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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欺骗,杀戮,阴谋,正邪……
谁能俯视波涛汹涌的江湖,谁能在背后操纵诡秘的暗流,
而谁,触动这一切,却又置身其外……如此微笑……
所谓的爱,要花多少的勇气去相信,一旦确认了,又何须再质疑。
不能掩藏的疯狂,不能压抑的本能,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正视我。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主角:陆青溪,陆风亭 ┃ 配角:纪封 ┃ 其它:父子,邪教
【正文】
第一卷:风云对决
楔子
阴沉沉的天,涌动的黑云,滚滚闷雷,空气都是沉闷的让人呼吸不畅。
胸口的窒闷,压抑,让心头一片茫茫然,他用力挥鞭,驾马飞驰,耳边只有呼啸的风,以及一个一直不断回绕的声音,再快点,再快点……
远远望见几乎被烧红的云,一声长啸,一条人影从马上拔起,闪电般的掠了出去。
火,烧的如此肆意,如此狰狞,仿佛还在嚎叫着吞噬周围的一切。地上未干的血迹映着明亮的火光,诡异的艳丽。
他动了动,忽然僵住,一个人影挡在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风亭,火太大了!不能进去!"
他只看见那人的嘴一张一合,却完全听不到声音。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脚,动啊,动啊!
为什么动不了?!
他要进去!
爹和娘,还有阿芜,他们还在里面!
纪封突然被大力震退数步,他趔趄止住,一脸惊骇的转过头,只看到一条人影被火舌吞入。"叮"的一声,金针落地的声音才迟迟传来。
火烧得愈发盛了。
噼里啪啦的爆裂的声音,房梁开始倒塌,随着脊柱的断裂,屋顶开始大片大片的陷落,炙热的气流扑面而来,逼的人一退再退。纪封死死的盯着,眼中几乎充血。
"轰——"巨大的声响中,整栋房屋塌陷了。
一个人影缓缓的走出来。他的身后,狰狞攒动的火焰仿佛怪兽一样噬咬着。火舌缠绕在他周身,试图舔上他的衣角,却总是一触即散。
他的怀中抱着一具几乎烧焦的尸体,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纪封激动的冲上去。"把她放下!快!救孩子!"
陆风亭茫然地看着他,紧了紧抱着阿芜的手臂。
"听我说!风亭,把月芜放下!"纪封大吼。
"她……没……死……"陆风亭低哑的声音开口,忽然用力地抓住纪封的衣袖,"她还没死!阿芜还活着,快救她!救救她!"
"你先把她放下,好不好?"纪封放轻了声音。
陆风亭好像终于听见了,忽然腿一弯,直直的跪倒在地上,纪封这才看见,他的腿竟然已经血肉模糊。但他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只小心翼翼的顾着怀里的人,轻柔的把她放到地上。
纪封深呼一口气,沉声道,"风亭,月芜还有一口气,但我救不了她,我要救她肚子里的孩子。把你的剑给我。"
"救她……救她……"
"我救不了。"纪封都有些恨自己的残忍和无能为力,可是又能怎样。
陆风亭怔怔的凝视着怀中的人。
没时间了,纪封一把从他腰际抢过那柄软剑,硬塞到他手里,吼道,"快点!你要月芜死不瞑目么?!她这一口气是为了孩子留的!"
妈的!该死的为什么他没有内力,用不了那把软剑!纪封几乎要大骂出口了,一把揪住失神的人,怒吼,"你他妈的清醒点!"
一声低低的呜咽从陆风亭喉咙里发出来。渐渐变成低嚎。
眼泪砸到纪封的手背上。
纪封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宛如野兽的哭嚎。
大雨倾盆而下。
第一章
熏香袅袅,丝竹绕耳。
杯中酒水清澈,映出一双迷醉贪欢的眸子。
只有我知道,其实那双眼眸深处,是多少的萧索与倦怠。
"公子,怎么不喝,嫌奴家的琴音不够助兴么?"
我微微一哂,仰头喝下。
素手微拨,一曲红绡再次悠然响起。
"青溪,回去吧。"
见我不答,沈祈风径自告辞离去。
而我自然是留宿销金窝,继续夜夜的风流。
天微亮,我坐到床边,拿过桌上的酒壶,酒盏,替自己斟了,慢慢的喝。
微凉的酒浸入喉中,再一点点沉下去。磨人的甜腻。
我皱皱眉,酒壶摔碎到地上。
昨天怎么没有发现,青楼的酒真的很难喝。
"青溪公子。"一双白藕莲臂环上来,柔软的声音,"时辰尚早,公子……再陪奴家睡一会 吧……"甜腻的让人发疯。
我起身,披衣出门。
门口居然站着沈祈风。
他耸耸肩,"我刚到。"
然后又说,"既然起了,就跟我走吧。"
"去哪?"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陆府。"
我笑了笑。
他这才放心的转身走在前面。
我走的比较慢。
因为是一瘸一拐的。
已经不疼了,可是利索不起来。大夫说伤势已经全好了,可我仍然一瘸一拐的。
"陆老爷真下的了手……"沈祈风啧啧,"风流的瘸公子……"
我摇扇一笑,没有说话。
沈祈风咕哝一句,便不再做声了。
陆府,人马众多。
都是江湖上声明煊赫的人物,除了武林大会,估计从来没这么多人齐过。
现任武林盟主莫回风与其夫人前来拜访陆家,碧华派,崆峒派,唐门各派掌门,甚至少林了痴大师都曾在几日前先后送来拜帖,选在今日齐聚上门拜访。
沈祈风的人气显然很好,即使是一些德高望重的江湖老前辈也对他客客气气。沈家世代都是武林大家,何况沈祈风又是这一代拔尖的新秀,后生可畏。
"少爷。"
林伯恭恭敬敬的弯腰,而原本有些喧闹的前院因着他这一声顿时安静下来。
我没有在意那些探究的,好奇的,不屑的目光,而是一瘸一拐的往里面走去。
"他就是陆家公子?怎么是个瘸子?"
"你没听说?陆家公子即使瘸了腿,也是风流瘸公子,照样吃喝玩乐,为青楼小倌一掷千金,还有一打的妓女为他争风吃醋……"
"这种废物,活该被他老子打断腿……"
"你不会是嫉妒人家有女人缘吧?不过据说他更喜欢男人多一点……可惜了那么多娇滴滴的美娇娘……"
"呸,老子才不稀罕小白脸!"
"少爷,你的腿……"
"无妨,已经好了。"我漫不经心的回答,"我爹呢?"
"老爷和几位掌门还有莫盟主在书房。"
我停下了一瘸一拐的脚步。
林伯叹了口气,"这次是二姑娘让小的把少爷找回来的。"
二姑娘是父亲的妹妹,也就是我姑姑在出嫁前的称呼,几十年了,林伯都改不过来。他是看着姑姑和父亲长大的老人了,若是称姑姑为盟主夫人,实在太生分。
姑姑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顾盼生姿,让人移不开目光。尤其是她这般笑意盈盈看着你的时候。
她就站在满庭花丛前,轻轻柔柔的微笑,"小青溪,该不是把我这个姑姑忘了吧?"
我右手握着折扇,轻轻敲着左手手心,在林伯有些不安的眼神中扯出笑容,"莫夫人找我来有何吩咐?"
她看着我,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也没什么,只是不想让陆家被人看笑话罢了。哥哥心软,只是打断了你的狗腿!他若肯多为陆家名声着想一分,就早该与你断绝父子关系!"
我笑笑,"陆老爷不肯顾惜,自有夫人顾惜,不是么?也难为莫夫人,已冠上夫姓却还不忘处处为陆家着想。"
她面容微微一沉,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冷冷道,"随我来。"随即径自转身走在前面。
我摆摆手,让林伯去忙自己的事,才慢吞吞的跟上去。
我跟着姑姑穿过回廊,直接来到陆府最大的书房。
"夫人。"
"让开!"
两个看门的下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退开了。
她推门进去,微微一顿。
里面的气氛很微妙。连我都能察觉。各派掌门,武林盟主,都是喜形不显于色的人,此刻却都坐在那里,脸色僵硬。了痴大师双掌合十,同样闭目不语。
我的目光只是在那些人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停在玄色外袍的男人身上。他静静坐在那里,稳稳的端着茶,似乎在望着袅袅升腾的热气出神,眉目间有些倦意。
已经有几乎两个时辰了,他的那杯茶居然还是热的。
注意到这一点的几位掌门,全都微微皱了眉。
"凤媛?谁让你进来的?"莫回风脸色不大好看,连带口气也不委婉。
姑姑面上的笑容很是柔和,"是我唐突了,只是你的伤还未痊愈,我总是不大放心,你们要商讨什么事情也不妨歇一歇,先用了午膳,如何?"
"阿弥陀佛。"
莫回风眉宇一拧,正要说什么,了痴却忽然一宣佛号,起身,"莫夫人说的是,贫僧却之不恭了。"
"也好。"碧华掌门点点头。其余几人没有做声,却纷纷起身。
"陆公子。"了痴经过我身边时,突然开口。
我微弯身,"大师请。"他点点头,遂去了。
"莫夫人是何意?"我看向姑姑。
莫回风不耐烦的哼了一声,"你把他带来做什么?"
姑姑微笑,"只是恰好遇上罢了。"她没有理会我,而是与莫回风一同离开了书房。
此时,房中,只剩下了我和我父亲。
我抬眸凝视他。
他放下茶杯起身,无视般的越过我,径自离去了。
我站在门口,良久的注视他的背影,直至从视线中消失。
微微叹了口气。
第二章
我拒绝了林伯准备的午膳,一个人在后院的花园里漫步。红蓝相间的花丛,一名花匠弯身其中。
我想叫住他。花匠恍若未闻。
"别叫了,他是个聋子。"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我刚刚叫过他啦,他不单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你们陆家的下人才几个人,居然还有又聋又哑的?听说陆家以前还是江湖第一大家呢。"
我抬眸看向站在环廊上的一名少女和青年。
青年朝我一拱手,"陆公子。"
我慢慢开口,"请问两位是……?"
"在下赵寄名,这位是我的师妹木菁妍。"
我点点头。原来是他们俩个。
红衣少女几步跳到我面前,俏丽的脸蛋凑的极近,"你就是陆青溪?也没什么吓人的啊?"
"师妹!"青年连忙把少女拉开,"别靠那么近!男女授受不亲!"
"怕什么,他不是喜欢男人么?师兄你才要小心好不好?"红衣少女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又踢他一脚,"你离我远点!"
一身红衣艳丽逼人,娇俏的脸蛋,笑容很灿烂,江湖儿女,有着许多大家闺秀都没有的生气勃勃。碧华派掌门独女,木菁妍。传闻中,天资奇绝,又痴迷武道,碧莲剑法已胜过碧华派众多男弟子,亦是这一代新秀中的佼佼者,是能与沈祈风齐名的人中唯一的一名女子。
至于她旁边的,是碧华派首席弟子赵寄名。却是资质平平,只是从小由碧华掌门夫妇收养,入门最早。
这两个人,我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听沈祈风提起过。
赵寄名喜欢木菁妍江湖皆知,碧华掌门也属意大徒弟人品而打算将爱女下嫁,礼数齐全,连大婚都着手开办,木菁妍却因为不肯嫁给赵寄名而离家出走。临走前,还把赵寄名狠狠揍了一顿,此事一度引为江湖笑谈。
沈祈风感叹过,"那赵寄名倒是个难得的痴情人,就是太纵容木丫头。"
真的纵容么?未见得。
有时候,猎人撒的网是看不见的。
"喂,你看什么看!"
我微微一笑,"木姑娘有何贵干?"
她笑的有点狡黠,上下打量我,"贵干我是没有的,只不过想看看喜欢男人的陆青溪是怎样一个人罢了。"
"木姑娘以为如何?"
"以为你长得像个女人,或者,这里不正常。"她点点自己的脑袋。
我依旧是笑,"那现在木姑娘已经看到了。"
她双手撑在剑柄上,剑尖拄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绷紧的小脸看起来有几分严肃,"你是不是个男人啊?知不知道这叫做挑衅!挑、衅!是男人就不要只动口不动手!"
"师、师妹,这种人你还说他是君子……"
"……我什么时候说了!"
"只有君子才动口不动手啊。"
"你给我滚开!"
"我爹说陆风亭的剑法当世无人能及,我本想请陆前辈见教,但谁教他居然不肯再用剑了,你是他儿子,就算学不到他的本事,剑招总会使吧。"
木菁妍缓缓把剑举起,漂亮的脸蛋已经笼上寒霜。她看着我时,眼里跃动着一簇火苗,就算我与她不相熟,也看的出来,小丫头是真正动了怒了。
我反倒比较不明白,为什么她好端端地冲我生这么大气。
"师妹!陆公子根本不会武,你这是做什么?"
"滚开!"
我站在原地,一时笑容也展露不出来了。
真的是相当头痛啊。
任性的小姑娘。
一枝含苞微绽的粉色刺玫花突然被递到木菁妍眼前,让她整个愣了一下。
年轻的花匠腼腆的对她微笑,见她迟迟不动,脸上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你要送我花?"向来刁蛮的大小姐……结结巴巴的说。眼见花匠以为她不肯收而露出的委屈表情,她心一慌,急忙把花枝抢了过来,"啊、谢谢!谢谢!"花茎上的刺已经被尽数细心拔出了,可见送花人的细心。
年轻的花匠又微微一笑,接着转身朝我躬了躬身,便退下去了。
赵寄名见自家师妹盯着花匠的背影迟迟不回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被没好气的拍开,"别晃,对了,花是不是要放在有水的瓶子里,不然就很快死啦?"她急的一跺脚,"还不给我找花瓶来!"
"好好,我这就去找花瓶!"
"你笨死了,还是我自己去!"
红衣少女转身就走,甚至用上了轻功翻出了花园的围墙。赵寄名苦笑一声,朝我点点头,也跟了上去。
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
被精心修过的花园果然非常美丽。
夜晚,月明星稀。
荒芜了的小后院,杂草丛生,步履踏着碎石的声音清晰可闻。寂静的黑夜,轻细微凉的风,有种奇特的舒适感。从镂空的砖雕处可以远远地看到院子外面的路径上走动的人。回廊上一盏盏的灯通亮,映的池子的水也微微泛着光。
沈祈风从墙头跳下来,走到我旁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衫,在黑夜里甚是醒目,我笑了笑,"没有人告诉沈公子,这里是陆府禁地吗?"
"禁地?"他环顾四周,耸了耸肩,"没人告诉我啊……"
"如果你是用走的,而不是用你的轻功过来的话,我相信会有人告诉你的。"我淡淡道。
"好吧,就算是我擅闯……不过这里哪点看起来像禁地了?凭这个?"他拿剑拨了拨几乎没到他膝盖的杂草。一脸的不以为然。
"据说我母亲很喜欢木槿花。"
我突然说的话让沈祈风露出疑惑的表情,笑了笑,我又说道,"这里曾经满院子都是盛开的木槿花。"
沈祈风露出迟疑的神色,"那这里……"
"我母亲也在这里。"我幽幽道。
"啊!"他反应极快,连忙收回踩下去的脚,腾身跳到了我旁边……脸上满是尴尬。
"可惜这里的花却再也不开了。"我垂下眼,"不管怎么照顾,种的木槿花都会很快枯死。"
"怎、怎么会呢?"沈祈风笑容僵硬了。
我微微一笑,"骗你的,我娘的骨灰好好的供在祠堂呢。"
他眼角一抽,嘴角也跟着一抽,似乎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看起来反倒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长得明明没这么忠厚老实啊。
他怒了,"有拿这种事来骗人的吗?"
我的笑容慢慢敛起,轻声,"若是我娘真的在这里,木槿花应该会开的很美才对。"
沈祈风脸上的怒容憋了回去,似乎仔细地观察了我的表情,然后换上了略显伤感动容的表情,"恩……是啊,你娘那么喜欢这个花的话……"
我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地说,"因为我听说尸体是最好的肥料呢。"
沈祈风的脸扭曲了。
"陆青溪!"
"我在。"我笑眯眯地说,"沈公子不在前厅作客,到这里来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了。"他没好气的说。
"哦?"我微笑。
他顿了顿,才道,"怕你被陆老爷暗地里给解决了……虽然我跟你说陆家有点麻烦,你二话不说就回来了,但我没告诉你……其实是盟主夫人让我把你找回来的。"
我无所谓的应了声,然后问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所谓的陆家有麻烦了是什么意思了吗?"
灯火通明的前厅,隐隐约约传来喧闹的声音。如同遥远的彼岸,另一个世界。
沈祈风也凝神听了一会儿,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大概对江湖上的事不感兴趣吧?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邪教的事……邪教其实叫做白莲圣教,三十年前白莲圣教因为作恶多端,滥杀无辜,引起正道共愤,合起讨伐,而被迫退出了中原。"
我想了想,领悟似的点点头,"是不是他们还打算回来报复?"
"是已经来了……而且就如我父亲所说,那些人都是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沈祈风握紧拳。
我"奥"了一声,没有言语了。
半晌,不见他继续说下去,只好又问道,"那与我陆家有何关系?"
沈祈风低声道,"因为陆前辈他……"
"青溪!"
突然出现在小院门口的姑姑皱着眉头打量阴森黑暗的院子,继而似乎认出此地,冷冷的哼了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站起来,微微一笑,"莫夫人有事?"
姑姑淡淡道,"你身为陆家少主,怎么不去前厅招待客人?"
我还未开口,她又说,"还不过去!"说完,径自转身离去了。
沈祈风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
我无奈地笑,"走吧,沈公子。"
"别叫我沈公子,叫我君越,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啊喂!"
朋友?好吧,认识不到半月的朋友。
夜。陆府设宴。
莫回风坐在上首,左侧下位的位置却是空的。
"家兄身体不适,今晚不能招待各位了,万望莫怪。"姑姑柔声向众人解释。莫回风点了点头,"都是江湖人,岂会拘于小节,不过,这里是陆府,总该有个主子,否则莫某岂非喧宾夺主了。"众人皆纷纷附和,各派掌门全都沉默不语。似乎在等着什么。
姑姑应了一声,然后抬眸看向我,"青溪,过来。"
我依言过去坐下。
一片轻微的哗然。
各派掌门不动声色的打量我,依然沉默。
仿佛默认了什么。
姑姑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而我,也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非是现任武林盟主莫回风打算联合武林正道,讨伐近年前突然复起的邪教。三十年前,邪教被迫退出中原,如今卷土重来,气焰愈加猖狂,从西北荒漠沿途大开杀戒而来,不到两年,已经深入中原腹地。
如鲠在喉的威胁,已经不能让各派眼睁睁的看其势大。讨伐邪教,势在必行。
但如今,陆风亭为家主的陆府却迟迟不肯表态。不,我猜我爹其实根本就已经拒绝了,搞不好还打算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只不过,这些人一个个都不肯让我爹置身事外罢了。即使陆府在二十年前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如今江湖第一大世家的称谓已完全名不副实。但陆风亭的武功却是对付邪教最关键的一步。能一对一击退邪教教主的且有把握全身而退的,当世也只有陆风亭一个罢了。
第三章
酒宴上从来不乏喧闹的,被一群"少侠"一杯又一杯不怀好意的灌着酒,沈祈风只帮我挡了几杯酒便趴下了。我也最终被灌得烂醉如泥,只能被搀扶着回房。
被扶着走到后院,我突然站直了身体,淡淡道,"我没事了,你们去忙吧。"
"少爷?"见到我有些蹒跚的步子,下人并不放心。
我冲他微微一笑,"无妨,你家少爷的酒量好着呢,现在我想自己走走。"他依言退下了。
夜色朦胧,院子里的稀疏树影微微晃动,我慢步走过。身后拖出的影子也是一摇一晃的。
回廊上几盏烛灯摇曳,无声。前厅里的喧嚣半点也传不过来。一只脚踏上石阶的时候,明晃晃的长剑贴着脖颈刺过来,冰凉的触感让我怔在那里。
削断的发丝落在衣襟上。我不由苦笑。
艳丽的红衣有些诡异。木菁妍收回剑,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深深的失望。
"原来你真的不会武功。"
"木姑娘。"我唤了一声。她像是没有听见,走到池塘边的石头上坐下。端详着手里的剑,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姑娘在这里呀。"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抬头一看,回廊上站着的白影,一愣。
"纪大叔!"木菁妍跳起来,笑容满面地跑过去。
神医纪封。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十年前他就极少出谷了,连我也从那时起就几乎没有见过他。
他与木菁妍似乎相熟,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完话才看向我。
我想我的脸色必定不好看。
他也没有笑,"这几年他的身子虚的厉害,也没照我的方子调养,如今居然旧病复发。"
原来姑姑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是故意为之。
我一阵恍惚,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父亲门外。气息还有些不稳。
屋内昏暗的烛火,映出两个人影,察觉我靠近时,那低声的交谈就停止了。门吱呀开了,姑姑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离去。
我站在门口,脚步沉的抬不起来。
良久。
传来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咳嗽,我恍然一惊,正要抬手推门,屋里的灯光忽然灭了。
一片黑暗。
翌日,陆府终于恢复了往日清静。那些江湖人马纷纷散去。莫回风也挟同姑姑告辞。他们两人是最后走的,林伯送了很远。
"我老了,这把骨头也不知还有几个年头好活,不知道还能再见到二姑娘几次。"林伯絮絮叨叨的,一边吩咐下人把客房都收拾干净。
沈祈风剥着葡萄皮,老神神在捏着棋子。木菁妍苦大深仇的快把棋子捏碎了。赵寄名连忙在一旁帮忙支招。
"你怎么那么听你纪大叔的话啊?他叫你跟我下棋你就跟我下棋,不是最讨厌棋啊琴啊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么?"
木菁妍瞪着棋盘没有理他。沈祈风讨了个没趣,又凑到我旁边来,"你又是怎么回事,居然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我以为陆前辈会把你再赶出去的。"
"你怎么不回沈家?"我慢吞吞在折扇上添了最后一笔。
沈祈风缩回身子,继续老神神在的剥葡萄扔嘴里。
沈祈风赖在这里。木菁妍也不肯走,然后赵寄名自然也留了下来。
我放下狼毫,将折扇摊平放在石桌上。
沈祈风又啧啧两声,"陆兄,你的画真是……鬼斧神工啊……"
我只勾了淡淡几笔墨痕,大致勾勒出一个人影。衣袍当风,负手而立。只是没有五官。我这样的笔法在他看来自然十分粗糙,沈家虽然同是武林世家,但从来不轻文墨,是以沈家人皆能文能武。沈祈风是其中翘楚,自然这方面也不会差了。
木菁妍也瞄了一眼,倒是很惊奇,"画的是陆风亭?看不出来你挺会画的。"坦白承认完全不懂风雅的木菁妍也完全没有听出沈祈风所说的'鬼斧神工'真正的褒贬。
"师妹,你怎可直呼陆前辈名讳……"
"你管我!"
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坐着,负手而立,眼神淡淡的。纪封站在他旁边。
宽大的深玄色衣袍颀长的身影越显清癯了。一丝不苟的发髻,面容清冷,只有鬓边微见的灰白可见他确实已近不惑。灰白?他的头发什么时候竟然……
"陆兄?发什么……"
沈祈风的话戛然而止,一声凄喊打断了他的话,冲进来的女人几乎让人不能相信她就是我的姑姑,盟主夫人陆凤媛。
"哥……救救回风!纪神医!救救我夫君啊……救他!"
姑姑一身狼狈,脸上泪痕未干,竟有些歇斯底里!
人影一晃,纪封和他已经不在原地。
木菁妍和沈祈风随后跟了上去。赵寄名见我腿脚还不便,好心带了我一程。
等我到场时,被带回来的莫回风已经再无气息。他的眼瞪的极大,似是极不甘心,全身没有其他伤口,但咽喉处血肉模糊了。
纵然纪封,亦已回天乏术。
姑姑像是疯了一样的哭叫,一直到被纪封金针封穴晕过去。
沈祈风扯扯嘴角苦笑,"这下篓子被捅大了。"
武林盟主突然死亡,整个江湖都会翻腾的。
纪封动手察看伤口,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他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纪封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颈骨几乎全碎了,用的是锁喉手。不过,在那之前,莫盟主就已经死了。"
陆风亭抬起眼眸,"毒?"
"不止。这种毒只能让人全身无力。应该还有致命一击,见血封喉。这里的血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冷。是把极为冰寒的武器。"
木菁妍脱口而出,"邪主?!"
传闻中邪教教主的武器就是一把见血封喉的极冰之器。
第四章
武林盟主莫回风的死讯传出后,果然激起江湖动荡。
紧接着,原本只有小风小浪的江湖突然之间变得诡异动荡。先是诸多小门小派受到突然袭击,门主或者掌门大都被残忍杀害。有些门派甚至惨遭灭门之祸。而这些消息几乎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让人根本把握不住对方的动向。再加上武林盟主莫回风突然死亡,一时间,江湖人心惶惶。
"真是的,突然之间就冒出来,还这么嚣张,简直就像在宣布霸权么……"沈祈风吐掉嘴里的草茎,"也太肆意妄为了。让我很不爽啊。走了。"他摆摆手,轻灵的没入夜色中。沈家已经试图召回他很多次,至少第十一次终于成功了。
"恐怕是知道正派打算联合起来,所以要先立威吧。"赵寄名忽然看向我,"陆兄以为呢?"
"喂,你问这家伙干什么……"
我微微一怔,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这家伙懂什么,真是的。走了啦。"木菁妍瞪了他一眼,她跟纪封告别很是不舍,不过碧华掌门那张快比碳要黑的脸足以证明他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这下,陆府真的是完全清静了。早在前几个月,陆府的下人就散的差不多了,连数日前的晚宴也是临时招的人手。如今里里外外只剩下几名下人和林伯罢了。
林伯整日忧心忡忡,但姑姑的病情却不见好转。纪封说是那是心病,他无能为力。
悲伤过度,导致精神失常。也是,说来可怜。莫回风的死,对她造成的打击才是最大的吧。纪封是神医,对生死本就看的很淡。而我爹,却是极少外露感情的。至于我……啊,真是抱歉,我跟死者不熟。
没人可以陪你一起悲伤呢。姑姑。
桌上的药已经凉了,林伯吩咐再去熬一碗来。床上的女人像失了神一样的瘫坐着,眼泪从脸颊上淌下,一直不停。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我坐在一旁翻看着这几年陆府的账本,林伯塞给我的。苦口婆心嘱咐我老爷身子已大不如前,我合该要帮忙分担一些了。没坐多久,父亲便进来了。
他回来了?
我合上账本,看着他。
男人径直走到床边。沉默地看着无声哭泣的女人。
姑姑微颤了颤,抬起泪眼,喃喃道,"哥……"
"哥!我一定要报仇!绝不放过他们!呜……"她猛然扑上前伸手抓住男人的衣袖,哭喊着。却又一下子松手跌坐回床上,哭笑起来,"回风……回风……"
男人一直沉默着。
在我印象里,他便是这样的人,很少开口说话。
大约站了片刻,也不见他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终于还是又离开了。
自始自终都没有看我,
我忍不住微笑了。
隔天轰动江湖的传闻才传进陆府,陆风亭与邪教教主约战绝云峰!
原来这些天他出去是为了这件事。
"风亭,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体!是不是都是那些老家伙出的馊主意?"纪封无奈地看着好友,却深知无法改变好友的决定。
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人都道陆家惨案后,陆风亭心性大变,但其实从来都没变,以前温和的表象下,也根本是个固执又顽劣的家伙。
果然,男人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自有分寸。"
纪封神医,你看我做什么?
既然知道男人的个性,就该明白,我更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
我在一旁微笑。
江湖传闻只是江湖传闻,是因为,陆风亭单方面下了战书,被放走的邪教弟子不知是否有将战书送到邪教教主手中。
"八月十四,绝云峰,一战高下。"
寥寥数字。笔力遒劲,凌厉逼人。和男人清冷的面容不大相符。
"青溪,我有话与你说。"纪封突然推门而入,见我难得在练字,几乎有些可笑的吃惊了。只是皱了眉,"你倒是此刻突然有这样的兴致,平日若肯这样修身养性,也不必尽惹风亭生气。你写这个做什么?"
他走近来,看见桌案上的宣纸,真正吃了一惊,"你的字倒与风亭的字有八分相像。"
我转动着笔尖,蘸着浅浅的墨汁,"我从小便是临的我爹的字帖。"
纪封点点头,"原来如此。"
"纪叔叔有话与我说?"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注视我半晌,才微微一笑,开口,"青溪,说起来,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小时候你很乖巧,我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小孩,有时甚至觉得你很怪异。不过你的懂事让我很欣慰。风亭他……那时候连自己也照顾不好,我也不会照顾小孩,若不是你够懂事,恐怕会很糟糕……"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点怀念的神色来,"那时候总觉得你是个好孩子……风亭有你,应是能够安慰的。甚至我一度觉得,他是为了你,才肯活下来。否则,那么重的伤势,我根本就没有把握……"
我微笑着听。
他顿了顿,苦笑,"我没想到现在会变成如此……青溪,你喜欢男人,是真的?"
我点点头。
他的表情有点怪异,"你怎么会……"
我眼神一黯,他咳嗽一声,勉强笑道,"这样啊,我也知道有一些人确实比较与众不同……咳,不管怎样,你也不该如此宣扬,把陆家名声置于何地?也难免风亭这样生气。"
"我有做什么吗?"我无辜地问道。
他差点咳岔了气,"你还叫没做什么?!全江湖都知道陆家的公子是个、是个断袖!"
"这是事实不是么?"
"但你不该弄的江湖全知!瞧瞧你都做些什么?!我在谷中十年,尽听到你这些荒唐事!"
"纪叔叔听了十年啊,却现在才来对我说这种话。"
他窒了窒,沉默下去。
沉默半晌,他轻声问道,"听说风亭打断你的腿把你赶出府去过?"
我眯了眯眼,低笑,"是啊,纪叔叔,你看我的腿已经全好了,可是我仍然一瘸一拐的。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解我这样问,"为什么?"
"因为我乐意这样瘸着,好博取我爹的同情心啊。"我叹了口,"可惜我爹完全没有那种东西呢。这次要不是姑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来呢。"
纪封又是半晌没说话。
我抬眸瞥他一眼,"纪叔叔不相信我爹这么狠心么?如果我说,我被打断腿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我爬回家门口,却被关在门外一整夜,你相信么?"
他张口结舌,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我笑了。
第五章
"你、你只是爱男人,风亭他、他没必要如此……"
"纪叔叔,你是神医,应该知道,断袖不是病,所以,根本就治不好,我爹他总希望我改,可是怎么改呢。"我淡淡道。微微的真实的苦涩泛起。
"我、我想起来有事……"纪封忽然有些慌张的转过身,像是落荒而逃。
大神医,就这么逃跑了……
真是无趣啊。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在那张宣纸上。落款是"陆风亭",笔劲含蓄内敛,足现其人。纪封的眼光确不怎样,我临了无数父亲的字帖,但从来不能把他的名字临的如此,十成十的像。
一股轻微的兴奋冲上,几乎让我握不稳笔。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八月十四,不见不散。"
沈祈风大笑着跟我说那些个掌门看到那张回执的时候的表情,笑的喘不过气。
"不见不散。那个邪教教主真有意思,感情这不是决战,是幽会。"
"姓沈的,你说什么?!"木菁妍怒起,一脚飞过去。沈祈风差点来不及躲闪,"哇!你是不是女人!"眼看一张小小的石凳"砰!"地就被踢碎了一个角,沈祈风嘴角抽搐了。
霍的转头殷切的对我说,"你也看到了,是她踢破的,不关我事。"
我微笑,"木姑娘随意。"
"喂喂!上次我不过打碎了个杯子你都让我赔了五十两银子!凭什么她就不用!"
因为我喜欢看你跳脚啊。
虽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不过沈祈风一向来不跟我争执,因为那没有用。所以他郁闷的换张凳子重新坐下。叹气又叹气,没人理他,他就一直碎碎叨叨。林伯让下人送上茶水,沈祈风忽然看着悠然来去的下人发呆。
"最近邪教越来越猖狂了,使魔令再现江湖,已经掀起了腥风血雨。青溪你可能不知道使魔令……其实也没有人清楚,只知道,一旦邪教杀人时现出使魔令,就表示他们的杀戮游戏开始了。那是一群真正的疯狂的家伙的游戏,只为杀戮而杀戮。"
"这种紧张时刻,你至少应该乖乖待在沈家吧?"我打断他的话,"木姑娘也是。"
"邪教的人卑鄙下流,他们一定会派人来暗算陆前辈,我是代表碧华派来为陆前辈护法的!"木菁妍哼了一声,大义凛然。
沈祈风在旁嘀咕一句,"可怜的赵寄名。"
"原来如此。"我笑道,"在下差点误会木姑娘爱慕家父。"
木菁妍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一剑就没头没脑直刺过来,沈祈风连忙把我拉开,那把明晃晃的长剑刺穿我肩胛的衣衫,停住。
她的脸涨的通红,像要烧起来了。
"要不是你这么没用,我又怎么会来!都是你的错,废物!混蛋!!!"
剑刃狠狠划破我的衣服,她大力的收剑回鞘,坐回石凳上。
半天都没人敢说话。
她脸上的火烧云顷刻便退去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镇定地喝茶。
只是不要一停不停的喝好不好,没看见下人都送了三壶茶了么。沈祈风在一旁翻着白眼。伸手也拿了只茶杯,倒杯水喝了。茶香飘溢,他使劲嗅了嗅,享受的眯了眯眼。珍品大红袍,那可是稀罕货。不由又一脸心疼的看着木菁妍糟蹋宝物。
懒洋洋的躺了半个下午,日头偏西。
"陆家好平静啊,坐在这里我都想不起来外面喊打喊杀的事情了。"
沈祈风摸了摸下巴。"说起来,整个陆家,所有的下人都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呢,就连陆家大少也是。陆前辈打算退出江湖了吧?"
"那这场跟邪教教主的决战,大概是最后一战了。"
我慢吞吞起身,已近立秋,晚风带着丝丝凉意。我把手缩进袖中,朝他们点点头,"我回房了。"
沈祈风说的没错,不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如何暗云诡谲,陆府永远是那么平静。
林伯请了一位新厨子,据说是从京城的大酒楼里退下来,原因是这几天陆家老爷的胃口都不太好。那位厨子很会做调理养身的膳食。
庭院里的树渐渐掉起叶子来,零零散散的会被风吹下来,几分寂寥和凄凉,然而视线中突兀的一袭醒目和娇艳的红衣,让整个画面都惊悚起来。
"木姑娘。"我无奈地放下笔。她不好意思的从树上跳下来,走到我面前,"陆前辈他都没有出过房门呢……"
"是啊。"我应了一声,重新执起画笔,再抬头望望庭院,恩,总算清一色的秋意了。
"今天已经初十,陆前辈他……什么也不打算做么?"
"那木姑娘以为应该做什么?"
木菁妍沉默片刻,道,"陆前辈他,会用剑吧?"
我想了想,"也许。"
全江湖的人都知道,陆风亭发过毒誓,不再用剑了。只是不用剑,又怎么跟邪教教主决斗?大概所有人都认为势必要破誓的了。
木菁妍紧了紧握剑的手,眼神里有种灼灼的光。声音低低地开口,"一次也好,若能亲眼看到陆前辈的剑,这辈子都不会有遗憾了!"
勾画树影的笔尖顿了顿,我微笑。
是啊,那把剑,那挥剑的身影,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可是你居然连陆前辈一点点的皮毛都学不到!你这个白痴!"木菁妍忽然狠狠一瞪我,精致的小脸上满是不愤,"陆家的断雪剑法难道就这么葬送了?"
我安之若素,淡淡道,"木姑娘想学?可以啊。"
她就这么愣住!
小小的菱形嘴张的大大的,眼珠也瞪的老大老大的,"这、这是什么?!"
"陆家断雪剑法的剑谱啊。"我漫不经心的笑。
木菁妍的眼睛瞪的更大,几乎恐怖了,"你、你、你就这么随便的放在这么一堆书册里?!"
她完全无法接受我随随便便从桌案上的书册里抽出一本陈旧的册子,就这么随随便便递给了她。
那本册子还叫做"断雪剑法"
"骗、骗人的吧?!"
我牵牵嘴角,没有说话。
"送、送我的?!"她的脸快扭曲了。见我点头,猛地把秘籍整个抱在怀里,嘴角咧的大大的,又忽然惊疑的看着我,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蓦地掉头就冲了出去。
我不会反悔的,不用跑那么快。
算了,至少,我可以好好的画画了。
第六章
八月十二,天朗气清。
我着人雕琢的一对玉指环送到了府上,我让人放在紫檀木的锦盒中,然后拿着它出了门。
今日是风华楼新一任花魁的换牌式。我在府中闭塞了几日,总该出去透透气了。
"陆公子,几日不见,可有把奴家给忘了?"娇艳的女子缠上来,我淡淡一笑,侧了侧身, 她的脸色微变,迅速变得哀怨。
我让一旁的龟奴撤了酒,换上茶,约摸半刻,门帘被人掀起,人未见语先闻,"陆公子大驾光临,真是雪竹之幸。"
声音轻柔,却是不可错认的男声,接着,着暗红色繁复花纹衣袍的少年在我对面坐下,腰际别着小巧的木牌。花魁的牌子会漆上淡金色,花纹也会用花王牡丹,以显示与众不同。
少年雌雄莫辩的面容美的让人恍然,嘴角一抹似讽的笑容令他看上去更加艳丽,"曼歌华,陆公子是我的客人呢,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曼歌华脸色不变,轻哼了一声,"我跟陆公子打个招呼不可以么?你赢了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不如你,是个真正的戏子,无情无义。"说完,她扯出黯然的笑容,"陆公子,奴家这便出去了。"
我啜着清茶,没有说话。
她的脸上更黯,起身掀帘出门。
"说到最是无情无义,恐怕还轮不到我呢。"雪竹悠然道,伸手按住我的手,笑盈盈道, "陆公子不喝酒么?"
我一只手握着茶杯,另一只手把玩着玉指环,然后套进他的手指。
他愣了一下。
我慢悠悠道,"这次青鬼名列三甲。"
"他赢了?"雪竹似乎想笑,但嘴角抽动一下,又忍住了,"关我什么事?"
"恩,是不关你事,只不过他的要求是让我收下你。"
他的脸上瞬间青白变换,手指顿时僵硬了。
"恩,是收你入教。"我慢吞吞的说完。
他瞬间像被抽了力气,差点瘫下去,用力吐了口气,"你不说清楚!"
我微笑。
"其实收下你也没什么不可以……"尾音消失在唇畔,我倾身上前,按住他的后颈,吻上他因惊讶而张大的嘴,他仅微微一愣,立刻变得顺从,双手揽上我的脖子。
沈祈风的鬼叫声打破了一室旖旎的气氛。
"青溪,你爹……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们继续!不、别继续了……"
我松开手,坐下来,雪竹双眼迷离,染上了蒙蒙的水晕,不过很快就恢复。他看看我,忍住了没有说话。
我抬起眼眸,看向站在门口的修长身影,苦笑,"爹。"
沈祈风用手掌拍拍额头,丢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默默地站到一边去了。
深玄色的人影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眼眸中也平静的无波无澜。
鬓边隐隐可见的灰白让我觉得刺目。
我的目光定在他的手指上。修长的手握着剑身,指骨微微泛白。粗糙的手指,虎口处有几道陈年的疤痕。
这是一双普通的男人的手,一旦握起剑,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我对这双手,曾无比熟悉。因为那时,他从不放开剑。
比如,在真正准备拔剑的时候,他握剑的手会更紧。
比如,现在……
"陆前辈!"
"啊!"
雪竹的惊呼声促然而止。他用手捂住嘴,没敢再发出声音。
沈祈风愣在那里,他的剑自剑鞘里露出一截。不是他反应不够及时,而是他拔剑太慢。
我的右手软软的垂下去,鲜血顺着肘臂一滴滴淌下来。好在,没有痛到不能忍受,所以我没有吱声。
他依然站在那里,仿佛从未动过。"黔候"稳稳的插在剑鞘中。仿佛从不曾出鞘过。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陆家的人。我与你,断绝父子关系!"
门帘微微晃动,那袭深玄色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雪竹连忙叫龟奴去找大夫,被沈祈风阻止了。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我,"还是我去找纪神医吧,看看……还能不能治好……"
我懒懒的靠在软椅上,没有作声。
即使找来纪封,也没有用。被挑断的筋脉有三处,右手肩胛骨,右手手肘,以及手腕。该庆幸没把整只手臂卸下来吗?
大概再也不能临字画画了吧。
沈祈风罕见的脸上没有笑意,迅速地离开去找纪神医了。
雪竹蹲下来,撕碎衣角裹住我还在淌血的伤口。突然开口道,"公子实在太胡来了。"
我轻轻笑了笑,"青鬼那家伙也很胡来呢。"
雪竹紧张的僵直了背。
"为了排名,连断刀季延都敢杀。"我勾起嘴角。
"他疯了?!"雪竹瞪大眼睛,脸色刷的白了。急切地看着我,"那他……"
"他很幸运。"我弯下腰,吻在他的唇边,"有你这样的美人担心他……"
"陆青溪!"
木菁妍气未喘平,就尖叫一声,"你个混蛋!"
她伸手摸剑,却勘勘停住。只是脸上的火烧云一直烧到了脖颈。
"你是白痴嘛,这种时候还、还……"
"小妍,你怎么来了?这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姑娘家来。"
纪封和沈祈风同时出现在门口。沈祈风一脸惊奇,"我一说青溪受伤,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木菁妍狠狠一瞪他,脸上的红云反而止了。
"谁叫你说的不清不楚!那些下人明明说你是跟陆前辈一起出来的,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他是这个混蛋。陆前辈呢?"
沈祈风摸摸鼻子,"大概回去了吧,只是路上没见到。"
"小妍,你也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来,而且我要给青溪治伤,你也不适合在场。"
纪神医开口,木菁妍乖乖的站到了一边。"那我去对面的茶楼等你们。"说完红衣一晃出去了。
纪封让沈祈风划破我右手的衣袖,露出整个手臂。然后脸色沉了下来。
"纪叔叔,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啊。这种伤,养个十年八年,总还能吃饭喝水的。"我笑了笑。
"风亭为何下如此重手?"纪封缓缓问道,却是牢牢的盯着我的眼,"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惹你爹生气?"
我笑的无奈,"我忘记了……"
第七章
等到纪封处理完我的手臂离开之后,已经天晚了。
陆府来报的下人说陆老爷已经出门了。从陆府到绝云峰有大半日的路程,那还是全力赶路的情况下。所以拍了拍我的肩以示安慰之后,沈祈风和木菁妍以及纪神医也连夜上路了。
肩上和手臂上缠着绷带,浓郁的药味仍然刺鼻熏人。我用左半边的身子靠着椅背,有点懒懒的支着头,目光没有焦距的漂浮着。
哗啦的水声响起,接着雪竹从屏风后走出来,擦了擦手,"公子,水放好了,要我帮你擦身么?"
"不用了。"
我起身,走过去。"帮我把绷带解了。"
正准备替我更衣的雪竹顿了顿,犹豫道,"可是公子你的伤……"
"无妨。"
解开缠的很紧的绷带,黑泥般的药膏发出刺鼻的味道。我坐进浴桶中,将手臂伸展开,"再去打盆水来。"雪竹应了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又端了热水回来。拿了毛巾,小心地擦拭起我的右手臂。
我在腾腾的水雾中,半眯起眼,"我们也该出发了呢。"
八月十三。细雨蒙蒙。
离开陆家,一路上到绝云峰的途中,才真正理解沈祈风的感叹。
陆家,真的是太平静了。
而外面,用血雨腥风四个字来形容,真的不为过。有好事者,甚至拟了一张使魔令下的死亡名单。而最醒目的名字,便是断刀季延,龙帮帮主以及沈家二当家沈影蒙。这三人,俱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
至于武林盟主莫回风,传言是死在邪教教主手中。
半月以来,使魔令引起的杀戮下,除了令人恐惧和惊慌外,也渐渐使武林正道联合到一起,群情激奋,八月十四的决斗,已不仅仅是陆风亭和邪教教主两个人的决斗!
"大势如上。此外,各地赶来的江湖人士,以南方沈家,北方呼延氏为大。其次是各帮各派……"
正念着纸笺上的字的青年忽然顿了一顿,抬头看向我,"大人,您在江湖上弄出这么大的风浪,已经惊动那些人了。"
不同于江湖,拥有另一套法则,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
已经惊动朝堂之上的那个人了么?
我淡淡道,"不必理会。"
"可是我们在朝廷里没有人手。"
"白鬼,你顾虑那么多做什么?"红色面具的红鬼拨弄着手中泛着寒光的铁爪,嗤笑。
与此同时一个漆黑的人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房中,仿佛是从阴影里走出,那人全身都裹在黑袍中,只露出一双似乎带笑的眼眸。
"不必担心那么多。"低哑的声音似乎是黑袍人发出。
"黑鬼。你迟到了。"红鬼漫不经意的用铁爪对着他的眼珠比了比。
黑袍人似乎又笑了,"抱歉啊,有点事情。"他的目光在触及我的右手臂时定住。无声无息的朝我走近,我睁开半眯的眼,他停住脚步,眼眸微弯,"陆公子,你怎么受伤了?"
我斜靠着窗,外面渐渐天亮,雾气迷蒙,街上稀疏的人影偶尔从窗前经过。黑鬼又靠近来,几乎闻的到他身上的露水气息。
"也好,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的左手究竟比右手强多少……"
红鬼嗤笑一声,铁爪"锵"的一声合拢。
"这次的第一名可是我。"
"那又怎样。"
"我要你跟我打一场。"
黑鬼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目光在他的铁爪上来回逡巡,然后微笑,"哦?果然是好战分子。不过,我想我可以拒绝。就算是使魔令游戏的胜者也只能向邪教教主提出要求不是么?"
红鬼扯了扯嘴角,似乎是不屑。
雾气中,有些微的金光散射。
"那么,走吧。"我起身,拿起白鬼手中的面具。
绝云峰,以险峻出奇,通往顶峰处只有一条羊肠道。
只是小道尽头那座铁索桥,已经被人弄断了。
诸多江湖人士在桥的这一边叫骂,而对面是一群黑衣白面人,一动不动地整齐站在那里,白色的面具像没有五官的脸,毫无声息地像一具具木偶。
轻功不济的根本过不了这道天堑,轻功高强的也不敢跳到对面去,除了等沈家、呼延氏或是众多高手齐聚,现在少数的几个人根本毫无办法。
一条白色的人影忽然窜了过去!
突兀地掠到了那些人的中间。正在叫骂的人群戛然止住声音,几乎有些可笑地发出了惊叫!
白鬼森然出刀,以足下为轴,刀光划出一道圆弧,凌厉的刀锋把周身的人全逼了开去,然而不等他挥出下一式,周身已成了一片空地。他挪了几步,收了刀,冷冷地看着那些人。然后远远地朝我点了点头。
"恭迎教主!"
对面的黑衣白面齐齐跪下。
我慢慢走过去。两旁的人全都齐刷刷的盯着,似乎有几个人蠢蠢欲动。一片鸦雀无声。红鬼突然停下脚步,血红色的面具下的双瞳一一扫视那些人。
声音透过面具变得森然,"不是很会吠么?怎么都哑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拔出了剑,"邪教妖孽不要太……"
声音忽然止了,站出来叫嚣的人突然的一声惨叫令人浑身寒颤。红鬼犹如鬼魅的身形出现在他旁边,悠然拨弄着狰狞的张开的铁爪。那人的双眼及眉心处三个洞穿的血窟窿汩汩的冒着血。
"是、是他!是他杀了帮主!"
穿着统一武服的几名龙帮弟子激动地大叫,脸上皆露出愤慨仇恨的神色来。然后红色的面具慢慢朝向他们时,又全都噤了声。明明满腔的仇恨,仿佛恨不得一刀一刀剜了他,却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红鬼道,"龙帮帮主倒是名不虚传,不是他,我还拿不了第一呢。"他轻笑,"可惜手底下全是一群废物!"
"红鬼。"白鬼淡淡唤了一声,遂掉头跟在我身后。
黑鬼走在我右后侧,低低的笑,"弱者永远都是没有说话的权利的。果然是走到何处都不变的真理。"
我没有说话。
好吧,只是觉得,有点无趣。
八月十四。
我很期待。
第八章
红色狰狞面具的人嘲笑般的嗤了一声,转身也向山上走去。
须臾,那四个人影便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妈的!"一名龙帮中人愤怒的扇了自己几巴掌。
"副帮主!!!"
"那妖人武功高强,只怕我未必能替帮主报仇!真恨自己,如此无能!"
"堂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妖人虽然厉害,我们这么多的弟兄也不是孬种!大不了拼着一死,也要报了铁帮主之仇!"
龙帮弟子愤慨异常,甚至纷纷抽出了兵器妄想冲过天堑去!众人有的宽慰,有的却是火上浇油,最终煽动的群情激奋,一个个都恨不能抛出心头热血,伸张正义,报仇雪恨!
"各位,请静一静!"一人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挟带的内力几乎令人耳膜生疼,不由得全静了下来,纷纷找寻那说话之人。
一名青年走到人群外,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端正飞扬的英俊面容。
"沈三公子!"
"沈家已经来了吗?"
"各位,在下沈祈风!"沈祈风冲众人抱拳,接着缓缓道,"在下只是先来此处查探情况,但我们沈家与呼延氏的人手都已到了,正聚于某处,为明日之战做准备。所以请各位英雄稍安勿躁,一切等待明日便有结果了!"
"对!明日有沈家和那姓呼延的,正道联合,还怕不能把邪教那些余孽一网打尽吗!"又听得一人叫嚷,众人听得有理,加上本来也只是一时激愤难平,此刻已渐渐平静下来。龙帮弟子露出恨恨的表情,"明日,便要那些妖人去地下给帮主磕头认错!"
沈祈风见那些人还好没有冲昏脑子,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现在在这里的人,除了龙帮以外,都是一些草莽乌合之众,在江湖上都是无名之辈,二叔让自己前来,就是为了不让一些人为了"出名"做出一些不宜的举动。现下看来,二叔果然有先见之明。方才人群中分明就有几个人在煽风点火。
他转过头,望见对面纪律森然,一动都不动,俨然如同无声出鞘的寒刃的黑衣白面人,单从气势上,就盖过天堑这边的乌合之众不知几何!
那邪教教主给人的感觉更是深不可测,沈祈风想到方才,即使自己一再小心,也似乎被察觉到了自己注视的视线,那戴着彩色诡异面具的人仿佛穿过人群,一下子便找到了自己。短暂的一个凝视,便漫不经心的移开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人的面容全数隐在面具之下,沈祈风却可以想象,那人微微勾唇,似笑非笑的模样,他没有将眼前的任何人真正放进眼中,目光仿佛已飘到了幽远的不知何处……
约战的时辰是八月十四巳时,但沈祈风知道沈家与呼延家约定好上山的时辰是十三日申时。为了不被一直试图上来搭讪的人打扰,他干脆寻了树荫,盘膝打坐,一副两耳不闻模样。
申时一刻。
沈祈风蓦然睁开眼。沈家与呼延氏族数百名高手先后出现在视线中。沈氏一族传承至今,血脉沿袭,分立出许多旁支,枝叶繁荣,明面上,似乎弱于呼延氏,但隐处力量却是强于"呼延氏"。是以,当沈家二当家死于使魔令之下的传言传出后,比武林盟主莫回风之死更让某些知情人士震惊!
数百名当世高手施展轻功的盛况,震撼了很多人。沈祈风虽然明白这是有意提高己方士气,也不由得感觉热血沸腾,油然而生一股豪情。尤其,在最前头的,正是他们沈家家主!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沈家家主,不由便有一些人愣住了。
细眉弯长,眸似桃花潭水,唇红齿白犹若女子,简单的椎髻垂下一缕蜷曲,竟有几分妖娆。这、这便是隐然江湖正道霸主的沈家家主沈雪盟?
沈祈风已迎了上去,"二叔!"
沈雪盟点了点头,道,"邪教教主已经来了?"
"是。二叔,陆前辈没有来吗?"
沈雪盟淡淡道,"他与邪主的决斗尚在明日,今日却是我们要先与邪教了却恩怨。"
沈祈风吃了一惊,"二叔?"
沈家家主却已径自从他身边越过,人群纷纷往两边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决战是在明日,所以今日希望各位在此静候.。"他淡淡的开口,看也不看众人,分明倨傲。但那种气度却真真压人一等,让人服不服气都辩驳不了,且暗道一声,"果然人不可貌相,沈家家主当真是个人物。"
一名相貌俊朗的高大男子与沈雪盟并肩而行,他并不开口,只是嘴角一直挂着笑容,十分可亲。
沈雪盟看了一眼对面的黑衣白面众,冷冷一笑,突然身形掠空,袍袖鼓动,犹如水上飘移般凭空掠了过去。高大男子即呼延文岚跟着平地拔起,如大鹏展翅,急遽飞驰过去。
黑衣人齐齐动了!
在天堑这边的众人全都为那两人提起了一颗心。沈雪盟未及落地,突然手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柄翠绿短刀来,震开迎面而来的长剑,同时伸手一按身边呼延文岚的肩膀,借力又向前滑出一段,冲入了黑衣人中间……
呼延文岚因此身形一滞,无奈的笑了笑,同样出掌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
渐渐地,这边的人都愕然了。黑衣人仅仅将那两个人包围在其中,真正动手的只有五个人。
"他们想用车轮战吗?"
沈祈风原先也这么想。但随着三名黑衣人重伤而退,并没有人补充上去。
沈雪盟用刀柄狠狠击在一名黑衣人的后颈上,颈骨断裂的声音脆响,黑衣人踉跄扑倒,却像没事人一样又爬了起来,只是默默站到了之前三名黑衣人的旁边,脖子还诡异的歪斜着。于此同时,呼延文岚一掌打在最后一人胸口,以他的掌力,中者甚至可能肋骨碎裂,脏器震伤!但黑衣人被打出去数米远之后,竟似安然无恙的起身,站到了一边。
"请上山。"
黑衣人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如此道。
远远瞧见情形的众人一片哗然。
"那些家伙是人吗?"
"邪教妖人还真的是妖人啊!"
这时,十几名沈家高手突然先后掠了过去。电火光石之间,对面的黑衣白面人突然齐齐抬手,众人只见到无数一闪而逝的银光,当先几人惨叫一声,竟直直地坠下了天堑。还有几个勉强到了对面的,黑衣人的剑刃已经毫不留情地划过了他们的脖子。
"住手!"沈雪盟大怒,然而数百名黑衣人并不理会,沈雪盟挡不住那么多剑,只来得急抓住几个人,丢回对面去。其余人,竟尽数被杀死。
沈雪盟被气的不轻,面若桃花的脸几乎有些扭曲,"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黑衣人道,"请两位上山。"
"混账!"
"沈兄!"呼延文岚连忙制止沈雪盟。"千万冷静!他们不过是没有思想的活死人罢了!"
沈雪盟顿了一顿,森然道,"不错,要报仇也得找那正主!"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去了。呼延文岚叹口气,跟了上去。
第九章
绝云峰上有一座古旧的亭子,据闻是一名曾经居于山下的隐士所筑,名为"孤然亭"。
此时亭中坐了一个人,着赭红色的长袍,衣领袖口处绣有繁复黑丝花纹。那人戴着一面如同戏剧脸谱一样颜色艳丽混乱的面具,一条黑色缝隙般的纹路将面具割成了两个部分,仿佛一道破碎的裂痕。
在他身后,站在一名戴着白色面具的白衣人。如同守卫者般的位置与姿势。沈雪盟毫不怀疑,胆敢向坐着的那人出手的,都会被毫不犹豫的击杀!
"南方沈家家主,北方呼延氏新人族长。"先开口的是彩面人,"久仰。"
"不及阁下之名才真正令人如雷贯耳。"呼延文岚道。
对方摇摇头,"令人闻风丧胆的不过是邪教教主,未必是我。"
沈雪盟面露不屑,"你难道还想为自己脱罪?"
"沈大当家误会了。"那人只淡淡道,接着话锋一转,"约战之期尚在明日,两位提前来此,有何见教?"
"邪教教主不必如此谦逊。"沈雪盟冷冷道,"我只问你,我弟弟沈影蒙是谁杀的?"
彩面人没有做声,却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教主果然圣明,料中沈大当家会先来寻仇,属下愿赌服输,这一战便只好应了。"
从亭柱后走出一个浑身都包裹在黑色衣袍中的人,只露出黑色面罩眼洞中的一双眸子。他慢慢走出亭子,笑道,"沈二当家在江湖上声明赫赫,我却有些后悔挑了他。江湖上沽名钓誉者泛泛,如此名不副实的却实在罕见。不过今日见了沈大当家,倒是解了在下疑惑。"
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沈雪盟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黑鬼犹自轻笑,"原来不过是演的一出好双簧罢了。"
"你找死!"
彩面人侧过脸望向站在一边的呼延文岚,问道,"呼延族长是否也有仇要报?不妨一并解决了。"
呼延文岚神情闲适,"不,在下只为沈大当家掠阵罢了。"
彩面人点点头,啜了一口茶,"红鬼,你也去替黑鬼掠阵吧。"
"我?替他?"从梁柱上跳下一个红影,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情愿。
白鬼瞥了他一言,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好吧好吧我去……切,那家伙死的掉才奇怪……"红鬼低声嘟囔了一句,"为什么龙帮的都是一群废柴呢……"
懒洋洋的拨弄着手里的铁爪,红鬼朝站在对面的呼延文岚咧了咧嘴。
呼延文岚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从那人身上涌出的杀意也明白,那个好战的家伙……恐怕很想挑衅自己。
微微冷笑,他装作无视,只认真地关注着战局。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观察着神秘的彩面人。
彩面人似乎对自己手下与他人的争斗毫无兴趣,一只手撑住额头,闭上了眼,仿佛因为疲倦而陷入了沉眠。
呼延文岚不得不承认传说中的邪教教主很出乎他的想象。第一眼见到安静的坐在亭子里的人,孤傲,冷绝,邪异,种种感觉与传说中的邪主相一吻合。然而当他开口,虽然声音刻意变化过,却让人觉得自己在与截然不同的一名性情温和的贤士交谈,举手投足间,端茶轻啜,气质竟然有些悠远飘渺,不似凡人……
强烈的违和感让呼延文岚对他兴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突然有强烈的针刺感……呼延文岚收回心神,就看到白面人冷冷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像极了护犊的母鹰!
母鹰?呼延文岚不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不要相信任何人……
所有阻拦的人……都得死……
哥哥,为了我,可以去死吗?
染满鲜血的双手……
不,不……没有谁是干净的……
我只是先动手罢了……
那个位置,必须是我……
只有我……
你看,这一切都是我的了。权利,金钱,我终于拥有所有的了……
人呢?
都去哪了……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突然惊醒,睁开眼,眼前的古亭渐渐清晰。
那些梦中的混乱,让我有些头痛。
"您怎么了?"白鬼低声道,我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有些粗重
"我没事。"我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减轻那种莫名的疼痛。调整了一下呼吸。"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我重又睁开眼,这才发现,已是天地昏黄。
"教主大人睡的可舒坦?咳、咳……"虚弱的声音逞强似的带着嘲笑的口吻,"属下的表演让教主觉得如此无趣么?"
我抬眸看他。
黑鬼靠坐在亭柱边,从他的声音判断,受的伤不轻。
"沈大当家与那位呼延族长呢?"
"姓沈的重伤,被另一个家伙带走了。不过这仇恐怕还不算报了。"红鬼懒洋洋的回答。
"哼,下次我一定取他性命。让他去地下陪他弟弟吧。"黑鬼冷冷道。
我淡淡应了声。
方才梦里一些混乱的东西让我觉得十分疲倦……
"白鬼,我需要再休息一会儿。"
白鬼没有说话。却站的又离我近了一些。
红鬼一声嗤笑,想必是受到了警告。
我想……我需要休息……
明天的时候,必须有最好的精神状态。
番外
"Lachian,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你的爹地,你的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一个也不要相信,你只能相信我,你的妈妈……"
"Lachian,你有十九个弟弟,但是只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是你最大的绊脚石,明白吗?"
"Lachian,你是怎么回事?你居然连把枪都握不好!今天连枪术老师都说你哥哥是天才!你呢?你不能给我争气一点?"
"他们居然说你不是老头子的亲身孩子,他们都疯了吗?是我怀了十个月把你生下来的!他们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想把我们赶出去!不,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可怜的小拉克兰,他失去母亲了,可他还不知道。"
"交给石悦吧,也许这个小家伙能跟他亲爱的哥哥学一点东西,他太安静了,你有听过他说什么吗?不会是个哑巴吧?"
"我的弟弟?这家伙?我怎么没见过?"
"他母亲总是把他藏起来,那个女人其实一早就疯了吧。"
"父亲最近很忙,算了,那就先让这个小家伙跟着我吧。他中文名叫什么?"
"还没有,没人给他取。那个女人原先是妓女,主人说了,这个孩子不能姓白。"
"那就叫石清吧。我不喜欢他那个名字。"
"他几岁?"
"十三岁吧。"
"我以为他只有六岁,难道他一直都挨饿吗?我们家居然出了贫民窟的小孩。喂,小家伙,我带你去街上看人体艺术表演吧?很有意思的哦。"
混乱的大街,枪声激起了无数尖叫声。警鸣声由远至近。
"这里有死者!他身下还有一个孩子!孩子还活着!快送医院!"
"你的哥哥死了。他是我最优秀的儿子。Lachian,或许我该送你下去陪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阴沉沉的看着他。
那一天,混乱的伊始。
伟大的恐怖的父亲死了。闯进来的十七名杀手也全死了。
他被推上了父亲的位置,陌生的叔叔教导他一言一行,他如同傀儡,没有思想。
所有都以为他是个傻子。直到,他派人打断了叔叔的双腿,废了他的一只眼睛和一只手,塞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他从来都知道,这个世界是个吃人的世界,谁都不可以相信,任何人都不可以。只有手中的权利是最真实的。
阻拦他的,都必须消失。
然而,当一切都收入手中的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从来没有拥有过,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或者,他缺少了什么……
那种感觉一开始仿佛错觉,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几乎让他发疯。
心口处始终都缺少了什么,他甚至让医生剖开自己的胸,想看看自己的心脏到底完不完整。
第十一章
无梦的沉眠。
放任自己将感知与外界全然切断。
如同在原始的栖息之所,放松全部的身心。
日出。
翻涌的云海,淡雅的霞光铺天。雾气弥漫。
沾湿的发丝和衣袍,湿漉漉的露水映着点点霞辉。
微微眨了眨眼,眼睫上有些微的凉意。
站起身。
"大人,您觉得如何?"白鬼轻轻问道。
"我很好。"我微笑, "辛苦你了。" 他没有说话,默默退开了几步。
十大门派的掌门,以及诸多帮派的帮主。我略略一扫,移开了目光。
牵引我全部目光的人,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他静静站在那里。
从来都不知道,有一个人,能让我的灵魂都为之深深着迷。震颤,渴望。
他是毫无疑问的强者。
正是如此,这一刻,已让我等待太久了。全身的细胞都在呐喊,都在叫嚣。
曾几何时,见过他挥剑的身影。
血染长袍,溅上的全是他人的鲜血,持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踏着尸体前进,毫不留情地收割性命。让我触动的并非是那惊世的剑法,而是每一剑挥出时那双仿佛死水般的瞳眸里的哀恸便更深一分。
没有止境的深下去,如同深渊。
他握剑的手很稳,以至于连我最初也没有察觉,这个男人迅若闪电的每一剑都如此沉重。
这个男人,其实从心底里,背负了所有的杀孽。
然,唯有以杀止杀,令他不得不杀。
意志和肉体的背离,潜意识和深意识的背离,令他的每一剑,都十分凄美。
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那种无言的忍耐和锐不可当的气势造成的矛盾令人总是移不开目光……
只能,紧紧的,失去呼吸的,凝视他。
"今日一战,是有赌注在先的。邪教教主,若是此战你输了,那么你必须带领你的属下离开中原,永永远远再不可踏足此地!"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么,开始吧。"
不想再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我微微一笑。看到他的眼神微微透出熟悉的感觉。
"用你的左手。陆风亭。"
然后,抽出你的剑来。
全天下,最配你的剑——"黔候"。
即使无数次扎刺入肉,无数次割断喉咙,那些鲜血都会顺着剑刃滑落,就如同从不曾沾染过一样的干净。
"此剑名为'霜天',寒铁所铸,虽不能真正见血封喉,却能令你血气受阻,请小心了。"我淡淡道,手中已多出一柄漆黑长剑,泛着寒光。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道,"请。"
我就知道,这个男人的人生里,从没有退缩两个字。
剑与剑的交击,碰撞!
霞光织就的画卷里,共舞的身影。
真气激荡,袍袖灌风,一击一挡,皆重若千斤!
震颤的两柄剑,共鸣般的嗡响!
纵剑狂欢,畅意长啸!
自始自终,我都紧紧地注视他的眼眸。
平静,沉稳,也渐渐被战意溢满……
凌厉的剑锋划过地面,地面上越来越多的剑痕,凌乱而触目!
再美,再壮丽的舞都有完结的一刻。
他是强者。
毫无疑问。
架在我脖子上的剑并不很稳,微微的颤动,从脖颈处传来一阵阵摩挲的钝痛。
他的眼神平静无澜,深黑如渊。
"你输了。"
我低低的笑,笑的胸膛震动。他眼神微微一闪,下意识的将剑刃移开了些。
叫好声此起彼伏。
邪不胜正,今日正是证实了这一古往今来不变的真理。
我猛然朝他扑过去!
他一惊,连忙收剑,却仍然来不及,剑尖只往下划了寸许,刺入了我肩下。
我扑到他身上,他被撞的退后数步,突然一脚悬空!
我紧紧搂着他的腰。
对,我输了。剑法我不如他。永远不如。
可是没有关系,天下第一并非我所要的!
耳畔是呼啸的风,我摘下脸上的面具,向身后掷去!
"你……"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脸上是惊愕,愤怒,失望,悲哀……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多的表情。
我微笑。
下坠吧……对,就这样,堕入到深渊,堕入到地狱!
我将剑换到右手,运劲将剑刃插入石壁中,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火星点点溅开来。剧烈的震动几乎让虎口破裂,整条手臂一瞬间麻了,剧痛让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放手!"
他在挣扎,我完好的左手力气不小,紧紧地桎梏住他,而且,刚才做了一点小动作,此刻,他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
他冷冷道,"孽子!我陆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充耳不闻,风太大了,听不见罢了。
整个右半边肩膀的衣服都被血染湿了,我也再也无法坚持,松开了手。下坠的速度快的仿佛被一只来自地狱的手狠狠地拉下去!他又说了什么,这下是真的听不见了。
穿过了如同天上云海般的山雾,霍然可见碧色的平静的湖面。
身体在半空中突然陷入了一张大网,细软的线布就的网,猛然张之极致,却依然牢固坚韧。我蓦地握住他的手,挥动"黔候"割断丝线,噼里啪啦的撕裂声。接着,抱着他,掉落到了水里。
湖水冰冷异常,并不深,但水底却有很多奇特的草类,水中生物极容易被紧紧缠住。挥剑将那些柔软的草类拨开,好不容易才脱开身子,浮上水面。狼狈地将自己和他一起拖上岸,他看着我,一脸漠然。
我微微一笑,"对不起,让我先休息一会儿……再帮你解……"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我眼前一片黑暗,重重地往前栽倒下去。
第十二章
艳丽的彩色面具静静地躺在地上,两个眼洞朝着天空,似乎依然在注视着什么。
一只略有些粗茧的手捡起面具,擦去了边缘上沾染的泥土。
从崖边探看,只能看到弥漫的山雾。滚落下去的石块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
山顶上一时竟是一片死寂。
"卑鄙无耻。输了竟还如此……"
叫骂归叫骂,却也说不出什么来。谁也不曾想到,邪教妖人居然会宁肯同归于尽也不认输……
"几位留步。"碧华掌门突然上前。拦在了白鬼面前。
这时间,已陆陆续续上来了大批人马,这些人之前被数百名黑衣白面人拦在下面,现在好不容易上来了,却已错过了那场决斗,憋着了一股气没处使。在场唯一的三名"邪教中人"便成了众人的目标。
白鬼淡淡道,"这场比试,是我们输了。阁下放心,我们自然会遵守约定。"他抬头瞥一眼团团围拢过来的人,再不置一词。红鬼笑的很怪异,"我们肯遵守约定,人家也未必肯放过我们啊……"
"妖人!你杀了我们龙帮主,就必须偿命!"
"哦?"红鬼转头看向出声的龙帮弟子,"话说的没错,你们想报仇的,可以啊,来呀,我能杀死你们帮主是因为他无能,你们也可以来杀我呀。杀的了就杀,没本事却在那里吠,真是给你们死去的龙帮主长脸啊。"
"没错,白莲圣教从今天起就从江湖上消失,但想要找我报仇的,随时欢迎。或者,今天,所有的大英雄,大豪杰全都一块儿并肩子上了也无妨。"黑鬼"嘿嘿"地低笑。
两人张狂的言语顿时激起众怒!各派掌门也在动手与不动手之间犹豫,是自恃身份,还是永绝后患?
"够了。"白鬼轻轻道,"别忘了大人说过的话。今日起,便没有十鬼了。你们也不必再拘于恩情追随大人了。大人说过,希望你们各自回到你们自己的生活,那么,至少,今天不该把命丢在这里。"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走吧。"
红鬼和黑鬼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黑鬼冷笑一声,"是啊,总算是报完这该死的恩了。"
红鬼破天荒的叹了口气,意义未明地说了声,"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呢?"黑鬼突然问道。
"我……"白鬼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彩色面具,轻声道,"自然是继续跟在大人身边了……"
罕见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笑意,隔着面具,似乎也能看到那人脸上扬起的清浅笑容。
"走吧,只是脱身,想来是没问题的。别与那些老家伙动手便是了。"
听得再次催促。黑鬼却是抿了抿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悬崖,面具下的神情没有人看的到。
红黑白三道人影分作三个方向同时拔地而起……
第十三章
隐约恢复了意识,觉得很冷,冷的骨头似乎都在瑟瑟发抖。
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对上一双眼神复杂的眸子。注意到我醒来,他似乎微微一怔,眸光转冷。
身体有些僵硬,自己似乎因为冷而蜷成了一团,试着动了一下,右臂没有了知觉。我用一只手撑着爬了几步到他身边。
"爹。"我唤他,扬着笑容。
他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漠然,甚至更冷一些,"不必如此叫我,邪教教主的爹我可做不起……"
我摸索着掏出一个瓷瓶,打开,放到他鼻子下面。仅仅如此,我额头上已冒出了冷汗。
"爹您不是早就猜到了。"
我躺倒在他身边。望着天空,只有白茫茫的大雾。
"明里暗里,您可罚了我不少啦,又是打断腿,又是废了手的……若是气还没出,大不了再让您捅两剑。"
他被气的不轻,声音都抖起来,"混账!"
我乐了。小心侧过身,趴到他身上,药性未散,他还未能动,只能任我伸出手摸上他的脸。眉宇紧紧地皱了起来,眼眸里已积聚了怒火。
气的好,这般活色生香的表情可比那清冷似冰块的模样好多了。这眉,这眼,这唇,都是让我的目光流连不去的地方。现下可以用手指毫无缝隙的感触,强烈的满足感让我叹息。
他似忍无可忍,低怒道,"滚开!"
我起了兴致,还想调笑两句,突然被狠狠一掌打在胸口,腾空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背脊才撞到一块大石头上。胸口猛然泛上的恶心感让我忍不住呕吐。我睁着模糊的眼看到他朝我走过来,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似乎扬起了手。
暗自苦笑,又一阵窒息感涌上,意识再次被黑暗吞没了。
做了好长的梦。似乎是记忆力七八岁年纪时的模样。
父亲牵着我的手,俩人一起走啊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偶尔走过热闹的街市,他便买一串糖葫芦给我,摸摸我的头。偶尔走到山林里,他便背着我,哄我睡觉。除了剑,他的手里握着的最久的便是我的手……这一路很长,似乎一直一直走下去……
突然觉得有点无奈。梦未醒,便知道是梦了。因为这一切,都是脑海深处的记忆,只不过在梦中回忆的时候,感觉像是旁观者一样注视着自己,有种微妙的距离感。
"噼啪。"
极轻细的声音,微弱的仿佛幻觉,但梦境外的声音将我从疲倦的梦中拉了回来。我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凹凸粗糙的墙壁,以及墙壁上妖娆扭动的影子。
篝火燃的不旺,却被风吹的火苗狂魔乱舞,这才有了墙上惑乱妖娆的影子。
父亲坐在篝火前,火光映亮他半边脸,却不能给予温度。那张俊秀如少年,只多出了许多沧桑感的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清冷的,犹若寒玉。
我张了张口,唤了几次才发出沙哑的声音,"爹,我渴了。"
像梦境中的八岁孩童,向父亲撒娇一样。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如此。
他略抬眸看我,我冲他笑。他转开脸,起身出去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盛着水的竹筒。他将我扶起让我上身靠在墙壁上,将竹筒递到我唇边。明显是新鲜的竹子上砍下来的一段竹节,还有着一股风露的味道。断口凹凸不平,不像是利器砍下来的。我就着抿了口喝了,却是一股酸涩的苦味,不由皱了皱眉。这水,不会是那湖里来的吧?
他见我没有意思再喝,便将竹筒放到了一边,坐回篝火边。
我想说说话,可是眼皮却沉的撑不住,终于还是又睡了过去。但睡的不安稳,右手臂上时不时传来的隐痛让我的意识沉沉浮浮的,难受极了。恍惚间觉得很冷,便有一股暖流从手心一直通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令手臂上的痛楚也减轻了很多。
醒来时,洞外天光大亮,但没有金色阳光,半空中浓雾蔽日。
残留的火堆已经没有温度。我没有乱动,只是睁着眼看着头顶。
没过多久,光线似乎暗了一下,父亲已经站在我旁边。他手上提着昨晚那支竹筒,扶我坐起,我小喝了一口,尝到清新的味道,忍不住微微笑了。
那是露水的味道。
微笑是因为想到一句话,有爹的娃儿有人疼。
父亲带回的不只是水,还有很多的草药。这一天他都在细细挑拣和辨认带回来的植物,到了晚上才终于弄好了可以敷在我手臂上的草药。小心撕开我右臂的衣袖,将已经粗糙研磨过的草药敷上去。
我盯着父亲清俊的脸,微微的笑。
"如果不尽快从这里出去,你的手臂会废的更彻底。"他忽然冷冷道。
是吗……可是我不想出去呢。没办法啊。
"爹,你还生我气吗?"
"我与你已经断绝父子关系。不要再叫我爹!"
我微垂下眼,笑了,"那爹你现在在干什么?照顾邪教的大魔头吗?"
叹了口气,"陆家唯一的香火断了也就罢了,我那未曾谋面的娘要是知道你不要我了不知会不会伤心。"
我知道这句话会激怒这个素来少有情绪的男人,但不曾想会激怒到这种程度。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令我一时难以回神。我被抽的扭过了脸,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声音上面也能听出怒气盛然,"孽子!你母亲拼了性命不要,就生出你这么个畜生来!"
我摸着脸,没有表情。
心里却冷笑。
从林伯那里,纪神医那里都听说过,爹娘年轻时是如何相爱,以及爹痛失娘时几乎疯狂的表现。对我来说,不过是,他竟爱一个女人爱得如此深!
孽子也是子。人也是畜生。
"我说错什么了,让爹您这么生气?"我轻轻道。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是因为,娘拼了性命保下的儿子,却丧尽天良,乱杀无辜,还做了人人杀之而后快的邪教教主?"我慢慢地,一字一字的说,"还是……恬不知耻,道德败坏,爱上了自己的父亲?"
第十四章
"我说错什么了,让爹您这么生气?"我轻轻道,
"是因为,娘拼了性命保下的儿子,却丧尽天良,乱杀无辜,还做了人人杀之而后快的邪教教主?"我慢慢地,一字一字的说,"还是……恬不知耻,道德败坏,爱上了自己的父亲?"
他的表情很难看,越是盛怒,越是冰冷。
"我陆家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阿芜想必也不会怪我。"
他扬起的手掌积聚了掌力,冰冷的面容像拢了层寒霜,眸中杀意隐现。
我突然有一丝的不确定……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会杀了……我?我以为我能看透这个男人,现在却突然发现,他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一些……
近在咫尺的杀意几乎扼住我的咽喉……我忍不住向后微微一瑟,避开直面的锋芒。倏忽意料的,那股阴寒的杀气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视线微一错,洞穴中已只剩下我一个人,空空荡荡的。
我呆坐在那里,浑身冰冷。
方才父亲他是……真的要杀了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素来自成回路,理智冷静的头脑混乱了。脑海里只有一句话不断的回响,他会杀了我,他会杀了我,他会杀了我……
疯了。我朝墙壁狠狠撞过去,痛楚让脑子里那个声音消失了。从额头流下的红色液体让我的视线中的一切几乎都模糊成了一片红色……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这次,是我口不择言,才会激怒他,只是意外罢了。没有一个父亲真正下的去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素来知道自己理智冷静到恐怖,不过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喜欢把每一件事都把握在手中。只不过,在对待父亲上,却常常失去引以为傲的理智。
我抚着额头,低低地笑。
正是因为如此,才对他,势在必得啊。
我在洞中待了四日,父亲都没有回来。这次真的气的不轻……
胃有些抽痛,右手臂溃烂的伤口我也不想去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躺着的一块很大的岩石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旷达的空地,蓝色的湖面犹如镜面般光滑平整,远处是影影绰绰的竹林。
我寻了很久,才看见那袭玄色衣袍在竹林中隐没。我站在不远处,迟迟没有上前。
父亲似乎伫立很久,宛如雕塑。发丝衣袍上已布满点点露水,他负手站在那里,神情淡淡的,却像是在怀念什么……
我自然知道他在怀念什么。爹和娘的相遇也是在一片翠绿盎然的竹林中,一只受伤的鸟儿作的媒,一场突然的大雨成的美,如同冥冥中天意的昭示。
我转身离开了。
湖面,没有风,就可以这么平静么?
幽蓝的湖水倒映一个人影,面部是黑色阴影,丑恶如鬼。我轻轻伸出手指一触,荡开的一圈圈涟漪让镜子破碎了。
在神经绷至极限的前一秒,我一头扎入了水中。冰冷的湖水浇灭了随时燎原的火,缓平了躁动的神经。
我不想变成疯子,可是一再的失去理智。一定是哪里错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暴躁过。即使当年,细细查过了所有的资料,包括爹娘从相遇相识至结为贤伉俪,也不过是小小的哽刺罢了。
在水中睁开眼,盛密的水草招摇舞动,仿佛随时都在邀请共舞。我往下潜,突然看见水草中间一把墨绿近黑的长剑静静伏于其间。那是坠落湖中时,不得不松开手掉落的名剑"黔候"。想也不想的伸手过去,将剑握于手中,那些水草突然像有生命一样缠了上来……待我发觉不对时,手脚竟然都被缠住了……
剑柄也被缠住,无法拔剑。我尽力挣扎起来,渐渐的,恐慌充斥心头。
挣扎不开,力气完全用到了空处。那些类似水草的怪异植物轻软的像绒毛,却可以缠的那么紧。我可以在水中闭息一刻钟……漫长的却好似过了很久……
我试图转过身,看到了身后的水面,一个黑色的影子就站在湖边。
突然有种绝望的情绪蔓延……原来,这就是绝望……
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感觉,死亡竟然离自己这么近……
窒息感让我的神志渐渐模糊。
我……竟是……死在这种……地方么……
月芜……
温柔浅笑的女子,眉目清秀淡隽,眉间一抹朱红,却让她的整个五官都添了一分艳丽。
"表哥,此生与你结发,我再无所求。"
渐渐憔悴的妻子,依然对自己展颜。
"表哥,今天在街上遇到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卦,说是我虽有福,却无寿,恐怕不长久了呢。"
绕是他素来不信这种胡言乱语,也不由皱起眉来。寻人去问,却是不曾听闻有那样一位算卦人。
"表哥,你喜欢孩子么?"
"表哥,若是我不在了,就有孩子陪你,你说好么?"
女子淡淡的笑,却很想让人为她扫去眉间的忧虑。
他回答了什么?为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了……
只记得清秀的女子因着眉间的红痣而十分艳丽的笑容。
"表哥,再见。"
霍然惊醒的陆风亭脸色微变,他在竹林中练功,一时不慎乱了心神。
难怪佛偈常有言,心魔可畏。竟然能让他陷入这样的混乱。若是不察,甚至因为难以醒来而变成癫狂。
月芜……
却是许久不曾想起她了。
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魂灵?为何从不入他梦中来?
脑海中却飞快的闪过一张相似的脸,只是多了一些英气,总是微笑着唤他,"爹。"
回过神来,脚步已向来时的方向去了。
远远地,看见幽蓝色的湖面上,一袭赭红色浮起……
气息猛然间紊乱!他呆了一瞬,接着闪电般掠了过去!
捞起水中的衣衫,踉跄回到岸边,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惊惧过后的心脏依然跳的急遽,慢慢才缓下来。
可是,衣服为什么会落在湖里,几乎湖中央的位置?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湖里,澄澈的蓝色湖水,可以一望见底。
心脏似乎停顿了。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水中一个人影。
第十五章
我以为我身在地狱,却在睁眼时看见父亲坐在旁边。
被救了吗?
太好了……我一点也不想死,一点也不……
他的眼里有血丝,面容也有些憔悴。是担心我吗?我微微有些心喜,想起身却发现一动也动不了。
"爹,你点我的穴做什么?"我不解地问。许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缘故,身体疲累的厉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就算不点我的穴只怕我也动不了。
他沉默的看着我,寂水般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发现他不只憔悴,还很狼狈。衣袍上沾染了点点泥土,靴子上也布满了斑斑干泥,袖中露出的手指上居然伤痕驳驳,让我诧异他为何会如此模样?
观他神情,却依然是淡淡的。
"身体如何了?"他忽然开口道。
"应该已经无碍了。"我回答。除了,觉得身体特别沉重。
然而却看到他眼里一掠而过的讥诮。
让我怔了一下。
他抽出"黔候",软剑锋锐的剑刃从我的右肩慢慢移至右手腕,"如果不惧死,就让这条手臂再烂下去。如果还想活,我可以帮你把手臂斩下来。"
右手臂不正常的痉挛着,断裂的筋脉处苦味的越来越严重。但不知道为何他话语里却有会令我丧命的意思。
认真地与父亲对视,我勉强笑道,"爹,我很怕死的。"
我是真的怕死,极怕,怕到一想到自己会死就恐惧的无法正常呼吸。
"被你杀死的那么多无辜的人未必不怕。"他说。
"那是他们没有活下来的能力。"
"你也没有。"
他冷冷道,将剑刃指在我咽喉处。
他看我的眼神,像陌生人。可以轻易斩杀的陌生人。
我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他会这样看我?明明应该是担心与后怕才对吧,不久前,我才经历了一次"死亡",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顾父子之情了?
我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浅。右侧的手一点一点艰难的握紧,尽管毫无作用,却还是试图握成拳来获取一点力量以及可笑的勇气。
"为什么杀那么多人?"他重复,异常执拗。
"江湖上打打杀杀不是家常便饭吗?何况,您手上的血腥未必就少了,还是说,你杀人便是替天行道,我杀人便是恶贯满盈?您难道真的确定您杀的每一个人都是该杀之人吗?"我冷笑。
他面色不变,剑尖更向前递进一寸。
我死死咬住嘴唇,几乎怨恨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重复。
"因为我怕死。"
脖颈上一阵冰凉,我瞪大眼,涌上鼻尖的血腥味让我失神。脑海中一片空白,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干涩的低吼。
"出去的路在哪里?"
"我带你去。"好吧,我妥协,他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出去。
下一秒,身体腾空,他抱起我,提气掠了出去。
竹林里,生机盎然的翠绿色。我未曾说什么,他便带我来此地,想必已经看出这里的问题了。
这里是个幻阵,是当年白莲圣教中三大长老的的白长老所建,只有白式一族能破解,而圣教历代教主,皆为白式后人。破阵的方法极为简单,但我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该阵法,所以花了几乎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找到阵眼,咬破手指,滴血上去。
父亲看着我的动作,微微动容。
竹林依旧是竹林,只是多出一条通道,一眼望去,可见通道幽深黑暗。父亲携我进入,通道中的烛灯齐齐亮了起来。
"机关,阵法,幻术。"他淡淡道,"邪教中倒是人才济济,百年前有一群人被世人称作'异类',就是因为他们所擅长的东西超出常人想象,让人认为是妖邪之辈,被居心叵测之人一夜灭族。没想到,竟然一直有传承至今。"
"白式一族的前身楼伽师并非毁于世人畏惧,却是灭于人心贪婪。"我回道。
长长的甬道,只有衣袂拂动的声音。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石室中央只有一方石桌,上面一盏油灯幽幽的发着昏黄的光。石室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一幅幅画像。
"这是白莲圣教历代教主的画像。本教来源已久,只不过数十年前才来到中原发展罢了。爹,你是不是奇怪,既然白莲圣教以血缘选择教主,为何我却能成为教主,哦,应该说,为何我会有白式一族的血统。你可怀疑?"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他的脸,似乎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我笑了笑,"爹,不如你看一下上任教主的画像,就在你右侧过去第五幅。"
他却不动,垂着眼睑,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又道,"本教的画师也是相当高明的人物,特别是画这幅的画师,据说他受到过皇帝册封"丹青圣手"的称号,你不看看他的画,可就可惜了。他画的人被称为是'活死人',叫法不雅,却是相当的赞誉呢。"
我微笑地闭了口,等待着。
半晌,他慢慢移动步子,约摸七八步,停住。缓缓抬眸凝视面前的画像。
画像上淡然微笑的女子,眉宇间的一抹朱红仿佛是猩红点染,画师似乎用上了特殊的颜料,令之璀璨夺目,配上不怒自威的冷冽眸光,更加妖冶慑人。
他面无表情地凝望着。
"对了,她还是本教的叛徒,要不是她,当年也不会害得本教被中原武林人士围剿,死伤无数,大伤元气,而不得不退出中原。可惜她本人,也被十鬼不死不休的追杀,最后连累陆家满门被灭,陆家府邸一把火烧成烟灰。"
"是了,你还以为她是你的表妹吧,可怜那真正的陆家远亲,一言不慎惹怒天子,贬官撤职,家道中落前来投奔本家,却是在途中便遭人杀害,抛尸荒野,最后只剩一个'表妹'到了陆家……"
他依然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突然梦幻般地伸出手,像要触摸画像上的人。
"不可!有毒!"
他突然缩回手,捂住了嘴,一声闷咳,鲜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来。
第十六章
我扶着墙,勉强才站立。不过能感觉力气在慢慢恢复,手脚已经能动了,看来倒并不是被父亲点了穴,我有些疑惑,不过现下也只能先抛于脑后。
父亲抬袖擦去了唇边的血渍,再次伸出手去,对我的叫喊恍若未闻。
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我惊怒,"这不过是仿的,我有真迹,你不要动它!不然我就毁了那幅原画!"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向我。
我闭了一下眼,"画像后面有机关,可以打开石室里的暗道。"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道,"没有原画。"
"是。"我说,"丹青圣手画了两幅,两幅都是真迹,你不要去动这幅,我可以把另一幅给你。"
他依然迟疑,"是……怎样的?"
我低声道,"很温柔,像一个普通的母亲和妻子,丹青圣手觉得她那时的笑容很美,便偷偷画下来了,我外公也不知道。"
"……好。"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我慢慢滑坐到地上,既然身体的控制权回来了,自然要抓紧时间调息。
一时间石室变得非常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咔哒"一声,接着左侧墙壁上的石砖奇异的分裂开来,像齿状一样参差不齐。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像远远的回声,"溪儿……你回来了……"
我暗暗苦笑,抬头对父亲道,"我的外公,以及你真正的岳父,爹还没见过吧。"
"教主,主人有请。"石门打开处,一个红色的人影站在那里,冲我微微示意。
"舅舅可以帮我一下吗,我现在身体动不了。"
红影慢慢走出来,脸上是一张红鬼的面具。他走到我身边,弯腰将我抱起,却道,"恕属下逾距了。"
"无妨,你可是我舅舅。"我露出笑容,同时转头对父亲说,"爹爹在这里等我吧。"
"主人要见他。"舅舅冷冷道。
父亲没有做声,脸上已恢复了淡然的神情,跟在后面。
舅舅不过走了几步,便突然提气飞掠,在狭窄的甬道里无声无息的飞速移动。身后衣袂擦动的声音不近不远,始终相随。不一会儿,舅舅便停了下来,将我放下,打开了另一扇石门。
通亮的宽大的石厅,空旷寂静,十五层石阶的高台上一个佝偻的人影坐在轮椅上,稀白干枯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露出整个脸庞,因为苍老而满是皱痕的脸,眼眶深深的凹陷进去,那双眼里射出的精光却依然令人心惊。
"外公。"我笑嘻嘻道,"几年不见,更加老当益壮啊!"
老不死的,怎么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呢。我恶毒地想着。
"没有再见到溪儿,老夫怎么可能安心闭目。"垂垂老矣的声音,却不见他的嘴唇翕合,"既然你回来了,事情已经办好了吗?"
"那是自然,您要我杀的人,可一个都没剩下。"我勾起嘴角,笑的很是讨好,"呐,外公,可以把解药给我了吗?"
"……还有一……人……"
我笑容僵住,"这并非外公与我的约定。"
老人阴沉沉的注视我,随即将目光移到我旁边,那双浑浊的眼里似乎多出了一些阴翳,"……陆天城的儿子……很好……今日终于见到了……"他伸出手,指着父亲,"我命你……杀了他。"
我眯起眼,"外公是在戏耍我吗?当初你要我杀的人里面可没有我父亲。"
舅舅突然插口道,"当初若也将他列入名单,你还会去执行任务吗?"
我抿了抿唇。
不错,我不会。不过这不代表就可以被你们威胁。
一直沉默的父亲直直地与高台上的老者对视,忽然道,"你是月芜的亲生父亲?"老人沉沉的笑了两声,"我的女儿可不叫什么月芜,枉你与她夫妻一场,却一直把她当做另外一个人。涟鸿素来心高气傲,居然容得下这口气,可是我这做父亲的,却如何也容不得!"
他停顿了下,枯瘦的手指抓着轮椅,骨节嶙峋。
"还要眼见她为怕你识破身份而担惊受怕……"
老人气息不稳起来,粗重的喘了几口气,面皮抖动,他又笑了,只是笑声多出悲凉与沉痛之意,"她为了你,居然背叛自己的父亲,背叛自己的族人,背叛这么多甘心为她去死的属下……你说,你该不该死!"
最后几个字,如钟鸣响,在整间空荡的石室里回响。
"而你……"老人又将目光转向我,脸上露出诡异的慈祥笑容,"你是涟鸿留下的孩子,老夫可以好好栽培你,白莲圣教也可以真正交给你。但是你必须向老夫证明你的能力和忠诚。如何?"
我扯了扯嘴角,"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
"你确实做的不错,但还差最后一步……若走错了,可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他意味深长的说完,阖上双目,似准备等待。
"你是涟鸿的孩子,不要自寻死路。"舅舅冷冷道。
我看向父亲,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似乎所有的一切与他无关。然而眉目间却有些萧索,目光淡淡的,有一种即使我真的举剑他也不会反抗的可笑感觉。
"你只需杀了他,其他的,不用理会。"舅舅忽然道,寒光一闪,手中一柄刃口布满齿状缺痕的长剑出鞘,森然杀意指向父亲。
我惊怒,"我不同意!"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杀不了他。"舅舅道。
所以你便要替我与父亲一战,然后让我做最后的刽子手是吗?
"我说了我不同意!"
若放在平时,我自然不惧,以父亲的实力舅舅最多轻伤他。但现在父亲根本没有战意,恐怕连剑也未必想拔,他虽然面无表情,其实想什么很好猜,我最怕的就是他萌生死志!
舅舅冷然道,"你待如何?"
我冷笑一声,"我又不是鼠辈,需要舅舅你为我如此出头,况且,舅舅,你连我也打不过,是想上去送死吗?"微一停顿,我朝老人朗声道,"给我三日,我给你一场决斗。"
老人缓缓睁开眼,注视我。
我一字一字道,"论生死。"
第十七章
老人似乎从胸腔里发出沉沉的声音,"三天,你的身体并不能恢复,何况,你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
我勾唇,轻笑,"外公难道还不知道,我可不是只会武功,要杀人,多的是手段。"
良久,老人长声大笑起来。
"好,好!你要三日,我便给你三日!不过,老夫对决斗不感兴趣,老夫只要一个结果。"苍老眼皮下的浑白眸子透出阴寒,"三日后,必须有一人的尸体躺在这里。"
我咬咬牙,"可以。"
"陆天城的儿子,涟鸿的丈夫,老夫也有一言告诉你。"老人冷冷道,"涟鸿其实是因你而死,你这条命,是她的命换来的。你若敢死了,老夫必尽余生之力,令陆氏一族鸡犬不留,还要这江湖变成修罗之地,让所有人都给你和涟鸿陪葬!"
父亲霍然抬头,脸色微变,眼中射出凛冽目光,杀气顿现!
"爹!"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了上去。他欲上前的脚步被我一阻,我顺势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让他推开我。
虽然不甘,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老不死,是最令我忌讳的敌人。即使他已经老的快成了一堆枯骨,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会跟他正面交锋。我不怀疑父亲的剑法,确实已是当世无双,无人能撄其锋芒,但就如我前面所说,要杀人,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舅舅不知何时退到了老人身边,老人看着我们,笑容慈祥,"那么,老夫就不打扰,三日后,老夫会来迎接,活着的那一个。溪儿,你莫要让老夫失望。"
石室中,所有的蜡烛突然齐齐熄灭,顿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而黑暗的石室中,已只剩下两个人的气息。
我叹口气,这种攻心的伎俩,虽然俗套,却往往是很有用的。
黑暗中,你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把剑无声无息的刺向你。
我紧紧抓着父亲,不肯放手,他起初想挣开我,却发现我越抓越紧之后,也只能沉默了。
"爹。"我低低喊他。
其实我一直便想问了,"你会杀我吗?"
感觉到和自己相贴的身躯微微一震,但依然是沉默。
我笑笑,"那就用这三天来证明吧。"我松开手,慢慢坐到地上。不管是脸上还是心理,都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若要动手,此刻的时机是最佳的,不管父亲究竟会不会杀我,现在却是父亲绝对不会有防备的时候,因为有了三天的期限,一般人都会在最后一天做出挣扎的决定。但我不一样,以我的身体状况,三天后只会更糟,所以要动手,就在现下。
真正的期限,其实只有一天。
不知道该不该说同类的直觉,我太清楚那个老不死会怎么做了。
若是我第一天没有动手,那么,三日期限一到,这里就会有两具尸体。
要杀死被困在石室里的人在容易不过了。
等等,老不死最后的那句话应该不只是为了让这场父子兵刃相向的战斗更残酷一些……
"青溪。"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父亲在叫我。
我侧过头,可惜只有一片漆黑。我没有说话,四周静静的。
"那幅画……在哪里……"
他低低的声音传来。
我觉得好像被轻轻扎了一下,扎在胸口跳动的位置。
忍不住冷笑,"当然不在这里,我已经忘记丢在哪了。"
"她是你娘。"
那又怎样!除了我的身上有她的血缘,我根本与她毫无关系!何况,仅仅是这该死的血缘,并不能让我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有什么感情!
幸好仅剩的理智阻止我说出这样的话,我跟父亲之间,已经够糟了,虽然是我一手造成的,但没必要再糟下去了。
近在咫尺的一声轻轻的叹息,让我以为我听错了。
"如果可以的话,把你娘的画像和我葬在一起吧。"
轻飘飘的话语,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我沉默。
黑暗里,死寂的可怕。
感觉到他也坐了下来,就在我身边。头上忽然被一只大手抚摸。
"你先前说的怕死,便是因为这个吗?你中了什么毒?"
手掌的温度很暖,还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但他似乎不太自然,很快缩回手去。
十几年的亲厚似乎远远不及数年的疏离,从开始不习惯肢体接触到连说话都没有言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居然只能经常远远的凝望自己的父亲。
黑暗有时候真的是个很好的遮掩物,所以有些话说出口不用担心被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不过我现在脑海里能想象的仍然还是他冷淡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微微笑起来。
我中的是一种叫做"梦死"的毒,已故三大长老中善毒善医的曾长老所制,是穿肠噬骨的毒药,中毒者毒发时一开始不会有任何痛苦,只会有如身在梦中仙境,但当身体腐烂至一半还未死时,却会令中毒者变得十分清醒,且感官灵敏异于常人,从仙境掉落地狱,更尝受十倍的痛苦。
解药只配了七颗,如今,只剩下三颗,都在老不死手上。
不过中什么毒倒没必要告诉父亲,世间致死的剧毒泛泛,极少有解药的。
至少还有十七天时间,可不能把命丢在这里。
"爹,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次。"我认真道,"所以特别怕死。你信吗?"
说出口的瞬间,却突然有种不是开玩笑的感觉。
死亡的感觉。
就好像之前在湖底,呼吸已经停滞,意识却还模糊存在,仿佛知道自己被黑暗一点一点残吞的感觉。
我愣愣的对着自己发抖的手。
"怎么了?"父亲的声音就在耳边,我猛一扭头,感觉唇擦过一处温热,微微一震,我迅速伸出手去,果然他的身体已经僵直了。
"没事。"我又无声地笑起来。
只不过,知道自己果然是个胆小鬼罢了。
第十八章
天穹笼罩却不会让人有压抑感,就是因为它太高了。如果有神明的存在,住在那么高的地方,俯视天地,一切在眼中都变得渺小了,所以才让他们觉得自己越来越神圣吧。
不过,真的有神明这种东西存在吗?
我一声轻轻的嗤笑,"爹,你相信有下辈子吗?"他自然不会理会我突然的妄语,我扯了扯嘴角,"若有下辈子,还会爱上娘吗?"
"有时候无望的时候我会想,不如等下辈子好了,但是下辈子,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还有什么意思……所以下辈子的事情,就交给下辈子的自己好了。下辈子……我可不做你儿
子……做兄弟好了,可以从出生起就在一起,三十年,五十年,最后一起老死……"
我侧过头,隔着黑暗注视他,"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对吗?"
他的手微微一抖,却克制住了。
"愤怒吗?"我突然问道,语气平静。
"一直都以为娘是相夫教子的温婉女子,却没想到竟是个手段凌厉,威严冷冶的邪教教主吧。"
"还是……悲伤更多一点?"
然后,我闭了口。
一遍遍的想象男人此刻的表情。不由得又为眼前的黑暗叹了口气。
见到画像时,他难以置信的表情虽然掩饰的很快,却依然落入我眼底。他咳血是因为一时气血紊乱,伤了自己。然而,真正被伤到的,应是在看不见的地方。
一生所爱之人的欺骗,不啻于一种狠狠的背叛,直接在人最柔软的心口处狠狠割了一刀,大概,那时候,愤怒,悲伤,都混乱了,唯有一个"痛"字吧。
摩挲微微上扬的嘴角,右臂上的隐痛稍稍扰乱了我的好心情。微微的麻痒,像有很多只小虫在钻,起初并不在意,但渐渐的,却越来越无法忽略了。
怎、怎么回事……
明明……一直都没有知觉的……
我伸手摸上右手臂,麻痒感越来越强,忍不住用手指抓挠,却起了反效果,酥痒感不退反增,让人愈发难以忍受,像一波波汹涌起伏的海浪,一阵强似一阵。
我听见自己无法控制的粗喘了一声,额头上已冒出密密的汗。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有那难以忍受的酥麻。
这种感觉……分明是"万蚁噬骨"的毒药!
震惊让我脑海里几乎空白,勉强抬起头,望着父亲的方向。
隔着黑暗,那双清冷的眼眸,似乎也在静静地看着我。
"解……药……"我艰难地吐出话。
靠近的却是令人生寒的锋利剑刃。
"斩断吧。"淡漠的声音,如同剑锋一样寒。
"不、不!绝不要!解药呢!给我解药!爹,给我解药啊!走开,别靠近我!"我向后退,惊恐地逃离。
淡淡的血腥味,右手臂被我抓破流出了血,抠破的地方居然更加痒了。
我不要变成残废!
"外公!"
我嘶喊。
巨大的轰然声中,光线从外射入。
轮椅倾轧的声音入耳,我挣扎着抬头,老人眼里似乎微有些错愕,我露出哀求的表情,"外公,救我。"
舅舅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掉进湖里之前受了伤?"
"万蚁噬骨……"老者沉沉道。
"外公,先给我它的解药,我受不了。"我咬破嘴唇,冷汗涔涔湿了背脊。
老者看了一眼提剑的父亲,沉吟。
我撑着一点点挪开身体,试图离父亲远一点。强撑起惨笑,"外公,你不给我解药,别说三天,只怕孩儿撑不过半日。外公……求求你……"我狠命地抓着手臂,再不堪忍受,倒在地上打滚,鲜血淋漓,擦在地上触目惊心。
老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你和涟鸿的好儿子!"
父亲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眼底更陈黯几分。
"外……公……"我哭喊,拼命地伸出手去,"救我啊……"
舅舅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拦住,老者死气沉沉的目光依然如有实质,看着我的惨象,却毫不动容。良久,直到我几乎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才慢慢开口,"万蚁噬骨,一日只发作一次,今日你已熬过去。"顿了顿,莫测地笑道,"要好好把握能够利用的时间……"
说完,示意舅舅推他出去,石门在我眼前阖上。
我的右手臂一片血肉模糊,却没有任何感觉,那些逼的我几乎疯狂的麻痒像退去的潮水,不留一丝一毫。我静静伏在地上,微弱的喘息。
鞋底捈地的声音,我轻轻道,"别过来。"
父亲止住脚步。
"我不想变成只有一只手的废物,你要是想砍我的手,不如直接杀了我。"我冷冷道。
右臂不能用和彻底与身体分家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我能忍受,后者,绝不可能!
石室里又变成死寂,我蜷成一团,闭上了眼。
我睡的很沉,直到被再次席卷的麻痒惊醒。
这次,我甚至不敢用手去抓,即使是最轻微的触碰,也能让那种麻痒感变本加厉。我的手指只能狠命地抠着地面,不一会儿就变得伤痕累累,不够痛,还不够痛,不能够让我转移注意力。我爬到墙边,用力地撞上去,一下又一下,从额头流下来的液体模糊了眼睛。父亲几次上来打晕我,都没有用,我清醒想发疯。
"爹,救救我……救救我……"
父亲冷淡的表情终于被打破,他紧紧抓住我自残的双手,将我拖离墙壁。我模糊看见他手里的剑,死命挣扎起来,"走开!走开!"
我哭吼地歇斯底里,像一尾离水的鱼拼命扭动着身体,父亲箍着我的臂膀像焊铁,我挣扎不开分毫。
"溪儿,溪儿……"
我的头抵着他的胸口,咬破的唇淌着血。伸出手,像抱住最后的浮木一样,死死地抱住他。
"爹……"
如果失去你,才叫做绝望。
"当啷!"
我劈手打掉了他手里的剑,失去内力灌注的"黔候"掉落到地上,没有了扑面的凌厉感觉,我瞪视他。
父亲与我对视,眼中是久违的温柔宠溺,夹杂着痛苦的神色。
"别以为你自戕就算救我了……"我喘着气,冷笑,一字一字从齿间蹦出来,"你敢死试试,我一定让你后悔……"随即我又放缓了神色,轻轻道,"爹,你若想救我,不如给我个痛快。"
我握着他的手游移到我脖颈处,"以你的劲力,只要一下就可以了,我就能解脱了。"
捏断颈骨吧,只要一下下……
父亲愕然地注视我,"溪儿!"
"够了!"
老者怒极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要你们互相斩杀,不是要你们在老夫面前表演父慈子孝!"
我躺在地上喘息,笑的十分快意,"外公,血肉亲情,人间天性,我也没办法啊,我就是爱我爹,我就是杀不了他。"
父亲微微一怔,立刻移开了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
干枯的面皮震动,老人大笑,"好、好一个父子亲情!"
"外公,我相信您并非不懂,否则,怎会对我娘亲爱护至此。"我低低笑道,"我娘曾不止一次的伤害过您,您一次次原谅……不,您根本不会怪她,不管她做什么,您都不会怪她,难道不也是因为血缘难断,亲情难解?"
老人阴鸷的眼光如利剑一般射到我身上,"你知道什么,满口胡言!"
"我当然知道。"我直视他,"也唯有我才最明白!"
第十九章
老人阴鸷的眼光如利剑一般射到我身上,"你知道什么,满口胡言!"
"我当然知道。"我直视他,"也唯有我才最明白!"
老人突兀的微微一愣,但只是一瞬,便控制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余下那双眼死死地盯住我,像恨不能剖开我的脑子,把一切都曝露出来!我静静的,任由他定目凝视。
老人伸出颤巍干枯的手,摇着轮椅朝我靠近,似乎想借着更近的距离将我看的更透。父亲微微一蹙眉,已拾起"黔侯",一声嗡鸣,剑刃笔直飒寒,锐气逼人。老人全浑然没有理会父亲,只是盯着我,阴骘浑浊的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蓦地,他哈哈大笑起来,不同于之前假意冷笑或故意威吓,而是真真正正大笑起来,笑声中,隐隐然有些许疯狂之意,令人闻之心惊。
"红鬼,给他解药!"
父亲原本绷直的神经因着这句话微微一顿,更紧了紧握剑的手,我费力的朝看向我的他笑了一笑。他虽然疑惑,却没有出声。
无声无息出现的舅舅,依照命令,掏出瓷瓶递给我。父亲接过,瓶中只剩下两粒药丸。舅舅淡淡道,"这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效用未必佳,可服用两粒。"
虽然没有说,但我也毫不怀疑,这恐怕是前毒长老留下的最后的解药了。我看看父亲,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也想到了什么。
我将唯二的两颗解药都吞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股热热的气流,在手臂各处经脉窜流,直至一刻半钟,才渐渐消散去。这期间,老人依然紧紧盯着我,但目光却更像是穿透我,望向了不知何处何人。我伸手摸了摸眉心处,老人拉回神智,也跟着盯住了我的眉心。那里,原本该是一颗鲜艳欲滴的红痣,但现在,应该只是一个已经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疤痕。
"你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老人沉沉道。
"自然。"我淡淡一笑,"外公不相信我?还是外公自己不想承认……"老人打断我的话语,冷冷道,"老夫只相信眼睛看到的。"
"可以。"我慢吞吞地吐出字,移动目光到父亲身上,父亲还未有反应的时候,我突然倾身上前,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嘴唇覆上了他的唇。柔软相贴,所有的挣扎都被我死命按在背后,父亲愠怒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让我瑟缩。我伸出尚还无力的手,捧住他的脸,也掩住了他的表情,陶醉般的吻着,唇齿相偎,静谧的石室里,似乎唯有轻浅的淫靡的呼吸……
打破怪异氛围的是从震惊中回神的舅舅,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从他几乎颤抖的和突兀高了几个调的声音上听出他的骇然,他只吐出了两个字,"主人!"
老人微抬的手示意下,舅舅吞下了余下的话,只是注视我们的目光多出了十二分的森然!
老人却又笑了,"我们走。"
舅舅不得不听从地将老人的轮椅推离,石门落下,我也不得不松开手,明晃晃的长剑贴着脖子,肌肤在那样的寒意下几乎发颤。
父亲双目几乎燃火,大概,这一次,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愤怒,比之坠崖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我很乐意看到这样的表情,但如果生命受到威胁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轻松的起来了。
好在,他毕竟只是逞强,其实手上根本就没力气,我只是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剑刃,手指微微刺痛,渗出了鲜红色的液体。不由也有些惊讶,"黔侯"不愧是名剑,即使没有内力灌注,竟然也吹发可断。
幸好我在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时总会做好完全准备,给父亲下的是比软筋散药力更强,比普通迷药见效快,但副作用小的多的药。不过持续时间只有小半个时辰。
"逆子……你又做什么?"父亲阖了一下眼,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冷冷道。
片刻前的温情全然退散了,好像只是一个玩笑般的幻觉。
我叹了口气,"赌对了呢看来。"迎上父亲愠怒的目光,我笑的一脸坦然,"爹,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在寻找……让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罢了。"
他气息起伏,"荒唐!"
我不自觉地又摸了一下眉心,"这里原先有颗红痣,与母亲极像呢。"
父亲微微一怔。
我淡淡道,"容貌便也罢了,男女生相总归有差,但这颗痣在时,外公看我总有重影。"我可没兴趣接收那种疯狂的眼神。求而不得,想得到的东西却总是得不到的痛苦导致的偏执与疯狂。
父亲似乎想到什么,挺秀的眉宇拧紧,"什么时候……"
晓得他要问什么,我坦言道,"八岁时候,爹你将我托在少林寺……"
父亲脸上露出震惊神色。在我八岁那年,那场暗处的杀戮愈演愈盛,终于惊动了武林中各门各派,进而搅乱了整个武林,掀起了继当年正邪大战后的又一场武林战役。那时父亲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也为了报陆家满门血仇,在暗处与邪教余孽展开了厮杀,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而将我寄托给少林寺方丈,昔年'苦神僧'荼智。结果是,苦神僧被杀死于禅房内,而我,被找到时已然奄奄一息。
事实是,若不是八岁稚龄的我与'外公'定下了誓约,父亲赶到时我也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而不是还剩下一口气。
也是那时,脑海里便深深记下了那副枯朽的身躯下,蕴含着多么强大的力量。那是我无法正面抗衡的。
"荼智大师……是谁杀的?"父亲沉声问道。
"我外公,你岳父,我娘的父亲。"我轻轻笑着说。
父亲沉默,眼里一掠而过一抹精光。
我说道,"荼智大师虽然自闭关后并未再于武道上刻苦修行,只是一味参禅,但'苦神僧'之名也曾名动天下,外公杀了他,仅仅用了三招。"
父亲愣住。接着,唇抿紧。
他身上爆发的战意让人难以忽视,首当其冲的我略略提气将这股无形的冲击化去。
"我知道荼智大师是爹素来敬重的恩人,不过,我不认为用你的命去替他报仇是值得的。"我淡淡道。
第二十章
"我知道荼智大师是爹素来敬重的恩人,不过,我不认为用你的命去替他报仇是值得的。"我淡淡道。他没有做声,只是细微的表情上可以感觉除似乎在思索什么。
良久,才开口, "你做邪教教主可是受人胁迫?"
父亲迟疑的神色让我诧异,不由失笑。难道因为我是受人胁迫,便对先前对我的惩罚稍稍有些愧疚了?
"那又如何,杀人这种事,不是说受人胁迫就可以被原谅的吧。"我似笑非笑道。
父亲淡淡道,"若是受威胁而泯灭人性,更为可耻,我会亲手斩你于剑下!"
果然如此……这才是他会说的话啊……
我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可是我确实很怕死呢……"想了想,又住了口,话说多了,反而让人不信。
不过,当初与老不死定下誓约,倒确实不是因为怕死不怕死……
"你是涟鸿的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没用,起来,给老夫磕三个响头,老夫就教你可以横行天下的武功。"
如神般居高临下的傲视,逆光中,老不死的身影意外的高大。
骨血中,不,是灵魂中对变强的渴望和执着,才是真正的原因罢。
足够强大,才能保证自己不被任何人杀死,才能随心所欲的做想做的事。
"爹,我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你死在这里,所以,你相信我,让我把我们两人救出去好不好?"我靠过去,在他身上的药性退散前先点了他的穴道,他眸光冰冷地注视我,似乎在准备看我要做什么。
清冷的目光,近乎让我惭愧。因为我要做的,是如此违背伦理,违背人常。
惭愧是因为不懂得惭愧,因为我想做的,无所谓对错,何况道德这种虚无缥缈的责难词。
我缓缓摩挲过他的眉梢,妄图抚平上面细细的皱痕,另一只手绕过他脑后,抚摸他另一边鬓边的发丝,以将他的头颅亲密抱住的姿势,整个人伏到他身上。他的目光在我一只手渐渐往下,解开他的衣襟时变得犹如烈焰极冰尖针,几乎将我炙烤冰冻扎刺,唇无声颤抖,只是发不出声音。
畜生!
他在这样怒骂。
不想看懂唇语,我低下头,封住他的嘴唇,细细描绘起想过无数遍的唇形来。身下的身躯颤动起来,仿佛不堪忍受一般,我贴的越近,便抖的越厉害。我睁着眼,与同样睁大的眼对视,毫不意外的看到那里汹涌的杀机!那双被我压在身侧的手颤抖的最剧烈,仿佛恨不能动作起来一掌将我劈死!
我笑了。
爹,你无法想象,无法忍受的事,我已在梦中销想过无数遍了。
解开衣袍,迫不及待地将手伸进中衣里面,掌下的触感是温凉及并不十分光滑的,有些陈年的伤疤横七竖八地列在看不见的衣下。我没有将那些痕迹□的打算,只是细细的,用指腹和掌心去感触和记忆。唇齿间遇到的微弱抵抗由舌尖传至神经末梢,仿佛瞬间由血液为媒,竟然能够流传至全身,下身鼓噪着,蠢蠢欲动地抬起了头。
我的手往下移动,抚摸劲瘦绷紧的腰线,男人平坦的腹部,再往下……
放肆追逐的舌头突然被狠狠一咬,一股咸腥在口腔里泛开,接着右边脸上的剧痛几乎让我眼前黑了一下。我直起身,右耳的鸣响半晌才消散,嘴角有液体缓缓淌下的感觉。
父亲抬起的手落下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瞬间雪白的中衣上染上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我有些悲凉地看着他,"爹,你不愿信我。"
"你、咳咳……做什么!咳!"
"做不得不做的事……"我再度俯下身,凑到他颊边轻轻地伸出舌尖舔,"要么,爹你打死我罢了。"
手掌扬起,在我天灵盖处蕴蓄掌力,他断断续续的愤怒的声音,"滚开……"
"不。"我拒绝。丑陋的欲望埋藏在我内心深处,植根深久,杀死我,才能杀死它。
喉咙里冒出更多的鲜红的液体,我举袖为他擦去,亲昵的吻着他的唇边,手已丝毫不再怠慢,往下延伸,一直到触碰了男人某处。他身体整个一震,眼中掠过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便转为更深的羞怒。我牢牢盯着他的眼,没有错漏那其中一闪而过的决绝,也因此,在他挥掌拍向自己的头顶时,飞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深深叹了口气,不得不再度用药让他的身体软下去。
冲他微微一笑,"那我们换一种方式好了。"在他神智渐渐涣散而迷蒙的眼中,我一件一件,解下了自己的衣衫……
当老不死从升起的石门后出现时,已约摸过去了一日夜。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地上凌乱的碎裂衣衫,殷红可见,空气中未能消散的淫靡气味显而易见的影现了在石室中发生的事。我整个人都几乎想缩到父亲怀里去,原本温凉的皮肤也被我贴的滚烫。伸手又扯了扯还在身上的衣料,但无论如何似乎也遮不住什么了,便也作罢。父亲终于动了动,扯过他旁边的衣料盖在我身上,眼神戒备的望着老人。
我全身都在发烫,勉力撑了许久也终于耐不住,陷入了黑暗中。
"爹,我……跟……你说……只要、只要这样做了……外公他就不会再杀我们……至少,暂时不会……所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哈、哈……反正已经做了……至少把命留下吧……不然就不值了……对不对……"
至于为什么……就无需知道了……
你只要知道……我不会让你死……
意识沉沉浮浮间,似乎还在之前的欲望之海里沉沦……
"红鬼,把他们带到房间里去。"
"主人……"
"觉得肮脏吗?"
"……"
"若是涟鸿看到了,哈哈,涟鸿一定能够地下有知……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儿子,这对恬不知耻的父子……鸿儿,我的鸿儿,他们都背叛你,他们都配不上你啊……"
"一开始就错了,错了……我不该让你离开我身边的……鸿儿……"
老人低沉的声音里隐约夹杂着哭泣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身体飘飘忽忽的,像站在悬崖边上,一失足便能够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身后出现的黑影一点一点伸出手,仿佛要将我推下去。
我忽然睁开眼,最先感觉到的便是汗湿的脊背,有种透入骨髓的凉意。
清俊的面容就在我身侧淡淡地注视我,我张口想唤,却一时出不了声,喉咙火辣辣的疼,像被狠狠勒过,碾压过。
父亲冰冷的眼神让我一瞬间清醒。张望了一下四周,已经不是石室里,而是一间简陋布置的卧房。这样,算是逃过一劫了吧。我摸了摸喉咙,笑不出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解释。"
我摇摇头,"以后爹你……便会知道了……"现在的你,还想杀我的你,是不会明白的。微微噙起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外公他,其实早就疯了……"
父亲皱起眉,目光质疑,我低低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房间里又是久久的沉默。全身都疲软无力的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个指头也不想多动。反正如今之计,也唯有以静制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开了,舅舅端着饭菜进来,一眼也不屑看我,只将盘子放到桌上便径自离去了。
我的肚子也恰在这时咕噜叫唤起来,对上父亲的目光,有些委屈地,"我浑身没力气。"他默不作声地端过饭碗,将我上半身扶起。我惊诧地瞥了他一眼,颇有些受宠若惊。
低眉垂俭掩饰眸光,我乖乖的享受被照顾的感觉。
真是个矛盾的男人,明明恨不得掐死我,却还是在认真执行一个父亲的职责。不过,这样也好……
"外公给你下了什么药?雪融散?"我突然道。
那股淡淡的甜香,说明下药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捉住他的手腕手指搭上去,果然,可以感觉他身体里空空荡荡毫无内力。
"不是外公……"我若有所思道,"是舅舅对不对?"
老不死一生自负,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父亲的内力在他而言不算威胁。何况,现在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思。
父亲漫不经心的点头,随即保持了沉默。吃完饭,他坐到一边,定定的望着某处,仿佛出了神。我也没有再说什么,闭目休息。
一连三四日,舅舅都会准时送来一日一餐,第四日,我唤住了他,"舅舅,外公在哪里?"
舅舅冷哼一声,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语气悲凉道,"外公的疯症是不是又发作了?"
"你怎么知道!"舅舅猛然一震,从面具里射出的目光凶狠恣戾。他大步朝我走过来,"难道是你干了什么?"
几日的躺养让我的身体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说话间我已经起身,懒懒地披上一件新的外袍,淡淡道,"外公心魔难解,我见过他几回魔怔了,自然知道。"
舅舅冷冷地瞪着我。
我说道,"我要见外公。"
"没有主人的命令,你们不可以踏出房门一步。"
"外公有下令让你囚禁我吗?舅舅,让我见见外公,我有话对他说。"
冷哼一声,舅舅径自推门出去了。
看着紧闭的房门,我无奈。
"走火入魔?"父亲问道。
"不是,是想女儿想的发了疯。"我清清浅浅的微笑,"早在十几年前就疯了吧。"父亲一怔,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好整以暇地又等了数日,舅舅再出现时,冷冷对我和父亲道,"跟我来。"
九曲百折的地宫,机关无数,没有能够破解这些机关的人领路,一辈子都逃不出去。有几间石室里陈列了森森白骨,通道中也会有没有清理掉的尸骨。蜡烛和火把变成了奢侈物,大部分通道里都是一片漆黑的。以至于突然遇见光日光的时候,眼睛微微刺痛了。
这时一块面积很大的空地,草木萋萋,花团锦簇,一团又一团的艳丽颜色,夺人眼球。最为醒目的却是一株参天巨木,枝叶繁盛,根茎深深扎进土中,露在表面的小部分也有人腰身般粗细。
瘦的仿佛只剩下枯骨的老人坐在树下,蒙受庇荫,他怀里抱着一副装裱好的画,痴痴地望着树干,仿佛上面有什么,牢牢地吸住他的目光。
"主人他从那天起就只待在这里不吃不喝,而且不认人,你做什么?"舅舅诧异地看着我。
我咬破手指,顿时有鲜红的液体渗出来,我摸索着,在自己眉心点了一点,然后擦了擦手,走到外公身边蹲下,微笑着看着他。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树干上有几道凌乱的刻痕,像是用极钝的东西费力划出来的。老人痴痴地,仿佛失了魂。
"一件开心的事,便在这里刻一痕,一件生气的事,便刻一竖……"我轻轻道。老人忽然微微一震,迷蒙的眼慢慢慢慢转到我身上,视线定在我眉心处。
"鸿儿,是爹不好,又惹你不开心了……以后再忙,也要陪鸿儿……"他喃喃低语。
"爹爹不陪我,就好寂寞呢。"
"不会了……不会了……最重要的是鸿儿啊……"
"爹爹,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好冷……一个人好冷……"
"鸿儿!"
"一个人好冷,好寂寞……爹爹,你说过会陪我的……"
"鸿儿,别怕,别怕……爹爹去找你……"
"你做了什么!"舅舅一把将我拉开,我无辜的望着他。
老人嘴里不停的喃喃,脸上的表情如魔似幻。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和外公说说话,可是他都不理我。我以为扮成我娘的模样会有用呢。"我无奈道。
舅舅狐疑的眼神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然而也仅能狐疑罢了,在他眼里,从头到尾我连嘴唇都没有张开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主人……"舅舅小心翼翼地唤,我站在他身后,和老人空茫的眼神对上,微微一笑。
手腕上忽然一痛,父亲以几乎要将我的手折断的力气拽住我,眼眸中怒气积聚。
啊呀,我摸摸眼角,被看到了吧,笑了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灰蒙蒙的天,像暗淡的眸色。明明已是深秋,却依然犹如春夏的空地上,吹拂起的风有种莫名的凉意。
老人抱着画像在哭。
画像上妖冶的女子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
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在他侧头时,冷不丁地凑上去贴住他的唇,将一粒药丸推进他口中。
"好了,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也该走了,爹。"我轻轻笑道。
舅舅震惊地回过头来。脚下突然一软,几乎跪倒下去,"你……"
"不用送了,舅舅。"我笑容可掬。
"站住!"
我顿了顿步子,回头,"舅舅,你还没有能力叫我站住。"
有能力的那个人,强大的令我也不得不仰望的那个人,已经彻底毁灭了。为了今日,我已经准备了整整十年。
一切并不是那么突兀的。十年间,断续下的致幻的药,以及我刻意去练的幻术中的魔魅术,是一点点升温的水,是一根一根压上去的稻草,今日,便是最后一击。
肉体强大的人,就从精神上摧毁他吧。凡是阻拦我的,妄图控制我的,都消失吧。
外公,再见了。
第二十二章
蜡黄的脸颊,削尖的下巴,干裂的唇,透着病态,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估计能把一盆水变成一盆墨。个子连他的腰都没到,褴褛的衣料下隐约看得出瘦的皮包骨头的身体,露在外面的手腕上布满青青紫紫的伤痕。
他怀中姬妾惊讶道,"这是哪里来的小乞丐,怎的带到教中来了。"
"你才是乞丐!"沙哑的嗓子不甘示弱地反驳,大而圆的眼眸因怒气而显得晶亮,黑白分明。
"小杂种找打!"姬妾听不得不敬,挥手就要打,却被制止了。
他搂住姬妾的腰,将她按回自己身上,笑道,"做什么生气,不过是个孩子。"
他的姬妾可不是柔情蜜意的温婉女子,相反,俱是心狠手辣,武功也不差的娇蛮妖女。
"教主,这孩子哪里来的?"
他想了想,不是很肯定道,"似乎是左长老带回来的。还说了一句话,可惜忘记了。"
"左长老吗?"姬妾稍微敛了脾气,软了身子倚着他,"真是的,堂堂长老,却老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不必理会,让他自己处理便是了。"他不在意地笑着,吻上姬妾的脸,继而是脖颈,一点点往下。
一个扬高了的尖锐语调大喊道,"左老头说我是你的女儿才把我带回来的!"
一语惊人!
"女儿?"
姬妾大吃一惊,推开他,"您不是不让人留下您的子嗣吗?除了晖少主。"
他不悦地皱起眉,重新将站在下面的逃荒小孩打量一遍,最后才慢慢拖长了音调,"女儿?我以为又多了个儿子。"
他的不否认让姬妾愣在一边。他懒洋洋地解释,"好像记起来了,左长老说的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据说是个不小心在外面留下的种,留种的女人已经死了。
不管是他还是姬妾都不会去怀疑左长老的话的准确性。
而站在下面的"小乞丐"已经涨红了脸,"我是女人!女人!"
他嗤笑一声。
"教主,她真的是……"
"也许吧。不过血缘这种东西,也未必就有什么意思。"他懒懒地说道,兴致依然全部放在姬妾雪白嫩滑的肌肤上。
姬妾眼神微微一闪,露出笑容。即使是有那样的血缘,想跟教主攀关系也没那么容易呢,白莲圣教是以实力为尊的地方,没有能力的人也没有生存的价值。
"左长老,你出去了近三个月,就只带回一个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小鬼?"
"教主,她确实是你的血脉……"
"行了,就算如此,没有足够实力的人也是必须放在黑狱堂的。"
"属下觉得,教主应该多加关注此女,可以的话,请带在身边指导吧。"
"左长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眯起眼,冷冷道。带在身边?有资格让他带在身边的只有教主继承人。
"属下斗胆一言,此女心性,天资都是比晖少主更符合的人选。"
"哦。"他拖长话尾,若有所思,片刻,勾唇轻笑,"那就让我看看证明吧。"
既然能让左长老说出这样的话,想必,确实有什么不凡吧。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谁要跟着你!大色狼,大坏蛋!"
"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不过我可以跟着你。"
"……为什么?"这句话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这样问,岂非显得他很蠢。身为教主,好像是第一次。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是这里最大的人。"赌气的小孩鼓着脸颊,但眼里却闪着摄人的晶亮。乍一看只是一点的神采,细细看去,却能发觉不同。
九岁女孩的眼神,如同星空般浩瀚,让人陷入其中摸不着边际,那闪亮着的,并不是单纯的兴奋,而是某种血液共通的特质,名为渴望,以及势在必得的野心。
他愣了一下,居然问道,"你想要什么?"
女孩看了他一眼,扯开一个与年龄截然不符的笑脸,眉心处嫣红的痣熠熠生辉,"你能给我的,不能给我的,都要。"
他想,可能明白左长老的话了。
他一反常态,真的对一个九岁的女孩子上了心,他教她习武,习字。她钟爱剑,便教她剑法,她喜书法,便给她找最好的书法老师。诸如毒术,医术,机关术,甚至幻术,她都一一涉略,虽然看不出有多少成效,但学的却是极认真的。他只是负责教,不清楚她都学到了多少,也没有兴趣考她,任由这般日复一日的过去了。
她是个讨巧的孩子,脆生生唤他爹爹,他一概不理,只是后来终究习惯了,便会应了。着实吓到了几个随身伺候的教众。即使是晖少主,也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父亲,他的称呼本该只有一个,便是"教主"。
她还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总被鄙夷为果然是平民家里出来的平民孩子,但她似乎毫不以为意,只是拉着他,让他陪他玩风筝,就在那片特别宽敞的空地上,而他也鬼使神差的应了,甚至会突然冒出"有个女儿也不错的念头"。
即使被他亲自带在身边,似乎也没有人相信他是真正将她当作继承人培养的,除了左长老,大部分教众宁愿相信是教主心血来潮准备做一个温情的好父亲,直到她十三岁那年,左长老安排,他默许的一场突兀的比试。
她和晖少主的比试,胜者,便是真正的教主继承人。
他一直记得那天。
已成长为俏丽少女的她笑盈盈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一人知道她是怎么将对手——晖放倒的。
所谓的生死一战,变得可笑。
"我跟他的比试——"她纤指遥点瘫软的对手,"已经结束了,不管我用的是什么手段,总之是我赢了。有不服气的,我允许你们向我挑战!"
似笑非笑间,已然睥睨众邪。眉心的红痣艳丽非常。
十个挑战者,俱被她断了手脚筋,一名不顾身份的鬼使重伤而退。她在挥剑的时刻,眼中的冰寒衬得眉心的红艳愈发刺目,犹如地狱红莲,摄人心魄。站在那里的,仿佛不是一名未及笙的少女,而是分外妖娆的冷冶女子,更是一名站在强者领域的上位者!
"涟鸿。"他坐在上首,淡淡道,"杀了他。"
她歪了歪头,笑嘻嘻道,"不要。"
他眉宇微皱。
"他是我哥哥吧?"她走到仍然无法起身的青年身边,"哥哥是要保护妹妹的吧?以后你要做我的护卫奥。"
留下竞争者,是愚善,但对上她的目光,却知道,虽然在微笑,但她的话语不容置疑。
明明一直带在身边的孩子,却成长的无声无息。在黑暗里生长的红莲,才分外美艳吧。
"谁给你的权利?"他冷冷道,不容置喙,"我让你杀了他。"
"为什么?"她笑问道。
他沉默了。
她问的是,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权利。
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只相信权利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别人赋予的。
在众人静默中,他拂袖离去。
只是脑中一时的混乱罢了。等到左长老来与他商量教中事务时,已恢复正常了。
白莲圣教不可能只拘于边地,这些年招来的人手更多的是从中原来的江湖人士,这便很好的为圣教入主中原的计划打下了基础。从上任教主起便开始筹划,时至今日,数十年过去,也差不多该付诸行动了。
"各地的暗探已相继传来消息,只等您做决定了。"左长老道。他点点头,心中已有计算。
"教主觉得少主如何?"
顿了一下,才明白左长老指的是何人,他淡淡道,"确实如左长老所言,是个得我心意的人才。不知……当年你又是为何如此肯定的。"
"这便要从属下第一次见到少主说起了。"左长老缓缓回忆道。
他听完,却有些不以为然,"只是能够活下来罢了,而且活的与老鼠无异,哪里值得你关注。"
左长老并不赞同道,"老鼠?若教主当时也在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属下觉得少主很像教主。"
他有些不耐烦道,"左长老独具慧眼,能够看出那是一只狼崽子,而不是只臭老鼠,难能可贵,我会记你一功。"说着,起身走出了书房。身后,左长老无奈地摇摇头。
碧空如洗,白云如絮,四季都是一片盎然春意的山谷,与幽深闭塞的地宫感觉截然不同,偶尔来到那片空地呼吸空气,都会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像从这里汲取了生命力。遍地低矮植物中只有一株参天巨木矗立中央。浅蓝衣衫的少女依靠着树干,似乎在垂头思考着什么。
他未曾走近十丈,对方便已经感觉到,抬头朝他微笑。
脚步不由一顿,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有一刹那的不自然,在少女略有些疑惑的目光中咳嗽一声,走到她身边。
"在这里做什么?"
"散心啊。"
"心情不好?你打败了晖儿,成为我的继承人,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那也没什么……本来就没想过会输,只能算意料之中。"
……比想象中还要自负啊。他倒觉得没什么不好,说出那句话时,少女眸中闪耀着的光芒很耀眼。
"那为什么不开心?"
"……你在关心我?终于有做老爹的自觉了吗?"少女微微一征,倏然笑得很开心,眼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缝显得很促狭。
他举拳凑近嘴边,又咳嗽了一声。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一大把年纪还害羞……我呀,是因为太无聊了。"
一大把年纪?害羞?他忍住嘴角的抽搐,将注意力放到后半句话。"无聊的话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别以为打败了几个人就自视甚高,论真正实力,你还太弱了。"
"晓得,不过最近心情总是很压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让我很困扰啊……这几个月都是如此,看,现在都没什么可划的了。"
他顺着少女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只看到树干上横七八竖的刻痕,"什么?"
"我来到这里五年,遇到开心的事便刻一横,生气的事便划一竖,然后打算以后算算,到这里到底是开心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不过已经有两年啦,横的也没有,竖的也没有……每天都是这么无聊……这样下去,我都会忘记什么叫开心,什么叫生气啦……难怪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会笑不会哭的,像个玩偶。"
玩偶么……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奇怪,但很快便掩饰过去。
方才的一瞬间,掠进他脑海里的念头居然是,如果她是一个精致的玩偶的话……
"真的觉得无聊的话,我给你一个任务吧。"
"任务?什么任务?"
"应该会很有趣……"
"教主!您让涟鸿少主一个人去了中原?!"
"左长老认为有何不妥吗?"
"不,属下没有质疑教主的意思,只是……涟鸿少主她才十三岁,涉世未深,至少,您该让属下,不,或者其他人跟着去的,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
"她不会让你们跟的。放心,我只是让她出去玩玩罢了,让各地的探子都好好注意就行了。"
"……是。"
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来是教主候选人必要的历练,二来,他需要好好的厘清一下自己头脑中混乱的思绪。尽管如此,却仍是不由得派人将她所作的一点一滴全都汇报给他,就好像放出去的风筝,谁也不会舍得将手里的线放开。
她的所作所为,大概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随心所欲"
只要她高兴,杀人也罢,救人也罢,甚至救了人又杀掉也罢,都在一念之间。
大约三四个月,她还回了一封信给他。大意是知道他派人监视她,所以好心情被破坏了一半。带有些许撒娇意味的信并没有让他放在心上,直到在那十天之后,他再也得不到任何汇报。
她消失了。应该说,是刻意避开了他的人手,为此,还大开杀戒。
他看着最后一份信报,眼神一点点冰冷。
风筝的自由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不得到许可就离开,这叫不知好歹,也叫做,不自量力。
"教主,时机还未成熟……"
"无妨,我们已经等待够久了。"
那一年,白莲圣教问鼎中原,引发了一场七年之久的正邪大战。武林各派组成的联盟与白莲圣教火拼惨烈,双方损失都颇为巨大。武林联盟数次想停战,却一次次受到对方的挑衅而因群情激奋,不得不继续这场血腥的厮杀。这场战斗,武林史上称为"血色江湖"
第一年的八月十四,邪教教主约战武林盟主陆天城于绝云峰。陆天城战死。
第二年的八月十四,邪教教主约战碧华掌门于绝云峰,碧华掌门战死。
第三年的八月十四,邪教教主约战少林达摩院主持于绝云峰,主持战死。
第四年……
血红色的战帖,变成了勾魂使者的邀请函。成就了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邪教魔头。
邪教即白莲圣教的来历一直是个谜团,武林史撰写人也只是模糊写道,白莲圣教,历史悠久,始创于西北大漠。撰写人还写了一句意义未明的话,邪教教主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一件宝物?一份秘籍?或者,一个人?
"事态超出控制了,不听从命令擅自动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一个个都杀人杀疯了。"
"随他们去吧。只要把江湖的水搅的越混越好,我们的目的不也仅此而已么?"
"可是……"
"有消息了吗?"
"教主是指少主?"
"哈哈,她比我想象的还会躲藏,在外面久了,心野了,连父亲叫她回家的话都不听了,你说,等找到她,该怎么罚她好呢……"
"……"
他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让一旁的左长老心一凛,低下头。
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似乎人人都沾染了疯狂的气质。
四年。
他冷冷的想。
她比他想象的更会躲藏。居然能让他四年才把她找到。她还成了亲,嫁了人,甚至连名字都变成了"月芜"
脸上还挂着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温婉的笑容。
自己的宝物被夺走了,这是当时他心里唯一的认知。
那么,便抢回来吧。
她住在江湖第一大家"陆府"的宅邸里。他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庭院里,静静地看着落在地上的黄叶。
"爹。"
"回去吧。"他淡淡道。也许是她当时的表情太柔软,连眉心的红痣都显得柔和了很多,这时以前从未见过的,仅从现在的模样,根本想象不出她杀人时,喜欢任性地将头颅全部斩去。
或许他更高兴的是,看见他的时候,她笑起来的模样有些狡黠,像仍然还是十三岁的少女,脆生生的唤他,"爹。"
"被你找到啦,真没办法,只好结束这个游戏了。"她颇有些可惜的说。
他冷冷道,"你是我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选择后嗣的事是不能自己做决定的。"
她撇了撇嘴。
把她带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教主之位正式传给她。三名长老全部反对也置之不理。必须要给她套更多的枷锁,才能确保把她留在身边的话,他什么都无所谓。
把她留在身边,心里会莫名安定。因为杀戮而不知不觉积累在心中的暴虐因子能够得到安抚。曾经有个人告诉他,当杀戮到达一定境界,就会堕入魔道,最好的办法,是在充斥杀戮的心灵处保留一寸的净土。
她是他唯一的清明。
当被自己认定的救赎狠狠在自己胸口刺上一剑的时候,支撑他的世界几乎坍塌了。
他甚至仍然无法相信。
"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啊老爹。"她浅浅柔柔的笑,看起来十分陌生,"那个游戏,我舍不得结束呢。"
"为什么背叛我!"
"为什么?"她歪了歪头,"因为我找到想要的东西了……而你,会毁了他对不对?算了,不跟你解释了,反正,你是不会懂的。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你是我爹嘛。反正,这个所谓的教派已经走到末路了。"她漫不经心地抽回剑,血一滴滴滑落到地上。
他眼前一阵一阵的昏黑,双腿也渐渐发软,强自硬撑着,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倒下。
哈哈……哈哈哈哈……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吗……
然而……滴落到地上的不止是红色的液体,还有那透明的……是什么?
"对不起,爹。"
他惊愕地抬头,看到她的眼睁得大大的,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珍珠般的眼眸里滚落下来。她任由眼泪流淌,嘴角牵起奇异的笑容,"爹,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伤害他……你杀多少人,哪怕杀尽全天下的人,都跟我没关系,但是我不能让你伤害他……"
他愣愣地,居然想伸出手去,拭去她脸上的水渍。
"邪教已经走到末路了,我以教主之名将大部分人都召集回来,而今夜武林联盟就会攻进这里。爹,我毁了你的一切,你恨我吧。我会等着你来取我性命。"
别走……
别走……
原谅你,什么都原谅你,别走……
别走……
还是要走吗?还是要到那个我不能伤害的人身边去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背叛我!你居然背叛我!该死!该死!!!
后记
油灯微微一晃,熄灭了。黑暗里,传来窸窣的声响,不一会儿,对面的老人就把灯重新点亮了。
我回过神,继续问道,"我娘是外公杀的吗?"
"不是。"老人叹了口气,"是当年的十鬼按照教规处置叛徒。教主他,自那天起,就变得疯癫啦。他自己臆想了一个涟鸿,承欢膝下,我每日里都见到他对着空气说话,喊着,乖女儿,乖女儿,呵呵,真是,以前的时候,也不曾见他承认过少主。没想到魔怔了,却变成那般模样。没办法,后来我只好请白长老施了魔魅术,再找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放在他旁边。他才慢慢安静下来。至于白莲圣教,被武林联盟围剿之后,逃脱的部分教众在由剑的率领下回到大漠去了。我这个老家伙以为难逃一死了,没想到被砍断一条腿之后居然还被你父亲救了……唉……这才苟活至今。"
"我外公,我娘……其实都很像呢……"我若有所思道。
老人苦笑一声,"可不是,都是非常任性的主。当年我也是因为觉得少主和教主有点像才带她回去的,哪里会料到最后会变成如此。小少爷,我老头子别的不行,看人的本事还过的去,所以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再走教主和少主的老路了……"
"林伯……你是觉得我跟他们也很像?"
林伯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夜已深,他催我回房休息,道,"明日是中秋,我老头子还有的忙了。少爷就让老头子早点休息吧。"
第二卷:金戈铁马
第二十三章
"走吧,爹。"我轻声道。
他不动,脸色凝重,"你做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爹,我不想解释,我们先出去好吗?"
他不语,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确切的说盯着我的眼珠,仿佛在看一件十分肮脏的东西。半晌,淡淡道,"你自毁双目吧。"
从脚底一股冷气蔓延至全身,我僵直背脊,"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爹……"
他冷冷道,"自己动手还是我替你将眼珠子挖出来?"
我的笑容僵硬,"爹,大不了我发誓再也不用魔魅术……"
他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神色,终是没有再言语。见此,我才微微松了口气,但心里仍然十分不安。魔魅术,在江湖上曾出现过两次,每一次都造成江湖上的动乱,人人对它如临大敌的同时,也对它极为不耻。大部分人并不清楚那种幻术叫什么,便笼统称它为媚术,列入旁门左道,偏僻歪邪的幻术。这种淫靡术数,完全不为以武道为主的江湖所接受,是被认为下三滥的东西。又鉴于它能够带来的危害,江湖上对于会这种幻术的人都赶尽杀绝。
我默然转过身,走在前面。舅舅的怒吼渐渐不可闻,只有一个极轻的脚步一直尾随。
地宫中的机关我并不十分熟悉,只是听林伯细细讲解过。被废用了二十多年的机关,因为没有人的费心保养而变得腐朽。有几道石门再也打不开了,我只得摸索其他的道路。一路上,始终未曾碰到任何人。
父亲开口问道,"这里可是邪教总坛?"
我点点头,"正如爹所见,白莲圣教根本已经不存在了。"在这二十年间,整个地宫,只有舅舅和外公住在这里。不待他继续问,我主动解释道,"昔年十鬼之一由剑带领剩下的教众退走大漠,为了生存,已经宣布退出白莲圣教,改为劳什子黑翼教了。"
勾起唇,讥讽的笑道,"至于这两年,所谓的'邪教余孽'卷土重来的消息也是我费了不少功夫传出去的。爹你想不到吧,虽然我做了邪教教主,不过实际上却是一个人的教主呢。"
父亲微微动容的表情令我觉得很愉悦,促狭道,"所以杀了我就能把白莲圣教完全除去了呢。"
他皱眉,"这一切,都是你外公让你做的?"
"也不尽然。"我微笑道。
"什么意思?"
我低低道,"也不全是因为外公给我下的毒……"
我自己也觉得有趣罢了。因为太无聊了,所以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过这句话如果说出来的话,大概会被当成疯子吧。
走出地宫时,天已经黑了。月光穿透云层打下的光变得十分暗淡,远处影影绰绰的树形发出沙沙的摆动声,偶尔有树叶被风吹起打着卷儿的声音,透着一股深秋的萧索感。
我望向身旁的人,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透着病态。
想起他两次受的内伤一直未曾好全,便道,"找个地方好好疗伤吧。"
"看来今晚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和邪教教主坠崖同归于尽的陆前辈,没想到还活着,真是可喜可贺啊。"一个清朗的笑声蓦然响起,身影也慢慢从黑暗里浮现。
是一张略有些记忆的面孔,端正的容貌,额宽眉长,面目深刻,是个颇有洒然之风的男子,在这样的深夜里长声大笑也十分爽朗。
"呼延族长。"父亲淡淡道,"幸会。"
此人正是呼延文岚,他恭敬地作了个揖,"正是晚辈,没想到只见过一面,陆前辈还能认出区区。"
"你过谦了。"父亲道。
身为呼延氏新任族长,自然不是该自称区区的小人物。
呼延文岚直起身,眼光往我身上瞄,忽然笑道,"这位,可是令郎?"
我上前一步,客气地拱手道,"呼延族长,在下陆青溪,失敬。"
"陆小公子不必客气,今日本就是偶遇,说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呼延文岚嘴上话语淡淡的,目光却像钉子似地钉在我身上,嘴里又道,"敢问陆前辈,那邪教教主在何处?"
父亲不答反问,"不知呼延族长为何此刻在此?"
呼延文岚笑笑道,"在下听到一个消息,说这里曾有邪教余孽盘踞,便前来看看。陆前辈又为何在此处?那邪教教主呢?"
父亲的眉又微微皱起来,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此时,我心中已有计较,朝呼延文岚道, "不知是谁告诉阁下的消息?"
呼延文岚打了个哈哈,"小道消息,不足为凭,其实也只是我比较闲罢了。"
"小道消息?若是我麾下十鬼之一告诉你的,又岂会是小道消息?"我冷笑,"阁下好大玩笑。"
"麾下?你果然是那邪教教主!"呼延文岚先是一愕,脸色立刻变了。
我扬了扬嘴角,"怎么,黑鬼没有告诉你吗?"
"陆前辈,你有何解释?还是说,你也是邪教中人?"他直直望着我父亲。
父亲淡淡道,"我陆家与此人毫无干系。"
"哼,仅仅这样就可以撇清干系吗?若陆前辈还算我武林正道,就该亲自清理门户,大义灭亲!"
父亲冷冷道,"陆某早已打算退出江湖,陆家再不会管江湖之事。"
"说到底,陆前辈还是执意维护令郎啊。"呼延文岚严肃的神情一变,又变成嘻嘻哈哈的模样,"这样才对嘛……总归是父子情深,喊打喊杀的多不好。其实在下对陆前辈一直以来都十分景仰,陆小公子也是人中之龙,令我十分敬佩,两位现下应该很空吧,不如一起去舍下品茗聊天。"
说话间,他又后退一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
从黑暗中一一出现的黑衣众,白色的面具遮盖了五官,看起来十分诡异。
父亲微微一震,露出罕见的惊疑神色,"这些人……"
我叹口气,"这些人本来就不是我的手下啊。只不过暂时借用罢了,现在看来,他们的主人又把他们拿回去了。"
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够无声无息地包围我们而不被发觉。
我眯起眼睛,"呼延族长,你想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吗?与虎谋皮可要千万小心啊。"
呼延文岚笑地很神秘,"与虎谋皮自然不敢,不过我相信这是为了各得其所,总之,不劳小公子费心了。"
我点点头,"阁下好自为之。"接着微微侧头,对父亲笑笑,"爹,有人要请我们喝茶,那便去吧。"
父亲看了我一眼,最终几不可察的点点头。
我弯了弯眉眼。
第二十四章
外表简陋里面却相当宽敞舒适的马车缓缓移行,马车里点的熏香淡淡的,萦绕不散,令人心神安然。在幅度极小的颠簸中,我的眼皮开始撑不住地阖起来。
呼延文岚轻声道,"陆公子若倦了,不妨休息会。"
看了一眼还在闭目打坐的父亲,我缓缓点了点头。
梦中,似乎也有一股清淡的香味萦绕不散。
我以为我只是睡了片刻,在睁眼看到眼前景象时,不由微微一愣。
富丽堂皇的房间,雕龙柱,蟠龙椅,以及民间绝没有的明黄色。
我不知不觉睡了几天了吗?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是……
"醒了?"
我望向出声之人,金丝头冠,紫貂锦衣,上有龙形暗花图纹,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只是眼神中些微的阴鸷令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阴沉。
虽然面容陌生,那声音却是有些熟悉的,我笑了笑,从榻上起身,对他行礼道,"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他瞳孔微微一缩,"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我微笑不语。他质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概是从殿下来找草民报恩的时候吧。"我想了想道。
"……那就是从一开始……"他脸色一沉,"哼,反正你要我为你做一件事我也已经做了,你现在落在我手里,休想我再顾虑所谓的恩情。"
挟恩求报?我摇摇头,笑道,"殿下不必多虑。"
说到恩情……其实若不是他自己找上门来……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他又冷哼一声,脸色却是缓了下来。
"既然知道本宫身份,那应该知道本宫为什么要把你们带来此处。"
我看一眼站在一旁的父亲,他似乎没什么表情,也不发表任何意见,我笑着摇摇头,"太子不妨直说,是有什么事要草民去办吗?"
他顿了一下,冷冷道,"父皇要见你们。"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皇上驾到",接着又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让随从退下,然后一个高大的人影进来,掀开门帘。
"儿臣参见父皇。"
"草民参见皇上。"我拉着父亲一起跪下。
没有弯下背脊的我和父亲直直与那人目光相对。威严的皇帝目光如有实质,精光内敛,气度天成,不愧是掌握整个天下的男人,确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他静静看着我和父亲,良久,才道,"起来吧。"
帝王沉稳的步伐像踏在人心头,房间里的氛围莫名变得紧张与凝重。皇帝缓步走到屋内,自己动手解下明黄色外袍随意放置一边,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保养得宜的手搭着扶手上,即便是坐着,也仿佛高高在上,犹若神明。
他的五官像被供起的佛像,虽然威严,却少了几分生动。他沉吟了一会儿开口,"江湖传闻,你们父子已经坠崖死了?"
没想到皇帝第一句话是这句,父亲微微一愣,我回答道,"不错。"顿了顿,又加一句话,"启禀皇上,确实如此。"
眼角余光瞥见太子殿下嘴角微微抽搐。我眨眨眼。
没想到皇帝忽然笑了笑。虽然只是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弧度,但他的声音显然透露了他的忍俊不禁,他缓缓道,"不必拘束了,我今日只是想和你们随意地谈一谈。"
太子惊讶地看了皇帝一眼。
面对五官忽然变得生动的皇帝,我暗暗松口气。
"陛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什么草民能够效劳的,一定万死不辞。"
我拱了拱手,一脸严肃。
太子嘴角再次抽搐。
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传闻中,邪教教主性格诡异,喜怒不定,若非皇儿告知,确实很难将他与陆府少爷联系在一起。但,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又如何?"我好奇道。
"若非如此,那扰乱江湖平静,嗜杀成性的邪教教主早已埋骨荒野!"皇帝缓缓道,却一字字掷地有声。
他微笑地看着我脸上略略显出的无奈,转而朝向父亲,眼中一闪而过一抹奇异神色,"陆风亭。"
父亲微微一蹙眉,皇帝便笑了,"久仰大名。"
"不敢。"父亲只淡淡道。
"不用不敢,江湖第一人,天下第一剑客,陆家家主,以及……陆天城的儿子……"皇帝露出称的上'和蔼'的神色,眼中有赞赏,"你很好,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你父亲对你的期望。希望你能够一如既往的坚持立场,记住,正义在人心中,所以,哪怕只有一个人,也不要放弃。"
父亲愣住。微微吃惊道,"你与家父……"
皇帝轻轻笑道,"不错,这句话,确实是你爹跟我说的,他让我做一个懂得正义的好皇帝,可惜。"可惜后面他没有说,只是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道,"皇帝的正义,无非是能让天下安定,国富民强,但如今内忧外患,境况堪忧啊。"
沉吟一会儿,他才继续道,"江湖与朝廷原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很少关注庙堂之外的事,习武之人大多性情桀骜,不易管制,只有少数人才愿意为我朝廷办事。若是天下稳定便罢了,但如今正是社稷面临生死存亡时刻,在我身边能用的,可用的人才实在太少了。"
我插口道,"生死存亡?陛下在开玩笑吗?"
皇帝沉声道,"朕岂会打诳语?"
我笑笑连忙噤声。
他缓缓续道,"如今天下大势,三国鼎立,旋与蒙虽弱于我鲮,却也相差无几,也正因如此,才能维持之前数十年的和平局面。可惜,如今只怕和平的假象也要破碎了。新上任的旋王野心勃勃,四处招兵买马,充实军备,月前,竟然派驻十万士兵于旋鲮边境,其心昭然。而蒙国竟然也加派了驻蒙鲮边境的戍卒,令我鲮朝廷上下都十分担忧,若是那旋蒙在我国不知道的情况下私下定了什么协议,只怕对我国是灭顶之灾!"
字字铿锵,不由令人一同愤然与担忧。
第二十五章
御书房里,熏香氤氲。短暂的静谧却仿佛很长久长久,皇帝端严的面容显得高深莫测。
皇帝就是皇帝,什么话都能说的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因为他代表的是一个国家,在国家面前,个人大义就变得太渺小了。
他微微皱起眉,似是极为忧虑。这个时候,似乎不说些什么,就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国之主。
父亲思虑片刻,道,"旋国去年旱灾严重,收成极差,蒙国内乱方定,实不该有余力发动战争。"
皇帝赞赏道,"不错。旋国大旱,数处饥荒严重,蒙国经过一场大乱,人心惶惶,更因宫廷清洗而导致人才断层,新任官员都尚不熟悉,现在的朝廷上下都乱的很。不过,恐怕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才导致他二国私下里定下了什么协议,来对我国挑衅威胁!"
"威胁?"
"旋王跟朕索要粮食,蒙王也派使者前来,要求三国签下一份和平十年的协议。"皇帝静静道,"否则他二国就会联合起来发动战争!"
鲮国本来就比二国都强大一些,但毕竟差距不大,但这些年,鲮国愈见强盛,那两国却因种种内部原因衰弱下去,如此一来,便让两国国君都感到了无形的威胁。
坐在这里的鲮国皇帝,沉稳而持重,即使现在眼神和声音都是平和的,却不能掩盖,本质骨血中的侵略性。作为君王,他的目光覆盖整个国土,涉及整个天下,他可以成为守护,必要时,也可以化为野兽,厮夺一切。这样的鲮国这样的鲮王,难怪让其他两位君王坐立难安了。
我微微一笑,"陛下雄才大略,纵然他们二国联手,也应该不惧吧?"
太子又轻轻冷哼一声。显然看不过去,我老是溜须拍马的行为了。
"以一强敌二稍弱,恐怕很难。"父亲道。
皇帝道,"我鲮人才济济,将帅众多,兵马充足,粮食富裕,若一战,未必不可。"他眼中精光烁烁,若无一定把握,定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父亲微微吃惊道,"陛下?"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该是时候了。"皇帝意味深长道。
旋蒙二国此举可谓行险,对于已经蠢蠢欲动的鲮国来说,恰好给了一个出师之名。某种程度上来说,此举甚为愚蠢。他们不但要承受率先掀起战争的骂名,还给了鲮国名正言顺的机会。是以,旋蒙国君其实是下了赌注,在赌,鲮王的决定。因为鲮国虽然强大,却仍然有隐患存在,若是不慎,极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想,皇帝将我与父亲找来,便与它有关了。
果然,皇帝沉吟片刻,道,"旋蒙联合乃是一时之计,互相难以信任,若是战争一起,我有把握掀起三国混战,以我鲮国实力,要在这场战争中获得胜利其实不难,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亟需解决,否则,朕难以全力应对这场战争。"
我接口,"陛下说的可是北部沙蛮?"
皇帝看我一眼,沉声。"不错。朕找你们来,便是为此事,朕需要你们的协助!"
他的话音刚落,我凝目肃容,道,"草民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却依然不动声色。
父亲静静地,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皇帝笑道,"这件事,对于你们两位其实不难,朕找你们,只不过是因为由你们来做,最合适罢了,陆风亭,你父亲曾答应替我办一件事,可惜没有做到,他平生甚重然诺,一直觉得对朕惭愧,所以,朕才想,由你来替你父亲了却一桩心事,天城地下有知,想必也会宽慰的,如何?"
父亲终于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皇帝露出笑意。
"陛下,不如先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吧?"我笑笑道。
皇帝点点头,"皇儿。"
太子应了声,上前几步,道,"江湖上门派林立,大多是独立行事的,唯有武林盟主有权利号令各派甚至整个武林。现任盟主莫回风于前月被杀,武林盟主目前是空缺的。"他顿了顿道,"对付北部沙蛮的计划已经拟好了,只差关键布局,若是你们能够号召江湖人士相助,定然能够彻底剿灭沙蛮!"
我眨眨眼,"武林盟主?"转头看向父亲,"召开武林大会好像不容易吧?"
父亲道,"必须要各大派掌门协商过才能决定。"
"这个不必担心,两位只要参加武林大会,并且成为武林盟主就可以了,其他的,就不必理会了。"太子淡淡道。
父亲眼神稍稍沉了下来。我扯了扯他的袖子,笑着对太子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异议了,能为陛下效劳,是草民的荣幸。"
太子盯着我的目光不善,像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无辜回望,他扭头,却丢给我一个瓷瓶,道,"这药可以缓解你中的毒,宫中御医正在研制真正的解药,到时候,会把解药给你。"
我接过,"多谢太子殿下。"
父亲脸色并不好,我便拉着他向当朝皇帝与太子告退。皇帝点点头,道,"风亭看起来身体有恙,你们先去休息吧,朕会派御医过去看看。"
太子道,"本宫安排了你们的住处。"说罢,也不见他动作,突然一声细响,书橱后露出人宽的缝隙。他向皇帝请退后,率先进去了。
御书房里,居然有通往外处的暗道。一走进暗道,就闻到一股浓香,随即,神志迷离过去。我对药物还算熟悉,本身对药物具有抗性,不过……这迷药的量下的也太大了吧。我非常不满的想,过量的迷药会害死人的好不好……
我痛恨昏迷,每次昏迷总是不能彻底,能够感觉到沉沉浮浮的神志,像在溺水,难受的很。醒来时,头痛的像裂开来。
身处在相当简约的房间里,药香扑鼻。一个清秀的少女面孔凑近来,欣喜道,"公子醒了?正好,喝药吧。"我转头四顾,看见父亲就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脸色已恢复正常,没有那种虚弱的苍白了。
嘴里被不由分说灌了一口药汤,动作还算温柔,我咽下去,眯了眯眼。
"苦吗?一口气喝完,我给你吃蜜枣。"少女笑嘻嘻道。
我一口气将药汤喝下去,苦的说不出话来,招手要她给我杯水,她利索的倒水给我,顺带塞了一颗蜜枣在我嘴里。
"这是哪里?"我含着蜜枣,口齿不清道。
"这是我家。你们是别人带来的,住在我家,一天一两银子呢。"少女开心道,"不过你们伤好了就得走啦,我才赚了三两银子。"
我怔了一下,"我们在这住了几天了?"
"三天啊,一天一两,三天就三两啦。"
抚了抚额头,我叹了口气。
明明只是睡了一会儿,居然变成了三天。最近总是有这样的奇怪感觉,好像时间被偷走了一样。
第二十六章
右手臂和右肩上的伤被细细处理过了,感觉轻松很多,虽然已经完全没有力气。
少女和年迈眼盲的爷爷一起居住在偏僻的城外,靠编织竹类物品维持生计,但日子过的非常贫困,当日我便和父亲离开了那间民屋。父亲本欲留下多一些银钱,我阻止道,"爹,你当太子是个小气之人吗?否则,他何必只给三两银子。"
父亲疑惑地看我一眼。
当时,安排我们行路的马车的人刚好到了,我便问他,"你们主子是怎么安置这家人的?"
那人道,"每个月都会有人送一些银子给那老头,不过不多。"
父亲扫视我一眼,似乎明白过来,"难怪。"
若不是有人暗中帮助,一名清丽少女和一个残弱老人怎么可能安生的住在这里。只怕连这两人的身份都不一般。不过,这些闲事,跟我就没关系了。
我和父亲骑马赶路,沿途便听到传闻,说这一届武林大会即将在少林寺召开,赶往少室山的江湖人士多不胜数,大多匆匆忙忙。
"朝廷在江湖上渗入的势力不小啊。"
父亲默然,眉宇蹙紧。
约摸十多天的路程,我们先回到陆府,林伯已经在府外等候,看见我们远远出现,急忙迎上来。
"老爷,这是武林大会的请帖。"他递上描金红帖,道,"正式的日子是三日后的上午,但少林的了痴大师让老爷后日便前去。"
父亲接过请帖,淡淡问道,"凤媛如何了?"
"纪神医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对了,纪神医他已经先往少林去了。"父亲点点头,迈步进了府邸。
林伯转向我,笑眯眯道,"少爷,你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啊,多亏林伯你了。"
"前些日子,我见到晖少主了。"
舅舅?
我停下脚步,林伯在我身后道,"晖少主只是来看了看属下,但是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我微微扯出一抹笑容。
昔日的属下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舅舅就算要做什么,以一个人的力量,应该也有限吧。但是,白莲圣教的真正余孽还是存在的,不过,舅舅应该不会去找那些"叛徒"吧?
走过庭院里,一个白衣的身影隐在花草从中,我站在环廊上,静静注视他。
仿佛有所感应,白衣的花匠抬头,笑容十分温暖,令人,令花,都如沐春风。
"主人。"
我淡淡道,"都散了吗?"
"是。"
"你呢?"
"属下希望能够继续跟在主人身边。"他轻声道。
我想了想,道,"你的名字?"
"属下叫做花鸣。"
"喜欢做花匠吗?花鸣。"我疑惑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意更深,更让人舒适。
我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既然愿意留下,便留下吧。
路过父亲的书房,隐约看见清癯的人影。想起一路上父亲刻意的忽视和冷漠,心里突然有些疲倦,便只是路过了。
父亲的想法,我一直都猜不透。
那个时候,甚至认为他一怒之下杀了我也是可能的,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是醒来后,父亲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刻意的,将我忽略了。
被他从目光中彻底清除抹去的感觉,不比面对他的怒火更好受。
知道他在考虑些什么,可是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从接受战书决战,到地宫中的一切,接着,突然搅局的皇帝,他都只是仿佛随流而动,一步步顺着他人的安排走下去。不知为何,我心理总有隐隐约约的不安。
在自己的房中枯坐了几乎整个下午,直到下人来唤我吃晚饭,才从怔忪中回神。
只和父亲两人同坐的的晚膳。他像是完全当我不存在,吃完饭后便直接回房了。我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作什么?"
到他房门口,他淡淡开口。
我迟疑了一下,"爹?"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我。
我小心翼翼地,"您,在生我的气吗?"见他漠然,我连忙说,"如果生我的气,您可以罚我,用家法也行。"
"家法?"他倏然冷笑,"你是我陆家的人吗?"说罢,进了屋,将门闩上了。剩下我立在门外,好一会儿。心头莫名的惶然,那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
父亲,还在排斥我……甚至,连父子关系都要切断吗?
我其实并不是非常在意这种血缘关系,至少在我内心深处,是希望建立另外一种跟亲密的关系……但是父亲的表现……让我感到两人间的隔阂深厚地仿佛一道亘壁,别说我所希望的,连勉强的牵连在一起的丝线都被他强制切断了。
第二天一早,出房门时,便看到林伯,他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老爷已经先出发了。"
"是吗?"我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立刻替我安排马匹。"
林伯道,"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少爷要立刻就走吗?"
我摆摆手,"算了,吃过早饭吧。"迟这一刻,早这一刻,有什么意义呢。反正,已经被甩下了。
用罢早点,却在府外看见花鸣,他牵了两匹马,正在等候的模样。我回头望向林伯,林伯道,"此去少林,虽说应该没什么危险,不过还是万事小心,让花鸣跟着吧。"
我想了想,便点了头。
在花鸣身边被他驯服的相当温顺的马,没想到撒开蹄子,却暴烈的很,居然是两匹难得的千里良驹。少室山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马,但由于武林大会没有正式开始,那些人都只在山脚盘踞,十步一名的少林武僧在上山的径路上守着。
因为没有那张特别的请帖,所以我和花鸣也只能先在山下等着。
小小的茶馆挤满了人,喧嚣声远远地吵的人难以休息。
高声放肆嘲笑的声音有点耳熟,我想了想,瞥见一袭让人惊艳的红衣之后默然。还是,再走远些吧。
"陆公子?你也来了吗?陆前辈呢?"穿了一身碧华派服饰的赵寄名眼尖地看见我,同时也成功地吸引了木菁妍的注意力。
"呔,再让本姑娘听见你胡言乱语,我一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人群围住的中央,木菁妍终于放过了被蹂躏的少侠,哼了一声,收剑回鞘,"什么轻鸿一剑少侠,忒不中用!"
灰头土脸爬起来的青年恨恨地盯着她,"臭娘们儿……"在木菁妍一瞪下,吓的踉跄退了几步,脸色难看地拨开人群逃走了!
木菁妍撇撇嘴,又瞪了还在看热闹的人,"看什么看!"凶悍的表情让众人悻悻然地退散了。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十几丈外的我,瞳眸几乎冒火。
我嘴角抽了一下,"她好像很生气。"
而且,是莫名其妙生我的气?
赵寄名打了个哈哈,说没什么没什么……话锋一转道,"听说陆前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是啊,江湖上的消息真的比什么都快啊。"我感叹。
"陆前辈那日是与那邪教教主一起坠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陆前辈无事,不知那邪教教主如何了?"
不等我开口,花鸣突然插口道,"邪教教主的尸体已经被找到了。"
第二十七章
"什么?"
赵寄名吃惊,突然看了我一眼,接着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咦?你不是、不是那个……?"木菁妍惊讶地指着花鸣,结结巴巴道。花鸣朝她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你不是那个哑巴吗?你能说话了吗?"木菁妍上上下下打量他,绕着我俩来回走了几圈。 花鸣道,"劳木姑娘挂念了,前段时间喉咙不适不能说话,现下已痊愈了。"
"你不是花匠吗?"
"小人现在是少爷的随从。"
闻言,木菁妍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大感莫名其妙。所谓女人心海底针,还是不要去弄明白好,于是我转了话题,"方才出了什么事吗?"我以为无非是哪个不开眼的,冲撞了木大小姐,才被她一顿好揍,却没想木菁妍没好气地回答,"还不是你这家伙,尽给陆前辈丢脸子!"
我无语了。明明很无辜地什么都没做啊。
赵寄名尴尬地解释道,"那些人也不知是哪方的家伙,在高谈阔论,说一些对陆前辈不中听的话。"
能够中伤陆风亭的话,自然是拿我这个没用的不孝儿子来说事儿了。我点点头,明白过来。没想到,还有人处心积虑想争武林盟主的位置,看来,这次武林大会不会太无聊了。
"多谢木姑娘好意,不过,木姑娘其实不必大动干戈。"
"你什么意思?!嫌我多管闲事?"木菁妍果然大怒。我顿时头痛不已。
"少爷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说,木姑娘也是碧华派的人,冒然出头,恐怕会给木掌门带去麻烦。"温和清润的声音听来分外悦耳,木菁妍的脾气一下子就被顺了下去,只撅了撅嘴,"谁爱管了,要不是他这么没用……"
"木姑娘,我家少爷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好听的声音却字字坚持道。
"……"木菁妍没声了,只在暗处又瞪了我一眼。
"陆公子,不妨和我们一起住吧。"赵寄名落落大方道。他将我们带到一处已经搭起简易棚子的地方,约摸能够凑合几晚了。
难得赵木二人也带了很多人,来来去去收拾棚子的碧华派弟子,对赵寄名十分恭敬,对木菁妍则是畏而远之更多一些,倒让我十分好奇木菁妍在门派里是什么做派了。那些弟子大多和赵寄名汇报情况和说话,将木菁妍晾在一边,木菁妍脸上神色冷冰冰的,哼一声都将其他弟子吓出好远。
木菁妍大不乐意,索性瞧也不去瞧那些人了。
"一群没用的家伙。"
"师妹,你别板着脸,不然他们更不敢接近你了。"
"谁稀罕!"话虽这么说,脸色却更沉了。
我知道木菁妍在碧华派有'魔女'称号,却没想到,那些人真怕她怕成这样,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总共搭了十多个棚子,我和花鸣两人占了一个小的,处于最外围。夜晚,在棚子里升一堆小小的篝火取暖,顺便烤些食物吃。
花鸣采了些野生的植物,加上菌菇和獐子肉,居然煮了一锅鲜美的汤,他的手艺极好,跟茶馆里的伙计要了些调料,还未煮开,便已经香气四溢,勾人口水。不请自来的赵寄名和木大小姐满足地将喝掉了大半锅的汤,眼睛还贪婪地瞧着锅里的,可惜花鸣表现出了难得的强势,对两人道,"两位,夜已深了,请回去休息吧。"
将两人'轰'出去后,花鸣给我盛了满满一碗,自己起身去铺床铺了。
热热的汤沿着喉管流入胃里,暖了一路,我享受地眯了眯眼。我招呼他过来一起吃,他却摇摇头,掀帘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时端了满满一盆热水,正好伺候吃完的我洗漱。他动作细致轻柔,服侍周到,我叹了口气,扯下他手上的毛巾,"让你留下来,可不是让你当我的小厮。"
他微微一笑,眼睛里闪过些微的亮光,"现在属下是您的贴身随从。"
我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还跟着我?"
他的脸色霎时黯了下来,"属下让您感到厌烦了吗?"
"不……"不是的,只是……有点奇怪罢了。
"属下没有地方可以去,您就当收留属下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点点头,"随你吧。"
那晚,下起了毛毛细雨。幸亏了碧华派搭起的简易棚子,不然在雨中淋一夜可不好受。看看很多独行侠的下场就知道了。虽然不会生病,但狼狈的也够可以了。
不过潮湿的环境到底让人不舒服,幸好花鸣在第一天的时候就去拾了很多干草,我还能枕在干的软铺上休息。
武林大会前夕的兴奋感和火热气氛似乎让这场雨无端端浇灭了不少。少林寺的待客之道确实很让人不爽。往年,都会安排厢房供来客临时居住,今年居然就把这么多人晾在山脚下,怨不得到处都听得见有人嘀咕'秃驴''臭和尚'。不过偏偏各大派的掌门都在山上,还真没人敢闯上山去。
淅沥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乌云散去,天空明媚,一下子让人豁然开朗,筋骨舒爽了。
少林寺某院主持出现,朗声宣布,各人各派凭请帖上山。
我突然想到自己手上没有请帖。而且,也没人认识我是那啥啥陆府的公子。毕竟我虽然名声还可以,真正认得我的江湖人士还是很少的。
"陆兄,为何愁眉苦脸?"赵寄名凑近来道。短短两日,称呼就已经从陆公子变成了陆兄,我也很随遇而安,朝他微微一笑,道,"赵兄,眼下,我正有一个小小的麻烦,想请赵兄帮忙。"
"什么麻烦?兄弟我一定能帮则帮。"话虽这么说,眼神却一下子严肃起来,仿佛有所防备似的。
我抬手指了指山上。
听到我的要求,赵寄名很爽快地让两名碧华弟子的派服和我与花鸣的衣服换了一下。我们两人便混在碧华派的队伍里上了山。
山径崎岖蜿蜒,走了约莫一刻半时刻,才隐约看见少林寺的山门。走进巍峨的山门,是一块宽敞平坦的空地,空地上搭起了半人高的擂台,擂台很大,用来比武应是绰绰有余了,上面还有擂鼓,兵器架,架上各种武器一应俱全。
少林寺的寺门却关得死死的。陆续上山的人瞧见,有人大叫,"喂,秃驴们呢?怎么都躲在里面了?快点开比武大会啊,爷爷好马上动动筋骨!"
叫嚣的好像来踢馆的流氓,当下被周遭人士鄙视,居然把武林大会当成比武大会……虽然,也没说错。不过也有人附和,不耐烦地嚷嚷着,一时间,场地上熙熙攘攘,吵吵闹闹。
这时候大门派和大家族的素质就显现出来了,门下弟子穿着门派服饰,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看起来都比较赏心悦目。各大派和沈家,呼延氏各自占据场地上的一角,和喧闹的人群无形地划了界限。
喧闹没有多久,突然听得一如雷喝声,接着,少林寺的寺门缓缓地打开来,两排少林弟子鱼贯而出,步伐一致,整齐而肃穆,将擂台团团围住,手持长棍,笔直站立刚劲如松。随后走出的是一袭鲜亮袈裟的少林方丈和众派掌门人,虽然形态各异,却给人更强烈的感觉,那种扑面而来的气势,甚至一踏足,一抬手,都有一种摄人的强者气度。
第二十八章
同是一派掌门,一家之主,表现出来的气势大不相同。沈家家主与呼延氏族长虽然年轻却并不能显得鹤立鸡群,即使外表再光鲜,能让人一眼引目的,通常是一种无形中的'气',而在众群豪和众弟子前面,那些掌门是不会吝啬将自身的'气'表现地淋漓尽致的。
父亲一身玄衣,长身伫立在那里,既不刻意收敛,也不特意表现,没人能一眼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但恍过神来却不一而同会打量一眼那淡隽的身影。当有人认出他就是'传说中的第一剑客'后很多人的视线就粘了上去。
父亲年轻时声明在外,已是赫赫有名的用剑高手,当后来被公认为江湖第一剑客后却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了,是以很多后辈新秀虽然知道他的名声,却并不认得他,直至月前一场与邪教教主的决战,将他的威望又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已然是这一代新秀奋斗的目标了。
我静静注视他半晌,他显然察觉到了,却只是对我略略一瞥,再无多注意。
"众位,请安静。"少林方丈微抬手,低缓的声音却响彻整个空地,"在武林大会开始前,本座先声明一件事,此次以武选举武林盟主的比试,各派掌门以及家主都不会参加。"他顿了顿,接着声音更响亮几分,压过了哗然的人群,"往年的参加者必须得到一定的举荐,但这一次,不论是何人,不需任何条件,都可以参加!现在,本座宣布比武规则!"
方丈的话令台下众人吵闹纷纷,但方丈挟带内力的声音像震在人心头,硬生生压下了那些叫喊的声音。只听他不疾不徐地宣布了新的比武规则,字字铿锵,打入耳中。当他说完,整个空地上有一瞬间的寂静。
"不管是谁都可以上?那爷爷我今年就不用干看啦哈哈。"
"虽然这么说,没实力的家伙还是乖乖待在下面看吧,否则上去照样丢脸子!"
"老秃驴不是说只要每个人胜十场就可以晋升下一轮吗?要是老子运气好,碰上十个软蛋,不就可以出出威风了?"
"你也知道自己只能捏软柿子?哼。"
"你说的什么话!想打架!"
在我不远处的两个无名英雄争吵的厉害,唾沫横飞。
"方丈他召集所有的掌门人和一些大家家主开了个会,就得出这么个结果?"赵寄名的眉头皱起来,"这样的规则,岂不是掀开一场混战?而且,要不知花多少时日才能得出个结果来。"
木菁妍也奇道,"爹爹他们都不能参加,难道武林盟主就从下面这些人里挑?"
"方丈方才说,最后胜出的五人还需接受考验。或许考验就是由各派掌门来进行的。"花鸣说道。
赵寄名皱着的眉并未舒展,似乎忧心忡忡着什么,目光向我望来,我回他一笑,"赵兄,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牵牵嘴角,"就是不知道陆兄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歪了歪头,"赵兄以为我也是来参加比武的?"
木菁妍插口,"师兄你傻了,这家伙又不会武。"
赵寄名依然盯着我,"陆兄的意思是不会参加吗?"
我想了想,轻轻笑起来,"未必。"
赵寄名目光微微一烁。
木菁妍瞪了瞪眼,"你们俩个,到底打什么哑谜。姓陆的,别告诉我你会武功啊?"
我十分谦逊地眨眨眼,"其实在下真的会一点。"
"骗鬼啊。"她显然不信,晃了晃脑袋,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给我的、给我的那个东西……"说到一半她住了嘴,在赵寄名疑惑的眼神中,一把将我拉到一边,两人走开好远,才对我压低声音道,"你给我的剑谱,怎么是残本?"
我眨眨眼,"残本?断雪剑法是完整的啊。"
"断雪剑法是全的。"木菁妍嘟着嘴,"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啊,好像还缺了点什么,一点儿也不完整。"
我整了整被她揪的褶皱的衣领,笑道,"我陆家的断雪剑法就那么一本剑谱,木姑娘一定是感觉错了。"
"真的吗?"她将信将疑。我肯定的点头,转身走回去。听见她在身后嘀咕,"骗我吧,肯定是小气,不舍得给……"
几句话的功夫,听见少林方丈宣布,比武正式开始了。
短暂的寂静后,率先跳上台的是一名华山弟子,朝四周拱手道,"在下不才,华山徐越峰,愿为各位抛砖引玉!"
他话音未落,一名布衫汉子跳了上去,爽快的报了名号,两人略一施礼,便战在一块儿。然,不出五十招,布衫汉子就被华山弟子一掌打下去。紧跟着,又一人跳上台去。那名华山弟子武功并不突出,却接二连三将挑战的人打下台去,不知不觉竟让他赢了七场。
木菁妍"哎"了一声,"怎么就没个厉害点的上去?"
"恐怕都还想等一等。"
"这有什么好等的?"她大不以然。眼见那名华山弟子赢了第九场,突然高声道,"本姑娘来会一会你!"
她纵出去的速度太快,又让人始料不及,赵寄名没能拦得住她,不由头痛地叹了口气。
华山弟子连打九场,已是气力不继,再加上本来就技不如人,在看到上台的竟然是木菁妍的时候已经冷了脸色,勉强撑了几招,便给木菁妍用剑鞘打了下去。同门的师兄弟将他扶起,他恨恨地看了一眼木菁妍,才踉踉跄跄离去了。
"小妍她就是气盛,看不得别人没本事却混过去,平白招惹怨恨。"赵寄名无奈,"其实就算让那人胜了十场又如何呢。"
我点头,微笑,"木姑娘就是这样的性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接着挑战木菁妍的又是无名之辈,不过也有个别好手,和她过了好几招。等她赢了第七场之后,一名华山弟子跳上台去,两人拆了近百招,木菁妍才将人轰下场。接着第九场,仍是华山弟子,第十场也是。
木菁妍持剑站立,眼神明亮,眉宇细浓,颇为英姿飒爽,抿了抿唇,笑道,"华山派的,再来呀。"
"木姑娘,你已经胜了十场了。"一旁督战的沙弥提醒道。
木菁妍呲了呲牙,"我知道。"她朝华山派挥了挥剑鞘,"有空再找我啊,本姑娘随时奉陪!"说完,利落地跳下台来,留给恨恨磨牙的华山派一个潇洒背影。
沙弥在手中的簿子上记下一笔,同时宣布,"碧华派木菁妍进入下一轮。"
木菁妍喜滋滋的表情还夹带着几缕幽怨,"车轮战一点也不好玩。"
赵寄名难得口气不太温和,"知道累了吧,别小瞧人,华山派真正厉害的没出手算你幸运。"
"我怕他们?"木菁妍瞪眼,"谁叫他们不上来,害我尽跟些不入流的过招!"
"单打独斗自然不怕,但是你已经打了多场的情况下,总归吃亏,他们自恃身份没有去挑战你,也是给你面子!不然,让你在第十场被打下去。"
木菁妍瘪了瘪嘴,不吭声了。
数日不见,怎么赵寄名在木菁妍面前的气势越来越足了。我摸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忽然听见一个熟悉地声音喊,"青溪。"
回头,沈祈风正好拉住了我的胳膊,欣喜道,"真的是你啊,青溪。我去你家找过你了,不过你总是不在。"
第二十九章
回头,沈祈风正好拉住了我的胳膊,欣喜道,"真的是你啊,青溪。你怎么在这里?"他上下打量我一遍,讶异道,"为什么穿碧华派的衣服?"
"为了上山啊。"我略略解释一遍。他明白过来,又问,"这些时日你怎的都不在府上?"
"我去了一趟京城。"我淡淡道。
被抱怨为什么出门也不知会他,一直安静的花鸣忽然道,"我家少爷出门需要向沈公子汇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祈风吓了一跳,"请问你是?"
花鸣见我看他,声音变得温顺,"小人是少爷的随从。"
"这样啊。"沈祈风打了个哈哈,小声问我,"怎么排场这么大?"
我说道,"其实是保镖啦,林伯不放心我出来,就一定要让花鸣跟着。别看他纤瘦,他的武功不错呢。"
"是吗?"沈祈风只是随意应了声,显然,我所说的'武功不错'并未让他放在心上。
沈祈风一身雪白长衫扎在碧华派翠绿派服中间十分扎眼,他镇定自若地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目光却紧紧盯着台上。不止他,连赵寄名和花鸣也被牢牢粘住了视线。
台上是一名碧华弟子和一名黑衣的青年。青年眉目粗犷,外形十分普通,手上的功夫却和他的容貌截然相反,对付那名碧华弟子,犹如猫戏老鼠,轻易将人逼的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赵师兄,那人好厉害,华榕师兄不是对手。"木菁妍惊叹道。
"方才那人报了什么名号?"
"万……万什么……"
"万无凌。"我想了想道。
"游侠里似乎没有这号人物。"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木菁妍意外地看的开,"哇,华榕师兄被打下来了!"她一激动就准备跳上去,这次被赵寄名死死拦住了,喝了一声,"你别添乱,不是已经赢了十场了吗?"
"可是华榕师兄……"
"输了就是输了,别以为你上去就是替他报仇。"赵寄名道。
木菁妍撇了撇嘴,忽而又眼睛一亮,"那你去啊,赵师兄,你去吧!快快!"不由分说就推搡着赵寄名出去。赵寄名无可奈何似乎正打算答应之际,沈祈风突然抢先一步,"我去。"衣袂一晃,人已经掠到了台上。
"在下沈祈风。"他简短道,抱拳,"请。"
"沈家的公子。"黑衣青年嘿嘿一笑,阳刚的脸,声音却莫名给人阴测测的感觉,在对方欺近时,身体未动,脚底却擦着地面平平向后飞退,直至兵器架边,顺手抽出一把长剑。原本想速战速决的沈祈风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正了正神色,"阁下名万无凌?"
"不错。"
"沈某记住了。"说罢,手中宝剑"铮"然出鞘,手臂伸直,剑指地面。
万无凌笑容不变,"沈家剑诀惯以后发制人,所以,我不客气了。"他率先逼近出招,攻势凌厉,沈祈风却每每等在他勘勘欺近瞬间,才迎上去,看似起手慢了一分,却能挡的滴水不漏。两人胶着数十招,青年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沈祈风挡了个空,才愣了一下,剑速立刻变快,孰料对方下一招更快,讯若闪电!沈祈风虽然勉强挡住了,但神色却更凝重几分,
万无凌显得游刃有余,尚能笑道,"沈家剑法可不是只有这点能耐。"
"自然。"沈祈风也微微笑了。他拼力一剑将对方逼退几步,回身抽出了兵器架上的一把剑刃,手中同时握了两把剑,看起来有些怪异。
"这才对,有什么本事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万无凌哈哈一笑,再次欺身上来。
然而他挥出的原本平平的一剑,突然化出万千令人炫目的剑花,陡然激起一股无名之风,像剑尖在风里飞速划过,近乎破空,瞬息已到了沈祈风跟前。
"风儿,退开!"一声厉喝从看台上传来。沈盟雪脸色难看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剑尖几乎已经逼到眼前,只能看见点点闪烁的剑芒。沈祈风却仍站在原地不动,他手中的双剑,一把横胸,一把指地,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一错眼,就极可能看漏那一个瞬间。
多数人也许只能看见两个人影一错即分,各自交换了位置站在两边。
静静地。
其实这一眨眼的功夫,精彩绝伦。
沈祈风突然把之前从兵器架上拿下来的剑扔到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剑刃断成两截,"阁下技胜一筹。"
"侥幸,只能算平手。"万无凌也嘿然一笑,手中的剑刃上,有数道可见的裂痕。
沈祈风没有多说话,转身跳下了擂台,几步走回我身侧,挠挠头,对我露出称的上憨厚的笑容,"居然输掉了呢。"
"你就这样输了?你不是很厉害的吗?我爹还老说你比我强!"木菁妍嘟了嘟嘴。
沈祈风也没生气,而是笑笑,"你第二轮和他打打看就知道了。"
"打就打,怕他?"
"你这样输了,你二叔恐怕很生气呢。"赵寄名偷偷示意我们望看台上看,果然,端坐在其中的沈家家主脸色极为难看,死死地盯着已经还在台上和其他人打起来的万无凌,像恨不得从座位上起来亲自到擂台上去。
沈祈风脸抽了抽,"我二叔……不用这么生气吧……不是还有大哥和三哥在吗?"
"沈前辈好像有点奇怪的样子……"
万无凌除了打败沈祈风,还与华山派大弟子,唐门年轻高手以及一名呼延氏高手,居然连连将那些人打败,十场后顺利晋级。引起下面一片哗然之声,也有为其拼劲叫好的。
"花鸣。"我轻声道。
"公子?"
"一会儿你也上去吧。"
"是。"
"我去休息一会。"
花鸣顿了顿,才道"是,公子可以不要走远吗?我马上就好。"
我点点头,等见他上台后,才转身离开。赵寄名几人见到花鸣突然上台自然大吃一惊,想问我时,我已经先几步离开了,倒是沈祈风,跟在我身后,倒没问什么。
两人穿过人群,耳边的喧嚣让我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来哪里难受,只觉得喉头梗塞,呼吸有些不太平顺。从我习武有成起,呼吸吐纳就能够控制入微,所以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感觉,却足以引起我的重视了。
"怎么了?"沈祈风凑到我耳边问我,热热的气息喷上来,我不由皱眉。
我比较希望他能够用传音入密这种对他来说并不费力的方法。
"没什么。"我回答的很轻,不过他必定能够听见。
加快了脚步挤出人群,我尽力压抑住缩在袖中的左手异常的抽搐。手背上的经脉仿佛才弹跳似的,一下一下,左手像失去掌控一般,从五个指头上传来些微的刺痛。
冷不防撞到了一个人。我愣了一下,不等对方来扶我,自己站稳了身体。我确定自己跑过去的时候前面是没人的,也就是说,不是我撞他,而是对方来撞我。
沈祈风挟带怒意的声音响起,"万无凌,你做什么?"
"啊,没什么,我没恶意的。"
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万无凌。他笑的眯起眼,那张阳刚的脸有种令人感觉奇异的不舒服。
"我只是看这位公子脸色不太好。哎呀哎呀,都这么白了,啧啧,这里还青了一块,是不是想拉肚子啊?来来,我这里有药,可以包治百病的,像腹痛这样的小病更是药到病除,不要跟我客气,出门在外,交个朋友就是多条路子,拿着吧,试试看再跟我说灵不灵。"
第三十章
我不由挂下一条黑线,盯着他的脸片刻,在沈祈风惊讶的目光中,伸手接过了万无凌递过来的药丸,道了声谢。
"这位公子果然独具慧眼,秀外慧中,颖悟绝伦,七窍玲珑,兰质蕙心,目达耳通……这颗大补丸的妙处常人不能体会,难得遇上公子这样的知音,不若以后在下多给公子留一些?"
沈祈风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我拉开,皮笑肉不笑道,"万少侠果真奇人,相见恨晚啊,不过,我们现在有事,先告辞了。"
"哈哈,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你们忙,请请——"他侧身让开道路,却在我走过时,轻轻笑了声,"陆公子,在下是真的很仰慕阁下呢……对了,要是觉得那药不错,随时可以再来找我。"
我斜他一眼,微点了点头。
身后的笑声更大了。
沈祈风受不了的加快脚步。
"怎么呢?去哪?"
我问他。
"你刚才出来是想做什么?"
"透透气罢了。"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而且身子本来就虚弱,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带你去找纪神医。"
"不必了。"
"不行,你总是这样,才让人更不放心。"
"……已经没事了。"
"不行!"
"那颗药很有用……"我无奈道。
他猛然顿住脚步,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奈,"只是让你去看医生而已,至于要拿那种东西来骗我吗?"
我淡淡道,"当然不至于。"
"你……"他依然一副不能相信的表情,我任由他抓住我的手把脉,然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将信将疑,"你刚刚的脉象明明看起来不太好……"
"现在没事了……"我缩回手。
"你吃了那颗药?"他眉毛一挑!见我点头,语气又变得森然,"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你也敢乱吃!"
他的脸色实在很难看。
我想了想,略作妥协的吐出两个字来,"抱歉。"
"说抱歉也没用!"他暴躁地拧着眉!
"那就收回。"我冷冷道。转身往回走。
过了数秒,身后的人又追了上来。声音一下子软了下去,"抱歉,青溪,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凶的。我只是关心你。"
"谢谢。"我回答道。
"青溪,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别人管你的闲事,我只是一时、一时气愤罢了。"
"气愤什么?"
他愣了一下,见我一脸认真的表情,竟说不出话来。
我收回目光,这次他没追上来。
回到碧华派的队伍中,迎接我的是两束奇异的目光。
"姓陆的!你给我解释一下!"
我疑惑,在看到台上现状时微微一笑。
木菁妍眨了眨眼,"别笑得那么阴险,说!花鸣是不是你安排的?"
"安排?"
"你知道自己没用,上不了台,所以让花鸣代替你们陆家出战对不对?说!你是从哪拐带的花鸣?是不是威逼利诱让他帮你做事?"
我哭笑不得,"木姑娘,你想太多了。花鸣他,只是陆府的花匠罢了,只不过,现在暂时是我的随从。"
木菁妍倒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们陆府多的是这样的高手?天哪,明明都是一群聋的哑的,对了,花鸣原也是个哑巴!"她的眼睛瞪的老大,一脸不可思议。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真的很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是不是里面的东西比较奇怪?我看向赵寄名,然而更因此眼角控制不住的抽搐了一下。
赵寄名脸色凝重,显然因为木菁妍的想象而感到了某种压迫,我懒得去想,当他把那个脑子奇异的女人的想法全然当真的时候会产生一系列怎样的心理活动。
于是我放弃了解释。
专心转向了擂台。
花鸣出了很大的风头。甚至盖过了万无凌。因为他的对手都是各大派里中流以上的高手。然而那些人没有一个在他手底下撑过一百招。他站在上面,似乎在微微的笑,平时令人舒适的笑容,在那里,就变得意义不同,他从不先发制人,而是在接过三招之后才会真正出手,但他的武功也显然不是如沈家后发制人一样,所以他类似挑衅的行为,使上台挑战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他的第十场,是华山首席弟子穆渊,两人胶着了近千招,最后花鸣险胜,当穆渊被打下台时,华山派掌门的脸都黑了。当事人倒是不以为然,反而在台下遥遥抱拳,朗笑道,"阁下好功夫!"
花鸣微微一笑,"承让!"
穆渊说道,"不过,阁下用的可不是陆家剑法。"
花鸣在上台前已经换回了一身陆府小厮的衣服,因此还得了许多异样的目光,毕竟从未传言陆风亭收过徒弟,尽管上门拜师的人多不胜数,但都被婉拒了。
此刻听到穆渊说的话,原本要登记的沙弥停下了笔。
花鸣笑容微微一敛,"我是陆府下人,当然属于陆府。"
穆渊突然朝坐在上座的陆家家主陆风亭道,"陆前辈,敢问您可有收您府上的下人为徒?"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聚到静静坐着,毫不张扬,始终不言不笑的男人身上。
陆风亭面容不动,几乎看不到他唇翕合,却听到他淡漠的声音吐出两个字来,"不曾。"
穆渊点点头,又朝花鸣拱了拱手,"见谅则个,在下并非要刁难阁下,而是阁下既不会陆家剑法,又不是陆前辈的徒弟,怎么可以代表陆家出战?这样吧,阁下还是报上名号,以个人名义来参加武林大会如何?"
花鸣摇摇头,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定,"不行。"
"为何?"穆渊讶然。
花鸣垂着眼,似乎在盯着手中指地的剑尖,"我只是陆家的奴才。不会是另外的什么人了。"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落在花鸣身上的目光变得不屑、鄙夷,也有诧异和不解。似乎想不通,居然有人下贱的自甘为奴。
穆渊仍紧紧盯着他,神色复杂,"可有缘由?"
花鸣抿了抿唇,眼神一冷,"阁下未免多管闲事!"
穆渊脸上表情变换,突然脱口而出,"宋倾云!你居然如此自甘堕落!"
花鸣居然毫无反应,只是眼神更冷,"与阁下无关!"
两人台上台下对峙着,围观的人群喧哗起来,不管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其他人可不是来这看他们对白的。台上的小沙弥为难起来,仍然不知该如何下笔。
我就在台下瞧着。花鸣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起来有点冷酷,然而实则,他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我叹口气,脱去了穿在外面的碧华派服饰,跳上了擂台。径直走到小沙弥旁边,说道,"他是代表我陆家参加武林大会的。"
"可是……"
我微笑道,"好歹……他也是我的人呢。"
小沙弥吃惊道,"你是?"
"在下陆青溪。"
"你就是陆施主的公子?"小沙弥睁大了眼,居然来了句,"听说你很久了,今天才见到真人!"说完就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子一转,老成的咳嗽一声,"……这位花少侠是施主你的……?"
我想了想,"他是我徒弟。"
花鸣看见我,眼底的冷漠又褪去了,柔和地朝我微笑。
"好吧,也行。"小沙弥意外的好说话,又咳嗽一声,然后用并不特别响亮,却能让全场人都听见的声音道,"陆家代表,花鸣进入下一轮!"
"等等!"穆渊扬声,"刚刚不是说了吗,他不能算做陆家的代表!"
武林大会上,凡是身后有家族或门派支持的个人夺得盟主之位,那么盟主之下的七长老之三都可以从该家族或门派里选,这是不成文却被默认的规矩。
昔年江湖第一大家陆家如今已然式微,虽然已经日渐不受人重视,但,还是第一次,有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挑衅的人,穆渊其人,据我所知,并非注重名利,也并非一味死脑筋为门派奉献之人。
我低声问花鸣,"他认识你?"
花鸣几不可察的瑟缩了一下手指,"是。"
"曾经交恶?"
花鸣想了想,肯定道,"不曾。"
我眯了眯眼,瞥了一眼不肯罢休的穆渊,忽然笑了,"放心,这个人确实没恶意的。不过,很有意思哈哈。"
花鸣有些不解的看着我。
小沙弥向众人解释了一遍,当说出我的身份时,我一下子成为了全场焦点。
花鸣移步,似乎想挡在我前面,我挥手阻止了。
"少爷……"
"叫师父。"我认真道。
"……"
忍不住又笑了。
不过是目光而已,还能刺伤了我?我微微一笑,领着花鸣下了擂台。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倒没在花鸣的事上纠缠,所以小沙弥很痛快的下了笔。
我知道自己名声"不错",不过……知名度还是比想象中的高啊。
"你、你、你无耻!"
一下台,就有一根纤纤玉指指着我鼻子!
挡住花鸣踏上前的步子,我一脸笑容地问,"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你刚刚说……你刚刚在上面说……"木菁妍脸色爆红,伸手就去把手上的剑,被赵寄名死死拽住了。
我回头,"我刚刚说了什么?"
花鸣眼也不眨,"说小的是您的人。"
"有什么不妥吗?"
花鸣肯定地说,"没有。"
木菁妍一下子就蔫了。赵寄名安慰道,"人家你情我愿的,你就别瞎掺和了!"
大小姐猛的一脚跺在赵寄名脚背上,"你滚蛋!"然后冲我拔出剑来,"我砍了你!"
花鸣一步上前。
一个胡乱挥剑,一个随意格挡,却闹的不可开交。蓦地木菁妍扔了剑,眼睛通红通红的。赵寄名大吃一惊,连忙抢上前去,"小妍,你怎么了……"
木菁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一掌挥开赵寄名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寄名追了两步,却停了下来,一脸死灰。
我好奇地问,"赵兄,怎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十分仇恨。
我强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问他,"怎么了?"
赵寄名闭了闭眼,痛苦道,"我守了她十几年了……以为总能得到她的心,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花鸣接着问道,连他都一脸好奇。
"没想到……"他悲愤地瞥了我一眼,"她居然喜欢上你……"
……
我镇定道,"为什么赵兄会这么认为?"
究竟是什么竟然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啊!
如果不是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压抑情绪,让自己变得淡然,我现在的脸一定扭曲了,因为想爆笑而强忍的痛苦导致的扭曲。
赵寄名缓缓道,"小妍她,素来心高气傲,瞧不起比她弱的男人,动辄仗用武力教训别人,所以碧华派上上下下的师兄弟都怕她。但对你却一直很特别。"
"赵兄是不是误会了……"喊打喊杀有什么特别的?
"不,是真的。她对你的关注度实在太高了。这就足够特别,以往,从没有别的男子让她放 在心上过。而且刚刚,知道你……你和花公子两人……她的情绪那么激动……"
我和花鸣对视一眼。花鸣的笑容特别灿烂,眼角都熠熠生辉了,倒是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笑的那么开心。
我难得同情且诚恳地说,"赵兄,你不妨直接去问问木姑娘……"
赵寄名茫然地看着我。
"如果赵兄信得过在下的话,不如坦白去问。"
他犹豫,"这种事,问的明明白白有什么意思。"
花鸣插口道,"不问的明明白白,又怎么死心呢?"
赵寄名一愣,"说的对。我这就去问她。"说罢,立刻转身朝方才木菁妍离去的方向追去了,还用上了轻功。直让身后的我和花鸣一呆。
"那个赵寄名城府颇深,让人难以猜测,没想到对他的小师妹却是真的喜欢。"花鸣幽幽道,"这世间,情之一字,既是最复杂的,却也是最单纯的。"
我眯了眯眼,微微的笑。
第三十一章
"青溪。"低沉的仿佛很失落的声音。
沈祈风站在旁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弯了弯眉眼,"君越,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呢,要不要去找纪神医啊?"
他苦笑了一声,似乎低低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经面色如常的微笑了,"别这么损我,我也是作为朋友关心你罢了。既然你身体没事,自然最好。"
"多谢关心,不过我真的没事,有事的话一定会找你的。"我笑道。
"因为我们是朋友?"他忽然问。
"不是吗?"
"可是我们认识才不到三个月。"他喃喃自语,"说起来,我连见你的次数都很少。"
"那就不是吧。"我淡淡道,"沈公子身份尊贵,在下不该高攀。"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轻声打断他的话,"我认识的沈祈风一向风流倜傥,潇洒豁达,明朗如风,是个让人开心的朋友。"
沈祈风摸摸下巴,"我现在让你不开心了吗?"
我歪了歪头,"不,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罢了。"
他的眼神蓦然亮了一下。
"所以奉劝一句,有些事,强求不得的,还是懂得收手比较好。"
"……"那双眼立刻暗淡下去,"果然,是我强求了吗?"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对不起,我想,我还是需要去好好想想。"
我颔首,微笑目送他离开。
"少爷。"花鸣轻轻道," 沈公子让你感到困扰了吗?"
我摇摇头,"那倒还不至于,他生性豁达,只要想开了,就决计不会多做纠缠了。"
花鸣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属下会让您感到困扰吗?"
我蹙眉,侧目瞥了他一眼。 随着我的沉默,他也沉默了,似乎在等我开口。明明一直是温驯和谦和的性子,此刻却意外的执拗。
"我不知道。"我有些茫然道,"花鸣,我从来不希望你也是那样的心思。我……很喜欢你,可是,远远比不上……"
远远比不上,那个冷淡相对的人,那个可以残忍到切断一切与我相连的关系的人。
从什么时候起,仿佛就将他当成了一生所求。
即使明知那是强求不得的人,却收不住心。
求而不得,求而不得,若是永生如此,我怀疑,我会不会变得和外公一样。
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坐在看台上中间的男人。他静静地垂着目,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注视着什么,与周身的喧嚣截然两立,犹如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玄色的身影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却独特的吸引我的目光。
"属下明白了。"花鸣柔声道,"属下只是想待在您身边,所以,请您不要对属下感到任何困扰。"
我叹了口气,最终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却忍不住道,"我并不曾予你多大恩惠,你何必如此。"
他嘴角牵起柔和却十分坚定的笑容,"即使对您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但对属下来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还好其他人都不是你这性子。"
他轻轻笑了起来。
这场匆促举行的武林大会却持续了很久。直至五天后,才进行了四轮,将大部分人淘汰,最终剩下了十人。
方丈宣布考验方式。由看台上十大门派掌门,以及其他的江湖上名望极高的人共二十人每人出一道题,过关者得一块令牌,得令牌最多的人胜出。
"完了。"木菁妍哀号一声,"不会考什么文绉绉的东西吧……"
"不会,毕竟是选武林盟主又不是考状元,依我猜测,大概跟所有掌门以及某些前辈不能参加的规矩有关。说到底,那些人也不会轻易让武林盟主的位子让来历不明或者没有执掌能力的人坐了去。"
"没跟你说话,一边去!"木菁妍冷冷斜了赵寄名一眼,赵寄名摸摸鼻子,只笑笑。这两人从那天一起回来后就是这个状态了。也不知道赵寄名追上去后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木大姑娘现在就是个火药桶,谁碰谁倒霉。
然而出乎意料,擂台上摆出了各式各样且莫名其妙的"文斗"物品。
棋盘,茶具,琴谱,甚至还有竹签筒,骰子……令人目瞪口呆。围观众人都一副下巴掉下来的表情,擦擦眼睛,望望看台上,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们依然气度从容。
"开什么玩笑?把选武林盟主当成儿戏了吗?"
难免有人不忿,毕竟对江湖中人来说,见识高手的对决也是难得的机会,从中领悟的武道精髓更是对自己大有裨益。
"看起来好有意思。"万无凌跃跃欲试的表情获赠了一个木大小姐的白眼,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眼神亮亮的,"我先去会会他们。"说罢就朝摆有竹签筒的那桌去了。
负责竹签筒的,是一名瘦小老叟,懒洋洋的坐在那里,眼睛闭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事实上,他真的睡着了。万无凌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似乎有点摸不准要不要吵醒对方。
"那小子有种,第一个就挑毒手严阎……"赵寄名油然而生一股敬意。他身后众碧华弟子皆深以为然地猛点头。
万无凌坐到老叟对面,想了想,出声道,"这位……老人家。"见老叟没有反应,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唔……"老叟终于睁开眼,不过也只有一条小小的缝里透出一丝令人莫名寒冷的光。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呼出好长一口气,"来抽一根签,是上签就过关。"
"只是抽签吗?哈哈,太好了,从小到大我都是抽的上上签……"万无凌伸手向竹签筒,老叟嘴角勾起一抹笑,毫无声息的一拍桌面,竹签筒哗啦一声震了起来,数十条竹签在空中飞出签筒。
万无凌只在一刹那微微一愣,随即目光如炬,闪电般地出了手。
他快,却有一只苍老的手比他更快!从杂乱散落的竹签中,那只苍老的手毫无阻碍地抓住了一支签,万无凌一急,直接向老叟的手腕出手。
"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随着哗啦啦的一连串声响,竹签筒稳稳的站在桌上,数十根竹签整整齐齐地挨在里面。万无凌还维持着伸直手臂的姿势,可惜手里是空的。对面的老叟又打了个哈欠,转了转手里的签,慢悠悠地把它插进了竹筒中。
"恩,不合格。"
万无凌傻眼。换做其他人只怕要跳将起来,他却忽然大笑,拍了一下手,"有意思,果然有意思!"说罢睁着发亮的眼目光炯炯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说到底,果然还是考较武艺。"赵寄名一副果然如此的口气。
场内众人看到这副场景,也渐渐平息了骚乱。木菁妍心中一定,也上台去了。
"少爷,我也上去了。"
我点点头,花鸣便先向摆了棋盘的那桌走去,坐在了一脸端容的碧华掌门对面。楚河汉界将帅争霸,在小小的棋盘上掀起一股肃杀之气。
"赵兄,你呢?"我并不回头地问站在我左后侧的赵寄名。他打了个哈哈,"不急,不急, 让我先好好观察一下, 知己知彼方能得胜。那个姓万的可不就是输在这点上。"
我扯了扯嘴角,"不错,赵兄果然心思极妙。"
"哪里。"他笑笑不语。
知己知彼么……所以一直在对我进行着微妙的观察?呵……果然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这世上沽名钓誉者泛泛,却也有不少深藏不露的家伙,不容小觑。
小小的喧哗声引起我的注意,抬目望去,看见一袭玄衣的身影犹如劲松般挺立,沉稳,略有些宽长的衣袖中露出的手微显瘦削,却绝不会让人怀疑他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更何况,当那只手中握有了一柄剑,即使,只是木剑。我不放过正大光明打量的机会,紧紧地盯着他,打量那严谨一丝不苟的衣襟以及鬓发,和冷漠得似乎显得刻板的面容……
习武者的感官如此敏锐,几乎在我打量父亲的下一秒,他已经有所察觉仿似不经意地朝我瞥了一眼,即使他又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我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这么多人里……偏偏注意到我的目光与众不同吗?
"九招。"父亲淡淡地开口。
万无凌摸了摸自己似乎淤青了的脖子,然后皱起脸来万分哀怨,"又没过关……"底下众人均背脊一寒,实在是那张脸配那种表情太有杀伤力了。
父亲冷冷道,"你若肯尽全力,未必不能。"
万无凌吐了吐舌头,像怕父亲再说什么,连忙放下剑走开。
毕竟是分散和同时进行的考较,不出四个时辰,已经有了结果。可惜这个结果还不够。有四个人得到的令牌数是相等的。分别是赵寄名,花鸣,万无凌和一名沈姓子弟。让人吃惊的是,即使是他们四人,也只拿到了四块令牌罢了。
果然,江湖上老一辈的家伙都不是好相与的。
对于这四个人,方丈与其他掌门等人商议片刻,宣布今日解散,明日再做最后比试。
花鸣从擂台上下来径直走到我身边,一路粘了不少目光,竟然多是女性欣赏却有暗含遗憾的眼神。
这晚,少林寺大开方便之门,一尽地主之谊,让我们睡上了虽简陋但比起露宿舒适的多的厢房。不过毕竟房间有限,便十分拥挤。
有句话叫做,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而在江湖上就免不了打打杀杀。于是整个夜晚,少林寺都在吵吵闹闹中度过。越是小帮小派,越是恩怨多,就算在少林寺也不讲究场合,招呼也不打,拳脚就上去了。
我在父亲房中,外面的大呼小叫影响不到屋里的静谧,我本是来询问一些事情,不过一进屋便已经寻到了答案。出现在父亲房里的陌生男子,朝我颔首轻笑。我亦点头还礼,他先开口道,"在下谢黍远。"
我微作震惊,"原来是丞相大人。"
"看来陆公子对朝廷了解甚多。"
"哪里,是谢丞相贤能之名天下皆知。"
我确实没想到眼前看起来不过青年模样的男子竟然是那个年纪已然不惑的谢黍远。
"不知大人来此有何事?"我看了看父亲,他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谢黍远坦然笑道,"谢某是奉殿下之命来协助两位。"
我慢慢道,"太子殿下的好意心领了,但是大人出现在这里恐怕不太合宜,毕竟江湖不同于朝廷……"他摆摆手,笑,"无妨,既然谢某奉命来了,就不会给两位带来什么麻烦。不瞒你说,殿下已经给谢某安排了合适的身份,所以陆公子不必多忧。"
"哦。"我拖长了尾音,似笑非笑,他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也展颜,促狭道,"太子殿下在江湖上确实有些小把戏,而且,都会暗中协助两位。"我会意的点点头,不作多问。
"不过,"谢黍远沉吟一会,才又迟疑开口,"原本,以为陆公子会亲自参加武林大会,没想到竟然会是陆公子的手下,这,无论如何也不太合适吧。"他的口气分明有些无奈和遗憾。
"原本我确实是应该参加的。"我叹息一声,引来谢黍远的疑惑,"实在是身体虚弱,无能为力,太子殿下赐的药一开始一粒能维持三五日,后来便越来越短,谢大人请看。"我朝他伸出手,掀起衣袖,让他看清我手臂上一条一条狰狞的疤痕,"梦死已发作多次,每次为了保持清醒,只能如此。"
梦死,一旦陷入天堂般的欢愉中,无疑是一步步朝死亡走近。
谢黍远一脸震惊,"怎么会,那药……"
"毕竟不是解药……已经不错了。"我淡淡笑道,只是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
"我会告知殿下的。宫中的御医一直在研制真正的解药中,已经略有眉目了,相信再过不久定有好消息。"谢黍远诚恳地说。
我感动地眨眨眼,"一定要替我多谢太子殿下。"
谢黍远叹道,"太子一向仁厚,宽带下属,作为臣子,报答殿下的最好的就是为殿下办好每一件事。"
"这是自然。我一定全力以赴。"
"唉,既然陆公子身体如此,还是要多多保重才好。武林盟主一事,也没有办法了,但是,让一名仆人去做武林盟主终归还是不合适的。"
我思虑片刻,点点头,"大人所言极是,花鸣虽然武功不差,但毕竟身份低微,恐难令人信服,更难号召群雄。可是,这次比武大会的规矩也分外奇怪,否则,我父亲当是最好的人选。让花鸣参加,也是万不得已。"
谢黍远不知想到什么,表情有些奇怪,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掠去了。只是无奈道,"只是你的下属毕竟不妥……"他顿了顿,续道,"我倒还有一个人选。"
我"哦"了一声,"大人还有办法?"
他笑笑,"这件事,本来是该由两位负责的,我只该从旁协助。"
"大人客气了,太子殿下的事重要。"
他赞赏的看我一眼,"明日的比试方式是比武,到时候,希望让沈息云胜出。"
我犹豫了,"那名沈姓子弟?此人可用?"
"可用。"他笃定道。
"既然大人这么说,想必不会有问题了。我会去交待花鸣的。"我点点头,十分服从。
谢黍远贤能之名远播,在不仅于他位列丞相期间所做的造福百姓的功绩,也在于他大儒的名声。大儒是文人极高的赞誉之名,可见他博学多才。与他撇开正事不谈,倒是很好的谈天对象。父亲桌案上未完的画墨显见父亲也与他"相谈甚欢"。我不由看向父亲,他却只是淡淡的,似乎在聆听我们说话,似乎已经怔怔出神……我相信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父亲,在有些时候是极没有耐心的。
约至后半夜,谢黍远才起身离去。
房内终于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人。
"爹,我本来是想来问他的事,不过现在,好像没什么事了。"我苦笑。
这个他,指的就是谢黍远。
他默然看我一眼,脸上的神情有些疲倦。
心里微微一刺,不痛,却很难受。我慢慢走过去,甚至是小心翼翼的,顾虑着他身上从不离身的那把剑。他盯着我的脚步,手指一分分收紧。我立刻停住了。
"对不起。"
良久,从我喉咙里冒出带着哽咽的声音。
"对不起。"喃喃的重复着,心里隐隐的刺却更甚了。
对于这个男人,总有一种深深的愧疚,说不清道不明,夹杂在我对他复杂的感情中。我最怕在他脸上看到那种仿佛无法在负荷的疲倦,仿佛我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深怕那合该永远挺直的背脊因为承受不了而有一点点的妥协。
他明明比谢黍远年轻,却生了两鬓的华发。我不想说,他的负担全都来自于我,但分明的,我也没有放过他。一直的……一直的在给他压力。
我还以为,我一直在爱他。
爱,我的父亲。这个字,我没有真正说与他过,却以它的名义,给他施加了重重的压力。不论是父子之情,还是世间那最难解释的情,都只带给他困惑,无奈和悲哀。
我怔怔地看着他。
"对不起。"
他似乎微微有些动容,最终,只是一声叹息,"去休息吧。"
我露出一抹微笑,惨淡的。一步步退出房去,临到门边,听到他低低的声音,"知道错了,便改吧。"
我心里不由一酸,我知道,这七个浅白的字,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对我说的。现在终于说了,是因为我说了对不起吗?
"对不起。"我嘴唇默默翕合,跨出房门。
对不起,执着于我已是唯一。父亲。
月华如薄雾轻纱,暗尘流转,静谧而哀婉。不过,耳畔不断传来喊打喊杀喧闹,怎样的月色都没有心情赏了。
我漫步走了一会儿,花鸣静静跟在我身后。
"算了,回房吧。"我摆摆手,掉头。我这样的人,总觉得不太适合对着月亮大抒情调。
花鸣抿了下唇,"房里有个人等少爷很久了。"
我微微一顿,哦了一声,"是万无凌吧?怎么不早说。"他明明在我身后跟了好一会了。
花鸣不答反问,"少爷明明知道他会来找,不也一句也没问吗?"
我轻叹,不说什么,直直往自己的厢房回去。
回到偏僻的房间,不见人影,听进鼾声,才看到床上躺了一个人,正是万无凌。
花鸣的脸色有点黑。
我抬了抬下巴,"叫醒他。"不用我说,花鸣也已经上前去了,扯住他的腰带一提,接着一脚踹在他后腰上,碰的一声,将人直直踹在地上。
万无凌痛叫一声,扶着腰跳起来,"喂喂!干嘛踹那么凶?我得罪你了吗?哎哟喂,我的腰!"
花鸣微微一笑,恢复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颜,"万公子睡的实在太沉,没办法,只好冒犯了。"
万无凌哼唧两声,要知道,花鸣那一脚,完全没有客气。不过他身子硬朗,倒没放在心上,而是眼神闪亮的看着我,"陆公子,你总算来了,等了我好久啊。"
"哦。找我何事?"我坐在唯一的一张凳子上,花鸣动手泡了一杯茶递过来。
万无凌粗犷的脸嘿嘿一笑,"陆公子,不,应该称你为教主大人才更为妥当。"
我缓缓掀起茶盖吹了吹,"我知道由剑有四个儿子,你是哪一个?"
他嘿嘿一笑,"不才正是那个老大。"蓦地正了正神色,单膝跪下,"属下由天,参见教主!"
我轻轻啜了一口茶,在他低头时,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舅舅,看来,我们还得继续玩这场游戏。
番外
陆青溪说他们两人认识不过几个月罢了,不错,两人相识确实不过三月。但他第一次见到他,却可以论到两年前。
两年前,他追踪一名采花大盗整整三日未歇,最后大盗逃入了某城偏巷里消失了踪迹。
偏僻的巷子,却有一间不小的楼,胭脂味弥散,靡丽的灯笼处处亮起,尤其旖旎的门口人来人往,笑闹声不断,却都是不堪入耳的淫语。那年,沈祈风刚刚出道,虽然生性潇洒不羁,后来更是被人称为风流侠客,彼时对那样的烟视媚行却是十分羞涩的。是的,羞涩,对沈小少侠来说极为滑稽的一个词,缠上来的妖媚女子浓妆艳抹,吐出的气分外撩人,他却一步步后退,想挣脱缠在身上的藕臂,又不敢用力,进退两难,被女子的调笑戏谑的十分恼怒。
一声轻缓的笑声,好像风划过耳边,仿佛比女子吐出的气离自己还要近,还要清晰,让沈祈风愣了一愣。
"不解风情的傻子……"那清越的笑声很快变成张扬的笑,原因是依在他身上的女子仰头嗔视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竟然更加柔软娇媚,"陆公子,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话说一半却不说了,贝齿轻轻咬着下唇,说不出的魅惑。
"我如何?"那人搂着美人就靠在栏杆上,侧头望着下面,沈祈风凝目看清他的脸,端的是眉目如画,气质如兰,将身边的艳丽都生生比了下去,却又不失男子英气,谈笑间,自有一股瑞然之风。尤其那双眼,透出似笑非笑,慵懒又促狭的味道,吸引人不由自主地看进去,却又看不见底。
沈祈风站在下面有点愣,也不听见后来身边的女子和栏杆边的人说笑了些什么,最后只感觉到身边女子终于放开了自己,脸色玫红,嘴角却有止不住的笑意,扭腰进了楼。
"那位小少爷,既然香冉不要你,你就回去吧。嘴上的毛还没长齐,就别学男人来嫖。"分外轻佻的话语,引得周围男人都哈哈大笑。其他想要来拉他的女人也拿着帕子掩着嘴儿偷偷的笑。
"哎呀,陆公子好讨厌……想把我们的生意都赶走么?"香兰很快出现在男子身边,倚在他的另一边,笑的分外妖娆。
沈祈风眼也不眨,知道自己脸上的温度高的可怕,却仍然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一直到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拥着莺莺燕燕进入屋中。
从头到尾,他只认真的注视他一人,然而,却没有在对方心里,甚至眼里留下一丝一毫印象。
再次见到陆青溪,是在大雨滂沱的夜晚。
瘫倒在陆府门口的人,不知道任雨淋了多久,在砸的人生疼的暴雨里,眼眸始终微微隙开一分,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怔怔地看着灰色的天空。他身下的水滩呈现淡淡的红,向四周流散。
沈祈风感觉心脏莫名一痛,痛到他脚步趔趄一下,想立刻冲过去,却在看见另一个人影时顿了一顿。
站在围墙上的人,一身玄衣也已全然湿透,一丝不苟的鬓发被雨水打的微微散乱,手中剑刃割裂雨水,如同一道发亮的银光。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两个人。雨也无声,风也无声。
沈祈风迈不出那一步。
即使很多年后,他依然无法理解,那一天,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那两个人仿佛都失了神,失了魂,在大雨中,是惩罚他人,还是惩罚自己?
谁的悲哀更甚一些,谁的绝望更深一些。
天地静谧,陇云无声,窒息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中,沈祈风回过神来,先是苦笑了一声,自己为什么也傻站在那里白白淋雨……算了,明日再来拜访陆府,这样想着,他转过了身,背脊上却陡然一寒,神经一刹那绷紧,他蓦地握紧手中剑,正欲拔剑,那股慑人的杀意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沈祈风回过头,对上一双冷漠的眼,接着,玄色身影一晃消失了。
沈祈风站在原地呆了一下,目光看到还躺在陆府门外的陆青溪,气息似乎愈发虚弱了……
他走过去,那双一直没有闭上的眼终于合上了。脸色惨白如纸,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小心翼翼将人抱起来,运起轻功离开了陆府。
陆青溪虚弱了很久,本就比一般人单薄的身体一下子又瘦了下去,露在被外的手骨头凸显,青筋分明。沈祈风端药过去时,看见他的眼又睁开了,却怔怔的没有任何神采。
"陆公子?"他唤了一声,对方却没有回答,只是手指微微扣紧了,用力的指骨也苍白,仿佛在全力抵抗着什么。
沈祈风唤来大夫,大夫撘脉后依然得出风寒结论,沈祈风虽然觉得不太对劲,却也无可奈何。他用内力探过,陆青溪的身体确实无碍,但是他的表现却又那么奇怪。
只能听大夫的话或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想起在陆府门口的一幕,沈祈风叹了口气。
那双眼睁开后,一直不肯闭上,渐渐地染上了红色的血丝。大夫在药里添了安神草,让沈祈风熬了喂进去。一直顺利的喂药却受到了反抗。陆青溪瞪大了眼,死死的抿紧唇,沈祈风试图用点蛮力,却在陆青溪眼里看到一丝恨意,不由一愣。
不是错觉。沈祈风发愣的时候,对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啪的将碗打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被那双血红的可怕的眼睛瞪着,绝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大夫甚至喊了一声,"他疯了!"
沈祈风出手,点了他的睡穴。僵直的身体终于无法抗拒,渐渐软了下去。
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强制点穴对陆青溪的身体不太好,不过在让他这么任性下去只会更糟。沈祈风是这么想的,只是心里却始终隐约藏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第三日,他见到了江湖上盛名的神医纪封。神医到后,他恰好也收到了家族急召,不得以,将人交给神医后,只得动身回去。
神医与陆家素来交好,照顾友人之子理所应当,他却只是个路人,连留在他身边都没有资格。但是一离开又有些后悔,家族急召反正也从来没什么大事,只是家里几个家伙整日争来争去的事罢了,他就算不回去又如何。
说起来,他和陆青溪也有过一面之缘了,只要他以朋友自称,神医又不会非赶他走。
沈祈风觉得自己之前什么资格不资格是想法真是莫名其妙,既然想留下就留下好了。可惜想到这一点的自己已经到了自家家门口,再回头会不会很傻?
他自嘲一笑,还是进去看看有什么事吧,二叔三叔总该争个结果了。
沈祈风没想到,自那后,再见到陆青溪,又隔了整整两年。
两年后,他面对的依然是对自己完全陌生的陆青溪,沈祈风非常郁闷。
第三十二章
由天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可爱的让人吃惊的脸,一双在男性脸上少有的黑白分明的大眼分外引人侧目,浓而密的睫毛微微翘起,配上小巧的鼻唇,尖细的下巴和白皙的过分的皮肤……令我不得不怀疑情报有没有错误,由剑生的是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吧?
"把面具戴上吧。"
听到我这样说,他忙不迭地把面具戴了回去,还细细地贴合好每一丝缝隙,大有一种恨得将那张皮缝到脸上的感觉。
"由剑……你父亲知道吗?"
他摇摇头,摇的非常坚决。
如果不是为了示忠,大概我也决然看不到吧。
我沉静下来,脑海里慢慢地思考,手指不自觉地敲扣桌角。由天的目光在我和花鸣间来回逡巡,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抬眸,疑惑地瞥了一眼。他讪讪然地摸了摸脸,"这张脸除了我死去的娘以外有五个人看过,只有教主和……护法大人不觉得好笑。"
"这个嘛……"我沉吟,很想说其实真的很好笑,不过话在舌尖上一转,却成了,"你的脸对我来说不重要。"
由天抽搐一下,"教主大人……"
我放下手里的茶,"明日,你们两人,如果遇到沈息云,就尽量不落痕迹的输了罢。花鸣,你去查一下沈息云这个人。"
花鸣应了声是。
由天吃了一惊,"教主,武林盟主之位至关重要!"
待花鸣离去,我冲他点点头,"将你的来意和打算说与我听吧。"
虽然他的来意无非一件事,但如果能听到一些意外的消息也不错。
暗夜褪去,黎明来临,晨曦与黄昏其实多么想象,一个总让人看到希望,而另一个却每每令人感到绝望。
花鸣回来时,已有几缕浅淡晨光漏进屋中。明明身上沾了夜露的人,靠近时却让我察觉自己的冰冷。
"少爷。"担忧的语气可以想象他的表情。
我动了动略微僵硬的手指,对由天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由天迟疑了一下,"教主,你的身体……"
我摆摆手,"既然你那里有梦死的解药,那就不会有问题的。"
"等等!"花鸣突然拦住他,"你手上有解药?"
由天对花鸣突兀的敌意皱眉,退了一步,"解药不在这里。"
"在哪里?"花鸣仍紧紧盯住他不放,毫不相让。温和的他偶尔也有这样危险的脸色。由天又退了一步,已有愠怒,"若在这里,我自然会交给教主!若是早知道教主中了这该死的毒,我当然会把解药一并拿来!"
花鸣抿了抿唇,让开了路。
由天走到门边又回头,"教主,无论如何,保重身体,否则什么也做不了。"
"少爷。"
"我没事……只不过,从来没有这么频繁的做过梦罢了。"
花鸣勉强牵了牵嘴角,"听说中了梦死,做的都是美梦。"
我怔怔然地仰头,"是啊,很美呢,而且感觉很真,真的……就好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的记忆一样。"
"少爷?"花鸣担忧的神情更甚。
我又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点迷惑罢了。由天不是还留下一瓶据说能解百毒的药了吗?之前服过一粒,效果不错。"
沈家年轻一代子弟中,以沈祈风为其中翘楚,沈息云虽然也是年轻高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却因为在江湖上极少走动而少为人知。但这届武林大会之后,所有江湖人都认识了这个名字,江湖史上也将有不容忽视的一笔。
沈息云成为江湖史中最为年轻的一任武林盟主,虽然是由于那奇怪的规则造成的,但不可否认,对于年轻一辈来说,这样的荣耀已是相当高了。俊秀青年虽然极力忍住了笑,却控制不住眉梢眼角流露出意气风发之色。唯有看向由天时,眼底阴翳一刹。
即使由天输的再不露痕迹,前些天打败沈祈风却是铁铮铮的事实。
"我不会被他嫉恨上了吧?"由天摸了摸脑勺,嘿嘿笑了声。
对沈家来说,不论是谁,只要是沈家人登上那个位置都是一份殊荣,因而尚不懂得喜怒不显于色的年轻弟子们一个个面露喜色,甚至欢呼叫好。沈家家主一脸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还有一人站在沈家众人里,双手蜷于袖中,淡然温和,远远地朝我微微颔首。
没想到谢黍远居然和沈家有关系,以辈分来说,沈息云是他的表侄,那么,是不是表示,江湖第一大家沈家有一部分势力代表的是朝廷?沈雪盟清楚吗?以他之能,又已当家数年,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我移开目光……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新上任的年轻的武林盟主,接过盟主令,没有任何犹豫的,大踏步走上前,蕴含内力的声音响亮如钟,"众位武林前辈,同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代表沈家有一个不情之请!"
场中顿时闹哄哄起来。
沈息云抬手,沉声道,"众所周知,数月前,沈家二当家,也就是我叔叔沈影蒙,被邪教妖人杀死,手法残忍无道,这个仇,我沈家非报不可!如今区区有幸成为武林盟主,但也不敢徇私,区区只想请问,有没有哪位兄弟同样跟邪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愿意和我沈家一起讨伐仇人!"
"沈盟主说的哪里话!我武林正道与邪教原本就势不两立,讨伐邪教自然义不容辞!"
"不错,我武林正道上下一心,邪教是我们共同的仇人,哪有让你们去拼杀,我们却安然不动的道理!"
"不错!"
响应热烈的场面很快被煽动起来。
我对谢黍远淡淡一笑。
不愧是在朝堂中如鱼得水的老狐狸,小小的江湖于他不过手间翻覆。
在各掌门不出一言的默认下,新任武林盟主执掌盟主令,号召武林人士进行江湖史上不知第几次的围剿邪教!
"由天,你不担心吗?"
由天眨了眨眼,"属下相信教主。"
我不置可否,只是眯了眯眼。
相信吗?
事情到这一地步,也许我该好好理一下思路了。
皇帝想利用我们做他平定北方沙蛮的重要棋子,谢黍远这个老狐狸显然不负他所托,成功的做出了布局。一切本该如我所料,不过我却仍然有所意外。
能让脱离白莲圣教多年自立门户的由剑一派突然恢复圣教旗帜,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出乎我意料的地方就是这里,以舅舅的个性,是不可能让那些"叛徒"重归圣教旗下,认为这是对圣教的侮辱,这十数年来他都没有这么去做。
呵呵,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有趣的事……
"由天,给你一个忠告,最好不要太相信我。"我弯着眉眼,轻声道,"我呢……是个很善变的人呢……"
由天脸色微变。
第三十三章
围剿邪教余孽的行动比想象中来的更快。因为武林大会而聚集的江湖人士大部分都参与了这次行动,再加上各大派精英,人数十分可观。
由沈家子弟领头,目的地是鲮国与沙蛮边境。
温凉的酒滑入喉中,只能感觉到温度,味道似乎有点难以捉摸。
我不由偏头,"这是什么酒?"
"竹叶青。"
我"唔"了一声,"掺了水吗?"
花鸣对我认真的表情感到疑惑,"没有。"
没有么,我微微一笑,又仰头饮尽一杯。
花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黑鬼就是太子殿下吧?以前……就有所察觉了。"
我扬了扬眉。他继续说,"若非如此,皇帝怎可能让你助他平定沙蛮……如果不是知道"邪教教主"只是一个虚名,你甚至对白莲教没有任何好感,恐怕……"
我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咕咚咕咚的水声听起来十分悦耳。
"你现在可是我的徒弟。"我用醉醺醺的声音说。
花鸣温和地笑了笑。
虽然我是一个人的教主,但花鸣手底下却有一股很有意思的力量。而且,"我虽然不介意毁灭白莲教,但是……我介意被别人当枪尖使。"我淡淡道。
"皇帝不会不考虑这一点。"
"那就是他的事了,无论他怎么考虑……"我眯了眯莫名有些酸涩的眼,"我只做我想做的。"
花鸣凝视我,目光既不热烈,也不冷淡,却有一种奇异的暖意。
"去休息吧。"我朝他摆摆手,率先起身。他知道我的意思,默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我握着酒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几分醉意。
脚步蹒跚地走到点着昏黄烛火的门外,侧身倚靠门边,打了个酒嗝,喘了几口气,突然伸手用力地拍打屋门!
"啪!啪!啪!"
用力地拍打出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吵闹的声音,那声音充斥自己的双耳,似乎还占据了脑海,让脑袋里除了啪啪的声音,没有其他。
"爹,你告诉我……"我的额头抵着凉凉的木板,"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好不好……"
"好不好……"
屋子里静静的,烛火都不曾有半分晃动。
我"哈——"地笑了一声,险些岔了气,喉管一阵刺痛。
算了,算了。我疲倦的揉着穴,自嘲一笑。
装什么愣,扮什么酒疯,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从不相信想要获得什么可以企望他人的同情和怜悯,我只相信,依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去抢,去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然而分明没有醉的自己,现在多可笑啊。
酒瓶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凄厉——我头也不回地纵跃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青靴子步出房门,玄色的衣摆微微一晃,然后静止。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淡然地注视地上四裂的碎片和水渍,一瞬间,那双眼里似乎有一抹阴翳一掠而过。
杀戮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来的早。没有人想到,原该等着"被讨伐"的邪教余孽居然会率先出手。当近半月的征途接近末尾时,埋伏,暗杀,偷袭任何一种手段都由对方先开始了。尽管已经有了警惕,但伤亡却是这边更加惨重。
真正的厮杀,是从边境的一个小镇开始的。因为从那里,所有人才真正认识到,他们一时激愤作出的是什么决定。
江湖虽然从未曾平静,江湖虽然一直是个武力至上的地方,但战争这个词却从来不适合放在江湖里。除了,多少年前,一场旷日持久的"血色江湖"正邪大战。经历过那场战斗的人,才能够面对如今的场面而不改色。
邪教弟子的攻击令人震撼,若是看到一只只飞蛾扑向烈火,前仆后继,死不悔改也会让人惊叹,更何况,强悍的被一度妖化的邪教众人。骇然的众人除了血红两个字以外无法形容。血红——凡邪教弟子出现,必溅起鲜血,横飞头颅,每一个邪教弟子流淌的血都铺出长长的一条路痕—他们不畏惧受伤,不畏惧死亡,他们只会攻击,从不防守——他们只会——杀!
被讨伐的犹如濒死野兽般不顾一切的反击,而讨伐的众人里大部分人恐怕还没有挥剑的准备……他们只是本能的拔出了剑……直到,被越来越多的同伴的尸体激起了愤怒,双眼变得通红。
这时候,各大派的掌门率领门下弟子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们或结阵法,或靠听从统一的指挥,或靠突出的个人战力,牢牢地稳固了地盘,挡住了一时惨烈的屠杀!
渐渐地,终于地上的尸体不再全是这边的……那些邪教弟子的尸体也在增加,但他们的尸体分外凄惨,几乎都不能保全,可见他们拖着残骸坚持了多久……
这是一场对方运用计谋得以成功的偷袭。
我方损失惨重。
我的鞋底被扑到跟前倒下的一名邪教弟子流淌出的血染红。他的脖子几乎被劈断了大半,花鸣使用他惯用的刀时气力惊人。
"你这个白痴最好自己小心点,这种地方根本就不该跟来!白痴!"木菁妍冲我大吼,我则只是笑了笑,气的她的脸都扭了起来。
赵寄名同样不离我左右,只不过他的目光却在花鸣身上游移,"花兄弟,惯用的是刀?"
花鸣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观察厮杀已经停止后,将刀插入鞘中。
举目四顾,沙地成了一片红色。
花鸣只说了一句话,"这只是开始。"
不错……这只是开始罢了。
赵寄名沉下声音,"邪教似乎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
木菁妍瞪大眼,"你是说有奸细?"
"未必。"赵寄名眉头皱紧,脸色凝重,"这一次行动仓促,计划都是随时应变,就算是奸细也不可能这么准确。而且,若是奸细,应该会选择等我们的人分开的时候再逐一偷袭岂不是更好?"
"分开?"木菁妍惊讶,"我们要分开吗?"
"我只是猜测罢了,这次我们人数众多,却偏偏要打上门去,若是不分成数队,恐怕在打到邪教巢窝之前就先对上沙蛮军队了。"
"沙蛮军队……"木菁妍喃喃重复了一遍。赵寄名忽然眼神一亮,"沙蛮军队!不错,就是它!"木菁妍又被他吓了一跳,"干什么突然这么大声!"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些人觉得怪怪的了……他们根本不像是江湖人士,更像……死士!"
"什么东西?"木菁妍没听清楚,追问。
"是军队死士。我们根本就已经和沙蛮军队对上了!"赵寄名得出结论,脸色更加难看! "也就是说,邪教很可能跟沙蛮军队联合了……"
"什、什么!那还不快告诉我爹爹他们!"
"师父他们肯定已经注意到了。"赵寄名伸手拦住冲动的木菁妍,手腕却忽然一转,向站在他右后侧的我闪电般袭来。花鸣瞳眸骤缩,"放肆!"挟雷霆之力的刀脱鞘而出,赵寄名不避不让,斜刺里一把长剑递出,铮然声中,花鸣被一阻刀势,已救援不及,只得站住。木菁妍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握着剑柄的手明显的痉挛,差点让剑脱手。她瞪着大大的眼,叱道,"你们干什么?!"
她方才出手,完全是本能,可见很多事情,赵寄名都是瞒着她的。
"木姑娘,现在应该是问,你师兄要干什么?"我淡淡微笑。脖颈上的手加大力量,将我的话扼断了。
"我想干什么,陆兄应该很清楚才对,不是吗?还是,该称呼你为,邪教教主?这位花公子,用的这把刀,跟当日所见的邪教十鬼中的白鬼一样呢……"
我们这里的举动早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刚刚结束的厮杀让很多人都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一时间的安静让赵寄名的声音分外清晰。原本在前面的各派掌门等越过众人,向我们走来。赵寄名的话他们都听见了,虽然脸上仍然显示出了惊异的神情,但看在有心人眼里实在假的过分……比如我。
我想自己可能小看那个君临天下的男人了……至少该重新评估他渗入江湖上的势力,如今的局面,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能够控制一派掌门或者安排自己的人登上一派掌门之位,想必,少不了数十年的苦心经营。
有野心的人向来可怕,何况是有极大野心的皇帝。
"没想到赵兄你也是他们的人。"我低声感慨。
赵寄名冷冷道,"我的父母,都是被邪教所杀,我只是必须报仇罢了。"
"名儿,你可不能胡言妄语!"碧华掌门厉声呵斥他,身边华山掌门道,"赵少侠有什么证据证明……陆大侠的公子是那邪教教主?"
赵寄名抿唇不语,只是目光盯着远处缓缓走近的人影,众人跟着他凝视的方向看去,一袭单薄玄衣和一把墨绿近黑的长剑,收割了无数头颅后脸上的表情仍然从容而冷漠。若不是亲眼看见片刻前那犹如死神般的完美猎杀,大部分人恐怕一直都不知道何为天下第一高手,更不知道为什么剑会被称为最锋锐的兵器。
而现在,他们望向男人的目光除了敬佩和将疑之外,还多了一层无形中的畏惧。
我知道,杀人时,他的剑比任何人都稳,都快,都狠,都毫不犹豫。即使一瞬间,瞳眸里的颜色比溅起的血还要浓重。
我喜欢称他为,慈悲的杀戮者。
我总是不知不觉看着他失神,等回过神来时,赵寄名已经重复第二遍的问话,"陆前辈,令郎是不是邪教教主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知道赵寄名在我耳边轻声说的那句,"我不需要任何证据"的意思。
君临天下的皇帝果然什么都想到了,甚至包括父亲在这时的沉默。
然而,沉默,已是最好的证明。
"啪、啪、啪!"有人拍着掌大笑出声,"妙极,妙极,看来错不了。这样一说,我也觉得陆公子有点像那邪教教主呢……你的手下里不是有个黑鬼吗?他就是万无凌对不对!"
沈家家主沈雪盟弹了弹袖中剑刃,听着清脆的吟响,精致的脸上笑容有几分诡异的艳丽,"不过,还得试试看才知道——"最后一个字落,远在数丈外的他突然动了,因为太快而让人眼中留有一抹残影,花鸣同时动作,赵寄名防备地押着我后退了一步,试图脱离两人的混乱,我侧过脸,朝他的方向微微一笑,他似乎更加忌惮,手中的力气失控地越来越大。
蓦地,几乎青筋暴起的手却一瞬间失了气力,他缓缓扭过头,看了身后人一眼,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啊——"木菁妍松开手里的剑,眼神呆滞,忽然疯狂的尖叫起来。
我眨眨眼,推开赵寄名沉重的身体。
"惑术!是惑术!他果然是邪教妖孽!别看他的眼睛!"
沈雪盟和我的目光对上,焦距渐渐涣散……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原本已经渐渐形成的包围圈因为我的移步而混乱起来。
"鬼!鬼啊!别过来!"
"救命啊!别杀我!别杀我!"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别找我,别跟着我!走开啊!"
"……"
惊慌的脸,因为恐惧而几乎扭曲。拔出剑,对着莫名的方向一阵拼命的乱砍。
"我杀了你!哈哈哈哈——我杀了你——"
鲜血在我身前飞溅!
"妖人敢尔!拦住他!"
花鸣跟在我身侧,一次次挡住犀利的攻击。数把刀剑击在天迫刀上,火星四溅!花鸣双手握刀,稳稳地守着我周身,无论面对多大的冲击都不曾后退半步,嘴角溢出一丝血丝。
我缓缓前进,一步,两步……
谢黍远似乎若有兴致地一切,直到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双目相对,他倏然失了神,接着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若纸,先是手指,然后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手握成拳,死命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不过一瞬,他的鬓发都已然汗湿了,艰难地喘息着,仿佛承受不住似的想呐喊,却只见他的嘴唇不断翕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光洁的额头上,青筋狰狞突出地像要爆裂。
毫不怀疑只要再差一点点,丞相大人一定会承受不住而彻底崩溃,可惜,在我眼前闪现一道凌厉剑芒的时候我就只能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走吧,花鸣。"
我折断靠近的一个人的脖子,从容取过他手里的剑,将花鸣拉至身后,迎上了那柄令人胆寒的墨绿色长剑。
花鸣长啸一声,数十条人影从四面凭空出现。这些身法诡异的黑衣蒙面人所过之处,爆炸声轰隆作响,血肉横飞!场中瞬间烟雾弥散,人影模糊。我和花鸣抽身退出,离开时,父亲玄色的身影隐约可见似乎站在那里遥遥望着我离去的方向。
第三十四章
皇帝果然是皇帝,只要对他而言是威胁,就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除去吗?
本来,我还以为他应该会更有耐心一点的。
"少爷,你的眼睛!"
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触目所及的世界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红。左眼一阵阵的抽痛让我知道它已经使用过度。伸手拭了一下眼角,手指沾染了淡淡的红色液体。
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我侧了一下头,花鸣的气息靠近,他将手里的一截布料斜缠上我额头,包裹住了我的左眼。不用再面对光线后,左眼的疼痛立刻减缓。
"你自己调息一下伤势。我没事了。"
花鸣依言在我身边打坐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氛围突然变得紧张,我睁开眼,"花鸣,让你的属下放他进来。"花鸣点点头。
脚步有些虚浮的人影渐渐清晰,我勾起嘲讽的笑容,"原来是丞相大人。"
谢黍远的脸色仍然苍白泛青,他正欲开口,突然一皱眉,弯腰干呕起来。接着虚弱地靠在了树干边,苦笑,"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你的眼睛,呵,遭到反噬了吗?早就跟你说过练这种东西对你没有好处,只会害人害己……
"谢叔叔。"我缓缓开口,谢黍远微微一震,嘴角边的苦笑更甚,"你果然已经记起来了。"
"并没有,只是做了很多太过真实的梦,让我不得不怀疑罢了。现在我想确认一下,丞相大人,我们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是。"谢黍远无奈地吐出字。我冷冷一笑,"所以,我的记忆恐怕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谢黍远点了点头,"两年前,国师曾对你施过一种奇特的幻术,似乎完美的篡改了你的记忆。"
"国师吗?"我眉宇皱起,只能隐约记起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现在在哪?"
"国师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
我冷哼一声,"既然是国师动的手,那想必跟丞相大人你还有那位皇帝陛下都脱不了关系了。"
谢黍远沉默片刻,道,"国师曾说过,只要你对自己虚幻的记忆产生足够强大的质疑,幻术就不解而破,所有的事你很快便能全部想起来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微笑,"也罢,我也不急于一时。当前,还有其他的事要做。丞相大人,既然你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对今天的事有所解释了?"
谢黍远叹气,神色有些萎靡,"你的态度和你的行为从来不一致,陛下向来忌你,这次你和那白莲教余孽中人暗中联络,陛下十分恼怒,更多的是担心你临时变卦。"
"所以便打算杀了我?"
"若是想要杀你,又岂会如此简单。陛下……从未小看过你。他只是要你暂时离开,不要再插手这件事罢了。"
我微微一怔。
"就这样吧,我必须回去了,不能离开太久。"谢黍远勉强站起身,脸色依然难看,皱起的眉头上方有明显的道道皱纹,让他一下子看起来老了好几岁……他本来就已经不年轻了,只是他的疲老很少会表露出来。
"陆青溪。"他忽然回过头,轻声问,"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吗?"
我迎视他的目光,却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想要什么……吗?
"花鸣,你想要什么?"
花鸣静静道,"以前太贪心,想要的太多,最后不但什么也得不到,反而失去了更多。现在,什么也不想要了……但是那样的话活在世上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所以,想跟在您身边,至少,还能为您做些事,也能让自己觉得,活着还有点意义……"
我怔忪,"是吗……原来如此……"
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玄色的影子在眼前幻影般一闪而过……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少爷?"
我回过神,徒然放下了手。却笑了。
"少爷,怎么了?"
"恩?"我扭头,看见花鸣眼眸中映出我的影子,脸上是诡异而冰冷的笑。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刚刚谢黍远……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一个人呢……"
"少爷,你让由天回到教中后,到现在都不曾收到他的消息。"
"无妨。他想必暂时不得自由。"
"那我们……?"
"先等等吧。"我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树叶,手指转动间将之拧碎,"既然他们不希望我掺和进去,那就做一次旁观者。"
"暂时……如他们所愿。"
这次,就做旁观者吧,旁观一场精心策划了数十年的庞大布局,看背后那双隐藏的手,能否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三十五章
两年前,我有过最放浪的一段时日。花红酒绿,靡音萦绕,宿醉不醒。现在回想却觉得那一切都隔了朦朦胧胧的纱,模糊和浅淡,犹如梦里看花。红楼里的莺莺燕燕大多是不熟悉的,只记得一个叫做香冉的妓女,但后来也没再见过她。那么,被伪造的就是这一段记忆吧?
扑棱棱地拍翅声,黑鸽收拢翅膀落到花鸣手腕上,小小的脑袋不断转动,蹦跶几步,低头去啄掌心的细碎食物。花鸣取下它脚上的纸条,抬手将黑鸽甩上半空,接着打开纸条。
"消息说,那些人在撤退时遇到了沙蛮大军,陷入了埋伏。"
"情况如何?"
"已死伤无数。"
我蹙着眉尖,翻来覆去把玩着只有拇指大小的小瓷瓶,花鸣担忧地凝视我。
"再等消息。"我忽然把瓷瓶扔过去,他下意识的接住,神情更忧虑了。
"这可是难得的解毒圣药,可要放好了。"我试图笑一笑,倦意却来的更快,眼前的一切卷入了黑暗中……我慢慢地向后靠,后脑枕住了树干……顺从地陷入了沉眠。
如置天堂的失重感,令我的意识始终没能彻底沉没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梦境才缓缓展开……
*** *** *** *** ***
"舅舅,我的断雪剑法已经七重了,残血第六卷拿来了吗?"
阴影中的人丢来一卷羊皮纸,我收入怀中,朝对方点点头。
"过些时日,你去趟北方。"
以往舅舅将东西给我之后都会立刻离去,这次却意外开口了。
不过……北方?
"是外公的意思?"
"不错。"
"呵呵,难道外公现在才决定去处罚那些叛徒吗?不过,现在的黑翼教还是太弱了。"
"不是。"
"不是为了黑翼教?那为了什么?"
"你去了便知。"舅舅冷冷道,身影在黑暗中隐去。
去了便知。原来如此……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秘密,呵呵,果然有趣。
"舅舅,这个东西?"
"这是送给你的生辰礼品。"
……又发疯了吗老不死,我的生辰可不是这时候。不过,"也就是说,是我的了?"我把玩着手掌大小的玉符,似笑非笑。
没想到舅舅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又道,"主人已经没有心力来管这些东西了,由剑得不到这块玉符也没办法得到这股力量,但玉符却不能永远没有得主,否则迟早会失去它的作用,既然主人给了你,希望你……"难得说了一句长句,却又戛然而止。"算了,反正也再也用不着了。"说罢,又消失在黑暗中。
看起来极为普通的玉符,它的作用却让人难以忽视。即使是我,到了手之后也没法立刻就想到该拿它怎么办。
没多久,舅舅居然又去而复返。而且,这次还带来了一个人。
青年书生模样的男子,朝我行了礼,"属下谢黍远,见过少主。"
我歪头打量他片刻,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舅舅。
舅舅淡淡道,"这个人可以助你。"
舅舅又走了,不过曾经对他的行踪完全无法掌握的我,现在已经能够轻易察觉他的气息。脑海中无数遍盘算过击杀他的可能性。只要将残血练到第七层,断雪八重,他就再不具任何威胁。
"少主……"
"你叫谢黍远?"
"是。"
"你能帮我做什么?"我淡淡问。
谢黍远不慌不忙地回答,"那就看少主想做什么了。"
我不由多注意了他一些,"你是我外公的属下?"
"……谢某曾经和晖少主做过异性兄弟。"
"哦?"我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说来听听。"
对方却苦笑一声,"前尘旧事早已物是人非,晖少主并不喜欢提起以前。"
"那就算了。"我索然道,"你猜猜看我想做什么?"
"属下不知。"
"随便猜猜吧,猜的对了,我就请你做我的谋士。猜错了也无妨,说来你和我舅舅是同辈,我该叫你声谢叔叔。"
"不敢。属下斗胆一猜,少主想必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吧?"
"果然是聪明人!"我拍掌大笑。
谢黍远摇摇头,笑得非常无奈。
"林伯,我爹在哪?"
"老爷在后院。"
后院里只有一名扫地的哑仆,一直都很清净,父亲喜欢在那里喝下午茶。
"林伯,我让你去找的茶叶找来了吗?"
"已经给老爷泡了一壶去了。"
"……"
"少爷?"
"没事,我也要去尝尝那茶叶!"
身后,林伯带笑的声音传来,"少爷,你煮茶的本事还不够,劝你在多练练,免得又在老爷面前丢脸子。"
林伯,你年纪这么大了,笑这么大声,小心岔气啊。
玄色的身影在亭子里独坐,安然静谧。
我缓步走过去,在父亲对面坐下,清淡悠然的茶香令人心怡,
父亲清越的声音响起,"今日又去了那小倌楼?"
我笑了笑,"是啊。"一边若无其事的取过一只茶盏,提起茶壶,替自己慢慢倒了一杯。
"那些孩子确实可怜了些,但是你又能管的了几个。"父亲淡淡的声音和茶香有异曲同工之妙,令人心怡。
父亲一直以为我是因为同情那些少年才经常去小倌楼,他的想法倒是比世俗人都开明的多……可惜仍然是错的。同情这个词,不适合用在我身上。
我顺着父亲的话题,说,"这两日倒是有件趣事,有个风流的书生看上了一个小倌,竟然要替他赎身。"
父亲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神色淡淡的。
"不止如此,还大放豪言,说他们是真心相爱,他愿娶那名小倌为妻。"我小小地饮了一口茶,"着实让人笑了一番。"
"那书生五次赶考五次落榜,心灰意冷,索性到了那种地方厮混,雪竹那孩子性情温和,善安慰别人,书生便喜欢和他在一起。不过,雪竹赎身的钱可不是一个穷书生负担的起的。爹,你觉得这书生是真心的吗?"
父亲微微皱了一下眉,片刻,才缓缓道,"即使是真心爱护,也不该将那男孩子当做女子般对待"
我笑了笑。没想到父亲居然为一个"妻"字皱眉。
但却是没有说错。那书生,不过是为了一笔小财和别人打了一个赌罢了。
"爹,你觉得,男子之间可有真正的爱情?"
父亲的眉宇皱的更紧,忽然放下茶盏,喝了一声,"胡言乱语。"
我小小的叹了口气。
"你若敢断袖,我便打断你的腿!"父亲冷冷道。
我慢悠悠地为他斟茶,"父亲大人可以放心,我不会和别人断的。"
父亲严肃地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的话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只能道,"那就好。"
我眯着眼笑。
"老爷,有位道长要见您。"
"可是西元道长?"
"这个,他只说老爷曾托他一件事。"
父亲闻言立刻起身。
"爹,何不请那位道长来坐坐,喝杯茶?"我笑道。父亲却瞥了我一眼,"不用。"说罢,径自离去了。
我微微怔在原地。
"少爷,你怎么了?"林伯奇怪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那位西元道长是什么人?"
林伯想了想道,"听说是位云游道人,有些神通,能知晓鬼神之语。"
……
"少主,大部分的将领都表示愿意臣服。"
"知道了。"
"少主……"
"还有什么事吗?"
"恕属下直言,你已经知道了沙蛮族的真相,应该明白,在那里的所有将领心里一直都希望什么?否则,他们又怎会一直等待……"
我皱了皱眉。说实话,我对这些东西其实没有什么兴趣。现在看来,这个玉符倒是个麻烦。但是又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里,否则对我而言只会更麻烦。
"我知道了。"挥挥手,不想再多说。
谢黍远叹了口气,只得退下了。
"我的姑姑?"
"是啊,与老爷失散多年的二小姐,陆府被一把火烧光的时候,二小姐正好出门去了,因此逃过一劫,但后来却也再找不到她,老爷找了整整十年才死心,没想到还能有团聚的这一天。"林伯擦擦眼角。
我勾了勾嘴角,"左长老,你不用如此动情吧。"
"老奴现在是林伯。"林伯一脸认真,"少爷等等,别急着走,老奴还没说完。"
"……说。"
林伯忽然收敛了笑意,"时隔十数年,人心难测啊。"
我眯起眼,"林伯,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林伯又笑了,"小老儿手脚是不灵便了,不过耳朵眼睛还在。少爷,不是你的那些人做的不够好,而是你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我抬眸看他,林伯捋了捋下巴上新长的一小簇胡子,道,"别忘了有一个坐拥天下的男人,一直都想把江湖这块是非地也收入囊中。"
是吗……被称为皇帝的男人啊。
倒不是我真的一直忽略他,而是我对那个截然不同于江湖的地方不敢兴趣罢了。
然,如今,他的手已经伸到了我的眼前么,呵呵。既然如此,也跟他玩一玩吧。
游戏,随时都可以开始。
*** *** *** *** ***
大地的颤动犹若深沉的低吼,惊动了地面上的生灵,无数的飞鸟扑腾着翅膀从林中冲天飞起。
我睁开眼。
此刻是金色的黄昏。
"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你醒了?"花鸣从树枝上翩然落下,"是鲮国军队,估计有二十万众。加上北边城的守军,这里现在一共汇聚了五十万大军。"
"战争,开始了吗?"
"一触即发,但目前为止,鲮国和沙蛮的军队只交过一次锋。沙蛮军队在埋伏武林盟众时遭到了鲮国军队的突袭,后败退。"
"也快了……"我喃喃自语。"现在,只需要等一个结果罢了。知道鲮国的大军统帅是谁吗?"
"是当今太子殿下亲征。"
"果然是他啊,走吧,我们去看看。"我起身走了几步,忽然腿一软踉跄一下,拒绝了花鸣搀扶的意图,我直起身,盯住了自己的手。
手指尖有淡淡的乌黑。
……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吗?
第三十六章
二十万的大军,密如过江之鲫,排布成数十方阵的军队有种锋锐入骨的气势,震撼旷野。站在高坡处俯视,迎面吹来的风仿佛都带来了一股淡淡的铁惺。
被数万支箭头对准,全身仿佛都如针扎一般。
一个金色战甲的人影缓缓从军队后方向前。密布的方阵从中间隙开一条宽敞的路。马上的青年身披战甲,头戴战盔,身躯如戟笔直挺立,面容带煞,不怒自威。他缓缓策马向前,来到最前方,停住。
遥遥的,似乎凝视我和花鸣的方向。蓦地,抬手。瞬间,箭已上弦的弓箭手将弓拉至满弦崩紧!
他看着我们,手挥下!
"放!"
数万弓箭齐放,弓弦震颤齐声嗡鸣,箭刃破空犹若天际流星簌簌而过。
带起的风急促地掠过我的头顶,凄厉的鸟叫声响起,鸟尸从空中纷纷落下。
"那家伙。"花鸣微笑了一下,却罕见的没有任何温度,"是在向我们示威么?"他将出鞘的刀收回,走回我身侧。
我淡淡道,"示威,也是宣战。"
"宣战?"花鸣愣了一下。
"因为……"我缓缓展开笑容,"我是沙蛮的君王。"
关于这个,虽然是从我的记忆里得知,但其渊源仍然得追溯到百年前。
百多年前一场鲮国皇族之间的自相残杀。
落败的正统太子逃到了北方荒漠,那时的北方,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小部落。那位太子用了余生的时间统一了整个北地,死去前告诉自己的子嗣,"这里,永远只是我们的暂时休憩之所,记着,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回去!回去!一定要让占去我们宫殿,夺取我们权利的人用鲜血来偿还!"
太子的后嗣将太子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并在太子的灵牌后面将它刻了下来,每一代子孙都必须在太子的灵牌前发誓。必有一日,杀回国都,手刃仇人,以告慰太子冥府之灵。
然而,北地荒凉,要想在这片土地上强盛起来无异于痴心妄想。太子的继承人于是创建了一个叫做"白莲圣教"的教派,慢慢地,用这个教派涉足江湖……
"听起来像个故事吧?"
"不,属下知道。"花鸣摇了摇头,"少爷你忘了吗?毕竟我曾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这些事,比一般的人确实要清楚。那个被篡了位的焰喻太子,其实很可悲。他是正宫皇后的儿子,又深受先皇宠爱,理所当然的被立为太子,他拥有最正统的身份,本身也是一个帝王之才,能力出众,原本,他绝对可以稳稳地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可惜……"
"可惜最后下场却是如此?"我笑了笑,"听你的话,似乎他不该落得如此,那么,到底为什么,他会输的一败涂地呢?"我顿了顿,笑意更甚,声音却愈发的轻起来,"一定是……背叛吧。"
只有背叛,才能让他失败,而且是在意气风发,最是傲然的时候,狠狠受到的一击。
背叛呵。
果然……最让人痛恨!
花鸣认同地点了点头。
"那么说来,白莲教历代教主都是血脉相传,少爷,你是那位太子的后人?"
我点了点头,没有意外的话,恐怕确实如此。
"白氏一族……楼伽族……原来都只是掩人耳目……不,那些幻术和秘术并非做假,那么,也就是说,白氏一族其实也是皇族……"我喃喃自语。
花鸣听了,脸上的表情颇有些感慨,似乎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天下,秘密最多的地方总是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里。"
"关于那个太子,还有一个秘密。"我微微眯起眼。
"什么?"
"这个秘密恐怕只有皇帝知道了。"我轻轻说。
花鸣有些不解。
我牵了牵嘴角,"想必就是背叛者和被背叛者的故事。那位太子留下了这样的遗言,那位背叛者又留下了什么呢?我猜,这就是那位太子能够逃到了北地而没有被赶尽杀绝的原因了。"
花鸣若有所思。
"可以称为,背叛者最后的仁慈。"我嘲讽地笑,"所以,当今的皇帝陛下也曾对我说,永远不会杀我。"
可以打败,但不能杀死。
多么可笑的仁慈,践踏敌人尊严的仁慈。
"说了这么多,有点累了。"我闭了一下眼,"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花鸣忧心忡忡地说:"既然少爷你是……沙蛮的君王,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我看了他一眼。
似乎不管我的身份是什么,对他都没有影响。
这就是……跟随者吗?
"不用,我说过,只要等待就可以了。"我转身慢慢往回走,"现在需要为这个烦心的……是我舅舅,不是我。"
第三十七章
凛冽的北风仿佛要撕裂一切般的怒吼呼啸,溅染了猩红的旌旗发出凄厉的破响,血腥味在沉默的大地上久久未散……横七竖八满目疮痍的尸体,犹如一片修罗场地。
战鼓声渐息,一同慢慢平息的还有体内疯狂的战意。
"教主……"
战栗的声音被风一吹几乎听不见了,那名拿着鼓槌的士兵战战兢兢地站在远处叫唤。我侧脸瞥了他一眼,他手一抖,差点让鼓槌脱手掉落。
扔下手里握着的长矛,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血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原来其他站着的人已经一个也没有了……
方才肆意屠戮的快感令我无比回味,兴奋时,根本顾不得身边的到底是敌是友……可惜,这次对方只是一小股突击队。
"叫人来收拾战场吧。"
士兵连滚带爬地向城门跑去。
"少主!"谢黍远的声音拔高,显示了他无法忍耐的怒气,"今日的计谋,明明是让你带领的那支队伍趁着火烟佯装大部队进攻!"
我不悦道,"一时杀的起兴忘记了而已,杀光了不是更好?"
"少主!这本该是围魏救赵的计划!结果,被你攻打的那个营地连求援信号都没能发出去!"
"我知道了。这里先交给你了,我要回去一趟。"
我仿佛不在意地径自离开了。
身后是气急败坏的谢黍远。素来温文尔雅的他极少会有这样激烈的情绪。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在我转身背对他后,必定比他更难看的脸色。
那个时候,居然无法控制杀意,无法控制地渴求鲜血,意识是几乎全然陷入混沌中的,完全是凭借了某种诡异的本能在杀戮。当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满地血泊中。
"少爷,你回来了?"
"林伯,我爹呢?"
"老爷在你一个月前出去的第二天也出门了,还未回来。"
我愣了愣,这些年,父亲极少出门,更何况已经一个月未归。
"他去哪里了?"
"这个,老奴不清楚。"林伯微微弯下腰。
我心咯噔一下,直直地瞪着他,林伯虽然谦恭却毫不害怕。
我都忘了,一直以来,林伯都是父亲的人。对林伯有救命之恩的人是父亲可不是我。但是,父亲……明明已经不再涉足江湖,也不再关心外界的事了。
我一直以为林伯手中的情报组织只是因为他个人的兴趣,现在看来……是我一直忽略了父亲?
"少爷,不是你的那些人做的不够好,而是你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我想起林伯曾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原来,并不是指皇帝,而是……
……但是那又如何,只能说明淡然如父亲并没有完全的不管世事罢了。或者,应该说,父亲其实并不向我以为的简单,而是……深不可测的?
不、不对。父亲的性子素来淡薄,眉目间的淡漠和一举一动中的安然不像是装出来的……
"少爷?"林伯的手忽然搭上我的脉,我下意识地反手,五指成爪,向他喉咙扼去!林伯吃了一惊,伸手格挡,却显然来不及了。
我豁然一惊,手指松开,从林伯脖子边擦过。林伯定了定神,"少爷,你的残血练到第几层了?"
"九层。"因为这一个月来都在不断地争杀,残血的境界不知不觉提高了。
"断雪呢?"
"八重。"
"少爷,你这样太危险了,一旦断雪压不住残血,你会入魔而不自知的!"
我想起越来越频繁的恍惚状态,刚刚无意识攻击林伯时也是。
入魔吗?确实该控制一下了。我对挑战自己心中的魔性可不感兴趣。
"少爷,你想找老爷的话还是等他回来吧。"
"我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老爷没有说,不过,少爷你想找他肯定是找不到的。"
林伯说。
那就先在府中等上几日。
我静坐房中,连着数日都闭关修炼断雪心法。
一日,窗外传来噗哒的声响,我打开窗,一只鸽子落在窗边。我取下它脚上的卷纸。
那上面只有四个潦草的几乎辨认不清的字,仿佛是在慌乱中写下。
"速回前线!"
****************
从梦中醒来,无论身心都分外疲惫。
好一会儿我才恢复了焦距。花鸣递过水囊,我缓缓喝下去。
花鸣脸上神情浓重和忧虑,"少爷,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去拿到解药!"
手指上的乌黑蔓延已经到了指节部分。我微侧了侧头,从花鸣的眸中隐约看见自己的脸上也蔓上了黑色阴影。
"现在情况如何?"
花鸣瞪了我半晌,才无奈道,"现在是双方军队对峙,那些武林盟众也成为了军队的编外力量,会协助军队作战。"
"还有呢?"
"没有了。"
我摇摇头,"你该说实话。沙蛮军队根本拦不住鲮国的大军,对不对?"五十万,这代表的是完全可以彻底踏平北地的数字。皇帝居然在三国情势紧绷的情况下作出如此疯狂的调度。
隐约感觉,当今的皇帝陛下恐怕还有更疯狂的打算。
五十万大军,在攻陷北地后,如果再穿过那条大沙漠……离旋国的最西面就不远了。
花鸣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回答了我的话。
我半闭着眼,继续休息。
眼角的余光中,又是一个黄昏在渐渐消逝。夜幕降临。我仰头看着星空,淡淡道,"明天……就可以了。"
花鸣疑惑地望着我。
我渐渐又开始无法集中精神……
"还有最后一个梦……你说,中了梦死后做的梦真的都……很……美……吗……"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撑不住地合起来,呢喃声越来越轻。耳边的风声也渐渐低弱下去,直至不可闻,也听不到花鸣的回答了。
仿佛变得很安静……安静地适合沉睡……和梦境……
***************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战场的另一边看见他。
隔了广袤的黄沙和憧憧的万影。漫天飞起的烟尘,让我的视线变得不那么清晰。然而那样熟悉的身影,无数遍映在眼中,刻在心底的身影,连告诉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幻觉都做不到,连欺骗自己都毫无办法……
那一刻忽然想笑。
愤怒到极致,似乎也只能笑。
大笑,狂笑,歇斯底里的笑。
我的眼前似乎都浮起了淡淡的红。
"杀——"
当我冷冷吐出字来时,灵魂仿佛都脱离了身躯。我仿佛漂浮在空中,冷冷地看着那副身躯犹如野兽般的厮杀身前的一切。赤红的眼,狰狞的面容,握着兵器的手青筋突起,犹如魔鬼一般的情状。
杀!杀!杀!
唯有杀!能泄去在我整个胸腔里横冲直撞的一股狂猛之气。也唯有杀!能掩饰自己无法躲藏的狼狈!
撤退的号角忽然自后方响起,一声高过一声,嘹亮地响彻整个战场!
我震怒回头,"谢黍远!——"
后方扬起刺目的白旗,高举玉符的谢黍远就站在旗帜旁边。
狂怒令我彻底失去理智!
连灵魂都仿佛跟着扭曲。只知道有什么,一直地一直地想要突破身体而出……
"为什么?!"
当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毫不犹豫地向他挥起了刀!
"为什么!"
大笑,执着地重复着三个字,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为什么!"
那面容如此熟悉,却从未如那刻觉得,那淡漠如此可恨!
回答我!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太上敕令!汝来何处,魂归兮!……"
一声声仿若紧箍,令我头痛难当,目眦欲裂!
"臭道士!给我滚开!"我挥刀,却被一把墨绿色长剑挡住。
"原来,这就是答案。"我缓缓吐出字来,他仍没有言语。目光平静如昔。
"好、好!"倒退一步,道士紧逼一步,嘴唇翕合地越来越快。
"去死!"我怒吼一声!
道士的头颅斜飞出去,鲜血从脖子里喷射而出!
我的前胸亦透出墨绿色的剑尖,贯力令我踉跄了几步。我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大笑,"没有用的!这里的!原来的!早就已经死了!哈哈哈哈!"
****************
"咳!"
"少爷?!"
喉头不断涌出的鲜血令我说不出话来,花鸣焦急地脸孔在眼前带着重影晃动。
"少爷,吃下去!快把药吃下去!"
被硬塞入一粒药,我闭上嘴,将药垫在了舌头下面。忍耐了一会儿,五脏六腑碎裂般的疼痛慢慢过去,我侧过身,将碾碎的药和嘴里残留的暗红色一并吐出,然后微微喘息着。
半晌,开口,"我没事了。"
花鸣发白的脸色才慢慢好转。
我朝他笑了笑,眼睛却控制不住又闭了起来,"别吵我,我需要休息一下…………"
这次,是需要真正的睡眠。
第三十八章
当我再次醒来,似乎已经过了很久。
北地荒凉的风似乎愈发凄凉了,在洞外呜呜的哀鸣着。
"已经,结束了?"
花鸣点了点头,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你已经睡了七天了。"
"七天……就已经彻底覆灭了吗?"我叹了口气。
"沙蛮军队被击的溃不成军,那些士兵都逃的逃,散的散,很多小部落都宣布了独立。"
"居然比意料中还要快……不过,快一点也好。"我喃喃自语。
"少爷,你是不是找回所有的记忆了?"
"恩。"我应了声,淡淡地笑,"还多亏了身上中的毒呢。"
"那现在,我们应该立刻去拿解药了吧?"
我点了点头,"不错。"
确实,还要向舅舅讨一样东西……
不需我费心去寻,没多久,舅舅自己出现在我面前。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面具下的脸,有种恍惚的熟悉感,他的皮肤因为长年不见天日而苍白地过分,但无损俊美的特质,眉目并不粗犷,却有一种妖异的野性味道。他的目光分外安静,安静地有种哀伤的感觉。
视线仿佛穿透我,望向了不知何处。
"舅舅,残血第十卷在哪里?"我问道。他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的方向。
很久,他忽然笑了,"你会高兴吧……那个人谁也杀不了呢……当年他不能,如今我同样不能……也好,也好,也许他是对的……就让那个人活着,我去见你……好不好……"
我拦住要冲过去的花鸣,静静道,"没有用了。"
舅舅依靠着树干,脚下渐渐滴汇成一滩红色的血洼。
笑容僵硬在他的脸上。
"可是,少爷,还没拿到解药!"
"没关系,还有由天。在那之前,陆大侠,不如我们之间也做个了断如何?"我听见我的声音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玄色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除了他,还有谁能从容地刺穿舅舅的胸口,让舅舅的血流淌满地。
"这个人……说起来,是我娘唯一的哥哥呢。杀起来一点也不手软啊。"我嘲讽地笑。
他抬眸,眼里平静的一丝波澜也无。缓缓地,抬起了手,剑尖一点点移动,最终遥遥地对准我,"邪教的,所有人,都该死。"
我低低地笑,用手撑住额头,笑地肩膀都不住地颤动,笑的气息都紊乱。好一会儿,才收了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不愧是陆大侠,匡扶正义的决心真的很坚决。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在下身为邪教头子,自然必尽全力让说出这种大话的人死的很凄惨!否则,怎么告慰底下的兄弟。顺便说一句,令郎的身体很好用,用他的躯体让我快活了这么多年,我可舍不得把它交出去。"
他眼中幽深无底。杀意越来越甚!
花鸣的天迫刀出鞘,我对他摇摇头,"不用你多事,退开。"我用眼神示意,花鸣抿了抿唇,终是点了点头,走到了一边。
我抽出霜天,没有多说,率先出手。
和这样的男人对战,我无法分心他顾,几乎完全无法喘息的感觉令我震惊,八月十四的那场决斗,父亲其实居然根本没有尽全力么?竟然连武功……都比我想象当中还要深不可测。
我踉跄退步,无法掩藏的狼狈。数缕发丝已被剑气削落,脸颊上微一刺痛,似乎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啪!"突然从林中栽倒出来的花鸣让我怔住,短短一息,他的身上居然多了几条极深的伤口,鲜血淋漓。
"哎呀呀,真是不堪一击啊。"娇柔的笑声同时响起。缓缓从林中步出的女人……陆凤媛!她的身后,黑衣白面人毫无声息地站立着。
花鸣从地上起身,握紧了天迫刀,"抱歉少爷,我太大意了。"说完,忽然人影一闪,闪电般欺到陆凤媛身前,刀锋凌厉袭下!
陆凤媛勾起涂了嫣红胭脂的唇。
黑衣白面人倏然动了!
"花鸣,回来!"
从后背贯穿前胸的疼痛令我几乎失去所有的力气。被我推倒在地上的花鸣愣住了,眼睛越睁越大——
"嘘——"我用自己也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费力说,"先扶我一把。"
花鸣连忙环住我的腰,慢慢将我的重量转移到他胸膛上。
剑刃一丝丝抽离我的身体。
"那些家伙都是死物,只会听从单一的指令,我想,应该只是负责保护姑姑您,是不是?"
陆凤媛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紧紧地盯着僵在那里不动的玄色身影。
父亲的手臂维持着伸直的状态,没有焦距的目光一直盯着我被刺穿的地方。
"少、少爷……"
"我没事。"我附到他耳边轻声说,"刺偏了……"
"刺偏了。"陆凤媛冷冷道,"哥,还不再补一剑,杀了他!"
父亲没有动。
陆凤媛皱起眉,"我让你杀了他,听到没有!"
"姑姑,不用急,反正现在我已经落在你手上了。总归难逃一死,但好歹,让我死个明白吧?"
"哼,你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考虑回答你。"
"多谢了。"我牵了牵嘴角,"你真的是我父亲的妹妹吗?"
"我当然是。"陆凤媛冷笑一声,"只不过,我是被陆家丢弃的一个弃子罢了。"
"丢弃吗?何出此言……"我笑了笑,却疼的额头冒出冷汗,"如果我知道的没错的话,姑姑你是皇帝的某位妃子和陆天城的女儿吧?陆天城将你送到宫中,让你成为金枝玉叶,怎能说是丢弃呢?"
"金枝玉叶?"陆凤媛笑地眉眼都弯成月牙状,"你在跟姑姑说笑么?恩?小青溪。皇帝的妃子偷男人生出来的孩子,你以为是什么?我告诉你,是比杂种更不如的畜生!在我被送进宫前,生我的女人就被皇帝一杯毒酒赐死了!你说,君临天下的皇帝,怎么可能忍受地了这种侮辱?!你说,他把我抓进宫,难道还是为了时时刻刻让自己受气吗?哈哈哈,皇帝!这就是皇帝啊!折磨一个不到八岁的小女孩来泄愤,这就是皇者的气度!呸,真让我恶心!"
"可是……"我慢慢说,"姑姑你似乎是在为皇帝办事呢……"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陆凤媛嗤笑。
我叹了口气,"我明白了,姑姑你把怨恨都集中到了抛弃你的陆家身上。"
"是又如何?若不是陆天城,我也不会过的那么凄惨!"
"所以……我猜,当年陆府灭门惨案,姑姑也掺了一手吧?还有,莫回风盟主,也是姑姑你杀的吧。"
"你果然聪明的可怕啊,陆青溪,不,你也不是什么陆青溪,你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妖怪。你这样的妖怪,让我很害怕啊。"陆凤媛忽然手指掩唇,开心地笑起来,"杀了你,我才会觉得安全。哥,动手!给我杀了他!"
父亲终于动了,凌厉的剑芒划出一道炫目的半弧,刺进了陆凤媛的胸口。即使是离得最近的黑衣白面人也慢了一步一掌向父亲打去。父亲倏然抽回剑,以不可思议地一招,将黑衣白面人的头颅斜劈开,红白的浆液流淌出来。
陆凤媛的眼睁得大大的,满是不可置信,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怎、怎么可能……我的幻术……"
啪!两具尸体同时倒下。
父亲看了我一眼,手中剑光再起。迎向了剩下的十数名黑衣白面人。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轻声说,"花鸣,可以帮我一下吗?我想好好看着……好好看着天下第一高手……的风姿……"
"是。"花鸣低声,随即一股暖流缓缓地从他的手掌贴着我的背脊的地方传来。
即使如此,我的眼皮也仍然撑不住地慢慢合起来。
最后的视线中……似乎看见玄色的身影走近……
鲮国大军踏平北地,这是一切混乱的开始。鲮旋蒙三国的混战由此而爆发。而在不同于朝堂的另一个地方,也掀起了一场血腥的大清洗。原本,脱离于各国之外的"江湖"因一场讨伐邪教的行动而不得已卷入了三国之间的混战!也因此,使这场逐鹿霸权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显得极为残酷和惨烈。
江湖陷入了疯狂之中。
不断有各派掌门或帮主遭到不顾一切的暗杀,当继承人上任新的掌门时,暗杀接踵而至,如此,周而复始,令掌门或帮主之位上都洒满了鲜血。那一批一批的暗杀者并不是来自同一处,仿佛有数股势力在暗处不断地进行争夺……
不止如此,各门派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因为失去固定掌门人的执掌而时常会陷入失控中,几派之间混乱厮杀的情况并不少见。没有门派或帮派的独行侠更是人人自危,若是再和往常那样在江湖上走动,往往身首异处。
唯有沈家在这场疯狂之中得以保全,虽然在沈家家主因为讨伐邪教而离开后,沈家是第一个动乱的,但是沈家子弟沈祈风站了出来,以强横的手段和据说沈家家主留下的传位令而控制住了一切。之后,他们以沉默的姿态面对一切,不挑衅,不复仇,即使同样遭受了无故的袭击,也依然如故。
鲮国皇宫。
大殿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皇帝沉默地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宛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连目光都是僵直的,注视着自己高高的龙椅下方。十数名暗卫的尸体倒在血泊中。
"父皇!"殿门被人慌不择地大力推开,太子冲进来,见到那血泊和龙座上仿佛凝固的人,几乎失去呼吸,"父、父皇!"
龙椅上的皇帝微微抬眸,目光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朕还没死。"
声音沉了几分,"朕,还要看到天下统一,朕,还要做这全天下的君王……朕……"渐渐地不可闻。
太子一惊,猛的跨上几步,却又立刻顿住。
皇帝冷冷地瞪视他,"慌什么,别说朕没死,就算朕死了,你也不该慌的昏了头脑,失了分寸!"
"……是。"
太子应了一声,退回去,仰望龙座上高大的男人,迟疑道,"父皇,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却没有理会他,挺地刚直的背缓缓地向后靠去,靠上冰冷的椅背,眼神有些恍惚。
半刻前,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轻易杀死了他身边所有的暗卫。
"皇帝陛下,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
微笑开口的是面容俊秀的青年,虽然微笑着,却令人莫名感觉到奇异的压迫。皇帝曾经见过他一面,也一直都知道,这名看似温和的青年骨子里透着一股邪肆,然后隔了短短时日,再见到青年,竟然已隐隐为他的魄力所压。
似乎,变得更具危险了。
皇帝沉声道,"陆风亭,陆青溪,你们二人就是这样和一国之君做交易的?朕,从来不会接受任何胁迫!"
"陛下言重了。"青年笑意更浓,"交易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陛下不妨先听我说一说交易的内容。"
皇帝默然片刻,才缓缓道,"说。"
青年说:"陛下,我们为你杀两个人,你,给我们一处安身之地如何?"
皇帝半晌没有言语。
这样奇怪的交易。
杀两个人?可以是任何的两个人?
安身之地?要多大的地,如果往深处想,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要和他分享这江山。
"哎呀,一看就知道陛下在想些有的没的,干脆我再说清楚一些吧。"
笑晏晏的声音,令皇帝十分不悦。却只能忍住了。
"本来呢,是想说为陛下办两件事的。不过我这个人其实很多都不太会,杀人比较简单,所以就直接这样说了。总之,两个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陛下开口,我们就为你取来首级。至于安身之地,我们只要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皇帝皱眉。
青年晃了晃手指,"一个叫江、湖的地方。"
皇帝一瞬间脑海里闪过的是:一个江湖,换一个天下。
换,是不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父皇,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沉默良久的皇帝忽然开口,"朕……不惜不折手段,但却惟独不能接受施舍……那两个人,朕,恨不得杀了他们。"
太子豁然一惊。
那两个人?谁?!
然而皇帝却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疲倦的神色慢慢离开了龙椅,就这样,不带一个人的径自离去了。
【正文完结】
番外陆风亭一
"老爷,茶冷了,我再替你重新泡一杯吧?"
"恩?啊,好。"愣了一下, 陆风亭才反应过来。林管家微笑着将他握在手中很久的茶杯接过去。
眼前是熟悉的后院,他正坐在亭子里,喝着安静的午茶。这是非常普通的一天。但是刚刚好像失神了很久,久地让他突然被惊醒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是因为每天都重复这样的生活,所以开始不知年月了吗?
"老爷,您的茶。"
茶叶翠绿,水色清澈,清香四溢。他却没了饮茶的兴趣,只是坐在那里,开始努力回想。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但是,又不能确定。
"左、林叔,青溪他在哪?"
是青溪难得没有来陪他喝下午的茶的关系吧?所以才感觉只有一个人,少了点什么。
"少爷现在不在府中。"林叔回道。
"他去了哪里?"
问出口,却微微一怔。
果然,林叔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
是吗?又去那种地方了吗……
那孩子,已经跟他说过那么多次了,还是这么胡闹!
"去把他找回来!"喝了一口茶,陆风亭吩咐道。
"不用了,人我已经帮你带来了。"纪封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正走进院里,一名下人从他身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紧张地跟林管家比划着手势。林管家笑了笑,"没关系,这是老爷的朋友,以后就让他进来不用通报了。"下人这才松了口气。
陆风亭看了纪封一眼,"青溪呢?"
"已经送到房里了,我说……喂!"纪封目瞪口呆地看着好友毫不留情地拂袖离去,郁闷了,"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么……你儿子情况不太妙,不过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不过后面的话,已经离去的陆风亭没有听到。
"纪神医,辛苦了。喝杯茶吧。"
"啊,好,我口渴了。真是的,大老远把我叫来,居然这种态度,我是他家奴才吗,恩……这茶真不错。"
林管家微微一笑,"纪神医,有关我家老爷,有件事我得先跟您说一下。"
"哦?什么事?"
陆风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迫切,在面对紧闭的房门时不由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推开门。步入房中,一直往里屋走去。看到床上安躺的人影时,脚步不由更轻起来。
安睡的面容不可思议的恬静,让人不忍心去破坏那人可能享有的美梦。
陆风亭俯下身,注视他。微微恍惚起来。
什么时候……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可以随时握住的小小的手,也已经不能再握入掌心了吧。
也……不能够一低头就看见那小小的脸,也……不能够被时时刻刻地仰视了吧
那张脸孔熟悉地仿佛被自己刻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不可思议地牵连着从那里流淌出的血脉。是了……他们原本就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父子……吗?
陆风亭直起身,退了几步,脸上表情变得漠然,突然转身离开。
"咦?风亭……喂、喂,我说……"纪封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好友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背影,"就不能听我说句话吗真是的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算了,看看里面的小鬼醒了没有。"
走到池边顿了一下,平静如镜的湖面上倒影出自己的影子。他俯下身,与墨黑色的影子相对。
"老爷?"
"林叔,你帮我看一下……我是不是,有了白头发了?"
"……老爷……"
陆风亭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没有再说话。
那个孩子长大了,而自己,也老去了。迟早有一天,会黑发人送白发人吧。到时候,月芜,我还能不能找到你呢。
陆风亭感觉无论是身或心,自己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老去,仿佛已经不是用年来计算,而是用天来计算。一天天的,一日日的迅速老去。
对他来说,人生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唯一还希望能够做的……不过是,注视那个孩子……一直的,直到自己死去……真希望那天能够快点到来啊。
"林叔,青溪呢?"
"少爷出去了。"
他默然。
从前些时日醒来后,那孩子就越发放肆。以前觉得从来都很乖巧的孩子,现在竟然这么不听管教。是长大了心便野了么。
"老爷,您的下午茶……"
"不用了。"他没心情喝,而且,也没有任何必要了。
原本,只是打算看着那个孩子,只是看着而已……但是,这无法克制的怒气又是为何?
不管怎样,身为一个父亲,管教自己的儿子是理所当然的吧。
"林叔,找人去把他带回来。"
"少爷吗?是,我这就去办。"林叔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便立刻应答了。只是他派去的下人一直到深夜才将一个醉得一塌糊涂的人连扛带拽的带回来。
满身酒气,衣衫凌乱,露出中衣和肌肤,鞋子也丢了一只,那样的醉态……实在是太难看了。陆风亭冷冷地瞪着瘫在地上的人。
"嘻嘻~爹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很好,虽然口齿不清,但脑子还没有完全糊涂。
"以后,不准去那种地方了。"他淡淡道。
"为什么?"陆青溪歪了歪头。
"没有为什么,总之不准再去了,不管是什么理由!"
"这样啊……既然是爹你说的,就没办法了,但是……"从地上摇摇晃晃爬起来的人抓着他的腰带似乎想借力,陆风亭不得不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谁知对方反而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手臂抱住,"不去那种地方的话……爹你陪我吗……"
手臂被全然抱住,紧紧压在他的胸膛上,陆风亭怔住,低头看那人,只见陆青溪的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显然神智并不清楚。
怒气再次无法抑制,陆风亭一把抓起地上的人,大步走向池塘,将人扔了下去。
"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湿了他自己的衣摆。
"哗啦——"湿漉漉的人猛然站起来,头发黏在脸颊和脖子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狼狈异常。
"那种事的话,我会给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的。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了。"陆风亭站在岸边,冷冷地看着似乎渐渐清醒的人。
"……"站在水中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勾起嘴角,恍惚在笑,又恍惚是在……难过?
陆风亭不易察觉地眼神一闪,立刻又恢复了冷漠表情,"如果你再敢去那种地方,我就打断你的腿。"说完,转身离开。
结果,那样的警告,完全没有用。
只是在家中安分了不到三日,又故态复萌,开始夜不归宿。
陆风亭感到极度的失望,却也不想再用任何激烈的手段去对付那个孩子。于是,就选择了漠视。
然后,过去了两年……
两年后,依然如此。
为什么?陆风亭很想问问那个孩子,明明有这么好的人生,还有那么多的未来,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种方式?他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会沉迷酒色的人,明明……那双眼睛没有变,明明知道,在那种地方得不到任何东西……
"小青溪真是不乖啊,哥哥,你这样放任他是不可以的。"陆凤媛走到他身边,笑着说,"哥哥心太软,不如我替哥哥管教一下吧。"
"不用,随他去吧。"
"这怎么行呢,陆家的名声都给他败光了。"
"我说了不用。"
就算是妹妹,也没有必要多管闲事。
原本……是打算一直看着的。
可是,太让他失望。
"老爷,不好了!"
"林叔,什么事这么慌张?"
"二小姐她、她居然让人把少爷打了一顿,失手把少爷的腿打伤了!"
"人呢!"
"二小姐似乎还让人把少爷扔出去了!"
"林叔!"陆风亭失态地大吼了一声。为什么不阻止那个女人!他本想大喊,声音却哽在了喉头。他记得,是他自己吩咐林叔,以后跟青溪有关的事都不要管。可是,可是这次根本就不一样!
不及多想,陆风亭甚至运起了轻功,猛的从墙头掠了出去!
"哎呀呀……"林管家却忽然狡黠的笑了,"那孩子,为了引起注意……甚至不惜用苦肉计了吗?陆老爷也真是的,居然把青溪其实会武功这件事都忘记了……唉,也是个想不开的,把一切都忘光了有什么用……该来的,就算迟了点,也还是会来的……哎呀,我在自言自语什么……人老了,果然罗嗦了。"
番外陆风亭二
啪嗒……
脚边的地面晕开一圈小小的水印,接着脸颊上也滑落一滴雨水……
陆风亭站在墙头一动不动,任雨水渐渐将他打湿。
好讨厌……下雨……
陆府紧闭的大门外,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
这一幕,何其相熟。
他闭了一下眼,试图等待脑中一股莫名的抽痛过去,然而无法忍受的是胸口处犹如撕裂般的感觉。负在身后的手死死的握紧,指甲几乎扣入掌心。越是疼痛,越是面无表情。
脑海中不断有什么画面在闪现,混乱而激烈。
"青溪……"他低声呢喃,却痛得无法抑制。
为什么,会这么痛?
渐渐密集的雨击打起的雾气中,陆风亭的身影忽然直直向后栽倒。
侯在下面的林管家见状,连忙上前接住!
"哎哟,我的老腰啊……"因为不灵便的腿脚而支持不住跟着栽倒的林管家扶着腰叫唤。费力地将压在自己背上的陆风亭推开去,陆风亭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已然昏迷不醒。
"真是造孽哦。"林管家啧啧了两声,"明明是自己心甘情愿忘记的,怎么还会这样。"
陆青溪蜷着身子,默默地盯着眼前汇流的雨水。
蓦地,微侧目看了一眼墙头,那里,原本站着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脑海里闪过片刻前看到的面无表情的脸,他叹了口气,"……比想象当中还要无情呢。"然后慢慢起身,魂不在意右腿上淌下的鲜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陆风亭倏然惊醒,他坐起身,一手抚住额头。
"我怎么……突然睡着了吗?"
窗外,大雨倾盆。
江湖上开始沸沸扬扬地盛传邪教卷土重来的消息,原本以为是谣言,但当各地门派或帮户接二连三受到袭击的时候,风声鹤唳,各大门派掌门不得不重视此事,从各地探来的消息得知,邪教来袭真的不是谣言!
府上接二连三收到拜帖,陆风亭淡淡吩咐了声,"准备一下,招待宾客。"
江湖是非,让人厌倦。他陆家也早已不是昔年江湖第一大家,已经没有必要非搅进去了。虽然一定会因此让陆府名声更差,但还是决定,就选在这次宣布退出江湖。
那个时候,他全然没有预料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
凤媛居然利用青溪那个孩子!
"哥,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青溪那个孩子,可不是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陆凤媛笑盈盈地对他说,"那张脸,向来最会伪装了。那个女人也是,她生的儿子也是……"
"住口。"陆风亭冷冷地呵斥,"说这种话,你不觉得难看吗?"
顿了一顿,"决战,我会去的。"
陆凤媛看着转身离开的人,娇艳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哼,明明已经什么都忘记了,还只会一味地维护那个女人!"
莫回风死了,陆凤媛半疯,一切都来的毫无预警。陆风亭偶尔注视那个孩子,时常挂着淡淡笑容的青溪,似乎,有种游离于此间的感觉,犹如一个旁观者看着一幕幕上演,虽然在笑,却淡漠地让人心惊。陆风亭的心无端沉了一沉。
"林叔,我记得,你手上一直有很多情报吧。"
"一直都是为老爷准备的,听凭老爷吩咐。"
"那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林管家微微一笑,"如果老爷是要问少爷的事的话,在告诉老爷以前,我有句话想说。"
"什么?"
"少爷他,虽然看起来老成,但其实还是个别扭的孩子。"
陆风亭怔了一下,随即眉宇皱得死紧。
有些事,不能够当做是孩子的胡闹就可以原谅的!
那个孩子,背着他,究竟做了多少事!肆意妄为,随心所欲!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吗?
连和男人亲吻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都可以毫不在意吗?陆青溪!
冲动之下,竟然拔出了久未动过的剑,伤了对方的右臂。从黔侯剑身上滴落的红色液体令陆风亭回过神,看了一眼狼狈坐倒的人,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胸膛处有股横冲直撞的气息令他的呼吸都紊乱了。
月芜,我是不是……做错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和那孩子决斗吗?
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明知荒唐,他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他想知道,那个孩子到底要做什么。绝云峰上,看到戴着面具的人让他忍不住最后还在奢想,面具下的脸如果不是那孩子……
在心底苦笑一声。
同归于尽……吗?
不对……是那孩子有意的安排。可是,安排两个人坠落悬崖?
悬崖很高,又找不到其他出口。变成了就只有两个人的地方。
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那么容易被激怒,可是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撩起怒气,甚至控制不住杀意!
那个孩子,不止目无法纪,随心所欲,还举止放荡,道德沦丧!
甚至因为被自己打了而说出恬不知耻的话来!
混账!
他陆风亭的儿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明明他,一直都有在看着,可是……却什么都没看到。
月芜,你会不会怪我,我是如此没用,当年无能救不了你,现在,连你唯一留下的儿子都教不好,竟让他误入歧途,又因我的漠视和放纵而越陷越深,直至今日再难回头!
以后就算再想管教他,只怕也有心无力了。
罢了,等这次的事一了,他就散了陆府,自去寻个避世之所度过余生。
"爹,不如你看一下上任教主的画像,就在你右侧过去第五幅。"
微笑着开口的陆青溪眼底掠过一抹嘲讽的眸光。陆风亭下意识想抗拒,却终是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在看到画像上的妖冶女子时,身体不由僵硬。
那样陌生的月芜……是自己的妻子吗?
不、不对,他震惊地不是这个,他震惊的是自己竟然没有感到多意外。
一瞬间,整个脑海翻涌着无数的画面。
是什么……
月芜,涟鸿,皇帝,沙蛮……
那些是什么?
"咳!"他捂住嘴,鲜红的液体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陆大侠,你何苦?"
"国师大人,我……累了,想寻个心静,哪怕只是暂时的。"
"好吧,我可以让你也忘记这些事,但是和陆小公子不同,你随时都可能会全部想起来。"
"无妨,劳烦国师了。"
陆风亭面无表情地拭去唇边血丝。
两年,已经是偷来的心安。
"爹,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次。"那个孩子认真地说,眼神有些微的迷惑,"所以特别怕死。你信吗?"
信,他自然是信的。
从那个孩子身体里流出来的鲜红的血曾经一度刺伤他的眼睛,因着那相同的血脉,他的心脏感受着同样的痛苦。
月芜,不,是涟鸿的父亲,陆风亭与垂朽老人目光相对,老者眼中露出嘲弄的笑容,"溪儿他还真是可怜啊……有你这样的父亲。"
他面容不动,只是冷冷地同样传音过去,"当年,你跟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呵……"老人无声地笑了,"老夫没有任何说谎的必要,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孩确确实实被我杀死了,却没想到,他居然又活了过来,但是眼神已经全然变了。老夫还一度以为是我的鸿儿回来了……"
"涟鸿已经往生。"陆风亭淡淡道。那是国师曾亲口告诉他的,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愿意这么认为。而且,同样已经开始新的人生的还有那小小的孩子……
"不会的,鸿儿她一定还在等我。"老人目光忽然迷离起来,"是我不好,让她等的太久了,我马上……"
陆风亭冷冷地,"你不敢去见她。"
"不……"
"已经十几年了,你装疯卖傻,只是因为,根本就不敢下去见她。"
"放肆!"
"这本来就是你的事,我不会多管,同样,我的事,你也不必再费心了,岳父大人。"
"你!"
眼神吗?确实,他有注意到,八岁那年,重新看到那小小的孩子,起先是有强烈的陌生感的。然而,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血脉毕竟仍然是相连的,十几年来,也早已变得熟悉。
两年前,他果然是做错了么。国师说的没错,他是应该感谢上天的,让他拥有了第二个儿子。
"陆风亭,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
"是。"
"陆青溪呢?"
"没有。"
"呵呵,也是,朕多虑了,国师曾说过,陆青溪永远都不可能记起来了,除非……死。"
陆风亭抬眸,冷冷道,"陛下,我有一个条件。"
"说,朕听着。"
"青溪的命,必须交给我。"
"哦?"
"无论何人,都不允许伤害他。"
"……"皇帝默然片刻,笑了起来,"陆风亭,你似乎想通了什么。怎么?到底怜惜自己孩子的命了吗?即使,那可能是只妖物。"
陆风亭抿了抿唇,眼神坚毅,"陛下。"
"好吧,朕可以答应你,但是你也必须替朕办一件事。"皇帝不疾不徐地扣着龙椅,一字一字道,"朕,要踏平北地!"
江湖陆府和朝廷的关系难以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然而说白了,也不过是陆天城的愧疚和羞耻。陆风亭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遗言,也是为了让那个被牺牲的妹妹能够过的更好一些,才不得不为皇帝办事。
父亲死前,对于妹妹的去向始终耿耿于怀,并且一再交代他,如果可以,就把陆凤媛接回陆家,不论皇帝出什么条件。所以,对陆凤媛,他始终是心怀宽容的。却不曾想,那个孩童时候抱着自己哭的稀里哗啦的女孩,已经变了。亲口听到她对陆家的怨恨,陆风亭知道,挽回已经毫无意义了。
这样的怨恨着活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其实,真正让陆风亭升起杀意的,是陆凤媛居然让他亲手再一次伤害了那个孩子!
不想再自欺欺人,他的确是为此而愤怒地杀死了自己的妹妹。
不想再自欺欺人,妖怪也好,那具身体里确确实实流淌着和他相同的血液。
不想再自欺欺人,就算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又如何,因此而压抑自己的心和本能,比什么都可悲!
他不想再犹豫不决,止步不前,所以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停顿地走向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又补了点,唉,我果然写太乱了。
番外 陆青溪
因为中了梦死,而意外地得回了一些被夺去的记忆。
然而,没有人会知道我到底记起了多少。有些秘密,只适合永远埋藏在自己心底。
比如,我所谓的前生。
"Lachian,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让我们一起迎接美妙的时刻吧。"
我看了方幸一眼,身为我的主治医生,除了高明的医术以外,还多了一张容易给他惹祸的嘴。但是,却意外在我身边待了五年之久还能够活蹦乱跳。
见我面无表情,他讪讪然地摸摸鼻子,"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自己的心脏吗?带会儿我会记得给你拍一照的。"
他是白痴吗?我这样想。
纯白的天花板,令我感觉很不舒服。白色……真的是很讨厌的颜色。
"好了……好了……兰,把眼睛闭起来,好好的睡一觉吧……"
麻醉的效用渐渐扩散,我不得不屈从地慢慢合上双眼。然而明明应该一直下沉的意识却忽然来到了一个全然雪白的空间,在我四周的脚步声,推车声,注射器的声音清晰无比。这些年,做过不少手术,让我知道,这次恐怕出了麻醉意外。
胸膛的皮肤被曝露在空气中,冰凉的刀刃慢慢划过。
身体里的血不断地流失,我仿佛浸浴在自己的血液里。疼痛,其实是很模糊的感觉。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就在胸口的位置。
"兰……"
方幸。
我记得以前每次手术,他都会跟我说,"好好睡一觉吧,亲爱的,等醒来就一切都好了。"
也许,那是他能够在我身边存在五年的原因。
我想起了曾经有过一个哥哥,是个优秀到几乎完美的人,唯一的瑕疵就是太过漫不经心。明明有那样的能力,却喜欢用随意的态度面对一切,即使,到死的那一刻,也只是笑着对我说,"啊,小拉克兰,你可真了不起。"
方幸,毕竟不是他。
既然做到了背叛,那么眼泪就变得可笑了。
"黑道首领,只手遮天的男人,没想到居然会死在小小的手术室里,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啧啧,真可怜。"
"闭嘴!你给我出去。"
"方幸,你何必假慈悲呢,要不是你,谁能杀的了这个男人。"
"我叫你滚啊!"
耳边的哭声越来越远。
脑海中,不断掠过一个个画面和人影,尖叫怒骂的母亲,恐怖威严的父亲,笑容灿烂的哥哥……
这,就是一家人吗……不但没有所谓的温暖,反而让彼此都变成了可悲的存在。
黑暗里,我混沌的意识却忽然又渐渐回归。身体仿佛被禁锢在某个空间,令我诧异地感觉到了窒息。忍不住微微动了动,手指触到了湿柔的草地。
草地?身体?
费力的睁开眼,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逆光中,气息危险而诡谲。目光似乎在我身上来回逡巡,蓦地,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犹疑,"鸿儿?"
我皱起眉,终于变得适应了,防备地看着眼前血腥味浓重的人,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身体在惧怕这个人。
"鸿儿,是你吗?"老者却忽然变了神情,用一种期待和焦虑的目光盯住我。
我没有说话。对于不了解的事情,我必须先观察和等待。
老者却蓦地大笑,"不是的话,就给我死吧!"
我快速开口,"我是谁?"
老者一怔。
我静静地说,"我不记得我是谁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老者凝视我半晌,低声笑了,"你不是鸿儿……"
"起来吧,老夫不杀你。你是涟鸿的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没用,给老夫磕三个响头,老夫教你横行天下的武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来对方终于改变了主意。
不过,磕头么?
抱歉,我不会啊。
拖着沉重的身体膝行了两步,却一头栽倒下去。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
"这里有个孩子!是陆大侠的孩子!快、快去告诉陆大侠,他儿子找到了!"
我微微隙开眼眸,视线中模糊的人影不断晃动。
蓦地,身体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溪儿……"
被紧紧按入胸膛的脸颊,可以听见那人急促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箍住腰背的手臂却依然不肯松懈半分。宛如将最重要的东西死死地护在怀中。
脑海中涌进陌生的记忆,随之不断的闪现,面前的怀抱变得更温暖和让人安心。
原来……这就是父亲……
终章
离开皇宫时,没有意外地见到了谢黍远。
他蜷着袖,静静站在那里。
"何必去惹怒陛下呢,虽然现在看起来来已经半控制了那些江湖门派,但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不得不放手了。江湖,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君王能够掌控那个地方。"
"如果我说,我也想看到这天下统一呢?"我淡淡开口。
谢黍远默然,摇摇头,"你做事总是这样,让我猜不到。明明一切是按照陛下和我的安排进行下去,为什么你让我感觉你从未曾入局呢?看不出来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过。"
我笑了一下,"我一直有在认真。"
"那么,你既然已经恢复了记忆,不是应该立刻处理我这个背叛者吗?何况,最后我还对你说了谎。"
"说谎?"我眨了眨眼,"你说的是没有告诉我,我的记忆根本没有可能恢复这件事吗?"
"不错,国师说过,即使你如何质疑,也没有任何可能。"
"国师也是会说错的。"我笑了笑,"至于背叛……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吧。况且,我也从未曾相信过你。"
谢黍远闭上眼,苦笑。
"不必介怀,当年你带领那支残军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很好。"站在我身边的父亲忽然开口,"你选择的是战士的生命,并没有错。"
我斜着眼瞥了父亲一眼,"那么,是我的错了?"
父亲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是我的错,不该放纵你。"
我揽住他的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爹,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想要什么吧?"
他从来不问我任何原因,就判了我的死刑。
脑袋上被敲了一记,"你太贪玩。林叔说的没错,你毕竟只是个孩子。"
"不是妖怪?"我吊着眼,嘴角泄露了笑容。
父亲摸了摸我的脸,"是我的孩子。"
"你们……"谢黍远震惊地看着我们。
我朝他摆了摆手,"那么,以后不见了,丞相大人。"
"你们要去哪?"
我大笑,"去积阴德。"
谢黍远愣愣地站在原地。
"谢大人,请你保守那个秘密。"从阴影中走出白衣的青年手中的刀半出鞘,眼神冰冷。
谢黍远看向他,低低笑了,"明明梦死的解药在我手上,他怎么会没死呢……怎么会……"
白衣人手指紧了紧,冷冷吐出字来,"如果不是少爷吩咐过,我一定杀了你!"
谢黍远却全然没有理会他,只是呢喃,"果然是妖怪啊。"
父亲紧紧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可惜,我的手始终冰冷。
我拉了他一下,笑,"没关系的。相信我,只要我不想死,就不会轻易死去。"
即使,身体机能已经坏了,我的灵魂却不会消散。
父亲定定地看着我,蓦地,俯下身,吻在我的唇上。
我闭上眼,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OVER!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3/29 at 下午11:07: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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