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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烙》作者:春落花还在(02.06完结,冰山攻VS腹黑别扭受,虐恋情深)
in 推薦 on 2010/02/08
卷一
是时三月,长安满城飞英,熙熙攘攘的长安香街上远远传来一声锣声。遥遥的,便可看到一队人马缓缓走来。夹道围满了百姓,平常熙攘的街道更显得拥挤,喧嚷声响彻了整条街。
路边停着一辆彩绘文车,由四匹高头白马拉着。忽的禁闭的窗帘被拉开来了,传出一个清越的声音。"外面好热闹啊!"探出来的是一张精致的小脸,远山眉,桃花眼,头发整整齐齐束在龙纹金丝相缠的紫金冠内,脸上尽是笑意。忽儿回头露齿一笑:"四哥,你猜外面作什么?"
被唤做"四哥"的男子弯了弯嘴角。这是个很漂亮的男子,眸子温润但眼角微翘,温和中生生多了分凛冽的气息,唇色稍淡,荧荧如杏,高挺鼻梁,尖削下巴。但英气勃勃,绝不会让人错认为女子。裹在白衣内的身躯优雅修长,却让人觉得蕴藏了强大的力量。他随意靠着车壁,回了句:"回去吧。"声音清醇好听。
李还玉叹了口气,道:"四哥前些日子去南疆,算起来也有好些时日没回京了。本想带你逛逛京师的,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李笙箫笑的很清淡:"老八,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斗鸡走狗,成什么体统。改明儿禀明了皇上,给你个闲职做做……"
"四哥,别啊……"李还玉苦着一张脸,"你怎么一回来就不让我消停。"李笙箫轻哼了一声。正说着,那队人马已走近。为首的是三个男子,皆身着红色云罗纹织锦春衫,坐着高头大马。
李还玉笑嘻嘻地说道:"原来是新科状元游街呢。"李笙箫这才想起时值春闱和殿试刚过。又听到李还玉笑道:"今年录用的新科进士长得还不错,特别是那个探花郎,才及弱冠,听说是个美人啊!"说话间,红色的身影已擦过他们的文车。本来随意坐着的李笙箫豁地坐直,浑身紧绷,一把拉开窗帘,看到不远处的身影。稍落于后的那人背影单薄,梳着常见的书生髻,戴着流云簪,一头黑发铺了满肩满背。一瞬间,李笙箫觉得自己呼吸都要止住了,心脏都缩成一团,钝钝的痛着。那背影很熟悉,熟悉到他每晚闭着眼都能一笔一画细细勾勒出那人的样子,熟悉到他对着那个背影就能觉得心脏都要生生痛裂成一片片的碎屑,熟悉到他的骨头,他的血液都在每天每夜都在思念着那人。
"……林……渊……"颤抖着喊出那人的名字。下一刻他便要跳下车,李还玉吃了一惊,手疾眼快一把拉住李笙箫,吼道:"哥!你冷静点!林渊已经死了!"
李笙箫身子陡然僵直,怔怔的:"林渊……死了……"是了,他记得,那天刮着很大的风,那人朝他笑了笑,便从悬崖边直直堕入崖底。他手里只来得及攥住他的衣角,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鸟消失于堕天崖终年不散的云雾中。
李笙箫僵直的身子颓然地软下来,垂下了眼。那红衣少年的侧脸和背影让他一瞬间以为小渊回来了,刹那间的狂喜还没到顶便被打散了,只剩下无休无止的冷,比原先更寒更冻。李笙箫忽然恨起了那个少年。他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声音有点沙哑:"我们回去吧。"
李还玉点点头,沉默下来。他的四哥卓尔不凡,处变不惊,只有一个人会让他如此失态,那是他四哥的爱人,林渊……
卷二
李笙箫回到瑞王府,天色已晚。恍恍忽忽间 仿若做了个不真实的梦。敛了敛神,问道:"什么时辰了?"身后宋管家恭敬地回道:"申时4刻了,主子,该去赴宴了。"
今年的殿试刚过,游街后照例是"探花宴",探花宴在杏园举办,新取中的进士都会去参加。杏园距瑞王府并不远,李笙箫顿了顿,道:"待本王更了衣。"说罢挥了挥手。宋千躬了躬身,自是退下。
待李笙箫到了杏园,里面已一派怡然明媚之色。整个园子云英叠簇,花招蝶舞,名花锦绣,铺陈席间。那些花都是探花使游遍长安名园采摘而来。此时皇帝还没来,三三两两坐着的都是新科及第的士子和文武朝臣。或对弈或吟诗作画或高谈阔论。
"四哥!"远远听见还玉的呼声。还玉是出了名的贪闹顽皮,连皇帝见了都头疼。更何况是这种一年一度的热闹场面,他已早早来了。李笙箫举步走去,瞧见李还玉身旁的少年。暮色四合中,一张熟悉的脸朝他转过来。李笙箫心脏一紧,"林渊"二字正要脱口而出,便被少年的笑容生生止住。
那面容应是很清冷细致的,但是笑容却是十足的艳丽轻佻,甚至可以说有点放浪,带得整张脸都诗意风流起来。明明很年轻,身量未足的样子,却一脸风情。不象是才华满腹的读书人,倒象是流落风尘之人。他侧着头支着下巴,微微抿起嘴角,笑吟吟的打量着李笙箫。那刹那,李笙箫有种被剥光了衣服打量的错觉。他贵为王爷,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别人看着他,都是恭敬畏惧的眼神,就是林渊也是温和有礼,那人一个小小的进士怎么敢用那种□裸的眼神看他。对,□裸,李笙箫几乎要为自己用上这个荒唐的词而觉得可笑了。他不悦地皱着眉,咳了一声。
"无瑕,这是我四哥。"李还玉兴致冲冲的介绍。他最喜欢的两件事,一个是玩,一个就是看美人。无瑕毋庸置疑很漂亮。一会儿时间,他连人家八字都问清楚了。
霍无瑕弯了弯嘴角,懒洋洋地起身。做了个揖:"原来是瑞王爷,失敬失敬。"嘴上说着"失敬",可神色一点也不惶恐。他的声音有点低,但还是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越。做完了揖,依旧打量着李笙箫。纵使是深沉内敛的瑞王也也吃不消这种被当作货物一般里里外外的观察。李笙箫几乎要为自己把他认做"林渊"而挥自己耳光。不象,一点也不象,林渊从来不会笑得这么惫懒轻佻,林渊的笑好象冬天第一朵盛开的梅花,清姿傲然,绝艳无双。李笙箫冷然看着霍无瑕,点了点头。
正说着,听到不远处有太监唱诺道:"皇上驾到——"顿时满园寂静,除了皇亲所有人都起身朝着那身着明黄龙袍的人跪拜下去。霍无瑕跪在人群中,抬眼看了眼皇上。约莫而立,外貌是典型的李家人,刀削斧刻的英气,眉眼漂亮,不过论漂亮,他微侧头瞟了眼旁边弯着腰的李笙箫,翘了翘嘴角。皇帝不愧是皇帝,毕竟那把椅子上坐久了,浑然天成的霸气还是无人能及的。正想着,耳边听到皇帝朗朗的笑声:"起来吧。"
皇帝既然已经来了,宴会也就开始了。众人寻了位子依次入座,本来按礼制,李还玉应坐上座,不过他初识霍无瑕,言谈间觉得此人相当有趣。他自己是个跳脱个性,自在无束惯了,霍无瑕也不象常人那般诚惶诚恐,不受寻常道教礼仪的束缚,很是云淡风清。于是便腻着他坐在他身侧。还玉一向任性,皇帝也不管他,随他去了。
席间自是一番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丝竹缠绵,罗衣纷飞。葡萄美酒夜光杯,红烛高燃灯花泪,饮一杯来还一杯,一句诗还一场醉。酒到酣处,众人都有些放浪形骸了。霍无瑕一脸熏醉,两腮绯红,正笑眯眯地听李还玉扯他的陈年旧事,忽的感觉两道目光针刺一般地胶着在他身上,愕然循着那目光回望过去,一个男子,二十五、六,目光邪肆,眯着眼打量自己,那目光阴寒的紧,让霍无瑕冻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咦?二哥。"李还玉也注意到了。瑾王李连璧手握重兵,行事狠厉,李还玉最怕他,冷冷一瞩都觉得心惊胆战。霍无瑕拢在长袖中的手握成拳,片刻便松开,朝李连璧嫣然一笑,依旧轻佻放浪,衬着如画眉目,熏然醉色,好象行云带雨的娇艳花瓣。李连璧怔了怔,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这一厢你来我往,那一厢李笙箫垂着眼睑,把着琉璃盏。不知皇帝戏说了一句什么,就有大臣道:"听说今年及第仕子皆是文采斐然,不如让他们各自作一首诗来贺我大庆……"皇帝拊掌朗笑道:"爱卿说的是。"皇上都发话了,哪有不应衬的道理,片刻便撤了半个宴席,端来梨花木长桌,笔墨纸砚具备。进士们皆挽袖铺纸执笔写将起来。唯有霍无瑕右手执笔,左手托腮,闭目长思,坐着不动。
眼见个个都写得差不多了,李还玉拼命打手势,咳嗽。这边响动甚大,皇帝一双利眼扫来,也见着霍无瑕,眯了眯眼。李笙箫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居然隐隐担心起来,往前站了一步,欲将为霍无瑕托词
。霍无瑕睁开了眼,站了起来,沾了沾浓墨,一笔下落,便行云流水般一挥而就,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众人见了他的字皆是一惊,而后一叹。都想不到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竟写得一手如此气势雄浑的好字。收齐了笔墨,皇帝一张张看过去,太监便在旁边诵读,下面皆是一片赞叹,皇帝似笑非笑,并不置言。
待一张张地读过,皇帝眼中一亮,微微一笑。只见那太监吟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诸侯。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却是那状元韩墨之诗,清词丽句,微婉顿挫,韵味深厚。下面早是一片叫好声。一人静立其中,一袭青衫,面容柔和清淡,敛目淡然一笑,正是那韩墨。下面的议论还未停,皇帝坐直身子,双目微眯,竟亲自朗吟道:"紫阁丹楼纷照耀,璧房锦殿相玲珑。旗亭百岁开新市,甲第千甍分戚里。朱轮翠盖不胜春,叠榭层楹相对起。复有青楼大道中,绣户文窗雕绮栊……好一个'旗亭百岁开新市,甲第千甍分戚里'!"这两句诗气韵浑厚,挥洒自如。连皇帝都忍不住赞叹起来。落款是"霍无瑕"三字,正是那新科探花。"好字好诗!"皇帝大笑道,"我大庆竟也有如此文采之人!"待看那霍无瑕还是少年之姿,更笑道:"小小年纪便有此文才,奇才啊!"霍无瑕垂目,依旧笑着,脸色却有些苍白。众人都一脸诧异,不曾想到这少年探花有这等辨丽宏肆的笔风。
突然听到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今科探花端的是好文采,让本王不由得想起数年前的少年状元郎呢。"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皇帝不悦地咳嗽了声:"老二。"瑾王嗤地一笑:"皇上恕罪,臣弟口直,竟不由自主道了出来。"一面说一面紧紧盯着霍无瑕。霍无瑕唇角一勾,轻轻一笑,百魅层生:"王爷真是说笑了,当年苏天问仅以未及弱冠之龄便拔得头筹,蟾宫折桂,惊才绝艳,名满天下。岂是在下所能堪比的。"他说的一脸自然,并未流露他意。
李连璧死死盯了他一会儿,豁然一笑:"霍探花真是自谦了。"他这一笑使得凝滞的氛围畅通起来。大臣们纷纷贺起皇帝喜得良才。
李还玉拉了霍无瑕的手刚要赞他,忽得惊讶道:"无瑕,你的手怎的这么凉?"
霍无瑕微微一笑:"不碍事,大概是凉风吹多了。"
是时夜已深了,春寒料峭,李连玉本不觉得,现听无瑕一说,夜风吹来也觉着有些冷了。嘻嘻一笑,"不怕不怕,我给你捂着。"说罢两手齐伸,把霍无瑕的手拢在自己的手中,惊觉他的手竟比自己的手还小,十分细瘦,还有很多条纹状的突起。借着灯火,看到竟是一条条纵横着的伤疤。霍无瑕下意识的把手抽出,拢在宽大的袖子中。
"怎的有这么多的伤?"李连玉更为惊讶。
霍无瑕轻描淡写道:"小时候顽皮。"顽皮也不会弄出这么多的伤痕来啊,李连玉心说。见霍无瑕眼波一转,倏地往前一靠,轻佻一笑,盈盈的水杏眼,流光溢彩,轻轻吐气道:"怎么,你关心我?"
李还玉只觉得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脸腾地一红,结结巴巴道:"是,是啊。"他平时玩闹归玩闹,分寸还是有的,哪里遇到这种阵仗,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霍无瑕扑哧笑了:"我开玩笑的。"一边笑一边后退了些,不料脚底绊了一下,往后栽去。突然手腕被一把拽住,缓解了去势,李笙箫冷漠道:"玩笑要适可而止。"仅凭一只手腕硬生生截了去势,霍无瑕疼地倒吸一口气,那只手搭在他的脉门上。李笙箫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又过了会儿,皇帝也有些倦了,先行回了宫。皇帝一走,大臣们便三三两两打道回府。回了连玉,霍无瑕回到客栈。门竟没有锁,他犹疑地推开门,赫然看到黑暗中立着一个人,着着一件玄衣,气质冷肃。若不是微微闪着冷光的眼睛,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了。
"夜?"霍无瑕一向笑着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动容。"你怎么来了?"
"来告诉你犯了一个错误。"和人一样冰冷的嗓音。
霍无瑕愣了下,叹了口气:"是,我太急功近利了。"
"你知晓就行了。无瑕,凭你的资质,想要独占螯头并不难,但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故要你屈居人下。太过急于求成只会事倍功半。"无瑕微阖双目,半饷点了点头。玄衣男子突然有些不耐,狂傲说道:"你要报仇,我杀了他即可。"
霍无瑕摇摇头:"杀了他,我爹娘九泉之下也是不会瞑目的。"
玄衣男子冷笑道:"搞不懂你们,报个仇也有这么多讲究。"他看到霍无瑕低着头,语气便温和了些:"你要怎生做就去做吧,我自会保你周全。你须知今晚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了。他也派了人监视你。"
霍无瑕"啊"了一声,一脸苍白,乌黑的眼睛直直的盯着玄衣男子。"你放心,那几个废物还奈何不了我,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不能废了他们。"玄衣男子伸手轻轻摸摸他的头发,顿了顿,道:"你以后行事要小心些。"他看无瑕微微抿着唇,好似夏末嫩嫩小小的菱角,带着倔强的忧伤。心里一动,侧头用唇轻轻碰了碰。无瑕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凑上去紧紧贴着他的唇。他微叹了口气:"无瑕……无瑕……你要耐心等待……"说罢狠狠地同他纠缠起来。
卷三
探花宴后,又有一系列烦琐之事,新科进士皆要到慈恩寺的大雁塔下题名,不外乎是显其荣耀,以恤十年寒窗苦读,今朝雁塔题名,春风得意,也算扬眉吐气了一番。其后经吏部选试,授状元韩墨为中书舍人,正五品,榜眼杜尚任殿中侍御史,从七品,探花霍无瑕因其年幼,授朝散郎,并为贤王李还玉征为王府侍读。此令一出,皆在朝廷引起喧然大波。中书省与御史台皆靠近政治中枢,虽然品级不高,但握有实权,掌握朝政。往年新科进士具担任那些品级尚高但无实权的官职,几经艰辛,数年奋斗才可能挤进政治中心。今年一改往年的录用习惯,是皇帝继位来首次大胆采用新人,变革政局,许多朝臣皆从中嗅出一丝不安。
乾庆七年,春。
霍无瑕从中直门出来,满城的杏花开了,粉白粉白的,霜堆雪砌般拢了全城。风里都是清浅的香气,和倚风而飞的白色花瓣。又是一年春天呵……霍无瑕驻步,怔怔的看着那些云霞般大片大片簇拥着的花,原来和记忆里的相差无几,只是景是旧景,却……早已,物是人非。
他知道,他需要等待。
再次驻足次地,距无瑕6岁离京,已经整整八年。
回过神,霍无瑕举步要走。忽闻身后唤道:"霍兄,请留步。"无瑕顿了顿,声音是韩墨。
韩墨看到那少年笑吟吟地回过头来,盈盈的笑靥,一贯的轻浮,但他却没有生厌。只觉得那笑容艳丽璀然,衬着身后素白的纤花,明亮地灼痛他的眼。一瞬间,他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霍无瑕见他愣怔在那里,便笑道:"韩兄这一句'霍兄'可担当不起,韩兄还是唤在下'无瑕'即可。"
韩墨醒过神,清俊的脸有点红,霍无瑕比他小了七岁,他那句"霍兄"是情急之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的,不伦不类,被人听到了,要笑掉牙的。霍无瑕见他尴尬地躇在那儿,脸一阵红一阵白,欣赏够了便清了清喉咙问道:"韩兄找在下有甚事?"
韩墨微微一笑:"杏园一宴上,无瑕惊才绝艳,以精湛的书法诗赋力挫群儒,让韩某好生佩服。韩某这第一拿的名不副实,真是惭愧了……"
霍无瑕见他扯到那天之事,心下一片烦乱,却还是笑道:"韩兄过谦了,在下只是一时福至心灵才得佳句。这种事作不得数,你别放在心上。"
韩墨笑笑:"韩某希望同无瑕交个谈诗论道,品茶对弈的朋友。"
"那自然是好,只要韩兄不嫌弃。"无瑕看着韩墨清亮的眼睛,说道。那双眼睛很干净,一看便是未经污染的眸子。只是,这样干净的眼睛在以后的官场生涯中被染成什么样,却是不可知的。无瑕垂眸:"在下还有些事,要先行,抱歉了。"说罢转身离去。
韩墨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愈行愈远,宽大的袖子和腰下长长的鞓带被风吹得翻飞不止,仿若羽化登仙。
时光如梭,转眼半月有余。
王府侍读说白了就一书童,李还玉不爱读书,朝堂上人尽皆知。霍无瑕接到这旨时就知道是个闲职,只是起个规劝之用。他乐得清闲,并不为意。其实还玉对他很不错,从来未拿他当书童使唤,对他称兄道友。他们年纪相近,相处的很愉快。只是这一番情景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王府侍读权力不大,但是间接影响着上头的人,再加上杏园一宴上皇帝对他的大家赞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韩墨和杜尚早就被那一帮老头子争的焦头烂额。皇帝那么做本是想杜绝官僚间结党营私,只是有没有效果就不可语了。另有不少人打着仰慕,交友,庆贺的幌子来拉拢他,大家其实心知肚明。
霍无瑕第一百零一次后悔自己的莽撞。
又送走一批人,霍无瑕轻轻吐了口气,揉了揉眉角。李还玉在一旁笑:"我这府邸三年也没来过这么多人,改天我要找人修一下门槛,可别踏平了。"知道他说戏话,无瑕心里还是打了个突。
李还玉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有点累,兴致冲冲地拉着他道:"城南新开了一家海棠春,来了好多美人,听说有高鼻子,蓝眼睛的异域人哦,去不去瞧瞧?"说完没等他吭声就拉了他走。
霍无瑕被他一路拉着走,也没骑马坐车,一路晃荡。走过喧嚷大街,绕过酒肆茶楼,京城不比别地,繁华富足,店铺鳞次栉比,车马喧嚣,很是热闹。在霍无瑕有限的生命里没有像这般无忧地逛过,记忆里的那次是他六岁时的元宵,娘亲和爹爹带他逛花会,娘亲笑得很满足,眼里倒映着天上的烟火,璀璨无比。还有爹爹眼角眉梢的温柔,浓的像化不开的春水……霍无瑕微微笑着,看着一路琳琅的商品,只在眼里露出一丝丝的新奇。还玉看他认真地看着摆满泥塑娃娃的摊子,有些好笑:"无瑕,这种小玩意儿你也喜欢么?你真像个小孩。"霍无瑕笑着,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还玉,你不知道。我从小体弱多病,没有出过一次门。这些平常百姓易见的东西对我来说,见一次比登天还难。若不是……"霍无瑕突然抿住了唇,不再说下去。还玉知道他不想多说,他身体不是很好,这大半月来还玉都清楚。一到晚上就咳个不停,找来大夫只说肺腑受寒,又曾吸入过多的湿气,要好药养着。无瑕说不碍事,南方湿气大,这是常见的病。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带着惯常的笑,眸子里却一片冷凉。
还玉拉着无瑕,突然朝着远处挥了挥手:"四哥——"霍无瑕眯了眯眼,那人就在不远的地方,青衫长剑,挺拔如竹却温润如玉。不象王爷,像个剑客。
"还玉?"李笙箫微微一笑:"你又出来玩闹,功课做了没?"
"四哥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叨扰我的功课。"李还玉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我回去就做,我带无瑕玩呢。"
李笙箫看了眼霍无瑕,依旧是笑,眼底却是冷漠疏离的,淡淡道:"玩物丧志,希望霍侍读能尽好职责。"霍无瑕笑得没脸没皮:"霍某自当尽力,只是埋于书典,到头来不过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书袋子。自古贤者从不满足于书中义理,总是从生活中探索道义,这样岂不比那些墨守陈规的酸儒好上许多?王爷您说是么?"李笙箫看了无瑕许久,忽然一笑,薄唇微弯:"霍侍读说得不错,没想到霍侍读文采了得,口才也不差。"霍无瑕懒懒笑道:"王爷谬赞。"
李还玉看他们你来我往,两者皆笑语相向,没来由打了个哆嗦。拉了拉无瑕:"快要到了,四哥也来玩么?"李笙箫循着还玉的视线,看到那装潢的金碧辉煌之地,微微皱了皱。他不想搅了还玉的兴致,但是身为正统的王爷,常常去那烟柳之地,对外名声始终是不好的,即使还玉仍是年少。犹豫间,还玉已经和霍无瑕入了那曲院,李笙箫只好跟上。
曲院不是没来过,但李笙箫一向洁身自好,也不留宿。对那些出卖尊严肉体换取钱财的人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他面无表情地随着李还玉两人寻了间雅间坐下。李还玉兴致勃勃地问那鸨母:"你们这儿是不是有金色头发蓝眼睛的美人的?""是,是。"那鸨母看他们三人锦衣华服,相貌高雅俊逸,不敢怠慢,忙喜滋滋地去安排了。现下正值白日,曲院里没什么客人,正式做生意是要到傍晚的,没一会儿那几个异域的姑娘都来了。李还玉笑眯眯地打量她们,也不要她们倒酒,就兴冲冲地问她们从哪里来,家乡风俗地貌之类的,聊得很欢畅,又看她们跳了几支舞。当下时候不早了,便出了曲院,一路上依旧兴致勃勃地讨论那几个异域女子。李笙箫并不出言,李还玉疑惑道:"四哥,你不喜欢么?"李笙箫沉默片刻,淡淡道:"还玉,四哥知道你去那地只是因为有趣,并无他意。但毕竟是烟花之地,鱼龙混杂,小心为上。你身为王爷,地位尊贵,那种地方不适合你。"
卷四
正说着,听到耳边轻笑响起。李笙箫冷然看着那笑靥生花的少年。"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觉得好笑。"霍无瑕不咸不淡地回道,并不惧他眼底的冷意。侧目瞥了眼李笙箫,看他脸上泛霜的表情,心里一阵好笑,忍不住又道:"还是王爷觉得我的笑有碍观瞻?无妨,只要王爷一声令下,无瑕这就不笑了……"这话听上去不冷不热的,却好象拍了个巴掌在李笙箫的脸上。
李笙箫皱着修眉,问道:"还玉是王爷,身份地位都代表皇室,自是高贵,我这样说有什么不对?"霍无瑕抿着唇,望向长街尽头,暮色弥漫,杏花粲然。"听王爷的口气,就知道对烟柳之地是鄙夷不屑,王爷身份昭著,地位显赫,自然不可与一般人相提并论。"
李笙箫淡淡道:"那等奢靡之地,摧人心志,败坏道德,出卖肉体,尊严不覆。清白之人自然是不屑一顾的。"霍无瑕转眼看着李笙箫的眼睛,似笑非笑,拉长声调:"哦——王爷是洁身自好,那王爷刚才进的是什么?秦楼楚馆自古遭人鄙弃,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趋之如骛。那门好端端的开在那儿,也没人拉抢,怎的有这么多人拥进去,还甘之如饴的?"
李笙箫被如此抢白,也并没有恼羞成怒,对上那双眼睛,里面依旧是戏噱的神色,但是又有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漆黑的眼眸中翻滚。他顿了顿,道:"门开在那儿,未必不是一种诱惑。"
"王爷也知道那是种诱惑,偏偏世上忍不住诱惑的人多得是,他们自甘堕落,又凭什么把所有过错推到那些青楼女子身上。况且佛曰:'众生平等',她们只不过出身低下,却要遭受如此鄙薄,被人玩弄,又有谁同情怜悯她们。再者她们凭本事挣钱,自力更生,比那些吃着皇粮践踏百姓的高贵之人好上不知多少。王爷又凭什么鄙弃她们呢。"霍无瑕抬起蝶翼一般的睫羽,看着暮色中落花翻飞,冷冷地说道。
李还玉嘴巴张大。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这么……这么惊世骇俗的话,还第一次看到四哥被吃鳖,他认真想了想,没错,今天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怪了。
李笙箫头一次认认真真看着霍无瑕,这个荏弱的少年,有张似于林渊的脸,神情却是戏谑轻佻,常常让自己无法面对,不忍也不愿,同自己说话张狂尖锐,可是会对一些奇怪的事固执地可怕。可惜那分认真在他脸上也没坚持几时,看到他嘴角又上翘:"哎呀,居然跟王爷说这等拎不上台面的话,还顶撞了王爷,无瑕真是该死。"李笙箫一阵头大,收回眼神。
李还玉看到四哥那说得上忿忿的动作,又一次石化。
回府的路上,李还玉的嘴巴没合拢过,霍无瑕看到他那呆楞样,把手伸到他的下巴下。总算捞回他的神。"怎么了?"李还玉迷惑问道。
"看你嘴没合过,怕你口水要流出来,帮你兜着呢。"霍无瑕凉凉道。
李还玉推开无瑕的手,一脸匪夷所思。"怪了,我四哥自从三年前堕天崖一战之后就是一张棺材脸,除了面无表情就是冷笑,他一和你扛上脸就变得丰富多彩。"
霍无瑕拢了拢袖子,笑着看向还玉:"你知道为何吗?他被我气的。"
"我也经常气他,他才不会这样呢。"还玉皱了皱鼻子,桃花美目翻了个白眼。
霍无瑕长长地出了口气,垂下睫羽,长长密密的睫羽遮住了眼眸,看不到眸子里破碎的星光,"因为我长得跟一个人很像罢了。"清冷冷的嗓音,仿若跌落深潭的一滴水。
李还玉呆了片刻,未曾想到无瑕知晓这件事,又想到四哥与霍无瑕初次见面的那一瞥,便状若疯狂的模样,心下了然,但是四哥后来明明没再纠缠这个问题,他以为只是那一眼看上去相似而已。
"还玉,我真的跟那人很像么?"霍无瑕笑问。
"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那时还小,也是远远见着。只听到当时京师中流传那么一句话,'白华露凝香,月皎风摇霜'来形容他的清姿傲然……"
"清姿傲然……相似的人,相反的人……难怪他会那样了……"
"什么?"还玉没听清楚,追问道。
"没什么,只是为那人觉得遗憾。"霍无瑕摆摆手,突然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来来来,你那么崇拜你四哥,一定知道他不少事情吧,给我讲讲,我好奇得很。"
瑾王府
金鼎瑞脑,青烟袅袅。白瓷茶盏,碧水生香。
拿着杯盏的手白皙,修长,但刚劲有力,指侧虎口皆覆薄茧,一看就是长年习武造就的。
杯盖相磕,在一室的寂静中震人心弦。
"这么说,他所上报的资料并不是假的。你当真打听清楚了?"低冷的声音,带着不容忽视的压抑感,回荡在室内。
坐榻前面半跪着一人,一身劲装,垂首回道:"是,属下详细问过。姑苏霍家,是当地望族。无人不晓霍家小儿子霍无瑕,从小身染重疾,养于深宅,不为外人所见。直到十一岁时有一得到高僧化缘,霍家乐善好施,那僧人在霍家住了一段时间,见那小儿天资聪颖,觉得可惜了,便出手治好了他。霍无瑕在姑苏素有'神童'之称,并不容易假冒。"
上首之人冷哼一声,道:"那霍家世代经商,一身的铜臭味,倒也养得出这样的儿子。那和尚呢,找着没有?"
"这……黑衣劲装之人面露一丝难处,"主子,那和尚居无定所,事隔已久,怕是……"话说到一半,那慑人的眼光落在身上,遍体生寒,他硬生生地把话咽回去了。转而改口道:"主子放心,属下一定会把那事查得水落石出。"
上首之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态拥懒:"影,你知道,我不养废人。"
那黑衣人满身的冷汗,低哑地说道:"属下明白。"
挥手退去黑衣人,那人又招了一人进来,吩咐了一番,管家模样的人恭谨的领了命。
榻上之人眯起黑眸,缓缓溢出一个人名:"霍无瑕……"
芳草萋萋,长风万里。
李笙箫14岁,挥斥方遒,意气风发。只身一人,闯荡江湖。
五花马,千金裘,仗剑天涯,豪情万丈。结识了林渊,两人一见如故,相偕而游。
那时年少气盛,整个江湖,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人生的一场游戏。青梅煮酒,击剑而歌,风姿飒沓,无人能及。整整三年,两人形影不离,从未分开。李笙箫温润如玉,为人谦和,林渊冷艳若兰,清高绝傲。所有人都知道,有李笙箫的地方一定有林渊,而提起林渊,就一定会提到李笙箫。后来李笙箫带着林渊回到京师,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也许就是在那时两人互诉衷肠,定下终身。再后来便是堕天崖一战,双方战况惨烈,林渊和李笙箫都身受重伤,他们堪堪消灭敌人,林渊一个不慎被垂死的敌人拉着坠下悬崖。李笙箫扑过去,仅仅抓着林渊的袖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眼前消失。生命就像指间的流水,拼命拼命地握紧自己的手,却依然轻易地让它流走。李笙箫红着眼要跳下去,被随后赶来的禁卫队给拉住,强行带回了府。
"那时四哥赤红着眼,撕声力竭,状若疯癫,一定要下崖底找林渊。我从没有看过四哥那等疯狂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连命也不要地挣扎,撕吼,心里很害怕。直到皇帝哥哥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才让他静了下来。堕天崖在京师外郊,崖底深不可测,终年云积雾绕,从没有听说谁跳下去后再活着回来的。其实四哥心里也清楚吧,只是疼地难受,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和自己许下终身的那个人,终究不会再出现了,曾经一起许下的憧憬也连带着灰飞湮灭。是谁也无法接受吧。后来四哥大病一场,病好后就不多言语,面上也是没什么表情的。他心里怨恨皇帝哥哥,知道皇帝哥哥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故意晚派禁军过去,想让他吃点苦头,回心转意,却终葬送了林渊。后来四哥请求去镇守南疆,远离京师。皇帝哥哥亏欠了他,也同意了他的请求。这一去,便又是三年。我原想只要时间够长,四哥还是会变成原先的四哥,意气风发,笑容坦荡。却不曾想过,那伤痛随着时间的积累,越来越深重。那天他仅仅看到你的侧脸便连神色都变了,颤抖地要下车拉你。那时我就知道,恐怕这一辈子,他都要背着这份伤痛过活了……"
霍无瑕垂下头,胸口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翻滚,闷得难受,堵得他恨不得狠狠地捶上一锤,恨不得撕开胸口才算作罢。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气。
李还玉才注意到,慌道:"无瑕,你怎么了?"
霍无瑕摆摆手,艰难道:"没事,刚才吸了凉气,老毛病又犯了……"话没说完便是铺天盖地一阵猛咳,他捂着嘴,弯下腰,拼命咳嗽,单薄的肩膀颤抖地厉害,仿佛连内脏都要咳出来般。
李还玉急得六神无主,他居然忘了无瑕这病,一到晚上就发作得厉害。"怎么办……无瑕你撑撑,就快到王府了……要不我找辆车……"
霍无瑕拉住李还玉,咳得两眼泛红,摇摇头,缓缓直起身。"不要了……咳咳……我们走吧……咳……府里有药,吃了就……咳咳……就好了……"
他态度坚决,李还玉没有办法,反正此地离贤王府并不远,就随了霍无瑕。
两人好不容易回到府里,看到管家张伯迎了出来:"哎呀,祖宗,你总算回来了。"张伯自李还玉出宫建宅就一直是他管家,也算看着他长大,所以没有平常王爷管家的那份恭谨,此时他眉头皱着把两人迎了进去。
"怎么了?"李还玉看张伯一张老脸皱成苦瓜样,觉得好笑,问道。
"方才瑾王府有人来,说是请霍公子去府上一叙。我推脱说公子同我家王爷出去了,让他回去,等别天再来。可那人直直地等在那儿,说什么也不走。已经有一段时辰了。我还想着再不回来就着人去寻了,可见你们回来了。"
"二哥?"李还玉惊疑道,他和李连璧一向河水不犯井水,平时没什么交集,怎么会对他府上的侍读有兴趣了,思量了一下,对张伯说道:"你对他说,霍公子身体不适,等改天再去拜访。"
霍无瑕笑了一下,摆摆手:"不用了,我去。"
"无瑕,你身上有恙,不用这么急着去。"
"还玉,放心,这点小病,吃了药就没事了。听说瑾王府雕楼画栋,奇花异石,美不胜收,我正想去看看呢。"他吩咐人拿了药来,吃下去。笑眯眯地应了那瑾王府的小厮,正要出门,迟疑了一下,对李还玉说道:"我……可能今晚不回来了,你不用等我。"
李还玉呆呆地看着霍无瑕,仿佛不明白他说的什么。霍无瑕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起来,水杏眼里波光潋滟,睫毛弯弯,"傻瓜……"他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随着那小厮出了门,那浅淡的紫衣在夜色中,仿若绽开的花朵,美丽凄艳。一瞬间,李还玉心里突然觉得,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人。
卷五
霍无瑕踏入瑾王府,一路上七拐八拐,入目皆是嶙峋怪石,树葱花盛。很大很美丽的园子,但是没有什么人,阴沉沉的,不像还玉的府邸,小归小,但是很热闹。他回头看看来路,都隐没在了沉沉的黑夜中。他无声地笑笑,又抬头望望夜空。所幸夜空还是一样的夜空,广袤无际,冰轮高悬,星如碎玉,很漂亮。就像无数个夜晚,寂寞,饥饿,寒冷,疼痛,交织成一片,无论再怎么绝望,只要看到那片夜空,他都会拼命拼命忍住放弃的念头。
他突然想到李笙箫,想到他还是少年时的样子。
少年春衫薄,挥轻裘,弹长剑,真正的风华正茂,逍遥自在,真正的坦坦荡荡,快意恩仇。
那时他的眼里应该没有一点阴霾伤痛,有的只是飞扬的自信,一如当年,他初见他。透过满枝的郁然绽放的杏花和零星的雨点,看到他微笑着站在树下,撑着一把紫竹伞,伞下一身淡青色的衣袍,衬着远山近水,空蒙雨雾,卓然雅立。紫竹伞往上抬,露出一张温和笑靥,明亮飞扬,清澈的眼眸,眼角微翘,清冽如冰。那样的人他一辈子只见过一个,温和的脸,冷冽的眼睛。
他笑地眯起眸子,淡色双唇上弯,少年特有的嗓音响起,清越的,好象浮冰碰撞的声音。是个连声音都是飞扬着的人。他问:"怎么了?下不来了?"
初春的雨冰凉冰凉,冻得他瑟瑟发抖。濡湿的衣衫和头发和着粉白的花瓣紧紧地缠在自己身上。他后悔自己不该贪玩爬上树,哪知道上树容易下树难。他蜷在枝桠上等着别人路过,结果又下了雨,湿湿滑滑的更难下了。他瘪着嘴,委屈地直想掉泪……直到,李笙箫出现。放下了手中的伞,张开手,带笑的声音说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很疼。他犹豫地看着那人,那人一身淡青衣衫也被细细密密的雨丝给染得半湿,晕染开大朵大朵水花,白瓷一样的脸上笼了一层水雾,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微微荡起,好似要融在那空蒙烟雨中。那人见他犹豫,笑得更灿烂,哄道:"乖,跳下来,一定不会摔到你……"他抖抖缩缩地向前挪,看着那向他张开的怀抱,抽泣了一声,紧紧闭上眼,提着心往下一纵。下落的过程好象很长又好象很短,他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紧接着掉进一个柔软温暖的地方。他扑腾了一下,紧紧抓着什么。听到耳边有闷笑,他怀疑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纤细的颈项,还有自己紧紧攥着的淡青衣襟。那人揉了揉他的脸,又捏了捏,闷笑边成大笑,听到他隐隐约约的嘀咕:"……像包子一样……还是糊了的……"
后来他能经常看到那人,每每瞥见他,都是轻扬洒脱,桀骜独立。见到自己会捏自己的脸,玩得不亦乐乎。他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墨香,书香,草香,还有暖融融的馨香。
他以为日子一天天这样过来,必然也会那样过去。直到陡生突变。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无数次的想起自己的纵身一跳,想起那张烟雨中微笑着的脸和那个温暖的怀抱
。那样明亮的笑容,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梦想啊……
卷六
"霍公子,霍公子……"耳边有人唤道。
霍无瑕一惊,才发现自己竟出了神,这个毛病真是,想改也改不掉的。他微笑了一下,道歉道:"抱歉,我走神了。"那小厮古怪地看他一眼,并不搭话,继续沿着那弯折的小道朝前走去。原来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李连璧一脸阴沉,连小厮都是沉默寡言的。
走了会儿,便到了内厅。进去倒是灯火辉煌。地上铺着西域的织锦毯子,柔软温暖,走上去悄然无声。
霍无瑕眨眨眼,有点不适应突然的光亮。等他视线清楚了,看到厅中一张矮几,镶金嵌银,
雕琢精细,李连璧坐卧在几后的软榻上,嘴角勾着,邪肆地打量着他。霍无瑕笑吟吟地回望过去,做了个揖:"好久未见,王爷身体可好。"
李连璧笑道:"自然是好。"说着有小婢引无瑕入了座。
酒是好酒,香醇软绵,喝过后齿颊留香。菜也是好菜,道道珍馐。一时两人无语。李连璧把玩着手里的玉杯,兴致盎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看过他很多遍,无论是探花宴上的嫣然一瞥,还是宫门前茫然遥望,亦或是进屋时短暂的无措,还是现在垂眸的浅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很多张不同的画,每一张画都是一个崭新的霍无瑕,百看不厌。而他正沉溺在这样的行为中,用眼睛来揣摩猎物,凭直觉来对付对手,这是猎手的本能。
霍无瑕很安静,垂下的眼眸被细密的睫羽遮住。他的睫羽太长,时常喜欢垂下,所以很多时候没有人能堪破他的心思。李连璧觉得自己开始兴奋起来,这是个很好的猎物,聪明,还很狡猾。他不动神色地继续打量。唇色比一般人都要淡,有点苍白,在那张不大的脸上,让人觉得脆弱的可怜,但是没关系,一笑起来,纤薄的唇扬起,便会艳若夏花。下巴尖削,脖子纤细,沉思的时候喜欢一手托腮。这是他唯一比较像少年的稚嫩行为。另一手把着白玉杯,洁白的手指纤长细瘦,但是有很多隐约的疤痕。他很安静地坐着,放任李连璧打量自己,不卑不亢,等着他开口。
"曾经有个人和你很像……"李连璧打破寂静道,眼睛并不离开他。这也是他惯常用的,放出一两个诱饵然后观察猎物的反应。
拿着杯子的手一顿,霍无瑕抬头:"林渊?"
"不,林渊长的是很像你,但是对我来说你们区别很大。"李连璧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同样的少年得志,风姿出尘。"
"风姿出尘?在下不过俗人一个。王爷太看得起在下了……"霍无瑕笑道,明眸微弯。那等轻佻的确和出尘挂不上钩。
李连璧邪邪一笑,"乍看之下的确不像,不用说长像,语气神情也都不象。那人也是十四入举,问鼎状元,绝代风华,无人可及。"
"苏……天问……"霍无瑕轻轻道出一个人名,直直望着对面那个邪肆男子。
"是,他清雅悠然,人淡如菊,一垂眸,一回首都是超凡卓然。你们完全不像,你比不上他。但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们很像呢?奇妙的感觉。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连璧已经坐到他身旁,握住他的颈子,轻轻用拇指摩挲着他喉咙。声音低低地回荡在他的耳边。使得他浑身都一僵。
低沉的笑声响起,李连璧对他的僵直很满意,他继续摩挲着少年的喉咙,细白的颈项一只手都可以握住,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甚至可以感觉到血液的流动。真的是个脆弱的生命。拇指每次划过小小的喉咙都可以看到它无助地颤抖,他仿佛发现了一个新游戏般一遍遍地摩挲。
霍无瑕尽量逼迫自己忽视那在颈项上的手,问道:"为什么?"
"因为味道。语言,神情,动作的味道。这些可以掩饰但是无法完全改变。你知道吗?他曾经无数次和我同床共眠……直到我厌倦他……"李连璧微笑道,"很美的身子。我熟悉他就像熟悉我自己。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动作我都知道。你给我的味道就像他一样,而你比他更有意思。"
霍无瑕惊异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半晌才轻声说道:"他……苏天问,他不是因为苏家获罪而被流放了么……"
李连璧仿佛听了个笑话般笑了出来:"我想要的人,从来没失过手。不论是谁……"他微笑着看那少年的表情。
霍无瑕也笑:"那么王爷看上在下了?"他回的及其平淡,"正巧这几天很多朝臣都来游说我,我正愁着不知投靠哪一边呢?"
李连璧收回手,细细端详他,看到他笑得很欢畅:"无瑕自荐枕席,王爷不会觉得没有味道了吧。还是要无瑕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来满足一下王爷的征服欲。"
李连璧笑地很舒朗,带着隐隐的轻蔑,"这么急着往上爬?那就如你所愿。"说罢把他摁倒在身后的软榻上,解开他的衣结。
少年的身子纤细柔韧,有着像青草一样的味道。黑色的头发顺着榻沿蜿蜒而下,像是流不尽的眼泪。李连璧的动作不是很温柔,有时候会觉得被啮咬得很疼,每次被咬疼了,他都会忍不住发出细小的呜咽。那个在他身上的人似乎很喜欢听他的呜咽声,一直持续不停地啮咬着,直到身上满是斑斑的伤痕。
四周很安静,大大的厅堂,明亮的灯火。霍无瑕无力地睁着眼,满屋的灯火倒映在他的眼里,迷蒙成一片。突然他惊叫一声,身子弓起。李连璧闯入他的身体内。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生生剖成两半,疼痛从那人进入的地方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他只发出那声短促的惊叫后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没有等他缓过神来,身上的人就开始抽动。每一次顶入就是一次挞伐,他疼得失了色,试图蜷起身子,可是被压地死死的,只好把拳头紧了又紧。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冲刷着他的神经,身下有铁锈的味道蔓延开,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的眼泪无知无觉地流了出来,每一次被迫的撞动,连绵成一片金黄灿烂的灯火就抖动一次,明亮的,依稀就像那双在记忆中的眸子,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干净纯洁。
卷七
这场欢爱持续了很久,直到霍无瑕的嗓子发不出一丝声音,李连璧才放过他。那时他已经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双眼失神地半阖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在歇斯底里地叫嚣着疼痛。李连璧抚摩着他的脸,俯视着他,勾起嘴角:"无瑕,无瑕……我喜欢这个名字,很完美,但是我更喜欢玷污完美的东西。看着纤尘不染的东西在自己的手中被一寸寸染上脏污,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若不是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霍无瑕就想大笑出声。
完美?不,他已经脏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脏都已经在多年前被不遗余力,腐烂得彻彻底底。连带他的灵魂已经脏地不成样子了。他要做的,只是拉人一起堕入地狱。如果李连璧知道他口中的完美是怎样的肮脏,身下洁白的身体曾经怎样在别人身下扭动索求,不知道是怎样的表情呢。一想到这,他心里就止不住地一阵恶意的痛快。
这个世界太脏,又何必介意更脏一点呢?他已经急不可待想要抹上肮脏的一笔……
待到第二天,他勉强下了床要辞行。李连璧已经对他没了昨天那么浓厚的兴趣,多了一份漫不经心,但至少还是很周到地吩咐了一顶轿子送他回贤王府。世人就是这样,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被得到重视,人越下贱,就越被人忽视,越被人玩弄。
人的劣根性。
回到贤王府,李还玉已经起来了。一听到他回来,笑逐言开:"无瑕,你回来了。二哥没为难你吧?"
"没有……王爷跟我聊得很愉快。我有只是有点累,让你担心了……咳咳……"嗓子还是很低哑,霍无瑕不动声色地抬手捂着口鼻,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脖子上肆虐的青紫斑痕。他不想让李还玉接触这种肮脏龌龊的事情。李还玉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一脸疲惫的样子,连忙赶他去休息。还玉,还玉……霍无瑕微笑了一下,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如果你知道我这样做只是在利用你,你这么正直坦荡,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一定会受不了吧……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乾庆七年,秋。
贤王府王府侍读霍无瑕身为侍读,尸位素餐,不务正职。并教唆皇子流连烟花之地,斗鸡走狗,玩物丧志。其戏作《檄英王鸡文》,疑为"交构之渐",废除官职,斥出贤王府。
京师的冬天总是来的特别早,十一月刚至,便纷纷扬扬下起了雪,空华满天,飘若柳絮,满城都掩在白蒙蒙的雪雾中,显得静谧而安详。在这一片静谧中仍有一处烛火高燃,红色的琉璃灯在冷冽的风中轻轻摇晃,折射出艳红的火光,盈盈地染红周遭飞舞着的冰晶。远远望去,像是皎白的雪地中的两朵怒绽的红梅。这儿便是京师有名的销金窟——海棠春。
步入楼内,温暖的气息迎面拂来,夹杂着郁郁的脂粉香,熏香以及浓醇的酒香,各色少女身着绢纱宫装,莺声燕语,言笑晏晏,与楼外寂静的冰天雪地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
二楼南侧最里的一间雅阁内,又是一番景象,厚厚的红锦嵌金丝毛毯铺陈于地,上面绣着大朵大朵曼丽繁复的花朵,中间一张檀木矮几,几上一只狮型金鼎,正缓缓吐出暗香,浓郁温暖的味道,矮几旁是一张十分大的软榻,约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软榻红绸覆面,逶迤至地,边上坠着流苏,映着明明灭灭的烛火,蒙胧而旖旎。软榻一边,随意放着几个松软的靠枕,皆绣着开得绚丽多姿的花儿,细细地用金线描了边。旁边斜斜地靠了个人,是个黑发杏眼的少年。懒洋洋地歪在一边,一头黑得像是泼了墨的长发未被束起,毫无顾忌地铺了满肩满背,水杏眼半开半阖,浓密的睫羽轻微地抖动着,正以看不见的速度向下移动。眼见就要合上眼了,"嗑"地一声,额头上被一根纤长秀丽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
"唔……痛痛痛……"少年忙捂住额头,疼得龇牙咧嘴的,费力地撑开眼皮。
"我说,你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时间了,该滚蛋了吧!"说话的是一名女子,二八妙龄,声音温软,语气却是难得一见的强硬火爆。她挽起红绡纱袖,伸出白皙纤细的手,那手美若雕玉,如兰花初绽,指甲晶莹透亮,映着灯火,流光溢彩。可是这么美的手却做着十分不美的事。手指硬是撑开少年的眼皮,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搞的,惹了这么大的祸,连官都被罢了。你只说先在这儿耗一阵,都要个把月了也不见什么动作。"虽然是面有愠色,但瞪圆的杏眼里依旧掩不去妖娆的风情,明明是一身红艳的装扮,却透着月笼白芍般的一丝清雅风韵。
少年后仰,躲开她的手,打了个哈欠,脸上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笑,灯火在盈盈的水杏眼中闪动流转,在眼尾处溶溶地化出一道艳丽。"我被怀疑了。看来还是做得不够透彻,多亏夜给我准备的身家底细没有什么破绽。倘若我再待在那儿,早晚会被识破。我这么做,只不过把我这个轻佻放荡,无用无德的形象做到底罢了。"少年笑说,"现在还有人盯着我,我便同他耗着。"
"为了这个,你也不能那么大胆,写那东西!你知道当今天子怎么登上王位的,他可是杀了兄弟……"女子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贤王和英王斗鸡走狗,你也去凑热闹,写那什么《檄英王鸡文》给贤王助威。皇帝是怎样的人物,也是你能糊弄的了的?这种事可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被人参了挑拨离间的罪状,你的命就难保了啊……"
"他不会……若为了这个挑拨离间来收拾我,他岂不是诏告全天下他对那杀兄夺位的行径耿耿于怀了?"
"无瑕!"女子低斥,红了眼眶,"你不要胡闹,我不想你有事……如果代价是你的命,我……我情愿不要报仇……"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尾音带着哭腔。
霍无瑕愣了一下,缓缓地唇角漾出淡淡的苦笑,俯过去搂住那女子,轻轻软软地安慰道:"惜诵,没有事的,我保证。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过来了……以后,也会这样过下去……你不是想再回道江南,再看看十里荷塘,三秋桂子的美景么……等我们报完仇,我们一同去……不要哭……也不要难过……"
卷八
不要哭,也不要难过。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丫鬟在外面敲门。"小姐,礼部尚书的公子来了,妈妈着我让您去一趟。"惜诵人震了震,便回道:"知道了,我马上会去。"声音里已听不到什么哽咽了,只是身子仍有些僵硬。她轻轻挣开霍无瑕,站起来理了理襟口袖沿。黑长的头发半垂,遮住了半面脸颊。转而偏头,嘴角一勾,纤媚一笑。她又是那个站在高台如皎皎明月,万人魂牵的一抹清影。商清影。
这个笑容他不只一次在她脸上见过,明明是甜蜜迷魅的笑容,霍无瑕却觉得心疼得厉害。伸了伸手,想拉住她。哪知她突然柳眉一竖,一个暴栗兜头甩上来。
"呜……"霍无瑕捂着额头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你给我老实点!"惜诵恶狠狠地警告道,"别给我到处跑,上次差点闹出乱子。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否则回来仔细你的腿!"丢下话,身姿款款,举步出了门。
霍无瑕苦笑一下,"当时还不是为了你……"眼见惜诵就要走了,丫鬟跟在后头。他小声唤道:"紫姹,过来。"紫姹已经同他极熟了,走了回来问:"霍公子有事?"
霍无瑕抬眼看了眼惜诵,惜诵正露出一个警告的眼神,尔后转身走了。霍无瑕把紫姹拉到了房里,问道:"我问你,你小姐这几天是不是一直在陪蔡卓?"紫姹点头。霍无瑕皱起了眉。蔡卓是礼部尚书蔡晋的长子,生得还算周正,可惜为人就十分的不端正了。成天在花街柳巷之地鬼混,声色犬马,为人不齿。偏偏家里老子权势大,没人敢太岁头上动土。他曾经看霍无瑕长得好看,出言调戏过,被霍无瑕两三句气得面如重枣。当时因为霍无瑕还是王府侍读,他不敢得罪,可是惜诵和他不同。惜诵身在青楼,根本不能自保。
"霍公子,有些话本来不该奴婢来讲。但是为了小姐,即使霍公子觉得不中听,奴婢也是要说的。"紫姹突然开口,直直盯着霍无瑕。
霍无瑕一愣,便道:"你说吧……"
"霍公子,自从您一年前见着小姐,便时常来看小姐,待小姐不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小姐待您也同那些公子两样。虽然我愚笨,但也是看得出来的。小姐知道你要赴京赶考,便千方百计说服妈妈在京师另开了一家海棠春,随您进京。直到您被皇上赶出来,她也不遗余力地帮助您。可是,为什么,你明明那么有钱,小姐那么好的人,她对你那么好,你就不替她赎身呢?小姐和那些姑娘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是干干净净的,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屈身在这种地方,我有时候看见小姐一个人呆呆看着镜子,脸上的表情,我看了心里真难受啊……小姐总是说,您是有苦衷的。可是到底有多大的苦衷,让您把小姐一个人留在这儿呢……"紫姹声音带着哽咽,眼圈也红了。
霍无瑕看着紫姹倔强的脸,动了动唇,却最终轻叹了口气。垂目苦涩一哂:"你是个好孩子,一点也不愚笨……"他却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未及冠的少年。他涩涩地开了口:"我的确是有难以言喻的苦衷……"
"可是那个礼部尚书的公子已经看上了小姐了啊……"紫姹带着哭腔喊道,"他一直缠着小姐,对她动手动脚。小姐没有办法,只能笑。你再不赎走小姐,小姐就要被他买回家了……你行行好,帮小姐赎身吧,小姐一定会很高兴……"
"紫姹,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霍无瑕打断她的话,"你去吧,如果她有什么事,你就来告诉我。"
紫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尔后一咬牙:"告诉你就没事了么!"回身抹着眼跑了。
霍无瑕垂着头,衣袖内的手紧紧蜷着,指甲深陷肉里,却恍若未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灯芯"啪"地一声脆响,火光一暗,霍无瑕一惊,才发现自己已经坐着不动良久。动了动手,感到一阵刺痛。抬手凑进灯火,手心几道伤口,指甲也染得血红。他看着那几个伤口,抿了抿唇,缓缓伸出另一只手,使劲往伤口里抠。刚凝结成血痂的地方又被狠狠撕裂开,鲜红的血迅速从伤口里流出来,一滴滴掉在红色的衣服上晕染开来,又被迅速吸收,看不到一点痕迹。他恶狠狠地挖抠着伤口,一遍又一遍。
很痛……但是不能停下来,只要一直一直这样疼下去,是不是就可以掩埋心里所有的苦楚和心伤,就可以不用那么难过了?
手颤抖着,霍无瑕喘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擦干净溅到几上的血。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吵闹混乱之声,模糊夹杂着紫姹的哭声。他脑子里轰的一声,想要抬脚,可是脚重若千斤,却是怎么也跨不出那一步。
紫姹的哭声一直不停地在耳边响着,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他浑浑噩噩站着,侧头瞥见惜诵的雕花镜,自己的身影映在里面,红的衣服,黑的头发,苍白的鬼一般的脸,眼前出现惜诵的身影,坐在雕花镜前,脸上的表情,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凄然怆然。
他蓦地低叫一声,疯了一般地推开门,朝楼下跑去。
惜诵被当场压在桌上,身上压着蔡卓,衣服已经被扯了大半。鸨儿被架着,只是哭丧着脸哀求蔡卓回房。紫姹蜷在地上哭地撕声力竭。周围的蔡卓带来的家丁围在四周,喘着气看着一桌子的狼籍。惜诵仰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木然地看着楼顶。
霍无瑕感觉眼前一片血红。
卷九
所有凄惨的记忆纷至沓来。
十四年,他的一生只有短暂的十四年。这样的场景却已经历了数次。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人,一样的,却是同样被折辱的状况,却是同样无能为力改变的结局……他缓缓闭上眼。伤口又在流血了。
惜诵惜诵……他哽咽着默默地喊着她的名字。看到那个惨白着脸的女子。侧着头看到自己,黯淡的双眸一瞬间璀璨了起来,嘴角缓缓翘起,轻轻吐出模糊的几个字。他听懂了。她说,"别哭……"
在他还是很小的孩子的时候,他常常因为很小的事情哭泣。比如爹爹严厉的教导,娘亲偶尔对哥哥小小的不算偏心的偏心,或者磕碰了一下……那些琐碎的小事常常让他委屈地流泪。当有一天,这些让他委屈的事情突然间消失,他没有了哥哥,没有了爹爹,也没有了娘,他的身上时常有着可怖的伤口,他的胃因为长时间的饥饿疼得抽搐,他因为寒冷僵硬了身子,他反而失去了眼泪。只有一次,他被人压在身下肆意贯穿,他疼得实在受不了,他从来不知道,有种疼痛会是这样,从身体外硬生生地蛮横地闯入身体内部,柔嫩的内脏被毫不留情地蹂躏折磨,他觉得自己被活活劈成两半。眼泪就这么不停地流啊流,他喊爹爹和娘亲,他却忘了,他们早已离去……天和地在他眼中倒了个个,他分不清谁是谁,只晓得不停地流泪……那时他只有惜诵,只有惜诵一句又一句的"别哭……",他偎依着她,惜诵的话语轻且模糊,柔柔的,好似苍茫暮色中远处渺渺又空灵的钟声,一点一点化了他的疼痛,而她,却早已哭红了眼……
惜诵一直盯着他,看着他举起手,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胸膛起伏了几下,看不到他的表情。待他放下手,却是那一贯的轻佻浪荡的形容。
"蔡公子好兴致啊,美人在怀,软玉温香,霍某好生羡慕呢……"蔡卓行事正到酣处,冷不丁听到一个声音,略低,却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尾音有点沙哑,挠的人心里痒痒的。他疑惑抬头,却见一个红衣少年,微倚横栏,一脸讥诮看着自己。正是那消失数月有余的少年探花——霍无瑕。
蔡卓呆了呆,回过了神色,想到先前之事,便露出明了的诞笑:"我说霍探花怎么着失了踪影,原来是躲这温柔乡来了。霍探花年纪虽小,却名声在外,真可谓'人不风流枉少年呐'!"
"哪里哪里……比起蔡公子来说还差的远呢。无瑕这不是向您看齐么。京城谁不知道蔡大少爷是'花叶丛中过,一朵不错过'?"
蔡桌脸一阵红一阵白,颜色变了数次,原先酒气蒸腾下通红的脸涨得发紫,便有些恼羞成怒,他以前就吃过霍无瑕的亏,知道他虽看上去放浪,其实牙尖嘴利,并不好相与。待看霍无瑕略起纤唇,虽一脸讥诮,但那等婉转风情却也掩埋不住,心里又是恼怒又是麻痒,转了数个念头。以前他不敢得罪霍无瑕,是碍着他侍读的身份,如今他已被赶了出来,便什么都不是了,又有什么可怕的?想到这儿,他恶狠狠地笑道:"霍无瑕,你也就嘴上能厉害厉害了,离了贤王府,你还能干什么?"
霍无瑕眼波一转,轻笑道:"我能干什么,你不是最清楚么?"
蔡卓被他一记横波三魂六魄都给勾没了,咽了口口水,心说这小子怎么转了性了。虽为犹豫却仍敌不过他的春晓之色,笑道:"霍探花懂得审时度势,也是一个聪明人。"说罢松了身下的人。
惜诵这时才明白先前那些话的意思,直愣愣地盯着霍无瑕,唇颤抖了半饷,却发不出一句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蔡卓搂上无瑕的腰,抚上他的脸,便要印上他的唇。无瑕略偏了头,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一同上了楼。无瑕不露痕迹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回头,红色的背影,火一般地灼伤了她的眼睛。
两人随意找了一间房,才入了门,蔡卓就按耐不住地搂紧了霍无瑕的腰扯他衣服,一时间喘息声呻吟声响了一室。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低低道:"果然还是不行啊……"话音未落,蔡卓便觉着颈上一凉,伴随着一阵刺痛。他惨叫一声,被霍无瑕手疾眼快抓了一角被子死死捂住。"蔡公子真是声如洪钟,气量甚大啊,我这儿还没怎么着呢,您还是闭了嘴吧,我这刀子一听人惨叫就兴奋……"少年吃吃笑了,呼吸吐纳,温润之气拂面而来。先前当是色授魂与,如今听在蔡卓耳中,却似那催命罗刹。他倒在床上,磕磕巴巴说道:"你,你刚才不是说……任我,任我所为吗……"
霍无瑕掏掏耳朵,邪恶一笑:"有么?蔡大公子理解力也让霍某佩服至极啊。我能干的事可不止那么一件,比如说——"他蹭了蹭蔡卓因惊吓疲软下去的下半身,"废了它……"
"啊——"一声闷闷的惨叫。霍无瑕厌恶地踢踢那人,他只不过碾了他的命根子一下,居然没种地晕了过去。不过那一下子也够他月余不能行那事了。霍无瑕冷哼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希望李连璧的暗影还执着地盯梢着他,不然也够自己受的了。
气还未叹完,便听到蔡卓的家丁在门外唤道:"大少爷?"大概是屋里响动大了些,引起了他们怀疑。霍无瑕推开了门,漫不经心道:"你们少爷醉了。"说完径自下了楼。
惜诵仍在楼下,双唇血色尽失,拉过他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霍无瑕宛然一笑,低声道:"你放心,我没事……虽说忍耐,有些事还须自保……"他抚了抚惜诵失了血色的唇,"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勉强……我要走了,这里留不下了。你……"这时楼上一片喧哗,霍无瑕一惊,知道事情败露了自己没有好果子吃,匆忙沿着惜诵之前告之了路线离了海棠春。
卷十
残空,烈风,飞雪。
翻绞着的雪花模糊了视线。
离开了温暖如春的屋内才知外面彻骨的冰冻。尽管一直在不停地奔跑着,汗才顺着脊背流下就变的冰凉。霍无瑕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莽撞,但一想到蔡卓带着酒气的呼吸吹在颈上粘腻的感觉就止不住一阵恶心。风声凛冽,却还是掩盖不了后面越来越近的喧哗。他咬咬牙,李连璧当真撤回暗影了么,他当真已经放下戒心了,还是……霍无瑕悚然一惊,还是只是,冷眼旁观?
哼,霍无瑕低低笑了一声,李连璧还真是沉的住气啊,或者说,别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手中的一枚棋子,生杀与夺,掌握其中,当真是让人心情愉快,怡然自得么……雪花簌簌地扑到脸上,飞进眼中,耳边回响的都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和鸣鼓般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带着一丝丝绝望和明了。他应该知道,抵抗蔡卓,被捉到的话,绝对的生不如死,以为自己可以妥协到放弃一切的地步,却还是被偶尔钻出的所谓的自尊击败。这么肮脏的身体又有什么值得维护的呢……眼里一阵刺痛,些微湿润,雪又飞进眼里了么?
嘈杂的人声渐渐近了,霍无瑕使劲眨眨眼睛,仓皇回头,却没料到身体一阵剧烈的冲撞,天旋地转,他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模糊听到有人厉喝:"怎么走路的!"本来地上铺着一层厚雪,人摔在地上应该没有事,可是他摔下去的时候下颌重重地撞在车辕那边,一路蹭下,半边脸都花了,嘴角火辣辣地疼,牙一阵酸一阵麻。霍无瑕捂着脸,闻得人声,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忽然身子一轻,被人抱了起来。厚尼帘子一开一合,他被送入了车内。刚进入温暖的车厢,他便狠狠地打了两个哆嗦,半边脸木木地疼着,脑袋一阵混沌。恍惚间听得外面嘈杂一片,刚才厉声喝骂他的人又冷喝道:"放肆,瑞王的车你们也敢拦么!"
瑞王么……只知道耳熟,霍无瑕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清俊的脸,寒眸幽深,微翘眼角,冷媚交织。原来是李笙箫。
霍无瑕挣扎着坐起,靠着车壁,微微一笑:"王爷,好久不见。"话说的有些模糊,嘴角一阵抽痛。李笙箫微微皱眉。
原先被蹭到的地方,变的热烫,用手捂着,感觉到高高的肿起了,恐怕刚刚那个微笑丑得吓到他了。霍无瑕闭了嘴,轻轻吸气。总之与被李连璧救走或者被蔡卓抓到相比,撞到李笙箫,结果要好的多吧。尽管那人一直看自己不顺眼。
过了半饷,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霍无瑕用力眨眨眼,明白过来,是李笙箫在问他。嘻嘻笑着,"哎哟"一声,原来又扯痛了嘴角的伤口。倒抽了几口凉气,才模糊道:"我不小心惹到蔡卓了。"
蔡卓声名狼藉,想也知道他口中的"惹"是怎样的"惹",望向那张同林渊俏似的脸,李笙箫没来由地心里又一阵烦郁。霍无瑕瞧见他的脸色未变,眼中却愈见冷冽,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几声。
车子一直在向前走,两人也未再交谈。一时沉默,只听得辘辘的行声。虽然车内有暖炉,温度也不低,可原先在雪里奔跑,身上早已覆了一层雪,此时已经化成了水,湿衣服皆缠在身上,仍能冻得人打战。李笙箫却不理他,兀自拿着先前看的一本书琢磨。霍无瑕咬着唇,紧缩着,仍然止不住轻微的战栗,他却不再支声,想着,这个人,恐怕对着林渊才会那么上心吧。想着想着不觉得冷了,反而觉得这湿冷衣服卷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他却不知道,自己发起了烧。
车子轻微顿了一下,外面一把声音,霍无瑕模模糊糊听到,好象是到瑞王府了。李笙箫起身下了车,接着又有一个人来抱他。霍无瑕挣扎了下,浑身绵软,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滑,知道自己怕是站不起来了,浑浑噩噩地任那个人把自己抱出了车。
出了车,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微微眯着眼睛,果真到了李笙箫的府邸。一路进了王府,他又觉得热了起来,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棉花,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
他失了意识。
浑身难受,身子好象在马上狂颠了一番,骨头隐隐做痛。他动了动手,低低呻吟了一声。耳边突然听到一声欢呼:"公子醒了?"欢快明朗。他睁开涩涩的眼皮,突然的亮光有点刺痛眼睛,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景物才算清晰。看到面前一个小姑娘,一身绿衣,扎着双丫髻,微微丰满的脸颊,眼睛大而圆润,正骨碌碌地盯着自己。他微微扯出了个笑,想要起身,软软的使不上力,骨头又是松软又是疼痛,他皱了皱眉。
"哎呀,你别动!"小丫鬟看他皱眉,制止道,"大夫说你高热,骨头可能会很难受,你先躺着啊!"声音脆脆的,像是雨水打在河面上欢快溅起的水珠。
"现在几时?"声音哑得不像样子,说出的话撕拉拉的像是扯着纸磨,难听的要命,恐怕很久没进水了吧。
那丫鬟听到他的声音吐了吐舌头,转身端了一杯水,"你先喝点水,你昏迷了两天,现在大概子时(现代说法上午十一点)了。主子下午该回来了。"她很好心地告诉了霍无瑕李笙箫的行踪,然后等着霍无瑕接茶盅。霍无瑕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最后霍无瑕叹气,咬牙爬起,接过水喝了个干净。
他拥着被子,任小丫鬟在身后垫了几个软软的靠枕,看到小丫鬟打量着自己,笑了笑,随便找了句话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丫鬟眼珠子转转:"我叫青波,十三,你呢?"霍无瑕想原来才比自己小一岁,看着却像小了好多岁,不知是她太稚嫩还是自己太世故沧桑。想到这里,嘴角又是一勾。青波一直打量着他,看到他那个不算笑的笑,脆声声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啊……"霍无瑕长这么大,却没有碰到谁真心单纯地夸他的容貌,即使是夸赞,也带着私欲或别的什么,听到那么诚挚的声音,心里有些暖暖的,弯弯眼角,青波愣了一下,脸红红的,支吾了几声,听不甚清楚。
霍无瑕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青波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的脸是怎么了?"霍无瑕一愣,这才感到右面脸上有点异样,手一摸,摸到了纱布。里面伤口倒是不怎么疼了,可能上了药,也可能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当时没有镜子,不知道半面脸已经血肉模糊了,高热吓人,让大夫忙活了好一阵子。淡淡道:"没什么事,脸被蹭了一下。"青波立马露出惋惜和同情的神色,让霍无瑕哭笑不得。
两人聊了好些时候,霍无瑕知道她以前做的只是打杂的工作,没有爹娘,但是和厨娘关系很好。原来是不曾接触那些上面人物吧,心性才会这么自然洒脱。讲着讲着青波又"哎呀"了一声,讪笑道:"我忘了午饭了,你等着,我去帮你端来。"说罢一溜地跑了出去,霍无瑕这才发现肚子里空空如也,早饿得没知觉了。
趁着青波出去的空隙,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周遭。大概是个客房,檀木雕花的床,淡得发白的青帐,同样檀木的桌凳,墙上几副字画。字端的是好字,他自己的字便是极好的,看这字迹与自己也要不相伯仲,惊蛇走虺,疏狂恣肆。画也是好画,一幅独钓寒江图,清冷平和,意境顿生。
卷十一
李笙箫嘴上虽然冷淡,其实为人还是不错,至少没有让人把他丢到柴房。霍无瑕想到他那张万年不化的冷脸,笑着摇摇头。那人以前不是这样的吧。虽然当时他年纪还小,却依然记得很清楚,也曾听过那人神采飞扬的说着将来的打算。他说:"小九,我将来是决计不会留在皇家的。天下之大,处处繁花,大丈夫生而一世,岂可为这些碌碌功名迷了眼睛。富贵名利皆是过眼烟云,哪里比得上西风策马来得逍遥自在!北到大漠,南有苗疆,东观沧海,西登昆仑,仗剑天涯,赏尽世间奇景,才不枉人世间走一遭……"他兴高采烈做着打算,当时他才十三,先天贵胄之气已经隐隐显露,经史子集,兵法谋略也日渐掌熟,大家都在私下猜测皇上会让位于他,他却说着那么一番话。说到兴奋处,眼睛晶亮,神往之色溢于言表。
他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富贵名利,什么又叫策马西风。只觉得那个愿望真是大得让人佩服,遂一脸敬畏地盯着眼前神色张扬的少年,呐呐说道:"那要花好多年时间的吧……"
李笙箫漫不经心道:"这又有什么,只要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还在乎时间的长短么。我倒是希望一辈子都走在路上,也好过在这黄金堆砌的牢笼里过活……"他眼中闪过一阵厌恶,"待我年岁渐长,便会离开这里。你知道么,听说南疆有种树,叫桫椤,树冠犹如巨伞,茎苍叶秀,临水而生,一到夜间,便吸引大片的夜光凤尾蝶,水光上下,荧荧惑惑。还有北地戈壁,朔风呼啸,如霍霍金戈之声,悲寂苍凉;天边如火夕霞,
艳地灼痛人的眼睛;晚间可以看到澄澈碧空,清冷寒星,浩瀚长河,横亘残空……"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眸色转深,见不到底。转脸看见自己傻呆呆地望着他,不禁笑了出来,:"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谁说的!"他扁嘴,"我都知道。我,我也要去……"李笙箫略有些诧异地盯着他,润泽双唇微微一翘,转眼扑上来,捏捏他的小脸,又扯扯:"好好,到时你就帮我提行李……"
"呜……"他的脸被扯得变了形,眉眼皱成一团,但是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高兴。
霍无瑕恍恍惚惚地想:"可惜事过境迁,一夕间一切都已改变。他已不是他,自己也已不是当年的自己。是谁陪他看了那南疆桫椤,夜蝶流光,又是谁陪他听了那戈壁风吟,看如血残阳?当年说那番话的少年已经长大,眉目间却没有了往日飞扬的神采。可笑只有自己还像傻子一样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小箫小箫,我站在你面前,你却已经……再也认不出来了么?还是盛在你眼中的,只有那个叫林渊的人的影子?"
他这样想着,却流不出泪。最后依然只能在嘴角化出苦涩的笑。
青波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到霍无瑕微勾双唇的半面侧脸,睫羽轻垂,低着头,露出半截洁白纤长的脖颈,安静地坐着,冬日阳光透过雕花窗子,在地上划拉出一个又一个变了形的明亮的光斑,灰尘缓慢地在阳光中舞着,有种粘稠的质感,就像她时常搅拌着蜂蜜时里面细小的气泡,空气仿佛黏滞的,时光也似乎变得缓慢。她想连时间也不忍心在这个少年身边溜走,只因为想多挽留一下那少年的垂目静思。在以后她还会见到这个少年很多面,微笑或者流泪,却从来比不过这一次的刻骨铭心。很久以后她回忆起他,尽管当时他已不在,她却依稀还能记得,冬日午后少年脸上挂着的微笑,恍惚得不真实,就像孟春杏花,美极,却是一碰就落的脆弱。
细碎的冷风透进了屋子,惊醒了霍无瑕,也惊醒了青波。青波"啊"了一声,放下饭食,跑去把门关牢了。再打开食盒,端着一碗药,道:"你先吃了药吧,身体才能好的快。"霍无瑕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扁了扁嘴,还是接过牛饮完毕,苦得他话也说不出来了。青波"扑哧"笑了,"你那么大人了,还怕吃药啊。"
霍无瑕苦着脸,一个劲咂嘴:"不能怪我,我生来就怕苦药,而且这药也太苦了吧……"
"越苦的药才好的越快嘛。"青波抿嘴乐道:"喏,你刚起来,不能吃饭,先把粥喝了,胃里也好受些。
"霍无瑕接过粥,,一边喝一边含糊问道:"李笙箫回来没?"
青波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回是回来了。我告诉宋管家你醒了。也不知道宋管家告诉主子了没,主子好象不知道……啊,主子今天还带了个人回来,据说,据说是叫,叫什么阳郡主的。"
"朔阳郡主?"霍无瑕微微皱起了眉。
"恩,就叫朔阳郡主,我远远瞧见,当真美得不似凡人。脾气也好象很好的样子,笑眯眯的。"青波一脸想往。霍无瑕先前在海棠春,虽未出去,却也多少听到一些消息。皇上念在瑞王李笙箫已过弱冠(男子二十束冠,以为成人),仍孤身一人,特地指婚将朔阳郡主许给瑞王。他有点不以为然,已经做错的,便覆水难收,这种补救,那个人也不会接受的吧。再说朔阳郡主和李笙箫可是叔侄关系,帝王之女,娶了是一辈子的纠缠,自此便再也摆脱不了那层束缚了。他原先没放在心上,现在却不知道李笙箫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一连几天,耳边犹是可以听到青波絮絮叨叨,各种琐碎小事,也能听得人津津有味。霍无瑕已经能够起身,在院子里稍微走走。一株老梅倚墙而生,几棵杏树落寞地挨在一处。这个院子应该很偏僻吧,至少是听不到什么人声的。除了青波,平时少有人来。他有时候纳闷,莫不是李笙箫忘了还有自己这号人物在吧。反正没赶他走,就当免费招待算了,比外面客栈酒坊条件好多了,又不用怕李连璧和蔡卓的人。他释然地笑笑。白吃白住,何乐而不为?
偶尔练练字,看看书。《太平广记》或者《搜神记》,都是些志怪小说,无聊的时候用来消磨时光最好。
门"吱呀"一声开了,霍无瑕停了手中的笔,扭头看到青波戴着蓑衣进来,抖落了一身的雪粒。
"外面下雪了?"
"唔,下了好大的雪,才晴了没半天呢。"青波抱怨,霍无瑕侧耳听听,外面果然风正大,带着一片簌簌之声,先前埋首写字,竟然没有听到。
"公子又在写字了?"青波放下手中的食盒,挑了挑灯芯,凑过去道:"我瞧瞧。"
霍无瑕笑道:"你能看懂了?"
青波赧然,不服气道:"字不懂,也能看出美丑啊。唔,公子的字很漂亮。"
"哦?怎么个漂亮法?"
"恩,就是,就是端端正正,一个字一个字整整齐齐,看了让人觉得舒服。比墙上的那字好多了。"
霍无瑕忍不住笑了,拍了一下青波的脑袋:"鬼机灵,这字怎么和上面的比。楷书草书本不是一体。"
青波吐吐舌头,捧起那张纸:"今天就教这个么?"
霍无瑕点点头,道:"你且将昨天那二十个字默了出来,默不出不许吃饭。"
"这有何难!"青波抓过笔,信心十足道,"我昨天可是练了好久呢。"她一个个将字写了出来,虽然不是很好看,却难得没有错。霍无瑕每天无所事事,看青波对着自己的字咋咋呼呼,就每天教她一点字聊以慰藉,也好过她目不识丁。
"公子,你还在愣什么,饭菜凉了!"青波喊道。
"来了。"
"公子,你再讲讲昨天的故事吧!"
"……"
"公子……"
"好好,先吃饭。"
这个也是每天必备的,自从有一次吃饭时无意间提了篇刚看过的故事以做笑谈,小丫头就入了迷了,每天都要他讲上一段方能罢休。
"恩,今天讲什么呢。我想想,今天看了《搜神记》,就讲《紫玉》吧。"
紫玉为夫差小女,遇见英俊的少年韩重,从此堕入情海,两人私定终身。后韩重到齐鲁求学,托自己父母向夫差提亲,夫差大怒,并不同意。紫玉郁结而死。韩重求学回来,闻此消息,痛哭失声。到紫玉墓前悼念,紫玉从墓侧出来,悲痛地唱道:"南山有鸟,北山张罗。志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之如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尝暂忘!"哭泣着要求韩重和她一起回到墓中,韩重却以阴阳相隔为由拒绝。紫玉失望,未曾想过自己一片赤诚得不到韩重的信任。后韩重终被感化,随她入墓宴饮欢聚三天三夜。
"唔,紫玉很痴心啊。"青波喃喃道,"即使化了鬼也忘不了韩重,还企求着最后一次欢聚。"
霍无瑕听了,侧着头,指节轻轻敲着桌面:"我却觉得她很傻呢。倘若我,听到韩重那番话,还不如掐死他,'身远心近,何曾暂忘!'化了鬼,等来的却是那等负心薄性之人。若是我,宁愿不要。"
青波怔然,呐呐道:"韩重最后还是随紫玉入了墓中啊。"
霍无瑕笑笑:"这种事,有了第一次怀疑便会有第二次。他在第一次时就轻易动摇了,还能指望他什么。完美的东西一旦有了裂缝,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青波看着他的脸,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霍无瑕朝外看了看,一会儿工夫,天暗得看不出外面的物了。他叹了口气:"你去睡吧,是我不好,不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你。"
卷十二
青波再怎么懵懂无知,也听出他话中的疲倦,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霍无瑕见她一脸无措的表情,复又笑道:"我随口说说的,你也当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摸了摸右边的脸颊。最近不知怎么的,伤口一直在发热发疼。
青波以为他伤口不舒服,忙说道:"不要碰,伤口收痂时就会有一些痒的。待痂脱落了就行了。"
霍无瑕笑笑,也不答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月余,转眼春节临近。
即使是这么偏僻寂静的院落也能够在空气中闻到一丝尘世间的喧嚣。
断断续续下了月余的雪,天也终于彻底放晴了。清空万里,洁净甘冽的空气。
青波回院落,看到一个人窝在那株老梅下,裹得像个粽子。仰着脸,眯着眼,惬意地晒着太阳。"哎呀,公子,外面风大,你出来干什么?"
"胡说,哪里大了?你要我待屋子里长蘑菇么。"霍无瑕紧了紧衣襟,看了青波一眼,奇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今天是除夕啊。我向厨房张嫂要的春联,年画。"青波指着屋门,"京里的习俗,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外面都已经贴上呢,门神,桃符,春帖,年画,还有门笺,好热闹呢。"青波一边絮絮叨叨着府上的热闹情致一边麻利地把门窗上都帖好。
"是啊,应该很热闹的。"霍无瑕叹息道。
"恩,往年也没这么热闹。我虽然小,可入府也有三年啦。往年只是随便换个门神春联什么的,主子一个人,也吃不着团圆饭,我们都是私下聚聚。今年可不一样了,大概那个朔阳公主来了吧,光花炮就买了好几箱。阿立说都是找城南的老字号宝兴定的,放出来的炮花比这个还大呢。"青波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小,小脸红扑扑的,满是欢喜的神采,"主子还说要府上的工人都去大院里聚聚……"话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欢喜神色变得有些蔫蔫的,看着霍无瑕欲言又止。
霍无瑕一愣,随即猜到这丫头在想什么,笑道:"你担心我什么,我又不会有什么差池。一年也就这么一次,你去吧。"
青波咬了咬唇,摇头道:"我不去了。"
霍无瑕竖起眉毛:"你留这里干什么?顿顿都和我抢着吃,不行不行,大过年的也不让我吃顿饱的。快去快去,你知道我喜静,还老在我耳朵边上叨叨,今天就让我耳朵歇息歇息……"
青波"扑哧"笑了,笑完又瞪了他一眼。霍无瑕垮了脸:"完了完了,连丫鬟都敢瞪主人了。莫非我没有威信?"
青波忍了笑,道:"好了好了,今天一定让你吃饱。"霍无瑕脸色转霁,笑眯眯地缩了缩脖子,靠着老梅继续晒太阳。
到了晚间,青波果然带着一大摞的食物,满满摆了一个小桌。霍无瑕数了数,恩,葫芦鸡、奶汤锅子鱼、八生火锅、口蘑桃仁汆双脆、什锦太平燕、水晶拔丝萝卜、五色芙蓉饺……居然还有屠苏酒啊……
"唔,好香好香~~~~~~~~"霍无瑕拉长脖子。
"公子脸上的伤还没好,酒就不要多喝……"青波轻声道。
"知道知道,你快去吧!"霍无瑕笑眯眯地把青波赶出了房门,再笑眯眯地拿起筷子,笑眯眯地往嘴里塞东西。记忆里一样的味道,原来以为早就应该忘记的,却轻易能够被唤醒。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他腻在娘亲怀里,听着爹爹爽朗的笑声,哥哥的调侃,握着阿姐温暖的手心,空气里是酒的醇厚香气,瓜果菜蔬的浓郁味道,还有红烛燃烧时袅袅的烟香,发酵成一种温暖无忧的味道。
那种充斥在童年的味道,记忆中仅存的光和热。
一顿饭吃了个把时辰,摸了摸撑着的肚子,拿起那一罐子酒,晃荡着出了门,在檐下台阶处用手扫掉厚厚的积雪,一屁股坐了上去。阴了那么久的天终于重新清朗起来,没有月亮,只有零星几颗残星,寂寥地落在苍穹上,像是谁遗忘了的眼泪。
他愣愣地坐着,忘记了夜深,忘记了寒冷。陡然间一声尖啸,天边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火花。这朵还未熄灭,瞬间又有无数朵烟花绽开。一时间隆隆的爆竹声响彻了整个天地,四野里亮得像白昼。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明明灭灭,流光溢彩。
他抬头痴痴地看着,看着这场盛世繁华。
喧嚣的尘世,死寂的黄泉。
活着的欢乐,死了的悲哀。
那些人到底为何欢,又为何悲。为何我明明活着,却是那般凄冷。
"爹,娘……"他喃喃道,仰头大口大口饮着酒,他想,就这么醉了吧,醉了吧,但愿一醉千年……
焰火渐弱,最终凋零。四下里一片死寂。偶尔几声爆竹声,远远的仿佛在天边那么不真切。他垂着头,摸着腰间一把竹箫。拿到嘴边吹了起来,婉转幽深的曲子从指间飞出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首《相见欢》吹了一遍又一遍。
李笙箫侧耳听了半天,微微皱眉,问身后宋千:"那个院子有人么?"
宋千恭恭敬敬说道:"上次霍公子被主子带回来了,就安置在那里。"
李笙箫这才想起有这回事,也许是事多,也许是刻意想要忘记,总之,如果不是听到那箫声,或许他就彻底忘记了。
他冷冷道:"你就这么把人晾着了?"
宋千犹豫了半饷,还是回道:"属下派了个小丫鬟去伺候,也曾吩咐过府中上下要对霍公子以礼相待,不至于冷落了他。只是前些日子天气不好,所以也没见过霍公子出来走动。"
李笙箫站着听了些时候,本想走了。忽然听到里面箫声突然停了,传出一阵似心裂肺的咳嗽声。想了想,还是进了那院
卷十三
一地幽冷清辉。
老梅偎依着墙,静默无语。
宽阔的石阶上,一只粽子蹲在那儿。
小小的一团,头埋在膝上。身子一直抖动着,隐约可以听到压抑的咳嗽声。
李笙箫走到他面前,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在面对这个少年的时候常常是静默不语的。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
霍无瑕感到有些异样,头从膝盖上抬起,赫然发现前面一个黑影,唬了一跳。直直瞪着前面的人。
夜色中那双眸子,沉沉的黑。也许因为咳嗽的原因,眼底一层薄薄的水光,闪烁着碎光,就好象洒着星砂的夜空,那样微茫。然后那双如殇的眼眸微微弯了一个弧度。
"大半夜的,王爷兴致真高啊。"他抬起脸,朝前面的人露齿一笑,脸色微红。
尽管听着他一贯略带讽刺的话,李笙箫却没有再皱眉。朦胧夜色,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瞧见那双漾着微波的眼睛。这人脸上唯一不像林渊的,就应该是那双眼睛了吧。林渊的眼睛很干净,纯粹。他的却像裹着一层雾,暗,深,沉,有时却又璀亮地灼人。
"你,在外面做什么,外面风大。"沉默了半天,李笙箫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霍无瑕一双水杏眼瞪得溜圆,道:"王爷这话说得奇怪。那你又在外面干吗?"
李笙箫不理会他,又道:"我听见你刚才吹的曲子了。觉着很熟悉。仔细想来,原来是多年前京师流传一时的调子。没想到你也会。"
霍无瑕暗暗摸了摸腰侧的箫,笑道:"我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我爹又喜欢广交群友。有一些朋友也曾在京师待过。我没事听他们吹,便也会了。只是大过年的,吹这种哀绝的调子,扫了王爷的兴了。"
李笙箫摆了摆手,难得露出一丝微笑,那微笑极清极浅,淡得像夕阳西下,留在尘世的最后一道光。道:"我只是好奇,谁会在这样欢祥的时刻奏这么一首哀凉的曲子。"
"哀凉么。"霍无瑕怔怔地望着天际,喃喃道,"王爷看焰火么?"
"焰火初燃,光彩夺目,璀璨天际。我在看着的时候想,真是热闹啊。那么美丽的东西,一瞬光华,绚烂至极。在死寂的黑夜依然觉得热闹温暖。可是即使是那么的繁华盛大,却最终免不了凋零的结局。待到焰火全熄,周围陡然间暗了下来,四野里一片寂静,方才种种,犹如南柯一梦。我就想,原来这个世上,无论什么东西,无论它再怎么光彩夺目,再怎么强大,再怎么坚韧,也是不会永久的。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千百年后,雨水冲刷,朔风吹磨,怕是也会碎成一地碎石。人命犹是,那些人活在世上,哭着,笑着,挣扎着,追逐着。纵使一生辉煌,最终也逃脱不了化为漫漫白骨的悲哀……人生苦短,当真如此……"
一句"人生苦短",一声叹息,幽幽地散入夜色中。
霍无瑕侧头看着李笙箫。那人双眸半阖,长长睫羽低垂,淡色双唇微微抿着,似乎在遥想着什么,脸色沉寂。复又问道:"王爷以前也有过什么愿望么?"
李笙箫陡然回神,定定地盯着霍无瑕,忽然笑了,眼神如冰:"霍无瑕,你很聪明。不过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霍无瑕愣愣地看着他,半饷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心里一阵气苦,恨声道:"随便你怎么想!"
李笙箫不理会他,转身打量了院子一下。说道:"明天你收拾一下,这里太偏僻了,照应起来不方便。"
霍无瑕冷冷道:"不用,我就喜欢这里。清净……"
"你也喜欢清净",李笙箫冷笑,"随便你!"
霍无瑕瞟了一眼,也开始冷笑:"你生什么气了。我在这儿就用不着碍什么人的眼了,皆大欢喜,不好么!"
李笙箫眼睛眯了起来:"霍无瑕,你以为在和谁说话。我一再纵容,你未免也太放肆了吧。"
霍无瑕盯着李笙箫良久,撇开头,闷闷地说道:"无瑕不敢。"
李笙箫本以为他会再耍耍无赖,起齿反驳,却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地退让了,一时间倒有些愣怔。
霍无瑕突然捂上了脸,一扭头,看到李笙箫仍站在那儿,恨声道:"我已经道过歉了,王爷还站在那儿干什么?王爷请回吧,无瑕要歇息了!"
李笙箫瞥见他脚边的空酒罐子,皱眉问道:"你喝酒了?你有伤喝什么酒……对了,你的伤也有月余了,怎的还不好……"
"不用你管!"
"你又闹什么别扭!"
霍无瑕冷笑:"我的脸坏了,不是正合你意。从此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有着和你的林渊一样的脸,你也再也用不着为我这张脸深受折磨了!"
一瞬间陡然沉寂。
李笙箫一甩袖子:"随便你!"转身就走。
霍无瑕缓缓坐在刚才坐着的石阶,伤口已经从开始的微疼变得火辣辣的疼痛。他把脸埋在膝上,默默忍受着脸颊上的痛。
猛然间被人一把拉起,他茫然地睁着眼。右颊微微一痛。原先贴着的纱布被揭了开来。他听到一声倒抽气,接着又被狠狠地拉拽到屋里,按倒在床上。
"大夫,给我好好治,务必要把他的脸治好。"和动作截然不同的冷静声音。也只有李笙箫那样的人才做地出来。看来他气得不轻。
"等你的脸好了就滚出瑞王府。"李笙箫漠然道。
"求之不得。"
"大夫,他脸上的伤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愈合?"
"大、大概要两三个月吧……"
大夫在两人无形的眼刀中缩了缩脖子。
霍无瑕脸伤的伤一直没有得到过很好的照顾,即使时常换药,因为天气寒冷,又是大面积的挫伤,愈合的很慢,虽然结了痂,里层却没有愈合。又加上喝了酒,伤口又再度肿了起来。大夫用针挑破了痂,立刻有黄色的水流了出来。
"公子……"一旁闻讯赶来的青波眼泪流了出来,哽咽道,"是我不好,没注意到。"
"明天自行去杖房领二十杖责。"李笙箫冷冷吩咐。
青波含泪领了罪。
"李笙箫,和她没关系!你把火发她身上做什么!"霍无瑕怒道。
李笙箫双眼微眯:"我没有迁怒,这是规矩。你若再这么不小心,倒霉的依然是你的丫鬟。"
瞪眼。
"霍公子要忍忍,得先把表层的痂去了,才能敷药。"大夫擦了擦汗,说道。
那么大面积的痂,要全部揭除,不啻于硬生生地从身体上削下一块皮来,听着都让人心颤。青波又开始哭了。
霍无瑕淡淡道:"我没事,你尽管做吧。"
伤口被一点一点挑破,一点一点揭开。李笙箫始终在一旁冷眼看着,看着那个少年咬着唇,闭着眼,眼睛被汗水模糊,一脸荏弱的倔强,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却没有一滴泪,甚至一句痛楚的呻吟也没有。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可以些微透露出一点痛苦。他不曾知道,他曾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忍受着比揭开伤口更甚更大的痛苦……
卷十四
自从那件事情后。两人仿佛达成某种默契,决口不提当夜之事。王府甚大,霍无瑕又畏寒,不常出来走动。李笙箫也忙着处理手头紧要的大事。两人倒是见不着面。
而这手头的紧要的大事,便是面前的这一位。
"王叔?"清丽娇俏的嗓音,带着些微试探。面前一位少女,二八芳龄,却不同于常见养于深闺的女子,一身飒爽,明亮双眸微微圆睁,正紧紧盯着眼前之人。此人就是当日皇上许给李笙箫的朔阳郡主。
朔阳郡主的爹是当今圣上胞兄,一生戎马,征战沙场,立下显赫战功,为人豪爽,最是不羁,膝下只有朔阳一个女儿,因而把自己女儿当男儿来养,朔阳尽得乃父真传,爽朗直白,英姿飒飒。
李笙箫微微一笑,眼眸略显温和,问道:"什么事?"
朔阳明眸一转,笑道:"王叔装什么蒜,我看到了。您月前带回的那位,原来他没事。您还瞒着我。"
"朔阳,他不是。"李笙箫淡淡道,一双眸子深如幽潭,看不出一丝波动。
"诶?"朔阳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我明明看到他,虽在远处,但也瞧了个究竟,一身白衣,倚梅而立,那眉目不是他是谁?"
李笙箫微微睁大双眸,半晌垂下长睫,依旧淡淡道:"那人只是意外带回来的,不是他。"
朔阳瞧着他的脸色,"哦"了一声,便不多语了。
李笙箫正了正色道:"朔阳,你在这里时候也不少了,王兄也该急了,该回去了。"
朔阳噘嘴:"我偏不,爹爹又要在我耳朵边上烦死了,说什么女子要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李笙箫不动声色的神情也有些动容了,敢情他那位大王兄意识到自己女儿年已二八,待嫁闺中,过于飒爽,没人敢娶回家?
李笙箫摇摇头:"那你也不用伙同皇兄,开这等玩笑。"
朔阳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她总不能说生活太过无聊,所以想找个乐子吧。
四王叔虽好,可惜一张脸不说话时冻得慌,她又不是怕热,干什么自讨苦吃?眼睛一溜,看到那人手中的卷宗,暗暗吐了个舌头。开溜。
心念一动,倒不如去看看那个王叔"无意间带回的人"。
走到方才路过的地方,那人倒还没走,依旧倚靠着一株梅花,定定瞧着一根花枝,眉目间很是疏淡,不知在细想什么。这神情,倒和王叔像得紧。那人专注得狠,竟然没有发现有人来。
朔阳突然起了玩心,想要试探一下。暗暗捏了一个雪球,喝道:"看招!"手中的雪球已经飞掷出去。那人傻傻得瞪着迎面飞来的雪球,突然醒悟过来,慌忙用手去挡,雪球砸在他的袖子上,溅了一袖子的雪沫。朔阳大奇:"原来你不会武功。"
霍无瑕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这番话,又看着面前少女的装扮,笑道:"朔阳郡主好身手,可惜在下却不事武艺,倒叫郡主失望了。"他虽说得遗憾,但脸上具是盈盈笑意,先前眉目间那点疏淡褪尽,便越发明艳起来,哪里还有方才飘飘若仙的风姿。
朔阳郡主被他的笑弄得失了声,心想便是那野崖上簇拥着燃烧般怒放的杜鹃也要在这少年面前失了色。不觉多看了两眼,赫然发现少年偏过头来时露出的右颊,上面敷盖了一层药布,想来脸上受了伤,心中大叹可惜。摇摇头道:"原来你真的不是他。"
霍无瑕懒洋洋地往梅树上一靠,也顺着朔阳遗憾的口吻道:"是啊,可惜我不是他。"
朔阳又一惊:"你知道我说得是谁?"
霍无瑕弹弹袖子上的雪沫,笑道:"说来也真奇怪,自从我入了京,一个两个看着我都像认识我似的,我一打听,才知道先前有人与我长得颇为相似,原来我这样貌倒是长错了的。白白惹那么多人空欢喜一场,倒真是抱歉了。"
朔阳听那人言笑晏晏,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同情道:"倘若我别人将我认错,我便拿鞭子抽他。"
霍无瑕大觉此女率真可爱,"哈哈"笑了起来。
朔阳见他笑得一脸明媚,阳光流连在他脸上,虽然半边脸颊已毁,却仍旧明亮灼人,心里不觉有些欢喜,道:"你放心,我以后绝不再将你认做他人。"她现在倒有些怀疑先前怎么认错了呢,眼前少年细察之下与记忆中那人具无一丝相符。
两人交谈了一些时候,霍无瑕道:"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
朔阳垮着脸:"王叔看起卷宗来,几个时辰都能不发一言,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我算是领教了。若让我坐着不动,真要了我的命。"
霍无瑕看着她苦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大叹怎么皇家尽出这么俏皮不安分的猴子。朔阳是,还玉也是。想到还玉,心中不免又是一番难受。他犹记当初自己领旨出府的情景,还玉红了眼,一直跟着他到了客栈,还信誓旦旦说会常来找他。可惜自己不日便入了海棠春,后来又发生那么多的事,他一直没有机会出府,想必还玉找得很辛苦。还玉一直以为是自己让他做了文章才使得他被逐出王府,却不曾料到是自己故意所为。倘若他日真相揭穿,不知他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自己了……他这一番想,俨然忘了面前的少女。直到眼前一团黑影在晃,才让他醒来。
"你在想什么?"朔阳撅嘴。
"没什么,刚才讲到哪了?唔,你既然觉得和他在一起闷,为何还答应了皇上?"
朔阳大惊:"谁说我答应了?我可没答应皇叔,王叔也没答应。我骗我爹爹呢,我实在受不了,便央求四王叔带我来他府邸清净一阵子。"
霍无瑕笑道:"看不出,王爷倒也有这份兴致。"
朔阳昂首:"那是,你看我四王叔现在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谁也不睬,当年他可不是那样。我四王叔十四岁就离了京师,出蜀道,游华夏。小小年纪,风姿飒踏。一把剑,平五湖,定四海,扫清天下不平事。王叔爱笑,酒醉之时,弹剑长啸,一张清风笑颜不知醉了多少江湖儿女……可惜,可惜最后碰上那人……"朔阳声音渐低,"他带那人来见我爹爹,我躲在一旁偷偷瞧。看到那人,真觉得超尘绝俗,风姿卓然。那眉目,仿佛是隔着一层水雾看一幅山水画,淡到及至,也微茫到及至。我年纪虽小,也不由得被引得失了神,都说造化钟神秀,我只觉得我所见过的任何一处美景都无法与之媲美,让人迷醉如斯。我那时就想,也只有我那王叔那样容貌那般品性的人才配得上他了。王叔看他的眼神,那样温柔和宠溺,仿佛整个世上,最珍贵的珍宝就是眼前那人。他待那人是真真正正的好。那人喜梅,他就叫人拔了先前的花草,在王府种满了梅树。这片梅林,便是那时开辟出来的……谁知最后会是那般结果。有时候我想,倘若没有发生那样的事,王叔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冰冷淡漠的样子了,窝在京师,每天发狠了一样的帮皇叔做事,而依旧是那个笑谈天下事,明朝又天涯的王叔?我那时真恨那人,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去了,什么也没留下,残忍的剥夺了王叔的一切,徒留我我王叔一人在世上。人生数十载,有人觉得太过短暂,但对于一个生而无所求,每日每夜都独咽刻骨相思所带来的苦涩的人,又是多么痛苦漫长啊……"朔阳长叹一声,赫然发现眼角已经湿透。
抬首望着眼前之人,那人脸上没了表情,一直一直盯着前方的一根花枝。半晌忽然开了口:"梅花冷傲高绝,超尘出姿,的确是很像那个人。只是我却喜欢杏花。杏花因春而生,却也因春而逝。春来之时,绚烂多姿,占尽春风,春残之时,也是毫不犹豫地凋零空寂。春阳易逝,杏花开落也是转瞬即逝。我却爱它开得烂漫,开得不顾一切,凋零得凄楚,凋零得无怨无悔。"他喃喃道,"只为春而生,为春而死。一年四季,最短暂的莫过春天了吧……可惜人们多赞梅花开自苦寒,傲骨铮铮,却忘记了这京师满城的杏花……"
卷十五
一声喟叹,道不尽的遗憾。
朔阳细想一下,笑道:"只为春生,为春死吗?我先前倒是不甚注意,听你这么一说,细细想来却是如此,这么一想,那杏花还是有一分可爱的,远不是那些诗人笔下什么'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什么"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之类的艳词描绘的那么轻佻艳俗。"
霍无瑕笑弯了眼,道:"这个嘛,也不是不对。谁叫做诗的都是男人呢?"
朔阳一张脸红得不能再红,啐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霍无瑕哈哈笑了,这朔阳小郡主性子直爽,逗弄起来不是一般的有趣。
正谈笑间,听到朔阳惊道:"王……叔?"
霍无瑕忙回首,看到不远处的李笙箫,那人笔直地站着,纤薄的淡色双唇紧紧抿着,怒气在寒若深潭的眼中隐隐乍现,冷冽眼神狠狠盯着他。一向能完美掩饰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喷涌而出。
朔阳从未见过他这么一副样子,更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吓得连忙解释,小声唤道:"王叔……我只是找霍公子……聊天……"
霍无瑕更是莫名其妙,待看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衣服,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一阵冷笑,面上却不露一分。
"王爷今天怎么有空散步,王爷不是一向很忙的么。"
又是那么讥讽的话,那么可恶的笑,恨不得撕碎了这张脸!
明知道不可能,明明告戒自己不要过来,明明清楚的看到那人的衣角一点点从自己手中撕裂,明明心里清楚那人已经永远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听到朔阳的话,心里会产生小小的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为什么不受控制的走来,为什么在看到那人白色纤细的身影时会涌上狂喜。
原来,原来这么一切,仍旧不过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那脸上挂着的微笑也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他知道三年前的事,所以是故意来讽刺的么。那还真是可喜可贺,他终于把自己彻底惹怒了。
咬着牙,李笙箫豁然上前,一把拽牢霍无瑕的手腕,迅速朝最近的厢房走去。霍无瑕被拉得踉踉跄跄,却没有挣扎,面无表情地任有那人拽着。李笙箫把霍无瑕甩进厢房,黑色如深潭的眼睛里像有两团火焰在跳动,吐出来的话语却冰得刺骨:"脱了它。"
霍无瑕淡淡看了李笙箫良久,不发一言,最后露出一个冷笑,转身就走,还未走上两步,肩膀就被人扣住,那力道大得似乎连骨头都被捏得咯吱做响,霍无瑕闷哼一声,抬手去掰,掰不动,他看着那只青筋毕露的手,咬咬牙,继续下死力掰。肩膀上的手突然松了,下一刻,他被甩在桌上,头在桌角碰了老大的一声响,一下被撞得头昏脑胀,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扣住肩膀按在桌上,李笙箫俯视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压低了声音,口气既低腻又嘲讽:"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影子,你还真是下贱。"他看到身下的少年蓦然惨白了的脸,双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放开了他,睨了他一眼,带着轻蔑和同情的语气丢下一句话:"可惜你永远成不了他,别糟蹋了他。"说罢拂袖而去。
外面起了风,大开的门被吹得开开合合,劈啪做响。他慢慢地爬了起来,轻轻地抚上额头,上面似乎肿起了一个不小的包。最近这张脸还真是倒霉呢,原来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么,他轻轻一笑。
"公子……"青波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她那红肿的眼睛,估计知道了刚才的事情吧,"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主子忌讳白色的衣服,硬要您穿上。我不知道会这样……"她看到他额上红肿一片,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霍无瑕苦涩一笑,挥了挥手,再不想多言。轻声道:"我们回去吧。"出了门,朔阳静静地站在门外,眼里满是惊慌和内疚,这位爽朗直白,伶牙利齿的小郡主头一次结巴:"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到的。我只是担心……四叔一定不是故意的……他,他一定是太喜欢林渊才会这么失控……你不要往心里去啊……"她语无伦次地想要安慰霍无瑕。岂料,话一出口便是一道利剑,狠狠地扎在他心头,痛得他闭上了眼。待再睁开眼睛,眼里已经没有一丝波动。他淡淡道:"我没有事,朔阳郡主多忧了。起风了,郡主要注意贵体,还是回去吧。"说罢便同青波回了院落。
青波找来了药酒,看着那一片红肿,举着的手顿住,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霍无瑕笑道:"还磨蹭,再等下去,待你涂上来,我的这包也该消了。"青波一听,眼泪流得更凶了。
霍无瑕奇道:"怪了,我记得你以前明明不怎么爱哭的啊,最近怎么总是红眼睛了。女孩子红眼睛不好,像条鱼,难看死了。"青波立马竖起眉毛:"胡说,你才难看。"眼泪倒是不流了,她闷闷道:"公子怎么不辩解呢?"
"你都听到了?"
"没有,"青波抽噎了下,道,"我看天色不好,怕是要起风了,所以来催公子回去,正好看到主子拉着你,我就跟上来了,就听到主子叫你脱衣服……我不知道主子不喜欢别人穿白衣服……"说着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霍无瑕暗自苦笑,他不是不喜欢别人穿白衣,只是不喜欢他穿白衣罢了,看他的动作神态,又岂是"不喜欢",根本是厌恶到极点了。他等青波抹好了药,便解了那身白衣,淡淡道:"找一件其他颜色的衣服吧,以后不要再拿白色的衣服了。"他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穿白衣了。
也是,这种纯然干净的颜色,只有那人才陪,自己是什么身份,那些过往,随随便便透两件,就能把人骇得不成样子。他翘翘嘴角,下贱么,也不是一个两个这么说,尽管当时说那些话的人都已经死了。
青波突然又生起气来,小拳头握得死紧:"主子也不好,一件衣服就把人弄成这样。"复又叹气:"主子其实待人很好的,可总是待公子不好,公子哪里惹到主子了,欠了主子钱了么?"
霍无瑕笑笑:"是啊,是欠了。他是小气鬼。"
包不久便消了,看不出一点痕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日子照过,饭照吃,闲来无事,同青波调侃两句。
唯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依着那棵老梅了。
不久便到了立春时间。肆虐了一个冬季的烈风也停了,日头也略微见长。阳光照在身上也有了隐隐的热度。只是冰雪消融,温度反而降了一些。
这天,霍无瑕正坐在院里晒太阳,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欢呼声:"无瑕!"接着,一团黑影迎面扑来。他吃了一惊,习惯性抱住来人。那人紧搂着霍无瑕,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地蹭着他脖子,嘴里不停哼哼:"无瑕、无瑕……"不是还玉是谁?
卷十六
使劲把肩窝处的脑袋推开,立马看到红了的眼圈。
"你原来住在四哥家,却不告诉我,害得我好找……"还玉噘嘴,愤愤指责道。
"还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霍无瑕有些内疚,不是不想,一开始是不行,然后又不能……
"你可知我、可知我……"还玉气极,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知你带着你的家仆把整个京师翻了?"身后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带着促狭的意味。
霍无瑕叹了口气,道:"朔阳郡主……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朔阳明媚的脸露了出来,嬉笑着进了院子,走到李还玉面前,手一摊:"拿来。"
霍无瑕诧异得看着这两人,看到还玉又噘起了嘴,在袖子中掏了半天,掏出一只白脂玉雕的小老虎,栩栩如生,形容憨厚可爱,让无瑕看了心下也觉着喜欢。朔阳欢呼一声,把小老虎握在手心,摸了又摸,才小心翼翼地放到挂着的香包内。
还玉哼了一声,转头又狠搂了霍无瑕一下。
霍无瑕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了?"
没待还玉回答,朔阳便笑道:"他找了好些时候,后来我去他府上玩,看到这只小老虎好可爱,问他要,谁知他这么小气,哼,连摸也不让。"朔阳摸摸腰间的玉老虎,"后来又听说他在找你,我就和他打赌,说我知道你在哪里。就赌了这只老虎……"朔阳说完又得意得笑了起来。
"什么他、他的,你长幼不分,哼,不知道要喊我八叔的么!"还玉奋起而反抗。朔阳瞪着眼,连脸都绿了。想来她一定因为这事极为不满过。
霍无瑕咳嗽了一声,有点头痛,看还玉的样子分明是极喜欢那只玉虎的的,他害还玉失了那只玉虎,心下有些过意不去,柔声道:"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还玉愤愤道:"四哥也不好,也不告诉我。"
霍无瑕心想,你四哥可是恨不得我不存在的好,自然也不想要你和我接触,又怎么会告诉你呢。他笑笑:"你四哥不告诉你,自然有他的道理,是为你好,你不要怨他。"
还玉睁大眼,怪叫起来:"你怎么帮他说话?气死我了!"嘴上说很生气,手还是揪着无瑕的胳膊。顿了顿,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急急道:"我听朔阳说你受伤了,严重么?"霍无瑕下意识地抚上额头,没料到还玉把头侧过去,"啊"了一声,惊道:"怎的这么大的伤口。"
右脸颊的伤口已经重新结了痂,为了透气药布就拿下来了,所以一片褐色,看着反而更加可怖了。霍无瑕轻轻碰了碰那粗糙的表面,笑道:"还玉,怎么样,是不是更加有男子气概了。"
还玉一把攥下霍无瑕的手,紧张道:"你不要碰它,等它自己掉,不然会留疤的。"
朔阳在一旁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计较这些……"又哼了一声。
还玉大怒道:"你懂什么,这是我小时候麽麽说的,难道你要无瑕留着这么一脸骇人的伤疤吗?"
朔阳语塞,复又怒吼道:"我才没这么说。"
霍无瑕笑道:"我倒是希望有个疤呢,做个标记,就丢不了了。"有了标记,就不会被人认错了。
一时,那两人都休了战。
还玉又道:"你在这里过的好不好?"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皱了下眉,"四哥太过分了,要你住这么偏僻的地方。"
霍无瑕把视线投向一处,几棵杏树相偎而生,已是立春,仍光秃秃的,嘴角噙笑,道:"我自己愿意住,清净,况且还有我喜欢的树,待到春浓,便也热闹起来了。"
还玉立刻道:"那你来我这儿,我这儿杏树多,花开得也漂亮。"他为了让霍无瑕来,不惜这样说道。
霍无瑕失笑:"你忘记了,我也是从你府上出来了。"
还玉立刻蔫蔫的,不说话了。
霍无瑕心下叹了一声,却不知如何安慰他。还玉闷了会儿,又道:"那你闷不闷,我给你带东西玩。"
霍无瑕微笑道:"还好,可惜书少了些,看着不过瘾。"
还玉眼睛一亮,轻快道:"那还不好办,四哥屋里书多得很,要什么书有什么书,你可以问他要。"朔阳在一旁点头,表示赞同。
霍无瑕摇头:"不用了,用不着打扰他。"
朔阳突然想到那天之事,知道霍无瑕不想见着李笙箫,忙说道:"王叔还有个藏书阁,里面的书比他书房的书还多呢,我们可以去那里拿啊。"
这主意道是不错的,霍无瑕想了一下,笑着点点头。还玉起身拉着霍无瑕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去看看吧。"说罢就拉着他一路前行,仍旧是以前那个说风便是雨的个性。
他们三人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候,站在了一栋两层的重檐歇山式建筑前,上面挂着一幅匾额,题了几个字"仰熙阁",大概就是瑞王府的藏书阁了。门外有两人家仆看着,看到他们三人,都恭敬地道了安。还玉摆摆手,便推了门。门一开,扑鼻而来就是一股陈旧的纸张味道,尽管被经常打扫,地上没多少灰尘,但是书多了,总是会有那么一点朽味。
朔阳在鼻子前扇了扇,好奇地转了一转。"恩,这些书都分了类,无瑕,你要怎样的书?"
霍无瑕一本本浏览过去,最后挑了几本书,《北户录》、《大唐西域记》、《灵枢》、《素问》、《太玄经》等等,都是些关于地理风貌,医学术数的杂书。刚要走,怀里一本书滑了下去。他搂紧了怀中的书,蹲下去捡,却突然瞄到角落里一摞陈旧的画,藏在架子下面内里靠墙处,又被大叠的书遮挡着,如果不仔细的看,是不会注意的。好奇心突然被勾起了,藏的这么神秘,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趁还玉和朔阳不在,弯了弯嘴角,轻轻抽了出来。画不多,打开第一张,脸抽了一下,画上一个女子,明眸皓齿,侧坐着,怎么看怎么端庄漂亮,可惜脸上多了几撇胡子和痣。那还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四皇子学画已有小成,找了名宫人练笔,画完后颇为自得,然后指着他的陪练之作笑,他气极。后来他趁那人不注意,偷偷加了点东西上去,把画卷好,任有那人得意地拿回,当时一直想着那人看到后会做何感想,可惜一直没有什么回音,原来藏这儿来了。他捂着嘴暗暗笑了一下。第二幅是幅山水画,意境空渺,不错不错,可惜山间亭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青衫,一个黄衫,显得不伦不类,那是他硬要加上去的,四皇子拗不过,含恨落笔,后来他还奇怪追问过那画到哪里去了,结果被冷冷告之"扔了",他还为此生了很大的气。一连几幅,看得他一直捂嘴闷笑。最后一张是什么呢?他缓缓打开。
画上的是个男子,侧倚梅枝,拈花而笑。黑发轻浮,白衣飘飞。一双眼睛极清,极浅,像是天山顶上最干净的那一片湖泊,有着温柔的叹息。明明在冰天雪地中,霜雪夺不去冰肌的颜色,白梅压不下清寒的绝姿。踏月而来,乘云而去,连看他一眼,都要屏住呼吸,清淡飘渺的像是一个极易打碎的梦。
而那个男子,有着和他相似的外貌。
嘴角的笑意略微加深,终于明白为什么见过他的人都会把他认做另一个人,像成这样子,若不是自己看了自己十五年,怕也是会认错的吧。可是只有样子相似,言行气质大相径庭,所以李笙箫会生气,所以那一天看到穿了白衣的自己会愤怒成那样,那么完美的人,突然来了个相似的人,举止轻佻,自甘下贱,所以那人才会说不要糟蹋了他。真是糟蹋了,连自己都觉得顶着这么一张脸是一种罪,亵渎了那么美好的人。
"对不起",他轻轻道,"对不起,长成这样子,还要让你看到我,对不起,你那么爱他,却让你以为是他,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
他难过地哭了。
卷十七
嘴巴咧着,眼泪却一点点的流,掉到画上,晕染开一朵朵的花。
"对不起,我想笑的,对不起,弄脏你的画,对不起,我不该乱翻你的东西,对不起……"
他哽咽着一遍遍地道歉,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过,恍然间,汹涌而来的愧疚和不知所措湮没了他,让他心像裂了一样地痛着,他的脸被车子刮得血肉模糊,他的额头被桌子撞得红肿一片,他的愈合的伤口被硬生生地揭开,他都没有哭泣。而此时,他觉得心里是那么疼那么疼,疼得他蜷缩在这个黑暗狭小的地方,不停的掉泪。
还玉和朔阳下楼,看到了空荡荡的楼下。一缕春风卷进大开的门里,吹得书哗啦啦地响。
春天终是到了。
院子里的杏花开了,极美的颜色,白非真白,红不若红,热闹地挤满了枝头。
青波想:"才一夜时间呢,恍若做了个香甜的梦,醒来后杏花就开得这么浓丽了,和公子说的一个样子。"她又想到在冬季时候,那人一直坐在窗前,面带微笑,极温柔地看这几棵杏树,有时候聊天,也会讲到花开的时节。他说,在外面,花开的时候,成片成片的,像是天上的云掉了下来。有时候水边有棵孤杏,临水照花,摇曳生姿,白色的花瓣雪一样的,还有的是极淡极淡的绯色,风吹的时候,花瓣就漾到水面上,相映成趣。她没有去过外面,听得新奇不已,常常追问不休。每当此时,那人就会笑……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恍惚间那人仍坐在那里,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看到自己,便露齿一笑,微笑美丽得就像这一树灿烂的花,连阳光都失了色。
她笑了,想要开口唤他:"公子……"话未说完,他的身影消失了。门还是紧闭的门。
她看向窗户,上面依稀还能透着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支着下巴,翘着嘴角,翻阅一本书,或者是拿着一支毛笔,写写停停,她想说,公子不要太累了。她想说,我今天又练了二十个字,你说晚间会检查,可是我已经练了不止二十个字了,你什么时候来检查呢。她想说,公子,你一直等着的花开了,真的很漂亮呢,你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来看一看呢。
她默默地坐着,看着那一树花。
"青波——"有人喊她。她连忙站了起来。阿立气喘吁吁地站在院门口,粗声道:"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人都走了,你怎么不长记性!快走!张嫂忙不过来了,正到处找你呢!"
青波应了一声,慌忙朝院外走去。出了院门,她停住脚,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院子。
"青波!"阿立扯了她一把,随手把院门甩上。
青铜锁锁上,也紧紧锁上了一院子的春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乾庆八年,春。
大庆朝国富民强,兵力日渐鼎盛,力图扩充疆土,遂决定东征高丽。前探花霍无瑕上书右相,抨击庆王朝侵略政策,反对讨伐高丽。文中历数利弊,分析一针见血,"辟地数千里,无益神封;勤兵十八万,空疲帝卒。警烽走传,骇秦洛之甿;飞刍挽粟,竭淮海之费。"鞭辟入里,深中肯綮,让人叹为观止。
刘右相大赞:"此乃奇才。"上书庆帝,帝观之,虽未停止东征,仍任其为尚书侍郎(正四品下)。
朝堂寂静,唯听到那少年垂首拜谢之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久久不曾散去。
李笙箫静静看着他,自那天不告而别已有月余,他当时听到宋千前来禀告,只是略微吃惊,但也没让人把他找回来。原先想着,他要走就让他走了,随他意愿。只是有时空闲下来,会不经意地想到他,想到当初他撞到自己的车,伏在雪地里单薄的身子,当他发现是自己时,眼底一瞬间的明媚,想到除夕之夜,空气中荡漾着的箫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他在说那番话时眼底苍茫如同暮色,想到他在自己身下惨白的脸色,颤抖的双唇……一次次告戒自己不要再想,却总是会想到他。那天是蔡卓的人在捉他吧,他贸然出去会不会有事,他脸上的伤有没有好了,他身上有没有银子……如今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
下了朝,出了太和殿,正要走,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唤道:"瑞王爷请留步。"李笙箫回首,看到霍无瑕站在身后,见他回头,微微笑道:"无瑕蒙王爷救难,在贵府叨扰了一段时间,又不告而别,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是抱歉,请王爷不要见怪。"他弯了弯腰,做了个揖,居然极为恭谨。
一瞬间,李笙箫有些发愣,半晌道:"你的伤好了么?"
霍无瑕也愣怔了一下,摸了摸右脸,呐呐道:"是啊,好了。"脸上新长的皮肤光滑润泽,只是些微泛红,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曾经伤过了。
"那就好。"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霍无瑕先打破了寂静:"那么就不打扰王爷了。"他颔了颔首,擦过李笙箫走了。
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不再懒洋洋的一脸嬉笑,不再是那种轻佻的口吻,那么恭敬的神态,那么谨慎的笑容,李笙箫突然感到一阵烦闷。
出了中直门,前面有一辆马车,是很普通的那种黑漆木做的车厢,并不是很引人注目。赶车的车夫戴着斗笠,拦住霍无瑕,同他说了几句话,霍无瑕便上了车。
车子辘辘地行驶在京师清晨的薄雾里,不久就失去了行踪。
霍无瑕静坐着,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大约一个小时左右),车子停了。掀帘而下,发现是停在一个气派的大门口,朱红色的漆门,青铜兽形的门环。霍无瑕看着那高高挂着匾额,弯起了嘴角。
入了府,进了书房,那人还是一身深浓的锦衣,看到他来了,眯眼打量,嘴角一勾,邪肆一笑。
"霍无瑕,别来无恙。"声音冰冷邪佞。
"承蒙王爷挂心,自然是好。"
下一秒,他被拉进怀里,那人的手抚上怀里洁白细弱的脖子,低低笑了:"我好象有点小看你了。"呼吸喷在后颈,满意地看到上面暴起了细小颗粒。
霍无瑕挣扎了一下,挣不开,攥紧了衣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王爷不是一直看着的么,霍某是个怎样的人,王爷应该最清楚了。"后颈猛然间被抓得生疼,他的头被按在李连璧胸口,呼吸间尽是那人身上浓郁的龙诞香的味道,他微不可闻地皱了下眉。
"我,李还玉,李笙箫,下次还有谁?"李连璧拉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把脸往上仰,冷冷道。
谁知那张脸上露出了一抹笑,艳丽绝伦:"王爷不是放弃了么。谁能给我权势我就选谁,很公平的选择,不是么?王爷既然已经放弃了,又何必为此大动干戈。"
"放弃?我说过了么?"李连璧笑道,"原来你是指那天之事,那天若不是我,你又怎能顺利进入瑞王府。怎样,我那四弟据说为了那个叫林渊的人闹得生不如死,也逃不过你的手心么?"
"那就不用王爷费心了。"霍无瑕冷冷道。
李连璧挑了挑眉:"原先以为是只乖顺的小猫,没想道也会露出这么锋利的爪子。"他轻抚着霍无瑕的后颈,仿佛真在安抚一只逆毛的猫。看到霍无瑕眼中极不耐烦的神色,又轻笑道:"理由。"
霍无瑕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我霍家世代经商,所赚银钱里有大部分上缴国库,国库充盈,也有我霍家一份功劳,但在庆朝,仕工农商,商人地位最低,
也最被人看不起,霍家生存与否,就单看一个'势'字,这就是理由。"
"这么简单?"
"信不信就单看王爷了。"霍无瑕别过头去。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啊。看来我当初没看走眼。"他抬起怀中人尖小的下巴,摩挲:"你要权势,我帮你。"顿了顿,凑近那双淡色的纤唇,低低道,"你是不是也要拿出点诚意?"他看到身下的人嘴角缓缓绽开一朵微笑,如同初绽的杏花,妖娆多情,慢慢地,柔顺地吻上了自己的唇。
欲望突然间就被勾起,他把怀中的人按在桌上,肆虐地反吻回去。却没有看到,那人微阖着双眼眼睫一动不动,像只死寂的蝴蝶。
卷十八
有时候,一件事情并不是你所喜欢的,但是时间会让你习惯。是不是?
所以霍无瑕心里感觉到的,居然不是一开始的厌恶,别人的拥抱亲吻对他来说,只是用来交易的砝码,没有温度,物质一样的存在。这样想真不错,至少心里再也不会有隐约的难过,如果当初就这样想,会好很多吧。他浑浑噩噩地想着,任自己被摆成各种屈辱的姿势,任那人的唇舌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
李连璧用手一点一点地掐着身下的人洁白柔软的身子,掐过的地方便会留下血红的新月的痕迹,血一丝丝地渗出来,慢慢盈满伤口,衬着素白的皮肤,说不出的凄艳魅惑,仿若在雪地里缓缓绽开的花。他发现只要轻轻一掐,那人就会轻微地痉挛,不由调笑道:"很敏感呢。只是不知道你在别人床上是不是也这样。"身下的人却没有反应,他恶意地狠狠掐了一下那人大腿内侧,满意地听到那人压抑着的痛楚呻吟,哽在喉咙里,似是委屈,似是害怕,小心翼翼地在喉间颤抖着,扭过那人的头,不出意外地看到那双浮着一层水雾的杏瞳,茫然无辜地看着自己。李连璧凑近,温柔地舔上他的眼角,身下的挞伐却更加粗暴。那人受惊地闭上眼,闷哼一声,眼角水光乍现。
自从那一夜,李连璧就发现他对痛楚的承受力很差,因为痛楚的刺激,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涌上来,沾湿眼睫,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会被他拼命压制,不会流下来。所以很多时候他会恶意地去弄痛他,听到他喉咙里细小的呜咽,仿佛小兽垂死的低鸣。有时候甚至弄伤他,只是想看到他的挣扎,可惜身下的身子一直都是安静柔顺地,任他为所欲为。这样想着,动作不免又粗暴了些,他只感觉到怀里的人剧烈痉挛了一下,接着就软了下来,人已经昏了过去。李连璧皱了皱眉,却没有再继续下去,抽身而出,披上衣服。扫了一眼那具伏在桌子上苍白没有生气的身子,冷冷地吩咐了两个家仆进来收拾。
霍无瑕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慢慢动了下身子,虽仍旧有些酸痛,但还是可以动的,里衣已经换了,身上也感觉不到粘腻,应该是被清理过的。他晃了下头,强撑着萎靡不振的精神下了床,穿上了衣服,推门而出。屋外守着一个家仆,见到霍无瑕,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道:"主子说了,霍侍郎如果要回去,已经备了车,请随小的来。"他倒是知道我不愿意留在这里。霍无瑕暗暗想道,随即颔首:"那么麻烦你了。"
仍旧是来时的那辆车子,一路颠簸,霍无瑕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新赐的府邸,弯腰下车,谁知脚一软,踉跄了一下,向前倒去。
仓然间,听到一声惊呼:"小心!"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腰。他站稳了身子,抬起头,看到一张清淡柔和的脸,微微带笑。
"你怎么在这里?"霍无瑕奇怪道。
那人微咳了一声,淡笑道:"恩,我是来贺喜的。"
霍无瑕打量了他一下,突然问道:"韩兄什么时候来的?"
韩墨微微一怔,呐呐道:"自然是刚刚来……"
霍无瑕"哦"了一声,眼角弯弯,盯着韩墨,那人雪白的脸上露了一抹可疑的轻红,半晌清了清喉咙,有些赧然道:"其实早来了一会儿,不过没关系,我逛一下附近,挺热闹的。"
霍无瑕笑道:"进去吧,嘴都冻紫了。"
两人进了府,霍无瑕吩咐下人准备饭菜,两人就坐下聊了起来。霍无瑕见韩墨怀中托着一只精致的乌木盒子,好奇道:"那个是什么?"
韩墨微微一笑,把盒子放上桌子,道:"以前听你谈论过茶,似乎很喜欢喝茶,所以我就带了些过来。"
霍无瑕睁大眼睛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还真当真了。那也是去年的事了,当时他还是贤王府的侍读,经常和韩墨闲聊,有一天他们上街,在一个茶坊喝茶,可惜那茶真不怎么的,喝得他差点一口喷出来,郁闷了一下,就扯起了茶经,又讲到十大名茶,他当时很得意地说:"西湖"龙井"、太湖"碧螺春"、四川峨眉山的"竹叶青"、黄山"毛峰"、湖南洞庭湖平原的"老君眉"、安徽的"六安茶"、安溪的"铁观音"、庐山"云雾"、云南的"普洱"、苏州的"茉莉花茶",区区不才,也都尝过。"韩墨在一旁浅笑,听他胡叨,他突然又垮了脸,一连叫了几个"可惜",道:"有一种茶,却是千金难买,所以我也只闻名,未曾见过。那便是祁门红茶。谁都知祁门盛产绿茶,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那红茶。据说祁门红茶制作的工艺烦不胜烦,且大多祁门红茶的采摘季节,是在春夏两季。茶农们只采鲜嫩茶芽的一芽二叶,然后,经初制、揉捻、发酵、等多道工序。具体怎样却很难说。揉捻细碎的嫩芽发酵后,由绿色变成了深褐色,还要经过人们细心挑选、将茶梗剔除,加工一两上好的红茶,就需要六两鲜嫩的芽叶。真正制作成功的又只是少数,当真是茶中黄金……"他咂咂嘴,随口扯了出来。
看了看面前的盒子,再看了看浅笑着的韩墨,打开,小小惊叹了一下,小半盒的红色茶叶,锋苗秀丽,色泽乌润,隐隐有一股甜蜜的果香。正是那只闻其名,未见其容的祁门红茶。
"你哪里弄来的?"霍无瑕惊讶道,"这个可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的啊。"
韩墨笑道:"我好象还没有告诉你,我祖籍祁门。"
霍无瑕喃喃道:"祁门……韩墨……韩……你是祁门韩家的人?祁门最大的茶庄,生产红茶仅此一家……"霍无瑕瞪着他,话也说不出来了。
韩墨只是默默看着霍无瑕瞪得溜圆的水杏眼,淡笑不语。
"祁门韩家啊……专靠制作红茶就赚发了,更何况它也是大庆主要茶叶产地,全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茶叶生意掌握在它手中……"霍无瑕把韩墨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咂了咂嘴,"不象啊,不象……"
韩墨任他打量,温柔笑道:"无瑕,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回来。你有你的才华,只要等待,总有一展抱负的机会。"那句话,在霍无瑕领旨出府的时候,韩墨也曾那么对他说过。那时是他故意所为,故只是笑笑带过,并未深想。当时韩墨虽笑,眼底却隐隐有着忧虑,如今再看他的干净真挚的笑,霍无瑕突然心里有一些堵。默默地把盒子封好。
韩墨有些不安,迟疑道:"你,不喜欢么?"
霍无瑕强笑道:"一盒子黄金啊,怎么不喜欢!"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说到喝,我最喜欢的其实是酒。昔日太白有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曹孟德也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总觉得,大丈夫就该喝酒。我虽不能像李太白一样仗剑天涯,也永远体味不了曹孟德那种变幻风云中乱世枭雄之感,却也着实羡慕了一番。"
韩墨笑道:"难得听到你这么认真说一件事,说到底原来是个酒鬼。"
两人相视一笑。
说着,饭已经准备好了。霍无瑕摇了摇桌上的一坛子酒:"上好的梨花白。你也来?"
韩墨略微苦笑:"我还是不要了,喝茶就行。"
霍无瑕"哦"了一声,自顾自倒了一杯。
两人说说笑笑,梨花白喝了大半坛,霍无瑕脸色微红,杏眼水亮,突然道:"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们韩家那么有钱,靠着专制的红茶一定也拉拢了不少权势之人,你要是老老实实做一个少庄主,岂不是能够一辈子逍遥快活,无忧无虑的?干吗来趟这趟浑水啊……"
韩墨笑笑,反问道:"你若老老实实当个少当家,以你们霍家在姑苏的地位财力,你也能逍遥快活,无忧无虑过活一辈子,那你又为什么来趟这趟浑水?"
霍无瑕低低嘟囔道:"我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总之就是不一样!"霍无瑕瞪眼,一看到韩墨笑弯了眼,自知理亏,脸红了红。
半晌,韩墨突然问道:"无瑕,我一直想问你,那天你出了贤王府,后来去了哪里?"
卷十九
韩墨问道:"无瑕,那天你出了贤王府,后来去了哪里?"
霍无瑕拿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后神色自若道:"我自有我的去处。"仰头又灌了一杯酒。
韩墨欲言又止,看着霍无瑕淡然下来的脸,轻声道:"我找了很多地方,可是都找不到你,我很担心。"
霍无瑕有些动容,直直地韩墨乌黑的眼睛道:"韩墨,你是为了什么才入仕的?"
韩墨笑笑:"我不说什么为了国家,正义什么的,只是读了点书,想尽自己的一份力罢了。"
霍无瑕一手托腮,一手持杯,听到这话,弯起了嘴角:"你是真君子,真君子……佩服,佩服,可惜……"他低低笑道:"可惜,我却不是。韩墨,你看不出来么,我和你不一样。关于我的谈论你没听到么,韩墨,你真是不该和我在一起……"他看着韩墨,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眼睛水亮:"我和你本来就不是同路人,你还是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转头唤道:"老王,送客……"说罢起了身,转身欲走。
"无瑕?!"韩墨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拉住霍无瑕的袖子:"你是不是在恼我?我,我确实听到一些关于你的话,但是我都没有相信……你,你别生气!"
霍无瑕低头看着被拽住的袖子,韩墨慌忙放了手,声音软道:"你不要恼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怎么问你,我只是关心你,真的,他们说的我没有相信,我只相信你,你不要生气……"
霍无瑕摇头道:"我没有生气,也不是恼你。"他抬头诚恳地看着韩墨:"我不想让你为难,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路的,我不想以后你后悔……"他笑道:"我很感激你对我这么好,但是你和我走那么近,以后一定会后悔,我不想你以后难过,况且我不是君子,没有那么大的胸襟,也没有那么大的抱负,我只是个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样也无所谓么?"
韩墨看着霍无瑕的笑靥,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看起来那么难过,你笑的时候,会让我觉得你是在难过……"
霍无瑕愣住了,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我是否难过还容不到你来置喙。"说罢一甩袖子,厉声道:"慢走。不送!"
眼见那人就要离开,韩墨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伸手想要拉住霍无瑕,攥住了他的胳膊。
霍无瑕闷哼一声,疼得皱起了眉。
韩墨惊慌道:"我伤到你了,伤在哪里?"伸手撩起霍无瑕宽大的袖子,霍无瑕一惊,慌忙去阻止,可是依旧晚了一步。袖子被拉至手肘处,露出的白皙手腕上面尽是班驳的青紫痕迹以及奇怪的新月一样的血印,密密麻麻,连绵成一片,没入袖沿。手腕处尚且如此,不用看也知道被衣服遮着的地方是何等的怵人。韩墨睁大了眼睛,盯着那片□的皮肤,呐呐道:"你……怎的伤成这样子?这个伤怎么弄的?"
霍无瑕看着韩墨,冷笑道:"你不知道?"
韩墨赧然,说不出话来,轻微地摇了摇头,神色并不像说谎。
这下轮到霍无瑕懵了,他试探道:"你,曲院去过没?"
韩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脸却红了,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那你,和女人上过床没?"
韩墨慌忙摇头:"我没……"话却突然断了,一张脸煞白,愣愣地看盯着霍无瑕,呐呐道:"你的伤……"
嘴角慢慢翘起,"原来,说了半天,我们韩兄还是个没开过荤的……"他看着韩墨渐渐难看起来的脸色,轻笑一声,凑近韩墨的耳朵,笑容魅惑妖娆:"就是你想的那样,我还告诉你,你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样,你还无所谓么?"声音轻软,内容却是致命的,像一朵带了毒的花。
韩墨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松开了握着的手,又觉得做得太伤人了,却不知怎么办,无措地站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无瑕握着被甩开的手,握过的地方仿佛异常疼痛,火烧火燎的。垂下的袖子遮住了伤痕。他低笑道:"本来不想说出来的……现在你清楚了,后悔了,那就放手吧。以后我们不要再有什么交集的。"他吸了口气,漠然道:"韩大人请回吧。"说完,转身走了。
这一次,韩墨没有再拉住他。
他只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月上中天,直到星辰隐没。
早这样多好,话还是老早说清楚的好,免得到时候再后悔,再难过,剪不断理还乱,让人笑话。断在这儿最好,既不会受伤,也不会痛彻心扉。霍无瑕笑笑,自己还算一个聪明人。我不要什么担心,什么关怀,连拥抱欢爱都可以是假的,这种一句两句挂在嘴上随口说说的话也能信?我要的,始终都是权势。染黑的纸再想变白,那是妄想,谁也不行,韩墨不行……李笙箫也不行。
回到房里,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霍无瑕缓缓拉开衣服,意料之中地看见自己身上肆虐一片的伤痕,全身的皮肤都在叫嚣着疼痛。他冷眼看着自己的身躯,仿佛是打量另一件没有温度的物品,这些伤,这些疼痛,他早晚会回报那人。一切都还太早,鹿死谁手,尚未论定。
一阵轻微的响动,忽然感到一点细微的寒意,霍无瑕猛然回过神来,他的屋子里恍然间多了个人。一身玄衣,黑发高束,夜一样的气息,琉璃一样微微带鸽灰色的眼睛看着自己,平常冷冽的眼睛现在却微微带着一丝欣赏一丝笑。
"夜?"霍无瑕微微吃惊,随即便恢复了平静,也不管那人的露骨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的皮肤,自顾自地脱了衣服滑入温暖的水中。
夜也兀自坐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汽烟氲下更加温润纤美的身子。霍无瑕自己一直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些伤痕,是那么凄艳诡丽,有一种残破的美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破坏,变本加厉地去摧残。上一位显然也是这么觉得,所以在他身上留下那么多痕迹。
"你的事情不忙么?怎么有空来这里?"霍无瑕一边轻轻擦着身体,一边随口问道。夜对他来说,是少数几个可以坦然面对的人,他熟知自己的一切过往,当然,也包括身体,所以惊慌失措遮衣避体反而显得做作可笑。
距上次见面快一年了吧,这一年里他们没有任何交集,这是他们惯常的相处方式。夜会突然出现,也会突然消失,总之是个奇怪的人,而霍无瑕又是那种懒到与自己无关的事没有任何兴趣的人,尽管他们相识的时间很长,长到接近他生命的二分之一,但是他依然不清楚夜是干什么的。隐约知道他经营着很大的生意,也许还是个什么帮派的首领,但是这些并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
"事情告一段落,路过京师,顺便来看看你。看来你还不错。"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低低哑哑的,脖子从身后被搂住。
夜亲了亲霍无瑕柔白小巧的耳朵,轻轻呵气道:"反正都要弄脏的,别洗了,恩?"
卷二十(上)
夜亲了亲霍无瑕柔白小巧的耳朵,轻轻呵气道:"反正都要弄脏的,别洗了,恩?"
霍无瑕僵了僵身子,低声道:"有人在监视的。"
"我点了他们的穴,他们不会怀疑的。李连璧对你很上心嘛。"
霍无瑕叹了口气,从水里站了起来。少年的身子略显单薄,但是身材很完美,腰肢纤细,双腿修长,青涩稚嫩,身上残留的虐痕却凭添了一种诱惑和妩媚。夜搂紧了他的腰,"唔"了一声,用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道:"长高了啊,快到我肩膀了。"去年抱着他的时候好象只能伏在自己胸口。再仔细看看,脸也稍微瘦削了点,更衬得下巴尖小了。夜摸了摸他的腰,皱了皱眉:"没好好吃饭么?怎么更瘦了?"
霍无瑕把额头抵着夜的肩膀,闷闷道:"只要是人,都会长的。"
夜又问道:"药有按时吃没?你肺不好,晚上洗澡要小心,不要着凉。"说着再紧了紧怀抱。
霍无瑕并没有回话,只是仰脸,踮起脚,吻上了夜的唇,星眸如醉。夜叹息了声,用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张开嘴迎合他。一时间,喘息声密密地响起。分开唇瓣,夜凝视着伏在自己的身上轻喘的少年,黑暗中,一双眸子水光潋滟,迷醉如梦,平常淡色苍白的双唇微微肿着,娇艳如绽开的花。霍无瑕搂着夜的脖子,再度凑上自己的唇,洁白柔软的身子像一条白蛇,妖娆地缠紧身下的人,黑色如墨的发丝四散蜿蜒,缠绕在玉白的身子上,居然会让人产生妖冶的感觉。夜只觉得手下的肌肤微凉,如同柔滑凉润的丝绸,粗重地喘了口气,一手搂紧他柔软的腰肢,一手游移全身。霍无瑕轻轻呻吟了起来,微微沙哑的声音,是最好的催情剂。
夜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不受控制地揉捏着手下的身子。然而当他的手探入那人的身下时,却僵住了。他那里依旧软垂,没有任何情动的样子。霍无瑕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微睁熏然眼眸,轻轻蹭了蹭夜。
本来该是让人血脉偾张的画面,突然间让夜失了兴致。他叹了口气,轻轻拉开霍无瑕缠在自己颈上的双臂,淡淡道:"睡觉吧。"
霍无瑕茫然地看着夜,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待眼中迷茫渐退,渐渐涌上一丝惊慌。他抿了抿唇,又一次去吻夜的唇,夜偏了偏头,躲了过去,哄道:"乖了,睡觉。"
话刚说完,便觉得怀中的人有些不对劲,身子僵硬,轻微颤抖着。夜连忙抬起那张埋在自己胸口的脸,面色惨白,紧紧咬着下唇,血一点一点从咬破的地方溢出来。夜一惊,皱眉喝道:"你在干什么!"
霍无瑕抬起乌黑的眼睛,低声道:"你不要我了么。"
夜看着那张明明泛着恐惧却咬唇倔强的脸,良久叹了口气:"不是不要,只是现在不要。而且……"他苦笑了一下,"你也不想要吧。"他用手拂开霍无瑕垂落下来,遮住脸颊的乌发,苦涩道:"无瑕,我在你眼里,难道就是和李连璧一样的人么。你可以违心地去奉承迎合他,即使你不愿意,他也不会去管你高不高兴,愿不愿意。可是我在乎。我和你之间,在你眼里,就是那样单纯的交易关系么?我当初救你,也绝不是想要你做什么。你明明不想要,为什么不说出来?还要故意装做迷醉的样子。我不喜欢你这样。"
霍无瑕把脑袋伏在夜的胸口,半晌突然说道:"你都看到了?我……和他?"
夜摸了摸他的头顶,道:"是,看到了。我不放心,所以跟去了。可是我也只能看着,你一定不想要我出手帮忙。"
"惜诵还好么。"
"还好,她很担心你。你有空去看看她吧。"
"对不起……我以为你很想要……"
夜笑了笑:"我倒是真想要呢。可惜你总是以你自己的想法来做一些事,你觉得这样做对别人好,有时候却未必。刚才那人,恐怕心里的难受不亚于你。"
霍无瑕闷闷道:"我没有难过,他如果和我走得太近,以后会更难过的。"
夜拍了拍他的背,暖声道:"我知道你很累了,快睡吧。"
霍无瑕低低应了一声,轻轻挣开夜的怀抱,从他身上翻身下来。背对着夜,蜷起身子,闭上眼睛。
夜看着面前光裸的脊背,叹了口气,把被子掖好,紧紧裹住那个单薄的身子。从以前起就是这样,无论两个人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一但睡觉,他依然会紧紧蜷起身子。弓着背,缩着腿,谁也无法入侵。他曾试过许多办法,在霍无瑕睡着的时候,尝试着一点点展开他的身子,可是他蜷得那么紧,手紧紧地攥着床被,根本无法让他展开。或者硬是在情事后搂住他,不让他从身上下来,夜满意地看到他闭上眼,轻柔地呼吸。可是在随后几天,夜发现他一直在白天精神萎靡,打着瞌睡,才知道他晚上根本没有睡着。也用过迷药什么的,却发现他一旦失去意识,总是习惯性地蜷起来。多次尝试过,夜终于放弃了,任他这样缩着身子,也不再想着要纠正了。
夜有时候会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那个弱小的身子在男人身下,无助蜷着的样子,看不到他的脸。这种事情在交趾(今越南境内)这么荒蛮而教化不高的地方,是很常见的。他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便继续追踪叛党余孽去了。
第二次见面,他受了很重的伤,被逼无奈,藏身曲院。他刚进入一间房间,便因为失血过多,无力地倒在床上。房间里没人,他勉强放下帐子,便精疲力竭地喘息了几口。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紧张地屏住呼吸,捏紧手里的匕首,透过帐缝注视着来人。他看到一个小小的灰色的身影,蹒跚着进了屋子。慢慢地褪下身上残破的衣服。瘦小白皙的身上,到处是班驳的痕迹。那个人似乎没有发现屋里有人,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褪下了裤子。那个地方惨不忍睹,血肉翻卷,混着红色的血和男人白色的□。连他看了,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那个孩子却从头到尾没有出过一声,吃力地擦干净自己身体,弯着腰的时候,脊梁突出,肋骨一根根地浮出,清晰可见。
又一阵晕眩,他微微动了一下身子,突然听到那孩子惊道:"谁?"声音清脆微软,而让他吃惊的是,那孩子的口音竟是纯正的北方口音,也就是说,他不是本地蛮夷。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点点靠近,轻轻问道:"谁在里面?"手举起来想撩开帐子却又不敢。他一下伸出手来,扼住那个孩子细瘦的脖子把他拖上床,用手捂住他的口鼻,威胁道:"不要出声,不然我就杀了你。"他晃了晃手里的匕首,看到那个孩子惊慌地点点头,才慢慢松开。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孩子长得相当漂亮,大大的杏眼,睫毛浓长,只是脸有些微肿,嘴角破了一块皮。但仍然不损于他的美丽,况且他还那么像一个人。
那个孩子睁着明眸看着他渗了血的前胸,小心翼翼道:"你好象流血了。"又犹豫了一下,商量道:"我去叫惜诵好不好,她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又捉紧那孩子细弱的手腕,冷道:"不行。"那孩子犹豫着,静静坐着也不发话了。后来怎样他忘记了,大概是晕过去了,等他醒来,已经是夜晚了,身上渗血的布已经被换了。他动了动身子,听到一个声音轻叫道:"惜诵,他醒了。"他侧头,看到趴在床边的那个小小身子,正转头对着不远处的少女。那个少女其实也就十二、三岁,长相娇美,和孩子有着相似的杏眼,眼睛正红着,应了一声,便要过来。
那个孩子赶忙回头,脸红红的,轻声说:"你,你别告诉她……"他脑子昏昏沉沉,不清楚那孩子指的什么,微微点了下头。
那个叫惜诵少女端着一碗粥,轻声道:"我们没有药,你先把粥喝了吧。"转头又对那孩子道:"小九,你也把粥喝了。"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小九乖乖应了一声,慢慢走到桌边,只是站着,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粥。惜诵看着他的背影,咬着牙慢慢淌着眼泪。颤抖着把粥喂给他吃。他虚弱地喝着粥,并不知道那个叫小九的孩子为什么对他说那句话,也不知道惜诵为什么哭。
直到后来。
卷二十(下)
那段经历在夜的生涯中是仅存的没有杀戮,远离江湖的时光。在这个远离繁华的蛮荒之地,在这间简陋的曲院,安静,简单,纯粹。如果没有这次追踪叛党的任务,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与这两人有任何交集。
夜靠着自己身上的药勉强撑过,但是元气大伤,不得不暂留在这里养伤。他发现那个叫小九的孩子总是和那个叫惜诵的少女在一起。惜诵被叫去学习艺妓所需要的琴棋书画,小九就帮忙做一些杂活。但是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伤,有些一眼可知是男人留下来的。蛮夷就是蛮夷,连这样幼齿的孩子都不放过,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是云淡风清地,鄙夷地想想,并没有同情什么的。小九可能因为他在,有些怕羞,回来的时候总是躲在角落弄干净身体。小九话不多,通常时候总是默默坐着,不置一词。
交趾偏南,瘴气横生,贫苦百姓常死于此。晚上的时候经常能听到压抑的咳嗽,一声一声。夜询问之,才知道,小九幼时曾为瘴气所害,无钱买药,逐渐严重,咳嗽之症已药石罔救。
有时候他会同小九讲讲江湖上发生的事情。他发现讲到一个人的时候小九总是听得很仔细,有时候甚至还会问他"那人好不好""有多高了"诸如此类可笑的问题,他也就不甚了了,含糊带过。
惜诵回来的时候,小九总是飞快地叮嘱一句:"你别告诉她。"他终于明白,那孩子指的是身上的伤痕,心里不免有些好笑,那少女学的都是些风月之术,见也只怕见多了,怎么会不晓得。他也曾看到惜诵背着小九偷偷地哭,心想这两人相当有趣。那时候他总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心态,凡人的挣扎在他眼中只是一场颇为有趣和新奇的游戏。
夜也问过他们怎么会来这里,但是他们口风相当紧,一点也透不出,时间长了,他也就淡忘了。
这种对他来说相对平淡的日子在某一天被打破了。养伤月余,他的伤势渐无大碍,总教也已经派了人来接应。他收拾了一下,在床头放了一锭银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转身离开。剩下的叛党余孽根本没有什么威胁,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拾干净了。待要离开交趾,他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还是回到了那地方。
越过前面的风月堂,他不屑地瞟了一眼。这个曲院算来也是整个交趾最大的风月场所了,装饰简陋庸俗。这里蛮夷粗鄙,有的时候当堂就会行那苟且之事,实在是伤风败俗至极。正要翻过长廊,突然听到一个尖利的嘶喊声:"你们不能这样!"一下子把他怔住了。那个声音尽管嘶哑,却还是带着孩童的稚嫩。他一个折身,跃到大堂梁上,看到厅堂里一片混乱。那个小小的灰色在涌动的人潮中出没,嘶声大喊:"惜诵!惜诵!畜生……你们这群畜生!放开她……"他一遍遍地喊,带着哭腔,嘶声力竭,仿佛杜鹃啼血,凄厉至极。
在他眼中,小九一直是个安静的孩子,沉默地做着每一件事,即使身上那么多的伤,也不会多哼一声。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愤怒起来会那么的激烈,连命也不要的。
小九拼命挣扎,拼命嘶吼,却被周围一个人一脚踹倒,他痛得缩了起来,一点点往前爬,仍旧嘶喊着:"惜诵……惜诵……"
突然有个人"咦"了一声,捏住小九的下巴,兴奋笑道:"刚才没看出来,这个长得也不错啊,虽然是个男的,勉强弄来给大爷我泄火吧。"周围的人都一哄而笑。
衣服被撕开,身上班驳的痕迹再也无法遮掩。"妈的,原来也是个做惯的!"那人粗鲁地骂了一句,手却没停,继续剥他的裤子。小九大睁着眼,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没有一丝亮光。夜知道那样的眼神,在他的一生中他已见过无数次,但是这一次却让他的心狠狠抖了一下。他再也看不下去,一出手就要了那个男人的命。周围看着戏的人惊声叫了出来,四散逃跑。夜走到那个孩子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蜷缩起来,团得紧紧的,不留一点缝隙,暗暗叹息一声,把他抱了起来。十岁大的孩子,轻的没有一点重量,小小的团在他的胸前,像只孤苦无依,迷了路的小狗。
夜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我带你走,可好?"
小小的身子伏在他的胸前,头埋得很低,但是夜还是听到了,那个孩子一直不停地低声喃喃:"惜诵……惜诵……"
夜紧了紧手臂,柔声道:"好,也带惜诵走。"
他转身,大堂里人跑地差不多了,仅剩十数个。惜诵被搂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怀里,手被绑着,哭得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中年男子也不逃,恶狠狠地用生硬的汉语斥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坏我的好事。"周围十几个家丁一样装扮的人皆磨刀霍霍,目露凶光。
夜面无表情,冷冷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说罢,手一挥,银针齐发,顷刻间,留下一地尸体。
惜诵被吓傻了,呆呆坐在地上。夜帮她把绳子解开,拎起她,一起一落,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冥教教规极严,除非入教,否则不能进入教内。夜把他们安置在一处私宅,着手下看护,便回去复命。走之前,他问过他们,有没有什么想做的。小九蜷着身子,一言不发,惜诵搂着小九,沉默不语。夜叹息一声,径自离开。
再见时已有数月,小九站在花树下,抿唇一笑,极尽春晓。他一字一顿道:"我要复仇。"声音微哑,不再清脆。
姑苏霍家,名门之后,世代经商,为当地望族。霍家老爷膝下三子,长子次子皆聪晓干练,能独挑大梁,唯小儿无瑕身染重疾,惟恐传染于人,养于深宅,不为外人所见。
后有布衣和尚上门化缘,霍家老爷乐善好施,以礼相待。那和尚听说霍家小儿之事,悲天悯怀,出手相治。幼子日渐康复,玲珑可爱,聪敏异于常人,又勤奋好学。十岁就对颜师古《汉书注》纠误,并撰《指瑕》十卷,十二岁从名医曹元学习《周易章句》、《黄帝素问难经》,时人称奇。
同年,姑苏最大的曲院海棠春有女倾城绝色,名清影,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曲飞天堪比当年赵飞燕的掌上舞姿,妙曼非常。一时人人相拥,座无虚席。
无瑕十三那年,偶入海棠春,遇见当时为姑苏第一名妓的商清影,两人相谈甚欢,遂成至交。直至无瑕北上,清影相随。
卷二十一
黑暗中醒来,全身酸软无力。
不知道长此以往下去,这身骨头会不会散掉。那样也可算是古今天下第一人了,行房事行得骨头散架。自嘲地笑笑,推被下床。
掀开帘缦,才知夜晚还没到,只是厚重的帘缦遮住了所有的光,密密地包裹住这一方尺寸之地,恍然两个世界。
李连璧最近吃错药了,天天拉他,下着狠命的做,甚至朝里朝外也不遮掩亲昵之色,他到底想干什么?揉了揉额角,回想那些朝中官员望着自己的一脸诧异和轻蔑,不禁暗笑两声。在这朝堂上站着的,有几个干干净净?偏生装出一副高洁的样子,呕的人发酸。
慢慢穿上衣服,一点点回忆御书房发生的事。皇帝居然要微服私访,私访就算了,把自己也拉上,中书舍人,王爷,近侍,公公……这是什么怪异组合?怎么想自己也是沾不上边的啊。头痛的是,越想避的人越是齐齐地聚了一堂。那两人的脸色可是相当精彩,估计自己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边想一边推开门,门外居然没有人。大概以为自己不会这么早醒的吧。他抿了抿唇,关上了门,沿着长廊慢慢走。
上次记得这边左拐有条小径,他当时多看了几眼,领路的小厮一脸沉沉地催促着。他随口问了一下通哪里去的,小厮没有回答。他望着那条幽深小径,踏了上去。小径弯曲,隐没花丛。一路穿花分柳,渐渐,前面露出小舍一隅。白墙黑瓦,素净淡雅。很难想象精雕细绘,华贵无双的瑾王府也会有这样简朴的房舍。他住足于院外,忽然感到呼吸急促起来。周遭一片寂静,仿若无人,但是他知道屋里一定有人,抬手欲推门而入。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霍公子,请停手。"声音低沉阴冷,是以往领路的那个小厮。
霍无瑕回头,果然是他。于是笑了笑道:"没想到瑾王府也有这么野趣盎然之地,无瑕好奇之极,正想看看呢。"
小厮沉沉面色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个地方荒废已久,您还是回去吧,免得脏了贵足。"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霍无瑕没有办法,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屋,跟着小厮走了出去。夕阳下,小屋被残辉拥抱,说不出的简静寂寥。
两人前脚先走,李连璧后脚就从小径另一端出现,他沉沉地注视着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推门而入。院子杂草丛生,疏疏落落的草木都能掩盖原来的小路。他径直都到屋前,屋门前坐着一个丫鬟,看到他来了,连忙站了起来。
李连璧沉声道:"人怎么样?"
那丫鬟"啊啊"地打着比划,原来是个哑巴。
李连璧不耐烦地推开那丫鬟,进了屋。屋里一片黑暗,他闭上眼适应了一阵,才略微看的清楚。简单的桌椅,唯有靠墙一张大床,雕刻华丽,帐缦重重。袅袅瑞脑香气从案头金猊透出,凭添一室旖旎。他撩开帐缦,满脸温柔之色,凝视着床上熟睡之人,眉眼疏淡,一头青丝落了满枕,忍不住伸手去抚摩他的脸。岂料一碰之下那人已然惊醒,蓦得一缩,满眼都是惊惧之色,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李连璧脸色一沉,温柔褪尽,冷冷地看着受惊下缩成一团的人。翻身上床,摸索着握住那人纤细脚踝。那人猛得一颤,拼命挣扎,退让间只听到悉嗦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原来脚踝被锁链锁住了,挪不得半分。本来盖在身上的锦被滑了下来,赫然露出一具□洁白的身子。李连璧冷笑了一声,压住了那人乱动的腿。
那人挣不得,只好拼命用手推着面前人的胸膛,尽量蜷起身子。李连璧眯着眼,冷冷道:"怎么,还没习惯么。你不穿衣服的时候可比穿着时美多了。"这句话一说出来,那人先是一僵,随后挣扎地更厉害了,秋水双目间尽是惊恐愤恨之色。
李连璧看到他那种眼神,心下怒气更甚,攥住他使劲推打的手,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一口咬在那人的润泽柔软的唇上,顿时鲜血淋漓。那人痛呼一声,声音里带了一分抽噎。李连璧松开他的唇,抬头一看,果然,那人双眸间已是波光粼粼,不由心里一痛,俯身舔上那人的伤处,一点一点舔干净上面残留的血渍,感到那人颤抖的双唇,低声道:"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不伤你,你难道还没弄明白吗?只要我不放手,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倔……"话未说完,唇上一阵剧痛,原来是那人恨极,反咬了他一口。这一口咬得极厉害,李连璧唇上一块肉差点被咬了下来。
李连璧迅速抬手,捏住那人下颌,用力一错,卸了那人的下巴,那人闷哼一声,眼泪和冷汗一齐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李连璧知晓那人忍不住疼,狠狠地掐了那人的乳首一下,听到那人喉咙中悲鸣一声,眼泪流得更凶,沾湿了他的脸庞。
李连璧抚着伤处冷冷道:"我倒忘了,你还有这招。既然你还不习惯,那就继续,直到你习惯为止……"他从襟口摸出一只玉白的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丢进案头的金猊香鼎里。片刻浓郁瑞脑香里便混杂着一股甜腻的香气。
手中的身子渐渐绵软下来,他把那人卸下的下巴又装上了,抬起那人的下颌,摩挲着冷笑道:"你猜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和你当年一样,少年成名,风采卓绝。"李连璧脸色一暗:"连在床上都很相似呢,我一用弄痛他,他的眼睛就会湿了。"他抚了抚身下的人颤抖的睫羽:"可惜他比你乖,比你听话,绝对不会忤逆我。"他看着身下之人惊惧痛苦的脸,柔声道:"你难过了?你不要怕,我喜欢的始终是你,和他不过逢场作戏。不过我对他好奇的很,你猜他会是谁?"
身下的人闭上美丽的眼,哆嗦着嘴唇,半晌低声道:"放过他。"
李连璧抚摩着那人挺直的鼻梁,微肿柔软的唇,划过纤细的锁骨,单薄的胸膛,轻声道:"天问,你弟弟和妹妹当年在交趾一夜间突然消失无踪,我派去交趾的密探一个都没回来。你说他们去哪里了?"
那个男子原来就是当年犯有逆谋大罪的苏家长子苏天问。苏天问在当时苏家获罪发配蛮地交趾突然间失踪了,原来是被李连璧扣了下来。
苏天问摇了摇头,悲怆道:"你害死了我爹娘,把我弟妹卖给花楼,你还想怎么样?"说话间,眼泪依旧流个不停,颤声道:"我们苏家从来没有做过那等天理不容的混事,天地可鉴……你为什么要侮辱我爹娘,侮辱我,甚至连我那两个不知人世的弟妹都不放过,你……"他狠狠咬牙,怒瞪着身上的人。
李连璧冷冷道:"只有那样子,才能保证你们苏家再无人有能力复仇。你该感谢我还为你们苏家留了后。"他手下一动,不知摸了哪里,苏天问一阵惊喘,苍白双颊泛上一抹嫣红。"可是即使是这样子,他们依然逃了我的监视。你弟妹本事不小啊……"
苏天问拼命摇头:"他们不会在回来了,你放过他们……啊……"他皱着眉,平时白净素淡的脸颊嫣红如火,一双波澜不惊的秋水明眸失了清明,唇微张急喘着气。
李连璧吻上了他的耳朵,低冷道:"你我都清楚,他们是不会放手的。你撑了这么久,难道心里没有想过他们来救你出去?我虽没查出那人有什么不妥,不管他是不是你弟弟,我都不会手下留情。想从我这里夺走你,休想……"
苏天问只觉得一阵寒意沿着脊背窜上来,但是身子依然火热酥麻,情潮似海,羞愧地闭上眼,将脸埋被褥间。
李连璧把他揽入怀中,轻柔地吻着他的眼角眉梢,喃喃道:"普天之下,我只要你,谁都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你,天问,天问……"他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无限柔情。
苏天问的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可惜我们之间是永远不可能的了。
卷二十二
霍无瑕回了府,细细思索,心里终有一丝疑惑。犹豫片刻,便下令备车马,直奔海棠春。
鸨儿看着他进来,愣直了眼,估计还没从上次的混乱事件中回过神来。霍无瑕也不多说,伸手一锭银子,并解下身上挂着的玉佩交与鸨儿,嘱咐她交给清影姑娘,说是友人来看她了。鸨儿瞅着那锭银子,笑开了花,一脸暧昧地瞟了眼霍无瑕,颠颠地上了楼。
霍无瑕等了片刻,紫姹下了楼,道:"小姐请你去。"说着,偏头转身,神色颇多不自在,可能是想到那天的事了。
进了房门,看见一女子靠于窗前,云髻峨峨,修眉丹唇,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欣喜唤道:"惜诵……"
惜诵见他,也喜悦不已,上前拉过他一个劲的瞧:"那天,你没事吧,我都听说了,他……瑞王没有为难你吧?"
霍无瑕笑道:"没有的事,应该问你,蔡卓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惜诵一脸惊异:"怎么,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惜诵压低声音:"他被人莫名其妙废了,我想大概是冥教做的,否则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惜诵关上了窗子,冷笑道:"那蔡卓欺压百姓,鱼肉乡邻,这样的下场再好不过。蔡晋也可能知道惹上了不该惹的势力,并没有多声张。"她瞄了一眼霍无瑕,先前笑意尽褪,斥责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冲动,那天幸好你跑得快,遇上瑞王,否则你怎么办?"
霍无瑕低低道:"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我让你待在这儿,已经很对不起你了……"
"对不起谁?这和你没有关系!"惜诵烦躁地打断他的话,继续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咱们当初说好的,你去接近李连璧,我待在冥教搜集消息。我当初做了这个选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这些我都能忍,蔡卓碰了我,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谁知你偏偏来搅局……"
她喘了口气,看到霍无瑕白着一张脸,倔强地咬着唇的样子,心里突然一软,唤起道:"小九,别这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男孩子就没关系了,你不想我面对那些龌龊的事,就想自己一个人全扛下来么?你受不了的。"她摸着霍无瑕颈侧□出来的一块深紫咬痕,悲道,"这是他做的么?你不知道,我每次想到你在他那里委曲求全心里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儿身,不能代替你受这份罪……"
"惜诵,别说了……"霍无瑕轻轻拉下她的手,叹息道:"我都知道,下次我不会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在李连璧的府上发现一个地方很可疑,但是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可能……"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可能哥……"
惜诵一惊,半晌才说道:"你是说哥哥在他手上么?正好我也有个消息,李连璧在前天晚上暗地里接见了镇北将军秦轻,还私下调动了京畿卫队。恐怕情况有异。"
霍无瑕皱眉道:"他胆子也未免太大了,难道已经沉不住气了么。"转而又想到这次莫名其妙的微服私访,实在是弄不清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惜诵思量道:"那个地方具体在什么地方?"
霍无瑕提笔把大致位置画了一下,又嘱咐道:"你去探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切记打草惊蛇。李连璧一定会在周围严密防卫的,不要与他们产生正面冲突。"
惜诵点点头。
两人当下商量完毕,霍无瑕告别了惜诵出了房间。
走过一间厢房,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要说媚乱朝纲怎么比得上霍无瑕那小子,哼,仗着自己的脸漂亮一些,攀上瑾王又去招惹瑞王,与贤王称兄道友,还不知暗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霍无瑕冷哼了声,正要走,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不要胡说了!"平常温和淡定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了怒气。
"韩兄你莫要激动,我们当然知道你清明端正,早已和那等低下无耻之徒划清界限了。"那个声音继续道。
又有人叹道:"可惜他才华横溢,不下于你我,却偏偏要做这些君子不耻的事情,堪堪毁了自己,平白让人诟骂。"
"哼,他的才华……"冷嗤一声,"莫不是在床上才体现出来的吧……"
"你这是什么话!他,他才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韩墨拍案而起,双颊怒红,"这是一个读书人说的话吗?诋毁他人,用语粗鄙,你们太不堪了!"
霍无瑕在门外暗暗叹气,韩墨啊韩墨,这个时候你就该闭嘴,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么,这么做只会平白落了人口舌。
果然那人怒道:"韩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难道说错了吗?那瑾王与他在朝下公然狎昵,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了。你这么护着他,难道你也与他有什么不清不楚么?"
"你不要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哼,谁不知道你先前与他交好,关系密切,现在虽然与他断了关系,可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暗通曲款……"
接着一阵桌椅倒地,瓷器碎裂声,夹杂着惊呼和劝说声。门骤然打开,一个人被摔了出来,倒在霍无瑕脚下。这下子,所有人全住了手了。
霍无瑕粲然一笑:"大家的发言真是精彩绝伦,无瑕受教了。"
他一笑,如春风拂露,便愣了所有人。韩墨被人拦着,一张脸红若赤霞,双眉紧皱,估计气得不轻,看到霍无瑕,血色褪尽,不自在地转了头去。
忽然听到脚下一个冷哼,低头一看,原来同是进士的崔明修。
崔明修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脸青紫,脸色黑得像锅盖。霍无瑕暗暗冷笑了一声,突然伸手扶住崔明修的胳膊,殷切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怎样。"
手下身子一抖。崔明修慌忙甩开霍无瑕的手,厌恶道:"你别碰我。"
霍无瑕一脸委屈:"你不是叫我到你家里等你的么,原来你上这儿来了。"一下子,所有人都露出了然的神色,齐刷刷地看着崔明修。
崔明修恼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
霍无瑕怒道:"敢做不敢说,崔明修,算我看错你了!"
众人皆咳嗽的咳嗽,挥扇子的挥扇子,望窗外的望窗外,崔明修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韩墨黑着一张脸,走过来拽着霍无瑕就往楼下走。
走出了海棠春,依旧未停,霍无瑕手腕被拽得生疼,本想帮韩墨出气,没想到他脸色更难看了,心里不免也一阵气闷,冷声道:"韩大人,放手!"
韩墨被这句"韩大人"刺得浑身冰凉,一下甩开霍无瑕的手,怒道:"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吗?"
自从和韩墨相交以来,他都是那副柔和淡定的样子,为人处世平和如涓涓细流,进退有度,君子之风,何曾像这样子怒气横生,大声斥责过?
霍无瑕怔住了,半晌转头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倒是韩大人好兴致,海棠春的姑娘都是绝色,怎样,滋味不错吧?"
韩墨胸膛起伏了几下,一身的火气都给浇没了,脸又红了起来,慌乱道:"我是被他们拉来的,没做过什么……"看到霍无瑕一双水杏眼盯着他,眼底略有促狭,缓下声音道:"上次是我不好,不该就那么放手。我想了很久,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定有隐情的对不对?可是有什么隐情需要你不惜毁了自己名誉?你告诉我,韩家虽说不是皇亲贵戚,还是有一些权势的,总是可以帮你……"
霍无瑕冷下眼神,"名誉?名誉在你们君子口中可是比命还重要,对我来说却是不值一名。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你们所说的自甘下贱。韩大人不要再纠缠我了,否则会比今天还要难堪,到时候被人污个同流合污的说法,大家都不好看。"
"无瑕,你这样说只是不想要我被你连累,我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在意的……"
"可是我在意!韩大人,上次不是已经说好了么,你做你的君子,我当我的小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何苦要对我纠缠不休。"霍无瑕硬下心来,冷声道。
韩墨一张脸变得煞白,更衬出嘴角伤处糁人,他乌黑的眼睛沉沉得看着霍无瑕,最后淡淡一笑:"霍公子说得对,我韩某何苦要贴着人家冷脸,倒头来落个自讨苦吃的笑话。"他敛目做了个揖,"那么霍公子多保重,韩某不打扰了。"说罢,转身,一袭清淡身影湮灭在夜市明灭灯火中,再也寻不得。
卷二十三
人间四月芳菲尽,春花凋零,绿却恣意蔓延,眺目远望,深浓浅淡的绿色爬满视野。
长长无尽头的官道上,悠悠地出现一行人马。两辆毫不醒目的乌木马车,车旁伴骑着几人,一切都像普通商富人家的出游。
稍后的一辆马车窗帘一直被掀起,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男孩睁着桃花美目兴致冲冲地看着周遭景色,不时地向车旁骑马的青衫男子询问着什么。那青衫男子生得俊秀非常,偶尔答一句话,可能那男孩说了什么笑话,青衫男子唇微微一勾,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淡笑,原本看上去冷洌如冰的眼神瞬间变得柔软温润。
突然前一辆马车传出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严二,还有多远才到?"
"老爷,还有三、四里路就到钱塘。"一个驶着马车的小厮样的人回道。
江南自古富庶,而以钱塘为胜。古有诗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李还玉早已听说过钱塘美名,对这个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之地向往已久,便一直缠着李笙箫讲他当年见闻。
车厢里坐着霍无瑕和韩墨,两人都是文士,骑不惯马,只能坐一辆车上,一开始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尴尬,后来也就习惯了,有时候交谈几句不冷不热的话。韩墨一直是安然淡定的神色,霍无瑕手里翻阅着一本《东华经》,偶尔应付一下还玉,气氛不至于低落到极点。
皇帝仍是那个皇帝,观其言行举止,气度风范,同往常没有什么差别,但是霍无瑕总觉得有些不对,询问还玉,并没有觉得不妥,不禁暗笑自己多心。如今,他只担心远在京师的李连璧会有所行动,连惜诵都打探的到的消息,皇帝也应当知道吧,为何还要借着私访的名义赶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有李连璧如此狡诈之人,会这么容易泄露他的行动么?还是,这只是一次试探?
"霍大人?"耳旁的轻唤让霍无瑕回过神来,他茫然看着韩墨,忽觉手上一沉。韩墨把一本书放到了霍无瑕手上,淡淡道:"书掉了。"
"哦。"下意识捉紧手里的书,感到手里多了个软热的东西,低头。
韩墨的手迅速抽离,故作镇定道:"下次不要再掉了。"说着手蜷了起来,脸上却还是微红了一下。
霍无瑕看到他冷淡的样子心里仍有些难过,自己却不愿承认,勉强笑道:"知道了。"
没多久,便入了城,果然同北方的雄浑严整不同,白墙黛瓦,青石板路,像一幅水墨画,江南人大多纤巧,女子丰姿绰约,男子也生得略微矮瘦,话语轻且柔。
自从进了城,李笙箫就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一行人找了家客栈,包了后院,打点好一切已经过了午时,略微整休了一下。
湖水初升,春山重叠,锦帐开桃岸,兰桡系柳津,美得不似人间。
李笙箫站在断桥,夕影拉得长长的,说不出的落寞怆然。他一直摩挲着桥上横栏,从来平静无波的眼底有转瞬即逝的光芒,眼睛被夕辉照得晶亮,那样的眼神,其实叫做思念。
霍无瑕一直呆呆得看着他,明明对自己说过了不去想,不要想,不能想,明明告戒自己这个人和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可是看到他这样,心里依然闷得连呼吸都很困难。他一直看着,看到那人晶亮的瞳仁随着渐灭的余辉黯淡下来,却不知自己也被另一个人看着。
韩墨愣愣地站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一直以为那人游戏人间,无情却似多情,却从来没有看过他有那样的眼神,热切的,似有千言万语,却有无法说出口的痛苦隐隐乍现,他那样的眼神,大概是喜欢桥上之人的吧,但是注定没有希望,所以连说出来的权力也没有了,只能深深埋在心底,韩墨突然觉得心里很痛,转身默默离去,不愿再看到那样的眼神。
夜已深,歌未尽。
霍无瑕借着湖上画舫朦胧灯火,摸到断桥。那人果然还在桥上,却是坐着的。头靠在桥栏上微仰,月色如水,笼在他白瓷一般的面上。他看到来人,微微睁大眼睛,迷迷糊糊地瞪着面前之人,呆呆的,一点也看不出平时淡漠冰冷的样子。
"你来啦?"李笙箫轻轻道,使劲盯着前面的人。霍无瑕瞥了眼他脚下的若干个大酒坛,无奈地点点头算作答应。
"来了就好,就好……"李笙箫突然笑了,弯弯眼角,浓长睫羽,淡色双唇微微翘着,笑得心满意足,眼底却水光乍现。
那个微笑像极当年两人闲聊时候的笑容,无忧无虑,干净通透。
霍无瑕心一跳,"小箫"二字正要脱口而出,却猛然想到今非昔比,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只能轻轻点头,叹了口气,道:"回去吧。"伸手想要扶他。
霍无瑕看的出,他是醉了。李笙箫酒量很不错,可惜这么几大坛酒下肚,况且一闻便知,那是上了年头的女儿红,入口绵软,后劲十足,就是神仙也要醉的,何况是他呢;酒品也还行,喝了酒总是安安静静坐着,或面露微笑,别人看不出来醉了没。
霍无瑕伸手拉他起来,没想到那人手一伸,搂紧了他的腰,他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熟悉的味道迎面扑来,却又有些不同了,青涩的草香没了,有着成熟男子沉郁的味道,霍无瑕突然鼻子发酸,使劲咬着牙,看来这么多年来,酒品变坏了。
李笙箫把头埋在霍无瑕颈窝处,来来回回就说着那么一句:"来了就好……"听得人有些想发笑。
霍无瑕觉得肩颈处异常热烫,有些心慌,推了推,没推开,搂得反而更紧了,心下叹气,怎么喝了酒像个小孩一样。哄道:"我来了,很好很好,回去了,好不好?"
"我等了你很久啊,很久很久……你为什么不早点来,那么多年,我怕我等不到你了……"滚烫的眼泪滑到霍无瑕衣襟内。
霍无瑕怔住了,随后苦笑了下,原来那人是把自己认错了,眼泪沾在自己脖颈处,烫得像要灼伤人的皮肤。他任那人靠着,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轻声道:"我知道,回去了……"
李笙箫却死死地抱着他,脸在他脖子处轻微蹭了下,断断续续道:"可是我还是等啊等……总是要见上你一面,你说过来年我们一起去钱塘看潮,我一直记着呢……我等了那么多个来年,你却都没有来……"哽咽的声音,微微带着委屈,"我每天都在想你……小渊……小渊……我想得骨头都发疼了……"他在霍无瑕颈旁絮絮叨叨,把自己的琐碎的事情,刻骨的思念,往昔的种种,一点一点的说着,细细碎碎。年复一年的沉默,有谁知道,那么多的话,都埋在了心底,没有林渊,恐怕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霍无瑕默默听着,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远处歌声丝丝缕缕,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李笙箫松了怀抱,轻轻抚过霍无瑕的脸颊,霍无瑕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李笙箫轻柔道:"不哭……"抹掉了他眼角的泪,他闭着眼,任有那人一点一点抚摩着自己的脸,眉毛,眼睛,鼻梁,脸颊,唇,细致的轻柔的,眼泪却流的更凶。
忽然唇上一热,那人的气息和着女儿红醇香浓郁的味道充满口鼻,霍无瑕惊讶地张开眼。近在咫尺的距离,双眸微阖,那人纤长微翘的睫羽一根根的都能数清楚,高挺的鼻子微微蹭着自己的脸,柔软的唇轻柔的含着自己的唇。霍无瑕慌乱地推着李笙箫,偏过头想要逃,却被李笙箫扣住了后脑勺,轻浅的吻随之加深,吮吸舔噬,缠绵至极。霍无瑕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理智和意识都被烧得灰飞湮灭,只有这个掠夺的吻,激烈,缠绵,没有穷尽。他闭上眼,紧紧攥着李笙箫的前襟,竭力与他纠缠。
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分不清是谁的血,但是谁都没有停下来。
这样就好,即使是个弄错了对象的吻,也没关系……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流苏一般细密,交织一片,润物无声。
灯一盏盏地灭了,丝竹之声渐渐淡去。
朦胧雨雾中,只有两个紧拥着彼此纠缠的人影。紧密的贴合,压抑的喘息。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冷,有的只是彼此火热的体温。雨水落在眼中,视野模糊成一片。他拼命睁大眼,想要看清自己身上的人,眼睛阵阵刺痛,依然不肯闭上,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耳边那人带着喘息的柔声呼唤,"小渊……小渊……",一声一声,万千柔情。他微微勾起嘴角,搂紧身上的人。
卷二十四
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将欲曙,雨却逐渐下得密集起来。
霍无瑕和赶车人合力把李笙箫拖回房间,付了赶车人一笔不小的钱,赶车人扯了扯斗笠,欢快地数着钱走了。
霍无瑕转身看着躺在床上的李笙箫,手举起又放下,轻轻抚了抚他的眉端,抚平了微皱的眉头,抽手便要走,手心一热,是被拽住了。微微有些充血的唇一开一合,喃喃着什么,仔细听,仍旧是那两个在自己耳朵旁轻响了一晚上的字,霍无瑕眼神数变,咬着唇,最终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缓慢且坚定。
"忘了吧……我能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他叹息了声,垂落的睫羽遮住眼睛,看不出其中神色,只有喃喃话语微带哽咽。
拖着步子推门而出,被门口月白色的身影唬了一跳。韩墨手持着伞,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衣衫却尽湿,墨色头发和衣服紧紧贴着身子,滴滴嗒嗒淌着水。霍无瑕被他漆黑幽深的眼睛盯地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强笑道:"韩大人怎么起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韩墨一言不发,只是定定瞧着霍无瑕,看到他颈侧时眼神微微一变,紧了紧握伞的手。一阵风吹来,霍无瑕打了个寒噤,看了看浑身湿透的自己,又看看韩墨,笑道:"我错了么,韩大人莫非也一晚没睡?"
韩墨抿唇,突然抬手抚上霍无瑕的颈侧处,霍无瑕顿绝一阵火辣辣的疼,那地方被咬破了。他蓦地睁大眼睛盯着韩墨,心下惊骇欲绝,他发现了什么?
韩墨看着霍无瑕一瞬间苍白了的脸色,伸手攥着他的手腕,拖着他走。霍无瑕身上一阵难受,疲倦至极,腿也抖得撑不起身来,被拉得踉踉跄跄的。韩墨放缓了步子,拉他进了一处屋子。
霍无瑕扫视四周,是韩墨的房间,心里有些疑惑,韩墨却仍旧不做声响,拉他坐到床上,吩咐道:"衣服脱了。"声音柔软低哑。
霍无瑕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韩,韩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韩墨却不再多说,走到柜子那边,取出自己包袱,摸索一阵,捡了两只白瓷药瓶出来。先从短颈药瓶倒了两粒药丸,一粒丢于自己嘴中,一粒塞在霍无瑕手中,淡淡道:"这是防风寒的,这瓶长颈中的药可以止血活肌。如果你执意要胡太医治疗,弄得人尽皆知,就走,不愿的话就脱衣服。"说着垂下了眼睫,淡然地看着手中的药瓶。
霍无瑕犹豫了一下,微微低头解自己的衣服,拿毛巾擦干净身体。身上多是咬吻的痕迹,有些地方已经微微渗血。他的皮肤极薄,半透明一般,所以过重的抓挠和噬吻都很容易弄破皮肤,但肌肤愈合能力相当不错,鲜少会留下疤痕。这样一身伤实在说不过去,如果用去了秦楼楚馆这种借口,在皇帝面前却是说不出口的。韩墨其实想得很周到。
颈上一痛,打断了他的意想。
韩墨已经在帮他上药了,伤口碰到药粉有点刺痛,韩墨尽量轻柔地把药倒出涂匀,眼神专注认真,一如他在读书习字时的严谨和一丝不苟。
韩墨,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平和安静,温良谦恭。那种人,在浮夸人世间其实是很难找到的,就如一块玉,温润,熨帖,是可以贴身戴着的,而李笙箫是一把剑,被刀鞘裹住时气质内敛而无害,也算温和,一旦出鞘,冰冷、坚硬、锐利、张扬。韩墨永远不会伤到人,永远不会在你一脸神往地描绘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时肆意地嘲笑你,泼你的冷水,他只是浅浅一笑,极尽温柔鼓励;也永远不会在你丢三落四,闯祸不断的时候斥责你,只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你弥补到最好……和他在一起,什么也不用担心的,只要看到他清朗淡然的眉目,再不平的心里也会安定下来。那样安然平和的神态,唯一一次变色,也只是某个夜晚,他站在曲院门口,厉声喝道:"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吗?"眼里都是不可置信和满满的疼痛。当时自己心里都清楚,都明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脱口而出,把自己心里满满的酸楚和迷惘,满满的苦涩和痛苦,卑贱的过去,无望的未来,全都告诉他,然后靠在这个人身上,低声说:"韩墨,我很难受……帮帮我……"可是不行,真的不行,怕自己屈辱的过去吓坏他,怕看到他眼中的鄙视,最怕的,却还是会害了他。所以硬起心肠,用冰冷嘲讽的话让他知难而退。
这样温柔的一个人,是自己要把他推开的,所以不难过,也不后悔。
韩墨抬头,看到霍无瑕眼底薄薄的水光,心里一紧,暗作镇静道:"是不是很疼,我再轻点。"
霍无瑕微微点点头,于是在背上上药的手更加轻柔了,韩墨屏息凝神,浅浅呼吸声都听不到了。被亲人以外的人这么小心翼翼的对待,好象是易碎的瓷器一样,需要人细致温柔地看护,在霍无瑕十五年的生命中还不曾有过,更何况爹娘的温柔疼爱成为太过遥远的记忆而被淡忘了。这样的感觉实在是新奇,所以霍无瑕悄然屏住呼吸,默默地感受着,一点一滴,不愿放过分毫。
直到韩墨停了手,轻轻唤他,他才回过神来,暗叹时间短暂。
韩墨淡淡道:"后面你不方便的地方我都敷好药了,前面那些你就自己来吧"语气淡然,脸上却有点红。霍无瑕低头,看到自己白皙的胸膛上尽是血痕,乳首红肿,饶是平时脸皮厚,也一下子烧红了脸,机械地接过药,结巴道:"谢、谢谢……"
韩墨转过身,丢了件里衣给霍无瑕,道:"上完药就不要穿湿衣服了,对伤口不好。你一夜没睡,就睡我这里,我出去了。"说完抬腿就要走。
"韩墨!"看着他一身湿衣仍往外跑,霍无瑕连忙喊道,不经意间恢复了以往极熟时的称谓,也不自知,"你先把衣服换了吧,对身体不好。"
韩墨胡乱地点着头:"哦,哦……"翻了半天包袱,找了件天青色衣服,红着脸躲在屏风后面,迅速换好衣服,跑出了门外。很少能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意外的觉得很可爱。
霍无瑕笑了笑,却突然想到另一个男人。那个人也是的,平时冷漠无情,疏离淡漠。可有谁会想到,醉了的时候那样的幼稚,像个孩子一样拼命巴着手里的东西不愿放开,唠唠叨叨,委屈的数落,小小的撒娇,可是他嘴里喊的人,永远都不会是自己。
韩墨的药很有效,上完没一会儿,一开始的火辣慢慢变得清凉舒适。他倒在韩墨床上,满床都是韩墨的气息,是清淡的茶香,很好闻,他一直不习惯身边有他人的味道,所以除了第一次,从来不会在李连璧府上过夜。不过韩墨的味道很舒服,熨帖,温暖,让人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一天一夜的劳累,眼皮渐渐沉重。他模糊的想到,韩墨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吧,可他还是一句也不询问,大概是怕自己提到了难过。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李笙箫爱的人是林渊,而自己,什么都不是,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完全的,一相情愿。
谁也怨不了谁。
他摸了摸胸口,心脏仍旧在跳动。真奇怪,这么多的打击,自己的心脏依然强力地跳动着,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痛楚,这颗心脏生命力多么旺盛。只是,心也是会死的,等到那些痛苦一点一点积累起来,再也化不掉,它就死了。
而死去的心脏,是不会感觉到痛的。
卷二十五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霍无瑕迷迷糊糊睁开眼,屋内依旧昏暗,外面雨声滴答,仍旧没停。他又闭眼静静躺了一会儿。那时候没有好好地对待过自己的身体,尽管后来有悉心调理,却终究落下病根,随着年龄增长,一样样的问题都出现了。每天一觉醒来都会视野模糊,头脑昏沉,须静静躺一会,才能把那种晕眩感消去。
待他再睁开眼睛时,眼底已经一片清明了。起身掀开被子,发现枕边放着一套紫衫和白色里衣,叠得整整齐齐,大概是韩墨趁自己睡着时找来的,不禁暗叹那人心思缜密,慢慢换上了衣服。
推开门,一阵清冽空气扑面而来,蕴着清凉水气,闻之舒泰。
这家客栈落脚颇为讨喜,沿江而建,半里开外就是著名的钱塘江,大概专门是为汛期时前来观潮的游人而造,此时离汛期还有数月,所以客人并不多,很是清净。从这里放眼望去,偌大江面水雾茫茫,犹如笼了一层白纱,随风时卷时舒,淡雅舒和,极至迷离,让人望之心旷神怡,烦忧皆抛诸脑后,只觉得世间万千红尘纷扰,都被这白茫水雾冲刷殆尽。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竟看得呆了,风送烟雨,卷上他的襟袖,半衫濡湿,犹不自知。
直到天青色人影走近,突然举起衣袖,柔软布料擦过自己额头,鼻尖,下巴,才恍然回神,后退半步。
韩墨手半举空中,略略一僵,便放了下来,淡淡道:"你身体不好,再淋了雨,我的药就白喂了。"
霍无瑕沉默半晌,艰涩开了口:"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韩墨突然笑了:"你放心,我对谁都这么好,便是街边猫狗淋了雨,我也不会置之不理。"
霍无瑕也笑了:"是啊,我倒忘了韩大人一向这样,宅心仁厚。"
两人都挂着笑,不知道谁比谁笑得更难看。
直到霍无瑕觉得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匆匆抹了把脸:"那我回屋了,不打扰韩大人赏景。"
韩墨在身后喊道:"无瑕!"
霍无瑕顿了顿,提脚要走,又听到韩墨轻声道:"方才我碰到瑞王,他问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霍无瑕蓦地住了脚,回过身,一张脸煞白,慌乱道:"你怎么回的?"连声音都带着颤。
韩墨盯了他许久,才慢慢道:"我只说我找人送他回来的……"
霍无瑕紧绷的身体微微松下,看着韩墨,唇开合数次,眼里都是慌张和茫然,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韩墨看着他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失了血色的脸彷徨又无助,哪里还有以往嬉皮笑脸和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下又是一软。走了过去,问道:"你是不是准备把什么都埋在心里不说出来了?你不相信别人,就连我也不信是吗?所以宁愿一个人背负也不要别人来帮你分担……"
"不是……"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连累你,只是不敢想象你知道我的过往后,会用多么鄙夷的眼光望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恶心……
看着韩墨乌黑的眼睛内沉郁的痛和一脸受伤的神情,心里一紧,那两个字不经意间便脱口而出,可是再多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韩墨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晶亮的神采,紧接着温柔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推开我,躲着我?如果你觉得那些谣言会影响到我,那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霍无瑕愣愣看了会韩墨,偏过头,闷声道:"我不是说了么,你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
"如果你只是因为这样,那就不必担心了,我有没有好下场可不是你一句话就决定的……无瑕,你未免对我太不自信了吧……"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底微闪过一丝倨傲的神色,身为祁门韩家的少庄主,即使外表如此温良谦恭,骨子里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尊傲。
霍无瑕心里突然有些愤怒,微微烦躁道:"即使那些谣言都是真的?即使我真的是个无耻小人?即使我做着那么让人鄙夷的事情?"他的声音略微提高,眼睛里聚集着怒意,显得有些亮。
"你不是……"韩墨叹息道,"即使上面所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介意,你有你的理由,不想告诉我也可以。接近你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霍无瑕眼神微变,冷冷道:"如果说,我的过去,比现在还要屈辱还要低贱还要遭人唾弃,你也不介意么?"
韩墨微微一怔,看到霍无瑕眼底的嘲讽,缓慢道:"不介意。"清晰而坚定。
"哈……哈哈哈……韩大人心胸如此宽阔,真让人敬佩……"霍无瑕突然大笑道,眼底一片愤恨,"玩笑也开了,笑也笑过了,霍某也累了,还请韩大人高抬贵手,同一个玩笑开几次就不好笑了……"
韩墨看这他愤恨的眼睛,听着他冰冷嘲讽的话,心里居然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怜惜。突然伸手,把霍无瑕揽进怀里,轻声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霍无瑕愣怔了好久,咬了咬牙,也不管身上的伤,死命挣扎:"韩墨,你放开!"
韩墨搂紧他,也倔道:"除非你相信我。"
"骗人!都是骗人的!我不信,永远都不信!"霍无瑕突然吼道,手使劲推韩墨,谁知道韩墨瘦瘦高高的,居然推不开,他咬着唇抬脚欲踢。
哪知韩墨突然往横栏那靠坐下来,伸手扶住他的腿弯处往怀里一带,就变成他坐在韩墨怀里,腰被搂的紧紧的,没法借力挣扎,霍无瑕气红了眼,张嘴就是一口。
韩墨闷哼了声,依旧柔声道:"我从来不骗人。"
"放手!"
"不放。"
"你前两次都放手了!"
"……"
"滚开,假好心!伪君子!骗子!谁要你同情……"
叹息声从头顶传来,韩墨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无瑕,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你要听好。前两次是我不好,我不该轻易放手。明明知道你其实是故意逼我的,听到你那么……那样的话,我还是生气了,从小到大,没有人让我生气过,你是不是很厉害?"怀里的人挣动了一下,赶紧紧了紧怀抱,继续道,"即使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你的过去,现在,将来,你所受的屈辱,你遭受的无奈,可能会有的灾难,我都不会介意,愿意帮你承担。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对着所有人笑,可是你眼底根本一点笑意也没有,我只看到你难过。明明很难过的样子,却总是脸上带着笑,被一大群人围着恭维赞美,看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让我觉得你很寂寞。我想,你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才那样隐忍。我就想,希望这个孩子是真心的笑着的,真正的快乐,不是脸上笑着,眼睛却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胸口渐渐有湿热的感觉,那个人安静地坐在自己怀里,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看不到神情。
韩墨抬手轻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于是我就接近你,一直找你,品茶对弈,谈天说地,看到你滔滔不绝的胡说,眉飞色舞的乱侃,虽然觉得好笑,心里却很开心。你真正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暖暖的,你都不知道。后来他们都在传你,传的很难听,我压根不信,你这样的人,其实骨子里很骄傲,又不理会世俗偏见。所以我找你,没想到你承认了,我是真的呆住了。从小到大,我所读的书,都没有教过我这种事,为了权势地位,和别人……那样……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我退却了……对不起,让你伤心……"
"后来我又想,你那么骄傲,怎么会心甘情愿做这种事呢,一定是有苦衷的。我每次在朝堂上看到你,看到你和那些人周旋,看到你那样的笑,你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心里真的很难受。后来在那种地方碰到你,听到你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栽赃给崔明修,我心里真气了,才会对你那么凶,你说的那么难听,一直贬低自己,讽刺我,长这么大,没有人这么和我说过话,我受不了,才放手的。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无论再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这次是真的……相信我,好不好……"
怀里脑袋摇了摇,蹭得人微微发痒。
"好吧,不相信也没关系,以后你会相信的……"叹气,松了怀抱。一个别扭小孩。
露出埋着的脑袋,眼睛红红的,垂着眼睫,上面沾满泪。霍无瑕挪了挪,极不自在地从韩墨膝上蹭下来,坐到旁边。韩墨看了他一眼。
有些事情必须要速战速决,否则更能伤人。
韩墨侧头凝视着茫茫江面,硬起心肠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卷二十六
霍无瑕的身子僵直片刻,低声道:"我没有……"
"你比我更清楚,他不是一般人,何况他喜欢的始终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已经逝去。有什么比情浓时突然逝去更让人印象深刻呢……美丽的花总是在盛极时的凋零更让人叹惋……和一个不存在的人争,会让你痛苦百倍……"
"我没有想过和那人争,我知道他喜欢那个人,我……"话语堵在喉咙口,想要嘶声否决,却说不出一句,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深深的埋下头。
"我记得我小时侯,有一次得到一株很珍惜的茶苗,欢欣鼓舞地栽下它。茶苗初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成熟产叶,我是那么期盼它能够快点长大,一天要跑去看数次。结果不久,它就死了。我哭得很伤心,这辈子第一次冀望就这么破灭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这么悉心照顾,它还是枯萎了。我娘亲安慰我,她说什么事情都需要一个度,要顺其自然。我太爱惜那棵茶苗,每天跑去看它,抚摩它,捏它的叶子,摇它的枝干,就活活把它折腾死了。很多事情强求不来,太过殷切反而会与自己意愿背离。我娘信佛,所以很多事情她都看得很开。她这样告诉我,佛语中,人生有八苦,而求不得乃其中之一。世上鲜有人超脱其中,无欲无求,所以多有人为此苦痛欲绝,甚至迷失本性,作出悔恨终生的事来。她说不希望我也这样,有很多事情,只要两字,'舍得'就好。"
韩墨叹息了声,凝视着霍无瑕,道:"无瑕,如果太痛,就放手……"
"放手……"茫然地看着韩墨,仿佛不明白其间含义,喃喃了几声,最后凄然一笑:"我都没有伸出手去,还要放手么……韩墨,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间,我和他之间……"所有的话都没有意义。我和他之间,所有的往事都是没有意义,不能存在的。因为我是霍无瑕,不是苏九歌。
苏九歌死在遥远的蛮荒之地,死在李笙箫的记忆中。站在这儿的是姑苏霍家最小的儿子,霍无瑕,有着和林渊肖似的脸。除了这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只明白你很痛苦,所以不希望你再这么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残檐滴水,连绵不绝。一声一声,打得人心口发疼。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痛苦下去。
那天晚上,站在雨中,看到纠缠着的身影。
看到那个傻瓜被压在身下,献祭一样的展开自己的身体。完事后拉上衣服,团成一团,肩膀抖得不成样子。
看到他坐在原地,久久不曾动弹,单薄的身子仿佛会被风雨刮走。
看到他吃力得拖着步子,找车子回来。
恍然间,很多被忽略的事情突然间被记起,刻意压抑的心情汹涌而来。
他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原来都是为了掩饰对那个人的情愫。从来没有那么憎恨过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知道,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想冲上去,却选择驻足,他一定不愿被人看到那样的情况。心里又疼又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韩墨长这么大,从来都是清心寡欲,把什么都看得很淡,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那人。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这是为何。
看到他那么凄然的笑,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霍无瑕一呆,没有反抗,把头磕在韩墨肩上,轻声道:"韩墨,我都知道了。我不会去纠缠他的……以后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你从来没和我讲过你的亲人呢。你娘一定很温柔吧。你和你娘一定很像……"
韩墨微笑:"是,我小时候觉得,我娘是世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子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讲到韩家的茶园。
茶园在山地上,云积雾绕,空气湿润。每到采茶季节,茶娘都会上山。整个茶园一望无际,如碧波万顷,身着蓝衣的茶娘穿梭其间,就像海上轻帆,清亮的采茶歌声,飘荡其间,热闹非凡。还有空气中的氤氲茶香,闻之舒心。
"我小时侯一旦心情不好,就会跑到那里。待上一天,便什么不快都忘了,只觉得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无瑕。"韩墨微笑,轻声说道,"待你做了要做的事,跟我回祁门吧……"
江风簌簌,渔舟唱晚。
李笙箫行于江堤,便看到那个缩着的身影。每次看到他坐着,总是那唯一一个姿势,紧紧的团成一团,仿佛为了抵御外界某种侵害而做出的无声的抵抗。背影被跳动的江火照得忽明忽暗。
朝着他走过去,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霍无瑕瞬间绷紧脊背,回头,看到是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想要起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人走到他的身边,明摆着是来找自己的。
李笙箫朝他颔了颔首,眼里依旧没有半丝波动。霍无瑕忐忑看了他一眼,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僵硬地打了个招呼:"王爷来散步么?"
李笙箫没有回答,径自坐下。
霍无瑕咽了下口水,强笑道:"那,那王爷您自己赏景吧,无瑕不打扰您了……"说着便快速利落地想要爬起来,爬到一半……
"你,是不是在避着我?"衣角被拽住,重心不稳,吧嗒扑倒在地。李笙箫皱了皱眉,把他拉了起来。
疼死了,这下子想走也走不了了。霍无瑕坐稳身子,捂着膝盖,暗自咬牙,见鬼了,每次碰到他都要见血,吸着气回道:"王爷多心了。"
李笙箫心里有些不快,但是看到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拉过他的腿。
霍无瑕一缩,惊道:"做什么?"
李笙箫扫了他一眼,握紧了他的脚踝,把他的裤脚撩至膝上,还好,只是轻微有些肿,也没渗血,从怀中取了一盒药膏,涂上,淡淡道:"这点伤,也能疼成这样。"语气中颇多不屑,说完自己稍愣了一下,情绪竟然从语气中露了出来,一时间心中不快愈深。
霍无瑕初先看到他居然会做这样的事,吃惊地看着他,再消化了他话中的含义,不禁扯了扯嘴
,就知道肯定没好话,这家伙总是不放过嘲讽自己的机会,还当他转了性子。也不想再和他争了。一把把裤脚放下,道:"王爷说的是。"说完挣扎着要爬起来。
这次手被按住了。李笙箫冷声道:"你还说没有避着我。"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莫非这家伙撞邪了,又多话又蛮不讲理。霍无瑕只觉得一阵无力,干脆坐下,正色道:"王爷,你不待见我,不过是我长着这么张脸。以往我不懂事,冒犯处还望王爷见谅,如今我也学乖了,避着你,免得你又不痛快,我也落个自讨没趣的下场,让人看了笑话。我不知道这样又怎么了,莫非您还是不满意?"他笑了,"您一句话的事,我以后保证让您看不到我一眼,这样可好。"
李笙箫眉头愈皱愈紧,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霍无瑕睁大双眸,似笑非笑,"那我倒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你……以后不用避着我……"
霍无瑕冷笑:"那么王爷以为一个人被骂成下贱之后,还会在甘之如饴地继续当'贱人'么。或者王爷以为霍某超乎常人……"
"对不起……"
原本肚子里的怨愤之词突然间被这句话给消没了,霍无瑕张着嘴,半晌狠狠咬唇,偏过头。
"对不起……"自尊自傲的瑞王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三个字说得艰难无比。但是一想到当初的话造成的伤害,还是诚恳地倒了歉。
卷二十七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曲江歌月下清响,徒增凄迷。
霍无瑕攥住衣袖的手愈发得紧,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王爷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这些都是我自找的。"一句话明明说的波澜不兴,但偏偏有点赌气的意味。
伤害已经铸成,其实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道理谁都懂得,却没有多少人能够避免。后悔了,一句对不起仿佛就能够抵消掉先前的所有一般。却不曾想过当时被伤害的人心中是怎样一种痛。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嘴上说的都是没什么份量的东西。漆黑冰冷的大牢里,娘抚摩着自己的脑袋,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却死在漫漫流放的路上。永远都忘不了临死前那双美丽的眼眸,有着多少眷恋缱绻,化为眼角透明的泪花。那样不甘的眼神,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犹自出现在每一个暴风雨夜的梦中,直直地看向自己。连生命的诺言都会打破,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对不起太轻,轻得无法承受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
拼命这样告诉自己,忍住眼里涌上来的泪。这么一句谁都会说的话,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心里又酸又苦,觉得委屈的不行。很想问他是不是以前的承诺早就忘记了?是不是如果自己没有这么一张脸,就可以和以前一样了?
"先前我做得太过分了,你别放在心上。其实你是你,他是他……还是……不一样的……"
"……我是不是要恭喜王爷,终于不用睹人思人了……"扯扯嘴皮,笑了笑。
"有时候觉得你和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思维一下子断线,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李笙箫的侧脸,努力消化他的话。
李笙箫专注地看着远处闪烁的渔火,慢慢道:"最近总会想到他。看到你笑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回忆。很顽皮的一个人,也很爱哭,又爱撒娇,可是看到他总会让人微笑,想要好好疼他。我母妃早逝,很小就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所有人对着自己,多少都带有三分假,只有他是个傻瓜,一颗真心毫无防备地捧出来。可惜死了,死在流放的路上。他们家被判了逆谋大罪,明明是被冤枉的,父皇久病于床,本就害怕有人谋权篡位,连审都没审,满门忠烈,全数入狱。我求了他几日,才被判了个流放。未曾想到,仍旧保不了他一命……"
天熙三十一年的冬天冷得透骨,李笙箫跪在寝殿门口。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寝殿门口的廊阶上已经是厚厚的一层冰雪了。偌大的花园里,白茫茫的一片,唯有一个白色身影,依旧挺拔如竹,沉默地跪着。雪一层层的覆在他身上,已经连原来衣服颜色都看不出来。
皇上身边的太监看不过去,跑到他身边劝说着。也不知道几次了,这个四皇子是出了名的坚韧,一声不吭,连眼都没抬一下,嘴唇和脸都成了一个颜色,白惨惨的。只有黑沉沉的眼珠,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闭的殿门。
太监叹了口气,再次无功而返。这都几日了,不吃不喝,是个人都捱不住,更何况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苏家逆谋,皇上震怒,下旨严办。谁来求情就是老虎身上拔毛——不要命了。这时候就是有天大的冤案也都要压着,偏生这个四皇子逆着意思来。皇上气得不轻,甩了一句话,"他要跪着,就给我跪,谁都不要理他!"一句话,愣是跪了四日,一寸都没挪动。
又一阵风刮过,太监缩了缩脖子,真够冷的,扑了扑身上的雪,看了眼那个倔强的身影,叹了口气。
晚间,皇帝的病情就加重了。一时间宫里人仰马翻,混乱成一片。为此有人提议大赦天下,一道旨降下,救了苏家一命。李笙箫是被抬回自己宫殿的。他全身都已经冻僵,腿已经动不了了。在床上昏迷了十数天,才醒来,就得知天熙帝前日已驾崩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边疆传来消息,苏家一百三十多人连带着看守的几十名官吏在交界处的山洼遇上蛇群,活着的逃出来的只有十几人,里面没有小九与其至亲。
时值春日,李笙箫只觉得浑身冰冷,比那日跪在雪中更甚。挣扎着要下床,却连站都站不稳。
张嘴想要告诉李笙箫,他没死。狠狠地咬了自己唇一下,找回理智。良久顺了一口气,淡然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也许他还活着,还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活着……"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知足了。当时我想去找他,却连床也下不了。只能吩咐亲卫连夜赶赴交趾寻找他的下落。整整找了一个月,翻遍交趾都没有他的下落。亲卫回来后说找到了当初那处山洼,遍地白骨,有幼孩身形,着囚衣……"
那一刻,李笙箫才蓦然醒悟,那人已经走了……
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昔日种种,犹如幻影。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却不能不相信。窗外竹林婆娑,风过林梢,飒飒做响,耳边还能听到他轻且软软的声音,小箫,小箫,一声一声,飘渺远去,丝丝缕缕间,痛彻心扉。
他僵直地坐在椅上,望着窗外,一天一夜,没有动弹。
说不出一句话来,脑袋像是刚被什么东西轰炸过,隆隆做响。动了动唇,霍无瑕艰涩无比地开了口:"他若知道,也能开心了……"声音低地几乎听不到。
李笙箫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眼中迷离尽散,恢复清明。转头看到霍无瑕惨白的神色,有些吃惊,正欲开口,忽然扑了过来,低喝一声:"趴下!"
霍无瑕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揽入一个怀抱,一阵天旋地转,李笙箫已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耳边传来暗器破空的声音,刚才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插了一排飞镖。月下闪着幽蓝的光,想必是淬了毒的。
"你惹了什么人?"李笙箫问道。
"没有啊,不是找你的么?"霍无瑕看着那一排的暗器,白着脸反问道。
"没有。"李笙箫简单回道,抽出腰间的剑,抬手挡下了当头一刀,利落翻身而起,顺便捞起了身下的霍无瑕。转眼又多了几个黑衣之人,戴着面甲,看不清脸面,也不出声,但是出手干净利落,进退有度,倒像是有过训练,颇有默契。
李笙箫的功夫对付这几个黑衣人倒没什么问题,但是身边还带着一人,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他把霍无瑕推出包围圈,原想着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没想到就有两人朝霍无瑕冲了过去。他一个鹞子翻身,取了那两人的命。看这架势,倒是两个人都不放过的样子。
霍无瑕惊叫一声:"客栈着火了!"果然远处客栈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看来这一次,根本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剿杀。
霍无瑕担心还在客栈中的韩墨、还玉他们,想要反身回客栈,李笙箫大喝一声:"回来!"话音方落,霍无瑕就感到背后一重,又被扑倒在地了,背后传来一声闷哼。他被压在身下
,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但是这声哼叫,让他心里一紧,慌道:"你是不是伤到了?"身后骤然一轻,又一声惨叫,紧接着他又被拉了起来。原先八个黑衣人已解决了四个,李笙箫步伐已经有些浮了,背上嵌着一枚暗器,麻痹已经渐渐入侵。他当机立断,揽住霍无瑕:"走!"说罢施展轻功沿着堤坝飞奔而去。身后黑衣人紧追不舍。
麻痹已经渐渐扩散,后面追兵愈来愈近。背后一冷,李笙箫反手格开挥来的刀,惊觉手脚已经不利索了。腿上又一阵巨痛,看来是走不掉了。
"无瑕……"他突然轻声喊了一声。霍无瑕应声抬首,忽见他嘴角轻弯,月辉落入他眼睛,流动着奇异的银芒,居然显出一丝妖冶来。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一句低喝:"屏息!"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凉水。
李笙箫居然带着他跳下了江。
江水涌入口鼻,他使劲屏住呼吸,睁开双眸,一片黑忽忽的,看不到岸上的情景,但是也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大概那些人没跳下来。他冷笑了一声,北方的人大多都是不会游泳的。李笙箫大概也想到这一点才跳了江。正想着,揽在腰间的手一松。他忙回头,那人的气息正一点点地离开自己。
一瞬间,惶恐汹涌而来,他忘了,李笙箫也不会游泳。漆黑的江水中,看不到一点东西,他慌忙伸手去拉拽,但是滑过手心的都是冰凉的江水,他想要张嘴喊他,一开口,水就涌进嘴里。他狠狠咬住唇,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会失去他。一直在责怪他,埋怨他,难过伤心的时候便把过错全推给了他,恨他为何不来救自己,恨他没有遵守承诺,恨他没有认出自己。却不曾想过,他也是人,他也有弱点,他也会受伤。
他也会死。
卷二十八
一个人在漆黑没有边际的江中扑腾,江水在身边缓慢摇曳而过,密闭的空间,窒息一般的沉闷。脑子中像有一个锤子在一下一下的击打着。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知道伸长了手去摸索。
手终于触碰到柔软衣服的一角,他紧紧拽着那人的衣服,伸手抱住了他。
李笙箫已经没有反应了,手无力地垂着,摸上他的脸颊,光滑冰冷如白瓷。霍无瑕顾不了那么多了,抱着他拼命往上游。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环顾四周,已经不是刚才的地方了。他们仿佛入了一个分流,两岸明显变窄,四野里一片黑暗,没有人声。
他不敢贸然上岸,只好搂着李笙箫顺着水流沉浮。
李笙箫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外面已暮色弥漫。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小屋,墙是用木头糊了泥做的,上面挂着一张渔网,身下是垫了薄薄茅草的床,几个粗陋的树墩做了桌凳,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四周很静,隐隐的可以听到外面细碎的声音,木门半掩,从门缝中丝丝缕缕透出淡淡药香。他挣动了一下,顿时感到背上抽搐了一下,疼痛沿着筋脉扩散。他不得不躺着,伸手摸了一下胸口,有白色的纱布,伤口已经被人包扎好了。
他正在疑惑,门被吱呀推开,背着光,只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手里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嘴里吸着气,急急忙忙窜到树墩旁,把手里的碗往上一搁,拼命甩手。
李笙箫想叫他,刚开口就咳嗽了一声。甩手的人停了动作,偏过头,问道:"醒了?"声音沙哑柔软。
李笙箫"恩"了一声,心里微微安定了些,问道:"这里是哪里?"
"好像是钱塘江支流的某一段,再往东面有个渔村,我看这里正好空着,就先安顿在这里了。"
"我昏迷多久了?"
"两天了。"
两天,那些人没有追到这里么?正思索着,额头蓦然一凉。霍无瑕弯下腰,把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嘀咕了一句:"还有些温度啊。"
柔长的碎发落在李笙箫脖颈处,那么近的距离,可以看他半阖的双眸,以及下面的青黛色,唇也有些泛青。恐怕这两天来都没怎么睡好。
霍无瑕转身回到树墩旁,小心地试探了一下,把那碗端到了床边,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
"药正热,喝了吧。"没有勺子,李笙箫只好挣扎着被霍无瑕半扶半抱坐起了身。抬手端过药碗,几口喝完。
"身上的伤……"
"我不敢上市集,所以托村里的人买的药,你中了些毒,还好底子好,被抑制住了,我帮你放了毒血,还有些余毒,过些时候你伤好了自己逼出来罢……"
李笙箫点点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低声道:"你的手不要紧吧?"
霍无瑕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是自己的手指头,红红的有些肿,不自然地收拢了指头,笑道:"不碍事。倒是你,腿上还有伤,等好了再下来,别乱动。"
李笙箫试着动了动腿,肌肉一紧绷,就一阵钻心的痛,床怕是真的不能下了。恐怕那些黑衣人不会善罢甘休。
仿佛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霍无瑕道:"这里很荒僻,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找到这里的,我担心皇上他们。"
"我想不会有事的,毕竟带出来的大内高手都随他们一起。只是这次袭击很奇怪,他们对我们行踪了如指掌,恐怕有备而来。"
"会这么做的,你说是谁?"
李笙箫微叹道:"真不希望是他。"
"对他来说,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想要在途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我们,然后名正言顺坐上那个位子。"霍无瑕冷笑,"想得真周到啊。"
李笙箫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霍无瑕,道:"你恨他?"
"有人想要你的命,你不恨?"
李笙箫一双冷眸直盯着他,良久突然合上了眼:"你想瞒就瞒着罢。"
霍无瑕一惊,说不出话来,在床边坐了半晌,起身出了屋子。门被掩上,屋内暗上许多,夜晚悄悄降临了。
李笙箫睁开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屋梁。
一个人,到底能够藏着多少事情呢。
最后一点天光消逝,风从窗缝里漏进来,李笙箫觉得有些冷。他侧头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突然想知道那个人在干什么,外面风那么大,他会不会冷。刚才他一脸憔悴,想必自己的伤拖累了他许多,本来就不丰润的脸更加瘦削了。侧耳使劲听了许久,没听出一点声息来。心里突然不安起来。喊了一声:"霍无瑕?"
没人应,不安开始扩大了。"霍无瑕?……无瑕!无瑕!"他喊了许久,仍旧没人应,一咬牙,挣扎着爬了起来,脚一沾地就一阵锐痛,他膝盖一软,倒在地上。
正巧这时,门被推开了。霍无瑕一手举着一只火把一手拎着一小袋东西进了来,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李笙箫,惊呼了一声,慌忙把一边的小柴堆点着了,吃力地扶起李笙箫,怒道:"我不是说不能乱动的吗?"
李笙箫靠在他身上,只觉得骨头硌得自己格外的疼,只闷闷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霍无瑕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你是要找我么,你在担心我?"
李笙箫别过脸,淡淡道:"你不要乱跑,会有危险的。"
霍无瑕嘴角微微翘起,应了声,把他扶上了床,解释道:"我方才去渔村买了些粮食。"又补充道:"他们人很好,不会乱说的。"说罢吊起锅子,准备烧晚饭。
李笙箫默默地看着他忙碌,瘦削的背影被火光镀上一层融融的光晕,让人看着心里居然觉得很沉迷。屋内一扫刚才的冷寂,明亮又温暖。霍无瑕拨弄着柴火,长长的黑发被一块淡蓝的方巾扎了起来,衣袖皆挽上,脖子和手臂□出来,细瘦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拧断。这家伙,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李笙箫暗自皱眉,又瞥见他手肘处的伤痕,眉头皱的更深。沉声道:"你的手肘受伤了,怎么没治?"
"诶?药不够,这点伤算了"霍无瑕不在意道,开始搅起了锅子中的粥。"你的那些药,就够把你的命救回来。身上钱也没有多少,能省的就省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李笙箫拿他没办法,只好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两人当下分了粥,李笙箫看着手里粗陶大碗里满满的粥,道:"这碗粥给你,我吃锅里剩下的。"
"不行!"霍无瑕突然护住身后的锅子,没好气道:"你整天躺床上,还想要多少,这么多已经足够了,多了不给。"
李笙箫被他说得瞠目结舌,良久微微笑了:"这么多给你不好么?"
霍无瑕戒备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开始捞锅子里的食粮,含糊道:"你怎么那么挑剔啊,不吃拉倒,倒了随你。"语气中颇多怨言,说完就不再理会李笙箫了。
卷二十九
从刚才就亲眼看着他倒了多少粮食在锅里,盛了满满一大碗的粥,可想而知,锅里剩余的并不多了。李笙箫看了眼霍无瑕,后者正兴致勃勃地捞着吃,一脸美味无比的模样。暗自苦笑了下。这人装模作样,唱作俱佳,平常人根本分不清真假,以往那种种,多半也是他装出来的罢。
他细细想着,就听到那人敲着锅子,粗声粗气道:"你愣着干什么?很难吃吗?"神色非常不悦。
李笙箫笑了笑,还是不要违他意了,免得被他唠叨。可能出来逛久了,一路风光无限,稍稍冲淡了身上背负,如今又蜗居在这么一个荒僻地方,没有京师里的那种繁文缛节,尔虞我诈。那人开始自在起来,也变得稍稍真实,喜怒开始行于色了。李笙箫突然有些好奇,这个人真正的样子。
吃完了饭,霍无瑕收拾了一通,坐在树墩上,无聊地打了个呵欠,撑着下巴,一根火钳划拉来划拉去,火势就随着拨动忽明忽暗地跳。屋里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安安静静,只听得柴木偶尔的噼啪声。
突然,霍无瑕开了口:"我听说你去过很多地方。"
李笙箫"嗯"了声。
"那大漠也去过么?还有东海,还有南疆?"
"嗯。"
"那你给我讲讲吧,我好奇的很。"
李笙箫转头,看到霍无瑕一脸兴奋的样子,扬起眉毛:"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这个啊……小时候的愿望,可惜后来身体不好,所以连门都没出过。"
李笙箫看着那人亮晶晶的眼睛一瞬间的暗淡下去,知道自己勾起他的伤处,眉头几不可闻地拢了拢,复又松开,神色不变,把过去的游历娓娓道来。霍无瑕认真倾听,种种新奇之事,神秀之景让他听得眉开眼笑。尤其讲到大漠夜景,和南疆桫椤树的时候,那人嘴角绽放一朵微笑,犹如花期将过时半开半残的花,交织着希望和绝望,让人不忍心看。
霍无瑕不由自主地低声叹了一句:"真想亲眼去看看啊……"
李笙箫看到霍无瑕的眼睛,映着火光,粲然无比,仿佛那年他夜宿戈壁时落满星沙的苍穹,又仿佛收纳了所有的夜蝶流光,美丽的让人叹息。转眼,那人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李笙箫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言道:"困了就睡吧。"
霍无瑕揉揉眼睛,这几天他确实没怎么睡,衣不解带地帮李笙箫治伤,又奔波了几次,早就累得狠了。他早年曾同医术超绝的曹元学过医,多少了解一些药和毒。他当时撕开李笙箫的衣服时,看到紫黑色从伤口蔓延,已经侵占了小半个背部,当下着急起来。放血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把毒血吸出来。他把伤口划开,用嘴一点一点吸,尽管立刻把血吐掉,拼命漱口,多少还是有点影响,唇变得有些青紫,他想,自己这条命,肯定是活不长的,身上带了这么多的病,也不差一个毒。这件事也不想告诉李笙箫了,免得他到时活的不自在,说出来,怕别人当笑话。
霍无瑕把火堆拨了拨,弄得小了些,防止烧着别的东西,半夜失火,一边对李笙箫道:"你先睡吧,我冷,守着火堆。"床不是很大,两个人挤着就难受了,况且他也无法想象他们两个睡一处的情景,怎么想怎么诡异。
一只手撑着下颌,耷拉下了眼皮。他实在太困了,尽管这个姿势难受到极点,腰酸脖子疼,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何况他确实很冷,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唯有燃起烈火,才能驱逐。
李笙箫看着他那别扭姿势,看他的头越来越低,手肘从腿上一滑,头猛地一沉,慌忙惊醒,又撑好了脑袋,心想难怪顶着那么大的黑眼圈,这种睡法,旷古未见。心下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痛。
唤了他一声:"霍无瑕。"看到他脑袋猛然一抬,"唔"了一声,迷迷糊糊扫了李笙箫一眼。
"上来睡吧。"李笙箫淡淡道,免得他一头栽到火里。
"不用……"霍无瑕含糊道,又转回了头。
李笙箫也不再言语,四处找了一下,从床边摸起一截棍子,朝霍无瑕背后一戳。
回头。
"上来。"面无表情。
"不用。"咬牙切齿。
再戳,没反应,继续戳……
……
"你到底要干什么?"霍无瑕跳了起来,一个人困得快要"五体投地"的时候,被三番两次吵醒,痛苦得简直想杀人了,更何况,困成这样也是因为某人的原因。霍无瑕知道了,某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要用来折磨自己的。
李笙箫看着他怒目而视的样子,扬了扬眉,看来他想错了,那人根本是有恃无恐,已经开始对自己呼喝起来了。淡淡道:"不干什么,上来。"
霍无瑕瞪着李笙箫良久,气势渐弱,收回眼神,嘀咕道:"你自己要的,到时别后悔。"
李笙箫往里挪了挪,腾出半个位子。霍无瑕摸上了床,给了李笙箫一个后脑勺。坐着睡了那么多天树墩,在床上确实舒服。蹭了蹭,就着床上李笙箫的余温,尽量直着身体,压下蜷着的念头。困意绵绵不绝,他闭上眼,忽略身体里涌上来的冷意,很快睡着。
李笙箫睡意全无,睁着眼,细细思索着最近的事情,考虑如何和皇上他们联系。不知不觉间觉得床铺挤了不少,诧异地转头看了眼那人,看见他在睡梦中一点一点缩起身子,团成一团。因为这个姿势,原本就狭窄的地方根本容不下一个人,他的大半个身体全露在床外,偏偏头还拼命地往前伸,想要埋在膝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难怪那人说自己会后悔,睡相如此恶劣。(=。
=)李笙箫犹豫了片刻伸手揽过霍无瑕肩头,想把他掰过来,触手一片冰凉,还伴随着细微的颤抖。李笙箫一惊,挣扎着起身,看到他微微皱着眉头,嘴唇青紫地哆嗦着,探上他的脸,也是冰冷的。睡梦中感到温暖,本能地蹭了蹭温暖之处。李笙箫看到那人洁白细致的脸在自己掌下微微蹭着,眉头微舒,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他的脸真的很小啊,一只手掌都能盖过大半张脸了。李笙箫忘了收回手,任由那人贴着自己的手掌
,半晌心里叹了口气,翻身,紧紧揽上那人的腰,把他抱在怀里。
霍无瑕只觉得自己被一片温暖包围,暖意带着熟悉的淡香一点点的侵入,执着地把盘踞在身体的寒冷驱逐出境。那种淡香那么熟悉,是记忆里久违的味道,身体内外被这种味道霸道地占满,让人觉得安全无忧。就像幼时洗澡,放了花瓣的洗澡水,暖洋洋的带着馨香,让人骨头都要融化的舒服。朦胧中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轻轻道:"乖,不要蜷那么紧……"
李笙箫感觉着他紧缩着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也不再颤抖了。于是一点一点打开他的身子,缓慢地,小心地,一边小声哄他,声音里的温柔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贴着自己的身体那么瘦,穿着衣服都能摸到一节一节的脊椎,腰身极细,根本不像他那个年龄的少年该有的身子。
紧绷的身子柔软下来,终于不再是一个团子样了,李笙箫下巴磕在霍无瑕头顶,他的头发很黑很亮,大概这个是他全身上下最健康的部分了,有轻微杏花的香味,会让人想起暮春时节落花纷飞的那种情景。
他没告诉霍无瑕,那天自己站在转角,韩墨抱着他,他把头抵在韩墨肩上,眼睛红红的,一声叹息,还有韩墨邀他去祁门,他仰头微笑的样子。自己全看在眼里。
他才知道,原来那人的眼睛也能干净透彻到那样的地步。
以往种种,有时候细细想来,那人轻佻的笑容,都能够品出一二分伤怀来,放浪之行,也能窥见其中苦涩。他一生光明磊落,只对一个人这么严酷过分,也从未见那人埋怨过,心中歉疚,不是言语能绘。
怀里的人梦呓一声,眉眼舒展,睡得很安然,李笙箫紧了紧手臂。
霍无瑕的梦里,没有那个残酷的8年。他从树上落下,掉到小箫的怀里,清浅香气,萦绕鼻尖,小箫搂紧了他,怀抱温暖如春。两人嘻嘻哈哈滚倒一处。
杏花满枝头。
卷三十
天光初亮。
霍无瑕醒过来的时候就是这番光景,双腿交叠,腰上横着一只手,松松揽着自己。他有点昏昏然,下意识把头一埋,明明刚才做梦来着,梦里全是小箫温柔浅笑,很久很久不曾做到这样的好梦了,有点舍不得睁眼。
下一刻,他猛然睁眼,看到面前白色微微散乱的衣襟,不,不是梦。胸口微敞,露出的肌肤雪光致致,视线沿着优雅白皙的颈子向上,可以看到,一个光洁略微尖削的下巴。霍无瑕微微后仰,看到那人微抿着的薄唇,因为失了血,不再润泽,泛着白,但是给人很坚毅的感觉
,琼鼻之上斜眉微扬,宛如当年英姿飒踏。
很奇怪啊,睡觉前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吧。霍无瑕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有点转不过弯来,有些费力的思索。即使是小九,隔了这么多年,也是会生疏的吧,更何况自己现在是霍无瑕。那个他厌恶又鄙夷的人,虽然自己救他一命,也是还了他先前的救命之恩,还没到这么相熟的地步……明明睡觉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真的真的很奇怪。
霍无瑕双手撑在李笙箫胸前,觉得有些尴尬。他当然不觉得李笙箫这么做是情人之间的亲密,因为不是这样,所以更觉得怪异和尴尬,明明不是亲密到可以这样肢体纠缠,相拥而睡的地步,做着不属于他们两个的动作,霍无瑕脑中突然出现了荒谬的一个词"同床异梦"。不对不对,这个好像是形容夫妻之间的,什么和什么呀。摇摇头,难道自己的睡相这么差,会使劲往别人怀里挤?一头黑线,他觉得脸有点烧,背上热热的沁出一身薄汗,和李笙箫接触的地方像是被火烤,灼热得吓人,梦里的那种舒服没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要了不该要的东西一样。
他一点一点往后蹭,想不露痕迹地退出那人的怀抱,希望李笙箫没有意识到,如果他问起来,只能拼命道歉了,那人知道了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大概除了厌恶还是厌恶。微微扁嘴,继续后移,以后还是不要睡床上了,多弄点草,在地上打个地铺算了,免得又弄得这么尴尬。
正在想着,面前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直直盯着自己,眼中一片清明,启唇问道:"你在干什么?"
霍无瑕傻了,呆呆地和李笙箫对视着,脑中突然空白了,良久猛然间醒悟过来,自己的手撑在他胸前,他的手横在自己腰上,这个姿势,说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什么都顾不得了,惨叫一声,双手用力一推,结果自己就一骨碌滚到了床下。
力气很大,李笙箫被推得背上抽痛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皱眉,眼前的人就突然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他忙撑起身子探头:"喂,没事吧……"
霍无瑕呆呆地坐在地上,好像还没回过神来,看到李笙箫的脸,慌忙摆手道:"那个,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李笙箫莫名其妙,看到眼前人慌忙举手比划着,语无伦次的样子,一点都没有以前那种很精明很轻佻很无赖的样子,变笨了啊,可是居然会觉得很可爱。
"那什么,我,我睡觉,睡相可能不是很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恶劣难看到极点,李笙箫心说。
"所以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说话开始顺畅了,霍无瑕咽了口口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你不要放心上啊,这个不是我本意。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所以就忘掉好了,再怎么不舒服,时间久了就好。
李笙箫的眉头一寸寸锁紧,其实他说的没有错,这种尴尬不适合的事情,说清楚是应该的。可是心里就是不舒服,这种隐隐的不舒服自从霍无瑕离开自己的王府就一直存在自己心里,他以为这个是愧疚,或者是追念什么的,说不清楚的东西,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却渐渐越来越大,梗在心肺间,越来越难受。
霍无瑕在韩墨怀里,头抵在韩墨肩上,一脸安然信赖的样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在脑中回想起来,如果是韩墨,他就不会像被针扎一样推开那人了,也不会一脸惊慌,那么慌忙急促地解释了。有那么厌恶么。相比之下,自己昨晚为了不让他冷得发抖,作出的行为反而可笑而多余了。
霍无瑕看到他有些难看的脸色,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不悦,嘴上只得补充道:"如果让王爷觉得不舒服,无瑕这就道歉了,王爷宽宏大量,一定不会和小人斤斤计较的。小人以后再也不会了。"说着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心里偷偷骂了个痛快,又有些得意,我这么低的身姿,这么恭敬的话,再怎么不舒服,总能消气了吧。
李笙箫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不再搭理霍无瑕了。
什么臭脾气,霍无瑕暗暗磨牙,吃我的喝我的,救了你的命,照顾了你的伤,碰两下就不行了么,又不是女人。磨牙也只能暗地里磨,虽然那人只有半条命,躺着做不了什么,被他清冷冷的眼光一瞟,就什么都不敢想了。
以前多好啊,怎么现在脾气这么坏了,性格也很差。
郁闷地烧饭烧水,郁闷地端水端药,郁闷地做着一切郁闷的事情。
这一天,李笙箫一句话都没和他说,沉闷的空气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昨晚还是好好的呢,怎么一转眼就成这样了啊。他知道李笙箫会生气,没想过会这么生气,真的这么不可原谅么。沉默地把早上割来的草铺在地上,春末只有青草,白天在太阳下晒了一天了,虽然比不上干燥的茅草,也没有潮湿到不能躺着的地步。
昨晚温暖安和的氛围一点都找不到了,好像那晚的情景只是一个梦,没有存在过。
霍无瑕觉得比昨天还要冷,从心里到外,刺骨冰寒,在火堆旁依旧簌簌发抖,感觉不到一点暖和。
李笙箫冷眼看着他铺好草,准备往上面躺,说了两个字:"上来。"也不冷酷也不严厉,但是有不容抵抗的意味。
霍无瑕僵在那里,还保持着准备往上躺的可笑姿势,可是谁都没有笑。
李笙箫食指微扣,轻轻敲击了一下身侧空着的位子,面无表情道:"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也没有威胁也没有不耐烦,但是让霍无瑕寒毛竖了起来,忘了一眼自己辛苦铺好了地铺,再望了一眼那床,其实床上茅草也不厚,还没有自己铺的厚,也不靠近火堆,未必比地上舒服。他想这么给李笙箫解释,但是看到那双漆黑美丽的眼睛,冷媚交织,定定看着自己,话却说不出来,也……生不起来气。
自己好像一直没办法对他真的生气,被他那样对待的时候,心里只有难过,也没有怨恨。真的很苦很苦受不了的时候也会有小小的埋怨和责怪,看到他的脸时,就什么都不剩了。
很想跳起来说不,然后潇洒地往草堆上一滚。但是回过神了时候,自己正在往床上爬,唾弃自己!唾弃归唾弃,还是老老实实躺下。自觉告诉自己,反抗的结果会很严重,战战兢兢躺好,侧过身道:"我如果再做什么奇怪的事,你把我弄醒就好了。"
李笙箫没有说话,霍无瑕缩了缩身子,闭上眼准备睡觉,正暗自腹诽,身后突然一热——全、身、僵、住。
李笙箫靠了上来,手自然地揽住了他的腰,淡淡道:"睡吧。"听不出什么语气,呼吸热热的喷在自己颈后,潮湿暧昧,头皮发麻。
贴着的身子,热烫得吓人。虽然暖意层层漫进身子,霍无瑕还是不自在,紧绷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这是什么情况?明明很讨厌自己的人,居然,居然会这么做,亲密地搂着自己……做梦吧,做梦……今天真奇怪,一躺下就睡着了,还做这么诡异的梦。拼命暗示自己。
……
有睁着眼睛做梦的么……眨了下眼睛,再眨一下。颓然放弃自己幼稚的想法。
今天……真的被吓到了,先是早上,然后是现在……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啊……轻轻挣动了一下,屏息听着身后的回应。李笙箫的呼吸绵而浅,几乎听不到,但是后颈还是能感到他呼吸吐纳间的气息,后颈那块皮肤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失去了知觉一样,脸热的能烧起来,应该红的能滴下血来了。自己明明很厚脸皮的啊,怎么现在脸皮这么薄了。
没反应啊,再挣动一下,还是没反应,轻轻去碰放在腰间了手,那只手松松的揽着,好像没有什么力的样子。握住,轻轻拉开。还是不要这个样子了,真的很奇怪。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腰上的手突然动了,又搂紧了些,耳后一个声音低低道:"怎么了?"
吓得霍无瑕立马撒手。结结巴巴道:"这个,这样……好像不大好……我还是睡……睡下
面……"
后面没了声响,半晌,直到霍无瑕快失去耐心,准备爬起来的时候,李笙箫突然说话了:"下面你受不了的,地气寒凉,睡床上都能抖成一团,更别说地上了。你睡相让人不忍目睹,这样子不容易掉下去。"
霍无瑕听着这个算是详尽的解释,很是茫然和困惑。不用这么好吧,讨厌就讨厌,还要装出这么关怀周到的样子……装腔很难受,自己知道那种滋味,何必呢……
顿了顿,李笙箫又接了一句:"我已经受了伤了,你若病了,比较麻烦。"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自己受了伤,需要人照顾,所以才会这么紧张他……真的是个很合理的答案。
霍无瑕低低应了一声,再也不动了。眼眶有点热,身上也很热,但是还是觉得冷,那种盖了多少锦被,捂了多少暖炉都驱不散的,骨子里的,发疼一般的,冷。
其实不用这样,就是自己病了,也会撑着的,不这样做,我也会全心全意来照看你,何必要做的这么好看,让大家都不自在……这么温情的假象,用不着做给我看,就像再漂亮的仿制品,因为不是真的,再像再美丽,都不会有多大的价值。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犯这种糊涂
番外(上)
七夕之番外
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模模糊糊睁开眼,使劲揉揉,振了振精神,又在温暖柔软的锦被软褥中蹭了半晌,才磨磨蹭蹭,依依不舍地爬出被窝。身边已经没了那个人的身影,他一向按时起床,坐卧行走皆有度,从来不会因为什么事情例外,可惜自己身体不好,一大早爬起来,恐怕一天都要昏昏欲睡的。
床边沉香已尽,只余袅袅余烟,时辰怕是不早了。
霍无瑕摸了摸身边的床褥,已凉多时,那家伙什么时候起来的啊,自己居然睡得那么死,一点都没觉察。不过大夏天的,别人都是凉席竹枕,自己还是睡软褥,因为体质寒凉,骨头又受过伤,根本受不住一点凉,睡这个也没觉得怎么样,但是对李笙箫有点太过分了,他真怕李笙箫会捂出满身的红疙瘩,对,就是那种基本上长在婴儿身上的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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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和他提起这件事,并且一再保证自己会照顾自己,不会受凉的,那家伙就一言不发,铺头盖脸一个吻下来,水深火热间就什么都忘记了,等到再想起来,已经是第二天,那家伙早就没了踪影,居然,用这么无赖的方法,含泪捶床,果然和以前没法比,变坏了。
身上里衣还算周正,松松挂着,还算他有点良心,记得帮自己把衣服套上,不然,磨牙,脸却有点红。本来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来着,原来是色鬼投胎,要起来没完没了,弄的自己拼命掉眼泪才罢休。而自己更丢脸,除了喘气哽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脑子里一片晕眩,什么时候停止了,什么时候被穿上了衣服都不清楚,只记得那人灼热的吻和清风一样的细语,一直叫着自己的名字,绵绵的进入梦中。什么都不用想,都不用做,只要搂着他就好了,就像是搂着整个世界。
呆呆坐在床边,耳边突然传来很轻微的开门声,一张脑袋探了进来,脸颊依旧丰满,下颌却尖削起来,原本大而圆润的眼眸已经变得细长起来,依旧一身绿衣。
霍无瑕朝她笑笑,示意她进来,青波也笑得眼睛眯眯的,手里捧着洗漱的东西,声音脆润:"我就估摸着公子起来了,王爷上朝前嘱咐奴婢,公子可能会晚点起来,叫奴婢不要来吵你。"眼里笑意盈然,都是促狭的意思,脸颊红红的,像一颗苹果。
霍无瑕瞪她,脸却更红了。
穿衣洗漱一通忙活,推了门出去,已是日头高照,万里晴空,浮云洁白如棉,枕着清湛蓝天,让人心情大好。
去用餐时路过书房,看到外面铺着凉席,上面叠满了书卷,一本本摊开来,占了大半个院子,都暴露在阳光下。略微疑惑了片刻就已明了,七夕晒书日,京中旧俗。
有记忆以来,年年今日都会把书房、书阁里的书搬出来,家中书目繁多,父亲尤爱藏书,每年这个时候,光搬书就能累垮一班家仆。父亲还爱亲自动手,所藏爱书,都要一本本经他之手,小心翼翼,在席上码得整整齐齐,晒掉书中湿气,防止蠹虫生长。自己也会跃跃欲试,充当下手,每当这是,父亲就尤感安慰,目中慈爱,小小年纪便能感到,心中欣喜,非言语能绘。
未料世事变化,浮云苍狗,再回首已经十数年过去。
霍无瑕怔怔站在那儿,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世事变幻无偿,浮光掠影间,一切都在改变着,明年的自己,是否还是站在这块土地上,还是,在哪里飘摇。
蓦地身后一暖,落入一个怀抱,清新淡雅的味道。李笙箫收紧腰间的手,下颌磕在霍无瑕肩上,低低道:"小九,你不知道什么叫及时行乐么?"声音里隐约有些调侃的笑意。
霍无瑕拨开肩上的脑袋,微微一笑,龇龇牙,啊呜一口咬在李笙箫脸上。登时白瓷一般的脸上整整齐齐一圈牙印。
李笙箫轻哼一声,摸了摸脸。霍无瑕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咧着嘴,方才的难受都不见了,以行为表现出及时行乐的真切含义。
李笙箫看他笑得得意,眉间愁意尽消,问道:"很开心?"
霍无瑕点点头,突然看到李笙箫扬起了眉,心里一唬,正欲逃遁。被一把拽住了脸,又拉又扯,又搓又揉,简直当成面团子来使了。疼啊,霍无瑕哆嗦着,这个人的爱好怎么还是没变啊,还越来越过分了,又捏又拧的。
"你存心的吧,让我见不了人。"李笙箫邪恶一笑,"一个人多没意思,你也来陪我吧。"一边还嘀嘀咕咕:"没有以前手感好,肉都跑哪里去了。"
呜哇哇,这个人真的是李笙箫?别是别人伪装的吧……真疼啊。霍无瑕抖着嘴皮子把脸上的手掰掉了,脸肿得不能见人了。
俗话说,自做孽不可活。
晚间的时候,两个人脸上的印子都消的差不多了。于是隐匿了一天的瑞王爷和苏公子又突然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京师一年到头夜市繁盛,尤其这种节日,更是热闹非凡,比白日更甚。
七夕又称乞巧节,其实是姑娘们的节日,妇女在这一天,穿针乞巧,祈祷福禄寿活动,拜织女,文人就拜魁星,儿童采摘野花挂牛角上,庆牛生日,跟霍无瑕他们扯不上什么关系,出来晃荡,纯粹是为了热闹。街上少女挽髻戴白兰,画眉点绛唇,美目顾盼,丰姿窈窕。各家院户皆敞门,到处可闻丝竹声,宴饮声。花果香千户,笙竽滥四邻。
人潮拥挤,两人险些被分开。霍无瑕被挤得踉踉跄跄,正晕头转向之际,忽然一只手臂横过腰间,抓住了他另一边的手,自己半个身子都被揽进李笙箫胸前,李笙箫低声问道:"要不要紧。"
霍无瑕笑着摇头,紧了紧握着的双手。李笙箫似有所觉,轻笑一声。挡着来往人群,把怀里的人半揽半拥着挤出人潮外。两人都呼了一口气,看到对方狼狈的样子,相视一笑,眼中具是无尽暖意。
捡了个人稍微少点的地方,一个摊头一个摊头的逛。霍无瑕朝着一个泥偶摊子多看了两眼,摊主是个精明人,一见有人着意,便赶紧赶慢地来招呼,"那位姑娘眼光地道,小老儿的'磨喝乐'可是京城里最好的了,您瞧瞧!"说罢举起手中的一个泥偶,嘴上尤不停道:"买嘛买嘛,这位爷买一个,姑娘家的都喜欢……"他看到两人举止亲昵,霍无瑕又生得瘦小美丽,以为他是姑娘假扮的,把手中的泥偶往霍无瑕手里塞,是个胖大娃娃,穿着荷叶边的衣裙,手里抱着一片荷叶,憨态可掬。霍无瑕虽然觉得娃娃很好看很可爱,老头的话却不怎么中听,有心争辩,说不出话来,眼巴巴看着李笙箫,要他解释。李笙箫轻笑一声,搂紧了霍无瑕的腰,拿起摊子上的泥偶,在霍无瑕眼前晃荡,柔声问:"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就拿吧。"
霍无瑕气的脸红 ,偏听到那个买泥偶的老头在一旁呼喝:"姑娘好福气,找着这么一位爷,疼得紧。"
真是……死了算了……
霍无瑕脸红的像熟虾子,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家伙真的是小气鬼,还在拿白天的事情来报复,欺负自己口不能言。咬了咬唇,垂了头,把手中的泥偶往摊上一搁,掉头欲走。
李笙箫一把拽住了他,掂起他刚才搁着的泥偶娃娃,淡然道:"老板,我妻子是男的,下次可别认错了。"说罢从腰间摸出一小块碎银,笑着往摊子上一搁。老板呆在那里,石化了。
回头拿娃娃在那人眼前晃啊晃,直到那人不耐烦了,一把拽过娃娃,揣在怀里,嘴角偷偷上弯。也不去戳破他那点小心思,心说你就偷着乐吧。依旧拉着他另一面手,半揽半拥着满街晃荡。
月色盈盈,银汉横渡。两人拥着坐在河边。望着碧霄鹊桥横渺渺,耳边是李笙箫的柔声细语。他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那时两人相顾无言,他搂着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再也开不了口了,轻声对自己说:"小九,这辈子的话,我替你说。"一路又哄又劝,细细碎碎的话语,陪伴着自己走到今日。其实还奢求什么呢……
李笙箫正着,忽然看到霍无瑕握住了自己的手,摊开,停了话语,看着他用纤细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柔软的指尖在掌心划动,痒痒的,好像划在了心上。
他写的是"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终于说出来了,一直藏在霍无瑕心中的话,想说不敢说,怕被拒绝,就像以往,以为能够在一起的,却一次次错过。于是退缩了,宁愿躲的远远的,再也不敢伸出手来。
怕要不起。
李笙箫一直在等,不急也不恼,耐心地。等他向自己要求,就像小时候,小九在自己怀里打滚,会说"我们一起去玩哦,不能丢下我",眼睛里都是希冀,又亮又美丽。
他低头,看到霍无瑕仰着头盯着自己,没什么表情,眼里深处却隐约有着乞求的神色,想藏起来的,但是太过深浓,藏不起来。
那种神色让李笙箫心里发紧。
星光落在霍无瑕的眼里,美丽的像是藏了一个梦。李笙箫没有做声,只是缓缓低头,吻上了他的眼睛,就像吻着一个梦,美好得另人心颤。
番外(下)
回来的时候,一人怀中揣着个娃娃和几大包的巧果蜜饯,外加提了个蛋壳灯,另一个人怀里就抱着前面那大娃娃。府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该干嘛干嘛。
晃悠悠回了房,霍无瑕挣扎着从李笙箫怀里扑出来,脸色绯红,只能拼命瞪瞪瞪,李笙箫毫不畏惧,视若无睹。手一招,青波捂着嘴笑,抖着手把药端上了桌。霍无瑕的脸顿时垮了,闭紧嘴巴。
李笙箫看到他苦着一张脸,好似面前那碗药是砒霜,死活不肯张嘴,挑起眉梢,抬了抬下巴,示意霍无瑕过来。霍无瑕打了个呵欠,表示自己很累,就要往床上扑,被李笙箫一把揪住,拽到自己腿上,圈好,抬起药碗,轻飘飘道:"快喝,喝完就休息。"霍无瑕皱紧了眉毛。
李笙箫深知小九怕那苦药怕到什么地步,如果可以,也是万分希望小九可以不用再喝这又苦又涩的汤汁,只是久病成积,沉疴入骨,又受过伤,中过毒,耗了那么多人力财力,用了那么多珍奇的药,好不容易救回了一条命,万不可断了一天药。他赌不起,如果再有一点闪失……他不敢想自己会作出什么事……
再也不能放手了。
从抱住他的那一刻,李笙箫就知道自己陷入这场万劫不复的浩劫,再也没有可能逃脱。
希望每天一早起来就能够看到他的脸,亲一亲他的嘴角,看到他安然无忧的睡颜,心里的满足能够溢出来;午后时分,柳荫处摆一张凉榻,看天穹苍茫,浮云如波,赏水合澹澹,小荷初露,梦一场黄粱,醒时心爱之人尤在怀中,管他梦中浮生百态,都没有这一刻来的真实;晚间相对照蜡,月印西窗,偶尔共醉一杯……人间至好,不过如此,最最温情不过,最最完美不过。
人们都以为霍无瑕离不了李笙箫,其实,应该倒过来吧……李笙箫暗自苦笑,根本不敢想没有了他会怎样,暖澈的微笑,眼角的温情,还有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已经成了一剂毒药,浓烈甘美。
他已经上瘾了。
"乖,喝了身体才能好,等你的身体好了,我就带你去大漠可好,答应过你的。大漠的天很蓝很蓝,大漠的星星很亮很亮……"他看着霍无瑕犹豫了许久,抬头看自己,眼里因为希冀亮闪闪的,他忘记了说,大漠的星星再亮再美丽,也没有眼前这双眼眸璀璨。
霍无瑕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打了个大大的结。真的很苦啊,又涩,从舌尖到喉咙都是那个反胃的味道,难受到了极点……
李笙箫微笑着摊开手心,手里藏了一小把刚才在外面买的糖豆,裹着一层剔透晶亮的冰糖,闪着可爱润泽的光。原来他早已做好准备。
霍无瑕大喜,迫不及待,俯下头,做小狗舔食状,软软的舌头一探,就卷了一颗糖豆。唔,真甜……药味全被压住了,他吃的眉开眼笑。
李笙箫本想让他自己拈了吃的,没想到他苦得那么厉害,直接凑到手心用舌头舔,小小粉色的舌尖像一瓣初绽的花瓣,柔柔地刷过自己的掌心,一瞬间心上也像被那舌尖刷过,手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罪魁祸首尤不自知,依旧弯着眉毛,一颗接一颗的拈起糖豆往嘴里送,咬得嘎嘣响,糖渣子都沾在嘴上了,亮晶晶的,衬着素色纤唇,好像花上晶莹的露珠,勾人的紧。
最后一颗糖豆,霍无瑕讨好地把它递到李笙箫的嘴边,表示自己不藏私,愿意分享。李笙箫摇摇头,他不是很喜欢食甜食,看着霍无瑕吃已经深感有趣。霍无瑕也不坚持,干脆地往自己嘴里一丢,消灭完最后一颗,回味无穷地舔了舔嘴角,把糖渣舔干净。
李笙箫看到他柔粉色的小巧舌尖在同样淡粉色的唇间若隐若现,微眯着眼,刚喝了热烫的药,脸颊被蒸得红红的,一脸舒懒安好的样子,没有防备地窝在自己怀里,忍不住俯身吻住了他的唇,吮住他的舌,舔吻吮吸,极尽缠绵。
霍无瑕稍稍怔了一瞬,便阖上眼,手自然地搂上李笙箫的颈项,婉转相就,柔顺地承受着这个吻,任李笙箫顶开他的牙关,舌头登堂入室,舔舐过牙床,扫过上颚,微微碰了碰自己的舌头,像是友好的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卷了上来,热烈又缠绵的,分享着彼此的气息。
爱到极致,相拥相吻已经变得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彼此纠缠回应,不分你我,些微细小的动作都能传达出浓浓的心意,非言语可比。
霍无瑕搂紧了李笙箫,迷醉在这个甘醇火热的吻中,回归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床上。李笙箫与他额头顶着额头,做了一个回味无穷的表情,低低道:"唔,很甜。"两人靠得很近很近,说话间,仍能微微触到霍无瑕的唇。
霍无瑕轻轻喘着气,眼里已经浮了一层涟涟水雾,有些茫然地微睁着眼,半晌才明白李笙箫说的什么,两颊更红了,说不出话来,张嘴,咬了李笙箫的唇一口。李笙箫轻笑一声,手扶在霍无瑕腰间,柔声问道:"是不是很累?"
霍无瑕没应,只是闭上眼,长长睫羽轻颤,扑簌簌的像是蝶儿纤盈的翅膀,脸红地要滴出血来。李笙箫凑上去,一根根舔吻着他不安分的睫羽,让它们安静下来,手也没闲着,抽掉了腰带,探入衣襟,沿着光滑细致的皮肤向下探。衣服渐渐从身上剥离,只剩单薄的里衣,有些凉,霍无瑕微微瑟缩着,紧接着温热的胸膛就压了下来。
身上还残留的昨夜的痕迹,李笙箫沿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痕迹,一点一点地吮吸,加深了颜色,映着素白的肌肤,像一个个胭脂色的烙印。最后咬着霍无瑕的耳垂,低声笑道:"喏,这下丢不掉了。"伸出一只手臂递到霍无瑕嘴边:"你也弄一个,别怪我欺负你啊。"霍无瑕扑哧笑了,在李笙箫的肩头咬了个不大不小的牙印,好比盖了章的私有物,眯着眼满足地抱住李笙箫,眼里却水光潋滟。
李笙箫没再继续下去,拉过薄薄的锦被,盖在两人身上,霍无瑕窝在他的胳膊处,脸蹭着他温热的胸膛,满足地叹了口气,眼皮就一点一点耷拉下来。晚上逛夜市走了很多路,实在太累了,对于某件事有心无力。
李笙箫吻着霍无瑕头顶的发旋,轻声道:"小九,以后我们年年一起过七夕。"
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这个回复你还满意么?
霍无瑕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不知听没听到。
但是一点也不要紧。
卷三十一
门外水长流,日子如小年。
李笙箫的伤势已经半好,坐在床头安静地看着霍无瑕做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但是不做的话,就那么干坐着,说不出什么话,静默得难受。后来霍无瑕看到墙上挂着的渔网,他不会捕鱼,就做了个钓竿,拿着钓鱼的借口,整天就跑到外面去了。这么一来,除了晚上不得不见面,一天见着面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李笙箫明显发现他没什么精神,话也少了许多,以前饭后都会同他说一会话的,现在也没了兴致。李笙箫有点见不得他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有心同他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通常都是吃完了饭,霍无瑕粗略收拾一下,就直接拨小了火堆,乖乖地上了床,闭眼,睡觉。同他说什么,都是低低含糊的应一声。搂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也不再吵着睡地上。
李笙箫在黑暗中轻轻搂紧霍无瑕,那人一动不动任他搂着,淡淡细小的呼吸,没有任何波动。鼻端都是他发间清淡的杏花味道,李笙箫忍了很久,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反应,又是没有反应。
镇静如李笙箫,居然也忍不住一片烦乱。没有想过会被林渊以外的人这么左右自己的情绪,但是面对着他没有反应的反应,就让人受不了。
"用不着装睡,天还没黑透呢。"李笙箫冷冷道。
以前在睡着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和霍无瑕说上一两句,温热呼吸落到霍无瑕的脖颈间的时候,那个就会轻轻抖一下,微微缩一下脖子,仿佛一只被拎着脖子的兔子,做着一些小小的无用的抵抗,很可爱的样子。
现在也不会了。
他看着霍无瑕有些可以称得上自暴自弃的动作,心里没来由得就是一烦乱,还有些慌,说不出什么,就像那时候,霍无瑕不告而别,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的那种淡然,仿佛要放弃什么东西一样,他不知道失去了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心里的恐慌就这么慢慢滋生了。
他现在看不到霍无瑕的眼睛,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否和那时候一样。
霍无瑕确实没有睡,也没有睁眼。听到李笙箫的那句"你是不是不开心",心脏就像被谁的手攥着捏了一把。他恶狠狠地告诫自己不要再理那个人了,人陷进去一次是失误,陷进去两次是蠢笨,第三次就是犯贱了。正这么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腰身一紧,肩膀被一只手攥着,一阵晕眩,身子就这么被转了个面。吓得他立马睁开了眼睛。
李笙箫眼角微翘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撞进自己的眼中,没什么表情,瞳仁却深得见不了底,薄唇微开,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不开心?"
霍无瑕因为惊吓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只维持了一瞬就瞟开了,应道:"没有。"
李笙箫说不出话来,攥着霍无瑕肩膀的手愈发用力,直到霍无瑕吃痛,本想不理他的,但是肩膀那边被他攥得生疼,受不住,抬手抵着李笙箫的胸膛挣扎了一下。李笙箫放松了力道,却仍旧没有放开他,继续道:"那你为何要避我如蛇蝎?"
"我没有避你。"霍无瑕嘟囔了一句,反手去掰李笙箫的手,掰不动,有些泄气似地住了手,垂着眼睫。
李笙箫不语,仔细打量着霍无瑕,仿佛要把他脸上瞧出来一个窟窿。冷如秋霜的眼神让霍无瑕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
李笙箫眼神柔缓了一下,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这么缓和的语气,若在平常,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但是看到霍无瑕那么瑟缩了一下,不自觉地就放缓了语气。
霍无瑕一僵,止不住想要笑出声来,眼睛却湿了。泄气一般软下身子,罢了罢了,这个人从来只对喜欢的人那么上心,又怎么会体谅一下别人呢。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还和他生个什么气。冷漠如他,也会对自己稍稍嘘寒问暖,知足吧……知足吧……
他抬头对李笙箫笑道:"你把你这王爷架子放放低,别动不动就飞眼刀,好叫我自在一点。"
李笙箫愣了一下,颇有些不自在:"我没有。"其实说实话,李笙箫和霍无瑕相处良久,对待他确实缓和许多,和以前在京师时大不相同。或许觉着熟悉,或许觉着愧疚,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无法像当初那么争锋相对,冷漠置之了。
霍无瑕看着他的神色,为他没有放眼刀而微讶,随后心情稍稍好转,嘴角弯了弯,慢条斯理道:"你我都在逃命中,称呼还是要改改,是不是?"
李笙箫颔首道:"不是什么问题,你早已想好了么?"
霍无瑕脸色微红,悻悻道:"才没有。我可不是想占你便宜。"
李笙箫笑道:"称呼是人叫的,无妨。那你如何称呼我,我又如何称呼你呢?"
霍无瑕咧嘴一笑,神色中尽是得意狡诈:"小箫如何?"
那一瞬间,他看到李笙箫眼中一片怔然,随后眸色深沉,紧紧盯着霍无瑕,神色探究,声音有些哑:"你……怎么会想到这样叫我?"
霍无瑕笑道:"单取尾字,前面冠'小',是坊间极其普通的叫法,难不成你不满意?"神色颇为难,"那,那叫你箫箫……"
"不用,你还是叫先前的名字吧……"李笙箫淡淡道,神色已恢复如初,沉思一番,问道:"你在家中,父母如何称呼?"
霍无瑕心突然快跳一下,后来才想到他所问的应该是自己苏州的养父母,忙笑道:"我在家排行老三,你叫我小三好了。"
"小三……"李笙箫喃喃道,眼中已有些微笑意,"名字很熟……"
霍无瑕微"咦"一声,不在意道:"只不过落难时随口称呼而已,取个大众之名就好了。"
李笙箫点点头:"确实是大众之名,我记得皇兄身边的贴身总管,小名也叫小三。"
霍无瑕瞬间石化,不是因为话里调笑的意味,而是……李笙箫居然会开玩笑!那个优雅、端正、肃然的人,居……居然会同他开玩笑?
天要下红雨了。
李笙箫看着他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唇,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眼里笑意更深。霍无瑕呆怔许久,才回过神来,看到李笙箫眼里熟悉的笑意,又是稍微一怔,一抹笑意也爬上嘴角,这样就很好了,可以听到他偶尔没有防备的玩笑话,看到自己等了那么久,几乎就要忘掉的熟悉笑容,就很好了。
有手指蹭过眼角,带着薄茧的指尖覆在那边,没有离开。李笙箫轻声道:"你哭了。"
霍无瑕眨了眨眼睛,含糊道:"我困了。"被水泡过的眼睛湿湿润润的,会让人想起某种无害的动物。脸微微泛红,轻轻挣动了一下。
李笙箫松开了手,手指也从霍无瑕脸上离开,先前没有发现,这个姿势有些不恰当,静下来之后就颇有些尴尬了。霍无瑕喃喃解释道:"我一困,就会流眼泪。"他有些歉意地笑笑,手从李笙箫胸口缩回,摸索着翻了个身,轻叹道:"不早了,睡吧。"手心的温度是从那人身上汲取而来的,回想刚才手掌按在他温热的胸口,可以感觉到薄薄青衣下起伏的胸膛,和跳动着的心脏,手悄悄握紧。
可以接触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会好好珍藏。不管以后会如何,将来怎样,都会把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牢牢记在脑海中,难过的时候,寂寞的时候,能时常想起来,也是很好的。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
李笙箫伤势大好,已经能够下床走走了。当初那一刀砍得很深,再侧过去一点就要把筋也砍断了,换药的时候依旧能看到那个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
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向屋外走去,这根拐杖也是霍无瑕抽空做的,不伦不类的形状,也不知道怎么被他弄出来的,第一次用的时候被他看到,笑得前俯后仰。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一个富家少爷,干起这些烧洗杂活,照顾病人的事情来一点也不生疏,手也不像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拥有的,都是伤痕和薄茧。但是他没有问,每个人都有不便于他人知晓的事情,他如是,那人亦如是。
五月熏风醉人,小屋不远处就是那条霍无瑕带着他劫后余生爬上来的小河,流水潺潺,两旁植被丰茂,空气里都是草木被阳光蒸蕴而起的植物清香,有点涩涩的味道。河边烟柳参差,一棵较粗的柳树枝干上系着一条粗麻绳,顺着绳子望去,河中一只破落小船,在醉人暖风,荡漾碧波中轻微地摇晃着,若不是被绳子紧紧系着,便能够顺着水流飘然而下。李笙箫眯着眼,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仰脸安然而惬意地躺着,一只手背遮着眼睛,一只手搭在船舷,双腿交叠着架在船尾,打盹打得不亦乐乎,身旁随意搁着一根鱼杆,长长的鱼线垂在水中。
宁静午后,风的声音,叶子抖动的声音,刹那间都消散了,脑中只有那个画面,少年安详无忧地躺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说不出的静谧安好。
卷三十二
李笙箫也不去打扰他,随手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初夏的天气实在是很好,就这么坐着,心情也会莫名的愉悦起来。这种感觉已经多少年没有感受到了?那时还不知愁滋味,只道路还长着,沿途漫漫,没有想过将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会有那么多的负荷,那么浓的化不开的愁。
李笙箫知道,其实现在不是他放松的时候,皇上那边还没有音讯,京城也没有消息传来,上次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凶猛如虎,却没有再乘胜追击,不知道胡同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却不想再考虑这些,只想就这么放纵一回。没有那么多忧虑的事情,只是单纯地坐在这儿,吹着柔软的风,和那个悠然躺在小舟上的人一起。这么悠闲的日子,本来是他想要的,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一条小舟,一壶浊酒,行到水穷,坐看云起,日子便能这么有滋有味地过下去了。什么时候变味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等到醒来,不思量,自难忘。如今坐在这里,好像就有那么一个错觉,他还是他,那8年的生死别离没有存在过。短暂的恍惚,很快他便清醒过来。有一支清越的曲子在水面上轻轻地摇荡,很轻快很简单的调子,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回荡着。曲依旧是旧曲,那时在京师大街小巷都流传着的。可惜无论是词还是曲,还是秦楼楚馆的姑娘,永远都只是昙花一现,在京城那等糜烂奢华,声色犬马的地方,很快就会被层出不穷的更好的东西代替。这首盛极一时的曲子不久就销声匿迹。陡然再听到,他恍惚了一下才记起,之所以会记住这首曲子,还是因为小九。
小九喜欢普通或者简单的东西,不用太复杂。就像花朵,他永远都只喜欢那满城都是,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杏花。那种多了让人觉得俗气,不屑一顾的花,清一色的颜色,简简单单的单薄花瓣,开的时候是成片成片的,小九可以坐在树下看一个下午。这首曲子也是,单纯明朗,反反复复地哼,甚至还央自己给他做了一支竹箫,刚学的时候,吹得断断续续,还会走调,听得人总是会发笑。一首曲子还没学会,一切却都终结在那场寒冷的冬天。
再听到这样久远而熟悉的调子,很多往事就那么自然地从尘封的记忆中涌出。霍无瑕不知什么时候坐起了身,懒懒地斜靠在船头,垂着眼微侧着头,迷醉一般地吹着。调子熟极而流,手中是一管青碧而带黄的竹箫,一端垂着五彩的丝绦。李笙箫豁地睁大眼睛,看向那管竹箫,细细端详了片刻,才颓然地垂下了眼。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当年自己亲手为他做的竹箫比霍无瑕手中的要长上许多,况且……怎么可能呢……那两个人根本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小九对他来说,已经成为记忆深处的一个永远都无法碰到的梦了。
曲子渐渐低了下去,霍无瑕放下竹箫,揣在怀中摩挲了许久,嘴角微微翘起,眼里神色温柔,拿袖子一点一点擦拭着手中的箫。李笙箫还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那么珍而视之的神色,不禁有些怔然。这么宝贝那管箫,可是谁赠的么?又一想天下的事都是相似的,他之于小九就似某人之于霍无瑕,也未可知。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撑着那根拐杖,艰难地站了起来。
霍无瑕把竹箫细细擦遍了才小心地系上腰间,一侧身子,发现李笙箫正从地上站起来,也不知坐了多久,心下便有些赧然,刚才那副傻样恐怕全被他看去了。李笙箫朝霍无瑕点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神色,转身径自回屋去了。因为腿伤,走得很慢,但是很稳,腰身挺拔。霍无瑕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依旧往后一仰,躺回小舟上。掰掰手指头算算日子,大半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日子虽好,却不是一辈子的事。
就这么神思遥想,不知不觉日头也西斜了。霍无瑕从舟上爬起来,照例收起没有一丝收获的鱼竿,拽着船头的绳子上了岸。
一边进屋一边盘算着晚饭做什么,就看到李笙箫坐在床头,脸色有些不豫。看到他脸上罕见的表情,霍无瑕奇怪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笙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开口:"你……有没有水?"
"水……"霍无瑕点点头,走到屋角,从小水缸里舀出一瓢清水,递到李笙箫面前:"干净的,可以喝的。"
李笙箫微侧了侧头,脸色更加尴尬:"我不要喝,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沐浴。"
霍无瑕愣了片刻,突然扑哧笑了出来。坚忍无敌的瑞王爷,就连受了伤也不会多哼一声的李笙箫,最受不了的,居然是身上脏。不过确实,自他们从河里落汤鸡一般彻彻底底地爬起来后就没再大面积地接触过水了。霍无瑕偶尔还会在外面擦擦身洗个头什么的,李笙箫不能动,就比较悲惨了,虽然躺着出不了什么汗,这么搁着也够呛的了。霍无瑕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朝李笙箫身上嗅嗅,立刻捂住鼻子:"唔,怎么和我家檐下挂着的咸鱼一个味。"
李笙箫不动声色,冷然一笑:"是么。阁下每晚抱着咸鱼睡觉,却还是睡得安之若素呢。"
霍无瑕脸颊微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是想笑话他来着的。最后还是乖乖地跑去烧水,不提还能忍受,一提就决计无法再蹭着他睡下去了,而且以李笙箫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让他有任何理由离开的。
李笙箫看着霍无瑕忙忙碌碌地烧水,准备了皂荚布巾,挽起袖子,不禁有些愕然。"看什么啊!"霍无瑕有些愤愤然地瞪了下眼,撇嘴道:"本公子亲自伺候,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嘴上说得厉害,手里的力道却放的很柔。
冒着热气的布巾擦在身上,连日来的黏腻一扫而空,李笙箫微微舒了一口气。霍无瑕站在他身后,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攥着布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力道适中地擦着。李笙箫虽然不拘小节,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一身皮肤白瓷一样,却很结实,有些地方还能看出隐隐的疤痕。这些伤,李笙箫身上以前是没有的。他小的时候,和李笙箫是真真正正的好,皇子伴读,食则同食,寝则同寝,所以才知道这一道一道的疤,全都诉说着后来的那些年里他遇到的事,只是自己对于那些事,始终是个局外人。霍无瑕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一路向下擦去。擦过腰侧的时候,手顿了顿。
"伤……你那里……"霍无瑕有些语无伦次。
腰间霍无瑕手指触碰的地方,是一圈小小的牙印,像是某种小动物咬上来的。大概时间长久,淡得几乎就看不见了,但是其中一个地方却特别深。李笙箫难得地嘴角翘起,语气温和了许多:"这个,是一只小笨狗咬的。"小笨狗做皇子伴读,从来没有离开过自个家,才两个晚上就哭闹不休。李笙箫安慰未果,却被逮着咬了一口。小九长了一颗虎牙,这一咬,唯独那颗牙齿陷得极深,血一下子冒了出来,把他吓得哭得更大声了。李笙箫又好气又好笑,抱着小九哄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哭累了,一边打嗝,一边抽噎着睡着的。后来小家伙却很黏他,走到哪里都要牵着衣角跟着,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他看到那个伤痕,就会眼泪汪汪,乖乖的听话。
李笙箫抿紧薄唇,最近越来越奇怪了,没来由地会一直想到小九,很多细碎到他以为会忘记的琐事,他都能一一记了起来。那段有小九的日子,真的是非常开心的,灰色而孤寂的幼时,他被当作争夺皇位的赌具,每一个人都可以在他身后任意地筹划计算,有人谄媚的讨好拥附,也有人下绊使套。只有小九是不一样的,纯粹只是因为喜欢在一起才在一起的。
那孩子离开他,也已经九年了吧。如果他没有走,如今也是十五岁的青葱少年,见到他时,还会毫无顾忌地拉着他的衣角,笑弯了眼角,一口一个"小箫"的喊么?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被刻意压抑的思念,因为莫名其妙无关紧要的因素,陡然间如汹涌的波涛将人吞没。
放在腰间的手突然间颤抖起来,霍无瑕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李笙箫迷离的眼瞬间清醒,愕然地转头去看他,霍无瑕脸苍白中隐隐泛着红,气息不稳道:"那么久的事你都能记得……咬你的是你的那位朋友吧。"
李笙箫惊异于他的敏感,微微点了点头。他看到霍无瑕的眸子陡然间开始发亮,带着某种不知名的热切,急促地问道:"如果他在……我是说如果他还活着,你会怎样待他?"
李笙箫微微皱起了眉,这种奇怪的问题,霍无瑕怎么会问出来?他淡淡道:"都是已故的人了,怎么还会有如果。"
"我是说如果,如果……"霍无瑕费劲地强调,"他没死,他活着,如果他来找你,你……会喜欢他么?"
李笙箫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霍无瑕,你应该知道的,我喜欢的人。"
"我只是问你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会喜欢上他……"
"他是我这辈子最疼爱的。"
疼爱……只是哥哥对弟弟的么……
"可是林渊已经死……"
"对我来说小九也已去了!"
李笙箫打断了霍无瑕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霍无瑕的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眼里的那点光也逐渐消散了。他顿了片刻,急促的呼吸稍微平稳了点,勉强一笑:"我就说说啊,又不是真的……"话说不下去,他垂了头,突然把手里的布巾放到李笙箫手中:"剩下的你自己够的到的……"最后几个字有些抖。
李笙箫抓牢布巾,就看到霍无瑕飞快地朝屋外冲出去,并不结实的木门被猛得推开,撞得"吱嘎"作响。
卷三十三
门被"嘭"地一声推开。人还没有进屋,就听到少年特有的清磁又略带沙哑的声音:"哈,原来天底下真的会有这么笨的鱼,连没有饵的钩子都会咬。"声音里都是满满的笑意。少年走进屋,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提着一尺来长的鱼。那条鱼尤不死心地扭动了几下,少年惊呼一声,忙把手伸得远远的,缩着脖子避过头,还是被鱼甩了一头一脸的水珠。
李笙箫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轻笑了一声,缓慢地走了过去,伸手接过少年手里蹦跶着的鱼。少年赶忙腾出手抹了把脸,指着那条可怜无辜的鱼恶狠狠地叨叨:"你等着,待会儿有你好看。"说罢就要去提它。
李笙箫避过少年伸来的手,淡淡道:"算了,你先去换件衣服,再捡些干柴来,这里我来收拾。"少年"咦"了一声,看了一眼李笙箫。李笙箫不去理会他惊讶和怀疑的目光,开始收拾起手里的鱼。
等少年换好干衣服,捡好了干柴,洗好手,架着的锅里水已经开了,冒出大团大团的热气,鱼也里里外外刷得干干净净,等着下锅了。李笙箫什么也没要他做,只要他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少年乖乖坐在火堆旁的树墩上,支着脑袋,看李笙箫忙。眼里的惊讶的怀疑全然变成了盎然的兴致,嘴里喃喃道:"难得,难得。堂堂大庆王朝的瑞王爷洗手做羹汤,真是折杀小人我了!"他在一旁长吁短叹,一面又指来使去,一会儿火太旺了,一会儿该放料了。李笙箫瞟了眼少年,少年立马噤声。李笙箫微微翘起嘴角。
鱼在锅子里煮得"咕嘟咕嘟"响,浓郁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李笙箫搅了搅汤,舀了一碗递给少年。少年接过粗瓷碗,双手捧着,呼呼地吹着,脸被大团白色的水汽蒸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李笙箫看着少年这个略微有些孩子气的动作,心里像被一根细线一丝丝地勒紧,是一种说不出的痛,细碎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却长年累月固执地盘踞在那里,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抽痛,是长在心里,无法摆脱的。
少年已经在喝汤了,"呼噜噜"的声音,有种莫名的满足和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味道。氤氲水汽里的脸看上去有点模糊,但是依旧可以看到那双盈盈的杏儿眼里的平和安宁。
那天他跑出门去,却没过半会儿就回来了。脸上和头发湿漉漉的,半湿的衣裳贴在身上,眼睛里就是这样的平和安宁,甚至还带着笑意。李笙箫坐在床边看他,他耙了耙头发,有些尴尬地说:"唔,我刚才出去洗了个澡。"随即又疑惑地问道:"你那个是什么眼神?"李笙箫移开了目光,没有应他。他不知道那人跑出去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要洗澡,他甚至还记得少年跑出去时那仓惶的背影,那硬生生的压抑在喉间颤抖的话语。等到他回来,就是那么平和的眼神,平和的话语。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他的幻觉一样。
转眼间,少年已经喝完了一碗,伸长脖子往锅子里瞟。李笙箫把手里的木勺子递给了他。他接过勺子,一面舀汤一面随口道:"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做什么突然这么好。"李笙箫已经对他说话的方式完全习惯了。这种平和对等,甚至可以说融洽的对话,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也许那人还没有感觉到。但是很多东西都是在人么的无知无觉中慢慢长大的,不是么。
少年对他的没有反应的反应不甚在意,用勺子戳了戳了锅里的鱼,一脸的幸灾乐祸。抬头看到李笙箫正盯着自己,疑惑道:"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哦,到底怎么了?"
李笙箫翘起嘴角,道:"小肚鸡肠。"
霍无瑕斜睨了李笙箫一眼:"我自然是小肚鸡肠,不仅小肚鸡肠,还睚眦必报,你难道还不知道?"说罢,喝了一口,评道:"有点咸了。"伸手把火拨小了一点。
许久,李笙箫突然说道:"小三,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呼噜噜"的喝汤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霍无瑕模糊地应了一声,脸埋在碗里,看不到神色。他把碗搁下,走到李笙箫身边,挽起他的裤脚,那条深可见骨的伤已经愈合,只剩下淡红的纠结着的一条疤,霍无瑕用手仔细地按了了片刻,问道:"疼吗?"
李笙箫尽量忽视那稍稍的抽痛,淡淡道:"不。"
霍无瑕颔首,直起了身子,开始收拾起屋子里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他和李笙箫流落到这里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带。忙活了半天,也只是把屋子拾掇干净了些,他茫然注视着这间住了不久但是安静美好得不像俗世的屋子,微微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
天蒙蒙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所有的景物都还是模糊的轮廓,霍无瑕睁大眼睛,一点点地把周围的景物打量了遍。初夏清晨的风有些凉,吹在身上瑟瑟的感觉。茅屋顶上的草在风里面抖动,屋外一株瘦弱柳树,枝条轻摆,一起发出"簌簌"的声音。再往旁边,是一片繁茂的灌木丛,小河掩在其中,静静流淌,河上有落破的小舟。他曾经在那棵瘦弱的柳树下为李笙箫煮很苦的药,也曾在小舟上一躺一整天。他记得那药的味道,很苦很苦的香,光闻着就能让他鼻子发酸,泪水涟涟,也记得阳光罩在身上的安适温暖。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的小屋,转身离去。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很多次的停留,但是没有一次是永久的。路在你脚下延伸,一直通向你不知道的地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记住每一次美好却短暂的停留,然后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走了约两个时辰,他们才进了城。两人都穿着农民常见的褐衣,带着斗笠。他们直奔先前钱塘江边的那家客栈,询问掌柜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一群人。掌柜半个客栈都给烧没了,正忙着修缮,脸黑得像锅底,更见他们粗布短衣,不耐烦道:"没看到,没看到。"说罢竟要赶他们走。李笙箫沉着张脸,和霍无瑕出了客栈。
霍无瑕见着他的脸色,笑道:"吃闭门羹的滋味如何?"
李笙箫不搭话,只是往前走。
霍无瑕背着手跟在后面,叹气:"唉……如今你我什么都不是,这一路上看的脸色可够你一辈子都回味不尽了。"他有心想要嘲讽一下李笙箫。没料到他朝着一面墙走去。那面墙是专用来贴官府文件的,墙前并没有多少人围着。李笙箫从那面花花绿绿的墙上摘下一张告示令,扫了几眼,眉头紧锁。霍无瑕看了他的神情,收了嬉闹的神色,凑上去看个究竟。
"镇北将军秦轻……谋反……瑾王……救驾有功……"霍无瑕嗤笑了一声,"可怜秦轻,不明不白做了替死鬼。"
李笙箫手一收,淡淡道:"走吧,皇上他们已经回宫了。"
霍无瑕稍稍安了下心,问道:"你有银子么?"
李笙箫瞥了他一眼,转身朝不远处走去,霍无瑕看着他进了一家店,店门上两个大大的字。钱庄。
唔,好像忘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难堪出现呢。
"富通钱庄"的少庄主是李笙箫早年行走江湖时交的朋友,李笙箫身上那块刻着"天运富通"的玉佩一出,遍布大庆的富通钱庄的银子他都可以取。取出的银子买了衣食和马匹。
两人当天就出了钱塘北上。
卷三十四
时值夏初,官道两边已是浓翠一片。远远的,便可听到一阵马步"嘚嘚"声。渐渐可见两匹马从路那头不紧不慢地过来。
初夏的太阳已经炙烈起来,两人都带着竹篾斗笠,便装简服,斗笠下的面容模糊不清。稍稍在前的那位身姿挺拔,拉缓了马步,微微回头道:"可曾忍得?"声音清冽,大概是个年轻男子。
落后一步的人略显单薄,闻声赶上了先前那位年轻男子,点了点头。
李笙箫看着霍无瑕有些颤抖的腿,又看了看天色,又放缓点了马速,道:"你初次骑马,定然会有些不适,我们赶了这么多天,原也用不着这么急,只是我放不下京中。今日过了西津渡,到了扬州便好好歇歇。"
霍无瑕又点了点头,知道他是顾着自己。本来在挑行备的时候,李笙箫照顾他不会骑马,想买一辆马车。可是他知道李笙箫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定是有几分焦急的。也不好意思拖他后腿,逞强也买了一匹马。从刚开始的有惊无险到现在也能小跑,费了他不少的精力,一连几天都几乎是在马上度过的,现在他的两腿痉挛似的疼,大腿内侧更是火烧火燎的,不用看也知道肯定脱了几层的皮。他咬了咬唇。
李笙箫看着他咬唇不吭声,唇色青白,都起了白色的皮屑,心里一阵不忍。再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草棚,草棚下两三张破旧的桌子,想必是搭在路边卖些茶水的摊头,淡淡道:"日头还早,先歇息下吧。"
霍无瑕笑了一下,因为缺水,声音有些哑:"小……王爷这般为小人着想,真真令小人惶恐之极啊。"他本来想称呼那个在他们藏身的不知名小支流旁时那个熟极而流的名字,但是终究还是忍住了。今昔不同往日,李笙箫已经不是那个落难的王爷,而自己也不是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己。
回到俗世中,就应该遵守俗世的法则。
李笙箫不理睬他。这种面上惶恐实则调笑的话自从离开的那晚时时能在耳旁听到,那人只当无聊时的调侃,有时还会听到一两句讥笑,他好像从来没有怕过自己。但是当初对他的那种厌恶不屑却没有了,看到他调侃时微扯着纤薄的唇角,斜睨着杏儿眼,一副懒洋洋"你奈我何"的样子,反而会觉得很可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对霍无瑕生不起气来,也没有刻意的想对他好。只是有意无意总会顾着他那么一下。
"真的越来越奇怪了啊。"霍无瑕小声咕哝了一下。他也看到了李笙箫为他做的事,看出了他们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针锋相对,有时候那人甚至对自己很容忍。于是他一次次说着尖锐的话语,一次比一次过分,其实是想试探他的底线。
"你别不是假冒的吧?"他故意装作怀疑道。
李笙箫冷冷道:"你精力这么好,那干脆不用休息了。"
霍无瑕立马识相地噤声。
正说着,两人已到了茶摊。李笙箫先翻身下马,走到霍无瑕马前。霍无瑕正努力从马上下来,他试了几次,可腿僵硬地抬不起来。他咬牙抬起一条腿,只觉得大腿内侧一阵抽痛,痛的他眼前发白。结果身子一轻,腰间一紧,李笙箫已经把他抱了下来,直接放到了凳上。
霍无瑕脸色还是痛的有些发白,勉强朝李笙箫笑笑,也没有脸红心跳什么的,脸上一片坦然。一如他那夜湿淋淋地回来。
李笙箫神色自若地要了茶水,拿出干粮。霍无瑕连喝了几碗茶才缓过气来,将近一天没有喝水,太阳炙烤,渴得他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这么嘟囔了一句,李笙箫冷笑道:"那你还话这么多。"
"非也非也,我话多是因为我无聊,我这个人宁愿渴死也不愿意无聊死。"霍无瑕嬉笑道,眼角弯弯,双手捧着茶碗又啜了一口。他喝东西的时候都是双手捧着的,好像很宝贝手里的东西的样子,这个动作让他意外地显得孩子气。
李笙箫摇摇头,不准备再应他。这个人说话有一千条理由让你无法反驳,越深究只会越来越自讨没趣。
霍无瑕放下手里的碗,手揉了揉僵硬的腿,一阵酸麻又一阵火辣辣,腿间有些湿湿的,好像又流血了。他一下下揉着酸疼的腿,也提不起劲吃干粮。
李笙箫见他没什么胃口,也不勉强他吃。望了望天色,转头问道:"老伯,这里离西津渡还有多远?"
那老伯惯常在这里,想必也有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因此不假思索道:"快了快了,两三里的路。"
李笙箫点点头。
霍无瑕趁着李笙箫和那老伯对话,撩起前摆,迅速看了一下,果不其然,青布裤子上洇出了点点血迹。
李笙箫回头,见霍无瑕也不再喝水,只道他休息好了,便去牵马准备上路。他看到霍无瑕坐骑的鞍,怔了一下,抿紧唇。霍无瑕挪着腿走到马前,犹豫着,最后咬咬牙,正要跨腿,身子又一轻,吓了一跳,惊声道:"做什么?"
李笙箫道:"你骑得太慢,这样我们赶不上渡江。"他却不说见到那坐骑鞍上的血渍,不忍心再让霍无瑕受那血肉摩擦之苦。
霍无瑕正挣动的身子蓦地停了下来,头垂的低低的,半晌方笑道:"那敢情好,讨个免费的车夫,我赚了。"
李笙箫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翻身上了马,直奔渡口。霍无瑕那马也是个有灵性的,虽无人驱使,依旧乖乖地跟着一路奔跑。
霍无瑕靠在李笙箫胸前一路不吱声,李笙箫受惯了他平日时不时的嬉笑嘲弄,一时间耳根清净,反而有些不惯,直觉他有些不快,到底哪里不快他却说不出来。印象里却也有这么一次,那还是他们在山野地里养伤时,那一次他要霍无瑕上床睡觉,也不知什么原因让他沉默了许久。
李笙箫犹豫了一下,开了口:"怎么不说话?"
怀里的人抖了抖睫羽,懒洋洋道:"不无聊了。"
李笙箫低头,看到霍无瑕又在摩挲着腰间那根稍短的箫了。他不止一次看到霍无瑕握着那根箫,有时候是珍而视之地擦拭,有时候是无意识地摩挲。那根箫被摩挲得十分滑润,隐隐泛黄了。箫尾被紧紧裹住,系着五彩丝绦。
明明已经初夏了,少年身上仍有着清浅的杏花味道。这种味道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人,那个本该驻留在九年前,在那场风雪中离开的人。过了那么多年,却仍旧无法忘怀,他站在杏花树下,繁花灿烂,对着自己笑。又大又圆的眼睛弯成月牙,笑起来鼻子微微一皱,会露出一颗虎牙,很顽皮的样子。
"唔,我小的时候,有一次下雪。"霍无瑕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家院子很大,所以下雪的时候,院子里会铺上满满的一层雪。那个时候我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和阿哥一起到院子里踩雪玩。我和哥费了很大的劲在那么大的院子里踩出一幅画,我爹爹和娘亲看到了夸了我和哥。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等我第二天一大早再去院子的时候,昨天被我们辛辛苦苦踩出来的脚印全都不见了。我不知道,原来那场雪下了一个晚上,把我们的脚印全覆盖住了。于是我哭的很伤心。我娘哄了我好久,我那时还很小,我娘哄我的许多话我都忘了,但是我娘最后感叹的那句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话原是对她自己说的,我不懂,便记得格外仔细,时常会想。我娘说:'原来有些东西,你以为它在那里的,它也确实在那里,却永远不会再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东西是在那里的又不真的再在那里。可是最近我突然想通了。"霍无瑕笑道,他抬头看了一眼李笙箫,看到李笙箫愣怔地望着自己,缓缓弯下眼角:"有些东西过去了,它是存在的。但是,只是属于过去。"
李笙箫听着他柔软沙哑的嗓音讲着这个故事,看到他对着自己那样的笑。他竟从来没有看他那么笑过,眼里坦荡无畏,他笑道:"王爷,我以前很喜欢你的。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也许你知道却又当作不知道……不过现在已经并不重要了。"
卷三十五
他看到怀里的少年弯起的眼角,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愣在当下,连握着缰绳的手都僵住了。松了缰的马儿渐渐慢了下来,他也没有发现。
然后他看到那双杏儿眼里的笑渐渐变的狡黠起来,唇弧越弯越大,最终"嘻"地泄出半声笑声,然后再也忍不住:"噗哈哈哈——上当了~~~啊哈哈,呆掉的样子好好笑……哈哈……"
李笙箫这才回过神来,抿紧唇,冷冷地看着在他面前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的人。
"哈……哈……脸青了——脸青了……哎哟我的肚子……"
绷着脸,攥紧手里的缰绳,狠狠一甩,身下的马吃痛立刻大步奔驰起来。吓得霍无瑕尖叫一声,紧紧攥住那人的衣襟,笑声立刻被咽了回去。他脸上的笑慢慢淡去,渐渐显出一丝忐忑之色。抬头瞥了眼那人,只能看到抿得泛白的唇,眼神里似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冷和厉。
霍无瑕微微摇了摇攥着的衣襟,道:"喂,不要生气了。我开玩笑的嘛。"
他的这句类似讨饶求和的话并没有引起李笙箫丝毫动容,他依旧冷冷直视着前方,不发一言。霍无瑕便觉着有些无趣,也不再求和,只喃喃道:"玩笑而已嘛,做什么这么认真。"
疾驰着的马猛地被拉停,霍无瑕猛然一晃,惊慌失措地扶住面前的手臂稳住身子。还未坐稳,被扶着的手臂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李笙箫面沉如水地盯着他,磨着牙一字一句道:"很有趣么?你就这么无所谓可以拿那种事情来开玩笑?"
霍无瑕张口结舌地看着隐怒的李笙箫,半晌才微笑道:"哪种事情?"
李笙箫怒极反笑:"我忘了,本性难移。"
我以为,你还是不同的。
客栈里你仰脸的微笑,茅屋里天南海北胡侃的时候你眼底希冀又澄澈的微光,小舟上你吹曲时脸上的安和静谧,为我治伤时细致温柔的神情,熬药时皱眉撇嘴苦恼的神色,捧着碗时孩子气的娇憨……我以为这个才是真的你。
而不是这么没心没肺随随便便的把感情当作取乐的资本。
可是我却忘记了,你原来就没把它当作一回事。
霍无瑕依旧微笑:"那么王爷以为我应该如何?"他又笑了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王爷原来都知晓了,现在又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当真奇怪……"他还想说什么,看到李笙箫黑着脸,说不出话来,眼里又是怒又是痛的样子,一下子住了口,半晌把头偏去,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怎么不知道李笙箫怒的是什么,痛的又是什么。会为他怒,为他痛,而不是初识时那般的冰冷无情,至少代表着他在李笙箫心中,已不再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原本是应该高兴的。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得那样明白,即使是小九,在他心里也只当是弟弟一般。林渊在他心中永远有着不可替代的位子,遑论自己这么个不明不白之人,一身的污行,还奢求着他的施舍,说出来不被人笑死……
霍无瑕自嘲地笑笑,是该认清现实了。
李笙箫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时的冷静内敛全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半晌才平息下来,干脆狠狠闭上了嘴,不发一言,依旧赶他的路。他看着霍无瑕挺着僵直的背,手紧紧攥着身下马儿的鬃毛,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他担心霍无瑕腿上的伤越磨越恶化,故而抱他上马时是侧坐着的,这么坐极不稳,霍无瑕却不愿再扶着他,想必心里也有一丝不快。他看着面前人关节泛白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单手搂上霍无瑕的腰,加快了马速。
行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西津渡就可以看到了。
西津渡北临长江,与扬州遥遥相对,是大庆连接南北的几大渡口之一。更兼镇扬一带物资富饶,商贸繁盛,故而商贾云集,南来北往之人络绎不绝。
还未到跟前,喧嚣之声已可隐约听见了。虽至日暮,货资搬运声、买卖声、舟渡吆喝声依旧此起彼伏,热闹程度竟不遑城内。
李笙箫正要驱马更进一步,忽觉背后一凉,本能使他抱着霍无瑕翻离了疾驰的马。数枚飞镖全数没入了马身,那马昂首抬蹄一阵嘶鸣,便抽搐着倒下了。霍无瑕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耳中就传来了刀剑声。
李笙箫甫一交手,就发现这群黑衣蒙面之人同上次交手的那伙是同一群。皇上既然已经顺利回京,秦轻已就法,为何还会穷追不舍?他百忙中把霍无瑕托上另一匹马,道:"你先去,我随后到!"他话还没说完,刀影闪过,削下霍无瑕一片衣角,连带着那把箫也一起坠了地。霍无瑕惊呼一声,想伸手捞住,却是救护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把箫堕入烟尘中。李笙箫喝道:"还不快走!"此时紧急,霍无瑕知道自己在也是拖累,也顾不得了,咬牙向渡口冲去。
不远处的厮杀使得渡口也混乱起来,人影憧憧间,霍无瑕只见雪白的刀影从头上拢来,惊呼一声,只道自己要命休当场了,闭眼死命地抱着马脖子。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只听到刀剑刺入血肉那种沉闷的声音,随后就是一声轻笑。那声笑极轻极浅,像风过林梢,却是那般熟悉。接着耳朵一热,那带笑的声音在耳边低低道:"乖了,睁眼吧。"
霍无瑕惊喜地睁开眼,身旁站着的便是那人,依旧一声黑衣,头发高束,眼睛是罕见的鸽灰色,怀里抱着剑,倚在马旁看着自己。
"夜!"霍无瑕轻呼道,脸色依旧煞白,但是笑容已然漫上,一别经月,却未想到再见时是在这种情况下。
夜伸手摸了摸霍无瑕的头顶,双眉皱了起来:"怎的弄成这副模样?那日我在钱塘看见你的背影还只道是认错了,却真是你。"他看着霍无瑕青白的唇色,眉头愈皱愈紧,忽然伸手抓过霍无瑕的手腕搭起了脉,入手的手腕比当初离开时还要细瘦一些,夜曾取笑他那胳膊像竹竿一般,现下却笑不出来了。
"你中毒了,'还魂'虽然毒辣,你也未必解不开,怎么还留着?"夜怒道。他说的那毒本是李笙箫身上所中的,当时情况危急,来不及放毒,是霍无瑕是用嘴一点一点吸出来的,后来所剩的银子只堪堪够买救治李笙箫的药,他便就这么搁下了。只因他体内"还魂"量少,除了唇色难看些,没有什么不适,接着就是连日的奔波,他哪还记着身上中毒那码子事啊。
霍无瑕笑道:"你知道我这条烂命也就这样了,中没中毒又有什么分别。"他脸上的伤感之色一晃而过,看到夜皱眉还想说什么,忙抢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知晓他不愿自己再为这事费神,顺着他的话道:"我那日在钱塘正巧看到你,发现有几拨黑衣人缀在你们身后,我不放心,一路尾随,看着不怎么对劲,料理了几拨。还是有几只漏网之鱼。"夜冷哼了一声。
"那可曾知晓是何来历?"
"查不出,他们每每被虏,皆自吞毒药而亡,根本问不出什么。看他们行动整齐一致,进退有度,恐怕不是江湖宵小,绝非泛泛之辈。"
夜还想再说什么,忽回头一望,露齿一笑:"朝廷接你们的人马快来了,我不便和他们接触,先走了。"他摸了摸霍无瑕的脸:"记得赶快解毒,这毒量虽少,在你体内也有月余了,伤人心脉,不要胡闹了!"说罢翻身离去。霍无瑕看着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一回头,便看到一小队人马渡江而来,转眼上了码头,领头的是禁军副将左远。
"霍大人。"左远脸上露出喜色,"可找到你们了,王爷呢?"
霍无瑕忙道:"在那里,我们遭到伏击,你们快去!"
左远留了几个人,奔向李笙箫处。不一会儿,李笙箫便骑马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几具尸体,眼神一冷,皱眉道:"可曾伤到?"
霍无瑕摇摇头。
随后赶来的左远道:"王爷、霍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渡江吧。"
李笙箫应了一声,却不向船头,走到霍无瑕马旁,伸手把霍无瑕抱了下来,抬眼一看,鞍上血渍已连绵成一片。
左远一干人都傻了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想要接手。李笙箫却直直走向了渡舟。霍无瑕脸憋地通红,不安道:"我自己走罢。"
李笙箫不应,上了舟,把他放下,霍无瑕才觉连站都站不稳了。
李笙箫冷冷瞟了一眼呆站着的左远等人,左远惊了一跳,干咳一声,牵着马上了渡舟。
卷三十六
镇江越来越远,渡舟在江上轻驰,此时金乌已坠,月娘悄起,江风飒飒,吹得人衣袂翻飞,猎猎作响。却谁也没觉得心旷神怡,那场厮杀仿若仍在眼前,众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左远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原来那一天皇上微服出游遇刺受了重伤,命在旦夕,消息传回京城震动一干朝臣,接着就是秦轻私调京畿卫队欲行逼宫,就在这节骨眼上,皇上竟然出现了,谁也没想到本该离宫的皇帝根本就没有出过京师,两厢对峙时,瑾王李连璧带兵赶来,当场伏诛了秦轻。
左远叹了口气:"皇上英明,引蛇出洞,深谋远虑。"
霍无瑕心里冷笑,皇帝为了假戏真做,连自己同胞弟兄也拉扯进去,当真"英明"非凡,还玉何过之有,却要来承受这份凶险,皇家无情,可见一斑。可是,还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吧,这个人正直,仗义,端正却也温柔,富贵于他如浮云,权倾天下的诱惑对他来说比不过眼前的一壶酒。他习惯性抚摸腰间那儿,触手却只是半截丝绦,才恍然那把箫已经坠入烟尘,遗留斯地。一时间心里空荡荡难以言明,只觉得支撑着自己一路走来的那股气力也随着一并流失了。当年他用一块玉璧央求狱卒,换得这根竹箫,那么多艰难的日子,只靠着它才能汲取一些温暖,有了它,依稀还有着那么一丝盼头,现在却连这么一点的盼头也没了,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呼吸间心肺一点疼痛。他以为旧疾犯了,强忍着大口呼吸,那股绞痛愈演愈烈,刹那间他只觉得自己心肝肺腑全都搅烂了一样,喉咙一阵腥甜。他还没有意识到是什么,就看到自己青色的衣袍上绽开了大朵大朵的深色花朵,耳边传来左远的惊声,还有模糊视野里,李笙箫那睁大的眼,和眼里的慌乱。
顾大夫是扬州城觉负盛名的妙手神医,今儿打烊,最后一块板还没插上,就有两个人从天而降,他还没打量明白,手臂一紧,身子一轻,自己已被驾着脚不沾地地扯走了。他以为自己被绑了,咋咋呼呼一路大呼小叫哭爹喊娘,求天求地求菩萨,结果一声大喝:"哭什么!又不是要你的命!"成功让他消停下来。他止了哭,才发现眼前一盘雪花银,个个成色十足。环顾一下,身在一间客房内,暗自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声音又道:"顾大夫不用惶恐,听说顾大夫医术超绝,扬州城内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爷请你来是看一位病人,若是治好了,这一百两银子就当是犒赏。"
顾大夫把眼光从面前的银子上移开,连连点头,暗暗摸了把汗,心说什么样的病人,把投医生生弄成了劫持。
左远带他入了另一间客房,进门便是一愣。扫了下,城南的金大夫、沈大夫,城西的吴大夫,城北的孙大夫、陆大夫全在这儿了。这些大夫之间平常也有些来往,一时两相对照,异口同声道:"顾大夫。"顾大夫想扬州城最有名的这几个大夫都到了,今天的银子恐怕有些难赚。
左远放低了声音,对着床边椅子里坐着的人道:"爷,这是第六个了。"
顾大夫悄悄瞥了一眼坐着的那位爷。虽衣饰简朴,却难掩一身清贵之气,正定定地瞧着床榻上躺着的人。
他抬头望向顾大夫,点头道:"麻烦了。"声音低沉,却算客气。
顾大夫连称不敢,上前先观那病人脸色。躺着的是个单薄少年,未足弱冠,双目紧闭,长长的睫羽在颧骨上投了一片阴影。只一眼,还是闭着双目的,顾大夫便觉得屋子里的光也亮上许多。若不是那青白脸色,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顾大夫伸手把了脉,暗叹一声:"作孽。"回首诚恳道:"这位爷,那位小爷的脉象,怕是中了毒罢。"
李笙箫点点头:"确实,可有解么?"他在当下就把过霍无瑕的脉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在何时中了那毒,不相信,找了一个又一个大夫,都说是中了毒。一问,却又都不知何毒。
顾大夫为难道:"这位爷,我们都是寻常大夫,凭着脉象,也只能估摸着病症。若是寻常头疼脑热、刀伤剑伤的病痛还能治治,这毒,我们也没得见过,解药更没处儿找啊。"
左远急了:"你们枉称扬州城最有名的大夫了,连个毒也解不了吗?"
"左远,住口。"李笙箫喝道。
顾大夫望了那少年一眼,想起家中年纪相仿的孩子,心中也万分不忍,道:"不是我不肯治,不看僧面看佛面,爷都这么请我来了,我也定尽力而为,更何况一百两的银子谁不想赚呢。只是医术不精,爱莫能助啊。这江湖中的毒,也就江湖中的大夫知晓,不是我们寻常大夫可解的。"他说得那样诚恳,纵使左远也无话可说。其他大夫都纷纷点头称是。
李笙箫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
左远给了每位大夫几两银钱当诊费便全打发走了。他回了房间,看李笙箫仍坐在那儿定定地瞧着榻上之人,便道:"王爷,要不我们快些赶路,回了京城让御医来治,或许能救霍大人。"
李笙箫叹道:"恐怕来不及了。"那声低低的叹里面竟含了些许柔情和伤痛。
左远怀疑自己听错了,甩甩头,又听道"有一个人知道……"他激灵了一下,问道:"什么?"
李笙箫头也没回:"你先去吧,让我静一下。"
有一个人知道。
寂静的房里,李笙箫凝视着霍无瑕沉沉的睡颜。
你知道怎么解了这毒吧。你那么聪明,连我身上的毒也解了,却为何不先解了自己的呢?
他想起那一日他在茅屋里醒来,那人端着药,一边烫得拼命捏耳朵吸凉气,一边苦恼地埋怨所剩的余钱不多。他看着那人青白的唇色,天真的以为只是他不眠不休劳累的结果。他明明听到他晚间拼命压抑的咳嗽,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旧疾就相信了。他一直心安理得地受着那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却忘记了他那么荏弱才是最需要被照顾的那个……
一瞬间李笙箫只觉得心都要裂了。
手轻轻地覆上那人的脸,一点一点向下摸索。
从弯细的眉毛到紧闭着的眼,手指划过挺秀的鼻子,落上干燥蜕皮却形状依然美好的纤唇。
怎么能忘记那人茸茸柔软的眉毛,是一个好看的弯弧。怎么能忘记那人笑起来弯着的眼角,睫羽的长度。却忘记了他溜圆的眼睛在荏苒时光中最终会变化,原来长成了杏儿眼,一笑百魅层生。怎么能忘记他睡着时依旧微微嘟着的嘴,是孩子的天真和娇憨,却忘记了那颗虎牙会因为稚子成长最终被替换掉。怎么能忘记他身上纯然而清浅的杏花味道。怎么能忘记他吹着的那曲子。怎么能忘记。
那么多那么多的巧合和相似,自己为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也许潜意识里他相信了那人离开的消息,他不愿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害怕那撕开带痂伤口的疼痛。他的一生充满了离别,一次又一次,那折磨了他那么多年的痛虽然一直存在,却最终能够承受了,他害怕再来一次他受不了。
他的手一直一直在他的脸上流连,像是要最终确认一般,一遍又一遍。
手掌下了脸越发的小了,下巴削尖。他记得时隔八年的再一次见面,在杏园的探花宴上,那人懒洋洋地向自己作揖,衬着满园的云英叠簇,那张脸诗意风流,一笑颠倒众生。他明知道他不是林渊,却还是被狠狠击中心脏。后来他厌恶他的轻佻浪荡,甚至为了权势可以委身于人,他一度告诉自己因为受不了那张和林渊相似的脸,他骂他玷污了林渊,却有多少是因为单纯的不想他做这些败坏自己的事情,又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李笙箫捧着他的脸,轻声道:"小九,醒来好不好。"
卷三十七
李笙箫捧着他的脸,轻声道:"小九,醒来好不好。"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那人不着边际,亦真亦假的胡搅蛮缠,也没有眼角那道波光流转的流光。他睡的那样沉,仿佛什么也打扰不到他,连睫羽都不曾颤动一下。
李笙箫颓然放下手。
只听得灯芯轻微地一声脆响,火光陡然间灭了。屋里一片黑暗,只余青烟袅袅。李笙箫却没有动弹,最后连那点青烟也湮灭了,他仍坐在那儿。
左远守在门外,待到那烛火灭了许久,仍不见王爷出来,忍不住轻轻敲门道:"王爷,夜深了。
您身体要紧,先去歇息吧。这里有小臣照看着。"
李笙箫出了门,淡淡道:"你下去休息吧。"
左远看着李笙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好违逆,"喏"了一声回自己房间去了。
驿站里格外安静,天边一轮冷月,照得四下里一片惨白。李笙箫靠坐于围栏,凉风扑面,心里郁涩稍解。
从袖子里取出一管短箫。尾端紧紧系着的丝绦已经被斩落,便露出几道细微的裂缝,有削折的痕迹,趁着清冷月光,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模糊不清的两个字"笙歌"。这管箫在世上仅此一把,上面的字,是他亲自一笔一划地刻上去的,除了小九,没有人拥有。
他从地上捡起这管箫的时候,缠在上面的丝绦倏地滑落,便露出这两个字。当下他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周围尸横遍地,腥风阵阵,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握紧手里的竹箫。
悲喜惊怒,各种滋味在胸中翻搅。酸的,苦的,辣的,糊成了一锅粥。
那人……那人竟是小九?
以为早已离开的人,原来仍然活着,活在自己身边?
一瞬间,那些纷乱过往排山倒呼啸着淹没了他。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杏花,他为什么会热切追问自己昔年所行之地,他为什么会吹那首曲子,他全明白了。
那人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怒,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轻挑fanglang的笑,嘲讽讥诮的眼神背后一闪而过的悲凉,死死压抑住的深重落寞,透彻心扉的伤痛,漫不经心里的凄怆,轻描淡写中的荒凉,他全都读懂了。
他说:"原来这个世上,无论什么东西,无论它再怎么光彩夺目,再怎么强大,再怎么坚韧,也是不会永久的。"
他说:"他若知道,也能开心了……"
他说:"如果他没死,他活着,如果他来找你,你……会喜欢他么?"
他说:"有些东西过去了,它是存在的。但是,只是属于过去。"
他说:"王爷,我以前很喜欢你的。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也许你知道却又当作不知道……不过现在已经并不重要了。"
他把这些话当笑话来讲,便是知道一切无果,不想让自己伤得太难看。而他却冷漠刚硬如此,拿话一句一句往他心窝上扎,扎得鲜血淋漓,还要让他轻描淡写一笑而过。
这是怎样悲哀的残忍啊。
他翻身上了左远的马朝渡口狂奔而去。心里又苦又涩,想问他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不来找他?为什么明明在他身边,却不告诉他?想问他这么多年过得可好?在霍家有没有受委屈?想问他当时在府中为什么不辩解,不反抗,任由自己毫不留情地伤害他?想问他恨不恨自己?
一时间他的脑中乱成一团,却在看到在簌簌江风下那抹孤寂的青色影子时,叫嚣着的内心刹那间平静下来。
他知道,这些话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说出口了。他这样做,便是不想告诉自己他还活着。即使他承认了又如何呢,自己给他的伤害依旧留下了,不是地上的一抹灰尘,拂一拂,便可以不再计较,那是刻在他心上的,永远也挥之不去的痛。
承认了又如何呢,他已经说的那样决绝,他无法放下小渊,难道再给他这些飘渺的希望,再狠狠伤他一次?
承认了又如何呢,八年交错的时光就能再挽回?
然后两相对照,无语凝噎?
于是他依旧冷冷地对他,不发一言。
他明明看着他一直望着来路,明明看到了他眼中再也掩饰不了的绝望,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这把箫,他却怎么也拿不出手。
他看到他昔日流光宛转的眼眸变得黯淡无光,像是灭了的灯火,然后他看到红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涌出,那么多的血,从那人单薄的身体里不断流出,眼前一片血红,暗,沉,粘稠,却刺得他连眼睛都要睁不开。
重逢的滋味尚没有机会领略,却要面对再一次失去的恐惧。
那一刻,他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领略过死亡的断裂荒凉。
紧闭的窗户突然间被无声地打开,黑色的影子轻巧地掠过,来到床榻前。眼见那人依旧安然地躺着,青白的脸色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来人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不放心,一路跟了来。他捏了捏霍无瑕的鼻子,无声道:"小祸害,就知道胡闹。这下都快把小命弄丢了吧!"说归说,还是从胸前掏出了药瓶,倒出了药丸,塞到他嘴里,药丸入口即化,所以也不担心咽不下去。
夜在床榻前坐下,顺了顺霍无瑕胸口,手到之处,根根肋骨尽现。那双平素一贯冷然的鸽灰色眸子里也浮现出些许不忍。他的手是见惯鲜血的,生与死在他手下是转瞬间的事情,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然而他却不舍得眼前这个少年轻易地离开。
从他遇见他,已过了九个寒暑。他是看着这个少年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抱怨哭泣过,成为茫茫沙漠中的跋涉者,在这场艰难的旅途中,一言不发地前行。
从他开口说要报仇的那一刻,生命对他来说便只剩下唯一的意义。他看着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没日没夜地苦读,只是为了能够踏上那茫茫的复仇之路。他看着他一个人的时候眼底的那一片灰色,窗外草木荣枯,印不到他的眼里。他看着他在寂静的雨夜惊慌失措地从梦里醒来,战栗着无法入眠,只能用力咬着自己的手,尖利的指甲刺破肌肤,用自虐来宣泄灵魂深处折磨着自己的痛楚。
他知道,这个少年不会长久,可以冷漠残忍地对待自己,他是把一切都压在这场复仇中,即使成功了,他的生命中又剩下了什么?
可是他却希望他能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不忍心。
夜无声喟叹,傻瓜,你用尽性命来救他,他却无法给你一段情,这么糟糕的交易你也做,不是傻瓜是什么?
他为你一脸神伤,这样你可曾满意?
夜摇摇头,点了点少年的鼻子。
门被猛然推开,李笙箫只看到有玄衣人俯在霍无瑕身上,一时间神魂俱裂,拔剑直扑向夜。夜没想到李笙箫速度如此之快,剑势如此狠厉,用尽全力躲闪,却还是伤了胳膊。他闷哼一声,不欲再做纠缠,一伸手,指尖一枚暗器,掷向李笙箫。
暗器"咄"地一声没入李笙箫身后的墙上。夜趁着这个空当飞身跃出了窗子。
李笙箫也顾不上追击,赶忙查看霍无瑕有什么损伤。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待左远带人赶来,玄衣之人早就遥遥无踪了。亮起的烛火下,霍无瑕的脸色好上许多,呼吸也pinghuan下来。
左远惊"咦"了一声,唤道:"王爷。"
李笙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桌上多了几大包药材。他走到墙边,取出了那枚暗器,一张纸被压在下面,上面写道:"如要活命,一天两次,一次一包,三碗水煎成一碗。"却是那药的用法。
李笙箫拆开一包药,轻拈些许放在鼻下,与当日霍无瑕给他的药相差无几。
左远在一旁惊疑不定,试探道:"王爷……"
李笙箫淡淡道:"按吩咐做。"
卷三十八
天青的帐顶。
眼睛实在涩的厉害,忍不住又闭了会儿,才缓缓睁大眼睛。略微侧过头,看到外面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子投在地上斑驳的光影,分不清什么时日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仿佛是一锅稠糊。
门被推开,是一个高大的身影。霍无瑕眯上模糊的眼睛,看着那人步进屋来。
"霍大人醒了么?王爷说您该醒了,果不其然。"
霍无瑕张唇,才觉嗓子眼里干得连话都发不出来。唇开合了几次,嘶声道:"是……左将么?"
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
左远慌忙放下手里的药碗,趋身扶起了霍无瑕。入手都是骨头,白色袭衣也掩不了那两道突出的肩胛骨,再看少年一脸病容,漆黑的头发凌乱地落了一身一枕,想起平素听到那些风言风语,虽然没有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所描写那般,也是秀美非常,更添荏弱,难怪王爷……忍不住暗自叹息,道:"是小臣。霍大人先别忙说话了,把药喝了吧。没想到这药真的有效。"
"药?"霍无瑕坐稳身子,看到端到面前的那碗黑漆漆的东西,熟悉的苦味冲鼻而来,使他下意识地眯眼往后仰。
左远看到他那避药如蛇蝎的样子,直觉好笑。又把药碗往前凑道:"霍大人趁热把药喝了吧,凉了更不易入口。"
霍无瑕惊觉表露的太多了,更兼他与左远由于所属不同,官场上并没有往来,让人端着药碗半天,于理不合。他接过左远手里的药碗,仰头一气灌完。
左远看他皱眉饮完,抿唇一语不发,恨不得连呼吸也一气屏住的样子。笑着从胸口掏出一只纸包,掀开折折叠叠的包裹,里面是一小捧蜜渍杏脯。
霍无瑕睁大眼睛看到捧到自己面前的甜食,再看看左远。不再犹豫,伸手拈了最大的一个塞嘴里,缓过一口气,才开口道谢。
左远摆手道:"这您谢错人了。这是王爷交给我的。王爷说您怕苦,我还不信。这下可见识到了。"左远笑说。
嚼着杏脯的速度缓了下来,霍无瑕淡淡嗯了声,问道:"王爷人呢。"
左远如实答道:"在外面呢。"他心里也是一阵迷糊,霍大人病重,看王爷那么在意他,整夜坐在床边照看着,一日两顿汤药都是亲自动手,待到霍大人醒了,却避而不见,明明亲密到连细枝末节都记挂着,特地买了甜食,却假手他人,这是唱的哪一出戏?想了又想,放到一边了,这些事哪里轮得到他来置喙。
霍无瑕点了点头,忽然感觉有些倦,还有些说不出的窒闷,脑袋也重新开始昏沉起来。
左远看着他精神不济的样子,知道药里多加的那味安神的药起了作用。忙接过霍无瑕手中的甜食,放到床边的矮几上,道:"要不您再睡会儿。"
霍无瑕歉疚道:"麻烦你了。"
左远笑道:"这事有啥麻不麻烦的?出门在外,有个照看都是应该的。我粗人一个,不讲这些文绉绉的。"
霍无瑕笑应一声,躺下看着左远离开。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床边那包杏脯被匆匆包折好,空气里仍旧飘着淡淡的甜香。霍无瑕望着那包东西,心里想那个人每次对他好,总是因为各种各样别的原因,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他想不出来,却感觉不到一点甜蜜,以前总是太天真,那个人稍微对自己好上一点点,就会在暗自高兴半天,却没想过当真相被揭穿时会是多么难过,还一次一次地自作多情,做人做到这么蠢的份上,也是一个人的本事了。霍无瑕叹息,往被子里钻了又钻,蒙住脑袋团了起来,把那缕甜香完完全全隔绝在外。
霍无瑕是被马车"辘辘"的声音吵醒的,睡梦里只觉得被窝暖和又舒适,还香香的,他陷在被窝中,舒服地蹭了蹭,蜷起双腿,就觉得腿被按住,有声音在耳边说:"别乱动。"
会……说话的被窝……
然后他觉得腿间凉凉的痒痒的,还有些刺疼,不耐烦地想要合起双腿,却怎么也动不了,他低吟了一声,慢慢睁开眼。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下身,绸裤半退,腿间有手抚弄着,而自己的腰被牢牢地搂着……这情景……当下反身推开身后之人,一个巴掌甩过去,怒道:"无耻!"
巴掌甩在脸上的脆响让两人都静止不动了,霍无瑕看清被甩之人,顿时噤声。
李笙箫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扫视了霍无瑕一眼。霍无瑕缩了缩,然后看到李笙箫慢慢收回手,从身旁的柜子上拿出开着的药膏,合上。
药膏被扔到霍无瑕怀里。
李笙箫拿过一旁的巾子拭干净手,整个过程一言不发。霍无瑕捡起怀里的药瓶,才发现自己腿间凉滑,结着一层薄薄的褐红色的痂,他知道错怪李笙箫了。
抬头觑了一眼李笙箫,看到他闲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景色。装束也换了,着一件宽襟广袖的雪缎锦衣,手搁在膝上,袖子便像水一样直泄逶地,襟口和袖口都绣着淡色的莲瓣,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便微微荡漾开来,头发半挽起来,垂落的黑发顺着凉滑的衣服泄地,逶迤在雪缎中……美是很美,如果忽略那半张脸上微肿的红色掌印。
想到为什么脸上会有掌印,脸就开始有些烧。看着涂了一半的伤,又偷瞄了一下李笙箫,看到他一动不动,眼神淡定,于是微微缩到一边,转身快速把剩下的伤也抹好了,穿好绸裤。一边松了口气,一边转身,便对上李笙箫似笑非笑的眼神,于是,脸"蓬"地,烧起来了。
虽然,虽然已经想明白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其他念头,虽然自己脸皮很厚,但是,一想到……脸还是止不住地发热,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马车下面垫着厚褥,因为是初夏天热,又加了张竹席,所以软软的不会很颠簸,也不会觉得很热。
他把四周都研究了遍,再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开始没话找话。清咳了一声,开口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李笙箫已不再看他了,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本书,许久才淡淡道:"你是单指今日呢,还是从那天你昏迷算起?"
"都算。"
"现已辰时,阁下睡了有三天了。"眼皮都没从书中抬起。
霍无瑕呆了呆,问了个傻问题:"这是在路上么?"
李笙箫终于抬起头来,"嗯"了声。看到霍无瑕撩开帘子,望向外面。扬州陈内与镇江是不一样的繁华,他们正向北走,不久可以出城门了。那管箫……
他把那管箫遗留在了长江南,彻彻底底地丢掉了它。这一辈子,他都永远也失去它了。放下帘子,他捂住胸口,坐了回去。
李笙箫见他蹙眉,缓声问道:"可是胸口还疼?"
霍无瑕强笑道:"没有,只是忘了件东西。"
李笙箫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很重要么?"
霍无瑕想了很长时间,长到李笙箫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轻声道:"本来很重要的。"
顿了顿,他突然笑道:"算啦,丢都丢了。只是故人之物,留作念想罢了。"
翻书的手顿了顿,翻过一页,李笙箫淡淡道:"是么。"
霍无瑕伸了个懒腰,叹息道:"这也算天意了。韩墨总是说我执念太深,如今也算是彻底了断了。"
李笙箫抬头。
霍无瑕吓了一跳,看到他脸色有些难看,小声道:"王爷你没事吧?"
李笙箫垂眸,答非所问:"你和韩墨很熟?"
霍无瑕想想,微笑道:"他是个傻瓜。只是和傻瓜交往会很愉快。"他想起那人那双温柔的眼睛,嘴角笑意不由加深,喃喃道:"真希望早点回去。"还玉和韩墨应该担心坏了。
耳边听到李笙箫轻哼一声。
霍无瑕怔忪地看了他一眼,换了个话题:"说起来,还没见过王爷这一身打扮呢。"
李笙箫冷冷道:"是么。"他年少的时候和小九一起,在宫中时常穿这么一身宽襟广袖的衣服,如今听到霍无瑕这番话,心里愈加不是滋味,语调也冷了起来。
霍无瑕收了笑,觉得有些不大对,他以为是自己那一巴掌惹出来的,心下歉疚,把药膏递到了李笙箫面前:"脸上的事情,我不是有意……"话越说越小,他觉得脸又有点热了起来,把药往李笙箫手中一塞,快速道:"这个也能消肿的,你先涂着。"
他正赧然,便听到李笙箫清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左远把京中近况告诉了我,应该没有什么事了,我们用不着那么赶。你不是一直想游遍天下么?天下太大,恐怕不行,这一路还是有很多地方好玩的。"
卷三十九
这,这算作邀请?
霍无瑕呆呆地想,忘记了回答。
李笙箫并没有等他答应,便又垂眸看他的书去了,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半边面孔,霍无瑕看不到他的神情。
夏日昼长夜短,一行人走了许久的路,日头才西坠。天色还是很亮,李笙箫顾忌着霍无瑕大病初愈,并没有再赶路,早早的寻了一家客栈安顿。
可能毒刚解,他还是有些精神不济,过午后伴着车轱辘声和车子的颠簸,倒是哧溜哧溜睡得很香。
车子停了,左远的声音从车外传来:"爷,到了。"
李笙箫应了声,却没动作。看着缩在一旁,抱着被子,团成一团,睡得无知无觉的霍无瑕。还是很能睡,以前也是,拿着笔愁眉苦脸,摸到书瞌睡连天,睡得早起得晚,每天都是自己亲自拉着扯着哄他起来,揉脸,捏鼻子,咯吱痒痒。他还记得小九最怕痒的地方不是胳肢窝而是脚心,每次挠他,无论睡得多沉,他都会咯咯笑得喘不过气,再也睡不着了。李笙箫轻轻弯起嘴角,俯身想叫醒他,看到他半边脸埋在松软被子里的模样,有些犹豫。
霍无瑕打了个小呵欠,抬手揉眼睛。动动手脚,抽了口凉气,虽然是躺着的,褥子够软,但是在车上颠了快一整天,骨头酸疼地要命。
"醒了么?"
霍无瑕这才想到身边还有一个人,"嗯"了一声,抬眼看李笙箫淡然地坐着,姿势也没变过,只是脸色有些怪,他也没多想,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推开被子坐了起来。
"醒了就出去吧。"李笙箫掀帘下了车,霍无瑕这才发现车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忙摸索着套上鞋子跟着跳下了马车。
左远他们早就等着了,一行人呼啦啦的进了客栈,那声势,虽然为了方便称呼也换了,但是光看这阵势也引来了不少目光,多少让人不自在。
晚饭不是很有胃口,霍无瑕只喝了点薄粥。洗脸、漱口、擦身,热烫的布巾擦的皮肤微微泛红,再烫了下脚,全身的疲劳都随着这阵热烫消融掉了,霍无瑕微微舒了口气,趿拉着鞋子出门倒水。
走过回廊的时候瞧见那人,静悄悄地站在栏前。夜风温柔的拂过,他白色广袖逐风而动,浮空翻飞,整个人在静湛夜色中,笼着透明的黑色薄光,那点唯一的白,就变得有些惨淡,近似一种沉默的悲哀。无端的,霍无瑕觉得心里堵的慌,开口想叫他,却叫不出来。墙角一大丛的夜来香,浓郁幽香弥漫在空气中,霍无瑕觉得昏昏沉沉,吸入甜腻的空气,连嗓子都似乎被黏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那人在想什么,暗夜里一个人静默地站着,但是无论是什么,他想都不会和自己有什么牵扯。
他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变了,但是他说不出。只不过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身边的人和事都不再遵循它们应有的轨迹了。和小箫一起游遍天下,是他儿时的一个梦想。所谓梦想,不就是做梦臆想么,本来就是没法实现的事,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就越来越遥不可及了,他已经死心了,放弃了,绝望了。等到有一天,那个人突然告诉你,你的梦想可以实现了,你想了这么多年,念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就要成真了。霍无瑕却没有一点喜悦和甜蜜,更多的却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已经为它耗尽力气,不想再为此疲惫。
摇摇头,转身想走,不想那人回过了头。目光相对,他只好招呼道:"王爷。"
走廊里风灯摇摇晃晃,融融的光映在那人脸上,清冷眉目变得柔和许多,他甚至可以在那人眼里发现类似温柔一类的东西。大概是光吧,蕴在那人眼中,才会为人错认。
李笙箫颔首,道:"出门在外,用不着这么拘束,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罢。"
以前,以前什么?霍无瑕有些糊涂,眼光直直陷入那双晕着微光,暖融融的眼眸,拔不出来。尽管知道这是错觉,还是忍不住越陷越深。
夜来香的味道越来越浓,伴随着夏季特有的暑气蒸腾,空气都仿佛粘稠起来,他张了张嘴,含含糊糊道:"小……箫……"说完才惊醒过来,睁大眼看着李笙箫。
李笙箫抿唇。
看着好像没有生气,霍无瑕松了口气,抹了下额头,黏了一层的汗水。风一吹,浑身一个激灵。低头看到自己拿着盆子,穿着里衣,挽着裤脚,才想起刚才干嘛来的。风有些凉了,霍无瑕没忍住,低低咳了两声。
李笙箫看了看夜色,道:"夜深风凉,回屋去罢。"
霍无瑕胡乱点了点头就要往屋子里走。李笙箫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无瑕。"霍无瑕回首,李笙箫走了过来,顿了顿道:"你这旧疾可有药医?"
霍无瑕深吸了几口气,压抑住嗓子眼里的痒,笑道:"若有药可依,也不会等到现在。不过小病小灾,左右并不碍事。无需费心。"
李笙箫颔首应声,并未走开,又问道:"你说旧疾,平常可有服什么药?"
服药?听到李笙箫这么一问,他才想起来先前他每天都会吃的,这些天哪里还想起来,已经断了许久。他点点头。
李笙箫道:"把药方写下来。"
愣了一会儿,霍无瑕才胡乱地点头,浑浑噩噩地进屋,放下盆子,把药方写好。
李笙箫注视着纸上那手清刚峻拔的小楷。依稀记得小九最怕的就是写字,提笔歪歪斜斜尽是墨团,那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会练就那么一手好字。
霍无瑕送走李笙箫,又擦了把脸,慢慢躺上床。最近已经显出来了,没有按时服药的后果。咳嗽并不多,但是一次比一次沉,一次比一次闷,喉咙里一片腥甜的味道。以前在苏州学医的时候,师傅说过,脏腑已经多少有些坏死,那些药无法治愈但是还能保命,需要长期服用不能间断,如果再咳出血来,就什么也不行了。
霍无瑕睁着眼睛,手摸索着覆上肺腑所在的地方。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了。
第二天,李笙箫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一只瓷瓶交给了他。霍无瑕打开一闻,熟悉的味道,原来做成了药丸子,大概是为了方便。他不知道中断了再吃有没有用,反正师傅也没说过。倒了几粒,想了想,又倒了几粒,一起塞嘴巴里。入口却不怎么苦,好像是加了蜂蜜。握紧手里的瓶子,复又放松。算了,越想越烦,他已经不大想知道这些缘故了。
他们停留的只是一个小镇,并不是多么繁荣,像样的铺子也就一两条街,大多是小摊头。但是卖的东西却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颇有些乡野小趣。小馄饨汤汁鲜美,润滑爽口,烤番薯甜糯软腻,一股焦香。霍无瑕手里拿着一支糖画,是一条盘旋腾飞的龙,晶莹透亮,栩栩如生,他琢磨了半晌,歪头"嗑哧"一口咬掉一个爪子,然后依次把爪子一个个咬掉,然后是角然后龙须。
李笙箫道:"好好的吃,这是干什么?"
霍无瑕举着那没了爪没了角没了须的龙道:"你看你看,像不像蛇?"
李笙箫点头无奈道:"像。"
霍无瑕嘿嘿笑,晶亮的糖屑沾了一脸,李笙箫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抹,手指碰到下巴,两人俱是一愣。李笙箫收回手,神情有些尴尬。霍无瑕默不作声地抹去下巴上沾了的糖屑,"嗑哧嗑哧"大口咬着那条可怜的龙。
沉默了半晌,李笙箫道:"药吃了么?"
霍无瑕点头应了声,道:"挺好的,有心了。"
"那就好。"
手里的糖画啃完了,霍无瑕犹豫了一下,叹口气道:"王……小箫,你说过的,不会把我当作他……"声音越来越轻。
李笙箫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他以为自己习惯性的动作是因为小渊么?
霍无瑕斟酌着措辞,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我们……虽然长得很相似。但是你知道……还是不一样的。也别用……那种目光……看我……,这样不太好。"霍无瑕勾着头,断断续续说完。
李笙箫不语。
霍无瑕忐忑地看了一眼李笙箫,看他面色无波,道:"说完了么?"
"说……说完了。"
"走吧。"
霍无瑕目瞪口呆,郁闷地跟了上去。这种着不着力的感觉并不是太好,你拼命防范在意的东西,别人根本不当一回事,有种陷在棉花堆里的无力。
霍无瑕追上李笙箫,又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笙箫反问道:"你想回京?"
霍无瑕点点头:"叛乱初歇,还需整肃朝纲,是用人的时候。左远既然已经找到我们,若是再晚归,我怕他受罚。而且,一大群人跟着,并不适合出游。"
李笙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霍无瑕心虚地撇开眼,复又想:"我有什么值得心虚的?不快的人应该是我才对!"眼神转回,坦然地看着李笙箫。
李笙箫点点头:"有道理。"
第二天动身如常动身,结果马车依旧拖拖拉拉不紧不慢地颠着。霍无瑕急着回京,吹胡子瞪眼睛,把身下席子挠的咯吱咯吱地响,依旧是有一步没一步的晃着,遇镇则停,逢山就蹬。霍无瑕泄气了,懒洋洋躺着,给吃就吃,给睡就睡,无聊时听听李笙箫对一路风景民俗的评点,心气儿渐渐顺了,有时也能接上一两句。他游历不多,但是看书却不少。什么都能扯上两句,连李笙箫也惊异于他的博闻广志。
这么晃荡到了沧州,也没遇上半个黑衣人,霍无瑕渐渐放心,安安心心养肉。
卷四十
沧州一过,离京师也不远了。
霍无瑕舒了口气,这几天精神养的不错,早早地醒了。想了想,拿出备好的笔墨,伏桌上写了封信。推门而出的时候,李笙箫已在门口等着了,却不是那身风流闲散的宽襟长袍,换了一件紫灰常服,丝织冰绣罩面,束发抱剑,干净利落。
霍无瑕大吃一惊,道:"这么早怎的这身打扮?"
李笙箫避而不谈,反问道:"哪来的信?"
"这个么?"霍无瑕扬扬手中信,随意道:"只是封家书,择些近况向父兄报备一下,免得他们担心。"
两人去了邮驿,霍无瑕手里提着仓促间收拾好的包袱,十分纳闷:"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李笙箫淡淡道:"你不是嫌左远他们跟着碍事么。"
霍无瑕张口结舌,半晌愣愣道:"那,那就这么撇着他们走了?"
李笙箫十分可疑的翘了下嘴角,云淡风轻道:"我留了字条,吩咐他们先回京复命去,我们还需逗留数日。"顿了顿,又道:"我早年有个朋友住在沧州附近,顺道会会他。"
霍无瑕无力地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吧。"
两人出了沧州城,又行了数里。日头渐渐上来了,晒的人头晕。
李笙箫一路沉默不语,突然道:"你爹娘对你可好?"
霍无瑕被太阳晒地正昏昏沉沉,半晌弄明白了李笙箫的意思,狐疑地瞟了他一眼,笑道:"自然是好。"
李笙箫却不语,定定得瞧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个窟窿来,等了许久才淡淡道:"是么,我听说你以前身子不好……"
霍无瑕不自然地撇开眼光,望着前头郁郁青山,淡淡一哂:"怎么才算好呢?我幼时患了重疾,常人靠近不得,自然与爹娘不十分亲熟。久了,便也觉得没什么。日子还不是照过,衣食无忧,宝马轻裘,有多少人还过不上这个日子。这么想想却也觉得公平。人生哪里来的十全十美,你说是不是?"
李笙箫不吱声。
霍无瑕接着道:"有些东西,想了也没用。白白想了那么多年,到头来,终成一场空。一切如梦幻泡影,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美则美矣,却是一碰就碎。届时扎得自己个鲜血淋漓,痛的还不是自己。"
手心一暖,却是李笙箫抓住了,还没回过神来,身子已被拉着走了,只听得李笙箫淡语飘过:"走吧。"
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霍无瑕不动痕迹地蜷了蜷手指,李笙箫抓的很牢。霍无瑕注视着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自己的手被牢牢包裹住,奇怪的感觉。霍无瑕有些茫然地跟着李笙箫的步子,先前的那种不知所措又浮上来了。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李笙箫要拉着他了。因为路实在是太长太难走了。密树遮天,虬枝纵横。李笙箫带他入山,走了一条稀疏小径,野草漫生,想来人烟罕至。
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先前繁密草木渐疏,隐隐可见一座竹屋,柴门半掩,竹寮轻支。门前一圈疏落篱笆,种着两三棵槐树,已至六月,这几树槐花却仍半开半谢,星星点点,于风中招摇不息。
李笙箫放开霍无瑕,神色自若地入了院子,霍无瑕跟着入内,笑道:"倒是一个好去处。"此处风软云闲,佳木交阴,数声啼鸟落花天,端的是僻静安闲,夏日暑气也觉尽数散尽。院内庇荫处几只架子上搁着数只架子上搁着数只扁扁的药箩,晾晒着薄薄一层草药。
霍无瑕眯眼嗅了嗅,一股草本植物的清苦味道,多是金银花,藿香之类,混着槐花甜蜜的香气,奇异地熨帖。
槐荫处放着一只简朴的竹榻,榻边一只同样拙朴的小巧竹几,上面随意搁着几卷书,一本半开着,偶尔风过,被吹得哗哗地响,混着竹屋檐角木铃相击脆响,极是动听。想必这屋子的主人极爱小憩槐下榻上,枕着清风,闲时随意翻几卷书,倦了便眠于花间,想着都让人心情愉悦恬淡起来。
李笙箫径直去屋边水缸舀了一瓢凉水,霍无瑕接过,喝了几口,缓解夏日暑气,李笙箫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霍无瑕坐在树下,随手捡起竹几上半掩的旧书,却是本《临窗夜话》,不由得会心一笑,本朝尊儒尚道,多不耻于这些小说杂谈,可见这位朋友也不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常人。
李笙箫探身轻声问道:"热么?"
霍无瑕摇摇头,笑道:"还好。我没想到荒山野岭也能有这么一个好去处,看来你这朋友不是一般人呢。"
李笙箫点头道:"我有数年未曾访过他了,现今看来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霍无瑕戏言道:"人就该这样活着,随心所欲,管他什么红尘白浪。待我哪天倦了,便也找这样一个去处,不问红尘,只求自己过得清净自在些。"
李笙箫垂眸道:"你若喜欢,我们可以再待得久些。"
抚弄着书脚的手顿了顿,霍无瑕含糊地"唔"了一声。书不过翻了几页,就听到有人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声音越来越近,两人不由自主地朝着院门看去。
霍无瑕呆了呆,李笙箫眉毛微剔。
木屐走过石径发出特有的"嗑哒"声,调子走得越发地难以琢磨。跣足散发,最最让人晕眩的是那一脸浓密虬结的胡子。霍无瑕呆滞地盯着那个背着小篓,一脸神色自若的人走入院子,甚至没有对院内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紧接着院门被大力地推开,跟着进来了一位身着深衣的青年,脸色十万分的不豫,绷得紧紧的,看得出在极力忍耐。
李笙箫看到了深衣青年,眉毛一松,估计想到了什么,眼里微微有些笑意。
先前那位跣足散发的虬胡汉放下竹篓,舀了一瓢水,灌了一气,头也不抬道:"来了?"声音却不似外表,十分清润。
他这话没头没尾,不像问候远客,倒好像熟人日常寒暄。
李笙箫熟知他禀性,点头应了一声。他也没有多问,抬首扫了一眼霍无瑕,突然露齿了然一笑。他这微笑掩在了浓密的胡子里,却仍能让人感到心头一悸。他朝霍无瑕招呼道:"进来吧。"却不管李笙箫和深衣青年。
深衣青年面无表情地跟在他们之后,李笙箫动了动唇,传音道:"你怎么又得罪他了?"
深衣青年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回道:"他发神经。"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铺了竹席,中间仍是一只竹几,几上有些凌乱地摆着笔墨,都还没收起。霍无瑕细瞧,却是半联药对:"烦暑最宜淡竹叶。"笑了笑,把下联接了去:"伤寒尤妙小胡柴。"那人眼睛一亮,脱口道:"金银花小,香飘七八九里。"霍无瑕接着道:"梧桐子大,日服五六十丸。"那人又接着道:"灯笼笼灯,纸壳原来只防风。"霍无瑕思忖了会,道:"鼓架架鼓,陈皮不能敲半下。"那人笑问道:"你也懂药么?"
霍无瑕点点头:"略有研究,师从姑苏曹元。"
"曹医正么?前些年我在惠州遇见过他呢。听他说起收了个徒弟,聪慧伶俐。却不曾想到原来是你,甚妙甚妙。"那人开怀道。
深衣青年进屋后仍旧铁青着脸一语不发,此刻见到那人开怀的样子,不禁冷哼了一声。
那人却不理他,转头对李笙箫眉开眼笑道:"你找的小情人,我喜欢。"
霍无瑕刚端了茶啜了一口,闻言,那口茶险些喷出来。一手捂嘴咳嗽,一手猛摆。
那人很是促狭地笑了起来。李笙箫淡淡道:"楼阙,够了。"说罢从袖中掏出巾子,替霍无瑕把脸上和手上沾到的茶水一一擦干。
楼阙眯眼啧了两声,一边看好戏,一边啜了口茶,显然乐在其中。
霍无瑕抢过巾子,道:"我自己来。"胡乱地抹了两把。脸有些微红道:"晚辈竟不知阁下是素手妙医楼百药,刚才多有唐突,还请恕罪。师傅时常在晚辈耳边称赞您。说前辈您素手回天,医术卓绝。只是……"
楼阙笑盈盈等他讲下去,霍无瑕尴尬道:"我与瑞王爷并非楼前辈所想,前辈不要误会了。"
楼阙微微挑了下眉,淡笑不语。
深衣青年实在忍无可忍了,咬牙道:"楼阙,你还不快把你那碍事的胡子除了!装老成也要有个限度。"
楼阙干脆道:"不干。"忽然转头朝霍无瑕摸了摸胡子,问道:"你看我这身装扮怎样?"
霍无瑕再一次呆住,半晌才犹豫道:"前辈这一身装束,呃,很有男子气概……"
楼阙斜睨了玄衣青年一眼,再次无视他铁青色的脸。
霍无瑕看见那深衣青年脸上露出短暂的懊悔和一丝丝理亏,复又恢复成冷冰冰的模样,一时有些糊涂。
李笙箫面色无波,侧头淡淡道:"别管他们,定是天水惹恼楼阙了。"呼吸不经意间拂过霍无瑕耳旁,霍无瑕缩了缩脖子。
说话间,楼阙站了起来:"你们还没吃饭了吧,我去做,你们先歇着。"那个叫天水的青年一声不吭,也跟着出去了。
楼阙溜达到厨房,刚抓了两把米,看到天水推门进来,把装米的小篓子往灶台上一扔,微微一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莫非你是跟屁虫投胎?"
秦天水直接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你那胡子除了?"
"怎么,你不喜欢?我倒是很喜欢呢。"
秦天水放软口气:"阿阙,你知道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那件事过去那么久,再大的气你也该消了罢。"
楼阙眯眼笑了笑,然后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秦天水喘了口气,半晌才平静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楼阙笑道:"怎么?受不了我这样子?受不了就滚吧。"
秦天水突然逼近道:"你不就是想把我逼走么,我也告诉你,这不、可、能。"说罢伸手捧住楼阙的脸。
楼阙一向微笑着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缝,惊道:"喂,你该不会……唔……"
挣扎着推开秦天水,楼阙呆呆道:"这样你也……"抿唇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喃喃道:"看来还是下少了。"
秦天水手疾眼快,抄手一压一勾,便把那药瓶夺了过来,怒道:"够了,你要赌气罚我就冲着我来好了。你的天香断魂散爱下多少下多少,何苦在自己身上折腾。你就是全身涂上了这东西,也就恶心你自己罢了。"
卷四十一
霍无瑕与李笙箫在堂屋里坐着,霍无瑕摆弄着手中的茶杯,有些疑惑道:"道听不如眼见为实,楼前辈与江湖传闻大相径庭……"
李笙箫一向无波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下次见面直呼其名罢,他也大不了你几岁。"
霍无瑕吃惊,"啊"了一声,道:"我明明见他满脸虬胡……"
"莫说是你,我初一见也几乎没认出来,实在是吃了一惊。不过看天水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才料定是他无疑了。楼阙素来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次八成天水什么地方惹恼了他,他一气之下给自己服了什么东西,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霍无瑕在他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结结巴巴道:"你说……他们俩是……是……"
"是什么?"李笙箫浅淡笑意还未收回,微眇了一眼霍无瑕。他素来端方严谨,待人冷淡。两人再识之初,他因厌恶霍无瑕,对他不加辞色甚至口出恶言过,霍无瑕也早已习惯他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神情,谁知从钱塘回来后,那人言行渐渐不似先前,温软许多。最近更是对他和颜悦色得过份,方才他眼角眉梢一点笑意,盈盈如春水潋滟,说不出的动人,霍无瑕心一悸,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茶杯。
李笙箫轻叹道:"我原本以为依天水的性格必然受不住这山林野寂,他抱负太大,心气太高,一方荒山野林困不住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也待了下来。方才我看他那样子,却也甘之如饴地很。"
霍无瑕怔怔地望着手中茶杯,杯子都是就地取材,竹皆中空,便取来盛水盛茶。是啊,山林野寂无日月,冬雪夏荫,年年岁岁都是一个样子。他虽不涉江湖,却也听得秦天水之名。当年他只身一人闯荡江湖,连挑三十二寨,名剑美人,意气风发,一段江湖传奇。若不是甘之如饴,这么小小的方寸之地又怎么困得住他。他笑道:"适性情山林宰相,你又怎知他想要的是笑傲江湖还是花间明月,松下凉风,北窗一枕?英雄寂寞,再好的事,再美的景,也得有人陪着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赏才有意思罢……"
李笙箫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木屐声由远及近,两人转头,楼阙已端了饭菜来。蘑菇炖山鸡、腊肉片炒青菜、腌萝卜、笋丝鸡蛋汤,三菜一汤,都是山野风味。秦天水帮着布菜,拿惯了剑的手做起这些事来却也十分娴熟,李笙箫见昔年叱咤江湖的第一剑客被呼来喝去,却半分脾气也没有,不由好笑。看他脸色好上许多,必是楼阙给了什么甜头。
楼阙的厨艺一向很好,他这人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就是栖身于深山野林,也定会把居所弄得舒适风雅。饭菜清新鲜美,即使是腌萝卜也爽脆可口。霍无瑕注意到楼阙揽袖夹菜的手,纤长白皙,露出的手腕处肌肤润白细腻,不由相信李笙箫所言。
饭毕,四人叙了些许旧情,楼阙又与霍无瑕研讨了一些药理,日头逐渐西沉。楼阙赶着收晾晒于院中的药材。李笙箫找到他,还未开口,楼阙便猜到他要问什么:"你是问他的病情么?"
李笙箫点头道:"你可有法子?"
楼阙淡淡道:"先前我拉他进屋时已探过他脉搏,他这病早就入了骨子,五脏六腑都被瘴气所伤,除不了了。"
李笙箫瞳孔一缩,良久涩声道:"若实在根除不了……你可有方法先稳了他的病情,至少不要再恶化了罢。"若非这几个月劳累奔波,兼又中了毒,又怎会严重到这种地步,日日夜夜都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却还要装作无动于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当初带着霍无瑕来沧州,早已打定了主意找昔年好友诊治好他的旧疾。
楼阙看到他眼底闪过的后悔和心疼,不禁微微动容,道:"你五年未曾来访,如今却为他不远千里前来求治,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把他治好。"顿了顿,他又道:"箫,有些事是该放下了。"
李笙箫一怔,道:"别胡说了。"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知道。"楼阙转头继续收拾药材,嘴里话语却依旧犀利,"人都要向前看,你日子还长,难道以后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么。若是为了林渊,这些年你也够了……"
"楼阙!"李笙箫低喝道,"这事你不用管。"
楼阙冷笑,对这李笙箫背影道:"无瑕沉疴入股,郁结于心,我虽不知发生什么事却也能猜个分明。他这病最忌伤情,他难过一分,病就沉一分,届时再好的药也救不了他的命。"
山里气候多变,天刚黑,山风便起了,一阵大似一阵,隐隐带了股清凉水汽。不久,一阵闷雷从天边滚滚而至,倾盆大雨陡然落了下来。李笙箫回到屋里,见霍无瑕正坐在窗边,抬头望着窗外,雨水顺着风势,泠泠洒洒地落了进来,溅湿了他半个身体,他却无知无觉,动也不动。
李笙箫一惊,喝道:"无瑕!"一把拽起霍无瑕。
霍无瑕打了个颤,有些迟钝地回过头来,眼里一阵惶惑。半晌眼神清晰起来,勉强一笑:"我没事,只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有些看呆了。"
李笙箫只觉手中肌肤冰冷,缓下语气道:"你衣服都湿了,山中雨凉,快换了吧。"
霍无瑕低低应了声,找了件干净的里衣,眼神依旧有些迷茫,心不在焉地脱下自己的衣物,手指僵冷,试了几次才解开腰中纨素。
李笙箫关上窗户,回头把手里的酒坛子放在桌上,眼神一顿,呼吸一窒。他本想先把窗户了,再出去回避。没想到霍无瑕未待他出去,已先行解了衣服。衣服软软地堆于脚下,顺着玲珑脚踝向上,是笔直纤长的腿。烛火明灭,照在他身上带了种柔和细腻的质感,半湿的头发蜷曲在肩头背上,即使是无心的,也魅惑异常。
霍无瑕对他来说是弟弟是儿时玩伴,尽管他们曾相拥相伴,抵足而眠无数次,但是霍无瑕给他的印象仍停留在儿时,仍是那个软软肉肉带点婴儿肥的小九。即使后来他也抱过霍无瑕,在钱塘那个无名的小茅屋里,怕他着凉怕他摔下床,他也搂过他,在那时,怀中的身子瘦弱不堪,他有的只是些许内疚和心疼。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他毫无防备,彻彻底底地感觉到那人的诱惑。
背对着李笙箫的身子慢慢弯下,霍无瑕伸手去拣床上干净的衣物,腰肢柔软纤细,脊背拱起了妩媚的弧度,顺着它下滑,渐渐消失在尾椎末的一点凹处,李笙箫垂目偏头,却依旧没有略过匆忙一瞥中小巧挺翘的臀部。
霍无瑕换上里衣,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转过身来,看到坐着的李笙箫,惊了一跳,呆了半晌,脸慢慢红了,那句"你怎么没走"却是说不出口。
李笙箫略有些尴尬地坐着,道:"阿阙说山里夜凉,需饮些酒御寒。"
霍无瑕不敢看李笙箫,接过小酒坛,开了封,却是药酒,放了花椒,一股子辛辣味道。霍无瑕平生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吃药,但见李笙箫盯着自己,想起刚才的事,一慌乱也想不了那么多,直接捧了酒坛就灌。入口的酒却只闻药香,不知楼阙用了什么法子,药味极淡,与平常陈酒无异,醇厚浓郁。
李笙箫见他把酒喝了,放下心来。这药酒是楼阙吩咐专门给霍无瑕制的,霍无瑕心肺有疾,受不了凉,睡前喝些酒能暖脏腑,里面加的药材也对这病有用。
霍无瑕酒量极好,这么一小坛陈年老酒喝下去也只是略红了脸而已,身上却已经渐渐暖了起来,五脏六腑十分熨帖。
房间只准备了一间,李笙箫道:"你受不了寒,且睡床上。"说罢动手在地上铺了层床褥。霍无瑕柔顺地坐在床边,垂首不语。李笙箫只当是他在介意先前的事,并未在意。
霍无瑕勉强笑道:"那就不客气了。"说罢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李笙箫见他裹得跟个蚕蛹似地缩在角落里,一副可怜可爱的样子,伸手摸了一下露出的头顶。手下的身子一紧,却没有做声。李笙箫收回手,屈指一弹,灭了灯火。
到了夜半,雨下得越发地大了,天地间仿佛都充斥着"唰唰"的雨声,半空一道滚雷轧至,轰然作响,仿佛能感觉到大地震颤。李笙箫睁开眼睛撑起身子,试探道:"无瑕?"
闪电划过,屋内瞬间一亮,他便看到那人靠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没有做声,只听到粗重地喘息。李笙箫急忙起身上床去拉他,那人靠着墙蜷地极紧,簌簌地抖着,头死死埋在膝盖间,间或能听到一两声模糊的啜泣哽咽声。李笙箫使了力把霍无瑕从角落里拖过来,霍无瑕被拉倒在李笙箫怀里,双手扣着腿扣得死紧。李笙箫一手搂着他,一手去掰霍无瑕的手指,嘴里轻声哄着。
霍无瑕的手指冷硬似铁,李笙箫不敢硬来,只得一边哄一边摩挲他的手指。自小九去后,他再也没有这样哄过一个人,时光仿佛倒流了过去。李笙箫温言软语诱哄着,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亲昵和宠溺。坚定有力地拉开了霍无瑕紧扣的双手,手掌覆在他脖子后,犹豫了一下,轻轻摩挲起来,像是安抚受惊的兔子。霍无瑕在李笙箫怀里渐渐放松了身子,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似的,不住粗喘,眼睛却瞪得大大里,里面全是茫然恐惧。饶是黑暗中,李笙箫依然能看到他惨白不似活人的脸色,不禁皱眉,他不记得小九以前有这么怕打雷。
又一道闪电划过,刚松下的身子陡然绷紧,李笙箫见到他眼中深切的惧意和绝望,一时也被怔住,便看到霍无瑕哆嗦着把手指塞口中,暗道不好,却来不及了,霍无瑕猛地一咬,血顿时涌了出来,顺着嘴角手腕,滴滴答答落了淋漓满襟。
李笙箫吼道:"你疯了么。"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却咬得愈狠,眼里尽是仇恨快意疯狂之色,李笙箫认识霍无瑕那么久,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神色,小九怎么会有这样疯狂的一面?到底有多大的惧恨才让他如此毫不留情地伤害自己!李笙箫喘了口气,咬牙点了霍无瑕的穴。
李笙箫点上了烛火,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霍无瑕软软躺着,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垂在一旁的手,指尖血肉模糊,还在渗着血。李笙箫翻找出干净的布条和药,托起了那只受伤的手。
那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李笙箫细细摸过,有数不清的疤痕,烫的咬的掐的,手心处还残存着好些老茧。他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李笙箫竟然不敢想下去。小九究竟是怎样从流放途中失踪,突然变成姑苏霍家的幺子霍无瑕,又是怎样变成才冠当朝的霍探花,他收紧手,霍无瑕在昏迷中痛得呜咽了一声,李笙箫忙松了手,帮他上药包扎好,又擦去那人唇角的血迹。看了窗外依旧没有止歇的雨势,翻身上了床,搂紧了霍无瑕。
卷四十二
窗外的雨势依旧没有止歇,李笙箫翻身上了床,搂紧霍无瑕。怀里的身子稍稍有些痉挛,眉头皱着,汗湿的头发沾在脸上,睫毛一直在颤抖,即使是昏迷之中,李笙箫也明白他承受着很大的痛苦,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紧紧搂着霍无瑕,一遍遍地轻抚安慰。
胸口慢慢地被温热的液体浸湿,间或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呓语,似乎在喊娘。李笙箫不语,只是愈发轻柔地拍着霍无瑕的背。
时光渐行渐远,很多东西就这么被毫不留情地抛掉,李笙箫只依稀记得小九的娘亲婉夫人有很温柔的笑容,眉头一点朱砂,宛转多情,会做很好吃的酒酿饼。有时候他会陪小九回府,婉夫人总是早早地守在门口,见到小九会张开手臂招呼:"小九乖宝贝,让娘好好看看。"无限的温柔可亲。
只是红颜白骨,殒命流亡途中。
安抚起了效果,霍无瑕渐渐安静下来,李笙箫看看天色,虽沉沉的却依稀透了点淡薄的光,这觉是不用睡了。抬手摸了摸那人头顶,却听到他柔软沙哑的话语:"刚才……我有没有说什么?"
李笙箫才知他已醒了,道:"没有。"
霍无瑕无力地把头靠在李笙箫胸前,没有再吱声,一夜的紧张和惊惧已让他浑身乏力,手指上的钝痛让他明白自己又忍不住自残了。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掩饰什么,横竖都被嫌弃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
他想说:"王爷,你放开我吧。"
他想说:"王爷,你别对我这么好。"
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都软弱到这样的地步了么……明明说过要放手的,也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是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被这么悉心地照顾着,却一点推开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即使是这点偶尔的温柔,也想紧紧抓着,哪怕只是同情的施舍,哪怕这样微不足道,原来他也放不开。
到底已经卑贱到什么地步了。
这样想着,真的很不甘心。霍无瑕哆嗦着,攥紧了李笙箫的衣襟。
李笙箫一惊,伸手抓住了他受伤的手,皱眉道:"怎么了?"
抓住衣襟的手慢慢松开了,霍无瑕埋着头颤抖道:"我疼……"是真的疼,不是手,是心里。就像是谁用力拧着心尖上的那一点肉,整个人都哆嗦了,挠心挠肺的疼着。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我要怎么放手啊,那么久那么久,我一直一直在想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娘和爹爹都死在路上,哥哥没了,只有我和惜诵相依为命。每天每天都要挨打,没有吃的,还要……还要被……那时候你在哪里啊……
明明说过永远都不分开的,还要一起去看海,一起去大漠看星星,一起看南疆的桫椤昆仑的大雪。你明明说过的啊,结果你都不记得了。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些事。
只有我。
撑不下去的时候,总是会想到那些过去。靠着那些残存的记忆,一遍遍回忆,一遍遍描摹,去汲取一点点的温暖,足够自己活下来。于是那些过往,就在一遍遍的回忆里越来越清晰,爹爹,娘,哥哥,惜诵,还有你。一个眼神,一句玩笑,一个笑容,甚至只是味道,都变得美好温暖,都让我沉溺其中,无法忘记。
我紧紧抓着的那些东西,我那么宝贵,不舍得遗忘的东西,对你来说却连想起的价值都没有了。
情何以堪。
一瞬间,他只想到这么一个词。
却没有眼泪,不是流不出来,只是没有资格。
李笙箫没有错,时间也没有错,时间对谁都公平的,错的只是自己偏要拽着那些可怜的回忆不放。结果情何以堪也是自己活该。
到头来,能埋怨的也只剩自己而已。
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李笙箫抓着,问道:"是手疼么?你再忍忍,我去问楼阙要些止疼药。"
霍无瑕疲倦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身边的人把自己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掖好被子,那人的温度一点点地离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被关上。
屋子里只剩他个人了。他不敢睁眼睛。
楼阙的止疼药很有效。等霍无瑕再醒过来的时候,手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木木的,虽不能动弹,却不觉得如何疼痛。
外面雨已经停了,推门而出,层层碧浪漾琉璃,色浓似淡,空翠湿衣。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清新洁净,楼阙躺在竹榻上翻着书,天水在院子里练剑。
最后一招干净利落地收了势,天水舀了瓢凉水刚喝了两口,就看到楼阙腻歪歪地撑着身子唤道:"天~水~~"
那样子配上了软腻的调子,是个人都会被吓到。秦天水面无表情,把水咽了下去。楼阙不满,撅嘴,冷哼。
……
秦天水走了过去,坐下来开始擦剑。楼阙"嘿嘿"笑,扑上去,像只无尾熊缠在天水背上,胡子在秦天水颈上蹭啊蹭。
秦天水道:"胡子除了。"
"不~要~"继续蹭。
霍无瑕呆掉。
楼阙看到了霍无瑕,朝他招了招手:"手好些了么?饭给你温着呢,快去吃了吧。"说话总算正常了。
霍无瑕点点头,道了谢,却没有走。楼阙看着他欲言又止,笑道:"箫下山去了,大概晌午才能回来,不用等他。"
霍无瑕有些窘迫地应了声,看到楼阙附在秦天水耳边嘻嘻笑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天水一贯冷淡的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软茸茸的镀了一层金粉似的,说不出的安好动人。
江湖再大再美,又怎么敌得过身边那一个相知相许的笑容。
山中无日月。
霍无瑕已记不清在这里待了多少天了。大概是自己下意识没有去记,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了一天,他舍不得。做过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爬山,打猎,捕鱼,找过药草,去最高的峰顶看过日出,和楼阙偷偷下山逛夜市,闲暇的时候一起讨论药理,整理药材,一起酿过酒,看天水和小箫切磋剑法,晚上的时候四个人喝酒聊天,笑闹到很晚……每一天都可以过得愉快而精彩。
一川淡月疏星。
耳边传来青年不屑话语:"天有什么好看的。"李笙箫转头,深衣青年淡然站在榻前,一手一只酒坛。手中酒坛一抛,李笙箫接了过来,两人相视而笑。
喝了一口酒,秦天水道:"要走了么?"
李笙箫淡淡道:"楼阙说无瑕的病已差不多了,只要按时服药,平时注意,便没什么大碍了。"
秦天水抱着酒坛没有言语,半晌突然道:"阿阙已经很久不曾这么高兴了。"
李笙箫道:"他的胡子是怎么一回事?"
秦天水一向冷峻的脸露出了一抹无奈:"你还记得赵雨眠么?"
李笙箫点点头,赵家堡的长孙女,在秦天水身边伴了许久,在江湖上也曾传了一段佳话。
秦天水道:"那日我与阿阙下山撞见她了,跟了我们一路。你知道我与她并没有什么,当初也是受了老堡主所托才对她有所看顾。她见到我一定要我给她一个说法。"
李笙箫已经猜到了八分,大概是那位赵姑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楼阙。
秦天水又道:"赵雨眠讽刺阿阙长得不男不女,总之很是难听。阿阙气恼她口不择言,就要下毒,被我制止。怒气冲冲回来捣鼓了一番,制出了一种怪药,凡是涂于肌肤之上,毛发就会迅速滋生。结果就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李笙箫看他表情郁悴,轻笑道:"你知道他小孩子脾气,过不了多久就会忘了这事。"
秦天水道:"他脾气怪,很少和人亲近。看他的样子极是喜欢无瑕,我也很喜欢。"
李笙箫喝了口酒,岔开了话题:"有没有想过重出江湖?"
"想过。"秦天水点头,"有时候也会觉得日子太平淡了。但是如果要让我在江湖和阿阙之间选择一个,我还是会选阿阙。你知道么,那时候我以为阿阙去了,一瞬间想到想到的不是报仇,而是跟着他一块儿走。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在了会是什么样子。"秦天水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道:"我生平第一次后悔,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叹了口气,低低道:"没有阿阙的江湖,我不要。"
李笙箫眼里已有几分醉意,点头笑道:"江湖第一剑客也算是被圈住了,少了你,江湖寂寞许多。"
秦天水道:"你那事儿我和阿阙也多少也听说了,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就这么耗着么?"
李笙箫笑了:"你和楼阙尽拿这个说事。"
秦天水晃了晃酒坛,还剩最后一口,仰头喝完,拍了拍李笙箫的肩膀:"阿阙说,他这病再小心也不会太长久了,人一辈子后悔一次就够了。"酒坛子被扔在地上,"磕"地一声,脆裂开来。
李笙箫在榻上躺了很久,久到星月都淡去了,才起身回屋。刚推开门,就看到有个人在桌上趴着。扶着他的肩想把他抱上床,刚抱起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触手的衣物湿热,霍无瑕无力地躺在他怀里,脸上都是不自然地潮红。
李笙箫把他抱上了床,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问道:"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么?"
霍无瑕勉强睁开眼,眼里都是盈盈水意,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软软趴在他怀里,细细地喘息。
热得发烫的脸被的手抚过,一阵清凉,下意识地去追逐那一份舒适,霍无瑕把脸贴着李笙箫的手蹭了蹭,轻轻"恩"了一声,带着软腻鼻音。李笙箫瞬间知道了怎么回事。捧着霍无瑕绯红的脸问道:"是不是楼阙给你吃了什么东西?"
霍无瑕懵懂地看着李笙箫,嘴里口齿不清地重复:"什么……东西……"杏儿眼半闭不闭,眼角微湿,三分懵懂天真,七分勾人妩媚,化成十分惊心动魄的魅惑。
李笙箫平缓了呼吸,手往下伸,那地方果然已经……霍无瑕发出了一声惬意的轻哼。李笙箫按住了他想要蹭动的身子,耐心问道:"有吃过什么东西么?"
涣散的眼神勉强聚了起来,含糊道:"酒……"
李笙箫瞥见了桌子上倒了的小酒坛,是霍无瑕一向喝的药酒。
楼阙你真是……他知道楼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怎么可能让他们就这样安安稳稳离开?却未料到他会在药酒里下料。
少年单薄的身子忍受不了欲望的折磨,李笙箫迟迟给不了安慰,他只能自己哆嗦着去抚慰自己。李笙箫握住了他的手,他又热又委屈,赌气地蜷起身子。
李笙箫轻笑了声,在他耳边低低道:"你这时候倒是有脾气了。"温热的的呼吸喷在耳旁,半边身子都有些麻了。霍无瑕惊喘了一声,李笙箫的手已探入他身下,握着他的欲望揉捏起来。酥麻的感觉从那个地方沿着血管一路蔓延到全身,他沉在李笙箫的怀里,浑身使不上力气,只能随着那只手轻喘呻吟。有人在他耳边唤"小九",他下意识地应了声,恍惚间有温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他被动地张着嘴,舌头被勾抚缠腻,只能发出零星破碎的喘息声。下身被那只手无微不至地抚触揉捏,过不了多久,欲望便泄了出来。
李笙箫气息不稳地松开了怀抱,想要打水清洗一下手,衣袖却被拽住了。霍无瑕脸色愈加潮红,揉散的衣襟间露出的肌肤也透着粉色,倒像欲望愈加强烈了。他忘了,楼阙一向不达目的便不罢休。怔忪间,霍无瑕已坐到他身上,李笙箫见他神色迷乱,知道已被欲望烧糊了脑子,只是凭本能不住地蹭着。简单的相蹭解决不了问题,很快他就因为欲望无法发泄而苦恼地皱起眉头,哽咽道:"我……难受……小箫……难受……"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李笙箫尴尬地杵着,他不是圣人,霍无瑕在他身上胡乱相蹭,露出那样迷乱的神色,还发出那样沙哑甜腻的声音,欲望早已竖了起来。
得不到回应让霍无瑕有些着恼,一口咬在了李笙箫的肩头。肩头的痛楚让他想起了那一个雨夜,也是如此狂乱的纠缠,醒来的时候唯有自己一人躺在床上,他以为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却在擦洗时发现肩头一点胭脂色的痕迹。
原来那么早,就已纠缠不清了,再乱一点又如何?
卷四十三
李笙箫垂目,吻上了霍无瑕的唇,堵住了他的哽咽声。手顺着脊背一路下滑,掠过了尾椎处,探向隐秘的凹处。只是轻微犹豫了下,手指便轻柔地探入。
长久没有欢爱的地方异常干涩紧致,李笙箫只感觉搂着自己脖子的手紧了一下,抬眼看到那人潮红的脸,一脸欲待不及却带着惧怕的神情,呼吸一下子紊乱了。侧咬着霍无瑕的耳垂道:"你……放轻松一点……"
低沉似窃语,语音仿佛还在耳边缠绕,霍无瑕便觉得身后试探的手指温柔又略带强硬地探到了底,因为药效的关系,只觉得有些胀,很快,轻微的不适也消失了。他只觉得浑身被泡在潮热粘稠的水里,眼前全是茫茫雾气,晕着烛光,扭曲成一道绵延迷乱的梦。
然后有更加粗大和坚硬的东西挤了进来,一下子的刺激让他扬起了脖子,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在李笙箫听来只是一声轻叫。尽管知道他现在可能十分难过,但是能在这么个半途停下来的……李笙箫一边揉着穴口的肌肉,一边吻上他胸前小小的凸起,帮他缓解不适,身下依旧坚定地挺入。
痛楚让霍无瑕有了些微的清醒,他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着面前那个朦胧的面容。看到汗珠凝结在他眉睫处,明明很辛苦却又压抑着的神色,感受着他的体贴,身下的痛楚仿佛也减轻许多。
"小箫……"他含糊唤了声,待李笙箫抬头,俯身吻住他的唇,身下用力坐了下去,一时间两人都闷哼出了声。霍无瑕抽了口气,扶着李笙箫手臂的手有些颤抖。
李笙箫只觉得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温热柔软的所在,惊得想要退出。
霍无瑕抽着凉气颤声道:"别……动……你想痛死我么……"
李笙箫见他脸色都有些白了,只得停在那儿,亲了亲他的脸颊,问他:"真的很痛么?"
其实不是很痛,比起以前那些好上太多了。只是独独对着他便会不自觉地示弱。好比孩子只会向自己亲熟的人撒娇,其实只想得到一个人的关爱和呵护。
霍无瑕眨眨眼,道:"不痛了。"
李笙箫用唇碰了下他有些湿润的眼角,道:"说谎。"
被痛楚压下去的热焰很快卷土重来,霍无瑕忍耐不了轻轻动了下,连带两人都乱了气息。
少年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开,触手脂润腻滑,腰肢又是十分柔软,李笙箫握着他的腰,出入间竟有了些许沉迷,更听到那沙哑软腻的呻吟,即使是一开始形势所迫,也渐渐沉醉在这场性事带来的快感里。
到动情处,便是颈项交缠。两人衣裳还未完全退下,胡乱地缠在身上,徒乱了一室旖旎。吻浓烈甘美,什么情,什么恨,什么仇,什么念,全部都想不起来,感觉到的,就是对方温热熨帖的肌肤和乱了鼻息的吻……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打过树梢檐角,湿了一地花瓣。
玉簪花幽幽飘香。
秦天水敲了一下楼阙的后脑:"别听了。下雨了,能听到什么东西。"
楼阙"吃吃"地笑,依旧伏在窗沿,拨弄着窗前花枝,慢悠悠道:"春归不知处,但闻声流连。天水你个没情趣的家伙。"摇了摇身旁的酒瓶子,打了个酒嗝,嘴里嘟嚷着"热",一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天水摇头,上前拦腰把那人揽到了自己胸前,顺便关了窗户,轻声骂道:"醉猫。"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柔软宠溺。
怀里的人哼唧了两声表达不满,扭啊扭的,扑腾了半天,秦天水叹气顺手一拨,终于让那人翻了个身,自动蹭了个舒服位置,嘿嘿地笑着。
天水有些呼吸不稳,按住了在下身作怪的手:"别闹……"
楼阙不答,手反而伸了进去,轻呵了口气,软绵绵道:"天水,我想要~"
天水一口啃上怀里那人光滑的下巴,吻逐渐顺着脸颊流连到那人耳边,含着他的耳朵含糊问道:"什么时候弄的?"
"恩……"楼阙舒服地哼了两声,"本公子高兴,下次你还惹我生气,我就全身……唔恩……"
楼大神医的威胁还未说完便被完全堵了,被另一张嘴……
大清早,就听到屋内磕磕碰碰的声音,然后是倒水声。
霍无瑕闭紧眼,埋首被褥间。还是……不敢睁眼睛。关于昨晚怎么喝着酒就到了床上,又是怎么扯了一身狼藉的衣衫,到后来又是怎么变成了这种境地,一点都没印象……那是不可能的……
睁眼的时候,衣不蔽体纠缠在一起,于是果断地闭眼,包括那人离开时流连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包括拉到胸口的被褥,包括屋子里收拾声、倒水声,一概选择无视……
没睡醒没睡醒没睡醒……
正自我催眠中,盖在身上的被子被掀开了,一紧张抓紧了被子,慌乱地睁眼。李笙箫伏在上空,正试图抱他起来。
四目相对,尴尬横生。
半晌,李笙箫松了手:"能自己起来么?"
"恩,我……我自己来……"那人俯身的时候可以看到松散的衣襟口淡淡的淫靡红痕,明明那么端雅清贵的一个人,再想到昨晚的狂乱,霍无瑕使劲晃晃头,慌慌张张地下了地。
才下地,腰还没直起来,酸痛就沿着脊椎一路上升,倒吸凉气,真的……不是一般的疼。
"你啊……"李笙箫叹息了一声,说不上什么责备,有点无奈有点好笑的意味,霍无瑕还在迷惑于这一声叹息时,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屋子里已经准备好了洗浴的东西,水是刚打的,热腾腾的冒着气,夹杂着药味,闻着是一些舒筋活血的药材,李笙箫问:"会不会太烫?"
霍无瑕摇头,水温是李笙箫先前试好了的,温度正好,热烫得很舒服。有手在背部游移,霍无瑕夺过巾子:"我自己来,自己来就成。"真的没法面对这么细致体贴的李笙箫,虽然很久以前也曾这么亲密地做过这些事,自己也还不是很清楚上下尊卑,一切都心安理得。不过,一切都是会变的。
物是人非,他比谁都清楚这个词代表着什么意思。
他对自己这么好,无非就是因为昨晚那场情事,他觉得愧疚了,或许出于责任。人之常情而已。
只是对着不喜的人也能隐忍到这地步,真是难为他了。
此时,霍无瑕心中竟然觉着同情和荒唐。
慢慢从浴桶里爬起来,那个地方钝钝的痛。即使以前有做过很多遍,依然会受伤,会流血,会疼。
摇摇头,把这些烦人的念头全都抛到脑后,正要踏出去,就有布巾裹到了身上。
哈啊?吓了一大跳。因为踏在阶上,往后一退差点栽倒浴桶里。幸亏李笙箫手疾眼快捞住了。
"你属鬼么,没声没息的。"霍无瑕闷闷道,因为埋在李笙箫胸前,带了点鼻音。
李笙箫却没有反驳,径自抱他上床,霍无瑕这才看到了他手里有药瓶。
"楼阙给的,他说会受伤。"淡定的语气。
霍无瑕在心里呻吟了一声。去拿瓶子,"我自己来,自己来……"
李笙箫却没有顺从他,翻手让他趴在了自己的腿上。霍无瑕无处着力,胸口被压地有些闷,耳朵里嗡嗡的,脑袋全乱了,挣扎着道:"我是说真的,我自己会来……啊……"那人的手指从背脊处一寸寸往下压,到腰部的时候一阵酸痛,不自主地叫出了声。习武的人指节修长有力,按揉的力道也能掌握,又知道穴道的位置,在腰部来来回回地按压,每一下都很痛,痛过之后便觉得肌肉缓解了不少。
被按揉的地方微微发着热,腰部这么敏感的地方被揉来捏去,又酸痛又舒服又热痒,霍无瑕已经分不清什么滋味了,只能咬唇,脸死死埋在臂弯中。
腰上的力道松了,霍无瑕也松了口气,忐忑万分地撑起身,道:"可以了,我……"一个"我"字卡在喉咙里,变了半个调。那只手并未离开,顺着腰线下移,很快有冰凉的脂膏被涂抹在那地方。他一惊,想要起身。身子却被轻轻按住了,依旧是那闲淡的话语:"别动,你这里受伤了。"
我知道我受伤了,但是这个弥补也太……霍无瑕欲哭无泪。昨夜那事都已尴尬万分,现在还被按着察看那里……
不用看也知道那里肯定红肿了,被手指碰到又敏感又怪异,轻微的胀痛,能清晰的感觉被碰触和涂抹东西,啊啊……死了算了……
咬住手臂闭紧眼,连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放轻松一点……"轻轻柔柔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么。
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么柔软的声音,好像包含着数不尽的疼惜和安慰。
身子被抱起来,"很疼吗?"他问。
木讷讷地摇头。
"我是问上次。"
霍无瑕抬头望他,有些迷惑。
"上次,钱塘那一晚,下雨的那一晚。"然后他看到少年眼睛睁大,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半晌匆忙低头,手拽紧了身下的布巾,道:"疼啊,把你弄回来,我还摔了一跤,能不疼么。"
李笙箫低声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恩,以后我也不管这破事了。"
话未落,唇上却一热。那人贴着自己的唇缓缓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小九……"
卷四十四
转过街角,远远便看到有熟悉的身影在自己府邸门前踟蹰。月白色的背影,略有些单薄,是读书人惯有的那种。他看到那个人定定站了会儿,望着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正准备回去,就看到有人笑嘻嘻地站在他后面。
韩墨吃惊地"啊"了一声,脸上一脸受惊的表情。
霍无瑕笑了:"书呆子,你傻了么。"
韩墨回过神,朝李笙箫行了个礼:"王爷。"
李笙箫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眼韩墨,对霍无瑕道:"韩大人专程过来,别怠慢了人家。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府,你也早些歇息。"
霍无瑕脸红红地"恩"了声,目送李笙箫远去。
韩墨有些局促:"你是不是累了,那我就不打扰了。"
霍无瑕嘿嘿笑,亲热地拽了他一把:"哪那么多废话。我一路上担心死了,还玉还好吗?"
"贤王还是老样子。他很挂念你,前一阵子老吵着要出京,挨了圣上一通好骂,这会儿正关在府中闭门思过呢。"
霍无瑕想到还玉耷着眉毛的样子乐了,避过管家惊喜交加的寒暄进了屋。
霍无瑕喝了口茶,朝韩墨笑:"书呆子,你神机妙算么?"
"啊?"
"知道我今天要回来。"
韩墨微微一笑,没有接话,顿了一会儿,转口道:"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霍无瑕笑了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却不应他,顾左右而言他:"几个月没回来,还是自己家里舒服。"
韩墨点头称是,看到面前少年比先前圆润的脸颊,知道他被照顾得很好。方才两人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瑞王那番话,两人眼神胶着的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该为少年付出终有回报而高兴,但是心里一瞬间的空落却什么也隐瞒不了。他听着少年娓娓述说这几个月来的事情,河边的小舟、乡下粗糙但是极香的小吃、卖艺人奇妙惊险的表演,包括李笙箫那两个古怪却很好的朋友……韩墨认真地听着,不时微笑。
他只要当个听众就可以了,或许有时也当一下安慰的人,在少年无助的时候,借他一个肩膀。他之于霍无瑕,也只有这么些情分……少年戒心那么重,真正信任的人没有几个,能看到他毫无防备的笑容,就知足吧……
霍无瑕打了个呵欠,道:"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对,是那个碧风楼的茶。据说是当地最有名的茶坊,我喝了一口,简直不堪入口。这种茶也好意思拿来卖钱?"
韩墨淡笑:"前些日子家里又给我寄了些茶来,是今年第一批新叶,改天我送你点。"
霍无瑕笑弯了眼角:"韩墨,你真是个老实人。不知道哪个大姑娘这么有福气可以嫁给你诶~"
韩墨笑容微敛,可惜霍无瑕看不见。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吧。"韩墨看见他又打了个呵欠,起身了。
霍无瑕点头,送他出了前厅,看着韩墨单薄的背影,突然道:"喂。"
韩墨愕然地回头,看着少年奔到他面前,张口却说不出话。
"要说什么?"他柔和地问道。
霍无瑕脸有些红,突然道:"以后不要这么老实,会被人骗啦。"末了带了三个字:"谢谢你。"许是没有说惯这样的话,说完便赧然地偏了头。
韩墨半晌没出声,只觉得心里胀得难受,摸了摸那人的头顶。
他站在霍无瑕府邸门口,怔怔看了许久。想起那几十个流连在这儿的夜晚,如今也已经不需要了。
霍无瑕摸了摸袖中的纸条,晚风把困意稍稍吹走了。他转头对着身旁的人道:"戚管家,你在我这儿也有段时间了吧。"
管家垂目,不卑不亢地答道:"三个月有余了。"
霍无瑕点头,眼神懒洋洋地盯着管家,称赞道:"戚管家处事机警,这府上打理地井井有条,让我宽了不少心呐。"
管家恭谨道:"爷谬赞了。"
"爷?"霍无瑕笑了,拍了拍那人肩膀,"谁是你爷,你我心里都清楚。李连璧派你来我身边做事,不是叫你盯着这些有的没的。又不是娘们,整天钻着这些事儿上。"
一席话说得那人脸色红红白白万分精彩。
霍无瑕冷冷道:"回去告诉你爷,我给他卖命,不是把我整个人卖给他。用不着这么一刻不停地看着。"
霍无瑕回房,两个丫鬟都已准备好了洗漱的东西。帮霍无瑕宽了衣,一个丫鬟忍不住道:"少爷,什么东西这么香?"
霍无瑕淡淡一笑:"好东西。"
真的是好东西,霍无瑕估摸着时间,抬手闻了闻衣袖,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楼阙给的迷药,香如胭脂,沾着衣服只会被人当做香料,只要没有解药,武功再高的人也抵制不了。楼阙当时笑着说:"中者无知无觉,并且不会当即倒下。什么时候倒就看你啦,是不是很好用?"楼阙笑得一脸暧昧,天水脸黑地像锅底。
赶到院后柴屋的时候,人已在了。一个是给他倒茶的小厮,眉眼普通,是很轻易就能让人忽视的那种人,还有一名女子,布衣荆钗,面容困顿却依旧不掩天香国色。
霍无瑕朝小厮点点头,缓声道:"辛苦你了。"
小厮面无表情道:"您不在的时候,瑾王收了许多眼线,属下把秦夫人安置在这里,并未被人发现。瑾王也不会想到有人会藏身此地。"
霍无瑕转头对那女子笑道:"委屈嫂夫人了。"
女子淡淡道:"霍大人用不着同小女子套关系,小女子是罪臣之妻,恐怕辱没了大人身份。大人唤我孙如若即可。"
霍无瑕有些惊讶。孙如若只是秦轻在外面养的一个女子,连妾也算不上,竟自称是秦轻之妻,实在让人讶异。但是看着她也不像是那种为贪图一个名分,不顾自身安危的人。
孙如若似乎清楚霍无瑕心中所想,嘴角微勾,笑得有些讥诮有些无奈:"先夫已同我说过,若他不测,就有人会来找我,若是霍大人府上的陈姓小厮就跟着他,或许可保我一命。"
霍无瑕道:"我与秦将军有约,自然会好生对待孙姑娘。"
孙如若笑得越发讥诮:"恐怕霍大人自身难保。"
霍无瑕道诚恳道:"即便是霍某自身难保,也会护着孙姑娘的安危。"
孙如若点头,脸色有些放缓:"先夫说霍大人虽为瑾王一派,处事放诞,但是既已成约,定会守诺。先夫生前交给我一项事物,嘱咐我定要亲手交予霍大人手上,好为他报仇。"最后一句话咬牙切齿,愤恨尽现。
霍无瑕道:"孙姑娘可知秦将军犯的什么罪?"
"欲行逼宫,自然是逆谋之罪。"
"逆谋之罪,自然是九族连诛,有何仇可报?"
孙如若淡漠道:"大丈夫理当活得轰轰烈烈,小女子既已委身于他,别说逆谋,就是篡位也是十二万分地信任支持,即使不幸身死,也无话可说。"这番话听者骇然,但是她却说得云淡风轻,理所当然。貌似柔弱却侠气云天,真是世间少有的妙女子。
孙如若又道:"可惜我夫君绝不会不顾一家百十口人命,鲁莽行事,还死的不清不白。如今我受先夫所托,把那事物交给霍大人,请霍大人一定要严惩真凶,以慰先夫在天之灵。"说罢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霍无瑕忙扶她起来,问道:"秦将军还同你说了什么?"
孙如若摇头:"他不愿与我说这些事,说是我知道了没有什么好处。我那时常见他愁眉不展,随后便极少来我那儿。有一天他突然给了我一件事物,叫我定要藏好,又嘱咐了一番。我送他出门,他还与我相约一起逛花会儿,哪知竟是最后一别……"说到这儿,眼泪已莹然落下。
霍无瑕暗暗为这聪慧女子叹息,秦轻把她保护地很好,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不愿给她一个名分,偌大秦府不差一张嘴,也不会吝于一个名分,只是想给她留一条生路而已。
驰骋沙场,兵不血刃的大丈夫,纵然杀伐一生,也会有割舍不下的那一缕柔情。
孙如若是个聪明人,纵使不知道事情始末,单单察言观色,也知道事情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初闻噩耗,她几欲昏厥,细想这几个月来的事,也模糊知道自己丈夫卷入了不得了的政治斗争中。而秦轻交给他的东西,必定会让所有事情昭然若白。
孙如若裣衽道:"东西不在我手上,我只说与霍大人听。"说罢,低声在霍无瑕耳边道了那东西的所在处。
霍无瑕点头:"我取了东西,定会给孙姑娘一个交代。只是……"他顿了顿,看了眼孙如若腰间的白纨,"孙姑娘如今还是同秦将军划清了界限吧,免得辜负了秦将军的一片好意。"
孙如若漠然道:"霍大人不用操心,如今我心愿已了,是生是死也无畏了。况且大人这里未必是安身之所。"她回顾四周,亦有所指道。
的确,霍府眼线太多,即使是这柴房也住得人心惊胆战。
孙如若叹气道:"还请大人让那陈姓小厮送我出府,我自有去处。"
霍无瑕出了柴门,那小厮正站在不远处,夜色中一双眸子精光璀亮,为这普通的面貌增添了一分不普通的神气。
夜真是下了老本,教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来这儿当一个倒茶的小厮。
孙如若回到了原来住处,突然想起那一年塞外柳色初新,他与她隔着满城飞絮,一眼万年。
她还是懵懂初开的丫头,他亦年轻英武,眉眼间全是浓情蜜意,打马去看酒泉,数落了多少星星。她还记得酒泉水的味道,真的有一股酒味,是会醉人的。那人搂着自己躺在泉边,给了她一生一世的诺言。他说:"在我心里,你是我妻子,一辈子都是。"
他在京城已有了正妻,却把心里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她。她亦记住了这句话,至死都不会放下。
第二天,京城护城河里捞上了一具尸体。
卷四十五
死的是一个女子。
溺水时间并不是很长,面容还是生前的那样,秀美而苍白。京城护城河溺死人是常有的事,也许是失足掉落的罢。京里永远都不缺惊奇有趣的事情,溺死人这事也就被湮没在层出不穷的新鲜传闻中,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有老妇在河边洗衣,被一个人唤住了。唤她的是一个紫衣少年,眉目如画的样子,身旁还跟着一个俊雅的青年,穿简单雅致的青衣,一身的清贵。看他俩穿着华贵,定不是这一片街坊的。老妇慌忙站了起来,双手在身前的围兜上擦了又擦,心里疑惑万分。
紫衣少年对她笑了笑,略显苍白的脸因为这个笑容,眉眼便生动了起来,老妇怔怔地看着,心里赞叹是哪家这么有福气,生了这般标致的小哥。
少年亲切地招呼道:"阿婆请帮个忙。"声音却是与面容不符的低哑,大概是坏了嗓子。说罢少年从袖中摸出了几块碎银,塞给了老妇。
"阿婆能买些香烛纸钱么,祭一祭这河里的亡魂。进不了轮回道,怪可怜的。剩下的碎钱您就自己收着。"
京里是有这样的说法,溺死的人,魂是回不了地府的,只能一直沉在水底。
老妇掂量着手里的碎银,香烛纸钱值不了多少钱,能剩下许多呢。喜笑颜开道:"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她絮絮叨叨夸了少年许多好处。
少年自语道:"菩萨心肠……"低笑了一声,摆摆手止了老妇的唠叨,转身离开了河边。
昨夜他还是目送着那女子离开,却未想到她所说的"自有去处"竟是这样苍凉的一个结局,秦轻一心一意想要保她周全,却未曾想过她是否愿意一人独活在这世上。
原来相知相许未必能相守一生。
他侧头愣愣地盯着身边的人。那么,这个人,算是与他相知相许了吗?
突然记起那天猝不及防的相认,忧苦和欢喜像海潮一样瞬间将他淹没,他分不清自己是应该悲还是应该喜。温软的话语在耳边窃窃地响起,甜蜜到让人恍惚。他犹豫了半晌,最终伸手将面前的人牢牢抱住。抱住了,就不要再分开来了吧,他想。
李笙箫仿佛是要把这九年所错过的全部补回来一般,温柔体贴俨然最好的情人。
这一段日子,是他最快乐的了,快乐到即使是世上再能说会道的人,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这样的日子仿佛是偷来的一样,珍贵而脆弱。让人沉溺却经不起一点的打击。
离京越近,他便越惶恐。
京城这个地方,充满了回忆以及,世俗的规则,容不下那样纯粹的感情。
他怕这样来之不易的感情,在一步一步迫不得已的谋划和算计中消弭。
霍无瑕摇了摇头,想把这些带给他沮丧心情的事情撇开。手心一暖,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李笙箫捉住了他的手。街上有不少的人,将目光偷偷地落在他们身上,似乎看到了什么诧异的事。李笙箫却神情自若地牵着他的手,一路朝回路走去。
这个人一向这样,不屑人言。时光仿佛又倒退回去,依旧是那几个月的自在安然。霍无瑕握紧了他的手。
半路的时候,大雨却不期而至。这样的季节,总是会让人猝不及防,街边的小摊子被迅速地收起,行人狼狈地奔走。豆大的雨点打在人身上隐隐作痛,迅速地洇湿衣服。
两个人在街边檐下避雨,霍无瑕甩甩湿了的袖子,郁卒道:"与你在一起,狼狈的事情倒是越发地多了起来……"未说完却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俱是从头湿到了尾,头发胡乱地粘在脸旁,湿嗒嗒地淌着水珠。
霍无瑕又揶揄道:"我还道大侠是怎么的一番风光景象呢,也照样逃不过这般狼狈的下场。这走路跌跤,吃饭噎到,看来也不是咱常人的专项。"说罢还摇头叹了口气。
李笙箫嘴角露了一丝微笑,任他胡说海说,并未反驳,只是拉过他,用内力将他身上的湿衣熨干。
等了一会儿,看雨没有要停的样子,天却渐渐黑了。霍无瑕又累又饿,手足绵软地靠着墙,一幅精神不济的样子。李笙箫摸了摸他的脸,敲开了身后的店门,问店主借了把伞。当即背着霍无瑕走入了雨中。
霍无瑕身上裹着李笙箫的外衣,趴在他背上,把头埋在他颈边,紧紧抓着伞。两人慢慢走着,有低低的叹息从颈边响起:"真快啊,转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那一年,也是这样大的雨,也是李笙箫背着他。走在青石街上,雨水顺着伞檐滚落,在脚边开出一朵朵的碎花。他伏在他单薄却温暖的背上,数着开碎的花,一朵、两朵、三朵……
"一朵、两朵、三朵……"不由自主地便数了起来。
李笙箫低笑了起来:"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霍无瑕有些着恼,埋着脸不吭声了。那么多年,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身下的背宽厚起来,托着自己的手臂也变得修长结实了不少。
身后的人安静乖顺地趴着,在他看来比猫重不了多少,连呼吸也是细细的,会让人想到易碎的琉璃。只这样接触,就会有让人想要好好保护的冲动。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这样在意他。在意到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都能影响自己。不希望他冷到,饿到,或者有任何烦恼、沮丧。原来已经在意到这样的地步了啊。
"让王爷背着走路,我大概是大庆第一个了。"霍无瑕自语道。
李笙箫只笑不语。
"唉,你说这样会不会折寿?"
脚下的步子只略微顿了下,仍旧稳稳地朝前走。有淡淡的话语穿透黑夜传来:"会,把我的寿折给你。"
霍无瑕嗤笑了一声,下巴磕在李笙箫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突然咬了咬他的耳朵,低声道:"你怎么脸皮这么厚,说话不嫌牙酸。"
声音仍旧稳稳地传来:"我只说真话,不说酸话。"
李笙箫只觉得颈旁有些湿热,停了脚步:"无瑕?"
耳朵又被咬了一下,霍无瑕有些低哑地催促道:"快走,我饿了。"
过了半晌,有唇轻轻地触着耳朵道:"你自己说的,把你的寿折给我。我也不多要,只消让我早你一天去就成了。"
李笙箫点点头:"好。"
两人谈着生死,一点也不避讳,像是谈着什么美好的事,平淡且安然。
停下来的时候,是在瑞王府门前。
早已有人打着伞寻了出来,宋千候在门前,看到李笙箫的时候眼睛睁得滚圆,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一边唤着王爷,一边想来接手。李笙箫没让他接,径自入了府。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垂了眼当没看见。
霍无瑕悄悄道:"我要回去……"话还没说完,便响了个轻雷。霍无瑕一哆嗦,没了言语。
换了衣服出来,饭菜也齐全了,都还是热气腾腾的。霍无瑕没客气,客气了就对不起自己的胃了。周围伺候的人全看呆了,自家王爷筷子动得勤快,碗里倒是空空的——全堆身边那位碗里去了。眼神那叫一个柔和。伺候了这么几年,啥时候见过这样的好脸色?
边上那个更绝,从头到尾只盯着眼前那只碗,连头也没抬起来一下。
宋千认得这个少年,还是去年的时候,伤了脸,被王爷带回来的。那时也没见两人这么热络啊,宋千纳闷。不过能看出来的是,王爷那眼神比起先前看着林公子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想起那位林公子,宋千暗自叹气,年纪轻轻就丧了性命,撇下王爷一个人。眼下,他看了眼那吃得正欢的少年,心下多了分安慰。
"你的管家怎么这么看人,我碜得慌。"霍无瑕咬着筷子悄悄对李笙箫说。
李笙箫眼也不抬地扔了俩字:"习惯。"
卷四十六
饭后依旧是雷打不动的一碗药,皱着眉喝完,边上立刻有人端上糖水。霍无瑕接过糖水的手一顿,略有些吃惊道:"清波。"
依旧那一身绿衣,笑容欢快明朗不减当初。
霍无瑕转头去看李笙箫,见他只是神色淡淡,不由心里一暖,同清波絮叨了许多事。从园里的丁伯到厨房的张婆,清波一一的回答他,一件件琐碎的事情,有着俗世的微茫幸福。
霍无瑕又问道:"我教给你的字可还识得?"
清波点点头,道:"都记着呢。"她记着那些日子,记着每一个清晨那偎依在窗边写字阅书的单薄身影,记着每一个晚上他低悦的声音讲述的一个个离奇的故事,记着那一天还没临完的字帖,孤零零地躺在桌上的模样……她含着泪收起的那副帖子,看着院门被锁上。
那一天,杏花开了。
怎么会忘记呢,怀里的帖子被时常翻阅得都起了毛边。她始终记得那人低柔的语调:"女孩子还是要识些字的,才不会吃亏。"现在他靠着身边那人,笑得安然无防的样子,像是枝头绽放的第一抹春色,突然间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懂的事情。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她这样想。只愿他能长长久久地一直这样笑着。
霍无瑕还要再问,被李笙箫拉回了身边:"好了,话可以明天再说。你身子不好,早些睡吧。"带着些诱哄地劝说。
霍无瑕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伸直脖子看窗外:"哪里有那么晚,不过下雨天暗得比较早罢了。"
李笙箫拨回他的头:"乖了,待会雷声可要大起来了。"
当着人面被当成孩子一样哄,他红了脸:"你……你……"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
清波暗笑着退了出去,看着王爷哄得熟极而流的样子,就知道平时没少做这样的事。
霍无瑕扑上床卷起了被子,把自己包得像个蚕茧,控诉道:"你一定是故意的。"
李笙箫忍笑,俯身上去,鼻子对着鼻子道:"谁叫你耍小孩子性子。"一脸理所当然正人君子的模样,说完把身边某只从遮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堆里拨拉出来,安之若素地躺上了床。手一伸,便自然地揽过那人,把他微凉的手脚都纳入自己怀中。
霍无瑕挣动了下,没成功,便也安安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平时畏寒的手脚仿佛浸在热水里,温暖一丝丝地从他身上传来。隔着床帐,连雷声都隐约了起来,一点也不害怕了。霍无瑕蹭了蹭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安心地合上眼。这一次,完全没有可怖的梦魇纠缠。
睡足了一觉,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眼一瞟,身边已没了那人的温度,只是在床头整整齐齐地叠着朝服,想必是他抽空差人去取来的,不由微微一笑。洗漱好时,外面天色还未亮,零星落了星子。悄悄出屋,远远便见着那位坐在廊下,衣上沾了薄薄一层汗,剑搁在手边。暗笑了下,准备出声吓他一吓,却见他正低头摩挲着什么东西,待看清时喉咙里立刻像被堵了东西,发不出一点声响。
踩着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的响,李笙箫回身,手里的玉珏迅速滑入衣袖,温言道:"天色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霍无瑕勉强笑了一下:"睡不着了。"说罢垂了头不再看他。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昨日的温柔缱绻仿佛被这清寒打地一地破碎,再也寻不到一丝影子。
那块玉珏其实早已见过,当时李笙箫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霍无瑕照顾他的时候已见过不下百遍,却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么刺目过。见那样式,也知道是一对,另一半在谁手里,连猜也用不着。
昨日种种期待,闻言软语,全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瞬间凄寒入骨。如此怀念,如此放不开,又何必对我惺惺作态。霍无瑕想要大声质问,甚至想甩袖离去,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僵直地站着。心里翻江倒海无数遍,转头却化作脸上的笑:"时辰不早了,还要上朝,你饿不饿?"
李笙箫展眉微哂,走过来执起他的手:"是我疏忽了。"
霍无瑕任他拉着自己,恍恍惚惚地随着他走,原先的欣喜全化作了苦涩,不堪言。但他什么都不愿做,连甩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温顺地任由他执着自己的手。甚至希望自己不曾见过那枚玉珏,也好过现在锥心的难过。
一顿饭食不知味,好不容易熬到了饭毕。
朝上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京里近日有流寇作乱,扰乱民生,瑾王便请奏调领京畿护卫队清剿。李连璧手握军权,上次平了秦轻,他手上的一支镇北军已归李连璧所有。这次上奏便颇有微议。看皇帝的脸色,也十万分的难看,可惜朝中泰半都是瑾王一系,众口铄金,皇帝便扔了个"下次再议"。
朝毕,霍无瑕兴致冲冲地去前门外铺子张吃酒酿元宵。幼时出宫并不容易,但是每回出来都不会忘了铺子张的酒酿元宵。甜蜜软糯的滋味一如当初。霍无瑕只是埋头猛吃,李笙箫面前那碗却纹丝不动。
待他最后一口汤咽下,李笙箫便开了口:"无瑕,今早二哥请奏调领京畿卫队,你为何力保。"霍无瑕淡淡道:"调用京畿卫队平乱并没有问题。"
"确实……只是请奏之人却不该是二哥。"顿了顿,又道:"二哥功高过主,行事狠厉邪佞,长此以往恐怕你会受到伤害,你还是离开他吧。"
霍无瑕只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这明显的敷衍让李笙箫素来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薄怒,低声道:"不行么?"
"不行。"清晰的二字从唇内吐出,霍无瑕盯着李笙箫,淡淡道:"小箫,政治和赌博一样,没有是非对错,我押的是瑾王,筹码便是自己的一条命。"
"住口!"李笙箫脸色铁青,"这胡话也是可以说的么。"
看到那张一向淡然的脸上被逼出的难看脸色,霍无瑕只觉得莫名快意,只冷冷道:"我有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便是白白送掉自己的命。"
"至少我痛快。"
李笙箫被一顿抢白,看着面前少年眼儿瞪得大大的,连头发都要竖起来的样子,一脸坚忍倔强的神色,竟再也发不起怒来。半晌抬手抚过那人发顶:"你若坚持,切莫逞强。只消答应我若有风吹草动便离了他。"
霍无瑕一愣,复又明白,李笙箫竟把他的坚持当作孩童无聊的逆反,不禁在心里苦笑数声。
夜色下的京城少了白日的庄严肃穆,多了三分绮靡。海棠春门口的那两盏琉璃灯依旧朦朦地亮着,昭示着它的声色犬马。驻足于熟悉的门前,抬起的手竟也有一丝的颤抖。叩响的声音打断了屋里零落的琴声。
推门而入,红衣女子愣怔地看着自己,嘴唇哆嗦着,半晌渐渐有泪盈于睫上。霍无瑕合上了门,微笑着驻足任她上上下下打量。
"你这个……你这个……"红衣女子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眼泪怔怔地落下,泣声道:"你这个小混蛋,一去几个月没有音讯,就会让人担心……"
霍无瑕咧嘴一笑,俯身替那人拭去眼角泪花,喃喃道:"好啦,我这不回来了么。没缺胳膊没少腿,瞎担心什么……不要哭了,这么漂亮的脸花了就可惜了。"
惜颂撇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下,嘴里却扑哧笑了出来,拉着霍无瑕,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什么大碍,才放了手。
两人说了一些场面话,手指却沾着茶水,在桌上来来回回地互递着消息。惜颂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道:"人在瑾王府。"霍无瑕呼吸一窒,知道先前猜想不错。暗忖了片刻,把先前反反复复思索的计划托了出来。
惜颂看着字从他指下一个个露出,仿佛不认识般,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许久,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失声道:"不可以……"
霍无瑕握住惜颂的手,又写下了几个字:"我自有办法脱身。"
惜颂只是摇头,咬牙写道:"如若这样,情愿……""放手"二字却怎么也写不下去,想起先前吃过的那些苦头与耻辱,那两个字仿若有千斤重,手指颤抖了半晌,最终无力的落了下来,掩面垂泪。
霍无瑕抚着惜颂的手,脸上笑容却充满了希冀:"待事情一了,我们便回故土,从此再也不回来了……"这一瞬突然想起李笙箫,想起他温柔款款的那个许诺,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很快便被这笑湮没,找不出一丝痕迹。
"到时你赏你的十里荷花,哥哥可以读他的书,然后我酿我的酒,把爹和娘迁回来,和我们在一起,还和小时候一样,好不好?"他慢慢地写道,这些美好而幸福的景致仿佛都能用眼睛看到,这样说着,好像都能够期待了一样。他一点点描绘着,把心里那份隐约的牵连一分分的磨掉。
相知相许未必能长相伴,更何况……他和他连相知相许也做不到……
那枚玉珏屡屡晃动在眼前,每一次相见,都是心里的一根刺。林渊……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也无法去除的障碍。
他随着那王府的小厮在花园里一路曲折,一别经月,这里依旧四周花木森森。许是因为待会要见的人,无端地觉得这花木怪石阴森可怖。渐渐走到花园深处,却不像是朝后厅去的方向。疑惑间,那隐在绿荫丛中的屋檐一角已露了出来——竟然是这儿。
带路的小厮在院门外停了脚步,规规矩矩地摆了个"请"的姿势,连眉毛也没往上扬一下。霍无瑕心里转了几个弯,知道需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从从容容地迈进院子。门口处蹲着个丫鬟模样的,见了他"啊啊"叫了几声,一脸憨傻。原来是个又哑又傻的,偌大的院子便瞧见了这么个人,难怪如此安静。
卷四十七
门是掩着的,透着浓重的瑞脑香气,霍无瑕顿了顿,伸手推开。
屋内十分昏暗,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概貌。霍无瑕不适地眯了下眼,缓步走了进去。香气越发浓郁,转过一角,入了偏室,眼前是半挽的帘帐。
有一声模糊的呻吟穿透逶迤着的帐子,那声音长而腻,带着无尽的痛苦,却偏偏让人觉得含着无限的欢悦。
霍无瑕觉得自己快被这浓重的熏香窒息了,呆呆地看着从帐子里伸出的那只细瘦的手,很苍白,甚至在昏暗中都能瞧见些微泛青,但是骨骼形状依旧姣美纤长。这双手他是那么熟悉,曾无数次握住自己的手临摹过《兰亭序》,虎口处淡色的长疤是玩闹时被自己划破的。那只手流了那么多的血,自己吓得嚎啕大哭,手的主人却慌得连伤口也忘了包扎,又是擦泪又是哄,直到把自己哄笑了才罢。
现在那只手正紧紧攥着那帘帐,然后又听到模糊的调笑声,另一只手伸出,把他熟悉的那只手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直到那只手无力地松开帘帐,再紧紧攥住那只大手。
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一瞬间脑子中只剩下那只手,摇晃着,摇晃着。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蓦地那半挽的帘帐被彻底挽起。毫不意外的场景,就像自己无数次遭遇的那样。但是在下面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人以一贯懒散冷邪的语调款款道:"天问……你不是很想见见你弟弟么?他就站在那儿……和弟弟打声招呼啊……"眼神却像蛰伏的兽,冰冷的蛇,缠紧呆立着的霍无瑕。
身下的男子茫然地张了张唇,待要出口,却又是一声黏腻的低吟。
那张脸,与自己只有三分相似,昏暗中像一朵花萼,有着孤峭清冷的线条。脸上应当永远是清傲疏漠神情。记忆中,连微笑都是点到为止的浅淡。
此刻却晕红着双颊,蹙眉急喘。慧黠睿智的双眸微闭,泛着流光水色。
"怎么,那么舒服?舒服到连自己心心念念的亲弟弟来了都无暇顾及了?"恶毒到极点的调笑。
李连璧抱起身下的男子,让他同少年面对面,身下的撞击依旧未停。
苏天问偏头闭目,有眼泪滑落,嘴唇微颤,却只能随着撞击发出断续的呻吟。
霍无瑕冷笑道:"续春香。王爷好大的能耐,还需春药助兴。"
李连璧抚着身下的身子,冷哼了一声。
"只不过,好日子是会到头的,王爷……"
霍无瑕狠狠盯着李连璧,一字一顿道:"王爷好计谋,故弄玄虚,再来个金蝉脱壳,稳坐渔翁之利。可惜王爷你有一点做错了。"
"哦?愿闻其详。"
"王爷自己聪明,便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霍无瑕轻蔑地笑道,"只是有一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秦将军虽一届武夫,好歹也驰骋沙场十数载,真能甘心被王爷当三岁孩子耍弄?王爷以为人一死便一切都了得干干净净了?"霍无瑕从拢着的袖口中拿出一卷纸,缓缓展开。
李连璧瞳孔骤然收紧,死死盯着霍无瑕手中的那卷纸,朱红色的大印在昏暗中带着一抹冰冷的血色。
霍无瑕缓缓平息怒气,避开眼前那幕情景,将卷轴在李连璧面前都开,一字一调读出上面原话,白纸黑字,与原先毁去的那张没有二异。
李连璧冷冷道:"你当本王傻子么,那张协议早已被我毁去,哪里来的赝品便想糊弄本王!"
霍无瑕冷笑道:"先前你毁去的那张才是赝品啊王爷。秦将军早已料到你会背信弃义,便将真正的协议书交予孙如若。那晚在秦府被你抄去的,不过是一张赝品。"他一抖长袖,将那卷轴收回,淡淡道:"那字可是王爷亲手所写,朱红大印也是王爷亲自所摁,难道王爷连自家的字与印都不认识了么。"
李连璧默然,纵使心有怀疑,面上却不见山色,片刻后却爆发一阵大笑,松开苏天问,整了整衣冠,道:"天问,你教出的好弟弟。"
那药效似乎退了几分,苏天问动了动唇,艰难地吐出话语:"放过……他……"
霍无瑕听着那喑哑的声音,只觉胸痛欲裂,狠狠把那股酸楚之意压制住,道:"王爷,你知道木板水印么?将燕皮纸覆于书画之上,用笔墨勾勒,遂制成木板水印,赝作几可乱真。"
李连璧道:"你待如何?"
霍无瑕淡淡道:"放了我哥,我便将这协议书双手奉上。"
李连璧狠笑道:"何必放了天问。你待走得出这房门么?"忽觉臂上一痛,苏天问紧紧抓住他手臂,浑身颤抖,眼里俱是绝望和决然。
李连璧望进那双眼中,神色微有松动,片刻后甩开苏天问的手,冷冷道:"当初我答应放你弟妹一命,可没说过饶他两次。"
霍无瑕漠然道:"不劳王爷费心了。王爷若不怕贵体有恙,便将霍某斩于当前。霍某死不足惜,可惜王爷千秋霸业,付之一炬。未免太遗憾了。"
李连璧皱眉待问,忽觉屋内沉郁香气不知何时变淡,透着一缕冷香。
霍无瑕轻抖长袖,那冷香越发浓重起来。
李连璧待要屏息却已不及,胸腹处一阵绞痛,喉间一甜,勉力将那口血抑住。苏天问却呕出一口血来,温热鲜血尽数落在李连璧胸前。
李连璧猛地抬头,却见霍无瑕嘴角也缓缓流出鲜血,他竟决绝到这个地步。
霍无瑕竟微微笑了,不顾那缓缓流溢的血一滴滴落于襟前,道:"王爷,我配的毒,只有我能解。放我哥走,你活。不放我哥走,黄泉路上便相伴而行吧。"他转向苏天问,涩涩道:"哥,我对不起你……救不出你,我也无脸见爹娘。你陪我,陪我去见……"话未说完又呕出一口血,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掉落。
李连璧咽下口中之血,喝道:"苏九歌,他是你亲哥哥!"
苏天问怔怔看着李连璧,眼中神色复杂,片刻后恢复清明,淡淡道:"苏家男儿,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与其苟活于世,情愿身死。"他看向霍无瑕,眼中浮起温暖之色:"小九……弟弟……原来你已这般大了……"
霍无瑕任那目光端详自己,勉力撑着身子不倒,只直直盯着李连璧。
李连璧道:"你赢了。我答应。"
霍无瑕点点头,喘了口气,道:"你将我哥哥送至城南,自有人接应。待我确定我哥哥安全后,必然将解药方子和协议书奉上。王爷,霍某劝你小心行事。这毒一时半会儿不会要人命,你要耍什么花招,大不了同归于尽。"
苏天问猛地挣起:"小九!你说什么傻话,你快走吧。不要再回来救我了……我早已……早已无颜再见爹娘……"
"哥哥……"霍无瑕喃喃道,"惜诵也在等你,你要和惜诵好好的,等我回来……"
李连璧沉默片刻,哑声唤来一名黑衣劲装之人,吩咐一番。那黑衣人点了苏天问的穴,苏天问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把眼睁得大大的,瞧着这个分别数年的弟弟,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霍无瑕眼看着那黑衣人将苏天问抱走了,再也撑不住,缓缓坐于地上,径自瞧着门外,竟不再看李连璧一眼。
李连璧只冷眼看着霍无瑕,缓缓催动真气,那剧痛化为隐痛,横亘于胸腹间,遇到真气,便立刻又转为剧痛。李连璧痛得冷汗淋漓,知道再不可妄动真气。
天色渐渐转黑,霍无瑕依旧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着。漆黑夜空中蓦地升起一簇闪亮焰火,倒映在霍无瑕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霍无瑕知道,他们安全离开了。
卷四十八
"小箫……"身后是少年温热的身子,细瘦的手臂紧紧圈着自己的腰。少年模糊的恳求断断续续传来,"今天,不要走罢,就只今天……"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
他去摸腰间少年的手,冰凉。冷意随着相触的指尖蔓延到心头。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回环往复的声音,最终渐渐淡去,变成了无声的控诉。
李笙箫猛得睁开眼睛。
有些怔怔地支起身子,宿醉后的头隐隐作痛。
窗户是半开着的,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黑黢黢的天色,只能依稀看到外边绵延起伏的屋顶,像藏在暗夜的兽。
半边身子被扣窗小雨淋湿,冷似梦中。
如何又梦到那一天的事?
李笙箫坐于黑暗中,竭力回想。后来呢?
后来,是了,他便一径地以为是少年孩子脾气发作。呵,只当是孩子惯常的无理取闹罢了。轻柔却坚决地将缠在腰间的手拉开了。
啊,他似乎还摸了摸少年的头,他是怎么说的?他只是吻了吻少年发红的眼角,叮嘱他早些睡觉,不要着凉。是一如既往宠溺的口吻。
然后他便走了。
那一晚是立秋,露白霜清。他去京畿郊外的崖边,半壶酒尽数洒落崖下。
那一晚是林渊祭日,也是他见到小九的最后一日。
现在回想起,也许当初小九早就知道这一天了,故而会在那晚执意要求自己留下。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拒绝了,留下了他一个人。
他在崖边饮尽半壶烈酒,喃喃道:"小渊,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只是一个告别。回去后却一切都变了样。
他猝不及防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却在不经意间彻底遗失。那么疯狂地寻找着他,换来的却是一管断了的箫。
瑾王府的火烧红了半边的天,那个叫"夜"的玄衣男子冷冷地看着他,嘲道:"他死了。"
那一晚立秋,苏九歌入了瑾王府,救出了苏天问。他所炼的毒,只制了一颗解药,交给了夜,同时还交给了他一幅卷轴。
木板水印可制出一张假的协议,又何妨多制出一张呢。
那张协议被秘密呈给了皇帝,证据落实。李笙箫带兵拿人,迎来的却是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地万劫不复,灰飞湮灭。
他犹不死心,在偌大余烬里寻了整整三天。玄衣男子亦在边上冷眼旁观了三天。最后只找到那半管焦黑的箫。
满朝都在传颂着那少年的名字,每听到一遍就被狠狠刺痛一下。最终只疼得麻木了,浑浑噩噩待在王府,手里只攥着那半管乌焦的箫。
李笙箫下意识地抚过腰间。几年来,他带着这半管箫,走过万水千山。为了实践当年所许的诺言。那个人期盼了一生都未曾实现的愿望。
天渐渐亮了,小镇在静谧中逐渐苏醒。街上开始传来人声。
雨丝子细密斜织,染湿了青石铺就的街道。一天一地烟煴水色,如铺陈开来的墨。路边酒垆,牙边小旗,在雨中沉默招摇。
他只愣了个神,便被热情的伙计招呼进了小铺内。里面三三两两坐着几人,想是因下雨,冷清了不少。
"客官您要点什么?"伙计热情招呼。
李笙箫有些怠倦,随意道:"你看着办吧。"
那伙计应了,正要拿酒,被掌柜唤去:"南边新酿的酒到了,你且帮忙搬进来。"那伙计进了屋后。
"小哥,送酒来呀!"伙计有话没话地招呼,一边利落地撑开门,脸上挂着小镇特有的淳朴笑容。
送酒的男子带着斗笠,微微点了下头。
这一排的店铺都是一面临街,一面临水。伙计撑好了门,也不管那淅淅沥沥的小雨,跃上了靠在岸边的船上,道:"您可真及时,您那酒正缺着呢!嘿,甭说,这铺子里就您的酒卖的最好。"
男子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伙计只管自己说:"今个带了多少坛?还是老样子?"一边说着一边把船上堆叠着的酒坛子往岸上搬。
男子想要伸手帮忙,被伙计挥手止了:"您别忙了,就这些酒我还不费力。您说您一路撑过来也够呛,这还下着雨呐。"说罢擦了擦满脸的水。
男子感激地笑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谢谢。
伙计嘿嘿笑了,不一会儿那十几坛酒都搬上了岸,伙计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钱:"一共五两并三百七十五文,您数好了。掌柜说您一人不容易,以后多给二十五文。"
男子只是接过,也不看,全数收好了,朝伙计点点头,转身撑起那竹篙,船儿晃悠悠地远去了。那消瘦的身影也渐渐融进漫天烟水中。
伙计怔怔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回想起男子不多的笑容,蓦地脸有些红。咳了一声,暗暗啐道:"你发哪门子的疯!"
回到前铺,这才想到还有酒没上呢。那位客人端的是好涵养,也不动怒,亦不吱声,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铺前人来人往,神情落寞。
伙计只上了一小坛酒,笑道:"客官,这是我们酒垆最有名的酒了,香馥绵醇又不伤身。您试试?"
小舟轻轻漾开涟漪,远远便看见潭边那抹白色的影子。衬着天青水墨色,像一枝独开的玉簪花。已为人妇的她少了当年泼辣,多了几分娴雅。眼睛却依旧瞪了起来:"说了多少遍,你身体不好,不要受累,还三天两头往外跑。雨下的那么大,你也不管,着凉了怎么办?"
他失笑,只是难得一次外出,便被说成了三天两头。
她一路随他进了屋,犹自碎碎念:"叫你去我那儿,你偏不,说这里清净。好,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养你的钱,阿姐还出得起。你又不干。这么重的活你也干,你就不管你身体了。你要气死我呀!"
去你那干什么?看着你和仲哥亲亲我我?
他带笑比划了一下。
"你个死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她眼瞪得越发圆了,依稀可见当年那娇俏模样。"你仲哥也说你一个人不方便,总说要你回去住,家里又不缺你一张嘴,你还磨蹭个什么劲?"
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你就倔吧,一根筋直到底。当初你要不是倔成那样,哪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他笑笑,突然比划道:姐,仲哥待你好,你别给他添乱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
她红着眼,却扑哧笑了出来:"你又晓得了。"知他不想旧事重忆,岔开话题,指着桌上一堆东西,"我带了你爱吃的糕点,还做了两件衣服。虽是春天,还是冷得紧,你得照看好自己,该吃就吃,该穿就穿。没钱了别不好意思,尽管问你仲哥要去。"
他拈起那两件衣服,笑得眼睛弯弯的:仲哥瞧了可别吃味。
"他敢。"她娇嗔一声,"我给他留着呢。粗人穿什么都是那副德性,哪像我弟弟,玉树临风,穿着我做的衣裳,全南阳镇的姑娘都要错不开眼。"说笑间,眼中俱是甜蜜喜悦,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丰润脸颊梨涡隐现。
什么事情,笑成这般模样?
她便絮絮叨叨道起了村里长短,什么西家的鸡连下了好几个双黄蛋,东家的猫养了一窝小崽。你仲哥捡回的那只狗崽大了,引了一村的母狗,连隔壁王大叔家的也没能幸免。王大叔哭天抢地的,他家公狗整天往你仲哥家院子钻,两只公的倒是挺般配的。哼,你仲哥不让我上市集,说我长得招人,别又惹得哪家公子丢了魂儿来提亲,闹笑话,长得招人是我错?你说他不赶紧宝贝着,干嘛把我藏着掖着?
……
他亦含笑听着,任由她唠唠叨叨编排了一番心上人。当年艳冠满楼的苏惜诵,如今甘愿做一名村妇,亦免不了这些俗气的嬉笑和抱怨。也许会让人叹惋,也许会让人不屑。却是结束她颠沛流离的日子的无上的珍宝。
其实世上最简单的愿望往往最难实现。
比如,一生幸福。
她说得口渴,喝了口茶。探头望了屋外一眼,道:"这么晚了啊。"
留下吃饭?
她摆手:"你仲哥说要等我回家吃饭。"
他不强求,帮她整好披巾,拿过墙角搁着的伞,递与她手,送她出门。
潭边一座青冢,青草漫漫生长,在雨中绿得逼人。两人都在冢前站定,青冢前的碑上,空无一字。那是他要求的。
那晚他弥留之际,拉着惜诵的手,断断续续道:"我其实……其实……对李连璧……罢了……我死后,就不要在墓碑上刻我的名讳了……我没脸再见苏家列祖列宗……你告诉小九,大哥……对不起他……大哥没有尽到责任,他受苦了……叫、叫他不要恨我……"
无尽的雨丝,像是永不干涸的眼泪,泪湿了这座没有名讳的冢。
惜诵幽幽道:"他到死,还求着你原谅。"
他抚着墓碑,淡淡比划: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惜诵怅然道:"没想到如今仍是我们两相依为命。"
他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无声宽慰。
惜诵吸了吸鼻子,道:"我真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这世上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这话别给仲哥听到,他非抓狂不可。
"你就贫吧,他是知道的。"一转身,丈夫已在院门外候着。是个憨厚的老实人,瞧着自家娘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
"你怎么跑来了。"惜诵嗔道。
"来接你,天暗路滑,甭摔着了。"他揽过妻子的腰,接过她手里的伞,憨憨道。冲着小舅子呵呵一笑,一片坦荡,"小九,你姐老念叨你,怎的不来玩?"
他摇头坚决婉拒了,目送那两人相偕离去。
惜诵的声音依稀传来:"你当我三岁小孩啊,要这般紧着顾着?"
那老实人只是呐呐地不回嘴,手中的伞倒是极力往妻子那边挪去。
他笑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所爱之人能够幸福,自己亦能凭自己的努力吃饱喝好。安稳平淡,一生无忧。
人一生所追求的,不过如此。
他含笑回身,猝不及防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卷四十九
他抓着茶杯,不敢看那人眼睛,只低着头。良久,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小九……你长大了……"
苏九歌慌乱地抬头看了一眼李笙箫,见他正看着自己,有些无措地偏了头。
烛光里他的脸已褪去少年的稚气,多了几分成熟的坚毅,侧面线条清峭。
苏九歌只觉得那人目光有千钧的重量,压得自己莫名心虚。颈上一凉,李笙箫的手指已抚上自己咽喉处。那人何时已到了身旁,竟然未知。
柔软咽喉处被莫名地压抚让他条件反射地大力推拒,身体竭力往后躲避,却忘了身后没有遮挡,径直朝后栽去,他还没来得及惊骇,便被李笙箫揽住了,熟悉的气息一下子笼罩了他,那气息带着几丝颓废的酒味,带着一路风霜的寥落,让人闻着心痛心酸。
李笙箫只固执地抚着咽喉处那伤痕,问道:"疼么?"
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抚平那道伤痕,依旧狰狞着。
苏九歌张唇,最终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轻轻挣开了李笙箫的怀抱。
怎么会不疼,曾经被锐器划开,钉入钉子,翻天搅地的疼,却不能喊,恨不得一头撞死。即使过了那么久,即使伤口已经愈合,每一次想起来,都仿佛还会感到那让人心胆俱裂的痛楚。
李笙箫看着安静坐着的青年,没放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有些惘然。这个人,曾经一眼就可以看透的,如今,已不愿再坦彻地面对他了。仿佛给自己织了一层密密的茧,套了一层坚硬的壳。
"为什么不来找我?"
回答他的只是沉默。
要怎么回答你?为什么不来找你,因为,你爱的不是我。因为,我不想做别人的影子。因为,我不要你照顾我只是为了责任和怜悯。
因为,我倾尽了所有,已不想再耗下去了。
那样心酸的回答,连说出来都成为了一种折磨,让他如何开口。
唯有沉默以对。
过了很久,苏九歌用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起字来,话题却变了:你怎会来这儿?
"随便走走,结果就到了南阳。在一家酒垆见到了你的酒。虽然只喝过一次,还是好几年前咱们在沧州的时候呢……"
准备在这儿待几天?
"没什么打算,也许几天罢,也许……一辈子。"
苏九歌猛地抬起头。
李笙箫温柔地注视着他,将腰间解下的那半管箫放入他手中。
那箫仿佛带着极大的热意,烫到了手心。
苏九歌将箫一搁,写道:都坏了,扔了吧,其实早就应该丢了。
"是么?"李笙箫轻笑,"这些年,我去了许多地方,一直带着它,好似带着你一般呢……要丢掉,还真舍不得……"
苏九歌听出来他话里有话,脸颊微红,想要瞪他,又觉着太过亲熟了,最后只得无力写道:天晚了。
李笙箫"唔"了一声,却没什么表示。
你住哪里?这里太偏僻,太晚了路就不好走了。
李笙箫往外瞥了眼,悠悠道:"是不大好走呢。镇上离这儿怕是又十几里吧,天又下着雨。"说罢,品了口茶,丝毫没动半分。
苏九歌原想打发他走,没想到却被他拿这原由作了搪塞,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般无奈,只得怏怏写道:要不先住一宿……
字越写越慢,苏九歌咬了咬唇,手指欲往回抹,却被李笙箫覆住了手。
李笙箫抓着他柔软微凉的手,微笑着应了声"好",当作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懊悔神色。
待两人漱洗过,苏九歌从橱里翻出了一床被褥,当着李笙箫的面铺在地上,整理好后,再不看李笙箫一眼,径自上了床,裹紧被子,梦周公去也。
李笙箫站了半晌,见那裹得紧实的团子丝毫未动,知道他铁了心不愿再答理自己,只能暗自苦笑,老老实实躺在地铺上。幸而小九脸色虽冷,被褥铺得还是很软实的。
一夜无话。
苏九歌迷迷糊糊睁开眼,头依旧沉重而钝痛,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变好。他强忍着不适撑起身子。地上的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床边,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外面雨停了,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苏九歌盯着那块有着斑驳光影的地面,过了许久,笑了。
已经走了么?也好,省的我还要想尽办法撵人。
干巴巴笑了两声,却不知为何而笑,遂止了,闷闷地着衣。
抱着柴去了灶间,掀开锅盖,因着扑面而来的热气,呆了。锅里已煨好了粥,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
苏九歌想了想,依旧盖上了。
屋外寻了一遍,见那人果然未走,正站在潭边,倚着树发呆。他故意重重地走过去,惊醒了那人。
"起来了?"那人淡淡问道,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九歌皱起了眉,望着他没做声。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九歌摇了摇头,犹豫着,缓缓做了个手势。
李笙箫没有反应。
苏九歌有些难过,只得更加放慢了动作比划。他并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弱势,但是事实却是他已经无法说话了。而李笙箫,不明白他的意思也属正常。
他忍受着难堪又想再比划一次,双手突然被抓住了。然后他看到面前那人慢慢地、慢慢地弯起嘴角,眼波濯濯如春月映水,满潭的秀色风姿都盈眉而来。
饭毕,半杯清茶下肚。苏九歌看着李笙箫,后者回以他一笑。
天晴了。
饭也吃过了。
你该回去了。
李笙箫笑得人畜无害,点头道:"是啊,难得的好天气。来南阳的时候听闻这里钟灵毓秀,美景繁多,可惜我对此地不甚熟悉。小九在这儿也有几年,想必已熟知一二,可否带我浏览几许?"他说得十分客气,客气到简直生疏的地步。
苏九歌不知他打了什么主意,戒备地看着他,连忙摇头,写道:"我亦不甚清楚,虽在此住了几年,出门次数也只寥寥几次……
"那真是可惜,南阳虽小,景致风物名气却不小。曾闻天下风致,南阳也占得几许。小九身在此地,错过了不少美景,实在遗憾。既然大家都没有游过,不如结伴而游,如何?"
苏九歌张口结舌。
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苏九歌有些郁闷地看着对面那个男人。宽襟广袖,丰姿洒落。手腕轻抬,莹碧茶水划一道弧,缓缓注入眼前茶杯中。
他们所在的是山腰处的松风亭,也是一座茶室。
李笙箫将茶杯递与苏九歌,动作礼貌却不显生疏,让人无可挑剔。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是用这样的对待寻常朋友的态度对他,客气而不逾矩,让人无法说出什么,但是心里却像被梗着一般。
每一天早晨,李笙箫都准时在门口候着,带着他逛遍了南阳大大小小的景致。他带着他穿街走巷,去吃福来居的松子饼,天祥楼的蟹黄包,去酒楼听一段当地的戏,本朝的书,甚至只是为看山中的一尾活泉,无人深巷里开得热闹的一株杏花,又或者静静垂钓潭边,月夜泛舟江上。每每觉得已经无处可游,无处可赏了,下一天,他依旧一脸微笑地站在面前。
于是日子便如此沉沦。
他开始害怕,害怕再一次沉溺,害怕那颗本应甘于平淡的心再一次被这个人左右,害怕每天清晨那逐渐萌生无法压抑的期待。
他明知道这份爱不够深,也不纯粹,还有欺骗和隐瞒。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慢慢往里面陷。
他其实是不舍得让那个人难过的,每一次都忍不住心软,于是每一次最后难过的都变成了自己。
那人说并没想过要待多久,似是看穿了他的不安心虚,只说看遍了南阳美景便走。
是故意这样说的么,他有些恨恨地想。
"天音寺的桃花该开了,明早我们去看桃花吧。"他送他回家,在他耳边嘱咐道。
他看着那人微微带笑的眼角,心中无端开始烦躁,那笑容在眼中亦变得可恶,他冷冷比划:不了,我不想去。
"可是身体不适?今天风大,是受了冻么?"他抬手去碰触他的额头。
苏九歌偏头躲开。
李笙箫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温言道:"倘若身体不适,便早些歇着,我去请个大夫瞧瞧。桃花改天也是可以看的。"
不,以后也不会去了。
"为什么?"
因为厌倦了。
只是五个字。苏九歌看着李笙箫迅速苍白的脸和受伤的眼神。原来只需五个字,便让他如斯伤心。
但这一次,绝不会心软。
他不容李笙箫辩驳,继续道:南阳再美,也是个小地方。哪能一辈子游不尽的。很快你也会厌倦了,然后去找更多更好的。人一辈子不就是这样么。
他从地上随手捡了块石子,朝面前的水潭丢去。石子激起一朵水花,水花又敛成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总还有些东西,是一辈子都不会厌倦,不能忘记,不该放手的。"
曾经也这么认为,后来有人对我说,人一辈子就是一条河,只管往前走。再大的事,除了弄出点水花,还能怎么着。时间长了,不就过去了,连痕迹都没有。我原来不信,现在信了。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忘不了,放不下的。
他看着那碧绿的潭水,已平滑如镜:我之于你,你之于我,不过是我方才随手扔的石头。
"你要我忘记,那么你呢?你已忘记了么?"
我?
苏九歌眼神有些迷离:或许吧……时间那么长,想忘,总可以忘记的。
李笙箫冷然一笑:"我偏偏不忘记,不放手!"
话音未落,已纵身跃入潭中。
苏九歌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晃荡不休的潭水,待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浑身颤抖。慌忙喊那人的名字,那竭力的嘶喊到了嘴边,却只发出极其微弱的模糊音节。
幽碧的潭水像一张长着獠牙的嘴,吞噬掉了那个人的身影。多年前那个夜晚的恐惧瞬间击溃了他。
这个笨蛋,明明不会游泳,还瞎跳什么!
苏九歌慌忙跳入潭中,潭水很冷,但是此刻他已感觉不到。换了口气,再一次潜入水底。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
他挣扎着再向深处潜去,一样漆黑的水底,一样冰冷的水,一样快要窒息的痛苦,一样绝望的寻找。
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的,却轻而易举地被唤起了旧忆,没有减去一丝一毫。
明明快窒息了,胸口剧烈地疼痛,他却仍旧固执地向下沉去。
腰被人从身后揽住,头被强行转了过去。他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唇就被堵住了。那唇舌带着极大的热度,凶狠地,侵犯着他。毫不留情地长驱直入,翻搅,勾缠。
他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在冰凉的水底,他宽厚的胸膛,成了温暖自己的唯一的源泉,密密地笼罩了自己。苏九歌无力地挣扎了一下,任由那人带着自己向上浮去。
忽觉身上一轻,他已被带着浮出了水。苏九歌挣扎着撇开头,刚喘了几口气,又被强硬转过了身,再一次被堵住了唇。
这一次却极其的温柔,仿佛是为了安抚先前大力吸吮而变得痛麻的唇舌,李笙箫只是轻柔得舔舐着他的唇,渐渐滑向嘴角,吮吻了一下他的腮边。
"你哭了。"
苏九歌想辩驳,开口只说出了两个字,固然是没有声音的。那人却听懂了,翘起嘴角,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对,我是混蛋。"
苏九歌抽噎了一下,隔着模糊的泪眼,狠狠对整了那人的面庞,一拳挥上去。
李笙箫收紧了在腰间的手,将他紧紧搂在胸前,桎梏住他的双手。他挣了挣,没挣开,又抽噎了一下。
"好了,乖,不哭。吓你是我不对。待会让你打个够好不好。"李笙箫抬手揉了揉苏九歌犹挂着眼泪的眼角,将紧握着的手在他面前摊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石子。
苏九歌抓过那枚石子,握在自己手心,只狠狠地吸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的李笙箫。
李笙箫抱着他在潭中浮沉,月色下,那人面容沉静,水珠从湿润的额际落下,划过他如墨的眉,英挺的鼻梁,单薄的唇,汇聚到略有些尖削的下巴。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苏九歌,眼里有不易觉察地伤惘。
"我不能……"叹息声在苏九歌耳边想起,那轻柔地几经散入夜色的声音,却触碰到他的魂灵,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
"小九,我不能忘记,不能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如果没有在这里碰到你,我会带着你留给我的那把箫,一辈子走下去。我不能停,一停下来,这里就受不了。"手被握着抚上那人心口。
"我只能想,你的魂灵附在这箫上,我带着它,就像带着你一般,我带你去看南疆的桫椤大漠的星星,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然后一直走到死……"
"你刚离开那会,我会一直做梦,梦到你小时候的样子,还有后来你回到京都的情形,梦到我们和阿阙还有天水四个人在山中的日子……后来就一直梦到你全身是火的样子。你一直哭,喊我的名字,我想拉你出来,甚至想直接跳进火里抱住你,但是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永远也够不到你……"
苏九歌伏在李笙箫胸前,耳边的嗓音喑哑,有竭力压制的颤抖。
"我一直后悔,当初没有再多关心你一点,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让你一个人那么拼命,那么痛苦……每一次想到这儿,我都后悔地想要杀了自己……真的,对不起……"
"你说我之于你,你之于我,就是那枚石子,那这一辈子我都会牢牢抓住它,绝不会放手。"
"小九,别离开我……"
尾音消失于相触的唇间,轻柔逸散于风中。
苏九歌紧紧握着那枚石子,最终,柔顺地揽上了李笙箫的脖子。
李笙箫的手在冰凉的水中显得热而烫,顺着苏九歌的衣襟探入,带着些许粗鲁和热切,似少年第一次面对心爱的人的那种急切和呵护。
苏九歌被水泡得凉滑的背部肌肤被炙热的手掌紧贴,揉搓,忍不住轻微战栗起来。两人在相互厮磨中揉散了衣襟,衣服随着水波的冲刷浮散开,露出苏九歌白皙瘦弱的胸膛。
李笙箫斜靠于潭边,湿热的吻逐渐变成啃咬,在苏九歌下巴处流连。苏九歌只觉得下巴处既痛又痒,勉力将头后仰,却发出一声惊喘,原来李笙箫顺势舔吻上他咽喉处的那道伤疤。舌尖刷过那处,描摹着那道疤的形状,似轻柔而心痛的抚慰,仿佛要把它舔平一般一遍遍来回舔吻。苏九歌觉得自己被舔吻地浑身发热,竟感觉不到潭水冰凉的温度。麻痒感顺着喉咙爬向四肢百骸,全身软软地使不出力气,只能松松地抓着李笙箫背后的衣裳。
李笙箫褪下苏九歌的亵裤,将指揉弄着他□。苏九歌感觉到李笙箫的灼热顶着自己,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李笙箫吻了吻他的耳朵,柔声道:"别怕。"旋即将他长腿搭在自己腰间。
两人均未解去束腰衣带,衣服皆松松挂在手肘边,苏九歌褪去亵裤的长腿因着那姿势,从松散的下摆处露至腿根,月色下显得无边地□。
李笙箫着迷地吻着他的脸,两指不住抽弄,听到他不住地喘息,自己呼吸也逐渐加重了起来,含着苏九歌的耳朵道:"小九,我进去了。"
苏九歌于喉间发出微吟,只觉得后面被灼热的□一点点顶开,进入,被缓慢但是坚定地直插入底。有一点痛,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酸麻。
李笙箫又堵住苏九歌的唇,热烈地与他接吻,呼吸间都是彼此的味道和呼出的热气,让人沉迷。两人俱是情热难耐,李笙箫重重喘了口气,咬着苏九歌的唇道:"小九,我动了哦。"
苏九歌茫然地微张着唇看着李笙箫,似乎并不明白他说的什么,随即被身后的动作刺激得猛喘一口气。
潭水一波波地荡漾开去,两人随着碧波载浮载沉。苏九歌被顶得有些受不了,将头埋在李笙箫颈边,不住地蹭着。四周都是形同虚无的水,让他无处着力,只能收紧围着李笙箫腰身的腿。
李笙箫难耐地低吟了一声,揉弄着两人相连处,低哑地道:"小九,别缠那么紧。"苏九歌只微睁着双目喘着气,仰头看去,漫天的繁星,在视野中晃动成绚丽的柔光。李笙箫清俊的脸对着自己,双眼深如幽潭,专注且迷恋地注视着自己。他低头,对自己温柔且郑重地说了一句话,他说:"小九,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爱你……"那声音化作叹息,融着这月色,轻轻在自己耳边回荡,一遍又一遍。
苏九歌感到□处一阵温热,面色潮红,蓦地一口咬上李笙箫的肩,瘫软下来,在李笙箫怀中轻微地颤抖。
两人又搂抱着待余韵过去,苏九歌累得狠了,只将头靠在李笙箫肩上,任由他将自己抱回屋去,擦干身体,又将自身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自己体内。
两人躺在松软暖和的被窝内,李笙箫害怕苏九歌受凉,手一直放在他背后输送内力,见苏九歌打了个小呵欠,沉沉睡去。微微笑了一下,瞧见他放在自己胸口的手蜷着,瞧瞧将他手指掰开,原来是那一枚被自己捞上的石子,一直牢牢地被他攥在手中。
不由得轻笑道:"傻瓜……"遂小心翼翼地在他额上印了个吻。
"真走么?"女子站于门口,有些哀怨地问道。
青年点了点头,比划道:住得久了,便想出去走走。
"可曾想好要去何处,何时回家?"
走到哪,算到哪罢。有了念想,自然会回来的。
青年的目光落在女子凸起的小腹,眼神温暖:你要注意身体,听仲哥的话。不用太想念我,我会照顾自己,也会时常寄信回来。
旋又将目光移至一旁扶着妻子的老实人,歉然道:阿姐蒙你照顾,我这个做弟弟的做不了什么,还请你多担待。
老实汉子咧着嘴笑了笑:"不担待不担待。你也要早些回来,莫让我们担心。
青年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不远处男子站于舟上,定定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青年,眼神温柔,伸出手去。
青年微微一笑,有风吹来,吹散一头长发,却吹不散眉弯浅笑。
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那一只手。
天下之大,只要有你,便已足够。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2/08 at 下午12:45:00 and is filed under 推薦.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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