么事情?"
陈顼却也不让,"若我不命人埋伏于此,你韩子高今日一人能对百人?不要妄想了,是我救了你的命!"
救他的命?方才吴明彻根本就是危急之时小人之心,竟不出手,若不是陈茜心思缜密临行暗中留下了影卫,恐怕韩子高今日必是要死在这同泰寺的!
待得陈顼回去的时候,还可以统统把罪名都推到王司马身上,毕竟他们王氏突袭山寺,韩将军死于乱刀之下……
多完美的解释。
韩子高再不愿同这阴险小人多言,绕过了他往山后走,陈顼停了一刻想起来,急急地追上来,"你把见琛藏在哪了?若是见琛小姐有一点疏忽叔父不会轻饶你的……"
天色初明时分,红衣烈马下山急速冲入城中,却见着四下气氛紧张,街市荒芜更无百姓人烟,陈氏后续人马护着见琛追不上他的速度,韩子高蹙眉略思量前后,这一次恐怕是真的挑起了陈王大战。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家中如何,即刻打马赶回城北将军府,却见府前有重兵看顾,一时无忧,守卫之人言明是侯安都下的命令,时局动荡,明威将军亲眷于此万不得有闪失,韩子高略略放心,大哥考虑得当,匆匆问了三两句,却听着王颜已死的讯息。
"难怪司马忍不住了……这一次无可挽回。"韩子高立于马上,微微叹了口气望向家中,恰是郁书拿了些什么出来倾倒,一见门前红影昭彰,忽地愣住,"蛮哥……你……"她看看四下掩了嘴摇首,"城里前些日子开战……你没事就好。"
她仍旧是红了眼睛的,莫名地又失去他的音信将近一月,现下看他回来探探,一切安好总是上天眷顾。
韩子高下马来,形势紧张他没有多少时间逗留,却笑着抱了抱她,示意自己无事,"你看,我左臂原是受了伤,如今也大好了……再养一些日子便都无碍了。"
郁书愣愣看着,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如今韩子高位居将军,事务繁多远非当年可比,她同样也扯出笑来,"爹已不用入宫去了,方才刚睡下歇歇,说是宫里形势大变,全是陈氏的人……皇上更是无人可见了。"
韩子高蹙眉,那怕是真的到了关键的日子了,他急急地转身想回去弄清楚,郁书却突然在身后唤了一声,"蛮哥!"
绯莲红的人翻身上马只望她,"郁书,你可记得听话,如今建康恐怕要经战乱,数月之内都不安稳,好在侯大哥命人护卫家中该是一时无忧,你只记住了千万不要随意出去便好,不用怕……爹且托你细心照顾,待我得空定要回来。"
他急急地说,却看着郁书摇首半晌,"不,我知道如今是出了大事了……我只是想说……爹前些日子有意定下……说我到了年纪,总要嫁人了……蛮哥你……"
她最后的希望却随着他真心实意地笑意被抹杀得干净,韩子高静下心来看着她,"郁书,你长大了,不像当年一样只会哭,只会躲在我身后……你看,如今也有想要珍惜你的人了,是侯大哥么?他说起过的。"
真好,如果身边人都能好好地这样安然生活下去,韩子高便也觉得这一路都值得,起码他坚持带着郁书四下逃难走过来,这一路都是值得的。
他的口气十足带了些兄长的意味,一直都只能尽量处在一个兄长保护者的姿态,但是他从来也不可能真的同她约定今生的。
郁书终究还是没哭出来,看着他扬鞭而去,远远地听了一句,"郁书!待我归家之日再饮喜酒!"
那一日她同侯安都这一场好姻缘原是都要定下了,郁书也收了所有心思,这便算是父母兄长之言吧,若要嫁人了,总是不由自己。
何况她终究成长起来,郁书知道是自己一开始总想得太多了。
没有用的,若是旁人或许都是贪恋便能够求得了,可他是韩子高,他从不曾违背他自己的心意。
她记得自己摔倒在街上,她同他总隔了那一条街,街上有人眉眼沉渊之色,喜怒不惊却能从容不迫地打碎了她十数年的梦。
过不去的,也回不来。
战鼓雷声动天下。
陈王之争一直两方暗度陈仓经年投下了血本,如今一朝点燃了火星,不过一月变成燎原之势,四方屯兵重镇纷纷聚集而上直指京口,石头城外早已荒野堆尸。
秦淮再度染血,城外忽如起来一阵厮杀之势,韩子高打马冲过乱军赶回县侯府前,几人一见他突如归返终究长长松了口气,"将军!陈氏出兵于石头城前同王氏开战,王僧辩三子当日被直阁将军重伤于宫门之前,回去便不治身亡……"
"我已经知道,但如今皇城动乱,宫中如何?"他匆匆往内走,离兮迎面过来终究也紧张了数日,一看他并无伤势安然返回,答了一句,"皇上怕是不好了,估计……生死都在相国一念之间。"
离兮心里原是忧虑无比,"王司马数日前便下了必杀令,不惜一切搜寻将军下落,誓要替亲子报仇……说是将军出身低贱辱□女……话说得很是难听……"她很明显已经挑了好听的来说,韩子高却这一路上赶回却已经有了准备,并没有太过冲动。
只是……
那刺一样的自我保护好似又骤然而起,韩子高捏紧了手下笑起,"他是寻到了山上,可惜我眼下并没有死。"
"相国看样子是有把握的……"他沿着长廊望寝阁直去,离兮跟着突然便问了一句,"将军可知城中流言?"
韩子高脚步一停,回身望她,"可是说我同见琛小姐之事?"
离兮却有些惊讶,"将军此意便是……便是当真确有其事?"
韩子高愤愤转身,"我若说没有恐怕如今也无人再信,相国借着我同见琛的事情挑出一场陈王大战,孰是孰非离兮你难道看不清楚?"
绯莲色的人影匆匆掠过花木,刚刚发了枝桠的柳条打过身侧却也带起了凛然的气势,离兮摇首,"此事确实被人刻意地渲染放大成了如今地步,但是将军同小姐的事情几乎便是人证俱全,甚至是在佛门清净地……"
"人证?我确是躺在了见琛小姐的榻上,也确实她刚巧姿势不雅……但这……"他说了一半眼看着寝阁已到,想到了回来寻找的东西,"罢了,我便说不是他们所见那般,此事我的确有所疏忽,在那佛寺之中也没想过竟然出了这种乱子……信是不信都好!"
恰是半刻之前,韩子高那烈马惊莲在府前无人敢轻易过去招惹,惊莲兀自四下打转,低鸣不已,谁都没想着突然有人急速掠过,惊起那红鬓的马一阵低吼。
有人直直地下马而来,望着此马安然无恙立于府前,那绕着马缰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所有下人大惊失色却来不及反应,只看着他冲入府中往后去。
来者刚到了廊下,正好听见有人大了声音愤然开口,"我的确是躺在了见琛小姐的榻上,也确实她刚巧姿势不雅……"
沉渊一般的眼色忽地起了波澜。
身后点点血迹连夜急行赶不上上药,前些日子,王司马下令不惜代价斩杀韩子高为亲子报仇的消息传遍了四野。
离兮在门外不知韩子高急急地想回来寻什么,只想着把这几日的事情说清,"县侯南下宣城也开战数日有余……王僧智被县侯伤成不治,但该是还有一息尚存,昨日宣城战报入建康,听闻城门依旧不破,但若是太守王僧智一死,王氏于宣城的兵力即刻变成群龙无首之势……"
屋内韩子高四下翻找,他记得那钗子一定是带回来了,但是当时陈茜心下不喜,随手放在了什么地方一时脑中混乱想不起来。
他这一次答应过她的,便算是乱世之中有缘之人,为了陈霸先的天下江山无辜地都被搅进了棋局,今日他定要把这钗子还回去,也可将话说清楚,韩子高同陈见琛以后孰是孰非都不要再彼此耽误。
窗外离兮说完了局势沉默了片刻,却也有些犹豫,"县侯已经知道此等传言了……但是……传信回来的时候绝口不提。"
韩子高动作不停,在那架子上寻找,"我无愧于心有何怕人说的,他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离兮只觉得恐怕这事情太不好说,而县侯性子肯定也只是绷着,心里如何谁也猜想不得,她缓了缓口气想劝韩子高别这般逞强嘴硬,若是当真县侯归返,还是解释清楚为好,"将军何不说清了此事前后……啊……"
话没劝完,离兮只看着身后一双手突如其来一把推开了那寝阁的门。
谁……
韩子高也瞬间觉得不对回身愣住。
"你……你不是应该在宣城么……"
隔了一扇薄薄的暗红色屏风,韩子高侧过身却看着他手下滴血,陈茜完全是战乱之中硬是连夜赶回来的模样。
眼底都是血色,甚至无法掩饰的劳累,毕竟谁也不是铁人,百里山野三日急赶而回。
就连浑身骤然凝住的气息还带了喘息不定,疯了一样的冲进来,韩子高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一时没有说话。
陈茜透着那屏风看着他只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
绯莲色的人站起身并没有什么表情,很直白地答了一句,"那只攒金的钗子你收到何处去了?我想……"
他看着眼前那屏风瞬间化作烟尘,陈茜手起剑落一地破碎,"再说一遍。"
这一次韩子高看清他铠甲之上还带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迹,突然也觉得有些酸涩,"宣城未破前线紧急,你怎么会突然回来的……血是怎么回事?哪受了伤?"
离兮明显觉得氛围不对,走进来笑着想先岔开话题,"县侯赶路匆忙,身上还有伤不曾上药,离兮先命人……"
"滚出去。"
他开口三个字看也不看她,只毫无表情地盯着韩子高看。
韩子高干脆也不找了,坐在榻边,"你什么意思?"
陈茜突然大笑一把扔了那剑,"你问我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闹得天下皆知……王司马下军令要取你首级慰藉亲子,我几乎……"
血染河山。
王僧智重伤倒地,宣城诸人措手不及,陈氏大军驻扎围城,那一日几乎再有片刻的时间城门便要被攻破,
陈茜当时披甲于阵前,突然便掉转身杀开众人牵马而出,所有副将几乎是横剑相阻。
陈茜只说一语,宣城可弃,韩子高我绝不舍。
他只带了两人分秒不停,冲回了建康。
几乎就无法安下心来,王司马毕竟手握重兵,他若想找到韩子高总能寻见,而他一个人独处山寺,如何能应对?
宣城交与武岐伯,却终究是因为陈茜突然的念头导致错失良机,拖耗至今日城门不破,更给了王僧智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而眼下陈茜疯了一样杀回来,顾不上还有伤口不曾处理,听见的却是韩子高刚才那么一句话。
甚至现在四方情势危急,天下大乱,这一身红衣的让他忧心数日的人却只沾在寝阁里找那陈见琛的钗子!
木门洞开,两人对望,一时沉默。
催马入城,长城县侯方才第一眼刚巧撞上了陈顼的人,他迎小姐回府恰恰是归返途中,满脸笑意见到陈茜毫不意外。
江水飘红。
"县侯这回当真是急得受不了了?二十年可是第一次见县侯如此狼狈杀回城里……放心,愚弟虽不及县侯英武,但救个人好歹总能办到的,而且看样子,韩将军命大,不用我救,自然有密训的保命之法不是?"
陈茜几乎马不停蹄回府,一直到看着惊莲依然如故,烦躁不安地无人看顾在府前嘶鸣,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两个随行回来的人刚一入府,便统统疲累得晕了过去。
离兮退出去,这时候才真的觉得是要出大乱子了。
内室绯莲红的缎子惑人心意,陈茜站在原地,一点一点暗沉下去的脸色,"寻那钗子做什么?"
韩子高软了一些口气,也想到他是为了自己疯了一般的跑回来,想解释,却又看着陈茜的态度完全是大怒的掩饰,突然就憋了口气,他只觉得这事情从一开始就荒诞不经又要如何解释?
"你先换下战甲,虽是小伤但也……"韩子高起身,努力平缓了口气同他说,陈茜的笑意分明全然隐去,"我问你,你寻它做什么?"
"我答应她这一次把那钗子还回去……而且从此便……"韩子高说着说着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收了声音。
他很少看见这样的他,陈茜几乎没有这样狼狈过。
【一百四十三】淡因缘
陈茜眼睛里的疲累瞬间没顶一般地带起了太过复杂的眼色,他突然好似卸下了什么只轻了声音,看着对方眉心的朱砂颜色,"我若说不准呢,你今日不要出去,只留在这里,你会……会不会答应?"
韩子高摇首,"陈茜,别的事情待我回来再说,先把那钗子给我,我答应了,总要做到。"
他似乎真的是赶路太过劳累,僵在那停了很久,只是一直望韩子高,片刻之后说了一句,"我听到王僧辩下的命令……怕你真的有事……"
心心念念几乎让他远隔千里寝卧难安的人,还好他现在还在。
韩子高颔首,"我知道,如今无事,你的……你的影卫他们只认命令,不会让我出事的。"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如既往,美得带了刺,点点莲华色晕染开的清苦气,他知道陈茜不说不代表不担心,他试着让他缓和,这一切事情都太乱了,总需要一个时间再好好地说明白,眼下先解决了他同陈见琛的约定,以后互不烦扰,各行其道,而后两军大战于石头城外,韩子高不可能独善其身,而宣城也需要陈茜彻底扫清,还有很多事情,他们没有时间来说自己的贪念。
陈茜慢慢向前走,气氛有些安静下来,他随手拉倒了一旁的架子,那滚落下来的金钗掉在地上,陈茜只站着看他拾起来。
"我想过也许有一日你就会后悔。你遇见我的时候……太年轻了。"所以他时常觉得他应该把他锁起来。
但是这样的孩子美得惊心动魄,需要一方战场让他成长起来,才是对他好。
而且他不是宠物一般的猫儿,他会伤人的。
韩子高手指一停,起身皱眉摇首,"你如果不信的话就算了,我不解释,这件事情如同当日你满城寻我一样,何苦?陈茜,还是那句话…你若不信我,便不要寻我。"
很没有意思。
那过分妍丽的眉眼之间盯着陈茜的表情,韩子高突然越说越动了气,"我不会和人解释这种事情,你听到了什么?我同陈见琛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需要我在这里发誓来证明么?我不是女人也不是你的男宠!你不用这种目光来看我!"他突然一把拿起来那钗子冲着他嚷出来,"他们说我什么你都知道,我为什么要伤了王司马的人你懂不懂?这么长时间我是什么人你会不清楚?你若也觉得我是个男宠……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去寻别人,出了事又杀人灭口,那便算我看错了……"
他们都看不起他的,怎么证明自己这样恶毒的咒骂也不可能完全的消除,他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可如果陈茜其实也会这么怀疑的话。
那么涸辙之鲋……
甚至连相濡以沫的可能都不存在,还有什么意思呢?
陈茜微微紧了目光,"他们辱你是不是……"
韩子高不回答只同他侧身而过,拿着那钗子就想往外走,交错的时候陈茜突然伸手拉着他不动,"不许去,把它毁了,便都没事了,我明日还要离开,子高……"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却看着韩子高固执地往外走,"不行,这件事我答应了就要做到,我已经骗过她一次了。"
"你这样让我如何能信呢……你自己说,韩子高……你拿了她的东西,费劲了心思,不惜和我动气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想出去还给她,你们是有什么约定么?十五日啊……十五日治好了你的手臂,是不是也让你知道了很多事情,如今你有自己的一切了,不需要同我换什么,我也不值得如今的韩将军背负别人中伤……"
陈茜也是真的有些恼了。
韩子高突然一把甩开了他,"陈茜!"他的愤怒几乎无法抑制,更加认定了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钗子还回去,"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件事会真的让你这么想……"
他太骄傲,侧过了脸有些控制不住的失望。
他本来真的只认为相国借着此事挑起大战,最后两败俱伤,或者是陈氏真的一朝成龙,那陈见琛便是白白的无辜牺牲。
韩子高却没想到闹成了今天这样。
转身往门外走,身后是谁的叹息拦也拦不住,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控制他,更不要想拦住他,何况陈茜太累了。
"你真的一定要去么?"
屋中男人完全平淡下来的声音,离兮不住地向韩子高使眼色,可那绯莲色的人影半张侧脸更是愤怒,理也不理,站在寝阁前大声答了一句,"去。"
"我说我不想你去,今日算作是我回来求你,是我不能放手,非要拦着你,子高……别去寻她,好不好?"
他的声音甚至带了三分的恳求。
离兮惊得愣在原地,她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陈茜开口说求过谁,他从来不需要求任何人,陈茜只认同最最简单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生杀都不过是他一念之间。
没有什么怜悯,没有什么感情,人人都知道,惹了长城县侯定是没有好下场。
几日之前他还在宣城号令万人围城,他还下了必杀的命令。
如今他却几乎是求他了。
明明是有云的日子,为什么日光还是让人难堪。
韩子高抬手挡住眼目,"你不信的对不对,你其实总是在怀疑我是不是会后悔……我不想解释,真的不想,我没有做过为什么要解释?我不是个男宠……你我之间也不需要谁来求谁才能维持……"
他努力地挡住眼目不敢再望眼前的一切。
本来这种关系就都被人说成是不对的,伤风败俗违背伦常的两个人,毫无任何维持的基础,他困着他,不让他回家,他其实也知道陈茜心里担心自己动摇,担心他爹爹他的妹妹会让他动摇。
而且他自知这是肯定的,所以韩子高一直并没有过多的起了执念想要归家生活。
他也明白回不去的,否则谁能拦得住韩子高呢?
可是两个人明明都舍弃了一些东西了,却换得今日这样难过,为什么,还是无法百分百的确定彼此真心实意吧。
他遇见他的时候真的太年轻了,十六岁啊。
少年风情,陈茜也是第一个教会他如何勇敢活下去的人。
可是他如今也没有多大……他不知道怎么能挽回,只觉得自己没有错,他不需要来卑微地解释。
难堪酸楚的悲伤统统被他掩着蹭在袖口上,韩子高放下手却还是走了出去。
离兮跪倒在寝阁外,陈茜很久很久一直沉默。
他也是生平第一次无能为力地瘫坐在榻上不知道还能如何。
"我其实并没有把那传言放在心上,宣城的时候我收了你传来的音信,可是我只觉得是王司马欺人太甚……他不会的。"屋里的人口气轻缓,却累到了极致,"我怕他孤身在山寺遇袭,而建康形势如此不稳,唯恐无人能救他……不远千里赶路回来,却撞见他这样,我还能说什么呢……"
离兮红了眼睛却又忍了回去,"县侯,将军脾气便是这般倔,回来了好好说清楚,总该都是误会的。"
陈茜却好似是笑了的,"也并不全是为了这事,他说的也对。没有人敢背后说长城县侯的闲话……他却背负了那么多骂名,不管他日后能够走到什么地位,一旦再有人有中伤之心,大家还是会说他当日如何靠着男宠的身份得势,这无法避免,而他一丝一毫都受不了的……我明白的,所以我总是不能安心,我怕他后悔,是我先总是担心……"
"将军只是不能轻易低头的人……"
陈茜的苦笑更甚三分,"是啊,他不会低头的,固执又傲气的孩子,我也舍不得逼他的,所以今日我先低头,我已经算作是求他了,他还是走了不是么……"
是真的伤心了。
误会与否不重要的,他同陈见琛那丫头能有什么事情?本来陈茜压根并不相信,可韩子高今天故意地如此执着,让他疲累至此的赶路回来毫无意义。
他知道也许他是赌气。
所以他这一辈子走到今天,幼时就曾经受尽了仇恨的苦,成年后又经历了放不下的阴影,他唯一真心实意想要拥有的就是那个有着惊人目光的孩子。
他喜欢他到了自己从来都想不明白的地步,完全就是心魔一样,他为了找一个他的影子付出了最最惨痛的代价,毁了三个人。
那么多事情陈茜都没有崩溃没有示弱也没有求过谁,今天他求他只是想给彼此一个台阶能够低下头来。
韩子高却执意不要。
一直到入夜时分。
陈茜见着一侧随意地散了件他绯莲色的外袍,顺手拿起来,还记得第一日,自己当时想吓吓他,那个时侯他真的太小了,再勇敢也还是有一刻的手足无措。
可是很美很美,韩子高眼睛里的光他永远也忘不了。
绸子都冷了,陈茜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还能明白伤心是什么感觉。
窗下有人断了温热的汤水想让他歇歇精神,"县侯……"
"备马。"
"县侯今夜歇歇吧,否则受不了的,不能再如此赶路了……"
"我说备马!"他瞬间大怒而起,一掌便又碎了那窗木,离兮匆匆地跑去寻了军中两人随行护卫,叮嘱千万不要胡乱说话,却见那人只换了身衣裳匆匆而出。
陈茜抬眼望了望天色将晚,却自知韩子高出去半日都不曾再回来。
"离兮,收拾好将军之物,送于将军府上,我走之后封锁县侯府, 除非我归返,否则不准任何人入内。"
你一直都想的,那么回家去吧。
陈茜说完了自己却又停在当下,一直到众人都看着不知如何是好,离兮更是想要劝阻,他却狠狠地开口,"我与将军各为陈氏效命罢了……话我已经说到这般地步,是他非要走的。"
说完了策马出府,再不回头。
将军百战,烽火狼烟穿金甲城,建康秩序早已彻底混乱,陈茜飞速略出郊野却自知绝对不能轻易地回头去望。
会有一种疯了的,想要毁了一切的冲动。
他甚至都控制不了理智想要杀了陈见琛,所以一刻都不能停,逼着自己在还能离开的时候快些离开。
此生经历过太多,爹娘被害,他幼弟在眼前被吓得完全说不出话,那个时侯的痛苦和仇恨他太清楚,后来自己的失败,他控制不了屠戮的疯狂,不见血便停不下来,不伤害别人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够握住些什么,最后却在会稽被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从边缘拉了回来。
为什么陈茜什么都走过来了,现在却失态到他连回首都不敢。
陈茜不断向前催马而去,遥遥的夜色隐藏着巨大未知的前路,谁也不知道究竟这一仗谁能够赢,他也不知道日后他如何还能再一次找回韩子高。
不痛苦,也不怨恨,喜怒都不过是瞬间的男人却第一次觉得灭顶一般的无能为力。
太过于虚空的感觉,比他当年让人踏碎胸骨还难受。
夜阑握明月光,深歌长,如水夜凉。
韩子高最终仍旧是没有面见陈见琛,他看着相国府邸恢弘便突然起了愤恨,他盯着那门边终究是没有走进去。
巨大的暗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一个完结,明明该是开春的日子了,风却吹得他眼角生疼。
最终韩子高只是告于府前的人,小姐于佛寺中落下了东西,千万送还回去。
入了夜战鼓初歇,城外也混战了数日,只有一刻的喘息时间,他也该披甲上阵去,却又心下烦闷,只一个人绕着小路走,一直到了入夜的时分绕回了县侯府前。
韩子高想了整整半日,自己连日在佛寺便当真是满心的怒火无从发泄一直强压着,却没想到陈茜冲回来仍旧也是那样的目光。
他自认了解他眼睛里的意思,别人看不懂,韩子高太清楚了,陈茜微微沉下去的眼色或许不是怀疑什么,但是动摇是肯定的。
所以韩子高一瞬间受不了,那场交易打破了之后他明明该同他一样的地位,或者说全天下人都认定了此事是他韩子高靠着脸面做出的丑事,陈茜也没这个立场来居高临下怀疑他什么。
凭什么要让自己像是做错了一般的来解释。
他说不出口,让他千般万般好言地解释我没有和陈见琛做出格的事情,我和她只是误会,然后看着陈茜终于放心,再好好地一起像平常一样么?
那样才真是一个男宠该做的。
打死他他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长城县侯府的匾额犹豫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记得他刚一回来几乎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
却没想到他踏上了台阶忽然便有人拦下了自己,"将军……还是回府吧……"
这些人他几乎天天见,韩子高一听这回府两个字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这不是回府了么……几乎转圜不过来,突然却收紧了眼色大怒而起,"县侯的意思?"
虽然这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离兮一直在门内便是想等等看,若是万一韩子高回来一定要被气得非要闹出事来不可,她急忙推开门出来,只好言劝着,"县侯走得急,建康也局势不稳,县侯只是怕再出事……说是要先行封府。"
那绯莲色的人映着夜色脸色渐渐沉下去,他再也维持不住看着离兮,"他是这样吩咐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县侯只是下令封府……不是想赶将军的意思……"离兮急着让他先别生气,结果一下子说破了韩子高心里早就渐渐勾勒出的字眼,他最最受不了的这一层意思,"县侯以为是韩子高一直求着居于府上?还是我下贱非要赖着不走?"
他死死地望着顶上那几个字几乎便受不了,他强行逼着自己吹了半日的凉风就是为了能够稍微地低头回来面对他。
甚至想好了他可能还会说些什么,他都准备好了无论如何先等这一仗过去再说,陈茜身上还有宣城之事,他毕竟太累了。
而且今天两个人都被激得控制不住脾气。
可是他……
他当他是什么东西,他不让他回家的时候费尽心机,如今却又像赶出去一般的。
陈茜真的完全地惹怒了韩子高的底线,他看着离兮一字一句几乎带了冲天的狠意,"好啊,我自然会回府去……县侯于末将多年恩惠,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如今末将毫无价值,且做出了狼狈为奸的丑事,这张脸于县侯无用,若是县侯他日得胜归来,离兮,你告诉他……韩子高年过十八,到了娶妻之龄,这便拜别县侯归府自行娶亲,县侯深恩韩子高永世难忘!"
他一句话说完突然扬手就拔剑而起,离兮大惊失色只怕他大怒之下丧失理智,却只看着他抬手气力极大,突然便将那佩剑刺入了那长城县侯的匾额之上。
【一百四十四】色转浅【T T生病公告:】
作者有话要说:唉,这两不省心的孩子。。。为娘的心力交瘁……还感冒了- -默默的去吃药……
【公告:】实在对不住各位我发烧了……再更新要等到3月15号,我争取15号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这次这么难受- -T T。卡在这里很纠结,请大家稍安勿躁。
"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韩子高顺势扔了那剑鞘,一瞬间坚硬地质地砸在地上滚落出去,离兮之大喊人去捡回,府前余人都吓得傻了,却也不敢拦。
还不如这剑毁在了浅水城。
当日陈茜南下离开建康时候说过的话犹在耳畔,绯莲色的人最终转身离开,慢慢地走下那长阶,那把剑就好似狠狠地砍在了陈茜面上,却难抵他这个决定对自己的辱没。
那一日刚刚初春,后半夜却突然下起了大雨。
瓢泼而下的阴雨几乎冲刷过了一切血腥,有人站在城北明威将军府前的小巷里,竟是动也不动,任那雨水劈头而下。
一身烈焰一般的颜色瞬间透体,幽幽暗暗的巷子,今夜无星无月,更无那一半的明亮,曾经他受不了内心的挣扎蜷缩于此,那个人拥着自己不放手。
他也曾好心好意地劝过自己,带他回家来看看。
而这一次在山寺之上,韩子高为了能够给陈茜找到解药的方子不惜冒险返回寺里,他原本甚至不知道陈顼一直派人埋伏于山中,他只是为了那方子甘心一个人回去面对王氏必杀的命令。
结果换回了什么呢?
换回了陈茜今天把他赶出来,那么多人都看着。
他承认自己险些就被逼疯了,韩子高心里很清楚这一切本该只是个误会,他也太了解陈茜,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个人今日如此行事。
谁都有一个忍耐的限度,可是韩子高就是这么傲气的人,他最终没有见陈见琛,他也没有再回去说什么,甚至他承认今天是他被人说男宠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以至于一直憋了气对那同样喜怒难测的人态度太过了一些,可是他走回去已经努力让自己试着去想办法弥补那场流言,但是陈茜却头也不回地算作是把他轰了出来。
不堪乱绕前程,不相望,晨昏无望。
痴情做笑谈,桃花最堪恨。
很好,多好的结果。
江山如晦,他在雨里看着毫无影子的自己微笑,倾城绝世,以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剑,没有一个别人嘴里同长城县侯扯不清楚的韩将军,也没有什么当日危难之时发誓相守的誓言了。
你我相守并肩高处,谈何容易?
他们在最最艰难的时候都不离不弃,在性命攸关的会稽,在生死一刻的船上都曾经彼此相信,为什么如今不能略微地留一个喘息的机会。
非要逼到这一步,他带了那么多年的一柄剑,韩子高不知道最后自己是不是在那雨水里受不了,终究是流出了眼泪,他只知道自己死死地握紧了所剩无几的骄傲开始本能地讨厌这种心情。
太弱势了,他其实有多舍不得,但是还能同谁说呢。
如今天下动荡,陈氏自立也许指日可待,可是韩子高淋了整整一夜的雨。
而百里之外湿泥遍布,荒郊野地有人强行打马而过几乎不肯停下片刻,那雨几乎大的看不清前路。
可是陈茜不敢停。
千秋功名莫问。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片刻都成空。
人言少年自有少年狂,流月千秋事,何妨疏且狂?韩子高生有倾城之色,却从不自我轻视,年少的时候他心心念念说我要同一个男人赢这江山,赢这天下,日后我还要同他并肩高处,笑对百年骂名。
是不是还是太年轻了?多嚣张的心气,美好得让所有人都屏息仰视的愿景,被一场雨就冲刷得干净。
一直到天边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他只觉得头昏脑胀踉跄着一步撞开了院门,将军府前的刚刚巡查过来的华皎忽然望出了他,大惊失色冲过来扶着,韩子高却只念了一句,"我……舍不得的。"
"将军?"
翻天覆地的日子里,谁顾得上怜悯谁那些说不清楚的感情?
剑啸风声,雨过天色却毫不见放晴。
号角连天的日子,相国府上接连受到各地增兵战报,"很好,给我一鼓作气将王僧辩赶出石头城!"
老者终究时隔多年再披战甲,却仍旧是运筹帷幄于一府之中,眼见局势仍是对己方有利,陈霸先挥手召来下官,"韩将军该是也下山归返,为何不见请命领军?"
那人暗暗低声,"将军回了自己府邸,家人所言说是起了高热,但将军已经有话带于相国,明日必领侯安都华皎等人先发石头城……"
陈霸先微微颔首,"将军左臂之上该是无碍了。"
陈顼受韩子高关押之苦,自然是牢记于心,在一旁暗中狠狠地骂了两句,更是觉出了那流言蜚语一定是让韩子高同陈茜闹出了事,否则韩子高不会突然回将军府。
他看着他兄长出事心下便觉得快慰,凭什么他看不起自己?那陈茜也不见得就事事都能赢尽。
陈霸先不动声色,却又问起了女儿,"晓衣?小姐如何"
"小姐心情看着倒好,身子也好得多了……"晓衣说话恭恭敬敬也不见差错,陈霸先却蹙眉有些担心,"她便是这样反倒是怨我了……不然若按见琛的性子,大吵大闹的才是真不挂心……"
叹息无法,恰是陈顼突然上前,"侄儿去探探见琛妹妹吧,叔父很多不好说的事情,我去劝一劝她也好开解,叔父万没想到这一次寺里当真闹出了这种流言,侄儿把这事说明白,妹妹也能好过些。"
"也好,去吧……"
玉华阁里却不似晓衣说得那般轻巧,陈顼一进去才觉得陈见琛气色不好,更是举手之间软软地毫无精神,那丫头也再掩不住,"小姐说的,不准同相国乱说话,如今家国不安,陈氏对这天下早已是势在必得,若是这个时侯让相国分了心担心小姐……"
她端了些汤药进来,陈见琛强打了精神服下,相同陈顼笑笑也没了往日的心气,只说了一句,"顼哥哥也该是要务在身,不必来劝我。"
"不是劝你,我为兄长总是替妹妹担心,当日我只知你这婚事并不单纯,却没想到叔父竟然如此狠心……唉……堂兄见了你这般,心里怎么好受。"陈顼最是会说话,陈见琛以往也同他较为熟稔,这一说之下她心里更加难过,却憋了那口气不愿多言,"我自是明白的。"
"你早先招了风,心里又堵火,风下一吹怎么能好?如今若是太平年岁倒罢了,可惜现在这烽烟四起的……城里又四下都是闲言碎语……"
晓衣先觉得这直阁将军今日说话也不讨喜,闷闷地低头说了句,"小姐同韩将军的事情都是说清楚了的,韩将军也不再见了……"
陈见琛手里一直捏着那攒金芍药的钗子,坐也坐得怅惘,"其实我原以为他不过也是骗我,只是说来安慰的,倒没想着……他还真能寻回来,竟是掉在了他那里……"
别人不知他们二人前缘,这话一说出来顿时陈顼只觉得他们二人可别是真有了点什么,心下思量了片刻,凑上前去说着,"叔父这一次确实是有些料想错了,我这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也别气,只是……女儿家的,你以后这可如何见人……"
火上浇油,但是陈见琛却明白这话如今谁都等着看,等着看她日后的笑话,韩子高明明便是个颇受非议的身份,如今她同他这一层更加蜚短流长没个完结。
立时那手下被钗子硌出了长长的印记,"见琛本是知道爹爹疼我,自小都不肯委屈了我……如今大了,生平第一次为爹爹所利用,却闹出这种事……"
她憋了几日的情绪突然被陈顼挑起来,收也收不住,"我曾说过的,我不过是个女儿家,几位兄长能为爹爹战场分忧,见琛定是做不到……可我也没想着这亲事却被人算成这般,我……"
她不知道还能怪谁。
陈顼坐在一旁不断地低声说着,看似劝慰,实则完全不打算替陈霸先解释什么,反倒是心里见她极是在乎此事,更加放下心来,只挑着这事端越说越像是相国早就想好了给她送到了韩子高那里去。
"王颜这事叔父也是……唉,罢了罢了,兄长不多说了,看看你哭得花了脸。"
"爹爹怎么能如此对我……"
陈顼心里见她越苦越是得了意,抬手扶着她肩膀满是安抚,暗暗念着好妹妹日后可亏得你,真要是以后叔父出了事……你心里记着今日,也别太伤心就好。
陈见琛眼望着那手下突然就出了血,一时松开了钗子,极是不吉利。
"爹他一开始是不是就不打算将我嫁过去的?若不是……为何还两次三番地逼我,那么久了……爹爹一直都算好了,如今岭南平定,再让王颜撞破了我的心思,恰好是挑起了战火……"
她知道他也成了牺牲品,"大人也是无辜,我知他该是真心对我,可见琛如今却成了害他惨死的凶手!"
晓衣慌忙那帕子给她裹了手,抢了那钗子先收起来去,"小姐别动气,这病可好不得了。"
"便不要好了!"她一把推了旁人,"你们可知道我日后该如何自处?"
甚至记忆中的那一日天色不好,所有的画面都还是清晰如昨。
淡淡的带了阴湿气,却有人当街勒马,送她去县侯府上。
公子有心,她却落花无意。
一江春水依旧,当日那披甲浅笑的人却成了荒骨一具,孰是孰非她竟成了祸水。
旁人怎么理解呢?
"都不要管我……顼哥哥,你也先去吧,让我静一静……"她放下了榻边的帘帐只不再说话,却也不想当着人痛苦。
陈顼哄了两句终于是走了,眼望着相国府中来往匆忙,绣楼那边却也是一阵低泣,"成了真龙天子又如何,毁尽了儿女心思……可不是万福永年的吉兆啊……"
东边战鼓再起。
韩将军府上却第一次迎回了主人。
这倒是稀奇的事情,几个月来韩子高都不曾见过自己府邸中是什么样子。
一直到他回了家歇了半日才觉得如今果然是不一样了,原先只是个空荡荡的宅子,翻整扩建后全然气象不同,按着老人的喜好置了些风雅的暗色雕栏,韩子高揉着左肩出来,却看见肃静的廊院里下人们看着他,各个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摆,红着脸便是不敢抬头。
谁伺候过这么容貌妍丽的将军,尤其是昨日不知怎么淋了一场大雨,回来晕乎乎地发起了热,随便地倒在榻上半日韩子高觉得倒也没什么大碍,起身出来忽然只看着一圈儿人堵在厅下,华皎也愣着不知怎么问起来,半晌挠挠头问了句,"将军,可还回县侯府上?"
韩子高摇首,"我爹呢?"
"大人说将军不孝……不愿见……"华皎老老实实往后边的屋子瞟,"这几日宫里形势有变,皇上罢朝不见,大人无需进宫,今日早上起来听着将军回府却不愿出来了。"
华皎近日一直被调往随同韩子高,以前的事情他也不清楚,觉得这事奇怪,好端端的父子俩怄什么气。
韩子高知道他不明白,也便无奈地放了手站在四下望,"无事,我爹便是这样,他心里恼我。"
有人给他备了身很寻常的淡青长衫,却整个人都衬得浅了。
方才他胡乱地套上起身,一松手才觉出来,日光下自己站在院子里再不是那早已习惯了的赤色。
"我昨日那衣裳……"
"大雨早湿了,不能穿了……不过……不过郁书小姐亲自去洗的,怕将军不高兴,说是那衣服染得不一样,不能下人经手。"一个丫头嗫嚅着念起来,边说边偷眼看他。
韩子高原本都不再乱想什么了,可他看着如今这怪异的颜色第一次出现在自己身上只觉得刺眼,所有人都因他第一次回府不敢怠慢,他不动下人不敢走,只一个一个都盯着他看,韩子高愣了半晌苦笑,"我已然习惯那红了……这样自己觉得很别扭,太淡了……"
他很久很久之前就是那样昭彰的烈红色,那个人说他肤色浅淡,衬得那莲红便当真恍若烧起来一般。
也只有韩子高能将那么诡异的红穿得毫不媚俗,却也带了刺一样艳得逼人眼目。
谁都知道那颜色只能属于他一样,竟然再没人敢说什么以前昏君当道时候也曾有这鬼魅的颜色。
也没人说它不祥。
就好像上阵红衣是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一样,从来都是属于他韩子高的。
如今他站在众人眼前略略回想,其实那个时候的陈茜也不仅仅只是迷恋这么美的表象而已,他总是握紧了厉害关键。
交换,心机,算来算去,他们最后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韩子高一开始以为自己明白的,不过后来故事的走向他总以为会不一样。
会稽那样伪装出来的幻象,满山遍野的金午时花。
"算了,我不要了。"他昨日弃剑的时候就说过,什么都不要了。
也总会有一些事情不是他韩子高认定了一定能做到,就真的能如愿以偿,他淋了一夜的雨,只真切地觉出了这件事他没法想出一个解法。
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对方,轻易不会出这种荒谬的争执,但是根源呢……根源就在于其实陈茜并不是百分百的相信他。
那个男人不是怀疑感情,他是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他总是觉得或许有一天韩子高会后悔,他那么年轻,遇见自己的时候才十六岁,也许有一日这人世就会让他受不了,会觉得回归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才是对的。
不负爹娘教养,不负亲人期望。
才是一个堂堂正正千古流芳的明威将军。
陈茜生生死死都走过来了,他就是六亲不认翻天覆地违背伦常也不会有人觉得意外,他自认什么事情做遍,害的人也许真的不比那侯景少。
但是韩子高不一样。
他看见的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原本干净,漂亮,澄澈得日光都嫉妒,现在他被人控制,涉及权利,涉及阴谋,涉及很多他原本没有想过的事情,开始变得渐渐走一条让陈茜太过担心的道路。
所以突如其来的针锋相对让韩子高觉得是侮辱,让陈茜觉得他已经改变,而这一切恰恰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陈茜没法具体的说出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担心,韩子高却也不可能软一口气来服软。
所以这纠缠的矛盾终会有一日要爆发,涉及到了陈见琛,反而成了死结。
再不在乎,你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这种关系太过于隐晦了,不是谁都能接受,而对于娶妻生子这样的生活,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只是别人嘴里的捕风捉影,它一旦被提及,只用十五天就轻易能够击垮所有生死之际定下的誓言。
春花遍野,又到江南好时节。
那些下人突然看着他那么美好的脸面浮起来的怅惘颜色,人人惋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韩子高却只是伸着袖子看自己,"让郁书别管那绯莲红了……我不要了。"
华皎完全玩笑着说了句,"将军昨日一直说舍不得呢。"
韩子高看着他,"舍不得也要舍。"他环顾四下,都是一些入府来随行伺候的下人,有的年纪也不大,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一步登天的明威将军都有些好奇而又不解的目光。他终究是少年明丽的笑颜,只开口扬了声音,"没什么不好说的,觉得我奇怪?觉得我有府不归却同长城县侯说不清道不明?"他越发地笑得眉心朱砂动人心意,"不是传言我为男宠爬到如今地位?若这么说起来……也不是全错。如今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如都来问一问,以后……"
他突然冷了目光抬眼看向华皎,"舍不舍这样的话,别让我听到。"
那刺一般的寒意突然冲出来,惊得华皎完全不知这是怎么了,只应了一句。
韩子高回身就想往后走,他本是憋着心里满腔的酸涩愤怒硬是想避开人,却不想突然正对上树下一人怒气冲冲的眼目,
"爹……"
韩叔听着他叫了这么一句话,突然便颤了嘴角,快步走过来对着他抬手就打。
"大人!大人将军昨日着了凉……这刚回家来……这是何苦呢!"下人们刚忙过去拦,华皎一把过去想拉开韩子高,那人却动也不动。
"韩将军!"华皎使眼色想让他说个好话,却不想韩子高只扭着脸不动,"打便打吧,打死我了我也要被人这般说,爹也是这么想。"
韩叔跟是大怒而起,"你给我跪下!跪下!"
最终郁书刚晾了衣裳往前边来,好端端就看着他们乱成了一团,好不容易劝得两边平息下来,父子二人谁也不愿再开口说话。
郁书陪着他坐在院子里,如今长长的回廊还带了山石流水,竟有些是仿了山阴那边的庭院,宫里人知道韩将军为会稽人士,好歹也算尽了心。
郁书等了半天不见韩子高开口,只盯着自己袖口淡青的颜色看,她想了又想不知道说什么,又怕他生气,最后憋了一句,"那奇怪的衣裳我亲手浣过的,你若是不喜欢……待它干了便换回去就是了。"
韩子高却摇首,想了一想抬眼望她笑,那笑意一如往昔,"你看,郁书,过了十几年,如今我和爹同往日都不再一样了,你也不一样了……家里现在也不再是以前的村子,可是……过了这么久还是只有你肯陪我坐一坐。"
静静风声,院子里种的海棠树还差了些日子,并没完全开成。
郁书突然就流了眼泪抱着他不松手。
【一百四十五】乱结鸾
作者有话要说:T T感冒了好几天。。总算好一点。抱歉让各位久等
韩子高也只是拍着她没有动,慢慢地拢好她背后的发丝,"你又哭什么,我不是回家了么,以后还和以前一样,蛮哥哥回来同你一起了,不好么?以后我爹还是要骂我,你还是要陪着我跑这僻静地方坐着赌气,和小时候都一样了。"
兜兜转转,他如今能够握得住的是什么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确实不孝,他伤害爹,伤害郁书,换来了什么?别人还是要这么卑微轻视的看他,陈茜也还是这么封了府命他归家。
他坚定的这些东西有意义么?
一府清凉,本是人少,院子里方才闹过之后也没人乱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换了不喜欢的衣裳,韩子高依然容颜美好,他记得羊将军还没有出事的时候曾经就劝过自己的,那样的男人这一生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亲眼看着小妹的人皮城门泯灭了此生最后希望,但是羊鹍却对于他和陈茜看得很明白。
何必这样呢,彼此各自求一个功名利禄,或者是公平的交换从属关系,这样不是很稳妥么?也更安全。
如果不是为了他的毒,韩子高左臂不会险些被废,如果不是为了救韩子高,陈茜不至于险些气血逆行被侯景彻底大败。
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他们这么多人也不需要用所有来赌这一次的岭南之战,株连九族,陈氏十万精兵,甚至上一次连相国陈霸先都被逼到了绝路。
一旦韩子高稍微的疏忽,这江山拱手让人。
所以羊鹍早便劝过他的。
少年英雄,明明前程似锦大好河山,便不要妄自牵扯这么多感情了,伤人伤己,涸辙之鲋,明明前路如此坎坷,为什么不相忘于江湖?
山高海阔,人间万象,为什么你们非要困守涸辙呢?
那个时候的韩子高多么的心高气傲,他觉得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没有关系,他说能做到的就一定能做到。
最后他的骄傲死在自己的心气上。
他微笑看着郁书,"蛮哥已经好久没看看你了……头发都留得这么长了。"
她只抱紧了他不放手,积压了太长时间的话无从说起,突然就忍不住,越哭越伤心,只记着一件事,"你不要再走了……"
"好,不走了。天下人都在唾弃污蔑我……郁书,你可也觉得我是他们说过的那样么?"
她只是摇头,什么时候她都只记得小时候见到的他,那个眸子里映着漫山遍野小小黄花的蛮哥哥,他也还那么小,却美得惊心动魄。
他微微抱着她闭上眼睛,"其实爹是担心我,他替我难过,我知道的……他打我是以为他难过,爹其实不是生气,是替我寒心了……"
传言那么难听,他还在山上的时候恐怕全建康就都听着相国和司马拿他一个人来指责。
总之两边谁也不可能说韩子高什么好话。
他爹如今也每日入朝,如何自处?如何面对?
郁书愈发哭得受不住,"韩叔说过的,他说你脾气倔,自小便无人劝得的,他总怕你早晚一日赔上了自己还不知道输在哪里……韩叔说……韩叔说过的,你再美,心气再高……你也是个男孩子,你如今这种处境怎么能不招人非议……"
韩子高抱着她靠着郁书肩侧闭着眼睛叹息,"我知道的,爹其实明白我的。"
他抱着她很安静,安静得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会稽的树林里,两个小孩子玩玩闹闹惹哭了她,他便嘲笑她是胆小鬼。
最后还是要抱着她哄一哄才好回家去。
"我们才是一直支撑着活下来的……是不是?"他带着她逃出来的,他生命最初想要保护的人是他们。
郁书只觉得肩上一点一点的凉意,她想抬起头来看一看,韩子高却拥着她不动,她转不过脸来,却觉得他好似是哭了的。
"可我其实真的舍不得……我不习惯除了绯莲红以外的颜色……他们都说如果我当日不同他走才是正确的,可如果我没有拿着他的剑,我是不是真的有勇气能够拼到今天?我如果忘了这一切,那么还可不可能有如今的韩子高,韩将军……我……"
他闭着眼睛,声音很轻,渐渐有些不连贯,却一直都很轻的在她耳边说着,"我舍不得的,郁书。我舍不得那把剑,舍不得绯莲红……但是这种感觉让我自己看不起自己。"
他最终还是哭了的。
郁书慢慢地抱着他不再说什么,一直到天色渐渐有些黯淡下来,她只是很认真的开口,"我很喜欢你,很喜欢,不是喜欢兄长那样的喜欢。"
她也突然觉得好像这一生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他随时都可能会再度离开。
难得这样放下所有保护所有自尊回到最初的蛮哥哥,他也会怕的,也会软弱的,也会哭的,他让她找回了那一年会稽山下的孩子。
固执的,想不开的,却又很美丽很坚强的男孩子。
远远地添了绿意的海棠树下却有人来,刚从城外赶回,只听着韩子高归家了,明日仍需出城迎敌。
他急急地回来想看看他手臂可是大好了,这些日子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闹得沸沸扬扬却都是越说越难听的话。
侯安都进来却听着郁书执拗地大声说出来。
韩子高也只是笑,"你真是傻孩子,我有什么好呢?"
脚步一停,那人借了半边西下余辉望着他们二人彼此支撑的模样。
他今天换了衣裳,带得人都缓了三分的英气,两个人明明无关暧昧,却有了绝望而又完全融不进去的氛围。
毕竟他们才是一同长大的人,几乎一起经历了所有离散,吃了所有的苦,终于走到今天,他总说她是妹妹,他只想无论如何要保她不再害怕,不再担心。
可是无论如何,郁书几乎视他如所有,没有韩子高她便没有一切,父母之命,再说让她嫁给谁,其实都是一样。
侯安都突然就望着他们有些明白,是不是只是刚好因为她没有了他,所以其实答应嫁给自己。
那么如今韩子高回来了呢?
侯安都在树下愣了一刻,还是换了身走回了厅上坐着。
一直到韩府上点起了灯,韩子高平缓了所有面色只批了件绯红的朝服过来,侯安都着实不善伪装,一时那脸上也不似往日。
"大哥刚从前线赶回,我方才却同爹吵了几句……来得晚了。"他拉着那衣裳笑,"你看我实在受不了那么浅的颜色,披着红衣才踏实。"
侯安都心里堵了千百句话一时不知道说起什么来,半天只闷闷地问了句,"大哥急着来问问你的手臂,不是说去请高僧诊看?左臂眼下如何?"
"无事了,总能动了。"韩子高抬起来给他看,片刻也望了望侯安都面色有异,只当他也是听了传言心里气自己,一时笑起来,"大哥你信不信子高?那事情你也知道,子高便问一句,大哥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同相国千金做过什么丑事?"
侯安都拍着他的手臂只叹气,"大哥当然不信。"
韩子高反而僵住了笑,"大哥尚且不信,他却……无事。我以后便归府了,大哥若有事便可来府上寻我,明日我同华皎领兵至城外同大哥……"
他故意扭了话说起明天的征战之事,战鼓犹在耳畔,侯安都也自知形势危急,他取出地图展开直指石头城外,"王司马四方调兵直往京口而来,相国便是需得守住建康,一旦司马入城恐怕便要攻入台城逼宫夺位,陈氏万不能让他越过石头城。"
油尽灯枯。
一直谈至入夜时分,侯安都想起些什么,"好在宣城及附近诸君王司马势力被县侯南下牵制,不然此仗我军后方也有忧虑。"
韩子高望着宣城不语,听了三两句话说着,"县侯英明,往日所见行兵手段狠历,绝不会放过王僧智等人,我们如今只要想法守住京口,一旦王司马援兵后继无力,我方便可一举彻底肃清王氏余孽……"
"你为什么会突然归府?"侯安都终究忍了半晌还是没有忍住,越听韩子高有些刻意地恭敬客套提起陈茜来,他越觉得不对。
"被赶出来的。"对面披了绯红朝服的人缓了口气,还是从唇齿下挤出了这句话,"不是都知道了么,我同见琛小姐弄得不清不楚。"
这口气云淡风轻满是嘲弄,韩子高说完了只低头望那军情,"皇上已经不是问题,该是被相国控制住了……"
"韩子高!"侯安都突然便起身一把扯了他起来,扬手就欲先给他一掌出气再说其他,谁想手刚揪起他衣领才觉出他颈边烫得迫人,一时侯安都松了气力,心下却气他这副自我放弃的模样,"你……"
他也不还手。
"你这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垂头丧气的脸面和他们说的一摸一样!被人赶出来的男宠是不是?"侯安都一把推他坐回椅上,"发起热……方才府里下人说你昨夜淋着大雨回来的,韩子高!你怎么会这样?我当年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你眼睛里的气魄几乎让人下不去刀!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那一年天下动荡,侯景之乱过去不久,江水之畔有少年布衣系舟,回首一刻刀剑于眉上,他却兀自不惧竟是惊人心目。
如今褪去了所有尖刺的莲花色有些疲软无力,韩子高一直都觉得手足有些轻软,这会儿侯安都一说才觉得的确有些难耐,他只望着那军情熟记于心,看着侯安都摇头,"大哥你放心,明日我必会按时出兵。"
说完了揉了揉眉心扯着那肩头的衣裳往后绕过去,"我躺一夜便无事,我走的路从来都是我自己选的,怪不了旁人,大哥也知道我不听人劝,这一次你也不用担心,总是……总是要我自己想明白了才好。"
一直到走得远了,韩子高想起些什么,还是回身冲着侯安都笑起来,"大哥是要成婚的人了……若是这一仗完结,该是府上就有喜宴了,子高这么多日子都没有时间祝贺……今日补上。"
韩子高这一句话当真是真心实意,夜色里一双眸子出奇的澄澈,带了些许发热而染上的水气,他见侯安都没有回话只兀自转了身继续往后走,那身后的人盯着他背影看了很久,突然便做了决定。
算了吧,这人心总不能轻易改变的,何况谁能够插手他同郁书十几年的感情呢?
河北烽烟地,江南花柳春,如今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战事僵持,陈氏明威将军先出石头城,随即陈氏四方围进建康皇城,一时百姓遭难,便又是江山易主的暗淡星相。
时年九月,侯安都与韩子高奉陈霸先之命再领大军水陆并进,于建康之外不远同王氏精锐残部最后决战。
几乎等不得一时半刻的喘息,日日揪心,千头万绪说不清楚的一切都被燎原而起的战火扑灭,什么流言什么腹诽也都被城外的血光冲得淡了。
等得众人有了余力回过神来的时候,郁书却已经听着王僧辩援军被断,宣城四野兵力尽数为长城县侯掌控,一时京口王氏再撑不住。
城里越发死寂起来,晓云暗月,城北秋棠再起的日子里,那如今也大了的女子却突然松了口气,"我不懂家国事,但只要一方败了,蛮哥总能回来了……"
韩叔恰是坐在庭院里思量了半日,听她这么说笑起来,"女儿家不懂事,他此仗必须全力为陈氏效命,不然陈氏若败,不但是他韩子高,还有你,还有侯大人,还有我……恐怕都活不得了。"
叹了口气韩叔摇首,"好在如今听着是要胜了的。"
郁书过去陪他坐着,"蛮哥不会有事,侯大人同华皎都一直随他而行,韩叔放心。"那老人望了望她跟是有些惆怅,"昨日相国请我府上一叙,倒是问了些奇怪的话。"
郁书也想起了陈霸先曾经莫名地寻了自己去试探,但是她当真不明白相国如今权势地位,他们一家再怎样也不过是小小将军府上而已,有什么值得相国来躬亲探问的?
"相国如何说起?"
"只寒暄两句,相国这几日看似胜券在握,说是不日便将出阵亲自领军诛灭王氏一族,但却字里行间问起了你蛮哥,我也不明就里,只说子高也出发走了数月有余。"
那铠甲当身不掩杀伐之气的老者纵是同样暮年,那眼中的光芒也不让分毫,陈霸先只听着这韩叔也觉出了自己有话想说,便干脆也挥退了下人,"韩大人当知晓,我这女儿同将军闹出了些事情,传得满城风雨。"
当时韩叔不敢直言替自己儿子说话,却也开口回了一句,"相国定是心下大怒,但下官以为相国千金万万不似外人所妄自污蔑之态,何况若平心而论,下官自认子高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事……"
陈霸先只是笑着缓和了气氛,"大人不用惶恐,我不是怪罪之意,我的女儿我清楚,而韩将军什么脾气我也甚是了解,这事情明摆着是王僧辩那老匹夫丧心病狂按捺不住,竟是拿这种毁坏他人名声的事情要挟于我,可惜如今战事危及至此,天下也不过是我一手之间……大人也知道,为人父母心里担忧,纵使此仗陈氏大胜而终,但我这女儿的名节可如何挽救?"
韩叔一时更加不敢答话,心里思量这相国反复说着不是怪罪的意思,却又加上了这一层担心是想如何,片刻沉默,陈霸先起身拭剑,"我是想问问,将军可有定下的婚事?"
【一百四十六】一朝成龙
如今秋棠渐深,韩叔在庭院中思量了半日,越想越觉得不妥。
郁书忽地听着他这般说起昨日的事情,猛地抬首便觉出了什么,"相国的意思……是当真想将见琛小姐下嫁蛮哥不成?"
"应当是了,我当时便觉出此意,只含糊地说着将军性子固执,这等儿女亲事我虽是父母之命,但却同他争执了数年有余,我只说是你蛮哥不听话的,本以为相国会不悦地说起来那见琛小姐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也无法,不如便两家结亲……可是相国却也没有完全表态,只应着说了场面话。"
你来我往,陈霸先语意含糊,却教人着实忧心。
郁书愣愣望那花树,"见琛小姐的事情如今谁人不晓……相国怎么能不忧心,韩叔,若是换成了我,你也当一样难过。"
"正是,你蛮哥纵使被人骂好歹也是男儿,可这见琛小姐却是真的被辱了名节,韩叔今日便一直在想这事情,是不是相国想试探我府上主动去求这门婚事,也好顺水推舟,免却小姐难堪……"
自然还是韩子高配不上人家千金的,那见琛小姐也许日后便是公主一般的人,他们这府上如今再好也不过是个新封的将军,怎么说……若要低头也得是韩府先低头,韩叔极是明白。
"不行!"郁书突然便大了声音站起来,韩叔骤然惊讶抬眼看她,"你这是怎么了?"
"蛮哥不能娶她,明明这事便是无稽之谈,一场风言风语便真成了婚事……可有问过蛮哥愿不愿意?"
她突然有些激动,却自己也觉得太过唐突,片刻收了声音只垂首不住地念着,"韩叔,蛮哥不会愿意的。"
"他定是不愿意,但是没办法,他当日自己闹出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可想过今日?他不是一直都说他自己选的路他自己负责么……那这婚事就是他自己惹出来的!愿不愿意也得去低头求来才能解了相国这口气啊……"韩叔也被她带的有些无奈,更是起了愤然,"我一直都劝他不要这种脾气,这种权贵府上的事情当真一步走错步步受人牵制,可他不听……"
郁书眼见得韩叔起身就想定下了这事来,更是一口气压着再也忍不住,突然就揪住了韩叔袖口,"韩叔!别逼他,他其实根本就不想同那见琛小姐有瓜葛的,他那一日回来受不了流言……我都知道我都明白,你们别逼他……"
她记得他抱着自己受不了的样子,因为不愿意被其他人看到自己这样,所以韩子高最终面对着一同成长的郁书无法再遮掩下去。
"我们才是一起活下来的……"她记得他当时那么难过。
他所想要的一切都没有办法被其他人所理解。
更何况,郁书承认她自己的私心,她不想让他再离开了,也不想真的有一日他娶了陈见琛。
"韩叔,别去求这婚事,求你了……"她一味地拉着老人的衣襟却突然见了眼泪,韩叔更不解这丫头是怎么了,诸事烦心,韩子高却也上阵身在前线,一时百感交集,老人搂了她只是拍着肩头拧紧了眉间,"好好好,你别哭,傻丫头,如今府里什么都好了,我们这是做什么凄苦样子……"他越发地看着丫头难过起来,"你也是,原是说了要给你大办一场,好好地嫁出去,也不负你爹娘在天之灵,可如今天下大乱的光景只能先拖下去,更何况……罢了……韩叔也不想提了,往年的事情太惨了,过去便过去了。"
她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应,却死死地揪紧了这件事决不能妥协,"他不能娶她,我不想蛮哥娶她,这一次我也不放手,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受了这么多蜚短流长好不容易才回家来,别再逼他了。"
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点点的秋棠香气散在风里,忽如起来醒了些心念,郁书抬手看着韩叔,"相国曾经也来问过我的……我说过的,我说过我喜欢蛮哥,我……韩叔,若是相国强人所难,你便说我早就是定下的婚事了,我同蛮哥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出来的,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娶别人了。"
那老人猛地惊讶抬起她脸来只看着,"你胡说什么,不是都同侯大人说好了的婚事,这种事你可玩笑不得,郁书?"
她却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只觉得此生如果再这样懦弱地随波逐流下去,她真的再也不能同韩子高在一起,"不……不,那婚事……"
往年的一切突然都涌上来,会稽满山的金午时花,逃亡一般的四处离散,后来他一声不出的离家,很久很久都不肯回来看一看。
再回来的时候他好像就不再挂念自己了,他好像就不是以前的蛮哥了,他有很好听的名字,如今有了一切,有地位,有军功。
在他什么都依靠着自己信奉的一切求来的时候,突然却又重新放下了所有走回家来。
郁书深深地吸一口气,不管因为什么韩子高最终伤心而返,但这该是天意,她本来以为自己再也同他无缘。
"韩叔,我知道是我的错,我这么做太过分了……可是我放不下他,我不是当他如兄长一般,何况蛮哥如今什么都没有回家来了……他其实是需要一个支撑的,我知道他在乎我的,不管怎么样,韩叔,你我都是他唯一的亲人……"
她急急地想要解释清楚,却看着韩叔越来越痛苦的目光,"你们这些孩子啊……可叫我如何同侯大人说……不行!郁书,你爹娘虽是不在,可是如今韩叔亲眼看着你长大,这种事情不能儿戏,既是答应下的不能悔啊!"
韩叔叹息而去,却留着她一个人独自对月。
几度春花凋谢,曾经侯安都安慰过她,海棠落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可是海棠落了数载,她守候了太久了,"蛮哥……"
一切都被韩子高突然地归返打乱了,她收拾好的心思都被搅成了乱麻,这见琛小姐的事情更是让人手足无措。
真的要让她眼看着他娶别人,此刻郁书扪心自问做不到,一旦涉及到了韩子高的一切,她就变得尖锐而不肯怯懦放手。
他几乎就是她的一切,如今他回来了,她也大了……再不是那个只会哭的孩子,郁书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也有私心的,没有他她活不下来,没有韩子高她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嫁与谁有什么分别。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冷蒹葭,湿寒鸦,一玦白月信庭花,诗情画意山水江南,掩不住的前尘过往几许纠缠事,孰是孰非都说不清,郁书死死地捂住了嘴不愿意哭出声来,左右为难,战鼓声声,天上人间都是混乱一片的日子,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可是她放不下。
若说是自私,人都为了私心而活,谁又比谁高尚?她记得的,所有无人照管的日子里都只有侯安都记着前来探望府中上下。
他真的是最最稳妥可靠之人,可是……他出现的已经太晚了。
伊人独憔悴,霜天几度寒凉。
宫中忽如起来惊变,皇上呕血在地病逝垂危,宦官近臣悉数被调里寝殿,这梁帝的山河早就不是他们自己手中之物,三日过后突如其来相国府上接到了一直在等的密信。
府上齐齐跪倒,"恭贺相国,直阁将军所言……皇上已经被迫拟定禅位皇诏了……"
日影昭彰,书房之外那一块潜伏已久的匾额愈发地明显,毕万昌大。
陈霸先大笑执剑而出,"好!如今只待我手刃那老匹夫之命,我陈氏终将一朝成龙,横扫天下!"
"报--"府前战马嘶鸣,一人翻身而下大声回禀,"王氏万人被围困石头城外,而南下退路以被县侯所封,如今县侯全军已接受调命同往京口而来,韩将军接到战报,下令戌时全军再进三里……只待相国亲至,我方三军即刻于江畔围剿王氏残部!"
乾坤在谁掌中,玄机步步一沉三浮。
幕里的棋局惊心动荡,所有的伏线最终都通往那将军的一步,帝王将相,是非成败且都在今朝。
"上马!"陈霸先扬眉翻身亲往战场,"这生生死死一局棋,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王僧辩……我早说过,谁先坐不住谁便先输了开端!"
血色落满弓,风过尘烟,血染河山。
一笔江山半篇残简,最后史书上的残迹不过数语而毕,这一场经年的险局却走得煞费苦心,熬白了鬓角飞霜,也熬得这两方都拼尽了所有。
只为了夺江山,不再屈居人下。
时年九月末,十万精兵屯于江畔,王氏大势已去,却不想竟勾结北齐势力欲反扑夺位,陈霸先亲领三军于阵前死守江南。
"他竟敢勾结外敌进犯!"陈霸先放眼见面却见北齐蠢蠢欲动,此等形势原是未曾料想,这一仗因此被迫拖延数日有余。
百姓立时也怨声四起,江南乃为南朝事,一旦这王僧辩引了江北的势力,势必失却人心。
陈霸先夜深不入帐中只查看四下地势,更是一分一毫却不放松,数日下来积累得早年旧疾复发,咳声不止,李副将忧心忡忡取衣而来极是劝导,"相国保重要紧,此仗我方仍占上风,这北齐军隔江按捺数日明显是想看清局势,一旦王僧辩已经毫无挽救必要……这局棋仍旧是我们胜了。"
那老者一把扯了那挡风的衣袍扔在地上,"哼……英雄暮年做起了这种丧家犬的丑事来,引外敌相助想苟且偷生?"
心下气犹不定,一旦到了这种日子,陈霸先骨血里早年征战的杀气和驰骋杀敌的野心全然被激发出来,却不想岁月终究飞逝,终究是暮年之人,那胸腔之下的肺火更甚,一时夜半不得安静。
话音未落帐外有人匆匆来报,"县侯已领军至石子岗处,天明即刻便可赶到。"
"好!是死是活……明日晨起比给我生擒王僧辩以立我军声威,让那北齐人也看清了这江南是谁的天下!"
"是!"
梁太平二年,王僧辩以其亲子被辱为名挑起战火,起兵动乱欲破京口,陈霸先领军围攻其于石头城外,左右三方夹击竟围剿王僧辩于石头城外。
果然,关键时刻北齐人也不是傻子,眼见王僧辩大势已去与其助他,不如先想想已经成了既定事实的事情,这南朝恐怕是要改姓陈了。
一时王僧辩机关算计孤立无援,长城县侯领兵突袭其中军大帐。
城中秋棠落尽的日子,百姓仓皇,宫门紧闭四下无光。
破军星璀璨夜幕,陈茜马上急赶而来,一路追击溃败的王氏人马越过石子岗战场往建康而来,却突然听着身后有人来报,"县侯!江上北齐水师偷袭我军后方……相国战马数日不歇,不堪重负跪地不起,夜色混乱之中却是……却是……"
"叔父如何!快说!"
"相国身中一箭,却无路如何不肯先行后撤!"
陈茜也没料到竟有人趁乱突袭伤了陈霸先,一时微微蹙眉回身冲口而出,"这北齐人是眼见叔父得势心下忧虑,担心我方大军趁乱波及江北……传命于我军水师……不惜一切代价追击北齐军!"
片刻之后却有人再度回禀,"相国无碍只受了外伤,但……压下县侯此令不准追击,北齐水师只为趁乱偷袭,如今一刻退回江北,相国下令不得擅自分散兵力徒劳追杀。"
陈茜眼见王氏中军大帐近在眼前,一时顾不上再同人左右争执只往前去,那李副将急赶而来匆匆一语提醒,"县侯莫要争一时之气,相国亲子还于北齐做质,如今他们没有直接与我军冲突便还是给了江南面子,相国的意思是……我方须得先败王氏,北齐的事情只能导致分散兵力,不可为之。"
陈茜也明白如今形势,妄自牵扯江北便是自掘坟墓,他听着叔父放下心来,忽然侧身追问一句,"韩将军现下身在何处?"
"韩将军同侯安都于石头城外镇守追击王氏右翼,若是中军已破,即刻便可围近于江畔相汇。"
陈茜还想说些什么却已无时间思量,挥开四下乱军,惊马嘶鸣一剑刺入那大帐顶上,身后受了伤的老者急赶而来竟是一刻不停,"王僧辩!你我终究有此一日决战之时!"
平岗卷狂风,火漫千骑。
身后犹带血渍,陈霸先自当是一笑置之,只看那同样策马冲出狂怒杀红了眼的人,"你杀我颜儿在先……今日我非要替亲子报仇不可!"
狼烟皆是错,血色映家国半壁,
九霄风云突变,巨大的风声扑灭了战场绵延百里有余,一直沿江铺开两方厮杀,早年曾联手抗敌将侯景诛灭敢出京口的两人最终生死相拼。
一场碧血汗青千古不灭的英名,最终随着那马血飞溅,王僧辩滚落在地,"你……"
四下陈氏人马一涌而至,深夜千帐灯火,飘忽不定的空气中满是腥气。
陈霸先终究也是气犹不定,额上汗意涔涔而下,"想赢?便须得无心无情,你心疼你那颜儿……早晚便是要先坐不住,哼……"他收剑再不看一眼那地上惨败之人,只勒马转身,"二十年终于下完了这盘棋,王僧辩,你我也算旧年深交,看着这情面上……我留你一个全尸!"
话音未落绝尘而去。
陈茜勒紧缰绳一剑断了那王氏最后一面军旗,只微微于火把之下眯了眼,看着这王氏大势已去兴趣索然,"李副将,先行命人护叔父往城门上处理箭伤。"
说着他马蹄轻扬绕了那地上重伤的人三两圈有些可惜语气,"司马今日可是有些狼狈了。"
王司马鲜血在地半晌被人架起绑缚,却兀自瞪着那马上尚且算是后辈的长城县侯极是嘲弄,陈茜毫无怒意,反倒带了笑,一时映着四下修罗场面平添三分莫测的压迫力,"我倒想问问司马……当日司马府上的人……"他越说越缓,一字一句,"是谁敢口出不逊辱骂韩将军!这城中谣言又是谁四下散步!"
四下王氏残党愤然咒骂开来,陈茜目光不动,"辱了他的人……我定抽骨剥皮让他身首异处!可惜了,叔父非要留你一个全尸……倒也好,来人!带上王僧智!"
立时王氏众人怒斥于野,哀鸿之音响彻天际,陈茜好整以暇坐于马上,眼见天际光亮熹微已近黎明时分更是喜怒过眼不过一瞬,"宣城王氏众人我一个不留,却也留了王僧智一命而已,这算是给司马你一个人情。"
好一个人情,遥遥白骨堆积,宣城郊野犹入地狱场。
武岐伯匆匆将王氏众人聚集扣押,眼看着陈茜杀气愈发明显,他打马过来压低了声音,"县侯,相国之命恐怕是现行关押日后处决,此刻还是先清理战场回城再论其他吧……"
陈茜抬眼不出一语,只一眼便让武岐伯看出了汹涌怒火瞬间而起,这县侯的性子几乎让人无法琢磨。
他立时收了声音自知县侯当真是大怒之际,万不能有人拦。
【一百四十七】封侯拜相
天明时分。
遥遥江水,万军过境血染秦淮,陈茜深深吸气,却突然觉得满心的愤怒无从发泄,他忍了数月,几乎日日都记得那一天黄昏将至,一身绯莲色的人眼睛里的刺。
被这一场是是非非流言蜚语逼得被迫树立起所有自我保护的人。
若不是逼急了,那野生的小豹子不会那么固执地守住所剩无几的骄傲,死也不肯低头,他明白两个人那一晚都太过动气了。
"韩将军呢?"他闭目轻声询问,武岐伯四下望望,"将军……"
王司马近臣副将连同王僧智被绑缚于江边,相国即刻赶回城中稳定皇宫局势,而那满身玄色铠甲的人静静背对血流成河不出一言,生死忽然都握在了他手里,陈茜却兀自面色平常。
一直等,等到天明了,万人列阵肃清战场,白骨成丘天下易主的时日,他只问了一句,"韩将军呢?"
秋莲落尽。
那人今日不曾穿红,惊莲长长嘶鸣,陈茜没有回身。
他抬起手,指上犹带血渍,却是指向了那地上被扣押的王氏将领千人,轻轻缓了口气,"子高,你恼他们辱你,今日我拿他们的命来还,好不好?"
李副将也是刚刚赶来,却不知县侯忽然来至江边是想要做什么,刚一听了这话大惊上前,"县侯!不能鲁莽行事,相国此刻回宫恐怕便可自立……王司马此罪算作谋反,日后自有发落,但不可此时擅自屠戮,否则百姓恐慌……"他压低了声音顾着前后人使劲地劝说,陈茜一直微微闭着眼睛,半晌抬手打断他,"我在同将军说话。"
那李副将满腔话,如今天下人都只看着陈氏,他只想劝县侯万别顾着自己的气性,没想到陈茜突然这般堵了回来,一时气得摇首退下。
数十步的距离而已。
韩子高淡青的长衣银甲生寒,却并不曾看他,只看向两侧诸位,"全军随我入城!"惊莲依旧暴躁,烈马不掩上阵兴奋,急急地就欲抽身而去。
陈茜骤然睁开眼睛回身,一剑脱手,只往韩子高所骑马腿砍去,"谁敢擅自先行!"口气瞬间惊起江风铺面。
惊莲大怒而起冲撞开左右众人,扬蹄避开,韩子高一时竟也拉不住,看着惊莲被人惹恼,直向着江边这喜怒难测的人低吼而来。
噼啪刀剑击地,陈茜却是愣住了。
他都忘了韩子高若是不穿绯莲红会是什么样子,一直到十数人冲上来死命地拦住了那马,他才想起了一句,"你怎么……"
话说了一半却突然黯然下了瞳色。
是他那日大怒之下封了府。
陈茜却也更加清楚韩子高的脾气,这一次……该是当真挽回不了了。
瞬间旁人都收了声音不敢说话。
他们俩人彼此对望了一刻,陈茜终究有些维持不住,勉强地平静开口,"惊莲依旧红鬓如此,你却不是当日模样了。"前后疏离了不过半年有余。
就好似已经走了很远的路途,突然再见到,陈茜兀自以为还该是以前的一切,陈氏大仗完结,他同他可以安定一段时日,而这眼前……江南执手可得。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么。
陈茜同样烦闷了很多日子,没想到再见他却是这副样子,韩子高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但好像已经不再一样了。
他望着他眉心莲华色,"这颜色太浅了,不配你。"
那三瓣的莲花便在他目光之中缓缓地拧成死结,韩子高依旧平静,慢慢下马来,"末将恭迎县侯归返,相国有命,县侯肃清城外可即刻赶往宫门之外,如今事态恐建康生变,县侯不宜耽搁。"
他说话口气公事公办到了极致,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更不去看那地上王氏的人,也不再说那几日的事情。
就好像方才陈茜一心一意要替你讨回一个脸面的事情都是你长城县侯自作多情。
谁需要你来维护这些……我不是你养的东西。
武岐伯同李副将一直于马上随同陈茜左右,猛然便觉得周遭空气都尖锐起来一般,两人明显觉出势头不对,刚想开口岔开话来却先看见县侯眼底的怒火几乎瞬间灭顶,他只抬手挥向江面,"给我将王氏上下溺死江中!"
"县侯!"
"溺死江中!"他大声向着开口的武岐伯吼出一句,两侧纷纷上前几欲辩解,"县侯,可相国有命……"
"一个都不留!将王氏上下全给我溺死江中!"陈茜声震于野几乎掀起江面,这么多年他喜怒不定,诸人虽是惶恐可也从来没见到他如此生气,此时此刻江水翻涌不竭,他气得几乎想要一剑砍死眼前的人。
漠然站立却也毫不带感情地看着自己,干干净净如玉秀雅的脸色不掩英气,韩子高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暴怒,一瞬间下了这样疯狂残忍的灭门命令,就好似看着他回到了十二岁那一天。
韩子高终于还是微微勾起了嘴角,却有些释然,"我赢了。你输了陈茜,你每一次输了的时候……就无法控制你自己,你必须破坏一些什么才能平静下来。"
陈茜同样有他自尊骄傲的底线,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让人发疯一般的无能为力。
陈旗昭彰迎风而展,猎猎舞动。
可是陈茜真正觉得韩子高说对了。
"叔父不是说要留他们全尸么……很好,我便统统把他们全都溺死!"陈茜一脚将一人踹下江边抬眼看着韩子高,"你逼我是不是?你还想看我如何?我那天说到那样的地步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他突然抢身至韩子高身前只一步忽然出手,韩子高并没有闪躲被他扼住咽喉不动,"县侯!"
身旁的人眼看着陈茜狠狠地掐住了将军只敢唤一句,却被这两人诡异到了极致的氛围所逼得不敢再说话,韩子高面色甚至不变,只看着他眼睛,"我说过了,不用谁来求谁才能维持什么,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求你,同样,我也不需要你来求我我便能觉得这件事情可以让步,如果你不信我,不要来求我……你杀光了这里所有人,也改变不了。"
他看着陈茜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问题不在谁辱我的事情上,是你不信我。"韩子高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近乎于强压住感情地低吼,"我只是要把东西还给她,可你凭什么那么看着我……你不承认我也明白,你那天根本就不信我,比他们诬蔑我的话……还让人恶心……"
韩子高明明白白告诉他,其实别人都不重要,但是凭什么你陈茜敢来羞辱我?
江山夜雨十年灯,一朝风流传言竟成他一族顶上剑刃。
王僧辩一生征战兵权在握,最后一步走错,同其府上众人被陈氏溺死江中。
韩子高眼底的刺几乎让陈茜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身前红鬓金鞍的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的光芒一直让他寻找了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曾泯灭的希望。
好似他十二岁在陈茜刀下的样子,拼死要护住一些东西的心气。
最终万人战胜欢呼,天色大亮的时候王氏众人被陈茜一令除去,冷冰冰的江风透体而过,带着郊野湿泥血腥的气味卷过人的感官。
所有人都以为此刻该是终于能够好好地喘上一口气的时刻。
却只有江畔这一方小小渡口,两个人几乎冻结了江水。
陈茜看着他新的佩剑,没想到自己还能平静地问了句,"那柄剑……也不要了么。"
突然死静更甚。
韩子高手下一顿,半晌深吸了口气仍旧只是翻身上马,"我将惊莲送回去过,可是它不断跑回来,没有办法谁也拦不住,未免伤人我只能暂且留下它。县侯,末将扪心自问没有一时一刻硬要居于府上的意思……"
他收了话掉转马头,惊莲扬蹄而去的时候剩下陈茜空荡荡的手间握不住的莲花气,韩子高声音终究带了颤抖,"你竟是命人赶我……我也许真是同王氏他们说的一样……的确是我先把自己当个男宠一样,我以前竟然千想万想都不曾想到你用这种法子辱我……罢了。"
就如同曾经在会稽迷茫之中做过的梦境一般,通体暗灰色的天,最终他同他以背相对,山河正好,天下指日可待。
哀鸿于野,百鬼嚎哭。
十月花开醉芙蓉。
早过了春,却有朝白暮红的木芙蓉,开于江畔,恰是正对着昭昭宫调,天下弘音。
宫门之上天地易主,远远声音震于九天,梁敬帝萧方智禅位诏书洋洋洒洒,宫门上下皆是静默无声。
"国号陈,改太平二年为永定元年,都建康……封萧方智为江阴王……"
太极殿前臣公躬身听诏,如今二十年心血一朝成龙,那龙椅上的人眉眼不改分毫沉稳,扫向殿上百人之列,人人面色尽收眼底。
"长城县侯平岭南定宣城之乱,建殊功于牧野,封临川王总揽兵权,镇守南皖,即日归属地赴任……明威将军韩子高恪尽职守铲除王氏余党,封右军将军留守京口……"
陈茜冷厉目光忽如起来扫向太极殿上,紧接着强压了翻涌而起的眼色只瞥向一侧那修长人影。
一直到日暮时分,仪式完毕群公退散,皇城又一日傍晚清梦,却是改朝换代江南易主。
那个原是草木拼凑的陈字终于一步一步走进了这金銮殿上。
晚霞迎面,遥遥扯开的旖旎亮影。
陈朝开国重臣封赏完毕,最终陈顼到底是陈霸先亲侄,岭南的事情虽然不大光彩但那一行总归是陈顼率先领军而出,如今岭南始兴平定,皇上将他赐封始兴郡王,侯安都封猛烈将军,而华皎已为散骑常侍,直属于右军将军韩子高下属。
宫门前有人领皇诏孑然而立,一直到那一身绯红官服飘然而出,如此年轻的大将军却被左右官僚近臣三言两语围住,"将军如今为右军统帅……日后……"
四方势力都是免不了上前热络拉拢。
他站于人群之中依旧有些过于白皙的脸色,难得稳着前后应答周全,韩子高回身却听着华皎跟在身后念了一句,"将军……"
他自然是知道他想提醒什么,只摇首往宫外走。
"韩子高。"
彼时他走到长阶之下,而那人犹站在上首,韩子高终究是停了脚步,回身逆着光影却是平静无比,"天色已晚,王爷可有要事?"
陈茜一步一步走下来,两侧犹有告退下官见着这两人相遇,一时纷纷暗中侧目,想偷眼核实那传闻。
"不是都传这二人不似往日……将军如今也算自有功业,同临川王的事情……早便今非昔比了。"
"小声些……"
陈茜忽然转了首,目光中的肃杀气几乎凝成实质,那角落的几人立时低了头摇首只做无意状,"下官告退。"
"跟我回去。"陈茜直白无比,眼望着四下余人退去,倒全不顾忌着如今陈朝天下,宫室幽邃,开口甚至还有些不耐地性子,突然就伸手去拉他。
完完全全是一副你不要闹这个脾气的口气,回去吧。
韩子高笑起,"王爷说笑了,如今我需即刻出宫归府,若有朝堂之事明日晨起再议,末将告退。"
那人就出手极快握紧了他手腕不松,"韩子高!"
"如何?"他背着身却正对上华皎面色无辜,年轻人退在一旁极是尴尬,如今华皎也升职为将军属官副将,一时无奈之下韩子高只得开了口,"华皎,你先回去。"
"将军莫忘了,原是今晚大人说要等将军回去商议要事的。"
"我记得爹说的,知道了。"
陈茜看着那人走远,华皎无疑是个一心护着韩子高的可靠人,他只扫了两眼便知道这人定是担心他今晚不回家去……渐渐手下气力愈大,"你爹准备和你说什么?"
"放手。"
"先回答我,你爹准备和你说什么?能让华皎这么躲着我的事情……"陈茜眼色越来越危险,"王僧辩之事过后半月诸事繁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韩子高……"
他一语还未说完,却看着韩子高翻转手腕竟是完全的近身相搏一般的避开了他,两步之后就想往宫门走,陈茜彻底大怒一把追上,"你真是越来越长了脾气!"
"你闭嘴!"韩子高同样愤然,"又是这样的口气,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你养的东西,也不用你来哄我的脾气!"
远远地有宫人提灯而来,韩子高收了声音不再理会,陈茜干脆借着他犹有顾忌伸手就把人整个扯到自己身前,"你就算成了灰也是我的!"
推搡之间陈茜逼他退到一侧梧桐树下,周身墨色的衣裳几乎挡住了他眼前所有,韩子高突然也不再争执,松了手下气力抬眼看他,"如今这个地步,你还想说什么?"
"我……"
陈茜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能不知如何说起,干脆也不再困扰,只揪紧了一件事,"和我回去。"
那人眉心朱砂染了霞光,"皇上下的旨意你听不懂么,临川王,你即将赶去南皖了,而我留守京口。"
陈茜眼睛里的狂妄从来不改,"那又如何?我便说你必须同我走,谁能相阻?"
宫中浅浅池塘犹有花色。
人说朝白暮红醉芙蓉,果然不假,那花到了傍晚时分竟是真的显出了三两点绯色,陈茜突然有些怅然,"还是绯莲红最衬你,仅仅是从颜色上,我没有其他意思……"
他很少解释什么的。
那人好似是听进去了,也好似压根不想再同陈茜说这个问题,韩子高只是兀自迟疑了一刻,似乎自己都有些极受不了,"回家便是说亲事,我爹昨日进宫……皇上有意将玉华公主下嫁于我。"
那一直锢着自己手间的气力陡然松开,陈茜后退一步,渐渐浮上笑意,"韩子高,你什么意思?"
他默不作声。
陈茜冷冷想起了离兮当日的话,那日自己终究得闲重新回府,却见着四下异常安静,"将军回来的时候恐怕是伤心了……这匾额……"被人撤换下的匾额还钉着那柄剑,离兮想了又想,还是叹了口气如实回禀,"将军说还有最后一句话带给县侯……"
他突然拔出那剑来,望了很久终究抬首,"你直言便可。"
"将军所言……他年过十八到了娶妻之龄,这便拜别县侯归府自行娶亲,县侯深恩韩子高永世难忘。"
离兮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那一日的事情,瓢泼大雨几乎让人来不及喘息,"县侯……离兮逾越明言此事,确是县侯那一日太过了,无论如何将军的性子县侯也清楚,他何曾受得了这种气,这一次定是不肯回来了。"
可是那一天他也几乎是求他了,他也不肯留下来。
如今江南统统都姓了陈,他叔父贵为一方君主,他亦为王。
陈茜却在这小小的树下突然自己觉得彻头彻尾地可笑,"你什么意思,韩子高?"
那眉心莲花曾经为了他散尽,如今依旧蛊惑如昨,韩子高却仍旧为了他这样的态度而无法释怀,"你又是这样,你分明是觉得我同陈见琛不一般,否则你根本就不会这种态度来质问我。"
"你总说我不信你,可你自己当日是如何说的!你告诉离兮什么话……你如今过了十八该要回家成亲了是不是………"陈茜突然狂笑而起一把压住他抵在那树上,"你给我听清楚了韩子高,从来只有我不要的东西,还是这句话,我若说我要你……你娶谁,我便杀了谁,哪怕她是陈见琛。"
陈茜一字一句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是烧起来的愤怒,那双眼睛依旧让人屏息而视,依旧那么骄傲美好的光芒,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困在手里。
"哪怕她是我堂妹……你若敢说娶,我便直接围了玉华宫。"
【一百四十八】兵戎相见
韩子高并没有答话,几乎觉得他的愤怒毫无必要,更加有些无法控制的疯狂,"你放手。"
"跟我回去。"
"不可能了,你赶我出来满城风雨谁都知道……我若是还下贱着回去同你同居一处,韩子高便是真的再无廉耻可言了。"
他看着陈茜,笑容苦涩,"算了,放手吧。"
霞光黯淡,真正入了夜。
那个男人如渊一般莫测的眼底终究掩饰不住,他俯下身再顾不了场合地点……只是很急切地想要确定什么一样,呼吸叠着呼吸,脸侧碰触在一起的温暖,"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的,你也答应了,如若我有一天为帝……"
韩子高一瞬的难过,却自知眼下再说什么也无必要,他率先打断他的话,抢先一步挣脱开往宫门处走,"我爹还在等我。"
空荡荡的树影,清的发了苦的莲花气。
什么奇异的醉芙蓉,哪比得上他零星风华?
一声长啸,掌风过处满池的花色皆作尘泥,"韩子高!"
殿上明黄加身的王者刚刚咳起一阵,方平稳下去却听着殿前有人闹出了动静,陈霸先微微蹙眉,只略抬眼,立时门口候着的公公有些惊讶,"何人敢于宫中吵闹……"
"回皇上,临川王方才毁了一方池塘急急往宫门外追去了,却不知何故。"
那老人陈王之战中受了暗箭,如今外伤已好,却是旧症不去,拍了拍胸口听了这话却也不奇怪,"陈茜这一次可是要闹上一阵了,不过……这韩将军的脾气更是拗,轻易不好哄,朕这侄子又从来也不是个轻易罢休的人……罢了,去命人看看公主现下如何……咳咳。"
"是,皇上。"
宫灯挑起的时刻,坊间市集刚刚开始。
红鬓烈马速度奇快无人能比,好不容易平复了创伤的市井生活被铁蹄倾翻而过,一前一后陈茜死追不放。
一直到城北将军府前,惊莲嘶鸣被韩子高死死勒止,他猛然回身,"何必呢?羊将军曾经劝过,如今我冷静下来想想,的确,陈茜,现在这样平稳地两方生活,不好么……"他有些苦涩,巷子口的光线依旧有些奇异地一明一暗,他看着陈茜气急败坏急冲过来,开口只有一句话相逼,"无需废言,我说同我走!"
当年他也是这么一句话,自己就真的和他一起离开。
那之后千山看尽……很多艰难的事情都熬过去了。
走到今天韩子高其实太过舍不得,但是因为舍不得,所以不允许有人触碰自己的底线,他太过于相信这一段相守的日子了,有了些微的裂缝都让自己无法接受。
如今的韩子高终究不是十六岁了,他思前想后把一切都想到之后,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死死守着那份骄傲不低头,却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两个人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只能说其实争端和矛盾是一直被他们刻意回避的,这一次被旁人挑唆勾破了这层窗纸,其实统统现了原型。
那一场雨过后身心俱疲,他总觉得是走不回去了。
"陈茜,两次三番,你我被人利用互相牵制,你也不是这样甘愿受人摆布的人,而我也不愿这么累了……"他看着他,很安静地笑起来,"不管那些事情,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只说我同陈见琛确实是无稽之谈。别的……都算了吧。"
他依旧如同初见般美好,昂首马上的少年人,美得清丽却又模糊了性别的莲花色。
陈茜打马而过,"和我回去。"
他还是只有这句话。
韩子高再也无法,摇首只下了马往回走。
身后的人没有再追。
一直到他踏入了自己府前的门槛,陈茜的声音透过那巷子传来,低沉恍若修罗,"韩子高,你不是为了陈见琛,那你回家是为了你这妹妹?该是你同叔父说过了什么是不是?所以这一次调命出兵南皖没有你在内,甚至还特意说了命你驻守京口……"
惊莲忽如起来有些不安,韩子高抚着它鬓毛安慰,却听出了陈茜该是被自己那一夜赌气扔出去的狠话刺激得有些故意,他现在分明就是故意歪曲自己的意思,那绯色的人再不愿解释,掩上门去便不再多说。
"很好……"
墨色人影调转马头直往营房而去,他死死地记着那些话,真真如刺一样扎在心上,就像是韩子高周身的刺,"他想从此回家娶亲过正常的日子……哼……"
马过市集惊呼,那人几乎疯了一样。
御苑芙蓉香,晓衣垂首回禀,"公主,皇上命人来探公主……"
如今她真的贵为金枝玉叶,被封玉华公主,一方小小灯影之后却只是闷着关在这宫中不肯出去走动,"公主这几日越发地憋着气,如今天下大赦,公主的心结却不解……"
陈见琛只是叹了口气,"回禀父皇见琛一切都好。"
"公主,婚事的事情皇上说已经问过将军府上了……"
她骤然有些紧张,却更加是复杂的心情,"我已经说过,女儿今生不嫁了。"
晓衣赶忙劝,"万别这么说,如今已经一朝贵为公主,招夫婿驸马乃是常理,这一次皇命在身,那韩将军总要应下了,公主为何还是闷闷不乐?"
陈见琛却愈发地红了眼睛,"你不懂的,强求无用……我不想再被人悔婚了,若是他不愿,谁也逼不得,可我再经不起这流言蜚语了……"
金箔贴地奢华无双,她却终日只是看着那一只旧年里打造的攒金芍药发钗。
明明多少金玉绫罗都送了来,陈见琛还是只看着这一只钗子闷着不动。
晓衣叹了口气,这婚事将军应是不应,小姐都还是伤心。
到底是什么孽缘呢……
恰是宫外城北府上。
点点灯影,"小姐,将军回来了。"
郁书匆匆而至很是焦急,一见他回家来便赶着上前,"爹得了信才急着等你回来商议,皇上的意思便是想让招将军为驸马……爹无法回拒,只能说先……"她停了停看他脸色极其不好,"蛮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说。"他回身只望那大门处,停了片刻重又往厅上走,"我同公主毫无瓜葛,一切都只是流言,我既无心便不愿害公主一生,此事不能答应。"
话虽如此,但很显然,谁都知道玉华公主曾经同他闹出了什么事情,如今天下无人再提是一回事,但是心里如何盘算则是另一回事。
甚至人人都知道如今的临川王当日为了韩子高一朝的蜚短流长下令溺死王僧辩。
若他不是陈茜,不是陈霸先的侄子,这举动不出三日便要被王氏各方残存的余党碎尸万段,毕竟王氏根基之深也不可能是轻易地一朝清理干净。
而这陈王之战的开端……不也是这一场苟合流言么……
韩子高啊韩子高,就连那市井的说书先生都津津乐道,他若说是祸水可不为过,偏偏又上得战场,领兵入阵不在话下。
果然,韩叔只忧心一句,"可公主如今不嫁你……还能嫁与何人?皇上那边若无一个妥当的理由,咱们府上可是无法回绝啊……"他只是叹息,"爹其实也不愿你涉及皇家事,尤其是这公主的事情,几次都弄得两方为难……唉。"
郁书只紧张地盯着他看,烛光摇曳,韩子高动也不动,"我不娶。"
"总之你也到了年岁,爹也老了,这几日想了很久,不管你以前如何如今也算一朝得势,咱们一家好好地能够立足建康便已经是莫大的安稳了,爹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你同那……那临川王的事情是真是假爹也不问,只是……如今你的年纪也该成家了。"韩叔还未说完果然看着韩子高已经皱起眉来,手指点在那茶杯上却有些不悦,"爹的意思便是,若当真没有办法,便做了这驸马吧……我虽是不想涉及皇家,可是你这孩子一日不安定下来,爹一日心里不安,有了公主你好歹也能收了性子啊……"
郁书使劲地摇首,"韩叔,蛮哥不喜欢她,为什么非要他娶公主。"她越发坐不住,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担心。
她什么都不敢争不敢说,唯独一触碰到了韩子高的事情上她几乎无法容忍,尤其在他回来之后,郁书死死地拉着他不敢松手。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真是!"韩叔也终究无奈,只拉着郁书无从说起,"皇上的意思咱们无法忤逆,"郁书,我知道你不愿,可这等事甚至关乎身家性命!不是他说不愿就能避免了的,毕竟公主倾心于韩子高人尽皆知啊!"
换下了朝服的人仍旧有些怪异的淡青衣裳,他只随意地坐在案后,一直没有说话。
爹和郁书都等着看他的回答,可是韩子高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反倒是……他不断地想起那一夜。
明明那样暴戾狠绝的人却也有这样的面孔,几乎是放低了姿态,"我说我不想你去,今日算作是我回来求你,是我不能放手,非要拦着你,子高……别去寻她,好不好?"
陈茜那时候的声音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留下。
流云绕眼,笑痴儿人间,韩子高微微对着跳跃的烛火用手挡住眼睛,其实……其实他真的太舍不得了他了。
"蛮哥,你……你准备如何?"
他只是不断地想起很多画面,最初那个人故意的试探,陈茜甚至扭断过他的手,他答应过他的话,还有微雨会稽,那样酸涩的石榴,他给他剥开石榴的目光。
还有浅水城……陈茜身上铠甲碎裂的声音。
那样几乎差一口气就要万仞透体的时刻,他只笑着说,子高,闭上眼睛……没事了。
就是这样的,从来都无法被人定义为好人的男人,毁了很多人的生活,也杀了很多的人,可是他一如既往坚持着活下来,非常清醒地握住自己想要的,陈茜的自我支撑和身上担负的信仰值得人敬佩。
乱世苍生,情仇岂能似等闲。
"我舍不得他的,爹。"
烛火跳动,韩叔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只看着韩子高忽然站起身,"我知道你们无法理解我,但是……"
他转身冲出了厅前,一阵袖风突然熄了郁书面前的烛火。
"蛮哥!"
满眼都是无边的夜,府中秋棠即将落尽,淡淡的花香却有些掩不住的杀气,韩子高只急急地去牵惊莲。
他还是舍不得的,还是想去寻他。
那个男人不管第几次伸出手来说,同我走。
他想他恐怕都会答应。
惊莲刚一被人拉住马缰便是一阵长鸣,韩子高不由觉出不对,只探手抚过他红鬓,却看着这烈马今天完全像是感受到了异样一般浑身戒备,"惊莲?"
还不等他想完,暗夜之中府前突然一阵惊呼,华皎急急地呼喊命人守住大门,"将军!"
韩子高立时也觉出了府外竟然不断有人马之音,匆忙往前而去却看着火光愈甚,府前守卫统统燃起火把,"将军,外边忽然有人围府,人数众多……"
"谁这么大的胆子?如今皇上刚刚犒赏三军天下大赦的日子,建康城中竟然有人敢来挑衅?"韩子高立时便冲着门外而去,刚走出两步正撞上匆忙跑回的华皎,"将军!"
"外边是什么人!"
"是……是……"
"快说!"
"是……临川王……"
韩子高满腔的话和全部的惊讶统统哽在了喉间,半晌听着门外人马越聚越多几乎是围攻之势,终究是面对着所有人苦笑无言,"他……的确是有这个胆子。"
"临川王大怒出兵围府,几乎把一条巷口和府门四下统统堵住了!"
"华皎,无论如何你带人保护好我爹和郁书,其他的事情统统不要管。"韩子高边说边伸手推开正门,惊莲明显觉出形势不对低吼出声,众人合力齐齐才拦住它冲撞,那早已褪了绯莲红的人摆手示意己方守卫统统退后。
"是。"
猎猎火光,韩子高竟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同他会这样兵戎相见的姿态。
为首那人依旧面色不动,冷峻极致却只是紧盯着自己,"韩将军。"
"王爷如此何意?末将可是犯了什么军法,须得这般深夜出兵围府?"韩子高原本满心想要出来寻他,把话干脆都说清楚,却不想他竟然这般阵势的擅自出兵来此,一时心下也被激起了愤怒,"如今我府上也不是随意能让王爷屠戮之处!"
陈茜完全幽邃下的目光,"我无论怎么说你都不可能回去是不是!"一句话冲口怒问而出,远处侯安都半夜听了王爷大怒的消息急赶而来阻止,刚一到此方却见这势头完全同往日不同。
陈茜真的怒了。
侯安都被兵马堵在巷口处,放眼望去只看着里边一片火把光亮,好端端的自己人同自己人对峙成这样算怎么回事!
韩子高看着他这态度明显觉得莫名其妙,他抬眼看向陈茜身后数百人不断赶来,几乎就成了千人围攻之势,"你太过了,陈茜,天明你如何向皇上解释!"
"为何要解释,我教训我的人,谁能管我?"他微微在马背上俯下身,颇是玩味地看他,"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敢这么耍我,韩子高,你才是太过了,不要以为你傲气我就能什么都忍你,我那一日说到了什么份上你还不听!今日就别怪我!"
韩子高瞬间被点着了火气,他是故意说给这么多人听,"王爷自重,这般言辞你简直就是疯了!"
陈茜瞬间敛了所有笑意,"疯了……我就是疯了!我告诉你韩子高,你这一辈子都不要再想什么娶妻的事情!来人……给我冲进将军府里,把那郁书给我带出来!"
"你敢!"韩子高彻底大怒拦在门外,"陈茜,你现在像只疯狗一样……你出动这么多人就为了来我府上搅扰,这等卑鄙的行径必落人笑柄!"
"给我冲进去!"
"陈茜!"
所有人愣着听着陈茜命令,又愣着看韩子高,自然他们不敢不去,可是他们更知道这是韩将军府上也不能真的冲进去,百人挤在那府前一时面面相觑横着刀剑不敢往前也不能退后,马上的人突然拔剑脱手而出,钉在众人眼前,沙尘瞬间铺开,"给我将郁书带出来!否则军法处置!"
"王爷!"侯安都越听越不对,冲过来却看着陈茜几乎气急败坏,韩子高堵在府门前死也不让,"王爷,郁书只是将军之妹,不管如何她只是个女子,王爷不用如此咄咄逼人……"
陈茜突然出手速度之快几乎猝不及防,侯安都万万没想到他如此举动一时根本不及反应,他一手便扣在了这人喉间要害之处,"你给我闭嘴!今日我便要杀了那郁书!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回家娶谁……韩子高,我告诉你,除非你跟我走否则我今日便杀光这里所有人!"
侯安都眼看着他在气头上也只能沉默,陈茜一把松开他盯着那门前的人,"我绝不放手,韩子高,我为了你毁了三个人!无论如何我绝不放手……不管你怎么想,恨我也好……哈哈哈!我不少你这份狠意!来人!给我冲进府去!"
那府前的人眼看着连侯安都也被王爷惊住,一时更加心里害怕起来,干脆狠了心就往将军府里冲去。
【一百四十九】年少荒唐
青山断天际,残霞落尽,已是夜深无人之时。
一片狰狞的火光让人心生无望,就放佛那样灰色的梦境永远也走不出来,梦里的人不知如何总也无法再回到最初的模样。
以背相对。
到底是为什么你非要这样呢。
韩子高眼看着所有人真的一拥而上突然转身,先于他们一步猛地推开了将军府的大门,门内众人齐齐想要涌出,他只是摇首,"退后。"
陈茜身前众人一见这般,本能地也停了脚步,统统望着韩子高自己让开了门。
韩叔被人扶着几乎急得无法,站在海棠树下只唤他,"这是出什么事了?王爷亲至为何还带重兵而来……"
郁书惊得被华皎拦着,却只是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韩子高笑出声来,背对着陈茜笑,笑得几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那一身明显不适合他的清淡袍子根本掩不住的绝望,"你我都太狂妄了……早一步晚一步……这话永远都说不清了……为什么总是差这一步……"
韩子高也好像是疯了,一直到笑出了眼泪却停不了,他突然盯着爹和郁书开口,"都看见了……我同他就是这样,他不让我娶妻,他想让我同他走,爹……我就是这样,你说阿蛮还能如何呢……我怎么能娶公主啊……"
他突然回身,笑中带泪,绝世无双的风华被风荡起衣袂,眼前肃杀兵甲,百人围攻之势,他拖着那宽大的衣袍一步一步向着陈茜走过去,刀剑近在眼前,却被他这一瞬绝望的气势逼得一寸一寸后退。
额前细琐的碎发掩不住那样漂亮的朱砂色,"爹,我为了他散的朱砂……我舍不得他的。"
他几乎美得可以焚尽日光,夜晚的模样却也能够击穿幽冥。
陈茜似乎也被他这样的样子弄得有些平静下来,他松了手下缰绳只动了动喉间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韩子高越走越近,四周所有人都只垂首没了声音。
韩子高笑得泪落不止,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了,仰首看着那马上的人,"陈茜,我不是你的东西,我再说一次……我只是我自己,我可以喜欢你为你放低姿态,但是不允许你来伤害我的自尊,我告诉你!就算这天下都姓陈了我也不可能是你陈茜的附属物!"
他失态地对着他嘶吼而出,陈茜忽然抬手让所有人退后。
韩子高止住笑声,"我……我本来都追出来想和你说的,我真的舍不得很多事情,这一路上……陈茜,我们走到今天所有一切都变得平稳下来……为什么你我还要争执,为了这一口气谁也不让,也许是我太过固执,太傲气总是不顾你怎么想,所以我都已经想要追出来……你却还是带这么多人来逼我!你还想说什么!你不如一口气都说出来,让这天下人都看看如今的韩将军是怎么卑微出身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是怎么以色侍人陪着你数年熬到今天的地步!"他完全疯了一般站在所有人面前大吼出来,"哈哈!你教训你的人……我告诉你!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摆布我……你想杀郁书是不是……"
韩子高回身急速走回那院子正中,大门洞开,他一把拉过那丫头跪在韩叔面前,郁书吓得捂着嘴一个劲地流眼泪,韩子高抱着她不松手,"别哭……没事,蛮哥一定不会让你有事,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动你!"
他明明狠狠地斥责她的哭泣,自己却也不知道自己一直笑得出了泪,完全疯了一样扯着她跪在自己爹爹眼前,"爹!今天这么多人都看着,阿蛮不孝,从前年少荒唐,从今日开始……我同郁书结百年之好,明日便摆酒成亲,以后我们夫妻二人定躬亲侍奉父母高堂!"他一字一句说得咬碎了唇齿,碾得带了血色。
忽如起来的风过,满树海棠落。
侯安都微微策马退后,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是赌一口气,明明是不对的。
可是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起那一日两个人被逼的无法相拥一处的画面,他该站出去说韩子高你不要冲动不要赌气。
可是凭什么呢……
郁书几乎是被他拉着叩首,韩叔抬手便想要打他,却几乎自己先受不住地咳起来,"爹!"韩子高半起身扶着,"华皎!华皎先送我爹回去……爹,你放心,我无论如何不会让郁书有事,我以后也不让人再说其他……我娶郁书,我们彼此照顾走下去,我不要其他人……这样皇上也没有办法逼着我娶公主了。"
他好像是给所有事情找到了一个出口,却看着自己的眼泪不住地没有意识地往下掉,"王爷,郁书为将军府上女主,明日我们便成亲拜堂,我韩子高总算是于国有功之人,我的夫人便要入宫听诰命封赏……临川王可是还想要滥杀无辜?"
他拉着她起身,死死拉紧了郁书不放手。
郁书大惊之下只能觉出他一直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太过生气还是绝望,他已经完全失态。
"蛮哥……"
"我不会娶公主,我同她没有什么便是没有什么,我也不会再同你有任何瓜葛了,算了……到此为止,我原就是同郁书一起长大的,只有她才不会看不起我……"
韩子高喃喃地声音很低,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人听清。
陈茜下了马。
他只是靠在那马背上,面色看不出什么感情。
一直到看着韩子高脸上的眼泪被风吹干,他只是说了一句话,"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没有……可是你做了什么,你把我推到这个地步……我无法容忍这样的自己,以前我从来不怀疑我的决定,可是现在……你让我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他越过兵甲,下马慢慢地向着府前走过来。
遥遥地就好似回到了十二岁,他还是那个刀口下的孩子,他还是那个疯狂想要屠戮的将军。
夜晚依旧死寂阴沉,满是杀机。
陈茜一直看着他慢慢走过来,墨色宽袖缓了所有的怒气,云淡风轻,想了很久,几乎是试探性的问,"你说……年少荒唐……我们,只是年少荒唐么……"
韩子高并没有回答,再抬首却看着他已经走到了身前。
陈茜仍旧有些自负桀骜得笑,一如当年,"你还是这么美,哭了也还是这么美,你眼里的光……我从来记住的,都是你眼底的光,还是这么美。"
"我真的不能放手,韩子高,我想要维护你的自尊,但是……这样的维护已经开始伤害我的自尊了。"他俯下身来,抬手碰他的脸侧,那么多人静静地只是看。
韩子高不曾闪躲,也好似是几乎累得受不了,任他抬起脸来,陈茜慢慢地拭去他脸上有些干了的泪,"我们只是你年少一场荒唐事么……"
韩子高叹了口气,他无法回答,彻底的崩溃后只有握紧了一件事不肯松口,"我不日便将成亲。"
陈茜依旧只是很平静的声音,"我很爱很爱一个孩子,一个村子里遇见的孩子,当年我遇见他的时候我也很年轻,很自私,我想让他是我一个人的,我有时候想把他关起来,然后让他那么漂亮的眸子里只有我……但是我知道他很骄傲,很漂亮,他需要一个战场让他长大,像一只不被驯服的野生小豹子一样,不高兴了会伸出爪子来伤人,高兴的时候会很美很美,让人看到这世界上最最珍贵的东西……"
陈茜一直维持着那样指尖碰触到他的姿态说,"我有多爱他……爱到我曾经不惜毁了三个人只为了求他一个影子,略微的一点相似而已……我也为了他不惜派人在冬日漫山遍野去找一种不起眼的野花,只是因为他午夜会不安地念起来……我想看着他成长到可以和我并肩的高度,最后我们总会有一天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只是我们两个人并肩高处。"
陈茜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很真实地在流转,韩子高竟是愣了,他抬手想试着去确认什么,陈茜却闭上眼睛,一瞬间冰凉的液体滴在他手上,他说,"我始终都没想过他长大了,他变得更加美好,却来告诉我……原来我这么多年的执念都只是年少一场荒唐事。"
那个隐隐让人不安的梦……还是会变成现实的么。
陈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目光,犹如沉渊底色,他松开了韩子高,起身刻意轻松地说起来,"韩将军要大婚了,成亲之日我命人送贺礼来,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他上马厉声命所有人都撤回。
"你知道么,那个孩子有多吸引人,就有多伤人。"他上马在原地不动,只看着院子正中瘫坐着的韩子高,"也许我叔父说的对,无心的人才能赢。我还是输了……让你失望了。"
他最后勉强地在韩子高面前牵扯起嘴角笑出来,"韩子高,你知道千仞透体什么感觉么?"
他愣愣望着他只是本能地摇首,陈茜转身策马,"我真后悔,当时应该死在那剑阵上,都比你这句话要让我觉得值得。"
那个梦的最后,最终他们以背相对,世间永夜。
韩子高一个人在那院子里坐到了天明。
"将军,大人急火攻心,不过服了药,方才起来觉得好些了。"
"我去看看爹……"
那个丫头想了想只是劝,"还是……将军还是让大人平静一会儿再去吧,好不容易好些了,恐怕将军一去弄得起了火。"
韩子高应下了,浑身都僵硬着动弹不了,半晌才站起身来往自己屋中走,"告诉府中下人,置办酒宴,明日晚些时候便准备大婚拜堂。"
他回了屋里只莫名暴躁地翻起了东西,一直到翻出了那袭绯莲红终究放了心。
披着那衣裳蜷缩在榻上不动,韩子高终于好似是找回了自己一样,却也是睡不着,熬着精神身子却很累,也不知道到底还能想些什么。
一直到过了不知多久,侯安都一直在院子中徘徊。
他自知如此时刻自己去说任何话都着实太过尴尬,而且也是不断提醒着韩子高这一场事情闹得有多不可收拾。
他其实很清楚这孩子的心气,他弄成了这样心里有多不好受。
侯安都最终只是去同韩叔说了三言两语,只说是自己也并未难过。
"子高说得对,他才是同郁书一起长大的人,他们之间远比我要亲厚。"他依旧老实而可靠,总是这样忠厚笑着轻松地化解旁人的难堪。
韩叔遥遥望着侯安都出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息,"郁书啊……你若是当真能嫁这样的人,韩叔日后见了你父母才有个交代……可惜你没这个福气。"
那丫头却只是闷着也不说话,真的等到了韩子高的这一句话, 她突然开始觉得莫名的恐惧。
"我知道我们这样对旁人而言太不负责,但是……"她看着韩子高紧闭的屋门下了决定,"我是蛮哥救下来的一条命,他就是我的一切,郁书什么都不要,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是蛮哥我不能放手。"
她也是第一次生出了这样可怕地念头,用尽一切,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他究竟为了什么而突然地疯了一般地要脱离他旧日选择的一切。
郁书都决定陪他走下去。
"他本便是同我一起长大的,若不是再一次遇见那个人,他原本便是我的蛮哥啊……"她要把他抢回来。
光线透过窗缝落在眼前方寸青灰地上。
韩子高听着外边一阵响动,下人惶恐往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了他的命令四下筹备,却更加慌乱。
他和陈茜这一次真的闹得不可收拾。
混乱地僵在屋里半晌,他突然听着窗下有人回禀,"将军,侯大人方才带了话,说是不便再见将军,只说一语,请将军珍惜小姐数年苦候一片苦心。"
他突然起身一把推了门追出去,"侯大哥!"
那人正是走到了府门前,听了人叫停下来想了想,刻意地扯出笑来回身冲他摆手,"你不用多言,大哥视你为兄弟,你的决定大哥明白的。"
日光下的韩子高依旧那般美得灼人眼目,却欲言又止几度想要开口都无疾而终,他突然拔剑,反手将那剑柄递于侯安都,"大哥,子高知道你同郁书已经提及婚约之事,昨日失态此举着实太过……但事情至此无法挽回,大哥你若是真心懂我,刺我一剑算作是子高代偿。"
他为了他和陈茜的事情伤害太多人了,他终究是自私的,可是韩子高自己再也想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了。
侯安都努力控制着自己情绪却最终有些愤然,"韩子高!若是大丈夫所为无论对错都不要后悔,你不要觉得是欠了我的情分,只给我记清楚是你自己选了郁书!以后同临川王的事情孰是孰非都是前尘旧事,你自己说过的,年少荒唐,若只是年少荒唐便彻底不要再同他有任何瓜葛!"
他劈手将韩子高手中之剑震落在地,"你记得,成亲之后你便不是以前的孩子了,你也为人夫婿顶天立地该自有一番功业了,若你再负郁书……便莫怪大哥不顾手足情分!"
那眉心三瓣莲华更是少了血色一般,韩子高急急地就想再度开口,却只看着侯安都转身离开不愿多言,"罢了,你昨日说得对,你同她自幼起经历了太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郁书都不可能忘记你,其实是大哥痴人妄想了……"
只是谁都没有想过,小小的一段流言蜚语竟成了伤人的魔障,山上十五日过后竟然真的能够翻天覆地打破一切。
韩子高愣在院子正中,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如今贵为天子的老者。
陈霸先所走的每一步都不会平白无故,借着给他治伤的小小伏笔竟然能够一朝书下千秋功业,甚至还能牵制四方。
也许那个老者没有算到云光大师最后竟然找他试药而阴差阳错闹出了如此不堪流言,但是他一开始的确引了王颜去寺里,明摆着目的不纯。
韩子高再谨慎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是他想得太轻易了。
他如今独对天地辽阔,再度回想那一日陈茜拥着自己不放手的情境……那个时候其实陈茜也有担心的,但是陈茜努力地让两个人都不要胡思乱想,只说着让韩子高去寺里安心养伤。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啊……
府前有人扯了红绸来,天光澄明,山水正好,这一方院落里却是物是人非。
他还是想着那个人息怒莫测的眉眼觉得苦,满心满肺之间都是苦涩的感觉,说不上来。
不过是一年有余的日子,怎么突然就全都不一样了呢……
这样的彼此不让分毫,值不值得?韩子高拾起地上后配上的长剑,他时常觉得太过轻薄,用不惯手。
那十二岁的一柄剑几乎成了性命之重,可他也再也寻不回来了。
枕边风情,交颈而眠的日子里几乎从来不曾想过这样一日,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完全没有任何缓和的爆发。
他甚至握着剑还能想起来曾经莲池之外他教他习武用剑。
什么时候起,就连成长都是和陈茜有关的故事,明明是这样彼此支撑着走下来的,韩子高被逼到了极致扔出了那样冷漠的话,着实是太过伤人了。
陈茜终究也受不了他的刺,不管那一身墨色的衣裳之下是不是有着极深的城府,不管陈茜是不是曾经想要利用韩子高完成自己的一切,可是最终他还是赔上了所有,在那千人眼前说着关于爱的字眼,他为了寻回他一个影子,最终被人下毒毁了三个人的今生今世,背负着对沈妙容的歉疚与责任再不准任何人去探究关于那毒的故事。
他想自己来揽下所有,过去的事情陈茜已经不想再错下去。
毕竟这眼前触手可及的一抹绯莲红才是他应该守住的人,为什么会……闹成今天这样。
飞鸦过寒江,一天秋碧孤雁独宿,韩子高拖着一袭根本就不适合的衣裳站在空荡荡的府门前第一次心生迷茫,他听着侯安都说为人夫婿……
他从来都没想过的事情,突然就统统都被自己逼到不得不去接受的地步。
还有那一场皇封调命,明明便是天意难违,谁都不想再让他们继续了。
也许……也许过不了几日,他和他又将一别经年,天南地北,南皖和建康的距离……以前这种事情根本不会被人困扰,可是韩子高此刻很明白,这一别,就真的是此生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遗恨几千秋,意留人不留,尘埃落定之后,他贵为将军,青梅竹马的夫人传为佳话,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荣光一生,日后各自功成名就,天地俯瞰,千古英明。
就好似这日光一样晃眼的前路,美好,却让韩子高动摇。
他到底舍不舍得下啊……
几乎快要逼疯了自己的一切再没有个出口,他愣在当下很久没有动,一直到身后有人轻声唤起,"蛮哥……"
他骤然收了剑,努力扯出笑容来不愿意再伤害别人,"郁书?"
树下的人披了大红的嫁衣,绫罗样式也很是喜庆,郁书低着头犹豫了半晌说,"韩叔说让我给你看看好不好……"越说越不好意思,霞光颜色直跃上了耳畔。
他只是一直笑,笑得自己都觉得痛苦,"很美,郁书真的长大了。"韩子高伸手拉着她走回去,她明显觉得他从不曾有过的沉默寡言。
郁书不住地颤抖,她突然觉得有些什么在他昨夜那一场疯狂的崩溃之后彻底地崩塌坏死,这大红的嫁衣几乎盖不住他眸子里的失落。
"其实……其实我还记得蛮哥当年喜欢我穿那淡黄的裙子……"
他望了望她最终也只剩笑意,满园枯枝败叶玉人如昨倾世无双,韩子高俯下身来拥抱她,永远都是这般,他从来不乏亲近,但也总不带任何暧昧的感情,他仍旧是这样如同幼时一般的抱着她,"以后……就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郁书,我昨日说清了一切,我同临川王的一切……你不会看不起我是不是……"
她用力揽住他不放手,"不会,你是……蛮哥是郁书的。"
那么韩子高是谁的呢?
【一百五十】不堪思量
醉红怎堪思量。
陈朝初立,天下大赦,皇城之外皆是刻意地竖起了皇旗以表江南风华尽入囊中。
突如其来一切都在星月易主的日子里便得看似太平下来,旧日的县侯府自然改封为王府修缮得当,陈茜出兵镇守南皖的事情也总不该是一日两日便能即刻成行的,府前营房之外却突如其来接到调命,"全军整顿待命,南皖之行迫在眉睫。"
"为何如此紧急?皇上旨意将在南皖口建城驻守而已,并非这几日的事情……"李副将心下看着这气氛不对,刚有疑问却听着已经有人说起了,"韩将军府上竟是已经散出了喜宴帖子,说是将军明日大婚……咳……这要让人看着,不便是同王爷赌气么……"
几人凑在府前的树下议论,那台城皇宫里却也是一番暗自思量。
"这也是摆给朕看呢。"陈霸先倒是气定神闲毫不见怪罪,抬眼看着陈顼急急地入宫说着韩将军不识抬举,公主下嫁的事情还不待回信却先要摆起了喜宴。
"他分明就是不把皇族看在眼里!"
陈霸先蹙眉望他,"你以为叔父当真想将见琛嫁给那村野出身的人?"
"但……但叔父几次试探,难道不是想逼着韩子高府上认下了这亲事,也好平息了公主当日受辱的流言?"陈顼异常不解,"叔父,公主如今可也等不得了,这件事再让公主知道……该如何自处?"
"顼儿如今已为郡王不比当年,却还是这样,永远不能摸透对手的性子。"明黄加身的人看着四方上表看似毫不在意,只略略抬眼打量陈顼,"韩子高那种性格的人若是对见琛有心,早不是今日这种态度了,他一定不会做驸马,但如今叔父这般逼一逼,他同你兄长的事情……不也能先冷淡下来么。"
陈顼渐渐露出笑意,"叔父不愿临川王同韩将军再有牵扯?"
"他们二人的关系实在不可明说,朝野上下几人不知?又有几人不是面上恭维心下唾骂……如今可不比往年了,叔父能放着你兄长胡闹寻个男人沉迷下去,如今这可关乎皇族宗室颜面,他们最好给朕收敛一些……莫要忘了,叔父可是赌了一次,眼下朝堂初定的时日里外人着实不可靠,兵权只得交与你兄长之手,但这韩子高也不是等闲之辈。"
那龙椅下首听出端倪的年轻人摸透了前因后果,"难怪叔父下了命令命将军仍留守建康,而将我兄长派往南皖,不然若是他们二人铁了心意用这兵权打算什么……可便难掌握了。"
陈霸先笑着收回目光,"正是,功高盖主谁都明白,他们两人眼下军功最高,临川王手握三军精锐兵力,若是再同韩子高有这不一般的关系……朕寝卧之时可如何心安?"
话音未落,陈顼刚想再说起什么突然听着太极殿外有人,一时噤了声音侍立一旁,宫人传话,"临川王求见。"
陈霸先抬眼看向陈顼示意他先退下,"命他进来。"
陈顼应了快步退于帷幔之后想从后方绕出,走了几步却也望着殿后无人,静静不动。
正殿恢弘,进来的人今日只着了墨色宽袍简单出行,陈茜面色平稳,一见了陈霸先想按礼而行,老者坐于上首打量他三两下,"不用多礼,叔侄之间若无旁人便不用如此了。"
"叔父那日受了箭伤,现下可已无碍?"
陈霸先忽然笑起,"你看看你这样子,叔父何曾在意这些小伤……你若无其事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定是心里憋了火气。"
陈茜不动声色,却也没反驳。
"怎么,今日来这里是想来质问叔父吧?"他如今虽为君王,但是这几个孩子一路跟着他这么多年,私底下的称谓彼此一时也改不了,陈霸先倒也不在意,端了茶咳了三两声,"是问这调命的事情,还是问玉华公主的婚事?"
陈茜摇首,"侄儿是来向叔父辞行的。"
陈霸先望着那茶叶沉浮,"急着要赴任?"
"若是最快……三日后侄儿便可领兵赶往南皖。"
"南皖城规造尚需时日,你原可稍待数月再行,叔父本意可也没逼得这么紧,毕竟……韩将军需要留守京口,这你也清楚。"
他等着陈茜再耐不住开口问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望见自己的侄子叹了口气,半晌说了句,"叔父本是这几年肺火不宁,那日又受了北齐奸人的偷袭,以后……若是侄儿在外无法顾及,叔父可多多传召陈顼,起码他留在宫里也能躬亲侍奉左右。"
"这不像你的性子了。"陈霸先最终听出了他字里行间的放弃,"你这般意思却也有了让权之心?南皖城初建需要可靠的人驻守一段时日,日后你总还要回建康来的,叔父早年就说过,昌儿虽为叔父亲子但他幼时身子不好有些病症,不是永年之相,又身为质子远在他国,其实叔父的心意你也明白,陈氏这几个孩子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分亲疏,日后立储的事情……"
陈茜抬眼望了望那老者,"侄儿自知如今我一人兵权在握,叔父不会安心,愿退避于南皖,除非家国有难再不入建康,其他诸事……陈顼也大了,若说为人他比我更善同人接触,其实叔父若肯费些时日给他一些磨练,总能担当重任的。"
陈霸先放下茶盏,缓缓踱步走下龙椅上下打量他,"叔父不是侯景,不会同那昏君一般白日做梦妄想长生不老,人生即有限,若叔父真有一日到了大限,陈茜,这龙椅你可也不坐了?"
话已经挑到了这么明白的地步。
那眼底沉淀如墨的人掩不住有些自嘲口气,"叔父,若我还在建康一日,没准哪一日真的要做出什么伤害皇族颜面的事情了。"他看着陈霸先,"侄儿那一日擅自出兵围了将军府的事情叔父应当清楚,若再有什么消息入耳……我也许真的会杀了所有牵扯他的人……倒时叔父为难,皇族颜面扫地,趁我还有理智,还是尽早动身吧。"
陈茜三言两语算作是解释完,也不愿再多说,兀自站着没什么表情。
陈霸先同样面色沉稳,原是分毫不动听着他说完这一席话,忽然拧紧了眉心抬手一掌打在陈茜胸口,"跪下!"
陈茜猝不及防退后两步,动也不动,陈霸先抬眼望他,"皇命你也不听了是不是?"
他还是不跪,"叔父你想做什么我都清楚,你怕我同他联手日后便成军中隐患,叔父考虑侄儿无从反驳,但是……如今我自愿离开建康,叔父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再让他涉及这局中事了,毕竟他已经为了这陈王一战毁了名声,也按着叔父所想即将娶亲。"
"很好,陈茜!你这性子原是最得叔父心意,但如今你成了这样……哼,你也不是蠢人,心里明白叔父为什么想逼着你们都冷淡下来,看看你现在想做什么?自我流放去南皖?什么都不要了……皇位也不要了?不过就是他传出些事情闹了几天你就这个样子来见我!你让叔父百年后如何面见你爹!如何说我教养你数十年就换来你为了个男人疯了一样什么都不要了!当年天牢之劫你都能熬过来!"陈霸先面上的痛心也的确不是伪装,他到底是他叔父,是救了他们兄弟二人一路带领他们拼出来的人,陈茜一直都很清楚他不是百分之百只为了利用自己,所以他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真的要反了陈霸先。
胸口钝痛,那一掌用足了气力就似想要打醒他一样。
陈茜忍下了一口气血翻涌,只是看着那九龙环绕,太极殿上天子威严。
他是觉得自己太过可笑的,但是陈茜也有生之年第一次如此无可奈何,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自己也像以往一样坚定不移地撑下去。
韩子高那一句话其实真的比侯景当年所做的一切都更让他受不了。
仅仅只是年少荒唐么……
太可笑了。
陈霸先最终拍在那龙纹长案上气犹不定,咳起来也动了怒,"你看看你现在什么处境,大好河山正当鼎盛之龄你统统荒废在韩子高身上!叔父若想光明正大立你为储,你明明身份地位军功足矣,却正妻经年染疾更无子嗣……如何服众?当年这沈妙容的事情也是你自己胡乱闹出来的,险些丧了命……如今供着她空给人看却也毫无用处!你不要怪叔父一意孤行事,我若不让你同韩子高各自冷静下来才是误你功业!我也无法同大哥交代啊……咳……"
陈茜最终还是缓了口气,"叔父息怒,龙体要紧。"
他不是陈顼那样的性子,他这样已经是真心诚恳地在乎这数十年的养育之恩了,陈霸先摆手,端了茶水压下了心神,"你不要逼叔父再用这醉鸾梦的事情来要挟你了……叔父也不想。"
"侄儿明白。"
"你若要走可以,但回去给我想清楚了陈氏走到今日你也走到了如今地位……你能不能一朝放弃?若是不能……从南皖回来的时候给我真真正正成家立业子孙荣昌,否则……"陈霸先最终闭上眼目靠在那龙椅上松了口气,"叔父不留废人,你也清楚,别让叔父再拿那些药来威胁你了,自己何去何从都想清楚,若是执意为了这一个韩子高放不下,庸人自扰的毁了二十多年信奉的所有,那你便自行了结了吧……"
陈茜看着陈霸先鬓边已经全染霜白,最终躬身告退,不愿再多言,那如今的皇者看着他背影摇首,"叔父相信你内心之强,别辜负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对你有多狠就是对你有多高的期望,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王位传承叔父一直心下有数,除非当真有一日你的丧报传来,叔父才能改立陈顼。"
殿后帘下有人多年深谙密探情报之事,轻缓了周身所有不被人察觉,只略听清这三言两语愤然离去。
陈茜脚步一停,半晌回首只低声念了一句,"其实我很清楚,当年寻来醉鸾梦的人该不是沈法深,是叔父吧……"
身后没有回音,陈霸先猛然抬眼看向他,陈茜并不转身走出了太极殿,"叔父说的对,无心无情才能成大事。"
那也当真渐渐老去的人已然坐于江南顶峰当得起枭雄一世。
若说他无情,他当年宁愿亲子染疾也拼死保住了这两个兄长留下的孩子。
若说他重义,他把所有能够利用的人统统握劳算在了这一盘天下棋局中。
这样的手段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做到的,也不是谁都能刚刚好的把握住这亲情和棋子之间的平衡,还能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
明明说着让陈茜自行了断的话,还表明了你死了,这皇位也是你亲弟弟的,叔父绝不偏袒亲子,陈氏乃为一家。
几乎无懈可击的一张网,网住了恩怨情仇两代人数十年的夙愿,所以今天能坐在这太极殿里俯瞰天下江山的人,是陈霸先。
皇宫之中百花过季,唯有梅树星星点点带了朱色。
南朝风物气象自有其骨中奇秀,宫廷廊院四方而立不掩恢弘却也不失华奢,玉石铺地,黄色琉璃瓦映得日光灼灼。
一袭墨色宽袍绕行而出,他抬眼看见随行来的武岐伯欲言又止,陈茜只说一句,"回府。"
"方才末将见得皇上已赐将军大婚贺礼。"
"知道了。"
武岐伯跟着往外走却只觉得陈茜这态度着实不对,补了一句,"是韩将军明日大婚……"陈茜终于停了步子回身看他,强忍三分气只低了声音提醒他,"武岐伯,你往日不是废言之人。"
他一下闭了嘴,忽地看着后方一队宫人随着拖着裙摆急急行来,却是宫中女眷,陈茜分明抬眼扫了片刻,全做事不关己转身意欲出宫。
果然没走几步那边的女子焦急开了口,"临川王稍待。"
陈茜径自往前走,全当她空气。
"堂兄!"
武岐伯终究看着一侧还有不少宫人侍立,这面上不好做得太过,低低出声算作是给王爷一个提醒,陈茜恰好停在一树凋了叶子的梧桐树下,并不转身只渐渐浮出笑意,"玉华公主,我没去寻你,倒是你先有这个胆子来寻我了。"
陈见琛加了绫罗的纱衣裙摆漫长,这一时看着四下宫人摇首示意旁人退下,"我同堂兄只说些闲话。"
"是,公主。"
她看着再无旁人上前一步,"堂兄为何不阻他!"声音不大却已经出口就是指责之意,陈茜回身波澜不惊,"公主何意?"
"韩将军明日大婚之事全城皆知,他如此仓促娶亲究竟是什么原因堂兄比我清晓!"
陈茜只一刻立时冷了那笑,"比你清楚?你不是一心一意非他不嫁?陈见琛,什么时候韩子高的事情也轮不到你来说话!"
如今眼前这女子脸色明显不好,气力不继只说了三言两语便犹自带了喘息,陈见琛强压着胸口硬是口气分毫不让,"你不用来恐吓我,我自问何时何地都可说我真心倾慕韩将军,而你呢?堂兄,你若真心对他你为何不信他!"
陈茜眼色更深,很明显那火气已经压到了极限,"别说我没有提醒你,陈见琛,你最好现在即刻滚回你的玉华宫去,否则……"他突然抬起手来停在她额前,只一派兄长照顾的温缓作风,一侧宫人全当他替堂妹顺发,实则陈茜手指已经顺着那长长一缕发丝停在她咽喉要害之处,"安安分分做你的公主,日后再好好地寻个驸马……你得意什么?韩子高宁愿娶他那妹妹也不肯娶你……"
他强大的占有欲已经被韩子高的决定彻底破坏,于是完完全全不再同陈见琛遮掩针锋相对,更不想把这事情再说得冠冕堂皇。
陈茜越发带了气,陈见琛终于看穿这人也有维持不住的样子,反倒是她先笑出了声,"堂兄现在果然气得毫无理智,你现在杀了我有什么用?你不懂他什么脾气还是不知他为人?你越是这样他越会记恨你一世,堂兄,我今日便是为了明言当日之事而来,你信不信都好,但是事情我必须说清楚。"
陈茜骤然收手转身就向走,陈见琛撑着追上挡于他身前越发急切起来,"你知不知道他同我说过的……那一日我几乎豁出了女儿脸面什么都说了他也不肯接受我的心意,都是为了你!他带了伤被送到佛寺里,本来一切都好好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那夜里被人灌得烂醉直接地撞进了我的禅房……当时韩将军人事不省的确不是有意而为,是我看着他揪紧了肩头的衣裳怕他遭人所害受了伤,只顾着解开衣袍清理伤口,结果……结果不想正好被王颜撞到。"
陈见琛一口气说完只觉得自己也是当真虚软,靠着那树边缓一口气,"我们本来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堂兄你却不信他?就连我……都没想到你会不信他。"
陈茜彻底失态低吼出声,"我根本不是为了这件事不信他!当日连夜赶回去只为了确定他平安无事,可是他说了什么?我……"他看着陈见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们不是为了你而闹成这样,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自然不是为了我……可是堂兄,我自幼都没见过你副模样,桀骜狂妄的临川王你也有这种狼狈到了极致的样子。"陈见琛依旧撑着笑意,"那年你站在建康城外阻我追他,当时你那副自信狂妄哪里去了!不就是他要跑去娶一个女人么?堂兄,若我是你……但凡陈见琛不是女儿不为公主,今日他韩子高胆敢擅自娶亲我必直接捆了他!关上一年半载看他能不能绝了这念头!"她几乎比他还要激动,"临川王……你杀尽千人万人,当日将王氏上下百口溺死江中的气势呢!你凭什么这个时侯放手!"
陈茜突然收了声音看着她,宫室静默。
他确实从来不承认自己会输,无论何时,当年他杀了一个村子的人誓言绝不会输,而这么多年熬过来,若说要败……他也是败在了韩子高手上。
如今他看着陈见琛兀自不惊不惧的眉眼只一味说着她若是自己,绝对会干脆地抢了人再论其他。
疯狂的,霸道的,陈氏的人都有了这样不安分的血液,却最终只换来他泛起苦涩的自嘲。
是啊,连她都敢的时候,他却不敢了。
陈茜也有不敢的时候。
点点梧桐枯影,陈茜只是捏紧了手间,玉华公主多日病体不吉,她微微吸气想起了什么,"韩将军该是为了寻什么东西同那佛寺的大师有约,但是最后被王氏之人搅得一团糟,我记得好似是无意中说起过的,当时我实在不曾留心,只记得他说是那老僧让他饮酒试什么东西,阴差阳错弄成了这般……"
陈茜微微蹙眉也觉出些许不对,忽地转了眼目盯着她,"饮酒……"不等陈见琛再说上什么只看着那一身墨色人影快步而去。
【一百五十一】喜宴成愁
江水呼啸,夜霜轻染柳梢头的日子,点点却又落了雨。
一时黄昏傍晚更添了薄凉意,建康皇城今日可是有了喜事,只是这喜得究竟是谁却更无人知晓了。
韩将军府前罗列重兵环绕,左右攀谈的下官近臣倒也真是热络,什么将军英雄少年的事迹自然又成了主导,据传岭南韩子高手刃蔡路养的事情个个倒背如流如同亲见一般,人人故意的说着庆贺话,却自知这婚事突如其来全是仓促之间,大红罗缎绕了三匝,却只在人前花了眼。
谁知到这究竟是喜是忧呢,侯安都并未现身,只命人带了大礼抬来,未等天色完全暗下来,那细雨却已经渐渐湿了树梢。
"临川王恭贺将军大婚,礼单呈上--"远远谁策马领队高呼而来,立时这府前数人攀谈瞬间冷了场。
武岐伯命人将东西统统抬了进去安置,抬眼打量四下不见韩子高人影,一时他轻咳出声让那些闲散人都自觉地让开些,他往前厅去却看着满眼的大红垂幔,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将军现下在何处?"
一个下人婢女缩了缩脖子往后边将军房里打量,"半日没见出来,只说吉时一到便请诸位大人入厅上列席……"
一到了屋门前才看着那人简简单单地靠着门边出神,半边的束发带子用了略浅的牡丹红,身上却是日常起居的青色云纹儒衣还不曾更换,韩子高只是手里扯了件看着是喜服的长衣站着不动,觉出有人来才抬眼看了看,"替我多谢王爷好意。"
他清秀眉间勉力带起些笑,武岐伯快步过来只是摇首,"王爷还有一句话,命我定要传达。"
韩子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堵住了他匆匆就欲说起的字句,"不必了,事已至此,天下皆知,皇上已经拟好了诰命的诏书,若是明日晨起,我便同郁……同夫人入宫听封了。"
武岐伯也是一黯,倒是好歹他也算一路看着他们如此的身边副将,这时候更是觉得不妥,打定了主意要说,"王爷有命,末将不得不从,这话一定要带予将军。"
他抬手看那喜服,"说吧。"
"王爷说今夜王府上下俱将南迁往南皖城驻扎,将军该是也听闻了吧……王爷此行已经铁了心,说是要留于南皖再不入建康,皇上俱劝阻不得,所以……王爷最后还有一件事,末将明不清楚具体,只是王爷说将军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如此大喜的日子里不要徒留遗憾,请将军亲自去取。"
韩子高只觉得可笑,"怎么可能,今日我行拜堂之礼,还取什么东西……"
"王爷只是带话至此,说子夜之前城门下稍待,若是将军过了子夜不至,全军便已出了城门正式南迁,往年所有,悉数荒唐,此生永不再见,但此一物,王爷意欲归还,且看将军自行决定去是不去。"
韩子高沉默不语,武岐伯想了想转身离开,走出几步还是回身,"将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是末将总觉将军并非真心想要如此……将军年少入阵尚且从不畏怯,为何这等隔了一层窗户纸的事情总不愿先挑破说明?"他干脆也不避讳,"罢了,以往那么多日子咱们也是一处拼杀的,我也不同将军书说这虚礼的话了,直接说吧,我便是觉得将军若赌气成婚才是真的看不开,韩子高,你不该是轻易就能退让的人。"
他依旧不动也不答,武岐伯着实无奈,愈发也憋起了气,好端端的两个人,当日他们都是亲眼看着他们二人那么多凶险都熬过来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彻底弄成了一个要娶亲,一个被他气得心灰意冷要放权南下?
这才是荒唐事!
韩子高终于有了些动静,他扯了那衣裳也不顾着下摆全托在了地上,零星细雨好歹还不至撑伞,他淡笑走过来拍了拍武岐伯肩头,"走吧,今日副将难得赏脸,便留着一会儿喝一杯可好?"
这一次轮到那人愣在当场,挠了挠头跟着他走,"你就真这么狠?王爷已经同皇上告别,誓言今生今世除非家国有难不入皇城……"韩子高捏紧了手,他太清楚陈茜了,他什么时候都不肯放自己好不容易争得的一切,他那个时侯就连在会稽生死难定的日子里都不肯放手权谋,可是如今却真的是入宫说着他定要避嫌功高盖主彻底南下。
很多下官都在议论此事,韩子高一直不曾说话。
那个男人一定是被刺激到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冲动。
但是他分明很清楚,越想得清楚越觉得无法收拾这一切,他也是太冲动了,他那一夜被他几乎就是霸道得故意做出来给所有人看的行径弄得愤怒无比,他誓不让陈茜得逞,结果这一口气越赌越大。
他也是不可能伤害郁书的,尤其是在他已经伤害了侯大哥之后,他还能怎么取舍?
韩子高走至前厅望见了那一排大红木箱,故作轻松说着让人打开看看,两侧僵持着动也不敢动的下官只抬眼打量他颜色是否有异,再加上那送礼来的人几乎都是韩子高原先每日见得的下人,那些人最清楚他同陈茜什么关系,这一下竟然是送成亲之礼而来,情况忽如起来极其尴尬。
他不得不硬是先挑开了话,让大家都别这么难堪,"打开让我看看,王爷大礼也是好意。"
只掀起了那为首的木箱,里面满满都是暗赤色的红。
全是绯莲红的绸子,点点染了湿凉的雨雾更显得颜色昭彰而绝非俗物,武岐伯终究忍不住,低着声音开口,"王爷费心请人订了身极上乘的喜服,说是将军大婚,不能穿那庸常颜色,还有这些经年费劲工夫染出来的缎子,上百匹都抬了来……"他犹豫了一下,"方才我是不想再说了的,但是既然都见着也便没什么了,王爷的意思是,他此去千里之隔此生不见,将军不必固执难堪,这颜色既然是穿惯了的,统统都做贺礼送了来。"
韩子高抬手啪地扣上了那箱盖,死死看着自己手里那完全被比下去了的正红,原就是没法比的,那样天地灵气而成的红莲颜色绝非普普通通镶金带玉的俗物就能妄自攀比得了的。
他咬着牙开口,"副将回府替我多谢王爷好意,如此大礼子高收下了,谢王爷早年大恩。"
"将军……"副将还想说什么,却只看着他起了狠,让人将所有东西都抬去自己屋前。
"他说得对,有什么怕的,我躲着藏着倒像是我在乎,我有什么可在乎的……这张脸面名声早就都没有了!"他扬手扔了自己扯着的衣裳在地,匆匆便回去换了那惊世绝艳的绯莲红,果真是分毫不差,他身量几何那人岂不是清楚不过?
细细密密地雨落个没完没了,再没人赶过来同这新郎倌说话,只遥遥都在那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谁家的亲事能结成这般惆怅?
那一只披着红绸珠玉额饰的女子同样对镜而坐,待得入了夜,府外顿时起了声浪,鼓乐齐鸣,共结鸾凤之好。
一时巨大的乐音倒也成了最好的遮掩,瞬时喜宴上的人也说开了话,韩叔居正首来往照管,将军府的下人们也挑起了灯盏煞是好看。
韩子高依旧只是靠着那门边,临川王府的人一个不留,统统不愿如此尴尬地列席,只纷纷回去了。
他说还有重要得东西想要归还。
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东西呢……韩子高着实想不起来也懒得想了,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沉下去就似他第一次见到陈茜,他眼底的沉渊之色。
你永远都摸不透他到底下一刻喜怒如何,他担负过经历过的那些已经疯狂的仇恨和疯狂的爱都太多了,以至很多年后统统混在了一起全成了眼底墨色的沉淀。
那个男人可以残忍屠戮,也可以为了自己的错误努力偿还愧疚。他可以只为了利用安排好了一切等着韩子高不认输为了他铲除侯景,他也可以真心实意为了韩子高寻回会稽满山遍野的午时花,甚至他死死地记着对他有恩之人的一点点零星亲情不肯放手,明明陈茜心里为了亲弟紧张,却还是一分一毫也不肯让,当面怒斥陈顼是个废物,却在自己无能为力保护弟弟的时候拿命赌,只为了能早一日赶到岭南救他。
韩子高笑起来,以前他像告诉郁书陈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但是今天这般想,忽然又觉得那人做个坏人并不够格。坏人永远不会犯感情的错误,所以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无心之人,哪怕只是从沈妙容的事情上就很轻易能够明白。
他非常清楚自己该承担的,该做到的,以及他必须拥有的,而这唯一的例外……
"吉时已到--"
韩子高长长叹息,他知道他唯一的例外的就是自己。
所以这一次陈茜输了。
又是那般的妖异颜色,所有人看见那树下而来的喜宴主角惊世容光,美得几乎让人不敢多望,他穿着这样奇异的颜色几乎浑然天成的凛冽气势,如玉风神,静静修罗,眉心朱砂竟不掩分毫英气。
很早很早就有人说过的,韩子高的美惊心动魄。
入夜细雨不停,漫天鼓乐悠长而起,满树金花银蕊铺就了人间春色,却因着赶得匆忙直到入了夜才拜四方神明。
那多福多子的石榴满满堆了一桌,韩子高终究在人群环簇之下望着那石榴出了神,没等想完有人嘴快,"临川王送的大礼,石榴多子兆头甚好。"
韩子高突然就想到那一年的寝阁里自己手臂不好,那个人明明白日里杀伐决断不动分毫,却也就静静坐在灯影下只给他剥石榴。什么好兆头……旁人看着好兆头却只有他才明白这石榴何意。他最终死死捏着那圆润果实还是松开了手,眼看着它滚在地上突然一阵嘹亮乐声,有人闹着说笑,"夫人出来了!"
一袭红衣全然遮住了脸面再不能行动自如,左右有人扶着引了她出来,拉长了的调子念着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那换了妇人发式的小小女子依旧瘦弱而颤抖,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一般地透着那带了金玉的帘角偷眼望。
却看着还是那一身绯莲红,暗暗细密地莲纹该是韩子高他永远过不去的障,现在他还穿着它来拜堂成亲,更是直接让那红刺了郁书的眼。
她下意识地低低地叫了一句,"蛮哥……"
很快的四周巨大的热闹声响盖了她的声音,"再拜高堂--"
乍然陌路,冷眼交拜新人楚楚,红衣红烛,他今日几乎过于沉默。
彩结连带,新人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酒。
饮讫,掷盏并花冠于床下,盏一仰一合,欲云大吉,而一直到所有礼仪悉数完毕,那近乎带了华奢的洞房之中已经红得让人睁不开眼目,她只愣愣的坐。
外边一直闹了数个时辰,一直到酒液之气荡到了洞房之中犹可嗅得,四下静得连个下人的走动都不曾听见,她忽然一把扯下了那双飞鸳鸯的红盖头,抬眼就盯着那窗纸外的海棠树影。
半盏红烛放大了窗上的影,忽如起来就变得锋利起来,郁书惊慌难安地动了动手脚,满身漫长繁荣的嫁衣却又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蛮哥……"
那该是她夫婿的却被前厅的人拦着不肯放过,韩子高面上笑容却打从拜堂前就差了三分,难得喝了两杯就只看着那石榴不知道想些什么,韩叔几次开口缓了气氛,韩子高同左右人说些闲话,那一身格外华丽昭彰的绯莲红却明显很是衬脸色,愈发地有人交口称赞起来,将军夫人青梅竹马的事情怎么说也该是人间佳话,韩子高却抬眼先看着华皎老实地喝得醉了,晕乎乎地忘乎所以起来,只突然跑过来揪着他的袖子吭哧着说话,"将军……别人不知道,我……我可是知道的!"
满身的酒气惹得旁人一阵大笑,韩子高只觉得华皎醉了着实有意思,一掌拍过去想让他醒醒,结果这人拉着他衣袖不放,"嘘……可别教别人听见了,我知道的,将军喜欢吃石榴……王爷那会儿……那会儿过了季气也让人去弄漂亮的石榴来,还有王爷亲弟有一阵子总想着讨个欢心,送东西来就总是说王爷府上有要紧人喜欢吃石榴……那……那贡物……"
韩子高渐渐沉下了脸色,翻手就将他推了出去,华皎莫名其妙撞到了旁人身上跌跌撞撞被人扶到了椅子上,几个近侍过来圆场,那绯莲红的人却也再忍无可忍,干脆地拿了那案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一时所有人看得统统僵住,他却一把扔了那器具抹了四散的酒液就抬眼望向众人,"虚情假意地装出这些来又有什么意思?"说完了自己先笑了。
亥时将过。
觥筹交错,巨大的乐声伴着来往起哄热闹的声音几乎烧起了城北的半边天色,临川王府前府门开合,一队人马急往城门之处一刻不停。
"你这孩子是什么意思!"韩叔同样再也忍不得,"你自己求得这婚事,四方庆贺大婚喜庆的日子里你又给谁摆脸!"
是,是他自己做的孽。
韩子高听着廊下报时的人忽然便统统将那石榴掀翻在了地上,"他是故意,故意便不能让我痛快,纵使不来这个围府的法子他也有办法让我发疯……陈茜……"
谁输谁赢,现在说太早了。
拜堂成亲酒宴之后,该到了那洞房花烛的时候,所有人下人们都等着闹上一闹好好地寻个吉利,却只看着前厅酒宴未散,将军却突然冲开人群直望马厩而去。
一地滚落的石榴,惊莲嘶鸣,韩子高真切地觉得自己还是上了些酒气的,陈茜说得对,他毫无酒量也不该饮酒,不然他不会这么发了疯。
"韩子高你给我回来!"爹的怒吼几乎震碎了一整日长乐永康白首成约的假象。
那红鬓烈马兴奋难耐,谁都知道这马再也追赶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大婚之人翻身上马,理也不理身后众人呼喊,他竟是直接冲破了府门而出。
满地残红,洞房之前树影幽暗,郁书颤抖着努力地握住一些什么,锦被上鸳鸯交颈,多福多子统统冷得刺手。
外边……外边还像是出了什么乱子,很多人吵嚷,她却更加不敢去看。
这场梦于她太过不真实了。
细细密密地雨打从白日里便一直再落,如今韩子高突然冲出来才觉得湿凉清醒了一些,他越看那满府的红烛越看得心里发慌,总觉得像是丢了些什么东西,如果子时之前……子时之前他不赶去城门……
有些东西恐怕一辈子都寻不回来了。
"是谁说过韩子高从来都不回头的?"他那一身惊世的绯莲红染了三分癫狂气,迎着那风声雨声哈哈大笑,策马而去。
【一百五十二】洞房花烛
城门之下百人环绕,却无马车,更无女子出行,全不是临川王府所有人马南迁的仪仗规模,细雨连绵,陈茜原本的确是定了今夜要赶往南皖的。
忽然却又像是被人惊醒了一般。
如果陈见琛都敢……
陈茜微微勒紧了那马缰,不避不退,直望那往城门而来的笔直大路。
一直到即将子夜,守城之人自知他是临川王轻易万万不能得罪,却只看着他入夜不见出城请求,却也不知为何带了数百人有余候于此处。
一时三番两次命人前来试探无果,那墨色人影只答一语,"要命的话,便闭上嘴。"
没等再度起了疑心,却见着远远又有人来。
"全军听令。"陈茜微微抬手拭去那战马鬓毛之上染了的雨水,只略抬眼望了那来人三两,竟是分毫不动,一张棱角锋利得迫人呼吸的脸面映着火把灼灼下了命令,"给我绑了韩将军!"
韩子高急赶而来只觉他今夜必将领军南迁,忽然抬眼却看着这人数不对而城门未开……一时脑中还不及想完答案先看着四周百人齐齐围攻而来,"临川王!"
"生擒韩将军,带过来……若有抗命者,军法处置。"陈茜眼底滔天焰火口气却平稳异常,只打马退后三两步,"韩子高,我便不信你孤身一人能赢这百人。"
那一身的绯莲红猛然一震,"你骗我来此?你说尚有一物归还……你让武岐伯来传假话……"还没等说完两侧早已有人近身相搏,韩子高原就上了些酒劲,这一时越想越不对,马上避开更是大怒而起,"陈茜!你不是要赶去南皖?"
那人低沉笑起,"你都穿了我的喜服来了,我怎么能走……"突然抬眼直盯着他,"给我拿下韩将军!"
韩子高拔剑挥开两人,一时只觉头脑昏沉,那绯红上了脸面更是带起了笑,竟是直接望着陈茜开口,"你也真是疯了……"话音未落突然就向着那马下坠去,一时左右众人大骇,陈茜打马急速而至一把揪住了他衣裳将人整个拖于自己身前,"困住惊莲!"
"是--"
百人齐齐困住这一人一马再不得任何疏漏,陈茜一把扯了他发丝扭了人脸过来,韩子高的眼睛里带起了淡淡微醺,他看着他蛊惑的眉眼声音直接迫在他耳畔,
"我告诉你,我若要走也得你同我一起走,陈见琛说得对,我便是直接绑了你走你又能如何!"
韩子高眼睛里一瞬傲气的光影,陈茜见他满身酒气如此样子也看出他该是又要醉了,现下这意识却还算清明,他反手就想制住韩子高双手,没想到那人忽然就扯了他胸前衣襟狠狠咬住了陈茜唇齿,一时这方才下令百人围攻的人立时愣在当场,下一刻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按在马背上,干净利落扣着他手下直接用了什么将人牢牢绑了个结实,"韩子高,今夜是你自己来的!"
绯莲色的人被他强行按在马背上喘息未定,只是不断发狠一般地盯着他,愈发又笑出了眼泪,韩子高满心都是憋了这么多日子的事情,忽然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陈茜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却也无从解释,终究只伸了手擦了他的泪不断地摇首,"好了……好了没事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哭的。"
他被他瞬间的软弱惊得也不知如何宽慰,这一辈子第一次手足无措也像个傻子一般死抱着他不松手。
那雨都开始带了嘲讽。
不是这样的人么……韩子高清醒的时候确实不是,可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现下醉了,所以他甚至开始不想再争了,满脑子嘈杂的喜乐和宾客奉迎的笑意。
还有那红烛和祝福,韩子高突然明白他也有无法确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这样的婚宴也许他真的从来都不曾想过……最终他被他用某种柔韧的东西绑着手,忽然不再挣扎只听着陈茜号令所有人回府,漫长的新郎喜服被雨打得湿了,这几乎过于沉默的人被陈茜近乎霸道暴虐地按在马背上颠簸而去,韩子高只喃喃念着,"是醉了……是真的醉了……"
整座王府里幽暗无声,竹风微动,建康城中今日喜乐不散,方才却是突然偃旗息鼓冷淡了夜色。
沈妙容如今已贵为临川王妃,她听着玉儿说副将们统统聚在府前也觉得隐隐担心,"王爷可曾归府?"
玉儿摇首叹气,"李副将方才嚷着说怕王爷大怒之下再在城门之下生事,如今可不比当年了,王爷闹出事情皇上那边该如何论处?"陈茜原是死活定了今夜要出城,如今突如起来进了趟宫却压下了急赶南皖的事情。
左右反复,他今夜带人而出毫无任何正当缘由,必然惹得副将忧虑再三,"如今王爷同将军全已不比当年身份地位,王爷亦为我大陈皇族宗室之人……再如此纠缠下去,必得天下耻笑。"
正所谓误人误己,自古多情必累及江山霸业,如今这临川王两次三番压着火气,谁不知道他做事做绝的脾气?武岐伯更明白韩子高若一旦觉出陈茜有意骗他至城门下,双方恐怕更要争个你死我活,这……可如何收场?
皇上虽是王爷叔父,但是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啊!
人人都燃起火烛来再没了声音,谁都担心陈茜彻底失了理智今夜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府前一直紧张地等着消息,沈妙容终究忍不住,出了竹苑却也知道今夜原该是韩子高成亲之日,她本该对这人世心灰意冷毫无牵念,但是因为韩子高突然地闯入几乎打乱了所有,燃起了她往日所有死去的心念,那样一身绯莲红的少年人所承载的期望太过美好,这是非之外冷眼旁观的女子如今看着城北殷红鼓乐也是心下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了,其实她最清楚,陈茜为了他真是不惜一切代价。
玉儿拿了衣裳给她披着,只随着王妃出来探探情况,还不等沈妙容寻个人来问问,只看着府门被人冲开连带着红鬓之马惊鸣不已,一片混乱人影过后副将齐齐围住为首那人,却只见着那墨色的人影几乎冷下所有面色,冷淡开口对着一片不明形势的副将参军说话,"让开。"
两个字念得眉眼不惊略有些烦躁,陈茜顺势扬手揪住了那绯莲红色的缎子,扭着制住韩子高早就被捆住的手臂,整个将他拦腰从马上拖下来。
惊莲暴怒,十数人赶着追它,灯影摇晃,就连沈妙容都是一愣。
这副样子的韩子高谁都没有想到,身上一袭精巧绝伦的喜服,缎子染得莲红极致,那面上不知是醉了还是别的原因的带了些颓丧气,只闭着眼毫不挣扎,竟是被陈茜狠绑着,那始作俑者几乎发起疯的拖了他就往后去,韩子高仓皇之间撞到了两侧赶着上前搀扶的人,闷哼一声却也不躲,陈茜大怒伸手拥他入怀让余人统统退开。
李副将为军中年纪最长之人,终究再看不下去,大声就拦在了秋莲池前,"王爷如此成何体统!"
陈茜脚步一顿,韩子高被风一吹似乎是有些清醒,醒了却发现自己更似梦中,他本能的想抬手推开制住自己的人,却发现手被人绑住动弹不得,陈茜见他闭着眼上了酒气,身子发软直往下倒,干脆拦腰把人整个抱起来,俯首咬在他耳畔,"你若敢乱动我现在就命人砍了你的腿,不信的话你就试一试!"
他没有任何大怒的意思,声音却已经震起花塘水色,韩子高依旧闭着眼竟完全不似往日,真的没有再挣动,陈茜抬首依旧面色沉稳很是平常地抱着他略略回身,余光之中李副将痛心疾首眼看着他们这样子着实不雅,一忍再忍满脸愤然就欲再度开口规劝,陈茜半边脸色打在灯盏之下,锐利棱角早已不掩锋芒,他不等旁人再言淡漠开口,"已入深夜,副将可自行退下。"
"王爷可想过后果?明日皇上按制当册封诰命夫人,王爷如何解释将军府上大婚之日,韩将军竟被临川王府人马绑走之事?"
陈茜微微挑了眉却是笑起,"将军大婚之日,这人却还是在我手上……我补给你一个大婚!"他报复性十足的使力掐在韩子高颈上迫他仰首,"我知道你没醉!给我睁开眼睛……"
韩子高偏过脸去,他怎么逼他迫他他也不说话更不理会,陈茜立时更加忍耐不住扬手挥下,"睁开眼睛韩子高!别这副样子像个死人一样,你当日说那荒唐事的时候你怎么不像今日一般动也不动?你若想结这亲事你今夜就不会出来!这个时侯不敢面对了……"眼看着陈茜下手越来越狠,一掌就打在那绯莲色的人背心上,韩子高却不知是为何竟不还手,再加上手臂被绑了更是无从抵抗,蹙起眉来却也受不住,陈茜反倒是越发被他弄得起了火气,人前就直接打起来。
他几乎就是想把人粉身碎骨一般的气力。
武岐伯唯恐王爷被气得昏了头伤了人,赶忙缓和气氛上来拦着,"将军怕是醉了……王爷!"
府前混乱,临川王绑了韩将军拖回来,满心狠意当着人几乎都控制不住暴戾下手极重,韩子高脸侧颈上瞬间见了血痕,陈茜当真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才好。
白色的长裙依旧绣了凤尾竹叶。
陈茜看着一侧有人安然提了灯过来,女子上下看了看他,说话的声音很是凉薄,却也淡了恩怨,"陈茜,你疯了是不是?"他抬眼看着沈妙容,突然死死抱着韩子高抵在胸口上不放手,他想说些什么,对着她却忽然也藏不住眼底瞬间席卷而起的绝望,"你……你知道的,他是我的……"
沈妙容深深叹了口气冲着他终究笑起来,好似觉得现下的一切很是有意思一般,"陈茜,七八年过去了,你现在比你十八岁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丢了最重要的东西,不知道怎么能够让他回来,所以像个傻子一样用最蠢的办法直接绑了人回府,偏偏心里恨得不知如何是好,折磨他又疼在自己心里,所以死抱着却也不肯松手。
陈茜看着他半晌,突然也笑了,刀削一般的眼角眉梢都缓了冰冷的杀气,夜凉风起,女子破碎的额角只是摇首,"你不要伤他,我知道你在乎他,你总是不懂得方式……当年也一样,你不要这样对他……他这么骄傲的人,清醒过来一定会恨你。"她过来想试探地看看韩子高是不是真的让他打得伤了,陈茜却牢牢地近乎于暴力地扭着他脖颈处,把人整个抱在怀里不松手。
真是……
沈妙容笑意愈沈。
陈茜避开她的探问,终究找到一线的理智同她平稳的说话,眼底却乱成了一片死灰,"妙容,我早就疯了,当年天牢里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我早就疯了,我想他想得八年前就疯了!"
玉儿早吓得在一旁不知说些什么,武岐伯更是带了人想上来拦下,李副将眼见着陈茜压根不被他的话放在心上,这两个人都如同入了魔障一样,谁说都听不进去,左右无法他只看着临川王似乎对王妃还算平和,只能先低声唤了句,"王妃……王爷情绪极不稳定……"
沈妙容摆手,"诸位副将先行退下。"
散场了的繁华灯影,一切的一切都还是这一身素白的衣裳,旧年的恩怨,陈茜付出了太过巨大的代价,他可以恨任何人,可是这与世无争的女子却是整盘棋里最最无辜的人,他害她受尽了折磨,破了额角想死都死不得,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只能把自己能够给予女人的一切地位都给了她,可是这些是沈妙容最最不需要的。
所以其实沈妙容很多年前就看得明白的,陈茜其实不是无心之人,不然他根本就不可能如此愧疚,虽然他从不说,可他努力地试图让她活下去。
她已经有天大的理由让他死,可是那样寻常平淡的女子如今只是安然地提灯站在这里说着,"你比当年还像个孩子。"陈茜意识里其实不想同她再争的,他最终在她目光下缓了一口气,微微松了手,"子高……"陈茜看着沈妙容的态度忽然有些释然了,有些解不开的恨其实真的不要总是想要争一个明白。
那样太累了,会让我们都疯了的,你就算……娶了郁书又如何呢?陈茜忽然便觉得他们两个人争执的一切根本就无法改变什么,他这么多年疯了一样的寻找他,八年后他就算为人夫婿有了自己的一切,但是又能如何呢?
沈妙容望着他默然离开,"陈茜,你不要忘记你为了他害死竹,伤了我,甚至让你自己差点死在别人手里,一切的起源都是当年你想要寻见他而已,你早为他疯了,甚至狂妄得让所有人都给你们二人陪葬……谁都可以毁了他,你不可以。"
你若是让他这样弱势地被人折了羽翼一样的难过颓丧,你就是亲手毁了他,韩子高几乎像个死人一样万念俱灰,被人拔光了爪牙制住的小野豹,谁都不曾见过。
"子高,你我都已娶妻,那又如何呢……"陈茜抱着他不再说话向后走,一直到后边的离兮急赶过来迎着,他才终究看着韩子高睁开眼睛来,唇畔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了血。
陈茜叹息悠长,伸手替他擦去血迹,"你没醉,我知道……不要这样,我若当真打死你,你也不还手?"韩子高清亮得几乎映出星光的眸子只盯着他望,一直到被他寝阁里放在榻上,陈茜过来探他伤势,韩子高接着终究望清那手上绑着的东西。
他当时只身一人犯险去杀侯景的时候,千里给陈茜送去的衣带。
那个时侯其实他以为自己真的有可能会死,谁也无法预料,因为未知而不安,所以才千里迢迢的有了这般缱绻的心思。
竟是有些可笑的心意,但是很真实。
"你早就说过了……衣带结同心,为什么你现在要反悔。"陈茜揉着他背心,完全收起了所有的锋芒和愤怒,好似突然放下了所有一样,"开口说话。"
韩子高望着那软软的衣带终究出声,声音隐隐压抑的低哑,"解开。"
陈茜只是笑,"你该是恨死我了……明日起来,你的夫人,你爹,还有皇上……都知道你今夜出了什么事,穿了我的喜服,入了的府,韩子高,我又这般逼你,彻底让你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他慢慢给他解开,看着那白皙的腕子上都被发狠绕出了勒痕,陈茜俯首细密亲吻,一路顺着那手臂往上,那人也不躲闪,一直坐在榻边不动,手里扯起那衣带,陈茜知道他今夜太过反常,直接把人压在榻上,"说话。"
韩子高的眸子拢了层雾样的颜色,"你知道竹临死之前同我说过什么么……他说我们之中,总要有人此生无憾才好。"他重又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忽然抬起身来揪住了他衣襟拉向自己,两个人几乎气息都吹到了彼此面上,韩子高看着上方的男人终究松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让人看不起,可是今夜的确是我自愿出来的,你没有命人围府,没有命人教我难堪,可是我自己……还是跑出来了。"他将脸埋在他胸口之处,手指却已经渐渐收紧气力在他周身要害之侧,"陈茜……你竟敢当众打我……"
若要在平时,他恨不能同陈茜争个你死我活。
但是他今日忽然就借着喜宴上的酒气不想争了。
陈茜笑起来顺他领口一直向下吻至肩骨,似乎是极力想哄他安静下来,"好了……我就知道你一恢复如常就要寻仇了,应该……应该让喜宴上的人多灌你两杯……"这小豹子厉害起来如今谁也不能惹,他伸手揽住他,"我今夜见到沈妙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许不用总是为难自己,把所有事都记得那么清楚,我们都是庸人自扰……她都能够释然的活下去,为什么我们不可以……韩子高,不管怎样你可以不低头,你可以觉得我们只是荒唐事一场,但是我不放手,除非我死,不然你就是我的……你若想走,我就捆了你绑了你断了你的手脚,除非你想出办法来杀了我,否则你别想离开。"他很平静地看着他认真说出来,"你可以娶郁书,或者是陈见琛,我从来都不觉得她们能够如何左右你,无所谓……但是你必须清楚,韩子高……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辈子狂妄得天地都要变色,他比韩子高还要霸道固执,坚定不移地说你是我的,他一辈子也只在十八岁的时候败给过那道目光。
韩子高最终抱紧他笑出声,他知道荒唐事的说辞真的狠狠地伤了陈茜,这么多年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如此记恨别人三言两语之间的冷淡,如今确是记着自己这句话耿耿于怀。
有些发了苦的莲花清气,陈茜同样不松手,不过片刻两个人都开始情不自禁,他为了他疯了八年了啊,他却说只是荒唐,韩子高抬起手来拉紧他,吻住那一直不断说着我不放手的人,"真的……我也不想争了……我同你一起荒唐吧,就这么……荒唐吧……"
火起燎原,每一次他的主动都让人受不了。
他自己抱着陈茜不松手,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有些急切的想确认些什么一样,那绯莲色的缎子过于艳丽,更是做成了大婚的喜服样式衬得整个人发丝斜散全是入了魔,韩子高在他怀里染了微醺,控制不住自己颤抖,明灭的光影打在脖颈上,弧度蛊惑的颈线带着被人暴戾制住过后的痕迹,更是有些太过于情.色的暧昧。
"我本是想……临行前来告诉你一件事……"韩子高昏沉之前唯一的理智还想着些什么,陈茜停住动作抬首打断他,"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后悔当日同我走……你不要否认,韩子高,你连他日我若为帝你必为男后的誓言都敢应下,你根本就不后悔的。"他笑起来把那衣带拿过蒙在他眼睛上,"嘘……将军大婚之夜,本王还你一个洞房花烛吧……"
红烛泣泪,窗下月色悄然,一场闹剧一室旖旎,谁和谁的约定今生,白首不相离?
"不,的确是有一件要紧事……"韩子高忽然往后躲,趁着自己还有理智,只昏沉沉地记得跑出来最后见他一面是因为记着重要的事情,陈茜却遮着他双眼让他所有感官都放大数倍,就好似当年彼此在廊下的时候,他一直很促狭地笑,"子高,让你彻底看不见,你就会不安得更加敏感,一点也不肯示弱的孩子……"他故意使力报复,"你几乎要气死我,荒唐事啊……我便荒唐了,韩将军,你现在还能如何?"
他已经说不出乎话来,呼吸破碎,韩子高最后的意识便是真的不要惹怒陈茜,他同样睚眦必报绝不轻易饶人。
【一百五十三】大好河山
暖暖茶香,黎明时分天色还未大亮,韩子高猛地惊醒却看着陈茜捧了杯热茶等在榻边,"醒了么,喝了它解酒。"
陈茜望他晨起一刻迷茫脸色心下略略安慰,终究还是回了这里,终究一切都像往常一样,给韩子高披了衣裳在肩头,他忽然想起些什么,"我那年就说过,你也不能喝酒,你当真一点酒量也无,韩将军,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醉了之后的模样……定要为人欺……"有的人醉了胡言乱语,有的人醉了发疯更比往日可怕,可是韩子高一醉了活像只落了水的委屈猫儿,乖张却又带些别扭的蛊惑模样。
榻上的人渐渐恢复了意识扯着衣裳翻身起来,裹在锦被里四下望望,看着自己当日扔还的佩剑还被他挂于在榻边,接了茶水过来只觉得浑身累得当真不想再动分毫,一时韩子高险些就抬手把这茶水泼在那得逞的人身上,陈茜让他不得乱动,抱了人过来看看昨日扭打的痕迹,好在自己终究是不愿真的害他的,还不致把他打得伤了,"将军大婚可还满意?"
那白皙妍丽的人蹙眉看着那茶叶沉浮而起,"我今日要入宫。"说完了抬眼望他,陈茜的笑停在当下,却很快没有什么表情,"自然,你为大将军,夫人当为诰命。"韩子高想开口说什么又觉得都没用,人自己做的事情总要自己来面对,他摇了摇首示意自己酒醒无碍,便想披衣起来,陈茜忽然重又倾身将他按在榻上不动,"现下就走,去南皖城。"
"让开。"眉心三瓣朱砂带些慵懒气,韩子高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偏过脸去懒得同他争执,干脆只说一句话,陈茜也不出所料不肯松手。
"我前些日子已经急命上下人准备妥当,只待一声命令便可出城,如今南皖城初建,我领兵镇守割据一方,从此之后再不入建康,只要我当真能安居于南皖再不打这皇城的念头……叔父便会默许让你跟我走的。"
韩子高没想到他竟真的思前想后出了这种办法,"别告诉我你真的能放手储位,你叔父亲子在北齐做质,他就算日后想赶回建康都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你手握兵权立时便能拥兵继位。"谁都看得分明的形势,百姓皆通,如今皇上将兵权托付,无疑证明陈霸先其实也是心下默许了陈茜的龙椅。
但是临川王这一次的还是出乎意料,"我已经决定了。"他略略沉下声音,"同我去南皖。"
韩子高更觉如此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不会连这些都想不明白,你若按皇命安心去南皖,一段时日后自然还能归返皇城,但你若现下不顾皇上调命让我同你一起,这可便就是抗命逃离建康!那时你永生永世都要偏安南皖,就算你有死忠兵力又能如何?你距离建康千里之隔,皇上百年之后你名不正言不顺皇位必将旁落!这么多年的野心筹谋全都白费了。"他不信陈茜这点形势都想不清楚,只当他晨起故意来说着玩笑,韩子高伸手推他,"起来,我须得入宫了。"
那人依旧压着自己不动,"我自然知道,但是……跟我走。"
韩子高有时候再回想总觉得人生是否真的只是一场轮转?
从开始到结尾,周而复始,相似的抉择总在上演,每一步却都有迹可循。
这个逆光之中满身肃杀血腥之气的男人依旧有着过于尖锐锋利的眉眼,他并不披甲也自有迫人气势,此时此刻却说着这样的话,放缓了声音,三分狂傲七分笃定,仍旧同当年溪畔一般开口,让他同他一起走。
韩子高闭上眼睛,"这便不是你了,陈茜,你不会做这种蠢事,放手。"
如今那个布衣的孩子早已在他亲眼见证下位及人臣,手握京口重兵,军功卓著而一朝平步青云。
而现在的陈茜也早已一方为王,离那太极正殿不过一步,他还是这样说起,从来都不是询问,只是这样满是桀骜的陈述句,"跟我走。"
韩子高微微抬眼却已经觉出他口气不对,"你到底什么意思。"
陈茜故意轻松起来,"没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去南皖,听说那里节气虽是不比建康,但如今建起城来也着实规模不小,而且……以后远离了这一切,旁人说什么便都不再入耳,我也能让妙容暗中回家乡去养病了,不用再顾忌旁人的说法,皇城之外天高海阔,你若想回会稽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回去……或是安居南皖终老,不好么?"
韩子高扬手将他打开,"陈茜!"无法相信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你不是这样的人,偏安一隅便能知足常乐这绝对不可能是你。"
陈茜坐在一侧,片刻之后抬首,"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韩子高,我想杀了所有妄图同你有关的人,我想杀了郁书杀了陈见琛,但是叔父定会阻我,若当今皇上是其他任何人我都绝不在乎,谁敢拦我我便直接连那皇宫一并占了!但如今却是叔父,没有他……早便没有我了。我不能忤逆他,却也不想毁了我们两个人,所以……只有你同我去南皖,我们放手兵权,从今以后一切都交给那些耿耿于怀想要争夺的人,你只同我走,其他的都不要管。"
他似乎有些无奈,抬眼看着他,"你觉得我疯了,我早便说了,八年前我就疯了,什么时候若是为了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不惜一切代价。"陈茜这一席话扔出去之后都在嘲笑自己,他明明说过的,这一世他不可能为了谁放弃到手的权势地位。
寝阁赤色的屏风挡住了半边日光,影影绰绰,但终究是天亮了。
韩子高最终伸出手去抱住他,"你冷静下来。"
陈茜苦笑,"没有生气,我昨日既然敢骗你去城门下便是做好了决定的,我原以为你会同我以死相拼不肯低头,如若你真的反悔以往的一切我便干脆直接把你打死,你死了我也要把你尸体带走……现在一样,既然你也不后悔,我们便干脆放手其他的一切,去南皖吧。"他好似是有些怕他再开口反驳什么,忽然俯下身堵住韩子高唇间,绯莲色的人只抬手狠了气力一把将人推开,坐在榻边恍然看那门边透进的光。
真是……原来有些事情还是不一样了的,陈茜并没有再说什么,兀自起身倒了杯茶,气氛忽然凝滞下来。
早上三两年的时日,陈茜开口,韩子高便敢赌,可是现在呢……他如今不管不顾的放手走了,身后诸事如何?爹同郁书要如何?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眼下说的那般轻巧,尤其是他韩子高早不是那样简简单单毫无身家地位的少年人了,他毕竟也有他的责任,毕竟这江山权势不是他韩子高一个人玩的游戏…今日誓言要出人头地必将有一日封侯拜相,明日便撒手而去再不理会往年宏愿?真这么简单随意改变的话,那他定成不了如今的右军大将军。
还有昨夜全城皆知,原是韩将军成亲大喜的日子。
韩子高如今冷静下来,才想起自己扔下郁书独对空房整整一夜了。
鸳鸯成霜,洞房花烛冷得散尽了烟火,她一夜未曾挪动分毫,坐在满眼赤红色的冤孽之中浑身僵硬动弹不了。
等了一夜了,新婚之夜郁书要嫁的人竟然当众跑了出去,而韩子高到底从婚宴上发疯的跑去了何处其实人尽皆知。
从没有这般冷过,眼里看得满院的海棠都结了冰凌,她忽然也便不想哭了。
什么青梅竹马,举案齐眉,宾客喜宴散尽了,满府的人都出去寻韩子高,一整夜都听着不断有人说着城中不见将军踪迹。
华皎看着天都亮了百般无奈,心里却很清楚这哪里还能找回来?他刚一转身却看见夫人突然推开门来,依旧是大红的嫁衣不曾换去,郁书竟是突然有些变了模样一般,往年怯懦哭泣的无依模样如今却好似被那嫁衣撑得被迫坚硬起来,她眼睛愣愣的只盯着那门口,却是叹了口气,"麻烦大人了,命人都撤回来了吧,不用再寻了。"
华皎有些尴尬望望四下,"夫人,将军也许是……"
"我知道他去何处了,若想回来他自己会回来,若不想回便谁都再寻不到他的。"郁书慢慢地抬手将那新娘华丽的额饰取下来,竟然还能扯出些笑意来,向着华皎道了谢便又转回了新房之中,掩上门,整个人对着铜镜苍白了一张脸。
她总以为他还是当年的蛮哥,等到灯花枯败,镜子里的自己却在女子年过二八芳华,嫁为人妇大婚之喜乃为人生最最重要的事情,可是这一袭单薄的影子如同画了皮的冤鬼,她空守了一夜才发现盼了这么多年的成亲之日只剩自己孤影独坐,还有那个人……他去找的那个人……
郁书捂住嘴,她总觉得她又听见当年刀口下娘胸骨碎裂的声音,但是她无能为力,甚至那个人现在想要毁了她的蛮哥,统统都是那个当街连正眼都不望自己的男人。
陈茜……这个名字狠如厉鬼。她手指痉挛的掐住自己不动,明明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却根本没有眼泪。
铜镜里的人花了满面红妆,异样的情绪几乎把郁书逼到了极致。
而此刻临川王府之中同样沉默无言。
陈茜盯着手中茶水,只听见门外离兮匆匆而来,低声回禀,"王爷,今日可是要往南迁?府前一切都已就绪,但副将皆不知王爷欲何时动身,只得统统待着。"
府前该是又做起了准备,惊莲寻不见主人总是暴躁难安,此刻马声长鸣早已听得清楚,韩子高猛地抬首望望天光,茶香四溢,点点泛了青,陈茜望着韩子高蹙起的眉心一直没有说话,突然便先笑起,全不理会门外的问话,"跟我去南皖。"
他终究是回过心神来盯着陈茜不动,"我不能走。"
那人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起身披甲,手下的气力却已经滚了那茶杯,韩子高看着那杯子坠地而碎去也渐渐有些怅惘,"我不能再负郁书。"
陈茜猛地回身,立时戾气瞬间过眼,韩子高却是摇首,"不,你不理解这种感情,我自幼起便只有她陪伴,我们只是……也许的确不能算作是喜欢,也不是别人眼中的青梅竹马,但是我不能放着她不管的,就如同你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真的同你叔父对立,这是种责任,你懂不懂……你便如你叔父儿女一般,纵是他当真说要害你也断无你弑父的道理,而我……"他自己也越说越乱,陈茜终究没有开口,眼睛却是盯着那地上淅沥沥地热茶冷笑起来,"是,她不论同你算作是什么关系,郁书起码都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室,而我此一生都不能同你共饮合卺酒。洞房花烛补了你,韩将军……你若不在乎你自己发过什么誓,昨夜又跑出来做过什么的话……你便入宫同你夫人听封去吧。"
陈茜口气一切如常,他明明很清楚他说得是事实,事已至此,就算他陈茜疯了一样什么都不要了,可韩子高也绝非池中之物,他那么高的心气,从来都不是一个攀附着谁的附属物,就算当年他自己说要交换,他也那么骄傲得分毫不让。
韩子高知道他憋了气已经忍让到了极限,面色愈发冷峻沉淀下去,明明他知道陈茜这样的人都能说出放弃的话来,该是已经被自己逼到了全没有办法的地步。
绯莲色的人同样换好了衣裳站在屏风前,努力地逼着自己开口想将这些复杂的感情说清楚,陈茜却从他身侧披好甲胄冷淡而出,"时辰不早了,将军这便入宫去吧。"
推开寝阁之门的时候陈茜却迟疑了一刻,终究开口补了半句,"我麾下人马即将南迁,将军留守建康……提防陈顼。"
桌案上的长长衣带垂下了半边,韩子高握在手里满心酸涩堵得人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如鲠在喉却又知道他还是担心自己,陈茜其实明白很多事情,更知道他弟弟一直兀自看不上韩子高,陈顼原就被兄长冷落疏远一直耿耿于怀,而韩子高这样的脾气也是针锋相对,岭南一役软禁陈顼的事情恐怕是要让那人记上一辈子了,一旦陈茜离开,陈顼想要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陈茜!"
他终究还是转了身,看着韩子高握紧了那绯莲色的衣带只站在寝阁里看他,那一瞬眼底的迷茫又像是当年手足无措坐在榻上的孩子。墨色的人发髻棱角都不自觉的缓和下来,陈茜犹豫了半晌,离兮遥遥地等他一句话便要命人出发。
披甲而出的人还是走了回去,韩子高几欲开口,却看着他走回来,话到嘴边只念了一句,"绿葛……我在同泰寺中得知的,但还差了些东西……云光大师生前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绿葛,对解醉鸾梦之毒有益。"
那人依然那般喜怒难测,忽然浮起些笑意停在韩子高身前,"好,我知道了。"仍旧只是望他眼睛,惊世妍丽的人眼底的光芒几乎逼得人呼吸困难,他总是没法忘记这双眼睛曾经给过自己的震撼。
陈茜叹了口气,多少年生杀过眼,他还是抬起手来拿过了韩子高手上的衣带,微微俯下身去亲自替他系好,一如往日,手指结了扣,墨色的人终究有些无奈,"我真想就这么杀了你,子高,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听话?"
屋子里有些他身上淡淡的莲花香气,散开便杂了茶烟,朦朦胧胧的光影透了雕栏打在绯莲红的色泽之上,满眼又荡起了波澜。
晨起的空气带了凉意,韩子高同样缓缓舒出一口气,若是往日他立时便可能横眉冷对竖起他的骄傲他的自尊,可是今日他却有些释然了,"陈茜,你不能放手的,"
那人微微低下的侧脸总有些桀骜暴戾的影子,韩子高甚至有时候都不知道他究竟下一刻会做什么决定,而便是这样的陈茜才足够真实。
喜怒哀乐几乎都转换得让人惊惧,他不开口也有逼人心意的压迫力,若能看得透,那便不是这个十八岁就能屠戮山阴的人了。
如今已为临川王的人耐心地给他系好了衣裳,抬起眼来看着他满身的绯莲红终究是静下了心,"我本来以为自己想得足够多了,你便是成了亲又能如何……其实心里还是不愿。"说完了笑得满是狂妄全并不遮掩,陈茜微微抵着他额头不动,全然暧昧亲昵的姿态,"我其实很不愿意你娶她……我想把你再绑去南皖。"
韩子高突然开了口,"我会让人好好看顾这府里,南皖城建立平定之后……陈茜,回来。"
陈茜忽然伸出手去就拉了人过来,狠狠吻在了唇上,韩子高不闪不避,呼吸被对方几乎霸道到极致的方式瞬间掠夺得一干二净,陈茜满是狠历却又确认着什么的不住加重力道,最终松开他一字一句说着,"我会回来,这江山是我和你的,我自然不能让给别人。"
当日建康城外的船上形势紧急,他立过誓言,若违此誓,必死如刍狗。陈茜说完大笑转身而去,竟不再多回望一眼。
惊莲长长低鸣,韩子高同样拿回自己的佩剑翻身上马。
大好河山,雨后阴霾。
【一百五十四】妆色毁尽
他最终在宫门前伸手扶过郁书,竟也是心下隐隐愧疚,宫门宏大圣恩眷顾,郁书眼看着他最终还是赶来,却突然沉默。
以往那个心心念念,有些怯懦,总是好像会流出泪的郁书变得寡言,她看着他欲言又止却也不问昨夜到底韩子高去了何处,反而是说些闲话,"皇上恩赐了诸多贺礼送入了府中。"
一直到入了宫门,她不再问昨夜到底他去了哪里,韩子高开口努力笑起想说些什么,郁书摇首,"你能回来便足够了,其他的……我都知道。"
一夜之间的确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她最终嫁给了他,却发现自己因为这婚事再也无法同他坦诚相对了。
枯黄落地,妆色毁尽。
宫廷之中来往面圣之人皆是一愣,忽地却也人人换上笑颜齐声祝贺,背地里转过人去说些什么郁书更是一清二楚,韩子高最终也不再开口,只微微俯下身望她面上,"好了,无论如何,郁书,当日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我也许无法保证什么,但是起码……起码蛮哥永远都记得不能让你再受欺负的,以前村子里的事情不会再发生,蛮哥会让一家都好起来,你同爹以后再不会流离失所,不会受尽寒苦,我做了这么多也终究是想让你们都能安好。"他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们是我的亲人,我离开的日子里也不可能忘记的。"
是亲人的,但不会是同爱情有关系么,她心里苦得满心酸涩,眼眶却是干涩得难受,最终郁书着一身诰命之服拖曳而出,华皎只真心祝福,愣头愣脑跟着喊起来,"韩夫人同韩将军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于是余人统统都改了口,韩夫人叫的欢畅,韩子高总觉得郁书今日确实有些不同往日,再不是那般穿了淡黄裙子便跑来问自己好不好看的小小女子。
那朝服也显得宽大,她却兀自一一给诸位大人行了礼,终究少了话语。
明黄色的人影看着殿外臣公贺喜,封赏完毕之后皇上面色不动,却看出了些端倪,"这韩夫人日后可也有苦受了。"
陈顼这几日一直留在宫中,虽然陈霸先自立之后封他为始兴郡王,不再只是个宫中行走,但他也故意地入宫频繁,尤其是捏准了这几日临川王同韩子高的事情弄得朝野之上都流言诸多的关口,他自然清楚,叔父不开口过问此事是十足给了陈茜天大的恩泽,也是真心还对他有所期望,不想把人逼急了在陈朝初立的日子里闹出事情来,今日韩夫人受封,这婚事早已成了事实,而他那兄长果然也是清晨便赶往南皖而去。
起码外人眼里看着,这两人关系总要先冷些日子了。
"叔父想得不差,韩子高心里不愿娶公主,再加上和临川王也有误会,闹得娶了韩夫人不欢而散,这一下两人恐怕没有心力联手筹划什么了。"
殿前有人奉了汤要来,陈霸先自己蹙眉而起,"你们兄弟二人统统不让叔父省心…"这话一出陈顼心下思量何意,抬眼却只看叔父一如往日,好似只是私下随意说说话一般,倒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却不知御医那边的方子如何不起效果,一入冬总是觉得内火外寒,咳得不好。"
陈顼立时上前躬亲侍奉汤药,三言两语说了些宽慰,又望了望那汤水,"叔父多年征战身子硬朗,这不过是小病症罢了。"
陈霸先看了看他,"你总比你兄长懂事,说起来……你家中如今也比你兄长安稳,敬言同你倒是关系融洽。"
陈顼正妻本是梁帝之时的公主,也算得是绝对的门当户对,更有些尊贵的禀性尚在,平日再不见轻易走动,陈顼诸事都不妄自参与,举手投足的性子更是讨喜,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子嗣那不过是时日的问题,陈顼心下更是清楚无比,恰到好处开了口,"敬言同我原就和睦,只是兄长同嫂嫂倒不一样了。"
一碗汤药服下,陈霸先随意将药碗递于他,"叔父亲子不带福相,从北齐将他召回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所以……"
"叔父不用担心,无论如何算起,长幼有序,怎么也轮不到顼儿提及这些储君之事。"
陈霸先终于露出些笑意,"你这么说便是想过。"
陈顼干脆也不辩解,"侄儿同叔父也不说那些朝堂虚言了,只不过这眼前的事情皇族里人都清楚,临川王妃身子不好,多年无子,临川王如此着实让我这做兄弟的都觉焦急,这么下去日后就算臣公面前叔父也不好为他出头,膝下无子如何保我大陈江山?"
临川王同韩子高的事情天下皆知,坊间如今也都喜欢说起这些来,男风之好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是很明显陈茜同她正妻也不似外人所见,就算外人看不懂陈茜旧年的恩怨,但是这么多年谁心下也明白这两人必然也有些问题,所以其实眼下一旦陈顼之妻柳敬言有了孩子,又是妻妾双全,相比较之下,日后真到了立储的时日,朝堂诸人恐怕都清楚偏向陈顼这一方更为合情合理。
以往没有真的登上这金銮殿的时候军功乃为首要,而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皇族血脉传承是必须考虑的,而且很明显这件事自古都成为帝王抉择储君的关键,朝野上下无疑都在观望,陈霸先自从扶植梁帝手握重兵开始便已经筹算颇为周全,他将亲子送出去的决定就是考虑过的,那孩子因为陈氏早年征战环境艰辛落下了大病,自幼病体不吉不是永年之相,当然不适合日后再接手雄图霸业,他费尽心机栽培这兄弟二人,无非也就算做了自己的儿子一般。
陈顼点破了窗户纸,却不知那烛火还烧不烧得起来了。
没想到最终陈霸先也只是叹了口气,"此事我已经提醒你兄长了,他这一行若还想回建康来,就须得给我过些正经日子了。"
陈顼欲言又止,那龙椅上的很明显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摇首,"顼儿你还年轻,你还记不记得叔父早年就劝诫过你,人总有一个历练的先后,境遇所致,有些事情不是妄想就能轻易得到的。"
他只是被他兄长挡下了所有,兀自在他的影子下拼抢,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抢着去岭南,也闹成了一场笑话,最后还是韩子高救了岭南,陈霸先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他当真放心。
而此方那端着药的人已经微微变了眼色。
妄想?他费劲了心机说了这么多话,又连着这么多日子在陈霸先面前前后照管,而那临川王人影不见,闹得不光彩的事情层出不穷,最终叔父仍旧是偏袒于他?
陈顼忍了气,只说着侄儿当然清楚,又恭维了临川王两句便出了太极殿,走在那宫室之间只看着有宫人来往,眼见午后无事,几个小宫人恰好在廊下相遇,凑在一侧杉树下就说了两句近日闲话,不巧刚赶上跟着公主的贴身婢女经过,一时更被人拉了去。
"玉华公主这几日也拖着病症吧?"
晓衣低声摇首,"公主纯是心结,愁得越发难耐了,有时候好一些还能四下逛逛,方才进了些粥食难得有了精神,这会儿正在看书呢。"
这边几个宫人只是叹气,"若要我说,原是这开国的当口,却赶着皇上也……咳,这不能乱说,但是御医这几日也是焦虑,听说是皇上早年英勇,年轻时候受了伤也不在意,愈发累及了肺腑,上了千秋便显出来了。"那人嘴里随语闲言偷空来议论,话没说完晓衣伶俐,忽然就看着有人过来,只摆手提醒左右人别胡乱说话,几个人匆忙散去,她停在远处看清了来者,松了口气,只自己垂首行礼,"郡王。"
陈顼全是刚巧经过一般,不经意停下看了看她,也就顺势问起来,"玉华公主近日可好?"
晓衣憋了一肚子担心,又知道陈顼也是皇族兄妹之间,不算外人,更是走过来说起,"公主原就带病,偏巧御医过去请脉的时候又提及了皇上也肺火不去,公主心里又担心起了父皇,左右都是愁。"
说起来,她也替陈见琛不值,"若是晓衣说起来,公主这便是自己想不开了,韩将军已经把意思挑得明显,如今也有了韩夫人,公主再想旧年的事情还能如何呢?"
陈顼心下转过三两,面上却也只是带起了忧虑,"我这妹妹自幼没少过什么,如今两次三番婚事搁置,怎么能不难受,我过去探探她。"
"劳烦郡王费心了,好歹公主还能郡王说上两句话,平日我多说一句她都恼的……对了,这几日又急着看医书,只怕皇上政务烦劳,说是父皇到底比不得当年了,如今事事都要过心,公主也想为父皇分忧,自己的病也不教我们上去回禀的。"
陈顼笑起更是无害,"无妨无妨,我且去宽慰两句,这几年我守在宫里,各方也都算照顾周全,南北贡上来的药材自然我都大致清楚,命人好好地对症开方才为妥当……"
三日之后临川王早已出发出了建康范围,而朝堂之上再起风波,东扬州刺史张彪忽然举兵犯上,此人早年便是王氏麾下,当日陈霸先自立王氏一族被溺死江中,如今他眼看着建康看似平静下来,掐准了这陈朝初立四方不及一一清算的当口出兵,更是被各方王氏未及铲除的余党挑唆,张彪干脆于江浙之地煽动而起,意欲为昔日王司马报仇雪恨,声势之大也即刻波及会稽诸郡,战报传入建康又是数日之后,彼时会稽四方接连被占,竟是一朝又掀起滔天战火。
韩子高匆匆赶入太极殿前议事,如今恐怕形势有变,南皖城已经不是首要之事,陈霸先特意留待了一会儿诸位将军近臣,只开口问他意见,"韩将军意下如何?"
"臣以为如今前后已过半月,张彪围攻临海太守王怀振占尽会稽四野,此事实是迫在眉睫,而如今我朝初立各方守军兵力分散,唯有临川王此行领兵原为驻扎南皖,可立时改道攻往会稽。"
侯安都也正是此意,几人商议过后更知早先王僧辩的经年旧部也实非一朝便可以连根拔起的,一旦挑起了王氏的事情恐怕多方的势力都要夹杂其中。
何况眼下北齐虎视眈眈,陈朝初立,这江南的版图交给了陈霸先这样的狠角色,若不观望清楚恐怕江北的立场也很难说。
皇上沉吟片刻,余人却也想到了些什么忽然都盯着韩子高望,这年轻人入冬过了十九,这些日子过来也自有家室,举止上下颇得人心,当日沸沸扬扬的传闻被这逐渐安定下的家国之事掩盖住,朝堂之上脱了陈茜的关系他也自有处事原则,虽然也算陈氏开国功臣,但韩子高可同这陈霸先带出来的人不同,说话待人也都宽厚三分,自然更能让人亲近。
何况谁曾见得这般妍丽清净的好面色,每每真到了议事之时却也分毫不让,韩子高最不会说那些体面话,陈霸先原先还心下总有顾虑,到底这人不是自己亲手提拔而起的,又是外姓,可是这几日下来,韩子高却好似对了他的脾性。
朝堂恭维见得太多了,陈霸先这一辈子什么都见过,老了的人往往都喜欢那些真性情的孩子,一时这心下思量韩子高提议的确可行,却不想这韩将军仍旧是那般想了就说,眉心三瓣莲花色依旧带了浅淡的颜色,他想了想如今四下形势,反倒也不避讳,"臣自愿请命出兵助临川王扫平王氏余党。"
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始兴郡王果然蹙眉笑起,不待片刻先开了口,"将军镇守建康,若是此刻南下,京口万一有了闪失……"
陈霸先轻声咳起,立时陈顼收了声音,原本还有那嘲讽的后半句,这临川王不是刚走了不到一月,韩子高急着就去寻人了不成?
每每陈顼一见到韩子高就咬牙切齿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无疑韩子高能够有如今的地位就好似是踩着他得来的一般,陈顼心里如何能好受?
殿中垂幔挡了些日光,原本都是平和之气忽然便被陈顼一开口挑的紧张起来,可惜眼下实在不是争一口气的时候。
侯安都也明白内里如何,冲口刚想维护他三两句,韩子高微微摇首,抬眼却只望龙椅上的人,"皇上明鉴,张彪集结各方王氏残存余党,竟能将临海太守围困,恐怕此人也绝非善类,皇上若只匆匆命临川王一人赶赴对峙显然不是万全之策,必须有人南北合围。"
明黄之人起了些笑意,他虽然清楚这韩子高不是为了私事非要出兵相助,但是恐怕他这么说话让四下余人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总之若是旁人,这种事情多少都避讳着些,就算真为了家国也最好由旁人先行建议提出更为妥当,但在韩子高那里好似他就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更是理直气壮,"臣实为国考量,再没有其他。"
果然这脾气还同当年相国府上初见一样,彼时就连元老重臣入府都是战战兢兢,只有他开口就不卑不亢,野生的性子总是呼之欲出,也难怪陈茜都拿他无法。
陈顼眼看着叔父明显也对这韩子高有些倚重意思,心下算了三两,总觉得不能再便宜了他,负了起开口就像劝阻皇上定夺,却不想陈霸先竟是不赞同,"不可,此事的确须得南北合围,但可命周文育领兵相助,眼下还不致波及京口,将军还是暂且稳住麾下众人为好。"
韩子高并不多言应下,毕竟只要战事对己方有利那才是首要之事。
【一百五十五】哑口无言
二月庚戌,皇上下诏遣临川王及周文育袭会稽,讨彪。
彼时会稽战势难定,好在终究朝廷一方兵力占了优势,而且也是师出有名,扫除王司马余党更可再稳民心。
入夜清凉,将军府前众人听着惊莲嘶鸣便知该是将军回来了,下人跑去回禀夫人,厅上灯盏挑起,长案之上按着会稽的习俗做了三两小菜,郁书只一直坐着等他,终于听着他回来起身相迎,"今日可是去军中了?竟这般晚。"
韩子高拍着惊莲让它听话些,那马一直总是暴躁的脾气只认他为主,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让几人牵开,韩子高也望着今日厅上不同往日,"戌时都过了,怎么还等着呢?"
她笑起来,"前些日子该是过年你的生辰,可惜宫里事多我也不好再提,今晚我记得小时候你喜欢吃的那些东西弄了些来,就当是给你过生辰吧。"
如今这府里一切都安定下来,当真像是个家的模样了,如果说以前这府里只是暂居之地,但是现在他同郁书还有爹爹真正过起了寻常生活,每每华皎跑来都说着将军同夫人当真是缘分早注定了的,这样子安安稳稳,那些战场上的事情过眼云烟,再艰难凶险将军总还能念着有个家,总该是人生最大的幸事了。
但是谁又知道他午夜失神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有时候连韩子高自己都不知道,累了,乏了,有时候时常看着自己的一身绯莲红发愣,他一直都穿着,只说是实在习惯了,而旁人也的确不喜欢他穿浅淡的颜色,郁书也根本就不想再问了。
韩子高只应了一句,身后随行却抬了箱什么东西先放在了地上,韩子高也没回身多管,只走了几步想起来,"军中倒是无事,皇上未曾命我领兵南下,一时半刻建康无忧,你不用担心。"
郁书跟着他往里走,顺势开口,"是临川王讨伐张彪的事情么,爹午时从宫里回来也念了两句……方才说你可能有事去军中了,爹便回屋歇着了。"
韩子高脚步略停,"临川王之事……郁书,你不用……"
她没等他说完先推了碗面来,"如今一切都好了,反倒是这些生辰过节的事情都顾不得了。"
他也就不好再开口了,顺着沉默的只吃了些东西,想了一想,却也看着那火烛明灭忆起了什么,"过了三年了。"
却比一生还漫长,三年的时间他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可是他无法回避的是他所有的记忆都同陈茜有关。
如今陈朝初立,所有的事情都太繁杂了,没有时间给人去想自己的恩怨纠葛,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并不再像以往一样了。
不过那个男人最后也还是狂妄得不肯放手,他总会回来的。
陈茜大笑说着,这天下早晚都是他和他的,那样嚣张跋扈生杀予夺的眉眼果真也是风中神采。
所以越是温馨和睦,韩子高越不知该要如何面对家中一切,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终究还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赌气也罢,不想最后连郁书也失去也罢,总之如今一切都成了事实,他看着她伸过手去,"头发乱了。"
一点一点给她顺好,郁书也不动,点点烛火染上眼角眉梢,厅上厅下一片夫妻和美,气氛却忽然凝滞下来,她胡乱地寻了件事问起来,"这几日可是都要晚归了?"
韩子高蹙眉摇首,"不,只是今日王妃被护卫送回皇城了,侯大哥实是走不开,我领人去迎,王妃身子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本以为去往南皖就能暂时安定一些日子,不想王爷半路改道讨伐王彪,只能将王妃送回安置了。"
当时傍晚尚在建康郊野,车马仪仗也是颇是王家规矩,沈妙容见到他的时候只是有些怅然,一别不过几月,再见到韩子高的时候他就已经更多了些担当的气度,远比当日冒失闯入自己屋子的孩子更多了些男子汉的气魄在。
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的,而且现在的韩子高得偿夙愿,未尝不是件好事,为什么却总觉得有些遗憾了呢。
那个时侯一切都是筹谋心机,她也放不下很多事情,而尘埃落定之后她回首看着今时今日的韩子高却又在替陈茜惋惜。
也许也不能算是惋惜,他们二人其实谁也插手不了,而且当真要是对陈茜言听计从毫无自我的人早晚也还会同竹一样,沈妙容如今很清楚他们二者的区别,所以更加真心实意地祝福韩子高。
他其实真的比竹勇敢太多了,所以导致了陈茜对他反而束手无策,沈妙容太清楚陈茜了,他当年面对烽烟四起被侯景追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无奈,频频犯了错误做出无数傻事,只是不知道怎么能困住这小野豹而已。
结果他当日兴师动众命人围府,越把人逼得急了,闹成了如今这样娶妻的结果,虽然也算是彼此都不在乎,但终究有些东西同以往不再一样了。
"无论如何,将军如今也自有慷慨气度。"她笑起来,看了看他,韩子高想也不想冲口问了一句,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有些太过紧张了,反而也随着笑了,"陈茜现下如何?"
"行兵之事王爷总还是自有分寸的,你大可放心。"
他笑起来真美,郊野凉风都自有暖意三分,尤其是这样真心实意地不再掩饰,的的确确能让人忘之生死祸福。
明明就是彼此担心的,当日堵着口气何用呢?沈妙容示意人抬了箱子过来,也看着四下再无什么要紧人物,都是护卫自己回来的军中随行而已,一时也便直言说道,"王爷记着二月乃为将军生辰,可惜眼下时局所致,不得亲自送礼相贺,所以命我带了些小东西回来。"她让人把那箱子交给韩子高,"陈茜身在前线,仍旧是想着这件事。"
他夜晚独坐在自己府中的院子里,郁书过来给他批了件衣裳,总归是入冬的日子了。
结果路上不能耽搁时间,那箱子也没顾上探看,如今韩子高倒是并不避讳,干脆就当着郁书的面打开了。
满满的都是红色的石榴。
沈妙容的话犹在耳畔,"王爷说那会儿你什么都不挑,只喜欢这石榴的味道,这是会稽四野命人采来的石榴,是你家乡之物呢……无论如何,王爷会保会稽安稳,不让当年之事重演。"
郁书最终还是看着韩子高捏紧了淡红的石榴再也掩饰不了现世安稳,喃喃地只是念那两个字,"陈茜……"
这个名字真的成了心魔,横亘与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她距离他再近也还是咫尺天涯,他给的永远和她求得不同。
所以郁书真的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了。
顺风振微芳,二月末尾的日子里张彪霸占会稽意图谋反,甚至将矛头直指王氏一族惨遭人屠戮之事,更是起兵突袭南部数郡,一时民不聊生,张彪四下所到之处皆是战况激烈,战表千里入台城,立时军中朝堂皆是不眠不休。
建康终究是皇城,外边风雨飘摇,皇城却总是兀自安稳,旧日的王府中暂时迎回了临川王妃,沈妙容本是无心离开,可惜前些日子众人都看在眼里,万没有王爷南迁王妃却分居两地的道理,她身体不好也不至于两方折腾,如今安定的回来了,她此刻当真也不觉如何,每日仍旧是清淡过自己的日子。
晨起的时候看着今日晴空万里,温度也缓和得多,沈妙容刚服了药想在林子里走走,却不想推门望着玉儿急匆匆地进来,眼睛还张望着府前。
"怎么了?"
"王妃,离兮在竹苑前候着呢,今日领了客人进来……说问问王妃今日身子如何,可方便?"
沈妙容有些奇怪,临川王在外,府上如何会有人来,只问了句,却不想玉儿自己先摇首有些无奈,"若是莫名的外人离兮自然挡了,可是……是韩夫人来求见王妃。"
她更加惊讶,印象中那女子总是怯懦无语,那会儿她被陈顼误打误撞的抓走,后来闹出事来在府里也有下人见过,但是……怎么也该同自己没什么关系才对。
最终竹苑里第一次迎了客人,韩夫人今日挽了头发,年纪比起王妃来当然年轻数岁,却也穿着件更加规整曼丽的鹅黄裙子,只是不必当年少女装束,沈妙容笑着毫无架子,看她刚进来一时有些局促,只当还是要行大礼,说着便要参见王妃,玉儿忙摆手奉茶来,"王妃不管这些的,夫人一切都随意,这竹苑里不比王府其他地方,不用这般。"
郁书更比她还要讶异,她绕了一圈竟也没想到王妃莫名地独自住在这一片清冷的竹林后,而且小院明显下人极少,待了一会儿也只看着玉儿和几个小丫头在外边伺候,何况这一切好似……好似都和竹林之外隔开来,就当真同这王府没什么关系一般。
怎么会这样?
她坐下望着沈妙容开口闲话了不过数语,那白衣的女子已经显现了极好的教养,更是谦和亲近,半点王妃尊贵的架子也没有,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临川王那般的人物,发妻却容貌如此普通,甚至还破了额角,若在坊间,这可是女子容颜大忌,破相不吉。
她压下了自己的好奇,"这几日将军也政务繁忙,不在府中,前几日却听着他说王妃回城了……将军是王爷一手提拔而起,如今一切都好,我也新婚过后……却没来府上拜谒探望实在失礼,今日天气不错,也就擅自赶来了,王妃不要怪罪。"
沈妙容没想到她并不避讳提及陈茜,反倒松了口气,看着她盯着墙上那人的画像,只开口解释,"不必惊讶,子高这几年常于府中效力,自然韩夫人也不算外人,我可直言,我同临川王不似外人所见,所以夫人也不用将我当做王妃如此拘泥礼节了。"
郁书抿了些茶水,越看沈妙容越同自己想的不一样,难怪从来没听着临川王同韩子高闹出事情来王妃有何争执的意思,她看着沈妙容着实良善,干脆也问出了口,"王妃既是独居于此,却为何仍同临川王有……夫妻之名?"问出来了才觉得自己问得太过,努力想解释却看着对首的女子毫不变色,"旧年的事情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若我能选,这一生必不离开这片竹林。"
那刚刚嫁作人妇的女子却也抬眼望着窗下静止竹茎,"夫人说起这些却也有了哀伤神色,怕是……怕是喜欢的人吧。"
没想到沈妙容同样顺着她目光望过去,"不,那画像上的才是我夫婿。"
郁书见她眼底瞬间有些无法开解的悲哀,却好似连沈妙容自己都已经不愿再去多想了,那画像上的人明显极是雅致,她还不曾想明白先看见了燃香祭拜之地,不由也带了一些宽慰的语气,"看来王妃真心所爱之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陈茜害死的,若不是他,也许我们今日不会天人永隔。"
郁书原是起身想上香三柱,听了这话猛然回身,"临川王害死的?"
她着实不懂为什么沈妙容今时今日能够如此平静自若,开口说着这样残忍的事实却已经淡漠了眉眼,"所以我同王爷原就做不成夫妻的,当年吴兴他也是为了同人赌气,非要向我爹提了婚事……"沈妙容看着她依然微笑,"韩夫人,乱世女子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但是人心总不会乱,我知道我爱过谁……痛苦的时候也想过死,但是我死了的话……还有谁记着这世上还有过那样的人呢,终究这一辈子,我也只同竹许诺过今生。"
那会儿她刚刚被人救出来,真的到了连死都奢侈的时候,她终究不得不告诉自己努力平复下来。
人逼到了极致,反倒什么都淡了。
仇啊恨啊,纷争到了骨血里,她也曾经很多年濒临疯狂的边缘,见到了陈茜就要寻仇,可是如今这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他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是么。
更何况恩恩怨怨,陈茜再不愿从头去查清楚,孰是孰非他一个人统统担下了这罪孽,她总归是逼着自己去学会放下。
淡淡茶香,沈妙容终究有些抱歉,"实在是冷淡韩夫人了,我身子不好,平日饮食需要极其注意,也不得吃些糕点,所以这里不备这些东西了,我命离兮去端些来吧。"
郁书忙拦下,愣了一刻真切的觉出了沈妙容定是经历过非人的苦难,字里行间都早已毫不在乎,郁书扪心自问却好似有些无法理解一般,突然便被触动了什么,"王爷害死的人……真的太多了。"
沈妙容到底叹了口气,"夫人心里放不下很多事情,所以才想来我这里探探的吧。"
她犹豫了一刻,还是咬了唇应下,"为什么……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被他伤害,而你们却还是如此……王爷……陈茜他不是个好人的,我亲生爹娘俱是死在他当年一个命令之下……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想过旁人?难道我爹娘的命便不是人命?便活该被人轻贱?"
两个落寞女子困在这一间小小的清净屋子里,白衣的人早已毫无牵念,过一日便算一日,陈茜如何都好,她知道他想偿还,也同样不拒绝什么。王妃的地位,日后也许还会有许多尊崇的好听的名号,正因为她实在不想要,却也同样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何况这是他们之间唯一让彼此暂时能够心安平静下去的办法了。
郁书兀自有些激动起来,她实在憋在府中找不到一个出口,她真的无法明白为什么陈茜伤害了那么多人蛮哥却还是心里放不下,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连他的王妃都受尽了苦难却也能依然如此安静的独自生活。
沈妙容看着她并不阻止,反倒有些想让她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的样子,片刻后转到旁侧的屋子里拿了只颜色很是明亮的金梳过来,"我为王妃之时,皇上御赐之物,送予夫人当做成婚之礼吧。"
郁书自然不敢接的,却只被她拉过来按在手里,沈妙容看着她竟是有些可惜了,"你还年轻,当真让我想起了以前……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第一次遇到竹,后来因为陈茜毁掉了很多东西,但是……仇恨无法解决问题,恨一个人太累了,自己不放过自己的话还想谁来救你呢……或许他日你也如我一般大了,也便能平和的多。"
今日这样的韩夫人明显同往年下人议论起来的小小女孩不同了,她被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她知道她喜欢韩子高的,甚至有可能并不比陈茜少,明明她这样的感情才最正常,却现在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得韩夫人难堪尴尬,她怎么能心甘呢?
沈妙容最终有些叹息,"其实……你嫁给韩子高也是要受苦的。"
她匆忙摇首,异常固执,"不会的……蛮哥也很爱我,他……他现在同我很好……"
那对面的女子接过她原本想燃却最终失神未曾燃起的香来,"若真是这般,夫人何须来我这里呢?"
她哑口无言,看着她燃香三柱,依旧是同那画像上的人随意的说了一会儿话。
沈妙容到底比她经过的太多了,祭拜完竹只是回首说着,"韩夫人原是想趁着王爷不在来府上……表明所有权么,同我也言明了立场,日后也想让我劝王爷收心?"她说完自己觉得可能也是说得有些难听了,只笑着示意她没有关系,"我能明白的,同是女人,又都是被他们逼到了这样的地步,但是韩夫人,他们的心意从来都只有自己能左右,韩子高更是如此,夫人该明白的,将军一向性子很直接,如今他如此已经是十分在乎你,当真将你做亲人看待,否则他被流言打击的时日还有那些最最不好的日子里不会想着还要留住你的,不然……也许韩子高会觉得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但是这些总归都不是夫人所求,孰是孰非,若是看得开一些,留在他身边才是幸事。"
郁书握着那金梳子却也不再避讳什么,"我确实……确实有这个意思,但王妃如此坦诚,却让我……"她想了又想,只是不断地摇首,"可我同王妃到底不同,蛮哥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放手的。"
沈妙容并不再说什么,很是舒缓了口气拉着她起身,"一起去竹林里走走吧,今日天气当真极好。"
郁书最终深深吸气走了出去,王府也几经休憩愈发见了规模,竹林却是仍旧如此寡淡带了些雅意,同她方才一路进来的肃杀武将来往自然不同。
沈妙容抬手抚弄那竹叶,"苦都是自己给的,当年陈茜也是一样,他对韩子高的执念太过深重,谁也无法阻止,所以他为此也同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看着这么多年,其实临川王对韩子高的感情绝不比夫人少,所以……没有人能责怪什么。"
郁书明显也觉出了王妃话里的告诫,她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愣着看那竹叶,沈妙容笑着拉着她手按了按让她别怕,"拿着这金梳吧,当日皇上御赐之时左右人都知道的,反正我恐怕一时半刻也不会走了,你日后若还想来寻我说说闲话,拿着它可以直接入竹苑来,不用管旁人言论。"
漫漫清风,沈妙容也难得见到个能说说话的人,同韩夫人一同于竹苑中用了午膳后才命人好好地看顾着送回,玉儿有些不解,"韩夫人突然来府上倒也不怕让人知道了笑话她,明摆着是来试探王妃的意思的。"
沈妙容摆手让她别乱说话,"韩夫人年纪尚小,我也大致知道当年王爷于山阴屠村的事情,这恩怨确是让常人无法接受,何况夫人真心喜欢将军守候了这么多年,如今心里怎么能好受?"
玉儿嘴里嘟囔着,"可她如今已当真是嫁成了将军,还担心个什么,难不成原是还想着让王妃劝住王爷不成?若要我说,她也是太过逾越了,没想到王妃不同她所想,玉儿方才见着离兮送她出去,韩夫人更有些难过的样子了。"
沈妙容当然知道下人们都是对韩夫人有些微辞的,好好的王爷两次三番为此发怒还不便是因为将军回家娶亲?她也便不再说了,"再软弱的女子为了爱人也当真是要争的,何况她也是命苦之人,亲人俱是不在了,若是在没有韩子高,她哪还能活得下去……算了,我只想着能有个人说说话也好,其实韩将军一定不会扔下她不管的,她如此反倒是自己担心过甚,日后定要再出事端的……"
【一百五十六】出兵相助
晨兴理荒秽,将军府前人马往来,这一日朝堂之上又起了战事危急。
韩子高同华皎匆匆入宫,转过池塘之时见着有宫人伺候皇上用药过后,他望着那玲珑小巧的药碗心下有些疑虑,只上前探问三两,那几个小宫人低着头不敢大声言语,偷眼瞟着他开口,"回将军,仍旧是调养肺火的方子,方才皇上用过药好些了。"
韩子高盯着那碗又问了一句,"皇上原先也有些肺腑之间不好的病症,这几日怎么看着用药勤了些?"
"乃是御医担心皇上早年征战不肯顾忌自己旧伤,如今又赶上军国之事日夜不歇,只怕皇上龙体有碍,所以说是一日三次万万不能减了……"
韩子高看了看那几个小宫人也便应下,宫中来往皆是常态,他转身赶往太极殿,走了几步却又回身吩咐华皎三言两语,立时那人会意,转身折回。
刚走到殿外就听着里边手握一江春水之人咳得有些难耐,毕竟这几日张彪不断煽动王氏旧部的事情也令人忧心。
早年陈王联手将侯景逐下皇位,而后两部彼此制衡,梁帝时因为陈氏俱是吴兴起兵,此地一直处于敏感地带,故此吴兴太守一职交于王僧辩外戚杜龛管辖以示公平,而如今王氏失利更是被人于江中溺亡,虽然这个中恩怨被陈朝建立之初的大盛之境掩盖得当,但不想张彪一朝点起战火,不过一月之间便已联手杜龛犯上。
而韩子高晨起接到的战报则是这两名逆贼尽也玩起了围攻的法子,自知皇上不会放着陈茜一人收复会稽定有援军,而眼下谁能抢得先机谁便能赢,一旦让他们突破会稽回到宣城王氏旧有属地,恐怕这祸事便再难收拾。
很明显,这杜龛竟是比起张彪来更孤注一掷,完全是耍起了狠意,直接将矛头直指陈茜,扬言便是要围剿临川王兵力。
能够到了今日的当年武将定是手段非常之人,个个俱不可轻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故此今日明显殿中气氛略显紧张,韩子高一人进去便看着左右众人都盯着他望,敢于挑战陈茜的人着实太过稀有,而这一次战场推移也出人意料的迅速,反贼竟是趁着新朝初立,四方官员驻军多有调动的当口突袭,原本周文育出兵为朝廷一方占了优势,但此刻敌人也有援军。
很明显两方拉锯战,陈茜此刻孤军围入会稽也未必就能赢。
陈霸先将那掩住口鼻的明黄帕子扔到一侧,"将军也该知晓今日之事,眼下恐怕这反贼的野心气焰昭彰。"
陈顼自然也站于一旁听命,他探眼极是不屑的打量韩子高三两便侧过了眼目,这年轻的将军仍旧是心下担忧,思量再三只得再次请命,"为保大陈江山,恐怕皇上须得再调人马阻截杜龛同张彪汇合。"
那上首老者看着他不动声色,"怎么,将军仍是想要出兵相助?"
"臣年纪虽不比诸位将军,自问行兵经验也略有欠缺,但……"他停了一停看了看四侧都在暗自思量的众臣武将还是开了口,"但毕竟臣起于临川王麾下,王爷行兵之法也可算得也深谙于心,而且臣本为会稽人士,四下地形要塞也更为清楚。"韩子高的意思很明显,同旁人联手他也许没有大的胜算,但是若同陈茜行军起码这彼此清楚的默契程度也是外人不能比的,更何况……他的确也更比旁人清楚会稽形势。
这一层意思原本就谁都想到了,顾虑着传言的影子不好说起,现下韩子高坦诚说出来反倒是旁人也没了猜测的兴趣,干脆也纷纷应声,"逆贼如此信口开河扰我大陈朝纲,绝不能轻恕,请皇上下旨命韩将军出兵助临川王围剿张彪杜龛!"
陈霸先没有立即应予或是反驳,沉吟片刻的当口韩子高看向陈顼,前些日子便是这人极力的劝阻自己出兵,韩子高清楚他担心他们二人借着战事再得了什么关键的大功劳,从此这朝堂之上再没了他陈顼的地位,这倒也并不是难想之事,只是今日战况虽然迫在眉睫,但按照始兴郡王心胸狭窄的性子,反倒有些出人意料的安静了。
陈顼难得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干脆不看韩子高。
绯莲色的人蹙眉思量片刻,岭南的事情挫了他的诸多算计,陈顼分明是一见自己便恨不得不顾脸面出口就要怒骂,而此刻这般顺水推舟的随着旁人请旨,这可绝对过于奇怪了。
没等他想完陈霸先已经决定,"便按将军所言,请韩将军领兵五万南下。"
他躬身领旨,陈顼却忽然浮起了笑意,甚是谦虚的上前开口,"韩将军今日可是过谦了,将军年纪虽轻但可算我大陈开国功臣,如今……将军同王爷联手也能让皇上暂且心安,仍旧是先行保重龙体要紧啊……"
陈霸先再不理他一贯的圆滑说辞,轻咳了两声便算是压了他的话,三言两语继续说起繁务,韩子高猛地想起了些什么,看着上首的人果真是上了年纪,身体有些差池便无法抑制,建立一朝功业也耗费诸多心神,陈霸先眼下竟也是发鬓全白,更比当年初见之时更显得有些苍老之态。
立时韩子高觉出了些不对,想了又想去也不知还能有什么确定的苗头,却只是记得旧年陈顼行事,还有当日岭南军帐中无意搜查而出的半张残迹……
这个人看着并无大智只会些不入流的手段,但其实两次三番他都自己心下另有所图,不然他不会一路嫉恨陈茜。
遥遥地玉华宫里有宫人三两领了公主吩咐而去,晓衣推开些窗子四下听听,"殿前安静得很,该是皇上还有要事。"
玉华公主颔首说起,"父皇本就是费心之人,昨日听着反贼极其嚣张,恐怕这一次的风波也不小。"
晓衣笑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梳子给她拢好发丝,"好了,公主管不了那些,只先顾着自己吧……今天晓衣看着倒是脸色好得多了,等过了冬听郡王的话好好吃些药膳养一养,这病也便好了。"
陈见琛忽地转念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我倒觉得这药膳的确有用,方才可都吩咐妥了?让人去先热着,待得晚些时候我亲自端了去探探父皇。"她对着镜子看那青丝过了腰际,却仍旧寻不到一真心之人此生相守,发丝不解人愁,兀自留得漫长,便同这深宫静默一般,每日每日都是同一般的风景,陈见琛探手绕了一缕过来,"无论如何,父皇比起我来忧心更多,我明白的……他们心里都是家国天下,我何曾比得了?"
那攒金芍药的钗子被单独放在了锦盒里,多少奢华艳丽的宝珠垂饰都被她冷落在一旁,最最珍爱的,还是这当年市集上手工打造的芍药花。
如今她的爹爹已经得偿所愿贵为天子,而她为公主,可惜说到底了各有各的心结,陈见琛也知道,父皇一直不曾亲自来看她,却每每私下里找了晓衣去问她近日如何,不是不疼她,是只怕她怪他。
而且陈霸先也的确是知道这一次自己毁了女儿的日后,他努力地想弥补,却更怕她当真是伤了心,父女二人较劲的互相暗中探问,却谁都不愿再多说当日的争端了。
眼看着爹爹毕竟老去,她怎么忍心在如此艰难的战局之中再割舍这段亲情呢,"晓衣,我也不怪了,总之无论如何,那总是我父皇。"
那丫头笑起来,也是真心替公主放下苦闷高兴,"好了好了,公主不准再胡思乱想了,等到临川王平定了反贼,到时四野安康百姓安居乐业,皇上忧虑的事情也轻了,自然身子康健,公主也能千岁万福。"
她笑起来推她,"数你油嘴滑舌,最会说话了。"
一直到午时过后韩子高才从殿中出来,走了不远却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起自己,他回身却看着陈顼领吴明彻同样顺路而出,两人一前一后却都盯着自己。
韩子高不由有些戒备,"郡王可是有事?"
陈顼笑起来,他同陈茜有些相似轮廓,但总还是年轻,陈茜身上早已没了这种浮躁的心气,他却比起他兄长的喜怒难测更有些故作姿态的圆滑。
有时候韩子高看着他也能懂得陈茜当真是不会同人接触,他不知道怎么能让自己的弟弟远离他苦熬过的艰辛,但又觉得他也不能成为一个被保护而只知道攀附着自己的懦弱之人,再加上当年陈茜最最不好的一切都被自己的弟弟看到,导致了他反倒故意的疏远刻薄对待,只想让陈顼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有代价,人要学会自己拼得一切。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施舍给你。
但是很明显,陈顼是无法理解的,他总是觉得陈茜看不起他,所以韩子高从来不肯让谁,每每对着这被兄长冷落而有些扭曲心态的人却不愿再争执什么。
旁人总有旁人相处的方式,他不愿涉及他们兄弟之间无谓的争执,尤其是陈顼不肯理解。他死揪着陈茜的冷言相对耿耿于怀,甚至已经成了心病,总想要出头。
那人明明是叫住了韩子高,却走过来上下只看着他不动,韩子高有些不耐,"皇命已下,军中还有要事部署,郡王若是有空,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保卫皇城稳妥。"
陈顼听了这话更加带了笑开口,"将军已经是要出发的人了,皇城的事情……自然我定是要担待的。"
韩子高猛然便觉出了不对,忽然却也直接开口,"郡王应当知足,皇上对待临川王同郡王如同亲子,多年照料,如今……"
他没说完陈顼却抢了一步,"如今我们兄弟二人都已同皇子无异,我兄长军功卓著,远行在外,而我好歹也沾了临川王的光,也算是受了封……将军是不是想这般说?"
那对首淡淡的朱砂色果然起了些愤然,韩子高开口不再忍让,"我为右军将军,皇城无论如何都尚还在我驻军范围之内,今日我可以明言,郡王最好收心做些务实之事,若是皇城出了什么乱子……郡王好自为知。"
瞬间那一旁的吴明彻都变了脸色,开口就想回他,"你什么意思……"
陈顼却突然抬手让他闭嘴,面色不改,笑意三分,"自然自然,将军放心,皇上安康更是英明之至,皇城谁敢惹出乱子来我便要他同那王僧辩一个下场。"
树影枯乱,有些泛了黄却一直没有飘落的叶子终究顺风而下,这皇宫之中安静得可怕。
韩子高转身离去不再多言,他手握周身佩剑,明显觉出了这陈顼绝对心下有事。
一反常态不是他的作风,对自己好言好语更是不可能。
宫门之外早有华皎牵马相待,惊莲依旧,韩子高并不即刻上马,只接了那马缰往一侧缓缓小路行去,绕了三两转角,再往前去便要出了御街的范围进入大路,绯莲色的人影四下望望,回身问道,"如何?"
华皎有些为难,"我暗中去御医处问过,但是皇上的病症记录定不是随意让外人知晓的,何况我提这些于理不合,我只得转出去拉了两个小宫人随便闲话两句,她们说太极殿里谨慎异常,皇上所有一切的进膳和饮食都有皇上亲自挑选的可靠之人先行试食,自然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韩子高拍了拍他示意辛苦,想了想也慢慢往前走着开口,"我也是觉得不太可能,皇上所有事物考量极是周全,前朝梁帝也是被他暗中默许被陈氏的人害得大病不愈,恐怕这种手段皇上最是清楚,不会出差错才对。"他停下脚步看着华皎,"但是陈顼的态度明显有些异样,他竟全不同我冲突,甚至今日还赞成我出兵相助临川王,这等事他早前几日还死都不肯松口,只怕我们又抢了大功……"
身后的人更加疑惑,"但若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往年也绝非善辈,今日我看提起这病症各方宫人俱是谨慎,很明显便是皇上极其小心,不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在这事情上出什么问题才对。"
韩子高记得陈茜的提醒,更知道那一张残迹上的内容很明显便是岭南之事同陈顼自己的算计有关,"但是这人不得不防。"他干脆也决定下来,"如今我也要离开皇城,不论如何皇上年事已高毕竟是事实,前朝梁帝的事情已经是前车之鉴……"
他上马扬鞭,"快些回府,命侯大哥也一同入府。"
"是。"
待得江水回暖,江南江北又将迎春日的时候建康四周部署妥当,韩子高披甲出城。
彼时天色刚亮,郁书端了些暖暖的汤水过来,看着他也醒得早,两人便一起去同韩叔说了些话,如今老人也不再多言他们夫妻的事情,家里安定如初便好像比什么都强。
往年的离散,苦难,终究像是到了尽头。
况且他也有自己的责任,出兵之事无法避免,韩叔强压下担心,分明还有些故意的训斥,让他待人切忌不要倨傲,又说了些其他,韩子高也知道是为了自己好。
出兵相助临川王的事情被所有人刻意的忽略。
临走之时郁书没有多说什么,终究在他换衣裳的时候有些担心,已是嫁作人妇的女子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学着给他系上盔甲,端正了衣襟,她似乎是一夜之间变得很容易沉默,韩子高太过忙碌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的同自己夫人说说话,临行的时候却自知入阵之事难料吉凶,到底是亲自去街上寻了花贩。
郁书看着他带回来的金午时花心里一阵波澜,终究笑起来,"我不怕,你去便是了。"
他也的确是不知还能说什么,想了又想到底开了口,"没事的,以往我手臂负伤的时候比起如今更加凶险,那会儿都过来了,如今手臂也好了,不会有什么危险。"
把花放在屋子里,朵朵都有些记忆里的模样。
其实也是说得轻松罢了,谁都明白战事如何。府前众人引马而立,看着韩夫人亲自送将军出来,一时纷纷行礼,郁书也只是摇首,眼看着他上马,那烈马对于兵戎煞气直觉极是敏感,打个响鼻在府前绕了两圈,韩子高于马上依旧神采飞扬,更远非当年会稽山下的孩童可比,郁书扶着门边挥手,一直看着他当真下令出发才突然一句话冲出口去,"蛮哥……"
他回身望她,只听见她问了一句,"你会回来么。"
红鬓金鞍,朱砂之色却依旧傲气不减,他只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会怕,会畏惧一切同征战有关的事情,一时韩子高笑起来应着,"自然,我会回来的。"
华皎赶忙也安慰起她,"夫人放心,我等定保将军安慰。"
她吸了一口气看着满城绣楼朱户,最终目光还是回到韩子高身上,"我同爹爹都在家中等你大捷归来,别忘了,回家来。"
这总是他韩子高的家,他应下,拉了缰绳急速而出。
【一百五十七】再见平安
墨染沧海,执笔灯前,太极殿里连着几日俱是彻夜灯火不熄,御医处自然更是紧张,生怕皇上如此劳累再出些什么差池,韩子高南下至宣城之外,几番坚守顺利阻住杜龛的讯息传回建康已是两月而后,桃花开出一城胭脂颜色,千里之外却是甲胄寒光,风云墨羽战狂沙。
韩子高已命人占据宣城四野,此地实为旧日王氏兵力屯积之所,一旦杜龛入内形势必将生变,而此地更可直接围进会稽,两月坚守,终究韩子高麾下众人在晨起接到临川王加急军报,那一队人马突破两方封锁冒死拼杀而来,最终竟是只剩两人,带了血的战报送到韩子高手上。
同样也是围城几日不歇,韩子高终究掩饰不住疲累面色,只匆匆开启亲见,三言两语韩子高最终松了一口气,却是对身侧华皎颔首,"临川王已经攻入会稽,周文育兵力傍晚时分便可分散过来追击杜龛。"
临川王同周文育,杜龛张彪还有韩子高几方混战彼此牵制,一旦陈茜能把张彪占据的会稽缺口打开,那么这僵持的四方关系定要打破,周文育便可抽调而来相助一举肃清杜龛等其余乱党。
华皎同样露出笑来,知道这消耗战要有一个结果了,顺势伸手去就想把那战报接过来,韩子高却收了手间并不递过去,只略略扫过那分明带了烽烟战火的羊皮书信突然牢牢握在手里。
陈茜亲笔而书,时间紧迫三言两语俱是简练极致,最后的一行字却忽然让这如今也算名满天下的韩将军半晌无言。
这么仓皇混乱的时候,甚至陈茜一度腹背受敌,会稽之外形势到了什么地步谁心下都大致清楚,王僧辩已死,这一仗敌方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统统都是豁出命去不惜任何代价,若不是陈茜恐怕定撑不过来的。
华皎明显看着韩将军面色有异,上阵红衣,他却只是将那战报放在盔甲之中,深吸了口气出帐远眺,黑烟滚滚,战线铺开百里。
他还是给他送了句话来,"并肩高处,可还记得那方山谷?"
"华皎,传我命令,落日时分全军列阵……这一次,若不将杜龛给我赶出宣城……各部副将提头来见!"
"是!"华皎竟从未见到这样的韩子高,他很少如此锋芒外露,那一身极烈的颜色再度迎着日光焚尽一江春水,浩浩汤汤天昏地暗的乱世征战,韩子高红鬓金鞍,凛然扬剑,微微抬首望着那不远处杜字旗,"一旦冲破封锁,立斩杜龛!"
入夜哀鸿遍野,生杀过眼,血染江山。
建康灯下,正殿之中有人轻声通传,"皇上,玉华公主来探皇上了……"
陈霸先朱笔一顿,帕子掩着口鼻清了清嗓子命人进来,只看着女儿又带着晓衣备了些药膳来,他起身过来叹了口气,"父皇无事,你自己可也没大好,每日忙着备这些不如好好歇歇精神,可是宫里无趣?不如等战事稳定了,父皇让你顼哥哥亲自陪着你出去走走?"
陈见琛眼见战事危急,宫里人人都说皇上几日不得安寝,她更是来的勤了些,"我便知道,我若不来父皇定是能在这灯下熬一夜,好歹我无事过来探探,父皇也能歇这一时半刻。"
她也不再说什么旧年的事情了,眼看着新朝初立国务政事统统压在了太极殿里,这龙椅可也不好坐,尤其是这等面上禅让而来的皇位……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
比如眼下这不便是有人耿耿于怀的闹起了战事?
陈霸先不再同她争,顺着坐回龙椅上,晓衣垂首恭谨的将一月来都命人备下药膳端上,"皇上,公主饮了半月身子都觉得好得多了,食补才最为妥当……"
陈见琛也在烛火下望了望父皇脸色,一时心里担心,"却不知为何开春了反倒听着父皇肺腔之中更觉堵滞,父皇不要逞强,几位兄长出征在外,宫里剩得我陪着,万别忍着什么。"说罢端了些汤水来,温暖散了些隐隐的药气,"便当些晚上不歇息的吃食也好,见琛试了这么多日子,多少有用处的。"
她亲手端至陈霸先手中,也不知是今日的确晚了,还是连日战况让人忧心不已,陈霸先缓了缓口气,伸手过来拥着她,慢慢地饮那汤,"见琛,父皇知道对不起你。"
这句话忍了好多日子说不出口,他到底算得枭雄一世,最后老了病了,也觉出自己不比当年的时日里,孤灯一盏还是只有这亲女伴着。
什么江山野心统统放下的这片刻里,老去的人总还是盼着儿女安康,其实这一辈子都过来了,不都是为了子孙千载的功业么……
可惜他什么都做到了,却终究夜半无人的时候自忖还是负了他亲生女儿。
"父皇不用再言此事,见琛此生定不嫁出宫去了,只伴父皇终老。"她也是有他爹爹狠心决绝的血脉在,总是说起来的时候口气毫不动摇,陈霸先竟也沉默了一刻,"你若当真能原谅父皇,便待得明年一切都稳妥下来寻个驸马吧。"
她也不说什么,她知道他心里更放不下,"见琛也怨过,可是当日的事情阴差阳错,我也不信父皇如此狠心,恐怕是……也没料到我被传出这种流言吧……罢了,父皇若能惦念见琛往日牺牲了名节换得如今,便别再逼女儿了。"
她慢慢替他盛了些看着清淡的菜色,陈霸先半揽着他肩头却忽然也说起了当年的旧事,越听越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吴兴陈氏起兵的一切远不是她能知晓的事情,陈霸先笑着看她,"那会儿临川王也才刚刚出生,我同大哥便在外出征了……后来有了你顼哥哥,没过几年形势更加混乱……"她静静听着,那烛火堆成红泪,陈霸先仍旧是咳起来便难耐得很,掩着嘴摇首示意女儿无事,"父皇是真的到了年纪了。"
烛影被人说话的气流带得左右飘忽,她反倒是心里害怕,只一个劲的摇头,"父皇万别别说这些不吉的话来,见琛可还记着爹爹当日宏远,我陈氏一族如今已为皇族,毕万昌大……父皇你纵使不管其他,也记得总还是亏欠了女儿的,女儿便罚你在这龙椅上坐五十载可好?"
他看着她这般芳菲年岁拖得也带了病,心里到底是百感交集更是笑出声音,"好狠的丫头,父皇再累五十载,怕是灰都不剩了……咳咳……"
到底是夜半无人的时候,深宫内苑总还是有一些温情在的。
他慢慢地同她说起很多她不曾知道的故事,"大哥去得早,更是被奸人报复,府上被害,那些人根本便是惨无人道……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了,如今有时候想一想……怕也怕日后见了大哥要怪我。"
陈见琛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明显今日的陈霸先有些受了触动,更是也觉得累到了极点,她刚想开口,那已为王者的人却已经继续说着,"这两个孩子同胞手足总有隔阂,日后恐怕也不得和睦,若当真能彼此扶持,这皇位给谁还不是一样?偏偏顼儿怕是不这般想。"
陈见琛知道很多年前爹就已经不把亲自放在考虑范畴之内了,陈霸先为了大哥当年惨死之事成了心结,他如今仍旧死死握着誓言,"也别怪你堂兄临川王性子不好,轻易不同人亲近……他是吃过大苦受过大难的孩子,所以父皇对他期望太高了,有时候手段也极端了一点……父皇明白他懂的。"陈霸先慢慢用了那药膳,拍着女儿的手只得这片刻的闲话光景,"如今只是担心他子嗣之事不足以服众,毕竟他同韩将军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以前胡闹便算了,他喜欢什么人都由他去,如今却是不行了。只是……其实韩子高也是很对父皇脾气的,不然父皇若想除了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陈见琛听得这话虽是残酷,但内里仍旧很是器重韩子高的,一时也放下心来,红泪点点落在烛台上。
郡王府里有人比对着长案上几张方子甚是满意,吴明彻在一旁战战兢兢,犹疑了片刻却也害怕起来,"郡王,若是……若是有了岔子,咱们可便再无转圜余地了,那玉华公主……"
陈顼摆手,"你放心,我那妹妹可不比宫里人谨慎再三,阴谋权术她更不清楚,如今我可没做什么,就算当真被人察觉,怎么也赖不到我头上,我只不过是提点了三两句,说这药膳百利而无一害,可养生祛火……至于是祛火还是上火,我也不通药理啊,公主用过无事,我怎知其他人是否会有事?"
吴明彻眼望着那被篡改了方子只是强自镇定,"是,公主年轻更无火气之忧,可旁人服了……"
陈顼更是不掩笑意,"那才好,要不我怎么能放韩子高离开,好不容易想得了这么一个借刀杀人的法子,他若不走这皇城我还不好掌控,如今所有的阻碍都远在千里之外,我还怕些什么!"
战鼓震天,一夜几方暗流汹涌。
七日后,杜龛大败,韩子高围进会稽,彼时陈茜已经突破张彪人马,主帅败走,四下兵卒混乱溃逃已成散沙。
韩子高领军至城下,看着华皎从前方探路急赶回来,红衣披甲之人只顾战况,"城中如何?"华皎摇首,"虽是混乱,但眼下局势已被临川王控制,王爷已派兵追击张彪,定不教反贼再有余力集结。"
"好,随我入城。"
时隔多月,韩子高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四下兵荒马乱,会稽再度遭难,当年同回此地的景象早已再难寻得,那人收管旧日的太守府暂居,府前一排往来重兵看守,更有人接连出发领人排查城中四下隐患,武岐伯恰是抬眼间看见韩将军人马以至,连话都没顾上说转身便往府里去,"王爷……"
总算是两方汇合,平安无事便好。
陈茜正同左右诸人下令出发解救被困的临海太守,忽地望见那一片绯莲红的颜色只顿了一顿,立时四下安静,人人只看着韩子高,他走了几步按制行礼,临川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待得人马纷纷安排妥当,他抬眼盯着他大量片刻,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陈茜忽地开口说了句,"你瘦得多了。"
时光荏苒,却好似还是当年的少年时日,会稽山又到了春花烂漫的时节,虽然战火频频,这一方水土总遭离散,但如今他们二人对着正午日光相望一刻,其实什么都没变。
韩子高终究笑起来,"恭贺王爷平定张彪之乱。"
眉心朱砂色,陈茜看着他微微眯起眼来,狂妄而又毫不顾忌的伸出手去便把人拉到怀里,韩子高没动却也只是低笑,"这可不是你府里了。"
他只是说,"明日一起去山上看看吧,这个时节花开正好。"
很清的莲花气,他这么多个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韩子高伸出手抱着他不动,便有人看见也无妨,总是这一刻劳累多日终究有了些安慰一样,"好。"
陈茜笑得很是促狭,"纵横千古好似也只有你这样的将军,我这样的王爷……出兵攻城,如今却是相拥一处。"
远远地有人一路跑来紧赶着有事回禀,一望这边吓得退后几步,武岐伯最明实情,拦着人胡乱闲话,只盼谁都别往这边厅前来就好。
那小豹子果然伸着爪子好似要挠伤人一样,韩子高蹙了眉松手看他,"张彪未死,战事还未曾完结。"
的确没有时间给旁人兀自说些私事,忙乱得军务打断了所有,韩子高细心考量,命人带兵出去平定会稽各方被张彪篡夺的据点,副将同二人在厅中一直部署到夜半时分才得喘一口气。
陈茜散了诸人只握了杯茶靠在上首的椅上看他,"好歹也走了这么多个月了……如今家中可好?"
刻意的寒暄语气,韩子高只答了句,"王妃回城是我亲自护送的,王府中平安无事。"
"不……"
"家里都好。"他也断了这话题,越说越好似是又回到了当日,一切都成定局,韩子高同样饮了杯茶润润嗓子,到底开了口,"无法改变的事情便算了,陈茜,谁也不是当年回到会稽的样子,只是……你我何必在乎这些。"
一直盯着他看的人终究松了口气,"我不是在乎韩夫人或是你家里的事情,我只担心建康里有人再为难你什么。"
韩子高摇首,"都好,而且……郡王也收敛得多,但是我只担心如今我离开之后,他到底图谋什么旁人终究都不清楚。"
陈茜却很快的接了话,"他无疑也是图谋自立,不……现下或许说是,继位更为妥当。我很清楚他,耍些阴险心机就想高枕无忧,当真是永远不清楚旁人的实力,他若聪明,这世间总有比他更聪明的人,这陈顼自幼起便是这样。"他说得有些不耐烦,韩子高走过去,两人恰好隔了一方长案,四下无人,绯莲色的人也干脆俯下身去肘间撑在案上看他,"你为什么不能拿出些耐心来待他?让他明白你的苦心,也许他不会总是这样,我临出发之时心下也有担心,只怕如今你我都脱离皇城,郡王做出什么恐怕都无人能阻止。"
陈茜看着他颈旁蹭了些污渍,怕是路上烽烟战火染上的。这边刚好墨色的人换了盔甲,这一时抬手很是自然给他拂去,干脆也顺势将人脸面拉至自己近前,韩子高随他去,往前探了身,两个人隔了那长案却是额头靠在一处。
烛火后拼杀数月力挽狂澜的男人想了又想,只说了一句,"子高,我该感谢这场混战,不然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你。"
韩子高微微闭上眼靠着并没有说话,手指握着他的手一处叠在那茶杯上,两个人都是累了,很久后那束起发来更添英气的人只是说了句,"这仗着实凶险,好在都过来了。"
闭着眼睛都能觉得那人喜怒难测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陈茜忽然又扭了话,"你便是怕我出事才出兵来此。"
韩子高也没辩解,兀自歇歇精神开口,"是又如何?"
对面的人低笑,"将军如今大了,成家立业更涨了口气。"说完了绕过桌子看他左臂,"这么久了都该好全了,但日后定要自己注意。"陈茜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也自己先反应过来,"我却忘了,你也有夫人照料一切了。"
韩子高干脆止了这话,径自往后绕去,"几日不曾安歇,我只歇片刻,若是夜晚有事记得叫华皎随时唤我。"
陈茜苦笑,好大的架子,他倒是开口吩咐起了临川王。
【一百五十八】皇城惊变
诸事烦扰,好不容易回到旧日故乡终得了这半夜的喘息时光,韩子高累得想也不想循着旧日的路走回太守的起居之处推门进去,倒在榻上也不管其他。
躺了片刻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有人揽着自己格外的霸道,韩子高回身一掌过去,那人躲开扭着他手不动,"好了我不做什么,你多少日子没睡个安慰觉了,别闹这脾气。"
他懒得说话,当真是累得不想起来,陈茜的声音响在耳边好似故意,"你倒是吩咐起我来了……罢了。"这人别扭的躺着看着便难受,他伸手给他解下盔甲来,韩子高并不睁眼却是忽然也觉得可笑了,胡乱扯了些被子翻身去一旁躺得舒服了也不理他,闷着声音念了句,"王爷第一次这么伺候人。"
"不,从我带你回来我便对你如此放任。"
谁能想象陈茜对一个人好?他却的确对韩子高的执念太深了,深到他见到他一次又一次让步,他总不能伤了他的骄傲。
他韩子高可也不是小猫儿,所以最终陈茜叹气无法,"你若能听话半点,我豁出这半生功业在所不惜。"
这话原是带了太多的挑逗意味,可惜眼下这种四下嘈杂的江山飘摇的时候听起来只让人格外酸楚,尤其韩子高也知道他很少说这种话,若按往日他的性子非要理论清楚,他自己的一切从来不用谁来牺牲维护什么……可最终韩子高却也有些难过了,憋着没再说话。
四下经久无人接管,原本还有些萧条的冷清居室暖暖的也起了些暧昧的影子,韩子高随他抱着,忽然就听见陈茜叹了口气,"战事若是完结,你恐怕也不肯再和我去南皖吧。"
这才是陈茜方才从第一眼见到他起便想到的。
恐怕也只有这几日的光景,战事完结,仍旧是天各一方。
韩子高忽然翻转过身,"陈茜,你已经答应了你的一切不能轻易拱手让人,不要这种时候再固执,你不可能同皇上闹翻,我也从来不让自己当这种卑微的筹码,我有我身上的责任,我需要镇守建康,不可轻易离开,但是……你说过的。"他死死盯着他,眼睛里从来都是十二岁死都不肯认输的光芒,"你说过你会回去,你若是轻易就能放手的人……那早就没有现在一切的争端了。"
陈茜若是轻易就能放手一切的人,他们二人也远不会如此纠葛。
明明仍旧是毫不意外的同居一处,早便是习惯了,没什么好争执的必要,陈茜逼着他好好休息一刻,"好了,我的韩将军歇一歇吧。"
他的确是见到了韩子高就总觉得自己危险的念头无法克制,所以陈茜那时候寻不到解药,曾经毫无办法甚至干脆想着杀了他,现在他仍旧是自嘲得无言以对,他当真是输给这个孩子了,无论任何事情上。
翌日晨起,捷报传来,张彪余部被临川王击溃于郊野,其人举兵犯上更是立即被处斩,众人急行赶回郡城中禀报,暂居的太守府里却毫不见临川王人影,几位副将四下寻找俱是不得王爷踪影,华皎唤了半晌也只得无奈摇头,"韩将军也不在府里。"
立时大家也便都明白了,这两人齐齐不见,总该不是出了事,去问过马厩里的看守,只言天色刚亮将军便自行牵走了惊莲,没吩咐是要去何处。
城里一片战后萧索,会稽山上却是另一番光景,山水悠然自得,树林山谷更不管人世艰辛,更迭兴亡江山易主,这里到了春日却还是当年丽色。
来不及再回去山阴,红鬓烈马上的人同陈茜并排而行,只到了附近的山脚下才勒马而至,韩子高抬眼望望,这里远比山阴山势更陡,"也过去几年了,这里还是旧时模样。"
两次三番再回会稽,当日那个林子里揪着自己衣裳苦劝的小小女孩成了自己的夫人,而这个曾经亲手断了自己手臂,几番痛苦挣扎彼此纠缠,最终还是一起回到这里的男人也敛了所有锋芒,只是习惯了的伸手拉着他登高而望。
"并肩高处。"陈茜当年便说过的,不过过去多久,这句话一直都刻在心上。
两个人一直往上走,四下春日风光,各色的野花开得极是繁盛,若非战火频繁,会稽的确是墨色浸染而出的雅致景色,征战万里,韩子高总能有这一方故地该算是万幸。
多少乱世武将不知所踪埋骨荒野,他还能同他站在这里……着实太过幸运。韩子高扶着树干攀上了一处巨大的石块,陈茜随之上去,遥遥地就能俯瞰四野。
林间风声,草叶之香,身侧昭彰而又倾城绝世的人一直相伴,这么久总算是值得的。
"韩子高,我那么多年为了寻你一个影子毁了所有,当日围府之后我曾疯了一般的想过,若是年轻的时候还能重新选择,我还会不会一意孤行,在如今确切的知道我日后要付出的代价之后,再让我选……"陈茜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今日也轻松得多,韩子高很明显觉出来,看着他止了那话,"我们都不能回头,你当日非要逼我,如今我娶郁书已成事实,但是……恐怕我定要负她。"
他从来都是这样敢说敢做,他知道很多事情自己给不起,更清楚郁书也会明白他赌的那口气和不想失去亲人的贪念也许并不是她想要的爱情,但是韩子高也必须承认,"我只是不能失去郁书了,任何时候,你逼得我怕了,陈茜。"
那个人总有着过于尖锐的气势,陈茜听着他这样说,仍旧是坚持说完,"被人下毒,被侯景抓去,毁了妙容,被那畜生踩断了胸骨,还有日后所牵连而起的一切……也许同任何人说这样的事情都该答案分明,若能预料后果,该是无人甘愿。"可是这个永远都想要便要去得到的人还是很坚定地对韩子高说,"但是我如今明白这是为了再找到你的代价。"
他原本是毁了韩子高的所有,他的家,他的故乡,他总要有代价。
他们都如此自负,骄傲,危险,有一样疯狂的影子,谁也不可能控制谁,而这个陈茜一步一步带领出来的孩子为了自己也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勇敢和魄力,陈茜不知道是否自从他成亲之后,自己便总是心下有些遗憾,但是此刻他看着韩子高眸子里映出的金午时花依旧太过于触动,"你能同我走,我应当感谢上天的。"
让他这样的人说出这种话来,韩子高忽然就有些受不了,这个人曾经那么张狂的说着,他若得不到江山,就定要毁了它,谁也别想得偿所愿。就好似那日明明知道寻不到解药也许自己真的会死的时候,陈茜还是命人去找了那么多花来伪装一个梦,多傻的念头。
"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他总是这么觉得,却每一次还是控制不住,顺着他的手臂忽然拥住了陈茜不让他再说。
"战事若是完结,我便需得走了。"陈茜同样拥住他,"你真的长大了,更比当年勇敢,但是……朝堂之上不比当年,你一切小心,影卫留于你,否则我不能放心。"
是要分别了,若当真他去驻守南皖,他回建康,便不知归期。
满眼的金午时花,夹杂着很多不起眼的山花,朵朵都不知天高地厚的兀自生长。
还是当日的那句话,陈茜一字一句,"我若是真的受什么业报,也总有你韩子高的一份。我不会为了你放弃皇位权势,但是你这辈子也别想同我无关。"
初升的艳阳之下,那么美得眼睛依旧好似烧起来一般,韩子高笑着看他,"果然陈茜便是陈茜。"他就是这样,霸道得别人无从反驳。
会稽重又遭劫,最终张彪败走终被绞杀,待得临川王铲除王氏余党犯上,已距离当日南下半年有余。
春过维夏,人人为了陈王当年一站的后续争斗忙得不可开交,从宣城直到临海四方都受波及,等到再有心力静下来歇一歇的时日,突然便看着秋棠又起。
他过了很久才有空闲给家中带了封书信回去,一切安好,只为了让郁书和爹都能放心,书不尽意,见字如晤罢了,奇怪的是战事过后往来通路已经打开,却一直也不见建康有人带回信来。
亭亭清秋,韩子高协助陈茜恢复郡城各方秩序,宣城之中隐藏的王氏势力也被陈茜一一揪出,看似战势完结,而临川王去向却一时没了定论,陈茜仍按原计划准备赶往南皖城,却不想送入建康的战报和给皇上的上表同样俱不见回应。
会稽城里陈茜等了十日,不见叔父再下皇命,这一日天色明晦黯淡,临川王自觉不能再耽搁,整顿大军准备南迁。
韩子高引马相送,陈茜刚出了府,仍旧觉得事态不对,"你我远离建康数月,我传回宫中的上表也音讯全无,若是你稍后回了建康,千万记得诸事小心。"
那绯莲色的人应下,停了一刻见得大军集结完毕侯在城外,一时也说了句,"南皖城初建,诸多事务……"话未说完陈茜回身望他,"南皖平定我即刻便回皇城。"他遥望建康方向,竟见得风云耸动,却是个阴天,他突然沉下声音不再掩饰,"子高,我怀疑台城有变。"
立时风过,银甲寒光满目肃杀。
韩子高上前几步,"不会那么容易,你叔父不可能轻易让人动摇基业,更不可能中了谁的圈套。"
陈茜当然也清楚,却总觉不对,"叔父不会轻易放我在外不下皇命,何况我已铲除张彪杜龛,此仗完结竟不见建康皇上有何旨意,这可万万不简单……也有可能是我方所有音讯都被人刻意阻断,无法送入台城。"他话虽如此,但将士准备齐整,不能一味拖沓出发时日,最终陈茜压下担忧翻身上马准备离开,韩子高远望建康方向并不多言,若是当真台城有变……
他走的时候已经留了后路,韩子高很清楚陈顼太过危险,不得不防,这事来不及同陈茜多言,如今他一身红衣铠甲,看着郊外小路竟不知原因的有些紧张。
某种未知的预感。
来不及让他们二人细想可能是什么原因让会稽同建康的联系被阻断,临川王军旗飘扬,万人已经列队听命出发,陈茜马上望他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
他们彼此都清楚,谁也不用无谓的珍重告别。
旗帜昭彰,会稽城外呼声震天。
"武歧伯,传我命令,全军出发!"陈茜下了狠心勒马转身,那副将领命刚扬了声音,"王爷有命……"
建康方向,树荫遮目,路途尽头忽起尘烟,韩子高骤然心下一沉。
眼看着陈茜就要出发,忽然韩将军蹙眉扬声大喊,"等等!"所有人马立时不明所以,只见他冲到临川王马前,"怕是出事了,你万不要走……待我去问个明白。"
惊莲长鸣,韩子高迎着那小路上赶来会稽的人直冲过去,陈茜立时掉转马头,"暂缓出发,武岐伯,一旦我下命令,你记得立即指挥各部即刻听令而行,但恐怕这一次来不及再去南皖了……"陈茜微微收紧了手下,眼看着那一身烈红色迎向来者,"怕是要赶回皇城了……"
而道路这一方韩子高大惊,"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本是侯安都秘密派出,日夜赶路至此早已累得气喘不止,"韩将军!皇城有变,郡王纠集人马突如其来驻扎于城外,而台城之中罢朝三日有余,皇上不见百官。末将出发之时,侯将军已盯紧始兴郡王人马,但发现建康被孤立,所有音讯都被人截止于宫外,只得……只得安排命我暗中出城赶来传信!"说着拿出一封书信,"侯将军亲笔,命我等务必带于王爷同韩将军,现下无人能入宫廷,但诸位副将已按韩将军当日留下的命令暗中做好准备,一旦始兴郡王有所动作必将尽力阻止。"
果然是出了事,陈顼想要赶在韩子高出了皇城的时日里掀起滔天巨浪,甚至他想要一举改天换地。
韩子高匆匆拿了信件赶回,陈茜见他脸色也清楚一二,二人突如其来接到此信到底心下不安,不想此刻已经出了城,四下万人统统紧盯着他们二人,韩子高突然低了声音,"恐怕此事事关重大,不比往日,暂且不要声张。"
陈茜挥退其余人等,只剩他们两人打马往一侧入了草丛之中,韩子高明言当日自己离开时的安排,"我南下助你本是被始兴郡王再三阻拦,却不想他这一次忽如其来并不表态,甚至言辞之间好似极是希望你我不在建康,我怀疑他另有所谋,命华皎调查宫廷,但皇上为人极其谨慎,并没见可疑之处,我只得临行交代诸位副将,安排好麾下众人听命于侯大哥,一旦台城有变,即刻传信于我。"
说完忽然看着陈茜,他伸手将那信递过去,信上内容他虽然也赶不及探看,但是韩子高大致已经想到,却并不敢确定。
谁都不可能想象陈霸先会被人控制,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但是多日之前台城已近封锁状态……
陈茜突然沉默,韩子高知道他是紧张了,拆开信去,两人马上同望。
郊外秋意渐浓,会稽山下流水潺潺,远山近水平和至极,而城外万军临行突生变故,人人只觉战事虽完,但恐怖更大的乱子近在眼前。
惊莲躁动,四周淡淡清凉泥土之气沁人心脾,两个人却只看那字迹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落英山间,荼靡花色。
最终那喜怒不定的人松了手,"侯安都的意思是……叔父可能已经……"
他们一直觉得陈霸先一局千万子,步步惊心,步步平稳,一路走到如今地步,更是亲手建立起大陈江山,他们说到底每个人都在想着如何摆脱这层控制,而以皇上当年心机,宫中一切近身之人都为心腹,谁想做乱或是玩些投毒的伎俩那简直便是不可能。
但是很显然,若陈顼能一手遮天,唯一的可能就是,皇上已经驾崩,宫中忽如起来群龙无首。
【一百五十九】群芳开罢
韩子高淡淡风华长发束起,蹙起眉来接下了那话,干脆直接将这层意思挑明,"若按侯大哥的猜测,除非皇上已经不在,否则无人可能有这个手段封锁宫门。始兴郡王多年宫中,极是清楚各方利弊,此刻他严密的阻截了一切讯息,侯大哥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朝臣已经开始想要联名面圣……总之建康恐怕是真的出大事了。"
那马上的人立时尖锐了眼底锋芒,"他陈顼若当真能有这个谋害叔父的手段,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坐上皇位!韩子高,不管台城究竟形势如何,命令你我两军汇合,即刻转道赶回建康,这一路上若有人敢阻……不管何方势力,即刻杀无赦!"
那烈马金鞍风华无双的人微微笑起,韩子高策马跃出低矮草丛,遥遥众人缄默无声,他只扫一眼,突然翻身下马,于万人军前单膝跪地面向陈茜,"末将恭请临川王赶回皇城继位!"
立时山河动荡,这一语喊出立时人人愣在当场,韩子高言下之意几乎让人回不过神来,却只看着那红衣入阵千里整张的年轻将军面色极是郑重,"我等誓死忠于临川王……韩子高必助王爷铲除奸佞安享清平,匡扶我大陈江山!顿地碎首,在所不惜!"
武岐伯大惊过后同样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华皎亦随之,"我等誓死效忠临川王……顿地碎首,在所不惜!"
陈茜深深吸气,秋凉节气遍野荒凉,他手握万人信仰正对北方,暗无天光的霾忽地散尽,龙啸于野竟是激起江浪千层。
"我曾经便警告过陈顼,除非我死,不然他不要妄想任何事物……就算他是我亲弟又如何?"陈茜颇有些玩味意思,只看着那马下层层铺开的人马和希冀,"全军出发!"
韩子高微微仰首,看着那马上发丝扬起,一瞬风神依旧狂傲得天地变色的男人,"陈茜,你定要为皇。"
他俯身伸手拉他起身,两个人,恰是一人马上一人站在当下,陈茜脸面微微低下紧贴在他耳畔,"我必为皇,此事决不能让,还有你……我也决不能让。"
说完陈茜勒紧缰绳战马嘶扬而起,长河日晖,风烟俱静,大军开出瞬间急冲而去。
台城宫中一片混乱,大殿之前宫人齐列,有人愤怒的低吼响彻宫室,直教人人颤抖跪地,"玉玺到底在何处!"
玉碎断金,煞气突现,忽如起来便是人人自危,台城皇宫竟被始兴郡王全然控制,千人混乱,百官联名进谏数日竟不闻皇上些许音讯。
建康再起波澜。
五龙交纽,宫室俱在他一手之间,陈顼却无法威逼众卿推举自己继位,那一方小小的皇命象征竟是下落不明!
吴明彻再度命人四下搜寻,"郡王,所有宫室都寻遍了,却仍旧不知玉玺下落。"
陈顼扬剑拖在地上,抬眼看着太极殿前众人,只听着刀剑刮在地上的声响尖厉如鬼哭。
"皇上……皇上辛苦打下我大陈基业,一朝病体不吉暴毙于殿中……郡王如何能在国丧之日妄自举兵秘不发丧……又如何能……"一名年老宦官话刚出口,即刻被他长剑锁喉,鲜血溅地,陈顼狰狞笑起,"还有没有人敢胡言乱语!"
那人尸首犹在眼前,胆子小的宫娥惊得恍然抽泣起来,陈顼眼望吴明彻更是气急败坏,"已经这么多日子了,叔父他不可能随意将玉玺放于别处,给我继续搜!"
那副将已经带人接管禁军,皇上于榻上窒息昏惑之时,吴明彻曾于宫中假传圣意,只言始兴郡王已得玉玺,证明其储位乃是皇上遗命,陈顼一手瞒天过海竟是接管禁军,而此刻过去数日,宫门紧闭,四方所有通路被阻,很明显元老重臣已经觉察出台城有变,暗地往来颇是频繁。
御医处忠心之人被陈顼擅自处理干净,建康城下犹有市集,外人只闻一月前皇上肺腔之间旧症竟是越发不好,火行旺盛,减免了琐事烦扰,却不想无人知道如今宫室之中早已再无天子坐镇,驻守京口的韩将军更是南下千里之外,临川王身有皇命按理该南迁去往南皖城。
风云突变,几月前还不曾有人能够预料,陈氏这局棋下到最后……竟被这最不被人正眼相待的始兴郡王抢得了先机。
陈顼站在太极殿前望着诸人脸色,忽然目光停在宫前干涸了的血迹之上,幽然开口,"先皇早年英武,横扫四野平我江南一方动荡,其后霸业未成而至暮年多病……"话越说越带了痛心疾首的虚假嘴脸,"却不知为何肺火不去,竟是用了御医处的汤药后反倒更添了重症,你们说……这些庸医该不该死!"
地上的人惊得慌忙颔首,心下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皇上谨慎一生步步筹谋,却在这病上出了岔子。
陈顼看着这些不懂事的宫人唯唯诺诺颇是得意,一脚踹开了那正殿门板只看着上方金匾龙椅满心激荡,心下一阵宽慰,"最最看不起我,却也早晚要将这位置给我……哼……"
这句棋早从当年岭南之事上便算错了一步,陈霸先总觉这陈顼心胸狭窄,必不得成了大业,却不想最终竟是他能突破自己重重封锁眼线,下手于无声之间。
千秋功名无人祭,当年刀剑冷,饮马秋水一朝踏遍河山,如今王气散尽,龙首困顿。
残阳如血。
玉华宫中安静死寂,竟全不似公主得知父皇暴毙而后的凄怆之景,群芳开罢,梧桐旧影,宫中不时一阵凄厉喊叫,整座皇宫竟在一夕之间成了人间炼狱,陈顼寻不到玉玺无法对上自己当日狂妄扔出的继位凭证,更不敢开启宫门放群臣入内清晓情势。
一时只剩屠戮泄愤,稍有不和他意的人,不论官职地位,一律斩杀。
陈见琛静静而待,犹有泪痕不去,却挺直了脊背坐在玉华宫中,晓衣早已哭得昏了过去,她却一动不动。
外边都是她所谓的堂兄一手布下的人马,陈顼一时顾不及她这小小公主,只让人将她软禁于此。
一直到重又入了夜,眼睛里彷佛都滴出了血,她看着门被人打开,那前些日子还软语轻声探慰她身子安好的兄长如今一步一尸首,面上却是有些疯狂一般的大笑着走了进来,"见琛妹妹,这几日过得可好?"
她盯紧了他不开口,陈顼笑得志得意满,"怎么,我还当你同临川王一般铁石心性,眼见父皇暴毙竟不悲戚。"
陈见琛动也不动,依旧妆容华丽,甚至穿了受封公主的朝服,漫长裙摆齐整铺开,只看着他开口,"陈顼,你可是借我之手……"她突然哽住。
所有的气力都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生生的看着他忍住胸腔翻涌,开口早已带了血气,"你借我之手害了父皇是不是!"
他竟是还能笑出来,只上下打量她,"见琛妹妹,你可也是带了病症呢,万别这么气坏了身子,我做兄长的如何忍心?"
"你简直猪狗不如!父皇一手救你兄弟二人逃出追杀,为了你们甚至将我兄长远送在外,而你如今竟然恩将仇报害死我父皇……你简直……就算父皇对你苛责,对你不比临川王,可你扪心自问!当年你性命堪忧的时日里父皇可曾放弃过你?岭南之战我虽不清内里战事,但你战败百里受了重伤,父皇一时一刻也没耽搁命临川王赶去相救……陈顼,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陈见琛字字带血,怒骂出口竟是一口气堵在了唇齿之间,她撑在案上狠狠望他。
陈顼听了这番话却也不曾恼怒,竟是好整以暇看着她,"你错了,玉华公主,这一段话全都是外人所见,你们才是废物……而且……"他突然面色沉凝,看着她残忍开口,"告诉你又何妨,你父皇可不是我害死的,是你亲手送的药膳将他肺火之症一日一日熬成了重疾,那方子里乃是大热之物,你年纪尚轻食用无碍,可叔父他暮年老者又是肺腔原就有碍,诸事操劳……他如何能好!"
他一字一句掐断了她最后的希望,陈见琛彻底愣在当场,"你竟借我之手……你知道父皇防尽天下人也不可能会仿着亲生女儿,你……你故意提醒我那药膳可养身,若是有了千秋之人服用更能祛火清亮心脾……"
她只觉眼前这人笑意盎然却似披了伪善面孔的野兽,人伦不辨,长幼不遵,更是心机重重险恶至极,那一朵金色的芍药最终一点一点的败了花叶,她眼睛里的泪水却是不受控制顺势而下,好似自己都不知晓一般,只任它流,陈见琛的声音颤抖难言,"你太残忍了……陈顼!你日后必遭天谴!"
他哈哈大笑震落了满宫凄怆,"我便是猪狗不如又如何!你们看见的都是我那风光无限的兄长,弱冠之年便得封侯,谁不知晓他脾气暴虐四下征讨俱见屠戮,可就算这样又如何?他仍旧是得了一切!甚至如今我大陈建立叔父为皇,依旧放任他同那男宠出身的韩将军纠缠不清……到了那般地步还想将皇位传于临川王之手,叔父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么!还是你们原就一辈子都看不起我!"他大声怒吼一掌砸在陈见琛面前桌案之上,额角青筋顿现,只差要将她拆骨一般的狠历,"我就是要告诉叔父!他最最看不起的顼儿才是最后毁了他一切的人!他输了!到底是谁看不清对手实力?哈哈……往昔他总是告诫于我……如今他却死了!"
乱世勾画尽尔虞我诈,四方棋盘崩裂,万物如尘,黑白二字统统归位,陈顼看着陈见琛气喘不停,竟是一口血呕在地上,忽然出手揪起了她来,"陈见琛,你给我听清楚,你父皇驾崩已成事实,临川王被迫南迁,韩子高更是南下在外,其余尚有兵权的将军副将皆料不到宫中巨变一朝至此……所以,这皇位我势在必得!"
她毫无还手之力只唾在他面上,"妄想……你永远都是个废物!"
他勃然大怒话未说完,猛力的将她摔在一侧地上,"你最好给我省省气力!如今我只差一物便能顺利逼迫元老重臣拥立我继位……陈见琛,你知不知道玉玺在何处?"
陈见琛跌在地上一口气上不来,听他这般说却也带泪笑出了声,"好啊……原来还是撒了弥天大谎无法自圆其说,难怪按兵不动压了这么多日子不肯夺位……你竟是将我大陈传国玉玺遗失!"
他立时有些紧张,俯下身揪起她长发,"闭嘴!我没有丢了玉玺,是太极殿中根本寻不到,叔父亡故之时只有三两宦官近身,可是我杀了他们所有人,搜遍了宫室也找不到玉玺!"
她的泪水染在地上,眼目之中只有这恶鬼一般的男人还有他背后猩红的落日余晖,陈见琛摇首,"你已经疯了……陈顼,用你的脑子想一想…玉玺自然存放在正殿,传国之物难道会轻易给了旁人?你就算再搜上百日杀光了宫里的所有人你也找不到!"
他的确已经气急败坏焦急无法,越拖越危险,一旦建康之中稳不住各方势力,只凭他一己之力恐怕不可能和朝臣抗衡,陈顼松手不再理她,出了玉华宫更是大吼出声让人继续去搜太极殿,只差将殿中所有瓦砾都掀起一遍。
空荡荡的玉华宫,陈见琛匍匐在地起不得身,满身满眼都是血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还能这般冷静的撑这一口气。
死死地按住胸口,公主宽大的衣裙她早已撑不起来,整个人倒在地上,却望着那妆台上微弱的金色光亮。
攒金芍药的钗子……
她不能现在死。
陈见琛努力咽下所有眼泪,压住胸口不住地念着,"父皇,我知道你不怪我……你最后的时日里恐怕已经明白一切了……可是来不及了……所以你……"
她撑在四周的椅上起身,跌跌撞撞的倒在那妆台前,铜镜里的人瘦得像个女鬼一般,什么玉华公主……皇上爱女……
她害死了王颜,如今更是害死了自己的父皇,她受不了这人世的欺瞒,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可是陈见琛告诉自己现在不能死。
她握紧了那芍药钗子咬牙扎在了自己手臂之上,一阵一阵的剧痛终于唤醒了自己的濒临昏聩的意识,旖旎漫长的裙摆成了命锁一般勒住了她的呼吸,玉华公主最终冷冰冰的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手臂上涌出血来。
她要清醒着活着,必须……必须活着……
因为父皇最后还是赢了的……
陈见琛狠狠地盯着陈顼砸烂的长案,父皇数十载辛苦筹算,为我一族大业奔劳一生,就算一子算错满盘皆输,陈霸先这绝地反击的最后一步也绝不放手。
【一百六十】云泥之别
中秋月圆之时,宫中灰暗无光,血迹淋漓,而那妄图夺位之人已经急得发狂。
建康城里已经起了留言,很明显,皇上这么久不见朝臣,而皇宫竟是安静得太过异常,待到佳节之时也不见庆贺,更教所有人都坐不住。
当日建国弘音绕梁彷佛仍旧清晰在耳,如今一朝明黄龙椅成了凶神恶煞,陈顼日夜坐于其上竟不得顺利等位之法。
人算终究抵不过天算,陈霸先一世枭雄,手段用尽,最后毁在了自己最看不上的侄子手里,而这陈顼百般心下筹谋,早从数年前便多次笼络各方势力,如今好不容易捏紧了这陈霸先唯一的弱点,他不可能会放着自己亲生女儿,却没想到最后经还是百密一疏,竟是忘记了这最最重要的传国之物。
碧云黄叶,秋色连波,池塘荷花花尽,宫人嚎哭不绝。
晨起宫外百人联合要求面圣,吴明彻吓得慌张张的冲至太极殿前,"不好!郡王……"
"不得胡言乱语,什么便不好了?"陈顼已经察觉事情有变,这玉玺一日不被自己握在手里便什么都可能发生,而他用尽心思想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这一切计谋到底哪里不对,连被无辜牵连的陈见琛都无法预测,还有谁可能先行察觉?
但若不是有人先行想到了一些细枝末节,当日他叔父肺火上行暴毙而亡,哪还有人敢夺玉玺?
思来想去他越发混乱,宫中形势一日不必一日,一旦这个时侯稍有转机,恐怕禁军立时便要倒戈相向,他盯着那副将满脸惊恐出言怒骂,却突然听着宫外一阵喧闹,吴明彻更加焦急,"郡王,侯安都竟是秘密安排人马想要围住台城皇宫,而且……而且方才百官联名上表,竟是听见有人提及了临川王已在回程路上……他和韩子高一起回建康来了!"
陈顼勃然惊怒起身,"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这般快就看出不对……给我紧闭宫门绝不能放人入内!"
"不行……郡王,所有人都看出了疑点,甚至已经有人怀疑是否是皇上出了事……在这样下去皇城动乱四方不稳啊!"
陈顼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躁扬剑挥于他颈侧,"给我闭嘴!按我说的去做,还有一定要找出玉玺,若无玉玺我如何顺利等位?一群饭桶……给我去找!"
月圆家国乱,建康各方势力顿起暗涌,侯安都危急之时命令所有手下人马控制建康形势,李副将更是多年沉稳之人,先行排除人马迎上临川王一行,中秋桂花飘香,南方重城平定之时大陈皇族却又再起波澜。
日夜急行,所有人都提起一颗心来只觉到了最最关键的时日,往日种种竟也悉数比不得这一时三刻的危急,万军急赶回建康。
一直到了石子岗之外陈茜才终究下令暂行歇息两个时辰,军帐之中就连王爷都数日不曾合眼,韩子高同样疲累,半晌缓了一口气仍需同李副将派来的人马接洽。
"回禀临川王,若侯将军所料不错,皇上应当是已经殡天而去,而郡王竟然狼子野心口出狂言,只言皇上昏聩,但储君之位已有人选。"
陈茜这几日也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叔父定是已经被人所害,否则形势不会到了这种混乱的地步,他沉吟一刻大笑而起,"人选?他以何为证?"
"始兴郡王声称有传国玉玺为证,但如今过去多日宫中不见讣告跟不见任何音讯,百官已经合围宫门要求即刻面圣,但郡王于宫中声称皇上有命不准任何人入内,至昨日晨起仍旧不肯提及任何有关国丧之事……李副将已经按照韩将军当日临行所留只言部署妥当,一旦王爷回城,即刻围攻台城。"
四下军队急行再顾不上环境,而此刻军需一切也都从简到了极致,华皎忠心耿耿更是一路随着韩子高惯了,只记着自家将军,半晌让人寻了一只杯子来倒了水来给韩子高缓缓精神,他在帐外寻了一圈没见人,有人喊着李副将命人出城来了,好不容易歇了一刻,这会儿将军又入帐议事去了。
没想到他追进来却看着临川王也同样在上首说话,一时华皎讷讷的有些尴尬,拿着那杯子想给韩子高,又自觉失了礼,大家如此严阵以待的当口,怎么说起高低尊卑来,如今军中也断没有韩将军先休息饮水的道理。
陈茜看了他手里的杯子摇首示意自己并不怪罪,"子高你先歇歇。"
"无事。"韩子高接了水去,手心犹带汗意,陈茜多年所求的一切近在眼前,一旦出了任何岔子这么多年都是白费。
人人紧张得不敢停下奔波。
这一时难得李副将想办法突破了陈顼人马,命人来传信,军中几个人团围在小案上低声说起眼前形势,更是顾不上其他,三言两语之下韩子高只抿了一口水去,再没时间顾及歇息,陈茜当着人也没多想,事态紧急,他余光中只看着韩子高端着那半杯水,贵为临川王的人顺势抬手拉过韩子高的手臂,动作自然而然就着将军手下将他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立时武岐伯在一旁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了一刻。
结果韩子高等他饮完收了手,没什么表情继续说话,陈茜更是极自然毫不在意,反倒是华皎竟然窘迫的红了脸。
所有人只盯着王爷和将军如此顺理应当,再插不入旁人的姿态,竟一刻之间也统统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们能一条心,这天下如何凶险都该是他们二人囊中之物。
"亏得韩将军临行看出端倪,麾下驻军多有安排,不然此刻李副将想要突破郡王封锁可绝非易事。"
一直到余人散尽,陈茜抬眼望着他,"果然当年那交换我绝不亏本……是不是?"
对面的人白皙脸色,额角尚有汗意,陈茜抬手给他拭去,只看着那身绯莲红映着这人抿唇的模样,明显韩子高还有些焦急眼色。
"无事,我不会输。"
韩子高听了他的话只是盯着陈茜一直望,忽然开口,"若是这一次你能败了陈顼,也要想法日后对他多加劝导,你若仍旧只是一意孤行打压郡王,他早晚都还要起了反的心思。"
陈茜笑起,"你竟是教起了我……罢了,这么多日子一步不停,累不累?"
四下无人,于是那人干脆转身坐在那小案上,侧脸仍旧还如初见,少年时日骄傲漂亮,如今身量愈发修长得当,更比当年英气三分,"累也便累一时。"腰际的佩剑随着肆意而为的动作叮当撞在案上,陈茜原是站着,看他仍旧这般野生的性子,突然俯下身双手撑在他身侧,面对面距离极近开口,"可这一次……我若当真为皇……我想做什么这天下之大再无人能阻。"
韩子高想说什么,被他干脆的堵住了唇下,余光里仓皇天色尽是野外秋色,这一片道路他们经年来往,几次征战,终究这一次是为了自己。
少年鞍马尘,他被他强硬掠夺去呼吸,却突然觉得陈茜一刻有些迟疑,只猛地松开了人想起了什么,几欲开口却统统被他眼底最后一瞬翻涌而起的沉渊底色统统掩了下去。
韩子高有些探问的目光,刚巧偏过了头去一些碎发散在坚硬肃杀的铠甲之上,却也格外的动人心意,长长的腿随意点在半空中,如今纵使如何身居高位如何手握兵权,他好似也只是那个当年让他抱回府里去的孩子,只坐在那案上看他,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最是惑人。
陈茜很早就知道,如此不守规矩的孩子太过漂亮,但也绝不是一张脸面而已,他会自己找到一条危险却又成功的道路,他会学着让自己强大。
但是世事变迁,突如其来的国丧之事可能成就陈茜今生所求的一切,但也可能毁了所有。
所以最终,韩子高忽然惊讶的发现陈茜竟然有一刻惆怅的脸色,他愣了半晌想问一句,却已经看着那人转出身去命令出发,背影之下拉开的暗影一切如常,江头风波恶。
他们似乎都忘了一件事情,但是韩子高那个时侯满心为了将到来一切争端而绷紧了神经,甚至都不及想。
临川王中同一刻有人胡乱的翻起满屋杂物,下人所居的小小屋子里本就东西不多,却有人说着近日离兮姑娘好像总是心里有事,闷着一天不知找些什么。
她很清楚宫里出了事,所以她突然想到了一些旧事。
当年……当年她险些死在去往会稽的路上,而如今所有的前尘恩怨被人淡忘,她却忽然想起了自己断手为誓最终换回的东西。
这一枚棋子曾经是陈霸先无法放心而布置下的关键眼线,而后离兮用这么决绝的方式表明了决心,那已为天子的人当年竟也没有再苛责什么,留了她一命,却不想送回的那一包东西里竟似被火烧过。
娘的遗物里该是有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被人毁了,灰黑的全是一些老旧的钗环,全都是前朝的样式,总该是一段芳华的见证。
唯一的书信也只是说着她被自己的亲生爹爹狠心拐了出去,不知道卖给了谁,她娘当年更不知道女儿下落,最后越发的发起了疯。
整封书信写得零零散散。
如今离兮寻了半日只在角落的书页里找到了那一张被烧了一半的书信,后半页几乎统统碎裂成灰,却只有两个字若有似无好似勉强辨认得清。
她当年拿到手后全不解其意,只当是这辈子同家人唯一的联系加在了书中留好,南迁之事东西规整,再加上张彪之战突起,她随同夫人回来,颠沛流离后她费了些工夫才找回。
想不清楚这到底有何关键,若当真只是这些字句陈霸先当年又为何言辞隐秘,那么久都不肯给她……
晚日寒鸦,离兮捏着那两个字独坐屋中,她真的看不懂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好似那信还该是有下文的,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些而被人焚烧。
一夜惊心,江南日色如春酿。
各方人士俱是无法安眠,建康侯安都起兵围攻宫门之时,临川王人马已于城外同陈顼麾下冲突,那原是他亲弟暗中部署,准备待自己顺利继位后再一举平定城中反对派声势,不想他假传圣意,如今无法自圆其说,早已导致朝野上下一片惊怒,更是暗中思量多日,皇上驾崩之事恐怕人尽皆知。
兵戎剑戟碾碎春风,宫门忽如起来被陈顼下令打开,皇上驾崩立时全城缟素,一日前后已成国丧。
败马号鸣向天悲。
彼时陈茜马上扬眉,"这种时候他耗不过便是又怕了,我太过清楚陈顼。"
韩子高迎头赶上红衣猎猎遥望城门,"侯大哥定是已经于城中起兵拥立临川王继位,所以始兴郡王大势已去……陈茜,城中内外里应外合,这一仗我们定要赢。"
陈茜微微颔首,只看着韩子高迎风向南,遍野秋霜过尽,血染银光,惊莲扬蹄而起,"上天降祸,皇上壮志未酬身死宫中却被奸人秘不发丧……"
白雁落云端,一身昭彰的烈红色竟同血色一般震人心肺,他只立于万军之前,"恭迎临川王入城!"
这样曾经妖异不详的颜色被他穿成了惊心动魄的烈,这样一张模糊性别的妍丽面庞让他扬剑统统化作傲然雄心,那个河边浣手满身血污的孩子到底一手助他走向那大殿之上的龙椅。
白刃赤血,他和他并肩高处,他誓言立他为后,韩子高攻破城门率先冲入,天姿骄狂,那又如何?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为了自己书下千秋功业,侧身百年,这一次,韩子高,万世之后你我的名字也要书在一处。
不管百年后是否风云过眼,此生契阔言,帝王霸业不过后人书成沧海一粟,但是,你总是同我在一起的。
够了。
鱼龙奔走,旌旗遍野之时临川王打马直冲入建康,身后呐喊震碎河山万里。
这一生至此已经无憾,竹,你若在天有灵也当安息,我们几人之中,总算有人此生无憾。
秋迟只与黄昏近。
他最终同他驰还建康,群臣原是犹豫不决,却在侯安都同韩子高联手拥兵声讨陈顼声势之下恭请临川王入宫。
高高一方正殿恢弘走向,日暮斜阳,陈顼狂笑不止,只盯着那左右重臣环绕的男人极是疯狂,"陈茜,你不要以为你手握三军兵权就能威胁我放手……先皇病重时日只有我在身前,而你千里之外如何能闻遗诏?"
陈茜明明站于长阶之下,却连眼角都不愿施舍半分,"郡王既是如此笃定先皇自有诏命,那为何不出示传国玉玺已平众怒?为何数日秘不发丧屠戮宫室?"
他一字一句依旧说得毫不动怒,却不想那一只畏首畏尾跟在陈顼身后的吴明彻一听这话自知心下理亏,更是大势已去再无转圜余地,宫门四方俱被韩子高一手控制,遥遥一袭红衣烈马部署四方。
吴明彻颤抖着忽然跪下身去,连带着陈顼身后数人原是誓死效忠之辈纷纷跪倒,竟是噤了声音只向阶下披甲之人俯身长拜。
陈顼眼看着诸人纷纷倒戈,就连这吴明彻皆是吓得噗通跪倒在地,直向着陈茜叩拜起来,他气极扬剑掷出,"临川王!纵使我毫无凭证,你狼子野心又如何拥兵继位……毕竟你我皆不是先皇亲子,何曾轮得到你!"
苟延残喘非要争这一口心气。
侯安都急赶而来,低声回禀王爷形势已经被韩将军控制,话音刚落他眼见郡王冥顽不灵还妄图染指皇位,即刻出口就要怒斥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罪行,却不想陈茜望着亲弟身后逐渐黯淡的天色却突然沉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侯安都先行后退。
他上前两步,"陈顼,命你的人出宫去,我便不再追究。
"
陈顼死死盯着那不过数十步长阶隔开的一切,就如同两个世界一般,日晷之上的时刻一寸一寸游离,百官于陈茜身后待命,而这宫室眼下也是陈茜一手之间,他突然更觉自己像个小丑,明明都是一样的地位,为什么他兄长就可以同自己云泥之别,甚至打从二十年前开始他这个所谓的弟弟就好似被贴上了废物的标签。
到了如此时候,一日将尽,残阳如血却似是这王朝之上的伤疤,陈顼还是看着他同胞兄长平静无比的说着,就像是劝个傻子,告诫自己让人都撤出去。
成者为王,那么败者呢?
【一百六十一】风残月冷
所以最终陈顼站在那大殿门前一步不动,"你也不要做梦,我开启宫门之前已经命人传信于陈昌……他不日便要赶回,我若得不到,你也休想坐稳这江南一方!"
陈茜微微挑眉再不同他废言,"始兴郡王假传圣意屯兵谋反……来人!"
"陈茜你纵使杀了我又能如何!朝堂内无嫡嗣,但先皇尚有亲子在外……无论如何这龙椅同样也轮不到临川王!"陈顼死活叫嚣着此话硬是叫那几名重臣起了犹疑之色,私下聚在一旁也不敢多言,只说着眼下的确事出突然,但是先皇驾崩之际未留遗诏……
若按制,的确该是父死子立。
金井影灭,宫灯挑上眉梢。
侯安都命人将陈顼余党统统围住,太极殿前一片喧嚣,两方对峙之时突然有人闪身而过,一片血色残阳打在身上更是半边颜色艳极,绯莲红色的影子突然手托一物只站在众人面前,百人混乱突然齐齐噤了声音。
"这……"
大殿之上陈顼同样震惊无言,"不可能……韩子高?你怎么可能有……不可能!"
那凛然站于朝堂重臣面前的年轻人微微笑起,双手托起一物正是传国玉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被护于明黄帕子之中。
刹那龙吟呼啸,风声顿起直扑耳畔。
韩子高不惊不惧,眼望众人气势极是沉稳,"见此物如见皇上亲至,诸位大人为何不跪?"他一语未完余下诸人纷纷跪倒。
只有陈茜不跪。
他抬眼盯着韩子高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来,最终双手将那玉玺交予他手上,双手交叠,韩子高深深吸气,扬声昭告天下,"先皇久病,自知龙体不吉,曾于榻前遗命得玉玺者即为储君,始兴郡王,这话可也是当日你自己所言……你可有疑问?"
陈顼简直无法相信,睁大了双眼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韩子高你……"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玉玺会被韩子高得到。
那人依旧笑得倾城绝世,只将那玉玺奉于临川王手中,身后一日终将完结,辽远苍穹日暮余辉散尽,重重宫室层层云彩。
莲花清气震荡四野,韩子高率身后三军将领,朝堂百官跪地叩首,"臣韩子高恭迎陛下回宫……"
立时声浪此起彼伏交叠而至,"臣侯安都……臣……"
五龙之印被他握在手里,陈茜伸手扶他起来,那手指兀自不放,只拉着他一步一步朝那大殿而去,宫室四方挑起琉璃灯来,影影绰绰照出这一场家国动乱。
当年那一场乱世之中他眼看着全家被害,亲弟幼小无依,而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报仇,那样疯狂到几乎就要崩溃的愤怒和记恨教会了陈茜一定要握紧了属于自己的权利。
他今日终将为皇。
龙袍于身,陈顼眼睁睁看着他登入正殿落座龙椅接受百官朝贺兀自狂笑不已,陈茜到底不肯放开那人的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死都不肯松开韩子高,真是个笑话。
"这便是你们辛苦谋求的明主……哈哈哈,早晚他要将这祖宗基业都送给这平步青云的男宠将军!这就是你们生死效命的韩将军……哈哈哈!"
陈顼死都想不明白,他扪心自问诸事皆按常理为之,他自幼起所有的喜怒爱好都为了讨好于陈霸先,他几乎连娶亲生子都急着敢在这大陈皇储不定的时日里,用以表示自己恪守人伦远比这荒唐兄长更为可靠……
灯影辉煌,却再也不是为他而贺,梦中王朝国祚毁于一旦,还是因为陈茜。
他这个六亲不认无心无情的兄长早就该被所有人唾弃才对,为什么他们明明看着他和一个韩子高弄得满朝皆知还要如此死心塌地……为什么这么多人还是甘心迎他称帝!
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陈茜?
风云齐隐,江水初定。
新皇蹙眉扬声命人将郡王拿下,韩子高突然松了手,同样跪于殿下,一直到陈顼疯言疯语被人拖了出去宫中才安静一刻。
百官起草诏书拟定天明宣旨昭告临川王继位,而侯安都同诸位可靠之人纷纷接手禁军恢复宫中秩序。
殿中直到五更时分才终于得了一刻的喘息时间。
陈茜手握那玉玺长叹出声,最终抬眼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幽暗的光影透过龙纹门面打在那一袭绸衣之上,映出了寒甲光亮。
"子高,过来。"他放下玉玺,竟是空出了那半边龙椅,韩子高竟也长出了一口气,一日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最终他同他共坐在那一方权力顶峰的龙椅之上。
这天下是我和你的,韩子高。
陈茜的眸子里翻涌而起的感情如同大殿上方错金的雕梁,明明灭灭,韩子高甚至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被他强硬而又霸道的压在那龙椅之上,他们如今已经手握天下,陈茜微微笑起,气息交缠的时候他知道韩子高想说些劝诫的话,所以如今贵为天子的人只重复那一句早就说过的话,"我若为皇,这天下还有谁能阻我,韩子高,现下我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没等到那人有机会还手,黑暗的大殿一直不曾燃起烛火,两个人的呼吸交叠,这样疯狂禁忌的感情在终得天下的日子里几乎泛滥成灾。
正殿又如何?皇位之上又如何?
陈茜何时在乎过旁人说起什么……
"皇上!"殿外突然有人大声回禀,陈茜微微起身,绯莲色的人被他按着不动着实有些无奈,一直到觉出陈茜目光越来越危险才最终翻身而起制止了他的动作,"是华皎,方才形势不稳,我命他先护送公主先回玉华宫休息。"他起身突然看见那方玉玺,沉下脸色,"你可知我为何能有玉玺?"
玉华宫里凄怆一片,宫人吓得止不住哭声,只一个劲的直呼公主保重要紧。
她被韩子高亲自命人护送回来,一直到躺在榻上才最终松了一口气,却不想立时呕血在地,晓衣早已慌张张的四下喊人,那芳华正好的公主却几乎连话也说不上来。
她记得方才那一刻自己混在混乱的宫人里四下寻他。
黄昏之时的宫殿就像是一道永远结不开符咒,锁死了她所有的美好春光,被人算计,被人利用,到了父皇临死的一刻却还是将这家国性命交予了亲女之手。
陈见琛永远都忘不了父皇的目光,他已经近乎说不出话,可是那目光里的霸气依然能够横扫四野,他只是暗中传唤了玉华公主入殿,避着所有人,当时她竟不知父皇已经病重至此,连眼泪都来不及掩饰,那人只是从龙榻上探手出来,死死将这最后的东西按在她怀里,"见琛……不怪你……你也不要……不要再怪父皇……"
她当时还不懂父皇那一句不怪自己是什么意思,一直到陈顼阴险用心昭然若揭,她才发现竟连亲生爹爹都还要因自己而受了谋害。
她此一生无权无谋,一个女儿家,命运流程之中唯一的意外便是在街巷上偶然瞥见了那一身绯莲红的少年人。
此后陈见琛的一生都再也无法逆转,她最终躺在这雕栏玉砌的玉华宫里遍体湿寒,冷得牙齿颤抖,丝丝见血,"韩子高……"
她用命守住了玉玺,将它藏在身上,陈顼死都想不到这种几乎代表了大陈江山的传国之物竟会被陈霸先最后的时日里想清因果,提前藏在了女儿身上。
他怎么能同父皇斗呢,陈顼还是输了。
没有玉玺,他如何继位?
太极殿门被韩子高打开,华皎匆忙而来额头见汗,"将军,公主怕是不好了……竟是呕血在地……"
韩子高立时一惊,他记得方才陈见琛满面苍白,自山寺分别之后她瘦弱得几乎让人不敢相信,来不及说上什么,她气喘不止只将胸口那明黄的帕子包着的东西死死塞进他手里,"父皇临终所托……你会……我知道你会帮我达成,把它给……给该要给的人。"
谁得玉玺谁可顺利登基,大陈江山一手之间。
所以这一刻公主不吉的消息传来,韩子高说明前因后果,回身面向殿中上首正坐的人,"陈茜,救她,无论如何,你必须救她。"
御医处被陈顼几乎毁于一旦,好在尚有经年当职老者忠心不去,玉华宫里灯火通明,宫人抽泣不止,却都知道这般的年纪一旦呕了血……那怕是长久不了的。
漫长铺开的垂幔之后公主几乎喘不过气来,御医施诊过后才助她缓过一口气来,韩子高随同陈茜亲至,彼时天色隐隐见明,却是一夜之间天地换颜。
陈见琛恍惚之间只看着那一身烈红色掀起垂幔随着一人进来,那人已着龙袍,明黄加身,更是自有威严从容气迫。
她努力想笑起唤一声皇兄……却突然被陈茜打断,那人一世嚣张桀骜,到底是心下触动,缓缓坐在她榻边,"陈见琛,叔父想你好好活着,不准给叔父丢人。"
韩子高笑起来,他总也不会劝人,就连这样带了十足担心的字句都要说得这般,那榻上的女子却只是兀自流了眼泪,"他害死……害死父皇……"
陈茜按下她的手,"我知道,我不会让他得逞,叔父清晓他为人如何,所以才会临终将玉玺藏起……你好好养病,如今陈顼大势已去,我已命人将他看押于府中听待发落。"
她好似是终于安了心,缓了三两时刻却抬眼看着韩子高,陈茜到底还是让开一些,很明显,陈见琛心力交瘁几乎已经朝不保夕,御医在外也是垂首无言,竟不知还能回禀些什么。
她带了眼泪努力开口,"皇兄……你准我同……同韩将军说两句话,我们没有什么……你不信我起码也要信他……"
陈茜并不开口,起身先行离开。
明晃晃的屋子里被灯影打得恍若白昼,她的视野里已经很是混乱,却只有那一线的红影清晰异常。
皓皓白首之后,韩子高是否依旧这般美得惊心动魄,就如同她第一次看见他,半张侧脸都足够赔上一辈子的心意。
榻上的女子情丝错节,眼泪无论如何也收不住,点点落下,韩子高再也看不下去,伸手过来握紧了她的指尖,却发现她身体冷得惊人,一时更加不知说些什么,只努力笑着看她,"公主不要害怕,御医说了公主只是忧心过甚,一定会好的。"
陈见琛却太过清楚,她已经无法接受自己亲手害死父皇的事实,这么多日子为了那一方玉玺耗住了那一口气,如今天下已定……她受不了了。
所有人都拿她一个局外人来当做时局关键,她又如何自处?这一场是非过眼统统打成了致命的心结,她如何也不能放下了。
"不要哄我,你……你总拿话来哄我……当日去会稽也是……我……我自己明白。"她竟是挣扎着非要坐起身来,韩子高赶忙伸手去扶,把人抱了起来,好好地拉着被子让她靠在榻边,他眼看着她真的拖至了如此地步心里一阵酸楚更加难过,当日山寺里的陈见琛虽也带病,但那一双眼睛艳若芍药,当真玲珑娇俏,更有着天生的荣宠尊贵。
现在呢……明明芳华正好,可是玉华公主双眼若井,空洞洞的望着自己,韩子高竟突然怕起来,他握紧了她的手不带任何暧昧,几乎便是想要给她一些气力撑下去,他只不断说着,"不要放弃,千万不准放弃,先皇驾崩已是事实,但公主往后日子还长,先皇定不想公主内疚如此……"
陈见琛看着他说话很清楚他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她太喜欢他了啊,喜欢到她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到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去信。
陈见琛努力抬手触碰他脸颊,他几乎便是她今生所有的希冀,近在咫尺,却永远也得不到,就连现在他说一句话,她都不由自主的想去听从,他劝她不准放弃,她竟也挣扎着颔首应下,"好……但将军……将军可能帮我一件事?"
韩子高忍下了所有不吉利的猜测,只微笑应下,"公主吩咐便是了。"
那声音虚软的人最终让晓衣拿过了那支攒金的钗子,气力不继,她靠着他手臂缓了半晌才重又能开口。晓衣不住的低声啜泣,骂着郡王却也自知如此样子让公主看了更添难过,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陈见琛捏紧了那钗子看他,"将军守信……这是我最喜欢的……比不得贡物,但是我当年重金请城中巧匠订制……"
韩子高急忙应下,"自然很是衬你。"
她勉强笑起,将它递给他,"我只想将军能为我插上……这一辈子,我无论如何……都算是……值得了。"
韩子高接过了那钗子到底是红了眼眶,第一次相见,她藏在箱子里娇惯坏了的脾性,他以为她只是那般不谙世事的小姐,尊贵,不允许旁人反驳自己,因为被人拒绝而耿耿于怀。
其后两次三番,她却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她说喜欢便是喜欢,竟当真有着陈氏的脾气。
山寺里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面,那个时侯她仍旧那么清丽干净,可以说她不管不顾,说她不顾全大局。可你如何能将家国事怪罪在一个女儿身上,她到底不该是涉及这一切的人,安心嫁作人妇,教养儿女才该是她一生的结局,为什么如今陈见琛已经贵为公主,却熬得清减至此重病呕血……
他尽力掩饰自己的悲伤,拿了铜镜来给她自己看着,只慢慢地给她拢好了长发,"我应过公主的自然做到。"
小巧精细的做工,她最最喜欢的钗子,她最最喜欢的人,就这一刻,他抬手替她挽发。
坐来残月冷窗纱,陈见琛看着那一面铜镜越来越模糊只是兀自笑起,"我很羡慕……韩夫人……将军一定会是重情重义之人,就算将军不爱她……也会对她很好……"
她明白他其实再给不了别人什么感情了。
但是起码那个女子还能够陪他漫漫人生,她很遗憾,她竟是看不到他终老的样子了,就算彼此遥望,她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耗尽了一世荣华,只换得了这一只钗子的温暖而已。
"韩子高,以前我想得到你……我想嫁给你……如今我只想能够看见你就足够了……但是……连这样都做不到了,这便是我的惩罚吧……"
他看着她坚持戴着那钗子躺下歇歇精神,这一时倒还平安无碍,最终韩子高放下了垂幔走出去。
天色初明。
阶下陈茜一直同御医候着,那年老的御医说着什么愈发皱起眉来摇首叹气,很明显也是陈茜心里不安重又问起来。但是看样子用药也只是旁人尽力,公主是否能好……这种内耗呕血的症状当真是全凭造化了。
【一百六十二】新皇初立
韩子高望了他一眼,同样只是摇首,陈茜也不再多说,吩咐众人一定要看顾好玉华宫,出了任何事都要即刻回禀。
他伸出手去,"韩子高,你会不会后悔?"
这绯莲色的人换下了铠甲,依旧容颜美好,骄傲清净,他只同样覆手其上,十指交叠,"我们已经负了太多人的心意,所以……更要此生无憾。"
遥遥的宫门上已经起了弘音遍野,"临川王蒨,体自景皇,属惟犹子。建殊功于牧野,敷盛业于戡黎……其日即皇帝位于太极前殿。"
时年江南四野皆闻丧音,待得国丧过后新帝继位大典如期举行,大赦天下,临川王继位,改元天嘉。
恰好赶上惯例,因着帝王继位伊始罪无轻重,悉皆荡涤,陈茜到底是恕了陈顼罪孽,朝堂重臣也知陈顼无论如何也是新皇亲弟,并无过多进谏。
彼时韩子高过了生辰,双十年岁拜为大将军并受封文招县子爵,身有爵位更是手握兵权,坊间立时传奇更甚,说他当真是自此权倾天下。
当日太极殿中左右近臣俱在,韩子高最终劝谏上表,新皇当以仁德治天下,若皇族之中尚不齐心对外,如何能稳四方?最终皇上改封亲弟陈顼为安成王,但顾忌其往日种种野心,将其逐出皇城,即日命王府众人归属江陵之地。
午后殿中日光灼灼,春桃正好。
陈茜屏退众人,只望那红衣依旧的人开口,"你便不恼陈顼几次辱骂于你?"
他同陈顼之间的心结恐怕朝野上下人人皆知,难得陈茜继位,又是对韩子高看重到了无需置疑的地步,他却毫不恃宠而骄,坚持不肯降罪于安成王。
他只是摇首,"不可,恐怕陈顼大势已去早已丧心病狂,你若此刻再给他刺激,恐怕还要再起动乱,眼下绝非明智之举。"
这个人恩怨毕竟已经无法顾忌,他们都是走到了巅峰的人物,遇到了高处越知晓人心之重。他微笑望着上首为皇的人,"你不要不承认,你其实一直希望他能成气候,何苦总是不教他明白。给他一个机会好好地冷下心气来,日后也许他会懂得的。"
陈茜也不再多说,忽地转了话,"将军如今手握皇城兵权,自然不能轻易有了差池,今日起将军便留宿宫廷。"
那下首的人再不管身份地位,想也不想一步跃上龙椅之上,隔了方长案看他,"陈茜,如今诸事安稳,我需得回家照看,你不要一意孤行,登基之初便惹非议。"
果然,那莲花又生出了刺。
好在四下无人,殿中空荡,幽然暗香燃起在墙角金炉之中,明黄垂幔满是王者威严,却只有他同他还不在乎。
龙椅上的人并不意外他会如此反应,只突然停下了手下层叠放着的上表政务,"子高,你莫要忘了当日我同你说过什么,如今该是到了兑现的时日了。"
绯莲色的人突然愣住。
兑现?他若为帝,必立他为男后……
"不可能的……"韩子高念了一句,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只抬眼盯紧了陈茜,"你不要这个时候还想着当年情急之下的话,我不需要你来验证这种誓言。"
这家国天下不是谁的游戏啊,世间自有常理,总有帝王无奈之事,并不是什么都能真的按照你心意来摆布,韩子高当日冲口而出应下纯是情势所迫,那种情况下满心的挣扎和必须要赢的心念把两个人都逼到了角落里,可是如今陈茜已经得偿所愿不可以再一意孤行。
韩子高竟被他此刻当真笃定的目光弄得有些尴尬起来,只不断想要让他不要冲动,"我明白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我终究不是女子,不用谁来给我一个皇家名分……"
他越说越有些乱了,竟真的没想到陈茜心心念念握紧了这句话不放手。
那长案后人却是看着他别扭起来觉得好笑,只伸出手来示意他坐过去,两个人的龙椅,韩子高更是在无人之时也不惺惺作态,他坦然随他坐下。
他的叹息吹在他耳畔,陈茜微微闭目,拥紧了人不放手,"我其实厌烦你回家去……真想干脆就下诏封你为后,谁能奈我何?"
他真的不是那种年轻气盛,为了一时心气甘心承受天下遭受身后骂名的男人。陈茜说起这话的时候字里行间狂妄得一如往日,他是真心觉得他不在乎,他说做到就一定敢去做。
但是韩子高冷静下来回身拉紧了他的龙袍,一双白皙手间扣在陈茜颈侧,竟也毫不示弱的让他正视自己的眼睛,"好,就算你不在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沈妙容该要如何自处?如若你下这个决定,她日后无依无靠如何在宫中立足?当年就算不是为了救你……可她也是为了你毁了自己一辈子,这个时候不立沈妙容为皇后给她一个存活下去的地位……你要她如何是好?难道放着她空守那方竹林……那样的话,连我都看不起你。"
没有担负责任的人着实让人看不起,那样的陈茜也就真的和陈顼没有区别了,只有一腔野心的人毫无用处。
他是对于韩子高几乎在所不惜,但是他同样也发过誓的,陈茜此生必会保沈妙容一生无忧,否则他对不起往日造下的罪业。
陈茜微微笑起来,拉下他的手握在手里,"我知道你便会这么说……但是……我不甘心。"
韩子高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知道他们曾经为了一口气几乎输掉了所有,因为都是这么骄傲不肯认输的人,总是太过针锋相对。
所以这倾尽一身莲花之气的人在江南又到春日的时节里低声笑起,眉心朱砂染得满江花红,韩子高只轻轻凑上前去吻住他唇齿,"我知道,但是你同我不需要誓言,你要记住……我不需要你用你的皇权来维护什么,韩子高自己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不需要你保护……但是沈妙容需要。"
他从来都不把自己放到一个弱势的地步,尤其是在他成长,有了更远大的视野之后,陈茜真切的觉得他也同样是一个真真正正活出自己的男人。
韩子高微微昂首,仍旧那般败落日光一般的骄傲,"因为我从不信有人能同我抢这个位置,所以那个誓言我根本不在乎。"就是不在乎,你能如何?韩子高永远都这么大的口气,永远都这么昂首漂亮得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放眼天下,我不信还有人能同你并肩高处,所以我根本就不屑于这样的虚名。
陈茜几乎就被他这种模样惹得控制不住,殿中立时空气掀起波澜。
诸事繁杂。
往日临川王府中的诸人皆为功臣受封升职,武岐伯等人亦为各品将军。
却不想武将军每日宫中行走皆是提心吊胆,守在正殿之外便听着这殿里一阵倾翻声响,如今贵为大将军的人好似是大怒说了三言两语,即刻匆匆推门而出,武岐伯面色尴尬,这动静听着加些联想也明白了,何况大将军颈上青红交接……咳。
结果韩子高眼见着旁人不知眼目该放何处,自己也更是恨起来,半晌憋了口气转出宫去,总该是得了平稳日子能够回家照看了。
这边华皎因往年岭南之战中曾舍命相救韩子高,如今陈茜继位,即刻受封开远将军,另邑四百户,着实算是皇命厚待,他却仍旧是脾气憨实,忠心只为韩子高四下奔波,躬亲替韩子高引马而来,忽地转眼看见了什么,笑着开口,"大将军这是被咬了?怎么入宫一日出来还带了伤……"
武岐伯咳起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他却更觉得春日回暖四下轻松,死活说着闲话要来问,韩子高立时冷了脸面,片刻沉默上马而去,华皎不解这又是怎么了,武岐伯看着四下无人给他一掌,"你怎么这么久还不会看个眼色。"
这人觉出了点有意思的事情,赶忙牵马边往前去边问着,"那明显就是被咬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怕什么。"
武岐伯眼看着长长御街兀自庄严肃穆,心里一阵怨念,只后悔让他候着迎大将军回府,干脆接了话答了一句,"是是是,被咬了,被龙咬的。"
华皎吓得再不敢问了。
城北将军府原是应当扩建,府前长巷已经拓开,但韩子高自知如今朝野上下心中必然清楚自己手握重兵,更是深得皇上信任,此刻他若稍有动作都惹人议论,因此他便是不肯过于铺张,只在原址之上扩展府前兵马必需之处,甚至陈茜执意给他全家上下加官进爵之事也被他固执压下。
如今的院子后方多种了些花树,看上去也是郁郁青青气势自然。
韩子高终究回了府中,眼看着四下安静恐怕爹尚在宫中当值,一时也问了一声,"夫人呢?"
下人随他往府后去,"方才侯大人来过,夫人待客之后回屋中去了。"
韩子高连日而来面见侯安都皆是朝堂正事,这一时归家安静下来想一想,终究心下尚存愧疚,他叹了口气问了三言两语,"大人可说了些什么?"
"只是说着担心大将军政务繁忙,来府里探探而已,未曾久留。"
若说心下全然无碍那必然是假话,只是侯安都到底比他年长得多,处事也更成熟,自知如今再言当日太过尴尬,虽是心里担心郁书,但也只是偶尔来探探而已。
一直到下人往前去回禀大将军回来了,才看着夫人迎出来。
韩子高恰是站在一方新栽的树下,红衣俊秀,微微笑起,"我说了我定是要回来的。"这一走也当真是一年有余,好在如今他手握三军,山河动荡之后总还是这般站在当下,一如既往。
郁书同样长出一口气,伸手过去同他一起入了屋里,只安静的为他换过衣裳,"回来就好。"停了片刻低声笑起来,"我不怕的。"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这一次真的安定下来了,不论如何,起码我不负爹当日期望。"
少年夫妻,总有些小小心思,郁书自知他自小起便同自己毫无避讳,却仍旧垂首不好意思起来,余光里却看着他颈上明显暧昧痕迹,忽地冷了目光。
韩子高兀自说着,"侯大哥方才来过?这几日诸事繁忙,也只有大哥还顾着周全。"
郁书端了茶来,一切都是平静日子,新皇继位重整河山之后日光大好,"是,其实也是怕我一个人无趣,毕竟……谁都不知你什么时候归府,若皇上留你在宫里也是平常事。"
韩子高立时抬眼望她,郁书平静如常,他总觉得她自从成亲之后便有些改变,却无法具体说出,只是好似再不是往年爱哭脆弱的郁书。
毕竟都长大了,总会不一样,但是他却知道她总是逼着自己压下一些不敢再掀起的感情,可是他没有立场来同她好好谈一谈。
怎么说起呢,其实谁都明白。
郁书率先打破了沉默,只笑起来往外走,顺着招呼他一同过去,"侯大哥也要成亲了,如今都不比当年……倒是那花年年都开,他送了种子过来,说是极好养活。"
当真是太过常见的野花,不用刻意的养护,两个人随手把花种洒在屋中的后墙下,"天地灵气便是它的养分,怎样也都能活的。"
郁书面上很是高兴,"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便是它们了,如今反倒是须得特意来种。"说完两个人都觉得可笑,韩子高仍旧是随性,想也不想坐在那后墙泥土上,郁书过去拉他,"大将军怎么还是这样,弄得满身脏小心爹回来打你。"
她觉得自己应该珍惜这一刻,他的笑容很真实,还似小时候,淘气的孩子捡了个泥块过来打她,郁书往后躲,愈发气起来,"这么大人还是这样……"
韩子高好似是太过劳累之后终于放松下来,这时候也像个孩子闹着不停手,郁书无法,跑过去推他一把,没想着脚下一滑,他哈哈大笑伸手扶过去,精致的长裙拖着郁书更是腿下不便,整个人就倒在了他怀里。
一身红衣的人干脆也抱着她后仰过去躺在地上,顶上湛蓝的天色几乎晃人眼目,满腔都是清淡的泥土味道,他微微闭上眼睛,"郁书,就这样不好么,我们总是一家人,不要胡思乱想。"
她抱紧他不松手,满心苦涩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他这个样子才和以前一样,舍不得放开,"……没有。"
"以前你受了委屈便总是害怕地流泪,现在你再也不哭了……却让我担心,郁书?"他偏过头望她很认真,却也很坦诚,眸子里的郁书挽了一头留长的长发,她也十九岁了。
"我不喜欢骗人的,蛮哥也很自私,我害怕最后连你都离开我……但是我没有为你想一想。"
他娶她的时候被全天下的人指责唾弃,他本能的只能抓紧了郁书,他们自从有记忆开始便都是在一处的。
就算再不好,这个干净柔弱的小小女子总会陪着他的是不是?
但是韩子高却没想过她的心思,一个女孩子,她嫁了人,却再也等不到她想要的。
最终他想了又想,只能说了一句,"对不起。"
郁书放开了手,兀自坐起来,听他这么说反倒是安静得多,"我明白,而且是我非要如此,只是以前总觉得你和我也能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真心相对白首到老,一同侍奉高堂……不用对不起……蛮哥,我自己求来的。"
他伸手替她拍干净身上的泥土,"我永远不会放弃家人,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活着一日,你便要活着一日……但是我的命便是他的命,同样,他的江山他的功业他的罪孽,也都是我的。"
陈茜一世杀孽深重,毁了太多人的过往。
但是这道烈红色的影子握紧那柄剑,只说着我和他一起承担,百年后功过是非,他都要同他一处。
郁书一直都贪恋着这样的他,永远都不肯低头,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坦然的说着,就算很残忍,可是他从不顾忌,更不懂得遮遮掩掩。
她不恨韩子高的,她只恨那个人,高坐庙堂,一手毁掉了她的家,一手扭转了他们两个人相守轨迹的人。
这样青山碧水平和的日子过去不过几日,临川王妃最终被册封为中宫皇后,沈妙容原是坚持让陈茜以无后之罪休妻放自己回到吴兴,但是很明显外人一旦见着她被皇上舍弃兀自离开建康,不出三日必要遭仇家报复,恐怕到时连吴兴家中都要再度不得安稳。
陈茜更是清楚自己早年积怨,他一朝登位无人再有异议,却不代表暗中无人想要谋求一个机会。
放着她自己离开,无疑还是要把她推入火坑,最终陈茜难得耐心地同她长谈过后,仍旧是下了皇命奉其为中宫,居明福宫。他下令让人将旧日王府中的竹林全然挪移到了宫中,竹的白骨成灰悉数随她而迁,最终还是无人再提起前后波折,只当算作是她一个相守的念想也好。
时年春,皇命以玉华公主之症广诏天下名医。
而宫廷之中宫人皆知这一位新皇更是谨慎无比,御医之处除了公主之症日日忧心之外,暗中更是由大将军韩子高亲自监控引人试药。
一切的起因皆是不能说起的秘密,陈霸先暴毙驾崩而去,但是陈茜身上的毒却彻底没了拖延的办法,这件事无疑成了当务之急,必须想办法尽快找到一个方子能够压制毒性。
他们当时都忘了一件事,陈霸先撒手而去,陈茜身上的毒该要如何是好?
【一百六十三】芍药花尽
正殿之中只剩韩子高同近侍离兮,晨起之时陈茜召大将军入殿密谈,韩子高方一入内便看着那单手的侍女仍旧是跪在当下,"若我猜得不错……我娘便该是大将军同乡之人,这件事离兮本已经不愿再提起,但是眼下事态紧急,皇上之毒不能再拖。"
韩子高有些惊讶,却看着龙椅上的人没什么表情,一时他想清前后,最终还是得出了结论,"醉鸾梦果然并不单纯……"他们都想到了当年重回会籍,疯婆婆本是没有死,但最终却为了这毒的源头被人所害,而无疑主谋仍旧是先皇陈霸先,难怪当时离兮情绪一度非常失常,她兀自的带着这样的悲苦一直隐忍到如今,甚至断手为誓,着实算是深明大义之人。
韩子高扶起她来,"如今先皇已去,你还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言。"
"我其实明白这毒是先皇最先寻到,但是……但是之后皇上不愿再提此事,孰是孰非再说无用。"她拿出那封信,"离兮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眼下已经没有办法了,姑且拿去给御医处试一试,也许会有发现。"
被火烧过的只言片语,陈茜扫过两眼,"这东西恐怕定同醉鸾梦有关,否则叔父不会毁掉。"绯莲色的人接过去同样看出不对,努力辨认后却是只能看出两字,"沙棘?无论如何我拿去给御医同绿葛一起试药,虽然都是残方,但是如今名医悉数入宫,总能想出一个办法来。"
云光大师临终留下的唯一字句便是绿葛,但是这东西大师当日也说还差一些,究竟关键在何处谁也不知道。
离兮兀自退去,殿中只剩他们二人而已,韩子高停了片刻捏紧了那方子望他,"这般想来,恐怕当年的事情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了。"
上首的人龙袍当身自是王者气象,这一刻却也忽然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子高。"陈茜伸出手去等着他过去。
韩子高很清楚他一定也是想到了什么不愿再多言的事情,一如当年黑暗书房之中,每个人总有逃避的时候。
他过去任他抱在怀里,片刻后陈茜也有些无奈口气,"方才你未曾入殿时离兮已经说过,叔父先寻到了这毒……但是他本意是想交给沈法深,逼他献女谋害侯景,当年侯景势头无双横扫天下,实在是迫不得已必须出此下策,但沈法深必然心下记恨,更是万万不能舍了自己的女儿,所以当年他急着想让竹带妙容离开,却没想到半路竟然被我截住……"
韩子高抬起首来同他对视,"那之后你阴差阳错打乱了一切,沈法深起了反心,干脆顺水推舟逼竹给你下毒想要报复陈氏……却没想到害了自己的女儿。"
所以陈茜眼底最终显出一线怅惘,"做错事情总会有代价的,子高。"
他很可能过几日便要开始重蹈覆辙继续那样渐渐不能动的折磨,韩子高其实很明白,也许听起来这种发作的方式并不痛苦,起码最初只是麻痹,但是对象是陈茜,这么多年都是戎马征战,他这样嚣张狂傲一世的男人,让他不能动才是最最残忍的一件事。
不说的话,其实两个人也都彼此太过了解了。
韩子高伸手拥紧他,脸面都闷在了他明黄色龙纹之下,"不会有事的,就算最坏的结果……我们寻不到解药的方子也总能想办法先拖延下去。陈茜,这江山是你的,你不能得到它就放手,连我都不甘心。"
最终桀骜棱角从不改变分毫的人绕着他的发丝笑得安慰,"难得看着你也紧张我。"韩子高没作声,半饷憋着也笑出来,看着陈茜微微起身向外望着,"春日难得,出去走一走吧。"
连日来的天气都极好,宫人只看着那惊世容貌的大将军随同王者一同闲庭信步,两个人没有什么过多的动作却也没有避着人,陈茜还似当年的习惯,这么久了他总是这样拉着他的手,从他第一次带他走开始。
想一想,很久没有这么安静的日子了,日光和煦,远远的还有小宫人闲话声响顺风而来。
以前总有人爱传些蜚短流长,不明就里的人对韩子高好奇到了极致,什么样的人能够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还有皇上对他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一切,更不在乎外人身后指责。
离奇的传言之中,他韩子高便当真如同妖孽一般。
真的见到了才觉得其实一切都很平常,他同他站在一处便仿佛不需要其他人再多说任何。
皇上一贯喜怒难测,虽不是残暴的禀性,但是陈茜行事自有章法考量,一旦下官有了差池绝对严惩不怠毫无转圜余地,宫里人早便统统知晓。这时候小小宫娥在另一方柱下偷眼望着,只觉皇上一旦见到了大将军,便什么都淡下去,眼睛里真的只有那袭烈红色,能够把日光都焚起。
而那容貌足够倾城惑主的人却有着太骄傲凛冽的目光,看见他披甲入阵再无人敢妄自开口胡言乱语。
两个人刚好绕到了一方池塘之前,两方宫室廊院颇是沉静华奢,却只有那一池的莲花清净素雅。
对首乃是空殿,平日无用,陈茜抬眼望望,忽地开口,"若在这里建一座高台,必能俯瞰四野。"
韩子高眼看着春日池塘清亮芳香,俯下身去探手入水,抬眼望望,"确是不错,这里正对东南,如今晴日若能登高而望,想必可见巍峨气象。"
远山蜿蜒如屏,薄雾之处山水如碧,陈茜笑起,"那好,待此台建成之时,你我便当真可高处凭栏。"
那俯下身去人犹如初见一样指尖入水,莲色浸染,偏偏身侧长剑,剑碎莲花一般的妍丽英姿相得益彰。
陈茜随他在那池边看莲花,想起了以前莲池里的绯莲颜色,"这里的莲华却净得多了。"说完伸手在手中按住他的手,再抬起来的时候粼粼水光带了莲香,明明往日披甲横扫四野的人这时候却突然极是端正了眉目望着韩子高,"你可有听过我作诗?"
韩子高见他面色原以为他想到了什么要紧事,忽然听了这话再没忍住,大笑就想起身,"皇上好雅兴,只是这话……怕是说笑了。"
陈茜拉着人迫他重又俯下身来,只抬手按在他眉心之上,点点染开的朱砂色,带了一身与生俱来便有的草木之气,莲花清苦,红尘涟漪空荡人间。
这一辈子若是就这么完结当真得偿所愿。
他迎着那水色吻在他眉心处,却兀自继续开口,"昔闻周小史,今歌月下童。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目光悠远,远山近水,身侧人一身红衣静静相守,他们耗尽了太多的时日和心力才换来今天,但是到底还有很多前尘旧事牵绕不去,"以后这里就叫金貂台。"
天水一色,魂梦江南,多少钟灵毓秀的人物各领风骚。
袂飏衫舞,韩子高也觉苍茫过眼,如今这一刻实在太过难得,"真是第一次听闻……你也会作诗。"好像也过去半生那么久了,陈茜看着他若有所思,"二十岁了啊……当年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很漂亮的孩子,不怕死。"
他十二岁的时候就敢对着他说屠戮之行必是败军所为。
一柄剑的故事,最终毁天灭地也要换一个并肩高处,幸好他们做到了。
三日后恰是黄昏傍晚。
太极殿中离兮低声回禀,"皇上,大将军有话带来,御医处分辨出那沙棘该是药引,但残方不全,只知两味药物……如今之计只能暂行拖延,按酒毒之症加量压制。"
陈茜不动声色,"知道了,叮嘱将军无需操劳,这一时半刻……我还不致有事。"
离兮长长叹息,起码这事情总算是暂且能够松一口气,她也着实是为了这事寝食难安。
陈茜却是仍旧盯着案上一方图谱。
殿后高台已经即日兴建,拆毁了空殿度量图样呈上,离兮挑灯侍立一旁,皇上仔细端详半晌,忽地便是提笔而起,只在那台上正中草草书下几行字,"此台建成必要铸碑刻下此诗,我纵使不得立他为后,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韩子高的名字必将同我大陈兴亡与共。"
瞬华月波,清水蛾眉自成黛, 铜镜一方,玉华宫里的主子今夜却忽然起了身。
只让人拿了铜镜过来,陈见琛毫无妆色,苍白了一张脸面只有那唇上异常红润,晓衣赶忙说着让人再去端些粥食,都以为她连日不好这会儿总是见了些起色,好歹也吃些东西缓一缓。
却不想她看着那钗子只愣愣的说了些什么,宫人们伺候着只赶着听得一个韩字,
镜上鲜血,遥遥映着那只金钗,转瞬之后噼啪碎地。
她什么都没有,兀自来此世间一遭,真心所求却只能换得他的同情,从无歹心却成祸水害死王颜。
甚至到了最后,还有人接着她的名义害死了她亲生爹爹。
算了吧……好像这一辈子想一想,只有那一日绸料谱子前的女子当真幸福无双,兀自见得那一瞬侧脸便芳菲懵动。
好不容易到了所有风波暂时偃旗息鼓的日子,玉华宫金纱倾倒,晓衣一声凄厉尖叫,所有人统统哭倒在地。
"皇上……公主……玉华公主怕是不好了……"
她入皇陵的那一日天色依旧澄澈,芍药花开。
宫人皆是静默肃然,满眼亮色花颜,竟不像是凄怆的发丧之日了。
韩子高最终将她的钗子放入棺木,公主一生不识疾苦,她本无过错,却遭人屡次利用, 皇上钦准大将军护送棺木出宫。
到了最后的时候,陈见琛也还是那么简单的喜欢他,韩子高啊……念了很多年,念到深宫寂寞,万念皆成灰的时候也只有这个名字是一种安慰。
从此她就只是那个被人说着喜欢他喜欢到心血耗尽的女子,其他过往悉数苍白,恩怨纠葛,她的无奈苦痛再无人知道。
天嘉元年秋末时分,皇恩浩荡,四野承平,一江之南看似权利制衡。
自然江北之人心下不安。
陈霸先为人太过城府深重,他突如其来暴毙该是除了北人心头大患,却不想这继位的人选也绝非善辈。
再加上早先陈顼意图染指皇位,昏愚之时竟是传信于先皇亲子衡阳献王陈昌,立时江北竟也准了陈昌返国之事。
明是归返继位,但实则江南已平,无非便是想要争回自家皇权。
这日侯安都呈上陈昌书信,陈茜一手接过面色不动,只片刻后笑起,"这可是口气不善,倒也有些气魄了。"
说完了指尖一挑那信零落而下,两侧宫人慌忙跪地接下,递于侯安都同韩子高一一看过,立时两人也忍下了火气,韩子高最先开口,"献王言辞不逊,几近叫嚣之态,此人恐怕也绝非识时务者,依臣之意……不能让此人入得皇城,否则恐怕暗中不定势力又将再受煽动。"
但是很明显,此人原该是皇位最名正言顺的继位者,更是陈霸先亲子。
侯安都也有些犹豫,原是同意韩子高的说法,却也知道先皇对皇上有恩,若此时态度太过强硬……的确有些恩将仇报之意。
陈茜却盯着那书信目光依旧沉稳,"此事必为北齐暗中支持,否则他无法这般招摇的渡江返国,这背后的意思……想必诸位也当清晓,一旦陈昌能得势,我朝江山定要被他人染指。"说完这一语他兀自面色不动,手下却是扣在龙首之上,半边身子斜靠过去,下一刻突然开口却带了十足的狠意,"看在他是先皇亲子的份上朕恕他口出不逊之罪,但他今时今日还想赶回来夺这龙椅……"不过瞬间之后已然龙颜大怒,陈茜蹙眉一掌拍下,殿中宫人悉数跪倒,"侯安都!阻截衡阳献王于江口,若他有悔改之心便罢,朕可择日下诏封其王爵归属属地,但若这陈昌还想妄作天子……"
"皇上息怒……"
陈茜立时敛了所有表情,随口扔下两字,"立斩不怠。"
"臣遵旨。"
时年初冬时节,侯安都领军于江口奉迎衡阳献王,自然面上皇上态度极是平和,按制迎其返朝,不想对方一行态度强硬,陈昌更是心下算准江北定会扶植己方,坚持不肯退让。
两方冲突之时,宫中却似往日之态,皇上处事缜密,头等要事便是肃清官吏腐败勾结风起,自然各方态度不一,更有些胆小怕事的老臣清楚陈茜早年秉性,若想讨好着实无从下手,只碍于自己自先皇之时便已入朝为官尚有些脸面,一时根系稳定,心下筹谋了几日,尚书同其他几人竟是想出了个最保险的法子来。
韩子高晨起入宫便听着有人议论,"刘尚书这话是说得冠冕堂皇,为皇族血脉考虑……若说实话,还不就是担心自己日后出了什么事……女儿若是入了宫,皇上总不能轻易拿皇亲国戚开刀……"攀上皇亲谁不想,那几个人越说越起了劲,只议论得愈发大了声,"后宫将迎新主,中宫那边便没话传出来?"
"说来奇了,中宫那位主子却似连明福宫的门都没出过……一年将过,直到今日我都没这个福气见着皇后呢,也难怪人家看不过去,这么下去将来皇族血脉可不是萧条不保?难不成还是叔侄相传……倒是安成王得子……"声音零落顺风而过。
韩子高听了三言两语正往太极殿去,刚巧经过打量了她们两眼,只想开口问一句,话还没问出来却忽然看着那两个宫女吓得险些大叫出声,一个略高些的盯着他只扯了同行的人往后退,掩着嘴直摇头,"大将军……皇上在殿中……"
"你们慌什么,今日怎么了?"韩子高莫名看着这俩人慌张张的摇首往后躲,小小宫人愈发欲言又止,嗫嚅了半天瞟了一眼正殿开口,"回将军,尚书同侍郎谏言,请皇上充实后宫……咳……奴婢只是听闻了两句,先退下了……"
韩子高还没再说话那两人转身便跑了,他只下意识往后宫方向望了三两,停在了当下思量再三却也没再往大殿去。
绯莲色的衣裳顺着回廊一直到了中宫之前,四下安静,后宫太过冷清,倒也只剩明福宫前一方竹林依旧,如今却似更加扩大了规模,满眼清淡碧色。
"皇后,大将军在外求见。"玉儿引了人站在巨大的雕门外轻声通传,若按制韩子高不该进来,但这四下再无外人,沈妙容应下,他进门去才看见她一人安静坐在正首鸾凤长椅之上,手下该是绣了方小小细软解闷。
如今的沈妙容凤冠璀璨,却只是一身素衣,外边披了方锦绣漫长的织锦披风护着身子,这般时日还不致温度过低,她却仍旧是不能轻易出去,这空荡荡架起来的中宫皇后早已经不起些许的寒凉。
【一百六十四】天地为幕
她笑了笑看着他,额角破碎之处恰好是被凤冠下的珠玉遮挡住,"大将军如今更添英姿。我听着陈昌好似意欲返国挑起事端……多事之秋,劳烦将军还惦记着这里了。"
沈妙容说话仍旧是这般温良端庄,她当真不是他的皇后,如今非要如此纯是无可奈何,这一辈子走到如今他们再没有其他办法,而那一日贵为皇者的男人亲至,面对她自请休书的提议陈茜只说了一句话,"沈妙容,你活着一日这休书我便不会写,你若死了我才可让人送你回去。"
那个人不会劝慰,他说什么都带着这样狂妄的影子。
当时陈茜望着竹的画像,片刻后只剩叹息,"十年了,你嫁给我十年,恨的话……也不少这余下的日子。"
所以她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担心,一旦自己离开即刻可能就要出事,但是陈茜却也只能这样说起,沈妙容没有再坚持什么,应下了封后之事。
有时候她无事闲下来想一想,竟真的也是十年夫妻熬过来,自己同那个呼吸都是棱角的男人彼此互不相扰的生活状态,完全也因为时间而被磨成了一种可悲的默契。
只剩下这虚空的荣华富贵母仪天下摆给外人膜拜。
韩子高随她坐在桌边,盯着竹的画像仍旧好好地被人挂起,想了一想到底开口,"我本是要去殿前的,但是好似今日有人进谏……我若再去定要惹得气氛僵持,便也干脆作罢。"
沈妙容听他如此口气并没明白,瞥眼看着玉儿,那丫头扭着帕子只恨自己没有早些退出去,皇后干脆也叹了口气,"玉儿,你也是耐不住的,有些闲言碎语你一早听见,藏什么。"
玉儿无奈,只能开口,"几位大人忧虑皇上膝下无子,今日便是想着后宫空虚……甚至选妃名单都列出了……几位小姐俱是大府出身家室教养……"她说完了看了一眼韩子高,见这妍丽之人似乎没什么表情,松了口气,玉儿到底也是经年的下人,同韩子高也并不生疏,大了胆子干脆说起来,"我是方才见着离兮说起的,但是……离兮说皇上没有立时反驳回去。"
当时独手的侍女于殿中一旁侍立,一见这些迂腐老臣如此自以为是非要触了霉头,她还担心皇上即刻就要大怒,却没想着陈茜心平气和抬眼望了三两那名单,没有表态却也根本没有立即驳回。
可是谁都知道,依皇上的脾气,这事若没让他干净利落彻底否决,定是有机会的。
韩子高听了这话反倒松了一口气,望了望沈妙容,"皇后,子高今日不再入殿便是担心众人尴尬,这一路上人人都在议论此事,更是提起了安成王得子,如今天下初定,皇上唯有此事着实惹人非议。"
沈妙容让人奉茶而来,片刻只说着,"我便知大将军定会如此说,但是将军可知皇上如何思量?也许他是想问一问你的……"
虽然彼此已经能够冷静成熟的面对一切,冲突和疯狂过去,这样安静下来的如画江山并肩而立,不失为一种幸福。
纯金的额饰之后,她很清楚的望见韩子高身上的担当,他也已经成长,更不是妄自菲薄自我放低之人。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言任何,因为这本来便不是问题,我原是担心皇上一时冲动又起了什么危险的念头……但现下看来皇上考虑周全,此事想必他心下也更加清楚,衡阳献王,安成王,这些人都是威胁,若想真的坐稳这皇位便不该贸然落人口实,这件事他必须答应。"韩子高望着那茶水最终停了一停,再开口的时候笑起来,"皇后可否帮我一个忙……无论如何,外人不清晓旧事,中宫之言此时格外重要,请皇后出面表态,为皇上子嗣忧虑,为皇上择妃入宫吧……"
他同他不需要为了这种问题而彼此难堪,更何况都已经是走到了这一步,江山皇权不是儿戏。
最终韩子高归家几日不再入宫,陈茜也没有刻意地寻他。
起了霜的日子,人人皆知中宫心胸广大德服天下,亲请皇上册封立妃,后宫终于不再萧索寂寞,尚书之女同另几位权贵府上教养得体之人各自受封,位居各方宫室。
而这绯莲之人再见皇上之日,却是江口传来上表,衡阳献王口出狂样意欲谋反叛国,两方僵持不下,侯安都最终狠下心来按皇上授意将其围剿于江中。
此事着实震惊朝野,陈茜果决立斩陈昌无异于杀鸡儆猴,一时人人皆晓皇上手段,更让四方面上看似恭谨受制,实则心下仍有动摇之人偃旗息鼓再不敢轻易出了纰漏。
恰是赶上了年后,上元灯影带起满城夜色阑珊,天官赐福,地官赦罪,而建康皇宫之中更是挑灯相望,云月梅香,而东南方向的高台已经紧张赶工落成一半,四方走势已经清楚可见,玉石长阶铺延而上,佳节当下,工匠暂时停工,留了半边陡峭的石料歪斜砌在一处。
一身红衣散在夜风里,指尖挑了灯火,明暗之交,小小花灯。
韩子高跃上那半边长阶只随意坐在那里,手下灯影飘摇,陈茜走来的时候,便只看着他举着那灯探目向里看,好似是觉得那花芯有些歪斜,平日里那么骄傲的大将军如今只孩子一样傻乎乎的碰来碰去挑那灯,影子晃在面上美好如初。
这样的天上人间,他们安静于岁月之中彼此相守陪伴着,不管日后遇到什么都没有关系。
陈茜兀自走过去随他一同跳上那完工一半的高台,已经渐渐高处四方宫室,宫中处处池塘灯影极是清晰。
他很自然的拉过他看那掌中的纸莲花,"别烫了手,没关系,这样也可以继续燃。"
韩子高便轻轻笑出声,只很喜欢般的托着它把弄,算算日子想起什么,借着光影望他脸色,"那药方子上的沙棘恰是会稽多产,都由我府上可靠之人去寻回,我经手检查过后再亲自送去御医处,你只放心服用便好。"
陈茜应下,如今他坐在这样危机四伏的至高点谁都不能轻易信任,身边一侧隐秘诸事必须经由韩子高,着实是事无巨细。
节庆过后皇上换了身墨色的长袍,如今入夜之后,他回身看着四方高台,"也许春末便能建好,便叫金貂台可好?"
韩子高顺手拍在那长阶上颔首,将那一盏莲花灯放在巨大的石料上轻轻护着,怕它被风熄了,身旁的人却似有些累了,偏过身来忽地靠在他肩侧,"陈昌已死,若我想的不错,北国之人不会善罢甘休。"
韩子高也知道陈茜如今再比不得往年了,一年之中几乎安寝之日太过稀少,这天下江山毕竟只是面上繁华,若说危急实属内外皆忧,他也实在是太过劳累了,一直到今日佳节时分才缓过一时三刻,可惜仍是入夜之后才得出了正殿。
他便随他靠着,同样两个人望着那灯火没有说话,一直到突然有了宫人追来,只讷讷在一旁不敢靠近这方高台,陈茜微微蹙眉,"怎么了?"
"皇上,刘昭容今夜在倚翠殿里设宴,一直都候着皇上过去的……"
花灯带了淡淡的明黄色泽,一如陈茜身上所担负的天下荣耀。
韩子高面色不变,只是笑起来,托起那花灯来望他,"皇上今夜难得得闲,更值佳节当下,天子亦有家事……臣也该退下了。"
陈茜不怒不喜,并不理会那有些委屈的宫人,那人侍立一旁不住退后,虽然心里害怕,但是倚翠殿那位主子也是盛装装扮许久,这会儿等得焦急。
他只看着那一身红衣想要跃下,一刻之间陈茜突然出手将他拉住,气力之大竟直接将人拖回了石台上,韩子高未曾想到他突然出手,下意识护着那花灯向后仰去,猝不及防半倒在了那方平整阶上……一时推搡之间微弱的火苗几近被风熄灭,挣扎颤抖着燃起一线光亮。
韩子高有些看清他眼底的翻滚而起的沉渊之色,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着他扬声开口,却是对着方才那宫人而说,"退下。"
"皇上……那倚翠宫……"那人也当真是个傻人,听了昭容的怂恿过来便一个劲的提醒皇上,竟还想问。
陈茜猛地回身盯着她,"她倒是敢指使你这么个蠢人来找死?来人……"
"陈……皇上!"韩子高突然觉出了他的怒,"皇上息怒,宫人不过按制询问……皇上不得肆意轻贱人命。"
"来人!给朕教会她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拖出去!"
瞬间四侧护卫急赶而来,扯了那人纷纷告退,韩子高起身也有些无奈,"你……"四周忽如起来惊呼不绝,却又人人清楚皇上脾气,万不敢再有人来触怒龙颜,不过片刻后统统安静下来,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杉木暗影,仍旧是只剩了这一方台上他们二人而已。
陈茜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直接俯身压下这绯莲色的人影,韩子高掌上犹自拖了那莲花纸灯,他慢慢将手覆在他指尖,交缠唇齿之后突如其来转身呼气,皇者低笑将他掌中花灯吹熄,"佳节当下须得尽欢,只是委屈大将军了……"他手臂护在他身后将人微微托起一些,那长阶左右还未完工,总有些棱角。
冰凉的石台上,狭窄危险,天地为幕,韩子高忽然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立即就想起身,"你疯了么,这里随时都有人来……"
陈茜却是爆发一样竟似厮打,再不管人是否撞到,直接便拉下他肩头外衫,韩子高大惊更是还手争执,这一时半刻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一旦挣动起来更觉得那明黄人影眼底的光灼烧而起,立时他也僵住手脚,片刻后已经全是无可奈何,"陈茜……若是有人来,你我这样……实在太过……你如何为天下表率?"
这话说完连自己都想笑了,却只是脑中尚有理智,本能的想要反抗,又不敢这个时侯星火燎原,韩子高话音刚落已经觉得自己控制不住,那人得了空探手伸入他背后衣裳之内,带了些夜风微凉的手指按在他腰际,"陈茜……"
顺滑紧致的触感,包括一路而下骨头之间清晰的凸起和微微颤动的走势,陈茜只觉得他眉心那朱砂色染得人满身都是按压不住的冲动,他最是受不了韩子高无奈却又自己还僵着那份固执的迟疑眼光。
这么要强的人啊……欺负他的话……
韩子高看着他越发笑得得逞,伸手想推他,那人却欺身压下将他堵在那石台的边角之上,绯莲色的外衫拉扯而下,被陈茜护在他身后,原还是背靠石料半坐的姿态,被上首的人一再逼近之后两个人之间早已毫无空隙,"为天下表率?"陈茜微微咬在他而后,拉开人的束发直接让它流泻而下,点点冷色调的月光下竟掩不住韩子高面上不由带起来的暧.昧光影,整个人又同战场之上红衣烈马的少年将军全然不同。
别有风情暗涌,他真美,美得星光自愧,果真是金貂应让侬。
"朕此刻不便是……同将军一起……"他再不犹豫直接拉开他的衣裳,"为天下表率,上元灯影……于民同乐么……"韩子高低声闷哼出口仍旧是想要阻他,陈茜竟是步步逼近将他堵在那石料上下角落里躺靠不得,身后又有坚硬棱角硌得周身生疼,韩子高无法只能伸出手抱住他借力坐起上半身来,"不行,这里不行……"
脑海中只觉这个地方实在太过荒唐。
贵为皇者的男人志得意满,便是更加笑得故意一般的看他左右无法,片刻后陈茜手指沿路欺下,停留在腹下那人最终只能放弃了似得干脆也抱住他肩后。
韩子高在陈茜有些疯狂掠夺的目光之下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奢侈,偏偏抬起眼来还能看见天地星辰,左右宫室檐角飞扬走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过来。
他几乎浑身都绷紧了放不开,陈茜不住闷声堵住他的气息让他更加难耐,一旦松开了便能听清楚自己的喘息声,衣裳被他悉数胡乱拉下堆在腰畔,陈茜铺开墨色的外袍裹住两个人,"现在停的话……将军这个样子怎么出宫去?"
韩子高有些愤然偏过头去,那人今天却似是难得放松了一般,故意就是抱着他脸面扭转过来不肯放手,"真难得你紧张成这个样子,我的大将军……"因为羞愧和担心让所有感官的知觉都被无限放大,风过残叶零落发出了声响都能让怀里的人不住颤抖想要躲闪,陈茜只轻轻按压在他身后便让韩子高全身战栗起了薄汗,"不会有人来,方才教训了那不懂事的宫人……这时候谁还敢来?"他裹住他白皙□而出的肩头,"谁看见你了……我就把他眼睛剐出来……"
陈茜越说越两只手握紧了他颈边,迫人直直地同自己对视,韩子高面上所有的表情被他尽收眼底,就这么强硬的,霸道得,不容置疑的盯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让自己慢慢进入,确认这样极致的莲华色俱是因为自己,韩子高最终整个人都好似被烧起来,愈发清楚的感觉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四周,"陈茜……陈茜放手……"受不了不断摇首,掐住指尖想让他放开捧住自己脸面的手指,那人却见他不听话,干脆直接狠力将两个人统统逼死在石台角落之处,"啊!陈茜……"
轰然冲击而入的强硬让韩子高几乎起了想要杀人一般的冲动。
凌乱揉开的长发散了满地,这觉得疼了的小豹子也不高兴起来,竟是停了片刻才缓过一口气,伸手胡乱的扯过了陈茜来报复的啃咬,对方只是低笑,拍着他背间安慰,"好了……你还是这样,一紧张就敏感的受不了。"
所以他总是故意挑选这样危险的地方,当日府中廊下也是一样,韩子高示弱的样子太难得……何况他身体里的温度让人发了疯。
月色之下他怀里牢牢圈住的人浑身却好似被绯莲染上了颜色,颤抖压抑地声音堵在陈茜肩上,"你太过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话还是这么不依不饶,人却已经瘫软到毫无力气再不想动,本能的随着他起伏,腰下就像是炸开一样的感觉汹涌而上,连自己都不想再忍,偏偏天上地下都只在陈茜一手之间,还不断诱导劝哄一样的逼他,"不要忍,今日……节庆,理当天下团圆……将军你怕些什么……"
韩子高真的完全控制不住,同是男人,低喘出口的呻吟任谁都发了狂,背上蹭在那坚硬的石头质地上痛苦幸福都杂在一处,脑海里只有他一双冲破了狂妄只剩下满满占有欲念的眼睛,几乎就要碾碎自己。
可是就连自己也贪图起了这一刻,他也是二十出头的年岁了,褪了几分青涩,韩子高眼角眉梢都带了上浮的热气,统统化成了水光,太过妍丽动人的一张脸面在陈茜怀里水火相交,惹得那挑眉掌控苍生的男人竟也不知如何表达,本都不是故作姿态之人,统统只剩下最简单的表达,"我想要你……韩子高,此生无论如何纵使你我皆有家业,我也只想要你一个人……"
你我在一处,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这一辈子他们从第一次想见的时候就注定彼此纠缠,千载万世逃不过的啊……韩子高被彻底逼到顶点的时候连声呼吸都破碎成灰,只下意识不断念他的名字,这种时候就连那么简单的两个字都能撩起滔天焰火,陈茜原是今夜放肆故意的逼迫他纵情而为,一直到韩子高几乎软了所有声音近乎崩溃才松开手下,立时觉出他一刻痉挛到自己甚至都觉出了痛苦,所有的一切感官都搅在一处,蹙起的朱砂色终究还是为他而散。
谁能横绝千古剑碎莲华,绝世眉眼被欲望逼死到临界点,太过艳丽的绯色遍身,他只死死地念他的名字,陈茜最终也受不了,两个人最后竟是虚脱了一样的疯狂,发丝混乱在一处,荒唐的,满满的欲念爆发而出。
纸灯轻飘飘地随风而动,扑簌之间被吹落高台。
并肩高处,我要同你……并肩高处,这王朝国祚是我和你的。
韩子高终于恢复了意识的时候竟然疲累至连手都不愿抬起,随他用衣裳裹住了自己抱紧在怀里不放手,同靠在那石台上寥落笑起。
清得染了欲望的莲花气。
绯莲色的人平稳了呼吸同样拥住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经历过太多事情之后再这样肆无忌惮的疯狂让人过于感触,也或者是诸事繁杂真的累了,只是这极傲气的人不再固执地那样撑着,他像只慵懒危险的豹子,动动手脚拥住陈茜,蛊惑美丽,永远无法被掌控。
他主动亲吻陈茜的唇角,很干净很简单的想要确定的情绪,彼此的温度很真实,难得这样放任自己示弱的靠着他不动,"冷……"
陈茜当真笑出了声,这野生的豹子终究收起了爪子摆出了需要的姿态,真是个别扭的孩子……他慢慢扶起人来给他系上衣裳,汗湿过后再经夜风一吹也觉出了韩子高指尖温度渐凉,"不许出宫去了,和我回西殿。"
几乎让人无法相信的满足,盖过万里山川,内力汹涌的一切阴谋都显得微不足道,只要他们能携手一起过下去,前路如何又算什么?
你可懂得此生无憾四字该要经历何种起落才能换得?
所幸的是,白骨成丘杀孽满身,陈茜总算觉得此生不负,因为不是他一个人在承担。
【一百六十五】不知喜忧
作者有话要说:一寒捂脸顶锅盖的友情提醒:此章有大雷。
但是偶尔那个雷一雷,它有益那个……身心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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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我们小正太揪衣角的日后,啊,让雷来的更猛烈一些吧……
江南初定,日日政务极其冗繁,皇上寝殿一直挪移到了太极西殿,龙榻自当华奢,明晃晃垂幔之上有纯金镶嵌金钩,榻上的蜷起腿来往里翻了身,再不说话。
今夜全城喜庆,三更过后仍不安静。
陈茜拍他起身来喝些茶水暖一暖,韩子高也不动,"不高兴了么……方才不会有人听见的,大将军这时候才不好意思?"
那人回身瞪着他欲言又止半晌自己也笑起来起身接了茶水,沐浴过后潮湿的发丝还不及束起,披散在肩上,陈茜顺势探手入他发间抱着人不动,淡淡香烟弥散开来宁谧一刻,韩子高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只犹豫着开口,"陈茜,我听闻前日安成王归属江陵之地……也已经得子设百日宴……皇上总也要为子嗣考虑,不要再这样固执了,你该懂我,我不会为这种事多想什么……"
陈茜停了片刻接过那空了的杯子,也不想破坏什么氛围,放下了那帷幔两个人安静躺在榻上,"就这么一夜安静,却也总要想及这些扫兴之事。"
很亲密温暖的姿态,他随意拉着他的手摆弄韩子高长长指尖,也看着出了刀剑的茧,薄薄一层,却不掩风华。
韩子高瞬间有些感慨,天明之后一切都还是需要回归正常的路途,他为君他亦位及人臣,还有那么多子民看着他们,仰赖这一方天下……
他记得很多年前陈茜就说过,自己同他一样危险,不会是那种随意便能放手梦想放手所求的出尘之人,"你我如今已经做到了,便要好好地让这耗尽心血求得的功业传承下去。"
陈茜突然有些触动,侧了脸面很认真地抬手勾勒他的眉眼,开口好似是自语一般,"有时候我会想……你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韩子高立时以为他是故意,憋了口气推了他手去,"胡言乱语。"
陈茜这才明白他想得岔了干脆应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将军都想到了,那不如试一试……"
"陈茜!"惹得身侧之人立时大怒。
低笑无语,烛火熄灭,昏暗中竟似是回到了几年前,他为自己冒险交换领军而出,陈茜曾经发过誓,此生他若不能立他为后必死为刍狗。
"其实我仍旧觉得人生当恣意,若当真立你为后又能如何?如若我可以再无心无情一些,舍了沈妙容,便让我彻头彻尾负尽当年往事只换当下……"陈茜幽然叹息,"你却总也不能听话,你若开口,我予你半壁江山又如何?"
可是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韩子高想要的一切也不需要他来维护证明,所以这誓言愈发显得带了不吉。
一夜安稳沉静,将军府中纸灯零星穿透夜色,温热的汤食早已冷却,房中女子独坐梳妆,毫无睡意。
"将军带了话了,今夜留于宫中尚有要事。"
很久之前便有宫人出来传话了,让府中不用再等了,郁书此刻眼见得快要天明却已经再不想睡。
这几日她莫名的身上难耐,不想让爹担心,自己也便忍下,这时候看着那冷了的元宵却忽然觉出胃间一阵翻涌,只觉得自己恐怕是生了病的,毕竟也是心里埋了怨,郁书不愿再烦扰他,韩子高若无事总是回家中同她陪爹一起,本来府里人人都很是平和安静,寻常夫妻生活罢了,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如同皇后当日所劝也未尝不可,彼此安心地守护住幼时的念想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总是家人。
可是如今她难耐靠在妆镜之旁,佳节之夜人团圆,她却也等不来他,不敢让自己胡思乱想这一夜到底他在做什么,却只觉得头晕难耐愈甚。
这场孽缘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个完结?郁书愈发不知道如何给自己寻到一个平衡点,所有人都在劝她不要想那么多,他总是她的丈夫,家人之重,乱世女子便不要争那么多了。
可是她便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同以前的蛮哥不再一样,就算这亲事是两个人都偏差了心思仓促成婚,但是也算让自己得偿所愿了,可惜如今却换得她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心思。
明明是错了的,郁书心下却强迫自己死都不愿承认。
天明之后府中侧门有些动静,一队人马看似是远途而回,恰好赶上了佳节刚过,华皎看着时辰尚早而府中无人,只得引人往将军同夫人屋外去。
一时他只当昨日乃上元节,大将军必是归家的,轻声在门外开口回了一句,"大将军,这一季的沙棘已经带回了,是我亲自命人从会稽采集而回,不会有问题。"
屋中郁书一愣,她并不清楚华皎如此何意,倒好象极是避着人一般,沙棘又是些什么?
她即刻也不知如何回答,屋外的人更是奇怪,若在往常华皎如此三言两语回禀一声,韩子高自然会意直接出来,今日却是怎么了?
他望望天色,总还不到入宫的时辰,"大将军?"
屋里起了人声,却是郁书推开门有些莫名,只无奈笑了笑,"昨日他未曾回来,该是一直在宫里,大人若是有要紧事,还是直接入宫寻将军吧。"
说完了她却看着晨光之中这一队人完全做了百姓装束,分明是种掩饰,有人托了一只锦盒,听她这么说起迅速地藏入袖中不再多言,华皎也即刻收了声音,谢过夫人便挠挠头往前边去,"上元节大将军尚未归家……咳……"
明明华皎什么也没说,只有些惊讶目光而已,但听在郁书耳中全然不同,她重重掩上门,这让谁知道了都分明是给她难堪。
出了正月果然陈茜料想之事已然迫在眉睫。
北齐使王琳眼见陈昌被处决,聚兵几月后勾结东阳太守留异,抚绥五郡之中拥兵自重,应于王琳等反。
太极殿中大将军韩子高即刻请旨讨伐留异,同太尉侯安都整顿三军,皇上御驾亲至南郊祭天为出征仪式,此一仗涉及江北势力,且朝中自梁帝之时残留之下的各方拥兵隐患必将各有所谋,人人心下清楚恐怕这一次留异之仗不同以往。
一直到午后仪式完毕,皇家车撵驰回宫中,左右依仗铺开,宫门之中却有人焦急而待,陈茜匆匆回殿,"子高,此次一旦开战便将搅入各方积怨,恐怕演变成持久混战,自郢州左右都有敌方兵力。"他停了一停望向身后随着的人,"王琳早年已于中游拥兵,绝非一朝可以铲除之势,恐怕此仗定要经年。"
今日着朝服参与仪式的年轻将军微微颔首,"我很清楚,但是此仗我们必须赢,否则江北虎视眈眈,日后更成大患。"
两人恰是行于太极殿前,韩子高今日同太尉请战之事天下皆知,更是三军齐整只待一声命令便可出征,明黄之人片刻之后笑起,"我不阻你,但是……千万记得诸事小心,一旦留异响应起兵……这一仗规模远非当年可比。"
陈茜不会阻止他犯险上阵,只是人后到底还是有些忧虑,"这一行恐怕需得走上几年……"
韩子高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忽然听着身后有人离了几重回廊便大声唤起来,"大将军!"华皎直冲而来竟是急得面上带汗,陈茜不由蹙眉,只看着那人望见自己匆忙行礼,"皇上。"眼睛却还是盯着韩子高欲言又止。
"怎么了?宫廷喧哗成何体统。"韩子高也有些奇怪,这种时候军中诸事妥当,华皎如此匆忙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形势有变?"
那人却一个劲的摇头,"不……不是军中,夫人……"
陈茜抬眼看着韩子高,这人也听出了不对冲口而出,"夫人怎么了?"
"夫人晨起晕倒在屋中……方才我刚回府去就见着下人们吓得不敢说话,却说夫人不让告诉将军,又担心惹得老爷担心,可是我怕夫人当真病了……将军回去探探吧,这么多日子了。"华皎也急得没办法,越说越看着皇上径自入殿去,韩子高立时躬身告退,却不想殿里的人叹了口气,"准御医出宫诊探,大将军出征在即,此刻若是家中有事恐怕难以心安。"
一直到惊莲急冲回府前,城北将军府中依旧安静如常,却只有下人垂首侯在一旁欲言又止,不敢胡乱说话,韩子高猛地拉住一人,"夫人好好地怎么起来便晕了?"他半月不曾归家,这几日更是为了军情无暇抽身,此刻回来只怕她出了什么事,却看着那丫头抬眼望屋后望,"夫人不让说的,但是我们见着夫人这几日好似一直身上难耐,昨晚也吃不下东西,今日起来就觉得不好……不知道为什么……"
"郁书?"韩子高扬声唤起来推门而入,御医随同进去,却只看着她本是闭着眼睛靠在榻上,突然听着他回来也只得撑起身来,"为什么不先让人回来通传一声?听着外边又起战事,怕是你也累了……"
话音未落见着御医,一时郁书摇首,"我没事的,别听府里人胡说,你若是……若是当真还有要务,不用为我担心。"
他却只看着她脸色不好,伸手去拉着她坐回榻边,"无事,确是我这几日事情太多,让御医看看,若是病了别这么熬着。"
郁书不得已只得让人来诊探,犹豫着开口,"我是怕爹又怪你,你这么多日子没回来……我这个时候病了,爹恐怕定是不让你走的,若耽误了正事可如何是好。"
韩子高也随她坐在一处,片刻后心里有些愧疚,"郁书……确实是这几日北齐使煽动留异谋反,恐怕我也出征在即,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恰好是挽着她的左手,韩子高想着这一次战事规模庞大,这一走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来,两人沉默一刻,郁书刚想着开口随意说些什么缓和些气氛,突然见着那御医笑逐颜开面向韩子高躬身行礼,"恭喜大将军!"
连朝服也不及换下的人一时愣住,看了看郁书问了一句,"她不是病了?"
那老者带了笑只是摇首开方,"大将军放心,夫人这是害喜了……实乃天大的好事,下臣这便开些安胎的汤药来……"
下人们在外边听着立时高兴得叫出声来,只片刻工夫府里就传开了,丫头们聚在一处,"夫人这是有孕在身,快去告诉老爷去。"
旁人来往奔走,屋中只留下他们二人,韩子高万万没想到她是有喜了,愣在榻上一直不知如何开口,一直到郁书也手足无措坐在那望他,他只是笑起来,"爹一直盼着我们有个孩子,这一次总算让爹放心了,但是……但是我……"
这个时候郁书有了孩子,他为人夫却不能亲自陪伴,军事紧张近在眼前,一旦皇上下诏他即刻便要出征。
慢慢换过了绯色的寻常衣裳,韩子高扶着她躺下歇歇。两个人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韩子高到底笑着替她把钗环拿下来,"我竟都没想过你也要做娘了。"他依旧这般妍丽清亮的眸子,郁书却看出了他眼底的愧疚,只是摇首缓缓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拥住他,"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让他长大……将来他定会像你一样好看。"
突然降临的幸福感让她觉得自己坚持着这一切总还算值得的,一个小小的生命是只属于他和她的,再没有别人,也没有人再有资格来议论什么。
她靠在他肩上就嗅得满心都是很清的莲花味道,就像小时候,她那么喜欢他,喜欢了他这么多年。
我们就要有一个孩子了,一个只属于我们生命的延续。
"没关系,你不用愧疚,蛮哥,孩子是我和你的,无论如何都只有我能做到……"到底只有她才是他的妻子,别人都休想同她来抢。
有些已经被扭曲了的心思突如其来被这个孩子的降临激发到了极致,"……已经一个月大了。"
他会在她身体里慢慢长大,日后会同他们在一起生活,若是个女孩子,恐怕定是极出众的容貌。
郁书笑起来微微闭上眼睛,竟是没想到这几日一直如此难耐却是有了身孕。
他只是安静躺在她身边,片刻后声音有些怅然,"可是我不能陪着你了,郁书,我很可能看不到他出生。"
她成婚那一日他留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上元灯节留着她一个人害喜难耐。
好不容易所有人都知道韩夫人有了孩子,可是大将军却不得不为了皇上再度披甲上阵。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如同院子里的海棠树年前不知道为何枯了一半,郁书找了些人去给它养护松土,却也没能救活。
微微开着的窗子里吹进些香气,巷陌之间也尽开春,总有些不知名的甜腻味道。
他同样闭上眼睛,"我会平安回来,郁书,不论如何我一定会回来。总有一日他会长大,我希望将来人们说起的时候,他的爹爹会是他一生的荣光。"
他握着她的手,眼前却是小时候那个哭着的,连话也说不出的女孩子。
如今她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妻子,要给他生一个孩子。
"这一仗我一定会赢,不仅仅是为了家国,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这一种庞大却突然袭来的责任感让他也必须冷静下来好好地承担起来。
一个未知的生命,韩子高告诉自己现在不是他一个人活着。
皇宫之中太极殿里的人很快便接到了回禀,医者不过为人欣喜,"皇上,韩夫人有孕在身,体质较弱晨起难耐只是正常反应……"
陈茜原是一目十行扫那各地上表,忽地停了下来,"韩夫人有孕在身?"
"是。"
龙椅上的人顺势将那桌上繁务统统拍下,"下去。"
离兮在帷幔后也是大惊无言,片刻后只想着转出来却只是说了一句,"皇上息怒。"
陈茜却只是笑起来,"我应当替他高兴,你紧张什么。"
她也是沉默无语,大殿之中余人皆退,那御医更是退至门边,皇上再度开口,"命人传话,这几日大将军无需入宫,余事暂且交与侯太尉,安心陪伴夫人吧。"他靠在龙椅上摆弄一只朱笔,"这种时日不该再让他出征了。"
离兮却也有了无奈,"大将军定不会为了私事耽误军情要务。"
陈茜仍旧带笑,却有些苦涩意味,"我自然知道,依他的性子,应下的事情绝对要做到,可是现下比不得往年了,这一仗不知何日才能完结,他若出征,就算一切最快收场恐怕也来不及在一年内赶回。"
他这么年轻,二十二岁第一次有了一个孩子,可是却看不到他出生,陈茜并不想他的人生再有任何遗憾,却也知道他心有家国之志,任何时候都不肯放弃。
"其实我也很想看一看他的孩子,该是很漂亮很聪慧的孩子,若是个男孩,日后也许同他爹爹一样,这么固执又傲气。"
但是说到底,离兮也看出了皇上心里仍旧是不悦。
他本来只应该是他一个人的,当年闹得满城风雨,最后换得了这样娶妻生子的安稳结局,年少轻狂,赌那一口气谁也不肯先低头。
"算了,这一次让他自己决定。若他决定不再领军,我绝不阻拦。"
【一百六十六】喜从何来
一直到入了夜,将军府上难得行家宴,韩叔自然高兴得只拉着郁书生怕她有一点闪失,恨不得不让她下地来。
韩子高有些无奈,"爹这般让她在屋里憋着,郁书更是觉得身上难耐,还不如出来动动。"
她也只是笑,坐在桌旁一家人一起好好吃顿饭,自从韩子高官位一步一步攀高,很少能有这样的日子了,他可是当今手握三军兵权之人,这么年轻,绝世容貌红衣烈马横扫四方。
可惜如今也是战事在即,韩叔看着他们夫妻着实心里高兴,"爹这辈子也算安了心,这么大年纪了……就算那一日不好了,看着你们有了孩子也了无遗憾。"
"才什么日子便这般说起。"韩子高微微蹙眉,"若是个男孩子万不能给爹来宠着,我幼时都不见爹这么欢喜,现下有了孙辈,自己却先高兴得像个孩子。"
谁都知道韩老爷同自己儿子一贯关系僵持,好不容易因这喜事缓和多了,这时候也不同他争辩,只望着府中四下灯影,温馨家事颇有些感慨,"你娘去的早,看不见你娶妻生子的日子了,如今我有这个福气,只盼你收了心,好好陪着郁书。"
他骂了他一辈子,不管孰是孰非,韩子高也算出人头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光宗耀祖总不为过。
心里是替他高兴的,却又绷着不愿意说,有时候华皎同几位麾下将领玩笑,"看看韩老爷不就知道大将军这固执的脾气从哪来的?父子俩僵着却又互相惦念,有什么意思……"
"只是我也听闻你已经领旨出征,可是如今郁书有了身孕,可能恳请皇上开恩?"韩叔话未说完却先听着郁书已经开口,"爹,家国之事同我们府上私事孰轻孰重?眼见北边人如此放肆,怎么能因我有孩子便耽搁蛮哥出征?"
老人终究心里为了自己儿子担心,韩叔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却只是盯着韩子高替他忧虑这战场凶险,"可是我看着此次战事有北人暗中指使,绝非轻易便能平定之事,战场之上生死一刻,万一他有了定点闪失……郁书,你同孩子可如何是好?"
杯羹渐冷,韩子高摇首,"这件事无从商议,我已经请命领旨,不可随意更改。"
郁书也只能收紧了手下暗自告诉自己这只是君臣之礼,家国之重,明明心里很清楚,却也想着若是他能想办法留下来,这一年之中便不用担惊受怕独自面对这未知的一切。
可是韩子高非常坚定,"出征之事无法商议,我必是要走的。"他倒了温暖的茶水来捧在她手上,"今日若是临阵退缩只为了自己私事不顾大局,日后我如何面对这个孩子?我难道要和他说他的爹爹只为了他一个人放着三军不顾?"
何况这江山是他和他拼尽所有才得来的,韩子高必须确定自己亲手维系住它天下太平。
三日之后,战事危急三郡失守,皇命已下,大将军最终还是挥别郁书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者披甲而出。
没有人能百分百预料自己一定会赢,战事必将波折,生死难定。郁书饮下一碗苦药,"我知道你心有抱负,我不拦你,但是……蛮哥,你要回来。"
他应下,"还是那句话,我定会回来。"
她会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起等他回来。
太极殿前红衣铠甲,诸将待命,陈茜见他领旨而出,忽然开口,"子高。"
所有人脚步立时停下,他这么直呼他名讳的时候便不是从一个皇者的地位来彼此郑重告别。
该是避讳一些的,只可惜眼下城外万军集结,这么多人都盯着这殿前一刻。
韩子高依旧那般束起长发不掩绝世风华,若不看着他这样戎衣而出的模样,平日里很难想象他这样过于妍丽俊秀的容貌也能伤人入阵。
陈茜龙袍当身,依旧望着他起了波澜,伸出手去竟是不避人,将人拉至身前。
韩子高看着他的眼睛,"我定会平留异,逐王琳,你要记得,这天下是我和你的。"
所以不仅仅是为了你而出战,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么骄傲的豹子,漂亮,危险,谁能焚尽日光?
陈茜只是开口说了四个字,"平安归来。"
刀剑无眼,敌我厮杀,此去千里,谁也无法料想他是否一定会赢。
韩子高眼睛里依旧带了那样傲气倔强的光芒,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握着他的手声音很低,却十分清楚,"若是当真有一日我回不来,陈茜……保我的孩子平安长大,告诉他,我很爱他。"
陈茜竟是看着他眼睛里的责任也再不一样,微微笑起却有些无奈,"你是要做爹爹的人了。我竟没想过这一日,只是……却觉得你真的长大了。"
这一路走过来,他也是成家立业了啊,可是他在他面前总是那一年的孩子,这么多年过来,这一件诡异的绯莲红让他穿出了自己的魂魄。
陈茜带他走,教会他一切,他们一起走到如今并肩高处,而韩子高如今却也真的有了自己的担负。
所有人就那么待着,这建康最后一日,陈茜棱角都缓和下来,只叹息片刻忽如起来俯身亲吻他的唇角,"大将军,朕要你赢。"
再过千秋,也只有他这样的皇者,他这样的将军,一吻告别,而后挥师十万围敌千里。
韩子高知道现下那么多人都望着,一刻想要推开人去,却望穿了陈茜沉渊之色掩饰住的担心,很快也不再争执。
陈茜拥着人微微松开手臂,只抬眼望向东南,"待你回来金雕台便可建好,到时四野平定,你我真正可以并肩高处。所以,你若敢出事……"
瞬间狂傲得龙气震荡,豁然天明。
"大将军,我便送你的夫人你的孩子一同去见你。"十足的威胁和恐吓,你若敢死,我便让你全家一起陪葬。陈茜松开手,看他转身往宫门而出,"你一定要亲口来告诉你的孩子,否则……我绝不留他。"
我只要你,韩子高而已,这一辈子用尽所有,也只是求一个同你并肩高处,其他人统统不重要,你娶了谁不重要,孩子不重要,家国也不重要。他们这一路走了很久,陈茜已是而立之年,当年弱冠之龄时候心心念念的疯狂执念现在沉淀下去,同这皇位一样,百年后总有一日浮世乱。
帝王将相谁收葬?
但是好在他们一直都在一处。
所以他望他上马而出,现在彼此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再能够轻易并肩而战,陈茜微微念起,还是当年岭南之时那句话,天若有眼,保他此行平安。
六个月后,东阳太守留异出兵下淮之地抵抗皇军已有数月有余,北齐使骠骑大将军王琳更同其勾结往来,意欲彻底掀起江南战火,侯安都同韩子高联手出兵改道,弃钱塘江水道改走陆路。
战报再入建康,百官欣喜,"大将军骁勇多智,此举虽是甚为冒险,下淮之地陆上行军远非水路稳妥,但可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留异军猝不及防,敌方两部人马前日已溃逃往桃枝岭。"
陈茜上下比对连日形势,"留异已然显出颓势,但这王琳却不可小觑,这仗他打得不温不火,有意留存实力。"顺势往地图上往去,桃枝岭多矮山,地势易守难攻,"武岐伯,传我信于前线,命大将军亲启。"
"是。"
"务必盯紧王琳,桃枝岭山谷狭隘,地势不明小心伏兵。"
陈茜朱笔上挑微微勾勒,恰是那方小小的山岭,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留异并不是重点,朕只觉着王琳来势不明,若说他当真要挑大祸,这般行军却也不像,恐怕仍旧是持两方观望势头,一旦皇军必胜,他可顺势以俟招安,届时到底朕需给北边一个脸面,不会除他。"
武岐伯也实难料想,"此举到同当年前朝司马一般,诡计算尽。"
"所以……他不想狠力打,朕便逼他打,罪责坐实,不除他不足矣定军心……"陈茜颇是闲适单手点在额角之上,右臂抬手将那笔顿在图上,立时印出触目惊心一片赤色暗红。
"皇上圣明。"
千里之外皇军直追溃逃留异部,华皎急急打马呼喊,见着那红鬓烈马终于缓下速度,韩子高回身探手拿过那建康而来的皇命书信,三两眼扫完望向前方,"此地的确狭窄难行,再往前去必将靠近山谷地带,恐怕我们万军一时阵线无法铺开……传我命令全军暂停追击!"
华皎面色焦急,眼看败军颓势正是奋起直追的好时机,"大将军,留异已经军心散乱,此刻若能一举赶上……"
"不,停下追击,命人分队往前方探路,我部于桃枝岭山谷口驻营!"
陈茜的意思非常明显,王琳如此场面的松懈作战,若非有意观望那便是心下有恃无恐,这山谷四下形势不明,一时绝不能擅入。
韩子高勒止万军驻营商榷,而前方敌方竟也遁入谷内悄无声息。
入夜时分,帐中紧急围看地势,而建康城中却有女子掌灯难耐,将军府里老爷选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陪着夫人,每日细心照看,如今她却怀也身孕七月,更是疲累不胜,穗儿是这些下人里最明事理的一个,十八年级也大些了,好不容易看着夫人刚歇了一会儿又起身来,她心里自然担心,"夫人不要忧虑,昨日府里收到信儿了,大将军力挫敌方精锐,这一时已经追至桃枝岭。"
郁书也是刚经历怀孕之事,心里烦闷却也怕烦扰旁人更添麻烦,自己一个人无事靠着后窗望那年前撒下的金午时花种子,如今虽过了节气,仍旧开得零零落落甚是讨喜,"无碍,我真是闷着更觉晕眩,起来倒好些。"
听着他平安的消息总是种安慰,有时候她一个人时常会想,若是今时今日韩子高不是大将军,没有封侯拜相受尽皇封,是否他们的日子能够更加平淡一些。
当年逃出来,也许不必执意留在建康,就算随意去往一方乡间,就那样安稳地过着最最寻常的夫妻生活,比起今日这样暗自悬着一颗心的来恐怕更加让她向往。
这种生杀予夺的兵戎之事女子何曾懂得,郁书更是因为爹娘的惨死内心无比恐惧,如今成长起来,带着他的孩子,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自己努力面对。
她要做娘了,这个孩子出生的日子也许都见不到自己的爹爹,所以她必须撑着让自己勇敢一些。
母亲总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之人,当年乡下男儿请了先生教书都算不易,她原是认不得几个字的,
这些日子也逼着自己看些浅显的书来,也当做是给这个小小的生命念来听听。越是这般想着越心下叹息起来,她探手按在隆起的腹间,这几日进补,偏偏胃口异常不好,好不容易统统吃下去养得身子丰满一些,却总是起卧之间胃间翻涌。
穗儿来给她披了衣裳。
她笑着闲话,心下却是极其想他的,如果他能不走多好,两个人一起守在这里等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可是她嫁的是韩子高,一辈子说要去做什么便要做什么,一辈子也不肯轻易低头,就连自己夫人有孕在身的时日里他也毫不耽搁,必要亲自上阵。
丫头都看出了她仍旧是难过的,嗫嚅着念了一句,"夫人是想大将军了吧……"
"自然是想的,你们可知道他小时候便是这般……谁都拦不住,爹打他,打得那板子都断了他也不哭服个软,我看着都害怕,他就连同自己家人都不肯示弱,极固执的。"
下丫头心里大致想了一想,忽地笑起来,"大将军如此好容貌,小时候也当是极出众的。"
她应下,"他小时候便美得四方皆知,走在乡野路上连那偶尔途经的外乡人都要停下望望,现在想想……恐怕他那时不过也才有七八岁年纪……我更小些了。"
温馨的情愫暗自生长,那么小的时候她就愿意跟着他去走,山下的林子总有些可怖的鸟兽,可她跟着他便不怕。
穗儿扶着她的手,"夫人一定坚持住,这个孩子定会传承将军血脉,穗儿可总想着是个女孩子便好了,必有殊色的。"
郁书微微蹙眉,也不知是这腹中骨肉听得懂了还是如何,竟也不安分起来,动来动去让她也无奈起来,"好孩子,你爹爹千里之外必是念着你的。"轻轻安抚他,觉得这个小小生命一日一日成长,他动弹的感觉更加清晰,是真实的凝结了他们骨血的孩子。
她无法表达她的期望,暗自压下的怨悔和对那皇宫的恐惧让她只能把一切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无论如何,他爱着谁都好,这个孩子总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维系,"娘也很爱很爱你,一定要好好听话,平安出世。"
偏偏那孩子竟是闹了起来,弄得她站立更觉难耐,只得躺了回去,穗儿只是笑得止不住,"这可像是男孩子了,这么不安分,一点不心疼娘亲。"
男孩子也好,同他一样英气无双,更有绝世之貌,甜蜜的却又杂了酸楚让她竟有些受不住,郁书埋在那被子里兀自掩上脸面。
再到皇宫中灯影华丽之时已是中秋月圆,重又到佳节,皇上因国有战事而诸将在外下令禁止大肆铺张,皇城街巷之中却也总是有些欢喜之态。
一直到黄昏之后太极殿中才终究散了人,那敌军果然仗着桃枝岭地势险要,屯兵于山谷之内,王琳突袭谷口,好在韩子高已有防备,一站过后虽不算全胜,却是扼杀了北人气焰。
陈茜也终究舒了一口气,"无事便好,当年先皇也曾受这北齐人暗箭偷袭,他们行军只求目的,手段一一用尽,朕只是担心大将军受小人陷害。"
武岐伯留守京口,此刻也是安心下来,听了这话不由笑起,"皇上关心则乱,大将军也不必往年,行军更添稳妥诸事考量的当,前日那改道走陆路的法子若放在臣身上恐怕一时都不及想到。"
陈茜冷眼望他,"武岐伯,朕近年愈发觉得留你在皇城实是埋没良将……不如……"
"皇上息怒……"那人颇是自觉,很迅速的闭了嘴。
没想到陈茜好不容易看着韩子高此仗平安,松下一口气随意说了三言两语,殿外又有人声,"皇上,倚翠殿……"
他一听这几个字就一阵不耐,"她又怎么了?"
武岐伯也知道,刘昭容仗着自己父亲地位颇高,乃是三朝元老重臣,入了后宫自然也觉得自己比起其他人来高人一等,时不时出些小事来,此乃后妃之事,但他也算少年时代便于陈茜麾下,这一时无人,武岐伯更是大着胆子说起来,"昭容可也容貌平常,皇上对她不薄,年前处决了她一个宫人给了些教训,这才几月又没了记性。"
他说得着实算是大实话,这几个选出来的妃嫔之中偏偏就属刘昭容容貌实是一般,可宫里早有传言,皇上不喜美人,好似只对昭容态度还好些,再加上中宫竟有破相之貌他也一直不离不弃,那女子从皇上年轻之时便已为正室,而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更是位居中宫,朝堂之中也多有称赞,当今皇上虽是脾气莫测,但这事情上也算有情有义绝非骄奢淫逸之辈。
身边的人却懂得,再美的女子恐怕在皇上眼里也不过庸脂俗粉,举世若说容颜之丽最美之人,这可绝不可能是在女子身上。
反倒是平平常常倒能得皇上多望几眼,起码不讨人烦躁。
殿外之人明明听着皇上口气不悦,却还是坚持着说完,"方才昭容觉得不适。"
陈茜随意回了一句,命随身的婢女去传话,"命御医替昭容看诊就是了,以后这种小事不用回禀了。"
"不……皇上,方才御医已经去过了,臣等恭贺皇上……昭容怀有皇嗣。"
离兮原是走到殿门外准备退了这些琐事,突然听了这话猛地回身看向上首,"皇上!"
陈茜本是蹙眉翻阅案上战报,听了这话突然抬眼,"什么?"
"确诊无疑,午后已经确定昭容怀有帝裔……顾虑殿中战事紧急,御医处已经先行赶着开方替昭容安胎。"
离兮也不由高兴起来,推开殿门去之间得一瞬间宫人纷纷跪地贺喜,这也算好事,"皇上,上天眷顾,皇族血脉终有保障,皇上去探探昭容吧。"
武岐伯也是随着众人开口齐呼,那正位上首之人却忽如起来更加烦躁,摆手示意人统统退下,"传朕旨意,命御医处按时替昭容请脉,闲杂人等一概不准随意讨扰昭容……命她安心待产。"顺势想了一想随口赐了些东西过去,离兮也有些尴尬起来,半晌见着众人喜悦却撞了个冷淡收场,只得低声劝慰,"无论如何昭容有孕定是大喜之事,皇上何苦驳了众人脸面。"
陈茜面色不动,秉烛继续处理国事全做不知今日节庆一般,"前线危急,国有大战,喜从何来?"
立时所有人都收了声音。
【一百六十七】神魔不惧
月照寂寥。
他真的没什么感觉,便是很平常一般,一直到深夜太极殿中才淡了灯影。
殿外轻轻声响,却是随着皇后的玉儿,离兮赶忙推了门去,看着皇后竟是出来了,白裙之上覆了锦绣的外衫,陈茜继位这么久,沈妙容几乎没有出过中宫。
龙椅上的人本是刚歇一歇闭目倚着,一直到她走进来,陈茜才抬眼,"若是想来同我说说昭容有孕的事情便不必了,我已经命人照管她,如今诸事危急,子高身在前线为国浴血之时,难道要我去陪着她庆贺孩子出世?"
凤冠女子也是叹了口气,"我便知道你会如此说,但是无论如何她才为你妻室,皇族血脉如今终有保障,就算你不顾人情,她于你一族也总有功劳。"
"所以我已经再三忍让,平日里后宫她一时半刻停不住,今日想起什么闹上一闹,明日又说喜欢什么……念及她爹刘尚书经年并无过错,辅佐朝政四十载,我总都随着她去,就算上元灯节我处决了她一个宫人,日后也统统想法子安抚于她,她还想如何?"
"你真是……"她知道他懒得同女人争执,这些琐事更不过心,随意处置了便觉得是对刘昭容莫大的好,沈妙容端坐在椅上看看四下,"正殿冷清,佳节当下,入后宫歇歇不比这里好?"
陈茜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易相处的人,尤其是只需一面便能领教他这息怒莫测毫不显露的脾气,大怒之前甚至又能平常若常,全没征兆,全宫皆知昭容梦熊有照怀有龙种喜不自禁,他却冷淡口气真是一点不欣喜。
所以沈妙容只能亲自出来探探,他顾忌着多年的旧事,口气虽然从来都是这样尖锐伤人,但好在对自己还能心平气和说上两句,若让旁人来劝,着实算是生死难定。
那人随着她目光看着案上只剩一只的烛火,幽幽暗暗,撑不起这空旷大殿的所有角落,只映着两个人的脸色飘忽不定。
"妙容,我真的不喜欢她们,或许……直白来说,若是没有你,我定要封他为后。"他声音很低,却是一副平和下来想要好好谈一谈的口吻。
她很明白他,这么多年两个人的仇恨竟然已经积累到了没有必要互相针对的地步,沈妙容停了一刻自己都觉得好笑,"人言大爱无言,你我却是大恨无解,干脆也都放下了。"
已经恨到了这天地之大再也容不得的地步,反倒竟是淡了。若想活着,就只能忘。
她听着他这样的言辞也毫不恼,离兮同玉儿知道轻重,纷纷退出去,只剩他们二人这般莫名相对,过了十数年有余。
"陈茜,你同他各有妻室,如今也都有后,这种时候不要再固执了,好好对你的孩子,你同韩子高打下的大陈江山日后总要有人为继,便把昭容之子当做你们百年后传承之人,日后教养得当,不要像对待陈顼一样。"
她其实便是担心这件事情。
上首的人终于笑起,"你们都是担心我再逼出一个眼高手低的疯子么……可是我不在乎,这个孩子日后长大了,我也会明白告诉他,韩子高才为他父皇一生所求,无论他怎么想,无所谓。"陈茜一如既往眉眼锋利得连昏惑的烛光都缓和不得,除非他面对着韩子高才能平静所有,除非他对着那个绯莲色的人影,才好似能够付出所有真心实意。
"他若是我的孩子便要有这种觉悟,他父皇从来都是负尽天下在所不惜,沈妙容……你自己也最是清楚不是么。"
她如今这般病弱难耐地困守在宫廷之中已经是最好的证明,陈茜才是疯子,毁了所有人都不在乎,沈妙容有的时候同玉儿说起却都有些钦佩,不是谁都有这个胆量挑战一切,毁掉一切。
他一辈子即使为皇也仍旧是那样桀骜狂傲得天地都要相让的男人,彷佛神魔统统奈何不得,做一个他这样的坏人真的很累,陈茜走到今天着实不易,所以这皇位也必将是他囊中之物。
有了自己的孩子,陈茜也这么坐在这里眼若沉渊不改面色,我会告诉这个孩子,他父皇真正爱过的人是谁,天下人来问,我也会直言不讳。
因为我们都不怕后世如何,骂名也罢,甘之如饴。
凤冠轻动,沈妙容看着陈茜云淡风轻挑了眉去,"百年后,此生功过是非,我与韩子高必将同书一处,天上地下,阻我者死。"
他真的做到了。
所以又到这样团圆喜庆的节日,倚翠殿里一片萧索,那榻上自以为一朝有孕必将荣宠不尽的女子也只剩愕然无法。
狠狠将那随手赐来的东西扔在地上,"若我产下皇子,日后他必为太子,皇上竟然……竟然如此冷淡,芳音?记得晨起去请旨……便说我有孕难耐,请爹爹入宫探望女儿。"
"是,昭容。"
第二日宫里皆闻大喜之事,偏偏太极殿中压下所有齐贺,竟不对外直言,只说前线危难,不准任何人贺喜。
刘尚书匆忙入宫去,皇上好不容易软了一些口气准他来探望女儿,这一时只看着后宫里竟是安静如常,再无半点喜色,心下也是憋了不满,一如倚翠殿,更是不悦,"昭容如今有孕,为何四下不添人手伺候?"
随着刘昭容的丫头念了句,"皇上因大将军出征在外,不准任何人提及喜庆之事,只是命御医按时请脉,今日说着一切无碍,请尚书同昭容放心。"
那老者早已年过六十有余,三朝元老,虽无大功但也无过,这一时心里可怜起女儿来,恨恨地扶着刘昭容低声议论,"大将军在外出征可是皇上心头第一要紧之事,也难怪他不过来陪你。"
这几日昭容为了起卧方便卸了钗环,这时候淡妆更没了什么艳丽之色,好在周身也算大府教养,护着腹间随爹爹坐下,口气委屈起来,"但这孩子若真的为皇子,可是皇上长子,日后是要为太子的,如今还未出生就受这种冷落,若是他将来长大我可如何同他说起?难不成要说他父皇一心之念着个男人,皇儿也不要了么……"
刘尚书慌忙看向四下,一个劲地示意她小声些,"傻丫头,你这可是太过了,平日爹不在你可绝不能这么说,皇上的脾气你不知晓?这话传出去,怕是连这龙种都保不了你了!"
她更加难过,"明明是个大喜之事,原该是昭告天下的,这会儿倒好,中秋都不见皇上影子……女儿……女儿也不指望什么日后了。"这女子只是一门心思就想着得尽荣宠,一刻的委屈受不得,刘尚书安慰三两,忽地看着她的腹间想了三两,"不过你放心,千万好好诞下皇嗣来,一旦是个皇子
……到时就算皇上再一意孤行,爹也能联合朝臣请求立其为太子,你再礼数得当做些德淑性子,到时中宫的位置……你想想,那破相无后的女人能同你争?"
刘昭容原是险些落了眼泪,忽地顿住,猛地转转眼目也明白过来,提起了明福宫那一位来可是奇了,"爹也知道的,女儿近两年竟只见过皇后一面,便是受封后同后宫其余妃嫔觐见中宫,自那以后这么久了竟没见过她出来走走,而且皇上也从来不去明福宫,这女人可是有些手段。"
刘尚书在宫外也一直都听着这样稀奇的传闻,但是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着皇上对皇后礼遇之至,甚至一早下令后宫众人无事不得擅入明福宫,否则立斩不怠。
这样的狠话都说得出,那简直可算是毫无出众之处的女人何德何能?一路位居正室如今甚至母仪天下?
父女二人思量半晌也没个定论,昭容有些紧张起来,忽地觉出不对,"爹,我这几日有孕须得御医前来才觉出不对,听他们言下之意日日也需得替中宫请脉,但是我若再问下去,人人绝口不提,竟是决绝到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可女儿想不明白,什么病能让她如此迫切需人诊探?"
老者立时也蹙眉望向中宫方向,前后联系起来,突然起身,"爹只知道皇后一直染病,但日日都请脉的事情宫外可便不知道了。"
刘昭容有些不敢说,却还是犹豫着将担心的事情说出来,"怕只怕……别是中宫也有身孕……否则怎么能让皇上如此看重,日日不放心,必有人照管?而且看皇上的态度对我腹中之子也不上心,绝不是对待长子之态啊。"
越猜越混乱,两人终究无从确认,刘尚书只低声叮嘱女儿诸事小心,"若当真是中宫也有身孕为何保密至此?而且这孩子最多十月必要诞下,倒时也再瞒不住,皇上又为何要瞒?怕只怕是涉及了大隐秘……你不得随意再同别人议论,且再看看事态如何发展。"
战火飞扬的日子里,这宫廷深处却有人兀自妄算心机。
这一年颇不平静。
桃枝岭一战于两月后渐渐有了突破,韩子高同侯安都想出计策攻陷谷口,决不让留异等人修养兵力,而天公竟也相助,已近冬日却忽地下起暴雨成灾,连日不歇,山谷之中立时雨水堆积,敌军建筑的防御栅栏统统被水浸泡无用,韩子高下令顺山势修大堰,竟做木舟载兵突袭,收效颇丰。
形势大好之时而建康也饱受暴雨侵袭,子时刚过,城北之处有宫车急赶而来,御医匆忙询问韩夫人现下如何,却只见得满府灯火在狂风暴雨中沧海一粟,"皇上听闻夫人临产特命下官赶来……快些!"
谁都来不及注意,府外竟有宫中禁军一小队人马待命。
御医转入府后,只见得屋中凄厉喊声让人心下不忍,韩叔急得在厅上团团转,越听着动静越害怕起来,郁书不胜分娩折磨,一声一声痛呼竟让老人也难过起来,抬眼却又只能看见外边风雨交加,夜色漆黑风沙急掠而过,"老天见怜,定要母子平安啊!"
绯莲色的影子,统统都是虚幻的影子。
榻上的人几乎就觉得自己剩下一口气来,偏偏撕裂的疼痛吊着精神来昏聩都不得开解,不断有人在郁书耳边说着鼓励宽慰的话,她却再收不住眼泪竟是湿了满榻,一辈子的所有的苦痛都凝在了这一刻,"蛮哥……"
好像那么烈的影子就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可是他本不是这样的……他本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乡野孩子,他不该是大将军韩子高的。
错了么……真的错了么。
混乱到了极致的一切让她以为自己就该要这么死了,人生中最最关键的时刻却也无人陪伴,郁书恨不得就这么干脆的晕过去,一直到后半夜婴孩的哭声终于响起,厅上老者几乎瞬间就落了眼泪,小丫头穗儿踉跄着冲过来回禀,"老爷!是个男孩子……夫人生了个男孩子!"
带血的绸布被人不断端出来,郁书浑身湿透眼前一片昏暗,只听着风声雨声还有孩子的啼哭之音竟没全没了感觉。
他们的孩子……
他若是能陪着自己一起看到他出生该有多好,这么大的雨啊。
天际一道闪电横劈而下,瞬间撕裂天空恍若白昼。
只听着府中一阵庆贺之音,门外忽然有禁军齐整入内,一时府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当是皇上还有吩咐,却不想为首的武岐伯等人也受了几个时辰的暴雨等待,浑身湿透,却是憋红了一张脸面左右为难,"实是对不住夫人,可是皇命在身我也实在是无法违抗……皇上命我等将大将军之子带入宫中。"
他一直不敢提前入府,确实皇上忽如起来的命令太过残忍,可是没有办法,太极殿中手握四方之人今日竟然退了一切朝堂之事,皇上很明显心烦意乱,却在黄昏时候突然下了这道密令。
甚至任何人来劝阻陈茜都干脆的扔出一个杀字。
他想做的事情从来神魔无力。
郁书连说话的力气都也没有,刚想挣扎着起身抱一抱被人刚刚裹好的婴孩,忽然听着屋外有人这般说,只一把揪住了穗儿的手,"不行……不!把孩子给我……"
刚刚抱好了孩子的丫头听着屋外一阵行走刀剑之声吓得浑身颤抖,没等反应过来,突然便有人推开了屋门冲进来,"皇上有命,大将军的孩子不论男女,
一旦诞下即刻带入宫中,夫人……实是对不住了。"
郁书疯了一般大叫起来,"他凭什么这么做!把我的孩子给我……穗儿!"
那丫头一把被人拉至一旁,武岐伯迫不得已只念着罪过,还是伸手去将那小小柔软的锦衾抱住,韩叔被人扶着赶来同样也带了愤然,"大人深夜入府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府中家事何须皇上惦念?"
武岐伯先他们一步抱住那孩子,郁书甚至连他脸面都来不及看清,只见着灯影下那人不断地念着罪过,看着郁书如此辛苦才生下孩子,此刻却不得不母子分离,一时这门边久经沙场的汉子竟也被逼得红了眼睛,咬了牙转身就护着那孩子冲了出去。
她听着孩子的哭叫几乎觉得自己眼目中要冲出血来,蛮哥……为什么你不在呢?
她无能为力,她怕,她恐惧,她告诉过自己要坚强起来,因为她是一个母亲了,可是为什么那个魔鬼残忍到连这样的日子都不放过他们。
风声瞬间扑灭了女人凄厉的喊叫,郁书歇斯底里地扑倒入床榻之下,韩叔同样急得无法,赶忙又想去扶她,下人们惊慌失措,夫人十月怀胎好不容易诞下孩子,大喜之时来不及让人反应,却突然一瞬已成惊天巨变。
"夫人!"穗儿拖着她手臂想让她起身来,郁书却只是一把撞开了门板,瞬间风雨呼啸而入,透体寒凉,"把我的孩子还给我!陈茜--啊!"她几乎要被那风吹散了骨血,疯狂的直称皇上名讳想要冲出去,却被所有人拦住。
"魔鬼……他是魔鬼!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那雨大得几乎便是毁天灭地一般的势头。
巨大的吵嚷之音早已统统被暴雨扑灭,郁书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气力都被抽尽,这一场兀自欢喜温馨的甜蜜折难全成了魔咒,空气里湿淋淋的腥气就像是要勒死她一般。
噩梦……为什么她要经受这一切,那个男人贵为皇者高高在上,只需要自私的一句话就抹煞了她十个月所有的艰辛和幸福。
胭脂褪尽,单薄得衣裳早已冷得让她受不住跌在地上起不得身,她竟是脱离开了魂魄一般盯着自己匍匐着哭喊,竟只觉得荒谬。
韩叔急得老泪纵横,却是面对禁军之行任谁也无能为力,他只能抱着郁书不住地安慰,"好孩子,他是你生下的……他是你的孩子是我韩家的子嗣谁也抢不得,爹天明就入宫去,定要一个说法,郁书!不要哭……顾惜身子要紧啊!"
铺天盖地的孽障。
梦醒风雨,这个孩子的爹爹却在沙场之上。
【一百六十八】人之初
那屋后被暴雨摧毁了的金午时花零落成泥,铺开千里之外,暴雨之中木舟剧烈震荡,韩子高坚持不肯停下攻势,皇军一鼓作气,已经毁去谷口留异所筑的城门,侯安都眼看暴雨势头愈发不可收拾抢先冲出舱中遥望四方。
如此行军着实太险,但如果不继续追击,恐怕待得雨停敌方已然能够后撤数里之外。
所以他们拼死犯险冒雨而出。
韩子高这几日左肩隐隐钝痛,谁都知道他早年受了重伤,这种骨头上的旧疾一旦到了阴雨的日子便难耐至极,何况突如其来的暴雨。
因此侯安都试图尽量让自己为首,可是韩子高无论如何不肯暂时退后,眼看着今夜天地竟成漆黑一片,火把更是无法燃起,不远之处已有皇军强登上仓促堆砌的城门,但留异王琳尚有顽抗之部,流箭纷纷。
夜魑魅魃。
红衣银甲,韩子高顾不上四下风雨,扬声命令不可停下攻势,只要拼过这一时,敌方失去此地便只剩溃逃之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夜心下隐隐不安。
他迎面嗅得风雨湿气,肩骨作痛却是暗暗算了时日,恐怕这几日家中便该来消息了……他微微念着母子平安,韩子高挥落四下流箭突然看着舟头一顿,"大将军!夜色昏暗……留异竟命人投石入水……"
"传命我军当心!"他只来得及说上一句,余光之中却看着留异仗着自己驻城尚有遮蔽,燃起火光来四下搜寻这方领军之人的船只偷袭,偏偏这一方水中零星光影,那舟头不知是被击中还是受了阻碍,只猛然停下,立时箭雨纷纷更是来势汹涌,
雨水四溅,韩子高大喊出声,只看着侯安都身侧又有流箭抢身过去,两人避开一刻,侯安都蹙眉只担心他是否骨伤难耐,"今夜雨势太大,但我军已经入水不能再拖,大哥于此守着,你骨伤难耐可先回舱歇歇……"
话音未落,四下漆黑一片,侯安都竟是生生听着耳际雨声之中杂了尖锐箭音,可待得他伸出手去扬剑早已晚了一刻,那身前湿透的绯莲红还是那般意欲反驳的傲气眉眼,染了水雾……
所有的一切几乎都静止下来,侯安都大惊抬手想要推开他,太过黑暗的境地,他们冒了巨大的风险如此拼抢时机……
还有……还有他即将出世的孩子。
"子高!"
震风陵雨,城门之上留异盯紧了那方红衣狂妄大笑。
万人惊呼几乎同那婴孩的啼哭同一时刻震透天地,韩子高唇边一句话甚至来不及说完,只觉得颈后炸开一般的尖锐刺痛,整个人立时拔剑拼抢在万分之一的时刻里想要回身……
他竟是被断了经脉一般,眼看着那昏天暗地的闪电撕开山河万里,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数人遥遥大喊,"大将军!"
苍穹地狱,风声雨声,绯莲色的焰火瞬间扑灭,冥冥之中韩子高竟好似是听见了什么召唤一般,"大哥……郁书还有孩子……"
还有……还有很多事情的,还有陈茜,还有他们的江山。
纵堪敌去数金甲,谁曾说着带你归来金貂台便已完工,你我真正可以并肩高处,此生风华。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太极殿中烛火陡然跳动。
殿门突如其来竟被人直直推开,一袭白衣脚步错杂,竟是一瞬间看着那烛光不知是受不得扑入的强风还是其他原因,挣扎三两最终仍旧熄灭。
无星无月暴雨成灾的日子里,大殿里婴孩哭声不绝,夜色魔魅魍魉横行,这一方皇者独醒竟也有了诡异之气。
沈妙容气犹不定,听着皇上一意孤行竟暗中命人将韩夫人的孩子带入宫中,她顾不上风雨肆虐,匆忙赶来。
一直到皇后不顾数人阻拦直接进入太极殿,幽冥之中她片刻后才看清那龙椅上的男人,陈茜竟是第一次手足无措坐在那里满眼痛苦,他半抱着那个孩子,像是捧着这人世最最脆弱的珍宝,远比性命重要,离兮半跪着替他托住了那孩子的手足,一时陈茜竟不知如何开口。
沈妙容轻轻地走上前去,"陈茜,放了他……否则他会恨你一辈子,不要伤害他的孩子……"
他一时愣住,片刻后眼底都是叹息。
很久很久之后,一直到离兮和沈妙容终于看着他没有伤害孩子的意思松了一口气,陈茜才开口,"不……我只是想看一看他的孩子……"
口气全然只剩下无奈和怅惘,离兮沉默点燃了烛火,缓缓退下。
他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陈茜几乎便觉得他脆弱美好的自己动一动手指都能伤了他,僵硬在那龙椅上不敢动,沈妙容竟有些控制不住,看着这个样子的皇者却突然很是悲伤。
"陈茜……却也有你无法承受的人。"
他对着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无能为力。
沈妙容走至他身侧才讶异地发觉,他竟是微微闭上眼去带了掩饰的泪,一时白衣凤冠的女子竟也无法言语,只念了半句,"你……"
"他真的同他一样,妙容,你看看他,这么美好……这么漂亮的眼睛。本来我很愤怒……我以为自己真的看到了这个孩子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杀了他的,可是……"
可是他太过单纯美好,干净得让陈茜几乎承受不住,他就那么别扭的抱着小小的孩子,眼看着他哭得声嘶力竭憋红了小脸,不知道怎么能让他好过一些。
沈妙容俯下身去,试探性地伸出手,她懂得他的心情,强大到毁尽所有的占有欲明明被这个孩子全都毁掉了,这是他最爱的人同别人生的孩子,他忍了十个月,忍到他终于出生再也忍不下去,陈茜是想要干脆地再毁掉所有的,就算韩子高那么骄傲那么自我的活着,就算他一定会恨死自己也无所谓……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
陈茜明明走到了所有人性命都在他一语之间的地位,纵横千山夜雨,杀孽无数,他还是有这样做不到的事情。
而赢了他的人仅仅是这样一个小生命而已。
"你戾气太重,把他给我……没事的,把孩子给我……"沈妙容耐心地示意他松开手,将幼小柔软的孩子护在自己手里,慢慢摇着把他抱起来,她本来也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可是女人的本能让她开始尽力安慰这个生命,温暖地,带着善意的拥抱让婴孩渐渐平息了呼吸,不再恸哭。
他闭着眼睛转向一侧,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沈妙容轻柔地哄这孩子,却也落了眼泪,她死死地盯紧他的背影,"陈茜……你害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做母亲的机会了……这都是你的报应,你杀不了他……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两个人明明已经是这一方水土最最尊贵不可比肩的夫妻,可是他们却都颓然在这雨声中再无力量面对如此美丽的生命。
陈茜努力让自己平和一些,他望着那胖胖的男孩子靠在沈妙容胸口好似是睡着了,只勉强的念了一句,"过来……"
她靠近龙椅之旁,陈茜伸出手来抚蹭他的小脸,"他真小,我却不知道孩子生下来这般弱小。"
沈妙容忍了眼泪还是笑起,"你真是不懂这些,都是这样的……"说完了自己也有些紧张,"我也只是这么觉得而已……看着他很健康,好似都说哭得响亮便是有福的,不碍事。"陈茜随着她的声音却突然低下身去,沈妙容看着他微微亲吻在孩子的额头上,"好孩子,你日后定同你爹爹一般。"他突然对这个孩子无比珍惜,这是韩子高的孩子,美好的让人无法想象,却真实地在他眼前。
陈茜很轻地将那小小的锦被护住孩子的身体,"我不会伤害他,可是我不能接受……便是自私也罢,我不能接受他的妻子和孩子,不能就这么放着从今日起他们才是一家人的事实……我想要这个孩子。"
他一字一句说着,我想要这个孩子。
婴孩在她怀里舒服地动了动手下,闭着眼睛很乖的模样。
沈妙容突然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手下空落落地收回,"不,你几月后也将得子,你们各自都有责任,陈茜,不要一意孤行,这件事情已经无法逆转,当年是你们闹的翻天覆地……是你逼得他没有办法,现如今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你已经无法挽回了!"
陈茜却只是放缓了周身之气只看着那个睡着的生命,像个精灵一样,纯白色,他控制不住地想起很多画面,"你们都不知道……我当年看见他的时候子高也只有十二岁,这个孩子的爹爹当年同样幼小的时候便有着惊人的目光,我一直忘不了……只为了那样的目光拼劲此生到了如今地步,你说……我还在乎业报么?无所谓……我要这个孩子,他是韩子高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他笑起来,就好似是对着那个孩子说话一样,"这一辈子……年少轻狂我遇见你的爹爹,历经世事再寻到他,我教会他用剑,教会他行军打仗,我总是一意孤行的说要带他走,可是他从来都是自己骄傲地成长,自己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也是他教会我如何活着才算此生无憾。当年我们都还年轻……如今却都已经有了你。"
鲜衣怒马与君同,而眼前襁褓中的婴儿有稀疏的胎发,细细地贴在额前。
真的是过了这么多年了,白云苍狗,世事难料。
一直到即将天明,暴雨势头渐渐减退,却还是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最终沈妙容提议暂时暗中将将军之子带回明福宫,"你总不能白日里还抱着他不放,一会儿朝臣入殿,你如何解释这个孩子?"
而且很显然,大将军府上一定早已闹翻了天,恐怕定要入宫来要人的,陈茜思量片刻将那孩子暂时交与沈妙容,唤来玉儿命她万事小心,这孩子不能由定点闪失,众人无法,好在他还算乖巧,哭了大半夜也是累了,被皇后抱在怀里静静回了中宫去。
离兮赶着去传命御医处的顾大人,此人自皇上继位后便亲自照顾中宫,皇后旧症无法提及,陈茜明言中宫症状若有人敢泄露半个字出去便是株连九族之罪,医者早已知晓此事轻重,平日再不多言,这一时晨起皇上匆匆传话,竟是命他连带照管新生婴孩。
顾大人听了三言两语颇有些惊讶,压低了声音看着四下无人只问离兮,"恕我直言,中宫之症怕是不能再得皇子……这孩子……"
离兮赶忙摆手,"大人决不可胡言乱语,这一时无人知晓这孩子身在中宫,大人只当每日还替皇后看诊一般,暗中顾好此子,皇上必有重赏。"
立时这日中宫之外更加避了人,玉儿四下看看宫廷之中来往一如往常,倒也无事,引了太医进去看了看这小小生命,一切状况都很是安好,昨夜狂风暴雨却也没让他受了寒,沈妙容拍着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日后定是厚福之人,我们这般闹了一夜,他也无事。"
玉儿只觉得小衾中的孩子如此幼小,却不似她小时候在自己村子里见得的婴孩,笑着过来看看他,只低了声音同皇后说起,"玉儿小时记得邻家婶子生了个妹妹来,可那会儿明明看着孩子很是难看呢,新生的娃娃不都是皱了脸面红彤彤的?可这娃娃真是白净,看看这小脸……"
说了给他拉了拉小被子,白白的脸面便胖胖地偏过去一些,挤得可爱至极,沈妙容嘱托了两句御医,转回来只看着玉儿有些无奈,"这孩子爹爹便是肤色极淡,他自然不一般,再大一些更该显得好看了。"
离兮叹息三两,重又告退绕回了太极殿前,沈妙容临走拉了她,"可告诉皇上,将军之子在我这里万事无碍,但只恳请皇上三思,大将军出征在外,若是一日三军大捷归返回来,皇上如此一意孤行抢夺亲子之事恐怕定要惹怒大将军,到时……怕是又要闹起来。"
这近身的婢女随着陈茜也有了十多年,这一时听了沈妙容的话也没有办法,"皇后也清楚,皇上定下了事情何曾听过旁人劝?这孩子让皇上太过触动,怕是绝不肯交还给韩夫人照料了……"
半个时辰后殿前便不断有人要求参见皇上,一听着是韩府上的陈茜想也不想统统回拒,离兮暗暗去前边张望了两眼,回来说着,"韩大人已经冒雨亲自入宫来了,急得没办法,皇上……大将军为国浴血之时,皇上如此可是太让人心寒了……"
陈茜眼都不抬淡淡一语,"命他退下,除了战报任何人的上谏一律不准传入殿中。"说完了觉得那身边的人欲言又止,他看看离兮上下笑起,很是平常模样,"你最好不要逼朕连你一起处决,这么多年了,你可是知道轻重的。"
离兮立时跪下不敢说话。
韩大人坚持在外求见,一直耗到了午后,殿前僵持不下,后宫中却是小雨寂静,落叶湿凉,倚翠殿前有人匆匆端了安胎的药来,芳音用尽了办法劝着主子饮下,刘昭容却也是身怀六甲,一时半刻难耐得坐立不安,本就是心里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越想不开越觉得烦躁不已,又骂起了下人来。
芳音没办法,赔着笑终于哄过去了主子的气性,才缓了一刻给她顺顺气,忽地抬眼见了窗子外边的雨滴不断,想得了什么紧张地贴近了刘昭容耳边,"主子,我方才可是见得有些不对。"
"不对不对,还能有什么不对!但凡我这要是个皇长子……便有多少不对,还有谁能同我抢后位?"她按在腹下烦闷难驱,并没上心思,只觉得皇上对自己有孕之事全似可有可无,想起来了让人来看看她,赐些东西,想不起来的时日里半个月都没见个音信。
这可是他的长子啊。
刘昭容越发起了愤怒,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看着芳音只摇首,"不,主子,今儿这事可是稀奇了,顾大人仍旧是赶去中宫请脉,这便罢了,日日都是如此,可今日竟还避着人随身带了两名小宫人托着东西,刚巧让我去端药来在那明福门下撞见了,盖了皇绸的,就只是露了个角……"
刘昭容立时抬眼,"看清是什么东西没有?"
"盖得严实,就只让我侧身见着亮晃晃的该是纯金……我想了半日,那边角不是首饰之类的东西,若是正经送入中宫的躲些什么?芳音可是觉得……那怕是个小命锁……"
刘昭容立时起了身,"命锁?明福宫里哪有人要得了孩子的东西?"
那丫头立时紧了紧目光,顺着窗缝望向中宫方向,"所以主子……怕就怕主子担心的事情成真了,别是中宫有了孩子……"
这长子的争夺突生变故?
【一百六十九】永夜之昼
立时那女人手边的茶盏翻了一半,芳音刚忙收拾着,"也只是我见着了,兴许是错了也说不准,毕竟没人进得去明福宫,谁也不清晓。主子顾着身子先别气。"
刘昭容顺势起身走几步,越想越觉不对,推开窗子往那便望望更是忧心忡忡,"我只觉得奇怪,中宫若当真得了皇子为何秘而不宣?这本是天大的荣宠,可别是这件事上皇后另有打算……"
可思来想去,身怀龙种才是这宫里所有女人一辈子最最顶端的念想了,她还能有什么打算?除非……刘昭容立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转了三两念头下了决心,"我必须入中宫去探探皇后才能安心。"
芳音慌了手脚过来来着,"万万不可,主子没听着皇上的意思?谁都不准擅入明福宫,否则后果咱们担待不起啊!"
门边着了宽松长裙的女人却打定了主意,思量了片刻忽然开口,"我有办法暂缓一时,快些,把攒花抱来。"
芳音被她推到了后边,开口叫了一声攒花,就只看着后边阁里一直三色花样的小猫蹭着墙下转出来,这本是刘昭容一直寂寞无事养着的,自从有了身孕后便一直将它关在了后边,好不容易听着有人叫自己,那猫很是高兴地喵喵叫起来。
"抱着它随我走,快些!"
几重朱墙之后,明福宫里请了嬷嬷来,奶娘刚给那孩子喂过,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只绕着沈妙容的发丝动来动去,却也不哭了,皇后很是高兴,原本她这辈子早已全然不做这样的念想,忽如起来照料起了婴孩,只让她满心柔软恨不得抱着他不松手,玉儿自然也第一次见着这样好看的孩子,兀自乐得止不住,晃着一只纯金的小命锁逗他。
"皇后,这孩子来不及有个名字呢,下人也不好叫的……不如皇后先赐个名字给他,孩子尚小,若是哪一日大将军回来了,再定夺也无妨。"
沈妙容笑起来想了一想,"既是个男孩子,先叫他宗儿把。"
"小宗儿真是好看,听皇后的话,日后宗儿的爹爹统帅三军归来也定要好好地疼你的。"他身上有那么多的希望,只惹得所有人绕着这孩子都不知如何是好,陈茜让人送了些幼儿的玩意来,玉儿堆在他身边,看着宗儿动一动都让人满心怜惜。
刚安静了一刻,雨水不绝,比起昨夜来总是歇了风声,明福宫之前忽然有了动静,有个小宫人匆匆转入不敢惊动皇后,只喊起了玉儿姐姐。
里面的人推门去问了三两,玉儿半晌皱了眉过来很是愤然,"皇后,那倚翠殿的主子撑了伞过来,竟说是那边殿里的猫儿偷跑出来,不知怎么顺墙下遛进了中宫,刘昭容怕它惊扰了皇后,只求我们让她进来速速抱了去。"
沈妙容有些奇怪,想了想自己平日也从不走动,本就是对后宫众人太过冷淡模样,虽然此事无可奈何,但既然今日刘昭容有孕自身还亲自冒雨过来,好歹也是尽了礼数的,一时她颔首开口,"让人带昭容进来吧,只说我身子微恙还躺着呢,让她自己寻见了猫儿回去便是了。"
玉儿颇有些不耐,"皇后,她这是觉得自己身怀帝裔有恃无恐,往年也不见她有这个胆子跑来中宫……一只猫儿乱跑就急成这样,她可也太骄纵了。"
凤冠女子轻笑推她,"好了,我的事情本来就让人见着不对,这些小事无伤大雅,让她进来寻见出去便平息了,若躲着人,传出去这几位非要私下议论起来,何苦呢……去吧去吧。"
说着她抱起宗儿来哄着,只听着玉儿跺着脚跑出去,冷言冷语放了刘昭容进来,偏偏那刘昭容随着的丫头很是会说话,一进来先慌张张的嚷开了,"主子!这可还下着雨呢,让芳音来找就是了……可别伤了皇子啊……"
沈妙容无奈笑起,刘昭容这怕是心下也憋了猜忌呢,非要来示威一般,只可惜有这样的时间倒不如好好地调养身子,自己又同她们毫无争斗关系,这皇后的位子若要刘昭容真诞下皇子了自然也是要让出去的,没什么稀奇。
她倒是真的想过哪一日后宫有人得子,自己也许就能想个法子让出后位去,再过上一段时日,无后的罪名颇大,到时候皇上降罪也好,暗中让人将自己这个被所有人淡忘的发妻送出宫去也好,只要一切平息,或许自己还能回乡去。
"嘘……乖宗儿,别听外边的,好好睡上一会儿……爹爹快回来了,宗儿想不想见爹爹?"她拍着孩子刚过了一刻的安稳,忽然又听着外边女人惊叫出口,哎哟一声引得一阵喧哗,玉儿颇是厌烦,"刘昭容既然身子不便,又是雨落湿滑,不如留着芳音在这里寻吧,昭容先回去照管好自己要紧。"
好似是那女人险些跌倒,闹了片刻竟是也引得自己怀里的宗儿不高兴地动起来,沈妙容赶忙哄着他,不想孩子太小,被人吵醒了睁着眼睛就是不肯睡,忽然却又委屈地盯着她哇的哭了出来。
只属于婴孩的嘹亮哭声几乎瞬间就让所有人都愣住。
墙下刘昭容被芳音扶着,还有人给撑了伞,装模作样四下去叫着攒花,这一刻只听着分明是孩子的哭声,统统听了手下。
玉儿也忽然明白过来,立时冲口而出,"昭容今日可是来此试探的?"
刘昭容为着起卧方便这几日一直不曾太过梳妆,这时印证了心中猜想,更是脸色煞白难看之极,"这里……这里怎么会有孩子的哭声?"
"此事同昭容无关。皇上早已有了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明福宫,今日是皇后仁厚,顾虑昭容身怀皇嗣,特准入内,昭容自重。"玉儿也被她这举动惹怒,越想越觉得她着实是太过了,却不想对方更是咄咄逼人,芳音听了她这么说自然也不肯让,"你算什么身份?一个宫婢敢这么同昭容说话!怕只怕这明福宫里是藏了什么惊天的秘密才避着人……亏得主子今日来了……你们莫不是有人珠胎暗结……"
"你……你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世事错杂,尘世喧嚣,立时婴孩哭得更加响亮起来。
两日之后,后宫之中流言四起,宫人只看着四下无人议论纷纷,"可听说了?刘昭容几乎逢人便说,中宫里好端端的忽然有了婴孩,皇后……皇后若是有孕为何一直隐瞒?"
这事情传来传去无非便只能有一个结论,皇后的孩子并不是皇上的。
私通之罪的话……
顷刻满宫哗然。
只可惜沈妙容清者自清不肯过多解释,那一日玉儿同刘昭容那边的丫头大吵一架,气得就要去前殿回禀皇上,皇后却执意阻拦,"这种事本就没法同她们解释,若要告诉了皇上恐怕这刘昭容定是要不好过了……如今她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我就当为了她腹中无辜的孩子忍下了。"
"可皇后想没想过刘昭容用心歹毒,她即刻便要去传得沸沸扬扬,宗儿的事情明福宫里无法解释……皇后名节恐怕都要受牵连啊……"
她却一点不经心,只逗弄着宗儿笑起来,"说便说吧,玉儿,我什么都经过了,同这宫里本就毫无瓜葛,孰是孰非与我何干?若要去说且都随她们,皇上那边清楚不过,何须我去解释?"
不就是个凤位么,沈妙容恨不得马上去让了给她,玉儿却只是觉得委屈,皇后的位子就算怎么轮,也轮不到刘昭容啊。
皇上就算不为了保住自家主子,也还有……还有大将军……倚翠殿那边仗着有个孩子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着实让人越想越气。
那丫头闷闷地过去拍了拍宗儿,叹了口气念起来,"好宗儿,本来你可以在宫里安心等着大将军得胜归来,这一下却被那边的疯主子弄得坏了事。"
沈妙容也摇头无法,"你这张嘴啊……玉儿,出去了不准这么说话。"
莲华开尽,孤身千里出江南。
这一方争执不去暗自筹谋的日子,太极前殿之中却是军情上表几日不闻,陈茜已经两日不曾出殿,愈发焦虑起来,后宫诸事更是没有人敢在这般国务紧急的时刻回禀,好不容易今日刚闲了一时半刻,离兮提议皇上可出去散散心思,却不想陈茜靠在龙椅之上一直觉得有些不对。
就连那茶盏摇晃暗影都带了不吉。
为什么接连数日不见前线传回音讯?
明黄色的人影探手揉了揉额角自然也是疲累难言,"我总觉得……"具体是什么感觉他却又说不出来,日夜不安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明明距离上一次攻城的日子过去这么久了,是胜是败……算算日子总该有了着落才对。
几乎是某种预感中的爆发,恢弘宫门之前有人千里传信而来,眼见得皇宫近在眼前,那人劳累数日奔波,直直地跌下马来却是死死地念着,"皇上!大将军--大将军--"
立时宫人奔跑入内,数重朱红门墙迅速向内回禀,"皇上!"人影纷纷撞碎了满宫清净,百人屏息而立听着这消息不好惊得再稳不住。
殿中离兮刚好取了披风来,这几日该入冬了,大雨终于过去,空气湿凉更添了阴霾天色,她只觉得一阵吵闹几乎是瞬间而起,一步一步逼近的呼喊最终传抵太极殿。
那上首的男人本是一直波澜不惊兀自摆弄一方砚台,突然觉出不对猛地起身,离兮赶忙推开殿门,公公手执浮尘沿着长阶急赶跑上,几乎吓出了满额的汗意,托着那千里传来的消息轰然跪倒,"皇上……"
"他怎么了!"陈茜竟也是同一时刻脱口而出,他根本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却完全是本能地觉得一定是……一定是同他有关。
"雨夜攻城之际留异军偷袭皇军……大将军颈中一箭……正中要害,皇上!传信之日大将军已然昏迷不醒,如今几日过去……怕是不好了……"
那本就黯淡的天色几乎瞬间永夜。
一小方池塘里的莲华最终枯尽,离兮瞬间随同跪下,所有人的话都挤到了唇边统统不敢再说,宫中四方众人立时静止,纷纷远望那方大殿。
大将军出事了。
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好似都清晰可闻,陈茜一步一步走下那殿,至门边看着那人颤抖不已托上侯太尉亲笔书信,他只伸手一把接过,离兮竟没想到他如此镇定,面色依旧不变,他一直静静看那书信。
所有的感官知觉都好像被那信上生死难定的字句凝住了,陈茜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当恐惧到了极致的时候,人反而不会崩溃。
"桃枝岭已破,但大将军身受流箭,正中颈部……恐经脉断竭……昏睡数日不醒命在旦夕……"
最终那人眼底所有的光亮纷纷泯灭,明黄色的人影握紧了手下书信成灰,"朕要出宫。"
"皇上……"
"朕要接他回来……闭嘴!统统闭嘴!来人!备马出宫!"他怒吼而出竟教杯盏倾翻,所有人纷纷跪倒,陈茜一掌直直地将那殿门横砍而下,公公吓得连滚带爬跑去传命。
近身的婢女赶忙起身声音却也也带了颤抖,"皇上,大将军不会有事,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谁都知道,箭中颈部……那几乎就是毫无希望了。
立时离兮红了眼眶死忍着不敢落泪,俯身去拾那地上碎了的书信,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
那么烈的一身绯莲红,美得惊心动魄,旷世无双。
他怎么会死。
陈茜却只是转过身去,冷眼望着那上首明黄龙椅,曾经他同他一起并肩而坐,这江山万里是他们两个人的。
我的大将军……他几乎还记得他出征那一日自己同他说过的话,还有唇齿的温度。
他本来想等大捷归来告诉他,金貂台已经建好了。
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子高,我们真的可以并肩高处,此生无憾,这人世功业是好是坏,我们都是站在一起承担着的。
为了他们的梦想他们的万世千秋韩子高拼尽此生,烈马金鞍,红衣入阵,那么美的一双眼睛,还有他几乎永生永世的都不肯低头的骄傲。
他还有很多话想等着他这一次得胜归来再说起,韩子高,你如今都已经有了宗儿……你怎么可以这种时候……
陈茜竟不再觉得恐惧,未知的忧心终于被确凿成了事实,麻木了之后他只是愤怒。
"韩子高,你若敢死……"
我就毁了你亲手打下的这一切,我要所有人的给你陪葬!从来只有我不要的东西,天上地下……你都是我的。
"武岐伯!传命武岐伯备马随朕出宫!"龙气激荡立时肃清四野死寂,千里之外同样有马车急赶而回,侯安都第二日立即果断下令送大将军下前线,他必须回至皇城才可能有一线希望。
几多峥嵘,征袍尽红。
讯息传至大将军府上,韩叔竟是当即昏倒在地再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事情好似是突然都积压在了一处最终爆发,命运因果统统纠缠不去。
前日还是如花美眷,少年夫妻得子欣喜,今日亲子被夺,韩子高重伤几近不治,犹如灭顶之灾的消息几乎逼疯了所有人。
郁书哭倒在那枯萎的小小黄花之中失了所有气力,一直到听闻皇上出宫亲至石子岗处迎回大将军回城车马,她才终于从高热之中缓过一口气。
【一百七十】梦魇不醒
穗儿都早已哭得流不出泪,郁书反倒是突然被一切掐断了经脉一般,那一日自己出嫁时候的大红嫁衣在他离开的日子里被自己时常拥着入眠,此刻被人收着叠在一旁,她静静地望着,满眼的大红流成了血。
竟不再觉得悲伤。
她努力撑起身来只是想了一想,问了句,"爹现下如何?"
"老爷……老爷又是病下了……下人们不敢提及大将军伤势,只说还未确定……让老爷先养好身子。"
"不要再刺激爹,府中若再有音信,统统先回禀于我。"郁书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看着穗儿一直止不住颤抖手足无措站在一旁,却是突然笑起,"我信他说过的,他明明告诉我他会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
浴血兵戎,玉关几重,台城皇宫御医处悉数齐出赶往太极西殿。
皇上亲自出宫迎回大将军车马,竟不准任何人阻拦,就那么抱着人直直地回了宫。
所有人只看着陈茜面色不动,而那颈上白布包裹,渗出血来的人至如此地步仍旧身着戎甲,彷佛还能拔剑扬眉,笑对山河。
他依旧美好得让人动容,哭声压抑,离兮努力地控制情绪却也在韩子高苍白面色之下被逼得受不住。
"皇上……"
殿中再无旁人,明黄满身的人最终将他轻轻放在榻上。
明黄垂幔之下的人手足冰凉,玉人依旧如昨,眉心三瓣朱砂,却是再无任何感官知觉,离兮说着御医已经得命赶来,这一时半刻的寂静突如其来让人发起了狂。
十日过去,韩子高一直这般昏迷不醒,那一箭直直地射中了他颈后要害,几乎便是立死之势。
但是他没有。
陈茜一直没有任何什么表情,死死地拥着人回来,最终坐在榻边看见他满身银甲,伸出手去替他褪下,却也控制不住颤抖。
你同我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都不会输的,韩子高……韩子高。
他几乎如同被生生断了手足的豹子一般动也不能动,毫无知觉,就那么被他抱在怀里也没有任何抗争的意思。
若是往日……你早便会怒斥出口,可是现下……韩子高。
陈茜不住地低声唤出口,榻上的人再无反应,脸色远比那裹伤的素白绸布还要干净。
离兮明显觉出了皇上情绪已经控制到了极限,他硬是撑着接回了重伤的人,可是……可是恐怕也已经再受不了,她刚想开口却已经看着陈茜手下不稳,"子高……"
一口鲜血在地。
"皇上!"
急火攻心,陈茜几乎是疯狂地伸手将他身上所有尖厉的铠甲除下,"你起来!韩子高!"一把揪住了人的手臂想要让他起身,可是他手足软塌塌地毫无任何气力,就那么任他将自己手臂拖起来,离兮眼泪完全收不住,拼命地上来拦着,"皇上!皇上……大将军危在旦夕经不起……皇上……"
西殿之外御医纷纷入内,一见皇上几乎发了狂,武岐伯带人冒死将陈茜拉开,"皇上不能再这样……大将军身负重伤经不起的啊!"
陈茜反手竟是将近身几人纷纷震开,武岐伯眼见皇上已经受不住拼死上前将韩子高护回了榻上,急命御医快些诊探。
他不会这么弱势的,他一辈子都不肯低头,一分一毫都不肯让人轻视自我,就连那个时候被流言蜚语逼到角落里他也死死守着这份骄傲。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回来……
"韩子高!"陈茜颓然退后,这一路上他都在唤他,可是毫无回音。
所有人跪在当场,皇上近乎绝望的目光只盯着榻上的人,往日种种瞬息过眼,甚至清晰到让人觉得奢侈。
曾经刀口之下满目杀孽,他十二岁便昂首败了他一世狂傲。
曾经剑碎莲华,少年心气竟比天高,默然不语洗去满手血腥。
曾经石榴微涩,榻上风情抵死缠绵,倾世一顾动九霄。
曾经十万大军一手之间,必保内史,必守南康,必救陈将军,必败曲江侯。
曾经一身红衣散在夜风里,他指尖挑了灯火,明暗之交,小小花灯。
就连侯太尉攻陷留异军的消息都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音讯,陈茜只觉得所有的一切……就连这皇宫顶上都开始一寸一寸陷落。
回首皆空,三千只成梦。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他会不在。
那么就算自己得到了一切是否还有意义?毁掉了那么多人的信念,他也只为了困住他一个人而已。
若你不在,谁伴疏狂?
你怎么能够就这么抛弃所有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一直到点了灯。
连呼吸都快要忘记,本能地守在那里一直到不辨晨昏,陈茜最终盯紧了数人面色凝重,"大将军如何?"
"下官已然尽力……但大将军脉象愈发微弱……"
武岐伯紧张得顺势护在皇上身侧,只怕他再受不得出了什么乱子,却不想这样一世桀骜锋利的人只是慢慢地走回榻边,轻缓了口气望着烛火之下那人眉心颜色,"可他还没有死。"
"是,皇上恕臣等直言,大将军伤在颈后血脉,能够坚持这么多日子……已算是奇迹了……下官数人施诊过后仍未见将军意识回转……怕是,怕是不好了。"
御医字里行间已经非常明显。
陈茜轻轻笑起,探手见他散发理顺,"你们的意思……他只剩这一口气是不是?"这么残忍的字句,陈茜说的轻而易举,唇角带血,几近疯溃。
离兮掩住了唇齿不敢出声。
灯火微弱跳动,曾经面对白骨塞江的场面都毫不动容的男人此刻面色如死。
所有人瞬间沉默,沉默比绝望的肯定更让人无法接受。
"朕在问你们,他只剩这一口气,是不是?"
武岐伯再也受不了,回身长啸拔剑砍在那殿前漆柱上。
"若……若大将军能回转意识便能性命无碍,但此刻该是……无救了。更何况……将军若当真能撑过这一口气来,恐怕日后也将成……"
陈茜目光渐渐凝成尖刃,冷眼打量下首诸人戾气似魔,无人再敢说那后半句,他就算能够清醒……
"说下去。"
"此伤在颈后,皇上恐怕也很清晓,脊髓外伤将致全身瘫痪……大将军日后怕是形如废人,自伤处之下再无知觉。"
离兮不住摇首,努力地想要安慰众人,可是陈茜只是坐在榻边抬起他的手来,榻上之人手间依旧那么好看,细长白皙,带了薄薄的茧。
他慢慢地同他十指交握,竟似有些出了神,很久很久之后,一直到殿外又有受不住的宫人哭起来,陈茜才突然回首叹了一句,"都先下去。"
"皇上……"
"下去!"他大吼出声顺势扯了那一侧的杯盏掷出,噼啪过后再无人声。
熄了灯火,他轻轻亲吻在他眉心。
这一夜也许就成了这辈子最后的夜晚。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听见他微弱的呼吸一直在挣扎,他听得出他的挣扎,所以陈茜死死地握紧他的指尖,几乎要把血液都融入他身体里一样,"子高,你听得见,我知道。"
他一辈子没有这样温柔的声音,但是因为已经再没有任何希望,所以几乎垮掉了所有桀骜得疯狂,陈茜贴近了他的脸面,微微开口,"听我说,韩子高,不要放弃。这一次,不为其他任何……不为了江山,也不为了你的骄傲,更不为了你的妻儿,只为了我,韩子高,你要醒过来。"
为了我,醒过来。
他笑着抱紧他,已经渐渐冷掉了的手指,他努力地让他不失去温度,"我求你了,韩子高。"
还有已经带了心血的眼泪顺着他长长的睫羽落在他紧闭的眼目之上。
"我不信你会死,我绝对不信。"他轻轻地将他扶起一些靠在自己身上,耐心地拍着他的背好似是在劝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说什么你都不听的,但是这一次不可以,子高,醒过来,不然……你说我要怎么办呢……我想烧了这座皇宫,或者是将建康所有人都活活埋葬……"
他有些自嘲,亲吻他的眉眼,"你知道的……每一次我输了的时候,如果不破坏一些什么就无法停下来,
你若离开了我会疯,可我不想疯……做一个疯子不是我们这种人可以面对的软弱。"
所以我杀了他们吧……你若死了,干脆就让这所有统统都化成灰吧。
夜隐无声。
一月而后,侯安都早先已趁韩子高之势于桃枝岭以大舰入堰,以楼船拍舰,发拍击毁其城上楼堞,留异王琳遂败走。
战报再入建康,已是侯安都尽收其败军,斩留异以示皇威。
又是入了冬,大军归来的日子,皇宫之中却是寂静无声,毫无喜色。
皇上几日不朝,一切事务皆直接上呈于太极殿。
离兮轻轻叩响西殿之门,端了药来。
皇上几乎寸步不离,一个月了,大将军一切起居所有的事务都不准旁人接手,陈茜慢慢给他加了件外衣,抱起人上半身来,绯莲色的人依旧昏沉,御医处接连用药,却察觉他的脉象竟然渐渐平稳,远比最早众人所想要有了些起色。
陈茜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每一日都耐心地和他说话,一直到韩子高毫无血色的脸面终于有了转圜余地才难得觉得有了希望,却不知道这接下来的日子他到底还会不会清醒。
"进来。"
离兮垂首端了药,陪着他一勺一勺喂给他,殿前又有了声响,朝臣为大军得胜贺喜,陈茜却蹙了眉,离兮也是无法,低声开口劝了一句,"皇上,百姓皆知大军得胜,诸公自然也是为国欣喜,皇上不要怪罪……"
他看着韩子高唇角流下药来,拿了帕子给他擦去,"我自然知道,但是……顾不了其他。"
你为什么还是不醒,韩子高。
离兮也是辛酸难忍,看着大将军毫无意识,伸手想帮着把他腰际的衣结打好,陈茜却先一步出了手,不肯让人碰他的一切。
慢慢整理好了衣裳,拍了拍韩子高背间让药能好好地流入肺腑,陈茜随口问了一句,"今日天色如何?"
韩子高昏沉了多久,他就守了多久,一个月来几乎甚少走出西殿,抱着他给他浣洗给他穿衣,一点一点用尽所有的耐心喂他吃些流食。
那婢女望了望窗缝,"天光甚好。"
"屏退宫里下人。"
"是。"
陈茜抱起他来往外走,"去晒晒日光也好,殿里憋闷很久了,子高,同我出去走走。"手足修长的人如今更是今非昔比,陈茜看着他闭着眼睛的模样竟是笑起来,"十六岁的时候你还像个孩子,今日……"他拍了拍他的发,眼地轻缓轻轻亲吻,"子高,你变重了。"
这么久以来,陈茜一直就这么和他说话,他坚持肯定韩子高是听得见的,只是他现在不能回应。
离兮眼看着他们这样难过得说不出话,跑着去打开了殿门让人纷纷退下,偏偏远远有倚翠殿的丫头从晨起就一直等着,这几日昭容也到了临产的日子了,却谁也见不到皇上心里不满。
还有那中宫莫名其妙的有了孩子的事情,所有一切波涛汹涌的争斗突然在那个败落日光的人重伤昏迷之后都变得不再重要。
谁也不能换得皇上哪怕些许的注意,刘昭容哭了两日,太极殿里依旧毫无音信,刘尚书求见三日未果。
还不到午时,光影并不炽烈。
日光倾城,虽有些凉意,但是江南上水总带了骨子里的暖意。
这一时芳音眼看着西殿终于有了动静,刚想上前,却突然看着皇上竟是难得笑着抱了人出来。
陈茜并不是一个随意暴怒的人,但是他也从来都不可能对着谁和颜悦色,他的一切都带了无法避免的锋芒,就好像随时都能伤了人随时也都能让你逃出升天,是喜是怒你却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是谁都知道的,他对着他的时候温柔如斯,谁都没有这个胆子忤逆皇上的意思,只有韩子高才有劝谏的资格。
烈烈红衣,这倾世之人为了起卧并没有束起发丝,半边侧脸的风华而已,芳音远远看着竟是瞬间红了脸面不敢再抬首,这个被无数人议论过褒贬过的男人真的一如传言之中美得惊心动魄,只是半边靠在龙袍上的脸色便足够了,以往韩子高从来不可能以这副模样出现在皇宫内苑,他是万军英气骄傲的大将军,受了伤,褪了铠甲,他就只是他的韩子高了。
传奇,他们这样远远离去的背影已经足够传奇。
离兮拦着芳音推到了一旁,到底顾忌刘昭容虽是秉性不讨人欢喜,但好歹也算身有皇嗣,仍旧是需劝一劝的,独手的侍女看着皇上抱了人往后边绕过去,只开口摇首,"你也看见了,大将军一日不醒,其余的……皇上没有心力顾忌,也不想顾。"
【一百七十一】浑然涤清
死生言 ,是无言
沧海桑田欲书难。
韩子高几乎成了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一直到陈茜走上那气势恢弘的金貂台的时候,才觉得有些起了风,他揽着人拉紧了披风护着他,"本来说好待你回来,这里必将完工,可惜……"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俯瞰四野,气象无双,
开阔的石台四方祥兽,大陈江山,四方贴金的围栏以龙首莲华交错而生,只微微伫立,便可见得千里山河云涌不息,
视线里的一切都带了太过广博的气度,天地岿然不动,而这一方风动无言,他用力地抱紧他,"你看一看……子高。"
可是怀里的人呼吸平稳,安稳地闭着眼目睡着,他好似只是太累了,经年战场,韩子高也会累,只是想要歇一歇么。
落英山间,极远的地方群峰巍峨。
天地之间仍旧是只有这样炽烈的绯莲红衣,连那灼灼生光的纯金都夺不了光芒。
他抱着人坐在玄武兽的前方,那是正对着会稽的方向,石台正中有极珍贵的紫晶嵌了诗句,纵横千古,金貂应让侬。
可是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一看呢,陈茜亲吻他的额角,他已经这么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但还是为了他们誓言中的的家国天下几乎拼到了这个地步。
"傻孩子。"
给他揉揉手脚,长时间的躺卧很容易造成血脉不畅,但是陈茜看着他一点气力也无的手足竟是无法掩饰难过,再没了别人的地方,在这样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高台上,他伏在韩子高的肩骨之后最终无法控制情绪开口念着,"我的大将军,还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你满意,才能让你肯醒过来?"
陈茜只是不敢想那些御医所担心的事情,一旦他就这么彻底地混沉睡下去,也许不会死,但是……十年,二十年,他就这么永远的丧失一切,就这么躺下去。
韩子高,你想没想过你这样自私的睡着,我们说过的所有就都成了灰。
记忆中的所有波折也已经六七年了啊……
这一路上辛辛苦苦,生死相拼过来的一切,都只因为你这样睡着的姿态再无必要。
午时初过,凤冠昭彰,却是随意地着了一身宽广的白裙,皇后轻轻避着人护了怀里的婴孩出来,一路让玉儿照管着走上了金貂台。
她抬眼就看着陈茜无能为力的颓然,他捧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烈焰一般的红衣铺开在石台上,陈茜像是溺水一般只能抱紧他。
沈妙容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眼底崩坏掉的信念。
陈茜的绝望……意味着什么?
即使她太过明白这种绝望的滋味,以前沈妙容也曾经想尽办法怨恨着一切,日夜都在诅咒陈茜这个恶魔能够有朝一日尝尽心死如灰的滋味。
可是今时今日见到了,她并不好过,也觉得毫无意义,为什么不让还有能力相守的人幸福下去呢?
皇后抱了宗儿过来,这孩子刚刚醒了,肉肉的手脚动一动很乖很听话的孩子,只是睁着大眼睛好奇的望四周,不一会儿突然看见明晃晃的金色孩子有些高兴,小小的脸微微笑起来。沈妙容抱着他同样俯下身,把孩子放到他们两人中间。
皇上亲自赐的明黄的小衾,全然如同皇子规格,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命锁,陈茜这么爱这个孩子,如同爱着韩子高。
陈茜看着宗儿动了动手脚,忽然却是明白些什么似得,只伸了胖胖的小手,突然就抓了韩子高散开的发丝。
他的孩子都美好的让人无法形容。
一世枭雄,陈茜什么时候都没这样落过泪,但是他这一刻却突然带着笑意抱紧了他们父子,呼吸成刀的男人竟是当着沈妙容也忍不住眼泪。
"子高,你醒过来看看你的孩子……"他捧着他的脸面不住地念,可是韩子高没有任何回应。
无法接受的事实,如果他真的醒不过来,或是他真的再有一日不好而去,陈茜面对的就是……
浮尘看尽,他一世所有的执念魂埋冢下。
"苍天无眼。"他本来是从不信天命的人。
沈妙容长长叹气,三个人守在这方爱情永恒见证一般的石台上,却再也没有话说。
梅香点点,过几日又将是犒赏三军的好日子了。
傍晚时分,刘昭容临产之际自然身子愈发不适,心情更是烦躁,刘尚书探望了女儿过后却也一肚子不满,压抑再三,盯着明福宫紧闭的宫门愤然转向了太极殿。
武岐伯守在殿前,"皇上午后一直于西殿之中,大将军此刻正进晚膳,太守先退下吧。"
没想到这刘尚书却是为了女儿也豁出了命来,只大了声音竟是嚷起了中宫有子之事,"皇上后宫之中来历不明竟有婴孩哭音,此事竟也无人彻查么!"
离兮于西边尚且听得清楚,一时大惊失色,她于门缝之中见着陈茜一点一点托起韩子高上身来喂些粥食,好不容易缓和了皇上的情绪,这个时侯刘尚书又来吵嚷。
离兮立即往前去,只看着武岐伯阻拦不住,愈发见得刘尚书起了愤怒,"昭容临产在即,纵是皇上政务繁杂无法也罢……可如今大军归返,四野清和,无论如何也该将两件喜事大庆一番……"
"太守,此刻万万不得喧哗,不然龙颜大怒谁担待的起?"离兮开口刚说了两句那老臣却也抬眼打量她再三,全不放在眼里,"那中宫莫名有子之事事关我大陈皇族颜面!皇上也不闻不问么!"
武岐伯大怒,"太守如何能在正殿之前胡言乱语!"
只一刻的尘嚣愈上。
众人却忽然听着身后脚步之声不缓不急,有人开口很是平淡,"太守真是有恃无恐,国丈犯上……可也当与庶民同罪。"
刘尚书却兀自退后三两,立时减了三分气焰。
灯影寥落,晴空日暮有了星月。
陈茜并未着龙袍,只披了件墨玉的外衣刚好走至漆柱下,他打量刘尚书一刻,"怎么,太守当真是为了皇家颜面而来,还是为了中宫突然有子之事……心里为了亲女筹算不清而焦急失态?"
这点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实是连想都懒得想,武岐伯退下,离兮侍立一旁,陈茜慢慢走下石阶,刚好站于刘尚书之前,眼角眉梢不怒自威,立时这老者也不敢再叫嚣,只说着此事着实蹊跷,却不知皇上是否清楚那孩子来历。
皇上冷眼回身望向后宫方向却像是下了决心,他好似全不经意想了想,"太守担忧也并不难思量,只不过,中宫之位不可能有所改变,既然诸位都对那孩子耿耿于怀……今日朕便下旨昭告天下,皇后已于明福宫诞下朕之长子,正式给宗儿一个名分。"
"皇上!"刘尚书大惊失色,"产子十月怀胎……皇后忽如其来有子……这……这……"
就连离兮都吓了一跳,谁都没想到事情突然演变成了这样,却看着陈茜口气不容置疑,"那又如何?这宫里人心叵测,皇后身子带病自……秘而不宣便是朕担心有些别有用心的奸佞之辈暗自筹谋,刘尚书,你同你女儿思量那点事情真的便当朕不知晓?如今长子之争毫无必要,宗儿为中宫所诞嫡长子,昭告天下!"
一字一句,捏碎了这数月的流言蜚语。
左右众人最终无法,纷纷跪倒只得领旨,陈茜眼目不惊重又绕回了西殿去,停了一步回身吩咐极是随意,目光如刀却是盯着那刘尚书带了狠,"谁再敢喧哗吵了大将军养伤……武岐伯,你可先斩后奏。"
"是!"
立时宫中哗然,讯息传到明福宫的时候沈妙容即刻求见皇上,陈茜却只是一如往常回了西殿不见任何人,坚持下旨天明昭告天下,中宫诞下皇长子之事不可更改。
满城风雨的时日,人人都为了这不明内里的形势捏了一把汗,不知道内情的只觉得这中宫城府不可妄测,她如何能让皇上如此维护安排好了所有?知道这一切的心腹却又担心起了韩府上下,更何况如今大将军生死未定,皇上却几乎是强行将其留于宫廷之中养伤。
如今更加变本加厉,陈茜竟一意孤行,顺水推舟的借着这流言将韩子高的孩子全当作了皇长子。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6/15 at 下午1:25: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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