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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声记》作者: 渝州夜来
1
唱罢生死恨,荒唐始觉真。
一生的原创版,谨以此文送给亲爱的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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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冬,北平,广生堂。
戴着毛围脖的帐房先生将算盘上的珠子一划拉,抻着脖子对帘子外面的人说:"东家,都结清了,一共一万两千三百大洋。"
"就这么点?"沈绍坐在太师椅上拨弄套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顶好的祖母绿,若是配上一件瑞蚨祥的石青团花长衫,谁都得赞一声一表人才。但沈绍偏偏选了一套灰色西服,多罗昵领子里随随便便掖了根白围巾,看来倒像是个打扮摩登的新式学生。
帐房先生一点头,哈腰迎出来:"东家,您看,这可都在这里了,我半点也没瞒您的……"
沈绍伸手在鼻子前面轻轻扇了扇,转头对身后立着的长随阿飞笑:"连嘴里的大烟味都没涮干净呐……"
阿飞只点了点头,沈绍没让他说话,他立得就像是东北的一棵白桦树。
那帐房下巴上的两撇胡子忽然就像打了霜,黏嗒嗒贴在那一张瘦长脸上。
沈绍给了阿飞一个眼色,长随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叠单据递到沈绍手里。沈绍稍稍扫了一眼就笑了:"三春楼、宏源楼……哟,竟还有喜福成……听说那个叫苏,阿飞,苏什么来着?"
阿飞眼皮也不抬:"苏千袖。"
"没错儿,名旦苏千袖啊,我怎么就给忘了"沈绍猛然一拍额头,"还记得我当年拿着两千大洋的礼硬是吃了闭门羹,想不到您老先生还有这份手段,攀上了这位可心人……"
"东家!"那帐房冷不丁叫了一声,扑通跪在地上,头磕得咚咚响,"东家,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这不知道是什么往小的头上扣那些屎盆子,这些天打雷劈的事儿就是给十个胆子小的也不万万不敢啊!"
"说什么饶不饶的,"沈绍顺手端起一盏茶碗,还没喝先一闻就皱了眉,兜头砸在帐房头上,一张黄脸被烫得龇牙咧嘴。帐房知道他正在气头上,擦也不敢擦,只是一味求饶。
"别的不说,你也是我家的老人了罢……"沈绍支着头像是想起来什么,"当年这广生堂开张的时候就伺候我爸,如今又伺候我……辛苦是真辛苦……"
帐房料到他要说什么,四肢着地爬过来抱着沈绍的脚,簇新的黑色皮鞋出门的时候被擦得锃亮,还散发着一股鞋油味。"东家您明鉴!小的家里还有七八口人,个个都要吃饭,这寒冬腊月的,您就是要撵小的,也等来年开春……"他咽了口唾沫,支楞着一双昏朦朦的眼:"东家您说个数,短了的亏空,小的卖儿卖女也会补上!"
沈绍看见他突出的喉结咕嘟一下,不禁别转脸,起身就走,旁边的阿飞立时把一件黑风衣罩在他肩上。"广生堂的规矩,凡是出落的人都有安家费,你这个月干了十天,折算下来五个大洋,明天阿飞就会送到你家里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冷不丁就有雪花飘进他的衣领,冻得他打了个大大喷嚏,他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巾抹了抹鼻子,才有些后悔今天确实穿得少了。向来他都嫌大衣笨重,穿在身上有碍风度,出门前看着那满满三五柜子的衣服,才拣出这件算是最厚的。
那帐房还在喊着什么,沈绍听不清,临走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里面招呼:"东西收拾好,别落下!"
"东家!"
"别叫我东家,我是经理!"沈绍极潇洒地一转身,压着声音怨了一句:"我都嫌给你叫脏了,土气……"
阿飞早预备好了伞,将沈绍遮了个风雨不透,自己却整个身子露在外面,被迎面而来的大雪泼了个透凉。沈绍走在积了数寸厚的雪里,突然觉得脚上有些沉重,想到刚才被那帐房碰过了,不禁啐了一口,二话不说就将鞋子连同棉袜一起扯下来,抛得远远的。他眯起眼看那两个小黑点越过不知谁家的院墙,消失不见,眼前忽然浮现出砸出的浅浅圆坑。
阿飞三步并作两步将车子开过来,刚打开车门,沈绍就像一颗炮弹一样撞进来,一双脚直勾勾捅进阿飞怀里,顶得他肺腑都差点从喉咙里呕出来。"让我等这么久想冻死我么!"阿飞猛一咬下唇一声不吭,闷着头只顾开车。沈绍那两只脚却不安分,撩拨开他面上的外套和毛衣,直伸进内衫里去,贴在他温热的肚皮上,翻来覆去地取暖。
半晌,阿飞在后视镜里看见沈绍正仰在座椅上假寐,直到他气多半已经消了,哑着嗓子问:"二爷去哪里……碧君小姐,还是……"
"我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回家!笨蛋!"沈绍想也不想一个窝心脚踹过去,阿飞身子一弓几乎握不住方向盘,那车子就像一只黑色的风筝,脱了线,跌跌撞撞朝人行道上冲去。眼看就要出事,阿飞忍着痛奋力一扳,那车如同被勒住了缰绳的马,重新驶回到马路上。沈绍也被吓的一时失了神,喘了口粗气瞪着阿飞。阿飞正等着他的一顿痛骂,低垂脑袋紧盯着自己的手,却不料沈绍忽然凑过来拍了拍他的头,将一根雪茄夹在他耳朵上,一边轻声吩咐:"好好开车。"一边恍若无意间问:"你喜欢碧君罢,每次去都盯着她看。"
"哪里!"阿飞的耳朵骤然通红,即使争辩中他的声音也没有多少起伏。
"叫你好好开车!"沈绍喝了一句,"喜欢就是喜欢,哪有这么多遮遮掩掩的。"沈绍用手指刮着年轻人青白的面颊,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你喜欢她我也不生气,她确实漂亮得很,不是么?要不我送给你?"
"我……不敢……"阿飞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只会说这三个字。
"无聊!"沈绍往座椅上一靠,"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从背后看阿飞的头,小小的,还像是个少年,但已经跟了他近二十年。二十年间任打任骂从无怨言,一个手势就能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沈绍常指着他向那些朋友们介绍:"来看我养的一条好狗!"即使主人忘了喂骨头,宁愿饿死也不会出去找野食的好狗。如今那双狗爪子正搭在方向盘上,刚才还差点莫名其妙送了他的命,想到此处,沈绍又想狠狠踢他两脚。
路过西直门。车子突然一颠簸,沈绍没坐稳差点一头撞在前面的座椅上,倒把满腹的瞌睡醒了。"出了什么事,这样不小心!"
"二爷,前面闹学生呢。大街上都塞满了,走不了。"
"闹学生?"沈绍眯起眸子,他打开车窗,朦胧睡眼里都是蓝布棉袄,红围巾,冰天雪地中一个个都伸着冻得白生生的胳膊,一句句口号喊得山响,什么"收复东北,打回老家去","严惩汉奸","救亡图存"。
"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沈绍靠在车窗上,冷风一吹,眼前也渐渐明晰起来,这时,一个短发的女学生将写着标语的小旗塞在他手里,几乎贴着脸对他吼:"抗日救亡,人人有责!"她嘴里的热气喷在沈绍脸上,还有淡淡的梨花膏香味,话还没说完,就被她的同学们挟裹着去远了。
"不想着好好念书,尽折腾这些了……"沈绍掂量着那小旗,手一松就掉在雪地上,被人流几脚就踏没了踪影,"都是这么年轻呐……要喊几句口号真能收回东北,我也到街上喊去……"
沈绍祖祖辈辈世居东北,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豪门大族,九一八的时候随着东北军入的关。沈老爷子最是恋旧,一开始死活不愿离开故土,后来沈绍的大哥被日本人抓去,被勒索了十万大洋方换回来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老爷子这才灰了心,连夜带着全家人进了北京,安顿下来没过几天就撒手人寰,死得时候一双眼睛怎么都阖不上,就这样争着眼睛入的土。
虽然沈绍自幼和家里甚为疏离,但若说不恨日本人也是假的。入关后家业损失巨大,老爷子一走没了顶梁柱,这么一大家子人都担在他肩上,再没有在沈阳时候那样自由快活。一想起来,不觉十分气闷。
大街上走不通,黄包车就来了气势,一群车夫聚在路口,三五个一起吆喝着,一掀衣袖,露出下面的一段腱子肉比力气。
沈绍是宁死也不愿下车在泥泞里走一遭的,远远已经听见警察的口哨声,他百无聊赖盯着车夫黑黝黝的肌肉上,一颗颗亮晶晶的汗珠忽悠悠地滚动,倏然就转不开眼睛了。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人走过去,年纪很轻,穿一身白长衫,襟上别着条梅花穗,在浩浩汤汤的大雪里面红得扎眼。但最让沈绍注意的却是他的一只手,确切说来是袖管里半露出来的五根手指头,被雪一衬,竟还要白上几分。沈绍想不出有什么词儿形容,只觉得这样一只手天生该是掬一捧白雪,再在其中插一枝白梅花。
那人上来洋车,两个轱辘一转,就往小巷子里钻。
"阿飞,跟上去!"
"可是二爷这人人太多……"
"怕什么!"沈绍目不转睛追着那洋车过去,"撞死了人有我担着!"
"是,二爷。"阿飞再不言语,猛一踩油门,溅起积水污淖,引来几声微不可闻的咒骂。
2
沈绍的黑色汽车好不容易挤出胡同,在丹桂大戏院门口停下来。沈绍抬头看天色不早,问阿飞:"真是这里,你看清楚了?"
阿飞点点头,指着门口的那个洋车夫,正数着刚到手的几个铜子儿。
"原来是个戏子,难怪有这样一双好手……"沈绍推开车门吩咐着,"你在这里等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光着脚。正蹙眉间,阿飞已经除下自己的鞋袜递了过来。沈绍啧了一声,勉强点点头,阿飞就半跪在雪地里为沈绍套上,那鞋有些小,沈绍踩在地上跺了两脚,脸色依然不好看。"真臭……"
"二爷……"
"还有什么事?"沈绍有些不耐烦。
阿飞看了看他面色,硬生生将晚上保密局局长夫人的饭局咽下了。
沈绍对着汽车玻璃捋了捋头发,左看右看,努力放缓了眉眼,横竖跳不出错儿才信步而入。
北平城里但凡有些钱财的人家都会在各大戏院定下包厢,哪怕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去了也只捧那几个红角儿,沈绍也不例外,他平日交际杂芜,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也有三五个相熟的戏子。
当日的苏千袖一出牡丹亭唱得风流婉约,一场堂会下来后台银元一桌子都堆不下,他也仗着年轻俊秀,眼高于顶,任谁都不放在眼里,沈绍前脚派人送去两千大洋,后脚他就敢从窗子里扔出去。但最后还是禁不住沈绍死缠硬磨,甘心攀上这样一个出手浩阔,又善解人意的金主。正当四九城的人都以为这苏千袖真要红了的时候,他却突然被鬼怪迷了心窍,一扭头进了沈家的大门,从此再上不得戏台,成就一桩悬案。
人都说这梨园行当里面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看着光鲜,背地里指不定多少腌臜故事。沈绍还记得苏千袖搬出公馆的那日,正是秋高气爽,天干物燥。他一把火烧了所有的衣服头面,披头散发抱着个破布包裹净身出户,走的时候连一双鞋都没有,赤脚踩在落叶上,就这样哑着嗓子一路唱着"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地去了。也不知现在流落在哪个三等堂子里。
沈绍向来不爱看戏,只觉得那台上的一夜风流那里及得上实实在在的活命要紧。他一进丹桂大戏院,跑堂的是个十几岁的小伙计,眼尖,一个照面就认出他,忙不迭迎过来,嘴上像是抹了蜜一样:"沈二爷,您可好些日子没来了。"
"是么?"沈绍任由他将大衣接过去,再随手丢给他两个银元,"最近生意不景气,也顾不上找乐子了。"
跑堂的乐得眉开眼笑,忙着恭维:"您是富甲一方的大人物,时不时想着照顾一两次,已经是咱们的造化了!"
"我造化你了谁来造化我?"沈绍斜着眼应了他一句,把个跑堂的怔得愣在当地,仿佛这样他心里才痛快了,接着才问:"今天是什么班子?"
小伙计越发小心翼翼:"回二爷的话,是瑞鸿祥戏班。哟,二爷,上楼小心脚下。"
沈绍避开那人伸过来搀扶的手,脚步一顿:"瑞鸿祥……没听说过。"
伙计突然来了精神,一条抹布摔得山响:"二爷有所不知,这瑞鸿祥是近俩月才唱红的,不说别的,单表一表他们的班主赵夜白,那可是人称京中第一生!他平生不演别的,专演皇帝,那真是出神入化!当年服侍过光绪、宣统两任皇上的刘公公听说了,还不信,亲自点了一出长生殿,演到半道儿上,您猜怎么着?"
沈绍也被他勾起了兴致,轻轻赏了他个嘴巴:"别卖关子,说!"
那跑堂的就等着这句话,顿时红光满面,挣着喉咙道:"刘公公扑在那赵夜白面前就跪下了,抱着他两条腿不撒手,边哭边说,都是奴才无能才让万岁爷遭了大难啊——二爷,您的包厢到了,请!"
"呵,真有这么厉害?该不是你唬我吧!"沈绍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正对着戏台。
"哎哟!小的就算是二郎神托生也万万不敢唬二爷!谁不知道沈二爷是孙大圣的眼,观音娘娘的耳,哪里一打听就知道小的是不是胡说!"伙计揭开茶碗,噗滋一注热水下去,香气四溢。
小伙计刚要退下去,却被沈绍叫住:"你在这里伺候多久了?"
年轻人揣摩半晌,斟酌着回道:"谢二爷惦记,小的在这里已经五年零四个月了。"
"都五年了……"沈绍又将那翡翠扳指环在手心里,这是缅甸贩过来的上等货,大冬天也透出丝丝暖意。"看过囫囵戏么?"
小伙计一呆,四顾无人才确信问的是他:"二爷说笑了,小的哪有那么好的命,蹭着门房听几句就算是交了好运了。"
"好!你今儿就留下来陪我看场戏。"
"可是爷……"
"怎么,不乐意?"沈绍径直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元,叮叮咚咚砸在桌子上,一个个嘎嘣脆响,滚了满地,"伺候得好了,都是赏你的。"
"谢二爷!谢二爷!"小伙计瞪得眼睛都直了,一头抢在地上,却被沈绍伸腿一拦,"怎么,就这么没规矩,这么多年的戏都白听了?"
小伙计这才反应过来,极伶俐磕了个头,拉着戏里面的调子,荒腔走板唱了一句:"谢主龙恩!"
沈绍听得好笑,将他踢起来,取笑着:"嗓子倒不坏,多磨练磨练,没准儿还真成了角儿。"
这时座儿都爆满,戏已开锣。垫场的是一出折子戏,讲的秋江送别,最讲究步履身段,一丝不乱。那个饰陈妙常的小旦瞧来不过十三四岁,脸都没长开,陡然见台下人山人海不由得有些发怵,连不擅戏曲的沈绍都听出她唱得有些紧,只怕会出错。果然,在渡船一节她一步踏错了鼓点,正踩在长长垂下的腰带上,一个趔趄竟当场摔了个结实。
来看戏的都是多少年的票友,花钱买了难受看自然不依,一个个操起桌上的杯盘碗盏就往台上砸,那小旦只晓得嘤嘤地哭,连躲也不知道,座下顿时乱成一团。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瑞鸿祥?"沈绍将茶碗往案上一墩,啪的崩出个裂口来。
小伙计也谎了神,忙递上一盘花生着意讨好:"二爷别生气,这小红玉平日里练得好好的,连梨园的通天教主都赞她是糯口银牙,咬金断玉的……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是二爷您精气足,扰了她的气海罢!"
沈绍笑着抓了把花生,嚼在嘴里嘎嘣响,含混地道:"我早就说,这一个小小的戏班,又是瑞,又是祥的,两样都要贪图齐全了,也不怕担待不起折了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伙计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一个劲点头。沈绍别过脸,兴味盎然看下面滚如沸水,嚷嚷着退票,台上台下闹成一片。突然一个声音箭一样从厚厚的幕布后面攒足了劲激射而出,扎得人耳膜生疼,区区三个字"朕来也",就将满堂的喧闹都盖了下去。那一声喝高到极处,也亮到极处,闪转腾挪,无所不往,就像是嫌急急风还不够爽快,硬是再翻了个筋斗云,足足顿了有一分钟功夫。更绝的是这一声竟是收放自如,遁出十万八千里还是给如来佛一双巨手拉了回来,戛然而止,倏忽消歇,镇得全场鸦雀无声。那些票友都是浸淫了几十年的大行家,登时爆发出震天价的好来,几乎把丹桂大戏院的屋顶都掀掉了。
连那小伙计也涨红了脸,尖着喉咙叫道:"这就是赵夜白!二爷,这就是赵夜白啊!赵夜白,照夜白,雄鸡一唱天下白!"
沈绍也被这一下子惊得合不拢嘴,愣了半日才想起鼓掌,顿觉以前真算是半个聋子,苏千袖那几招同这比起来,就如同初春里闹猫一样,上不了台面。"果然是天下第一生……"
这时,西皮流水再起,出将入相的帘子一动,大名鼎鼎的赵夜白已粉墨登场,唱的正是一出游龙戏凤。沈绍凝神看那饰李凤姐的,虽然上了妆,眉目间到有些眼熟,不禁道:"这旦角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二爷好眼力!"小伙计一根大拇指已经伸过来,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凑到沈绍耳边,"二爷还不知道罢,先前柴王府家的格格,正经八百的旗人姑奶奶柴幼青,自从刘公公府上见过之后就……就那个上了……"他冲着沈绍挤挤眼,笑得一脸春风得意,仿佛柴幼青看上的不是赵夜白而是他。
沈绍恍然大悟:"怪不得瞧着眼熟,原来是舞会上的常客!不过……这要是让她父亲知道可不得了……"
"二爷明鉴!"小伙计抓住时机又奉承了一句,"这不是,全北平都知道了,单单瞒着老王爷呐……说来这姑奶奶也真算大胆,前个月寻了个由头找赵老板拜师学艺,那出手真叫一个大方,衣服头面都是最上上等的!这个月就和赵老板同台献艺了,不过她只和赵老板搭戏,唱完就走,到这儿来的除了看赵老板,多半都是来看这个风流格格的。"
沈绍拿起扇子敲了小伙计一记,笑道:"你懂什么,这幼青小姐是留洋回来的,这叫文明,叫开放!"忽然又想起这柴幼青数次对自己不理不睬,这下算是有把柄落在手里了,不能不算是个意外之喜,心思也从戏里面盘算到了柴府把持的那几庄生意上。
不多时,一出已了,柴幼青不等谢幕就匆匆卸妆离开。沈绍也随着众人一同起立鼓掌,冷不防瞥见幕帘旁边人堆里有双手托着个食盒,一捧雪似的覆在赭红色的底子上,隐约还听见"赵老板"几个字。这一眼几乎让沈绍三魂去了七魄,腾地迈开两腿带翻了桌椅板凳,杯儿碗儿碎作一堆。小伙计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过来却被沈绍当胸一推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沈绍排开人山人海挤到戏台前面,一把将个小武生揪下来:"叫你们戏班的人都出来!"
那武生见来者不善,也没有好脾气,粗声粗气道:"你算什么东西……"
沈绍抬手就赏了他一个巴掌,抖落开衣服将一张支票啪地贴在他脑门上。"爷要点戏!"
3
花旗银行一张三万大洋的支票,盖着沈绍的戳子,如今正颤巍巍掂量在瑞鸿祥班主手上。
这时阿飞已经进来,将围观的人群统统赶开,有几个不识颜色的撂了几句狠话,都被阿飞几拳打得从哪里吐出来就从哪里咽下去,一个个耸肩搭背不敢再看这个煞神一眼。沈绍忽然叫住一人"你,过来!"
"我……我?"那人浑身一个激灵,眼神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难道我说的不是中国话,就是你,过来。"
那人抬头就见阿飞一双拳头垂在眼前,上面青色的经络微微凸起,生怕皮肉受苦,方才一步一步朝沈绍挪去。
沈绍揉了揉脖子,盯着他的脚道:"你的这双鞋倒不错……"
那人也机灵:"爷要是看得上眼就尽管拿去……"
"谁看得上你的破鞋!"沈绍勃然大怒,将一叠银元摔在他脸上,"是我那不成器的狗奴才看上了,也才跟你买!你当爷跟那些丘八一样没个道义么!该死!"
阿飞低头瞥了沈绍一眼,对那人轻声道:"是我向二爷要的,你肯卖么?"
"肯!怎么不肯!"那人忙将鞋子脱下来,恭恭敬敬捧到阿飞面前,"小爷看上的,也是咱的运气不是!"说着把鞋往阿飞怀里一塞,脚底抹油地溜了。
"沈二爷要点戏?"班主看了半日的杀鸡儆猴,才乍着胆子开口。
"怎么,我说的话还值不上三万大洋?"阿飞早已搬过椅子伺候沈绍坐下。
"哪里哪里……"班主赔笑道,"只是这么多钱,小的们一时掂兑不开……"
"谁稀罕了?"沈绍眉棱骨一竖,活脱脱的梨园大拿,"都上给你们多做几件新衣裳!"
班主飞来横财,顿时喜得合不拢嘴,将刚才的火药味都抛到脑后:"不知道沈二爷要点什么戏?"
沈绍抽出根雪茄叼在嘴里:"你估摸着,能点多少出?"
"回二爷的话,哪怕您把瑞鸿祥买下来都够了!"
沈绍摆手:"我可没这闲功夫瞎操心……"他头一低,正凑在阿飞递过来的火上。"要不这么着,你先把班子里所有人,甭管是角儿还是雏儿,敲锣的还是打鼓的,都给我找过来,爷一个一个地挑!"
"好嘞爷,您稍等!"班主喜滋滋将支票往袖筒里一掖,钻进后台就招呼开了。不多时,整个瑞鸿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百来号人都挨个站在台子上,巴巴儿望着沈绍。
沈绍笑嘻嘻踱上前去,先在那几个女角身边盘桓一阵,捏捏这个的手,掐掐那个的脸蛋,几个二三十岁的摸爬滚打多年,都是此中老手,顾盼间一个媚眼飞过去,当真叫人酥倒了半边。另几个女孩儿尚在幼冲,小胳膊小脸,甚是招人怜爱,被沈绍反复揉捏只是不敢出声,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沈绍抓起一个女孩儿的下巴对班主道:"这倒是一副好皮相,留在你这里真是糟蹋了……"
"这可不是!"班主猛地一拍大腿,"早就有算命的说小红玉天生好命,是要遇见贵人的……"
"小红玉?"沈绍乍然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想起就是片刻之前的小陈妙常,如今卸了装看来比戏台上更小,一段胳膊一只手掌就能围拢。
那班主继续道:"敢情沈二爷就是她命中的贵人,若是二爷不嫌弃赏她碗饭吃……"
"别,别别……"沈绍蓦然撂开了手,"我算哪门子贵人,怕是高攀不起,你还是等别着人栽培她吧。"
班主弄巧成拙,有苦难言,这才知道这沈绍是个只管自己痛快了哪顾旁人死活的主儿,惟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这时,沈绍睨着那些男角,倒是一个个眉清目秀,身姿秀逸,虽及不上当年的苏千袖,也各有各的漂亮,沈绍却不沾手,回头对班主道:"你是不是还藏着掖着什么人呐,我这里看着不对。"
班主一敲脑门,才明白沈绍的话中之意,陪笑道:"二爷果然是明察秋毫!赵老板还在卸妆,没赶得及过来。"
沈绍眼皮一翻:"你不是班主么,自己手下人还制不住?"
"二爷这可为难小的了……"班主的五官都蜷缩在了一起,"他可是班里的角儿,顶红的名角,您没见着连柴家的格格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么!小的不但不敢管,还得跟着大伙儿一齐尊他一声——赵老板!"
沈绍在安乐椅上舒展开四肢:"那我今儿就更要见见这个天下第一的赵夜白了!"
"爷……"班主可怜巴巴叫了声,见沈绍动了动手指头,忙够在他耳畔小声道:"夜有所不知,这赵夜白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大,小时候学戏,差点被板子打死都没改过这犟牛一样的性子来!"
"比苏千袖还倔?"
"哎哟我的爷,苏千袖跟他一比,那就温顺得跟一小绵羊似的,想怎么捏巴就怎么捏巴……"
"去你的!"沈绍一脚把他踹了个狗吃屎,指着他的鼻子骂,"好歹曾经也是爷的人,你也敢随便捏巴!"
"爷教训的对,爷打得好!"班主捂着脸,眼泪都逼在眼眶里,鼻涕已顺着人中流下来,"不过这赵夜白的脾气,连刘公公都拧不过……"
"哦?"
"刘公公看了他的长生殿,想把他留在身边,可这位爷爷真是不识好歹,穿着戏服就上了房,站在屋檐上喊谁要是敢逼他,他就要往下跳,活生生把刘公公的堂会给搅了!嘿
!二爷,您说,得罪了刘公公,就是祖师爷不赏这口梨园饭,要不是柴格格的面子,咱瑞鸿祥早让人给赶出北平城了!"
沈绍半真半假地皱起眉:"怎么,真当我今天唾多了黄汤寻你的晦气来了?也不放亮了招子掂量掂量自己,下九流的,什么东西!"
"跟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自个儿也上流不到哪儿去。"只见帘子一掀,露出说话那人半边面孔,沈绍的目光绕过襟袖,先落在那两只手上——虽也保养得修长干净,但却不是为之色授魂与的那双,不禁大失所望,脱口叫了声"可惜"。
"这位就是赵老板吧,果然一张利口!"沈绍一让,"名角儿,坐!"
"不敢,站惯了。"赵夜白行了礼,和几位师弟们立在一旁,班主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却木头似的恍若未见。
沈绍仔细看他,见这赵夜白若论五官,拆开来也不十分出色,单眼皮,瘦削脸,相书上说这样的相貌最是无情无义,那鼻子嵌在一张狭窄面容上显得有些大,嘴唇也不够薄,但凑在一起偏能勾得人转不开眼睛,不同于花旦的婉媚或是武生的英俊,倒像是经历了些风霜的样子,光看着,都觉得眉头心上,刚下了一场薄雪,在冬日的初阳下渐渐融化。
赵夜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听沈绍道:"赵老板火气不小。"
"哪里,"赵夜白下巴一扬,"沈二爷若是来听戏,我们敞开门做生意,自然欢迎,若只是来找咱们乐子的,就请恕不奉陪了!"
"听戏,当然听戏,到戏园子来不听戏还能做什么?"沈绍随意打了个哈哈,赵夜白却认了真:"二爷要听什么?"
班主插话道:"不如就唱赵老板看家本子长生殿?"
沈绍断然否定:"那样悲悲切切的,我不爱听。"
"那……要不游龙戏凤?"
"刚才不已经听过了么?"沈绍越发不满。
班主急得满头大汗:"有了!高祖还乡!这个热闹!"
"太吵了,忒没意思……"
赵夜白在一旁掷下话:"沈二爷想听什么但说无妨,只要是本子上有的,若是我赵夜白唱不出来,任你处置。"
沈绍就等着这句,觑着赵夜白笑道:"我平日不爱别的,偏偏喜欢听云房十试吕洞宾!"
班主浑身一颤,闷声闷气道:"二爷,这可是淫戏啊!"
"淫者,自见其淫!"沈绍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两只眼在赵夜白身上转来转去,"怎样,赵老板,你唱是不唱?"
见赵夜白光站着不说话,沈绍不禁挑起眼角,像是比刚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还要痛快:"怎么,是赵老板身价金贵,怕我出不起钱么?"
话说到这份上,赵夜白虽出道不久,却也明白了七八分,斜睨着沈绍道:"二爷,您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物,犯不着和我们小小戏班过不去,有什么吩咐只管划下道道来……我们能做的定然万死不辞,若力有不逮……还请二爷两个山字叠起——请出不送!"
"那好,不唱也行,"沈绍竟没有再着意刁难,只轻飘飘道,"夜白……算是艺名吧……你的真名是什么?"
赵夜白硬邦邦道:"下九流的人,哪有什么真名,阿猫阿狗的胡乱叫叫就好。"
沈绍寻人无果正是百无聊赖,突然被赵夜白这一口铁齿铜牙绊住,倒生出另一份戏谑闲心来,他眼睛一转望着赵夜白笑道:"那不知道赵老板叫阿猫……还是阿狗呢?"
赵夜白脸色一青,就要发作,班主忙出来圆场道:"说笑了,沈二爷说笑了,赵老板原名叫做贞生,只是几个相好的师兄弟之间叫叫,连柴格格都不知道。"
"班主!"赵夜白喝止不及,只觉丢了面子,就要拂袖而去,谁知沈绍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衣袂。赵夜白卸了妆还没来得及换上常服,一件九蟒五爪的金黄龙袍嗤啦就被扯出一道口子,赵夜白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掌向沈绍头上拍去。
"二爷!"他快阿飞更快,离着沈绍的脸尚有一两寸,手腕已率先被阿飞捉在手里。
班主见势不好,大惊失色,连忙哀求道:"二爷,赵老板毕竟年轻,还不懂事,刚才冒犯了……您就饶了他这一遭罢!"
沈绍缓缓站起来,突然闪身甩了阿飞一记耳光,斥道:"我还没说话你竟敢动手?没规矩的混账奴才,你眼里还有我么!这世上多少人求赵老板这一掌还求不来呢!"说着,他夺过赵夜白的手贴在自己面皮上,那掌心才被冷水湃过,还有些微微的凉意。他的掌纹很深,一道道刀劈斧凿一样刻在手心里,极缓极硬,横平竖直,就像是他小时候临过的字帖格子。
赵夜白猛然笑了:"做你的奴才真是命苦……"
沈绍抬头极认真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奴才么……好比是一只狗……再温驯的狗,惹急了也会叫,还会咬人,专咬人的脖子——那才是最好的狗!若是怎样打骂都甘愿忍辱偷生,甚至还向主人摇尾乞怜,屈意奉迎,那就连狗都不如了……有的时候想想,许多人还不及一只狗……"
沈绍闭上眼,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还在关外的时候,松花江畔,那一片白茫茫的皑皑雪原上,青幽幽的松树林。他骑着马踏过一条艰难的道路,洒满高粱红通通的香味,一转眼就被枪声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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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隔三差五,沈绍总要借故去丹桂大戏院瞧瞧,有赵夜白的场,坐下来就听,没赵夜白的场,拔脚就走。听完了戏径直去到后台,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到天黑透了不出来。明眼人都知道,这沈绍是捧上赵夜白了。
有人等着凑热闹,自然有人不高兴,柴格格就是其中之一。她辛辛苦苦拜师学艺足足两月都没能碰到赵夜白一根手指,反倒叫沈绍占了先机,满九城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她打小没受过委屈,如今平白吃了个哑巴亏面儿上怎么也挂不住。一日散戏之后,柴幼青特地换了条黑色暗花的旗袍,镶着白羊毛的边,外面套着件狐皮披肩,都是从法国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料子,那颜色就像是长在上面的,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远远望去,如同一幅水墨画儿里面走出来的。
她捋了捋耳边垂下的短发,半低着头对赵夜白道:"今晚我家有个舞会,你要来么?"
"我不会跳舞,去了做什么?"赵夜白还记得在刘公公堂会上这位格格还是一头长发,整整齐齐披在身后,刘海下一双眼睛安安静静,蓦然一闪,才露出些波折来。但没过几日她来拜师的时候却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穿着蓝旗袍,活像个新潮的女学生,眼神也灵动起来。
柴幼青似乎并不甘心,又道:"舞会也不是只有跳舞的……你还可以和旁人谈天,爸爸这次请来的都是顶有学问的人,也有几个梨园的老前辈……"
赵夜白只顾低头打理戏服,随口应道:"那我就更不敢去了,他们这些文化人,哪里看得上咱们戏子。格格,您再不走,天可就黑了。"
柴幼青原地里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没个理会处。沈绍突然悄无声息走到她身后,漫不经心说了一句:"真对不住,不是赵老板不给面子,只是他已经答应我了。"
"我何时……"赵夜白刚要反驳,就被沈绍拖到一边。
"或者你真想招惹这个姑奶奶?"
"这……"赵夜白看看沈绍,又看看柴幼青,那个女子形影相吊,五根兰花瓣一般的手指搁在暗色旗袍上,就像是从泥土中活生生挣出来的。他将沈绍的手从肩膀上拽下来,插进男人自己的裤兜里。
"我更不想招惹你。"说着便亲自送柴幼青出门。
一句话让沈绍玩味良久,再看赵夜白渐行渐远的月白衣衫不知怎的就被灯烛染成了黯黄,下台阶的时候她的高跟鞋一绊,整个人都如同揉进赵夜白怀里,香烟雾气里望过去,好一对神仙眷侣。
沈绍忽然就追出去,站在大门口高声叫:"阿飞!把车开过来!"
赵夜白和柴幼青都吓了一跳,双双回过头来看他,沈绍两眼一翻,将一张面皮练得油水不进,柴幼青那抹怨恨目光狠狠砸到上面,连个小坑也没能留下。
"赵老板,你不是说要同我一起去柴公馆么,怎么就撇下我先走了?"不由分说就将赵夜白拉到身边,阿飞早已打开车门侯着,赵夜白尚在懵懂中就被沈绍匆匆推上了汽车。
沈绍摇下车窗,一脸抱歉地对柴幼青道:"柴小姐真是对不起,我这老爷车,怎么也坐不下第四个人了,只能劳驾您自个儿回去了。"说着,摸出一叠银元塞在柴幼青手里,扬长而去,剩下柴王府的格格孤零零地立在烟尘飞扬的大街上,一跺脚,扔了一地大洋。
"去柴公馆的路你认识罢?"沈绍在车上问。
"怎么,你还真要去?"赵夜白又把身体向沈绍挪了挪。
"为什么不去?"沈绍毫不客气又往他身边蹭过去,"前几次柴老爷子请客我都借故推托,今天正好补上!"
"那也别非挑这个日子……行了,别过来了,也不嫌挤。"
沈绍就是喜欢他这个调调,不知是不是唱了多年的皇帝,浸淫得久了,真就人戏不分,一惹急了就端起居高临下的架子来,两排银白牙里吐出来的话,一言一语,都像是压着云板,拿着腔调似的,教人冒犯不得。但沈绍偏是个生着反骨的,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曾说,当初生下他来,算命的一摸他后脑就断下了——这小子不是个安生的命!小时候砸玻璃掏鸟蛋的事没少干,长大后弄小子玩姑娘的祸也没少闯,大哥出事之后甚至要揣着手榴弹去炸日军司令部,还是老爷子动了家法才拦下的。他自己也知道,这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了。见赵夜白一只唱戏的手一半儿隐在衣下,一半儿贴在座椅上,心里就发起痒来,想起那个没能落下来的巴掌,竟觉得有些遗憾。
他又望赵夜白身上凑了凑,拍着膝盖笑:"我早说过,这老古董坐不下……要不,你坐这儿……"
眼看赵夜白的面庞由白转红,上面细微的汗毛开始不为人知的颤动,情不自禁就要去勾他手指。突然,阿飞一个转弯,只听"咚"的一声,沈绍的脸就撞倒了车门上,他还来不及爬起来,紧接着又是一个急刹车,将他抛回座椅,后脑结结实实顶在靠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阿飞你这个混……"沈绍揉着头正要破口大骂,猛然想起赵夜白还在旁边,连忙改口道,"昏,昏了头的!你难道不能小心些!"
"二爷,到了。"阿飞闷头应声道。
天上虽没有下雪,北风却还在阵阵吹着,柴公馆门前车水马龙,灯火通明。沈绍特意让阿飞将车停在正门口,人来人往都看见柴格格一心喜欢的名角赵夜白,被沈绍一伸手,从车里扶出来。
沈绍脱下外衣套在赵夜白身上。
"做什么,我不冷。"
"穿好了,"沈绍说,"想冷还不容易?把你衣服扒下来不就行了?"
赵夜白第一次来柴公馆,看什么都是新鲜。偌大庭院里草木茂密,被精心修剪得整齐,正中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喷泉,据说是由法国设计师负责建造,只在柴老爷子的一再要求下,将顶上的大理石雕像由捧着水瓶的裸女换成了观音娘娘的玉净瓶。
柴幼青熟门熟路先到一步,已换了舞会的衣裳,一身水绿色的长裙,风摆扬柳一样,俏生生地被一群年轻的绅士小姐们簇拥着,跟在柴老爷子身后出来迎沈绍。
"沈二爷,今天怎得的空?"柴老爷子一头银发,精神倒显得很好,他是前清宗室武将出身,民国之后将生意料理得风生水起,近年来修身养性,也学着斯文人在鼻梁上驾了副金丝眼镜,猛一看,就像个老学究。
沈绍呵呵一笑:"今早一出门就碰听见喜鹊叫,盘算着大概是时运来了,特到柴老爷子府上试试手气。"
大冬天哪里来的喜鹊?赵夜白听了暗暗好笑
"那二爷一定大杀三方!"说着,柴老爷子哈哈大笑,眼光定在赵夜白脸上,"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不等赵夜白开口,沈绍便道:"这是瑞鸿祥的赵夜白,赵老板,我的……朋友。"
"原来是京中第一生,久仰久仰,改日办堂会,还要请赵老板赏脸了。"柴老爷子推了推金丝眼镜,逆光中已将赵夜白打量了个清楚。说罢双手一让,将二人请入公馆。来客中十有八九知道柴幼青倾慕赵夜白,见他两人擦肩而过,柴幼青捏着姑□把势,仰一张素脸,连个眼角也没赏给赵夜白。
两番交手,沈绍大获全胜,拉着赵夜白就在牌桌子上占了东首。
赵夜白连忙推托:"我只看过人打牌,从没上玩过……"
沈绍却不让他起身:"这种小玩意儿,你看看就会。"
"我不爱这个!"
"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如何?"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绍张口喷出几个烟圈,转头对柴老爷子笑,"看来今儿财神爷不给面子。"
"哪有的事!"老人一把挽了赵夜白的手竟将他领到上位,坐北朝南,正是今日的吉位,"赵老板是怕你沈二爷输呢。"
赵夜白在桌布下一脚向沈绍踢过去,男人来者不拒,双腿一夹,竟将他的脚踝牢牢夹在腿间,缓缓相磨。赵夜白挣脱不开,面上已生出一层薄汗,沈绍却是神色不改,笑望着赵夜白道:"这里还真是热得很,瞧,赵老板都出汗了。"转身从兜里拿去一条面巾,细细擦赵夜白额头,顺势在脚上捻了一把。只觉得这唱戏的腿脚就是与旁人不同,筋韧骨软,摸上去皮肉都会缠人似的。
沈绍本欲再戏弄他一阵,只听柴老爷子一掷色子,五在手,牌局开始。
几圈下来,沈绍才相信赵夜白的确不会打牌,碰吃胡一个也没撞上,二十分钟不到,他面前的筹码就去了一半。这时柴老爷子又一个自摸,一水儿的清一色,转眼,赵夜白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
"看来赵老板今天牌运不佳啊,不过这牌桌上有句话,先赢的不是钱,"柴老爷子说着,丢出来一张东风道,"赵老板的东风还没到呐。"
赵夜白专心听他说话,手里一个不小心,一张牌没拿稳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他起身去捡,却又被沈绍抢了先。"一会跟着我,我打什么你就打什么。"沈绍趁捡牌的空当,压低了声音道。
"若是我没那张牌呢?"赵夜白一愣,一双手顿在沈绍掌心忘了抽出来。
沈绍乐得如此,乜着眼笑:"那你就打一和九……哎哟,这手可真凉!"
柴老爷子看在眼里,有心调笑:"沈二爷,赵老板,等你们捡牌回来,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撑不住了。"
"这是哪里的话,您瞧柴小姐还没打呢。"沈绍看柴幼青绷着一张鹅蛋脸,下唇都咬出一排煞白的齿印来,"柴小姐,要不要我帮你出出主意?"
"不用二爷费心,"柴幼青扬手抛出张牌,"三条。"
"嘿,巧了,我正等的三条。"沈绍将面前的长龙一推,"清一色暗七对,亏得我还扣着杠,这可是独三条呐!"
这一局柴幼青就输出去六倍筹码,情势顿时比赵夜白还要岌岌可危,她一推桌子站起来道:"你们先玩,我去喝点水……这里真热!"
沈绍不依不饶,也跟出去道:"柴小姐稍等,方才赵老板也说口渴来着。"
出了偏厅,柴幼青忽然停下脚步道:"真无聊!"
沈绍一耸肩膀:"柴小姐是在跟我说话?"
柴幼青猛一转身,差点撞到沈绍的鼻子:"沈二爷,您别跟我装糊涂,玩心眼,你想干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
"柴小姐,我可是真糊涂了。"沈绍笑着一摊手,做得个风流公子模样,将柴幼青逼在墙壁上,下巴一低,就够着她擦着雪花膏的头发。
柴幼青长长喘了口气:"二爷,您对夜白什么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不过是玩过手就丢到一旁,您身边的那些个男男女女,哪一个是长久过三个月的?我可不希望夜白将来落得跟苏千袖一个下场。"
"谁说我是假意?"沈绍突然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忙若无其事掩饰过去,"好好好,就算我是假意,难道柴小姐就是真心?"他想,一个姑奶奶和一个小戏子,也算是一场锣鼓喧天的热闹传奇大戏了。
不想柴幼青抬起头来,两颗点墨似的眼珠子瞬也不瞬看着沈绍:"是,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自打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我认准他了!"
"这话要是让老爷子听见……"
"听见了就听见,反正迟早也是要说的。"
这次轮到沈绍吃惊:"老爷子会答应?"
柴幼青又露出英国淑女一样的招牌式微笑:"他不答应我就跟着夜白远走高飞。"
"好一出红拂夜奔。"
"不,是娜拉出走。"柴幼青说了个沈绍不知道的人名,让他觉得有些羞恼,急切中想要挽回些许颜面——你也不想想,他会不会跟你走!
"别忘了,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柴幼青霎地红了脸:"什么妾不妾的,这都什么年代了!"
"那她们算什么?"沈绍指了指对面大厅里的一群莺莺燕燕,都是柴老爷子的姨太太们。
柴幼青一时语塞,半晌才缓缓道:"我跟她们,是不同的……我们是不同的。"
沈绍心底里嗤笑: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同?这时,他听见柴幼青极认真地对他说:"你会毁了他的。"
这论调让沈绍感到有些新奇,就像是一个法官在宣布不可更改的判决,沈绍甚至还听见了审判书后面不断敲响的丧钟,不知为谁而鸣。
"我捧他还来不及……"
"不,你会毁了他,我知道!"柴幼青斩钉截铁,她坚持的样子让沈绍想起张开翅膀的老母鸡,喋喋不休,令他厌烦。"三万大洋,都是你的,你要找多少戏子都够。"
"三万?"沈绍弯起眼角,仿佛在盘算这桩买卖是否物有所值。
"四万。"柴幼青提高了价钱。
沈绍发现这位柴小姐丝毫没有继承他父亲生意场上的足智多谋,自然多半也没听说过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句话。
"要不十万?够你买下全北平的戏园子。"
沈绍也被这笔款子下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回答。柴幼青只当他还是嫌少,再撑不住大小姐的面子,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索性将身上带的耳钩子玉镯子珍珠项链宝石戒指都一古脑往沈绍手里塞:"我只有这些了,都给你,够不够?够不够!"
沈绍看见已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时将柴幼青拉到门廊里,把那些珠宝一件件重新戴回到她身上:"柴小姐,既然你这样看重那赵夜白,我还就真不想放手了……"
"你说什么!"柴幼青蓦然睁大了眼。
沈绍拍拍她的脸:"吞到肚子里的东西,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你这个……无赖!"柴幼青气极落泪,将白色长筒手套染得斑斑点点。
沈绍听见响动,那边柴老爷子已等得不耐,打发人过来寻他们。"咱们要不打个赌?"沈绍伸手拭去柴幼青脸上的泪痕,"让你好生看看,我到底是要捧他,还是毁他。"
5
"爷,这是今天的《京华时报》。"
沈绍才捂过了热毛巾,蒸得浑身舒坦,一个丫头两只冰冰凉凉的小手正在给他刮脸,横竖不想睁眼,含混道:"拣要紧的念来听听。"
阿飞有些为难:"有些字我不认得……"
"那就挑你认识的念。"
阿飞展开报纸,头版头条就是苏联和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协定,两张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巨幅照片占了整整一版,显得那些花体的外文字小得像蝌蚪一样密密匝匝挤在照片缝隙里。这两个国家的名字他念着都拗口,估摸着沈绍不会感兴趣,于是跳开来翻过第二页,标题赫然是日本关东军在东北寻衅滋事,在沈阳街头枪杀了两个小孩,学生们都罢课游行去了,后面跟着一张照片,闹哄哄的人群上面架着黑洞洞的枪口。阿飞生怕又勾起沈绍的什么回想来偷偷瞥了他一眼,手里忙不迭再往后翻。
沈绍但听得耳边报纸哗啦啦的响,不由得有些不耐烦:"怎么,今天的报纸上不是中国话么,还是你早上没睡醒还迷糊着眼?"
阿飞一慌,随口念道:"城北铜锣巷老中医祖传秘方专治口吃痔疮羊癫疯……"
"你才口吃痔疮羊癫疯——哎哟!"沈绍噌地坐起来指着阿飞骂道,没注意脸上已被拉了条三寸长的口子,阿飞抢上来看时,下颔靠近耳根的地方正渗着血珠,淋淋漓漓。他举起衣袖揩了,瞬间又有血冒出来。
"二爷,疼么?"
沈绍见他送上门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头:"没用的东西!白养了你了!当初就应该让你在沈阳被日本人打死了好!"阿飞也不吱声,由着他发泄完了,埋着头向他鞠了一躬:"二爷,我去拿药。"
那小丫头早吓得丢了魂,刮刀哐啷一声落地,缩着手道:"二爷……"
沈绍初始也不觉多少疼痛,看小丫头哆哆嗦嗦倒生出些怜爱样子,拽着她垂在胸前的大辫子道:"叫什么爷不爷的,你只消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一笔勾销再不追究。"
"二爷你……"小丫头转着一双大眼睛,额前长长的刘海斜斜地刺进眼眶里去,沈绍看她霞飞双颊,越发催促道:"你若是不叫,就赶紧收拾东西回老家去,到时候别怪爷没给你娘老子活路。"
说话间那小丫头已堕下泪来,挂在下巴上也不敢擦,晶晶亮亮,露水一样。她一张薄唇似开非开,两片花瓣儿似的。"好……"
"好什么?"沈绍紧逼一步。
"好……"
"是老爷还是好哥哥?"
"好……爷你好欺负人!"阿飞取药回来正撞见两人拉拉扯扯,扭扭捏捏,小丫头羞愤交集,竟顾不得沈绍发怒,一转身夺门而去,抽抽泣泣地跑了。
沈绍望见她背影惊鸟一样投入树木的阴影里,摇着头道:"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一句玩笑也开不起……"他像对着阿飞,又像对着自己说:"平日总嫌碧君那婆娘闹腾,这个时候,也只有她最解风情……看了她再看旁的人,就都是些木头了,自然,那个赵夜白倒算是个例外……阿飞,把报纸拿过来。"
前面几个版面已被阿飞偷着藏了,沈绍一翻开报纸就瞧见一幅大大的美人儿招贴画,还飘着墨香,正是现在上海顶红的女明星胡蝶,斜勾唇线半敞衣襟,一身深色旗袍活脱脱被她穿出撕破了黑白两色的明艳来。沈绍转眼看那斗大标题——上海小姐选美大赛。
"这倒有些意思……"他猛然一合报纸,"阿飞,备车,去报馆!"
这时,外面传来管家婆子的一声凄厉惊呼:"不好了!红玉那小丫头上吊自杀了!"
"号外号外!特大号外!北平巨商沈绍沈二爷今晚召开梨园大会,评选伶界大王了!生旦净末丑,行行出状元!"报童正在街上吆喝得起劲,忽然被一个男人叫住:"这梨园大会是怎么回事?"
报童看那人一身长衫,斜扣着顶黑色呢绒帽,看不见脸那声音却是低沉好听,打量着是个好主顾,连忙塞了一份在他手里道:"先生您还不知道?这北平城可都闹翻了!沈二爷旋了一万大洋的花红,就是要选出这伶界各行的第一人来!这不,城里有名的班子庆喜福、升平乐、广德成、瑞鸿祥都应下了,那些角儿一个个眼都盯着这钱呢!"
那人扫了一眼,嗤笑道:"都是唱戏的,硬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他沈二爷凭的是什么,敢情他把自个儿当秤砣了么?"
"诶,先生你这么说就差了!"那报童竟是伶牙俐齿,毫不相让,"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沈二爷他老人家的原话儿,谁胜谁负他说了不算,得座儿说了算,谁的座儿多谁招人爱,谁就是大王!"
"戏园子里只管唱戏,哪来的这种规矩!"
"现在有钱就是规矩!"那报童年纪不大,说话却是一条一条,见男人只看不买,早生了轻蔑之心,"有什么不喜欢的,自己向沈二爷说去!"劈手就将报纸夺了去。
那男人愣了一会,细雪落了满肩,远远的街对面迎候的人过来,向他微一鞠躬:"赵老板,还去看料子么?"
他甩袖上了洋车:"走,丹桂大戏院。"
才刚看见戏院的圆顶,赵夜白就被汪洋汪海的人堵在巷子口挪不动步,一个个都是平日里的戏迷票友,喊着他的名字一拥而上,要不是班主见势得快,先一步护着他从后巷进来,只怕就要被人群给活埋了。
"这是怎么了,跟打仗似的?"赵夜白惊魂未定,跟在班主身后往里走。
班主却是眉开眼笑:"您这还没看出来,都是来捧您的场的!"
"场?什么场?"
"您的拿手好戏《汉宫秋》啊!您看,这牌子都挂出来了!"
赵夜白向那戏台角上一望,水红木牌上六个大字写的清爽:赵夜白、汉宫秋。"我不是说歇息几天么?"
"歇?这可不成,沈二爷知道了还不揭了我的皮!"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赵夜白逼出一声冷笑,"你去跟他说我不唱。"
"这……"班主搓着手,"我算是哪门子小角色……"
"你说不说?"
"您这可真为难我了……"
"你不去我去!"说罢赵夜白一挑帘子,进了后台。
"哟,来这么早呢,我想着你怎么也要过了六点才来。"沈绍看模样已候了他多时,半倚在躺椅上刚打了个盹似的。
"我要是来得晚了,还不知道你已经把我卖了。"赵夜白将厚厚一叠戏单扔在他面前,砸得桌子嘭的一声。
沈绍懒洋洋伸出两个手指拈起来,点点头道:"印得不错,颜色鲜亮,人看着也清楚,下次做戏单还找这家。"
"你少跟我装糊涂!"赵夜白一把将帽子扯下来,"什么梨园大会,伶界大王,我还没开口你倒先替我答应了,分明是瞧我不起,变着方儿想要折腾我呐!"
"你说这话可真伤了我的心……"沈绍着意捂着胸口,眉毛都皱成一团,挨挨蹭蹭就要去拉赵夜白的衣袖。
赵夜白却不管他乔模乔样,硬邦邦说道:"你惹出来的事情,你自己去说明白了!"
"怎么,我说的还不够明白?"沈绍起身瞪着他,"座儿都来了,也不怕他们活撕了你……"
赵夜白哼了一声,将挂在架子上的大衣围巾一收,头也不回道:"沈二爷是呼风唤雨惯了,岂不知天有不测风云?失陪了!"
"你在怕?"沈绍索性挑明了,就像是一根冷冰冰的钉子将赵夜白的两只脚牢牢钉在原地,他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你不怕?"
沈绍站起来,轻轻巧巧将衣物从赵夜白双臂间夺过,上面还沾染着雪花,被他一碰,就化在指间。"在戏台上,你是九五之尊,在戏台下,我也要你君临天下……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赵夜白知道他必是一切都打点好了的,该捧什么,该砸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下午过来的时候听到消息,玉京大戏院的台柱辛瑶琴被人闹了场子,一出桃花扇还没唱到一半,突然有人一壶滚水扔上去,惊得辛瑶琴当场昏厥,倒了嗓子。赵夜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动的手脚。
"我刚刚去看了辛老板回来。"
"哦?"沈绍的声音听来仍有些困倦,"人说他也是绝唱,不知道比你怎样。"
"没有外伤,但不知还能不能再唱戏……"
沈绍随声应和着:"这倒是可惜了……"
"他是我的前辈,当年也算是提携过我的……"赵夜白坐在镜前,妆台上脂粉头面已经预备好了,他拾起一支眉笔,在脸上细细勾勒起来。他的眉原是有些疏淡的,被那黧黑的螺子墨一碾,竟像是活了一般立起来,平添三分傲气入骨,让人不敢逼视。他直勾勾望着镜子里的人,看着看着,仿佛有窗外的雾气漫上来,渐渐就不认识了似的。"那一出游龙戏凤,还是他教我的……"
沈绍没见过他上妆,赵夜白也从不让他这个时候来看他。那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描眉勾眼,倒像是某种虔诚神秘的仪式。那些五色油彩往脸上这么一抹,他就再也不是戏子赵夜白。他是皇帝,是秦皇汉武,是唐宗宋祖,是调戏了李凤姐的明武宗,是别离了了王昭君的汉元帝,斑斓戏衣将他结结实实包裹起来,冠以种种最高贵的姓氏,说一不二,君无戏言。沈绍想,这真是世上最奇妙的戏法,竟能让人在短短的一瞬间脱胎换骨,羽化升仙。
他突然心念一动,挤到赵夜白身边坐下道:"那你今天也教我一出?"
赵夜白哑然失笑:"这我可不敢……"
"对柴家那小丫头你就敢?"沈绍拿起笔就往脸上一按,顷刻拉出一道深浓墨迹,"还是你在怪我不该插手?"
"二爷你……"赵夜白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将笔从他手中接过来,低声道,"千百年来,梨园都没这么行事的……二爷你不该坏了规矩……"
"千百年来,这就是我老沈家的规矩!"沈绍闭上眼,觉着那小小的画笔捏在赵夜白修长的手指间,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冰凉得像是刀锋一样,小心翼翼游走在他的面皮上,割开他这张长了二十余年的皮囊,挖出另一个自己来。沈绍随口道:"这上妆时得一动不动,跟上刑场似的,亏你还能忍这么多年。"
赵夜白笔锋一颤,掠过他的眼角。沈绍平素睡得晚起得早,眼眶处总有一圈淡淡的青印,白天他会戴一幅黑框眼镜略作遮掩,如今摘下来,赵夜白灯底细看,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生着一双桃花眼。当年教他唱戏的师傅曾下了判语:招蜂引蝶,心性凉薄。
"好了么?"沈绍问
"还差那么一点……"
这时外面突然有人通报道:"赵老板,谢先生来了。"
赵夜白正要过去答话,忽地手腕一沉,沈绍猛然睁眼,头一偏便叼住了他的衣袖,那黑得发青的眸子透过他的指缝,将他脸上暗昧神气都尽数收到眸子里。
赵夜白会过意,对外面的人道:"我今天身子不舒服,不想见人。"
说罢,只见有一人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打在窗户纸上,斜斜侵入墙角,没来由惹得沈绍眉棱骨一跳。他转头望入镜里,对上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孔。"这是谁?"他问。
"刘奭,汉元帝,亲手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了出去。"
"那你又是谁?"沈绍捧着赵夜白的面颊,糊了一手油彩。
"我?我和你一样,也是刘奭。"赵夜白缓缓说道。
沈绍眼镜一亮,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物,他指了指赵夜白,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着镜子嘻嘻笑道:"你……我……还有一个他,多么奇妙的三个男人!"
6
赵夜白最后一个字唱完,那鼓点还没消下去,他就知道自己就已经赢了。有人在台下仰起眼看台上的他,斑衣彩戏,就像是在看一个真正的帝王。早就得了沈绍消息的记者们蜂拥而至,相机上闪光灯噼噼啪啪,闪电似的,耀花了赵夜白的眼。他忽然觉得正走在棉花堆里,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好容易一步一步挪回后台,刚在妆台前坐下,一时撑不住就伏在案上,瓶瓶罐罐油彩首饰洒了一地,也懒得叫人进来收拾。他听见沈绍在外面张罗着什么,还有无数人他的名字齐声叫唤,赵夜白,照夜白,雄鸡一唱天下白。人影幢幢来来往往,将门户拍得山响。
"让我歇一歇罢……"
赵夜白权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沈绍撑着。
他将犹自涂着脂粉的脸孔埋在双臂里想要小憩片刻,胳膊肘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支起一只眼,朦朦胧胧中只见一个赭红色的食盒规规矩矩摆在桌子上,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赵夜白一个激灵坐起来,环顾四周左右无人才轻轻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式四样小点心,一碟奶豆腐,一碟绿豆糕,一碟驴打滚,还有一碟山楂片,都是清凉润喉的吃食,被极仔细地垒成品字形,玲珑剔透,还点着露水似的。赵夜白缓缓伸出手,生怕碰碎了,三根指头托起一个绿豆糕送到嘴里,沾唇即化,满口流香,清甜不腻正是他吃了十余年的那个味道。他将食盒底下的那张纸条抽出来,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愣愣想了半晌,突然会心一笑,对着案头灯烛再看,竟慢慢现出微黄的墨迹来。
那是一幅小画,或者连画也说不上,只是几笔简单的涂鸦。
一个大头小人,寥寥勾勒出哭丧着的一张脸,可怜兮兮伸出一根食指,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
"又不小心伤了么……"赵夜白哑然失笑,嘴里的绿豆糕,回味也突然涌起腥涩。他就着那纸条的背面,蘸着殷红的丹彩,也画了一个小人,两只黄豆眼眨巴眨巴的,正将那根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又吹。他自己看着也好笑,又在旁边写道:"切莫沾水。"折了几折,塞进碟子下面。
赵夜白避开众人叫来班里的一个小弟子,若无其事道:"待会儿有人来取这盒子,我若是不在,就由你交给他。还有……"赵夜白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告诉他说,我最近忙得很,这段日子还是不要来戏院了。"
赵夜白曾想,这般便好了罢,不知不觉,两不相见,但他却没料到冥冥中自有定数,那生死簿上写的何年何月,竟是谁也无法更改。
三日之后梨园大会鸣金收场,赵夜白轻轻松松摘了生行的魁首,被誉为天下第一生,沈绍那边早就造好了势,大小报纸连篇累牍都在头版将赵夜白捧上了天。报道里配的照片都是沈绍亲自挑的,一张戏台上的汉元帝登场亮相,贵不可当,一张戏台下的便服,是沈绍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套西装,却是清秀俊气,摩登十足。版头上粗黑的大标题也是沈绍定下的——一代戏王。只不知一心做着王妃梦的柴幼青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强令公馆再不许订任何报纸。
沈绍没跟赵夜白商量就在北平数一数二的盛德楼定了个包间,时近年关,戏班忙了一年正在清点帐目,班主请赵夜白示下买点什么好吃好喝好穿好玩的,给孩子们开开心。前一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雪,学戏的孩子们难得能睡个囫囵懒觉,刚起来在门口的雪地上打雪仗,堆雪人玩,可巧就有一辆黑色汽车一阵风似的刹过来,溅了他们一头一脸的雪,车窗一动,从里面递出个大纸包。有个小孩凑上去看,半晌,猛然大喊一声:"是糖葫芦!"
孩子们轰然欢呼,纷纷拥上来一抢而空,有伶俐的抻着脖子,献宝似的问:"二爷,是来找夜白师傅的?"男孩女孩都笑了。
沈绍认得他,是跟赵夜白日子最久的徒弟,无名无姓,当初赵夜白从锣鼓巷里面捡回来,取了个名儿叫少白。沈绍摸摸他的头:"快,去吧你家夜白师傅叫出来。"
"夜白师傅不在!"那小少年腮帮子鼓鼓的,话都说不清了。
"真的?"
少白嘿嘿地笑:"夜白师傅自己说的,他不在。"
沈绍噗的一声笑出来:"你还真是聪明……"
"那是当然,"少白好不容易将糖葫芦噎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嗝就冒出来,"我将来也是要当戏王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绍歪着头想了想,道:"你们还要不要更多的糖葫芦?"
赵夜白正坐在房里擦他的头面,珍珠水晶铮铮琮琮,忽然听见外面一群孩子吊着嗓子喊道:"沈二爷来请赵老板了!"隆冬的清晨天高气爽,那声儿冲到顶尖儿上,远远推送出去,漫过了几条街,不知道着落在哪里。只听巷子外几声狗吠,还有旧木窗子开阖的响动。
赵夜白眉头一拧,唤过班主道:"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还不快让他们回来。"
班主早被沈绍喂饱了大洋,只晓得打马虎眼儿装糊涂,赔笑道:"赵老板知道的,他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
赵夜白冷哼一声,将门窗都关严实了,但那喊声仍旧透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灌满了整间屋子。
"一请赵老板,请到积水潭,潭水清又清,牵手上小船……"
"二请赵老板,请到后海边,过了银锭桥,今夜不回还……"
"三请赵老板,请到景山前,楼台下相见,风流似神仙……"
噗嗤,班主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够了!"赵夜白一怒之下将头面都扔到地上,恨恨瞪着他。
班主一脸委屈,忙辩解道:"我可不敢教他们这些……"
赵夜白一甩袖子,推门出去,隔着一个院子就看见沈绍连外套也没穿,正手把手将那些淫词艳曲一句一句教给那些小戏子们。赵夜白脸色煞白,立在门槛后面就骂:"你们这些小畜牲,正儿八经的戏还没学得几句,就混得个油嘴滑舌,一口一牙的马屁味儿!还说要成角儿?呸!你们睁开招子好生看着,哪个角儿一张嘴就是郎啊妹子的,说得出来个名儿,我赵夜白立马把这双眸子抉出来!"
他满口连珠炮说得一群丫头小子们噤若寒蝉。他平素恩威并施,赏钱毫不吝惜,罚起人来也是决不留情。有几个稍微胆小的早已两股战战,一跤跌在雪地上。
沈绍嬉笑着劝道:"主意是我出的,这都是些孩子,你冲他们发什么火……"
"沈二爷!"赵夜白竟梗着脖子顶了回来,"这是我瑞鸿祥的家务事,您虽算是咱瑞鸿祥的恩人,大恩大德,我赵夜白记下了,今生一定报答,只是这档子事,您还是别插手的好。"
沈绍听了不禁嘟囔道:"恩人就恩人,怎么就算是了……"
瑞鸿祥的人本在屋子里等着看一出风流道场,没成想事情闹得大了,一时竟无法收场,三三两两都出来在院子里站着,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班主!"赵夜白余怒未消。
"哎哟,赵老板息怒!"班主跑得急了,有心猛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天上白雪落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发笑。
"我问你,心有旁骛,不安本业,照着班里的规矩,改怎么罚?"
班主五官都挤在了一处:"赵老板,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孩子们这一回罢……"
赵夜白斜睨着他,道:"我学戏的时候也没少向您求情,您可都是铁面无私呵!"
班主霎地红了脸,搓着手道:"您这是说的哪儿话,我那时都是吃狗屎迷了心眼,糊涂……"
"您可不糊涂……"赵夜白仰天一笑,"您可是顶清醒的人,没有您的那几顿板子,断成就不了今日的赵夜白!说来,我还得谢谢您!"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冷汗,不动声色掏出帕子来揩干净了,随后点着窝在雪地里一个一个的黑色小脑袋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你们如今走的路,我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谁要是不服,行!就摆下台子堂堂正正比他三场,本子随你们挑,倘若有一场唱得比我好,我立时就跪下叫你们一声师傅!如何,敢不敢?"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偶尔响起一两声抽泣也赶忙咽了。
"班主,拿凳子和板子来。"
学戏的孩子们平生打惯了板子,也最怕打板子,一听这话,顿时哭作一堆,里面数少白哭得最凄惨,边哭还边念着词儿,什么爹不亲娘不爱的,班子里的人十有八九自小就被卖进来,从此再没见过父母,不由得人人心中凄惶。
"现在才知道叫爹娘……"赵夜白一把将少白从人堆里拎出来,一手扒了他棉裤,班主已经将篾片递上来,赵夜白照准了就是狠狠一记,少白龇牙咧嘴惨叫一声,连竹片着肉的脆响也被盖过去了。
"别怪我……"赵夜白手上不停又是一记,少白叫得越发响亮,"要怪就怪你们的命!你们记着,兹要是进了这梨园的大门,就没有回头路好走!要么好好唱,成角儿,要么学那些淫曲儿,趁早到八大胡同里混个脸熟!"说话间少白已叫得声音嘶哑,眼泪鼻涕流到脑门子上,糊了一脸。
"够了!想闹出人命么!"沈绍一步抢上来,将那篾片向地上一掼,拖了赵夜白的手腕就往外走。赵夜白拧不过他,边挣扎边不住回头大声吼道:"就算是成了角儿这命也不在手里,外人瞧不起咱们,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要真到了八大胡同就是真的没救了!你们好好看看我……"
忽然啪的一断,车门关上了。
"你那个疙瘩还是没解开?"沈绍勾着赵夜白的胳肢窝,随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凑到嘴边,"来尝尝这个,盛德楼顶有名鱼翅捞,我吃遍北平城,就这里的最正宗。"
赵夜白吃是吃了,就含在嘴里细细咀嚼,不吞下去也不吐出来,沈绍这时也好耐心,端着碗等在一旁看他细嚼慢咽。"我最爱看人吃饭的模样。"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时候,但凡是个人,脸都会歪七扭八,哪怕是天仙也比无盐好看不了多少。"
赵夜白想掌没掌住,嘴里的东西全都喷在了衣服上,沈绍趁机抓起一块毛巾就在他身上上下擦拭起来。
"我没怪你,只是你不该坏了规矩。"赵夜白终于说。
沈绍手一滞,旋即笑逐颜开:"这还不容易?日后你赵老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赵老板没说过的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决计不做。"
赵夜白听他说得竹筒倒豆子一样顺溜,明白这句话他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当下也不戳破,转头看沈绍志得意满拈起一个虾圆子丢进嘴里。
突然,沈绍勃然变色,拍着桌子大叫道:"来人!"连赵夜白也下了一跳。
守在外面的侍应生战战兢兢地进来,道:"沈二爷有什么吩咐?"
沈绍提起盘子就砸到他跟前:"你自己尝尝这是什么味儿!"
侍应生大气不敢出,蘸了蘸地上的汤汁,恍然道:"二爷息怒,二爷亲点的那位厨子今儿家里去了人,碰不得荤腥,就用豆腐替的虾丸。"
"他家里死了人就要让我跟着守孝么,混账道理!"沈绍在戏班门口被赵夜白抢白一场,正没个地儿找补,立时揪着那侍应生犯起浑来。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过来打圆场道:"不就是一道菜么,重做不就行了?"
沈绍抬头,正撞着扶在门框上的那一只手,黑檀木,白梨霜,五根手指拢在一起,勾连着白色长衫,仿佛掬着一捧雪似的。沈绍只觉胸膛上被一杆大锤狠狠一敲,顿时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说话都忘了。
7
"做,谁做?"沈绍愣愣问了一句,还没有回过神来。若要他立时描绘这人的长相,沈绍想,怕也不是多出色罢,至少那眼神稍微利了一点,像个行伍的军人,嘴唇稍微薄了一些,不自觉地抿着,一开口就不饶人似的。但他在看过了那一双手之后,却着了魔一般地想,这张脸算是长对了地方,旁人的脸,竟都不算脸了,仅能叫做面皮。
侍应生看那人恍若见到了菩萨,浑身都软了,忙向沈绍介绍:"这是专做汤食点心的谢家声师傅。"
"原来是谢先生!"沈绍赶紧一步迎上去伸出手,"我是沈绍,沈就是……"他的脑子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眼瞅着旁边椅子上的报纸,封面正是他的一张大照片,笑得倒是温文尔雅,一副大好青年模样。于是便指着报纸道:"看,就是那两个字……"
"沈二爷是北平红人,哪能不认识。"那人的手指在沈绍掌中轻擦即走,还没尝出是冷是暖就掩回到袖子下面。
那一句话沈绍听得心花怒放,不由道:"我对谢先生也是久仰得紧……"这时赵夜白在身后咳了一声,那人眨了眨眼道:"沈二爷想是饿得很了,我这就给您重做一碗去。"说罢就要挑帘子。
沈绍哪里容他走,立刻板起面孔道:"只是重做就能把我打发了?你也太小瞧我了。"
那人听了却并不意外:"早就听人说,北平的沈二爷有两件家传的宝贝,日日带在身上,须臾不离。"
"哦,我倒不知道,你且说说看。"
谢家声煞有介事道:"一件么,名叫开口笑,正所谓逢人三分笑,有亏吃不了。另一件么……"
"另一件是什么?"沈绍追问。
谢家声眼角一弯:"另一件叫做背后刀,正所谓背后砍一刀,鬼神也难跑。沈二爷自有了这两件家传宝物,就在北平城风生水起,所向披靡……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侍应生听得一头一脸的冷汗,连连向那人使眼色,却正好递到沈绍面前,被他一眼瞪了回去。只见沈绍嘿嘿笑了两声道:"大概不错,只是有些缺漏。"
谢家声极认真道:"如此,正好趁这个机会向沈二爷请教。"
沈绍道:"我这两件宝贝都有个诨名,向来只有我家里人才晓得,不过既然是谢师傅问起,我也不妨实言相告——那开口笑本叫作绵里针,旁人都只看见两片唇是软的,却忘了后面还有牙齿是硬的,当心我突然一口咬下来,可是要见血的。"
谢家声似是对他这条莲花灿烂的舌头生了兴致,等着他继续胡吹大气。而沈绍就像是一个谙熟了所有花巧关节的说书人,知道哪里该抖个包袱,哪里该卖个乖,他低头从眼缝里觑着那人袖中露出来的一星半点指尖,微微张开,像一朵结在枝头的梅苞儿。
"沈二爷。"
沈绍就等着听这一句,等到那余音都绝了,方才慢条斯理道:"那背后刀我通常叫做回马枪……想那刀不是砍树的,就是劈柴的,未免有失风度,倘若让太太小姐们,或是谢师傅这样的人看见,那可是大大不妙了。"
谢家声已明白了七八分,笑道:"不知道沈二爷今日要让我见识哪一件?"
这是沈绍第一次见着他笑,不禁心怀大畅,道:"谢先生恐怕还不知道,我还有第三件家传宝物,叫做踏枝雪。"
谢家声略略偏了偏脖子,像是将他的一言一语都挟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仿佛听着夫子讲课背书的小孩子似的。"听名儿倒不像是你沈二少的作派。"
沈绍黠然一笑,从里面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用手掌包着递到他面前。一展开,只见满室都是绿荧荧的光,映得那刷着白灰的墙壁都透出晶莹来,竟是一块绝世好玉。沈绍指着那玉中心的一点纯白道:"这玩意据说是当年孙殿英挖清东陵的时候,从慈禧老佛爷嘴里硬拽下来的,那老婆子死了多少年,口牙却是死紧,孙殿英拿刀子敲开才露出这件宝贝来……前一刻那尸身还是栩栩如生,一取出来就化成了白骨。孙殿英败亡之后我费了多少周折才弄到手,从此便贴身戴着,你看这上面的白瑕,可不跟雪似的?我问过潭柘寺的和尚,说是故去的一灵咬住不放松,凝留在人间做个念想,没准儿哪一夜还会跑出来找你说会子话。"说着就凑到谢家声耳根处。
赵夜白只觉得那句话耳熟,蓦然想到那是《牡丹亭》中的一句唱词,他和苏千袖也是认识的,苏千袖成名略早些。当日开堂会苏千袖在前□挑大梁,他还在后台跑龙套。待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苏千袖已不知沦落在哪个三等堂子里了。他也托人暗中寻访过,回来的人都摇头,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不可说。
只听谢家声笑道:"沈二爷这玩笑可开得大了,孙大帅明明将那宝贝送给了蒋委员长,现在正在委员长夫人的高跟鞋上镶着,怎么就到了沈二爷身上?"
沈绍猛然一拍脑门,像是恍然大悟道:"不错!我说怎的有些不对,竟是我记错了。这东西原是我大哥的,当初我们还在沈阳,他被日本人逮住了,我家老头子扔出去几十万都没换回来他一条命……我亲眼看见的,日本人拿枪抵着他的头,砰!一声!我没见着血,倒是脑浆子溅了一地……有一滴落在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
谢家声也有些笑不出了,勉强道:"故人已矣,沈二爷不必太过挂怀。"
这时赵夜白却轻声笑道:"谢师傅你莫要听沈二爷胡说,他这也是在逗着你作耍呢,你不知道这位沈二爷的脾气,最爱开玩笑,有的话你听便听了,切莫当真。"
"赵老板说得正是!"沈绍哈哈大笑道,"我哪来的什么哥哥弟弟娘老子!当年白手入关打天下是爷一个人,将来横遭报应入土为安也只是爷一个人,最多再带上这个狗腿子!"他向阿飞瞥了一眼,年轻人立刻低下头去,算是默认。"这小玩意儿就是爷的运气,一百大洋在琉璃厂淘的,觉着还不错就带在身边了。今儿遇着谢先生也说得上是缘分,我点几样菜,做的好了,这小东西就当作饭钱,如何?"
"却之不恭。"谢家声随手一抄,啪地扣在桌子上,只听铿的一声,竟将上好的白梨木桌子砸出个小坑,他不禁悠悠笑道,"真货,请沈二爷赵老板稍候。"
不过一盏茶工夫,谢家声亲自领着四个侍应进来,都双手捧着个赭红食盒子。沈绍想起当日在丹桂大戏院见到的就是这种盒子,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时离得近了细细看去,才发现每个盒子边上都剜刻着几个兽头,似狼又不似狼,伸出来的舌头上烙着主人的"声"字。
谢家声打开第一个食盒子道:"今天是正好是腊月初八,就请两位先尝一碗腊八粥。"
沈绍低头看那粥,再用汤勺搅了两搅,只见稠而不密,色泽淡而不清。他舀了一瓢送到嘴里,初始觉得黄米的腥味有些重,正要皱眉,突然白米的清香已经涌上喉头,接着是温润的江米,甜糯的小米,爽脆的菱角米竟是纷至沓来。其后栗子榛子杏仁花生连同不期而至的枣泥葡萄干像细浪拍岸一般接踵而来,他愣了一愣,唇齿间弥漫开一阵沁入心脾的清甜,回味良久才品出是上佳的红糖。他喝过多少年腊八粥也禁不住赞了大大的一个好字。
沈绍正要再喝几口,却猛然发现已经见了底,这时谢家声打开第二个食盒道:"饮过腊八粥,再请二位尝尝这道过桥米线。"
沈绍再看那米线,一根根切成头发丝般粗细,一条银龙似的盘在碗里,筷子一挑,拉出好长还不见个断头,不由又赞道:"好刀工!"矗在日光下仔细看去,丝丝透亮,缕缕生光。沈绍生怕被这一会就被风吹断了,忙塞到嘴里。那米线就像是蛛丝凝成的,入口即化,略一咀嚼,就有香油从里面榨出来。他扒开上面一层米线,底下立时露出鸡脯肉、乌鱼肉、火腿、豌豆尖、蘑菇等佐料,还在空隙处撒着一两点青白葱花。"这些吃食,我以前怎么就没吃到过?"
谢家声噗嗤一声笑道:"沈二爷平素是不屑光顾那些街头小食店的,自然没有这等口福。"这时,他已经将第三个盒子递上来:"接下来请沈二爷和赵老板试试我这云片糕。"
云片糕沈绍是知道的,据说是当年乾隆下江南钦点的贡品,北平各家有名的小吃店都有卖的。他自恃吃遍皇城,不信这年轻的点心师傅能翻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他看那云片糕面上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当下筷子连也懒得用,手指顺势在上面一抹,蘸了一块按在嘴里吮着。忽然,沈绍眼角一掀,瞪着谢家声道:"这甜味倒有些独特,不像是白糖,也不像是冰糖。含在嘴里凉凉的,稍不留神就要飞走了似的。"
"沈二爷果然是天生一条五香舌,名不虚传。"谢家声竖起了大拇指,"旁人用的都是绵白糖,独我用的是蔗糖,不过这是我的独家秘方,沈二爷可要替我保密。"
"这是自然。"沈绍一笑间,谢家声已打开了最后一个盒子,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碗汤。沈绍一眼认出来,这就是他刚才砸了的那碗三鲜虾丸汤。
谢家声亲手端上来道:"这是替今天这位师傅赔罪的。"他看着沈绍接过去,一口一个将里面的虾丸都吃尽了,才笑着问道:"沈二爷,好吃么?"
沈绍揭起餐巾抹了一把嘴道:"你手底下做出来的,自然是天下无双的美味。我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虾丸。"
谢家声轻轻笑了两声,倏然一弯身附在沈绍耳边道:"那我这就告诉沈二爷一个秘密……这汤里面的虾丸么……也是豆腐做的……"
沈绍一呆,刚才吃的一肚子美味佳肴差点没全从喉咙里呕出来,隔着一副眼镜那眼神也亮得怕人。
谢家声双眼看天,一对眸子全都撂到了脑门子上,道:"沈二爷实在不好意思,我铺子隔壁王妈家的小姨子屋里有一只公猫,昨儿才咽气,这不,我也正忌着荤腥呢。这玉片子,就当是沈二爷的祭礼罢。"说着将那宝玉拢在怀里,双袖一拂,扬长而去。
8
八
"谢家声谢家声,好一个谢家声!"
阿飞看沈绍在厅堂里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还不时踢翻几条椅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埋怨还是咒骂,最后砰的一声将自己摔在躺椅上。
他这几天将谢家声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从北平城墙根下挖了出来。谢一家可追溯到明末清初,原是江南名士,扬州十日的时候因为文名大,教大将军多尔衮一根铁链锁到京城里来。可怜书香门第哪里禁得住如此颠沛流离,好端端一家人在路上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独子苟延残喘,偏偏那年轻人又是个硬骨头,多尔衮许以富贵好说歹说都不能让他入朝为官。摄政王恼羞成怒便强令他娶了一个门下烧火丫头,终日在厨房里打水做饭。直到十几年后多尔衮到了台,被顺治皇帝砸了灵位,挖了陵寝,才被放出来。但当初的年轻人已是完完全全忘却诗书,安心做了个厨子。说来他于此道竟是极有天分,在王府多年浸淫下来练得一手好厨艺,尤其擅长汤食点心,拿手绝艺便是煮馄饨。离开王府之后他在城南临近天桥的地方开了个小店,渐渐做出名堂,传到他孙子手里的时候,已有了面点王的美称。
"阿飞,他的那家店叫什么名儿?"沈绍忽然问。
"饕餮居。"
"哪两个字儿?"
阿飞埋下头,像是做错了事似的:"我不会写……"
沈绍翻起一双桃花眼,目光越过眼镜框架落在阿飞肩膀上,突然向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阿飞稍一迟疑,沈绍又不耐烦起来:"没听见么,叫你过来!"阿飞蹑手蹑脚走过去,轻得跟猫似的。沈绍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扳平了他的手掌,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掌心上面一笔一画写着。"喏,这就是饕餮,往后千万要牢牢记住,别一问三不知,丢了我的面子……别说,你这狗腿子……"这狗爪子就这么握着还真舒服……沈绍突然觉得正抓着的这一只手温暖柔软,指腹上几个老茧,一摸就知道是长年劳作留下的,靠近虎口的地方还有块疤,是沈绍少年时硬要教阿飞射击,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崩掉一小片肉,现在剩下深褐色的一团,摸上去还有些凹凸不平。他想起那时的阿飞才只有八九岁,贴着头皮剔得寸青的头发还刺得人扎手,半截八字眉,眯着一双蚕豆眼,逢人只会说是或不是,七八年间一转眼就已到了沈绍肩膀,眉眼也长开了,只是他总是佝偻着背的习惯老改不了,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些。
沈绍看着看着,就撂开他的胳臂,径直往阿飞腰腿上抓去,少年的筋骨笔直,厚厚的棉裤下面,皮肉却是单薄,坚硬的膝盖骨在裤面上隆起一个小小而明显的起伏,沈绍用力一捏,那小腿猛然一弹,阿飞吓了一跳,沈绍却哈哈大笑起来,将手挪到他的腰上。
"给我挺起来!"沈绍在他的脊椎骨上狠狠一敲,痛得阿飞一个激灵,"我身边哪有过畏首畏尾的人?"
这时沈绍的手已经绕到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起阿飞的肚脐,惹得少年的皮肤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的小突起,不知怎的就让沈绍想起扒光了毛,任人宰割的雉鸡,猛地就觉着有些恶心,忙不迭将手从他的衣服里抽出来。"下次记着洗洗干净,也不知道自己多脏……"说着从躺椅上一跃而起,打开衣柜,吩咐下人备车去饕餮居。
阿飞这时倒问了一句:"要不要叫上赵老板?"
沈绍站在穿衣镜前伸展开双手,想了想道:"叫上他也好,我看他们能说得拢……不行,这根太花哨了,换一条。"
阿飞一连试了五六条领带,才由沈绍钦点了一条深蓝色条纹的系上,然后再套上一件墨色大衣,直垂到膝下,临了还拣了顶圆边的小黑礼帽戴上,帽沿稍微向下压着,只露出个鼻尖,很有几分美国电影里当红小生的感觉。
"怎么样?"沈绍说。
阿飞一呆,像是没听明白。
沈绍捏着他下巴强令他看着镜子中的男人:"我问你,觉得爷怎么样?"
"自然是……好看……"阿飞想不出别的词儿来。
"俗气……"沈绍一撇嘴,一手箍着他的肩膀,一手勾着他的脖子道:"这么好看的男人,谁见了不喜欢,不动心?"
阿飞讷讷道:"我……不知道……"
沈绍也懒得听他废话,抄起根文明杖转身出去。
沈绍的黑色西洋车兜了个大圈子,先去接了赵夜白,再自城南绕了一圈,隔着饕餮居一条街停下。沈绍拉开车窗,看青砖砌成的店面头脸不大,门梁上挂着块木匾,看样子有些年头,饕餮居三个字边边角角都模糊了。沈绍见那门庭甚是冷落,恰好有个跑堂的出来倒洗脸水,哗啦一声泼在雪地里,伸腰打了个呵欠又回转去了,扭头的片刻还向这边望了望,这地方坐得起汽车的人凤毛麟角,沈绍知道他或许太显眼了。
"你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沈绍问赵夜白,他摘下墨镜,后视镜中,那隐隐的黑眼圈竟像是销不掉似的,如影随形,他用手背揉了揉略微淡下去一点,转眼却又浮现出来。沈绍转身捧着赵夜白的脸,左看右看,喃喃自语道:"照理说你一天到晚可比我辛苦,怎保养的这样好皮肤?"
赵夜白看他没个遮拦,抬手将车窗关上了,才道:"沈二爷每天应酬多,这个公馆,那个公馆,哪里不是醇酒美人?做我们梨园行的,一忌酒,酒喝多了害嗓子,二忌色,色近多了害腰板……沈二爷天天离不得这两样,百无禁忌……"
沈绍忽然往他腿间一蹭,压着声音道:"都是胡说八道,要不要现在就试试爷的腰板?"
赵夜白一记爆粟捏在手里就要发作,突然听见阿飞说:"爷,有人过来。"立时又不敢动了。沈绍一看,正是谢家声,黑色玻璃外面,只见他穿了一件毛皮袍子,里面是一件浅色长衫,下摆叫北风吹得四处乱卷,露出下面一对黑布棉鞋,只是那一双手被他拢在袖子里,连个指尖也没漏出来,让沈绍微微叹了声可惜。他想,这样一个人若是换个行头,在舞会上一亮相,不过几分钟,定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没准还能被哪个老板相中拍几个广告,不过几天巨幅照片就能挂满大街小巷。
谢家声走近了,忽然弯下腰敲了敲车窗,沈绍看见他屈起的中指和食指的关节,驱散冬天的薄霜,落在坚硬的玻璃上脆脆的响。他的声音传到车内有些闷闷的:"沈二爷,该不是舍不得那东西,向我讨来了吧?"
"那可不,"沈绍将那眼镜擦得锃亮,一推车门,打了蜡似的黑发在大风里一丝不乱,"你耍诈讹了我,那小玩意虽不值钱,但倘若传出去,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搁?"他举手迎向车里,赵夜白裹在一圈白绒衣袖里面的手迟疑一下,终于搭了上去,伸出头来,冲谢家声轻轻点了点。
谢家声一看见他就笑了,道:"你看来精神不怎么好,可是昨晚又看本子看晚了,这不,我正熬着锅雪梨汤,还放了些冰糖桂圆,最是滋补醒脑,对你的喉咙也好,要不要尝尝?"
赵夜白低头咳了两声,道:"亏你还记得我有这个毛病,变着心思倒饬这么多年,也没见好多少,一到冬天就……"
"我也没想着它能好,"谢家声笑吟吟拉着他的手道,"尽人事,听天命,你听那戏文里不也唱,生生死死无人怨么?既然如此,我也要应一句,除非鬼神亲来勾,才不向那烟花路上走!"
沈绍看他二人说得投契,早存了不忿,啪地点燃了一支烟道:"谢老板,你这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么,哪有让人干等在外面的道理?"
谢家声斜睨了他一眼道,忽而笑道:"这倒是我怠慢了,两位请。"
沈绍随他走进店里,身在檐下倒觉比外面看着宽敞些,比起他以往出入的地方虽依然显得太过仄逼,但收拾得却极是干净,五张桌子分别靠着墙摆了,每张桌子配着五把椅子,凑得五五梅花之数,再看桌上的碗筷都是一例的赭红色,头上雕着镶声字的饕餮纹。谢家声一掀后面的一扇布帘,带他们穿过厨房,进入后堂。
那是一个小院,种着几棵梧桐树,依着厨房的暖气,到了隆冬依然枝叶不落,而正是有这些树叶的遮蔽,前厅的油烟才散不到后院来。小院不大,只在中间搭着个花架,沈绍看了,那种的不是牵牛也不是蔷薇,只是普普通通的爬山虎,在北风中掉光了叶子,剩下几条稀疏的茎脉缠在木头杆子上,抵死也不放手的模样。
"我以为你一定会栽几株梅花。"沈绍道。
"以前也栽过,"谢家声自枯萎的爬山虎花架下缓步而过,"但梅花还是太娇贵,我总没时间打理,老活不长……还是爬山虎好养活,不浇水不施肥,天一暖下几场雨,便绿得跟顶好的猫眼似的,教人看了心里痛快。"说着一推门,道:"寒舍简陋,两位请便。"
沈绍知道这里就是谢家声的居所,忍不住四面张望,内室一张床榻,外间一套桌椅,再加上窗边的一张书案,再要放下什么,转身已是困难。门后有个小火炉,正呼呼地烧着,金黄的炉火贴着上面的陶钵底毕毕剥剥地冒出暖意来,陶钵里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沈绍听着,只觉自己的肚子也要叫起来了。
谢家声从嵌在壁上的橱里拿出一双碗勺,揭开陶钵,从中舀出几瓢汤水,淋淋漓漓倒在碗里,径直递给赵夜白道:"慢慢喝,小心烫。"
赵夜白接过来,先看了看,见玉色汤汁,晶莹见底,上面还浮着几片雪梨,即刻食指大动,埋头淅沥呼噜喝了个干净。沈绍听着他喝汤的声音,肚中更觉饥饿,不满道:"谢老板的偏心可是太明显了些。"
谢家声理直气壮道:"这雪梨汤本就是给赵老板准备的,为压制咳症,我瞧沈二爷通泰得很,何必争这口闲气?"
沈绍一时语塞,顿时也耍起横来:"总之爷是饿了,你便看着办吧!"
谢家声像是早就料到他这一手似的,哂笑道:"沈二爷莫着急,到我这里万万短不了你吃的。"
这时赵夜白突然站起来道:"家声,街坊们都还好么?"
"放心,都死不了,"谢家声眉角一扬,"身不娇,肉不贵,但一个个都活蹦乱跳。"
赵夜白裹紧了袍子道:"许久不见,我去瞧瞧他们。"
谢家声点点头,正要起身送他出去,却被他按住了。赵夜白一走,窄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沈绍和谢家声两个人,顿时更显窒碍。沈绍看谢家声搁在桌子上的那半只手,前几天初见还是梅苞儿,现在就像开了一半似的……他想,若不是这样一双手,断做不出那样的好菜。这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太沉闷了些,冬日的暖阳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光晕里浮尘飞舞,和着锅里细细琐琐水沸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谢家声半垂着头,目光似穿透那墙角的暗昧,目睹那花架上爬山虎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你说……他身上有咳症?"沈绍率先挑起了话题。
谢家声一愣,道:"怎么,他没对你说过?"
沈绍摇头:"他不愿跟我说这些。"
谢家声道:"怕是你从没给过他这个机会。"
沈绍想了想,并不否认。赵夜白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话总是少的,像是在台上说得太多太累,言语倒成了一种累赘。赵夜白平素的声音听来并没有在戏台上那样惊艳,他说话很慢,总含着一口水似的,缓缓抑抑,有些单薄,沈绍不知道是不是他日里都淀着累着积着沉着,只等登台亮相的那一刻声遏行云。
"他的命不好,"谢家声盯着沈绍的胸口,像是要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这是教他学戏的师傅说得的……断眉薄唇,不是吃这碗饭的命。"
"但他现在红透了半边天。"
"您想说这都是您沈二爷的功德么?"谢家声唇边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笑弧,"他的名声都是一场戏一场戏,一嗓子一嗓子赚出来的,即使没有您——沈二爷,他照样能成红角儿,您信不信?"
沈绍见他扳着两根指头在面前晃来晃去,不禁双眼一花,道:"你们大小就是朋友,自然帮他说话。"
"朋友?"谢家声叹了口气道,"我从没把他当成过朋友……"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小学生一样的神情:"他救过我的命。"这时有一片云彩悠悠闲闲飘过窗前,口袋一样,将冬天那白花花的太阳一股脑都收到里面去,小屋里顿时一暗,触目所及,沈绍只能看见那一双雪生生的手,仿佛真能映照出冰凉的光晕。
"我小时候同家人失散,被拐子卖入戏班,"谢家声熄了炉火,炉中的青刚炭被烧透了心,发出阵阵沉浊气味,堵在鼻子里教人忍不住喷嚏,"那个时候瑞鸿祥还没有这么气派的名儿,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教我们戏的就是现在的班主,我和他同一天被他买下,巧了,学的也都是老生……"
沈绍调笑道:"早知道你也学过戏,就该让你们唱个对台。"
"沈二爷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唱戏的料……"谢家声噗的一口吹灭最后一点零星火花,"跟不上调,也记不住词儿,一个身段学了三天还是错……沈二爷,您见过这样不开眼的么?"
"吃你的菜倒看不出你这么笨。"
谢家声也笑了:"但他跟我是不一样的,他天生就该活在戏台上……红口白牙,慧眼如炬,听过一遍的词儿就决不再错,看过一次的本子就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尤其是那一把嗓子,切金断玉,长夜立斩……一口气连吐二三百个字不带消歇,沈二爷,我再问您,您见过这样天份的么?"
沈绍有些局促,道:"不瞒你说,在认识他以前,我还真没怎么看过戏,不懂这些行行道道。"
谢家声又笑了:"您哪能不懂,您要是不懂,能把他捧成角儿么?"
沈绍摆摆手道:"你这是打趣我呢,我虽自问脸皮粗厚,却也不是傻子,你打第一看见我们在一起就不喜欢。"
此刻院中落雪如簌,有人正踏雪来归,厚厚的棉鞋踩在上面,戚戚喳喳,让沈绍想起沈阳郊外那些奔跑在松枝下面的野兔。谢家声突然站起来,扬声喊道:"将我为沈二爷预备下的那碗馄饨端上来!"
趁那脚步声未尽,沈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抓着谢家声的手便问:"你还没说完呢!"
谢家声微微眯起眼,轻轻抹开他的手指道:"沈二爷何必心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这时赵夜白一掀帘子进来,看了看他二人,温声道:"你们俩像是聊得不错。"
"我正让沈二爷尝尝我的招牌馄饨呢。"谢家声立时摆出一脸笑意。
"瞎聊,都是瞎聊!"沈绍的脸都埋进那碗馄饨汤里,囫囵吞枣,味同嚼蜡,他鼓着腮帮子想,这下又被那人讹了。
9
沈绍回去之后做了个梦,是他,他们还在沈阳的时候,街上的雪积得没过膝盖,这样一比,北平的雪简直不够瞧。他正在城外遛马,金红的太阳鹅蛋似的挂在松枝上,他从嘴里喷出的森森白气里,看见趴在雪窝里的野兔,背上一撮褐色的短毛,像是一个还没好利索的疤痕。他举起毛瑟枪,是刚从一个白俄破落贵族手里买来的,上面还有原主人的棕熊家徽。沈绍调整着准心,忽然瞄准镜里的野兔就变成了阿飞的脸,他还是一张孩童的面孔,惺忪着两粒绿豆小眼,摆动着两条小短腿向他跑过来,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松林间:"二爷!二爷!"
沈绍拎着他的后颈将他提起来:"出什么事了?"
阿飞哆嗦着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将沈绍的手腕拤得死紧:"二爷,大爷出事了!"
"死了?"
"死了。"
沈绍就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极笃定地对阿飞说:"我就知道他死了。"
阿飞偏着脑袋问:"二爷怎么知道的?"
沈绍摸着阿飞短得青草一样的头发,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他救过我的命!"
这六个字仿佛是一只早已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就等着他一声令下,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强大的后坐力将沈绍狠狠向后推去,正撞在一棵雪松上。于是他看见了此生最奇妙的景象——他飞起来了,飞得像鸟一样高,越过雪松枝头,甚至能看见上面细密凹凸的纹路,浮现出年轮的印记,他仔细数了一数,不多不少二十八个,正是他的年纪。这时,他居高临下望见还傻愣愣站在那里的阿飞,那呆头呆脑的模样让他放声大笑。阿飞听见他的笑声抬起头来,一张脸扭曲成惊恐的形状,添上那黑洞洞的嘴,越发教人忍俊不禁。沈绍这才看见他倒毙在一旁的身躯,没了头颅的脖颈上还有汩汩的热血喷出,温泉一样。他突然觉得更加可笑,失去依凭的人头大大咧咧坐在高高的松树枝头,纵情恣意,前仰后合。他笑着笑着,突然就从高枝上跌落下来,这一跌,竟将他跌醒了。
沈绍倏然从床上坐起,窗外雪光映得白茫茫一片,他转头就看见阿飞趴在枕头边,发出细微的鼾声。沈绍顿了一下,一脚将他踹下床道:"谁让你过来的!"
阿飞咚的一头撞在硬木地板上,瞌睡却还没醒,朦胧着眼答道:"二爷你刚才魇着了,一直在笑……"
"那是爷吃喝玩乐正高兴,都被你这狗腿子搅了!"沈绍披衣下床,提拉着羊毛拖鞋在卧室里走来走去。
阿飞站起来才觉得肩膀上有些疼痛,手隔着薄衬衣摸上去硬了一片。
"几点了?"沈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快五点了。"阿飞瞥了一眼墙角的座钟,沈绍自前几日在饕餮居那里吃了那一碗馄饨就浑身不对劲,他在沈绍身边服侍十余年,哪一天不是和男男女女玩到半夜才肯罢休,纵使在入关的路上也不乏风流韵事,只是瞒着沈老爷子罢了。但昨夜沈绍竟推说累了,让阿飞拒绝所有邀约,天还没黑便关上房门倒头就睡。
沈绍突然踢掉拖鞋,从凌乱的衣服堆里翻找出两只袜子套在脚上,阿飞看他仓促间连袜子都穿反了,刚要提醒,却被沈绍一把推出房门道:"快!去备车!"
"去哪里?"
沈绍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领带还挂在脖子上:"自然是去吃今天刚出锅的第一碗馄饨!"
饕餮居的馄饨京城闻名,厨房的炉灶上架着一锅百年老汤,浓香醇厚,除却油盐酱醋还另有祖上秘方,说是传儿不传女。传长不传幼,才保得烧了这锅高汤的火二百年来从不熄灭。当年英法鬼子占了北京,饕餮居的当家舍下祖传老店,硬是带上了口百斤重的大锅一路从京师逃到承德,回来之后那味道丝毫不变,而饕餮居也因此名声大振。
一碗馄饨便是便宜,加汤加料不过五毛钱,但每日早上只擀五斤面粉,用完不补,若要一饱口福,天不亮就要到店门前排队,来得晚了,就只有一碗馄饨汤伺候。沈绍从前不知道这个规矩,头一次挨到中午,打扮得风度翩翩,到这里只能对着一桌子残汤冷炙干瞪眼。第二次沈绍起了个大早,让阿飞将车开得风快,险些撞倒旁人,到饕餮居一看,门前早已排起长龙,轮到他的时候只看见空荡荡的锅子,连一滴汤汁也没能剩下来,气得他连砸了好几张桌子,还硬撑着肚量赔了几块木头钱,谢家声却是渔翁得利,笑得气定神闲。这次沈绍憋足了劲发了狠,倒真有几分誓不罢休的意思。
谢家声看沈绍彬彬有礼探身而入,若不是伸腿的时候裤腿下面露出两只颜色不一的袜子,倒真称得上是衣冠楚楚。"沈二爷今天好早。"
沈绍哼了哼道:"这次还有剩的汤汤水水么,都给爷端出来!"
谢家声在围腰上擦擦了手,道:"二爷,你这来得可不巧,本店逢七休业,今天腊月十七,暂不开门,还请二爷好生回去吧。"
"你休想又讹我,"沈绍大剌剌在长凳上一坐,"爷今天铁了心,不吃到还真就不走了,阿飞,将车轮子都给我卸下来,咱都陪着谢老板和面去!"
阿飞二话不说拾起根烧火的铁签朝轮胎就是一捅,只听噗噗几声,四个轮子纷纷瘪了下去。"你瞧,我现在是想走都走不了了。"沈绍乜着谢家声笑了。
谢家声掬起清水洗净了手,眼波一睨,竟是你有千条计,我有过墙梯。"沈二爷何等人物,我自然有好东西招呼。"说罢打开碗橱,取出一把钥匙,自上了锁的最高一层上捧下一叠瓷碗,细细密密摞在一起,少说也有七八个,各个都是挑的最好的琉璃铸成,颜色不一,沈绍一双利眼见过多少宝贝,只一瞥就鉴出这些东西少说也有二三百年岁数。
果然,谢家声将碗在他面前排成一个圆道:"这七只琉璃碗是我谢家家传的宝贝,听父辈们说,这本是前明宫中御厨房里的,后来赏给了多尔衮,饕餮居第一代主人离府的时候偷偷带出来了,等闲不轻易示人。"
沈绍看那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是一般大小,玲珑剔透,葳蕤生光,历经百年依然凝润如脂,他用手指扣了一扣,其声清越,犹如鸾凤和鸣。
谢家声一脚将一捆柴踢进炉中,火焰陡然腾高,舔舐锅底,干柴爆裂,而谢家声的声音就和在这毕剥声中混上了一段铿锵之意:"祖上说,馄饨又名抄手、云吞、包面、清汤,相传道教老祖元始天尊象征混沌未分,乃是道气未现的第一大世纪,这馄饨,就是祭奠元始天尊诞辰的。"
"想不到这小小的馄饨还有几分尊贵,"沈绍看那清水渐沸谢家声也不在意,禁不住出言提醒道,"小心。水开了!"
谢家声却若无其事将锅盖一按,道:"煮馄饨三样东西最是要紧,一是皮,二是馅,三便是水。这北平无江无河,水为死水,惟有取今冬没落地的雪水,才不沾土气,三煮三沸过后,尽去腥气,才可下馄饨。"
沈绍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禁问道:"这样好的水,要怎样的皮,怎样的馅才配得上?"
谢家声揶揄道:"沈二爷一条五香舌吃遍天下美味佳肴,定然是山珍海味不入眼,鲍鱼翅参才勉强算是做菜的料子,但我饕餮居店小人少,还请沈二爷受点委屈,这平头老百姓的阿堵物,随便尝尝就好。"
沈绍见他一只手搭在汤勺上,黑漆松木上陡然开出了一枝白梅,那五根手指蓦的一收,海底捞针一般在锅里狠狠一搅,舀起四五个菱角大的馄饨放进赤碗里。"这第一道名叫朱砂红,沈二爷,请。"
沈绍握着筷子拈起一个,只见那小东西娇娇怯怯模样,皮薄馅多,缝隙处似开似闭,仿佛轻轻一咬就会流出津津汁液来。"区区这么几个,就想填饱我的肚子么?"
谢家声微微笑道:"沈二爷这会先开开胃,当心等会撑破肚皮。"
沈绍笑着将一个丢进嘴里,顿时满口香甜,那馄饨馅是胡萝卜,先用刀剁碎了,再用碾子碾成细粉,然后勾着些许白糖混着包起来,在沸水中一滚,糖脂都渗入到馅心里去,加上那新鲜萝卜本有的清甜,教沈绍不知不觉,将那一碗馄饨都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这时谢家声的第二锅已经煮好,盛在那橙色碗里,道:"这第二道名叫落霞橙。"
沈绍老远就闻见那香气,拍手道:"好蟹黄!"
谢家声不禁又笑:"沈二爷的鼻子比那院门口的狗儿还灵便些,我算是服了。"
转眼间沈绍又风卷残云一般,将那碗蟹黄馄饨吃得一个不留,这蟹黄与平日吃得大是不同,一颗颗在嘴里活了似的,上下左右地蹦达,沈绍双眼一瞪,仿佛真瞧见了碧波万顷,汪洋大海。"我吃过多少海蟹都没这股子海味,你怎么做的?"
谢家声不紧不慢道:"再新鲜的海蟹,离了海水也就失了灵气,任凭如何精心料理也是无力回天。我饕餮居买不起海蟹那好玩艺儿,便就近从永定河捕来今秋的螃蟹,用盐腌着,封在坛子里埋到地下,到时再起出来,泡在清水里一澹便可。"
"当心!"沈绍还来不及赞一声,谢家声一勺滚汤已浇到他面前,跃起的汤汁险些溅进他的眼里。
沈绍两只眼睛还是不住往谢家声手上瞟:"谢老板果然是……心狠手辣!"
谢家声将那黄碗往桌上一墩,道:"我一片好心提醒过了,沈二爷还怪得谁来?这是第三道,秋叶黄。"
沈绍夹起一个,先看了看,再闻了闻,一阵淡淡清香扑鼻而来,竟不知是什么做成,当下闭着眼睛咬了一口,细细品来,绵软微甜,粘而不腻,断而不碎,一等一的好刀工让其中还点着的几滴酥油恰到好处地将整个馅儿都浸透了,肚子里到现在才像是有些底儿了,那浇在上面的热汤顺着喉咙进到胃里,暖意融融,教人四肢百骸都酥软起来。
"这是什么馅儿,我竟没吃出来。"
谢家声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道:"沈二爷记好了,这里面包的是南瓜。"
"南瓜?"沈绍一拍桌子道,"谢老板莫要讹我,南瓜我也吃过,断不是这个味儿!"
谢家声接过筷子扒开一张馄饨皮,指着里面的馅道:"二爷你看,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南瓜,新鲜南瓜放不长久,老了又没了香味,最是难以料理……于是我便将南瓜磨成面,再用桂花油略微一爆,既保有南瓜的清甜,又混入桂花的香味,任你沈二爷吃遍天下,也休想尝出滋味来。"
沈绍拍案叫绝,再吃了一个,包在嘴里细嚼慢咽,不说不知,一经点破果有桂花幽香循声暗问,飘然而来。他方将这一碗馄饨一扫而空,谢家声的第四碗已经端上来了。"前三道都只是些开胃的小菜,沈二爷请品一品这道春江绿。"
沈绍低头看去,只见碗中凝碧犹如一江春水,雪白的馄饨小舟一般浮在汤面上。谢家声道:"这道菜还有个诨名,叫玉带围腰。"
沈绍这次却不忙着吃,盯着那馄饨端详半晌道:"这次的馅儿想必是上好的茶叶罢。"
谢家声点头笑道:"茶叶是茶叶,却不是上好的,只是些茶渣茶沫罢了,胡乱抟在一起做的,可比不上沈二爷平素吃的西湖龙井,冻顶乌龙。"
沈绍听是茶渣还有些不喜,抬头看谢家声却是胸有成竹,一咬牙吃了一个竟再也挺不起来,三下五除二将一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最后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阿飞拳头里攥着把汗,生怕他将这碗都吞了。
"还有么?"沈绍敲着空碗道。
"百年规矩,一人一碗。"说着,谢家声已经盛满了第五个碗,再顺手填了一碟子白糖递到沈绍眼前,道,"过天青,沈二爷看好了,这道菜要蘸着吃。"
沈绍脾气又拧不过来了,一手推开碟子道:"哪怕是黄连,我也一口吞了,你信不信?"
谢家声一愣,忍着笑道:"沈二爷的事,我可管不着……"话还没说完,沈绍突然哼了一声,丢下筷子端起那碟白糖一股脑都倒进嘴里,随后便倚在椅子上不动了。
"你给他吃了什么!"阿飞腾得已将腰间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顶到谢家声太阳穴上,撞得他一个趔趄,险些从灶台上跌下来。只听枪身中撞针一响,沈绍忽然断断续续道:"狗腿子,我还没死,你给我住手……"
阿飞脸上的肌肉动了几下,挤出一个不知什么表情:"爷……"
沈绍双手一撑丛椅子上坐起来,兀自龇牙咧嘴砸着舌头:"啧,酸得够味,甜得也够劲!你这青梅馄饨倒真是天下一绝!狗腿子你出去,少在我面前瞎晃悠!"
阿飞忙收了枪,回头深望了沈绍一眼,见他兴致正高,厨里的热气将他的额头都蒸出密密细汗,顺着面颊流下来。他一言不发退到外面,还顺势将门带上了。
沈绍第五碗还没吃完,眼睛已经往第六碗里瞟,那浅蓝琉璃碗里一汪水灵灵碧油油的汤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吃食是蓝色的。谢家声知道他疑惑也不点破,道:"这道水晶蓝可是我的拿手好菜,沈二爷吃仔细了。"
沈绍挥起勺子捞出一个,定睛一看,连皮带馅竟没有半分蓝色,他将信将疑又将其放回碗中,那馄饨登时像是掉进染缸一般蓝的碧亮透骨,这才明白谢家声活的白面薄如蝉翼吹弹得破,才渗得出这样的油彩来。这时沈绍已有了六七分饱,吞下这第六碗后正觉适意,谢家声终于盛满最后一碗。"沈二爷有没有胆量尝尝这无尘紫?"
沈绍看那滚滚热汤上面飘着紫黑碎末,一阵浓香冲鼻而来,一不留神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谢老板不会是想毒死我罢?"
谢家声笑道:"你虽身有四两肉,却不肥不瘦,排骨嫌硌人,皮又榨不出油,搁在我这里是半点好处也没有,这等闲功夫我还不如多卖几碗馄饨才是正经。"
沈绍听着有理,低头轻吮一口汤汁,呷在口里略一品咂,顿时双目发直,神魂皆无。一股辛辣一杆矛一样穿透喉咙直冲到肚子里,将肠胃搅得翻江倒海,天崩地裂。那热腾腾的辣油长了眼睛似的,遇经便入,见脉就钻,不过几秒钟功夫,沈绍只觉有一桶沸水当头浇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热辣辣,湿淋淋的,连眼睛都被激出泪水来。
"好,真带劲!"沈绍舌头活像打成了一个死结,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儿。
"饱了么?"谢家声掌着大勺问。
"饱了……"沈绍刚一开口就不顾风度打了个嗝,有些不好意思冲谢家声笑笑,那年轻的面点师傅却冷着一张脸道:"沈二爷这么快就饱了……还没见识过我的看家本事!"他一只脚踩在灶台上,如同一个临风点兵的大将,锅铲是他的大纛,汤勺是他的旗号,锅碗瓢盆是他的前锋,七彩琉璃碗是他的中军大营,那一个个浑圆飘香的馄饨就是他的千军万马。开创了这饕餮居的先人曾留下一句话,代代相传——是谁说只有王侯将相方能扬名立万,留书青史,殊不知民以食为天,谁端稳了饭碗,谁才是保住了命根子!
谢家声将七个碗摆成六瓣梅花状,在沈绍面前转了一圈道:"这是我谢家压箱底儿的功夫……沈二爷,你方才品的,只是馄饨行里最基本的七种味道,若是将这些馄饨两两相合,或是三三相融,便能延伸出其它无数风味。"谢家声十指修长,穿梭如飞,急速翻动恍若乱拨琴弦,看得沈绍目瞪口呆眼花缭乱。而那七个碗也在他的手掌下幻化出十重,二十重,甚至三十重,不一会掌心般大的小碟子堆了满满一桌。西陵春、东窗雪、连城碎……一个个名字冰盘走珠一样从他的唇齿间迸出来,砸得沈绍蓦的一阵头晕眼花。
他本已吃了近十分饱,但此时腹中突然升起一团暖气,横冲入脑,撞得他眼前骤然一白,眼帘开合处照相似的,将一切明暗光彩销得只剩下黑白两色。沈绍叫了一声阿飞的名字,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双手扔了筷子,抓起馄饨就往嘴里塞,双目赤红圆睁,瞳孔里却只容得下那一个个蜂巢似的碗碟,在他眼中,那些圆滚滚的馄饨都像是一个个的活物,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漫天飞舞,他伸手想要抓住一个,它们仿佛是在跟他开着恶意的玩笑,不断从他指缝间擦身而过,又像要勾起他兴致似的往来盘桓。如今,他满脑子都塞满了一个字:吃!吃!吃!
谢家声冷眼看沈绍着了魔一样,疯狂地攫取着一切能够下咽的东西,他已然化成了一头沉湎于食欲的兽,将全身的骨肉抟作一个无底洞——吃!吃!吃!人类身上最原始的两种欲望之一在他身上无限放大,他的关节器官都凝缩成一张永不厌足的嘴。
终于听得噗的一声,沈绍衬衫腹部的口子崩掉了,凸起的肚子自外套的缝隙里露出来,他的嘴还在不知疲倦地咀嚼,但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仰面倒在椅子上。谢家声见门外无人,将他沉重的身体搬到桌上,捏起把解腕尖刀刺啦割裂沈绍的衣服,束缚在下面隆起的肚皮挣脱最后的遮掩,小山一样展现在他面前。谢家声的刀锋顺着那道曲线走出一个弯曲的弧线,沈绍这时稍微清醒了些,一双眼睛钩子似的瞪着他,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很难受么?"按了按他的肚子。
沈绍眉头一皱,下身一阵蠕动,他还来不及收拢四肢便闻到一阵恶臭——他大小便失禁了,就留在方才摆满美味佳肴,任他尽情享用的地方。谢家声却不避那污秽,端起碗剩余的馄饨倒在他撑得滚圆的肚子上,灼热的汤水在上面留下数条红痕,如同烙印。
"你知道这些食盒子上的兽头是什么么?"谢家声摩挲着他的肚皮,缓缓道。那双捧着冰雪一样的双手,一寸寸地游弋过沈绍淀满了油脂和面粉的腹部,"这就是饕餮……相传是上古最贪吃的神兽,无时无刻不大张着嘴,是厨子这一行的守护兽……但我总是担心,若是有一天他吃无可吃,会不会连自己也一并吞下去……沈二爷,这倒有些想你,总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含在嘴里,吞在肚里才放心……不怕就这样被活活撑死么?"
沈绍喉咙深处突然发出咕的一声,他一个猛子挺起来翻身就吐,一泻千里,酣畅淋漓,将刚才吃到肚中的美食吐了一地,到最后连胆汁都呕出来才罢休。
谢家声呆了片刻,返身丢给他一张账单道:"沈二爷,承惠二十个大洋。"
沈绍边吐边翻起眼盯着他,抬手擦了擦唇边的污迹,喘着粗气道:"谢老板,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沈绍就算走在黄泉路上也要做个饱死鬼!"
10
赵夜白才从一处堂会乘黄包车回来,刚到丹桂大戏院门口还没下来,班主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出来,拉着他就往里面拽。
"等等,我还没付钱……"
"自然有人理会,你先过来!"班主一把将他拖到个僻静地,小声说道,"那边都要闹翻天了!"
赵夜白一时没回过神:"哪边?"
"嗨,就是那位!"班主狠狠一跺脚,指着面颊上的巴掌印道,"还能有谁,就是咱们的财神爷!正在发火,吵着要见你呢!"
"那就让他吵去,"赵夜白面不改色,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道,"想是在别处吃撑着了,到我这里来撒气。"
班主想起沈绍来时的面色,不禁也掩着嘴偷笑一声:"被你一说,还真像是吃撑了。"
这时门廊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像是谁不小心撞倒了秋千架,接着又是几声闷哼,听不分明,沈绍的声音夹在里面倒显得分外清晰:"赵夜白,我能给你这个名头也一样能收了去……"
赵夜白眉尖一蹙,将手里的外套交给班主道:"我给这位爷消消食去。"
班主知道他脾气,有些担心地叮嘱了一句:"慢慢说,可别和他硬碰硬……"
沈绍从饕餮居出来,憋着的一肚子无名火在雪地里一滚,竟越烧越旺,忽然有些想念赵夜白唱戏时那清清冷冷的声气,连那魂儿都没个温度似的。他便换了身衣服,马不停蹄就到赵夜白这里来,谁知赵夜白竟然有堂会,沈绍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班主乍着胆子劝他先回转去,被他一个巴掌打了个磨旋,再被阿飞踢了出来。
他往赵夜白房里一坐,翘着二郎腿道:"不过一个戏子,还真当自己是角儿了!"
"我当然是角儿,还是你沈二爷亲封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站在门脸儿上一掸衣裳,提了下摆进来,旁边凑热闹的教他两个眼睛一瞪,顿时作鸟兽散。他啪地将门掩上了,将头上的帽子向沈绍怀里一掷:"怎么,沈二爷要打自己嘴巴?"
沈绍想也没想一手接住,凑到鼻尖处轻轻一嗅,道:"你喝酒了?"
"王部长的堂会,没推辞得过,小酌了几杯。"赵夜白看沈绍来这儿不多时,屋子里已没剩下几件整物,妆台箱笼自不用说,被他拳打脚踢砸得稀巴烂,上面搁着的胭脂粉黛早不知撒落到哪里去,最让赵夜白心痛的是他那些命根子衣服头面,散的散,破的破,其中最心爱的一件扮《汉宫秋》时穿的戏装,是他下了血本,专程托人在苏州绣好了,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当初一展开只见富丽辉煌,第一眼他便喜欢上。也正是这件戏服,让他唱红了在北平的第一场戏。
赵夜白弃了沈绍,将那件戏装从衣服堆里扒拉出来,瞥见从襟口到下摆被割出一道大口子,稍一牵动就将旁边的针脚扯落下来,赵夜白心中一凉,这衣裳怕是再也穿不得了,当下将班主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回身指着沈绍冷笑道:"沈二爷也忒过了,在别处受了闲气却跑到我这里来寻晦气,我虽是下九流,攀不上你沈二爷身娇肉贵,却也不是那三等堂子里面破烂人物,更不是沈二爷身边那些哈巴狗儿,任你想怎么捏巴就怎么捏巴。赵夜白这个名字丢在水里,还是激得起几声水响的!"
沈绍由着他抢白一番,刚在谢家声那里吃的一肚子哑巴亏又撑得他腹胀欲裂,他等着赵夜白说完了,嘿嘿笑了两声道:"今儿爷就要来捏巴捏巴你,看你赵夜白这身骨肉有多硬!"
他说得不见多大声,脸上也不见多狠,但赵夜白知道他是动了真格,转身就要往外跑,终是迟了一步,教沈绍一把就圈在手臂里。赵夜白翻起一脚冲沈绍脑门就是狠命一踢,孰知沈绍早料到他这招,伸手就攥住了他的脚踝,但觉那握在掌心里的踝骨一只小鸟似的,眼看就要挣脱出去。沈绍手上加力向上一提,赵夜白闷哼一声,反手抓他腰眼。沈绍何等目力,动如光电,另一只手自赵夜白身后一探,已将他的手腕收在五指间。此时赵夜白一是动弹不得,沈绍犹不满足,右手捉着赵夜白的脚再往上一拉,赵夜白多年腰马扎实,腿脚筋脉柔韧,轻轻一提便能勾着头顶,却也禁不住沈绍再三纠扯,只听他腰胯间咯的一声轻响,险些从关节里脱出来。
赵夜白不敢再动,他的后脑勺紧紧贴在沈绍的下巴上,男人温热的呼吸深深浅浅,都喷入他的发丛,在发尖上凝出一络湿意。赵夜白放缓了声音道:"今天晚上还有戏场子……"
"服了么?"沈绍稍微放松了一点问道。
"服……自然是服的……"
一听这话,沈绍便像是喝了七八两酒一般陶陶然起来:"说,你在我沈二爷面前,只算个……只算个这个……"他冲赵夜白竖起一截小拇指。
赵夜白咬紧了嘴唇,一字一顿道:"我在你沈二爷面前,算是个……这个!"他猛然一挣,脱出沈绍的桎梏,照准男人的下巴就是一头撞去。沈绍一个躲闪不及正中鼻梁,他低吼一声捂住鼻子,指缝间已渗出鲜血。
"今儿也让你见识见识我赵夜白打小就练的铁头功,全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沈绍遭此重创勃然大怒,一举将轻重缓急是非曲直抛到爪哇国去,一手提溜着赵夜白的衣领将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赵夜白两只脚在空中乱蹬乱踢,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慌乱间勾倒衣橱箱柜,一阵巨响。阿飞在门外听到动静,砰得撞开门栓冲进来,正看见沈绍将赵夜白按在妆台上,急急忙忙就要退出去。沈绍在玻璃镜里看见他,一声叫住了:"狗腿子别走,好生在这里看着了,惹恼了爷是个什么好下场!"说着就将赵夜白的襟口向两旁一分,扯出雪白的里子来。
赵夜白吓得脸都青白了,像是刹那间被抽干了血液,他的目光越过沈绍的肩头,直落到依然面无表情的阿飞脸上。切金断玉的牙关怕冷似的打着战,终于憋出一句:"滚出去!"阿飞却只是摇头,没有沈绍的命令他一动也不能动。
沈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撕赵夜白的裤子。赵夜白拼死了命抓住,十根手指头都深陷在棉布里,生了根似的,一寸不让。沈绍满头大汗,不知从哪里摸出把裁衣服的剪子横在他手背上道:"再不松开,我就将你手指铰下来!"
赵夜白面颊憋得像是被火烧过,细薄的嘴唇哆哆嗦嗦,沈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清是个不字,当下不怒反笑道:"好,果然名角儿是要比旁人硬气些……看我削了你手指,你以后还怎么唱戏!"
赵夜白陡然被这句话魇住了,攒得死紧的眉头一松,放开手去,沈绍顺势将他全身上下扒了个精光。
屋子里的炉火还在腾腾地烧着,阿飞站在门口,看见赵夜白两条白生生的长腿从沈绍□伸出来,那足趾还微微翘起,没来由教他想起沈阳郊外结了冰的湖里,安安静静生长着的芦苇。它们的根都很浅,懒懒扎在水里,但在白茫茫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原上,只有它们能活过那些漫长的冬季。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如同将头埋进冰雪中的狐狸一样,渐渐沉重起来。自沈绍微微弓起的脊背与臂弯间,赵夜白被炉火燎得绯红的胸膛拉动风箱一样,上下起伏着,阿飞甚至能数出那为撑起这瘦削皮肉而隆起的根根肋骨。
沈绍却是个最好的猎人,在这场早已开始的角逐中,他始终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当赵夜白停止抵抗的那一刻,他就确信这头傲慢的猎物已经落入了自己的圈套,但当他正准备享受这道美味的时候,目光触及到赵夜白手腕上那个圆圆的伤疤,像极了他二十出头的那年,在沈阳茂密的森林里,用新买的猎枪刚刚射杀的那只野兔身上,方生出的绒毛。褐色、冰凉、柔软、无人注意,仿佛一只闭合的眼。
"听说你救过一个人的命?"沈绍的手缓缓摩挲过他的那个已然愈合的伤口。
"你从谢家声那里过来的?"
"不许你再提起这三个字!"沈绍猛然听见这个名字火气又窜上来,而赵夜白却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火上浇油,不断挑战着他的底线:"我早警告过你别去招惹他……活该!"
沈绍这次竟好似没听见一样,将头枕在他的小腹上,那稍稍凹陷下去的肚皮像一座滋生欲望的温床——食色性也!沈绍突然想起什么道:"赵老板,你说你今晚还有戏场子?"
"唔……"赵夜白看见希望似的点了点头。
"吃了么?"沈绍接着问道。
赵夜白思量片刻之后摇头。
"那怎么行!"沈绍大惊小怪地叫唤起来,"没吃饭怎么有力气唱戏?阿飞,还不将我送给赵老板的东西拿上来!"
阿飞从门后提来一个赭红色的食盒,上面虎狼一样的饕餮纹腾云驾雾,张牙舞爪。沈绍笑着道:"这是我从饕餮居,你朋友那里特意为你买来的,为不辜负我们的好意,你可要一个不剩,全部吃完。"他揭开盒子,里面是麻将牌一样,码得整整齐齐的二十个雪玉包子。
赵夜白不待沈绍多言,一手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这等油腻之物对梨园行来说最是忌讳,但赵夜白此时却吃得百无禁忌,转眼间,手里的两个已被他吞噬殆尽,他一腾出手又拿了两个。沈绍冷眼看他狼吞虎咽,到第五个的时候他已吃得慢了,在咽下第八个之后他的喉咙里再也吞不下任何东西。
这时沈绍脱了西装外套,两根指头伸进去拉松了领带。"赵老板,这样浪费可不行……"他一手掐着赵夜白的下颚,一手夹起个包子狠狠往赵夜白嘴里一捅,直送到食道里。皮薄肉厚的包子连着沈绍的手指,卡满了他整个喉头,唾液顺着合不拢的嘴唇,沿着沈绍的手背流到他的小臂上,在他的白色衬衣上浸出一个又一个小圆点。
赵夜白的气管一并被塞住了,呼吸不得,沈绍的手却一直僵持着,直到见赵夜白开始翻白眼才丢开了。赵夜白心头一阵恶心,沈绍忙捂住他的嘴道:"不准吐……你吐出来多少,我就全原路塞回去多少。"说着又将一个新崭崭的包子送到他嘴边。
赵夜白闭上眼,由着沈绍的指头撬开他的嘴,将包子整个整个往里面纳入。唱戏的一张嘴最是金贵,沈绍微咸的手指上,指甲划过他的舌头,痛得他一个哆嗦,竟将那几根手指牢牢包在口里。沈绍运劲往外一夺才□,斜着眼看着他笑道:"赵老板不但铁头功厉害,这功夫都练到舌头上来了。"
赵夜白听在耳里,只想张嘴一合,咬断他那几条混帐手指。此时盒子里的包子还剩下一半,赵夜白的肚子已是饱涨欲裂,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个硕大的胃顶得错了位,满腹的油腻像是一个随时都会被点燃的火药桶,赵夜白想,或许只是一个火星就能将他烧起来。沈绍也不再勉强,他站起来盯着躺在地上的赵夜白看了很久,抬起一只脚踩在他□的肚子上,眼睛里竟有了一丝迷惑:"你吃了这么多东西,还是这么瘪,这么平……我真想剖开看看,你的肚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赵夜白撑起头道:"没准儿上辈子我就是个饿死鬼头胎,这辈子吃什么进去都填不满……"
"有道理。"沈绍竟对这个荒谬无比的理由摆出一个极为赞同表情,他一把将赵夜白抱到妆台前,"吃饱了,该唱戏了。"赵夜白的下颔被沈绍捏着,扭向镜子,他看见里面的那个人,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嘴角上还挂着血迹,唯有那脸看得出仍然是名倾北平的赵夜白。
"赵老板,今儿不劳你亲自动手,我沈老二来伺候你上妆。你今晚的戏码是什么?"
"汉……汉宫秋。"
"不好,"沈绍摇头晃脑道,"悲悲戚戚有什么意思,得改!改成……定军山,你看怎样?" 赵夜白生怕惹恼了他再让自己吃包子,只得道:"沈二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好!"沈绍扭开一个脂粉盒子,蘸着一个粉扑就往赵夜白脸上抹。这定军山的妆是要兑着黑墨的,沈绍却奔着洋红就去了,赵夜白也不敢出言提醒,由着他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
沈绍平素给那些莺莺燕燕画眉画惯了的,见赵夜白的眉有些疏淡,便调了深浓的螺子墨勾上来,一不留神,还将一对剑眉硬生生撇成了娥须。沈绍画得兴起,也不在意。
沈绍左看右看自觉得意,拖了面镜子过来道:"瞧瞧爷的手笔!"
赵夜白看着镜中生不生,旦不旦,哭笑不得,心下也忍不住他如此糟践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便只盯着那黄澄澄的铜镜托不言声。
沈绍笑嘻嘻从那衣服堆里拣了一件镶金流黄,还坠着玉片子的戏装出来,胡乱裹在他身上,道:"唱罢。"
赵夜白双眼一瞪:"唱?"
沈绍道:"吃了爷的东西,当然要唱给爷听——只唱给爷听!"
"但现在……没有京胡,也没有锣鼓……"赵夜白腹中绞痛欲裂,煞白着脸胡乱找了个由头,只想将这瘟神赶紧送走。
沈绍眉心一拧,抓了把胭脂狠狠捺在他面颊上,将赵夜白出了名的修眉俊眼糊成红通通的一片,刚哭过似的,他回身再寻了个鼓槌握在手里:"爷亲自给你打着拍子,怕什么!"
沈绍嘴里哼着急急风,摇头晃脑将鼓吹往凳子面上一抡:"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赵夜白站在桌子上,披着被沈绍扯破了的戏装,猛地一清嗓子,京城第一生赵夜白名震梨园的清亮声腔顿时将整间小屋子挤得满满盈盈,左冲右突的昂藏声气从窗户纸上每一个孔洞中奔流而出:"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生流落!"
沈绍虽不是票友,但也听出不对,手上的鼓点一停:"我叫你唱定军山,你怎么唱夜奔?"
赵夜白却不管沈绍,方才的一顿折腾丝毫没有损伤到他的一把好嗓子,大处腾挪,小处转寰,字字句句如铜壶走珠飞金溅玉将一场夜奔痛痛快快直唱到底,待到最后一句"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更是有如神助,斩钉截铁,冲得那房梁上都簌簌跌下灰尘来,赵夜白两根指头直指沈绍双目,活像要将那两颗眼珠子都抠出来一样。
沈绍目不转睛迎着他的指尖,眨也不眨,忽然他眼角一弯,竟拍着手掌哈哈大笑道:"赵老板果然是梨园翘楚,唱的好!这就算是我姓沈的打赏了!"他将一边搁着的赭红食盒向地上一摔,里面没吃完的包子滴溜溜滚了一地。
这时阿飞突然进来,看见这番景致,正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沈绍道:"怎么,你也想来唱一出?"
阿飞吞了口唾沫,垂着眼睛道:"爷,咱放在城北库里面的那批货……"
"慢着!"沈绍连忙打住,戴上帽子穿起大衣,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11
阿飞在前面开车,发动机轰隆隆的,碾过郊外的积雪,沈绍心里竟是颇不宁定,他是做药材生意起家,经营着北平最大的药房。沈家祖上便是关外参客,靠着卖长白山的人参发家,几代之后逐渐有了些积蓄,才在沈阳城开了间小药铺,直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将内务府洗劫一空,皇帝御膳上竟连一支成型的人参的都找不到,急令盛京将军在关外收买好参,沈家凭着上百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囤积居奇,抬高市价,一举赚了数十万两银子,也在一夜之间成为沈阳城,甚至东北有名的巨富。九一八之后,沈家虽然离了沈阳,但东北的故交好友还在,北平城七八成的人参交易都得过他沈绍的手。因着这一节,坊间也流传着一句话,叫做:情义不如大洋真,大洋难买沈家参。
沈家的人参连同铺子里的起他药材,大部分都囤在城北的一间仓库里,平日里雇了三五十个保镖看着,沈绍还和黑道上的大哥们打了招呼,让他们多照应着,这次的消息就是从帮会堂子里递出来的,只说是有人捣乱,但沈绍不知怎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太阳穴突突地跳,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果然,离着仓库还是三四里,路两旁的闲人就多起来了,抄着手站着的,背转身抠墙根的,有几个还有些眼熟,都是堂子里见过的。
沈绍眼睛一亮,冲外面的一个人一招手:"黑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踮着脚过来,扒着车窗小声道:"二爷,这事可不好办了?"
"有你们帮里的洪爷在,还有什么不好办的?"沈绍递给他一支烟。
黑子推让一番,终于收了,道:"不瞒您说,恐怕连洪爷也管不过来……"
沈绍这才真觉得棘手了,面上却还在笑:"黑子你就哄我吧,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
那人苦着一张脸道:"哎哟,二爷,我可真没跟您开玩笑!我黑子对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就叫洪爷一枪崩了我!"他一双蚕豆眼看了看左右,低声对沈绍道:"不瞒二爷,这是国防部的刘部长亲自下的令,便是洪爷……那也是无计可施呀!"
"刘部长……是当年跟着张勋进来的那位?关他什么事?"沈绍仿佛又看见这位刘部长干瘦脊背上,猪尾巴一样搭着的一根花白辫子。"我一年里红货白货也没少送过,他凭什么跟我过不去?"
黑子皱着脸道:"这我可不知道了,二爷你自己可要小心。"说着,刺溜就钻进路旁的小树林里去了。
沈绍在车里开始盘算,他有个习惯,一打主意就转手上的玉扳指,还边数着数。这次扳指还没转到五十圈,就看见仓库门前站着的,荷枪实弹的士兵,一个个扎着白绑腿,在冷风里被冻得直打哆嗦,以前沈绍看见了总要讥笑一声,说这是鹅打摆。
那些士兵见沈绍的车子,一挺枪就拦下来,沈绍整了整衣领下车,有个士兵指着他的脸就问:"你是沈绍?"
沈绍嘴里答应了一句,眼睛却瞅着他帽子上别着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暗地里道:"就多了这个劳什子,你小子就敢对着爷乱吠吠!"他一使眼色,阿飞已将二十个大洋塞了过去。
那士兵竟看也不看一眼,道:"这仓库是你的?"
沈绍这招向来无往不利,这次却碰了个硬钉子,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倒霉事都涌到一起来。"当然是我的,当初建的时候,还是警察厅的张厅长批的条文。"
"什么张厅长、李厅长,我只认识咱们钟师长,来,带走!"说着招呼人上来就要拿他。
沈绍一摆手:"犯不着劳烦各位。"临走还在阿飞胳膊上一捏,示意他先行离开。
他跟着那士兵进到仓库里,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药味,还沾着湿粘的土气,但闻在沈绍的鼻子里,却比任何法国香水还要香甜,他自小看这个,吃这个,学这个,一支参抓在手里,用不着看,也用不着摸,只这样轻轻地一嗅,就能立时断下年份品质,半点也不含糊。
这时他看见一个穿深绿色军装的男人,正坐在条凳上,军帽也没戴,半只手套掖在上衣口袋里,捏着支老山参对着油灯细看。
"好参,这样是看不出来的。"沈绍冷不防走到他身后道,瞥见他金灿灿的肩章。
那人一抬头,一脸狐疑:"那该怎么看?"
沈绍摘下自己的眼镜给他道:"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看人参只看个头,以为越大的越好……又不是裤裆里那玩艺。"
那人听了也是一笑:"你这行家倒说说看。"
沈绍指着那人参道:"行家都知道,人参好不好,全看年纪老不老。越老的参下面根须越多,就像你手里拿的这支,也不过三十多岁,还是个小孩子,而有的好参……"他捡起旁边麻布口袋里的一支道:"你别看它个头小,足足有一百来岁了。"
那军人戴上眼镜,将两支摆在一起,顿时分出高下来。"好好好,我今儿算是长了见识了!"他站起来向沈绍伸出手:"中华民国二十九军十一师师长,钟秀林。"露出腕间的瑞士精工金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幸会幸会,"沈绍依样画葫芦,"北平广生堂中药公司总经理,沈绍。"
"开中药铺也叫公司?"
"这年头,连军阀都称个大帅,叫公司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早听说沈二爷是个妙人。"
"不敢,"沈绍将握在一起的手一缩,"天大地大,枪杆子最大,在您钟师长面前,我可不敢讲这个爷字!"
钟秀林将眼镜还给他:"沈先生知道我?"
"如雷贯耳!"沈绍一张嘴又忍不住了,"当年先跟着孙殿英掘了前清的东陵,因而得罪了张勋,在北平呆不了去了东北,后来九一八,跟着张学良将军入了关,调任十一师师长。"一番话有捧有贬,滴水不漏。
钟秀林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装糊涂,哈哈笑道:"想不到这北平城还有人记得钟某人。"
沈绍看着他唇红齿白,一颗金牙时隐时现,竟鬼使神差来了一句:"当年沈阳响当当的战斗英雄,谁不记得?"
这话平常普通,两排牙齿一碰,抑扬顿挫,却像是点着了钟秀林的火药库,他自认儒将,最讲涵养,一张脸红过去又白回来,到最后从额角滴下几点细汗。沈绍看他的嘴唇都抿紧了,硬绷绷道:"沈先生记错了吧,我从没去过沈阳。"
沈绍自忖踩着了钟秀林的痛脚,索性又在上面加了把力,道:"钟师长贵人多忘事,一九三一年,您从大兴安岭撤回沈阳的时候曾在寒舍小憩,那个时候钟师长还只是个团长,身负重伤,难怪不记得……"
"是你!"钟秀林上身一晃,随即又立得像杆枪一样直。
五年前他为了掩护张学良的嫡系部队顺利撤出,在大兴安岭附近的山区牵制日军的主力,因为实力悬殊,寡不敌众而边打边退,一直退到辽宁境内,最后全军覆没,自己也被一颗流弹从前胸穿透到后背,生命垂危,被副官背下前线,送入沈家的医馆。恰在这时,日军也进了沈阳,遍了城的搜寻东北军,钟秀林因名气大,日军更是下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挖地三尺也要掘出那一把骨头来。眼看日本人横冲直撞就要闯进内堂,沈绍的大哥竟挺身而出,认下钟秀林这个名字,被一根铁索锁到大牢里就再也没能走出来。沈绍刚二十出头,虽每日斗鸡走马,逛花楼转茶馆,于这钟秀林还是见过几面,决计不会认错。而此番惨败也被钟秀林视为终生之耻,严禁他人谈起。
"钟师长,事隔这么多年,该不只是来叙旧的罢?"
钟秀林扶着桌子坐下,小心翼翼从上衣口袋里的手套戴上,再将那顶帽子端端正正扣在头上,低垂的帽沿几乎压到鼻尖,于呼吸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可以一枪毙了你!"
沈绍听见外面汽车发动,逐渐远去的声音,知道阿飞已经安全离开,也洒然落座。"为什么,因为我沈家曾救过你?"
钟秀林拔出配枪往桌上一砸:"有人说你走私药材,将人参卖给日本人!"
"难怪……"沈绍笑得恍然大悟,"我还寻思着……区区一个开中药铺的,竟然惊动了你钟师长亲自出马……您相信了?"
"凭什么不信?"钟秀林抬手砰的一枪,子弹擦着沈绍的耳根,掀飞了他的帽子,将身后货架上的麻布口袋划拉出一条大口子,密密匝匝的深褐色药材落雨一样往下掉。钟秀林一拍手,门外的士兵推搡进来一个瘦高男人,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丝丝缕缕从绒线帽子里支楞出来,钟秀林指着他道:"还认得他是谁么?"
沈绍一道目光丢过去,仰着下巴道:"不认识。"
"你再好生看看。"
沈绍推了推眼镜:"世上人那么多,我哪能个个都认识?"
钟秀林还没发话,男人却忍不住一个哆嗦扑上来,抓着沈绍的衣领,眼泪鼻涕都往上面抹:"少东家你没良心啊!我是戴子奎,为你家的广生堂管了四十年的账!你说踢就将我踢出去了,我一家五口还有三个孩子都被饿得嗷嗷叫,却连买根上吊绳的钱都没有!这么冷的天,这么厚的雪……沿街讨口都没人可怜!我在广生堂累弯了腰,你现在却说不认识我!"
沈绍掰开他的手,慢悠悠摸出几个大洋放在他掌心里,道:"这些钱,你子子孙孙买多少上吊绳都够了。"
一句话教戴子奎差点背过气去,他望了钟秀林一眼,极力挺起胸膛道:"你暗地里勾结日本人的事今天却是瞒不过去了!"
沈绍一拍大腿:"我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你这老家伙在捣鬼……啧啧……"他朝钟秀林竖起大拇指:"用我原来的狗反咬我一口,钟师长果然高明!"
钟秀林不置可否,径直对戴子奎道:"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省得沈先生说咱无凭无据,冤枉好人。"
这个潦倒的男人像是突然得了将令似的,刷的从袖筒里抽出一叠纸页,扬在沈绍面前道:"少东家,我在广生堂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待……这账本就是你通日卖国的铁证!"
沈绍啪的将那账本夺过来摔在桌上,道:"钟师长,你这招绝啊,在下实在是佩服。既把自己撇了个干净是不是,还将这屎盆子结结实实扣在我头上……不过我就琢磨着,钟师长花这么大力气,不仅仅是要送我一碗牢饭尝吧。"
"沈二爷果真是聪明绝顶!"
"哪里,不过见识得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只听钟秀林道:"我也不要别的,只要沈二爷将东北的人参生意让一半出来,我保你免于牢狱之灾。"
"这个交易听起来倒是划算得很,"沈绍搓搓手,眉宇间似乎甚为动心。
"还有我的安家费!"戴子奎抢着说道,"我要一千大洋!"
"多少?"沈绍像是没听清楚。
"八……八百大洋……"戴子奎喉结一动,咽下一口唾液。
"大声点儿?"沈绍再凑近了些。
"五百大洋,不能再少了!"戴子奎哭丧着脸道。
"我说过不给你了么,"沈绍失声笑道,"你叫戴……戴什么来着?"
"戴子奎,我叫戴子奎,少东家!"
"戴子奎,我记下了。"沈绍掏了掏耳朵,歪着头道:"不过钟师长,这么大的事,总得容我考虑个几天不是。"
钟秀林胜券在握,并不急着赶尽杀绝,道:"这个自然,我就给沈二爷十天时间……二爷是聪明人,想必不会让我失望。"
沈绍嘿嘿干笑了两声,提起帽子朝钟秀林晃了晃:"时间不早,我还得赶一场筵席,钟师长,少陪了。"
12
沈绍从仓库出来,在路上转来转去找自己的车,他扮俊爱俏,大冬天为了不显得臃肿通常只穿一身西服,薄的,再外面罩一件毛皮大衣,坐在车里不觉得,北风一吹嗖嗖的冷。沈绍将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在西北风里等了半日,那天都黑透了,才想起让阿飞先行离开通风报信去了。没奈何,只得摸着路在松树林里,高一脚低一脚往外走。还走出不到二里地,就看见一束灯光打过来,紧接着就是车轮碾在雪地上的喳喳声。那光照见沈绍车也停了,有个人跳出车门向沈绍直挥手。
沈绍一见那人,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拳就将他打翻在雪地里,骂道:"不找人来帮忙你回来做什么!万一你这狗腿子有个好歹,还不连累爷也送了命!"
这一下不偏不倚正中阿飞的鼻梁,少年只觉得鼻孔里一股热流,一摸就着车灯一看才是一把血。他抓了手雪扑在鼻孔里,不一会都被泅化了。"刚出去就碰上警察厅张厅长,正带人往这边过来,我先走了一步……"
沈绍知道错怪了他,气消了大半,面子上却磨不开,又轻轻踢了他一脚道:"你这狗腿子,还有几分忠心。怎么,伤要紧么?"
阿飞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再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沈绍状若潇洒的一挥手:"这点小冷,算不得什么……"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阴着脸抓过阿飞的衣服裹在身上,往后座上一蜷,倒头便呼呼大睡。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沈绍就被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了,他掀开眼皮,刚过了北平城的老墙根,西洋电灯明晃晃吊在头顶上,侧目,阿飞还在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后视镜里,他的鼻子青了一块,仿佛还肿起来了。
沈绍打了个呵欠,就听见阿飞道:"爷,就快到家了,您再眯一会?"
"谁说回家?"沈绍挣起来,看见衣袖上被压出几道褶皱。
"要不……去碧君小姐那里?"
"那个骚货……"沈绍点燃一支烟,咕哝着道,"今晚再去,非被她榨干了不可。"镜片的反光里却浮现出女人肥白的大腿,和一动就动摇西晃的胸,一时间手指头也有些痒痒。
"前面那个路口右转,去柴王府。"
柴王府此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派对,柴老王爷平时不好别的,就喜欢学年轻人样子赶个时髦,人说他五六十岁了头上却没一根白发,都是用美国药水染的。只是年纪大了穿衣戴帽都比不了当年,只得在别的地方下功夫。他常借着柴幼青的名义邀请些出国留学回来的年轻人,大多都是欧美派的,不是柴老王爷一颗红心高唱爱国,只是他对日本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地图上的弹丸之国,每当人提起五年前的九一八,他总会将一切都归咎为东北军的无能。
这时,柴老爷子正坐在太师椅上,一边看前前后后西装革履的青年们往来穿梭,跳起来发表几句在他看来狗屁不通的政见或者酸掉牙根的歪诗,一边盘算着其中哪一个会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他的目光转向静静坐在人堆里的宝贝女儿,越看越喜欢,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儿。这样的姑娘,理所当然要最优秀的男人来配。
正想着门外就来了一个。那人身材颀长,挂着件黑色长大衣,跟上好的衣架子似的,他摘下礼帽,将手里的文明杖轻轻抛给门房,大步流星地进来,脚下还生着风似的。柴老爷子迷迷糊糊暗道:"这倒是个好人选。"
那人也不管他人目光,认识的不认识的,对对直直朝柴王爷走来。"柴老爷子,打搅了。"
柴王爷听这声音耳熟,夹起眼镜一看差点把假牙吞到喉咙里去:"沈……沈二爷,贵人呵!来人,还不赶快侍候着……"
"不必了,"沈绍一摆手,笑嘻嘻对老人道,"柴老爷子见着我,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他忽然一顿,周围的人一时都静下来,抻长了脖子等他将这句话说完。沈绍心满意足环视一眼,接着道:"意外……"
柴王爷打了个哈哈:"意外是意外……沈二爷是稀客……"
"什么稀客干客,不如堂客!"沈绍操着荒腔走板的四川话调笑一句,眼睛直往柴幼青身上瞟,见她蓦然红了面颊,转过脸啐了一口。
谁都知道,柴幼青的母亲是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家的小姐。
立马就有人捧场:"我也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自从去了美利坚回来,四川话便说得还没有沈二爷标准,只会讲'外夫','外夫'。"
在场的人都笑了。沈绍在柴王爷身边坐下道:"这天是越来越冷了,但看老爷子竟比我还康泰些,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秘方,不妨也给小弟说说。"
柴王爷不知道他肚子里打什么主意,道:"不敢当,只是幼青她妈带过来的土方子,一两红糖一两参,炖乌鸡在文火上慢慢煨六七个小时,再泡上一两个青梅子喝,保管你一冬手脚暖和。"
沈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参可有讲究?是高丽参、西洋参、还是长白山的老山参?"
柴王爷棱起一双三角眼,哈哈笑道:"参么……还不都一样,一根杆几条须,论起这个,沈二爷才是行家。"
沈绍哂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下人已将夜宵汤点端了上来,柴王爷亲自拈了个蟹黄烧卖给他——"尝尝,在别的地方可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沈绍本不想张嘴,但见那烧卖外皮晶莹,里面的蟹肉黄澄澄的,说不出的讨人喜爱,一不留神,阵阵香气就往鼻子里钻,禁不住吃了一个。一品之下,几乎噎着,一张脸黑得能当墨汁使。
"柴老爷子,这烧卖是府上哪位师傅做的?"
"我府上哪来这么好的厨子?"柴王爷手一招,后堂里就进来个人,远远的,还围着白围腰。沈绍一眼就认出他来,却假装不认得,道:"这区区一介厨子,长相倒还马马虎虎。"
恰好此时他才娶进门的六姨太扭着小腰过来,一双嫩藕似的胳膊缠在他遍布皱纹的脖子上,一边撒着娇要老人陪她打麻将,另一边,一对水生生的大眼勾着沈绍的鼻子就不放,沈绍何等能解风情,摘下眼镜假意擦拭,后面的那桃花眼恰在此刻暗度陈仓,两个人目光一撞,差点没擦出火花来,烧着柴王爷的胡子。
柴老爷子拍拍六姨太的手背,慢吞吞道:"你,我,再加上个幼青……三缺一怎么办?"
六姨太努了努嘴道:"这儿不正坐着一个行家里手么?"
柴王爷年轻的时候也曾纵横风月场,闻弦歌而知雅意,对沈绍道:"怎么样,沈二爷,能否赏脸陪我着不懂事的小妮子玩几把?"
沈绍正是求之不得,却做出个万分为难道:"今儿老爷子占尽天时地利,我便要讨个人和,沾点手气。"
柴王爷再老糊涂也知道他在说什么,往门口一盯了眼,道:"二爷要点谁,但说无妨。"果不其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沈绍让柴王府的厨子坐到了自己身边。
"先说好规矩,刮风下雨,拳打脚踢,一局一千大洋。"六姨太看来是此中高手,纤掌一伸,骰子落地,手指上亮澄澄的火油钻,沈绍看来少说也值个五万八万。这样大的牌局,登时将一室的人都引到桌边来,沈绍在人堆里听见一句:"小心赔得倾家荡产。"
"若赢了,我也给你买颗火油钻,比她的还大……"
"当心我就把它包在馄饨里……"
沈绍想起早晨那档子事,腿肚子都软了,一翻手上的牌,一三五不临,二四六不靠,真真不堪入目。抢杠杠上炮一炮三响,甚至还当了回相公,那手里的钱就如同扔到永定河里去喂了王八,连个水泡子也浮不上来。
正说着沈绍又给六姨太放了一炮,柴王爷调笑道:"沈二爷,您今天怎么就托生成了个炮台?要是东北军有您这样的准头,怎么会被日本人撵得东躲西藏?"
沈绍道:"老爷子你就不懂了,这叫先胖的不算胖,后胖的压倒炕。"
说话间,柴幼青丢了一张幺鸡,沈绍一拍桌子对她道:"柴小姐,这张牌我本来是要碰的,但我这次偏偏想做大一次。"他还将攥着的两个幺鸡亮给众人看。
六姨太也附和道:"对对对,平胡有什么意思,人人都像沈二爷一样,才叫打麻将了。"
沈绍摸六万打六万,道:"不过我这局要是运气好,胡了,怎么也是个满贯,我就用这几万大洋,买柴老爷子的一样东西。"
六姨太眼睛都开始放光,丢出去一张九条被柴王爷一碰就听了牌。
这次又轮到沈绍,他却不忙伸手,转头对谢家声道:"来,你去给爷摸一张,换换手气。"
谢家声猝不及防,道:"这……沈二爷,我的赌运向来不佳……"
"那正好,"沈绍顺势将他的手纳入掌心,"我今天运气也不好,没准两个一冲……"这是沈绍第一次碰到那双让他一见之下便再难忘怀的手。初见的时候初著梢头,再见有如梅苞儿,三见已然开了一半,四见折花,没想到竟被花枝上的刺扎了手。谢家声的手骨骼修长,肌肉柔韧,关节处的筋络条条分明,哪里看得出是终日油盐酱醋里来去的厨子,却像是一个读书人了。沈绍自己也被逼着读过几年书,知道常握笔的人右手中指上都留下薄茧,但谢家声的手掌偏生就如同是雪地里长出来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颗痣都没有。
沈绍想日后若有个头疼脑热,就将这一捧雪敷在额头上,连药钱都省了。
一摸,一翻,一看,大大方方一个五筒嵌在象牙牌面上。沈绍本有了两个五筒,他将这第三个捏在手里反复搓摩,突然又将正在单吊的那张九万拿起来,问谢家声道:"你说,我打哪一个好?"
谢家声也打过几天麻将,见牌桌子上四筒和六筒都碰过了,而九万一次都没有现过,便道:"若是我就打九万……"
话音未落,沈绍已将那九万扔了出去,只听柴王爷大喝一声:"边九万清一色,胡!"沈绍算是败局已定。
谢家声呆了一呆,刚要说什么,坐在下首的六姨太却道:"老爷你好坏心,知道我就等着这个九万碰来听牌,偏偏断我的财路!您是财神的命,这样赶尽杀绝剩下我们还有什么玩头?"立时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旁边的人纷纷上来劝解,也有冷笑乜着眼看热闹的,柴王爷无计可施忙将那张九万退出来道:"好好,你拿去碰吧,我就等着自摸好了。"
六姨太年轻恃宠,不依不饶道:"老爷不用做的这个样子,别的人看了会怎么想,打牌不过图一个乐子,刚才是我这个寒门小户的出身不懂事不识好歹,倒教人堵心了……"说着说着竟抹起眼泪来,好不让人可怜。
柴王爷年级越老,越吃不得这套,看她梨花带雨模样,登时疼惜到心眼里去,连哄带劝再许了一座崭新的三进四合院才将六姨太的眼泪止住了。
沈绍不要钱看了场好戏,低头牌局继续,他现在手中握着五对牌,外加三个五筒,只消再来一个五筒便是满贯,只是这个五筒就像是当初谢家声的那只手似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不容易看见几个圆圈仔细一数才是个四筒。
此时坐在上家的柴王爷眼见九万无望正斟酌着换叫,没多想就打了个三万,沈绍心里念叨着自摸,正要谢家声再次出手,谁知对面的柴幼青等这个三万等到久旱逢甘霖,毫不留情碰了去,沈绍暗骂一声,见柴王爷又打了个二万,柴幼青再碰。一连被跳过两次,沈绍忍不住道:"上阵父女兵,看来你们都是商量好了的。"
柴王爷脸上的皱纹皱得更加紧密,干巴巴道:"一万。"
"碰!"柴幼青的声音清脆,相映成趣。她将牌面朝下往桌子上一扣,想必已然听牌了。她转头对沈绍笑道:"看这架势,莫不是要来一出海底捞月?"
沈绍拍了拍谢家声的肩道:"成败在此一举,爷就交到你手上了。"
"输了可别赖我。"谢家声抓了一张,双手一合收在掌心里,只对沈绍泄出一道缝隙。"沈二爷敢不敢猜猜?"
沈绍看也不看,二话不说掰开他的手,只见绿荧荧的一张五筒正躺在那里。
"天意!"沈绍欣喜若狂,也顾不得有人没人,捉起谢家声的手就狠狠亲了几口。谢家声一时只后悔早上没一咬牙拿刀子拉开他的肚肠,他伸腿在桌子下重重踩了沈绍一脚,没成想那千层底竟被德国硬牛皮鞋硌的生疼。沈绍报了一箭之仇心头大畅,他现在面前的钞票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却将这几万块钱一古脑往柴幼青那方一推道:"柴小姐,我先前说过,我要用这赢来的钱买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旁边已经有人起哄。
沈绍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换柴小姐香吻一个。"
这下柴王爷还没开口,倒是六姨太脸上挂不住了,揶揄道:"沈二爷胆子也忒大了,要知道咱家大小姐就快是钟师长的人……"
"哪个钟师长?"
柴王爷咳嗽两声岔开了道:"时候不早,我这把老骨头也支撑不住……沈二爷想必只是开个玩笑,哪能当真?幼青,送客!"
沈绍讪讪笑道:"玩笑,自然是玩笑。"一不留神,竟让谢家声的手从指缝里溜走了。
13
几日间,北平城里流言四起,说是沈二爷的广生堂被抄了仓库,周转困难。不少人都赶了个大早到广生堂门口看热闹,见伙计们还是早上八点开门,下午七点关门,并无任何出奇之处。正当众人都惊疑时,沈家广生银行的牌子已经在东交民巷大张旗鼓挂了出来,为图个热闹还特地请了个杂耍班子舞龙舞狮子,用过的鞭炮纸堆在地上不下一二十斤。
而沈绍也浑身光鲜登台亮相,一身在法国裁缝那里量身定做的陀罗呢大衣,领子上还镶着一圈貂毛,一副掐金边眼镜精精神神架在鼻梁上。他的轮廓本来就比一般人深,再这样一打扮更显洋派风度。
他连发言稿也不拿,单手握着麦克风,极流利地道:"各位同行好友,乡亲父老,大家都看见了,现在金融形势不好。大家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知道美利坚有条街叫华尔街,满街都是大银行,但就在最近几年倒了一大半。咱们说倒,人家说的破产,班克拉普特。或许有人要问了,既然形势不好,我沈某人何德何能,竟敢逆潮流而上,在这个时候开起银行来。"沈绍嘴里喷出的白气扑在眼镜上,在上面结了一层薄霜,初始还能勉强看清几张人脸,到后来就只能看见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个个臃肿厚实,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缩头缩脑,活像一只只火柴盒。
沈绍掏出手巾擦了擦,继续道:"我知道各位都是中学生,大学生,还有留洋回来的留学生,我沈某人虽然小时候被逼着念过几年歪书,识得几个字,但和诸位一比……说句该蹲班房的话,那就叫美元和法币,高下立见!"
他的话说得所有人都笑了,连财政部次长都不禁莞尔。
沈绍接着道:"所以,沈某人别的不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商人么,文不行,武也不行,只有继承孙中山先生的遗志,响应蒋委员长的号召,兴办实业,那个……曲线救国!"
"好!"下面喝彩声响成一片。沈绍让阿飞事前在人群中安排了几个托,看他眼色行事,一吩咐就鼓掌叫好,几番下来,果真声势喜人,沈绍也越讲越起劲。
"诸位,我沈某人今日开这家银行,就是为了证明,外国人行的,中国人行,外国人不行的,咱中国人也行!只要我沈某人活着一天,这广生银行就破产不了!"
台下掌声更加热烈,沈绍特意邀请各个学校的学生代表出席,都是些一二十岁满腔力气没地方使的年轻人,一脑门子的救国图存,富民强国,好不容易见到沈绍这样一个民族实业家的典型,恨不得将手都拍断了。
沈绍心满意足顿了一顿,又道:"为了答谢各位对广生银行的支持,沈某人特意请了瑞鸿祥的赵夜白赵老板,一连三天,在丹桂大戏院为各位免费表演,还请各位多多捧场。"
这次轮到财界大老们频频点头,毕竟自赵夜白结识了沈绍,再想听他唱戏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八点开场的戏,不到七点,丹桂大戏院门口已是汪洋汪海。天下第一生赵夜白的连唱三天,都是他的拿手好戏,第一天是长生殿,第二天是赵氏孤儿,第三天是汉宫秋。
柴幼青正一个人坐在包厢里,赵夜白的戏,她向来是一场不落的,只是最近沈绍看得严实,家里又在张罗和钟秀林的婚事,才出来的少了。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拜师逸事早淹没在其他纷至沓来的市井秘闻里,连柴幼青自己也想不起为何当初竟如鬼迷了心窍一般,一门子心思钻到死胡同里面去,出也出不来。她原以为已将那个只爱在戏台上唱着"妃子可为朕歌之"的人忘到脑后,但当赵夜白一身明黄宫装,道着:"妃子,朕与你步一回者。"缓缓走到台前的时候,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那张擦满了白粉的脸,冷冷淡淡,就像她当初在堂会上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丝毫未改。
她情不自禁就跟着那鼓板低声唱起来,也不知是何处的玉楼,分不清哪里的笙歌,更遑论哪朝哪代的梨园风流。柴幼青忽然就想起昔日赵夜白手把手教她唱戏,一个把臂,一个倾杯,一个道"携手向花边,暂把幽怀同散",一个念"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这样清清冷冷的神情,教人摸不透,数不清,猜不明,连幽微的一眼都无从着落。但她偏偏就喜欢这样的赵夜白,无论对谁,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他像是将每个人的人心都放在秤杆上秤过了,分出个轻重缓急,亲疏远近。
她终究还是喜欢着他的。
柴幼青唱着唱着就哭起来,呜呜咽咽,和着那鼓点停不下来。仿佛这几个月的委屈忍耐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发泄口,恨不得将那一颗心的呕出来,捧在他面前教他好生看看,是为了他才鲜红成这般模样。
柴幼青哭了半晌,她的包厢地方僻静,此时台上正演到精彩处,无人注意到柴王爷的掌上明珠正独自饮泣。她和赵夜白凌空隔着一个戏台望着,却像是离着一生似的,有些东西她以前太热闹,太着急,没有时间停下来细细想过,将那些分分合合看得如同儿戏。如今谁翻梨园旧曲,却已轮不到她登台。
这时,背后不知不觉进来个人,递给她一张手巾道:"这不是柴格格么,是哪个人欺负你了?"
柴幼青面上的妆都花了,她忙用手遮着脸道:"你……是谁?进来也不敲门。"
那人笑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沈绍!"柴幼青猛然回头,只见身后一个人也无。椅背上搭着一张白手巾,她拾起来摊开看,发现上面竟有用眉笔描的淡淡几个字迹。她生怕别人看见了,连忙收在怀中,拢在手心里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几遍,直到将每一笔都像用凿子刻在舌头上才罢休了。
好容易熬到戏散场了,柴幼青匆匆补了个妆,将哭红肿了的眼睛用粉盖过了。她从后门出去,绕到丹桂大戏院后面的一处僻静小巷里。从这里望过去,后台赵夜白屋子里的那一盏灯还亮着。橘黄的灯光,也不如何晃眼,照得窗台上的积雪都开出了浅浅的小花。柴幼青略了略刚过脖子的短发,她今天一身西洋打扮,红色的羊毛裙子自大衣的下摆里露出几个褶皱尖角,恰好垂到她的脚踝,那里正套着一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踩在雪上吱吱咯咯,像是有人在笑似的。
她在原地等了很久,手都冻僵了,戴着手套都不管用。前面的人流渐渐散去,丹桂大戏院顶上那几处标志性的霓虹灯也有些黯淡了。赵夜白总是最后走的,在将班子里其他人安顿好之前他不会离开。以往这个时候,整个戏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赵夜白也只有在这一刻才显得随意些。有时他会斜敞着戏装在空无一人的台子上走一圈,唱两句,偌大的戏台,终于只属于他一人,只打着一盏灯光的背景下,没有鼓点,也没有拥趸,梨园的皇帝君临天下。柴幼青始终认为,这时的赵夜白才是真实的,他的全部生命都在为了这一刻而鲜活。
忽然后门吱呀一声,一个穿长衫戴围巾的男人轻轻从戏院里走出来,看见柴幼青,不禁一愣,寒风中,他的嗓子有些僵硬:"柴格格,您怎么在这里?"
柴幼青突然羞涩起来,道:"赵老板,不是您写信让我在这儿等您的么,要跟我说些要紧的事……"
赵夜白脸色一白,道:"柴格格,我从来没写过什么信。"
柴幼青的笑也有些凉了,道:"赵老板您是在戏耍我么?"
赵夜白看了看四下无人,远远的只有几声狗吠,道:"柴格格,恐怕您是误会了,为免得麻烦,还是快回家的好。"
柴幼青觉得这风像是吹得更猛了,耳边嗡嗡响,听不清赵夜白的话。"赵老板……"她将双手都揣在口袋里,低着头道,"我就要嫁人了。"
赵夜白望了她片刻,问道:"是谁?"
柴幼青微微抬起一点头,头发从中的耳廓冻得通红。"钟秀林,兵头子,还是个师长……"
赵夜白摇摇头,表示并不认识,但却道:"师长好,枪握在自己手里,安心……他待你好么?"
"嗯……还好,"柴幼青摸了摸鼻尖,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是被冻掉了一样,"就是不喜欢看戏,老说没意思。"
"是挺没意思的……"赵夜白踏着厚厚的雪走过去,像以前一样拖着冷冷清清的声气道,"一个女孩子老在外面跑也不成个样子,还是好好跟着他过日子。"
"赵夜白,我们走……吧。"柴幼青突然抓住他的胳膊道,她的眼睛晶亮,漫天大雪都掩不住。
赵夜白一时没听清似的,忘了挣脱:"走,去哪里?"
"上海!"柴幼青想起了什么一样,竟猛然雀跃起来,"对,咱们可以去上海,保管谁也找不到我们!"
"你!"你疯了!赵夜白想。
旁边忽然有人鼓掌,"好好好,我就说这夜场的戏还没散,让我平白看了一出墙头马上。"
柴幼青闻言一惊,也来不及多想,一双手还紧紧扣在赵夜白胳膊上,突然就有个佝偻着背的少年扑上来,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颈上,柴幼青眼前一黑,只看见赵夜白明亮亮的脸晃动了几下,像一张洗坏了的照片似的,轰然暗去。
赵夜白是看着柴幼青被阿飞拖进沈绍的车子里的,少年用黑胶带封住了女人的嘴,再将她的双手双脚捆起来。阿飞比柴幼青还要矮,还要瘦,浑身没个四两肉的模样,身子骨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下手却是毫不留情。他显然不曾如此对待过一个女人,在将她扔进后备箱时候,赵夜白听见咚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都朝额头涌去,那粗暴的疼痛他感同身受。
"这样光站着好么?"沈绍倚在后座上点燃了一根烟,透过玻璃只能看见他的鼻子和鼻梁上的那副金丝眼镜,"她对你可是死心塌地。"
"她……是个挺好的女孩儿。"赵夜白说着抹了把脸,落下来的雪化在上面,湿漉漉的,没卸完妆似的,让他有些难受。他只想快些赶回去,班子里的那些孩子们还在等他回家,一锅热腾腾的饺子,还有一个暖融融的被窝,将这肆虐的风雪都挡在外面。
"如果我是你,嘿!我一定会冲过去打他几巴掌!"沈绍在车窗里,冲他的背影挥舞着拳头。
14
柴老爷子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但他却比其他不服老的人聪明得多。前几年当他头上出现第一根白头发的时候,为了不叫人看出来,索性将头发全都染成了银白,看来竟有几分德高望重。这几年他开始一房接一房娶姨太太,全都是些一二十岁的小姑娘,有堂子里的,也有前清大户人家里面的,他自己将这戏称为是在"集邮",看着漂亮顺眼的,也不管身世清不清白就往房里塞,来证明他柴王爷还是宝刀未老。
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年过五十还坐地吸土,柴王爷饶是金枪不倒,渐渐也有些支持不住了,昨晚他和六姨太厮混了半夜,又是银托子,又是硫磺圈,一样样都使尽了那女人兀自缠着不肯罢休,天亮时才交股而眠,第二日睁眼的时候已过十一点。他突然想起今天中午约了钟秀林吃饭,商议婚事,正要起身,只觉动弹不得,眼前正横着一条赤条条的大腿。
柴王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床上坐起来,一连声叫下人道:"去看看小姐在哪里,再把今天的报纸给我。"
那下人递过报纸却站在原地不动,柴王爷见了不由得生疑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听见我的话么?"
"小姐一晚上都没回来……"
"不可能!"柴王爷敲着翡翠烟斗道,"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出格的事!你们……"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京华日报的头版头条上,那标题被加上了粗黑的大字——柴王府千金携人私奔下落不明。他重重吐了口烟才猛然反应过来那柴王府就是指的自己,霎时一口气没上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下人们慌了神又是叫唤,又是请大夫,那六姨太被吵得在床上翻了个身,竟又睡过去,唬得那正房夫人七窍生烟。她也是前清旗人,一门子的武将,从小那拳脚功夫练得纯熟,和柴王爷几十年相濡以沫,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善妒。这几年看家里流水席似的进人早憋了一肚子火,现在看这六姨太这么不争气,想也不想抡圆了手就抽了她一个巴掌。六姨太在睡梦中差点被打歪了嘴,还没来得及睁眼,大太太已经揪着她的头发。赤身裸体将她拖下地来。那六姨太自恃得宠,忽拉巴儿吃这么一个大亏怎么忍得住,跳起来就和大太太厮打得不可开交,她虽身无武功,胜在年轻力壮,只见那肥肥白白的腿子一踜,结结实实踢在大太太腰肾上,一时两人竟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下人们都扎煞着手看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倒是柴王爷的病却没人管了。过了半晌,那两个女人一个破了嘴角,一个肿了眼皮,各自扒着一个床柱干喘气,这时柴王爷才像是还了魂似的呻吟出声,道:"你们两个……都一起打死才干净……"
两个女人恶狠狠相视一眼,一齐扑到柴王爷身边,大太太捧着他脑袋,一个劲问哪儿疼,六姨太拽着他手摸胸口顺气,眼泪落的走珠一样。柴王爷听着心烦,抻着喉咙叫道:"备车,备车,去沈二爷的公馆!"
柴王爷的车兜了一个大圈子沈绍却不在家,又到他平素常去的那几家酒店俱乐部也寻不见个人影,好容易捱到晚上,才想起这一连三天的好戏还没唱完,忙调转车头直奔丹桂大戏院。
沈绍正听赵夜白唱那出赵氏孤儿,老程婴将自己的儿子充作赵武,亲手摔死在仇敌面前。赵夜白平日只唱皇帝,这场赵氏孤儿却破天荒扮了个臣子,因着这点噱头,那戏院里的座儿是水泄不通。
沈绍翘着双脚搁在桌子上,锃亮的皮鞋能照出人脸来。柴王爷在身后叫了好多声他都没答应,非让他凑到耳边喊了声才不请不愿回过头来。"哟,这不是柴老爷子么!"沈绍噗地吐出嘴里夹着的瓜子壳,"怎么,您也来看戏——来得正好!这一出他练了三个月,还没上过台,今天可算是开荤了!"
柴王爷一看他半笑不笑的神情就恨不得抄起一根烧火棍将他的脸捅得稀巴烂,再丢在污泥里狠狠踏上几脚。这老狐狸却只是微微一笑,将一句话儿说得一语双关:"赵老板的功夫自是没得说,北平城里人人都说,自赵老板认识了沈二爷,那是真要发达了,能不把二爷伺候得舒舒服服?"
沈绍会出那意思来,赵夜白明着是他的人,实则离着那生米煮成熟饭还真差着一把火,不是不想,只是临阵磨枪的时候总是懒洋洋提不起兴致。赵夜白那张冷冷清清的脸,日里看着撺人邪火,一真刀真枪,沈绍就想起谢家声手上的那一捧雪,滚圆肚子上走利刃的感觉挥之不去,那欲望就像是一盆冰雪水当头浇下来,他乜了柴王爷一眼道:"哪里比得上柴老爷子左拥右抱,齐人之福?"
沈绍的耳报神遍布北平城,早上柴王府那一场闹剧已然传到他耳朵里。柴老爷子知道沈绍胸有成竹,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小女……"
沈绍截住他道:"柴小姐的事我今早听说了。"他无比同情地扫了柴王爷一眼,痛心疾首道:"您老人家就是太宠她了,当初就该听我的,别让她出国留什么学,除了几句洋文,德容言工样样没学到不说,倒灌了一脑子异端邪说回来,成日里都想些男男女女的事,怎能不闯祸?"
"是是是,您说的是,"柴王爷一连串点头赞同,道:"小女管教无方,才做出这等无知傻事……但好歹这二十年也是我辛辛苦苦拉扯大,她妈去得早……我又只有这一个女儿……"说着他摸出手绢就要抹泪。
沈绍也做得副心急如焚道:"那您还不赶紧将小姐找回来!"
柴王爷暗中将沈绍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了一遍,将那一张老脸埋在手巾里道:"我这四九城都找遍了,可那丫头成心躲着我……若是……她一时想不开上了火车,中国这么大,我到哪里去找她!"说罢也顾不得脸面放声大哭,老泪纵横。
这一招是他压箱底的功夫,当年甲午海战的时候他在朝鲜叶志超手下当将军,日军一来,叶大人带着他弃了平壤城狂奔三百里退回境内,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御前请罪,后来不但官复原职,还被太后老佛爷以保全人马为名褒奖了几千两银子。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此之后百试百灵,黄兴武昌起义之时他正是湖南巡抚,十几万士兵上去不到两天全军覆没,他从午门外号啕大哭着进了太和殿,那御座上的小皇帝也只是在摄政王的授意下说了句爱卿受苦了,只是周遭文武百官投来含义莫测的各色神情让他犹如芒刺在背。这时周围包厢里的人纷纷看过来,那目光和几十年前别无二致,足以杀得他羞愤欲死。
沈绍等到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吊着嗓子道:"柴小姐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料想平安无事。"
柴王爷听见这句话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道沈绍这厮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顿时腰板也挺直了些。"沈二爷若是肯助老朽一臂之力……"
沈绍眯起眼,戏台上正唱着的不是赵夜白,而是他的徒弟少白,那身戏服是为他量身定做,簇新簇新的,还挑着金线。这是少白第一场挑大梁的戏,他头一回对着这么多人,喉咙却一点也不紧,一板一眼唱得格外卖力。少年涂得绯红的唇下面,一张口就是一嘴糯白银牙,排得整整齐齐,一瓣一瓣,生得跟珍珠贝似的。沈绍想起赵夜白说他右边有颗牙齿从前是磕掉了的,唱戏的时候都不敢张大嘴,一呼一吸都从唇缝里挤出来,正是这让他的声腔听来与众不同。后来出了些小名,镶了枚白玉进去补上了那个缺口,但他还是担心颜色不同被人看出来,憋着嘴巴唱戏的习惯已是改不了了。
"好!赏!"沈绍也没多想,抓起手边的银元一把扔上台去,正砸在少白胸膛上。他暗暗使了些手劲的,打得少年坚实的肌肉噗噗作响,而他的身子却立得跟手里的长枪似的一丝不动。下面又轰然叫了声好,那赏钱就跟下雨一样差点将戏台打出几个窟窿。
"这小子,有点意思……"沈绍回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柴王爷说道:"既然老爷子不瞒我,也容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您也知道现在药材生意不好做,什么东洋药,西洋药,街上赶集一样往这里涌,中国就这么大点地方不是,是药三分毒,也不怕把人吃死……"几句话说得柴王爷连声称是。
沈绍又接下去道:"还有我那银行刚开业,利息就定的三分,寻遍四九城数我这里的最高,跟您老爷子说句杀千刀的话,您可千万别外传,我这可都是亏着本呐!"
柴老爷子虽然老了,当年也是何等的聪明人,立时从袖筒里摸出一张纸道:"沈二爷的苦处,老朽怎会不知,想那些个糊涂的,打秋风的,走亲戚寻事的,谁不仰仗着沈二爷这棵大树……"
沈绍不动声色接过来,凑在灯下一看,是一张中药专营的许可证,不禁"唔"了一声,眼睛一亮。
这几年北平城的中药生意看着是沈柴二家平分天下,沈绍还稍稍占着些上风,若沈绍甩开膀子和柴家唱对台,不出半年就能逼得柴王爷俯首认输。而柴家之所以屹立不倒,凭的就是这张专营许可证。皇帝没有了,可宗亲还在,不少人还在新政府里面混了个部长司长的一官半职,柴家世交盘根错节,而沈绍说到底只是个外来户,往日吃了多少哑巴亏,而现在仅凭这一张纸,就能将北平的八成药材收归囊中,广生堂也能一跃成为北平乃至华北最大的药铺。
沈绍看柴王爷脸上一副钝刀割肉的神情,不由得心怀大快。这时老人又捧出一封信道:"这是中华民国二十九军十一师钟秀林师长的亲笔信,他说仰慕沈二爷已久,能否找个日子赏脸一见?"
沈绍看也不看就丢在桌子上,道:"这几天我忙得很,改日再说。"他向来不喜欢军人,看着那一身绿皮绿帽子就心里憋闷,更别提听见他们那一口又臭又硬的强调,这从东北带出来的毛病,想那一时也改不了。他突然就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从来都是枪杆子欺负算盘珠子,现在终于轮到算盘珠子踩到枪杆子头上,沈绍觉得从古到今的商人,少有几个如他一样风光。
他一时不注意,台下竟然乱了起来,有个男人喝多了酒,醉醺醺就去摸赵夜白的脸。他一身蛮力发作起来,一连五六个男人都没能按得住,嘴里还不干不净,搅了难得的好戏场。沈绍看着扫兴,将一切都推给阿飞让他狠狠料理了。谁知那男人也是个练家子,手底下硬得很,阿飞一个不小心竟被他撂倒在地。
沈绍心头火起,立在楼上道:"你是哪个,敢在这里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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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撩起眼皮,指着阿飞道:"一个狗腿子,爷想打就打!"
"您说得不错,他就是个狗腿子!"沈绍踢踢踏踏从楼梯上下来,识得他的人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他两个手都夹在腋下,径直走到那人跟前,上下端详着他。这男人衣着倒是光鲜,长得也不算太难看,但出落在沈绍眼里就左右不是人。他抓过阿飞的肩膀,擦了擦他被打破的眼角道:"一点小伤,忍着,别给爷丢脸。"
阿飞憋着痛应了一声,只听沈绍又道:"他是个狗腿子不错,但爷端茶送水还就离不开他,现在打坏了你说怎么料理?"
那人迷糊着眼,凑近了沈绍道:"你……你说怎么办……"
周围都是挤着瞧热闹的人,那戏台上竟没人看了,锣鼓二胡还在响,少白和几个小孩子都停下来往这边张望,只有赵夜白一个人还合律依腔地唱着,他攒足了劲,每一个字都像要咬出血来,却还是抵不过那边厢的吵吵嚷嚷。
那人腆着肚子嘿嘿笑了几声,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丢在地下道:"这……这些钱……够爷把他打死的卖命钱!"
沈绍抬手将眼镜摘下来搁在阿飞的上衣口袋里,回身抄起一个茶碗就往那人头上一扣,猛然咚的一声闷响,不知是瓷碗碎了还是脑袋裂了,那人被这一下砸得瘟头瘟脑,酒也醒了五六分,觉着有什么热乎乎黏糊糊的东西顺着鼻梁留下来,一摸,只见满手鲜红,愣愣盯了老半天才发出一声惨叫:"杀人啦!"
这下连赵夜白也唱不下去了,孩子们早躲进后台里去,只有他还站在戏台上,直勾勾望着那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班主怕他伤着,连拉带拽才把他带下去。沈绍看见戏院老板挤在人堆里,大冬天却是一头一脸的汗,灯光下闪着油亮。沈绍捏着那人的膀子道:"今儿我就是让你记着,我的狗腿子,我打得,别人却打不得。"
那男人哭丧着一张脸道:"你……你知道我是谁!"
沈绍听他还这样猖狂直想撕了他嘴,又嫌他脸上脏,提起他往木头桌子上一掼,上面汤汤水水溅了那人一头一身,白瓷碎片扎进他身上,虽是穿得不少,还是见了血,男人顿时痛得只剩下抽气的声音,但还是挣扎着嚎道:"我……我是刘清长!你敢动我!"
"什么刘清长刘清短的!"沈绍顺势将桌子上吃剩下的一个元宵塞在他嘴里,直捅到嗓子眼,梗得他只有翻白眼的份,才起身招呼阿飞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开车……扫兴!"临走还不忘把眼镜从阿飞那里掏出来戴上。
出了门叫夹着雪的风一吹,沈绍已出了一身冷汗,刘清长这个名字他听过,正是国防部刘部长的宝贝儿子,出了名的手脚不规矩,怪道见着眼熟,竟一时没想起来。沈绍顿知闯了大祸,扶着车门的手都开始哆嗦,愣是握不住把手。
沈绍没敢回家,先在养的外宅楚碧君那里躲了几天,叫阿飞开着空车见天在公馆附近转悠,盯着点动静,连赵夜白最后一天的戏都没听,每日里和那女人颠鸾倒凤,游戏人生,倒觉得说不出的逍遥自在。从黄昏闹到半夜,早上起来兀自搂着不肯动手,恨不得手手脚脚,一根根头发都生到一处去,一辈子不分开。
沈绍这天睡到中午才醒,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老半天,不知该做些什么。他的左臂给楚碧君做了人肉枕头,每一支血管都被那满头小卷发的脑袋压得有些微微的酥麻。
她还没睡醒,沈绍一翻身就看见隔着乳黄色窗帘照进来的冬日暖阳揾在她的睫毛上,于眼皮间落下淡淡的阴影。她有很重的黑眼圈,和沈绍一样,是长年纵欲的结果。但她比沈绍更爱漂亮,不肯戴眼镜,于是她每日但凡要出去必要坐在梳妆台前画一个小时的妆。
她从来不在沈绍面前避讳她的素颜,而沈绍也将这看作一个荣誉,或者,他喜欢看楚碧君上妆的样子,虽及不上赵夜白地脱胎换骨,但也能满足他那不可对人宣之于口的窥视欲。楚碧君曾对沈绍说,他的眼睛就像那些四合院里的小窗格,一望出去不是假山就是照壁,横竖不肯让人舒舒坦坦地看了。
楚碧君先用干净的冷水灌面,将那一张脸洗得红扑扑的。按照大多数人的眼光,楚碧君化妆之前不是一个美人,大额头尖下巴,顶多算一个顺眼,据她所说,她的祖母是个白俄贵族,还是个伯爵小姐,而她的长相也确实有几分高鼻深眼的架势。但这样的面相在一般人眼中便有些古怪,远远看着像个瓷娃娃,要抱着睡就嫌怕人了。沈绍还记得楚碧君对他说一直想要一双祖母那样的绿眼睛,猫儿眼似的,看着就勾人。
洗干净脸之后,楚碧君就开始描眉,她的眉毛不好看,怎么都长不好,最后只得全部剃掉一笔一笔往上勾勒。然后像是计算好了时间一样,她刚放下眉笔,脸上的水也干了。这时她就打开沈绍送的价格不菲的法国香粉,在眼底扑了厚厚一层,再用几根手指慢慢抹匀了。沈绍曾调笑说她化妆就像上辈子是个男人,从来没用过粉一样,整整一盒,没几天就用完了。楚碧君呸了他一声说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女人,还是个受了男人骗的女人,才对胭脂水分女人心思这样熟门熟路,这一世托生成个多金公子花花大少,赚女人们的眼泪,男人们的嫉妒。
这就是沈绍喜欢楚碧君,也离不开她的地方。她就像是一扇门,任谁都能去推,推开之后腔子里有什么东西一览无余,半点遮拦也没有。好的坏的香的臭的都暴露在空气里,沈绍想,只有这个女人永远不会骗他。
而楚碧君这个女人还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从不贪钱。沈绍每个月给她三千块的花销,房子衣服鞋子都是沈绍供着的,有空的时候到这里来住一宿,第二天出门去各找各的相好,两不相干。
沈绍一动,楚碧君也醒了,喉咙里呜呜两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波斯猫。沈绍拧了下她的鼻尖坐起来找自己的衣服。
"怎么,野狼终于忍不住要出去了?"
沈绍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承认。楚碧君扒着他的臂膀撑起来,脸靠在他的肩头道:"你就不怕那个刘清长一口吃了你?"
沈绍忌讳这个名字,又不愿在楚碧君跟前失了面子,一个牛皮吹出去就收不回来:"就是刘清长现在站在这儿,爷照样抽他一个嘴巴,你信不信!"
楚碧君忽然扭头朝窗外叫道:"哟,刘少爷,这么早就到了?"
沈绍一个激灵,光着屁股跳起来,只披着件衬衣就往柜子里面钻。他啪地关上柜门才听见外面楚碧君哈哈大笑起来,知道上了恶当。沈绍怒气冲冲一脚将门踢开,看见楚碧君虾子似的蜷在床上,笑得直不起腰,雪白浑圆的肩膀翻着荧亮亮的光,涂着层油一样,教人看了就想舔一舔,顿时满腔怒火烧成□,拦腰抱着她就朝床里一滚,一铺被子兜头掩了起伏得像座小山。
事毕之后楚碧君腻笑着挂在沈绍的胸前道:"沈二爷,您也老大不小了,就没想过找个老婆?"
沈绍戳了戳她的脸蛋道:"要找也不找你……"他还穿着那件衬衣,只是扣子被蹭掉了几颗。
楚碧君笑着啐了他一口道:"老娘嫁个王八也不嫁你沈二爷!你面上长得人模狗样,心肝脾肺肾都生得不是地方,老娘要是嫁了你还得担心哪天你一个不情愿就将老娘卖到窑子里去!"
沈绍顺着她脊背上的那一条浅浅的凹现一路摸下去,只觉得滑不溜手,大是受用。"爷我娶个东施也不要你,母蜘蛛似的,迟早有一天得给爷榨干了!"
楚碧君道:"我估摸着也只有哪个一辈子没见过男人的老姑子才会被你蒙了。"
"我要找老婆,一定是个正经女人,"沈绍道,"祖上作过官,小时候读过书,但也不要像是那些留过洋的女才子似的,整天说洋文……能写会算就好。长相么……别太好看,容易招蜂引蝶,当然也不能太难看,否则生出来的孩子就见不得人了。家里有钱没钱都无所谓,大家闺秀不错,小家碧玉更知道疼人,最要紧的是不呷醋不嫉妒……"这些话都是沈绍思虑了许久的,今天不知怎的就说出来。
"我知道了!"楚碧君拍着手道,"你要找的是庙里的观音娘娘,就算是你奸了西王母,睡了许飞琼,她老人家也只是一声声年阿弥陀佛,半眼也不瞧你。"
沈绍在被子里踢了她一脚道:"少胡扯,那天我听一个英吉利回来的博士说那观音原是个男人……"
说到观音,楚碧君屋里正供着一尊,从潭柘寺老和尚那里买的白玉观音,沈绍一直认为是假的,越看越看出几分真来。那观音浑身荧白,一只手托着净瓶,一只手握着柳枝,被太阳一照,就像一捧快要融化的雪似的,沈绍突然觉得腹内空空,饥饿难忍,跳起来就把衣服裤子往身上套,嘴里一口气地叫阿飞备车。
楚碧君看他猴急成这副模样,料定他有了新欢,从被子里露出个头道:"又到哪里去喝花酒呐?"
沈绍回头抛给她一个飞吻:"爷是去吃一碗馄饨。"
16
沈绍叫阿飞拣着小路走,他将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的还嫌不放心,再扣了一顶圆边的黑帽子,低低压到鼻尖上。他的鼻子长得很挺很直,一副眼镜架在上面更是平添了几分俊气。楚碧君不止一次揪着那玩艺说,你要是个行伍的男人,一顶军帽衬着这鼻子,不知得迷倒多少女人。沈绍呸了一声回她,也就是爷要饭的也不去当兵!
沈绍也不禁伸手摸了摸他那宝贝鼻子,他小时候生得不算好看,全靠着这个鼻子撑撑场面,逢人都会夸一句这孩子是个做大事的料。谁知长着长着那一双桃花眼渐渐喧宾夺主,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看一眼不丢手,看两眼跟着走,看三眼就要解裤头。见过的人明面上赞一声沈二爷好面相,背过身就骂几句色胚子。
到了城南的饕餮居却看见店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个跑堂的懒懒散散坐在门口剥豆角。沈绍将车窗拉开一线,问道:"你家掌柜的不在?"
那伙计头也不抬:"到何次长家帮厨去了。"
"教育部的那个何次长?"
"还有哪个何次长?"伙计翻翻眼,跟着谢家声久了,也沾了他那古怪习气。
"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所不准,"那伙计一心一意剥着豆角,脸上甚是不耐,道,"或许一两个小时,有时一晚上也不定回来。"说着,他端起簸箕进屋,再不理睬沈绍。
沈绍浑身骨头蓦然一空,腹中的馋虫都像是爬进骨髓里去,痒痒的搔的人难受。口腔里那一碗馄饨的味道越发清晰,事隔多日还能闻到那汤水似的,又鲜又辣,烫得他出了一身汗,顺着那高挺的鼻尖滴下来。
阿飞看着不对叫了他几声,沈绍就像聋了哑了,坐得木头桩子一样。
这时巷子口响起一阵喧闹,几个女人一路说着"好惨"过来,不多时,两三个年轻人搀着个男人缓缓朝这边挪过来。阿飞初始以为是哪个喝醉了走不动路,近前来却发现竟是受了重创,伤得血葫芦似的,前胸上还有两点弹痕。阿飞一眼就瞧出来,是中央军最常用的来复枪。
饕餮居里的小伙计也坐不住了,一溜烟跑出去扯着个人就问:"那不是四嫂家的儿子么,这是遭了什么孽了?"
有个人街坊攒眉咬牙道:"这小伙子不懂事,跟着一群愣头青学什么游行,这不,出事了吧!"
另一个看闲事的挤上来道:"听说市政府那一条街都戒严了,几百个大头兵,个个扛着火枪,见人就打……惨哟!"
沈绍听了脑子一炸,那何次长家离着市长府不过几百米,窗户望出去都能看见市长的后花园。他一个眼神丢过去,阿飞何等敏锐,脚底下一踩油门,发动机轰的一声车子后面冒出黑烟飚出老远。
隔着市长府还有好几条街,沈绍已经听到零零落落的枪声,黑压压的人群蚂蚁似的从大街小巷里钻出来,不时看见有人身上挂彩,有的伤轻些,被人扶着往外跑,有的伤重,走着走着就顺着墙根倒下去,再也动弹不了。
人太多,车子走不动。黑色的铁家伙混在人流里,就像是一只缓缓爬动的小虫子。沈绍看见几个女生,穿着蓝棉袄黑裙子,一身土一身泥地从巷子里钻出来,扑在地上就开始哭,指甲都抠断了。还有个老师模样的人,那长袍像是从血池子里爬上来,辨不出颜色,他怀里还抱着个少年,该是他学生,左半边身子都被染红了。他看见沈绍的车,像看见救星似的挥舞着一只手,拖着那学生就往这边冲过来,转眼就被奔流不息的人从淹没了。
这时沈绍听到一句"某某人死了!",那名字却能没听清。满街的人忽然静了一静,连哭着的都收了声,眼睛里满当当都是北平冬天晴空的颜色,灰蒙蒙的。
又是几声枪响,震得人耳膜发痛,鞭子一样,赶着惶急人群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处逃窜。沈绍冲阿飞打了个手势,方向盘立刻拐进一个胡同,转过弯,正对着总统府的大门,门口少年们的肢体堆得像一座小山。掉了扣子的中山装,还有勾着线的白色短袜,爬满或青白或鲜红的肉体,指缝间露出一只突兀的眼睛,闪着刀锋般的光,沈绍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让阿飞沿着墙角慢慢地开,不远处手持木棍的警察正在追赶两个少女。女孩跑得像轻巧的小鹿,警察们追得如狼似虎,他们一拥而上,第一棍击在她们的背心,咚的一声,小摇鼓似的,沈绍从那漆黑一片的肩膀间看见那更加漆黑的,飞扬起来的长发,还有她们仰起脸上,张大了的嘴。少女们还在反抗,用她们的尖叫、手指和牙齿。一个警察高高抡起木棍打碎了其中一人的肩胛,她的身体顿时像一朵折断了根茎的花儿一般萎顿下去,另一个女孩想扶起自己的同伴,突如其来的一棍正敲在她的后脑,她高张着的四肢以一种正在盛放的姿态偃伏在同伴的身体上,无比轻盈。
沈绍的眼睛转向另一边,四个男学生从角落里钻出来,轻捷得如同一只只年幼的猎豹,他们竟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攀登上总统府门前的讲演台,在卫兵还没回过神来的瞬间,撕开身上的学生装,里面的白衬衣上是用同学和老师的血写成的四个大字——还我中华!他们手挽着手,背靠着背,八只脚牢牢钉在地上,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被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子弹射穿胸膛。远远传来一声嘶喊,一个人从长街尽头狂奔而来,屋顶上一梭枪声响起,只见他身子一晃,叫道:"他们……都是我的学生呵!"
阿飞突然道:"二爷,这里太不安全,我们回去吧……"
"混账!"沈绍抽了根烟点上,转瞬吐出一串白烟,"我堂堂沈二爷,怎么有临阵脱逃的道理?"阿飞伺候他十几年,他在东北的时候烟瘾极大,一天二十余条不在话下,熏得那一口牙都泛黄,来北平之后却极少见他再抽。他口袋里虽时常装着一包,却总是拿出来摩挲几下又放回去,只为了求个心安。
沈绍此刻也是极为忐忑,自五年前从东北仓皇逃出来,他才想起那个时候沈阳的闹市街头,日日都有学生们的游行,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少年,拣着块石头就敢跟荷枪实弹的警察硬碰硬。他的哥哥,沈家的大少爷沈昭那个时候是沈阳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不过几天就吆五喝六带着一帮子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学生,手臂上别着红色的袖章,喊着口号浩浩荡荡从沈家门前经过,傍晚再灰头土脸地回来。学生们走街串巷,警察们穷追猛赶,两方人马都攒足了劲,联袂上演一出出斗智斗勇的好戏,到最后那几个学生头头的脸都在警察局混熟了,局长都知道这位是沈大少爷,几百大洋一扔,连口供都懒得录就放回家来。
有的时候在路上遇见刚刚喝完花酒回来的沈绍,兄弟两人总免不了口角一番,口角还不尽兴,公然就在家里上演全武行,老爷子开始还吹胡子瞪眼家法处置,后来长大了藤板都打断多少条都管不住,只好随他们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将钱撒在风月场上,一个将命赌在生死道上,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沈绍想他那狠心短命的混账哥哥无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天生就想当个英雄,却在成为英雄之前就默默无名地死去,再将一家人都推倒深渊里去。乱葬岗里的伙头兵还有个花名册,他的牌位却没来得及带出来,留在了沈阳的老宅里,如今不知积了多少灰尘。现在老爷子也气死了,这个世上再没有人能管得了他这个魔星。
前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却还有人用□的胸腔去低档尖利的子弹。
"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都是些傻子……"沈绍想,他的哥哥算是白死了,戏文里说伍子胥临死前将眼睛挖出来挂在城墙上,只为亲眼看见吴国被越国灭亡,而沈昭躺在棺材里,骨头都冷了多少年,这个世道还是这个样子,一成不变。就像是钟秀林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那条白手套,卷在那里的血迹一辈子也洗不干净。
阿飞眼尖,猛然一个急刹车,指着路边堆沈绍道:"二爷,快看!"
那个赭红色的食盒子,沈绍一眼就认出来,敞着一张大嘴,饕餮似的。他的双目牵扯住一个奔跑着的背影,膝盖一弹站起来,脑袋撞到车顶他也顾不上喊疼。"那里!在那里!"
阿飞立刻打了个转弯,脚下油门直踩到那人身边,沈绍顺势打开车门:"来,快进来!"
这人在胡同里转了大半天糊了一身泥,一张脸儿都分不出五官,只露着两个越发黝黑的眼睛滴溜溜望着沈绍。"沈二爷!"
"还磨蹭什么!"沈绍不由分说,将他连拉带拽拖上车来,即刻吩咐阿飞,"回去!"那黑色汽车原地打了个旋,一头扎进一条胡同里,沈绍这才腾出空来好好打量这妙手无双的名厨。
谢家声惊魂未定,两只手团在一处,轻轻颤抖着,他的十个指头扭锁在一处,结出一朵还没开放的绣球花。沈绍拿出手绢却不去碰他的脸,先将他的一双手擦干净了,他跑得匆忙,不知磕到碰到哪里,向来修理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被割出一个又一个小缺口,沈绍看着不喜,身边有没有带指甲刀,竟低下头去将那冰冰凉凉的指头依次含在嘴里,那边儿上的牙齿一点一点咬规整了,手掌摸上去一丝儿凹凸都觉不出才放开了。
那手带着泥土的腥味儿,沈绍品咂着,似乎还有些别的滋味,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就像是他二十年来日日跟厨房里打转,那世间的美味都浸润到他的皮骨里去,煎炸煮炖烧,切砍剁片削,再和着文火慢慢熬上个三五七天,诸般花样使尽了,才熔炼出这样一双手来。沈绍越想越入魔,一不留神竟一口咬在那手指上。
谢家声"哎哟"叫了一声,眼睛这才渐渐清明起来。他脸上的泥还没擦净,结得干巴巴的一层硬壳,一动就皲裂开,扑簌簌往下掉。
"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沈绍听他没头没脑喊了一句。
谢家声黑黢黢的脸转过来,只有一口森森然的牙齿是白色的。"死人!"他红红的舌头在空中停顿了一两秒,又重复了一遍,"好多死人……"
沈绍拍拍他的脸道:"死人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骨头架子。你现在在我的车上,谁也不敢动你。"
"可他们会说话……"谢家声的表情像做完一场大梦之后还没醒过来。
沈绍难得看他这样依从,心情大好,也不管是否身处险境,抓着他的手问道:"他们对你说什么?"
谢家声眼睛抡空转了转,最后定定落在沈绍身上,轻轻吐出两个字。
"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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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在前面又开了一阵子,忽然一个掉头,差点将沈绍甩出去。
沈绍强忍着满腹的恶心道:"不是走这边……"
阿飞看了看后视镜,压低了声音道:"二爷,我们恐怕被人盯上了。"
沈绍陡然一惊,用余光扫了扫车子后面,果然有有辆褐色汽车跟在尾巴上,阿飞快它也快,阿飞慢它也慢,北平的胡同星罗棋布,深长狭窄,阿飞连转了几个弯都没能甩掉它。天色越来越暗,借着旁边的路灯沈绍看见几个大写的英文字母骄傲地竖立在车头上。
"嘿,瞧不出还是头美国牛,这可是个稀罕物!"
"比你的怎么样?"谢家声适时问了一句。
沈绍立刻端出副骑士架势,既潇洒地道:"美利坚还嫩了些,当然比不上我□的这匹正宗欧罗巴马!"他的这辆车是托一个英国商人从一条走私船上买下的劳斯莱斯,当年的最新款,过海关的时候因为太漂亮差点被当作赃物扣下来,为这没少花钱。最为令人称羡的是车头的飞天女神,那一双纯银的翅膀晃得人眼花,但沈绍却不甚满意,一个大老爷们的车凭什么要让一个女人出尽风头,沈二爷的话谁敢不听,当日就请来工匠硬是让这位女神跪了下来。从此北平城里一听见那亮得能冲破云霄的喇叭,就知道是沈二爷到了。
"阿飞,拿出点本事来,别让那些小人看轻了!"
阿飞一声不吭,猛一打方向盘,这头英吉利骏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发动机转得轰隆隆响,撒开四个轮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但那后面的也是世上数得着的名车,怎甘心就此服输,见阿飞使出了真功夫,它也不肯示弱,团身化作一条褐色的闪电,箭一样追了上去。那车鼻堪堪要擦到沈绍的排气管,阿飞突然双手一错,车尾往外一甩,差点将它挤到墙上去,沈绍已能听见那车里传来几声谩骂,都被他用大笑狠狠压下去。
两辆车就在勉强只容得下一个车道的胡同里风驰电掣,撒了欢的跑。沈绍一时有些后悔,这欧美的车都太宽大,开起来气是气派,但腾挪不便,若早知道有这一天,就该预备下辆日本车,便宜又耐磨,撞坏了也不可惜。
突然谢家声叫了声"小心",沈绍早听得脑后风响,头一低刚埋到靠背下面,后边的玻璃就哗啦啦碎成一片,一道火光嗖得擦过他的头发,嵌进前面的椅子里去,冒出一股焦糊味。沈绍捻灭了发稍上的火花,想到方才若是慢了一刹,少不得头上穿个窟窿,不禁心有余悸。他一把将谢家声的头也按下来,杵着他耳朵道:"放心,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说着又是几发子弹飞过来,有一枚打在地上弹起,直奔沈绍的眼睛,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即刻避开,只怕当场就要出落掉一只眼珠。
沈绍将那颗子弹拣起来,道:"倒是上好的货色,这帮驴养的竟知道我沈二爷命金贵!"
阿飞见沈绍无事,更是不敢怠慢,一圈方向盘攥得死紧,腮帮子鼓得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喝呀!"他拼命一转,那车轱辘就像是陀螺一样在原地打了个磨旋,两个车灯狼眼一样亮起,对着那辆褐色汽车直冲过去。
蓦地那影子一乱,对方也被阿飞这不要命的气势吓了一跳,一头撞进家汤面馆,顶烂了木栅栏,掀翻了镔铁锅,汤汤水水溅起来就不长眼睛,沈绍奔出老远还听见那边哭爹喊娘的惨叫。"烫死这帮王八蛋!"沈绍一手搂着谢家声,一手打开窗子叫道。谢家声知道他又犯了毛病,楞起五指一掌劈在他腕子上,谁知沈绍自小被老爷子的藤条教训出一身铜皮铁骨,这点力道落在他身上如同搔痒,不仅脸色也没变一下,还攥着谢家声的手连声问痛么。
这时阿飞车子一停,道:"二爷,前面有车将巷子口堵着了。"
"什么!"沈绍撑起来一看,只见不远处横着一辆汽车,被灯光一燎,像是裹着一团白色的火。车上人影幢幢,沈绍仿佛看见从里面伸出来的黑黝黝的枪管,正对着他的脸。
"今天出门没拜神,估摸着是逃不掉了。"沈绍咬着牙道,他拢了拢谢家声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似的,"你下车先走,别挑大路,"
谢家声头一偏,一双眸子亮了又暗:"你就那么想逞英雄?"
沈绍嘿嘿一笑,道:"英雄是我哥,我就算画上大花脸也成不了薛平贵!"他见谢家声脸上仍有些踌躇,虽身处险境心里竟也有几分高兴,想着这小子的心终究不是石头做的,哪怕有一丝一毫惦记着他,或多或少算是有情有义。于是又道:"我沈绍好歹也算个北平有名的人物,政界军界里朋友多,他们没那个胆子敢弄死我……"
"那他们要是真敢呢……"谢家声叹息般说了一句。
"只要你有点良心别忘了我,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沈绍不知怎的,热血冲上头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声音说得视死如归,听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那一刻他真品砸出一点英雄的滋味,真好,就像是有人扇起一团火,烧得他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他开始有些明白那狠心短命的混账哥哥为什么要死要活都想去搏这样一个名头,人这一辈子要真有这一刻,当真是没白活一回。
但这话刚丢出去沈绍又后悔了,眼前这小子巴不得自己早点走了干净,怎还会一天到晚惦记着,阿飞是个没心肝的,楚碧君是个靠不住的,他这浑浑噩噩二十多年,到头来连个能把自己挂在心的人没有就这样死了,实是太不值当。这时后面的那辆车已快要追上来,车灯闪烁打在谢家声的脸上,沈绍见他两道眉蹙在一起,不知是真皱着,或许只是灯光落下的影子而已。
"罢了罢了,算便宜你了。"沈绍一把将谢家声推下车,正要关车门,阿飞忽然跳过来,拽起他的衣领就将他往地上一扔。沈绍正要破口大骂,只见阿飞剪得短短的脑袋贴在玻璃窗上,一根根头发看得分明,他薄薄的嘴唇对沈绍拉出一个小小的微笑,掉入池塘的小石头似的,一下就不见了。
沈绍听得出他在喊自己二爷。
沈绍坐在地上,以为自己看错了。阿飞自从来了北平就很少笑,这时沈绍才想起来他只是个刚刚十六岁的少年。
"阿飞……"他刚刚叫了两个字,就看见阿飞回过头,一脚油门猛踩到底,那发动机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头也不回地拐进对面的一条胡同里去了。
沈绍和谢家声蜷在一人多高的垃圾堆后头,看阿飞零星的影子消失在胡同尽头,那两辆汽车锲而不舍地围追堵截,不久,那夜色深处传来几声碎碎的枪响,不重,像是被棉衣捂住了一样,闷闷的。
谢家声手一抖,吞声道:"他……他是死了么?"
"胡说!"沈绍忽然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倒将他脸上的浊泥都打落了,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上面还有五个暗红的指印。沈绍愣了半晌,立时又后悔了,揽住他道:"我不死,这狗腿子就死不了!他是猫托生的,足足有九条命呢!"
谢家声一张面皮都不像是自己的,沈绍那一掌打上来竟一点也不痛——已被冻僵了。沈绍突然弯腰提起裤腿,从袜子里拔出一样黑漆漆的东西,在黯淡的街灯下发出沉默的光泽。"你有枪!"谢家声打了个寒噤。
"这是救命的家伙,别怕,打狼的。"沈绍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咔地拉开了保险栓。这把枪是正宗的德国货,口径小,准头好,最适合贴身携带近身搏击,当初在沈阳的时候沈老爷子为两个儿子一人置办了一把,沈绍从前只图出个风头,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派上了用场。他一手拉着谢家声,一边猫着腰,在逼仄的胡同里小心翼翼地前行。
偌大的北平城里好像只剩下来他们两个人,静得连一声猫叫都听不见。谢家声的手冰凉冰凉的,蝮蛇一样,缠在他的手指上。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稀稀落落的,铺了满地,像是洒下的一路的月光。两个人顺着雪地上那一点点的反光摸索着往前走,沈绍的硬皮鞋,谢家声的棉布鞋踩在上面:
咔嚓咔嚓
吭哧吭哧
重的轻的重的轻的,渐渐分不出来了。胡同两边破旧斑驳的围墙影子斜斜地压下来,如同沈阳郊外那些高高的白桦和雪松,沈绍喘了口气,手里的铁家伙混着汗水,冻得硬梆梆,像是从手心里长出来的。
他很多年都没有摸过枪了。
谢家声拽拽沈绍的衣袖:"那边……有人……"
沈绍猛然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摇摇晃晃立在那里。他来不及多想就举起枪,朝那人连扣了几下扳机,只听枪管里"倥倥"一阵乱响,那人只伶伶仃仃转了个身,向沈绍这里瞄了几眼,一步一晃地走了。
"只是个路过的醉鬼……"沈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腿肚子都要转筋了。
谢家声一双眼睛挪到他的枪筒上:"你枪里没子弹?"
"没有,一发也没有。"沈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理直气壮道,"谁料得到这档子事,装上子弹也不怕擦枪走火。"
谢家声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脚,一丝知觉也没有。他望着沈绍结结巴巴道:"我……我动不了了……"
沈绍忙问道:"是哪里受了伤么?"
谢家声苦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吓的。"
"对付我的时候你可半点也不害怕,区区几颗子弹就让你软了脚了?"沈绍抬手撩起他的衣服下摆,不由分说将鞋袜都扯了,再一把将他的棉裤裤管卷到膝盖上,谢家声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冰凉的北风剔骨钢刀一样扎进他的骨缝里面去,他想要缩起腿,却被沈绍牢牢锁住了脚踝。"你……做什么!"
沈绍头也不抬,在他的小腿肚上缓缓捏拿起来。"阿飞瞒不了多久,你要不快点站起来,必定逃不出去……你这么大个人,看着没有四两肉,但人说厨子骨头最压秤,我可背不动你。"
谢家声挑不出他的半点错处,只抿紧了嘴,沈绍的那双大手像是两片熨铁,触手所及,就有两股暖流流过,教人说不出的舒服。"瞧不出你还有这功夫。"
这都是楚碧君平日侍候他的手段,正好被他依样画葫芦,施展在谢家声身上。他握着那两条腿,骨肉匀亭,筋腱柔韧,抟在手里随意揉搓,便觉传说中沉了潭的鱼,落了地的雁,那沾了貂婵王昭君灵气的肉也不过如此了。他陡然想起初见他时端上来的那一碗豆腐做的虾丸子,咬在嘴里,就该是这个味儿。在这连个鬼影子也寻不见的深夜里,沈绍暗暗吞了口唾沫。
陡时听得谢家声赞了一句,沈绍头脑一热,道:"那是当然,这可是祖传的手艺,有这等福气的,除了我家那老头子,就只有你谢家声一人!"
"你还有老爷子?"
沈绍听了冷不防死命在他腿上一捏,道:"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从馄饨汤里面煮出来的么!"
这一下正巧打在谢家声的症结上,痛得他大叫一声,随即一个激灵跳起来。"你这狼崽子!"
沈绍想起楚碧君也常这样叫他,不禁哈哈一笑。笑声中突然有一溜锐响切碎静谧的夜空向谢家声直扑过来,"当心!"沈绍勾住他脖子往下一压,一线火光贴着他的后颈掠过,没进雪地里噗的一声,腾起缕缕青烟。
"这回可是来真的了……"沈绍嘟囔了一句。
"你枪里是真的没有子弹?"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沈绍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指缝里正夹着一枚黄澄澄的子弹。
谢家声一愣:"你什么时候……"
"刚才在车子里捡的,还给那帮孙子正好。"沈绍说着就将那发子弹塞进枪膛里。
"等等……"谢家声叫住他。
"怎么,信不过我?"沈绍冲他一笑,"放心,我的准头当年在沈阳可是数得着的,虽不能说是百步穿杨,对付这小子还不在话下。"
"我不想看见杀人……"谢家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沈绍目测着他和那人之间的距离,调整着准星道:"那你把眼睛捂上。"
"但还是会听见声音……"
沈绍瞥了他一眼,笑道:"那就唱点什么吧……这样就听不到了。"
路灯一瞬间暗去,谢家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不成想那一句"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就这样破空而出,那声音绷得极紧,虽不如赵夜白那样清越高亢,在这黑得深沉的暗夜里,却是凭空一个翻折,硬将无边的冷寂崩出一个缺口来,猛然又堕入雪地里去,再睁眼,那人已晃悠悠倒在地上,浊泥入雪,细碎的雪花缓缓盖在他头脸上,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
18
沈绍一回饕餮居就嚷着疼,谢家声怕他受了伤,连声问那里疼,沈绍推说这里,那里,到最后竟是全身都疼。谢家声不敢怠慢,连夜请了个大夫来诊治。那是个七八十岁老先生,不戴眼镜都瞧不清人脸,半夜三更被谢家声敲起来,黑着一张脸为沈绍号了半天脉,手把胡须将两道疏眉皱得紧巴巴的。什么阳火太旺,肾水亏虚,沈绍时不时呻吟两句彼此呼应,竟让谢家声以为他病得不轻,一时慌了手脚,亲自抓药煎药,还熬了浓浓一碗茶汤端到他床边小心伺候着。
三更时沈绍又嚷着饿了,要吃拿手的招牌馄饨,谢家声又冒着风雪擀面和肉,生火烧水,等喂到沈绍嘴边的时候,那男人早已沉沉睡了过去。谢家声生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连眼也不敢阖,衣不解带直到天明,看见沈绍眼皮挑动一下,想是又睡的不舒服,一只手刚刚贴到他额头上去,沈绍却陡然坐起将他推开。谢家声正要发作,又见他直挺挺倒在床板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才知道他是被魇着了。这时天已经蒙蒙亮,谢家声听见饕餮居外面已排起了队,他掖了液沈绍的被子,推门去了厨房。
沈绍是被一阵辣乎乎的香味叫醒的,在梦里,他回到了沈阳的老家,所有人都在,他的老爷子,他的混账哥哥。他明知道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的房间还是那个样子,连同他的那张床,一成不变,上面总留有一大清早过来打扫的丫头们的香味。仿佛一辈子都摘不下的那个红袖章,还带在沈昭的胳膊上,沈家的大少爷踢了踢弟弟的屁股道:"怎么还睡,老爷子等你吃早饭半天啦。"他迷迷瞪瞪地起身,望见大堂里穿一身黑色绸缎衣服的老爷子正襟危坐,满头银发齐齐梳到后面,一丝不乱,一见他瞪着眼睛就骂:"狼崽子,现在才起,没出息!"沈绍却不在意,依然嘻嘻哈哈地坐下。老爷子叫上菜,一个穿大红色旗袍的女人一步三摇地过来,她裙摆的衩直开到大腿根,里面白花花的皮肉随风飘摇,沈绍一抬头,竟是楚碧君。"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楚碧君陡然变色提着他的耳朵道:"狼崽子,是不是又把我看成别的女人了!"沈绍倒不觉得多疼痛,只嗅到她身上的香粉十分好闻,正要凑近了仔细品咂,忽然就醒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环顾四周,他的起床气很大,常常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阿飞,阿飞!"他叫道,等了半天却都不见人影。沈绍骂骂咧咧打了个呵欠,见白色的帐顶挂在天花板的铜钩上,狭小的房间仿佛伸个懒腰就能捅穿。墙上挂着些相片,里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其中一张他看来颇有些眼熟,都是一群小孩子,脸上抹得花花哨哨,有的扮猴儿,有的扮小妖,一笑就露出两排细白牙齿。这照片看来年深日久,边儿上都泛着黄,像是长在墙壁上。
沈绍呻唤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倒是那香味越发浓烈,他一古脑从床上爬起来,刚要下床却被个凳子绊了一下,脑门差点磕到桌子上,惊出一身虚汗。这一吓却教他想起来这里是饕餮居,昨晚他死里逃生,不敢回楚碧君那里,便跟着谢家声来了这里。窗台上搁着水,还腾腾冒着热气,毛巾就搭在把手上。沈绍缓缓踱过去,一捧水鞠到脸上,不小心进到眼睛里,"阿飞!阿……"他忽然屈着两只手就站住了。阿飞做这些是最妥贴的,沈绍别的可以不讲究,那一张脸却最是金贵,冷不得,热不得,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刮脸的油膏都是几百大样一管的进口货。以往阿飞总会捧着着毛巾候在一边,待沈绍用清水洁了面,最爱拿热毛巾捂一阵子,再让阿飞揉按几下,少年的手指修长有力,落在面皮上不轻不重。
沈绍现在也开始有些怀念。眼睛里的热水像是有点扎人,刺得他睁不开眼,这时忽然有一双手按上来,将他脸上的水都擦弄干净了,他的指头比阿飞凉得多,一捧雪似的。然后他就听见谢家声的声音:"昨晚睡得可好?"
沈绍立起身,敲敲身后的脊梁骨道:"安是安静,就床铺太硬,硌得难受。"
谢家声见他得寸进尺,揶揄道:"自然比不上沈二爷家中的高床软枕……既然沈二爷住不惯,还请移步。"
"不行!"沈绍脑子转得飞快,现在那刘清长确是铁了心要将他置于死地,自家公馆是回不去了,楚碧君那里定然也有人盯梢,他还有另外几处外宅,想来想去都不放心,倒是谢家声这里任凭谁都预料不到。
谢家声还不知道他和财政部长公子的那档子事,瞧他的神情也净透着古怪:"这饕餮居可不是你沈二爷做主。"
沈绍按着太阳穴,耍起赖来:"我头晕……"说着便往床上一倒,大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架势,那谢家声竟一时奈何不了他。
但这位妙手神厨也不是容易欺负的,双眼一转道:"沈二爷要在这里住下也好,但这账却得算清楚了。"
"怎么算?"
"一日三餐加歇上一宿,看在沈二爷救过我性命的分上,我饕餮居就做个亏本买卖,每天五个大洋如何?"
这点小钱沈绍何曾放在心上,爽快道:"好,成交!"
谢家声见他上钩,不慌不忙抛出后着来:"沈二爷既然在我饕餮居里住下,就要依我饕餮居一条规矩。"
"你说!"沈绍巴不得和他共处一个屋檐,哪怕一百个规矩也立时答应下来。
谢家声笑笑,道:"我饕餮居从来不赊帐,还请沈二爷先付二十个大洋的定金。"
"这有什么难的?"沈绍笑着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着摸着那神情却是一僵。
谢家声将一只清清白白的手伸在他鼻子底下,上边还留有新鲜面粉的清香。"怎么,二十大洋沈二爷都舍不得给?"
"哪里……"沈绍绷着脸,那声音却硬不起来。他出来的时候将钱都放在阿飞身上,现在阿飞生死未卜,他这里竟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富甲一方的沈二爷眼看就要被二十大洋活活逼死,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谢老板……"沈绍嘻嘻一笑,支着脑袋道,"您这可是挖好了坑等着我往里面跳呢。"
谢家声假意推辞道:"承让承让,若不是昨晚伺候二爷脱衣就寝的时候,顺带着将您每个口袋都掏了个遍,怎知一文钱真能难倒英雄汉?"
沈绍把脸一抹冷笑道:"罢罢罢,爷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却被鹰啄了眼!"他摊开四肢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斜了眼望着谢家声道:"今天算是栽在谢老板手上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谢家声心满意足,微微一笑,那有些细长的眼眸轻轻眯起来,看着竟有些嫣然味道,像一只偷着了腥的狐狸。"沈二爷浑身的肉上百斤,肥不能酿油,瘦不能充饥,熬汤我嫌骨头多,当垫子我嫌硌得慌,一把骨头连着筋嚼在嘴里我还嫌没个筋道,杀你剐你我只有亏本的份,杀了你又有何用?"
这个调调沈绍听来竟大是受用,他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听过的甜言蜜语没有一斤也有八两,竟没有一句似这几十个字一样挠人。就像是舌尖上滚着的一滴香油,吞进去吃不饱,干吮着喉咙里又痒得很,他舔了舔嘴唇道:"谢老板是想要生吞活剥了我?"
谢家声却不吃他这一套,猛然收了笑意,道:"昨夜请郎中抓药的钱,你救我一命,算是两不相欠,我也不与你计较。但这一晚上的房钱,是一个子儿也不能少。看你不缺胳膊不缺腿,身子骨也还算是壮实,想在我这里住下去,就自个儿来赚!"
沈绍长这么大还没亲手挣过一分钱,他只需翘着腿往办公室里一坐,那钱就像自来水一样哗哗流出来。被谢家声这样一说竟是兴致高昂,摩拳擦掌:"怎么个赚法?"
谢家声背着手道:"跑堂最体面,沈二爷是尊大佛,自然与别人不同,一个小时算两个大洋,帮厨是第二等的功夫,一个小时一个大洋,最难的就是在后院劈柴,辛辛苦苦劈一百斤,只有八十个铜子儿……沈二爷你选哪一个?"
沈绍大手一挥,夺过谢家声手里的毛巾往肩上一搭,道:"从今儿开始,我就是你饕餮居里第一跑堂的!"
于是沈绍便成了饕餮居中的一个小伙计,端茶送水,打扫算账一样样从头学起。
谢家声看他长相还算是人模人样,来来往往地招呼客人倒也合适。只是沈绍一身大少爷脾气,鼻孔长在头顶上,从来只有别人伺候他,哪里有他伺候别人的道理。大大咧咧往条凳上一坐,做得个比老爷还老爷。
有个客人叫了壶酒,他答应得慢了些,偏偏那人又是个急性子,少不得催了他两句,沈绍双眼一楞,抓起酒壶就泼了那客人一身,要不是谢家声急忙出来打圆场,两个人当场就要打起来。
谢家声数落了沈绍一番,再说那酒是家传之物,如何春华秋实,三蒸三酿才得出来这一壶,沈绍也爽快,道:"多少钱,只管开口。"
谢家声也不说话,笑眯眯伸出三根手指。
"三个大洋?"
"哪里,三十而已。"
转眼,沈绍的债已又欠下了一笔。
他前堂待不下去,谢家声又遣他去厨下帮忙。沈绍虽然吃遍天下珍馐美味,琳琅佳肴,练出一条五香舌,但却是油盐酱醋不识,白的分不清是糖还是盐巴,黑的也分不清是醋还是酱油。谢家声怕他将砒霜作了面粉,药死了人这黑锅还得背在自己身上,指使他好生看着火候。谁知只离了片刻,便听人叫道"走水了",谢家声返身一看,只见沈绍黑这个脸站在一旁,眼镜上又是煤灰又是柴屑,不禁又笑又气,道:"沈二爷,你这可是才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沈绍知道这债暂且是还不清了,头一昂道:"都记在爷帐上吧!"
谢家声别无他法,将他带到后院道,撂给他一把斧头道:"三百斤柴火,天黑前劈好,少一斤可就没有工钱。"
沈绍抡开那斧头,开始几下仗着年轻力壮,还挥得呼呼山响,但他二十几年活得蜜里调油,漫说这种粗活,就是猎枪也没有亲自扛过,没舞得几下就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连斧柄也握不稳了。他突然就觉得窝囊,这时太阳开始落山,天上一抹抹的灿烂金黄,乍然就像是打开了一条康庄大道。沈绍靠着那堆柴火坐着,阳光如流水一样,蜿蜒过他的头发,肩膀,小臂,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眯起眼,看那鸡蛋黄一样的日头一点一点向西边沉沦下去,斧头滑落在一边,铿的一声。
"谢老板让我告诉你,要是劈不完的话就预备着睡大街吧,他说从来不养没用的东西。"店里的小伙计忽然过来,打断了沈绍的安逸。
"他敢说我是没用的东西!"沈绍想跳起来,浑身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懒洋洋道:"你一个小伙计敢这么跟我说话,不知道我沈二爷是什么人么?就连你谢老板也要看我脸色……"他身无分文,这句话说来显是不能让人信服,那伙计只当他是发疯,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走开了。
到晚上结算工钱的时候,谢家声绕着沈绍转了两圈,抓起床被子塞到他手里,啪的将门一关,竟真将他轰到院子里。任沈绍怎样拳打脚踢大吵大闹,谢家声只说了句"打坏了东西自己看着价赔",沈绍顿时就老实了。他抱着被子坐在门口,庭院中刚刚开始融化的雪在夜风中重新冻得结结实实,一天之前他还是腰缠万贯的沈二爷,只隔了一个晚上就落得无家可归的境地,沈绍的嘴巴里突然有些涩涩的,像是一口气吞下了十几斤黄连,苦得他张不开嘴。
19
只睡了一两天门外,沈绍就觉得不可忍受,想着那巡捕房的大牢也比这鬼地方舒服一万倍。谢家声那眼睛看着他,目光就像是已经穿透他的身体,直直落到后面的桌椅板凳上去,念头里的旖旎风光风流倜傥便如镜花水月,连块木头疙瘩都不如。他堂堂沈二爷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更让他不是滋味的却是柴幼青和钟秀林成婚的消息。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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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家这次为了挽回面子,不惜血本,全北平的报纸不仅头版头条,连二版三版都被买了下来,那客人们的贺词都专辟了一个版面,连篇累牍都写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陈词滥调。倒是自负儒将的钟秀林自己拟了一条颇有些意思——夫妻同心,共赴国难。在大喜的日子里这八个字看上去有些不吉利,但却博得了旁人的一致好评。沈绍翻了几翻,见国共商谈这样的事儿都硬是被压到了第四版的一个角落里。
通栏标题下,是新郎新娘的一张巨幅照片,新郎钟秀林一身戎装,胸膛前的勋章多得挂不下,浓眉大眼,比真人显得年轻几岁。柴幼青则依从老爷子的喜欢,备了两套衣裳,一件是西洋的白婚纱,长达十米的花冠,请了五六个童男童女牵着,从柴家一直接到教堂。自教堂出来以后,柴幼青就换了一件水红色的旗袍,一副中式淑女的模样,记者采访柴王爷的时候,这老爷子一脸庄重,说这就是胡适先生提倡的中西合璧。
沈绍呸了一声将报纸扔到一边,对店里的伙计道:"要不是爷网开一面,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么得意!"
那伙计也不是个吃素的,哂笑道:"等沈二爷还完了债,再吹这牛也不迟。"
这句话触到了沈绍的痛脚,他这两天一个子儿没赚到不说,先后欠下了谢家声五十大洋,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提着斧子去到前堂往谢家声桌子上一砸道:"你把爷当奴才耍,爷不玩了!"
谢家声正在柜上算账,眼看着他遗一斧子剁下来,离着他那手掌不过一寸,眼皮也懒得抬道:"手劲不错,今天的柴劈完了么?"
沈绍大咧咧道:"你给我下套子,我可不奉陪了!"说着操起衣服披在肩上就往外走。
谢家声冷着眼道:"上哪儿去?"
"你管不着!"沈绍脸一横,心下却着实没底。
"不怕那刘清长找你麻烦?"
沈绍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谢家声抓起那报纸在半空中扬得哗哗响:"一个是北平闻名的巨商,一个是财政部长的公子,再加上天下第一生赵夜白,这样的事儿哪有传得不快的?现在刘公子正满北平的找你,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沈二爷,你如今踏出这个门口试试?"
沈绍想起那刘清长那手段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提起一只脚在门槛上晃晃悠悠半晌又悄悄放下了,他轻轻绕到谢家声身边道:"有事好商量,要不……"
谢家声一眼瞪过来,正要挖苦几句,但见沈绍这两天似是瘦了不少,眼眶都有些微微的凹陷,显得那黑眼圈更加深湛,连带着整张脸上都暗淡下去。他毕竟救过他的命,谢家声有些淡漠地想。但即使是这个样子,沈绍那一双薄薄镜片后面眼却越发凛冽了,他毫不掩饰他的满腔怒火,而就是这肆虐的野火,在冬天里催开了一树桃花,谢家声暗地里念着,恐怕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这样的男人。
他看沈绍还穿着前两天的那件衣服,黑色西装白羊毛围巾,脏了也舍不得摘,强撑着一分沈二爷的面子,不禁笑道:"这个模样还能劈柴么?"说着从柜台上将斧头□,一只手拎着走到柴火对前面,另一只手已将长衫的口子解开,往旁边的木头花架上一挂,露出里面翻着灰鼠毛的棉衣来。他不慌不忙挽起袖子,对沈绍道:"沈二爷,你以前没劈过柴吧。"
沈绍两颗眼珠子滞在他腰身上一时就转不开,随口道:"我上辈子也没受过这难。"
谢家声两手握着斧头柄道:"你力气比我好,身子骨也比我壮实,只要劲使对了,砍柴还不跟切豆腐一样?你瞧好了。"
只见谢家声稍稍分开两腿站好了,脚趾牢牢抓着地面,嘴里"嘿"地喝了一声,手腕转动,十根手指上骨节纷纷凸起,将皮肤挣得紧绷,他的衣袖挽到手肘,小臂内侧两道淡青色的动脉,随着细韧的肌肉隆起顿时变得清晰可见。
他将斧子高高抡过头顶,那瘦削的腰杆挺得像一杆长枪,沿着脊柱一路向下,最后在臀部的尾椎上拉出一个微妙的曲线,他就像是一棵白杨树,被风吹拂着,衣服全都贴在身上,卷曲成弹簧的形状。
沈绍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在冬天打鸟,左边口袋里是一把白桦木的弹弓,右边口袋里揣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就这样揽上去轻轻一拨动,从他手心里立时飞出一道小小的半弧,百发百中,酷似谢家声腰际恰到好处的转寰。
那斧子高到极处后,只听谢家声哈地呼出一口气,眼前银光一闪,那竖立在地下的木头已被劈成一样大小的两半,然后才传来木料碎裂的声音。"看清楚了么?"
沈绍看得目瞪口呆,道:"你这两手,比堂子里的那些杀手还俊些。"
谢家声扔下斧子道:"实不相瞒,谢家还有一支是作刽子手的,专干凌迟的活计,每一刀割下来的肉放在秤上称,绝差不过二钱,整整五百刀,说是最后一刀断气,那人就不会死在四百九十九刀上。"
"你又在讹我……"沈绍道。
谢家声的眼睛又眯成细长的一条。"前几年这后院里住的是我大伯,他被称为前清开国以来最好的刽子手,经他凌迟过的犯人血流不过五两,割下来的肉厚不过两分,从第一刀到最后一刀都清醒得很……可惜这清国亡了之后,废除酷刑,他也就没了去处,来我这饕餮居做个刀工师傅,我的那几招功夫倒都是他教的。"
沈绍见识过谢家声的刀工,一丝一条,纤毫可辨,细如发丝,薄如蝉翼,不禁道:"你现在可算是青出于蓝了。"
谁知谢家声摇摇头道:"比他,我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听我爹说,他从小都是拿活物练手,一只鸡还没拔毛,他扫一眼就能说出几斤几两,多少皮肉,多少骨头。他开始不愿教我,我求了多少次他才应了。"
沈绍笑道:"这下好,你店里连称都省了。"
"哪有那么容易,"谢家声叹道,"你当人人都像你沈二爷一样,坐着就能等来天上掉大洋么?你听过赵夜白唱戏,那练的是童子功,厨子这行也是一样。冬天端着刀在雪地里练手劲,夏天在豆腐下搁一层纱布连力道,三百刀下来豆腐碎成沫,纱布却要毫发无伤,断一根线便不能吃饭。"
沈绍知道谢家声性情乖张,看似无情,却从他的这一声叹里面听出些许弦外之音,凑上去道:"不如你教教我,怎样才能把柴劈得像你一样好。"
"你知道庖丁么?"谢家声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沈绍嬉皮笑脸道:"是个美人我就知道。"
谢家声举起斧柄就要往他头上一砸,眼睛转了转,就又放了下去,极认真地道:"一行要拜一行的保护神,赵夜白他们梨园行拜的唐明皇,你沈二爷拜的财神老爷,刽子手拜张汤,我们厨子拜的就是庖丁。"
"这下我懂了,"沈绍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敢情这位庖丁是你们的老祖宗。"
谢家声将斧头放在一边,坐在柴火上道:"我谢家声几百年前也是读书人,后来没落了但只有一篇文章世世代代传下来,就是《庄子》里面的《庖丁解牛》。"
沈绍虽然自幼顽劣,但被老爷子强逼着念过阵子私塾,请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先生,读过经,也学过洋文,几年下来肚子里倒装了几滴墨水。听见《庄子》,他已明白了大半,道:"就是那个杀牛像跳舞一样的屠夫吧?"
谢家声点头道:"其实杀牛,杀人,还有砍瓜切菜都是一个道理,只要摸清楚了那肌理经脉,凝神静气,决心到底,不受旁人打搅,就能出神入化。我刚才砍柴也是一样,别小看那两声喊,不先调匀了呼吸,到后来走了气劲道也就散了。然后你再看看这柴火的木纹走向,哪边密,哪边疏,哪边紧,哪边松,最后一气呵成,便是再粗一倍的木头也能被你一斧劈开。"
沈绍听得有趣,急不可待抓起斧子就要一试,他对着块木头端详了半晌,嗨地一声猛然劈下,那斧子却正好陷进木头中心,任凭他怎样咬牙拧眉,再也不能深入一寸。
谢家声皱着眉看了半晌道:"你用劲的地方不对。"他围着沈绍转了两转:"你先将这身衣服脱下来,这样好的衣裳,砍柴的时候穿不是糟蹋了么。"说罢他进屋取了两件自己的棉衣给沈绍换上。他与沈绍差不多身量,只是骨头小了一圈,沈绍一穿便勒得紧紧绷在身上,像是被浑身的腱子肉撑起来的,雄赳赳气昂昂,倒有三分武馆中的武师的样子。
谢家声将手放在沈绍腰间道:"这人身上力气最大的地方不是手臂,而是这腰,劈柴最废力气,若是光用手劲,要不了半个小时,铁打的人也会筋疲力尽,但若使上了腰……"他左右五根手指在沈绍腰线处收拢了几分,提起指尖按着他胸膛上的几条经脉道:"你先气沉丹田,别着急用力,觉着有一股汤圆般大小的气顺着你的喉咙,滑到这里,然后是这里,最后……"他的指头在沈绍肚脐处打着转,再轻轻覆在上面道:"现在你吸气。"
沈绍的脑子里白了一白,缓缓张开嘴,在那一道冷气涌进他咽喉的同时,他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就像是一个被押上刑场的死囚犯,四肢都被粗大的铁链锁着,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而谢家声就是那个拿着刮骨钢刀的刽子手,握着小巧玲珑的剔骨刀,上面擦得亮闪闪,还带着油辣辣的馄饨香。谢家声冰冰凉凉的手,挑肥拣瘦一样,摸过他的每一寸皮肤。他的手指弯成一个环,被挤得隆起的肌肉就从里面凸出来,他拿着那小刀这么一割,那块肉就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沈绍看着竟有些欣慰,仿佛摆脱掉长久以来的一颗毒瘤,叫他从心眼里都流淌出舒爽来,不禁心满意足叫了一声。
谢家声一见他这神情,就八九不离十猜着他又在做那白日梦,连忙丢开了手,道:"老规矩,天黑前不劈好三百斤,一分工钱也别想拿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绍看谢家声在他的衣服上揩了揩手,转身离去,却是意犹未尽。那被谢家声握过的斧头上,似乎在冰雪里滚过一圈,连温度都要比别处低些,他的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伤,只有拼命挥舞,狠狠出一身大汗才能消解片刻。沈绍看着谢家声的背影一挑帘子消失不见,呸呸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斧头,大喝一声,开始劈柴。
傍晚时候,沈绍两只手已累得动弹不了,但离着三百斤还差着老大一截。他拄着斧头坐在柴堆前,熟悉的松木香中,想着或许就这样一睡了之。这时谢家声端着碗热腾腾的辣馄饨踱过来,将一个小布囊放在沈绍手里。"这是你今天的工钱。"
沈绍连根手指也懒得抬起来,道:"我柴还没劈完,不该拿工钱的。"
"饕餮居的规矩,我说了算。" 谢家声蹲下身,拿汤匙喂了他一个馄饨道,"从现在起,工钱按时辰给,你劈了五个小时的柴,该拿四个大洋,你点清楚了。"
四个大洋,还不够沈绍在这里住一宿的花销,但他还是慢慢打开袋子,只见里面一个又一个黄澄澄的铜元,灯芯般大小,亮晶晶,圆溜溜,每个都像是上足了油,满满当当簇拥在一起,如同新鲜的鱼籽。沈绍倒出来数了一遍,然后铺在地上极仔细地又数了一遍,那铜元握在掌心里,滑不溜手,像是一不小心就要从指缝间飞走似的,沈绍费尽气力都捏不住。
他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若世上真有十指不沾阳春水,说的就该是他的那双手。不到半日,那掌心里已经磨出了三五个血泡,一碰就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每一分钱,亲手赚来都是如此不容易。
谢家声陪他坐在檐下,一口口将汤汁吹凉了再喂到他嘴里道:"沈二爷,这饕餮居小本经营,比不得你财大气粗,二百多年才积攒下这样的店面。世上多少人,劳劳碌碌一辈子也只为了一口饭吃,你若是能得饶人处且饶人,事事留些余地,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沈绍平生见惯金山银山,从未觉得一个小小的铜元竟是这样珍贵,他的眼眶突然就有些发酸,闻到的香味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苦涩。
20
时光飞逝,转眼已到了年关。
阿飞还是没有消息,沈绍虽不愿相信,但依然忍不住悄悄动起那个念头——这个狗腿子,怕是已经不在了吧……
沈绍这几日都在饕餮居后院里劈柴担水,他本极聪明,再经谢家声一点拨,三百斤柴火已然不在话下。再苦再累,只要一吃谢家声煮的辣馄饨,浑身仿佛就有用不完的力气,抡得斧子呼呼山响也不带消歇,渐渐的,除却房钱,竟也积攒下几十个铜子,算是一笔小小的财富,沈绍将这些宝贝都放在枕头下面,睡觉之前总要数一遍才算安心。
除夕早上,谢家声特意放了小伙计三天价,让他们都回家过年去,临走还打赏了十个大洋,乐得那伙计合不拢嘴。沈绍没有地方可去,便留下来和谢家声一同过年,掐指算来,这是他离开东北之后,在北平经历的第六个春节。
天刚蒙蒙亮,沈绍就被谢家声从睡梦中叫起来。
"去……哪里?"沈绍兀自睡眼惺松,"过年也不让人消停么!"阿飞不在,也没有人再迁就他的起床气。
"买年货去,多个人我也省些力。"谢家声将围巾往沈绍脖子上一缠,说得倒是毫不掩饰。
沈绍嘟囔一句:"你就是找个挑夫……"
"我给你工钱。"话没说完,被谢家声一拉围巾下摆,径直牵了出去。
沈绍在沈阳的时候跟着家里的下人买过年货,那个时候还年轻,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和一堆丫头长随厮混在一起。他还记得家里有个伺候老爷子的通房大丫头最可人意儿,名字早就忘了。她冬天只有两件棉袄,一件绿的,一件红的。平时都穿绿,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舍得穿红。沈绍想起那个丫头总束着个大辫子,长长垂在背后,辫梢都扫到了屁股尖,走起路来一扭三晃,那辫子也随之招摇起来。同样都是皂角洗头,她的头发总比别人的来得鲜活,仿佛还能榨出油来。
三一年的除夕早上,他们一同出门去买年货,他坐车,她走路,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阿飞。沈绍将车开得很慢很慢,让她的那两只小脚能够跟得上。她的脚印似也与旁人不同,三寸金莲,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细伶伶的印子,南方的菱角似的,教人想握在手里把玩一番。沈绍隔着一道车窗看见她的那条大辫子上还系着一条缨红的头绳,迎春花一样,开得欢喜,不禁问她:这是谁给买的?那丫头低头一笑,到:是大少爷给的……她的脸蛋红扑扑,少女特有的羞涩像是在诉说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沈绍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把她的那截头绳扯下来扔在地上,还用车轮碾过了,恶狠狠对她说:爷给你买条新的!
后来沈绍到了北平,见多了那些红粉白粉,偶然间还能看见她的影子。现在想起来那丫头长得并不算出色,从来不曾施过脂粉的脸蛋总显得有些黝黑,常年劳作让她生就了一副好身架,肩宽腿壮,手节粗大,尤其是结实腰杆下的那个大腚,鼓鼓囊囊塞裤子里,厚厚的棉布都压不住,女性的一切器官在她身上得到最大的彰显。但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时隔多年之后,依然在沈绍眼前晃悠,还有在他怒气中,缓缓凝聚起泪水却不敢落下来的大眼睛。
沈绍跟着谢家声一路走,两个人的脚印前前后后。谢家声的脚一步步走得极稳,沈绍猜想是多年所练扎实的腰马功夫,他的脚印不像是菱角,倒像盛着菱角的小船,走在这湿滑的雪地上却是驾轻就熟,步履轻盈,透着股狡猾的灵气,沈绍不由得为自己的这点发现暗暗高兴。
北平的年货摊子比沈阳大,东西也比沈阳多,年画米面不在话下,还有各种来自南方的小物件小坠子,几个姑娘媳妇围在一起做绢花,绞头绳,沈绍又不禁怨恨起他的那个混帐哥哥。沈昭死后,他们全家逃出沈阳的那天,那个脸蛋红红的丫头将自己的辫子铰下来,一根裤带套在房梁上追着她的大少爷去了。这是沈绍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次失败,输得干净彻底,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挽回败局,他也在这一个夜晚终结了他不知所云的少年时代。
沈绍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个个口袋里甭管是有钱还是没钱,只要往这街上一站,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心甘情愿将一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拱手奉上——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他看见谢家声抱着一袋面粉在人潮里浮浮沉沉,伸过手就将他拎出来,道:"前几天刚买了面粉,怎么还买?"
谢家声不可思议地瞅着他道:"你家里过年难道不团圆包饺子么?"
沈绍摇头道:"一片面皮一分肉,有什么好吃的。"
他从小就不喜欢吃饺子,原因是看不惯里面的韭菜。沈老爷子拿板子逼着他吃了几个,转眼就吐得翻江倒海,从此家中过年就再也没包过饺子。到北平之后半个亲朋好友都没有,一年里倒是有三百六十天在外头过夜,自然也用不着包饺子。
谢家声听他这一席话,挑着眼睛笑道:"谁说饺子一定要包韭菜的?今晚我就给你露一手。"说着,又挑了萝卜、鸡蛋,还有新鲜的猪肉,都一气包好了往沈绍怀里塞。那从袋子里探出来青油油的白菜杆水草一样,一个劲在他鼻子上擦来擦去,而谢家声的背影滑得像一条鱼,稍不留神就失了踪影,沈绍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劣质的胭脂、潮湿的泥土、散漫的汗液,连同懒洋洋的冬日阳光都放在这个城南的蒸笼里,蒸煮出独特的味道。这才是属于老北平的气味,沈绍到这里六年才嗅出来,那干燥、破败、安静,就像是一堵衰朽不堪的老城墙,青苔下面,支撑了几百年的青砖一如当年的沉默,骄傲,连小贩们的吆喝都带上一丝兴亡沉沦的起承转合:"卖——春——联——啰!"
谢家声也被这叫卖声吸引,凑上前去道:"一副多少钱?"
小贩见来了生意,吆喝得更加起劲:"您一看就是有眼色的,瞧瞧这红纸,再瞧瞧这金粉,哪样不是上等货?再说这字儿,是专程请帽儿胡同的翁先生写的,人家在前清曾中过举人,这文学,这书法,那可真没得说……"
谢家声回过头来问沈绍道:"你说,买哪一幅好?"
沈绍双眼看天,心不在焉道:"不过是阖家团圆,财源广进,没什么意思,你随意就好。"
谢家声对于他的回答却不身满意:"这哪有随意的道理,关乎一年的运势,绝不能马马虎虎……你就是去年春联没挑好,年底才招了这场难。"
沈绍老大不情愿地挪过去,只见摊子上大大小小上百副春联,都一双一双码好了,整整齐齐摊在桌子上,另外有几副大概是买得最好的,被摊主拣出来挂在树上,沈绍看了看,无外乎心想事成,春满乾坤之类,那字儿写的是真精神,话也吉利能讨个好口彩。
这时,谢家声已经挑好了一副,问沈绍道:"你看这个怎么样,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横批是万事如意。喜庆又大气,贴在门上刚刚好。"
沈绍端详了半晌道:"这横看竖看都像个世家,你一个卖馄饨的图那点气派做什么。"
谢家声面上有些不高兴,却还是将那副放下来,又拿起另一副道:"要不这两句?"
沈绍乜着眼念了一遍:"黄莺鸣翠柳,紫燕剪春风……莺歌燕舞……"他突然哈哈笑出声来:"怎么看怎么像风月场,越发离谱了。"
谢家声没好气道:"既然沈二爷眼界高,不如自己来挑一副。"
沈绍就等着他这句话,两根手指头一夹,拈出一对道:"这副贴你门上才刚刚好了。"
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春回大地。
谢家声一愣,紧紧盯着看了很久,摇了摇头道:"这是读书人用的,借用沈二爷的话,我一个卖馄饨的图那点清雅做什么。"
沈绍反被将了一军,忙道:"依我看这些春联都不好,你要是不嫌弃,爷亲自给你写一副!"
谢家声失笑道:"沈二爷也会写春联?"
沈绍拍着胸脯道:"爷当年在沈阳的时候,拜的师傅哪个不是才高八斗的老先生!教我写字的是翁同龢的弟子,那一笔楷书写的,所谓颜筋柳骨也不过如此!"他着意捧了那老师一番,却把在人家身上画乌龟,硬生生将老先生气跑了一节略去不说。
"听你胡吹大气……"谢家声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有些心动,"要是写不好,今晚就别想吃饭!"
得他这一句,沈绍大喜过望,向摊主借了笔墨纸砚,仓促间却找不到一处空地。谢家声拍了拍自己膝盖道:"这里借你。"沈绍便在他腿上铺平了纸,调匀了墨,吸气挺腰,拉开架势,做得个王右军写兰亭序的模样,挥毫泼墨,一气呵成。他将犹自淋淋漓漓的红纸展在谢家声面前。"你看看如何!"
只见殷红底色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画得张牙舞爪,谢家声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出来:笑看春夏秋冬景,独立东西南北风。横批是我自逍遥。
"沈二爷在这个时候还如此潇洒,果然令人佩服。"谢家声想,当真是字如其人,这人看似纨绔子弟,欺男霸女,但无论世道怎样作践,老天怎样磨砺,都不能让他沉沦下寮。
他平日出入于高官显贵之家,看多了那些少爷公子,有的尊贵是穿在面上的,那一身西装一脱就不成人形,有的尊贵是刻在骨子里的,说句让人嫉妒的话,便是天生命该如此,那言行举止无一不可恶,剥落开这一层皮囊,下面的骨肉却是无根之水,没有上百年的积攒万万到不了这个地步。
谢家声心中忽然有些发酸,道:"联语倒也罢了,这笔墨只算是稀松平常。"
沈绍吹了声口哨道:"你也习过字?"
谢家声冷笑道:"怎么,只许你沈二爷念过几年书么?"说罢,就将那纸笔都夺过来,"这横批太张扬,得改一改。"只见他提肩沉肘,掌心悬空,屏息凝神,双目望着那笔尖一寸不移。谢家声五根指头雪白,只在指甲根上掐着一点绯红,镶着滚边似的,而那纸又是撒着银箔的亮红,衬着几朵金色的墨,突然就有烟云出岫,乍雨初晴。
沈绍看那起笔处藏墨暗跳,不显锋芒,端端正正落下四个楷书大字——乐在人和。他搜刮枯肠想赞一句,却总觉得喉咙里梗得厉害。这么多天来的委屈再也无可抑制,不由自主就就憋出一句:"爷不再受这闲气了!"
谢家声顿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只手停在半空中:"沈绍你……"
"什么时候你也会变着方来教训我,"沈绍抖了抖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将拿着的东西一古脑往谢家声怀里一放,顿觉身轻如燕,飘然欲飞,管它什么部长公子刘清长,妙手名厨谢家声,统统抛到脑后,他沈绍天生过不惯这穷日子,就是要死,也要死在金刀银剑底下。他现在只想回到楚碧君那里去好好洗个热水澡,再搂着这个母蜘蛛一样的女人美美睡一觉。
"爷要我自逍遥去了!"沈绍迈开大步,还不忘故作潇洒地朝谢家声挥挥手。
21
沈绍在北平城里转了一大圈,两条腿都要颠簸折了。他走得无牵无挂,昂首阔步,直到看着街上那车水马龙,才想起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银钱还搁在枕头底下忘了取出来,不禁悔青了肠子,正要到回去拿,又念叨着好马不吃回头草,区区几十个铜子怎会放在他沈二爷心上,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先到楚碧君的小院,只见大门紧闭,喊了半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知道这女人又到外边找野男人,顿时无名火起,朝那门上狠狠吐了几口唾沫,还是不解气,再绕到后面拾了几块石头隔墙扔进去,听里面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
然后沈绍抄小路回自家公馆,离着几条街就看见几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在门前左一圈右一圈地转悠,知道此一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将那顶破毡帽直压到鼻尖上,转身就走。
路过丹桂大戏院的时候,他看见画着赵夜白照片的巨幅海报挂在那里,上面写着现代新戏几个大字,那戏名却从未听过。一段日子不见,他像是长胖了些,身上穿的还是他亲自定的那套西装,熨得服服帖帖,洗得干干净净,果然是天下第一生的派头。
"你现在富贵了,爷却落得这个光景……"沈绍整了整他的那套就衣裳就往戏院里面走,刚到门口就守门的被拦下来。
"好生看清楚,这里是丹桂大戏院,也是你这样的人能来的?"
沈绍张口就啐了他一脸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我是你沈二爷!"
"什么剩二爷少二爷,我看你是来找爷碴的!"那男人招呼一声,周围立时围过来三五条保镖大汉,架起沈绍就往外扔。沈绍手脚在空中边扑腾着边叫道:"你们瞎了狗眼,就是马老板看见我也要点头哈腰喊声爷!当心哪天就被爷生吃了……"
那男人站在台阶上叉着腰笑道:"现在由得你嘴上占便宜,就凭你这个鳖孙样子也想充爷?还不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沈绍在地上滚了一身污泥,刚爬起来就听见有人大喊一声:"赵老板来了!"正说着,一辆黄包车就从人缝里挤进来,上面的人一身白梨色长衫,两腿微微翘着,一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那黄包车绕着人群转了半圈才停下,露出那人裹在围巾里的一张面孔。
"赵夜白!"沈绍扎煞着手就要冲上去,吓坏了戏院的几个保镖,连忙将他拖到一旁,生怕他冲撞了赵夜白晚上没法开戏。
赵夜白缓缓从车上站起来,下面戏院的老板早就迎候在那里,递过一只手小心翼翼将他扶下来。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长袍,上面罩着黑色团花的马褂,尤显精神。他伸手理顺了衣摆上的褶皱,中指上眼珠般大的翠玉扳指摊在缎面上熠熠生辉,总是冷冷清清的神情也有了些笑意。
"赵夜白!赵夜白!"沈绍赤着双眼高声叫道,有只手想要捂住他的嘴,竟被他撕出一条血口子。他蓦然一拳打在一个保镖的下腹,那人痛得弯下腰去,沈绍趁机向前冲了几步,刚挨着人群的边上,又被保镖们拽回来,撕扯扭打得不知东南西北。双拳四手间他还不忘伸着脖子喊道:"赵夜白你这忘恩负义的戏子,不记得爷了么!"
赵夜白如同众星拱月般站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真名,不禁一愣,踮起脚向左右张望。班主搓着手问道:"赵老板找人?"
"不,不是。"赵夜白的眼睛迟疑片刻,朝四面一拱手笑道,"今儿是除夕,大好的日子,我赵夜白向诸位拜年,谢谢诸位的捧场。"
待沈绍踩着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回到饕餮居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他浑身都像是散了架,却不敢去敲门,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就不想挪窝。一轮冬月镰刀一样悬在他的头顶上,洒下冰冰冷冷的光芒,照亮他来时道路。沈绍两手想他年近三十,虽风光过一阵子,到头来却一事无成,最后竟要在除夕之夜露宿街头,没心没肺也觉得有些凄凉。他抱着膝头,头靠在门上,将过去的日子一年一年都翻找出来,不提防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突然一空,他仰面倒在石头地上,磕得脑袋咚的一声。恍惚中听见有个人惊道:"沈二爷,你怎么睡在这里?"
沈绍摇摇晃晃坐起来,疼倒是不如何疼痛,只是晕得厉害,两眼净是重影。"谢……谢家声?"
谢家声仿佛刚洗漱完了,他白色单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袄子,眉毛上的水珠还没干,眼看就要结成冰。他端着盆子正要往外倒水,刚一开门沈绍就像块石头似的倒进来,唬了他一跳,忙将他扶进院子里,沈绍的手脚却卡在门框上挣扎起来:"我不进去!"他绷直了腰杆站在门槛外面,帽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衣扣也被扯落了大半,半边身子上都是泥点,活像是刚刚逃难回来。
"你又和谁动手了?"
沈绍若无其事道:"不过是几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爷三拳两脚就把它们打得哭爹叫娘,跪地求饶。"
"那沈二爷是来向我夸功来了?"谢家声两个手把在盆沿上,拿香胰子仔仔细细地洗过,指甲剔得白白净净,融在雪地里,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手。
厨子一双手最要紧,平日里保养得比脸还好,班子里的那些小旦跟他一比都相形见绌,握在掌心里鼻涕虫似的,软绵绵的没力气。沈绍想着又觉得快忍不住了,他咳嗽一声道:"我要走了,来跟你说一声。"
"怎么,不怕刘清长要了你的命?"谢家声掖紧了衣服,听见巷口的那只狗又叫了。
"我是要回东北去。"
谢家声以为自己听错了:"东北?"
"回沈阳。"沈绍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冻掉了,浑身的血液都快结成冰,他掐了一把大腿,死硬死硬的,一点知觉也没有,于是决定长话短说。"我老沈家住了多少代,根都在那里,我那老不死的爹临死的时候都是望着北方的,还有我这个混账哥哥,他虽然活着的时候不让人省心……"他想起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话锋一转道:"但我好歹也是他弟弟,他一个人孤零零趟在坟地里也怪可怜,我这次就把老爷子的骨灰也送回去,给他做个伴儿。"
谢家声垂着鼻尖想了想道:"回去之后,还回来么?"
他这句话问得极为讨巧,几个字里面不带个你我他,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更不说清,究竟是回北平,还是回到这个饕餮居来。
沈绍哈哈一笑道:"回来做什么,等着被人打黑枪么?想我沈绍有手有脚,身强力壮,沈阳又是咱的地面,想做什么混不开?你好生等着吧,没准过几年,报纸上就有消息说,关东巨富沈二爷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谢家声道:"你若是心意已决,我绝不拦你,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倘若有一天你遇见什么麻烦,我这里还是……"他忽然一句话没说完忽然顿住了,小声咕哝着:"你走了,谁来帮我劈柴担水……"说着甩开双手将大门一合,那门扉却陡然像是生铁铸成的,沉重无比,抬头只见一只黑乎乎的手把在门框上,沈绍的半张脸从门缝里挤进来,他的金丝眼镜被打碎了,剩下一副空落落的镜框挂在鼻子上,找不准焦距的眼神晃晃荡荡,有些朦胧,在谢家声身上转来转去。
他们几乎是脸贴着脸站着,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槛。谢家声看见沈绍的眼睛沉在水一样的夜色中,他的目光如同一根根茂盛的水草,让他的魂灵都湿透了。"沈二爷还有话说?"
沈绍咧开一嘴白牙:"要真惹出什么麻烦,我就落草当马匪去,日后招安也能混个司令当当。"他左眼的近视很深,右眼却较浅,两个眼镜配出来厚薄极为明显,他向来将风度漂亮看得比命都重,特意花高价买下美国的材料磨成镜片,不仔细看决分辨不出。如今没了那两个镜片的遮挡,什么东西都七零八落涌到眼前来,透过不同的两只瞳孔,扭结成不可思议的模样。漆黑的门板活了一样,开始轻轻地波动,而他身后院落里的那盏小灯仿佛忽然被风吹灭,谢家声整个人,他的脸,他的身躯,还有他的腿脚,都像是一张缓缓沉入墨汁的纸,从边上一寸一寸泅染殆尽,只有那一双手——还像是雪一样洁白!
沈绍舍不得挪开眼,在纯黑海浪的背景中,高悬着的那两只手,上面的每一根指头,指头上的每一处关节,关节上的每一个褶皱,最后是褶皱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这浪潮的拍打下鲜活起来,压着他的心跳,和他一起呼吸。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双手了。
谢家声的声音藏在夜幕后面,而这扇门就像是个硕大的相框,在沈绍每一次眨眼的瞬间定格成一张张连绵不断的照片。"怎么,还不走,是舍不得那把斧子么?"
沈绍挺直的鼻梁上都是汗,抬脚就进了门:"我是来取我的工钱。"他在院子里走了几步,闻到桌子上年夜饭的残汤冷炙,仿佛还留存着微暖的温度。他突然站住了,对谢家声道:"我饿了。"
谢家声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笑起来:"锅里面还给你留着些吃的,我去帮你热热。"
22
谢家声的厨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沈绍惊异,哪怕只是道简简单单的豆腐,也能在他手下变化出百般花样来。沈绍看他从厨里端出一口小锅,里面不知烧着什么东西,老远就闻到一阵阵米饭甜香。谢家声揭开锅盖,只见其中红彤彤血淋淋的一片,沈绍举着筷子踟蹰不已,道:"这是什么东西?"
"沈二爷怕了?"谢家声率先夹出一块放进嘴里道。
沈绍不甘落后,他先舀了一勺汤含在舌头底下咂了咂,噫了一声,然后从里面挑了一块牛肉不像牛肉,猪肉不像猪肉的东西,也不怕烫,一口吞了下去,天灵盖上顿时生出一股热气,冲得四肢百骸无一不舒爽。"好!比烈酒还够劲!"
谢家声看着他笑道:"尝出是什么东西了么?"
沈绍闭着眼睛想了想,斟字酌句道:"大米、香菇、白菜、鸭血、羊羔肉、辣椒汤,还有……"他脑中一闪,豁然开朗:"红枣!"
"厉害!"谢家声伸出大拇指道,"沈二爷在我这里才几天,功力又精进了。"
沈绍假意拱手道:"承让承让,在吃上面,可不敢在谢老板面前班门弄斧。"
"既然说对了,我还有奖赏。"说着,谢家声从身后拿出一个橘子递给他道,"听说你四季离不开新鲜水果,还是美国人厉害,冬天都能种出橘子来,你快尝尝,若是不甜我找他们算帐去。"
饭后吃几个水果是沈家在沈阳就有的老习惯,东北寒冷的冬天蔬果稀少,沈老爷子就托人从广东,或是美国运过来,一个拳头大小的苹果就要五个大洋。这也成为沈家自傲的资本,连大少爷沈昭每次出去都会偷偷拿几个,被警察抓到的时候抵得上真金白银。
"你早就知道我要回来?"沈绍的手摩挲着那个橘子粗糙的表皮,转头望见谢家声房门上换了新的春联,我自逍遥四个大字生怕出不了头似的高挂在门梁上,一撇一捺,都恨不得挣破这张纸,将笔锋舞到天上去。
谢家声道:"你还没拿枕头下面的工钱,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
"你……"沈绍没料到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谢家声的眼皮子下面,不禁嘿嘿笑着挨到谢家声耳朵旁道,"连爷藏钱的地方都知道,该不会偷看过爷洗澡吧?"
谢家声正襟危坐喝了口汤道:"我的这双眼看过多少栽牛杀鸡,扒光了毛都一样的筋骨皮肉,沈二爷你脱得一丝不挂,也不过是两只手两只脚,落在我眼里,再多加几十条血脉肌理,又有什么好看的?"
沈绍教他说得背上一凉,仿佛真有一把屠刀悬在那里似的,摇头道:"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忒古怪,一说起话来就鬼气森森。"
这时,深巷里又有鞭炮的声音,捂在雪里,闷闷地炸响。十二点过后,连守夜的人和他们的狗都睡下了,那零零碎碎的鞭炮声竟也显得有些寂寞。沈绍望着外面一爿黑沉沉的瓦片想,这哪里像是过年了。
谢家声忽然道:"刚才赵夜白来过了。"
沈绍哼了一声道:"他来做什么!"
"每年在班子里吃过团圆饭,他都会到我这里来看看……他还问我你过得怎么样。"
沈绍没好气道:"他是惦记我怎么还没死!下次再来你就告诉他,爷活得好着呢,犯不着他一天到晚瞎操心!"
谢家声端起碗,又放下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别乱冤枉他。"他顿了顿,又添了句:"他的命不好……"
沈绍抓了把豆子在嘴里磕得嘎嘣嘎嘣响,含混不清道:"□无情,戏子无义,谁知道他肚子里几根弯弯肠子……"
"够了!"谢家声将碗在桌子上一礅,顿时磕出一个缺口来。"他救过我的命!"
"一条命值几个钱?"沈绍轻轻巧巧将那豆荚吐出来,斜眼觑着谢家声就笑起来,他又想到了钟秀林那条枪杆子,当初沈昭豁出一条命竟换来如今恩将仇报,他现在走投无路未必没有钟秀林从中作梗,煽风点火,"十万,二十万,我将祖上基业全都压上,够不够买我自己的人头?"
"沈二爷,你看这里。"谢家声突然张开嘴,指着里面的牙齿道,只见嘴角深处,左右两边各有几颗牙齿表面不似其他的齐整,像是被锉刀磨过一样,高低参差,边缘上呈现出锯齿般的纹路,沿着牙龈微微泛黄,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伤痕。
沈绍记起六年前在沈阳日军监狱里面看见的一个犯人,他满口的牙都被撬棍撬掉了,趴在地上,满嘴是血,连呼吸都带出红沫子来,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你去看看赵夜白的嘴,他伤得比我还重,只是这几年红了才去医生那里,用白玉镶了几颗假牙。我是厨子,看的是手艺不是牙口,也就懒去了。"
"什么东西弄的?"沈绍小声道。
"沙子,小石头,铁砂,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谢家声又喝了口汤,沈绍看着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喉结微微一动,他仿佛听见那些温暖而殷红的汤汁流过他千疮百孔的牙齿,渗进他的牙龈,发出铁水浇铸的兹兹声,然后再咕咚咕咚沉到他的胃里去。
他掀动一下脸上的肌肉,拉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道:"你们没事吃那些东西做什么?"
"饿呀!"谢家声舔了舔嘴唇看着他笑,"你以为人人生下来都跟你沈二爷似的又吃又喝,有穿有住么?有事寻几个黄花闺女,没事还有个长随跟着找乐子,前些日子灾荒年月,总统总理换得比走马灯还快,一会军阀打总统,一会军阀打军阀,地没人耕,田没人种,一年都尝不到油腥,沈二爷,你猜猜我们那会都在吃什么?"
"豆角,"沈绍一时有些底气不足,一狠心就往那最难以下咽的说,"还是玉米叶?"
谢家声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指着沈绍道:"北平附近所有的庄稼连根都被啃干净了,到哪里去找什么豆角玉米叶!那个时候有树皮草根都要求神拜佛才能挖到几根,到最后只剩下观音土……沈二爷你知道什么是观音土么?"
沈绍摇头,只听谢家声道:"这观音土就是路边泛白的一种粘土,饿极了的时候能拿来充饥,但吃到肚子里就拉不出来,最后只有活活憋死。"
沈绍当年初到北平城,在城门外看到的那些饿殍,一个个面带菜色,肚子却涨得滚圆,他忽然想起那些像萤火虫一样钻进他肠胃中的小馄饨,还有提在谢家声手中缓缓划过的刀刃,细细的刀锋横在他被撑得凸出来的肚皮上,阵阵寒意让他不寒而栗——原来这撑死竟是饿死的极致!
"你也吃了观音土?"
"那我早蹬腿儿去了,"谢家声平静的神情却带出另一段难以言明的复杂意味,撒上了层青灰似的,"那个时候我家里还有两个哥哥,都已经可以帮着干活了,爹娘见养不活,就用一条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扛到人伢子那里去,卖了一袋麸子面,然后再转手把我卖给了戏班子,日子虽困难些,但我命大,竟还是活下来了。"
"然后你就遇见了赵夜白么?"沈绍望了望谢家声的屋子,那里的墙上挂着一张旧照片,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挤在一起,咧嘴大笑,他们的嘴里都缺了几颗牙齿。
"赵夜白那个时候八岁,已经学了几个小戏,是班子里面的大师兄,被师傅派来专管我们这些新弟子。"谢家声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像是意犹未尽一样再添了一碗,"但他哪里舍得管我们,没几天就和我们玩到一处去了,爬树掏鸟蛋,往师傅裤头上撒尿,一件一件顽劣事,都是他带着我们做尽了……于是师傅就罚我们。"
"打板子还是顶水盆?"沈绍也看过赵夜白罚那些犯了错的孩子们,几篾片下去,任他多调皮的立时就服服帖帖,而赵夜白从来也不下重手。沈绍知道,他终是心疼这些孩子的,一个个都像是十几年前的他,他不愿意他们重蹈覆辙,又像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足以傍身。师傅当到这份上,说来与父亲也差不了多少。
谢家声嘴角一撇,瞅着沈绍就笑了:"你当赵夜白那样的师傅这个世上能有几个?没有铁石心肠鬼魅手段,哪来今天唱红了北平的赵夜白?沈二爷没待过戏班子不知道,最怕人的不是板子,也不是藤条,而是唱戏……绷腰收腹,提臀抬腿,直挺挺一站就是一个下午,那骨头都僵得定了型,一弯腰就能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师傅说,这是梨园老祖宗唐明皇在选徒弟,捏捏这个,按按那个,被他老人家选中的都能成角儿……但我从来都不想成角儿。"
"成角儿了多风光,"沈绍拐着弯地骂赵夜白道,"吆五喝六,前呼后拥,还有爷这样的冤大头供你驱使,有什么不好!"
谢家声深深看了他一眼,似要楔进他的心眼里去。"我只想回家。"
沈绍一呆,两只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放好。"我也想要回家……"他说。沈阳的那座热闹的大宅子幽灵一样,在眼前不期而至。他放纵荒唐的少年时光都被关在里面,还有一段一厢情愿,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的恋情,都被一把黄铜锁锁住了,透过一扇扇小窗,还能看见其中人影徘徊,不知道是那个上吊死了的丫头,还是他狠心短命的混账哥哥。
"我一心想着回家,想着若是我总学不好,班主看我不是学戏的材料,兴许就放我回去了,就将每一折都唱得错漏百出,不堪入耳。班主开始还打,谁知我的皮天生比旁人厚几层,到后来几十鞭子下来,就跟搔痒似的。"
沈绍突然拧了拧他的脸道:"不知道你和我的面皮比起来,哪一个更厚。"
谢家声噗嗤一笑,在沈绍眼里却带出哭相来。"沈二爷什么都比别人强,面皮当然也不例外。"他笑容陡然一敛,接下去道:"但这下子我才知道,原来梨园行中最厉害的东西叫做鹊踏枝。"
"鹊踏枝?这名儿倒挺美。"
"一把铁砂,加一把碎石馄在塞进嘴里嚼,那声音吱吱咯咯,就像是喜鹊叫,才得了这个名儿,师傅说不把这一嘴的东西都嚼成粉就不许停。"
他的嘴一开一合,向沈绍说起那些许久以前的事,恍然如昨。沈绍领教过他一口铁齿铜牙,如今却只看见那几颗残缺不全的牙齿,还残留着赤红的汤汁,就像是当年来不及残干净的血迹,溢出男孩薄薄的嘴唇,顺着他小小的下颚落在化开的雪地上。
沈绍摇着头道:"我想想都觉得疼。"
谢家声摸着膝头想了想道:"我倒是想不起有多疼了,只记得一嘴的血,把嗓子眼都堵住了,差点捂死我……我躺在泥地里就想,这下怕是回不了家了。"
那就可惜了这一双手。沈绍想得出神,没注意被瓜子里的小石头咯了牙,顿时痛得龇牙咧嘴,他一低头,竟看见桌子下面的黑土中,爬山虎一样,长出一张孩子的脸,他睡在那里,这么小,这么小,小得马上就要缩成一个胚胎的模样,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将他的面孔覆得严严实实。那孩子陡然一睁眼,框子里没有瞳仁,却刻着个吃字。
吃泥巴,吃石头,吃铁砂,吃馄饨……原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老祖宗胆气大,狮熊虎豹,茹毛饮血,一个个生得身高马大,一根汗毛把下来都能压死人。后来的人力气小了,最多只能吃人,潘巧云美人儿的那副心肝,不知尝在嘴里味道是不是要比那些驴肝猪肚好吃些。到现在越吃越精,胆子也越吃越小,连吃人的那股子狠劲都没有了,不但自己不敢,只得逼着别人嚼沙吞铁。沈绍疑心自己眼花了,再看时那孩子的脸已变成一只饕餮的形状,追根究底,还是个吃货。
那个时候的谢家声正横在地上,突然看见四面同他一样细瘦的脚腕一阵纷乱,让出一条过道,有只脚大步跨进来,灰布鞋上露出一个青白的大脚趾,这时,那大脚趾狡黠地动了动,他听见赵夜白嬉皮笑脸对师傅道:"您平日教我唱戏最要紧的就是舌软牙狠,小爷我今儿就让师傅你开开眼,见识下什么叫做切金断玉的好牙口!"说着他抓起一把铁砂往嘴里一扔,上下牙关一扣,嚼得嘎嘣脆响,院子里顿时有血腥气弥漫,但赵夜白的嘴里却分血丝也不见,半晌,他将那铁砂都嚼成粉了,呸的一口吐了满地。他一把拽起谢家声道:"瞧见没,这才叫功夫,你还差着好几座山呢!"
谢家声忘了疼痛,仰着头看赵夜白意气风发的脸,正在不顾师傅铁青的面色大言不惭,夸夸其谈:"总有一天,我也成角儿!北平的角儿还不够,我要让东北的枪杆子,上海的钱袋子,还有外国的老毛子都争着抢着来看小爷唱戏!一个个都听得头上长疮,脚下流脓……"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使劲一个喷嚏打出去,谢家声忽然就看见两股鲜血泉水一样从他的鼻孔里涌出来。
"师兄!"
赵夜白摸了摸鼻子,正凑在眼前看,那血就从他的七窍里汩汩流出,像是一条条缓缓的小溪。赵夜白却还在笑:"你们看,这才叫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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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也是个死角儿!"班主一篾片打过去,赵夜白伸手一挡,顿时就在手腕子上留下一道疤痕,到现在也没能消掉。他挨了这一下,面不改色,回头冲班主一笑,挽起谢家声就走,四平八稳,三两丈地硬是走出了龙骧虎步。
他边走边提着尖锐的嗓子唱:"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
谢家声长久没说话,小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但沈绍偏偏听见了风声鹤唳,千军万马,从屋外来,树上来,天边来。忽然就有个小将军背插令旗,手持金剑,百盔白甲,从云端上一路杀将下来,叫得呜吁连天。"今天他到这里来,被我逼着唱了一段老莱子斑衣彩戏,这是我们小时候学的,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个小院里,四邻街坊们都来听,没赏钱也没票友追捧,可他还是唱的一板一眼,可惜你没瞧见。"谢家声又浮现出艳羡的神色:"被那么多人看着,护着,捧着,该是多么风光……"
沈绍突然攥着谢家声的手道:"爷今儿没听见赵夜白唱,不如你来唱一个听听。"
"这恐怕不成……"谢家声为难道,"我这破锣嗓子,小心吓着别人,也入不了你沈二爷的法耳。"
沈绍却扭着不放道:"那你就在我耳边轻轻地唱,绝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谢家声迟疑了半晌,滞着双眼道:"只一点……这出戏我一个人可唱不下来。"
沈绍连忙点头道:"你要唱哪一出?"
谢家声脸上一红:"囫囵的戏我总共就学过一出坐宫,这杨四郎我还能勉强唱下来,单单少了个铁镜公主……"
不料沈绍一拍桌子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沈二爷今晚就下海让你见识见识。"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右手按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谢家声张嘴便来:"我在南来你在番,千里姻缘一线牵。公主对天盟誓愿,本宫方肯吐真言。"他睨着眼等沈绍开口。
只听沈绍捏着喉咙念道:"怎么,说了半天,要咱家起誓呀。"
"正是!"
"巧了,我就是不会起誓。"
"番邦女子连……"谢家声看他端着个女人架势扭扭捏捏,作张作致,绷着一双桃花眼频频暗送秋波,顿时掌不住,指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沈二爷,你这哪里是辽国公主盗令箭,分明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沈绍心服口不服道:"我看你也不像杨四郎探母,倒像是张生夜跳墙。"
谢家声喘着气儿道:"我看这出戏是唱不成了……"
"别,千万别!"沈绍按住他道,"你看这法子怎么样,我们都转过脸去,你看不见就不会笑了。"说着就将脊背对着谢家声,接下去道:"哪像你们啊,起誓当白玩,我不会。"
这样粗声粗气的铁镜公主只怕也是世上难寻,谢家声强忍住笑意,想着有那戏衣百结,猛然一甩袖子道:"也罢,待本宫教导与你。"他和沈绍背对背站起来,还顺手抄起一副碗筷丁丁当当敲起来权当作京胡锣鼓,便听沈绍一段西皮流水唱得竟是字正腔圆。
"铁镜女跪尘埃祝告上天,尊一声过往神细听咱言,我若对谢家声说了半句虚言……"
这句擅自改了的唱词听得谢家声猛然一愣,他悄然回头看见沈绍一动不动的背影,近一个月没有修剪的头发软绵绵地垂下来,将他的耳廓都盖住了,只剩下极小的一截耳垂从发丛中有些羞涩地露探出来。谢家声暗笑一声,这位沈二爷打小身体孱弱,老爷子怕养不活,就给他穿了两个耳动,当成个女孩子教养,直到七八岁的时候身上穿的还是裙子。
那飘在空气里无孔不入的尾音,还在等着他从头再续。谢家声知道有什么正在让他做出抉择,这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挫败,像是将自己的命一股脑都交到了别人手里。
在炉灶间他是当仁不让的帝王,就像是戏台上的赵夜白,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是他的文武百官,左右军士,只要他小指头一动,什么刀山火海,炼狱油锅,都将前仆后继,殒身不恤。和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先祖比起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或是不满。他那当了一辈子刽子手的叔父告诉他,杀人和做饭一样,只要刀还握在手里,他就就是一切的主宰。谢家声握紧了拳头,里面除了一把汗什么也没有。
沈绍听谢家声久久没有搭腔,又拿着那调调道:"驸马爷,我若对你说了半句虚言……"
谢家声默然一笑:"怎么样?"
沈绍猛一拍大腿:"三尺绫自悬梁尸不周全!"
谢家声端着那不存在的金玉腰带,正色道:"这却还不够!"
"你改词儿!"沈绍猝不及防,自食恶果。
谢家声在庭院中踱开方步:"怎么,许你铁镜公主心血来潮,就不许我杨四郎妙手回春?"
沈绍一时拿他没辙,只好摆摆手道:"好好好,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问一声驸马,怎样才算够?"
谢家声顿时来了精神,手中的碗筷敲得山响,正是一出西皮摇板:
"沈二爷细听我表一表家园,
谢家声世代家住城南边,
无父又无母只有那一间馄饨店,
寒冬无重衣囊中没有几个钱,
三九又三伏将手艺练,
只为了有朝一日将名显,
不意遇见你沈二爷贵人颜面。"
他突然转了西皮快板,行云流水般唱道:
"我一不要金银堆积如山,
二不要居广厦不见青天,
三不要高车马空待门前,
沈二爷你听分明来近前,只要你呵……"
他陡然一收,勾得沈绍一脑门子心思都扑了个空,差点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抖落着嗓子念道:"你就快点儿说罢!"
谢家声转身过来,双手扶着他坐下唱道:"只要你不似浮云朝夕万变,此一去等闲换却故人面!"
沈绍听得心花怒放,只见他两个手横在眼前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抓在掌心里,那碗儿筷儿都骨碌碌滚到地上去,他掰开谢家声的手指,与他根根扣在一起,他的手上像是涂了香油,雀儿一样,滑得叫人捉不住。沈绍张口就来了段流水板:
"听他言喜的我浑身是汗,
多少辛苦今日才吐真言,
原来是冥冥中自有神人见,
教一夜春风好让人月永团圆,
我这里走向钱再把礼见,
尊一声谢家声细听咱言,
皇天下我若有意将你瞒骗,
就教我手脚断千人打万人嫌!"
四面突然静了一静,枝头上的积雪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被月亮照得白晃晃的,远远望去,满天满地都融得跟水一样。有老鸹立在屋檐上,扑棱棱一扇翅膀,羽毛都被雪水打湿了,怎么也飞不起来。
谢家声叹了口气道:"断手断脚的,还怎么帮我劈柴?"
沈绍嘻嘻一笑,抓起把斧子就道:"我来劈柴,还请谢老板亲自下厨,为我做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辣馄饨!"
"万事万物都有那个魂儿,花的魂是蕊,草的魂是露,这馄饨的魂就是辣……"
"那我的魂儿还在飘着呢,搁你这儿也不知道你要不要。"
一缕青烟自苍茫夜色中升起,盘绕过千万间小瓦房的屋顶,只有这一间还是暖的。谢家声手掌大勺,凝神静气:"北方雨水稀少,没有好辣椒,丢在锅里就缩成一团,比青椒好不了多少。最好的辣椒在四川,那么多水汽烟拢雾绕地滋润着,捏在手里那辣味就顺着指头渗进来,比最毒的毒还要厉害。"
"怎么,馄饨也能毒死人?"扑通一声,馄饨下锅,在沸水里翻来滚去。
"当然能,"谢家声盖上锅盖道,"既然有魂,就有敌友喜恶,相生相克。你将两样各自喜欢着的菜放在一起,自然能做出世间美味,倘若你将两样不共戴天的菜一锅煮了,就会变成穿肠毒药……我叔叔活着的时候常说,这做菜和做人一样,不过是讲究个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千万不能混淆清浊,糊涂行事。"
沈绍咀嚼了两遍,想起过去总是纵意妄为,争狠斗勇,白白折损了多少精神,一时快活倒是快活了,但那后果却是半点也没有顾及,才落得今日东躲西藏,寄人篱下,顿觉这番话虽然简陋,却是天下至理,当即叹道:"可惜你叔叔去得早了,不然我就关了银行,拜他为师学做馄饨,还是你的师弟呢。"
"你说的这样轻巧,当我是在开玩笑么?"谢家声将橱里那些坛坛罐罐都取出来,一个一个都在沈绍面前放好了,"白的是盐,亮的是糖,酸的是醋,黑的是酱油,红的是辣椒,青的是小葱,辛的是葱蒜,麻的是胡椒,鲜的是肉桂……这十几种味道混到一起,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你说难不难?"
沈绍还在回味方才他食即是毒的说辞,他向来只知道那些约定俗成的禁忌谚语,诸如河豚有毒,螃蟹与柿子不能一道吃,最多不过上吐下泻,头晕眼花,
断不至于致人死命,不禁好奇问道:"这些美味佳肴真能杀人么?"
谢家声把大汤勺搁在锅盖上,听里面馄饨煮的咕咚咕咚响。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手底下有没有亡魂,倒是叔叔当年给我讲了个故事。"
这一句话就将沈绍满腹的馋虫都压下去了,连声追问道:"什么故事?"
谢家声正色道:"传说雍正年间,我家祖上当刽子手的那支原是四阿哥的门人,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有一天,四阿哥将那位先人叫去,问他有没有不用刀,不用毒,浑身上下留不下一点伤痕的杀人方法。那位先人不敢说没有,只得硬着头皮胡诌,说这世上有一种奇毒,无色无味,沾唇即化,见血封喉。谁知四阿哥听了大喜过望,让他立刻呈上。这先人推脱说那毒药极难炼制,想办法让四阿哥宽限了几天。"
"欺君的大罪也是说犯就犯,传了几十辈子的毛病到你这儿还是半点没改。"沈绍听到此处越发好奇道,"要是我,就赶紧收拾东西,远走高飞,让那皇帝一辈子找不着。"
"沈二爷孑然一身自然无牵无挂,我谢家声虽是小门小户也有十几口人,难道个个都能走脱不成?"谢家声掐着手指数时间,估摸着那馄饨差不多熟了,便打开那些瓶瓶罐罐开始调配作料。"那先人自知难逃一死,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厨子这一支的当家,也就是我的十二代曾祖,算是安排后事。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位曾祖听他说完来龙去脉竟是胸有成竹,连夜熬了一锅香气扑鼻的燕窝银耳汤,让他带去给四阿哥。后来,宫里传出消息,雍正老皇上自喝了一碗燕窝汤后,突然一病不起,当天夜里就驾崩了。"
沈绍愣了半晌,瞪着眼道:"敢情什么反清复明的吕四娘,长生不老的金丸都是瞎说八道,你们竟连皇帝都杀过!戏文里唱雍正改遗诏篡位,如今不明不白死在自己儿子手里,真是报应不爽!"
谢家声十根手指翻飞如雪,挑拈勾抹,磕点抖折,煞是好看。就像是沈绍见过酒楼里那些弹琵琶的艺人们,真到了化境的,手指头抡在琴弦上就如同刮过了一阵疾风,连个影子都看不清楚。瓷的碗,铁的勺,碰在一起就是叮的一声,竟比上好的琵琶还要好听。他一边说着话,那眼睛却半点不离汤碗,他的手极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一颗盐掰成两半也绝不多他那一毫。"我也问过叔叔这里面的蹊跷,叔叔却一直不愿对我说,后来做菜做多了我才明白,这美味佳肴比鹤顶红还要毒上几分。"他将锅盖一揭,面粉的香味扑面而来,那馄饨被煮的晶莹透亮,在锅里翻滚着,那层薄薄的皮一碰就破似的,几乎裹不住里面的鲜肉。
沈绍一伸筷子就要大饱口福,被谢家声一勺子打开。"哪有这样心急的,连辣椒都还没放下去。"他从最里面的橱柜中取出一个小坛子,换了柄干净的勺子舀出一汤匙红通通的汁水,看着就觉得一股辣气冲进眼眶,呛得人直想流泪。
"北平辣椒少,别处做川菜都是用的碱面,味道是上去了,但细品却觉得又涩又苦。我这是上好的川东辣椒,水多籽小,搾出来的一滴油就能辣得你沈二爷涕泗横流,哭爹叫娘。"他郑重其事地将辣油倒在碗里,用馄饨汤一漂,只见那油星子一爆,香气儿就像炸弹一样往外喷,沈绍听见自己咕咚吞了口口水。他肚子里似有一把小钢刀,轻轻刮搔着他的胃壁,也不如何重,但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地触到那个点上,碰一下就全身哆嗦,话都讲不利索。他按着自己的腹部小声道:"你争点气,别丢了爷的面子……"
这时谢家声已将一碗馄饨端上来,个个扎得跟菱角似的,泡在辣椒汤里,不过拇指般大小,沈绍吃过多少次谢家声这最拿手的辣馄饨,但每次见到都不忍心下筷子。他侍弄女人那样小心翼翼挑开一个馄饨皮,噗得冒起一股热气,薄雾散去,露出里面嫣红的肉馅。沈绍再也忍不住,像是连骨头都被蒸软了,连忙吃了一个。谁知这馄饨下肚,身上的馋虫们闹腾得更加厉害,上蹿下跳,左突又冲,沈绍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眼前都是花花绿绿的小虫子四下里飞舞。他直觉得感到有什么不对,但馄饨的诱惑一时间压倒了一切,一头扎进碗里去,吃得惊天动地。
谢家声看他仿佛真变成了一只饕餮,在他身边坐下来擦着手道:"你别当我说笑,世间万毒食为首……你想,这人一生下来就要吃饭,但每吃一顿,就离着那个死字儿更近了,吃得越多,长得越快,死得就越早……雍正爷那件事,前几年我才琢磨清楚了,是曾祖爷爷的手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吃了他的燕窝汤,将今后吃美味佳肴的福分都用光了,没吃饭的福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说来这位皇帝老儿算是被福气淹死的,也对得起他的身份……"
他见沈绍埋头很吃,搅得整个碗里西里呼噜,没半点吃相,以为他不相信,又接着道:"叔叔说,死囚临行之前都要吃一顿好的?不光是为他践行,更是在了断他的福分。人活一世,能吃饱饭比天大,饿着肚子什么也干不成,说到底,厨子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一行,所有人的嘴巴肚子都要跟着咱们的汤勺转,但厨子也是最卑贱的一行,因为我们都要跟着别人种出来的粮食转,种米的,种菜的,甚至挑潲水的,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谁也得罪不起。"
沈绍这时将那馄饨已经连肉带汤都吃完,连碗都舔了个干净,他却还埋在碗里拱动不已,那头发稍儿在衣领上一蹭一蹭,活像一头刺猬。谢家声不禁调笑道:"沈二爷你在做什么,该不会真吃出剧毒来了吧。"
他突然看沈绍的样子有些不对,提着他的头发就将他从碗里□,顿时吓了一跳,只见沈绍满脸馄饨渣,汤水横流,整张脸上的皮肉都涌向嘴角,带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谢家声觑着他的眼睛有些发红,疑心他是发烧了,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沈绍一巴掌扇开了,那力气大得将谢家声就地打了个磨旋,手上立时青了一块。
"沈绍,你发什么疯!"
沈绍觉得自己已经是真的发疯了,那桌子不是桌子,椅子也不是椅子,装馄饨的汤碗空荡荡,黑洞洞,像是一把硬沉沉的手铐,他一抬头,就看见一盏不断摇晃着的黄色灯泡,正不断冒着丝丝热气。
沈阳的一切在他脑中着了魔一样飞速掠过,没有月光的深夜,他翻过一座不知谁家的院墙,里面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隔着霜雾覆盖的老旧窗户,他趴在那里往里张望。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瘙痒,伸手一摸,那里竟藤蔓一样长出了两只手臂,在模糊的玻璃上,隐约映出鲜红的颜色。
他明明听见远方传来的枪响,低头一看,枪却正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谢家声看沈绍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轻声说着什么,他靠近了才听清他一直都在念叨一个字:吃吃吃!
沈绍突然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推开他径直朝灶台冲去,大喝一声就将那口大锅举起来。这锅够二三十人吃得,少说也重五六十斤,沈绍现在提在手里竟如同抓着一只小鸡。谢家声被吓得呆了,只见沈绍嘴里大吼着"吃啊!",当头就把那一锅馄饨淋在身上,还没来得及冷却的汤水在他身上激起滚滚白气。
"沈绍……"谢家声轻轻喊了一声。
沈绍现在像是清醒了一些,他回过被烫得白亮白亮的脸,对谢家声一笑,忽然手一松,那口大锅铿啷坠地。
"真好吃……"他眼神一虚就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24
谢家声怔怔敲了他半晌,眼神随着那烛火摇摇晃晃,暗了又亮。他在原地站了一阵,听见外面的北风吹得呼呼响,折腾了一个晚上,天就要亮了。他刚要喊跑堂的预备开店,才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人人都回家了,哪有心思再来吃他的馄饨。
这是一九三七的大年初一。
他走到沈绍身边蹲下,用指甲掐着男人的人中,被热蒸汽包裹着的脸显出异乎寻常的鲜活颜色。许久,沈绍才幽幽醒转过来,撑开一双混瞀的眸子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谢家声摸着他的头发道:"沈绍,我问你一件事儿,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绝不能撒谎。"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那混劲到如今还没下去。
谢家声顿了顿道:"你是不是在抽大烟?"
沈绍眼珠一缩,摇着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真的没有?"
沈绍再点头。
"好,我相信你啦。"谢家声拍拍他的脸,笑道,"你是昨晚在门外冻了半天,受了风寒,睡一觉就好,我现在出去给你抓点儿药。"他将沈绍死沉死沉的身子搬到里屋的床榻上,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睡梦中沈绍也不老实,也或许是那床被子太窄,他一翻身,手脚就都露在外面。谢家声又从柜子里拿了床毛毯搭在他身上,轻声道:"你好好睡,我待会就回来。"
沈绍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余光中觑见他的背影,在洒下一地的天光里,渐渐远去,像是再也不回来似的。
谢家声返去厨房,将每份调料都仔细尝了一尝,边尝边摇头,最后目光落到那个装着辣椒的赭色小瓶上,他活像是见了鬼似的,用筷子尖蘸着试了一点,突然那手一抖,几乎扶不住桌子,他缓缓坐下来,盯着那小瓶看了半日,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还真是吃出剧毒来了……"谢家声咬了咬牙,将那小瓶揣到怀里,噗得一口吹灭了蜡烛,起身出门。
大年初一,赵夜白没有戏场,他难得地比平日晚起了一个小时,一年中只有这么一次。他本让人九点钟再来叫他,但到八点就一点睡意也无,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像是有什么事儿拖着他,拽着他,不让他入睡。
他索性起身,从衣箱里拣出两件过年穿的衣服,一件是灰色的暗花缎子长袍,还有一件是落叶黄的棉衣,中间被丝线狠狠掐过了,一点也不显得臃肿。绸缎庄掌柜是他的戏迷,做这两样好东西竟没有收他一个大洋。
赵夜白对着镜子好好穿戴起来,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光鲜。他今年才二十岁,这么大把大把的青春都是他的,那样数不清的喝彩与掌声也都是他的,只要他还是赵夜白,往戏台上这样一站,就是尽头,就是极处,就是炉火纯青。
他看着自己的脸,知道这张嘴天生就是用来唱戏的,他一辈子就痴在戏里面了。五年前出道的时候,师傅就提着他的衣领说,好好唱,只要想着谁都比不过你,你是梨园皇帝,有朝一日,你就真的变成皇帝了。
赵夜白瞧镜子里的那有些发白的脸,倒真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称孤道寡的意思,不禁又怔怔出起神来。这时,忽然听见后面有人拍手笑道:"好好好,好一个绝代名伶!"
镜子中顿时映出那半爿门边露出一抹细白的衣角,垂着的手指新月一样。赵夜白笑道:"怎么这么早就来,孩子们都还没起床呢。"
谢家声倚着门框,一张脸就贴在那深红的木头上,两个眼睛从下往上这么一转,顿时带出些旁人没有的味道来。"我是来找你的,干那群小娃儿什么事?"
赵夜白觉出些不对,望着他笑了笑道:"怎么,今天是出门捡到了金元宝,还是天上掉下来袁大头,这样和往日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谢家声走进来,随便挑了根椅子坐下。他看看四周,啧啧叹道:"你现在好歹也是北平的天字独一份,还住在这么破破烂烂的地方,不嫌太掉价了么?"
"我倒是想,但瑞鸿祥上上下下,好几十口子人,说搬就搬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赵夜白张罗着给谢家声倒茶,揭开那大青瓷碗才发现都是昨晚上泡的残茶,早就喝不得了。"你等着,我给你重新沏一壶去。"
"我还不渴,"谢家声接着他的话茬子就道,"凭你赵老板如今的本事,多坐几个部长经理的膝头,这房子不就来了么?"
赵夜白捧着茶壶猛然站住了,头也不回道:"我看你今天不是得了彩头,是一大早出门踩着狗屎,到我这里来寻草纸了。"
"你这话可说差了,赵老板,"谢家声一撩长袍下摆,将一条腿叠在另一条上面,一伸手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瓶道,"我今儿确是得了个彩头,不信你看!"
赵夜白也拖了根条凳过来同他面对面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多年功夫练得他站如松,坐如钟,腰挺背直,像是一杆折不断的枪。"这是什么?"
"赵老板不认识?"
赵夜白冷笑道:"谢家声,你跟我多少年的交情,要说什么只管直说,别藏着掖着,阴阳怪气,浪费了我嚼石吞沙练就的这副好牙口。"
"好,我正等着赵老板这句话!"谢家声将那小瓶在桌子上一墩,却撇开了话锋,说起另一件事,"听闻你和沈绍沈二爷前一段日子形影不离,同出同入?"
"何必听闻,矫情。"赵夜白脸色也不变,一口应承下来,"你不是也亲眼看见了,我便是被他圈在手里面的蚂蚱,挣手扑腿,就是跳不出去。"他说话仍是那样慢,那样重,这间屋子里还放着当日被沈绍撕破了的戏装,还有他强要他唱定军山时给他敷的朱,涂的粉,连同那支在他面上描眉勾眼的笔,都被他他统统从状台上撤了下去,但却没有丢掉。那天的赵夜白将这些东西都收好了,锁在箱子底,他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也懒得再去想。
谢家声忽然有些气馁,他原本是兴冲冲来兴师问罪的……
他明明知道有人更加罪大恶极。
他想,他一定是昏了头了。这一刻,他几乎要捂着脸逃离,谁也看不见他的脸,他没有。
赵夜白是他从小到大多少年的朋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另一个人也是!
"他是有错……"谢家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起点眼,赵夜白那冷冷清清的眉梢就在他眼角打转,那大青花的茶壶还攥在他手里,斑驳的釉彩就像是从他手心里长出来的,枝枝丫丫都舍不得修剪,任他近乎疯狂地蔓延成这个模样。"可他没杀人,没放火,错不至死……"
赵夜白看谢家声披了一肩的细雪,落在他围巾的缝隙里,化成亮晶晶的一滩滩清水,他仿佛也听见了外面雪下在石头地面上的沙沙声,像是班子里的那些孩子们,正挤在窗口往这里面看,还在窃窃私语。赵夜白的背挺得更直了,若是没别人的看重,自个儿更要看重自个儿,喝彩是票友的,掌声是座儿的,只有这个真真实实,用骨堆,用肉砌的赵夜白是他自己的,管他有泼天的富贵权势也抢不走。他的目光变成两只手,将谢家声身上的雪都拂去了——他想要的并不只有这个光秃秃的自个儿。
"我一没有楚霸王的剑,也不会使赵子龙的枪,沈二爷身强力壮,我一介小小戏子,怎么杀得了他?"
谢家声忽然就不认识他了,他明明披着赵夜白的那张皮,当中的魂儿却早已不知道被哪个妖精偷换了,原来这么十几年来,他都认错了人,报错了恩,付错了情。"但你有一把钝刀……一天天下来,将人都零割干净,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赵夜白展开拳头看自己的手,十个指甲又薄又利,自粉红的肉芽边上狠剌剌刺出去一弯白刃,倒真有几分像刀。"若我真有刀,第一个就杀我自己,你信不信?"他瞅着谢家声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玻璃小瓶子,外面玲珑可爱,里边装的东西却最是丑怪不堪,他于是指着那瓶子道,"但戏班子的刀都是假的,看着锋锐难当,实则一个小指头就能弄折了……我只有这些大烟膏子。买给我的人说,这都是上好的印度货,吃不了几次就上瘾。提了多少次才炼出这样一点,直花了我五十个大洋……我看着那真金白银送出去,手都在抖,但只要想到只有第一流的东西才配的上沈二爷的身份,就又觉得值当了。"
谢家声知道他是陪着沈绍第一次来饕餮居的时候,寻着外出看望街坊们的由头,将大烟膏子磨成的粉末倒进了他的辣椒油里。赵夜白无疑是最聪明的杀手,沈绍的频繁造访,三番两次再也舍不下的辣馄饨,都像他的掌纹一样,被他计算在内,还有他谢家声毫无条件的信任——这些调料放置的地方是不传之秘,连店里的伙计都不知道,尽数被他一股脑揉进那一锅锅香喷喷的馄饨里,撒上了鸦片膏。但赵夜白也是最愚蠢的杀手,一旦事情败露,谢家声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猜到,他就是唯一的凶手。
"他是真的要死了。"谢家声道。
赵夜白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你要去叫警察么?我保证不跑。"他打开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细长的针管道:"他现在中的鸦片瘾已经深了,吸几口大烟恐怕压不住兴头,我这里有支美国产的吗啡,劲道比鸦片大得多,你带给沈二爷,算是我报答他这么多日子的栽培……"
谢家声坐着,既不接受,也不拒绝,赵夜白就看着他们这十几年的情分在他的沉默中一点一滴的流逝。"你救过我的命。"谢家声道。
"不敢!"赵夜白双手一拱 ,"只是举手之劳。"
这是他们两个都知道的,再待在戏班里,谢家声即使不死,也得发疯。
那天赵夜白特意在吃晚饭的时候多吃了一碗,躺在床上假寐到午夜,他猛一睁眼,推醒了身边的谢家声,对他耳语:"你快跑吧!"
谢家声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这两个字像是被淋了一盆冷水,唰啦坐起来:"你说什么?"
"嘘!小声点!"赵夜白掀起被子将他盖在里面,顶在他耳朵道,"我说你快跑!再不在这狗屁戏班里面受罪了!"
"我们一起走!"六岁的谢家声手还太小,连赵夜白的胳膊都抓不紧。
"傻子,我能去哪儿?"赵夜白轻手轻脚将衣服套在谢家声身上,嫌他的棉袄太薄,还将自己的那件旧棉衣给了他,看谢家声的眼睛一直往他床铺上打转,忙俯身掩住了道,"新的我还要留着过年穿呢!你家里有人,爹娘都还在,我家里人都已经死绝了,连爹妈叫啥都不知道,在戏班子里能混口饭吃,没准儿还能成个角儿,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出去就是自己找死了!"他左手提起鞋子,右手拖着谢家声溜到门口,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赵夜白借着那雪地上的一丝丝亮堂,指给谢家声道:"你翻过这座墙,千万别走大路,小爷我都看好了,其他胡同都是死的,只有左边第三个胡同能通到外面,你只要往里面一钻,他们就算有狗鼻子也找不到你!"他给谢家声把鞋穿上,蹑着手脚打开门,只听吱嘎一声,后面突然有人见到鬼似的喊了一句"有人跑啦!"
赵夜白一拍谢家声的后脑勺,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跑!"说着拖起谢家声就是一阵狂奔,惊得松树上的积雪噼里啪啦往下掉。隔壁师傅的屋子里已经有了动静,紧着油灯一亮,一个人影打在窗户上,院子里也跟着闹腾起来,乱得像是没头苍蝇,到处乱串。
师傅咳嗽一声,气沉丹田道:"慌什么,还不把门堵住!"只这一句就将全场都镇下来了,赵夜白边跑边还在想,果然是梨园前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说得神完气足,早晚有一天,他也要有这份功力。
四面的门都被弟子们封上了,赵夜白拉着谢家声原地一转:"这边走!"
八岁的赵夜白,此时还不是赵夜白,也不知道他日后能唱红整个北平城。只见那天上雪下得正紧,正巧演一出夜奔。他听见后面杂乱的脚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抟把着,轻的重的,高的低的,竟渐渐捏合成一场韵味铿锵的鼓点,黑夜中看不见的呐喊如同满堂满座的喝彩,就等着他粉墨登场。赵夜白抓起一把雪拍在脸上,立时化成汩汩雪水浸到他的脖子里。仿佛那些人都不是来追他的,而是来听他唱戏,唱夜奔。
但他现在不能唱!
赵夜白咬紧了牙,和谢家声一起在没过了脚踝的雪地上奔逃。
前面就是围墙,两人高,一尺厚,青砖砌成。传言这里是前清一个大官的宅子,后来坏了事才败落下来,因为嫌不吉利一直都没人肯住,只有这样的戏班子百无禁忌。
赵夜白想也不想,蹲下来就道:"来,踩着我的肩上去!"
谢家声拖着快要哭出来的腔调,撕扯他的袖子:"我们……一起走吧!"
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上源源不绝地掉下来,挨了多少棍子也不觉得怎样的身子板忽然像是被砸疼了一般缩成一团,赵夜白看谢家声两爿黑漆漆的睫毛颤啊颤,从被雪糊得平平展展的脸蛋上刺出来,像蝴蝶的须子。
笑话,冬天哪里来的蝴蝶。
"我……我也没有法子……没有!"赵夜白听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赶忙抹开他的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举到肩头。谢家声两个腿紧紧夹着他的脖子,他有些费力的转动着颈项,一双眼使劲望向上面,将目光搭成一把梯子,直勾到墙头。
"快!爬上去!"赵夜白在他的腿上掐了一把。
"我想尿尿……"谢家声一双小腿哆哆嗦嗦,站不起来。
"出去,出去再尿……"赵夜白小心哄着。他伸手扶着谢家声的腋下,还不够那样大的手掌箍着他的两排肋骨,谢家声颤颤巍巍直起双腿,两手抓着墙角上凸出来的砖石,最后回头望了望他的师兄,只看得见白晃晃的大地上,他顶心的那一撮黑发像一座孤岛。
"你真的不走?"
"哪有这么啰啰嗦嗦的!"赵夜白抹了把眼睛,仰起头呵呵笑道,"你就等着看小爷我成角儿吧!"
谢家声刚翻过墙就咕咚摔在地上,有一层厚厚的雪垫着,也不觉得如何痛楚,他爬起来往前面跑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墙根叫道:"师兄!师兄!"
"还不走!等着被人抓么!"里面赵夜白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我枕头下面还藏着几个钱,你拿去买东西吃吧!"
"算你小子还有良心,算是我借你的,小爷以后当了角儿,赚了钱就还你!"
谢家声跑出老远,突然听见院子里赵夜白的声音像是海浪里冲天而起的一只信天翁,刺透密密匝匝的松叶,连漫天的雪都在那一刻停了一停。
"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
他终于可以唱戏了!
谢家声想起当年那个一口一个小爷的赵夜白,最爱叉着手站在院子里,是时不时来一段荒腔走板的戏码,将正在午睡的师傅吵醒了,抄起根棍子就撵得他满院子跑。但是当谢家声几年后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再也不说小爷了,只说在下。
在下,赵夜白。抑扬顿挫,韵味悠长。
"你是还惦记着那十几个钱,找我讨还来了么?"
"你被师傅抓到以后……他打你了么。"
"现在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谢家声叹了口气:"以前我问过,你总不肯告诉我。"
"我是怕你吓得又要尿裤子。"赵夜白将头搁在椅子的靠背上,他的喉结很小,枣核一样,结在喉咙上,随着他的呼吸一动一动,仿佛也带上了特别的韵律。
谢家声知道无论是赵夜白,还是赵夜白,都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皮肤白净,面容清秀,按说这样的戏子该当去唱旦角的,不知会迷倒多少痴男怨女。男人看扮女人,女人看男人扮,两边都能落上好。但他偏偏不愿意——是他自个儿不愿意。
他不但要唱生角,还要专唱老生,一把口髯将那张白光光,清落落的脸遮去一半,只剩下一抹平整的额头上,硬生生被勾得竖起来的两道细眉。赵夜白的好看只绽放在戏台上,离了那些喧腾的鼓板,他身影就显得有些冷清寂寞了,在他从台上下来的那一刻,魂魄都像是睡着了似的,等着下一轮登场的时候再将他唤醒。
"我是个戏痴子,"赵夜白对自己下了个断语,谢家声听来竟是公允得很,"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但不痴到这个地步,就成不了角儿。我不招谁,也不惹谁,可偏有不长眼的人来招惹我,我……我也没有法子……没有!"他看谢家声寂寂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忽然一花,仿佛还是那年踩在他肩上的小孩子一样,浑身没半点重量,眼看就要随着那雪花一同化去了,终于狠下一条心,决意挑破那一层窗户纸,道:"师弟,你还记得苏千袖么?"
每当他叫师弟的时候,谢家声都会拿他没辙。他勉强一笑:"自然记得,当年顶红的角儿,那一出牡丹亭唱的,真能让人堕泪,听说有户大家的小姐听了他的戏回来,竟茶饭不思,抑郁而亡。"
赵夜白脸上的表情也活泛了些,道:"师傅曾说,这苏千袖天赋极好,是百年才出得了一个的奇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梨园之王……但这样唐明皇转世一般的人物,却毁在了那沈二爷手里。"他往前一勾身,正对着谢家声的鼻尖,盯着上面渗出的几颗薄汗。"我去八大胡同里的三等堂子找过他……那还是唱着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苏千袖么?"
"他还能唱么?"
"能,当然能……多少人就是冲着他的嗓子去的,他很红。"赵夜白像是还没从那条沉闷漫长的胡同里走出来,两边高墙红灯轻摇,传来声声调笑,一步一脚泥淖,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但他现在只能唱我妹妹我将哥哥你好有一比……他勾着脸,又浓又艳,两腮桃红,翘起三根手指头,边唱边飞着眼,就这样,这样……我可学不来。我问他,还能唱一折游园么?他支起眼睛看着我问,什么是游园?"
苏千袖还没有游园,却先惊了赵夜白的梦。他仓皇逃离那座铺满了胭脂香粉,飘着酒意笙歌的活坟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落得跟他一个下场,我不要!"赵夜白才做了一场噩梦似的喘着气,低低道:"但是,连苏千袖那么聪明的人都斗不过他,我比他不知笨多少,我的的戏都是苦功夫,一天一天磨出来的,怎禁得住他沈二爷一朝相杀!"
"你问我那晚是不是又被师傅打了板子,我现在倒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没有——他自己没碰我一根手指头……"他见谢家声松了口气,心头一凉,禁不住冷笑道,"千年梨园,面儿上光鲜,私底下阴损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不打不骂照样能折腾人去半条命。"
赵夜白想起师傅拉着众位师弟,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圈,插翅难飞。他直挺挺站在中心,做得个大义凛然林冲样,果然是宁死不屈,响当当硬邦邦的好汉子一条!师傅拈着两根山羊胡子觑着他就笑了,赞一声:"好儿郎该当如此,你若能熬过今天,就是苍天保佑,你定能成一等一的红角儿!若熬不过……乱葬岗外一掊土,我们师徒一场,我亲自发送你出去!"他眼神骤然一厉,两点寒星似的,招呼班子里的其他孩子们:"来人,把他给我扒光喽!"
"慢着!"赵夜白张口一喝,精神抖擞,字正腔圆,虽被这北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但喉咙里带出肺腑中的那点精气神儿,却是豪气干云。他蓦地一抖衣襟:"不劳诸位师弟们动手,我自己来!"他抓着襟口两边一分,扣子崩裂,噼噼啪啪落过一阵急雨。赵夜白将外面的棉衣往地上一扔,通身被冷风一激,脸上顿时泛起两沱潮红,他环顾四周,见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们都被这阵势吓到,竟没有一个人出声,底气更足。未来天下第一生的破棉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辨不出颜色的旧布衫,他两只手搭在那一个个盘扣上,慢条斯理地解起来,边解边昂着头道:"你们别看小爷浑身没个四两肉,三九天的永定河小爷敢横渡,你们敢么!"他挣开半幅衣衫,露出冻得青白的肩膀胳膊,啪啪拍着瘦楞楞的胸膛,一拍一个红掌印,"就这点儿冷,呸!小爷还真不放在眼里!"说罢,他□着上身,立得像一杆红缨枪,寒冷的北风打在他的胸腹间,腾起阵阵白霜。
师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杆,挑着烟嘴冲他下半身一指:"等等,还有裤子呢……"
赵夜白夹紧了两腿叫起苦来:"师傅,您看……这么多人……"
老头子扯开狐狸一样的眼睛笑了:"你小爷的东西是不是小得紧,才怕给别人看哪?"
"谁说的!"赵夜白说着将裤带一扯,那条薄兮兮的单裤应声而落,他大摇大摆地从裤管里跨出来,挺着腰道:"看看,都睁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小爷的家伙比你们哪个的小!"他专门绕到老头子面前,一只手撩起裆下的那个软绵绵的家伙事儿杵在他面前道:"老不死的,你的那个……怕是只有蚕茧一样大吧!"他哈哈大笑着,孩子们也偷偷跟着他笑。传说这师傅是个天阉,一辈子娶不了老婆才改行唱的戏。赵夜白曾偷看过他洗澡,只见他胯间黑黢黢缩起来的一溜,比指头还小,比筷子还细,插进肚脐眼儿都嫌太宽敞了,任哪个女人也受不了。
老头子被戳到了痛处,脸上神色却没有大变,还是那样一副半截入土的模样,只见他手腕一招,身后几个十五六岁的大徒弟一拥而上,旱地拔葱一样将赵夜白抬起来,往旁边一个掘好的冰窝子里一墩。"哎哟轻点,你们将小爷的蛋都要抖掉了!"赵夜白扯着嗓子哇哇乱叫,他早就瞄到这个刚挖出来的坑,以为是师傅下了狠心,真要把自个儿给活埋了,心想横竖是个死,不如临死之前骂个痛快,索性将平生所见所闻的粗口浪话都像那老头子脸上泼过去。这老头在梨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早已浸淫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翘着山羊一样的下巴,冲赵夜白扬了扬道:"我是看你小兔崽子是个可造就的,才好心跟你赌这一局,要是旁人犯了这样大的规矩,我就早叫人打得臭死喂狗了。"他绷起脚尖往赵夜白身上铲了一脚背的雪,转身离去,走出老远还听见他教训弟子们:"你们都给我记好了,想成角儿,就别把自己当人看——你们就是一条狗,穿上戏装,站在台上才勉强算是个人了!"
25
赵夜白那个时候还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日后大名鼎鼎的赵夜白,他半拉身子被埋在雪地里,一丝不挂,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左右两边的关节都硬成一片,像是一块铁板。
师傅派他的两个弟子看着他,赵夜白之下而上看见他们灌满了凉风的裤管,脚踝上被吹成起一点淡淡的绯红,就像是玉带上攒着的红缨石。
"嘿,哥儿几个,我肚子饿了。"
"你不是吃饱了才敢跑么,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就饿了?"有个师弟蹲下来,拨拉着他的短发,"都是因为你,师傅罚我们每个人一天不准吃饭,我还饿着呢!"
赵夜白嘿嘿笑了两声,抻着脖子道:"好师弟,好师弟,师兄平日也带你不薄,有个什么包子窝窝头也少不了你的份。师兄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倘若你给师兄我一口半口吃的,日后师兄定当加倍报答!"
"你真想吃?"另一个也凑过来问道。
"我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赵夜白伸了伸红红的舌尖。
那两个弟子相视一笑,在地上抓起把雪递到他面前道:"好,师兄,我们就请你尝一尝城东名小吃——雪玉包!"
"我□大爷!敢戏弄小爷我!"赵夜白对对着他们的脸就啐了一口,"等小爷出来,不整死你们小爷就不姓赵!"
"师兄,我们哥俩可是一片好心呐……你是自己吃,还是我们喂你?"
赵夜白翻着眼将他们的脸瞅得清清楚楚,知道若由他们来喂,自己恐怕得不了好,顿时换了副笑脸道:"哪里敢劳烦两位师弟,我自己来。"
那两人又是彼此一笑,将一捧雪送到赵夜白唇边,赵夜白凑上去闻了闻,嘻嘻笑道:"果然是正宗的雪玉包,香!真香!"只听雪地里猛然蹦起一声尖厉的惨叫,赵夜白嘴里叼着那半截手指,咬着牙道:"这卖雪玉包的八成是家黑店,连人肉都跑进包子里去了……"他呸地将手指吐出去,舔了舔嘴角边新鲜的血迹道:"这哪里是人肉,分明是狗肉!畜生……呵!真臭!"
那两人已被吓傻了眼,一个抱着血流如注的手瘫坐在地,另一个比他好不了多少,三魂去了七魄,除了喘气儿已没有别的动静。赵夜白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小爷就算是饿死,也不受你们这些小人的作践!"他突然就抖开嗓子,压着雪落的声音,一板一眼地唱道:"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夜奔,还是夜奔。
这雪下得正紧,风吹得正疾,恰对得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出走投无路,千古绝唱!管什么礼义忠孝,只顾着疾走忙逃,若不是这冰窟子太窄小,定然是拳打南山,脚踢东海,扩一域朗朗乾坤,浩浩天朝!赵夜白猛然一个摆头睁眼,正唱道"高俅!贼子!定把你奸臣扫!"好一个登场亮相,目光往那两个小子头上一罩,真如同八十万禁军教头复生,梁山好汉豹子头还阳。那两人吓得魂不附体,头也不回地逃了。
远远地听见老头子在院子那头喊:"好小子!好嗓子!看你还能硬几时!"
"我原以为凭我的身子骨,怎么也能撑两三日,哪知只半夜我就熬不住了。"赵夜白像是渴得狠了,仰脖就将青花茶壶里的残茶喝了个一干二净。"这一招忒是阴狠……"赵夜白的神情也阴郁起来,"那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没过几个时辰我就觉着,自个儿膝盖像被钉上了一把锁,一动,就有几千几万只手拉扯着,真想一头撞死了干净。"
哗啦!那青花茶壶已碎成了七八瓣。
"但你现在……总还是活着的。"这句话,谢家声怎么说觉得怎么别扭。
"不错,只要活着,总还是好的……"赵夜白忽然打了个寒噤,"但我这两条腿却算是废了。怎么,你不信?你来摸摸看……"
他蓦然夺过谢家声的手,谢家声一挣,竟没有挣开。赵夜白将那双手按在他的膝盖上,一寸寸缓缓向下。谢家声只觉得触手之处,筋骨匀亭,皮肉柔韧,绝佳的弹性像是立刻就能跳起来翻十几二十个跟斗似的,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正狐疑间,只听赵夜白道:"老头子第二天早上把我刨出来……我拼了命想要站起来,我不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但我的腿已经动不了了……"
赵夜白赤身裸体地被人从雪洞里拖出来,全身都融成和雪一个颜色,只有出去的气,没有进去的气。那老头绕着他转了几圈,将他上上下下都看清楚了,才慢悠悠提起腿,一脚踩在赵夜白命根子上,这一脚虽不如何重,但看见那灰色的鞋底踏上自己的胯间,赵夜白还是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
再好斗的公鸡,被人割了冠子就再也横不起来。人也一样,有些地方,是等闲碰不得的。
老头望着赵夜白笑笑,道:"赵小爷急什么,你那宝贝家伙还是好端端,我也是想要沾点你的童子气……这地方,是养气的。"
赵夜白眼看着那双糁得烟灰似的手,将他全身的筋络骨肉一点点摸了个遍,从后头到腰际,再落到膝盖上。他还记得老头子抱着他的脚踝啧啧赞叹道,刚而不硬,软而不糯……好好好!到最后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大笑着对赵夜白道,他就是上天赐予他这个老头子的一份厚礼!
从此,他改名叫做赵夜白。而他的小家伙仿佛还没从那惊吓中缓过气而来,这十几年竟一点儿也没有长大,还像幼童一般大小。他和那老头子成了一类人。
如今,功成名就的赵夜白正倾身坐在椅子上,当年踩着他肩膀爬上围墙的小孩子也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他再不是那个动辄吓得尿尿的小娃娃,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赵夜白握着那双手,眼睛里又开始下雪。
"后来我的腿能动弹了,但我却老觉得被一只手使劲捏着,我伸不直……我的腿再也直不起来了——就像那老不死的说的一样,平日里我只是一条畜生,只配一辈子蜷着躺着,唯有走上戏台,开腔唱戏的时候,才觉得我真真正正是个人了……他把我变成了怪物!"
十几年前的那一脚,踩着的不仅是两块肉,将赵夜白的桀骜也践踏得稀碎,他赖以为生的棱棱角角都被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个能唱戏的喉咙就成。
"那……那就别唱了……成么?"不知不觉,谢家声泪水已经淌了满脸。
赵夜白抱着他温暖的身体,一个劲往怀里偎进去。"不成啦,早就不成啦。我虽然恨他,但我是真的爱唱戏……若有朝一日我不唱了,也就是我的死期到了。"
谢家声只觉得有一股寒意在不经意间扑进他的衣怀,自他心腹间游走着,竟是说不出的舒坦。他猛一低头,见赵夜白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他的衣襟,蛇一样,撩起他的外衣,钻入内衫。千山万水的挡不住,何况一件不盈一寸的衣服。
"所以我时时刻刻都觉得……我还在那个冰窟子里似的,觉得冷……"赵夜白喝醉了般呢喃着,又将谢家声搂紧了些。他竹枝一样手指在谢家声从来没有其他人触碰过的皮肤上缓慢爬行,留下十道纵横交错的寒冷轨迹。那指纹化作年轮,将这十二年来日日月月的思念都镌刻其上。他听见谢家声咽喉里陡然呜咽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没了,就再也浮不上来。
"师弟,只有离着你近些,我才觉的暖和些……或许我也是个人了……"赵夜白咬着谢家声的脖子道,谢家声忽然就觉得他的牙里面有蜘蛛或是蝮蛇的毒,令他全身麻痹,动弹不得。赵夜白小心着将他抱起来,那沉甸甸压在他胳膊上的重量让他无比心安。他将他放在身下的软榻上,铺的厚厚一层的被褥顿时陷下一个人形的阴影。
"不,不是这样……"谢家声含义不明地挥了挥手,像是要将赵夜白推开,赵夜白何许人也,换以一招如封似闭,竟如同谢家声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里似的,做得个欲拒还迎,欲说还休。
"师弟,我一直是喜欢着你的……"
"喜欢?"
"好喜欢,喜欢到唱戏的时候心口都疼。"
谢家声胸前也猛然一痛,赵夜白的那只手正拈着他的乳珠,用指尖拨弄把玩着。"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赵夜白将整个人都覆上去,轻轻勾着他的耳垂道,"我已经忍了好多年了,打从再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想,这一定是上天垂怜我,才将你还给我的。若是……若是当年我没有放你走,或许我们师兄弟就能同一张台子上,唱同一出戏……"
他的声音极尽温柔,谢家声背上却是冷汗涔下。他面前的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唱好一场戏的名伶赵夜白,不是当年能在夜半时分拉着他狂奔的赵夜白。
外面的雪还下着,却早已不是那年的雪了。只在赵夜白心里,那夜的雪一直不曾停息,还在下,还在下,勾连起这风尘仆仆的十二年。
"师兄,"谢家声用尽全力才挣出一点声音道,"那我问你,是我要紧,还是唱戏要紧?"
赵夜白一怔,道:"在台上自然是唱戏要紧,在台下,谁也比不过你。"
谢家声极认真地道:"你将你自己劈成了两半儿,而我只得了半个……但这世上却有人要把一个完完整整的自个儿给我。你说,我该选谁?"
"沈二爷这浪荡公子说的话,怎么作得准?"
"他既然敢说,我就敢信。"
"他是在骗你呐……"赵夜白又软下来,温声劝道,"听师兄一句话,天下谁的话都信不得,只有师兄我,永远不会害你。或许,或许你是嫌我是个怪物?"赵夜白忽然放开他,他□的那个小东西又在闹腾了,绷得硬邦邦的,像一个小锤子,很小很小的锤子。但他就想用这个小锤子,砸碎谢家声双腿,这样他就再也跑不掉了。
谢家声从床上坐起来,眼神勾着妆台上的那支吗啡针道:"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厉害?"
赵夜白嗤的一笑,斩钉截铁道:"一次上瘾,再难戒掉,犯起瘾来□,要死要活,比鸦片烟厉害一百倍……我保证沈二爷以后再离不开它。"
谢家声小心着将那针托在手心里,像是捧着个婴孩似的,他竖起针尖向赵夜白比划比划,赵夜白连忙闪躲起来:"好生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谢家声翘了翘唇角,一抬手就将那针头刺进了自己的胳膊。赵夜白眼睁睁看着,竟忘了阻拦。等着那透明的液体蚯蚓一样,都注射进谢家声的肌肉,那里顿时隆起一个红红的小肿块,瞳孔似的,正半睁着瞧他,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
"头有点晕……也没你说的那么了不起。"谢家声丢了针管,晃晃悠悠扶着床沿站起来。
"你疯了!"赵夜白的腿脚又开始怕冷似的颤抖。
"师兄,你拿命救过我,他也拿命救过我……"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人不是人,畜生不是畜生,赵夜白不是赵夜白,他谢家声也不是谢家声。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竟是山羊一般的蹄爪,而赵夜白的额头上则生出角来,颊边两道长须被怒气吹拂翻动,一截结着鳞片的尾巴从他的长山底下伸出来,盘在他的膝盖上。窗外人来人往,不是牛头就是马面,那一张脸忒长了。谢家声想,原来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人了,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被牛鬼蛇神侵吞了个干净。他们就像封神榜里的妲己一样,修炼了几千年,变成人模样,同吃同住,一同□,生下孩子之后就将他们吃掉……再也没有姜太公那样眼睛清明的人,也没有郑伯那样不怕鬼的人,于是他们越发肆无忌惮。
而那个叫沈绍的小子,八成是头狼精托生的,爪牙才那么利,腰板才那么硬!
"师兄,我不去警察局,这事儿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算是还你一条命……我还要回去陪着他,一道活,一道死,也将我的命还给他。"
"我当年救你不是让你填还别人的烂命!"赵夜白突然暴跳起来,抓起夜奔里林冲使的长枪直挺挺向谢家声心窝一扎,那枪头刚碰到他的身体就哐啷断成两截,赵夜白还是不依不饶,就着这枪杆子一猛子朝谢家声捅下去。谢家声原地站定了,不闪也不避,眼看那软木枪杆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可怕形状,忽然啪的一声,碎成四五段。赵夜白愣愣握着手里那截残枪道,对谢家声道:"戏里面的东西,果然是假的,半点也信不得……但师弟,我确是喜欢着你的。"
谢家声只怕自己再留片刻就真的离不开了,他回首看赵夜白身上挂着的那件暗花长袍,烟灰似的颜色像是又深了几分,他将小瓶中那些黑黢黢的粉末都倒进桌子底下的炭火里,顿时有辣蒙蒙的油香在不大的屋子里蔓延。
"师弟!"
谢家声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听见身后赵夜白叫了一声,他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他的耳朵里灌满了赵夜白的声音,是当年一口一个小爷的那个人,一边跑一边攒着劲儿对他说,跑,快跑,逃进巷子里,他们就再也追不到了!
这时,赵夜白忽然撕开嗓子唱道:"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那音色是从未有过的高亢嘹亮,像一把尖刀插下来,割裂谢家声的回忆,耳中的那个声音骤然断了。
谢家声再次回头,看赵夜白正倚在门廊上,一只脚跨出门槛,另一只还被绊在里面,檐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他看不清他的面容。
"师兄,你还是唱戏的时候活得明白些。"
26
谢家声高一脚低一脚从戏班子里捱回饕餮居,见跑堂的店小二竟在店里忙东忙西。
"不是还有两天假么,就不多陪陪家里人?"
那小二手上不停,笑得倒是腼腆:"家里早没什么人了,我这人就是这点贱,忙久了就歇不下来,这几天闲得我浑身都快长癣了!"
谢家声也笑道:"那我指使你个事儿,你干不干?"
"干!"跑堂的一腾身跳起来。
"你先把门拴上,今儿我们不做生意了。再烧一锅汤,我立时要用。"谢家声一件件吩咐下来,肩膀上扛着的那个脑袋越来越沉重,他知道是吗啡的瘾头发了,强自打起精神道,"还有饕餮居这几天都不开门,谁来也不能开。"
"赵老板呢?"
"决不!"
"好嘞!"这伙计将抹布往肩上一搭,一溜烟地去了,他手脚利索得很,片刻就将一切都料理好。谢家声系上围腰,净了双手,蘸起清水往面粉堆里一和,擀出二三十斤的馄饨皮来。他再从后厨将饕餮居的新鲜猪肉都搬出来,抄起两把菜刀左右开弓,都细细密密剁成肉末子。
伙计看得眼花缭乱,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当然是做馄饨,你难道看不出来么?"谢家声不再理他,翻起十指有如一阵乱雪飞舞,那几十斤馄饨都纷纷下了锅,腾起白刷刷的水雾,将整个厨房都包拢在里面,瞧得人叹为观止。谢家声将橱里所有的碗都拿出来,盛满了馄饨,从桌上到地上摆了一屋子。那伙计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不禁张大了嘴道:"妈妈呀,我这辈子是再也不想吃馄饨了!"
谢家声两条腿都在打颤,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挺多久,咬着牙道:"你将这些馄饨都摆到我屋子的门口去,待我进去后再用木条子将门钉死了,只在下面挖个小洞……记着,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开门,你自个儿最好也别呆在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那伙计不得要领,却不敢违拗,连声答应了。
谢家声长吸了一口气,端着碗馄饨走进屋里就将门掩上了。他看见床上黑漆漆的一团,掀开被子露出来的那两只手却是白得分明。他轻轻叫了声:"沈绍?"
"你跑到哪里去了……"床上的人动了动,声音却没有力气得很,"饿死我了……"
"我这不就是去给你做吃的了么?"谢家声听见外面叮叮当当钉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心窝子上一样,是沉默的钝痛。
"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沈绍身子躺在床上,舌头还在山南海北地跑。
谢家声笑道:"自然是你最喜欢吃的辣馄饨。"
一听辣馄饨这三个字,沈绍就像是被人扎到了屁股,蹭得从床铺上跳下。一把就将谢家声手里的汤碗抢了去。他连筷子都来不及拿,一手捏着碗,一手就着五根手指西里呼噜直往嘴里塞,像是要把碗都整个儿吞下去。吃着吃着,他突然肩头一僵,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慢些吃,多得很,没人跟你抢。"谢家声以为他噎着了拍着他的背道。
"不对……"沈绍的声音闷闷的。
"什么不对?"
"什么都不对"沈绍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是这个味儿!"
"什么?"谢家声一时没听清,凑上前去忽然被沈绍抓住了衣领。"你骗我!"
谢家声抖了抖嘴唇,压着舌头道:"我哪里骗你了?"
"不是这个味儿!我以前吃到的馄饨不是这个味儿!该死的你骗我!"
"我没……"
沈绍将谢家声往桌子上一按,掐着他的脖子道:"你不是他,你不是谢家声,他做的馄饨烧成灰我都能尝出来,怎么是你这个骗子能冒充得来的!"
谢家声听了这话,心里倒有一大半儿是欢喜的。沈绍被大烟瘾折磨得死去活来,虽发了狠,手上的劲道却比平日消减了五六成,谢家声也情愿被他这样扼着。他从袖子里抽出只手抚着沈绍的脸道:"你现在病得厉害,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怨你……你只要想着我是谢家声,我是真心为你好的。"他猛然一翻身,将沈绍的手臂反扭到身后去,痛得那东北男人拉长了脖子痛叫一声。谢家声却不管这些,自腰上抓出根绳子将沈绍牢牢绑在凳子上。那绳索足有二指粗,任沈绍怎样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谢家声只觉得身上像是越发的冷了,上下两排牙齿都开始瑟瑟发抖,他脱了鞋袜上床,裹着被子将自己缩在墙角,眼望着沈绍失了元神的两个眼睛道:"我现在跟你一样了,你放心,有我陪着你呐……"他四肢百骸都像是寒冬腊月被浸到冰雪里,终于知道赵夜白在当年的那个夜晚是个什么滋味,想着真的有因果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赵夜白熬了一个晚上,谢家声不知道自己能熬多久。
屋子里的炭火还不够暖,被子还不够厚,谢家声觉着那寒意是从骨头根里面渗出来的,教他身上的寒毛都一根根支楞起来,将外面穿的衣服顶出一个个小洞,千疮百孔。这吗啡的果然厉害,像是有千百万只蚊子都在齐齐吸他的血似的,将他浑身的力气连同脑髓都抽干了,就这样一点点地空白下去。谢家声开始拼命回想以前的事情,他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遇见赵夜白,第一次逃跑,第一次独掌门庭,第一次听赵夜白唱戏,还有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想要决定自己的命运。
但那里就像是有一把擦子在跟他赛跑,将他经过的地方都涂上厚厚一层白垩。谢家声觉得脑中有一片齿轮被卡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第一眼看见沈绍的模样,讨厌或者喜欢,不能用两个这样简单的词来界定。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一直认为他们三个都是同类的,面儿上看着风光,但暗地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事情,想要忘记,自己却总是抓着不放,每次想起都疼得厉害,让他们觉得自己还在这个世上或者,还没有死去。可那疼痛也像是鸦片膏子似的,能让人上瘾,久而久之,竟喜欢上这般的残忍,时不时翻出来仔细温习一遍,折磨自己,也将别人推向又一次的万劫不复。谢家声想,他们都是最狠心的人,现在的一切倒更像是罪有应得。
忽然他听见沈绍撕着嗓子大喊了一声,绑在凳子上的躯体蚯蚓一样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谢家声从没想过人的筋骨还能有这样奇妙的想象,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沈绍掀起两片眼皮向他瞧过来,他的眼底沉着两道阴影,显得他整个眼窝都凹陷下去了。那双让无数小媳妇大姑娘名戏子如痴如醉的桃花眼目,如今正濒临着枯萎,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桃谢柳飞,芳华缭乱,才将自个儿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都燃烧出来,开得越发炽烈。
谢家声觉得,这样的沈绍像是突然年轻了好几岁,真是俊俏极了,他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风流倜傥,潇洒不凡——这是离开东北之前,年少轻狂的沈绍。
谢家声披着被子从床上挨下来,又端起碗馄饨道:"是刚才没吃饱,饿了么?来,张嘴,我喂你……"
"喂你大爷的!"沈绍拼命晃动着椅子,想要挣脱那层束缚,却被浸了盐水的牛皮绳子勒的更紧了,不禁痛叫一声,张大了嘴直抽凉气儿,一双眼却一动不动盯着谢家声的脸,像是要把那里剜出一个洞。"你快松开!快放了我!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谢家声竟笑了。
"爷我打死你!整死你!——干死你!"
谢家声几乎笑得岔了气,他轻轻将沈绍额前耷拉下来的几根前发小心抚到后面去,手指尖触到他的眼眶,烫得灼人。"好,等你将这玩意儿戒掉了,想怎么干都成。"说着,又将那碗馄饨凑到沈绍跟前。
沈绍折腾了半日,打不着他,激不怒他,百般花样都使尽了却没有伤到谢家声一根头发。终于,他脑袋向后一仰,咚的一声撞在椅子靠背上,狠狠磕了几下道:"你……杀了我好了……"
谢家声弯下腰碰了碰他的嘴唇道:"你怎么还闹不清,我怎么舍得杀你……"
沈绍觉得那两瓣柔软的东西覆在自己面上,竟是无端的舒坦,将心肝肺腑上的那点痛处都消解了不少。他听见有人在他耳根处低语道:"当年我逃走了,没能留得住,现在就再也甭想得回来……我后悔得心窝子都在痛,现在我抓着了,就再不会松开……"沈绍嘴角突然一疼,那人就撬开了他的牙齿,将热腾腾湿黏黏的什么东西硬是灌进了他的嘴里。沈绍品咂片刻,忽然明白过来——那是馄饨!
他的胃里猛然翻江倒海地滚腾起来,沉在下面多少年的渣滓都在这一刻被搅得泛到面上,裹着腥气就要从他的喉咙管里喷薄而出。沈绍想,他这辈子是再也吃不得馄饨了,连听见馄饨这两个字都恶心。等他肚子里的东西都吐空了,谢家声也不嫌脏,举起衣袖擦干净他唇边的污迹,直起身,看见沈绍眼角蓦地滚出两滴眼泪,他翕动着嘴唇道:"放了我……我求你了……"
他是从不服软的人。哪怕是千人踩,万人踏,摔打个几十年,依然是不服软。他的腰杆上始终有一根骨头支楞着,这是天生的地给的,任谁都夺不走。
谢家声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上禁不住也软了,想着或许这大烟的瘾头已经过了,便道:"我现在给你松松,你可不准犯浑。"
沈绍用力点了点头。
谢家声一剪子夹断了那绳子,看沈绍手臂上被勒出条条红痕,像是被鞭子抽过似的,大是心疼,道:"难受得很么……"
他听沈绍的呼吸突然一粗,猛一抬头,正撞上他红通通的眼,谢家声刚叫了一个"沈"字就被沈绍一掌打在脸上,眼耳口鼻都像是被重重揉成一团,谢家声觉得他腔子里的空气都正从天灵盖上被挤出来。他侧身连退了几步,沈绍已经欺上来将他按在桌面上,拳拳到肉,向他面孔上招呼。
谢家声的两颊被沈绍捏住了,挨不下去,也喊不出来,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鲜血倒灌入喉,将气管都堵得严严实实,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憋死的时候,沈绍忽然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提起来。沈绍这几天消瘦不少,但鸦片的瘾头犯起来就是力大无穷,谢家声绷着两只脚尖勉强够到地面,他五官都被打破了皮,颧骨上还泛着乌青,而那两个手就像是常青藤一样拽着沈绍的衣服,一步步爬上他的胳膊,在他的腕子上落下一捧白雪。
"你不是要打死我,整死我……干死我么?"
只是那个字眼儿沈绍就受不住了,满脑子疯狂奔突,千奇百怪的思绪像一匹脱了缰的黑野马,突然找到了一个自由宣泄的由头,他勒着它,乘着它,骑着它,他是它的主人!他低头一口就扯断了谢家声的领扣,将他那只驾驭着奔马,拥有无穷力量的手掌插进他的衣服,烙上他的皮肤,横行霸道,肆虐无阻。
这时外面有人闯进来。
"赵老板!"
"让开!我要见他!"
"我家老板今日没空,不见客。"
"那他什么时候有空……我有话要问他!"
"这几天都没空……"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等到他有空为止!"
谢家声突然就大笑起来,隔着一层窗户纸喊道:"今儿运气好,不要钱就能看一场云房十试吕洞宾!"他一截小指搔着沈绍的脖子根儿道:"你今天可得给我争气了……别丢了我的面子!"说着就将自己的衣服扯开了。
沈绍昏乱之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满眼就看见谢家声白皙的胸膛上面一道疤都没有,像是一张刚剥下来的羊皮,沈绍张开獠牙一嘴咬上去。谢家声痛得四肢都团紧了,喉头一阵剧烈的收缩,逼出一声尖叫,但他却极满意地对抓着沈绍的头发道:"你真是狼变的。我果然没有看错!"
院子里乒乒乓乓的,赵夜白正在搬梯子上房,他站在高高的屋顶上,这小院就是他的戏台,没有观众,也没有锣鼓,但他就是想唱,想唱,发了疯似的想唱,他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去,踏着叮叮咚咚的瓦片,想像一出大戏的开场,猛然一振嗓子,登峰造极!
"数尽更筹,听断银漏。"
沈绍真将自己变成了一头狼,谢家声看他湿淋淋的头发还在滴着汗,顺着眉棱骨染得脸上通红一片,他精赤着上身,那亮晶晶的汗珠在微微隆起的肌肉上划出一道又一道透明的轨迹,最后燎原成一副硕大的图画,似曾相识。
"按龙泉血泪撒征袍,恨天涯一声流落。"
谢家声可劲辨识那图画,用眼睛,用身体,用心。他猜想,那该是东北的地图,他的家乡,像一只引颈嘶鸣的雄鸡的头,被人斩落下来,刻在他的胸口。从一九三一直到现在,整整六年,该是生了锈,长了癣,流了脓。但沈绍就要将这块疥疮死命压在谢家声干干净净白白生生的肚皮上。他的模样让谢家声也有些害怕了,向后一缩,正听赵夜白放开喉咙唱道"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
别唱了别唱了!谢家声还没叫出声,沈绍怎容得他临阵脱逃,一手把他拖回来,发了狠似的将他死死压在底下,把他的身体嵌在窗台上。谢家声水草一样扬起的手脚濒临窒息一样向他腰背上缠去,绳索一般套着他的脖子,就要将他勒死了。
谢家声看沈绍□在外的皮肉,随着下面骨头筋脉的律动而起伏,突然想起他叔叔教他切肉剁骨的时候,尸灰的脸这才现出一点活泛的光辉,他说再没有比做饭更大的功德了,做饭,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功德,而当刽子手……只能算第二等!谢家声在沈绍的眼睛里寻见了这样的神圣意味。那极尽狂乱的瞳孔中,分明映照出他自己的影子,一身骨肉洒落,清清白白,无污无垢,乃是最上乘的食材。那皮肤之下掩映着的青色经脉,安静地潜伏在那里,又韧又长,教他想起用一百多条鲤鱼须才做成的龙须羹。
赵夜白还在屋顶上唱着,他的脚步比猫还轻,声音比鸟还高。说什么"望家乡路遥",道什么"想母妻谁靠",嗤笑一声,你哪有什么家乡与母妻?谢家声堪堪听赵夜白唱到了"叹英雄气怎消"。
谢家声将自己躺在盘子上,捧出一桌独一无二的盛宴。他额头上盖着云片糕,两颊涂着红豆泥,颈子上流出来的是才煮出来热腾腾的鲜羊奶,胸前磨豆腐,脐上滚元宵,里面还包着两颗红枣儿,沈绍一叼就松不开口。那双腿正被沈绍架起来放在炉火上烤着,翻来覆去,不忍释手,都是这世上最平常,却也是最好吃的东西。至于腿间的那一块,谢家声托出了他最拿手的辣馄饨,勾着沈绍的鼻子抓着他的胃袋。沈绍再抵受不住,大叫一声,将他整个人一口吞了下去!
赵夜白一举手,恍若宝剑仍在,他一转头一瞪眼一亮相,就听见谢家声放开喉咙叫了一声,屋子里两条黑影纠缠在一起,像是自此之后,永不分离。他哇呀呀抖着腔调唱道:"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他越唱越快,越唱越急,乱了鼓板,没了规矩,到最后挣出一句"定将你奸臣扫",那尾音失了进退不知飘落在哪里。
下面突然哗啦一声,终于有一只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屋内暧昧暖黄的灯光明明白白洒在赵夜白眼前。那手从窗棱里探出来,攀着褐色的框子,就像是长在上面的一支白梅花。五根手指细白纤长,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只,它们被□的丝线牵引着,指甲盖上都浮着幽幽的酡红,弯着蜷着,伸着直着,耍戏法一样百般变换,一瞬间张开,又刹那收紧,如同无声的开落。
赵夜白呆愣愣地想,他的嗓子已经倒了。
那天,一代名伶蹲在谢家声家的屋顶上唱了一晚上的戏。
27
作者有话要说:末尾增添沈昭签名图(所有签名纯属COS,谢绝板砖),谢谢P图的声姑娘
沈绍清醒过来的时候,谢家声已经昏了过去。他缓缓从这具肢体身上撑起来,看见他的那双手折断了一样,弯弯曲曲扭在窗楞上,像是一截枯死的白梅花。有几根指甲都抓折了,还有褐色的木头渣滓扎在里面,从根儿上面沁出血来。他这样的一动,谢家声稍微清醒了片刻,对他笑道:"沈二爷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沈绍怔怔看着他又陷入昏睡,那一滩白肉都腻在了案台上,他无法想象这就是与他昨晚奔驰了一夜的黑骏马。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该是这样的。沈绍想,他其实没有想过要和谢家声有床第之欢,就像对赵夜白的态度一样。平日里戏耍戏耍,逗弄逗弄,言语上,手脚上占些便宜就已心满意足,够在某些地方当做话外的谈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穿上衣裳是美人一个,脱了衣服,看着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身体,还晕着肉色的光泽,多大的兴致都会烟消云散。他有情妇无数,但都像是古董一样包起来,养起来,不许别人碰,连他自己也都是远远地看着,唯有一个楚碧君例外,或许是因为这个女人在床上的时候,皮肤还是冷得像一块冰。
沈绍的头又开始痛了,他开始想,究竟要把谢家声摆在一个什么位置。窗户上的那个破洞,他望出去,恰看见赵夜白半边面孔,冷淡薄凉,他的唇抿得死紧,像是一辈子都不预备张开似的。沈绍打起精神,做出个意犹未尽的模样打了个呵欠道:"赵老板,好早,也不怕扰人春梦么?"
他实在很怕赵夜白发了疯冲进来给他两刀,他十年万花丛中过,赵夜白对谢家声的那点心思怎会看不出来。沈绍又觉出一阵子百战百胜的快意,那赵夜白等了多少年,想了多少年,咬牙切齿盼了多少年的那颗果实,竟被他一晚上就摘了去。
但赵夜白只是静静瞅着他,从光秃秃的窟窿里露出来的半张面孔,竟是惊人的漂亮。他没有上装,但就像是古时候那些英雄豪杰,帝王将相都魂儿都附在他身上了。什么林冲越王唐明皇,还是正德程婴汉元帝,都统统站在了他那边去。可沈绍不怕,他这边有个谢家声便足够了。
外面的北风还在呼呼地吹,落满赵夜白的眉睫,他伸出袖子抹了抹脸,仰着脖子对沈绍道:"从今往后,你要对他好些……不然……"他突然不说话了,归根到底,他并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沈绍的东西,除了谢家声时不时想起来的那一声师兄。
沈绍看赵夜白转身小院子里出去,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赵夜白的背影像极了苏千袖,只是苏千袖光着脚唱了一路的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而赵夜白却是一言不发,沈绍几乎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开口唱戏了。
谢家声还没有醒,沈绍掐了掐他的人中,见他眼皮一动,连忙道:"我饿了。"
谢家声摇摇头,手指着门口道:"那里……有馄饨。"
沈绍一听馄饨两个字顿时胃里一阵翻腾,道:"除了馄饨,你给我吃煤灰都好。"
谢家声咧开嘴笑了笑,将手腕伸到沈绍眼前道:"咬吧……"
沈绍真一口咬了下去,很轻很轻。他捧着谢家声的胳膊,看见上面那个不起眼的针孔,叹着气道:"吗啡瘾头大得很,一不小心就戒不掉了。"
"你怎么知道?"谢家声将手一缩,挣扎着从窗台上下来,拉上被扯破了的裤子,挪到椅子上偏着身子坐着。
"我家那个老不死的爹就有这个毛病……"沈绍甩了甩脑袋,回忆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顿时有头发里的汗酸味飘出来,他皱着眉,拉起衣服闻了闻,只觉得比街上的叫花子好不了多少。"他本来就有肺痨,一发病就疼的受不了,用多少西洋土方的镇痛药都没用……不知道是哪天来了个日本医生,说有特效药保管有用——我向来是信不过这些小东洋的——但老爷子疼的挨不住了,就算是鹤顶红也照吃不误……一针吗啡下去,疼倒是不疼了,却也将这条命搭进去了半条,他瘾头越来越大,不到三个月就成了个废人。"
沈绍又想起他那个老不死的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斗鸡走马,风花雪月,仗着家财万贯,除了好事什么都干。四十多了才定下心,娶了正房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从此本本分分做一个商人。两个儿子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尤其沈绍,竟有些像他当年的模样,于是再怎样闯祸捣乱,老爷子也都捧着宠着,他青春不在了,就像从儿子们身上找补回来。沈绍记起老爷子年纪虽大,身板却硬朗得很,他是最正宗的东北汉子,身高膀圆,一顿饭吃个三五碗不在话下。沈绍一直认为他更适合挥舞着锄头,在田里劳作,再怎么沉重的农活也压不垮他,就像是沈绍小时候坐在他的脖子上骑大马,他贲张隆起的肌肉血脉石头一样硌着他的屁股,他还一味挥鞭扬眉,将他宽阔的脊背拍得啪啪响——驾!
但这没读过几年书的老头子偏要做得个知书识礼样,日日夹着个文明棍,将一顶小圆边的黑礼帽扣在头上,领着两个儿子,坐在他那辆宽敞的老爷车上满沈阳转悠,到哪里都被人尊一声沈老爷,然后再对旁人介绍:这是我家挨枪子儿的老大沈昭,没出息的老二沈绍。两个孩子就高昂着头等着那一声"大爷,二爷"。沈绍后来想起,老爷子的话真是准得怕人,他们兄弟两个还真就是一个挨了枪子儿,一个没有出息。
老爷子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儿子们一会叫爹,他就立刻请来了沈阳最好的师傅严加管教,每天七点起床,八点读书,除去中午十二点一个小时吃饭,直到下午五点,什么经史子集,外文术数都杂七杂八学了个遍。沈绍总对这些东西提不起什么兴致,倒是宁愿去摆弄他的猎枪,带着新来的长随阿飞逃出去打猎。而他那该死短命的混账哥哥却截然相反,老师教什么他就学什么,装了一肚子墨水,还不到十七岁就考上沈阳大学。老爷子高兴的合不拢嘴,连声说这大学生就是前清的秀才举人,我们沈家几百年,终于也出了个功名!
但哪怕是有状元的名头,搁在日本人那里也是不认的。离开沈阳的时候,老爷子连光站着都喘粗气,更别说走路。沈绍亲自用张毛毯一裹,让几个下人抬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就站在车窗那里回头看大雪中的沈阳城渐渐远去,冷冽的北风将他围巾吹得高高飞扬起来。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现在终于到离开这里的时刻,只是没想到这样狼狈。
老爷子虽然年轻的时候身体结实,但也没能在大剂量的吗啡下撑过几个月,看他浑身只剩下骨头棒子,瘾头发作起来,好几个家丁的按不住,拽着沈绍的衣袖老泪纵横,他说,好儿子,乖儿子,给你爹一针吧!
在沈绍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老爷子的夸奖。
"你还是我爹么。"沈绍看着那个老人,他的亲生父亲。魁梧壮实得象山一样的身体现在一根手指就能让他分崩离析。"真该让我那傻子哥哥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猜他会不会冲你喊打倒汉奸,光复中华。"他依然是那样嗤笑的神情,挽起老头子的袖子,试图从密布的针孔间寻找一段可以扎下去的静脉。
老头子突然害羞似的往后一缩,想从沈绍手里挣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老牛一样乞怜的神色,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离他而去,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儿子却和他势如水火。他猛然间就像是又老了二十岁,看得沈绍也是心有不忍,将那注满了吗啡的针管扎进老头蜂窝一样的皮肤里。
沈家是长白山卖虎皮挖人参的出身,从小喝着虎骨酒长大,就真变成了一头老虎,即使病了伤了残了,也依然挺着一身老虎骨头。沈绍看着这头濒临死亡的年迈的虎,掉了虎牙,断了虎爪,瞎了虎眼,只剩下在地上喘气的份,但他觉得这老不死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起来咬断人的脖子。老爷子蠕动着没牙的嘴对他仅剩的这条沈家唯一的血脉说,去吧,我的好儿子。
即使在这最后一刻,沈绍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了回逆子。他待在这个安乐窝里,一待就是六年——好个没出息的儿子。
"老头子始终还是喜欢我大哥,"沈绍对谢家声道,"他最后那句话一定不是跟我说的,他把我看成我那混账大哥了。"
"你爹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是没出息。"谢家声毫不客气道,"守着这样的殷实的家业,不想着好好发扬光大,成天东游西荡惹是生非,我要是你爹早打死了你,省得死的时候都不得安宁。"
"你要真做我爹我还求之不得!"沈绍一有些力气就改不了他那一身的毛病,才缓过气又笑起来道,"我就将你当爹一样供着,晨昏两请安,早晚三炷香,出门不让你走一步路,在家不让你沾一粒灰,你只要像观音娘娘那么好好生生坐着让我服侍,你看怎样?"
谢家声哭笑不得,道:"可惜我天生一条劳碌命,一日不做事就浑身难受,怕是一辈子也没这个福气了。"
沈绍正要发笑,忽然一股凉气涌进嘴里,四肢又是一紧,面上的皮都有些绷住了。谢家声见他模样不对,知道是他大烟瘾又犯了,四下里找绳子,仓促间却遍寻不见。沈绍眼神已渐渐涣散了,瘫在椅子上手指尖都开始痉挛。他奋力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若是我扛不住了……你就拿把菜刀将我剁碎了包馄饨……爷我这百十斤肉就送给你作房钱了……"
谢家声按着他的手道:"谁要你的那身臭肉,又脏又老,喂狗都没人要!你赶紧好起来,要不然……"
沈绍身子猛然一个弹动,泥鳅一样挣起来又落下去。谢家声明白他痛得厉害,忙在他身上摸索道:"是哪里难受,我给你揉揉。"
沈绍抖着牙根也不说话,颤颤巍巍抓过他那双手就往脸颊边送去。谢家声见他到这个时候也没个正经,刚要呵斥,却听沈绍极清楚地道:"你的手应是天公突然想起来,用瑶池上的琼枝造的,玉雪捏的,定是你前世修了莫大的功德才投胎得了这件宝物。但它从哪里来,终究是要会那里去的……"沈绍将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撸下来,戴在谢家声指头上,衬得那一方手掌犹如松枝映雪,亮的人脱不开眼睛,沈绍直愣愣瞧着他弯弯翘翘手指尖道:"有爷的这个东西在这里镇着,玉皇大帝也不敢讨回去。"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道:"谢家声,我送你的那块玉片子呢?你扔了么?"
"这样的好东西我怎么舍得扔。"谢家声掀开衣襟里子,从棉衣的夹层里取出来道,"你瞧,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沈绍接过来,上面还有暖暖余温。他将这玉片子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才找着那上面一点白瑕,道:"当初我告诉你这是溅上去的脑浆子……千真万确,我没有骗人。"
谢家声见他神情都恍惚了,说的话颠三倒四,不着边际,千万算不得数,又不愿当面驳他,便着意哄着道:"我知道,你骗人骗鬼也不骗我。"
沈绍像是极高兴,眉目都飞舞起来道:"我就知道你明白的!这都是我那混账大哥的脑浆子,我……我亲自下的手!"
日本人进驻沈阳仿佛并不关沈家的事,那宅院太深了,听不见外面的枪声。只有大少爷沈昭嚷嚷了几天抗日救亡,被老爷子一阵乱棍打回屋里去,这次像是打出了记性来,安分了好些天。
而沈绍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逛戏园子下馆子,日本人来了,饭馆里的却还都是中国菜,台上演的也还是一成不变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日子还得照样过。沈绍带着年少的阿飞大摇大摆从前门回来,想着改朝换代多少次,闹个几天又要山呼万岁,只是日本的万岁中国人不会喊罢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见那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无,阿飞扯了扯沈绍的袖子,指着靠墙根停着的十几辆日式三轮摩托,歪着车把子,沈绍一摸,引擎盖还是热的。
沈绍一撩衣摆奔进去,直穿过三重大院,途径老爷子的房间,门都不敲闯进去,里面却是空无一人,他这时才晓得大事不好,额头上一猛子冒出密密匝匝的汗,倘若老爷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哥又是个埋头学业不管事的,偌大的家业压到他身上,恐怕日后就没有这样悠闲的日子过活,顿时急的手脚无措。他从老爷子的房里出来,想了想便折回自己的院子,对阿飞道:"有什么值钱的细软都收拾好了,记着,只要好拿的,粗笨的都不要!"紧要关头,阿飞的傻气却又发了,只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沈绍正要教训,忽然听见一声突兀的枪声在后院中响起,这一枪像是正正中中打在了沈绍身上,卡在他的心窝子里,他四肢突然一滞,转身就往后院跑。
他每天张嘴闭嘴老不死的老头子,混账短命的大哥,现在他们是真要死了么。
"好汉做事好汉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要死的没命的都朝我身上招呼!"沈绍一脚踹开后院的门,像是一颗炮弹似的冲进来,还没站定,只见满眼都是裹着着龟壳绿军服的日本人,将院里的小木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穿黑西装留小胡子的翻译正勾着身子对领头的那个军官耳语,想是在翻译沈绍刚才那噼里啪啦的一大段胡言乱语。
人说小东洋都是矮脚虎,果然还不到爷的肩膀。沈绍环顾四周,尽力挺直了腰板,撑着沈家二少爷的排场道。不久,那军官操着生硬的汉话道:"你是谁?"
沈绍下巴一仰,指了指地面道:"这儿的第二个不孝子,梨园班头,风流魁首,人称天上无对地下无双沈二爷是也,你又是谁?"
翻译却不管他这夹七夹八的一顿胡话,径直指着他道:"这就是沈家的老二,沈绍。"
"抓起来!"军官一声令下,几十管黑洞洞的枪眼齐齐向沈绍指过来,只一扣扳机就能将他扫成筛子。沈绍刚才的勇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片刻间已经在浓重的火药味中消散干净,他抹了把额角的汗,小声叫阿飞,阿飞。
阿飞在他身后答应着,沈绍道,你这狗杀才怎么还不跑,留在这里等死么?阿飞只是哑巴一样不说话,气得沈绍直想回身扇他两巴掌,真是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命都不晓得要!
这时,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的大少爷沈昭穿着件灰色的中山学生装从里面走出来,头上的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诸位久等了,我只是换身衣服,这就跟你们去。"他的脸很瘦,说话的时候脸颊上总会凹进去一块,显得更瘦,见过的人却说那像是两个大大的酒窝,沈大少爷面带笑意,是个宽厚君子,女人们也会因为这个多看他几眼。那个时侯,沈绍的这一双桃花眼下还没熬炼出那一层说淡隐不去,说浓化不开的阴影,也没有戴眼镜,目光没个遮拦地从黑亮亮的瞳子中射出来,俊俏是俊俏,精神是精神,但却像一把剑,总是太利了,不招那些太太小姐们喜欢的。
沈绍原来不懂,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他的混账哥哥,将他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含在口齿间,连他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在跟大少爷说话的时候语气儿都变着方儿地轻柔不少,更别提那些蹬着高跟鞋,穿着窄旗袍的年轻小姐们,无论是待字闺中,还是有夫之妇,瞧沈昭的眼神都开着花儿。沈绍明目张胆地嫉妒着,这只知道读书喊口号的书虫子到底有个什么好?
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辈子,他恐怕是拍马都赶不上沈昭了。在日本人黑洞洞的枪口下,这混账短命的脸上,竟还浮现出深深的窝痕——他在笑。沈绍突然觉得沈昭的面孔就像是两个漩涡,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进去,不管是他的,还是日本人的。或许这些龟壳兵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年轻、消瘦、英俊、无知,但却无畏,他们可以让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但那些被风吹散了的飞灰还会摸索着,旋舞着寻回来,聚拢在一起,挣扎出一个新的身体。
沈昭两条修长的腿极有韵律地迈动着,不是在走向囚笼,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舞会。他是个天生的英雄,用洋派的眼光来看,他算得上个真真正正的骑士,他孱弱而不堪一击的身体上,却散发着一种近乎迂腐,却又罗曼蒂克到极点的英雄气息,他有些苍白的脸孔让人不由自主泛起种种哀怜,想起古今中外,每一个丧命在英年的傻瓜们。从尾生卫玠到被人砍了脑袋的可怜的于连,哪一个女子不想触碰他们冰凉的嘴唇。
沈绍看他的哥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走过他的面前,沮丧地想,果然世上的人都该是喜欢他的,甚至那个日本军官,看沈昭的神情也有一丝敬重。沈绍连叫他一声哥哥的勇气都没有,倒是沈昭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来,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折好了放进沈绍的口袋里。他说:反正以后再也用不着了,这是副好眼镜,你且帮我收着吧,或许我还会回来取。
这是此生沈昭对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沈绍没有想到骨头都要沤烂了的他竟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午夜时分,他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连阿飞也没叫,提着个手电筒一路摸到了沈阳日军总部。东北寒冷的冬天让这些号称天皇的士兵们也像普通人一样瑟瑟发抖,一个个挤在篝火旁,积累多年的优越感让他们认为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夜闯军部。
但沈绍就偏偏闯进来了,何家巷九十八号。他用钳子夹断了墙头的铁丝网,避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一个腾身就轻轻巧巧落在积满了雪院子里,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猫着腰摸近关押犯人的牢狱,大晚上就算是铜铸铁打的小鬼子都歇下了,只有那个地方还亮着盏灯光。沈绍仗着学过几年功夫,虽然是花拳绣腿的半吊子,但好在基础扎实,打桩探步落得比猫爪子还轻。他壮着胆子将脸贴到结满了霜花的玻璃窗上,恰看见一双眼睛正从里面瞪着他,他吓了一跳,强忍着没出声,他不知道那是否他的混账哥哥,他不敢认。
沈绍不愿意相信,面前这个鲜血淋漓犯人肉架子就是他的哥哥。才不过半天功夫,沈昭已经没了人形,他瘫坐在地上,双腿不知是不是被打断了,正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姿态。他的两手都吊起来,束在一根生满了倒刺的圆木上,捆绑的人似乎是个中老手,极有技巧,既不会让他痛得昏过去,也不会让任何一根刺闲置下来。
小鬼子心真够狠……沈绍这样想着,那几个日本军人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呼应着他一般,将一根烧红了的铁签刺进沈昭的左腹,然后从右边穿出来,血还没流出来就被热气蒸干了,在伤口上结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小圆点。沈昭的破碎的喉咙里立时发出一声怪叫,老鸹似的,嗓子都绷成了一根线,几乎断裂。沈绍从没听见过他哥哥的声音,竟可以拧成这个样子。他说话是极好听的,抑扬顿挫,背书一样,尤其是站在众人前高喊口号的时候,总会翻出漂亮的高音,像在唱一支最激昂的战歌。
他突然很像好好叫他一声哥,我的混账哥哥,你的名字叫沈昭。
沈昭抬起两个血汪汪的眼睛,看见他的弟弟正趴在窗口,看他如何在这个时候,依然不减英雄。这时,沈绍的屁股突然被一只穿着长靴的脚踢了一下,一个人操着日本话道:"有奸细!"
"要是他们那时崩了我!你信不信,我也一声都不会吭!"沈绍从椅子上跌下来,扑在谢家声身上,在他耳边咆哮着,"我要叫那个混账哥哥好生看着,我沈二爷也不是孬种!"
一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日军将他带到沈昭面前,指着那一团模模糊糊的血肉,道:"认得他是谁么?"他的中国话说得算是标准,撇着军衔是个上尉,在他们看来,这一场兄弟相逢更像是一出好戏。沈绍挺直了胸道:"这是我哥,沈家大少!"
那上尉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沈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瞅了瞅,他,恍然道:"你,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不是我经常去那窑子里生,丫头养的小杂种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有几个听得懂的日本兵已经怒形于色,眼看就要冲过来给沈绍几下拳脚,但这上尉却并不想立时送他个爽快,双手一拦,盯着沈绍道:"听人说沈家就你们这两个儿子……"
"那是!"见日本人竟没有动粗,沈绍又来了劲头,"这沈阳城里谁不认识我沈二爷,茶馆子戏园子饭局子,只要你叫得出名来的地儿,没有不给面子的!至于我这大哥更是了不得,手眼通天,只要他一句话……"沈绍眼睛一转,睨着那日本军官就笑:"你莫非嫌投错了胎,也想到我沈家来当儿子?这辈子怕是晚了……"
那上尉突然按住了他的手,笑着打断他,连带贴在唇上的小胡子也跟着一动一动:"只是我听说中国有句话,叫亲兄弟,明算账……沈家这么大的家业,要是分给两个人,岂不是太可惜了?不如……"沈绍刚反应过来,掌心里已多了把黑漆漆的手枪,正擦着油亮的光彩。
"这样一来,沈二少坐拥金山银山,富可敌国,要权势有权势,要女人有女人,连老爷子都要敬你三分!"
"你要我……"沈绍一愣,他时常将老不死挂在嘴边,憋急了和老头子吵得脸红脖子粗,什么断子绝孙天打雷劈的话都不管不顾往外冒,但扭头就忘。
沈绍咽了咽唾沫,不可否认,他是有一丁点的心动,不光为那多得令人咂舌的家产,而是从此以后老头子再不能指着沈昭教训他——你看你哥是多么聪明,你哥有功名!
但聪明有什么用,功名又有什么用,都及不上他现在握在手里的这截枪杆。他低头看着那几乎已然丧失了一切意识的沈昭,从男人破损的眼眶中,忽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出来,他突然不记得最后一次看这个男人落泪是在什么时候,挨板子跪堂前,沈昭从来都是跟他一起的。沈绍从小就机灵,篾片还没挨着身就扯着嗓子惊叫唤,闹得人心里凄惶,喊什么没娘的孩儿好受罪,滚到在地上说当年就应当和娘亲一道去了,听得老爷子眼泪汪汪,一双手举起来竟再也落不下去。沈昭却是个老实人,多重的板子打在身上都一声不吭,沈绍疑心他已经被老爷子打傻了,连疼也不晓得喊一句。
"你就不知道服个软求声饶么!"沈绍对着那个活死人,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在他的记忆中,仿佛这个冰雪堆成的人,曾经差一点就化成了一汪清水。
那年沈昭不知惹了什么事,被老爷子罚跪在宗祠里面壁思过整整三天。老头子是真的气疯了,锁了大门转身就将钥匙撂到了池塘里,说这次不饿死这个孽子就没脸见列祖列宗。沈绍开始以为他只是说说,并没有放在心上,照旧是日上三竿起床,半夜三更才回来。那日他喝得略有七八分醉意,跌跌撞撞踢开房门,猛然间竟看见里面坐了个人。"是哪个!"他壮着酒胆问。
"二少爷!"那人往前一步就在他面前站定了了。
"是你?"沈绍点亮了灯一看,竟是那个长辫子大眼睛的丫头。她绞着双手,翻弄着垂在胸前的辫梢,上面的红头绳蝴蝶一样一颤一颤,瞧得沈绍满眼都长出了花骨朵。他醉醺醺往椅子里一坐,翘着腿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那丫头红着脸,将掖在怀里的一包东西往沈绍手里一塞,道:"求二少爷把这个交给大少爷!"话还没说完,扭头就冲了出去。仓促间沈绍的手在她腕子上一抹,只觉得少女的皮肤细滑柔腻,打开一看,却是五六个雪白的大馒头,正散发着东北小麦特有的芳香,不知是在和面的时候揉进了天然的脂粉,还是在她怀里捂得久了,也沾染了她的体气,数年之后他吃到谢家声蒸的馒头,味道比当年不知好了多少,但就是不见了那阵香气。
那时的沈绍还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他攀着一旁的大树翻上屋顶,揭开瓦片将那一个个硕大浑圆的馒头从窟窿里丢进去,先砸在沈昭的脑袋上,再骨碌碌滚在地上。沈昭抬起头看见他,然后再缓缓伸出手,摸索着将馒头拾起来,他就着长跪在地的姿势轻轻一口咬下去,上面还裹了一层灰土,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即使在饿了几天之后,他的吃相那是那样文雅秀气,彬彬有礼,就像是正襟危坐在最豪华的酒楼里,面端着满桌的山珍海味,琳琅珍馐,却无处下筷。
"谢谢……"沈昭突然啜泣着道,那声音昏昏沉沉,飘在空荡荡的祠堂里,拼了命地从瓦片缝隙里挤出来。
沈绍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透过那个黑洞洞的窟窿,看见他的混账哥哥不住耸动的肩头,他想,他也一定闻到了馒头里面淡淡的脂粉香气,这声谢谢,必然不是说与他听的。但这句话却是有生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动容的一句,沈绍宁愿相信,这是他的混账哥哥在饿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胡言乱语。"吃就吃吧,还废什么话……这又不是我做的……"沈绍在屋顶上小声抱怨着,沈昭听不见,但他却是多么希望,这几个馒头的确是他亲手做成。
"你当年能为了一个馒头落泪,今天就不肯为了你的命认个错?"沈绍的手都开始颤抖,沈昭是混账哥哥,他也是该死弟弟。
沈昭像是听见了他的话,翕动着嘴唇微声道:"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的喉咙哑了,舌头烂了,牙齿掉了,但也只会说这四个字。
沈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冲他吼:"老头子为了你的事已经气得在床上躺着了,你要把我们全家都害死才甘心是不是!混账家伙,我崩了你!"沈绍看着他没有焦距的眸子,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拉开了枪栓。他准对了沈昭的脑袋,兄长的面容嵌在准星里,看了多少年都看厌了,但现在却还是想再多看他一眼,只一眼,就放不下了。
沈绍突然放下枪,直勾勾的腰板骤然一弯,啪地向那日本上尉鞠了个躬道:"长官,我哥他年轻不懂事,求您饶了他这一次,大恩大德,沈家永世不忘,日后若有什么吩咐……"
上尉被他活生生搅了一场好戏,脸上顿时阴沉下来,道:"你既然不肯下手,那这颗枪子儿就由你来代他吃!"
沈绍一呆,他不想沈昭死,更不想自己死,他的手里捏着两条命,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反复掂量,到底是哪一条更金贵。这时,沈昭忽然清醒了一些,目光闪闪烁烁,定在他的弟弟身上,这个总没个正形的兄弟,即使在肮脏的牢房里还是那样干净、整齐、精神,就像是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虎崽子。他看见他手里的枪,突然笑了,咧开满是豁口的嘴道:"来,好弟弟,帮帮我,给我个痛快。"
就是这句话,让沈绍终身无法释怀,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他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沈昭自作主张为他确定了答案,清白无辜,冠冕堂皇。他浑身英雄气的混账哥哥,连他唯一的这点自由都剥夺了。
沈绍慢慢蹲下去,拥起了沈昭满是血污的身体,将他软绵绵的头颅靠在自己肩窝里,他微弱的呼吸就扑在自己耳畔。他将枪抵在沈昭的后脑勺上,这个时侯,沈昭还在说话,他要将这辈子没说完的话都说尽。
"那天你喝酒吐脏了的衣服还在我那里,记着取回去。"
"忘不了。"沈绍说着,咔,子弹上膛。
"还有我养的那几盆花儿别忘了浇水。"
"我叫阿飞每天都浇……"沈绍抱紧了他的头,手指悄悄伸进扳机里。
"不能每天浇,水多了会死。"
"那我三天浇一次。"
沈昭还在絮絮不休:"还有你那次送来的馒头……"
砰!
真好吃……
沈绍已经将他打死了,他浊白的脑浆喷出来,溅了沈绍一身。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正托着沈昭那颗猛然间变得轻飘飘的脑袋,紫黑的血从后脑的弹孔里汩汩地流出。沈绍在衣服上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这双手,仿佛一开始就生成了红色。从此他开始寻找,这世上必定有两只手,是洁白干净,无瑕无垢,就像是自天上落在他怀里,还没沾地的一捧雪。
"我回到家里脱了衣服,才看见连这里也沾上了……"沈绍捧起谢家声的手掌,覆在手心中,上面还放着那块缀着白瑕的玉片子,有些沉迷地说道,"但我用胰子擦,清水冲,甚至刀片刮,都除不掉它……这是我那个短命哥哥又开始耍混呢,我杀了他,他这辈子就要跟着我,找我报仇。"
"胡说,"谢家声抱着他因为大烟瘾头而不住颤抖的身体道,"这是你哥哥放心不下你,想再多瞧你几眼呢……"
外面忽然又吵闹起来,夹杂着小伙计的声音,乱哄哄也听不清楚。只听轰的一声,那扇上了锁的门被踹开了,几个披黑皮打绑腿的警察冲进来,其中一个一挥手道:"听说这里有人在吸大烟,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是犯法么!带走,全都给我带走!"
28
北平警署的大牢,沈绍是听说过的,进去的人不倾家荡产,刮骨削皮就甭想出来。他被带过去的时候鸦片瘾头还没有过,双脚痉挛连站都站不稳,还没过堂就被先拘在牢房里。他模模糊糊地有一些印象,谢家声跟他并不在一起,但他现在也顾不得了。
沈绍是被一阵恶臭熏醒的,刚睁开眼就看见一只黑乎乎的脚心正悬在他面前,上面又是污泥又是汗液,他瞳孔一缩,胃里翻江倒海,将仅剩的那点馄饨汤都吐出来了。
"嘿,竟然有肉!你好福气啊!"那人立马蹲下来,蘸起一点汤汁抹在舌头上细细品咂,啧啧称赞道:"真好味道!小爷我都好几年没沾着荤腥了,倒是托了你小子的福。"他拍拍沈绍的肩:"日后在这牢里你就跟着我了,我叫何顺遇见什么事儿报我的名号就没人敢你……"
他正夸夸其谈,忽然就头上就挨了一巴掌,原地转了一圈找不着东南西北。"你算什么东西,趁着匡爷不在,也敢人五人六胡言乱语,被匡爷知道,不想要命了么?"
那姓匡的似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说的人一脸肃穆,听的人魂不附体。沈绍趁机将这间牢房略微看了遍,还不及谢家声的卧房的一半大小,却密密匝匝挤了五六个人,除了刚才的…和教训他的人,那个叫匡爷的似乎不在。牢房两边地上铺着一层稀薄的稻草,加上一床烂的连棉花都露出来的被子,勉强算是床铺,马桶搁在东北角,人来人往,谁都看得见。靠天窗那边的墙壁下火躺或坐倚着三个人,都是皮包骨头,破衣烂衫,一般面相分不出是好是坏。其中一个面对墙睡者,看不出模样,只是衣服上都是血迹,像是刚经过一场折磨,但那背影却让沈绍突然有些眼熟,他正要凑上去看清楚,忽然牢门上的锁一响,吱呀一声,两个警察推着个人进来。除了那个伤重的,犯人们纷纷起立站好,弯腰行礼。警察一踹那人的屁股,将他踢进去,锁上门就要离开。沈绍连忙扑上去抓着牢门道:"我要见你们局长!"
两个警察相望一眼,干笑两声道:"你是谁,没名没姓也敢张口就要见局长。"
沈绍整了整衣服道:"我是沈绍,沈二爷,就是在东交民巷开银行那个,你们局长也有在我那里存款子!"
有一人听得不耐,拔出警棍在铁门上重重敲了几下,吓得沈绍忙缩了手。"再胡说八道就割了你舌头!"说罢睨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沈绍正要破口大骂,忽然被人一左一右夹着了胳肢窝,顺势一提竟被吊在半空中,他刚挣了几挣,就被人往地上一掼,只觉得连肠子都要绞在一起了。有个人一拍他的脖子,恶声恶气道:"见了匡爷还不请安,没规矩的!"
沈绍估摸着眼前这个满身腱子肉的汉子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匡爷,不禁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只见他的囚服是这几个人里面最干净的,只是肩胛处隐隐有些血痕,像是刚捱过一场苦刑。沈绍眼珠一转,头上又挨了一记。"有你这么盯着看匡爷的么!"刚才还瑟缩在墙角的人,现在却已经站起来成了一头兽物。沈绍这才看明白他们两个的嘴脸,一个略高瘦些,二十多岁年纪,生得倒是有些好相貌,脸上虽然有些土灰,但领子下面的脖根处,露出来的皮肤依然白皙,眉目都极清秀的样子,边边角角上竟吊这些风流妩媚,只是唇上缺了一块,无论是说话还是沉默,都带着股子轻蔑笑意似的,怎么看怎么怪异。另一个约有四十多岁,上半身瘦得根竹竿似的,自腰到腿却是鼓鼓囊囊包着几圈肉,一眼便知这是长年累月坐在书案前积下的,再细看那脸上还真有几分书卷气,但沈绍疑心他怕是研究刑狱的,方才那一掌就是他出的手。
那中年人自觉是得了功,哈着腰在姓匡的面前挤出个笑道:匡爷,这小子不懂事儿,我已经替您教训过了。"匡爷将头扭过一边,之前教训小伙子的那个人已先跳出来劈头盖脸赏了他几拳,招招到肉,那架势一看就是练过几天的,瞧得沈绍眼花缭乱。他边打边骂道:"匡爷还没说话,你在那儿嚼什么舌头!"中年人被打的晕头转向,砰的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匡爷不言不语半日,现在才勉强开了金口,道:"钩子小心些,别又打出人命来,再进禁闭室我可救不了你!"
那叫钩子的看样子在这间牢房里位份不低,一听禁闭室三个字脸都白了,忙道:"匡爷放心,我都往他肚子上招呼,这老小子肉厚,一时死不了。"
匡爷点点头,向着那年轻人一招手,男人立刻低下头随随顺顺地走过去,坐在他膝头上。他走路很轻,脚尖小船一样翘着,不知道是瘦还是天生或后生的仪态,走在稻草上竟连一丝灰都没激起。他几乎是飘过去的,几双眼睛跟在他身后,带着暧昧的笑意。沈绍不禁暗自称赞这份水磨工夫,没有十几年的历练还真出不来。
匡爷捏着他的下巴问道:"小兔子,今天有没有胡闹?"
那年轻人像是怕他得很,动了动破损的唇,却没有说话,只是摇头。而匡爷就是好他这个畏畏缩缩的调调,又将他往怀里揉了揉,双手在他腿根一收,引得那身体一阵微微的痉挛。他眼圈一红,果真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匡爷这才满意了,转头望着沈绍道:"新来的,没人教你这里的规矩么?"
沈绍望着他想,这人竟是个好这一口的,若也要爷坐在他膝头上,爷还不如一头碰死了的好。说到死,他这才又想起谢家声,不知他被关在哪里,有没有受到折辱。
匡爷见他敢不答话,一时竟有些惊奇,他把弄这那小兔子的双手问道:"你说,这人该怎么办?"
那年轻人还是不说话,只呜呜嘤嘤地哼了几声,边拿眼角瞥沈绍。匡爷看了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兔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天到晚想着怎么勾引男人。怎么,见他长得好就动心了?"说着在他瘦不拉叽的屁股上又捏了几把。
小兔子强忍着不出声,将缺了一块的嘴唇咬的越发凹陷下去,倒真像是一直楚楚可怜的兔子。匡爷放开他,站起来围着沈绍走了一圈,不时低下头捻了捻他的衣服,道:"料子真是好料子,看来你在外面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还开银行?"
沈绍刚答应了声是,背心上已挨了一脚,他的脸砸进稻草里,灌了一鼻子腐臭气息。"你要懂规矩!"匡爷叉着腰道,"多大脸面的人到了这里也要夹着尾巴好好做人!早进来一天就是你的前辈,每天早晚要请安,一日三餐要让前辈们先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看顺子那孬货!"他指着…道:"他只比你先来三天,你问问他是怎么伺候爷们的,要是出了岔子又该怎生处置。"
何顺一张脸皮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犹犹豫豫道:"总之你只要好好听话,匡爷必定会好好待你。"
匡爷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一口啐在他脸上,他也不敢伸手擦:"你这没出息的家伙,怕他作甚,从现在开始,他是你的后辈,轮到他来孝敬你了!"
何顺顿时面露喜色,道:"匡爷,我这辈子还没被人伺候过,您说我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没用的东西……"匡爷笑着瞧了他一眼,"老规矩,新来的先在尿桶边上锁三天,磨磨性子!"
牢房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高窗外的汽笛,就像是为这场即将要进行的盛大舞会奏响了迎宾曲,每个人都穿着用麻绳搓成的礼服,日光摇曳,将沈绍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间,只有匡爷俨然主人模样,端坐不动。先是那个中年人要去拽沈绍的胳膊,刚碰到他衣服,就被他抓在手里原地摔了出去。"这人扎手!"
钩子见沈绍有些身手,也不敢轻慢,向那中年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扑上来捉手的捉手,捉脚的捉脚。沈绍却滑的像条泥鳅似的,侧身一让,就硬是从他们之间那点缝隙挤出去,再顺便一人赏了一巴掌。他正要取笑,脚下却突然一绊,跌了个嘴啃泥,那两人见状大喜,连滚带爬冲过来将沈绍按了个结实,四只手一只掐在腰上,一只扳着肩胛,沈绍就是有再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看见那小兔子伶伶仃仃的小腿一收,整个面孔都沉到匡爷怀里去,像是惊怕得很,浑身都在发抖。
"不要脸的东西,敢给爷下绊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绍的嘴就被一块破布塞了个严严实实。何顺见他此时再翻不起什么浪来,才笑嘻嘻上前乔模乔样抓了他一只手,做个也曾出力的姿态,和其他两个人一起将沈绍搬到尿桶旁,用一根胳膊粗的草绳将他右手拴在上面,沈绍挣了几挣,那绳子虽是稻草搓的,但不知捆过多少人,竟是纹丝不动。那几个人也像是故意戏弄他,时不时到这边来转上几圈,没几滴尿也要将自家那玩意掏出来在沈绍面前现几下,而沈绍也借着这个机会将牢里这些人略略认清楚了。
何顺是年纪最小的,整天嘻嘻哈哈,最容易惹人欺负,上至匡爷,下至那个中年人想起来都要踹他几脚。但这小子却聪明得很,挨了打也硬撑着一张笑脸,教人再提不起揍人的兴致。他是个惯偷,听闻从前向来没失过手,这次是被人卖了才进了局子,时不时就会听见他骂骂咧咧咒那个短命的全家不得好死。
中年人姓朱,因为生了个胖肚腩,人人都叫他猪腰子,不知道他开始是否乐意接受,但现在是一叫就答应。他常常蘸着泥巴在墙上写信,字儿倒是漂亮,像是个教私塾的先生,一封一封都是寄给他媳妇儿的,这个时候何顺都会乜着眼调笑道:"猪腰,你媳妇儿长得怎么样啊?"猪腰总是点头哈腰:"漂亮,可漂亮了,一双眼睛会勾人。"何顺拍着他有些谢顶的脑袋:"那陪我睡一晚上怎么样?"猪腰额头上都是黄豆大小的汗,但他还是点头:"好,好……"何顺乐此不疲,猛然一把将猪腰推开道:"呸!你这个夯货!能找到什么漂亮老婆!"
这个时侯轮到钩子出场,他是匡爷的左右手,要时时刻刻保证在匡爷的统治下,达成某种和睦的秩序。钩子不知道为什么叫钩子,但既然是匡爷喊的,其他人只有跟着喊,他在这里的威望也仅次于匡爷。甚至他想要比匡爷更高。他总会寻找一切机会凸显自己的存在,他到尿桶边来撒尿的次数最多,每次都要炫耀似的将他那全挂子货甩几下,故意将几滴黄澄澄的液体溅到沈绍身上。这时他隔开何顺和猪腰,顺手一人给个嘴巴,教训他们不懂事,吵了匡爷和小兔子的休息。
小兔子是其中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毫无疑问是个男人,年纪还很轻,但却比最老辣的窑姐儿还有有风情,举手投足都充满了一种带着麝香味道的暗示。沈绍敢肯定,在进来之前,他也不是做正当营生的,即使没唱过戏,也在堂子里浸淫过不少时间,若不是嘴唇上的那道豁口儿,倒真真是一个尤物。不知怎的,沈绍初见他时心中就咯噔一下,像是在哪个地方曾经见过的。在这个全都是男人的牢房里,他无疑代替了这群鳏夫对于女人的全部妄想,他一走路,后面就跟着咽哈喇子声音,何顺就常常盯着他身后一阵猛瞧。只现在他是匡爷的人,谁也动不了他。
至于那个匡爷,一看就是个坐穿了牢底的惯犯。那件破破烂烂的囚衣遮不住一身的腱子肉,他也乐得让那些孱弱的男人们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在这里生存下来。他身上有一道漫长的伤痕,从锁骨一直到肚脐,像是被刀劈过以后再被烈火烧灼,他总是不吝啬于袒露出来,勋章似的,横亘在他的胸口。
最后剩下的那人沈绍看不清他。他像是受了很重的伤,身下的稻草都被凝成块的污血浸透了。他俯身靠墙躺着,连刚才的那一阵喧闹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沈绍想这人怕是要死在这里了,不过死了也好,一个人清清静静,旁的人不知道也不打搅,但沈绍偏偏有些在意,仿佛这个人自始至终都与他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关系,让他如此挂怀。
晚饭从牢门上的小洞里一递进来就被送到匡老大手里,他像皇帝一样叉开双腿坐着,正在主持一项极其重要的活动。牢里的饭偶尔也是有肉的,都是些边边角角的下水料,被切成碎末洒在菜叶的缝隙里。这时,匡老大抽了抽鼻子,小兔子就低眉顺眼地挪过去,他拿筷子的模样很好看,也很耐心,一点一点将那些肉末挑出来喂到他的匡爷嘴里。有时匡爷吃得兴起,也会赏他一两颗,这时钩子的眼睛里总会浮起一丝不屑。匡爷吃了肉末,再将最嫩的菜心部分和米饭最上面一层吃了,然后将剩下的分给其他人。
沈绍发现他并不是个普通人,起码在监牢中经过这些年以后,他某些不由自主的行动已经足以和议会里那些故作姿态的议员们相媲美。他虽然宠爱小兔子,但将仅次于菜心的菜叶部分分给了他的左右手钩子,钩子意犹未尽地蹲在旁边默默吃起来。之后是猪腰,他得到了菜帮子,也锁在一个角落里西里呼噜地吞咽着。留给顺子的就只有一些汤汤水水还有几颗剩饭,但他却显得心满意足,吃得兴高采烈,仿佛有得吃就是最好的结果。
沈绍什么也没有,这他早已料到。匡老大酒足饭饱搂着小兔子的腰对他道:"雷打不动的规矩,进来的新人先饿三天,磨磨性子。"正埋头吃饭的钩子从破碗里抬起头道:"你身边不是有那么多好吃的?想吃就请别客气。"
沈绍气得胸里一阵阵憋气,却不能发作,只觉得身旁的恶臭浪潮一样逼过来,熏得他几乎晕厥,便倒下去蒙头只管大睡。但匡爷也不想留他安静,他将小兔子往墙里面一裹,硕大的身躯整个覆在他身体上。不一会小兔子开始尖尖细细地哼哼起来,从匡爷胳膊大腿的间隙里有意无意露出些白色的皮肉,钩子的一张脸红得都要烧成炭了。
半夜时候沈绍像得到什么命令似的,突然就惊醒了,他耳朵贴在地上,听得有人悉悉索索正朝他这边缓缓移过来。他在东北打猎算是行家,凭脚步声就能得知一里之外跑的是三只鹿还是五只獐。他默默一数,果然是四个人。
沈绍向来都只会先发制人,他等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看见那几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将呼吸憋得死紧,就像是一棵棵会走路的老树。沈绍在暗地里抓了把稻草,觑准其中一个人的大肚子将稻草向他脸上一洒,腾地跳起,捉着他的脖子绞在手臂里冲脸上就是一顿狠揍。那人被挟住了咽喉,只晓得呜呜地叫唤。那几个猝不及防,计划骤然被打破,顿时在黑灯瞎火里乱成一团。
"匡爷!""哎哟!""该死!""你是谁!""混蛋!"此起彼伏的几声过后,有个人忽然低喊道:"巡牢的来啦!"只听噗噗几下,每个人都原地倒下,装作熟睡模样,还有的打起了呼噜。过了半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那几个正要起来,拳脚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都往关节柔软处招呼,毫不留情。
沈绍憋闷了一天的怒气都发泄出来,边打边骂道:"爷是什么人,也能让你们作践的!瞎了眼的狗东西!"这时墙边睡着的那条人影动了动,发出细细的一声呻吟。匡老大在牢里久经沙场,虽败不乱,手里摸索到一床破棉被,大喜过望,提起来就往沈绍头上一罩。沈绍正打得兴起,反应不及竟被从头到脚罩了个遍,四肢都陷在棉絮里拔不出来。只听钩子一声招呼:"还等什么,还不快上!"说着那几个人抡起拳头都砸在沈绍身上,个个都用了真力。沈绍一时挨不过,将脑袋缩在肩膀下护住了,手脚都蜷成一团,索性把基本让出来叫他们打个够。匡爷是个打黑拳的老手,围着沈绍转了转,飞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沈绍嗷的吼了一声,几乎走岔了气,只觉得心肝肺腑都被这一脚踢裂成了十七八瓣,痛得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匡老大找准了位置,便不给他一丝喘息之机,连着踢了好几脚,直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时沈绍的双手双脚都被人牢牢按住了,像是一块被拖到砧板上的肉,他疑心他一断气,这些长久没有见过荤腥的人就会将他肢解零割,蘸着白菜帮子下饭,到最后,谢家声连个骨头渣子都见不到。他的筋骨又开始痒起来,象有几千几万只虫子往他身子里面钻,将偌大一副肚肠搅得如同千疮百孔,翻江倒海。
在这节骨眼上,沈绍的瘾头又犯了,他又看见血粼粼的双手在面前晃荡着,晃荡着,两只吊在梁上的双腿似的,还有簌簌的灰尘扑落。他忽然听见一声尖刻刻的惨叫,胳膊上的重量一松,他一把掀开被子,正对上两个红通通的眼。那双眼睛小豹子一样冲他吼:"谁都不准伤了我家二爷!"
"阿飞!"就像是轰然打开闸门的洪流,沈绍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气,鸦片突如其来的甜美味道搅乱了他的理智,将他的记忆撕扯得七零八落,破碎不堪,但在他生命的每一块碎片中,都有一个少年的影子。他将他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买下他的姓,他的名,也买下了他的命。六岁的少年,双目无神,呆头呆脑,一句二少爷教了三天还学不会,他几乎以为他用两个银元买来的是个白痴。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绍竟再也离不开这个白痴了。看他每天站得像一棵白桦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日比一日更盛的厌烦,却也一日比一日加倍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阿飞从小做任何事都不避他,甚至洗澡或是睡觉,沈绍宁死也不愿承认,在看见少年日渐一日长成的身体时,一想到这个人有朝一日终会离开自己,属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就有不可遏止的愤怒从牙齿间迸出来。有一天他终于在阿飞洗澡的时候闯进去,将赤身裸体的少年按在浴桶边上,扯开他的双腿,从袖筒中抽出一把刀子,抵在那软绵绵的一挂子东西旁道:"反正你一辈子都得留在爷身边,这家伙割了也好。"
阿飞那时不曾有任何反抗,他不挣扎也不说话,那东西就像是没长在他身上似的,或许在他看来,只要能留在沈绍身边,多一样少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他眼睛里看见这样的坦然,竟让沈绍落荒而逃。
阿飞是他沈绍身边的一条狗,他将他的名字缝进项圈里,教他一生一世都挣不脱。在他最危难的时候,留在他身边的不是他早就撒手西去,一身轻松的娘老子和混账哥哥,也不是那个让他情愿将心捧出去,换一双天底下最漂亮的手的谢家声,更不是那个摆架子装样子,十双眼也望不穿他肚肠的赵夜白。阿飞,只有阿飞,只要他沈绍一天不死,他就要一天守在他身边,护得他周全。
"狗奴才!怎么现在才来!"沈绍被大烟的瘾头冲得疼痛欲裂,他发起疯来,力气比平日陡然大了好几倍。只听他大喝一声,将拴在手臂上的绳索抖得啪啪响,竟一把将那硬木马桶掀起来,散发着恶臭的秽物顿时从里面飞出来,小小的牢房转圜不开,将每个人都泼了一头一脸。饶是那几个都已沉沦多时,依然抵受不住这样的恶心,进来最迟的顺子已经奔到墙角吐了一地。
沈绍已然失了神智,浑身衣服都被扯得稀烂,露出胸膛上结实的肌肉,一块块都隆起来,硬的像刚炼出来的铁。他脸上还被抓出几道血痕,但一双眼睛却是利得怕人,想是自从生下来就没打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架,一招一式,都是自己的拳脚,半点不用他人代劳,什么沈昭,什么谢家声,什么赵夜白,什么东北沈阳故土,都被横扫到一边去,他将这个站满了污物的粪桶当做武馆里威风凛凛的流星锤,挥舞开来,虎虎生风,连匡老大都被他逼到牢门上,不敢搠其锋缨。
"你们谁还敢上来!来呀!爷我有的是力气!"沈绍抡着那木桶叫嚣道,"不敢上来的都是孬种!你,你,还有你,都是没出息的孬种!"他将匡老大钩子猪腰一个个都指遍了,看他们变了脸色却不敢上前,只有一直坐在一旁的小兔子还是一脸羞涩神情,甚至还有些笑意。
"做什么!反了么!"忽然几道手电光芒照进来,射在沈绍脸上,他也不怕被刺痛眼睛,留着眼泪直视着那几个捂着鼻子的警察,高举双臂,放声大笑。
29
沈绍现在确信匡老大是得了上面的话,要将他往死里整。白天的时候他被警察叫出去了一阵,回来看沈绍的眼神都是血红的,活生生就要将他连皮带骨吞掉似的,渣都不打算吐出来。
但沈绍却并不如何沮丧,他终于见到了阿飞。
他自豪地想,那直觉从没有骗过他,哪怕所有的人都认为阿飞已经死了,而他始终坚信,这个硬朗的像白桦一样的少年绝不会死在他前头。阿飞的身手还是那样灵活,昨晚他一人就拖住了猪腰和钩子两个,剩下个匡爷再厉害也拿发了疯的沈绍没办法。他还记得阿飞咬住钩子手臂时喉咙里的低吼,活脱脱一只饿极了的小豹。
沈绍撩开阿飞的衣服,少年向后一缩,却被他扣住了肋骨。他看见上面横七竖八的伤痕,像是被一地的玻璃渣子划过了,翻着道道白肉。"被打的?"沈绍问。
"自己弄的。"阿飞只是摇头
"你脑子坏了?"沈绍碰了碰,痛得阿飞一颤,"还知道疼,不错,还没傻到那份上。"他揉着少年乱蓬蓬的头发,近一个月没修剪,都长到了耳后去,沈绍此刻也不嫌麻烦,帮他一根一根都理顺了,还心血来潮编了个小辫子,用稻草扎起来。阿飞在这个月里吃了不少苦,脸都瘦的凹下去,缺陷的下巴越发尖削,轻轻地从发梢里探出一抹两抹肉色轮廓,影影绰绰的模样。沈绍左看右看竟十分满意:"看不出,我家阿飞长得还真俊俏,若是穿上条裙子,也一定能迷倒不少人。"
阿飞任由他打扮,一句话都不说,倒是一旁的猪腰看着忍不住了,道:"像,像,你还真有些像我老婆。"
"就是一头猪画上红嘴唇你也看着像你老婆。"顺子将话茬接过去还不忘贫嘴,他冲着阿飞瞧了瞧,也不禁迷了眼道,"别说,这小子这么一装,还有那么几分红相公的样子。"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小兔子忽然开了口:"你见过红相公什么样儿?"
"没……没见过,"小顺有些心虚,还了一句,"反正不像你这样儿,最丑的也比你长得好看几飘的。他极笃定地道:"就凭你也见过那些红相公,怕是在梦里罢。人家一个个光见面就要五十百倍。"
这句话像是捅到了小兔子的痛处,他咬了咬唇,将那豁口含到嘴里去,就像是这样旁人就看不见了。他挑着眼角,那眉梢如同条纤细的担子,担着些晃晃悠悠的风韵,连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轻飘光洋,一分不少,你是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堆在那里跟小山似的,抓在手里个顶个的滑腻,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才有这般的细润,顶好的玉似的,脏是藏到了极处,但也光鲜到了极处……"
沈绍想,这个小兔子从前怕也是红过一阵子的,被千人捧,万人抬,脚趾头都有十七八个人争着舔干净,骨子里的傲气还没抹干净,颜色就败了。这一行二十岁以前是个宝,撒娇放泼混不讲理,横的竖的都有人宠着,过得比主子还主子,二十岁以后连根草都不如。那些相公们也想得清楚,趁着年轻俊秀,都狠下心捞他一笔,将身子往死里糟蹋,省得以后没个着落。只是不知道这个小兔子是怎样沦落到了此处。
这时匡老大长臂一舒就将他捉小鸡似的捞过来,拿额头顶在他的肩窝里,缓缓摩擦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给你匡爷说说。"
小兔子的眼眶又红了,道:"只是些闲话。"
"闲话?"匡爷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并不是多重,但小兔子还是极伶俐地倒在地上,拿双手掩着面颊道:"我跟匡爷这么久了,喜欢什么匡爷还不知道么。我最爱匡爷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堂堂男子汉,他那个二流子模样,我哪里看得上眼……"
匡爷只是试试他,听他这样说,顿时转怒为喜,伸手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掰开他细弱的手掌,才看见那一双强睁着的泪眼,晶莹明透,欲说还休,里边竟还带了小孩子般的稚气未脱,沈绍暗想若这也是做出来的,倒还真有几分红相公的功力了。
匡爷又将这小兔子圈在怀里弄了半日,沈绍看他心绪不错,他进来的时候,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并不曾搜身,方才从仔仔细细一摸,内衬口袋里还翻找出一只香烟,这在大牢里可是稀罕物,有钱的买不来,只有跟狱卒关系好的才能换半只烟屁股过过干瘾。他将这支烟在手头攥紧了,悄悄凑到匡老大身旁道:"一点小心意,匡爷请笑纳。"
匡老大懒洋洋转过头,往他手里瞅了瞅,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在鼻子下一闻,道:"这可是好烟,上面都印的洋文,牢里的这些家伙估摸着连听都没听过吧……"
沈绍一笑:"哪里,匡爷言重了,只是些国产的便宜货,为卖的贵些才标了洋文。"
匡老大眯着眼,将小兔子推到一边,道:"匡爷的规矩,一言九鼎,收了你的东西,教会了你规矩,就不会再为难你……"
沈绍听了心中一喜,正要再说几句好的,谁知那匡老大忽然将烟一折两段,往地上一扔,拉过沈绍的领子,对着他耳朵眼道:"但是匡爷已经先答应了另一家,受不起你的东西,要讨饶找你仇家去,也别来找匡爷我。"
沈绍脑子转的像车轮一样,他早年在东北斗鸡走马,出手豪阔,结下的仇家也不少,都被老爷子用钱压下去。入关之后打拼这五六年,生意场上利害关系你来我往,单是一个柴家就恨他入骨,前不久又刚得罪了钟秀林,还拉了个日本军官进来,商界军界里想置他于死地的只怕扳着十根手指连上脚趾都数不过来。沈绍想起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狭长锋利的眼眸,他没有带那种又长又弯的日本刀,但当他的目光转向他时,沈绍分明听见金铁相交的声音。
突然牢房的门吱呀一声,两个脚步声前前后后地响起来。
"有人来了!"睡在墙边的猪腰第一个听到。顺子立刻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上去,据他无不骄傲地说,他家是世传的小偷,房梁间的功夫天下无双,祖上专偷达官显贵,劫富济贫从没失过手,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天字第一号侠盗。若不是被人栽赃出卖,警察下辈子也抓不到他。"一个重些,是皮靴,一个轻些,穿布鞋……像是个女人!"
"女人!"钩子欢呼了一声,这牢里关的大多是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从来没有女人进来过,猪腰时时刻刻念着他花容月貌的老婆,说她怎样的贤淑,怎样知书识礼,但他关在这里这么久,那个女人却从不曾来探望过。
只有匡爷还是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但他怀里的小兔子却知道,在喊出女人两个字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心脏也漏跳了一拍。他伸出小手指勾了勾匡老大生满了胡渣子的下巴,"安静些"匡老大挥了挥手将他赶开。
猪腰跟着钩子和顺子一起挤到牢门上,像是要把他的肥脸从狭窄的栅栏间塞出去,他一边飞快地转着眼珠一边自言自语道:"怕不是我老婆看我来了……"
这时沈绍看见昏暗的回廊尽头悬着一盏老旧电灯,那微黄的灯光也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让他突然有了种晕船的感觉。这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有一角白色衣裳一飘而过,连匡老大都瞪直了眼,只见一个警察率先从黑暗里钻出来,请出个流云般的人物来。
沈绍瞬间听见好几种声音,叹息,赞叹,失望,震惊,连小兔子都情不自禁张开嘴"呀"了一声。就这一个字,他都像是在心底里千思万虑了好多年才舍得发出来似的,千言万语都说不完,也不必要说了。沈绍在他的脸上看见刹那掠过的无数神情,走马灯一样,以他那缺了一瓣的嘴唇为中心,如同一阵旋风,眨眼间遍布了整个面颊,又以同样的速度消散,最后只剩下一种薄雾般的伤感,自然还带着些怅惘,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他连幽怨都是静悄悄的,不是对旁人,只是对自己。
只有沈绍这样成年累月在脂粉堆中摸爬滚打的人才能体味,而正搂着他的那个匡爷却不可能觉察到他的这一点点变化,他的眼睛都被牢门外的那个人抓住了,只见他喉结一动,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那竟是个男人,他不紧不慢跟在警察身后,穿一身白衣服,背着个青色包袱。微长的袖子垂下来掩住了他的手,只露出一两处肉红色的指甲盖。他走路很轻,也很稳,就像是飘在水上的,一双黑棉鞋擦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沈绍想他果然还是要这样干干净净的才好看,连灰尘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
"这……这是谁?"猪腰见不是他老婆,不禁有些失落,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还有谁,当然是大名鼎鼎的梨园后进赵夜白。"倒是小兔子不冷不热应了一句。
"唱青衣的还是唱花旦的?"钩子的眼珠子都要挪不开了。
"唱生的。"小兔子哼了一声道。
"唱生的……可惜了……"匡爷叹了一声,又狠狠揉了揉小兔子干巴巴的脊背。
甬道两旁的犯人都有些按捺不住,纷纷去抓赵夜白的衣角,都被狱卒用警棍打开,有的挨了几下还不死心,他们确是憋闷得太久了。
狱卒径直走到这间牢房前,敲了敲栅栏道:"沈绍,有人来看你了。"
于是众人艳羡的目光顿时都掉落在沈绍身上,有的想着怎样将他的皮扒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好去会一会这个天下第一生,有的想着这小白脸一样的人有什么好,偏偏得了这赵夜白的青睐,还有的将脑袋低低垂下去,不知在盘算些什么。但无论是哪一个,沈绍知道,都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赵夜白两只眼睛在沈绍头顶上,走珠一样,溜过去又溜过来,半晌才道:"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赵夜白还不知道么。沈绍索性将额头抵在栅栏上,将头发撩起来,指着下面鼓起来的一个青包,道:"你摸摸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赵夜白竟真伸出手摸了摸,沈绍冷不防疼的一个哆嗦,哎哟一声。赵夜白吓得缩了手,讷讷道:"真硬……"
钩子听见了,在后面怪声怪气道:"你也来摸摸我,我比他更硬!"
赵夜白看也不看他一眼,盯着沈绍道:"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但……是你们逼我我的,那个时侯我气疯了……我气疯了!"
沈绍笑道:"你还是嫩着些,若是你看过我沈二爷的手段,你让我一时不舒坦,爷就能让你一辈子不安生。"
小兔子像是被一口水呛到了,弯着腰咳了几声,赵夜白的目光也向他那边转过去,他像是不惯见到生人,连忙掩着脸将整个人都窝到匡爷怀里。"你这样说,倒是我赚了……"垂下眼睛道。
"你见着谢家声了么,他怎么样?"
"他不肯见我,"赵夜白的肩头耸动一下,"说什么也不肯……我去看他,他就转身对墙壁坐着,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说。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
"所以你才来找我?"沈绍看赵夜白双手一紧,知道自己是猜着了。他即使遭了殃,落了难,还是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沈二爷,这赵夜白即使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依然只是区区一介戏子——高下立判!
赵夜白将身后包袱接下来,递给沈绍道:"这是我带过来的被褥枕头,虽然比不上沈二爷家里的蚕丝被,但也还是上好的东西……里面还夹了几根烟,不知道二爷平时抽什么牌子,总是按着最金贵的东西买的……"
沈绍捻了捻那被面,却没有接,上面阵脚绵密,触手软和,还有一股子新鲜味道,跟赵夜白身上的一模一样,就像是刚从他的床铺上拆下来的。沈绍抽出一根烟,向狱卒借了火,亮红的火点一闪一闪,看得其他人眼睛都直了。沈绍就是这驴脾气,死都改不了的爱炫耀。"无功不受禄,赵老板也不是蠢人,有话直说。"
赵夜白直等到他舒坦了才开口道:"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我想请你写封信,劝劝他,告诉他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他出来……"
沈绍点点头道:"好得很,好得很,只是他出来了,留下爷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每天数稻草作伴么?"
"等他出去了我自然会再救你……"
"放屁!"只听砰的一声,沈绍骤然扼住了赵夜白的下巴,他手腕上的镣铐磕在栅栏上铿啷乱响,警察见势不好就要动手,却先一步被赵夜白阻住了,他费力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放心,沈二爷是聪明人,他不敢伤我。"
沈绍嘿嘿笑道:"赵老板自诩洁身自爱,不知道这次进来走的是哪位官长的门路……我记得警察局有个姓王的局长,对赵老板很是上心……"他撬着赵夜白的嘴,从他齿缝里看进去,牙龈上伏着几条细细的灰线,弯弯曲曲的蚯蚓一样,才想起谢家声说他小时候损了牙嘴,唱红了之后才特地找大夫镶了几颗白玉的上去。
赵夜白被他卡住了下颚合不上唇,里面一根朱红的舌头灵蛇一样,在半空中打着转,混混沌沌地吐了几个字,沈绍仔细瞅了瞅那舌头,像是硬要看出与旁人的不同,忽然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道:"我当赵老板在台子上怎么能唱得那么字正腔圆,六场通透,都出落在这根舌头上了!"他两根手指伸进去捉着那舌根,对牢里的一众犯人道:"你们都瞧清楚了,赵老板的这家伙上竟是分了叉的,像不像乌梢蛇的信子,怪道咬人一口这样疼呢!"不料赵夜白突然将嘴一合,忽楞楞咬下去,正砸在沈绍的手指关节上,沈绍手臂一弹,却没有从他嘴里抽出来。谢家声曾夸他牙口好,这么多年吃山珍嚼海味,哪根牙齿牵着哪根肉他都一清二楚,方才赵夜白那点小动作他早就预料到,但若是他一旦抽手,赵夜白只怕会咬断自己的舌头。沈绍突然发现,事到如今他竟还是恨不下这个不管在台上还是台下,都只有装模作样的戏子。或许对他,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
这个不大不小的发现让沈绍有些轻微的懊恼,他将那两根手指蜷起来,撑着赵夜白的上颚道,越发向里面探了一探,像是要把整只手都一鼓作气塞进去。他的嘴唇很薄,嘴里很软,也很热,恰到好处地颤动着让沈绍觉得一种不可告人的满足。赵夜白还在忍着,盈满了的唾液就顺着沈绍的手背蜿蜒下来,所有人都等着,所有人都看着,连小兔子都情不自禁从匡老大怀里掀开一线眼皮,瞧得目瞪口呆。
沈绍想,赵夜白是真的想救谢家声,他对这个师弟的情分,简简单单的一个同门之谊已经不能说清道明。沈绍这才明白了,赵夜白应是爱着谢家声的,甚至比他还要爱,但他更是爱着自个儿身上这一副戏骨的。没了谢家声,他还是赵夜白,没了戏,他就什么都不是。
赵夜白最后走的时候还是将那床被褥留下了,他终是盼着沈绍能回心转意的,但这个男人从认识到现在,只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他宁愿和谢家声一起在这又脏又臭的监牢里关一辈子,也不愿遂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给沈绍留下的被褥很快就被其他人撕成碎片,瓜分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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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知道赵夜白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却没有想到竟来得这样快。他上午前脚刚走,下午就有狱卒过来将他提出去,说是警察局长要亲自审他这个案子。沈绍掂量着这一去不脱个几层皮怕是回不来,他也很想像那个混账哥哥一样,抬头挺胸地英雄一把,还要喊几声响亮的口号,事到临头,瞧见阿飞直勾勾望过来的眸子,却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握了握阿飞的手道:"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八成是这帮丫头养的醒过来知道爷得罪不起,要赔罪放咱们出去呢,爷过会就带好吃的回来。"
阿飞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像是这个男人从来没有骗过他似的,看得沈绍一把冰霜心肠也不禁鼻子有些发酸。那狱卒在背后推搡了一下,道:"还不快些,教局长等急了,还不活剥了你!"
沈绍扶了扶眼镜,看见牢房里面除了匡爷和正在被他揉弄着脱不开身的小兔子,剩下的人都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像是他就要一去不返,沈绍顿时明白,这都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他嘿嘿笑了几声,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往前走,边走边大声道:"你们可不知道,爷是亲口尝过新鲜的!平时看着正正经经,一旦勾上了手他就自己个儿贴上来,那味道可不是三等堂子里那些被玩烂了的相公比得上!这一把肉抓在手里,凉的时候像冰,热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烤化了……"他一路走一路说,知道身后栅栏后的那几个口水都要把裤裆打湿了。
狱卒将沈绍带到一间审讯室,推门进去,涌入的气流裹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灯泡打了个磨旋,下面坐着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警察局长张炳燕,一个正是柴幼青的新婚丈夫钟秀林,他还是穿一身笔挺的军装,一把黑漆漆的手枪斜别在腰上,不减威风。那暗淡的灯光却照得他的脸竟是出奇的柔和,同时也将墙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刑具轮廓映得清清楚楚,一个一个凸起来,发脓的肿块似的,看得沈绍浑身一凛。
狱卒向那两个大人物鞠了一躬,关门退出去,先是警察局长张炳燕冲沈绍一点头,看见他一身的落魄,那双金鱼眼中竟带出几分笑意来,明知故问道:"沈二爷,请坐,别来无恙?"
沈绍张开双臂,瞧了瞧身上的破衣烂衫,嫌在这两人面前不好看,整了整将那几条裂缝都牵过来遮住了,才道:"托二位的福,还勉强算是活着。"
张炳燕眼角看了看钟秀林,见他还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只好咳了咳,将这出独角戏唱到底。"沈二爷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是真小……等结了出去,张某一定摆酒给二爷压惊洗尘。"
"不用!"沈绍摆摆手道,"只要张局长将上次打牌时欠的那几千大洋还了,就够我逍遥一阵子的。"张炳燕喜欢打牌是出了名的,但打得孬也是出了名的,偏偏他不爱酒不贪色,就好着这一口,每打必赌,每赌必输,一输就是成千上万的大洋流出去,连买根烟的钱都没有,只好拉下面子四处筹借。沈绍瞧在他警察局长好办事的由头上零零碎碎借了他几千,但这张炳燕却绝口不提还钱,虽不是什么大数目,被沈绍这样捅出来,面子上总是过不去。他正了正扣得严严实实的领扣,从袖筒子里抽出块手帕在脸上一抹,正要说话,钟秀林却冷不防将话头抢了过去。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掌在空中极漂亮地一挥,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一出好戏刚敲了开场锣,下面的座儿都坐好了,正等着那角儿粉墨登场,只听他提起嗓子道:"沈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勾结日本,私卖鸦片被拿了个正着,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中气十足,果然是行伍里打滚的人。
沈绍眼皮都不抬,两只手掌挨在一起似拍未拍,轻擦即走,歪着头顺势打了个呵欠。他好几天没沾着那玩意儿,连皮带骨都有些酥软懈怠,如今连一个眼神也是欠奉。暗道以钟秀林这样的好嗓门,倘若练个几年,站在戏台上这么一亮,只怕还能和赵夜白这样的角色打个对台。他想着这钟师长涂脂抹粉,斑衣彩戏的模样,脑子里倒还清醒些了,笑嘻嘻对他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我沈绍抽鸦片不假,但你要说我贩卖鸦片,可真是给我三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至于勾结日本……东洋人不来勾我就好,我哪里有心去招惹他们,我害怕老爷子阴魂不散,冷不丁抽我嘴巴。"
如今柴幼青已经进了他家的大门,钟秀林再无顾忌,道:"沈二爷这张嘴落了难还是这一年个不饶人,可惜铁证如山,容不得你抵赖——那赵夜白能进来看你就是走了这藤原少佐的路子。"他本是极端正的人,剑眉星目,只是一条断纹横在额心,添了杀伐气,为人所不喜,也将他的命数截住了,一辈子艰难年月多,安稳时日少。
沈绍知道他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眼前的这两个人不将他往死里弄便不会罢休,他暗自忖度起沈昭死的时候,身上挨了多少鞭子,上了多少夹棍,只怕用篦子一层一层地疏理都数不清楚,那血流得就像是水龙头里的自来水,不要钱似的。沈绍的眼睛在墙上转了一圈,估摸着这满墙刑具,哪种会招呼到自己身上。他望着钟秀林没有一点表情的脸,杀人他见得多了,浑身血腥连这牢里的冲天怨气都镇不住,尚能不动声色,泼掉残水,换一盏新茶。沈绍有些后悔,劫了柴幼青的那几天,将她伺候的太好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现在他没了这张王牌,竟落得这步田地,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狠狠教训下那位大格格,随意卖给哪个人伢子当丫头,或是干脆自己强要了她,保不准现在成了柴王爷女婿的就是他,哪里轮得到这老兵油子逞强发威。
这时,张炳燕已经耐不住性子吩咐着就要上刑,钟秀林却像还没玩够似的,围着沈绍转了几圈,再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道:"沈二爷可要想好了,你这一表人才怪招女人喜欢的,当心受不住这皮肉之苦。"
沈绍挣不脱他的手指,便任由他这样钳制着,忽然嘻嘻笑道:"我皮相再好,可及不上赵老板的万一,当年柴格格为之如痴如醉,神魂颠倒,还一门心思想着要私奔的人可不是我。"
钟秀林被戳中羞耻处,柴幼青的那点风流韵事他不是不知道,新婚之夜他都准备好了,一旦发现柴幼青不是完璧,立时一纸休书送回柴王府。幸而那柴幼青虽痴恋赵夜白,但终还是大家闺秀矜持教养,不曾做出那些有辱门庭之事,但钟秀林却还是不放心。绿头巾戴没戴只有自己明白,柴赵之恋当初闹得满城风雨却是尽人皆知,在旁人看来,他头上的那顶绿军帽是摘不下来了。钟秀林酒色财气不沾,就单单看中一个"名"字,张炳燕在一边看得担心,生怕他一把枪掏出了就将沈绍崩了。
钟秀林呼呼出了几口粗气,眉眼竟柔和了些,盯着沈绍道:"听闻沈二爷进过东北的日本宪兵部,不知道同这里比起来孰优孰劣?"
沈绍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才开口道:"我在东北的时候,听过两句话,说是……,原本我以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也就是这两样,但进了宪兵部我才知道什么叫孤陋寡闻。用铁刷子从上到下将肉都撕成一条一条的,叫缠头梳,三九天往手臂上浇冷水,回来往热水里一泡,就将整张皮都剐下来的,叫金蝉脱壳。但最最厉害的还是用电线捅裤裆,叫仙人跳……"沈绍提起眼往那墙上逡过来又逡过去,道:"我看你们这里货色倒还齐全,只是动手的人功夫差了些……"
沈绍想,宪兵队里的都是些如狼似虎的畜生,但这北平的警察局却是窝里斗檐下狠,折腾自家人倒是一把好手,比宪兵部还要不如。那沈昭幸是死得早,若是活到现在,没被自己连累得打死,只怕也会活活气死。
钟秀林看他如此冥顽不灵,丢给张炳燕一个任凭处置的眼神,转身推门。他的副官就等在外面,将一领边上镶着黑毛的大衣披在他肩上,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换了副白手套。
那张炳燕就等着这一刻,送走那个瘟神,转身就冲着沈绍笑道:"沈二爷,事不宜迟,您看我们这就开始怎么样?"说罢招呼两个人进来就将他牢牢捆在椅子上。
自沈绍被带走后,阿飞就一直守在牢门边等着,钩子看他那忠心护主的模样不禁调笑道:"你们瞧,像不像条哈巴狗儿?"阿飞竖起眉毛瞪了他一眼,钩子疑心这条年少的狗就要扑上来着实咬他一口,连忙退到匡爷身后,却见阿飞又将头埋下去,瞅着通向外面的那条昏黄的道路,没工夫搭理他,立时又无趣起来。
阿飞等了一个白天兼半个晚上,脑袋倚在栅栏上睡着了。他今年十七岁,还没懂事起就跟在沈绍身边,寸步不离。沈绍叫他往东他不会向西,叫他上房他不会下地,就是在玩女人傍戏子的时候,沈绍也会叫他在旁边候着。偶尔有脸皮薄的向沈绍吹枕头风,要他避让避让,都被沈绍一口回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阿飞就像是落在沈绍手里的一张白纸,任由那个男人在他身上描画出百般颜色。
他没有爹娘也没有名字,仿佛是从沈家园子的果树上结出来的,被沈绍捡到了,他睁开双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沈绍。他恍惚记得自己也是有姓的,被押进监狱的时候,警察拿出一张纸让他签字画押,他才晓得,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卢聿飞。
中间那个笔画多些,边上两个笔画少些,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在泛着蛾黄的纸薄上,竟是出人意料的好看。阿飞想,还能更加好看的,那"聿"和"飞"之间像是离得远了些,不够亲近,孤零零悬在外面。风筝飞的再高,终究是有一根线牵着的,绊着的,一拉就得回来,飞那么远做什么呢?于是他请求警察让他再写一遍,让他把自己的全名从头到尾再写一遍。警察却没有顾惜他的这点小心意,不由分说就把他的笔夺走了,这让阿飞第一次觉得有些失落。他只能在嘴巴里一次又一次念叨起自己的这个名字,卢聿飞,卢聿飞,抑扬顿挫的好听,但或许及不上赵夜白,也及不上谢家声。
半夜三更时候,那牢门一声轻响,将阿飞惊醒过来,他扒在栅栏上,隐隐约约看见两个警察抬着黑郁郁的一团进来,丢下就走,阿飞怕惊动了别人不敢出声,连滚带爬摸到那人身上,借着走廊上的灯光,见他浑身上下都没有血迹,却紧咬着牙关松不开。阿飞叫了几声爷,沈绍都只能动动眼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阿飞怕他是受了内伤,便沿着骨头一寸一寸往下摸,轻轻一按,就听见喀的一声,阿飞这才发现,沈绍的两脚脚关节不知道被施了什么刑罚,都被用极阴毒的手法拗断了,从外面看不出一点伤来。阿飞看那两条折了的腿拖在地上,盘在稻草里,蛇一样。
他试着搬动起一条腿,抱在怀里,寻到脱开的骨臼,憋足了劲往里面一扭。沈家人的骨头是极硬的,只是每个人硬的地方都不一样。老爷子一辈子奔波,手腕厉害,硬的是胳膊。沈家大少爷,先前闷在书斋里,坐如钟,后来立在人丛中,站如松,硬的是腰马。而沈绍终日只寻思斗鸡走马,惹是生非,有了麻烦转身就跑,他就硬在这两条腿上。
如今那钢浇铁铸的,步步生风的,翻墙登梯欠下无数风流债的双腿,却像是死了一样睡在阿飞怀里,他唤不醒它们。阿飞寻着那骨节狠下心这样一按,沈绍半条魂行到鬼门关都被痛得扯了回来。他从齿缝里憋出轻轻一声呻吟,额头上顿时有细密的汗珠滚落下来。阿飞看他有了动静,生怕他一懈怠又闷着脑袋缩回暗中去,便拿着他的另一条腿依法施为,沈绍前一刻已被痛得有些清醒,这下更是惨叫一声,几乎要把心肝脾肺都一齐呕出来。
有几个被他吵醒了,虚着眼睛向这边扫了扫,顺子还想着要过来看看,刚撑起身就被钩子一个扫堂腿提在腰上,嗷的一声又趴了下去。猪腰怕惹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不一会还打起呼噜来。匡爷久居此地见惯了这种事,略一抬眼皮,精光一闪,便又低头逗弄小兔子。小兔子本是睡熟了的,他像是累得很了,连沈绍的那一声大叫都没能将他吵醒,倒是匡爷又掐又捏,教他浑身不自在地动了动,勉勉强强睁开眼算了给匡爷几分面子。
"这点伤也值当叫得这么鬼哭狼嚎的么?"钩子伸了个懒腰道:"你好生看看人家匡爷,伤筋动骨一声不吭,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折胳膊断腿隔夜照样龙精虎猛,是干大事的料,谁像你这软绵绵的样子,哪个不说是丫头养的!"
他边说着边朝那边飞眼,但匡爷只顾念把玩小兔子,没个应声,钩子也不禁有些讷讷。这时匡爷像是不乐意小兔子那样的敷衍,突然在他瘦不拉叽的屁股上重重捏了一把,小兔子窄窄的喉咙里呜的一声,一头撞进他怀里去。匡爷方才满意地摸了摸他耳后半长的头发,他看着小兔子,那话却像是对沈绍说的:"你要听话,只要乖乖的,就不会有苦头吃。"
沈绍浑身的疼痛已经缓和下来,半边脸颊贴在地上冰冷透骨,将匡爷的那句话一字不落,听得一清二楚。他忽然伸出手抓着阿飞的胳臂,挣了几挣,身上却不得力。阿飞忙将肩膀靠过去,贴着他的胸膛将他提起来。少年这才发现,只是进来的这几天,沈绍竟已消瘦不少,脸上瞧不出来,前胸后背挨着的地方,已能数出一根一根的肋条骨。
沈绍瞅着匡爷,眼神突然就软了几分,道:"匡爷说的这个道理极是,我一介小子,以前不懂事,多多冒犯了,日后还要请匡爷关照着些。"说罢,他将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个玉扳指撸下来,让阿飞好好生生交到匡爷面前。匡爷拾起来对着那走廊里的灯光看了看,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色,正是上好的缅甸翡翠,少说也值一两千个大洋。他一张脸虽还是绷着的,说话却已不那么刺人,道:"你要早这么明白事理,哪里会遭这份罪。"匡爷随手将那玉扳指掖到腰间,他只是要旁人低头服软,这些金银珠玉的东西他倒是不甚在乎,哪怕沈绍只是给他一根稻草,他也会欣然接受。匡爷慢腾腾站起来,绕着牢房走了一圈,他的脚步不沉,每踏下去都在半途就收住了力,扬不起多少尘埃,但连猪腰都不能再装睡了,挂着两个黑眼圈弹簧一样,陡然从墙角坐起来,一心一意等着匡爷发号施令。
匡爷踱着方步酝酿片刻道:"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狗屁不通!"他思索了片刻,学着以前闹学生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壮志激昂的模样,也将手臂挥舞起来。"你们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你们命中注定!匡爷是什么人,进来多少年了,说出来吓死你们,我见过的犯人比你们吃的饭还多,哪一个刚来的时候不是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还有的家里有些身价,闹腾着要出去,可到头来呢?不是被一顿鞭子抽老实了,就是一根绳子自个儿了结了,这还算是干净的!亏得你们是遇见匡爷,要是换了别人,脑袋按进尿桶里憋死的都有!"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顿了一顿,沈绍立时领悟过来,率先喊了一声好,巴掌拍得山响。其他人依葫芦画瓢,才博得匡爷开恩,继续讲下去道:"匡爷在牢里这么多年,还没看见过几场刑熬下来不脱了人形的……不,只有一个当兵的着实厉害,是匡爷打心底里佩服的第一个人!他和匡爷关在一间房里一个多月,那个时侯你们这些兔崽子还没进来,全身上下都被打烂了,找不出一点好肉,可人家照样过日子,想起来还跟匡爷说几句笑话,匡爷的这身本事八成都是他教的,他说从古到今,三百六十行有剃头的,有担水的,有杀人的也有卖肉的,但现在这个世道还多了一行,就是坐牢!他就是你们的祖师爷!"
匡老大说着说着,脸上竟泛起一层红光,他三生有幸犯了罪,下了狱,遇见了坐牢这一行的老祖宗,自己也得他的言传身教,成为他的嫡传弟子。他就是如今这一行的总瓢把子,天下的犯人都要向他顶礼膜拜,拜师学艺,才能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继续活下去。他比那些牢头们还要厉害,只因他不但要苟延残喘,还要活的开心,过得快活,外面的翻天覆地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只要在这个游戏中,他的宝座永不坍塌。
"我还记得祖师爷曾经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坐牢法子千千万万,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他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就是断念!祖师爷说了,这凡人为啥觉得苦,觉得痛,觉得难受?都是因为见识过外面自由自在的花花世界,把心给搅乱了。若是换一个生在牢里,长在牢里,然后一辈子都老死在牢里的人,没准还觉得这跟皇宫也差不了多少。祖师爷说了,倘若你一进来就忘了以前舒舒服服的日子,想着再也出不去了,在牢里扎了根,生了苗,开了花,结了果,你的修行就算是到家了,那时,就算是这些王八警察拿大棍子赶你,你也绝不出去!"
沈绍听着着一通奇谈怪论,竟从这些看似不通的狂言乱语中悟出几分道理来,不禁忘了身上的疼,趁着匡老大那股迷糊劲还没消停过来,仰着脖子问道:"那祖师爷还说什么?"
"这可多了!"匡爷睨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子想诓我的话,门也没有!祖师爷的那些金口玉言,怎么是随随便便就能跟你们说的,当学问也是这么好做么!"匡老大张了张嘴,突然想起当年那个跟他说这番话的人仿佛是个军官,虽然没有肩章领章,但看模样军衔还不低,是个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主儿。只是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被摘了枪杆子塞到这里来,他身上天上有一股子戾气,牢头看见他都不得不恭恭敬敬的,一天到晚好饭好菜地伺候着,偶尔竟还有酒,连带匡老大也沾了一些好处。匡老大想他莫不是天上的狱王神投胎转世了。
每次喝了酒,那军官一身黄绿色的军装都朽烂了,还规规矩矩扣着风纪领舍不得脱。他爱喝几杯,但酒量着实不好,每次喝了几口就开始絮絮叨叨,匡老大的那些个大道理都是这时侯零零碎碎听来的,说累了那人就开始哈哈大笑,笑累了就变成嚎啕大哭,都说女人的脾性是四月的天气,最是善变,但这个大男人却比女人还要变化无常。匡老大自以为是地想,这怕就是坐牢的最高境界罢,跟小孩子在自己家里撒泼一样,没个来由,也没个去处,不知道乐,自然也不知道苦是个什么滋味,只想着自己不是人,不过是块石头,是根木板,无论是在金銮殿上还是下水沟里,便都没有了区别。
有一日那军官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匡老大想,定然是玉帝念起他的好来,将他召回到天上去了。他对着铁窗咚咚咚扣了三个头,算是行过拜师礼,祖师爷虽然走了,他却已经不是以前的匡老大。
他自以为已经悟出了天下无双的至理,从今往后,;牢狱一门,后继有人,但却没有想到,现在又有一个人觊觎起这个掌门人的位置。
沈绍将两只拳头都握紧了,他收起身上的痛,成就了,得道了,大彻大悟了。原来这牢里自是一个小世界,管他是翻天覆地还是沛然有雨,天理再怎样循环往复也报应不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沈绍挺起了腰,抻直了腿,扭头朝着高窗的方向道一声——来吧!
31
沈绍这身伤足足养了小半年才算大好,无论是张炳燕还是钟秀林,都好像是忘了他这个人似的,不闻不问,眼看就要他一辈子老死在牢里。
幸好还有阿飞,他像是变成了一只尽职尽责的苍蝇,盯上沈绍这块腐肉就不松口,赶都赶不走。沈绍说他蠢,骂他贱,白费了一嘴巴口沫横飞,他还是杵在墙角,也不晓得回一句嘴,教训得累了,末了沈绍只好摇摇头道,扶我坐起来歇会。到头来,吃喝拉撒,大事小事还得靠着这条从家里牵出来的狗。
但沈绍这半年也没闲着,将这间牢房里每个人的脾性都摸了个一清二楚,他从小看父亲在商场上冲锋陷阵,长大了接过他手里的枪亲自上阵,虽不能说是百战百胜,还真没吃过什么大亏,旁人一记眼风里,他就能掂对出真金白银来。
若在这一群人当中只能活下一个,毫无疑问将是匡老大,他在这里说一不二,连牢头都要让他几分,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但他也不是毫无弱点。沈绍曾听他那老不死的爹爹,难得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对他们兄弟俩言传身教:这做生意和做土匪其实是一个道理,最忌讳分赃不均。要打点的地方要舍得,官场上的闲气要忍得,求人疏通要等得,这就是咱商户人家的三从四德!
但匡老大对小兔子的偏袒却是有目共睹,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忘不了他一份,教一直跟在他身边,自居第二把交椅的的钩子耿耿于怀。他也是个男人,酒色财气四大法宝,只落得一个咽不下的气字。沈绍看出他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人,只是空有改朝换代的志向,却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
沈绍掂量许久,还是看中了顺子。他是个可怜人,二十大几没个正经出身,总是长吁短叹家里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娘没人养活。钩子常常取笑他竟还是个孝子,言语间不干不净,荤的素的一起端上来,激得顺子暴跳起来就要找他拼命,但却总是败下阵来,被钩子压着脑袋一遍又一遍招认,他是狗杂种,他老娘就是一条母狗。
沈绍便捡了个晚上,顺水推舟许了他个差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个年轻人高兴得恨不得立刻对他磕三个响头,叫他亲爹爹。
从此,但凡避着点人的时候,顺子就沈二哥长,沈二哥短的叫开了。
至于猪腰就要多费一番周折,他是个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多的话一句不说,多的路一步不迈,沈绍向他旁敲侧击过好几次,他都装聋作哑,做傻扮痴不予理会,任凭沈绍绞尽脑汁也撬不开他的嘴。
那日牢头突然过来道:"朱耀,有人看你来了!"
猪腰好久没听人叫他大名,半边脸颊侧在一旁还没反应过来,便听牢头挤眉弄眼笑道:"是个年轻漂亮的婆姨呢!"牢里的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就在这不怀好意的笑声中,他们终于看见了猪腰一直挂在唇边的宝贝老婆。
一个女人颤着两只小脚点着碎步过来,听见那几声怪笑,躲在拐角处不肯出来,只在墙根那里露着一对葱绿色的三寸金莲,上面绣着两朵小白菊。那脚儿裹得像一双菱角,倘若擒在手里,还能挤的出水来。
不知是谁先咽了一口唾沫,匡老大搂着小兔子的手都松了,只有钩子还在坚持:"有这样一双好脚的女人,脸蛋一定丑怪,不然老天就太不公平!"
只听猪腰偎在门边,叫了声他老婆的名字,牢里太吵,谁也没听清,只知道里面有个莲字,那裙裾一动,走出来一个少妇,她身上穿着水红色比甲,下面是月白的百褶裙,一张素净脸上什么脂粉也没有涂,仰着两道淡眉,底下却是一对水杏眼。她低垂着头,不敢看别人,眼波只在猪腰面上转了转,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好么,我瞧你比先前瘦多了。"
那是一个绝顶标致的女人,猪腰常说他老婆是百里挑一,却没有人相信他这块牛粪上真能插着一朵喇叭花,顶多是狗尾巴草罢了,如今一看,竟真养出一支国色牡丹,而猪腰的地位在这一刻也发生了短暂而微妙的变化。
在这个如同丛林一样的世界中,一个男人就是一头成年的雄狮,而一群狮子里面却只能有一只狮王,由它占有所有的母狮,生息繁衍,传宗接代,换言之,谁得到了母狮谁就是狮王。然而这里只有像小兔子那样不算母狮的母狮,也总算是聊胜于无。他们一同筑起匡爷高高在上的宝座,而小兔子就是离他最近的那一块砖石。但猪腰这个半路上杀出的老婆却像是一把重若千钧的大锤,让匡爷多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权威摇摇欲坠——那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还是个这样美丽的女人。
匡爷的手在小兔子胸前狠命一捏,那瘦瘦小小的年轻人痛得腰身都像虾仁一样团在一起,就是忍着不敢出声。
猪腰对着他的老婆,却不像是丈夫看妻子,倒像是童子拜观音,他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够相貌堂堂,娶上这样的老婆不知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烧了香,积了德。"你,你长得却比以前更漂亮了……"猪腰结结巴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人欺负你么,还缺钱么?要是想买什么,该换的换,该当的当,千万别委屈自己……等我出来了,加倍赚钱,不怕赎不回来。"
主要对他老婆是极好的,三伏天怕她热着,半夜起来两三次打井水擦凉席,三九天怕她冻着,总是把被窝捂暖和了才放心让她去睡。他在警察局里当秘书,一年到头抄抄写写挣的那几个不多的钱,也全部一子儿不少交到她手里,让她买新衣服,或是买首饰。他没有什么出息,比不上那些达官贵人们出手阔绰,但也要她的女人光鲜漂亮,抬头挺胸走在街上不丢人。
但就是这风流模样不成想却惹了祸端,他女人前脚刚从街上回来,后脚那警察局长张炳燕的儿子就跟进门,软磨硬泡要请猪腰夫妇赴宴,猪腰当然知道这少公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想必是宴无好宴,但却推脱不掉,只得带着老婆一同去了。猪腰酒量不好,禁不住张公子连连敬酒,刚喝到一半就被张公子灌了个烂醉,朦胧中只见一头黑狼伸着爪子向自己的老婆求欢,老婆不从,就被他按在桌子上霸王硬上弓。事后猪腰气不过这侮辱,他好歹算是个读书人,脸面看得最要紧,好几次忍不住要冲出去找那张公子拼命,都被老婆拦下来,说什么民不跟官斗,这件事就算是告到玉皇大帝那里都没个胜算。
正好海关那些缺几个抄写员,向警察局借人,钱虽少些,工作也忙碌些,但好在清净自在,无人打扰,猪腰便连忙申请了调令。谁知这也是张公子设下的圈套,他提早一个小时下班想要告诉老婆这个喜讯,正看见那嘴上没毛的畜生将老婆压在窗台上欲行不轨,猪腰是可忍孰不可忍,抄起一旁的瓷花瓶找准张公子的后颈狠狠一砸,那张公子怪叫一声,就像一根枯藤似的软下去,覆在老婆身上。女人伸手一摸,只见一脊背都是鲜血,顿时不省人事。猪腰晓得闯了祸,逃是逃不掉的,他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老婆包好了送到岳父母那里,然后坐在椅子上沏了一杯茶,直到被警察们抓走,连堂都没过久直接下进牢里,想是不预备让他再出去。
这时他老婆微微抬起些下巴,摸了摸猪腰头发都快掉光的脑袋,几根手指头养的水葱一样。沈绍将这世上的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动的,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才会觉得好看;一种是静的,一言不发却美得像一副画,猪腰的老婆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种,她和这个牢房是如此格格不入,但又正是站在这个牢房中,才越发显出她的美丽来,就像是高窗上长出来的一点小草牙,绿到人的心坎里去。
猪腰老婆细细白白的牙齿动了动,道:"等过几天,我就求他放了你出去好么。"她是商量的口气,但占据主动的却明显不是猪腰。这个男人在某些事情上敏锐得像一只猫。一下抓住了被着意隐藏着的那个字眼。"他?哪个他,他是谁?"
女人喉咙里发出不确定的声音,脸上却依然漂亮。"你再忍个几天,等事情一了解,我就让人送你离开北平。"
话说到这里一切都已明白,猪腰隔着一道栅栏,他两只粗大的手使劲力气都无法从那狭窄的缝隙里伸出去,只好紧紧抓着那两根木头,将五官都挤进双手之间,他的掩耳口鼻都努力向前凸着,即使在这个时候,他对女人依然不敢有半句重话。"我……我不走。"
"做什么不走?"她锁在怀袖间淡淡的桂花油香味,让人迷醉,猪腰就要溺死在里面了。临死之前,在这微醺的空气里,他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一样捉住女人纤细的腕子,撒娇般道:"因为你是我老婆啊,小莲,我要留下来照顾你的。"
那女人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笑起来,被一个男人如同珍宝一样的爱着,若是他能身材再高大一些,容貌再英俊一些,身家再富贵一些,嘴巴再伶俐一些,就真是世上无双的好丈夫。但他除了一腔满当当的热情,什么都没有。她很快从那少女的迷梦中挣脱出来,两丸黑眼珠养在眼眶里,突然就泛起湿意来,道:"以后,我便再也受不得你的照顾了。等我明天进了张家的门,你就赶紧离开北平,再也不要回来。"
猪腰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或是听见了,却装作不晓得。他肥硕的脑袋卡在栅栏上,被女人一双清清白白的手托着,像一个刚被砍下来的,新鲜的人头。
"小莲你再等等我,兴许过几天我就能出去了,到时候我托朋友再找个差事……你不是还做了件衣裳没来得及去拿么,我陪你一起去,再顺便去银楼买几样首饰……你看上了一直舍不得买的那个镯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女人手腕间两三只翠玉镯磕在木头上叮咚直响,沈绍看得出都是蓝田那边上好的石头,只一个没有一千大洋万万打不住。女人的手在猪腰面上摩挲着,就像是一个石匠,将他又是汗又是土的脸,小心翼翼,铁画银钩,雕凿出一个惊怖的神情。无边的惊怖,无涯的惊怖,都在她的手指间揉捏定型。猪腰那两粒黄豆般大小的眼睛,陷入前后左右突然隆起的肉阵的围剿,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却仍然执着地发出温柔的光彩。
他这一刻的眼光是如此柔软,如此温暖,就像是才子佳人小说里面,那些才高八斗,风流儒雅的少年,对着墙头马上的美丽小姐们才显得出来的,每一根睫毛里都带出潋滟。沈绍想,他若是个女子,恐怕也要化在这样的眼波里了,连钩子这样刻薄惯了的人都缄默不语。
这时女人含着眼泪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鼓鼓囊囊的。"这是你以前喜欢吃的些小糕点……我也不知道能带什么来探你,就亲手做了些。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再嫁的,就勉强吃些……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猪腰低头看着那白色手绢上颤巍巍的糕饼,玲珑精致摆成个品字,馨香扑鼻,不是别的,正是女人的体香。他忽然歪着头,婴孩一样嘟着嘴道:"我要你喂我!"
女人无奈地一笑,拈起一块凑到他嘴边,猪腰想也不想嗷的一口吞进去,连带着还有女人的半截手指。他两排牙齿死死扣着那嫩生生的皮肉,不多时就有血从他的齿缝里流出来,叫沈绍这才知道,什么叫戏里面唱的"一灵咬住不放松"。那女人也硬气得很,忍住了一声不吭,只是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索性咬断了它,姓张的不会要一个缺了指头的女人!你当初要么将他打死,你活不成,我也情愿为你守一辈子寡。要么你了结他的子孙根,哪怕你坐一辈子牢,我也每日来给你端茶送水,伺候你一生一世……但现在算什么!"
猪腰迷迷瞪瞪松了嘴,刚睡醒的娃娃似的,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杵在地上道:"都是、都是我没用呀!"
这时牢头在从后面过来拍了拍木栅栏道:"时候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等出去再说。"
女人却道:"这位大哥再容我和他说一句,只怕出去就再见不着了。"牢头知道她是张公子的外室,也不敢阻拦,只见那女人从腰里拿出把梳子,细细梳弄起猪腰不剩几根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发丝被抻得平平整整,露出下面肉色的头皮来。女人一边梳一边道:"我今生遇见你是我的福气,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但可惜这缘分太短,是上天注定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盼着来生来世,我能再见着你罢,那个时侯,想必你已经托生得英俊潇洒,而我嫁了二夫,阎王那里是说不过去的,怕是要托生成个丑八怪了,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认我……"
说罢,女人盈盈起身,她的身条如同风摆荷叶,轻轻一折,转身离去,而猪腰始终没有抬头送她一眼。生离死别,只是咫尺一线。
自女人来过之后,猪腰就像是变了个人,他越发呆滞迟钝,一言不发,钩子故意将粪水浇在他的饭上,他也毫不犹豫吃得津津有味。沈绍看不过眼,一把夺过他的饭碗倒掉,将自己的分给他一半,也不看钩子一眼,挑着刺道:"这样欺负一个傻子,有意思么。"钩子双眼一瞪,便看见阿飞满目戒备站在一旁,将手里的饭碗往地上一砸,悻悻踱到一边去了。
猪腰被沈绍捏着勺子喂了几口就再不愿张嘴,他顶上的头发越发稀少,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倒有五十多岁。"你就是这副德行,难怪你女人嫌弃你。"沈绍冷不丁抛出一句,提到他老婆,猪腰的眼神才活泛些,哑着嗓子道:"都是我没有用。"
"你是够没用的,"沈绍将晚饭在地上一墩,道,"在这里要死要活她能看见么,那姓张的能可怜可怜你,将老婆还给你,别做白日梦了!"沈绍索性将那层意思点破了:"你就不想个法子将她抢回来?"
猪腰听得云里雾里,张着嘴道:"但……但他是警察局长的儿子。"
沈绍看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子,恨不得借谢家声的刀将他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是红是白。他终于明白他那老不死的爸爸看着自己的,是怎样一种心情,顿时满腔火气都被一桶冰水浇灭了。他蹲在猪腰身边道:"这看过戏么?"
猪腰讷讷点头道:"她喜欢看,我就陪着她看。"三句话还是不离他老婆。
"看过《浣纱记》么?"
"看过,这是她最爱的一出,西施和范蠡么。"
沈绍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道:"你就知道这个了,里面不是有句话么,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虽没有三千越甲,那姓张的也不是吴王,你们是一个对一个,你做什么怕他!"
猪腰还是没听明白似的半睁着眼道:"那……你说该怎么做。"
沈绍千等万等,就盼着他这一句,扬了扬下巴道:"先说好,若是我给你想出法子来,你要怎么谢我?"
猪腰发了半天愣,忽然一个翻身伏在沈绍面前,他四肢太短,肚子太大,竟像是趴在地上的。"你要是能帮我将小莲带回来,我就……就……"
"就如何?"
"我就叫你一辈子爷爷!"猪腰猛地憋出这样一句,气得沈绍七窍生烟,差点提起腿来一脚揣在他头上。
"我要你这个孙子做什么,我身强力壮,用得着找你这块料传宗接代,我沈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你从棺材里气活了!"
猪腰一时慌了手脚,脑门子上一层油覆一层汗,光生生的还反着亮,他怯怯抬眼瞅了瞅沈绍,见那个男人虽然连坐都坐不端正,还敢撂狠话摆架子,可知不是疯了就是真有本事。若是前一种,猪腰也认了,大不了再上回当收回骗,他已经跌在深渊里,不怕再走一趟十八层地狱。终于,他像开了窍一样一拍额头,道:"要不这样,我一辈子任你驱使,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什么上刀山,下油锅,我眼都不眨跟定你了!"
沈绍这才满意了,他递给阿飞一个眼神,少年就将猪腰搀扶起来。"我手下的人多,不稀罕添你一个,你也不用一辈子都跟着我,只要出去之后,逢年过节,和老婆别忘了沈绍这个人。"
"忘不了!忘不了!"猪腰一连声地点头答应,"我回去就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每天烧香磕头,保佑你升官发财,子孙满堂。"
"这不挺伶俐一张嘴么,这些漂亮话儿怎么在老婆面前就说不出来了?"沈绍看他一副饿狠了的模样,也不再逗他,旋即正色道:"你知道那姓张的家里是有夫人的么?"
"知道知道,"猪腰刚挨了一顿夸奖,生怕沈绍又嫌他愚笨,连忙应了,也不知道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沈绍笑笑道:"这位夫人来头可不小,是国务副总理的千金。按她的门第,全中国只怕都没人能入得了法眼的,区区警察局长的儿子哪会放在眼里,只是张炳燕那厮许下了八十万大洋的聘礼,才连哄带骗将这位总理小姐娶进门了。"
"八十万!"猪腰一听就连翻白眼,这么多钱对他这个小抄写员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然后他不合时宜的惊叹却遭到了沈绍的鄙夷。"八十万算什么,不过是我一个晚上牌桌上的进出……你不知道这生意场上最赚钱的行当一天就有十万的净利,八十万丢在他们脚下,只怕人家瞥一眼还懒得捡起来。"
猪腰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疑心他是在胡吹大气,却又不敢辩驳,便听沈绍接下去道:"我和这位夫人有一面之缘,生的不错,但出身高,脾气也大,稍有不顺心的,连张炳燕都敢打敢骂,姓张的那小子更是使唤的像下人一样。你别看张公子在外面人模人样,在家里就是夫人脚边的一条狗,连大声喘口气都不敢。"
猪腰张大了嘴,哈喇子都要流出来。"女人打男人,媳妇打公公……这世道,就算她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二郎神的姐妹,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
若她真站在你面前,还惦记什么小莲,只怕你连她的洗脚水也肯喝的——沈绍只是暗暗的想,那些漂亮话也只能说说而已。
猪腰像是看出沈绍的不信,忙赌咒发誓道:"要是我有半点对不起就小莲,就叫我一辈子都见不着她……动动这个念头也不行!"
沈绍哂笑道:"我又不是月老,哪里管的上你们夫妻间那点闲事。这张家少夫人生平第一大忌就是男人纳妾,当初姓张那小子本来在房里收了几个丫鬟,都因为这个夫人的缘故撵了出去。这夫人也不愧是总理家的小姐,整治起人来有的是一套,将他男人看得死紧,连上茅厕都有人陪着。你老婆被他得逞,怕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被他盯上了。"
猪腰懊恼地一拍大腿道:"这世上漂亮女人千千万万,怎么就看上我家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沈绍看似无意应了一句道,"那么标致的老婆放出去招蜂引蝶,这不,引狼入室了吧。"
"小莲是规矩人家,不是……"猪腰面色一红又要争辩,沈绍忙止住了:"慢着,你且先听我说完……想要回你老婆,我看只有走张少夫人这条门路。"
猪腰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将这事儿告诉她?"
"看来你还没蠢到不可救药,"沈绍伸了伸盘得有些麻木的双腿,在阿飞的搀扶下翻了个身,"但你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未必进得了张家的门,即使侥幸进去了,少夫人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你……你说一定会帮我!"猪腰就像一条被逗弄的鱼,面前悬着一只饵,明知道咬上去是死路一条,却还是舍不得那近在咫尺的香味和希望。但不知是不是那个渔人太坏心,还嫌不够意思,他时而深时而浅地控制着鱼饵,让那条已经弥足深陷的猎物更加疲于奔命,这也是沈绍在牢里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还觉得地上太硬,将背上硌得慌,索性一头倒进阿飞怀里,靠在他胸膛上,在那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少年还散发着青草味道的手足无措,因此越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阿飞身上,狠命将他的身体向墙里面挤去,阿飞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浑身的骨头都像刷了浆一样硬邦邦的,比地上好不了多少,但沈绍竟硬是从里面觉出舒坦来,脑袋歪在阿飞肩上就不挪窝。
"你听过广生堂的招牌么?"他问。
"是卖药的那家么?"猪腰显得不太有信心。
沈绍也不在意,道:"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出去之后拿着去找广生堂的掌柜,说是沈二爷的意思,到时候你的穿衣戴帽衣食住行自有人安排,待你换身光鲜衣裳,先别忙着去找少夫人,就直奔总理府,说你是张少爷家的医生,近来家中的夫人买了好几副上好的安胎药却没付钱,少爷又经常找不见人,不敢打搅夫人,只好向这位老岳父讨钱了。"
这连绕了好几个圈子,大费周章,猪腰埋着头想了半天却不敢细问,他哪里知道沈绍心里面那些小九九。若是只为了一个外宅倒也简单,只要托人给少夫人捎个口信,还怕这头河东狮不大发雌威,将张公子制得服服帖帖。但沈绍以往常出入张家门庭,知道这少夫人性子虽烈,心底里却是爱惨了张公子那风流俊俏的模样儿,杀威棒打起来往往都是留了三分情面,只图一个甘心服软,从来舍不得将他打坏了。即便是犯了她的大忌,只要张公子豁出颜面,又哭又闹,又仔细着认个错,少夫人心一软,或许就把这件事掩过去了,至多不过将那个外宅撵走罢了。
然而若是闹到副总理那里事情又不一样。这位副总理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小便如同宝珠一样宠着,比柴王爷还要胜上三分。当年挑女婿的时候,张炳燕还只是警察局一个小小的处长,因为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巨富,出手阔绰,副总理心里想得明白,这乱世里官儿不算什么,三年五届内阁,换的跟走马灯一样,下台的总统还不如一条看门狗,看得人心中发寒,唯一实打实落在手里不退色不掉价的只有真金白银,进了张家的门,他那宝贝千金的下半辈子才算是有了着落。于是他便将名不见经传的张炳燕破格提升为警察局长,最近又有风声,在他的力荐之下,张炳燕跟快就要进入国防部做一个次长,从此就算是平步青云了。
但这一件事一捅出来,张炳燕这辈子苦心经营就是为别人作嫁衣裳,自己半点好也落不着。少夫人是否怀孕,副总理那个做爹的怎会不知道,这等蹊跷叫几个人一查就知道是张公子收了外宅,冷落自家女儿,还借着夫人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丑闻都传到不相干的人耳朵里,他爱女如命,知道了还了得,姓张的那小畜生饶不过不说,张炳燕这警察局长的位子也要吃挂落,什么国防次长更是休想。张家这几年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得罪的人不少,趁机推一把,踹一脚,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沈绍估摸着,恐怕这一大家子最后落得比自己还凄惨的下场。
他极少将事情做绝,否则当初也不会将柴幼青胳膊腿脚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柴王爷。这还是亏得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成天在耳朵边唠叨——你当那余地是给别人留得么,那是你自个儿的一条退路!斩尽杀绝有伤阴鸷,生意场上讲究天时地利,沈绍一直牢记在心。
猪腰愣着神将沈绍的话结结巴巴硬背下来,直到一字不差沈绍脸上才见了些许笑意,道:"等你真把老婆抢回来了就安安份份过日子,要是再被人盯上了,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心再帮你一次。"
这时主要对沈绍已是言听计从,他极佩服地看着他道:"你这么大的本事,是犯了什么罪才被关进来了?"
沈绍头一偏,陷进阿飞的肩窝里:"我才没罪,那些兔崽子把手段都用尽了也没问出爷的罪来!"
"进来的人都说自己没罪,"猪腰笑呵呵地说道,忽见沈绍脸色不善,忙改了口,"但你骨头硬倒是真的,我进来虽不久,也算有一年半载了,见过那些人过一次堂,上辈子的事儿都恨不得吐露出来,咬定牙关不松口的,只有匡爷和你两个。"
"匡爷,又是匡爷……"沈绍朝角落里看去,只见那条不知坐了多少年却依然魁梧的汉子,正将小兔子整个儿包裹在里面,年轻男人只有巴掌般大小的脸儿,都被他粗壮的胳膊掩住了,那细瘦的手脚就直直从他肚子里长出来的,弯弯曲曲,清清白白,倒有些像是谢家声小院里爬满了花架的藤蔓。沈绍不禁悄声问道:"我瞧那只小兔子模样,不像个能掀得起大浪的,怎么也流落到这里来了?"
猪腰陡然来了精神头,咂咂嘴道:"你可不知道,别看他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以前竟是个狠角色!"
"哦?"
"瞧见他脸上那道疤么?是他自己割的!"猪腰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陶然微醺的神气,"听钩子说,原本是个三等堂子里的红相公,专做那等营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竟打了客人,鸨母看他年纪也大了搾不出什么油水,就由着别人将他送到这里来了。他刚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漂亮的就像是粉团的,雪捏的,就像个娇小姐,一下就被匡爷看上,要同他……那个……"
"他不肯么?"沈绍侧目望去,想象他当年的风采,那抱在怀里都嫌硌人的骨头架子,竟从指甲缝里都能硬挤出些风流妩媚,就算是挖了他眼睛,割了他鼻子,缝了他嘴巴,还是用镪水将他整张脸儿都烧得稀烂,只要他还活着,还有一口气未绝,他都不会显得暗淡。沈绍看惯风月场,知道不是曾经妖娆到了极处,绝没有这样的风情。他不禁也可惜起来,这样一个好端端的人,竟落到匡老大的手里。
"按说他本就是做这个的,被匡爷看上,还是不是天大的福气,谁知道他却犯了橛,死都不肯让匡爷碰一个手指头。"
"话可不能这么说,"沈绍冷笑道,"要是他有眼无珠看上你,你干不干?"
猪腰自知失言,讪讪道:"爷说笑了,就凭我这个样子,别说男人,便是八大胡同里的那些窑姐儿也不屑看一眼的。"
沈绍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后来呢,姓匡的用强了?"
猪腰迟疑片刻,道:"我没有亲见,都是钩子一个人说的……匡爷那时候发了好大的火,一巴掌就将小兔子牙都打掉几颗,都是雪白雪白的糯米银牙,还粘着些血丝,抓在手里还滑溜溜的……钩子趁机将那几颗牙都收起来藏好了,每天夜里都要拿出来看几眼才睡得着。"
沈绍忍不住笑道:"看不出这钩子还是个多情种子。"
"但匡爷也没能把小兔子打服了,这是钩子亲眼看着的,他一回头就见小兔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巧抓着个破碗,想也不想就往脸上一拉……"
"就有了那条疤?"
"钩子说那时他脸上的血流得狠了,趟成条小河似的,本想着匡爷暂时就放他一马,但匡爷也像是发了疯,让钩子按着小兔子的手脚就硬是将他……匡爷那个力气,差点就把他弄死了。"
这时小兔子像是醒了,在匡爷胳肢窝动了动,睁开眼正对着沈绍这边。一双黑郁郁的瞳子,魑魅魍魉都躲在里面。记不起是在哪里,但那样的眼神却让他似曾相识,一转眼,便有又睡过去了。
32
不知不觉,猪腰和顺子都成了沈绍麾下的干将,但他还差一支能左右大局的奇兵,就将脑筋动到钩子身上。那是匡爷的左膀右臂,心腹亲信,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第二把交椅。老二是个最便利的位置,祸事有老大顶着,坏事有老大出头,若是好事即使隔岸观火也能平分一半名声,但这也是个最难坐的位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屋檐下低头久了就难免生出些异样心思,他的眼风总往小兔子身上飞,用绳子绑都绑不住,脖子、腰身、腿脚,碰着了就要从上到下溜一圈才罢休。
那眼神沈绍再熟悉不过,是入了魔上了瘾,他在牢里这半年别的干不了,好歹将大烟戒得彻底。每次发作都让阿飞将他的手脚都捆起来,再用衣服将他的头脸都罩着,只看见布料上被口水逐渐沁出的一圈圈牙印,却见不着他脸上此刻究竟是怎样神情。待他一动不动了,阿飞去掀衣裳,却被他咬的死紧,拽都拽不动。
有一日趁匡老大被警察提出去放风,沈绍便见机挨到钩子身边去,只从袖子里扒拉出一根香烟,凑到他鼻子跟前。钩子正靠着墙角打盹,就像是猎犬闻到了肉香,猛一睁眼正要伸手,突然瞧见沈绍,又将手缩回去了,道:"你这小子,平日眼里只有匡老大,现在怎么想起你钩子爷爷了?"
沈绍嘻嘻笑道:"钩子大哥你这可是误会了,平素匡爷管得严总没个机会说,我是来给你送一桩好姻缘来了。"
钩子犯的是杀人的重罪,只是家里那时候还有几个钱,上下打点了,才侥幸保住一条命,但这辈子算是撂在牢里了。他眼角一吊,站起来走了一圈道:"这牢里连半个女人都没有,就算你是月老,也牵不出红线来。"
"谁说没有……"沈绍冲墙边正酣睡着的小兔子努了努嘴,"那里不就有个好货色。"
小兔子现在睡得正熟,一双瘦骨伶仃的手腕缩在胸前,小鸽子一样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刚过了正午,夏日的太阳洒下一片闷热,螺壳般大小的牢室里无处可躲,只在墙边割出一道细细的阴影,一尺粗细,对谁都太狭小,连阿飞这样还没长成的少年都只能望洋兴叹,但唯有小兔子贴着墙壁,恰恰能蜷在里面,他那饱受人嘲笑的瘦小身躯此刻成了所有人羡慕对象。北平的六月,只有他的身体还带着温凉的湿意,匡爷每晚用他取凉,要将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摸遍了,再整个抱在怀里。匡爷尤其喜欢将手放在他的腋下,被那两片薄薄的肉夹着。他的手就像是章鱼的吸盘,牢牢攀附在上面,将小兔子辛辛苦苦积攒了一天的凉意都尽数抽离。
阴影中的小兔子,再看不清他脸上的那条深长的疤痕,偶尔露出来的耳廓却显得他皮肤白得耀眼,上面被染成金黄色的细微绒毛轻轻颤动,钩子喉头一动,直想狠狠一口咬下去,将这个人连皮带骨都吞进肚子里。"果然是当年的红相公,都这步田地了还没羞没耻勾引人……"
沈绍道:"这小兔子虽然是个男人,但看那神色体态……啧啧啧,真比女人还要女人,难怪连匡爷也要神魂颠倒。"
一声匡爷却提醒了钩子,他满目狐疑绕着沈绍走了几回,道:"你也知道他是匡爷的人,我钩子别的没有,义气还是讲的。匡爷这几年待我不薄,我可不能为了一个相公恩将仇报。"
沈绍听他说得有情有义,冠冕堂皇,即刻也不点破,勾着他的肩道:"这薄不薄的,不用我说,钩子大哥你自己看得最清楚……"他左右张望一眼,东边是顺子,西边是猪腰,都是自己的人,便杵在钩子耳根道:"如今有个消息,不知道准是不准……这小兔子就要出去了。"
钩子耳廓一颤,顿时觉得天塌地陷,三伏天里手脚都是一阵一阵的冰凉。这口肉虽被人唱过鲜了,但在牢这个多年连个油星子都不见的地方,即使是残羹冷炙也顾不得计较。钩子等了这么许久,就盼着匡爷有朝一日玩腻了丢开手,也能让自己尝尝肉味。没成想到头来,不但连残羹冷炙都没落上,还眼看他就要扑扑翅膀飞了……他一张脸倒绷得死紧没舍得塌台,咬着牙道:"这事儿你听谁说的,做得准么?"
沈绍咧开嘴露出里面的一口森森白牙笑道:"还不都是顺子这个没出息的东西,除了偷,就只晓得听人墙根,这是匡爷亲口跟牢头说的,你说有几分真。"
钩子的表情挣动几下,那肌肉却不听使唤,怪模怪样不成人形,看得沈绍直想发笑。"匡……匡爷也是,这是好事,怎,怎么就不跟我们说说……"
沈绍打了个哈哈道:"匡爷的心思我怎么猜得透,要不你去问问?"
这时小兔子翻了个身,将醒未醒,□在外藤蔓一样柔软的四肢和下面的稻草摩擦出干燥的声响,在空气中噼里啪啦点燃一连串火花,钩子的目光都要烧起来,沈绍听他呼吸一紧,舔了舔嘴唇道:"你看那小相公的样子,当真是欠得很!"
沈绍知道他已经上了钩,冷不防道:"想真要一亲芳泽也不是没有办法,只看钩子大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钩子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比匡老大进来的时间还要早,按规矩姓匡的该叫他一声大哥。钩子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匡老大的时候,先是听见牢门外镣铐刮着地面的钝响,他和几个牢友还在商量,是叫这个新人睡尿桶还是盖石头,牢里的诸般滋味,定要他一样样的尝过来才过瘾。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被老犯人这样折磨过,知道什么样的法子最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他们成了老犯人,也用同样的法子去折磨别人,甚至越发变本加厉,而从中得到的快活也越发让人欲罢不能。他们坐在牢门里,听进来探望丈夫或是父亲的妇人们,拖儿带女,哭哭啼啼。还有小孩子挂着鼻涕唱拍手唱童谣,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而泥巴呢,他没手没脚连个嘴都张不开,只好成为别人的果腹之物。
于是当牢门打开,进来一个黑塔般的汉子,两只拳头捏在一起,足有海碗般大。钩子便认了命。更让他绝望的是,这个粗壮男人有的不仅仅是一副好身板,他的脑子也明白得很,一双眼珠子就像夜里悬在城墙上的那盏硕大的探照灯,一转眼就将他圈出来,现挖坑都来不及躲进去。钩子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你是说……"他陡然明白过来,背上一凉,不知什么时候,竟被沈绍带到这条沟里面来了。"改朝换代,我没这个胆子,拉虎皮扯大旗,我也没这个本事……"他将自己往干草上一扔,道,"我还是老老实实睡我的觉,该我的,自然是我的,不是我的,挣断一条命也抓不到手……"
"你不答应?"沈绍一急,逼到他鼻尖上,"你不想要……他了?"
钩子白眼一翻道:"自打你一进这儿我就看出来,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东西……我不告诉匡爷就是你的运气,怎么,还像拉我入伙趟这趟浑水?"
沈绍低低笑道:"这恐怕是由不得你了……"他眼风一招,顺子阿飞和猪腰都蹑手蹑脚围上来,将他圈在垓心,从他们的头顶上,钩子看见明晃晃的窗子上,铁条都被太阳烤的冒了烟。
"救……"他突然跳起来,一个字还没喊完,就被阿飞一拳砸在脑门上,猪腰和顺子七手八脚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将那声嚎叫堵在喉咙里。少年的骨头硬得很,这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连沈绍都觉得痛得很,只见钩子按着额角,在地上翻了几翻,两个脚蜈蚣一样使劲挣动,都被猪腰的大肚子压得死死的。阿飞站在一旁甩了甩手道:"他的脑袋比别人结实,我像是打在一块铁板上。"
沈绍望着阿飞笑了笑,旋即摆出张黑脸对钩子道:"叫你一声钩子大哥,是佩服你在这里熬这么多年,入乡随俗,敬老尊贤,你以为你真当得起这一声大哥?"
钩子说不出话,两颗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眼白上血丝都爆出来,随着沈绍的步子前后左右地转。"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沈绍伸出两根手指,凑到钩子眼前,"这第一么……跟着我们干,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他朝小兔子努了努嘴,屈下一根手指又道:"这第二么……咱们兄弟几个就把你往这草堆里一晤,再给你换上身干净衣裳,算是发送了你。钩子大哥选哪一条?"
男人嗓子眼里呜呜咽咽,鼻涕眼泪糊了顺子一手,顺子也嫌脏,就手抓起一把干草塞到他嘴里,几乎将钩子活活呛死。他平日里受钩子欺侮最厉害,此刻正好报了那一箭之仇,他像过大年和面团一样揉搓着钩子的脸,这时他突然觉得,钩子的脸原来竟是这样小,他一只手就能掩住,竟也是这样软,那骨头如两团浆糊,能被他随手捏成各种形状。顺子忽然觉得脚底下一湿,低头看时,一股黄汤就从钩子裤裆里渗出来。他回头望着钩子的眼睛,那样好勇斗狠的一个人,眼睛都被泪水泡肿了。
顺子顿时丢开了手,嗫嚅道:"钩子哥……我下手没个轻重,你别怪我,好么……"
钩子猛抽了几口气,目光抓着沈绍就不松开,续续吐出句话道:"我……我干了!"立时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顺子不敢相信似的,直勾勾瞪着自己的手,那十个手指甲里都是污垢的双手,指头却是纤长有力,做他那一行的,精髓就在快准狠三个字上,顺子自恃做到了前面两个,却栽在了那个不够狠上。他生怕碰疼了钩子,在他旁边缓缓蹲下来,用最柔软的掌心拍了怕他的胸口。"钩子……钩子大哥……"
躺在地上的男人却不理他,顺子又揪了揪他下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子,狠心拔一根下来,钩子还是一动不动。"别看着我,他是你打晕的,千真万确。"沈绍笑着道,"只两三分钟的光景,是不是容易得很?"
顺子又壮起胆子捋了捋钩子的鼻梁,这是钩子最忌讳的地方。顺子摸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肉瘤,像是蜷着的一直虫卵。钩子说这是跟人打架的时候留下的,只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每次提起钩子都不愿细说。顺子象是对那肉瘤生了兴致,捏着正着转了一圈,又拧过来反着转了圈,将那片皮肉扭得发红。沈绍哂笑一声,摸着他的脑袋道:"等这件事了了,以后多的是时间让你玩个够。"
只是这种事情最容易让人上瘾,它不同于鸦片,要借助于罂粟才能望见烟雾飘渺中的天堂,这该是人与生俱来的习性,想是先祖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于是就锻炼出这样一种近乎玄异的能力,将触目能及,倾耳可闻的痛苦用一系列连德先生和赛先生也无法理解的办法,自圆其说,变成让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也能够感知的快乐,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可见痛快这两个字造得多么精妙。
顺子突然觉得他就像戏文里唱的那些打杀了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英雄豪杰,不,或许他上辈子也是曾经跟着李闯王鞍前马后,打下了江山,差点坐了天下的人。迎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他一只脚踩在钩子肚子上,另一只脚还没离开牢房中脏污的干草,已经做起锦衣玉食,高床暖枕的美梦。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后将牢里面关着的偷儿们都放出来,一个个都封疆拜相。张家的口袋李家的钱囊,只干瘪瘪放了几个铜板,他是看也不屑于看的,这时专门有人拿着金子做的钱袋跪在他的脚下求他来偷,他爱理不理一伸指头,就从里面勾出一串牛眼般大的珍珠,他一点也不稀罕,随手就赏了人,一看,是猪腰的老婆小莲。
沈绍一看他那半傻半痴的模样就明白了七八分,暗骂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现在大局已定,沈绍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匡老大手里还有杀手锏——一把哨子。牢里关了这百八十号犯人,他是独一份,只要他一吹哨子,三分钟之内,牢头就会赶过来,到时只怕他们这几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若是没了这哨子,匡老大就是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但他将这支哨子看得比命还重,用一根绳子穿着,挂在胸前,便是顺子这样的盗中老手也无计可施。
这时,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忽然道:"我有法子……"沈绍一回头,就看见小兔子缓缓举起了手。他的手很漂亮,又白又软,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只是右手小拇指上留着一截半长的指甲,是专用来给匡爷掏耳朵的。匡爷总喜欢枕在他的膝头上,一只手捏着他的大腿,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拍着,小兔子的肉就荡起悠悠的波纹,他在匡爷耳朵缝里的动作也有了某种特定的节奏,而匡爷就如同一个绝顶的乐师,在他身上弹奏出无声的乐曲。
沈绍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道:"按说……匡爷可带你不薄……"
"可我也是个男人……"小兔子将"男人"这两个字咬的尤其重,活脱脱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他自然,毫无疑问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但即使是声嘶力竭放声大喊,却依然被更加强壮的匡爷压在身子底下狠狠折磨。"相公堂子里出来的,也不是天生的相公……"
小兔子一张青白小脸上还是安安静静的,他手里抓着跟小木棍,在稻草上随随意意地画着,沈绍注意到他手上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掐成一个圈,无名指轻轻搭在木棍上,掌心里足能塞进一个鸡蛋,这样风雅的手形,他只在一辈子苦守书斋的那些老先生家里见过——那笔杆子都是连着心的,画什么都惟妙惟肖,写什么都笔走龙蛇。
小兔子在地上拨弄出一个"匡"字,随即又抹了,写下一个"人"字。一撇一捺站得顶天立地,稳稳当当,一点也不带含糊。他黄黄的嘴唇一动,道:"但你们须得依我一件事,若是应了,匡老大的哨子就包在我身上。"
"你有办法?"
小兔子扬起那一双大眼睛,将几个人都收罗在里面了。"我知道你们半点也瞧不起我,但我从来都没看轻过我自个儿……只要把自己当堂堂正正的人看了,你们不过是……"他将手中的木棍一折,啪地仍在沈绍跟前。"我这次帮你们一回,但以后你们决不能再折辱我!"
"折辱?你不就是做这个的么……"顺子愤愤然嘟囔了一句,一字不落都掉进小兔子耳朵里,那个瘦瘦小小的男人眼也不眨,道:"自古笑贫不笑娼,都是下九流,你还不够我做一场生意。"他正襟危坐,眉眼带煞,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风流妩媚突然变成穿肠毒药,刮骨钢刀,将人悄然绞杀。
沈绍不禁暗暗叹了声可惜可惜,这样一个男人,若不是生了这么一张脸,在哪里不能出人头地,若没有这样一张脸,又怎还能活到今日。从来要当人上人,除了聪明才智,心机手段,要守得住忍和狠两个字,前者将卧薪尝胆,□之辱统统背在身上,记在心里,等到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再将旧账翻出来一齐清算,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快意。后者则是要讲面子里子,虚情假意通通踩在脚底,管他什么仁义礼智,三纲五常,若是被这其中的一条拘住了,便万世不得翻身。青史上留下的不但有丰功伟业,能舍得在那上面留下一两点污迹,才不算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小兔子要是早生两千年,他就是辅佐汉高祖定鼎天下的张良,早生一千年,他就是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的范仲淹,早生五百年,他就是开国名臣算无遗策的刘伯温,哪怕他只是早生一二十年,也能硬碰硬和西洋罗刹东洋鬼子好好干上几场。可叹他竟生在了这个污漆抹黑的年月,活生生被糟蹋了,欢场里走马观花,酒池肉林,再怎么挣扎扑腾,也不过博一个红牌的名头,过几年人老珠黄就被扫地出门。这再聪明的人,毕竟抵不过每日每日流水功夫的消磨。
沈绍一口应承下来道:"一言为定!"他一句话说出来容易,到时候没了匡爷,岂还容得下小兔子称心得意,要怎么处置,只在他的一念之间。沈绍看了看悠悠醒转过来的钩子,刚睁开眼眸子就锁在小兔子身上不放,忽然抛给他一个暧昧的笑意,钩子心领神会,绷着张被打烂的脸,从牙缝里逼出个勉强算是表情的怪异微笑。
小兔子在脂粉堆里呆久了,自然也识得那些恩客们如封似闭,虚与委蛇的手段,脸上仍是笑着,话却已硬了起来道:"口说无凭,你须得留给证物。"
沈绍道:"要不我立个字据?"
小兔子脸一红,支吾道:"除了常用的几句酸诗淫词,我认不得别的字。"
沈绍想那个匡字定然是被匡老大捉在怀里,手把手教者写的,记得这样牢,写得这样顺,或许小兔子对那个男人也是有些真心情分的。
"要不你就发个毒誓吧。"
这正中沈绍下怀,他平生发过无数毒誓,都是情辞恳切,走投无路,自恃为发毒誓的大行家。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涕泪滂沱,在那一刻,连沈绍自己都要相信那誓言中的海枯石烂,挫骨扬灰将会变成现实。但他等了许多年,直到那一个个让他发毒誓的人老的老,走的走,还有几个下落不明,倒是只有他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花前月下,明月清风,还有个女人和他云雨途中忽然停下来要他发誓一辈子对他不离不弃,惟独没在大牢里,他还不曾对人许下誓言。
他举重若轻提起右手道:"我沈绍今日在此立誓,言出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反,便受五雷轰顶之苦,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
"慢着,"小兔子忽然道,"你这个人,对自个儿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个誓不能算数。我问你,你心里最要紧的人是谁?"
沈绍胸中一紧,他虽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但却突然不敢把那三个字说出口来,像是生怕吐露出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他心念一转,咬牙冷笑道:"还有谁,就是那名满北平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了。"
"真的?"小兔子还是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沈绍道,"你不见他那日来看我么。"
小兔子点点头道:"好,你就拿他来发个毒誓吧。"
沈绍扬起脸对着那高窗道:"苍天在上,我沈绍今日在此盟誓,言出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背,便教……便教……"
"便教怎样?"小兔子追问。
沈绍咔嚓将那扇门关上了,在把所有的窗户堵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但一回头,却发现谢家声还是进来了,他就站在他的面前,穿着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白衣裳,襟上别着条梅花穗,在浩浩汤汤的大雪里面红的扎眼,收拢在衣袖里的双手小心翼翼只露出一个指尖儿,像是被谁掬起的一捧雪。
"便教……赵夜白……"
沈绍吃了一惊,他嘴里说着赵夜白,眼睛里看见的却依然是谢家声,或者说是他的手,天上地下,只此一双。
"生前颠沛短命,死后挖坟掘墓,一辈子不得安宁。"他忽然就打了个寒噤,在心里又添了一句:"天上菩萨佛陀,地下的阎王城隍们,你们都有千里眼顺风耳,刚才我是被小兔子那小相公逼着才说出这混账话……"赵夜白,谢家声,沈绍摇了摇头,当神明也真辛苦,翻来覆去,出尔反尔,实在忙不过来撂开了手,这人间才乱成这个样子。纵然每天发誓的人成千上万,人多嘴杂,沈绍也还怀抱着一丝希望。"若是真的灵验,就报应在那小兔子身上吧。"
他从前是不信神佛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和大哥去关二爷庙里拜拜,见着那红脸长胡子的泥巴人威风好看,便盯着瞧个不停。父亲转头一巴掌,就将他的脑袋按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即使你眼里看见的是个泥巴玩意儿,也得想着他手中的刀是实打实的真家伙,人就是要信点什么,想着那天上始终有一双眼睛,将你做的事儿都看得一清二楚,有点拘束,有点敬畏,才不会胡作非为!"父亲拈起一炷香插在那香炉上,神情也不见得如何虔诚,转身对他嘿嘿一笑道:"可惜现在,连我这装模作样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33
那夜小兔子磨匡爷磨得死紧,他使出在相公堂子里学到的一切手段,缠得匡爷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隔壁的犯人都忍不住嚷嚷起来,教其他人见识究竟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匡爷坐在角落里,粗大的手掌将他整个儿拢在怀里,小兔子敞开衣怀凑上前去由着匡爷逗弄,他连十个脚趾头都不甘寂寞,箍在匡爷腰杆上,水蛭一样扒着他的肌肉,嘴唇一寸寸将匡老大硬邦邦的胸膛都吻遍了,落下一条条湿亮的痕迹。
沈绍假寐中偷偷睁开双眼,看见小兔子灰败衣服下露出一溜儿月白,真真正正如同象牙一般,瘦楞楞的臀上赫然印着一个殷红的手印,几乎要滴出血来。这时沈绍听见此起彼伏咽口水的声音,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没睡得着。
小兔子的呻吟是抑抑的,磨豆汁儿一样一点点从碾盘里,从骨头缝里轧出来,像是正经受着无边无际的痛楚似的。他的声音是一根针,不差分毫地扎进匡爷的命门,让那个铁塔一样的汉子恨不得下一刻就死在他身上。
沈绍听见身边的阿飞也有些响动,转头看见少年的眸子波斯猫一般晶晶亮,盯着小兔子那只不断颤动的小腿挪不开眼。忽然发觉沈绍正望着他笑,连忙阖上眼皮装睡,还发出轻微的鼾声。沈绍揉了揉阿飞乱糟糟却又出奇柔软的头发道:"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有哪样没见过的?"
阿飞翻了个身不敢看他,一头扎进稻草里去,小猫一样轻轻争辩道:"不……不是的……"
"还有什么不是,"沈绍生怕他溺死在里面,伸出手就将他的头捞起来,"你今年十七,明年十八,也是该想想这些事儿的年纪……等咱们出去了,爷保证待你去最好的堂子里见识见识。"
阿飞的头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像是要缩进脖子里:"爷你待我真好……"
沈绍压低了嗓子笑道:"知道爷的好就成,以后可别忘恩负义……"
阿飞头一偏,那冰冰凉凉的面孔贴上沈绍热乎乎汗淋淋的手掌,将他并不深刻的轮廓一点点印在沈绍的掌心里。沈绍蓦然觉得那里一痒:"好家伙,敢舔我……"这时小兔子在匡爷胸前咬了一口,男人闷哼一声,沉重地瘫倒在他身上。
顿时所有人的眼睛都顿时绷紧,只见小兔子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极艰难地将睡死过去的匡爷推开,还来不及掩上衣襟,就喘着粗气从齿缝里拔出一件黝黑的小玩意儿,他用两个指头拈着,放在脸颊边对其他人晃了晃,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沈绍听见那些人的拳头都攥紧了,顺子还随手抄起了唯一能当做武器的马桶盖子。沈绍将食指压在嘴上:"一,二,三,上!"连最臃肿的猪腰都像豹子一样跃起来,向匡老大扑过去。钩子抢占先机一拳砸上他的后脑勺,估摸着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如今是蛟龙游浅水,猛虎落平阳,现在只能任由他们糟蹋。
"呸!有什么了不起!"钩子往踩着他的胯,往他背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这么有本事再站起来指使爷看看!"他一把将还不知道怎么下手的顺子勾过来,揽着他的脖子道:"没出息的家伙,他现在就是一滩臭肉,你还在怕什么!"脚上加力,将匡老大的腰胯踩得咯吱作响,就像是在嚼一颗胡桃。
沈绍最听不惯就是这没出息三个字,想着等此事一了,定不能留下钩子,当即冷着脸道:"钩子大哥怎么做的,你就好好学着好了。"
顺子舔了舔嘴唇,他在钩子面前还有些露怯:"那……我就真下手了……"
钩子一笑极有绅士风度地侧身一让,将匡老大光溜溜的脊背露出来,钩子看见那油汪汪湿漉漉的皮肉微微隆起,像一块块切好了码整齐的豆腐,眼睛一亮,哇呀大叫着一马桶盖子就直直往匡老大背上焊下去,只听烙铁一样的嗞嗞几声,教站在一旁老半天的猪腰打了个寒噤,他没料到这平时唯唯诺诺的顺子还有这份力气。
匡老大的背上渗出殷殷血色,那个圆圆的印子看得猪腰有些眩晕,几乎捏不稳拳头,顺子一抹鼻涕,将那马桶盖子塞到他手里道:"快,该你了!"
猪腰一身的肥肉都在颤抖:"我看他已经快不行了,不然我就免了……"
"你上了这条船现在想下去?"钩子眼风一厉,顿时将猪腰那点小心思刺得千疮百孔,他一肘击在主要凸出来的肚子上,那脂肪就像浪花一样拨动起来,甚至还传出胃里面积水咕嘟翻腾的声音。"你要是临阵脱逃,别怪我们不把你当兄弟!"
沈绍不高兴钩子越俎代庖,道:"也不指望你能打死他,意思意思就成……"
"意思意思……"猪腰缓缓点头,"对对,只是意思意思……"他的脑门又被汗水吞没了。猪腰提着顺子的马桶盖子,高高举起,双眼一闭,一下拍在匡老大的头顶上,只听见鸡蛋破壳一般的轻微碎响,沈绍眼前一花,就看见黑乎乎的液体从那个脑袋上慢慢溢出来。
顺子探身上去翻动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身对猪腰伸出大拇指道:"行,你真行,挨了这一下子,他怕是九条命都活不成了。"
猪腰五官都皱到了一处,看不出是悲是喜,他连忙丢了那马桶盖子,那边儿上还滴着不知是匡老大的脑浆子还是血。"匡爷……我可不是故意的……"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你不是故意是什么……"
"当心!"小兔子忽然一声尖叫,顺子回头,只见面前陡然立起一道望不到头的高墙,他想抓身边的钩子,钩子早已不见踪影,他想跑,但两条腿却一步也挪不动。"匡……匡爷……"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长辈们惩罚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打板子还是跪墙角,至多不过这两样。顺子仿佛还看见匡老大对他笑了笑,他立时安了心,这个男人终究还是有一点点心疼他的。他转头对沈绍笑笑道:"没事儿,匡爷会原谅我们的……"说着他就被一只大手提起来,那笑影还没来得及凝固,匡老大就将他凭空抡了一圈,一把砸在墙壁上,再跌到地下,在黑砖上狠狠捺下一道鲜红,像个没写完的大字。
猪腰看他脑袋上破了个洞,红红白白的东西正不断从里面涌出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但顺子竟还没有昏过去,这个年轻人抬起手摸了摸脖子,对猪腰笑道:"还好,这颗头还在……只要它在,我就死不了……"说着他的下巴就歪到一边去了。这里猪腰和他最是要好,两个人,一个说着自己的老婆,一个说着自己的老娘,好不热闹。那个臃肿的男人有些木然地向顺子走过去。"你是在找死!"他被钩子一把抓住,这时匡老大一抖镣铐,铁链顿时发出丁零哐啷的声音,在黑夜里和每个人的呼吸,响成一片。
"可是……我们得葬了他,体体面面的。"猪腰迈过地上那个还带着血的马桶盖子,他的朋友在那边,没有棺材,也没有木头,就是用稻草,也要给他搭一座像样的坟,入土为安。
"我们得一起上,"钩子转头看了看沈绍和阿飞,从刚才开始这两个人就一动也没动一下,"不然,我们谁得被他杀掉。"
沈绍脱掉上衣,勒在腰间,露出一身精赤的肉,他想起谢家声曾经教他劈柴……先气沉丹田,别着急用力,觉着有一股汤圆般大小的气顺着喉咙,滑到这里,然后是这里,最后……沈绍觉得有一个手指头正围在他的肚脐处打着转,力道不轻不重,像一只刚从壳里爬出来的小鸡儿踩在地上的第一脚,还有些犹豫,更有些兴奋,他不敢去触碰,生怕吓着它。
"好,咱们一起上!"沈绍和阿飞拉开架势,占了一左一右两个位置,将中间腾出来给钩子大展拳脚,钩子也不是傻子,他将猪腰推在前面。他是长矛,猪腰是盾牌。
黑幢幢的匡老大一句话也不说,他就是一座沉默的铁塔,高高矗立在旁人都触及不到的地方。
钩子将落在地下的马桶盖子捡起来,大喝一声,一头撞进匡老大怀里,他顶着猪腰的背没头没脑就是一阵乱拳。那匡老大也不晓得躲闪,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打得噼里啪啦的乱响。忽然他两个手一错,腕子上的铁链抖起来,在猪腰颈子上绕了好多圈,猪腰噎住了似的一哆嗦,那身上的肥肉都糠筛一样跳动起来。钩子从他肩膀和耳垂的夹缝里看见匡老大圆滚滚的眼睛,那黑眼珠大得赛过铜钱,将眼眶里的白眼仁都挤的几乎看不见。钩子浑身寒毛一炸,颤声道:"别……别看着我!"
他不要看,匡老大却偏要看个够,只见那硕大的脑袋突然向前砸下啦,钩子来不及避让就觉得手指一湿,再看时他的两根指头已经直捣黄龙,插进匡老大的眼睛里去,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落上猪腰宽阔的额头,那紧扼着的一双铁钳一松,猪腰就像只破布口袋一样倒在地上,头一歪,呕出一口黑血。钩子微微抬起点头,看见站在匡老大后面的沈绍和阿飞,少年的拳头还直直地伸着,没有收回来。
钩子也不管手上的黏腻,情不自禁赞道:"好身手,好力道!"
沈绍看出来,匡爷早在钩子和猪腰那几下重击的时候就受了重伤,他的脑子被打坏了,内脏怕是也裂了好几个口子。但他还能站起来,还能打人,还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他是个男人。而现在这个男人拼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摇摇晃晃地站着,连疼的都不晓得喊。最后一点维系着他意志的魂灵,比蜘蛛丝还细,不知能不能将他从地狱中拉上来。
沈绍喘了一口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
钩子眼睛里露出狂喜的神色,这一天他期盼已久,这个监狱中的王者,重重压在他头上的巨石,现在终于碎裂成一个个小石子,再被他一脚踢开。他向拳头呵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他的骨头都在咯咯地欢笑着庆祝他的胜利。沈绍微笑着看钩子挥拳向匡老大发出致命一击,只听砰的一声,在他的胸膛里像是发生了一场小型的爆炸,那高不可攀的躯体忽然一颤,轰然倒地。
这一拳将匡老大打死了,也将他打醒了。匡老大就像是一座倒塌了的神像,在他身上缠绕多时的光环渐渐散去,油彩剥落,砖石破碎,扒拉开那一层层的香烟朽木,才猛然发现,他也只不过是个被硬拉上神坛的可怜人而已。这时,他的神智像是清醒了些,他的两个眼睛都瞎了,却依然睁着那一对血窟窿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突然,他的目光,若他还有目光的话,坚定地投射在牢房一角,不转弯,不迟疑,不犹豫。
匡老大道:"小兔子,你这个小相公,你在那里做什么……匡爷身上痛得很,你快过来。"他等着小兔子如同往常一样,低着头,屈着腰,摇动着两根细瘦的腿,走路像踩在云端上一般,飘进他的怀里。眼睛瞎了,他还在等,受重伤了,他还在等,命都没了,他还在等。
还在等,还在等,还在等。
小兔子依着墙缓缓站起来,脚下的干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匡老大侧耳听见,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他满脸都是血,却因为这个笑容开成了泼墨桃花,他冲那个方向招招手道:"小兔子,你这个该死的小相公,你又躲到哪里去了,让匡爷找不到……就喜欢这么戏弄匡爷,但匡爷我就是喜欢你……"
那一段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小兔子走得更慢,他怔怔地落在时间的后面,这样就可以和匡爷的这句话错身而过,再听不见。
视线里的那个人倒在地上,周身浴血,他蹲在他面前,伸手一摸,真的。匡老大是真的要死了,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小兔子用手掌托起男人的脑袋,凝视他面孔上的那两个血洞,再卷起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相拥这么久,小兔子忽然想起他竟从没有碰过匡老大的脸,是否这个男人脸皮比旁人都要厚,鼻子比旁人都要挺,骨头比旁人都要硬。
"来,告诉我,是哪里痛?"小兔子很少说话,声音也很轻,那样的耳语如同隔靴搔痒,总让人心旌动摇,情不自禁。
匡老大笑得无赖:"除了你碰到的地方,哪里都痛。"这话倒有几分酷似沈绍。
小兔子又露出他那一见让人无法忘怀的羞涩笑容,张开怀抱,环住匡老大强壮的躯体,薄薄的一层粗布,下面的肌肉还是厚实而温暖,像一双翅膀,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将他覆翼其下。他身上有汗味,更浓重的是血腥,小兔子嗅着嗅着,竟生出些些的留念。
"这样还痛么?"他问。
"更痛了……只是换了个地方儿。"匡老大的手从两个人密合的缝隙里伸出来,摸索着攀上他的肩膀,最后紧紧贴在他的脸上,道:"匡爷想你了……"小兔子甚至能感到他的气力正源源不断从掌心里流出来,他将匡老大抱的更紧了,只恨自己的手不够长,胸膛不够宽阔,不能在最后一刻,再留下一些,再留下多一些回忆。
匡老大失却了眼珠的眸子正深湛湛地瞪着他,里面仿佛还藏着另外一双眼睛,后来将他心中的那些鬼蜮魍魉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或是每个人本来都有三只眼,能看透五脏六腑,是非曲直,这样才有不知是哪个人发明了衣裳,穿在身上一个个谦谦君子,道貌岸然。那第三只眼没了用武之地,许多年后便再也使不出来了。
小兔子的微笑太轻太快,只能让匡老大的手察觉到,他拖着恹恹的声气还在道:"你别担心,等我们出去了……"刹那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匡老大的脸在他眼中骤然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大小,几乎要撑破他的瞳孔,然后就像是一个吹到了极限的气球,轰然炸开,那禁锢在里面的魂灵喷薄而出,溅了小兔子一脸一身。在匡老大如同小山一样颓然倾倒的身体后面,他看见钩子高举着那个轻飘飘的马桶盖子,像是在黑夜中擎着一把火炬。
钩子的眉眼都飞舞起来,冲小兔子一笑道:"你恨他的吧,现在我杀了他,你是不是该报答报答我?"
小兔子愣了愣,转眼见沈绍坐在一边,闭着眼睛像是在小憩,随即赧然笑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我如今连一件多余的衣裳也没有,只好……"
钩子的嘴角就要咧到耳朵根儿,笑嘻嘻凑过来道:"只好怎样?"
小兔子叹了口气,他的眉眼都浸泡在匡老大的鲜血里,捞都捞不起来,还有一滴恰好挂在他小巧的鼻尖儿上,轻轻一皱就落下来。小兔子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道:"只好勉为其难收下这一条命吧……"沈绍听那语气有些不对忙睁开眼,正撞见钩子眼睛里翻滚着的浓郁暗彩,他还没反应过来,小兔子已将一件银亮亮的家伙塞到唇边,"嘘——嘘嘘!"——他吹响了匡老大的那把哨子。
尖厉的哨音响彻监牢的每个角落,走廊尽头杂乱的硬皮鞋跟纷至沓来,沈绍知道,三分钟之内,他们这几个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这个没廉耻的东西!"钩子一巴掌将小兔子打得连退出好几步,他的腰背一折,像倒了的紫藤花架一般跌在地上。这一下钩子使了十成十的力气,还挟着单枪匹马料理掉匡老大的余威,一副神气得天下无敌的模样。
"我是个相公,还要廉耻做什么……"小兔子的唇角被打得稀烂,想必还掉了几颗牙,一张嘴就豁出几个黑窟窿,他将嘴里的血沫连同牙齿都一口咽到肚子里去,再抹了抹溢出来的血痕,转眼又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还不忘将衣服上的褶皱牵平整了。
沈绍看小兔子那缺了牙的脸,没个四两肉连腮帮子都支撑不住,凹陷下去,显得面上那道疤痕更加突兀而尖刻。周遭的皮肉都向着那一个方向倒卷过去,永不餍足的大嘴似的,要将他的整个脸都吞噬殆尽。
"你这是要害死我们!"沈绍从来没有如此挫败过,他千算万算,竟输在了一个三等堂子里的相公手上。
小兔子极曼妙地一弯腰,在脊背上拉出一道圆润的霓虹,他将那哨子放在匡老大胸膛上,轻声道:"东西我还给你了,往后可别来向我讨要。"随后他才不慌不忙地站直了,挑着眼对沈绍道:"不是你们,我只是想要你一个人的命。"
他们果然是认识的,沈绍猛然惊觉,早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该知道。但他这一生见过的人太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最要紧是漂亮的,一个个如过江之鲫,跳进他的臂膀又自他的怀抱里溜走了,这样一条貌不惊人的漏网之鱼,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看见他的神色,小兔子脸上也浮现出些皑皑的凄凉,他微微侧转了脸,将尚还完整的一边袒露出来,双手捏成两朵兰花,遮遮掩掩拢在破落袖子里,竟唱了一段婉转昆腔:"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是他,竟然是他!沈绍听那第一句就认出来,那曾经未曾游园,便惊了赵夜白梦的,只有他一个人。
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唱戏的却旁若无人。那干瘪瘦弱的小相公乍然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红妆素裹,珠围翠绕,一举手,颤巍巍提起罗衣,一抬足,慢悠悠牵动霓裳,纤腰一转,就是漫天的雨丝风片,十里烟波画船。牡丹亭北,微倚斜栏。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小兔子缓缓收了声,就着临水照花的模样,扭头对沈绍唱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苏……千袖,竟然是你!"沈绍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小兔子笑道:"没想到当年的苏千袖会老丑成这副样子,连你沈二爷都认不出来了!"
当年苏千袖可是名噪一时的角儿!
苏千袖第一次见着沈绍的时候才只有十六岁,比现在的阿飞还要小几个月,刚在丹桂大戏院唱红了游园惊梦。台下的座儿是汪洋汪海,一眼望不到边,楼上雅座里边的那几个人都是北平城里叫得出名儿的达官显贵,有的是他出道前就一直照拂着的。人人都知道,这苏千袖是五百年才出得了一个的梨园奇才,虽不识得几个字,但什么本子他只要听一遍就能倒背如流。班子里师傅宠着,外面大拿们捧着,任谁都看得出来,这苏千袖离着大红大紫不远了。
那天他在戏台上一抬头,看见二楼雅座不知什么时候里多了个人,戴着顶时下流行的黑色礼帽,一身簇新西装,偶然间几点反光,才发现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苏千袖肚子里还暗自笑过——那模样分明不像是读书人,还装什么假斯文。一不留神,竟差点唱错了戏词,他苏千袖是何等样人,当即不动声色掩饰过去,满场行家,没一个听出来的。
散场之后苏千袖由班子里的师傅亲自伺候着卸妆。他原来是姓温的,家是前清数得上数的高门大族,一场辛亥革命不仅革了满人的命,也将那些枝枝蔓蔓一起斩断了,他出生的时候家境已经败落下来,从没享过福,倒吃了不少苦,八岁那年被他好吃懒做的舅舅背着瞎眼老娘卖到戏园子子里。但老天不知是垂怜还是捉弄他,偏偏给了他一个只该托生给大少爷的好皮囊,浑身上下连颗痣都没有,那模样也是万里挑一的周正,含情目,柳叶眉,一张面皮透明似的,照得出人影子。班主一看就喜欢,忙捏了捏他的手脚关节,只觉得纤长柔软,碰一碰便怕要折了,正是天生该唱戏的好身板。班主喜不自胜,连价都忘了还将他买下来。
但没过几个月班主才发现他也有只该大少爷得的那些毛病,气短身子弱,教唱一句便要歇几口气,动辄咳嗽伤风,一个月满打满算三十天,他倒有二十天是在床上躺着的。班主起先疑心他是装病,找大夫来看过几次,都说是体虚之症,须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好汤好药地养着,才明白是受了欺上了当,花钱买了个赔钱货,顿时泄了气打发他去柴房做了个使唤下人。
苏千袖还记得那场堂会,下面坐着的是曾陪慈禧皇太后听过戏的老爷们,为首的是当年的大太监苏公儿,一个个都梨园里生,梨园里长,听过的戏折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一双眼睛又鬼又精,无论是昆腔京腔还是乱弹,逮着了都能滔滔不绝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要能入得了他们法眼,就算是在北平城里站住了脚,但若是让他们挑出半点错处,这一天的赏赐便立时兑了黄汤。
下一场就轮到自家班子唱《浣纱记》,是班主花了三个月功夫,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压箱底大戏,赶巧儿那几天班里的挑梁花旦害了麻疹还没全好,脸上的印刚脱了痂,敷了厚厚一层粉才勉强遮掩住了,匆匆忙忙上了台,却哪里逃得过下面的那一班戏精,刚亮了相还没开腔就被喝住了,老爷们说话从来不给面子,当场就起了哄:"这是哪里的东施跑错了场子!"臊得那花旦捂着脸哭哭啼啼下了场。
苏公儿也跟着笑了一阵,在人堆里尖声尖气叫道:"这唱戏的最讲究的就是脸面,你这是丢尽脸了!"
班主急的嘴角都起了泡,忽然想起个人来,连徒弟们都顾不上招呼转身就往柴房跑。他一脚踹开房门,不由分说将苏千袖往肩上一扛,又风风火火往回赶。这时别的班子已经鸣锣开场,一场定军山两个武生正打得惊心动魄,不可开交。班主憋急了撂开膀子掀了苏公儿的桌子,茶杯碗盏滚了一地,那动静连台上的角儿们都禁不住停下来,看他如何收场。
班主将苏千袖往桌子上一墩,扯下他的帽子道:"我来给自个儿挣脸了!"
九岁的苏千袖一睁开眼,就听见耳边响起一片抽气声,他正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袍子,瑟缩在衣袖里的手蜷成两个小小的拳头,只露着点指尖,春笋似的镶在衣服边上。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却不觉得怎样害怕,只想将自己的那双脚藏起来——他没穿鞋,还生着冻疮,或许还有黄水。
他看见个缺了门牙,脑袋后面还拖着根长辫子的干瘦小老头细着嗓子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不敢说话,还是班主替他回答的:"姓温,还没个名字。"
"这个姓可不适合梨园行的人。"老头儿摇着头道,他还来不及问出个为什么,就听那漏着风的嘴慢悠悠道:"打今儿起,你就跟我姓苏。我一辈子没有一儿半女,你就是我的干儿子了。"
这句话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班主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他记不起是哪一世的祖上烧了高香,还生怕是听错了,支吾着道:"公公您说笑了,这怎么使得……"
"我说使得就是使得!"苏公儿绿豆眼一瞪,班主的脖子猛然向后一缩,转头看见那孩子还木愣愣地站着,暗中扯了扯他衣角,低声喝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拜见干爹!"
"免了免了,"苏公儿忙不迭挥开班主,那枯竹一般的手爪看着像是风一吹就成了灰,打在肩上却仍然隐隐生疼,"对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小人儿,值得你,我,咱们每个看戏的好好供起来。"说着,苏公儿竟弯下他本已佝偻的腰,伏在地上,瘦不拉叽的屁股撅得老高,挣扎着支起脸道:"来,好孩子,别怕,踩着爸爸下来。"他嘴里碎碎念叨着:"你的这一双脚最尊贵,只有戏台才配得上你走,当心被这地上的土玷污了……"
"诶,这哪儿成!"班主最是识得眼风,知道苏公儿是真心被这小家伙迷住了,随即扑上去将那老太监连哄带拉扶起来,道:"公公您看得起他,是他的福气,也是咱班子的福气。他人小不明事理不懂得报答,我就代他谢谢公公了!"说罢顺势往地上一趴,对兀自站在桌子上的小家伙道:"来,来吧,师傅这条脊梁就是为给你踩才生出来的。"
台下这一场戏演的热热闹闹,一波三折,台上的小角儿却还在迟疑,苏老公儿一只胳臂已经伸过来:"好孩子别害怕,有爸爸在呢。"
小家伙抿了抿被冻的红通通的嘴唇,露出的一星半点雪白牙齿,又引得苏老公儿一声赞叹:"点绛唇,糯米牙……好,好得很!"他忙将腕子上的一个翠玉镯子撸下来套在这新认的干儿子手上,那镯子太大,晃晃悠悠挂在胳膊上,小孩儿轻轻抬起手一抹,随着宽大的袖子一齐滑到了手臂根儿,卡在那里,勒出一圈白花花的嫩肉。他看着人小,身上还是有那么几两肉的,苏公儿瞧着他,这玉镯就像是唐三藏的金箍儿,给他带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他是一只被他牢牢锁住的鹦鹉鸟儿。从今往后,教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教他唱哪出他就唱哪出。苏公儿见小家伙紧皱在一起的眉眼就像是一副浸润的水墨画儿,渐渐舒展开了,不禁开始想象过个三五年,待他长大了之后,不知会变成什么漂亮模样,他就是这梨园中勤勤恳恳的园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这株幼苗将来开出怎样一朵花。
他扶着苏老公儿的手下来,一脚踩在班主背心上,那男人一声细细的闷哼,随即笑开了道:"小爷是金枝玉叶,走起来步步生莲。"
苏老公儿指着班主道:"瞧他绿衣裳,瓜皮帽,像不像一个大王八?"
"什么是王八?"
"就是……"苏老公儿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怎么也撕掳不清楚,灵机一动,道:"就是这幅模样。"说罢,他收起腮帮子,鼓着两颗眼珠,抻着脖子一伸一缩,逗得小少爷拍着手笑道:"我知道了,你说他是乌龟!"
班主点着头苦笑道:"对,苏小爷说的是,小爷是凤凰,咱就是个乌龟。"
苏千袖十五岁出道,被几个大老爷们轮着捧,不到一年就红遍了北平城。他看镜子里的浓重妆容在那一双手的操持下逐渐退去,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白皙脸盘,尖利利的下巴不及台上那么圆润,显出几分天生自来的刻薄,他还是含情目,丹凤眼,只是眼角有些泛青,想是昨夜没睡好,今天又熬了这么大晚上。
师傅端详着他的脸道:"今儿就早些回去歇息吧,那些应酬还是推了的好……"
苏千袖拈起根炭笔,颧骨上点了颗小痣,泪珠似的,沉沉挂在眼角上,硬降将那一片青痕敷衍过去了。"推了?干爸爸亲自下的帖子你也敢推?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他就那样斜倚在桌子上,不顾个礼数。
苏老公儿一手捧出了北平第一的红戏子,也惯出了他的坏脾气,寻常富户想私底下见他一面也难,做堂会若不是苏老公儿的场子,那谱更是摆到了天上去。但北平城里的富贵老爷们就是吃这一套,热脸儿贴上去一脚踹开,偏偏要这样冷冷淡淡不理不睬,才引得他们一个个趋之若鹜,哄得那苏千袖的脾气就更大了。
千袖千袖,这个名字也是苏老公儿给他起的。说起这两个字,他那皱的麻胡桃一样的脸上偶尔也泛起一两分活气,他说,当初有一个皇太后老佛爷顶喜欢的戏子,也叫的是这个名儿,巧的,和你一样,都是唱的花旦。他将自己的老骨头放在嘴里咀嚼着,嘎嘣脆响,滋味绵长。苏老公儿的手翘成一朵衰朽的兰花,蜻蜓点水一样在他脸上轻轻沾了沾,生怕就这样碰碎了似的,他还是四十年前只能在戏台下面小心伺候着的小太监,偶然大着胆子抬起眼,看见戏台上正演着一出醉卧花间,而面前这个人却已经不是当年云袖翻飞,技惊四座的千袖。
苏老公儿的眼睛里又闪现出少年时做梦的神气,拉着他的手,苦口婆心道:"千般好,万般好,老了老了,都不如我这个太监好……别看着身上少了物件,也没了那些烦恼。"
他的白日梦做了四十年,还将继续做下去,永远都醒不过来,梦里只有一个人,流云飞袖,切金断玉。
很久以后苏千袖才知道,那个跟他同名的戏子胆大包天,竟和老佛爷身边的一个宫女好上了,两个人巫山云雨的时候被逮了个正着,惹得老佛爷大发雷霆。女的给活生生按进一口井里,男的身上挨了两刀,一刀让他再也唱不了戏,另一刀让他再做不了男人。苏老公儿是亲眼看见千袖受刑的,那个神仙一般的漂亮人,扒下衣裳也跟常人长得一样,挨刀子的时候还是会害怕,疼痛的时候还是会叫唤,就连他眼睛里流出的泪水,苏老公儿蘸在嘴里尝的时候,也还是苦涩的。那时千袖的喉咙已经被割哑了,脖子上凝着一团血块,呜呜咽咽,不成字句,让苏老公儿想起一声低低的洞箫,依然好听。
少不更事的他瞧着这个被从云端扯下来的,见了一面,就终身再难忘怀的人,脑子里偏偏想起他在戏台上的风流蕴藉,颠倒众生。这样片叶不沾的人一遍遍熬刑,那模样会不会比旁人更加漂亮。
最后,苏老公儿也没有忘记告诫他的宝贝干儿子一句:情这个东西,还是搁在戏里头的好,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旦走近就变成柴米油盐,就一钱不值。千袖便是用情太深,人戏不分,才遭了这个大难。
这时外面有小厮捧着一堆东西进来道:"苏老板,沈二爷送你东西呢。"
苏千袖头也不回,将曳在地上的戏装扔到一边,从衣架上取了一件靛蓝长袍,站在穿衣大镜前想要挑一顶帽子。"沈二爷,哪个沈二爷?"
"就是广生堂那个。"
"噢,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卖生药的,"苏千袖选了半天,没一顶瞧得上眼的,"这年头是个人也敢称爷。"
"他还叫小的转告苏老板一句话。"
"说来听听,若是不入耳就打出去。"
"他说……"小厮儿攒紧了眉,"苏老板今天有地方唱错了……"
苏千袖手上一顿,旋即冷笑道:"不过有几个臭钱罢了,懂什么戏,当下面坐的行家票友么都是聋子么!"
那小厮儿摸透了他的性子,小心翼翼道:"那这些东西……"
"还留着做什么,通通丢了,省得占地方。"
"丢了?"连小厮儿都觉得有些可惜,这都是多好的东西。
"嗳,慢着。"苏千袖突然转身,从那堆五光十色的物事里挑出顶白色窄边的小礼帽,他那日乘黄包车从东交民巷过,看见有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头上正是戴的这种帽子,他不禁啐了一口小声道:没规矩,洋鬼子!
苏千袖将这顶帽子抓在手里仔细摸了摸,果然是外国的料子,一根根线纺得精细,他对着镜子把帽子戴上了,学着那外国人的模样也不戴正,歪歪斜斜扣在一边。这小礼帽是要配西装的,但苏千袖没有西装,他只有长衫,一件又一件长衫,青的、蓝的、白的、黑的、灰的,镶边的,坠流苏的,绣着花鸟虫鱼的,细细描着一支兰花儿的,都是苏老公儿为他量身定做,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嫌瘦。但他一件都不喜欢,这些堆积得像小山一样的长衫套子一样,拢在他身上,紧紧掐着他的腰身,让他觉得憋屈,觉得土气,像是有一双四十年前的手忽然搭上他的肩头——他只想要一件西装。他突然朝镜子里那个人吐了吐舌头,若是□爸爸撞见,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
但他还是苏千袖,他知道自个儿长得好看,好看到无论穿什么,哪怕是一身百衲衣也显得妥帖。他也从不吝惜招摇过市,烟视媚行,任凭奇装异服,离经叛道,只有他苏千袖有这个资本,这个胆子。
苏千袖提起袍角,蹬蹬蹬就下了楼,在走廊上一转弯,看见庭院里站着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高高的个子,左手插在裤兜里,面上一双桃花眼,鼻梁上横着副金丝眼镜。一瞧见他出来便掐灭了手里的烟,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就是那沈二爷,长得到不令人讨厌。苏千袖学着那洋人的样子,摘下帽子向他扬了扬,远远望见男人眼中被瞬间点燃的火焰,心满意足地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一溜烟转过角门,后面有人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他笑吟吟招呼道:"夜白,你来了。"
那个名唤夜白的少年微微一躬身道:"千袖哥,昨天教的那出戏我还是唱不会……"
苏千袖笑得眼角都眯起来,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轻轻戳他的额头:"你呀……怎么还是这么笨?"
34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末尾增添苏千袖角色歌和签名图
沈二爷送的礼被苏老板从窗口丢了出去,这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北平,几人欢喜几人愁,欢喜的是那号称百战百胜的花花公子沉沙折戟,一败涂地,愁的是这样的人物都得不到苏千袖的青睐,剩下的更只有望洋兴叹。
但三个月之后,事情却让更多的人惊掉了眼珠子,苏千袖自赎自身,从班子里脱籍出户,用一辆黄包车载着,进了沈公馆的大门。
拉黄包车的车夫说,那日天刚蒙蒙亮,他正经过丹桂大戏院门口,忽然有个人出笼的冲出来,飞鸟一样跳上他的车,戏院里面闹哄哄,十几个人追过来却不敢靠近,隔着一道门槛喊着苏老板直叫唤。那人却只管哈哈大笑,手里抓着把小刀子玩似的架在脖子上高声道:"你们谁再敢过来一步试试!你们养我八年,一年到头满打满算,连衣服带头面的钱算齐了不过一千大洋,我这次连本带利还你们一万,从今往后,谁也不欠着谁!"
车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北平城里除了苏千袖苏老板,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这样放肆的胆子。他正要偷偷将这个名噪一时的戏子看个清楚,究竟是怎样的绝然丰采,举世无双。这时门廊里突然出来个人,像是班主模样,只见他也规规矩矩站在门槛后面,不敢越雷池一步,远远地指着道:"苏千袖,梨园行的规矩,班子里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许带走!"
苏千袖垂着头想了想,忽然扑哧一笑道:"我道你心急火燎是图个什么,原是舍不得这点行头。"他一边笑着,一边就把身上穿着的,绣着云雀的白棉长衫脱下来。"这是一年前的中秋节,干爸爸送的,还是八成新。"他又指着那条黑棉裤道:"这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做好的,我穿了又穿,现在都还舍不得丢,现在也还给你了。"最后他扬起脚来,将鞋子一边一只踢掉了,飞的老高,苏千袖仰着脖子,直到看着那两个小黑点落了地。"这双鞋是今年新做的,我才是第二次穿,可惜了的。"他脑袋一偏,还要继续往下脱,班主忙背转身一连声道:"走吧走吧,莫让我再看见你!"
苏千袖站在车上愣了一愣,将手腕上那个翡翠镯子抹了下来。这镯子打九岁就跟了他,从未离身,刚带上的时候还显大,现在确实恰好合适。他捻着这温润无比的石头摩挲许久,一弯身放在地上道:"这是干爸爸送的,我对不起他,没脸面再带着,你们帮我还回去。"说罢他绷起脚尖戳了戳车夫的脊梁骨道:"傻看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车夫答应了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刚掉头小跑起来就听见身后的名角儿打了大大的一个喷嚏,还是那样罔顾礼法,没个遮拦,他揉着鼻子扯了扯车夫的衣裳道:"我冷的很,借你的衣服来穿穿。"
沈绍还记得那天他看见晨光中的苏千袖赤身裸体裹着一件破棉袍子,站在门前笑得张狂,毫无廉耻,活像个淫奔的野丫头,但他却觉得这个时候的苏千袖比他一板一眼,装模作样站在戏台上演那些贞洁烈女,大家闺秀的模样还要漂亮一千万倍,或许他从来都不曾属于那里,精致而沉重的妆容,无法承受他那样轻盈的生命。
他打开门,听见苏千袖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沈绍沈绍沈绍,快乐又放肆,高兴的像是昏了头,一股脑将自己整个人都按进他的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专属于他的勇敢和决心。他是如此坚定,如此急切地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从今儿起,他苏千袖就是跟了沈二爷!
但现在沈绍耳朵里只听得见越来越逼近的脚步,声声都是来要他的命。小兔子,抑或是苏千袖,怎么叫都好,他只想要活下去。
"当年干爸爸听我跟了你,一口气没上来,活活被气死了。"
苏老公儿的死沈绍是知道的,他那个时候正和苏千袖没日没夜厮混在床上,这个戏子,这个少年,这个男人像是突然开了窍,呼啦巴尔明白了那戏台上的东西都是虚的,都是空的,都是假的,只有痛痛快快地好好活着才是真的。戏班里他最疼爱的师弟来报丧,立在窗户底下告诉他苏老公儿去了,临死都在叫着他的名字。他正玩到兴头上,抓起个枕头就从窗口扔出去,将那个可怜孩子吓跑了。
沈绍停下来问:"你就不去看看?"
"关你什么事!"苏千袖忽然跳起来大发雷霆,将屋子里够得着手的东西噼里啪啦砸了个稀烂,沈绍躺在床上看着他翻天覆地,腾江捣海,闹得全世界都不得安宁,最后插了句道:"这房子里的物事怕是还不够,我再叫人买些回来。"
苏千袖猛然回头,又扑到他身上来又掐又拧,咬着牙道:"你就不怕我将你败光了!"他发疯的样子还是该死的漂亮,值得所有人掏心掏肺,将自个儿的财富、荣誉、尊严还有自由都一股脑捧出来献在他的脚下,任着他践踏。他的疯劲让沈绍不能自持,一翻身又将他压在底下,双手掐着他的纤长的脖子道:"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把你卖了,北平的第一名角儿,还是值几个钱的!"
他也要失控了,手上渐渐用力,而苏千袖幼嫩的肌肉如同湿润的海绵,总想着还能再收,再收紧一些。直到那个少年满脸通红,眼睛泛白,一双瞳孔却越睁越大,像是要把沈绍的魂灵都拉进去似的。沈绍连忙松了手,苏千袖急急喘了几口气,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四肢都腻进被褥里去,和素色的床单融为一体,白茫茫的一片犹如新雪落过。然而就在这有些苍凉的白色中,终还有两点苍黑不屈地颤动,分不清是欲望还是依恋,他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苏千袖。
沈绍突然有些后怕了,这个苏千袖不是人。他活像是从聊斋那本书里爬出来的妖精,不老不死,不离不弃,年年月月天天,将他的生命一点点消磨殆尽。他在燃烧着自己的同时,也将旁人一并化为灰烬,毫不可惜。在苏老公儿手底下那个炼丹炉里闷了整整八年,临了蹦出来的不是一个亦步亦趋,只能在戏台上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的戏子,他苏千袖就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时而锣鼓喧天,时而柳暗花明,他从来都不缺少寂寞,更不缺少热闹,只想着人这一辈子若是能像他一般活一回,也就不枉了。
苏千袖缓缓将头转向沈绍,嘻嘻笑道:"那我若是就赖定了你呢?"
沈绍刚熄下去的火又燃起来,恶狠狠瞪着他道:"那我就亲手宰了你,再论斤卖!卖给油铺茶馆包子铺,就说是当年第一名伶苏千袖的肉,新鲜香嫩,童叟无欺,吃一口长命百岁,吃两口羽化升仙……"
苏千袖笑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喊道:"那你可将我都吃光了!你这头恶狼!"
"你将我连皮带骨的吃光了,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小兔子这样说着的时候仿佛依然有些失落。他苏千袖狂,苏千袖傲,但却命中注定碰到一个比他更狂更傲的,到最后只好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沈绍也在冷笑:"当年是你自己要走,我可没赶你。"
那是苏千袖第二次独身出户,第一次他跳出了名缰利锁,第二次他所幸连红尘情爱都不要了,他用他唯一的筹码,他的年轻和容貌和老天爷赌了一盘,输的一败涂地,却是心不服口也不服。他和沈绍如此相像,想是当年女娲造人的时候,用的是同一团黄土。
捏一个你,捏一个我。
他们分开的时候想得死去活来,在一起的时候却忍不住同室操戈。斗智斗勇,争胜争气,最后苏千袖道:"沈二爷,你当真以为我苏千袖是贪你什么来么?"随后拉开嗓子高唱了一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他自从跟了沈绍就再没开口唱过戏,就像是拿着一把刮骨钢刀,将那些戏文都从脑子里剔除了。沈绍从来不知道,苏千袖究竟爱不爱戏。若说爱,他不会断得这样一干二净,虚戈为戏,他当做耻辱。这么多年的情分,苏千袖说忘就忘得一丝儿不剩,这样的决绝让沈绍也有些恐惧。若说不爱,他赤着脚来,又赤着脚去,到最后还是以一句戏词收场。他想要离了梨园行,但他的根已经被扎在那里了,伤筋动骨,哪里还有活下来的道理。他终是找别的情人去了,沈绍想,就在他沈公馆苏千袖的床上,就曾经不止一次闻到其他男人的气息。沈绍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张开口来荤素不忌,想着梨园出来的戏子,放浪些无可厚非,还平添许多妩媚。苏千袖的那双眼睛,不知道是用多少男人的精气浇灌成的,两颗黑眼仁轻轻一转,就想着一生一世。沈绍极喜欢看他睡眼惺忪半梦半醒的模样,常常在半夜伸进他的衣服底下将他闹醒,看他从狭窄的眼缝里,似有昨夜的星光洒落。
苏千袖仿佛也知道他这个样子是最惹人喜欢,两只手没个知觉似的,轻轻扯动着身上的衣裳。他是自恋的,晓得自己长得好看,便不怕别人多看两眼。他的房间里零零落落摆了七八面镜子,沈绍常看见他什么也不做,将自己扒得精光,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或是站在镜子前一动不动。连苏千袖自己也沉湎于他的肉体,不可自拔。
他独身出户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来,沈绍的衣裳太大他穿不得。他虽然稍微年长些,骨架却纤细,十三岁的阿飞的衣衫套在身上,长短肥瘦恰恰合适。苏千袖开始还瞧不上,他俯下身在那些衣服上嗅了嗅,两个眼珠子瞅着那个低着脑袋站在一旁的少年道:"一股子骚味,我才不穿。"
沈绍在一边笑言:"说风论骚,谁能比得上你?"
苏千袖当即踢了他一脚,仰着脖子笑道:"错了错了,我是风,风流的风,你才是骚,骚……"他喜欢贴着人的耳朵说话,分明生着一张辗转红尘沉沦欲海的脸,那声音却是软糯清亮,像是个从小在合唱队唱圣诗长大的孩子。
各领风骚,数百年,百年太长,他们只要这朝夕。
沈绍当年算是极宠苏千袖的,甚至承认有一点心动,有一点喜欢,由着他胡天胡地,颠倒众生。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将脑筋动到阿飞身上。
他竟去勾引阿飞。沈绍亲眼看见苏千袖两条苍白修长的腿蛇一样缠在阿飞腰上,他们两个挤在他的衣柜里,腻成一团。十三岁的阿飞比十六岁的苏千袖还要高半个头,他刚开始长出来的肌肉棉花一样,紧紧包裹着那个漂亮的戏子。阿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他一张脸红艳艳,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摆,苏千袖就抓着他的手腕,从自己的衣襟塞进去,探索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穿的还是阿飞的衣服,这有如□的错觉让那个沉默的少年手足无措,又太过新奇。苏千袖偷偷将手放到那个从来没有人触碰过的地方,小耗子一样,握住了,还在轻轻地跳动。
苏千袖凑拢了他的眉目打量着,道:"仔细瞧着,你还真有几分好看。"他不知阿飞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因着那眉梢眼角暗藏湿意,像是来自江南的烟雨浸润的。"不知道你像爹爹还是妈妈……我瞧着还是像妈妈多一些……"阿飞生着一张瘦削脸蛋,两颊刀劈斧剁一样,琢磨出坚硬的轮廓,本来太过刚强,但好在长了一个塌鼻子,软塌塌贴在脸上,娇小玲珑如同个女人,教他整个面庞顿时柔和下来……或许还带了些少年的韵致。他的睫毛很长很密,扑棱棱的伸出来,像一双漆黑的翅膀。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长处,才会那样时时刻刻低着头,埋着眼,将那睫毛当做一扇门,想要教人看清楚,但又存心不让人走进,想得人抓心挠肺,不得安宁。
苏千袖贴近了才觉出,阿飞的那一把腰竟然比自己还细,两侧都是坚实的肌肉,柔韧有力,他用力按下去一个小窝立刻又弹起来,但肌肉下面的骨节却是小的可怜,像个还没开始长身体的孩子。"你若是去唱戏,便是顶顶好的材料……"苏千袖的手指在他肚脐周围打着圈圈。在这黑暗的木头衣柜里,还有樟脑丸的味道,沈绍那些精工细致手感极好的衣裳包围着他们,苏千袖拉下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绕在阿飞眼睛上,隔开那两颗高喊着逃离的眸子。他猛然发现那围巾上竟留着一根半长的头发,还有头油的气味,一看就知道是沈绍的东西。苏千袖心里的火登时烧起来,笑嘻嘻对阿飞道:"二爷碰过你没有?"
"碰?"阿飞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敢动,生怕弄乱了沈绍的衣服,他一只手钩在衣架上,另一只手还贴在苏千袖的胸口。他不习惯在沈绍以外的人面前说话,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并不尖锐,只有有些困惑。他想起沈绍的那些拳脚和巴掌,还有突如其来闯进来的那个夏日夜晚,萦绕着浴室里沉沉的水雾,如果这些都叫做碰的话……
阿飞突然自豪起来,即使面对苏千袖这样绝尘无双的人,他也有足够骄傲的资本。有谁能跟在那个人身边寸步不离,见证他的悲欢,沐浴他的怒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偶尔沈绍会待他很好,还将他抱在怀里,说一些有的没的轻声细语,偶尔也会刀枪相向,阿飞至今依然记得沈绍将那把小刀抵在他命根子的旁边,炙热得发烫。这么多年,他看见沈绍身边的人麦草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一辈子陪着他家二爷的,他是第一个,也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个,阿飞始终这样坚信着。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狠狠点头,苏千袖一愣:"原来他真的碰过你……"他恍然似的笑了笑:"也难怪,身旁跟着这么个不知深浅的小东西,要是我也不会放过。"苏千袖忽然情动,一个是沈绍喜欢的,一个是恋慕沈绍的,这是多么美妙的两个人。他将征服一个又一个男人看作接连不断的战争,而阿飞就是这场战役上最关键的那座堡垒。
沈绍还记得他去找阿飞的时候看见夹在衣柜里的一片深蓝色衣角,那楠木柜子的四个脚儿像是飘在微风吹拂的海浪上,随着细小却激烈的节奏轻轻颤动,从门缝里溢出一阵白梅花的味道,那是他今早上亲手为苏千袖别在衣襟上的。沈绍猜得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儿,不过就是平上入去,他将耳朵贴在那木门上,听见两个人的喘息此起彼伏。高的那个是苏千袖,这小贱货,沈绍拧着手想,在哪儿都是一样任性妄为,也不看个地方。低的那个沈绍却听不出来,他刚问过门口的守卫,并没看见苏千袖的哪个相好进来。
沈绍最好面子爱漂亮,一柜子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找最好的师傅量身定做,几十件也不带重样。他今天出门临上车的时候才觉得身上穿的这身不甚合意,让阿飞赶忙回去将他那件黑呢子镶银袖扣的大衣拿下来换上,没成想就这样一去不回。沈绍在天寒地冻里站了许久,烟屁股掉了一地,大门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狗奴才,跌断了腿么……"沈绍捻灭了烟蒂往回走,在门廊处看见阿飞带着雪的脚印还没来得及化开。
这时苏千袖突然哼了一声,不知是被碰到了哪里,倒抽一口冷气,竟低低叫了声救命。沈绍吃了一惊,忙凑在那锁眼处向里面望去,只见柜中漆黑一片,而苏千袖雪白的肢体在这黑暗中也亮得耀眼。沈绍不是第一次看他与别人欢好,这苏千袖活像是一个万花筒,在不同的男人眼里总会绽放出千种的风情。他像是有意识似的,将他在戏里演过的那许多人,编上号,排好顺序,一个个地经历过来。那些冰清玉洁,三贞九烈的女人们,苏三,红拂女,梁红玉,都是千载百代的垂范,世间女子的向往,她们在戏词后面,正襟危坐,借用苏千袖的身体让她们在戏台上重新活过来,再演一段千古佳话。但苏千袖这时偏要折辱她们,他挑着李凤姐的眉,飞着穆桂英的眼,弯着杜丽娘的唇,降伏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报复她们这八年来对他身体的占用,也在报复整个梨园行,于是还不无快意地想到:是我让你们变成真正的女人,你们还应当感谢我!
沈绍觑见一只颤抖的手臂,笨拙地掬起苏千袖的身体,一代名伶在他眼中仿佛一钱不值,不带一丝怜惜。苏千袖却似极享受着这痛楚,一边蹙着眉一边将那个人拥得更紧了。忽然他眼光一熠,咚的一脚踢开了柜门,险些撞到沈绍的额头。
"二爷,光在外面看怎么过瘾,要不要也进来玩玩。"
那个男人像是吓得狠了,丢开苏千袖就往衣服堆里钻,田鼠一样将脑袋埋进沈绍的大衣中。苏千袖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他的丝绸睡衣滑脱在手腕处,只见他极漂亮地一钩,将领子提到肩上,却依然敞着胸膛。苏千袖拍了拍那男人的浅棕色的腰杆道:"别忙着害羞,快来给沈二爷见礼。"
沈绍双手都插在裤袋里,一招强装大度从容不迫化解开苏千袖的话锋道:"犯不着,你见着阿飞那小子了么,这狗奴才……"
里面的男人抖得更加厉害,沈绍看不惯他那孬种样子,对苏千袖例行调笑道:"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做这种事也不晓得捡个地方……这家伙比我如何?"
苏千袖打了个呵欠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笑得太狡黠,意犹未尽,沈绍却从里面看出些许甜蜜味道,他这才觉得这个瑟瑟发抖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他敏锐地猜到了些什么,跟在身边那么多年,甚至比苏千袖堕入梨园行的时间还要久远,怎能视若无睹。沈绍向前跨了一步,那一条长腿蹬开柜门,四面一看竟无处下脚,他眉头一皱,便将那只硬皮鞋踩在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留下一个沾着白雪的印子——这些衣裳都是阿飞亲手叠的。
他抓住那个男人剪得短短的头发,刚生出来的青草似的,嫩嫩的还有些扎手。沈绍咬了咬牙,扳过他的脸。男人挣了几挣,还是不敢违拗他的意思,或许是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于沈绍的命令,将服从当成天生的反应。
阿飞满脸都是眼泪,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应该接受惩罚。"二爷……"他哀哀叫了一声,他是真的怕了。沈家的规矩,但凡有下人与人私通,一律统统撵出去。世界上千千万万人,阿飞识得的只有面前这一个。他宁愿化成沈绍脚下的尘土或是鞋上的雪泥,至少能陪他一起捱过这个冬季。他甚至不惮于变成一个女人,和他一夜风流,柔情缱绻。但他终究只是阿飞,一条沈绍买下的狗,一条十三岁的老狗。
"狗奴才,怎么不说话了?"沈绍在他面前蹲下来,白衬衣,黑领结,一顶绒礼帽歪歪斜斜扣在头上,压着下面两条长眉毛——标致得无以复加。他那两只桃花眼往阿飞身上一转,阿飞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也不能动。沈绍竟不嫌他的眼泪脏,掏出手绢将他的泪水都擦干净了,道:"你要乖乖的……"
阿飞受宠若惊,没了骨头似的在沈绍手里缩成一团,那腰杆完成一道细细的半圆,让沈绍有搂在怀里跳一支舞的欲望。苏千袖忽然笑得喘不过气,指着阿飞道:"瞧你那傻模样,没出息!"
沈绍摸了摸阿飞的脑袋,突然站起身反手对苏千袖就是一巴掌,看那一摊白肉深深陷进衣服堆里。苏千袖还来不及叫出声,沈绍便捉着他的胳膊将他提起,生拉硬拽地从柜子里拖出来。苏千袖这才想起他还有一张嘴,一副好嗓子,顿时扯开喉咙高高低低地喊起来。这动静像是拆房子,惊得沈公馆的下人们都趴在门缝里向外张望。苏千袖平日里为人刻薄,恃宠而骄,除了沈绍,对其他人都是一张冷脸,如今是幸灾乐祸的多,于心不忍的少。
苏千袖知道那些端茶的送水的扫地的抹桌子的还有看门的都在看着他,他们都是男人,没用的男人,他一个眼风丢过去,便都酥倒了半边身子。他们看过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苏千袖,现在这戏演到他遭逢落难身败名裂,苏千袖不禁有些欣慰,他们都是合格的看客,资深的票友,于是他也不能辜负了座儿的这份心意。
苏千袖簇紧了眉尖,丹凤眼,含情目,苏千袖深深浅浅厚厚薄薄地叫唤起来,他的呻吟也是一场风情小戏,如今是白雪盖地,还是春色如许,他都不在乎了,他只要唱好这一出。瞧得那些下人们一个个都面红耳赤,缩回角落里去。只有沈绍不为所动,他飞起两个眼跌跌撞撞地看他,只见男人的那一张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手臂上绷起的肌肉将衬衣袖子都撑满了,苏千袖忽然觉得心里噗通一跳,这样一个男人,有谁不爱。
"找你的那些男人们去,以后别再回来了。"沈绍轻轻将他从大门里推出去,今生今世,再不相见。他眼看苏千袖融化在那苍茫茫的落叶里再不分明,直到这个时候苏千袖依然闹不清他对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但他却明白沈绍这时候赶他走不是因为他的勾引,而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去打阿飞的主意,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是沈绍脚底板下的皮,也是他心尖子上的肉。
苏千袖浑身只穿了一件睡衣,带子也不系,逶逶迤迤拖在脚下,他抿了抿被冻得有些发青的唇,乜着沈绍道:"我试得出来你还没碰过他……"他明白沈绍是想要他的命,但他偏偏不要死,即使熬不过去,也要奋力在他心上砸一个坑。留恋也好,遗憾也好,悔恨也好,他都不要带走。
沈绍冷着眼道:"戏子果然是戏子,一辈子改不了这下贱的毛病。"
苏千袖哈哈一笑,拖着长长的念白腔调,娇娇娆娆道:"你这卖中药的也贵重不到哪里去,每次躲在帘子后面偷着看的,难道我还闻不出你身上的那股骚气?可我也就是这样蠢笨,这辈子毁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
沈绍道:"你若是肯跪下来求求我,认一个错,或许我一高兴,就能让你回来。"
苏千袖的眉目都被秋风吹得有些模糊了,这样漂亮的容貌,还是抵不过风刀霜剑,步步相逼。他颤巍巍站直了身体,双腕一抖,扬起三尺水袖,一步一拍,一拍一叹,按着沈绍的原话念道:"你若是肯跪下来求求我,认一个错,或许我一高兴,就能回来。"苏千袖的好记性是出了名的,果然一字不差。他愣愣望着落叶满地上自己的脚印,孤孤单单,凄凄凉凉,正是曲终人散,客走茶凉,偌大的一片天地,竟再无人倾听他一诉衷情。苏千袖水银一样的眸子在沈绍面上定了定,道:"沈二爷,苏千袖折在你手里是我的命,但往后必会有另一个你瞧不起的戏子能让你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到那时还请沈二爷说一个服字,我就是死了也听得见。"
沈绍还未答话,就看着那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戏子徘徊唱道:"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又回转到天上去。这是他离了梨园行之后第一次开口唱戏,依然妩媚婉转,缱绻缠绵,却勘不破那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我原以为你那么多情哥哥,亲弟弟,再怎么不济也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沈绍听外面的脚步声越发迫近,对面的墙壁上清清楚楚地映出警察们们的大檐帽,白绑腿,再转过一个弯,就是他们的末日。走投无路,他心里反倒清明了些,至少在苏千袖这个人面前,他不能失了身份。
我的身,我的命不是早就给了你么……
苏千袖轻轻地倚着铁栏站着,他想这辈子他只正眼看过三个男人,一个是一手将他提拔起来,却被他忘恩负义害了性命的苏公公,那老太监成全了他,也毁了他,将一个个披金描彩的人形泥偶浇注在他身上,天长日久,便再也摘不下来,只好连着这个身体一起打碎,魂灵都痛得震颤起来。第二个是宁愿为了他不当这梨园皇帝,葬送他苏千袖半世英明的沈绍,直到现在,苏千袖依然承认沈绍是唯一一个能居高临下降伏他的人——这个人手上是沾过血的,才压得住他那天生的戾气和傲气,而现在沈绍也正因为他危在旦夕。第三个就是倒在那边,连死了都还念着他名字的匡爷,沈绍在精神上将他消磨殆尽,匡爷是个粗人,便用肉体来折磨他,那个像黑塔一样壮实的汉子,偏偏要在最白皙漂亮的身体上烙下自己的伤痕。苏千袖爱他们,又害他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那魂牵梦萦,刻骨铭心不是虚妄。他们也爱着苏千袖,但却从来不曾察觉他们唯一表达的方式就是对这个戏子永无止境的占有。
我一生爱好是天然……苏千袖只想要逃离。
"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起过我?"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一刹那,苏千袖却没有说。他看见沉默着站在一旁的阿飞,四年之后,这个少年又长高了许多,自他进来那一刻,他就立即认出来那一把令他也嫉妒的细腰。当年晦暗却温暖的衣柜里,他一寸寸都抚摸过,而现在阿飞竟然已记不得他了——他眼里只有他的二爷,再容不下其他人。
他这一点小小的动作也没能逃过沈绍的眼睛,即使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候,依然不能容忍那样的心猿意马,暗度陈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堂子里也不算委屈你了。"
苏千袖肩膀一颤,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年前,他还是红相公的时候。说是红,怕是也没有多红了。他已经二十岁了,在这一行里面算是老人,新来的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当面见着了点头哈腰叫一声苏哥哥,背地里一口一个老头子,苏千袖听见了也不怪罪,他已攒够了钱,等着过了这一年就赎了自身,离了北平城,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却没成想那天晚上来了客人,硬要苏千袖嘴对嘴地喂酒,苏千袖嫌大庭广众之下没个掩面,便叫一个小厮儿出去推脱说自己不舒服,不能见客。那人竟不依不饶,抄起酒壶追打那小厮儿一路赶到这内堂里来,声言若是苏千袖不出来就要砸了这堂子。
苏千袖知道多少人都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好大的胆子,他苏千袖见惯大场面的时候这几个臭小子还不知躲在哪里吃奶!既然是红相公,那谱儿就得摆起来,苏千袖一面叫人出去宽慰那恩客,一面将胭脂香粉盒子一样样打开了,各各挑一点在脸上涂净抹匀。他的眼角有些发青,绵延不断,从少年时一直萦绕到现在。
他今年二十岁了,他才只有二十岁,看起来却像是二十五六的样子,漂亮还是漂亮,却浮着层青灰一般,不似当初的通透明净。苏千袖回想起刚出道的时候,他除了戏台上涂脂抹粉,别的地方是连碰也不碰一下的,甚至连闻一闻都要打喷嚏。那样大把大把的年华,不值钱似的由着他挥霍,但现在他也只有用这些红红白白的东西来粉饰,这几年过得太纵情太放肆,将内里都掏空了,怎样惊世绝俗的花,三五年,也该开到头了。
外面又等得不耐烦,闹哄哄地惹人讨厌,苏千袖这才懒懒散散,不慌不忙从梳妆台前站起来,自架子上随手摘了顶呢子小帽,忽而眯起眼睛笑了笑,也不戴,就这样叼在嘴里摇摇曳曳的下楼去。
那客人是个生面孔,苏千袖便存了份小心,不愿与他多做攀扯。谁知那人竟咄咄逼人,将一杯酒泼了苏千袖满身,那精心描就的一脸妆容都化开了,五色眩迷,就顺着他的下巴尖儿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这事儿若是搁在别的相公身上,或许就陪句不是,息事宁人,但他偏偏是那个又傲又硬的苏千袖。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娇怯模样,竟敢甩开膀子,和客人厮打起来。
那人将苏千袖的胳膊拧到身后去,胸膛紧紧贴着他的脊背,嘴里含了一口酒,撬开他的双唇就强灌进去。苏千袖闭着眼挣扎起来,一脚踩在他足尖上,那人牙关一合,只听一声闷闷的惨叫,苏千袖的一块嘴唇已被他咬了下来。
苏千袖忙用手捂着嘴,血就从他的袖子上浸出来,他不让别人再看见他的脸。那两道弯弯的眉峰都簇在一起,额头上痛出煞白的一片,但就是这半张脸竟更见透骨妩媚,鲜血点点,将骨头都泡酥软了。那客人呸地将嘴里的小半块皮肉吐出来,恨恨望着他道:"不过是个相公罢了!"然后就有几个警察冲进来,连包扎的顾不上,连拉带拽将他送进了牢里。
苏千袖这才知道他是着了人的算计,当一天的相公,一辈子都是相公,他们活在这里,死在这里,最后再烂在这里。后来他才明白这是相公堂子留人的惯常手段,釜底抽薪,绝不留情——原来这里和梨园行没什么不同,一如侯门深似海。
沈绍隔着栅栏,已能看见那个跑在最前面的警察,睡眼惺忪,一脸横肉,嘴里骂骂咧咧,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只是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法。沈绍料想现在子弹金贵,难不成就将他们往永定河里一推,夏天水流湍急,一转眼就没得不见了人,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他想想还是有些后怕的,幸好有阿飞。阿飞一直站在他身边,他五个手指头都张开着,掌心里空空落落,好不寂寞,于是沈绍一笑,便将自己的手塞进去,眼睛也不看他,自顾自道:"想不到最后竟是你这个丑八怪狗腿子陪着爷一起死,爷前半辈子遇见的那些美人儿一个都没来送我……他妈的,真没良心。"
"二爷忘了我了,"苏千袖笑道,"只是现在的小兔子,也是丑八怪了,正好和你的狗腿子丑作一对。"
"谁说的,"沈绍像是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天,他看见传说中的绝代名伶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小鹿一样蹦蹦跳跳从楼上走下来,他活泼的足音连成一串韵味悠长的鼓板,铿铿锵锵敲在沈绍心上。
这样的男人怕是不容易驯顺。沈绍这样想着,冲他发出邀请,那人视若无睹,一言不发却将他深深羞辱。但这次沈绍再向苏千袖伸出手,坚持着顽强着战斗了多少年的那张脸孔终于露出一丝丝疲倦的笑意,沉默而满足。过往的一切都不做数了,他终究是得到了这一场最后的胜利。
沈绍忽然面容一僵:"小心!"
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苏千袖已经晃了几晃,仰面倒在地上。这时那碎裂响声才慢悠悠传过来,不过一丈的距离。钩子拿着那个马桶盖子站在苏千袖身后,向他的尸身吐了口唾沫骂道:"都是你把我们的性命都害了!"他这样还是不肯罢休,苏千袖的那张脸在黑暗中浮沉,有悠远的月光透过高窗,给他涂抹上一脸淡淡的妆容,他还是十六岁的苏千袖,漂亮得不似人间。
钩子最是见不得他这样的漂亮,死寂的眼睛里依然写满诱惑,却统统不属于他。钩子突然暴怒起来,提起脚就向苏千袖面上踩下去,将那张脸践踏得面目全非。他手里的马桶盖子上还有血腥,匡爷的,小兔子的,他们两个终于还是在一起了,永不分开。
沈绍顾不上哀悼苏千袖,他望见警察们黑洞洞的枪管已经朝他们举起来,只等着一声令下,将他们射成蜂窝。沈绍一手蒙住阿飞的眼睛,再将自己的闭起来,最后留在阿飞眸子里的,是一个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震得整间牢房都在颤抖,隐约听见有个人惨叫一声,便有簌簌灰尘落在他们身上,世上没有一种步枪能拥有这样大的威力——这是大炮!
沈绍急忙睁开眼,见警察们竟都在刹那间跑得无影无踪,那牢房倒是被震塌了半边,恰将钩子压在下面,砖瓦缝里露出他的两条腿,不知是不是出于本意,他用他自己的身体为苏千袖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坟墓,让他干干净净地来,完完整整地去。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
阿飞的反应却比沈绍还快,跳起来拖着他家二爷在幽暗错乱的甬道里狂奔起来,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像一对私逃的小情人,阿飞身上那些落不尽繁华的青春呵,都绽放了。他们拥抱着,扶持着,冲出钢铁的牢门,抬头就看见夏季夜空的漫天星斗,为他们点燃了万千灯火。
"真好看……"阿飞小声道。
沈绍却没有理会他,眼望着被炮火烧灼得通红的天际,有些不知所措。
"前几年是直系打奉系,过几年是三家一起打冯玉祥,这几年稍微消停些,现在不知道是谁打谁……"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自这一刻拉开帷幕。
苏千袖角色歌:《一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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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菱花镜
词:
此身骨微寒,剖成心百面
一点染,如今抛掷股掌间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不游园,怎知春几转
霁月再难逢,绮云容易散
未勘破,佛前发尽千般愿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一擦肩,情深换缘浅
舞罢水袖前,少年都不贱
唱不完,曾记粉墨欺旧年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一擦肩,情深换缘浅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不游园,怎知春几转
35
四面都是炮响,沈绍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像是从西边打起来的。"
阿飞没见过打仗,看什么都新鲜,只见双方僵持得异常激烈,一时分不出个胜负。阿飞瞪着眼看了一阵,心里还惦记着二爷的家业,惊叹道:"这一炮打下去,还不把广生堂都炸平了。"
沈绍笑了:"你当还是我们在沈阳玩的那几把鸟铳么,只能打打畜生罢了,这大炮是真正能要人命的。"他粗略目测了下,估摸着战场和他住的城北还是有些距离,一时半会应是相安无事。自辛亥革命以来,这北平城历经了多少大战,依然屹立不倒,就是仗着皇城根的这股龙气,整整五百年,哪能说散就散,果然是世间第一钟灵毓秀之地,怪得不世上多少人红着眼,争来夺去。沈绍说着就将阿飞身上那件脏破的囚服剥下来,阿飞却突然道:"二爷,冷……"
"大热天哪来的冷?"沈绍见少年的嘴唇轻轻颤抖,"真的这样冷,莫不是病了?"他伸手摸了摸阿飞的额头,却并不发烧。"等回广生堂叫掌柜的给你开几副药吃吃。"
阿飞不敢看他,恐怕自己严重的火焰会灼伤了他。他们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相依为命整整半年,他曾经将他最最宝贵的二爷抱在怀里,那颗生着桃花眼的风流头颅就枕在他的膝盖上,他眼皮子底下的黑眼圈更深了,却更显得薄情俊俏。沈绍还是叫他狗奴才,但这三个字在阿飞听来却具有某种亲密意味,他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沈绍这样叫的人,只这一样,就胜过千千万万人,值得他骄傲一生。
阿飞一进大牢就认出了苏千袖的的,当年二爷捧在掌心上,含在嘴唇里的人,也是他独一无二的启蒙者。那个绝尘漂亮的戏子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亲自引领着他从一个孩子变成少年。阿飞看见他脸上的伤,竟生出一丝丝羡慕,那是苏千袖用身体殉了他家二爷的明证,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高贵,更光荣?他想着就如此和沈绍在牢里过一辈子也好,外面的人太多,也太厉害,赵夜白,谢家声,或许还有别个他不知道的什么人,都是他望尘莫及。只有在这肮脏昏暗的大牢里,他的二爷才有一星半点的真心依靠他。
"二爷我们这就回家去么……"
沈绍的神色又飞扬起来,道:"自然是回去,爷要好好吃个饱饭再睡一觉,赶明儿教所有人都来看看爷大难不死,遇劫呈祥。你去挑最好的馆子,请最红的姑娘,开最贵的堂会,什么瑞鸿祥,喜福成的那些个名角儿别在乎身价,都给爷拉过来……这半年可算是憋闷死你二爷了!"
他第一句没有谢家声,第二句没有谢家声,第三句还是没有。阿飞觉得自己还是最了解沈绍的,天生地养,从胎里带出来的无情劲儿,当时赌咒发誓咬牙切齿,转眼就丢在脑后。那苏千袖在阿飞看来,没一处不胜过谢家声千万倍的,也不过三个月的快活光景。
只是除了那一双手,让阿飞总是心有余悸。
他生平第一次大着胆子道:"二爷,我是说回咱们的老家去,东北,回沈阳。"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沈绍张嘴又要骂,转眼却又笑起来,道,"你现在生着病,爷不与你计较,只是记着以后别再提什么回老家的话。"
阿飞低着头答应了一声,他知道沈绍说的没错,他的确是生了病,而且还病得不轻。这不治之症的病根儿落在他家二爷身上,无药可医,便由着他从头到脚烂了个彻底。
沈绍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来,转身对阿飞道:"慢着,先去饕餮居看看。"
藤原喜欢听戏,尽管听不明白,他还是在丹桂大戏院定了一个包厢,隔三差五地去。这在一大群迷恋歌舞伎或是能乐的日本军人中显得有些怪异,他们惊异于这个百年世家的少爷竟然没有看过《熊野》和《松风》,但藤原却自有他的一番理由。歌舞伎发轫之初本是少年男子们女形出演,明治维新之后才改由女人登台,大和民族数百年来的优秀传统都因为几个人的心血来潮被改写或是中断,然而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他惊奇的发现京剧中的男旦竟和江户时代的歌舞伎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一方面哀悼历史没落的同时,他也不禁自豪起来——这定然是大日本帝国文化的影响在神风的庇佑下,漂洋过海,可见扶桑之国的确是优于世间万邦的。藤原对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等明治功臣怀有天生的仇视,却无比狂热的崇拜着本居宣长,若是这位十七世纪的伟人生在幕末,福泽谕吉之辈哪还有用武之地。
他就这样想着听完了一出思凡,那个擦着白粉的小旦谢了座儿,一扭身子回到幕后去。一夜激战,北平城就这样易了主,但戏院还是照常开场,那些手里提着鸟笼子,腰里别着大烟杆的遗老遗少始终坚信,但凡是个人,就是要听戏的——日本人……也不是人么。古往今来多少江山社稷改朝换代都被写成一出出传世好戏,没准过个一两百年,也有人在那戏台上扭扭捏捏唱一段战北平。
藤原今日依然穿着一身标准的陆军军装,熨得笔挺的绿色上衣和长裤,下面套一双黑色高筒马靴,大热天仍旧扣得严实的领子里,露出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衣,边儿上还是浸出点汗渍。他没有带副官,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占了二楼最好的包厢,左右无人,连跑堂的上来伺候脚步都放得轻轻的。面前摆着的一盏大红袍,到凉透了都没喝一口,跑堂的生怕出了差池,忙不迭上来问道:"军爷,这茶水不合口味么?"
藤原直等到那出三岔口唱完了,做戏的三个武生身手都十分了得,隔着一张桌子跳上跳下没有一点声音。尤其是那演任堂惠的,虽敷了厚厚一层粉,还是能看出底下一张出奇年轻的面皮,顶多不过十四五岁,相貌生的极好,亮相的时候就博得满堂喝彩。那一场夜斗更是扣人心弦,四五个跟头连着套路下来竟是脸不红气不喘,亮生生的眼睛一转,将座儿们都翻搅着不得安生,有几个已然按捺不住站起来,想将他瞧得更清楚些,藤原的眸子也是一动,不禁心血来潮,操着熟练的中国话对跑堂的小二道:"这是你们这里最厉害的角儿?"
跑堂的想也不想道:"他算是什么角儿,若说厉害还是他的师傅……"一说到戏他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也不管藤原明不明白,口沫横飞道:"北平城鼎鼎大名的赵夜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赵夜白,赵夜白,雄鸡一唱天下白,嘿,说的就是他!"
藤原却像是不信,道:"那他今天上台么?"
"赵老板是最疼座儿的,今儿来了这么多人他舍不得让咱多等,瞧,那牌子上写着呢,下一个就是他!"
藤原望着那几个写得龙飞凤舞的中国字,赵夜白这个名儿比旁人的都要大几分,众星捧月一般立在中央,安静的凸显出来,还带着冷冷的光辉似的。藤原等了那长锤催了许久都不见传闻中的赵夜白出场,跑堂的脸色不好看,下面的票友们已经骚动起来,一阵窃窃私语,把个戏院老板急得抓耳挠腮,他亲自送赵夜白进的后台,莫不是出了什么乱子。他一面叫人过去看看,一面作揖打拱安抚众人,正喧闹间,出将入相的两块帘子一掀,演任堂惠的少年探头出来望了一眼,他妆才卸了一半,只将脸上的白粉抹掉了,剩下两个眉眼勾得英武俊俏,他朝外面努了努嘴,便听见那鼓板一停,有人走过去将赵夜白那块牌子撤掉了。
下面的座儿顿时造了反,杯盘碗盏跳起来就往台上招呼,那少年招架不住,忙连声叫道:"师傅!师傅!"
这时有个人在幕后咳了声道:"各位请听我一言。"他声音也不如何大,但落在每个人耳朵里却是清清楚楚。戏院里忽然一静,只见从后台缓缓走出一个人来,认识的都不由得震了一震。他没有换戏服,也没有上妆,素净着一张脸,套一身黑色的长衫,领子袖口挑着暗花,灯光一照就像是活了一般。藤原在二楼上站起身来看着,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轻擦即走,藤原便觉得他今天穿得极为得体,正是这沉沉的黑,才显出他那恹恹的白来。
这就是赵夜白。
那被千人追着,万人捧着的梨园之王,归根结底也只是戏子,若是不唱戏,他便什么也不是。赵夜白先向下面那些对他翘首以盼的看客们鞠了个躬,眼睛盯着袍子底下露出来的脚尖,道:"各位对不住,我赵夜白不唱了。"
倒是藤原最先反应过来,凑到唇边的茶碗突然一顿:"怎么回事?"
有个年纪大的票友杵在原地问道:"赵老板是嗓子不舒服么,那就多歇几天,我们不碍的……"
"是以后都不唱了。"赵夜白又添了一句。
底下就像是立时飘落了一场大雪,将所有的声气都掩住了。赵夜白望着下面黑鸦鸦的人群,盼着真能有一个人冲上来将他狠狠打一顿,打得他奄奄一息,半死不活,或者干脆就将他打死,这样他就能真的不唱戏了。但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动静,一个戏子而已,当他从戏台上退下去,立刻就有别人迫不及待的登场,梨园从来不缺少热闹。
赵夜白转身对那戏院的老板道:"真是对不住,是我违了约,有多少损失就是我的工钱里面扣吧。"
"你这不唱了,是什么意思?"二楼上突然有人甩下来一句话,字正腔圆,还带着几分老北京胡同里的习气。诸人回头,才发现竟是个穿军装的日本男人,他正一手扶在栏杆上站着,立得像是一截松枝。
赵夜白头也不抬道:"不唱了就是不唱了,你中国话说得这样好,难道还听不懂么?"国破家亡,人在浊流,到头来却只有一个戏子表现出一点微薄心意,他以最最宝贵的年华和嗓子为祭奠,但淹没在滚滚人潮里,也不过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但就是这朵稍纵即逝的花,藤原看在眼里,竟没来由地想到了俳圣松尾芭蕉的句子——蛙声跃入池塘——在这贫瘠而愚昧的异国,竟还有人拥有同芭蕉一样的情感,这让藤原感到由衷的惊奇,他开始重新打量站在戏台上的那个年轻的男人。天生就的好皮相,疏眉淡眼,五官平日里看上去太单薄了些,从嘴唇里带出刻薄来,就像是骰盆里的骰子,一副寒微骨,剖成六面心,自从遭点染,抛掷到如今。
藤原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被底下隐隐的肌肉撑得微微隆起,胸膛处有些水渍,是刚渗出来的汗打湿了。他对着赵夜白轻轻一笑,转身下楼,褐色的马靴踩在老旧木梯上咯吱咯吱的响。赵夜白没有看那边,眼睛里却是装着他的,只见那硬邦邦鼓囊囊的靴子和笔挺修长的军裤一步一步从狭窄干燥的木头缝隙里露出来,咔嗒咔嗒,硬朗得像是最精准的瑞士钟走动的声音。藤原身上就只剩下这一双靴子了,如同奔马与马蹄铁,顽固而有力,和一切精致无缘。
赵夜白想起戏文里唱的白脸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然而这日本男人在能与奸之外,还多袭了一身的幻梦,他在这无时无刻的梦境中,幻想着将和魂与荒魂融为一体,这就是他的武士道。
藤原将他的白手套摘下来掖进上衣的袋子里,向赵夜白伸出手道:"赵老板,敝姓藤原,是关东军的少佐,这是第一次来听您的戏。"
赵夜白却不动,望着自己的十个指头尖道:"我刚洗了手,还没擦干。"
戏院老板见势不好,连忙将自己的手凑上去道:"幸会幸会。"
藤原默不作声把手缩回去,目光不离赵夜白,道:"听闻您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梨园之王?"
"不敢当,"赵夜白不紧不慢地顶回去,"亲朋好友们抬爱,不是梨园之王,是梨园皇帝……皇帝,懂么?"在戏里他只唱皇帝,离了戏台,他也不甘放弃这个身份。
演任堂惠的正是他一手□出来的弟子少白,急的在身后扯他衣裳,却冷不防被藤原叫住,道:"你叫什么名儿?"
少白愣得说不出话,一双勾描得漂亮的凤眼瞬也不瞬盯着藤原,还是戏院老板替他解围道:"回军爷,这孩子是赵老板的大徒弟,跟着姓赵,叫少白,今年十三,才刚上台不久。"
"胡说!"藤原突然提高了嗓门,指着少白道,"他才是真真正正的赵夜白!"他目光在那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身上转了一圈:"而他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下面的座儿都怔了怔,戏院老板更是一头雾水瞪着藤原道:"军爷,您这是……"
"你听不懂我的话么,"藤原有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现在正微微眯起来,像是一把刚刚拔出鞘的日本刀,"我说这个孩子才是真正的赵夜白!"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那个日本人拐弯抹角处心积虑,终是要将他身上最后一点东西也夺了去,赵夜白低头将皱在一起的袖子牵平整了,上面用银钱掐出来的暗花在他的手指间一齐绽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罂粟的甜香。他起这些年来的那些事,那些人,在他们的一生中,总有最光辉的一刻,沈绍是在东北带着阿飞射鸟打狐狸,义无反顾冲进日本宪兵总部,年少轻狂;谢家声是在饕餮居的厨房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捏一把刮骨钢刀,熬一锅血肉浓汤;苏千袖是自沈绍家独身出户的时候,披发跣足,唱一句一生爱好是天然,而他赵夜白一辈子最光辉的时刻,就是当下,就是现在。
"赵夜白这个名头虽不值几个钱,想拿去却也不容易。"
"听见了么,这冒牌货给你下战贴了。"藤原生怕这梨园皇帝高挂免战牌,将还在发愣的少白揽过来道,"你要好好唱,别给我丢脸。"
"师傅……"少年委委屈屈叫了一声,眼睛里还包着些泪花,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算是再练上五年十年,也未必记得上赵夜白的那份功力。他的日子过的太好了,没有嚼过铁砂,没有压过砖头,也没有在大冬天赤身裸体被埋在雪地里。他只想要好好生生跟着师傅过日子,学唱戏。
对于外人,少白是有些忌惮的,他不是苏千袖,将自己烧成一团火,也不是赵夜白,将自己凝成一块冰,但他亲眼见着了师傅和沈二爷之间的那些纠缠,总是流在暗地里的才叫做眼泪。那一包差点要了沈绍性命的药,就是他替师傅拿回来的,谢家声大年初一上门兴师问罪的时候他就躲在窗下,一字一句听得分明。他亲耳听见师傅一遍又一遍地对谢家声说着喜欢,师兄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但少白不明白,既然是喜欢,为什么要用这样苍凉的调子来诉说,悲伤得要将自个儿的心剜出来求那个人摸一摸,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
"该怎么唱就怎么唱,我平日教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么?胆子这样小,还怎么成名角儿。"赵夜白说着便将领子上的两颗纽扣解开了,露出一段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脖子,现在正是夜晚,于灯光的照耀下生出不甘寂寞的白。
本是一场欢欢喜喜的大戏,却忽然变成了师徒二人的同室操戈,但只要有戏听,有人闹看就是好的,几个正准备离席而去的人半途中又折返回来,戏院老板睁着眼睛一扫,竟有十成十的座儿,顿时乐得合不拢嘴,道:"军爷,您要点什么戏?"
藤原摸了摸口袋发现身上竟没有带什么钱,手心里忽然硌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才想起是一块怀表,这是他以优异的成绩从陆军军官学校毕业之后,那个当总理大臣的父亲送的,当做他有生以来获得的第一块勋章,挂在他胸前。纯金的表链,红宝石指针,他来中国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却没有落下这个。藤原将这金表抛给戏院老板道:"你看看能点多少戏?"
"这……连唱三天三夜都够了!"
"但我只点一场。"
"哪一场?"
"夜奔。"藤原想也不想,"我要听夜奔。"他从前并没有看过这出戏,只是听人说,这是讲一个被人冤枉的忠臣的故事,在他心目中,最好看的忠臣应该是近松门左卫门的《景清》那样,为一个早已消逝的朝代鞠躬尽瘁,万死不辞,以一个人微弱的力量逆着这个世界的洪流而上,最后被冲刷得粉身碎骨。
他不知道这个名为林冲的人是否有景清那样的勇气与命运。
帷幕后面的鼓板已经响起来,少白还来不及卸妆,仍是半副任堂惠模样,一板一眼踩着林冲的步子踢大带,看着有些滑稽,下面已隐隐约约有了笑声。但藤原却没有笑,那微低着头的少年一抬眼就看见了他。这不是少白第一次见到他,却恐怕只有少白一个人知道,在他初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他了。
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男人从来只坐在二楼最好的包厢里,看戏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一散场就戴上帽子离开,问过戏院跑堂的,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少白得了空曾和师弟们聚在一起议论过,都说是哪个刚进北平城的富商巨贾,才有这般好的闲情逸致,隔三差五地来听戏,却没有想到他竟是个日本军官。
藤原在下面捡了个位子坐下,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白手巾,将桌子上的瓜壳茶水都抹干净了,少白看得有些慌神,第一个字就破了音,惹来一阵轻声嘲笑。他想要好好唱一场,哪怕只是这一场。夜奔是赵夜白压箱底的戏码,但自从他成了红角儿,便再也没在人前唱过,少白明里暗里求过师傅好多次,那人都不肯松口教他。他只在半夜里看见赵夜白一个人在庭院里徘徊着演一出沉默夜奔。那也不算是唱,没有云板,也没有大鼓,梨园皇帝张着嘴却不出声,露出一口切金断玉的白牙都被婆娑的树影吞没下去,疾走忙逃,流落天涯。
少白也紧着手跟他学起来,穿花绕树,分光拂柳,戏里面林冲在奔逃,一步步远离前尘旧事,戏外赵夜白也在逃离,费尽心机却还是跳不出这方戏台,而他少白更不知该逃往何处去。
少白看见他的师傅正觑着他,一双眼睛里大雪弥漫,不知是不是窥破了他的自作聪明。锣鼓响了半晌,赵夜白却没有一点动静,少白的心像是忽然被谁狠狠捏了一下,他的师傅以为不开口,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能让他一败涂地么——因为他是赵夜白!
藤原正襟危坐,两个手小心翼翼搁在膝盖上,半握成一双拳头,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跟着鼓板打着拍子,少白的眼珠子便随着他的指头上下动了几动,蓦地暗合了他的心跳,他胸膛中突然安宁下来,开口便唱道:"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那节奏竟是丝丝不错,严严实实扣在了硍节上。藤原虽不懂戏,也觉得声律悠扬,唱腔清越,不禁对他点了点头。
少白得了他的赞许,也不像方才那样怯场,他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一夜之间,说不唱就不唱了,他虽说是师傅,毕竟只有二十岁,对他不像师长,倒像兄长。少白依稀记得他小时候仿佛也是有个爹爹的,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警察追到家里来,他的爹将两扇破木门一掩,提起根烧火棍就从后墙跳出去,临别一个回头对他道:"好生在这里等我回来,爹要打天下去了。"倒有些像那深夜出奔的林冲,英雄气概只多不少,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肩膀上闪闪发光,比天上的星子还要耀眼,只是这天下换了一人又一人,他始终没能找到他爹爹的姓名。
可惜赵夜白不像他的爹,他的林冲在密林里左冲右突,终于没有闯出一条路来,但他想起爹爹坚硬的背影,却像是能从漫天风雪中劈斩出一轮红日来,说来,竟有些像那日本人的模样。他的爹终于回来了,回来听他唱这一出荒腔走板的夜奔。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他恰恰唱到这一句,一直未曾开口的赵夜白忽然低低念了一声:"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不是夜奔!少白脚下一顿,连藤原也看出有些不对,只听赵夜白抖起嗓子重又高声念了一遍道:"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词儿倒有趣。"藤原问立在一旁的戏院老板道,"这是什么戏。"
老板心中叫苦不迭,道:"回军爷,这是汉宫秋,讲的是……"
"讲的是王昭君的故事吧……"藤原将目光又挪回台上。
"军爷好学识!"老板赶紧恭维了一句,"这出戏就是汉朝皇帝和王昭君生离死别,天人永隔哪……"
藤原笑了笑,口中喃喃道:"更有匈奴咄咄逼人,百官畏惧怯战,不然哪里来的什么生离死别,天人永隔?"
老板额头上都是冷汗,台后奏乐的师傅被赵夜白这样一搅都停下来,剩他一个孤零零的君王继续唱着,不管不顾。"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他边唱着,眼睛边向台下望过来,只见下面坐着的站着的,倚着房门扣着砖缝儿的满朝文武,哪一个可堪大将之责,便是淮阴侯在世,张子房重生,也点不出一个兵来。
赵夜白却还是不死心,现在他坐拥汉家天下,君临九五之尊,他没有念过多少书,不知道什么叫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他却知道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于是他铁了心便一股脑唱下来:"怕不待放丝缰,咱可甚鞭敲金镫响。你管燮理阴阳,掌握朝纲,治国安邦,展土开疆;假若俺高皇,差你个梅香,背井离乡,卧雪眠霜,若是他不恋恁春风画堂,我便官封你一字王。"
他殷殷切切瞧着面前人潮汹涌,忽然幻化成匈奴的铁甲旌旗,黑沉沉地向他压过来,他睁大眼想要看清楚了,陡然望见那大纛上画的竟是滴殷红的鲜血。"怎么这般好笑,将膏药画在旗子上……"赵夜白独自嘟囔了一句,仍旧舍不下那恋恋风尘,接下去唱道:"说什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这一节是他的看家本事,能一口气冲到煞尾,中间都不带换气儿的,就是这一句连累多少英雄好汉栽了跟头,听他师父说,从古到今有这个本事的,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下来,顶多不过三四个。辛亥以来,一人而已。
以往他唱到这里,台下已是鸦雀无声,满世界的痴男怨女孤魂野鬼都等着他如何成就这一段啼血姻缘。只见赵夜白深吸了一口气,故意放慢了喉舌,将一字一句交待得清清楚楚,如冰泉乍破,玉盘走珠。自草已添黄,兔早迎霜,到伤心辞汉主,再到携手上河梁,他一步步,一回头,走过宫墙,绕转回廊,看月昏黄,下绿纱窗,最后到高烧银烛照红妆,一共一百五十一个字,像是一只只小鸽子从他嘴里飞出来,待他一闭嘴又统统都飞回去。
赵夜白顿了一顿,等着下面连天价的叫好,但藤原不动,剩下的人都不敢动,他们只晓得瞪着一双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没有穿戏服,连戏装也没来得及上的戏子——呸,这还叫戏子么!
少白还没有唱完,那夜奔的京胡又响起来了,和着少年细细的声气。少白忽然想将自己脸上的油彩分一半给他的爹,一个人在又深又黑的林子的闯荡,终究太孤单,此刻参天古木,月朗星稀正是他们骨肉两个久别重逢的好戏台。藤原微低着头,下巴跟着曲调一起一伏,他的呼吸楔子一样,钉进少白的双眼。他挓挲着嗓子,没一句落在关节上,却还是奋不顾身的奔跑下去。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这句过后一声高似一声,连赵夜白这样的修为都要双手别在腰里,拼死了命地往上提气,功力稍弱的,喊破了嗓子也只能勉强唱到半句,这还算好的,更有甚者走岔了气,唱完一句,咳血一升,回去将养了个把月才算大好。
少白勒紧腰带,气沉丹田,刚挣出一句"父母的恩难报,叹英雄气怎消"已是头晕目眩,两眼昏花。两只眸子睁得像烧洋火的灯泡,那小小的眼眶盛不住这样的光,眼看就要骨碌碌从里头滚出来,但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却有一团温热的空气比他还要明亮,他知道他的亲爹正在瞧着他,不晓得带着怎样的神情,他心窝子里暗地叹了口气。喉咙一松,一连唱破了两个音。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他的刀逆了锋,卷了刃,寻不见白茫茫一片大雪,千山鸟飞绝。
他还是拖着半截嗓子唱。
下面忽然有人开始鼓掌,混混沌沌,沉沉闷闷,是只有一个手戴了棉手套,才发得出这样的声音。于是掌声大作,暴风骤雨,将方才在赵夜白那里欠下的都在这一刻还回来了,渐渐的竟有些疯狂意味,还有人咋呼着叫起好了,像是嫌着那梨园皇帝的江山覆灭得不够快,不够狠,那杀人不见血的刀枪不够硬,不够利。
赵夜白的身子晃了几晃,支撑着站住了,他缓缓抬起一双手,将那领口又重新一颗纽子一颗纽子地扣起来,仿佛全世界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他轻轻倚着那朱红的幕布,连唇角的微笑也漾起同样朱红的颜色,衬着他墨一样的漆黑的衣裳,好一幅泼墨桃花。
少白也已然乱了阵脚,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欢呼和掌声远不是属于他,他或许应该立即闭上嘴,在他师父面前跪下来,向他请罪,但他又有什么罪呢,少白想不明白,他只好硬着头皮唱下去,唱下去,直到再也唱不动的那天——他也是个戏子。
他索性甩开鼓板,丢掉京胡,迈开大步仓皇逃窜。
"呀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扫字一出,林冲已死,他慌不择路地跑上了一条未曾踏足的道路,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只得拎起他的那条破枪一气走下去。
少白怔怔在台上站了一阵,那余韵才歇了。满场子没个人搭理他,倒是他师傅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还是这最后一段,有几分林冲的样子。"他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但赵夜白这个名号还没有倒,赵夜白仔细端详着少年十三岁的俊俏脸庞,待过几年长成了形,那眉毛抽出了条,用黑黑的螺子墨一描,才叫真真正正的漂亮,可惜他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三个字你现在拿去,仔细着,千万别弄污了……"
这时只听见偌大的戏院里只有藤原拍着手笑道:"赵夜白!从今天起,你就是赵夜白了!"
赵夜白转身便对着下面意犹未尽的人群拱手道:"国破山河在……诸位还聚在这里做什么,都散了吧……退朝了!"
赵夜白角色歌:《白夜·1937》
曲:陈奕迅《1874》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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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惠惠粤语版:
词:
明明不曾错过
与你约定开场的时刻
戏台往右你转向左
一张戏票 不多
点燃一盏泛黄的灯火,墨分五色
涂抹一脸模糊地轮廓
三分悲欢剩七分化成因果
团圆是最寂寞
还记得你说
不疯魔不成活谁可赎我
却害怕重蹈覆辙
少年时候与你的相别
泪比长生殿上多
为何你一直都执著在1937
奔跑在大雪中赤身裸体
我为欢喜你随意白日做戏
盼一场倾城之雨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暗夜穿行
换一生猜不出这道谜题
不曾相识亦可以逢场作戏
灯灭 转身 相遇
还记得你说
不疯魔不成活谁可赎我
却害怕重蹈覆辙
少年时候与你的相别
泪比长生殿上多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1937
等烟花降临在哪片天际
若有他能陪你看人生如戏
落幕后与谁归去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笑里逃离
如罂粟晕染的一种怪癖
一根断弦挨不到曲终散戏
从此后再不响起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1937
比永远更遥远一个世纪
谁还伫立窗外唱一段传奇
写在1937
36
沈绍从牢里出来之后还是得意了一阵子,打仗受伤死人,广生堂生意兴隆,只是每日屋子里涣散的血腥气教他鼻子总是有些发痒,便让阿飞来抓,那厚厚实实的两条狗爪子从他高挺的鼻尖上掠过,战战兢兢,毕恭毕敬。沈绍从来都不是个畅快人,尤其对阿飞,大热天里烈日炎炎,再讲究的人也没法子面面俱到,外边还是衣冠楚楚一身西装,一回到家里便将外套领带一扔,敞开一身衬衣斜躺在椅子上,渐渐地睡意上来,朦胧中看阿飞绷着一条细腰在面前来来去去,那口舌突然就干燥起来。
"卢聿飞,你过来……"
沈绍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个名字他是忌讳的,总让他想起东北的那些旧事,想是墙角蜷缩着的一只老狗,洒下丑陋的阴影。
阿飞正倚在门框上歇息,他极怕热,一到夏天五脏六腑就像是着了火,烧得他眼睛都是红通通的,沈绍嫌他周身逼人的热气,命他伺候的时候也要离开一丈之外。阿飞还在打盹,听见沈绍叫他立时醒过来,脑袋咚的一声撞在门上,抬起来的时候还是一脸懵懂的模样。他看见沈绍舔了舔嘴唇,道:"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阿飞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汗衫,还没来得及换,都是汗味,他怕熏着他家宝宝贝贝的二爷,惹他不高兴。沈绍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二爷手上也有汗水,两个人的混在一起,黏黏腻腻,纠纠缠缠,但没人在意这个。沈绍见阿飞没有挣扎,或是不敢,伸手就去够他的腰,那连苏千袖都甘拜下风的纤细腰杆,像一支芦苇,在他手掌中微微颤抖。
"阿飞……"沈绍模模糊糊说了一句就再也接不下去了,他正要将阿飞身上那一层恼人的破布扯下来,突然有人敲门道:"二爷,有人找您。"
"不见!"沈绍咬着牙道,"就说我病了,谁都不见!"
那人静了几秒,声音也瑟缩起来:"二爷,是日军司令部的……"
沈绍牙关一紧,将阿飞丢到一边站起来。他从椅背上捡了件外衣披在肩头,猛然开门,只见那下人吓了一跳,他身后站着个穿绿军装的日本军人,看见沈绍,也吃了一惊。
只是个少尉,沈绍一眼瞥到他的肩章,算不得什么大官。"有什么事?"
"藤原少佐有请。"那日本人递过一张帖子,说话还算客气。
"藤原,哪个藤原?"沈绍掂量着那一张纸,正面的中国字他认识,背后的日文弯弯扭扭不伦不类,印制得倒是十分精致。
这日本军人的中国话也是差强人意,结结巴巴解释道:"这个藤原先生,就是……就是这个……请您务必到场。"
"也就是不去不行了?"沈绍拉紧了衬衣,将帖子掷还给他,道,"你等我收拾一下,我马上就去。"他转身将门关上了,看阿飞还傻呆呆坐在地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一脚将他踢起来骂道:"狗奴才还不赶快去换衣服,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
沈绍一柜子里面装的都是西装,长得短的,厚的薄的,黑的白的,他也最喜欢叫裁缝来为他量身定做,领子上宽一寸,腰上收一寸,恰能显出他的肩宽腿长,风流气概。他不爱长袍马褂,怎么瞧着都嫌土气,那缎面舒服是舒服,就是太光鲜亮丽觉得浮躁。以往只有在年三十晚上或是为老爷子祝寿,他爹看不过那些洋,玩意儿才会换上一身长衫,勉强尽个孝道。
他看见阿飞拣出来的那两件衣裳,都是他大难不死之后找人新做的,从法国运来的料子,又薄又轻,层层染上去的颜色,能掬得起来似的,看见心里就凉快。沈绍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阿飞道:"找见他了么?"
阿飞正在给他扣袖子,额头几乎要撞在他的手腕上:"城南都翻遍了,还是找不到,或许……"
"找不到就继续找,这么大个人,难不成就凭空消失了?扯淡!"
沈绍前几日先去了饕餮居,想不到那里却已是人去楼空,窗台上积了好大的灰,院子里的爬山虎倒是长势正好,绿油油的看着喜人。沈绍在厨房里站了一阵,见那些瓶瓶罐罐都还放在原处,菜刀摆在案板上,像主人只是忽然有事出去了,过不久就会回来似的。他透过纱窗望进谢家声的房间,当日被他踢到的那条板凳还横在地上,后面是他曾将谢家声狠狠压在上面的那扇窗门,被那双手抓破了的窗户纸还晃晃悠悠挂在上面,一切都是半年前的样子,只是惟独不见了住在里面的人。
沈绍让阿飞寻了几个街坊打听,都说已经许久没见着那个人,谁也不知道谢家声去了哪里,他就像是书里面写的,只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精怪,梦醒就离开,这个世界上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人。沈绍还是不死心,他在那木门前停了一会儿,等着有人突然叫着他的名字,回头,就从小巷尽头一步步地走来。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真心喜欢谢家声的,哪怕只是一点点,不同于苏千袖,也不同于赵夜白。谢家声就是一头名为饕餮的野兽,聪明凶猛,咄咄逼人,他在和他旷日持久的对峙中,在久远前埋藏下的东西竟又开始蠢蠢欲动,他重新像个武士一样跳将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叫嚣着征服。
沈绍从来不认为有朝一日,某年某月某一天,谢家声会离开他,他们是同一炉中炼出来的两把绝顶锋利的剑,好不容易碰在一起,棋逢对手,酒遇知音,从此就再也舍不得分开,那么长的一辈子,那么难以打发的时光,任是谁离了谁,都会感到寂寞。
他突然瞧厌了那最最时新的西装,将阿飞好不容易扣上的纽子一把扯脱了,道:"找长衫出来,我要穿长衫!"
"二爷……"阿飞有些踟蹰,"爷这几年都没做过新的,只有从东北带过来的那几件旧衣裳……"
"旧的便旧的,爷穿什么都好看。"沈绍想起谢家声和赵夜白都是惯穿长袍的,一个穿一身白,襟上别着根梅花穂,站在雪地里,而赵夜白却是从头到脚的青黑,捧着九龙冠,立在戏台上。阿飞这才打开衣柜下面的樟木箱子里,沈绍顿时闻到一股干燥而寒冷气息,那是他从沈阳老家带过来的味道。上面都是他小时候用过的东西,长大了也舍不得丢,层层叠叠磊成一座小山,布老虎,燕风筝,沈绍看阿飞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拿上来放在一边,再将那把鸟铳拖出来,时隔多年,依然光滑锃亮。他曾经和阿飞两个骑一匹三岁的小马,背着这鸟铳到城外的松树林里打老鹰,射兔子,回来的时候猎物就在马尾上挂了一路。
最后才是沈绍的那些旧长衫,平平整整铺在箱子底下,被压得一条褶皱也没有,阿飞先取出件白的,沈绍嫌轻佻,再取出件黑的,沈绍又嫌老成,知道门外的日本兵等得不耐烦了,咚咚咚地敲门,沈绍才看中件青灰色的勉强换上,临了还觉得不够气派,便让阿飞将抽屉里的缅甸一对玉片子寻出来,一只扣在领口,另一只分给阿飞道:"你也到了年纪,该好生打扮打扮。"
阿飞忙捧在手心里,上好的翠玉猫儿眼似的,幽幽地发亮,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全身上下有哪一出能配得上的,只好放进荷包里。
"等过几天,你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有我不要的你就拿去吧,省得人说我待你不好。"
"爷这是哪儿的话……"阿飞又将那小脑袋低下去了。
"别敲了立马就来!"沈绍扬声冲外面喊了一句,转头对阿飞道,"事到如今,爷也不瞒你,这次去日本人恐怕没什么好心眼,要是真动了坏水,爷只怕就回不来了……"
"二爷……"阿飞不晓得手该往哪里放,他想要抓住他家二爷的,但二爷的手太干净,太俊秀,他怕弄脏了它们。他只好抓着自己的手,十根指头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解也解不开。
"怕什么,"沈绍牵了牵嘴角,有些自嘲道,"我坐过民国的大牢,大不了再去坐坐日本人的大牢,两样占齐,这辈子也算是不冤枉。"
有些事情阿飞终其一生也想不明白,有的人就是这样的贱,将身旁那个世界上最喜欢他的人踩在脚底下,去够那朵带刺的花,越是被扎得疼痛,越要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二爷在哪里,阿飞就在哪里了……"
"榆木脑袋的狗奴才!"沈绍又骂他,"你也进去了,爷这万贯家财怎么办,活生生送给别人么!我老沈家五代人,上百年的心血都要毁在你手里了!"他一拳砸在沙发上,半唱半叹:"爷没个儿子,可惜了……"沈老头子前半生倚红偎翠,眠花宿柳,人到中年却突然开窍娶妻生子,将自个儿牢牢捆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想来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大把大把的家产,任是神仙看了也动心,何况一介凡夫俗子。沈绍现下也有些后悔,他年近三十,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哪怕是缺胳膊少腿,瞎眼歪嘴巴,总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外人再怎样亲近也是替代不了。
阿飞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他一心一意服侍了这么多年,自以为牢牢抓在手里的二爷就要这样离开他了,他没有输给赵夜白,更没有输过谢家声,阿飞突然痛恨起这个世道,若是没有这些背时砍脑壳的日本人横插一道,他就能永永远远陪在二爷身边,等到将来发落齿摇,还是赶都赶不走。
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生错了命,投错了胎。"二爷要儿子,阿飞就给你生一个。"
沈绍不知道阿飞的话有多深,心有多真,年少时他是他须臾不可离开的玩伴,现在他是他最贴心的狗奴才,将来老了,沈绍毫不怀疑,他是扶持着他走完最后一段路程的拐杖。他弯下腰干笑几声,睨着阿飞的脸道:"你这副小眼睛塌鼻子的丑模样,生出来的东西也一定是丑八怪,哪里配得上当我沈家的孩子。"
阿飞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了,那日本人见沈绍久无动静,生怕他逃了,操着一口日本话咋呼起来,沈绍听见那异国语言叽里呱啦,也不分个平上入去,和树上聒噪恼人的蝉鸣没什么两样。他晓得他是决计躲不过的,事到临头,倒不慌不忙起来。沈绍站在镜子前面对阿飞道:"你将书柜上面的那个铁匣子取给我。"
镜中的那个人,倜傥面貌,修长身形,留得略长的额发,都被仔仔细细梳到后面去,剩着一两缕不听话的掉下来,天牛须子似的,他嫌着不体面,头油一抹,又都服服帖帖了。那长衫是早年间做下的,拢共也没能穿几次,还是九成新,上成的料子,就是款式有些旧,赶不上他沈二爷的那些时髦,但衬着他这副新配的眼镜,却显出别一番的风流来,若是手里再拿一柄没骨扇,哪里去不得。沈绍对这打扮也极满意,看得久了,禁不住竟有些沉溺。
这时阿飞默默将那盒子递过来,沈绍接在手里,从腰上摘下一把小指般大的铜钥匙,咔嗒插进锁孔里去,两个拇指随即在机簧上一按,只听啪的一声那盖子就弹开,沈绍道:"这是我沈家一百年的积蓄,所有的房契地契,包括东北老宅的那些东西,都在这里了。倘若我万一回不来,这广生堂就交给你处置,你要回沈阳,也没有人再拦着你了。"
"二爷……"
"怎么还叫二爷?"沈绍不耐烦地一挥手,"我既这样说,就当你是沈家的人了……"
你若是有良心,就叫我一声哥。
他话还没说完,阿飞就噗通跪下了,他不敢对别人说,眼泪只有往肚子里咽。"二爷,我没有那个福分……"
他是没有那个福分的,原想着若是苍天有眼,就该在出生的时候就伴在沈绍身边,他错过了那一个开始。但上天终还是眷顾着他,从短促一生不多的时间中匀出这十来年,让他可以一心一意,朝朝暮暮伺候他家二爷,看他喜怒哀乐,善恶黑白。现在他只想要抓住那一个终结。
沈绍却误会了阿飞的意思,以为他不肯,将那些薄纸片地上一丢道:"竟连你也不稀罕,老爷子啊老爷子,你辛辛苦苦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连这个狗奴才都不要呢……"
阿飞望见那些雪片一般飘落下来的白纸,纷纷扬扬,每一张都价值□□,却是看也不看一眼不知道是哪个人的白车素马,断送出古陌荒轩。阿飞端端正正冲沈绍磕了个头道:"从今天起二爷就是阿飞的亲生爹爹,二爷活着,我好生伺候您,二爷有个三长两短,阿飞就白衣孝帽,给二爷守灵送终。"沈家的兄弟从来没有好下场,沈绍亲手杀了他的大哥,老爷子分家产的时候把好处全占了去,逼得他两个弟弟走投无路,进长白山挖人山就再也没回来。再往上数几代,都没听说有两兄弟能同时得了善终的。
这些掌故沈绍怎会不知道,却还是平白得了这个儿子,他大阿飞一十三岁,勉勉强强说得过去。沈绍拍了拍阿飞的脸无奈笑道:"我还想着能抱抱我的亲生儿子,谁知眨眼就长了这么多,我都抱不动了。"他听见外面的人不耐烦道:"沈二爷好了没有,您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进了请了!"
"好了好了!这是催命么!"沈绍抻着脖子回了一句,心知再也耽搁不得,连忙叫阿飞将那些地契田产收拾好了,推门出去,见那日本军官已经将一把手枪捉在掌心里,正在上膛,见他露面,咔嗒一声,清脆得没收得住。阿飞追出来将他惯常的那根手杖递给他,沈绍极娴熟地掂量几下,啪的朝日本人鼻尖上一指,扬了扬下巴道:"还等着什么,前面带路!"
藤原的情报部座落在城北西头,和东交民巷里的日本大使馆只隔着几条街,沈绍坐在汽车里,还听见那边闹哄哄的,是日军进城之后着急安抚吓懵了的各国大使,德意缄口不言,俄奥置若罔闻,只有英美出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调停话,南京国民政府只晓得扯着喇叭大喊大叫,日军一梭子弹射过去就没了声息。开车的司机小心翼翼绕过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和铁丝网,沈绍着意看了一下,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少年,有的还戴着学生帽,连校服都没脱。
"他们反日,坏的,死掉,"日本少佐生硬地解释道,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好的,活着。"
沈绍下意识去摸带在荷包里的那块玉片子,才想起早已送给谢家声了,上面有一只泪眼,沈绍平日里看总是闭起来的,但他知道那视线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他身上,那该死短命的混账哥哥,三魂七魄去了地府,却还剩下一丝一缕缠绕在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心上。沈绍看不得那只眼依然耀武扬威,好几次发疯要砸碎了,都被阿飞抢下来,说这是大少爷留给二爷的念想,是好是歹,来日方长。大哥啊大哥,你这次可要护着兄弟我了……沈绍默念一声。他冲那少佐一笑,道:"那你看看我是好的还是坏的?"
那日本人眼睛却不看他,只盯着司机的后脑勺道:"我说了不算,少佐说你好,你就是好,说你坏,你就是坏。"
沈绍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半儿严肃,一半儿犹豫,再加上一双年轻眉眼,竟生出了十分笑意,有心想要逗他一逗,道:"看你年纪也不大,家中父母都还健在吧,怎么就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受这份兵荒马乱的苦?"
少尉背书一样一板一眼道:"为天皇陛下捐躯,是每个日本臣民的光荣职责。"
沈绍知道这些话都是上面交待过的,外人面前,不可越雷池一步,但他偏要去捋那条老虎胡子。"你就真的不想家,不想你的故乡?我们中国有句话,叫父母在,不远游……"
那少尉忽然转过来道:"沈二爷,若是你的国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你会不会也挺身而出心甘情愿为他牺牲?"
"或许……吧……"沈绍苦笑两声,心里面却道,四万万中国人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还是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才是正经。他明里却不愿丢了面子,即刻挺起胸膛道:"那是自然,真有那么一天,我沈绍一定第一个报名参军去!"
然而现在已是民族存亡,危在旦夕。
那少尉没有抓着沈绍话里的硬伤,点点头道:"想我大日本帝国弹丸之地,古时候便受唐国欺压,近几年又有美利坚的黑船来航,若不能奋发图强,开疆拓土,终有一日,哪怕只是一场地震海啸,日本就会在地球上彻底消失。天皇陛下日日夜夜心忧于此,才带领帝国臣民发动圣战,为我帝国争得生存之地。"
沈绍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道:"但这样一来,你们又要将其他人赶到哪里去,他们岂不是也丧失生存之地了么?"
那年轻人的眼眸亮了一亮,极坚定道:"劣等民族,理应为优等民族让开道路。"
沈绍差点忍不住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呸,我沈二爷和你这小子比起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他猛地瞥见少尉腰间的手枪,像一只蜷缩着的兽物,沈绍突然一阵泄气,只好闷坐在椅子上咬着牙想,总有一天他也要亲眼看见中国人占了东京城,还都是张炳燕,钟秀林这样的混账行子,横行放肆,不知廉耻,杀日本人,抢那里的东西,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地玩过来,这时张炳燕那势利小人若是想到他沈二爷,绑了个公主来送他,他也一脚踹翻了不稀罕,丢到八大胡同里叫她看看中国男人和日本男人比起来,到底孰优孰劣。
沈绍这样想还是不解气,却听那少尉轻轻咳了一声道:"到了,沈二爷请。"
自有人过来打开车门,沈绍甫一下车就有两个日本士兵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肩上的枪托子抵着他的腰杆。沈绍抬手捏了捏长衫的领子,回头望了望那少尉,见他在太阳底下站得笔直,脸上却是一滴汗水都没有。
"小日本,果然个个都是妖孽……"沈绍低声嘟囔了一句,他想起赵夜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戏词,当下也轻轻哼了一声:"贼子,定将你奸臣扫!"抬脚跟着那两个士兵朝司令部走去。
37
日军的司令部原是一座中学,由一圈两三层的洋房圈起来的,簇拥着中间一栋六层高的大楼,外面一个大院子围得整整齐齐,竖着铁丝网,里边竟还有个篮球场。铁门外还是中国的地界,一步踏入,沈绍觉得电光火石间就到了日本。没有穿外套的日本军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夸夸其谈,电线杆上的喇叭还在放着听不懂的日本歌儿,偶然有几个穿格子围裙的日本女人脸上扑得白白的粉,腰上倒缠了一条红腰带,那裙子挽得极短,自小碎步里看见腿子上松松垮垮的肉。
带路的人用日语讲了几个简单的字,沈绍在东北若干年,好歹听得懂一点,却也只局限于这里那里,你的我的,但这句话他倒心知肚明,是叫他往这边走。于是他夹紧了手臂间的文明杖,干咳一声,迈开大步走得雄赳赳气昂昂,这司令部里的士兵们,触目所及,都活像是在迎接他的检阅,他专踩在他们影子的头顶上,幼稚可笑,却又理直气壮。日本人没发现他的这点小伎俩,径直将他领到中间的那栋大楼,藤原所在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推开门,沈绍就看见个熟人,身体竟先于大脑扯出一个微笑,道:"柴王爷,人生何处不相逢,别来无恙?"
自打他下了狱,柴老爷子便重振雄风,囤积居奇,低价收购,将北平的药行重新又拢回到自己手里,沈绍前几日查账的时候发现广生堂已被挤兑到只有二成的份额,这一场本已分出胜负的角力因为横里杀出来的日本人搅乱了局面。但柴王爷的气色看来并不怎样好,他颇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沈绍,又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藤原道:"沈二爷客气了,我现在已经是大东亚药行联合会的主席,有些事情自然是要找少佐商量。"
"原来是高升了,"沈绍一拱手,像是又想起来什么,道,"不知柴格格现在怎样,还是那般喜欢唱戏么?"
柴老爷子背后像是响起个炸雷,几乎要将他这把老骨头碾成齑粉,他自作聪明将掌上明珠嫁给了一个国军师长,以为老来能有条枪杆子做靠山,想不到日本人一来,这顶顶好竟变成了大大的坏,日军一进城就满世界地搜捕残兵败将,找到了也不审问,就地处决,柴老爷子这才坐不住了,忙让柴幼青从家里搬到外宅里去,再准备了一千成色十足的金条,拉上已经投了日军的警察局长张炳燕,到藤原这里关说来了。藤原看上他年纪大,威望高,正巧药商联合会就缺一个会长,于是一拍即合,这消息当天就在报上登了出来。
柴老爷子早上出来的时候家里刚被一块石头砸了玻璃,惊魂未定,听沈绍提起柴幼青,不禁后怕起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她了。"
沈绍将文明棍在地上笃地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丝惋惜道:"那可真是不巧,我刚定下了赵夜白的戏场,预备着请格格赏脸……"
"沈二爷说笑了,赵夜白他已经不唱戏了。"一直埋头听他们说话的藤原忽然冷不丁插了一句,沈绍这才第一次见识到这位近来如雷贯耳的日军少佐,听说是东京哪个高官的儿子,帝国大学的高材生,深受军部的赏识,这次来中国就是要历练一下回去接老头子的班。沈绍知道藤原向来以雷霆手段著称,多少人宁愿立时死了也不愿落在他手里受那屈辱折磨,以为他真长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却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青年。他有着一副典型日本人的扁平面孔,额头很白,眼角微微有些上吊,总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但却生了一张丰润的嘴,看起来还像是个学生,和沈绍在车上看见的那些倒毙在路上的青年们没有什么不同。这时他才看见那把倚在桌脚上,长约三尺的佐官刀——这小子怕是真的亲手杀过人。
"赵夜白不唱戏?"沈绍突然笑起来,"亲娘死了只怕他也是要继续唱下去的!不唱戏,那一戏班的人都喝西北风去么!"沈绍觉得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那个阴测测,冰冷冷的戏子,他浑身上下都是用雪堆起来的,只剩下一根戏骨撑着,若是将这根骨头抽掉了,那还是赵夜白么。
沈绍想象不出那个人从戏里走出来的模样。
藤原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阵,伸手将笔搁下了,道:"沈老板,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商。"
沈绍嘿嘿一笑:"好事?"
"自然是好事,"藤原将桌上的一份文件拿起来,差柴老爷子递给沈绍,"二爷请先看看这个。"
沈绍被这个动作轻轻刺了一下,想也不想便还以颜色,用两根指头将那张纸拈过来,生怕这日本人用过的东西弄脏了他金贵的手。"议定书?"他一字一顿地念道,"我沈绍自愿加入大东亚药行联合会,并委托联合会全权处理广生堂之人参事物,奉公守法,争做良民,拥护天皇陛下……"下面还有数十条规章律令,甲方乙方,绕的人头晕。他连忙将这几张纸拉出老远,脖子一偏睨着眼道:"看这么长的东西我不耐烦。"
柴老爷子已经把一方红艳艳的印泥捧上来道:"早料到二爷没这个耐性,只要在这上面签个字,画个押就好。"
"爷又不是犯人,画押做什么?"沈绍二话不说将柴老爷子的手推到一旁,瞪着藤原道,"爷渴了,要喝水。"
藤原也大方,立时叫了个副官进来端茶送水,沈绍一会嫌茶叶不够好,一会又嫌水太烫,勉强喝了半杯又道:"走了这半日,爷饿了,要吃些东西。"
柴老爷子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几个月不见他头发已白了一多半。"沈二爷若是想拖延时间可打错了算盘,如今这北平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皇军手里,你就算你想跑……又能跑到哪儿去,莫不是去找你的那些相好?"
沈绍脸上还在嬉笑:"我的相好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只晓得问爷要钱要东西,不如柴家的大格格孝顺,还能招进门来个有出息的女婿。"
柴老爷子涵养再好也几乎要气炸了肺,冲沈绍亮出那一排镶得整整齐齐的银牙:"我好歹还有个不成器的女儿给我养老送终,你却是个命中注定要绝了香火的!"
沈绍还记着阿飞那一声斩钉截铁的亲生爹爹,才想起他如今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虽然是个丑八怪,虽然脑子那样笨拙,那不知道身上流着的究竟是哪家野种的血脉,却是一心一意孝顺他的爹爹,他是要定他了。沈绍从不着急,五年,十年,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他趾高气扬地对柴老爷子宣告:"我沈绍也是有儿子的!"
聪明,漂亮,身强力壮。
"我不但有个好儿子,很快还会有孙子,那小子行得很!"
藤原听不得他们争论这些家务事,两条稀疏的眉毛上拢起一团烟雾。在这酷热难耐的北平的夏天,他还是穿得一丝不苟,连额头上的汗水都仿佛是按着早已计划好的轨迹滴落。他不紧不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巾,抛在桌上,噗的一声。音响不大,却让那两个人都停下来望着他。
"沈先生像是不愿意?"
"哪有,"沈绍的背上全是热汗,湿了一片却不愿让藤原看见,"只是祖祖辈辈的基业,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得容我和下面的那些掌柜们仔细计较几天。"
"沈先生的生意做得好精。"藤原提起他那把镌着九瓣菊花的佐官刀,自桌子后面从从容容走出来道,"只是这情势有些紧急,怕是等不得那么久。"
沈绍背着手走了几步,忽然问那个年轻的日本少佐道:"藤原先生学中国话多久了?"
"四年多,不到五年。"藤原本是极为肯定的,忽然竟又怀疑起来,五年前他十八岁,刚从高中毕业,不负众望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国际政治系,父亲送给他一张开赴纽约的船票当做成人的礼物,想让他去外国开开眼界。
那时的藤原铁男还是从《春琴抄》里面那个安静而清冷的京都走出来的少年,总有些只属于年轻人的冷漠的厌倦,仿佛世上的一切都过早地对他失去了吸引,连自由女神都无法让他的眼波有一丝丝起伏。藤原以此为豪,用这样冷淡而辛辣的才气,唤起旁人的注意。
没有多少人知道,藤原本想要当个画家,却因遭到家人的一致嘲笑不得不浅尝辄止,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母亲,这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也对他扬起轻蔑的唇角。那永远沉浮在如同梦幻一般雾霭中的京都,在晨钟暮鼓里露出清水寺雕润绵密的屋檐,听不厌的单调的三味线,还有那些朱唇粉面的艺伎们身上斑斓眩迷的沉重和服,都在一种温柔的平静渐渐远去,他宁愿如同佐助一般刺瞎自己的双眼。只是佐助为了永远留住美的剪影,而他是要将美从生命中彻底剔除。
藤原偏偏赶上梅兰芳的访美演出,他在纽约的剧院外面看见巨幅的招贴海报,比男人还男人,也比女人更加女人,不经意晃花了他的眼。藤原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了一张二楼的戏票,听下面锣鼓喧腾,身影飘渺。藤原不得不承认父亲对他纯粹的西式教育是完全失败的,哪怕硬将一层白人的皮裹在头上,骨子里确确实实,还是东方人软弱而敏感的禀赋。
那是他第一次看京剧,只看一眼就迷上了。
然而有一点却是让藤原甜蜜又痛苦的,这样精致细密到极点的美好今生注定与他无缘,在那样辉煌缠绵的声腔面前,他褪变成一只丑陋的爬虫,终日躲避在父亲的福荫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顺顺利利长到了十八岁这个成年男子的年纪,□□的毛发却依然孱弱而稀疏,洗澡的时候他一根一根地数清楚了,第二次再数,仿佛又少了几根。他的声音偏尖细,像个还在发育的的孩子,他努力压低了嗓子,想变得如同父亲一样的沙哑,却更像是马戏团里面的小丑。他想,若他是个女孩子,便能终日足不出户,安安心心守在父母身边,没有自由,也没有责任。他将身上的那些毛发都刮掉了,过几天却依然长出来,他索性想要连根拔起,才拔出两根便疼的受不住。他是名门藤原家的男孩,也是从来没被父母承认过的女儿。
京戏,只有京戏,将世间男子女子所有的好处都团在一起,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捏出个十全十美的人来。
大学毕业的时候军部招募一批年轻军官前往中国,藤原知道中日之间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战,竟也因此久违地快乐起来。他终于找到这个卑微的自身和那古老而神秘的美丽技艺之间唯一可以相通的地方,在更加野蛮坚硬的枪炮面前,无独有偶,他们都将在烈火与鲜血中化为灰烬,共同踏上灭亡的道路。无论是至美还是至丑,在这一刻终是跨越了那道天堑,永永远远结合在一起。
但藤原却失望了,他沮丧地发现即使在炮火的洗礼中,那些中国人依然有悠闲的余裕,提着长衫的袍角泡一壶浓茶,等一出又一出好戏鸣锣开场,他们坐在戏台下,无疑比藤原楼上的藤原更加高大伟岸,藤原一时竟有些惶惑了。在这样污浊,并散发着阵阵恶臭的滚滚红尘中,分明比他年老衰弱的京剧却焕发出更加强烈的生气,仿佛每一个戏子都是它的化身,延续它的生命,并显出越发畸变的美丽来。
尤其是那个叫做赵夜白的戏子,堂堂正正的梨园的皇帝,站在美的顶峰,毫不留情的打破了他和京剧一同玉碎的美梦,让他痛不欲生。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令人哀伤。
"不到五年就能说得这么好,真是不易了……"沈绍从来不对旁人吝惜他的赞美,"少佐五年都等得,这几日就不成么?"
"怕是不成……"藤原微微晃了神。
沈绍狠心再退一步,道:"广生堂已经是你们嘴角边的肉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藤原眼中又掠过那个半低着头,只晓得望着自己鞋尖的戏子,斩钉截铁道:"我……实在是饿得厉害!"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外面赤条条的烈日下面传来一阵鞋底砸在沙地上的闷响,铁丝网旁荡起几个妇孺的哭音,沈绍透过百叶窗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正扛着沙袋绕着那司令部跑圈,还能出来放放风,不用竖着稻草过日子,他想着倒是比国民政府的监狱好些。
藤原用日语嘟囔了一句,忽然问沈绍道:"沈先生赌过么?"
沈绍嘻嘻一笑:"牌九扑克还是骰子,东洋的西洋的,爷什么都来得。"
藤原舒了口气似的和柴老爷子相视一笑,道:"那这便好办了……沈先生请跟我来。"
沈绍一路上随着藤原转角上楼。藤原腿不长,但步子很快,厚硬的马靴踩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沈绍的眼睛向来是管不住的,他从后面盯着藤原披着军装的脊背,下摆用一条褐色的皮带狠狠勒住了,那劲道像是要把腰都箍断了,深深陷进衣服里面去。他这才发现藤原的背上也被汗水打湿了,泅出一个又一个深绿色的小圆点。沈绍仔细看藤原的腿脚,竟觉得这个提着刀掖着枪的日本军人走起路来竟有着一种可以称之为媚态的东西,在这铁桶一般的军服围剿下,依然顽强地生存下来。他想起进来的时候在门口看见的那些严谨又风骚的和服,裹得严严实实,偏要露出那么大一截雪白的脖子,不就是明摆着让人在后面看个痛快么……沈绍顿时对日本人有了新的看法。
藤原的臀很小,从脊柱上一路蜿蜒下来,末了微微翘起一个尖儿,他像是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优点似的,有意无意,总将上身掰得笔直,将那军服的下摆都顶起来,于走路扇起的微风中摇曳生姿,看得沈绍想提起一脚将这圆溜溜的屁股踢平了,看这年少气盛的少佐还能不能继续耀武扬威。
沈绍觉得这一段路很长,不知藤原是不是让他看够了才在一扇门前面停下来,道:"我想这该是最公平的办法。"他手扶在门把上用力一推,赫然跳进沈绍眼睛的竟是一张巨大的赌桌,棕色桌脚,绿色台面,桌上各种赌具一应俱全,衣冠楚楚的侍者彬彬有礼站在前面。沈绍的目光一落在那摞高高的筹码上,就再也移不开了。他情不自禁挪过去捏了一个在手里,被磨平了棱角的圆润滑腻叫他爱不释手,那都是些上好的玛瑙,沈绍见惯了好东西也挑不出任何瑕疵,这样的成色打造成什么首饰都算是浪费了,不晓得是谁灵机一动磨成一副筹码,天生就该珠围翠绕,迎来送往,这才不枉了。
"如何,挑一样吧。"藤原已经捡了个位子坐下来。
沈绍将桌上的东西一样样都仔细看过了,最后拾起枚骰子抛在骰盆里滴溜溜地一转,道:"还是比大小的好,简单,全凭运气,省得你出千。"
"好。"藤原一口答应了,道,"沈先生这般好爽,礼尚往来,我也该要助助兴才是。"说罢,他拍了拍手,门外就走进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年,留得半场的头发,有几缕夹在领子里,沾上一层薄汗贴在脖子上。沈绍看得眼熟,瞧了半天才认出来道:"你不是赵夜白的那徒弟么,叫什么少白的……"
那少年顺着眼,嘴里却否认了:"我就是赵夜白。"
沈绍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见他不声不响靠在藤原身边,霎时明白了七八分,不禁失笑道:"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的耳朵热出了毛病……你是赵夜白——啧啧啧,骗人骗鬼也骗不了你沈二爷!
"他就是赵夜白,千真万确。"藤原比那少年自己还要肯定。
沈绍道:"赵夜白从来都是坐惯了爷膝头的,如今却拒人于千里,究竟懂不懂规矩。"
藤原淡淡扫了少白一眼,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沈先生那边。"
少白的眼睛里藏不住惧意,他还太年轻,没修炼到赵夜白的那份功力,对万事都死了心,断了意,只想着将自己深深地往戏里埋,闷死了也情愿。他见识过沈绍对付师傅的那些手段,轻描淡写,刻骨铭心,他吓得全身都开始哆嗦。是不是但凡戏子,都要走这一步的?少白学着师傅的模样半低了头,两个手将衣服攥紧了,提起来露出下面的一双黑布鞋。他自小练的童子功,一举一动都要有规矩,走起路来微微踮着脚尖,沉静且漂亮,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在沈绍跟前站了片刻,男人故意将两条腿敞开了,手掌在上面拍了拍。少白两只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转了转,沈绍的腿修长而结实,将长衫撑开了像是一张平平整整的椅子,那肌肉轻轻颤动着,对少白发出无声的邀请。
少白迟疑片刻才轻轻做下去,那屁股沾着沈绍的大腿不过两寸,沈绍当着藤原的面肆无忌惮地将他拉到怀里来,一手勒着他的腰,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扣住了他的下巴,逗弄他道:"赵夜白最拿手的曲目是什么。"
少白嗫嚅一阵,道:"回爷的话,是汉宫秋,长生殿和梅龙镇。"
"胡说!"沈绍在他腰上捏了一把道,"你怎么连自个儿唱的戏都弄错了?是夜奔,你最喜欢的那出是夜奔!"
"是……是夜奔。"少白强忍了痛不敢反驳,两只眼睛里却有了泪光。
"既然知道是夜奔,怎不唱两句逗逗爷开心。"
少白翻起眼睫望了望藤原,那坐在对面的男人只是笑笑道:"沈先生让你唱,你便唱两句好了。"
少白觉得委屈,从藤原的语气里,他听不出自己的分量。是他不由分说将赵夜白这个名字扣在他的头上,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代了师傅,成为北平城第一的名角儿。他的戏唱的并不好,容貌也不算多出色,开场的时候躲在后台悄悄数人头,还不到六成的座儿,但只要一看见二楼上那身绿色军装他就能安心。
少白也曾背着藤原偷偷去找赵夜白,他现在不唱戏了,改回原本的姓名住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没事养养花栽栽树,早年积攒下来的那些银钱还供得起他过一阵悠闲日子。师傅脱下了戏装,身板上却还是端着那个架子,说起话来都像是在念白,这毛病多少年了,轻易改不掉。他的师傅才二十岁,但却像活了两百年,他知道师傅心里面有个人,问了多少次师傅也不承认,只拖着悠长的腔调轻声叹道,恁对谁重如泰山,换他轻如鸿毛。
于是少白张口便唱了,只一句沈绍就不耐烦地将他撵开:"去去去,这样的货色,爷还看不上眼。"
藤原抬手将少白召回来,扬起眉毛盯着少年通红的脸道:"这么乖顺又好看的孩子,你竟不喜欢……"
沈绍不再理他,转头对藤原道:"这下子人都到齐了,等得爷手痒。"
藤原道:"来者是客,沈先生先请。"
立在一旁的黑衣侍者扣上骰盆,上上下下摇了几时下,只听见骰子撞在瓷器上的清脆响声,哗啦哗啦,不绝于耳。沈绍有些后悔,他还是应该带阿飞来的,如今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想给一个人带句话,原本想好了的,临出门前竟忘了,不知要多少时间,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一一说完。
谢家声进来的时候,沈绍刚输光了一大把筹码,剩下七八个零零碎碎摊在面前。他没有急着推门,先倚在门缝上朝里面望了望,只见一个即使坐着,依然显得高大的背影,穿的不是他惯常的西装礼帽,而是一袭黑色长衫,一只手轻轻支起来,托着下巴,半幅袖子滑下来,像是正在抽一支巴西的雪茄烟。他顿时喜欢上他身着长衫的模样,仿佛是第二次认识了这个人,一个崭崭新新的他。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倒是对面的藤原微微抬了抬眼,沈绍在那个日本人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凄凄的轮廓,手扶在门框上,别着身子轻轻走进来。世道变了,他却并没有变,脱胎换骨,他也能认出那双手,于千万人之中,绝无差错。
"你来了。"沈绍轻描淡写地说道,押大开小,他又输了一局,"呸,晦气!"他啐了一口,索性将面前的所有筹码都押了上去。
"什么时候出来的?"谢家声开门见山。他没有理由地坚定相信,他们终会相见,那样乱麻一般的缘分,岂是说断就能断的。这个不速之客从来没有问过他同不同意,就悍然闯入了他的生命,在他缓慢行进在轨迹上的的背后狠狠推了一把,让他和自己一起,陷入一个狂飙突进的漩涡,他头晕目眩,翻来覆去,最后只能陪着他跌进一处更加深不可测的泥沼。
谢家声在牢里没待几天就出来了,那牢头像是受过什么人的关照,并没有多为难他。那天他记得很清楚,是赵夜白来接他。赵夜白刚下了戏,身上还带着一股脂粉味,他的嘴唇很红,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胭脂没擦干净,又或许两者都有。
他叫赵夜白一声师兄,赵夜白眨眨眼,应了一声。谢家声霎时有了勇气,大大方方请他救出沈绍,赵夜白听着似乎并没有太意外,只说这位沈二爷平日里跋扈惯了,得罪了几个大人物,要放出来恐怕不那么容易。谢家声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他眉目间的那点犹豫让人看不透。他是亲眼看见沈绍和赵夜白之间的那些纠缠的,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老爷,一个是名震北平的戏子,怎么看怎么般配,却又天造地设地不能够在一起。他一直都不知道赵夜白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只一厢情愿地相信,沈绍配不上赵夜白,或是赵夜白看不起沈绍。
直到现在谢家声才悚然惊觉,他从来都不够了解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兄,或者连赵夜白自个儿都没能明白,沈绍,这个让人酡然欲醉的名字这个子弹一般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枪□出来,嵌进了他身上的哪一个地方。谢家声知道赵夜白身上有些东西是沈绍无法抗拒的,高傲却卑贱,聪明又愚蠢,他们是两只互相扣在一起的齿轮,总要把对方咬得鲜血淋漓,格格作响才算数,连谢家声也替他们感到疼痛。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手指头融进雪地里,,十个手指甲苍白得近乎透明,映着日头闪着清耀耀的光芒。
除了这一双手,他还有什么可用来挽留,或是饯别。
你究竟将沈绍当做什么,谢家声那个时候没有问,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经了这件事,饕餮居的生意是做不得了,赵夜白便为谢家声张罗了一个小院,白天谢家声睡觉,赵夜白练功,清晨的时候幽幽醒转来,听得窗外声腔依依呀呀,下雨一样打在纱窗上,一时间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戏词里一口一个小爷,叫得人心窝里长满潮湿的回忆。傍晚的时候赵夜白已经出门赶场子去了,谢就在小院口摆一个馄饨摊,他们其实一天也见不了几次面。谢家声总会在收摊之时给赵夜白留一碗在桌上,等他回来当宵夜填填肚子。
谢家声每周一三五下午就会去牢房附近转转,在那大铁门外面等上几个钟头,从冬天到春天,再从春天到夏天。他明知什么也等不到,但只要站在那里就安心的很,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或是尽到了某种职责,久而久之,竟也生出些说不出口的优越感。他怕有一天会忍不住,拿起家里面的那把削铁如泥的菜刀,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儿日日夜夜守在这里,最后变成一块顽石,另一半儿待在家里,还是那个身上流淌着刽子手血液的谢家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七月七日那天谢家声正坐在馄饨摊前打盹儿,闷热的天气一丝风也没有,突然一声炮响,整个北平城都在颤抖,天塌了,地陷了,这个世界就要完了!谢家声猛地一个激灵跳起来,向那个方向望了望,撇下摊子就开始狂奔。热风灌进他的衣服和裤管,浑身都被吹得膨胀起来,他瞬间变得无比魁梧,恍若传说中的夸父。当他以这样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赶到监狱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警察还是囚犯,都还原成一个单纯的人的模样,相拥相抱,极尽缠绵,像一对对前世的恋人,恨不得将骨血都融在一起。
头顶上的炮火还在呼啸,周围却看不到沈绍的影子,但谢家声那在酸甜苦辣中浸淫了十余年的鼻子却敏锐地嗅到了他残留的气息,或许带着血腥,还是那样活泼泼的味道。他在那废墟上坐了一阵,然后起身回家,在门口遇见赵夜白,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明白,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赵夜白道,他再也不唱戏了。
没过几天,就有几个日本人找上门来请他去司令部一趟。谢家声看着那黑乎乎的枪口就开始笑,他们一个是戏子,一个是厨子,怎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赵夜白不放心,送他到门口,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他是听说过的,但他交游的那些管的上事儿的官老爷们,不是逃了就是下了大狱,没人宠着,捧着的戏子还算是个戏子么。他从来都是威风八面,说一不二,但前朝的尚方宝剑却斩不了本朝的乱臣叛将。
谢家声知道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心结还没解开,或许永远都解不开了,可他的师兄心尖儿上还是喜欢着他的,哪怕只是假装的喜欢。他轻声向师兄告了别,心里头明白,除了沈绍,还有谁能惊动日本人来过问他这样一个小老百姓的死活。他忽然想起赵夜白那句没头没尾的再也不唱戏了,说不唱,就是真不唱了。他心里倏然打了个突。
"早就出来了。"沈绍不咸不淡的地答道,他等着谢家声冲过来,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一句为什么,就像是苏千袖,或是他以前喜欢,又离开了的男男女女一样。
谢家声却只是道:"别赌了,咱们回去吧。"
沈绍手一抖,正在掌心里的那几个筹码噼里啪啦落下来,侍者揭开骰盆,猜大压小,他已输的精光。红红绿绿的透明小锞子已在藤原面前堆作一处,他也不是多看重的模样,一股脑都推给少白把玩。那少年从没见过筹码,不知道每一个小东西能值多少大洋,只是瞅着玲珑剔透地好看。他将那些筹码仔仔细细垒起来,半晌抬起头,对藤原笑道:"少佐您瞧,这像不像丹桂大戏院?"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藤原盯着看了一阵,忽然亲自往那精巧的建筑物上加了几块筹码,道:"我倒觉得有些像金阁寺……"他不管少白有没有见过,那是只存在于他心中的高不可攀的金阁。少白只管点头,藤原便兴致盎然地继续他修建金阁的伟业。他细长的手指将沉甸甸的筹码一层一层堆砌起来,单枪匹马,只手空拳,他比当年的足利将军还要威风千百倍。
忽然,横里飞过来一个筹码,瞄准过一样,正好命中那塔楼中心,金阁便从顶上撕出一道裂痕,蜿蜒之下,将整座屹立了六百年的伟岸高塔扯得支离破碎,在砖石瓦砾簌簌下落的空隙里,藤原看见坐在赌桌对面的那个男人手还搁在颊边没来得及收回去,笑嘻嘻对他道:"刚才是爷大意了,我们继续赌。"
"你已经没有筹码了。"
沈绍已将广生堂的人参生意输掉了,百年基业,一败涂地,但他心里竟不觉多么难受,那些钱本是老头子一分一毫攒下来,预备留给他的那个该死短命的混账哥哥,现在全都落在他这个没出息的二儿子手里,老爷子在地下早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吧……沈绍抬眼冲藤原飞过去一记桃花眼——你们拿的都是死人钱,没什么光彩!
"谁说爷没筹码了?"沈绍舒舒服服倚在桌面上,翘着两条长腿,那脚尖微微弓着,像是要越过这两三米的距离,去勾藤原的腿肚子,"沈家还有钱庄、银行、戏院、茶馆、酒楼、房产、田地……再加上东北老家的那些吃不下带不走的东西,一共一百八十一处产业,我就一样样兑出来跟你赌!"
藤原听得眼睛都烧起来了:"沈先生当真?"
沈绍哧然一笑:"你问问旁边的这个谢家声,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好!"藤原欠起身来推开少白,示意侍者继续下注。
沈绍一口气将二十个筹码都押了小,随手抄起杯凉茶喝得悠闲。忽然有人扯他的袖子: "别赌了,咱们回去吧。"
沈绍不动声色将他的手甩开,那人却变本加厉攥住了他的胳膊。"咱们回去吧!"他像是个被割了舌头的人,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话。
骰盆打开,三四五十二点大,沈绍果然输了。"晦气!"沈绍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出去,半年不见他身上瘦了不少,手心里摸着的都是一把骨头。谢家声轻飘飘一头撞在墙上,噗的一声,让沈绍想起牢里的那只破布口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大烟瘾还没有完全戒掉,全身血液都被烧得沸腾起来。他有些烦躁地一挥手,又丢出去十几个筹码。"我就不信了,这局我押大!"
谢家声仰起脸,他的额角青了一块,蹭掉了点儿油皮。他贴着墙根站起来,将身上的长衫一点一点理平顺了。谢家声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线,像是用一把薄薄的刀片将脑袋砍下来,又强行拧回去时留下的痕迹,红线下面掖在衣服里的地方,垂着一块冷冰冰的玉片子,上面有沈绍的魂,还有被他亲手杀死的大哥的血。谢家声隔着两层衣裳按在上面,倒吸一口凉气。突然,他雪豹一样窜起来,向沈绍扑过去,两只手大大张开,狠狠将沈绍的脖子箍住了,往门外拖。
"你做什么!"沈绍一句话还没说完,喉咙里的气就被掐断了,谢家声那砍瓜的,切菜的,庖丁解牛的双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转眼就要将他按倒那滚烫的汤水里去,煮成香喷喷的一锅——难怪他的馄饨那么让人欲罢不能,竟是用人心熬成的!
沈绍反手扒上谢家声的背,他脊梁上极瘦,一截一截戳起来的骨头凹凹凸凸,活像是一条巨大的蜈蚣,而谢家声就是那蜈蚣精,盘算着吸他的血,吃他的肉——怎能让他得逞!
沈绍大吼一声,用力一坳,他在东北的时候就跟武馆的师傅学过几年擒拿格斗,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听那骨节啪的一响,谢家声浑身的劲都被卸脱了,一头栽倒在赌桌上。他还是不死心,挣扎着从桌子上滑下来,掐住沈绍的腿。沈绍想也不想,踢脚就往他的肚子上踹,那声音就像是在擂一面小鼓。
咚咚,咚咚,咚咚。
他踹谢家声,重重地,踹这个曾经救过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人。踹完了他才想起了他今天没有穿惯常的那双外国进口硬皮鞋,而是一双软绵绵的青布鞋。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谢家声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拖着湿嗒嗒的尾音,从喉咙深处漫上来的,断断续续,晃晃悠悠,听在沈绍耳朵里,竟带着些冰冰凉凉的媚意。他记起当日饕餮居肮脏的窗台上,他们正做着更加肮脏的事。窗外的赵夜白还站在屋顶上尖声细气地招魂引鬼,踩得瓦片哗哗响,像是倾盆而下的一场大雨,而他们两个也仿佛刚淋过雨似的全身湿透。那个时候,谢家声嘴里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你还真是……"在沈绍出神的瞬间,他已输出去了一半的筹码。他咽了咽口水,对藤原道:"这么一局一局地赌有个什么意思。"
藤原像是没看见刚才的闹剧,道:"依沈先生的意思……"
"一局定胜负!"沈绍说着就把面前的所有筹码都推出去,"这就是我的身家性命了!"
藤原转头问杵在身边的少白道:"你说怎么样。"
少白学着他师傅的样子,将头发留得微微有些长,一低头就垂下来,不声不响就把眉梢眼角都挡住了,他知道自己长得傻乎乎的不好看,或许连师傅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但他总记得师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做人和唱戏一样,下功夫练久了,自然也就像了。
少白想要做得像个人。
"万事你拿主意就好,问我做什么。"
藤原哈哈一笑,一拍桌子,将跟前的筹码一拂,顿时唰啦啦倒了一片。"好,我就跟你赌这一局!"
谢家声还不死心,他一个翻身跳起来,一头撞到沈绍怀里去,沈绍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腰,忙里偷闲冲那侍者喊道:"别忘了,押小,我押小!"谢家声忽然掏心窝地给了他一拳,那力道恰到好处,将血液都压迫回心脏,沈绍手上一松劲,痛得全身都蜷成一个虾仁,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这是谢家声家里压箱底的本事,从他那个当刽子手的叔父那里学来的,为的是临刑前一掌收缩血脉,才能让凌迟的犯人捱完那五百刀。谢家声见他的模样不似作伪,生怕下手重了,忙拍着他的背问:"有没有伤着哪里……"
这时侍者喊了一声"开",沈绍什么疼痛都顾不得了,一把挥开谢家声,跳起来就往骰盆里瞄。"什么点数!"
三枚骰子,一枚三点,一枚两点,第三枚却被上面的压住了,看不见点数。沈绍心里盘算,不知道老天到底开不开眼,若是四点以下,他便可以反败为胜,若到了五点,就要输得倾家荡产。
这一场豪赌两边的赌注加起来上千万,沈家从沈阳到北平,几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了,连侍者的手都有些颤抖,他伸手去揭那最后一枚骰子,说时迟,那时快,竟有人抢在他前头将那颗骰子捉在手里。
"谢家声你做什么!"沈绍大喝一声,余光里瞥见藤原已经将手扣在刀柄上,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窗帘后突然涌出来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将他们围在垓心,只要藤原一声令下,就能将他们两个打成筛子。
"谢家声你先把东西放下。"沈绍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久违了,他想,莫非这一辈子就要栽在这些小东洋手里,从沈阳到北平,辗转了三千里,小半个中国都没能躲得过。
那琉璃骰子握在谢家声的指头上,映得那双手也仿佛透了明似的,恍恍惚惚,像一捧化不开的白雪。谢家声轻轻转过头,对沈绍笑道:"是你赢了。"说罢一仰脖竟将那骰子吞进喉咙里。
候在一旁的士兵连忙扑上去抢,却哪里来得及,只见谢家声喉头一动,已将那小东西咽进了肚子。谢家声哈哈笑了几声,任由那几个人扒着他的嘴,露出一口被沙子和石头磨砺过的铁齿铜牙,含混不清地说道:"老天作证,是沈绍赢了!"
38
藤原铁青着一张脸,他的面孔原本是瘦削而淡漠的,还有些少年忧郁的影子,现在每块肌肉都蹦起来,像一条发怒的鲶鱼,谢家声看着,忽然很想笑。
"剖开他的肚子我也要拿出来。"胜负已经不重要了,他是咽不下这口气,来到中国之后,除了赵夜白,这是第二个让他感到一阵挫败的人。谢家声只是干站着,他全身上下都在痛,被沈绍打的,刚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那个男人是真的下了狠心,手上竟没有半点留情。他眼看着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逼过来,却没有力气动弹半分。
他疑心自己的脊梁骨已经折了。
"慢着,"沈绍突然开口道,他把那副干净得已经不能再干净的眼镜拿下来擦了擦,然后又架回到鼻梁上面去,"方才我看见了,是个五点,我输了。"
谢家声一呆,道:"你……分明是你赢了的……"
沈绍挥挥手笑道:"当年我玩骰子的时候你还在耍泥巴呢!是什么点数我听声音就知道,休想瞒过我,五点就是五点,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些留恋地望了望那一堆红红绿绿的筹码,对藤原道:"少佐,这些现在就都是你的了,不过……我只有个小小的要求。"
藤原有点不可思议地盯着沈绍,半晌才道:"沈先生请说。"
"这些东西,都是些房产地契,搁着也是搁着,没什么用处,我想要全都折成现金。"
藤原思忖片刻:"好,我就给你三天时间。"
"多谢少佐。"沈绍拱手,一边依旧夹着那手杖,一边拉着兀自不肯认输的谢家声,潇潇洒洒,转身离开。
"我们没输!"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谢家声忽然哽咽着喊了一声。
偌大的沈家,说败就败了。消息传出,先是银行那边的提款风潮,仅仅一个上午,金库就被蜂拥而来的人群提空了,还有几百个人拿着号牌,大热天坐在门口,没取着钱说什么额不肯走。然后各路人马见势不妙,纷纷联手压低地价,广生堂和其他几处产业都是顶好的极地段,硬是只卖出了不到七成的价钱。那钞票还没在手里攥热乎,转眼就被用来填补银行这里的漏洞。连阿飞都觉得心疼,一百年的基业,拱手送人。沈绍倒还看得开,宁肯便宜中国人也不能让东洋鬼子得了好。
那日谢家声来的时候,沈绍已经将自己所在房里整整两天,任谁也不见。谢家声推门,没锁,虽是白天,里面却是黑沉沉的,厚重的窗帘拉着,灯也不开,地上隐约坐着个人,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谢家声走进去,刚一落脚,便听见沙沙的声音,借着门口的光线一看,竟是满地散落的钞票,下雪一样,在房间里铺了一层又一层。这样轻微的响动惊了那人,他抬起头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来数数,我怎么都数不清。"
谢家声看钞票上蒋介石大总统面目威严,他对这个老头子没什么恶感,即使小心翼翼,还是不经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几个脚印。
沈绍坐在一叠钞票堆成的小山上,依然是衣冠楚楚,他穿的还是当天去日军司令部的那套长衫,却连一个皱纹都没有,想是一回来就坐在这里,再也没有出去过。
"本来我已经数好了的……"谢家声低下头,不去看他眼睛里的血丝,"但数着数着脑子就不清楚了,乱套,全乱了套。"
这几天的事情谢家声已经听阿飞说过了,沈绍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下人,只有阿飞死皮赖脸,还要跟着这个一穷二白的主人,沈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赶都赶不走。他将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当的当,卖的卖,连这栋房子都折价给了别人,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只关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数钱,他要记住,到底有多少家产被他一夜之间败落干净。
谢家声硬着心肠道:"反正都是要给日本人的,多一块,少一块,又有什么关系。"
"胡说!"沈绍的语气却不如字面上那样严厉,"你一个厨子懂什么?"他抓起一把钞票凑到谢家声眼前,晃了晃道:"你一辈子看见过这么多钱么,爷却不稀罕,这一回,就当做借给那日本人的,爷早晚要讨回来!"
谢家声冷笑道:"不过是在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得来的,想着也不干净。"
沈绍突然想着苏千袖在牢里的时候,曾正襟危坐对顺子道:"自古笑贫不笑娼,都是下九流,你还不够我做一场生意。"他很快就将身无分文,沦落到连那个娼妓都不如。他原本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赵夜白,若是没有遇见那个戏子,他就能从从容容变卖家产,或是去上海,或是干脆去美国,何至于受现在这份侮辱。但要不是在广生堂外看见雪地里的那一双手,他也不会鬼迷心窍追进丹桂大戏院,沈绍想着,连谢家声也是罪魁祸首之一。若是早一分钟,抑或晚一分钟出来,他们就会擦肩而过,永不相见。那个被他辞退的老掌柜的脸浮现出来,沈绍早已记不清他的模样,只知道,瘦,那样刻骨的瘦,还有追在他身后喊得那一声"东家"。
到头来那始作俑者竟是自己,沈绍不禁苦笑,果然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他毁了苏千袖一辈子,上天就随了那个戏子的心愿,派来又一个戏子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倾家荡产。
"谢家声,我有些饿了,想吃你做的馄饨。"
"行,"谢家声一口答应了,"不过一碗馄饨一块钱,你可不能赖账。"
但现在沈绍却连一块钱都拿不出来,却还是涎着脸笑道:"能……先欠着么?我再给你当几天的店小二还债。"
谢家声叹了口气道:"饕餮居我都关了,要你这个店小二有什么用。要不……用你身上的一样东西抵债"
沈绍浑身上下地看了看,只剩这套衣服值些钱,只是穿在谢家声身上却大了些,不由得笑道:"想要你尽管拿去,晚了,恐怕连这点东西都没了。"
谢家声一笑,突然从他鬓上拔了根头发,道:"我嫌金子压身,银子晃眼,铜钱钞票,我又受不住那腥气。别人弃若敝履,我偏要当做宝贝,便是你身上的一丝一毫,也比那些不中用的玩意儿贵重千百倍。只求老天保佑,但愿不要压错了宝——你的这一根头发足可以抵一顿饭钱了。"
沈绍突然一愣,霎时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掉落下来。男儿眼泪不轻弹,这是谁说的鬼话,爷就是愿意痛痛快快哭一场,他连沈昭死的时候都没有落一滴眼泪,气得老爷子顿脚大呼天亡我也,沈家几百年清清白白,到这一辈竟出了一个逆子。
谢家声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捧出一个枣红的食盒子,还是他在丹桂大戏院里第一眼望见的模样,一层一层的油漆包裹得眼看就要顺着那一双手流下来。谢家声打开来,里面只装了一大碗馄饨,无比熟悉的辣油味道活物一样,顺着那碗沿缓缓爬上来。
"这……"
"放心吧,这次可没有放鸦片膏子。"
"有我也照吃不误。"沈绍接过来,西里呼噜吃得不亦乐乎,一眨眼工夫,三两满打满算的馄饨就下了肚,沈绍还嫌不够地一抹嘴巴,道:"这头发虽然便宜,但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变成个秃子。"
谢家声压着笑意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回东北么?"
"那哪儿行,"沈绍连忙摇头,"这不是自投罗网么。"他沉默了一阵,滚热的呼吸喷出来,将那辣蒙蒙的香味散得到处都是,就像这满地的钞票一样懒得收拾。半晌,沈绍才道:"我都想好了,听说当下日本人正在攻打上海,上海物资奇缺,我托朋友准备了一批货,运到南方,定能赚一笔。若是时局好,多跑个几趟没准还能东山再起。"
"去上海……这样远,一路上还兵荒马乱的……"
"区区小东洋算什么,当年我沈家在长白山挖人参的时候,还和俄国老毛子干过仗,一族人豁出去二三十条性命也从来没有吃过亏,我就不信那小东洋比老毛子还厉害!"
谢家声见他说的笃定,当下也不再阻拦,之问道:"你从哪里来的本钱?"
沈绍脸上一红,支吾道:"这个么……我还有几个朋友,互相借一点,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家声料他便会如此说,沈绍一朝落魄,又是得罪了日本人,旁人避之不及,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哪里还敢跟他有牵扯。当着沈绍的面他也不戳破,又问道:"那现在够了么?"
沈绍知道瞒不过他,却还是硬着头皮扯谎道:"勉勉强强,算是够了罢……"
谢家声叹了口气,自身上摸出一包东西塞给沈绍道:"小门小户的,撑死只拿得出这几个钱,你要做生意,怎能少了我的份。"
沈绍打开一看,都是十足十的银洋,粗粗一数,竟有三四百。"这么多钱你是哪里来的!"
谢家声也不隐瞒,道:"饕餮居虽然比不上你家广生堂财雄势大,却也是北平城有名的百年老店,这个价还是值得起的。"
"你卖了饕餮居!"沈绍猛然跳起来,"那可是你的命根子,没了它,你往后要怎么办。"
"也不算是买了,"想起祖传的百年老店,谢家声面上也有些愀然,"只是暂时典给别家,待以后你赚了钱,再为我赎回来便是。"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哧一笑,道:"我和师兄都想好了,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就一起到天桥那边卖艺去,他拉琴,我唱戏,这几天他都逼着我吊嗓子呢。"
沈绍听了也不禁莞尔:"我只知道你师兄唱戏是一绝,想不到还有拉琴这份本事。"
谢家声道:"你是不明白他,他总是说唱戏吃的也就是这几年的饭,老了老了,还有谁愿意来听你这破喉咙,他现在学个一技傍身,将来也不至于没个依靠。"
"我怎不明白!"沈绍忍不住驳了一句,忽觉有些可笑,又按捺下来道,"这样深谋远虑,当个戏子实在太可惜,等日后我挣下大大一份产业,定要请他来为我当掌柜。"
谢家声听着这话却不舒服:"你当每个戏子都要矮你一截么,梨园行虽是看人笑脸的差事,但胜在人心里面干净。你沈家的掌柜是个肥缺,指望着人人都要巴巴尔地赶来,替你卖命还要说谢沈二爷赏赐么?"
沈绍本是一片好意,却被谢家声数落出十大罪状,一时也觉得甚是委屈。他模模糊糊地知道,无论他们再怎样亲热,那里自有一道鸿沟将他们横亘在他们中间,举步可逾,又隔如天堑。这是天生地养的,怪不得他们两个,世上本就没有两个完全契合的人,泼天富贵,蜗角名利,哪一个不能叫人生离死别。打从仓颉将钱这个字造出来,他和谢家声的宿命就是注定了的。终有一天富人和穷人将会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比如今的高鼻子洋人和中国人之间差异还要巨大。沈绍晓得有的时候,不是光捧着一颗心就能视而不见,他尴尬地一笑道:"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到时候老板哪里轮得到我,还不是都被你管得严严实实的。"
谢家声也发觉自己说得过了,垂着头道:"你这口气,活像满地都是金子,只等着你去捡似的。"
这时,过来搬东西的人已经到了,楼下的脚步声吆喝声闹哄哄的,一扇厚木门都关不住,从门缝下一股劲地往里面涌。沈绍了听见脸色倏然一白,紧咬牙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谢家声觑见那角落里歪歪斜斜搁着台留声机,旁边的箱子里装的都是沈绍平日最爱听的唱片,时下流行的女歌星一个不少,他都收得齐全。箱子上面贴着张纸条,写明是某年某月某日,两百大洋卖给某人。谢家声也不管,径直将那条子扯下来扔在地上,他随意挑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那留声机里,唱针一拨,便有柔柔靡靡的歌声飘出来,将门外的喧嚣都压下去了。他向来只听京戏,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些从上海的弄堂里传来的哀怨情愁。
他也曾看见过商店外面挂着的那些摩登女郎的画片,嘴擦得红红的,脸倒是美人脸,只是不知道涂了多少白粉,衬着蛾须子似的两道眉毛,弯弯地直勾到鬓边去。漂亮是漂亮,但谢家声看惯了京戏,只觉得不怎么庄重,他还是宁愿提着枣红的食盒子到丹桂大戏院听师兄赵夜白唱一出字正腔圆的汉宫秋。
那些新潮音乐没人的时候,他也会哼上两句,不敢在人前,怕人说轻佻。这便是老北京雷打不动的规矩,世上那么多城市,什么伦敦巴黎纽约,统统没有北平城这样老旧这样大,而更加老旧的那些城市,西安洛阳杭州,也统统没有北平城这般洋气这样新,至于上海,胡同里的那些老头子提起来就皱眉头,不过是些暴发户罢了,他们见过这皇上和老佛爷住过的紫禁城么,见过居庸关上的长城么,吁,他们恐怕连豆汁儿和炸酱面都没吃过吧——何止没吃过,连听也没听过。前几年鼓楼那边开了一家卖上海菜的酒楼,灌汤包蟹壳黄,谢家声吃在嘴里也就是那么回事,并不如从小吃到大的驴打滚那么美味。
唱片里的歌词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他听不太懂,但就这样和沈绍静静地站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的手先伸过来的,牢牢攥住了,就被一把枷锁拷在了一起。沈绍跟着那曲子轻轻唱了两句,听谢家声问道:"这歌儿倒有些味道,叫什么名字?"
"管他叫什么名字,都已经是别人的了"沈绍一时兴起,拉着他的手道,"咱们来跳个舞吧。"
谢家声一惊,忙不迭地拒绝:"我哪里会跳什么舞。"他玩刀子是好手,若论到唱歌跳舞脑袋里就像是少根筋,小时候戏班的师傅打都打不好,这么多年也没有长进。他知道沈绍常年混迹的那些圈子,舞技定然一流。
"怎么跟你师兄说的一样,是不是一起商量好了来糊弄我的。"沈绍眼皮一挑,觑准谢家声脚步一退,反手就将门锁上了。
谢家声走投无路,急起来连说话都结巴:"我……我是真的不会!"
"不会就学,一个男人不会跳舞成什么样子!"沈绍将一口歪理说得理直气壮。
"我怕踩疼了你……"谢家声无计可施只好搬出最后一个理由。
沈绍却不为所动:"那就脱了鞋子。"
谢家声听了立时将脚跟往身后一缩,沈绍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更快,手一探已将他一只脚结结实实朝在手里。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鞋帮子上轻轻一弹,那鞋子转眼就到了他的掌心里。谢家声从来不穿皮鞋,那一双黑布鞋一看就是新做的,鞋底还泛着白,沈绍捏着中间,那两旁便规规矩矩地翘起来,小船一样,乖觉得很。沈绍擒着那鞋弓翻来覆去看了看,调笑道:"要是再小些,就能直接当酒盅使了。"
谢家声想他这德行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哂道:"我叔父看过之后说,这样的脚踩人最痛。"
沈绍一笑,也不言声,接着就去扒谢家声袜子。谢家声竟骤然失色:"你做什么!"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一双白棉袜子已经被沈绍扯脱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个角儿挂在那脚尖上。谢家声脚背都弯起来,弓成一道圆润的月牙儿,五根脚趾牢牢并在一起,指甲盖儿都泛着光。他脸上也有些红晕,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没想到竟这样秀气……"沈绍赞叹一声,古玩一般拢在手里仔细把弄一阵,道,"怎么就舍不得拿出来给我看看?"说着便在他脚底轻轻一搔。
谢家声最是怕痒,脚踝往后面一缩,胀红了脸道:"在外面跑了一天,还没清洗,都是汗……"沈绍已趁机抓住了他另一只脚,如法炮制,将他的鞋袜都剥了个干净,那两只脚并排摆在一起,一对莲藕似的,怎样都看不够。谢家声忙挣脱了站起来,那一双白生生的脚就在长衫下面若隐若现,这时留声机里面已换了一首曲子,南音未改,谢家声却已听懂其中的几分意思,不过是什么哥哥姐儿,郎呀妹子的,一声声叫得亲热。
沈绍在对面揽着他的腰,将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谢家声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唇角瞧个不停。刚迈出第一步谢家声便觉得浑身不自在,道:"这满地都是钱,黏在脚上怪难受的,咱们还是下次……"他看着那促狭的嘴角一弯,沈绍搁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忽然用力,将他整个人都抱起来,然后轻轻放在自己的脚上。脚底厚硬的皮鞋头顶在脚心,像是有一只不安分的手,揉捏着他的皮肉,叔父说,那里有一处经脉,是能直接牵到心脏的,谢家声两条腿都开始打颤。他将足尖微微踮起来,恰好够到沈绍的眸子。"这样不就好了,你既不会踩痛我,也不会不舒服,还能跟上我的步子,一举三得,我是不是很聪明?"说着,他的双腿已跟着那缠缠绵绵的歌声缓缓动起来。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百忙之中沈绍还不忘在他耳边数着拍子,却让谢家声更加笨拙。他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将一切都叫给沈绍,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一双皮鞋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在铺满金钱的地板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窗外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谢家声的大脚趾在鞋面上捺下一个小小的凹陷,直抵在里面的那只脚背上,隔着一层厚硬的牛皮,他依然能将那双脚的模样细细描摹,想必是结实、有力、坚硬、强健,而毛发丛生。谢家声想着便笑出来。
"别分心,"沈绍突然俯下身拥紧了他的脊背,有什么灼热的东西仓促间打湿了他的衣服,一层层浸在他的皮肤上,"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嗯,你也是……"
"好好等着,我发达了就回来。"
"即便你不发达也要回来。"
偌大一个中国他们都能彼此遇见,何况区区北平到上海的距离。这一刻,他们两个都是一样信誓旦旦,迫不及待。
沈绍没有想到,一别之后,距他们再次相见,已经过了五年。
39
1942年夏,重庆朝天门码头。有个人胳膊上搭着件薄外套从民生公司的大船上下来,沿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爬上几百级又高又陡的石阶。他一边抹着脑门上的汗,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两边那些吊脚楼,在薄薄的晨雾中都像是浮在天上的——原来天宫里也是如此寒酸——这就是战时的陪都,向他展现的第一道风景。朝天门是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现在正值涨水季节,浩浩荡荡两条大江滔滔东去,发出阵阵轰鸣。远处的汽笛飘荡在风中,轮船上的万国旗漾起朱红的微笑,像是挂着一串串辣椒。潮湿的空气里,闷热无处躲,他搓着手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年轻人道:"都说南方气候宜人,我看倒不见得,在北平冷极了还有炕头,到这里只想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
"爷,你热么?"年轻人像是会错了他的意思,忙将掀起自己的衣服为他扇风。
那人无可奈何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个子长了,脑子却不长,现在都一门心思顾着逃难,哪里说得上热不热,你当还在北平享福么。"
短短五年,他高了。也壮了,自己比他都还要矮上一截,去够他的头顶已然有些吃力。他正是沈绍,当年跺跺脚九城乱颤的沈二爷,辗转几年之后,和他须臾不可分离的狗腿子阿飞一起,也到了重庆。
当年沈绍料到在日军的围困下,上海必然物资奇缺,而美英法等列强都在上海设有租界,绝不会坐视这座城市的沦陷,日军最终定会会铩羽而归。但是全世界却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当他历尽艰辛,带着一大车的日用品走到上海郊外的时候,才知道上海已经被日军攻克,城里的人都在向杭州无锡等地逃难,他雇佣的伙计们见势不好,也一哄而散,沈绍只得独自北上,转向另一个备受日军压力的重镇——郑州。
这个时候徐州会战已经开始,中国守军节节败退,连张自忠上将也战死枣庄,沈绍才走到黄河边,便遇上国民政府为了阻挡日本人的进攻,掘开了花园口的大坝,将整个河南变成了浩瀚泽国,一夜之间,四百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沈绍被滔滔黄河水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亲眼目睹那些灾民惨状,卖儿鬻女,家破人亡,心中竟不忍起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那一车的货物以难以想象的低价就地卖掉,连本钱都没收回来。
待洪水退去,已是一九三八年的九月,沈绍动身返回北平,他去赵夜白的小院寻谢家声,却已是人去楼空,他抱着一丝希望找到丹桂大戏院,在门口就听见里面咿咿呀呀的唱词,倒和赵夜白的声腔有些相像,沈绍大喜过望,进去一看才发现是他的那个叫少白的徒弟,一年多光景他长大了不少,正立在台上全神贯注唱一出《汉宫秋》,这本是赵夜白的戏,现在他顶了这个名头,言行举止都学得似模似样,涂着白惨惨的一张脸底下,恍若赵夜白附身。
沈绍将身上仅剩的几个钱给了那店小二,跑堂的还认得他,当年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沈二爷,谁能忘记?"爷可是好久都没来了……"小二觑着他下巴上略有些凌乱的胡茬说道,很有些嘲讽的意思。
沈绍在后台等了很久,终于看见少白出来,他今年十四,还不到十五,却已经像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极风情地往那镜子前一坐,头靠在椅背上,自有人上来为他卸妆,看着自己本来的肤色一点一点从那些脂粉下面挣脱出来,少年竟有些厌恶的样子,微微皱着眉道:"我认得你,沈二爷,是么?"
"是我。"沈绍规规矩矩地答道。
少白红艳艳的嘴唇慢悠悠吐出一口气,道:"你是来找我师傅的?"
"我来找赵夜白。"
"我就是赵夜白!"少年突然跳起来,"睁大你的眼睛,竖起你的耳朵给我听好了,我现在就是赵夜白,没有别人!"
"我来找赵夜白。"沈绍念着他的本名,"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少白对着镜子一笑,忽然推开伺候他的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道:"你找他做什么?"
沈绍闻到他身上的腥气,皱了皱鼻子道:"你喝酒了?"从前赵夜白对自己最是严苛,晚上有戏场子的时候因怕声音粗浊,绝不吃一口东西,甚至连茶也不喝,只用清水润喉。
"不喝酒怎么成得了赵夜白?"少年自梳妆台下拿出一个玻璃瓶子,拧开来就往喉咙里灌,沈绍一闻便知是烈性的威士忌,价格不菲,亏他能买得起。少白已经有些微微的醉意,两颊被烧得绯红,曳着声气道:"赵夜白一生下来,就是活在戏里面的……我……我没他那么好的福气,肉体凡胎,拙嘴笨腮,学不来那样人戏不分,君临天下……沈二爷也是因为这瞧上他的吧……"
见沈绍不说话,少白极痴迷地瞪着那镜子里的人影道:"你看,你看,这里面的人多贵重,多漂亮,谁看了不喜欢?我也想要变成这个样子,钻进去,抹杀他,扒了他的皮穿在我自己身上,一辈子都不脱下来……"
沈绍知道那赵夜白,是多少年才能出一个的,他为戏而生,也只能为戏而死,抑或是,他自个儿就是一场以天为幕,以地为台的大戏,世上所有人都是他的观众,看他在上面演一出千古绝唱。多少人恨他,也有多少人羡慕他,却都是因为爱他。爱他,学他,在醉眼朦胧中,穿他的衣服,唱他的戏词。
还是不像他。
瞒得过所有人,却终究骗不过自己。最后只好发疯似的,隔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嫉妒他。
沈绍不声不响起身告辞,他终是没有找到谢家声,连赵夜白的踪影也失去了。
往后几年,他走遍大半个中国,被拆掉炮台的天津卫,还没洗干净血腥的南京城,碾成齑粉的徐州,还有打得在地图上只剩下一个名字的长沙,到处都在兵荒马乱,那生意自然没什么起色,本钱也越来越少,最后他在上海买了一张船票,逆流而上,终于在一个月后,到达国民政府的新首都。然而这座地处西南的城市显然并没有做好成为都城的准备,到处都还弥漫着江湖习气,码头外被烤得滚烫得沙石路上店铺林立,精赤着上身的汉子将货物狠狠往肩膀上压,他们的汗水流淌成一条河,然后汇入长江。背着孩子的女人,坐在檐下那一线可怜巴巴的阴影里,做些缝缝补补的伙计,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邻居们说些闲话。沈绍猛然想起北平城里的那些小胡同里,静悄悄,雪落的声音,从北平到重庆,中国人还是中国人。
阿飞第一次来重庆,看什么都新鲜,闻到旁边角落里传来的烧饼香味,嘴巴也不禁有些馋了,沈绍看他的样子,笑着从兜里摸了几毛钱道:"正好我也饿了,你去买几个饼回来填填肚子。"
阿飞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这些年跑了许多地方,面容比五年前稍微活络些,但总是跟在沈绍屁股后面撵来撵去的习惯却一直改不了。他接了钱,几乎是有些雀跃地向烧饼摊子跑去,厚实的胳膊在尘土中轻捷地摆动起来,黑硬的汗毛被阳光镀成金黄的颜色,曾经让苏千袖赞赏不已的纤细腰杆上生出一层有一层紧梆梆的肌肉,摸上去就像是碰到了一块铁板似的。沈绍也不知道,他的那条小看门狗什么时候竟长成了一条凶猛的狼犬,或许是他敏锐地意识到主人仅是不同往日,乱世里,想要保护一个人,除了自己变强,还有什么办法。阿飞没念过几年书,也不及别人聪明,只剩下一把力气,一丝不剩,全用在了沈绍身上。
沈绍看见阿飞强健的汉子的身体,脸上却挂着少年般的懵懂神情,笑着骂了声"没见识的东西",他现在才发现,这个狗腿子长得还是有几分气魄的,浓眉毛,高鼻梁,厚耳垂,怎么看怎么像东北的男人,但那脸盘还是狭小,甚至是有些尖削的,五官都几乎塞不下,于是委委屈屈生了一双小眼睛,又像是江南人氏。
不一会阿飞就揣着四五个烧饼回来了,大热的天他竟还怕冷了似的捂在怀里,拿出来的时候,沈绍见他的胸膛上都被灼红了一片。"傻子,痛不痛?"沈绍戳着他的伤处,那样毫无保留的忠诚让他宁愿相信也许阿飞脑筋真的有问题。
阿飞咬着嘴唇笑了笑,郑重其事将一把零钱交到沈绍手里:"本来是八毛一个,我一口气买五个,只收我三块钱。"
"一块钱也这样省?"
"一毛钱也要省。"
沈绍笑了笑,低头咬了一口,虽然是码头旁边的小铺子,手艺却着实不凡,外酥内软,满嘴生香,细津津的香油从牙齿缝里流出来,还混着一股蔗糖的清甜。阿飞刚吃了一个,还嫌不够,抬头却看见沈绍的脸色忽然一变,抓着他就问道:"这烧饼是哪里买的!"
阿飞一怔,指着街对面的黄桷树底下道:"就是那家!"
沈绍捏着烧饼,三步并作两步从马路上横穿过去,抬眼就是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他隔着浓密的树荫,看那个卖烧饼的人戴一顶破旧的斗笠,将整个脸都遮住了。大热的天,他像每一个码头工人那样,穿一件灰色的布褂子,露出两只肥白发亮的手膀,那襟口却扣的严严实实,像是要穿出长衫的风姿。他一双手在炉子上忙忙碌碌,却被一排油盐酱醋挡着,着意让沈绍看不清楚。沈绍把手里的烧饼都要捏碎了,香油浸透薄纸,从他的指缝间顺手手背上的关节,滴在他的衣袖上。
阿飞忙不迭地夺过来,连声问道:"爷,烫着了么?"
沈绍却望着那个人道:"你看,他像不像?"
"像谁?"
"蠢货!还能像谁!"
阿飞突然明白过来,这几年都没有听沈绍提起过,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但他还是不敢当着他的面扯谎,仔细看了一阵道:"是有点像,又不太像,胖了些……"
这时有个过来卖烧饼的人,递过去一张纸币,那摊主像是找不开似的,他伸过左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只是这一瞬!
阿飞只看见沈绍风一般地冲过去,一巴掌掀掉了那人的斗笠。
"果然是你!"那么咬牙切齿的四个字,炮弹一样喷射到他的脸上,然后以一种说不清是温柔还是惊奇的语气说道:"这么久不见,你长胖了……"
谢家声长胖了,他自己也知道。颠沛流离的生活不仅没有抽干他的精神,乱世反倒教他磨练出一身骆驼似的本领,他就像是沙漠里一棵渴极了的仙人掌,将吃下去的一切东西都在体内存积起来,只怕度不过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干旱。
谢家声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将两只手都揣到裤子上的口袋里。"你也来重庆了,真巧。"
"重庆可真热……"沈绍忽然感到一阵滑稽:他说这些做什么!
"你住在哪里?"谢家声问道。
"早就订好了的,福生旅社。"
"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就在这里不远……"
"可是你的生意……"
"都是小本买卖,这个时候也赚不了什么钱。"
说是不远,沈绍却走得腰酸腿软。随着国民政府西迁,各部官员携带家眷一起涌入,另外还有从沦陷区不断逃过来的难民,有投机者哄抬着重庆市中心的房价一路高升,谢家声租不起,东挑西挑,终于在沙坪坝区南开中学后门处的南友村附近找了一栋房子,一间客厅,东西各一个房间。这十几里的上坡下坡走得沈绍暗中叫苦不迭,方知这山城不是浪得虚名,他这几年虽久经历练,阿飞却将万事都料理好了,倒没吃多少苦头。只见谢家声竟是步履如飞,沈绍跟在他身后,看他的腰背较之五年前强壮了不少,隔着一层布衫,已能窥见下面肌肉蛰伏的影子。尤其是那两根手臂,蟒蛇似的,恐怕一旦缠上,就再也挣脱不开,暑气蒸腾下,沈绍竟平白打了个冷颤。
开门之前,谢家声先贴着木门听了片刻,道:"待会进去的时候小声些,这个点他怕还在睡觉。"
"你这里还有别人?"沈绍跟着谢家声进去,见东边的屋子外挂着一道青色门帘,却没关门,谢家声探头进去望了望,有些埋怨道:"这么大的太阳,不好生在家里歇着,跑出去做什么……"
沈绍这才明白了,谢家声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不再是北平饕餮居的掌柜,一双妙手,牙尖嘴利,他现在是全中国四万万逃难人群中的一个,只有最强健的臂膀,才能保护得他和那个人在这个艰难世道里生存下来。谢家声逼着自己变强,再强,强到可以他的胸膛足够厚实宽阔,才能阻挡一切危险的侵袭。"你成家了?"沈绍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倒想,可谁肯嫁给我这个还拖着个病人的穷小子?"谢家声猜到沈绍的心思,轻轻笑道,"那里住的是我的师兄。"
"赵夜白也来了?"沈绍一惊。
"我们一起从北平逃出来的,他身体不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趁下午没人的时候勉强眯几个小时。"谢家声时常想起南下路上,他们两个挤在破旧旅馆的同一张床上,半夜醒来,就看见赵夜白大睁着的两只眼睛,牢牢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个点,像是要将它活生生吞到肚子里去。他没了戏台没了戏,连名字都失去了,谢家声也很惊奇他竟然能一直撑着活到今天。谢家声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脸上缓缓按下来,看那肌肉逐渐现出一个小小的凹槽,脸上平白添了一个酒窝,再慢慢弹起来,恢复原状,只剩下一个微微泛红的小圆点,仿佛被蚊子咬过一样。谢家声像是不愿再顺着这个说下去,他沉默一阵,道:"你饿了么,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不过我现在不比在北平的时候,几道家常菜,你可别嫌弃……"
沈绍哈哈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虚,我记得当年的饕餮居老板在厨房里可是比我还要狂妄。"
谢家声举用左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沈二爷不也……"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事情,提起来也只是徒增伤感。他站起来,将那件沾满油渍的围裙又系上了:"长久没有客人来,只怕我的手艺都生疏了,沈二爷请稍等片刻。"
沈绍听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淡淡然新鲜的蔬菜汁水味道,沈绍从门缝里看他来来去去,竟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谢家声和赵夜白在北平定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们对于北平那座城市的感情远比他来得深,他始终是个外人,而对于他们来说,那却是他们的根。
虽然是两个大男人住着,但赵夜白和谢家声都是极爱干净的,目光所及之处都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沈绍还瞥见被烟尘熏得昏黄的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张老旧照片,他在谢家声的房间里也曾见过,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裂开缺牙的嘴笑得畅快,有的张狂,有的腼腆,沈绍认不得哪一个是赵夜白,哪一个是谢家声,只看见有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促狭地趴在另一个肩上做着鬼脸,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笑容的。
沈绍等了许久,觉得脚底板都僵了,他掏出怀表一看,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正有些不耐,谢家声才陆陆续续端着四个盘子出来,看见他脸色,只得抱歉地一笑。沈绍细看那些菜色,两菜一汤一碗凉稀饭,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他提起筷子搅了搅,一盘土豆丝竟没有切匀,长长短短,粗粗细细,不像是出自谢家声的手笔。"你的刀工可是退步了。"沈绍说话毫不客气,转头再看那盘青菜,炒得老了些,颜色看来没那么鲜亮,顿时就倒了一半胃口。他勉强挟了一筷子,舌头一扫就囫囵吞下去,那味道稀松平常,若是旁人倒还说得过去,但搁在谢家声身上却是太过离谱。
"这种东西也来糊弄我,你是想药死我么?"沈绍瞅着他就笑,话里面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谢家声生来就与油盐酱醋打交道,怎会品不出来。他却也不计较,顺着沈绍的话头接过去道:"那……沈二爷想吃什么?"
沈绍想也不想,张口便道:"第一要腊八粥,作开胃菜,第二要过桥米线,是主食,第三是云片糕,当饭后甜点,最后还少不了一碗三鲜虾丸汤,我打包回去作宵夜……别忘了,那虾丸可是要豆腐做的。"
"就你的花样多……"谢家声的喉咙突然疼痛起来,像是这四道菜一股脑全都塞进了他的食道,滚烫的汤汁,去了胡的红枣,还有淘得精细的小米,一粒粒他都数得清楚。他奋力地蠕动唇舌,胃里面发出尖锐而饥饿的呐喊,他是饿得太久了。谁叫北平的盛德楼,分明做鱼翅捞最出名,但堂堂沈二爷那天却偏偏点了一碗三鲜虾仁汤。
"早就听人说,北平的沈二爷有两件家传的宝贝,日日带在身上,须臾不离。"
"哦,我倒不知道,你且说说看。"
"一件么,名叫开口笑,正所谓逢人三分笑,有亏吃不了。另一件么……"
"另一件是什么?"
"另一件叫做背后刀,正所谓背后砍一刀,鬼神也难跑。沈二爷自有了这两件家传宝物,就在北平城风生水起,所向披靡……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谢老板,不知道我的菜单还记得对不对。"
"对,当然对,"谢家声哑着嗓子道,"你记性真好,我都快忘了。"
——如何忘得了?
谢家声顿了一顿,忽然道:"你若是真的想吃,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谢家声绕到沈绍身后,取出一方手帕折起来,将他的眼睛蒙住了,一手扶着那帕子,另一之手腾出来拿起勺子道:"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么?"
沈绍一怔:"自然是在重庆。"
"不不不,"谢家声一连声地纠正道,"我们这是在北平。"
"北平?"
"不错,这是一九三六年冬天的北平城。你沈二爷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黑得不见底……连鞋子也是黑的。你正坐在盛德楼上,三楼的雅间,你早就定下的位子,一开窗后面就是好大的一片梅花林,你闻见那梅花儿的香味了么?"
"好像是有点梅香,清清淡淡的,是不是有点像刚采下来的蜂蜜?"那个时侯天下太平,,阿飞在,赵夜白也在,他还是一掷千金的沈二爷,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斜睨站在面前的那个年轻的厨子。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是他如今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聚得这样整齐,那天之后,他们便已奔上各自不同的道路。"我看见了,那是红色的梅花么?"
"不错,据说是宫里面流出来的种子,红的像朱砂一样……"谢家声娓娓道来,带着他再一次漫步在北平熙熙攘攘的街头,"我就站在你跟前,你却好像是故意不看我,窗户外面的北风哗啦啦的吹,冰冷冰冷的,你说你喜欢热闹,怎么也不肯关上……盛德楼东边是有名的张婆婆包子,掌柜是他孙子,包子且不说,那吆喝声却是北平一绝,西边是一家新开的西装店,你说过好几次要送一套给我当生日礼物,到现在还一直欠着呐……不过,我还是觉得穿长衫舒服些……"
"你放心吧,我是记着的,咱们这就买去……要最好的师傅,最上等的料子,别吝惜着给爷花钱,爷有的是钱,不是最贵的咱就不买……"沈绍的豪气又回来了,他从盛德楼的窗口望出去,中的,西的,土的,洋的,尽收眼底,街面上蝼蚁一样来来去去的人群都在他的指掌之中,像是一转眼他们就会朝他扑过来,抓着他的裤管不放手,仿佛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但他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身后有阿飞,边上坐着赵夜白,前面还有个谢家声,人活一辈子,还有什么好希求的。
他心中默数着三二一,眸子一闪,画面定格,眼底是开得无法无天的绚烂梅花。
谢家声舀了一勺稀饭喂到沈绍嘴里,道:"二爷来尝尝我的这碗腊八粥。我用了上好的黄米、白米、江米、糯米还有菱角米,连同栗子榛子杏仁花生枣泥葡萄干在锅里细细熬了八个小时,最后用红糖一勾……"话音未落,沈绍已赞了一声好:"甜而不腻,清而不淡,你那红糖不是普通的糖吧。"
"沈二爷好见识,"谢家声笑道,"这是用南洋的蔗糖兑出来的。"
沈绍风卷残云一般已将那一碗隔夜的稀饭喝光了,还嫌不够,敲着桌沿道:"还有么,你沈二爷可不止这点饭量。"
"那就请沈二爷来看看我这过桥米钱。"谢家声换了筷子,将那碗寡淡得没有几颗油星的小面端过来道,"我这米线最是精到,功夫都用在这材料上面了,旁人用的是小麦,而我用的荞麦,和着碱面揉好,再反复摔打个三五百次,然后才能下锅。煮米线最要紧就是火候,老了嚼不断,生了难入口,我便在八成熟的时候捞起来,用滚烫的油汤一泼……"
嘶……沈绍听见那白嫩嫩的米线在滚油的煎熬下发出微微的声响,冲天的香气扑鼻而来,口水将整个嘴巴都胀满了。"快,快给我尝尝。"
"别急,"谢家声打开他的手,"什么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谁也不能跟你抢。
"好刀工!"他挑着那亮晶晶的米线,一条条都切得如头发丝一般,举起来对着阳光看时根根清亮透明,夹在筷子上铺撒下去,飞珠溅玉,沈绍没有见过庐山,但觉得闻名天下的庐山瀑布也不过如此了。
"鸡脯肉、乌鱼肉、火腿、豌豆尖、蘑菇……"沈绍不是在回忆,他是真真吃到了这些东西,鸡肉紧实,乌鱼肉新鲜,火腿酥软,豌豆尖细致,蘑菇嫩滑,若是骗人甘愿剜了他的舌头去。
"还有葱花、仔姜、茴香……"谢家声接下去道。
"不对,不是茴香,"沈绍突然间打断了他,"一定不是茴香,是……对对,是青椒和胡椒!"
沈绍看不见谢家声的脸上有些微红,若是放在几年前,这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他竟连自己的拿手好菜都记错了佐料,那些东西本是在他骨头上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叔父那把凌迟过人的小刀,最后终是割在了他的身上,他也就这样微笑着接受,浑不知反抗。谢家声虚着一双眼想,难不成在逃亡路上,他就把自己丢掉了?他的嘴里涌起一阵酸苦,那拿筷子的手不禁停了一停,却招来沈绍的不满:"爷还没吃饱呢,再来!"
"不错,是青椒和胡椒……"谢家声看沈绍捧着碗,将汤水都喝光了,又将第三碟东西推到他面前,"二爷试试我这云片糕,清清肠胃。"
简简单单的一盘糯米糕,用几片梧桐叶包着,沈绍风卷残云一样吃得干干净净,连上面粘着的糖渣都舔得干净。他肚子已经很饱了,小腹微微隆起,胃里面饭菜粗糙的味道混成一股气,一阵阵地往上冲。
但他还是不满足,就这样斜倚在椅子上等,等谢家声的最后一碗三鲜虾丸汤。
谢家声瞅着他,认得又不认得,眼角忽然一湿,用力攥紧了拳头,声音都颤起来:"我用刚磨出来的鲜豆腐……"
"好!"沈绍先喝了一声彩,"好手艺!"
"再将冬菇、虾仁、鱼籽剁碎了,和面粉混在一起,将豆腐球在里面一滚,然后放进锅里,这样就算是用大火也煮不散了。"
"原来是这样!"沈绍恍然大悟,他看见那一个个浑圆细白的小球活了似的,在沸水里浮浮沉沉,翻腾跳荡,然后就有一只天下无双的手侍弄小孩子一样,极温柔地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捞出来,用那纹着菊花叶子的青花大碗一盛,转眼就端上来一碗黄澄澄的汤水。
"除却你的馄饨,我最爱的就是这三鲜虾丸汤……"沈绍只是看着,却并不急着入口,他垂着头静了一会,骤然伸手抓着了谢家声腕子。谢家声一惊,出人意料地剧烈挣扎起来,但沈绍的手像两把铁钳,五个指头都深陷到他的肉里去。
"你有事情瞒着我!"
沈绍感到身后的那个人突然就不动了,屋子里有什么声音开始回荡起来,恰是那天离别的舞曲。谢家声觉得自己浑身都软了,他沿着他丰硕的手腕,将他的那两只手都拢在一起。有的事情,越是想要隐瞒,却越快就被识破了。他看见沈绍的身体一震,缓缓将眼睛上的黑布拿了下来,他紧紧抓着他的双手,越过头顶,让他生满白肉的双臂绕过他的肩膀,轻轻圈住他的脖子。谢家声袒露着他的手,那曾经让沈绍神魂颠倒,流连忘返的双手。
屋外的喧闹的蝉鸣一下子远了,在重庆酷热的夏季,沈绍觉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刹那间夺眶而出,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蒸发殆尽。
40
赵夜白还是雷打不动的七点钟准时醒来,谢家声还在睡,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天气凉快,他先在外面的院子里练了一会琴,把声音压得很小,生怕将他的师弟吵醒了。谢家声昨天回来的很晚,他知道是去火车站送沈绍。
他嘴里不说,但赵夜白知道他心里是不好受的,到家的时候半个魂儿都丢了,沾床就睡,只是不知是真睡还是装装样子,哄他这个师兄安心。
沈绍走了,赵夜白也觉得有些寂寞,他的寂寞都在琴声里。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从高高的二楼上叼着雪茄烟,嬉皮笑脸地叫他一声赵老板。至于那包毒药,他却不后悔,若是能够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放进沈绍的碗里。
这时,那琴声忽然一歇,他侧过耳朵仔细听过去,虽然现在不唱戏了,那么多年唱念做打的功夫却不曾搁下,有十几个人正从胡同里往这边过来,那样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应是穿着皮靴的军人。
现在北平城里只有一种军人。
赵夜白第一个念头就是走,他正站在围墙边,那墙是石头砌的,只有一人来高,他手臂轻轻一勾就能跃出去,但他的腿刚迈出一步又收回来了,那里有一千万个理由不想走——谢家声还在屋里,他不能留下他一个人。他轻轻唤了两句"师弟,师弟",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
赵夜白在原地站了片刻,走过去将大门打开了,再拖了一条凳子,在院子中间坐下,两只手交叠着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规规矩矩的模样就像个小学堂里面的学生。他看见第一个走进来的那个人,一身绿色军装熨得笔挺。他的步子像是用一把尺子量过的,每一步跨出去都是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五厘米。他看见赵夜白,先把帽子摘下来打了个招呼:"赵老板。"
赵夜白坐着也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道:"藤原少佐。"
他竟还记得他的名字,这让藤原感到一阵隐隐的欢喜。偌大的一个北平城,即使他现在能呼风唤雨,要找这么一个小小的戏子还是不那么容易。藤原示意他的副官捧了一个匣子过来,亲手送到赵夜白面前:"赵老板……"
"我早就不唱戏了,赵老板这个称呼还是改改吧。"
"赵先生,"藤原也不计较,脸上还挂着丝笑意道,"这是一点薄礼,还请笑纳。"说着就将那鎏着金线的匣子打开了,扑面而来一股药香,竟是只二尺多长的人参。
连赵夜白也有些吃惊,这样长的一只人参,状若老翁,看样子已有两三百岁的年纪,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物。若放在三十年前,是皇上和太后老佛爷才享受得起的东西,他当年也听苏千袖无意中提到过,他的养父苏老公儿亲眼看见,太后赏了她最喜欢的戏子一两根百年人参的须子,从此之后唱起戏来中气十足,悠远绵长,一口气足能撑上一炷香的的工夫。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夜白从此就惦记下了,他本是极看重嗓子的,刚出道的时候不论,自打成了名,每日饭都可以不吃,只是那一碗参茶必不可少。他还有个一心一意为着他想的师弟打点着,在那参茶里加了白芷,茯苓,桂圆,都是些清喉润嗓的东西,每日都亲手按时送到戏院去。现在他离了梨园行,这个习惯却比鸦片瘾还要变本加厉,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像是有一把火,将他的喉咙都烧出几个洞,一个劲往外面漏风,灼得他五脏六腑都慵懒起来,终日困在这个小院子里不愿走动。
"这样好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赵先生有所不知,"藤原眉眼间也有些得意,一张脸也鲜活起来,"这是北平城老字号广生堂的镇店之宝,当年从东北带过来的,一直舍不得用,这次倒是成全了我。"他不知道赵夜白和沈绍的那些纠葛,怎么是区区一根人参结得清的。
只见赵夜白小心着伸出两个手指头,往那人参上轻轻一碰,又像是被烫着了似的,赶忙缩回来。搁在鼻子下面一闻,满是苦苦的清香。"果然是……极为难得。"赵夜白啪地一声合上了那匣子,"这样难得的东西,藤原少佐还是自个儿收好了,我一介市井小民,没病没灾,比不得你战场上枪林弹雨,这人参或许还能派得上用场。"
赵夜白有些失望,又有些说不出口的自豪,这北平的皇城根儿下面,不声不响,不知不觉,已经教得这个经受最严格精英教育的日本军人,不像个那么纯粹的日本人了,他才来半年,已经学会戏园子里面捧戏子那套伎俩,先是衣服头面,再是奇珍异宝,最后就只剩安坐钓鱼台,等着那懵懵懂懂的笨蛋戏子们一脚踩进他的迷魂阵。这把戏赵夜白看得多了,自然也不那么新鲜,但藤原青出于蓝,投其所好,一出手更加大方。
赵夜白没有念过多少书,但戏文里写的,戏里唱的他却比谁都熟稔。多少骑着高头大马,挎着长刀利剑的英雄还是枭雄,反被手无寸铁,老中国的儿女们彻底征服,文丞相拼着身首异处,却料不到夷狄蛮荒里来的蒙古人照样想要当皇帝,称公侯,一声声在朝堂上三呼万岁。在扬州战死的史督军也料不到,那些马上生马上长的满人们放下弓箭,换上绢衣,一个个比汉人们还要讲究,满口仁义道德,天理人欲。他更加料不到,只是短短六个月,这个日本军人竟已染上了那些中国人的习性。
这究竟是为什么,赵夜白想不明白,他只能谨慎地做出猜测,或许是北平,这座城市的缘故。自打蒙古人入主中原,到朱重八身登大宝,再到满洲人从龙入关,最后是孙大总统振臂一呼,驱逐鞑虏,反反复复七八百年,都是为了争夺这座城市。这里有上下几百年老祖宗的阴灵守着,国军在地上被小东洋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就在看不见的地方,将小东洋教训得一败涂地。
是太顽固还是太深刻,赵夜白时常想起报纸上那些年轻先生们扯着嗓子高喊要新生活,新社会,他们学美利坚,学欧罗巴,还学小东洋,学来学去,不也学成和面前这个日本人一样么,不中不西,不伦不类。若是这样,赵夜白宁愿坚守以前的日子,戏台上的是非善恶都是本子里早就写好了的,他只要照着唱下去便是,用不着费脑子。这些东西不是他能想明白,即使明白了,也轮不到他这个戏子去改变。
藤原却像是早就猜着了他的拒绝,当下也不生气,他不说话的时候自有种少年般的迷蒙神色,从烟雾缭绕的京都带出来的。赵夜白没有去过京都,只听说那里的两样东西最为有名,一样是春天的樱花,另一样就是冬天的白雪。他不曾见过樱花,听闻北边的玉渊潭也有种,一到春天那几个小弟子嚷嚷着要过去,他放了他们一天的假可以不练功,自己却说不懂得欣赏那些洋玩意儿,宁愿呆在房里温一天戏本子。
他只和谢家声在下雪的时候去爬过一次香山,落光了叶子的树林里,他们冻得通红的手握在一起。谢家声突然叫了一声,弯腰捡起个什么东西,赵夜白还记得,他的棉衣的袖子扒拉下来,盖着了整个手背,那指尖微微弯起,拨开上面的一层厚厚的积雪,和五根指头混在一起了,竟分不出哪里是手指,哪里是雪花。
"师兄你看。"谢家声转身冲着他笑,包在毛皮帽子里的脸,颧骨上一片绯红。他指缝里拈着片秋天的红叶,不知什么时候飘落下来,趁还没被人拾走之前就被埋进了土里,那叶柄边上还沾着些小巧的殷红颜色,怎么瞧怎么讨人喜欢。
"给你作书签倒是正好。"谢家声小声说了一句,没过几天就被夹在赵夜白的戏本里了。
北平的雪和京都的雪,都是白的,想是也没有什么不同,你又何必巴巴儿地,千辛万苦,跑到我这里来看。赵夜白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地有些胀痛,不禁用手按住了太阳穴道——谢家声,他的师弟不知道醒了没有。
"你不要,就扔了。"藤原也不接那个匣子,他绕着赵夜白走了几步忽然道,"赵老板你忘了么,我们很久以前就见过一面。"
"有多久?"赵夜白自问记性虽不算好,却也不是太坏,似藤原这般的人,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饭馆酒楼戏园子,他一处处拣出来想了个遍都没有半点印象。
藤原有些失望似的叹了口气道:"也对,那时这样多的人,你怎么会记得……一九三三年的美国纽约,我看了你一场戏。"
赵夜白知道他是认错人了,他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北平,何况是漂洋过海去到那座陌生而繁华的城市。但藤原却不理他,眼睛里都是热切。"别人都是冲着梅兰芳去的,但我来得晚了,还没坐下来就看见了你……你……你正穿着一身黄色的戏服,从后台出来,衣袖上面镶的都是金线,剧场里面的灯光太亮了,我就只看得见你一个……"藤原拼命回忆着,试图唤醒赵夜白本不存在的记忆,"你一开口,我就把什么都忘了,站在椅子前面发了好久的呆,直到旁边有个老先生扯我的衣服。他对我说,你也喜欢京戏么?那个时候我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只有傻笑着点头,但我将这几个音都记下来,往后遇见个教中国话的老师,才明白它的意思……若我还能遇见他,真想亲口告诉他,是的,我喜欢,非常喜欢。"
"你喜欢京戏哪里?"赵夜白冷不丁问道。
"真巧,那个老先生也是这样问我,"藤原眼睛一亮:"你还说你没去过纽约,没见过我,真是骗人……"
赵夜白懒得与他计较,只听他接下去道:"我只好用英语答他,我是被那个唱戏的人迷住了。"
幕前幕后,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一上妆,一登台,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多么奇妙,藤原对那个老人说,这简直就是魔术。
"这比魔术还要好看。"那个老人也用微带一点当地口音的纯熟英语答道。他是个在美国生活了多年的华裔,平日里也不是多宽裕,他唯一的一套高级西装,还是结婚的时候一咬牙订做的,压在箱子底下多少年舍不得穿,却为了来看这场表演重新拿出来了。"想不到,你也是个会看戏的。"老人笑了,"说是看戏,最要紧还是看人,若是人不对,多好的本子也要唱砸了。"
"您觉得这场怎么样?"藤原问道。
"还过得去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觉得有些不对。"老人有些寂寞地望着台上的那个戏子,长须口髯,目放光华,"看戏,还是要去北京……只有北京的戏最正宗,最好看。这里终究是洋人的地方……"他在美国多年,还不知道北京已经改名叫了北平。这时,老人突然叹着气道:"五十年前,我原也是个唱戏的……那时我还不在纽约,我们一船的人在洛杉矶上了岸,说起来,红袍九哥的名头这附近谁不知道。"
清光绪十一年,若按着西方的算法,该是公元一八八八年。那时洪九还不到十四岁,随着戏班子一行二十多个人,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到美国来讨生活。洛杉矶华人多,有的是几十年前被卖到这里的华工后裔,还有些是留学生的家眷,更多是是像他们这样在国内走投无路的人,日积月累,竟也有了大约五六千人。几个做生意的捐了些钱出来,在洛杉矶南面靠近贫民窟的地方,建了一座中国会馆,但当地人更爱叫那里中国城,听起来更像是一座堡垒,能遮风挡雨,休养生息。洪九的班子,就是中国城里唯一的戏班。洪九唱须生,和另外一个男孩子同演一出长生殿。
那个男孩子叫阿阮,如今洪九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但洪九还记得阿阮上台的时候,此起彼伏的,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漂亮,阿阮是真的漂亮,雌雄莫辩的那种,这辈子九哥见过那么多人,没一个比得上他。
十三四岁的孩子,唱起戏来还有些局促,但只要他们往上面一站,台下立刻掌声如雷,齐齐叫好。那都是些多少年没回去过的人,乍然在异乡的土地上听见熟悉的声腔,怎能不潸然泪下,洪九一身金红色的大披风,擒在手里,攒足了力气往身后一甩,撂开嗓子就来了一段西皮流水,博得满堂喝彩,从此他红袍九哥的名号也就传遍了中国城。班子里五六个小戏子,就数他和阿阮最红。
但九哥是用来敬的,拱手作揖,点头哈腰,尊称他一声哥。而阿阮是用来爱的,他们最爱看阿阮扮的西施,戏班的班主专捡了根明黄的腰带,将他本就纤细的腰杆勒得两只手就可以合拢,脚上蹬一双绣花绒布鞋,鞋帮子上还缠了两串金铃,急急风一起,满场都是清音脆响。阿阮的脚小的很,洪九几个疑心他也是裹了脚的,趁他洗澡的时候吆喝一声就冲进去,掰开他的四肢细细查看,最后在阿阮尖声尖气的哭声中,几个少年失望地发现,这个精怪一样的小戏子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听他那样的形容,赵夜白蓦地想起了久未谋面的苏千袖,同是一般出挑的容貌,和那阿阮放在一起,不晓得哪个更胜一筹。
他记起当初苏千袖教他做戏的模样,一句话从来不说二遍,而自己总是一不小心,就看他看到出了神,戏词儿却是一句也没有记住,然后苏千袖就会戳着他的脑门骂他笨。
"你蠢成这个样子,当心一辈子也红不了!"十六岁的苏千袖只比赵夜白大几个月,他猛地一拍桌子,赵夜白顿时矮了三寸,瞧上去倒像是老子训儿子。
骂归骂,教训完了苏千袖忽然一个转身,曳着两道长长的水袖,继续凄凄切切地唱道:"不到园中,怎知这春色如许?"
赵夜白的喉咙一动,他突然很想唱戏,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藤原没有见过苏千袖,更没有见过阿阮,但却从他们心里的两个人身上,嗅到同样的一股胭脂香味,无尘无垢,属于梨园的传奇。
洪九说,中国城外面的人也渐渐知道了阿阮的名头,几个月后,戏院里多了些高鼻蓝眼的洋人,都是来看阿阮的。他们看不懂京戏,更听不明白阿阮那些略有些尖锐的唱词,那正是洛杉矶地下娼妓红红火火的时候,为躲避警察的搜捕,这些女孩儿们都装成男人的模样,公然在大街上招揽生意。洪九在那些蓝色或是绿色的眼珠里,看出这两者之间的某些微妙联系,而阿阮无疑要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女孩都要美丽。
"HOW MUCH!"终于有个人喊了一句,不带任何口音的英语在老中国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突兀,所有人都转身望向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年轻男人,看他若无其事地捻灭了烟蒂,两只手揣在屁股后的口袋里,目不转睛盯着阿阮道:"How
much,pretty girl?"
正在唱戏的阿阮不禁停下来问洪九道:"九哥他在说什么。"
"别理他,他在夸你漂亮呢。"洪九学过几句英语,却不敢照实告诉他,这些话他自个儿都不敢说出口,没想到竟被一个老毛子占了先。
阿阮整张脸都红起来,想绷却没绷住,他使了个酡然欲醉的身形,用袖子掩着那嘴道:"九哥,你告诉他,要看漂亮女人,回家找他娘去,这里是唱戏的地方!"
他声音不小,挨得近些的人都听见了,顿时有几个掌不住一口茶就喷出来。洪九强忍着笑按原话翻译了,臊得那男人哑口无言,正要发作,却看见身边早已围了一圈中国人,他低头嘟囔一句,转身夺路而逃。阿阮对着座儿们敛衽一礼,答谢四方,戏场继续。
这就是阿阮的脾气,永远只对那几个人好,转过脸,却比任何人都要硬狠。洪九从没见过他服软,练功的时候就敢跟师傅顶嘴,明明只要认个错就好,他却犟着脖子不领那个情。梨园里折磨人不见血的办法多得是,无论打板子饿饭还是罚站墙根儿,阿阮都绝不喊一声苦。刚久必折,洪九怕他会吃亏。
这事儿若是换了苏千袖,恐怕要闹得满城风雨。
赵夜白曾亲眼看见那个名重一时的戏子抄起腰上的宝剑就往一个人胸前捅过去,虞姬还没抹脖子,就先割破了那人的胆子,虽是没开锋,还是痛得他口吐白沫,趴在地上半天怕不起来。苏千袖并拢两个指头指着他就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碰我!"就这一句话还字字压着板子,半念半唱,说得抑扬顿挫,底下的人轰然就叫起好来。
虞兮虞兮,若没有三贞九烈,怎么做得了虞姬。二楼雅座上的苏老公啪地一合扇子,尖着嗓子道:"好,看赏!"银元如雨,倾盆而下。
赵夜白看得痛快,却也始终为苏千袖悬着丝挂念,就像是洪九对阿阮的担心,他从来都不甘于做一个戏子,这等下九流的营生,他一直都看不上眼。阿阮的志气那样大,小小的一个戏班怎么装的下,连中国城也装不下。有次上台之前阿阮对洪九道:"九哥,我不想唱戏了。"那时他十五岁,正当红。
"不唱戏哪来的饭吃?"
阿阮啪地就把那眉笔折断了。"唱得再好与有什么用,过几年唱不动了,又老又丑的,还不是一样躺着等死。"
洪九知道他又在使性子。"九哥还有力气,我去码头搬沙袋也要让你吃饱了。"
"我要的哪里是吃饱了……"阿阮望着那窗户外头的雀儿道,"你还记得前几天来的那个神父么,他说能介绍我去学唱洋人的歌儿,往后就在大戏院里面演出,一晚上能赚七八十块钱……"
"大戏院,有多大?"洪九知道他又在做梦了,"快过来给九哥抹脸,我看着颜色怎么都不对。"
阿阮极顺从地走过来,接过那黑乎乎的颜料往指尖上沾了沾,一瞬间的嫌恶,都被洪九从镜子里看见了,他还来不及多想,阿阮的手就冲他脸上抹下来。洪九忙闭上眼,仓促间听见阿阮轻轻说道:"怕是,比这中国城还大吧……"
那天他们各场了一场,他才从台上下来就看见后面乱成一团,班主黄着一张脸,对几个师兄弟们吩咐:"看着了就抓回来,别怕缺胳膊少腿!"洪九左右寻了一阵,并不见阿阮的身影,他捉了个平素相好的客人一问,才知道出了大事——阿阮逃跑了!
洪九并不相信,离了这里,阿阮还能去哪里。他连妆都顾不上卸,斜挎着半身戏装就往屋里跑,险些一头撞上那扇樟木门。他在门口停了一阵,将耳朵贴在那门上,里面仿佛有人的样子,"阿阮!"他大喜过望推开门,却是空无一人。
"阿阮,别捉迷藏了,班主找你都快找疯了!"床底下,衣柜里,洪九都找遍了,阿阮却像是突然从空气里消失了似的。他的衣服是刚洗好的,还整整齐齐地叠在床上没来得及收拣。洪九存了一丝希望地,掀开他枕头一角,那里有一个红木的小盒子,放的都是阿阮的宝贝,珍珠戒指金项链,都是座儿悄悄赏的,怕被班主看见,每天晚上阿阮不抱着它就睡不着觉,现在也都一股脑地不见了。只在枕套边上藏了几枚纸币,用一条银表链缠着,洪九统统抖落出来——这是阿阮故意留给他的,买断这些年的恩情。
洪九坐在床沿上,手里捏着那几张钞票,指甲划破这层薄薄的纸,嵌到床板里去。外面还是闹哄哄的,中国城里的第一号红人失踪了,天塌地陷也不过是如此而已。在那一刻洪九想了很多,一件一件,都是他和阿阮之间的那些破事儿。
"您那个时候……是喜欢着他的吧。"藤原字斟句酌地问道。
"谁?"老人眼神一空。
"阿阮。"
"阿阮呐……"老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脸上的表情极为玩味,"或许是有吧,谁知到呢……这一辈子,总会遇见那么个人,年轻人,你遇见没有?"
是经历了多少风霜才明白的这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终有那样一个人,比朋友更亲密,比父母更宽容,比情人更自由,比爱人更加值得托付,若真的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就是知己。每个人一生都只有这样一次机会,比爱情更加深不可测,变幻无常,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遇上,失去也永远不会回来。
洪九当年看那一折《范张鸡黍》,读懂了戏词,却不明白是怎样一种情愫会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丧身殒命,只为来完成一个与他小小的约定。他夜里躺在床上想,若是戏里面的人换成他和阿阮,他咬一咬牙尚能勉强做到,而阿阮或许只会留给他几张钞票,外加一根细细的银表链。人心不古,他记起班主常说的一句话,那是个戏痴子,年轻时候也是顶红的角儿,一颦一笑都有人在梦里都惦记,老了老了也舍不得离开梨园行。洪九和阿阮在台上悲欢离合,他也陪着在后台又哭又笑。听戏班里的老人说,当年和他一起同台唱戏的,也有这样一个须生,只是长得比洪九好上千万倍。
阿阮走后,洪九就倒在他的床上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有个师弟一脚蹬开门,冲进来揪着他的衣领道:"阿阮出事了!"
洪九一个激灵跳起来,还来不及细问就跟着那个师弟跑了出去。他要去叫阿阮回来,那样乖巧人,只要逼着向师傅认个错,磕个头,至多再多跪上一阵,师傅如此宠他,还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化解不开。
后来,当洪九亲眼看见阿阮着火的身体从空中坠落,才知道阿阮的决心,他是宁死也不愿再回来。戏班里的人议论起来,都说是阿阮那张脸惹了祸,媚极近妖,该当要经历这场火劫。
"然后呢?"藤原沉默片刻,终于问道,台上的戏也已接近尾声。
"还有什么然后,"老人额头上的皱纹都新添了几条,"我本想好好将阿阮安葬了,但……"
很久以后,洪九长大成人,要离开班子自己出去闯荡了,班主才告诉他最后一件关于阿阮的事。也算是阿阮运气不好,刚逃出中国城就撞上了巡逻的警察,他们不相信这个如此漂亮的少年是个真正的男孩,以为他和那些娼妓们一样,女扮男装,做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警察让阿阮脱下裤子,一句英文都听不懂得阿阮一脸迷茫,他们就去扯他的裤带。阿阮怕起来,转身就跑,警察们穷追不舍,将他逼到一座废弃的钟楼上。
警察们为了让他下来,便在钟楼下堆起柴草,洪九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金红的火焰冲天而起。
"阿阮!"他喊了一声,也不知阿阮听到没有。只看见阿阮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刀,是他们两个合唱一出《浣纱记》的时候,他在戏台上亲手交给阿阮的东西,每唱一场,都仿佛真的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
"阿阮!"洪九又喊了一声,这次阿阮像是听见了,在火苗中四处寻找着他的方向,忽然将那把小刀往脖子上一横,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三尺高,那身体原地摇晃几下,从钟楼上一头栽倒下来,跌进火里,激起烟尘乱飞。
洪九在废墟里找了一个晚上都没能发现阿阮的尸体,甚至连个骨头渣子都寻不见。班主说,看阿阮长的那个样子,想必不是凡人,或许是天上的那个神仙犯了错儿,被玉皇大帝贬到人间受这十几年的苦,现在他的罪赎完了,该回到天上去给玉帝老爷做戏了。
从天到地的距离,比银河两边还要遥远,牛郎织女每年都能见上一面,洪九有些枉然地想,他和阿阮是再也见不着了。
"这是件真事儿,"藤原对赵夜白道,"是洪九亲口跟我说的。"
"我总疑心这个洪九是天上的神明可怜我,专门派来和我相见的,他早就在戏院里等着我了,他要告诉我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赵夜白明知道不该开口,但一张嘴却不听使唤。他知道光绪年间陆陆续续开始有戏班子去到西洋,听有幸回来的人说,他们的境况都不算好——藤原说的这个漫长的故事,更像是一个魔咒。
"做人要守本分,当戏子更要守本分。"他一双乌黑的眼睛缓缓凑近来,还带着点湿气,赵夜白突然发现他长得是很好看的,尤其是那张嘴,无时无刻不显出专注的神情,小孩子似的,纯粹或残忍,都是从同一瓣嘴唇里吐出来。
"你的本分就是唱戏,"藤原点着赵夜白的胸膛断言,"谁若是不守本分,就像那个阿阮一样,没个好下场,死了,连具尸首都找不着……"
"你在威胁我?"他将阿阮的死亡归结于不可捉摸的命运,就像是苏千袖的堕落,并企图在赵夜白这里寻一个自圆其说。
"不不不,"藤原连忙退开,"我只是想请你,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为我唱一出堂会。"
赵夜白握紧了拳头,他知道今天这一劫是逃不过了,人活一辈子,没什么后悔。"少佐请稍候,让我回去准备准备。"屋子里的夹墙里,藏着半截铁枪,当年那一出夜奔,原来终场是在这里。
他刚一转身就愣住了,一瞬间的决心又在刹那间动摇。"师弟你……"
谢家声正披着件短衣站在门口,他扫了扫赵夜白背后的藤原,笑道:"今天来了贵客,师兄,你怎么不叫醒我,要是怠慢了怎么得了?"
藤原也见过他,点点头道:"谢先生来的正好,赵老板刚答应了我要唱一出。"
"是么,"谢家声并不看赵夜白,只对着藤原微微一笑,"我师兄这几天都没练嗓子,怕是生疏了,雕虫小技,入不得法耳。"
藤原知道赵夜白现在已经是他手里拴着的蚂蚱,当下并不着急,一边领着人往外走一边道:"这几日赵老板只管调养,莫错过三天后的堂会就好。"
"少佐!"谢家声忽然叫住他,待他回头,方才慢吞吞道,"我们师兄弟向来都在一起,这些日子我想了几个新菜色,不妨也给少佐的堂会助助兴。"
饕餮居的大名藤原是听说过的,有谢家声在,他手里算是多捏了一个筹码,哪里有不答允的道理,随即道:"一言为定,三日之后,我派人来接你们。"
七月十八的堂会让沉寂得久了的北平城难得热闹了一番,各大报纸纷纷放出号外,天下第一生赵夜白将在这一天为皇军登台献艺,消息传出,有人喜,也有人骂,却没有人置身事外。赵夜白的门外半夜里被人偷偷贴上了一副对联
——昨日伪丈夫,今朝儿皇帝。
这十个字被人用相机整个儿拍下来,传遍街头巷尾。
但真到了那一天,所有人的焦点却并不在久违了的赵夜白身上。正在他穿衣上妆准备登台的前一刻,饕餮居的谢家声让人敬上了他的拿手好菜,名儿也取得好听,□雪玉露,只是跟这时令有些不搭。藤原笑吟吟揭开了盖子,猛然间一愣,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只见剔透白瓷碗里,赫然盛着三根右手手指!
"谢家声在哪里?"他颤着声音问。
不一会外面有个人连滚带爬地滚进来结结巴巴道:"疯了疯了,那叫谢家声的人疯了!他,他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下来,还到处追着人乱砍!"
藤原悚然转身,看见赵夜白正提着戏衣立在台下,粉磨勾勒出的如画眉目没有一点表情。他有些出神地瞧着那大瓷碗里的东西,像是他的师弟又厮磨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师兄,不怕。
"你不怕,我自然也不怕……"赵夜白忽然觉出了自己的那点可笑,和沈绍相处久了,也沾上他的习气,一不留神,总是妄想着将万般情事都握在手里,谁知冥冥中自有天意。也罢,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便什么也不怕。
藤原知道他是再也留不得赵夜白了,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远在六百年前的,高大雄伟的金阁寺砖瓦松动的声音,他猛一低头,这三截断指霎时跃入眼帘,整齐的骨茬子从鲜红的血肉里伸出来,那外面裹着的皮肤却还是洁白无暇,像是刚从冬天里掬起来的一捧雪。
藤原又想起当年在纽约剧场里,看的那一场大戏,散场之后,白发苍苍的洪九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混在人流里慢慢往外面走。冬天的纽约开始下雪,路上又湿又滑,一辆辆汽车堵在雪地上,慌乱地按着喇叭,藤原穿过拥挤的人行道,看见洪九佝偻却依然高大的背影在对面的红绿灯旁一闪,转眼就没入夜幕中去。
41
赵夜白终于没唱那一场戏,他的师弟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三根手指告诉他,人确实要守本分的,中国人就是中国人。
沈绍就这样将谢家声的手在自己掌心上铺平了,找不到原来的重量。一道斜斜的刀痕闪过去,将他右手的拇指,十指和中指齐齐削断,教他再也拿不动刀叉,擀不平面皮,做不出那碗让沈绍记了一辈子的辣馄饨。他只好去做烧饼,用残存的手指捏几个凹凸的面团,一股脑都丢到油锅里炸,个个都像是一张残缺不全的手掌。
"还痛不痛?"沈绍摸着那断裂处新长出来的肉芽,嫩笋一样,结着一层透明的薄皮。
"都过来这么久,哪里还会痛。"刚砍下来的时候都没觉得,怕是顾不过来,只是那血哗哗地流,两三块抹布都裹不住。他咬着牙将那断指用清水洗了,郑重其事放在一个青花大瓷碗里,这辈子谢家声做过无数道菜,还是这一道让他最满意。精气神,心魄魂,他最要紧的东西都搁在里头了。他最后回头望了望门口,戏台旁边,只看见赵夜白的一截黑色衣裾。
师兄,咱们回家好么,回到我们的那间小院子里,谁都不来打搅,一辈子都不出去了。
谢家声想将手抽出来,沈绍却像还没看够似的按住了,问他道:"那藤原放过你们了?"
谢家声道:"畜牲也是要脸的……"
"他连畜牲都不如……"
谢家声一笑:"我和师兄本来没打算活着出来,多亏了这些年受师兄照顾的那些戏班老板联名求情,正巧有英吉利美利坚的记者去采访,藤原怕面子上挂不住,只好把我们放了……三根手指换两条性命,不知道是我的指头太值钱还是这人命太下贱。"
沈绍捧着那双手,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知道谢家声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却想不出一句宽慰的话。那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丢一块骨头,说两句好听的,马上就会围上来在他的脚边打圈——他是一个厨子,或许还是这世上最优秀的。沈绍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大雪,长衫,梅花穗,还有那个坐在汽车里的男人,穿着黑大衣,光着两只脚,鼻梁上还夹着一副金丝眼镜。比那些个画片里还要鲜活,少一样都不行,忽然,这些东西就都被那只手掬起来了。
沈绍开始闹不清了,他究竟是喜欢的谢家声,还是他的那双手。现在他的手不在了,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就像是曾经有个戏子傻乎乎分不清他究竟是杜丽娘还是苏千袖。他突然有些明白苏千袖当年唱着"一生爱好是天然"离去的时候,那些说不出来的伤心。他遇上谢家声是入了魔,和苏千袖喜欢上他一样,是前生的业,今世的障,注定了的躲不过,还要用这一生一世来填还。
沈绍想要站起身来告辞,他看见阿飞还等在门外,晒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不叫一声苦。他忽然就陌生起来——阿飞也是他的魔障。
这时,外面有人咦了一声,推门进来。阔别多年,沈绍还是一眼就将他认出来:"这不是赵夜白赵老板么,别来无恙?"他比当初瘦了不少,一身衣裳都像是用两根骨头支起来的,风一吹就飘走了,但沈绍竟觉得他的那张脸比在北平的时候越发出色,还是那样冷冷清清的神色,再潦倒再落魄,至死都忘不了捏着那身臭架子。他的眼睛里少了几分锐利,陷在眼眶中,只有在转动的时候整个人才舍得冒些热气出来……
然而这每一分的漂亮都是谢家声为他遮风挡雨,不顾一切换来的。
"你来做什么?"赵夜白看着那一桌子菜,随便挑了根凳子坐下来。
"自然是来看看你们。"
赵夜白的眸子移到谢家声的手上,"觉得好看么?"
沈绍骨头里面的那些东西又活过来了,他是北平广生堂的沈二爷,对面坐着的是瑞鸿祥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身旁立着的是饕餮居的名厨谢家声,还有屋外随时听候他差遣的心爱的狗奴才阿飞,跨越大半个中国,这些人又聚到了一起。他仍旧穿着身簇新簇新的黑西装,翻着两道衬衣的白领子,或许还戴一顶圆边的礼貌,不由自主地就将腿翘起来了。
"当然好看,"沈绍点着脚尖道,"这里,还有那里,什么地方都好看。"
戏好看,菜好看,人更好看。
谢家声眼看他们两个又要卯上了,五年之后,筋疲力尽,还是舍不得收敛。"师兄,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夜白这才想起来,道:"师弟,你多添一副碗筷。"
"有客人?"谢家声也不多问,转身到厨下去。
沈绍最听不惯他们师兄师弟地叫,不过是生错了时,生错了地,错过了二十年,才这样肆无忌惮将他排斥在外。他早应该看出来,赵夜白和谢家声,是用一根灯芯捏成的两个人,一针一线都彼此撕咬着,碾压着,少了谁,另一个也活不了。
原本他也是有这样一个人的,沈绍想起送给谢家声的那块玉珏,沾满了他和那个短命该大哥的鲜血。那男人只说了一句话就笑笑去了,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个寂寞且无奈的世界上。但他偏是这样薄情的人,竟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只见赵夜白返身出去,从屋外拉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袍除了下摆上溅起的几点尘土,其他的尚算干净,嘴角上留两撇胡子,若是稍稍拾掇一下,也还整齐。他有些拘束地跟在赵夜白后面进屋,抬眼看到沈绍,当即一揖到底,恭恭敬敬道:"见过沈二爷。"沈绍一愣,谢家声正拿着碗筷从厨里出来,那男人又笑道:"谢老板也在。"
"你是……"沈绍只觉得他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最怕便是北平故人。
"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男人却不接下去,只干巴巴望着赵夜白不说话,还是谢家声记性好,脱口道:"这不是瑞鸿祥的班主马老板么,承蒙当年照顾师兄,还没来得及道声谢就……"
马老板忙道:"这是哪的话,座儿都是来给赵老板捧场的,我怎么敢居功,谁不知道,这时局乱……时局乱……"
沈绍也不甘落人之后,经谢家声这样一提倒是有些印象,他一辈子看过的人太多,早忘了曾闹过那马老板的场,险些吓破了人家胆子,现在都是一般落魄,却更看重以往弹指富贵,蜗角功名——好歹,我先前还威风过!"马老板向来都在北平发财,怎么忽然到重庆来了?"
"若是北平还能咬着牙过下去,我怎么舍得走,北平好啊……"他一句话说得赵夜白和谢家声都轻轻点头,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自然最明白北平的好。沈绍也知道北平好,却不知好在哪里,卢沟晓月,居庸叠翠,还是八大胡同里的那些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和沈阳又有什么不同。
"赵老板,你还记得你有个叫少白的徒弟么?"
"他还好么?"赵夜白默然一阵,缓缓问道。时隔多年,他还是放不下,一路南下的每个夜里,梦中所见,都是那一曲荒腔走板的夜奔。
"好,好得很。"
他听出马老板的话里,仿佛是有些讥诮的,像是顾及着他的面子。他微微垂了下眼,自谢家声的右手上一扫而过,缓缓道:"他现在也是个名角儿了罢……"
马老板从衣兜里掏出张折了七八回的纸丢在桌上,厚厚的一叠,赵夜白不敢去接,但他不得不接了。他都开来怔怔看了一阵:"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上面不都写得清清楚楚么?"马老板偏着脸道,"没想到赵夜白清明一辈子,到头却教出来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徒弟。"
谢家声凑过去看,只见那报纸不知是多久以前的,面上的褶都皱在一起,像是被揉烂了又不得已捡起来收好的,好多字都看不清楚了,但那一个个牛眼大的标题还是认得清清楚楚:皇军怀柔天下,名伶登台献艺。下面还刊着个副题,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为藤原中佐祝寿。右边附上的照片里,有个满脸粉墨的少年笑不露齿,默默偎在一个日本军人身边,他的左手藏在后面,想是从那柔软轻滑的长袖中悄悄伸出来,在暗地里握住了那男人的手。赵夜白掐指一算,少白今年也该十八岁了。
十八岁,该是多么好的年纪,他十八岁的时候又在做什么,已然记不清了,怕是还在哪个草台班子里唱戏,咧着一口斑驳的牙,空对着一箱箱暗淡的戏衣。忽然谢家声像目光是有灵犀似的对上来,他骤然就想起来了,或是,怎么可能忘得掉。
那年的戏台尤其寂寞,自打千袖出了梨园,跟风似的,其他称得上角儿的戏子纷纷离了北平,有的去了天津,有的跑了上海,这偌大的北平城竟突然冷清下来。他刚刚改了叫赵夜白这个名儿,在城南天桥那片唱出了点名气,一狠心用出道来的所有积蓄建了一个小班子,专唱生行,人来人往的也会打个拱叫他一声赵老板。他最拿手的有两出戏,一出是《汉宫秋》,一出就是《夜奔》。
这时候票友里面鼎鼎大名的汤省身汤老板在盛德楼请客办堂会,边请北平名角,他赵夜白竟也名列其中,哪怕只是前面的垫场小戏。他接过帖子的时候手都在抖,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看见了点盼头。
那日赵夜白专换了一身新衣裳,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一双过年时候刚做的布鞋穿上,又怕被路上的灰尘弄脏了,也不嫌贵,出门就叫了辆黄包车,将戏装油彩往包里一裹,早早地就往盛德楼赶。谁知天雨路滑,那车夫在半道上摔了一跤,赵夜白跌出去,膝盖顿时破了,他在路边坐了好久才勉强起身,摸着砖墙一步步往盛德楼挪。等他到了,那戏早已开了场,跑堂的等得着急,担心误了时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紧接着七手八脚就把他塞进后台。
所有的戏子们都上好了妆,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嗑瓜子吊嗓子,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空荡荡的,赵夜白看镜子里扑满了尘土的一张脸,青着额头,颊边还有两道伤痕,汤老板眼力好是出了名的,任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
他打开怀里的棉布包,只见那些瓶瓶罐罐都碎了一处,红的白的,被他手上的汗水溶成一缕一缕,从手指缝里流出来。而那几件他宝贝一样收着的戏服也被撕开几条大口子,边上都绽了线,白玉珠子一碰就稀里哗啦往下落。
这是他第一次来堂会,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坐在盛德楼舒舒服服的楠木椅子上,天花板上灯火辉煌,仿佛都只为了他一个人而点亮,而他却看不见一丝光明或温暖,只听耳边嘈嘈切切的鼓点起了又落,然后又重新高昂起来,他知道马上就要轮到他上场了。
这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身后道:"你不扮戏,还是个戏子么?"
他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这一身白长衫,衣襟上扣着一截鲜红的梅花穗,那镜子边缘刚刚切到他立起来的衣领,赵夜白看不到他的脸。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露出一个微微有些圆润的下巴,嘴唇的一角在他呼吸的时候于镜框尖锐的雕花上若隐若现,一低头看见赵夜白手里的东西,是那样寒酸的脂粉和戏衣。
"我有个办法。"那个时候赵夜白还不知道他就是谢家声,他的师弟,十多年前他为了他在雪地里被埋了半夜,然后出落成现在的赵夜白。而后来谢家声却对他说,自第一眼,他就认出了他的师兄,只这一句话,就让赵夜白觉得那冥冥之中定然是有缘分注定了的,这一条冰凉的红线,谁都斩不断,挣不脱,他想,上天有眼,将他的师弟送回到他的身边了。管他上什么妆,唱哪出戏,他都是他的师兄。
"你是缝纫师傅?"
"不,我是个来帮忙的厨子,饕餮居听说过么?"
赵夜白摇头。
"有空的时候来尝尝,那儿的馄饨很不错。"谢家声想了想,从隔壁拿了个巴掌大小的瓷碗过来,伸出根手指头在里面蘸了蘸,然后伸到赵夜白跟前,明晃晃耀得他眼花。他闻到一股浅浅的香味,还带着泥土气似的,一弯腰,谢家声胸前的那截红梅穗子就垂到他肩膀上。那根手指凑到戏衣裂开的缝隙里抹了抹,然后沿着褶皱的边用力啮合起来。
"这是什么?"赵夜白问。
"糯米,我亲手做的什锦糯米饭,撑过一刻钟该不是难事,你唱快些吧。"
赵夜白转头,正看见那指头陡然一缩,谢家声一口将它含进嘴里,含含糊糊对他笑道:"还是甜的,你要试试么?"
"糖吃多了,嗓子会腻。"赵夜白也笑了,他听见外面的急急风已经吹起来了,现在正是深山老林,荒郊野外,一轮孤零零的明月下面,干等着他这个素净着脸的林冲。赵夜白想也不想,匆匆忙忙将戏装往身上一披,提起枪就往外面闯,谢家声回过神在他身后叫道:"等等,你还没上妆……"
他两手拨开出将入相的帘帏,像是撞开一天沉沉的风雪,他也不怕被雪花迷了眼,瞪着两个眸子张口便唱道:"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这是好一个落魄了的英雄。
赵夜白光着脸,敞着怀,腮帮子上还有旧日的风尘,今朝的伤痕未洗,有几根头发覆在额前,尖儿上还有汗水,憋足了力气对着台下一亮相,接下去唱道:"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座儿们一片哗然——这算哪门子的戏子,上好的越窑碗打碎成一片,连拉京胡的师傅都吓得顿了一顿,唯有汤省身汤大老爷轻摇折扇,竖起一双精光四溢的三角眼,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微微颔首道:"唱,让他唱!"
敲板鼓的一个眼色,琴声再起,将那弦子绷得死紧,一根根逼着他的喉咙。赵夜白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在台上转了个圈,三五步,已是千山万水,哪里望得见故土家山。他颇有些自矜地轻抚那几道伤痕,想是刚经过了一场血战,什么林教头,什么陆虞侯,那两个差拨都三刀两刀刺倒了,想这天下之大,竟无我这立锥之地,空有这一身武艺又有何用,上不能报国家,下不能全家人。赵夜白两排牙齿一碰,高声唱道:"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
"好,解气!"底下的汤大老爷先赞了一声,他将手里的茶碗往地上一抛,顺便连肩上的团花锦缎袍子也不要了,大步买上台就将乐师的京胡夺过来,拉开架势,水银泻地就是一曲轰轰烈烈的夜奔。
赵夜白眼里却看不见汤大老爷,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这满目黑影幢幢的森林和漫天漫地的风雪,呼呼地刮在他的脸上,白茫茫一片,还要什么涂脂抹粉,面白如纸。
"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唱罢这句,汤大老爷将怀里的胡琴一扔,起身大笑道:"痛快!痛快!谭鑫培之后,二十年没听见这样痛快的夜奔!"
赵夜白半披着戏装,兀自站在台上,金丝银线滚了满地,这一出夜奔还不是个尽头。上了梁山又如何,借了精兵又如何,等拜了宋江哥哥,入了忠义堂,还有那一杆仗义全忠的大旗要扛。正方腊,讨辽兵,死的都是自家弟兄,到头来梁山泊落得个英雄四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头上顶着天下第一忠心的宋江哥哥也赔上性命一条,还在高颂皇恩浩荡。他活一个忠字,也死在那个字眼里,而赵夜白只想对自己诚实。
汤大老爷亲自挽着他的手下台,命人奉了茶给他道:"你日后别在天桥唱了,到我的丹桂大戏院来,每周给你三天的场子,不收你的定金。"
赵夜白谢了他,这个连妆都来不及上,穿一件破洗衣的穷酸戏子,从此一夜成名,做了真真正正的赵夜白。他回去的时候看见谢家声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提着个赭红色的食盒,远远望见他出门便迎上来笑道:"你不喜欢吃甜的,这是我做的青梅羹,包你爱吃。我听了你的戏,唱得真好。"
"你也懂戏?"
"小时候学过几出,不是那块料,就撂下了。"谢家声说得甚为随意,他赵夜白却不相信,同是下九流,除了讨生活,谁有这个闲情逸致。"你倒说说看好在哪里。"
谢家声像是将他看得透透的,道:"真,左右不过就这一个字。但凡是十二分的真心,真情,才能唱出个活生生真切切的林教头,若有一丝一毫的假,就成了华容道上的曹操,不是山神庙外面的林冲。只是……"
"只是怎么?"赵夜白觉得自己像是见过他,或许是前生,还是前生的前生,无论如何,总有一辈子是和他在一起的,擦肩而过,然后再难回头。
"只是你霸气重了些,"谢家声眼睛将他的面孔重新勾勒了一遍,没有油彩的遮掩,十八岁的赵夜白还是个少年,"这林冲虽是个英雄,却是忍辱负重,官逼民反,不是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的豪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草莽见识,心里对那朝廷还存了一分敬畏,而你的林冲却像是天不怕地不怕,此一番上梁山,不是落草为寇,倒仿佛是去黄袍加身。"谢家声的瞳子里又浮现出一星半点的笑意,给他下了断语:"你是落难的皇帝,不是夜奔的侠客。"
自此,赵夜白在戏台上只唱皇帝,天生的,地造的,他本就是梨园的王,金冠龙袍,宫门深邃,沉睡了多少年的东西,都在等着他回来,那站在金銮殿上的昂首盼着他的,自然还有他的师弟。
"师弟……"赵夜白轻轻叫了一声。
谢家声知道他心里难受,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这都是少白自己做的孽,自有老天爷说了算,不管你的事,师兄你不必挂心。"
"是我没能把他教好了……"赵夜白的眼睛有些昏茫,"我只知道教他唱戏,却没教他这戏里面的道理……"
马老板道:"他现在可得意,出门吆五喝六,来来去去都有日本的宪兵队护着,梨园里那些老人们也要让他几分……你还记得王蕙仙么?"
这些人物赵夜白最熟悉不过,不假思索道:"自然记得,当年和苏千袖斗了个旗鼓相当,这些年来也是顶红的角儿,听说他也来了重庆。"
"前几天我刚见过他。"
"是么,他现在住在哪儿?"赵夜白心头一喜,"三五年的时候我和他同过台,极好的人,做戏也认真,唱错了一个字都要重来的。"王蕙仙成名得早,苏千袖出道那年他已经二十七岁,已然过了戏子最好的年华,但他为人谦和有礼,戏上的功夫也扎实,和苏千袖比起来,更招老人们的喜欢,赵夜白当年也受过他的提携。
马老板摆摆手道:"现在去怕是晚了,我那天是去送他最后一程的。"
赵夜白像是想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得那一桌子的粗茶淡饭凉了又热,忽然他举起袖子半遮着脸道:"王老板他……"
王蕙仙的名字沈绍也是听说过的,慕名去听了他几场戏,恍恍惚惚地记得不是个容色多出众的男人,只是那出《桃花扇》里的婉转声腔一把就捏住了人的心窝,颤巍巍地一抖,惹出多少热泪。遇上沈绍这么个门外汉,也不禁有些动容,儿女之情,兴亡之感,都被他的喉咙道尽了。他如今不敢轻易想起北平那些事,连那两个字也不愿提,不知牵扯着遗憾还是留恋,总之是太美好的东西,生怕一拿出来就摔碎了,只好诳骗自己是不足与外人道,说出来,反倒没意思了。
"王老板是怎么走的?"
"也算是拜你赵夜白所赐!"马老板一拍桌子冷笑道,"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说他对日本人不敬,活生生将王老板从戏台上拉下来,一件衣服都不给穿,赶出了北平城……他刚到重庆就不行了,下葬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原本多讲究的人,一床破席子就裹了,比叫花子还不如……一代名伶潦饿死在异乡街头,竟无人能识,赵夜白你也真体面!"
赵夜白不是傻子,听得懂他话外面的意思,将早就扔下的那份架子又斟酌着捏了起来:"马老板千里迢迢到重庆,只怕不是找我来叙旧的。"
那马老板一听这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话还没说,已滚落了几滴眼泪,赵夜白坐着生受了他这一礼,他知道他受得起。"赵老板和他好歹还有师徒的名分,请赵老板修书一封,劝劝他及早回头,莫再执迷不悟,助纣为虐!"
"连亲娘老子都拦不住他,又怎么会听我的话,他什么都不要了,抱着师徒名分还有什么用……"赵夜白摇了摇头道,"现在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登台,唱戏……"他走下戏台的时候告诉少白,好好地唱,莫要污了赵夜白这三个字,现在他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个名字取回来。
"你说什么?"马老板生怕自己听错了。
"赵夜白要登台唱戏了!"他倏然起身,带得那满桌的杯盘碗盏都跌下来,摔了个粉碎。
42
这戏,岂是他说唱就唱的。
赵夜白已经有五年没有唱戏了,虽然他知道只要他想开口,他就还是梨园的皇帝。但这里是重庆,不是他天子脚下的皇城北平,他的名头没有几个人识得。从北方流离而来的名伶那样多,不差他赵夜白一个。他顶着炎炎烈日跑了好多个戏院,递上写着赵夜白那三个字的名帖,连戏院的门都没能进去。
他坐在较场口的马路边的,左面是重庆大戏院,里面正上演今年最受欢迎的历史剧《屈原》,右面是巴蜀剧院,和《屈原》打起了轰轰烈烈的对台,一出《野玫瑰》一天演早晚两场仍嫌不够,在下午还要再加演第三场。红红绿绿的海报将两旁的墙壁都贴满了,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儿女情长,好不热闹,而他则被夹在了这两者之间。
但赵夜白却从这样的热闹里面觉出丝丝缕缕的寂寞和倦意,哪里都没有京戏的影子,寻不见胡琴,也听不到声腔,这还算什么人间。蓦然间酒杯碎了一地,还有散落在衣带上的白子棋,他是落子无悔,却再无人肯跟他手谈一局,他的江山已经覆灭了。那个前朝的皇帝,脱下龙袍着布衣,在离开重重宫阙之后,第一次失去了方向。
他在太阳底下坐得发晕,突然有条阴影缓缓覆上来,为他挡去了些许酷暑。"这么热的天气,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这样出来乱跑,不怕你的师弟担心么?"
赵夜白此刻最不愿遇上沈绍,却偏偏被他撞上了,只得道:"屋子里气闷,我也不是长久躺得下来的人……"
"你说要登台唱戏是真的么?"沈绍问道。
赵夜白有些意外,他额头上都是汗,被阳光蒸出来又晒干了,壳一样结在身上,他宁愿这层壳能再厚些,将沈绍远远地搁在他的视线之外,只见那个男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缩成蚂蚁一样大,好像两根手指就能把他捏死——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赵夜白小心翼翼掀起点眼皮,这是他五年之后第一次仔仔细细将沈绍看个清楚。
他黑了,也瘦了,但却更加精神。眼镜还是原来那副,只是那镜片下面刻意遮掩去的眼圈越发青黑,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两拳还没来得及痊愈似的。赵夜白知道他这几年遭了许多罪,吃了十分苦,甚至不比他和谢家声的少,但他从沈绍的眼睛里却看不到艰辛与困厄,他还是北平城里那个无人敢管的风流浪荡子,开着黑色的高级轿车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时不时溅别人一身泥巴,教人咬着牙根儿的恨,又攥着心尖子的喜欢,盼望着总有一天也能如他一样,自由自在,没个拘束。赵夜白猜不到沈绍他将那些委屈都藏到哪里去了,或是埋入深深的心底,一个连谢家声都找不着的地方。他不知道沈绍家的老爷子,和那个该死短命的哥哥,都是这么个又臭又硬的混账脾性。
许久,赵夜白才想起来点点头道:"到时候还要请二爷多来捧场。"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沈二爷了,没有那么多真金白银,怎么捧得起你。"沈绍毫不在意似的说着,转眼又将话头丢回到赵夜白身上,"你是在找戏园子么?"
赵夜白的脸陡然一红:"这儿的人像是不爱听京戏……"
"咳,胡说,只要他但凡是个人,就得爱听!"沈绍一把拉起赵夜白的手,"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他还能有什么手段,赵夜白想,他掰着手指,一二三四五,条条都能数出来。当年被沈绍扯烂了的戏衣他留在北平没有带走,却也没舍得丢掉,如今戏班子散了,那些东西也不知道发卖到哪里去,早知如此,当初还是该亲手扔了的,免得一天天的牵肠挂肚。
沈绍把赵夜白推进了重庆最好的酒楼颐之时,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叫过沈绍连着点了几个菜,趁着这空档,又叫阿飞去请重庆大戏院的何老板。"你看过这么多戏,还不知道怎么求人么?"沈绍用筷子敲着茶杯道,"你巴巴儿地凑上去,一本正经说了半天,多数是谈不成的。那些称为爷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连低头看你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你说该怎么做?"赵夜白半信半疑道。
"都说戏子最聪明,你怎么倒是越唱越傻。"沈绍也是当过爷的人,说起来头头是道,"谈生意,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在饭桌上,几道好菜,一壶美酒,抵得上千军万马,三寸不烂之舌。你得将千言万语,都化在这油盐酱醋,鸡鸭鱼肉里,就像是东北猎狼一样,他吃了你的饭,就中了你的圈套,只有在里面乖乖等着你是杀还是剐。"
这是多么浅显的道理,赵夜白豁然开朗,他看过那样多的戏码,唱过这么多的皇帝,怎会不知道。他摆的是鸿门宴,行的是杯酒令,多少英雄豪杰聪明一世,就在这杯盘碗盏间栽了跟头。他没有项庄的剑,也没有赵匡胤的黄袍,他只有这两支筷子半杯清酒,只要从千年之前延续至今的老中国不曾变过,这戏就不会唱完。
赵夜白定了定心,接了沈绍递过来的那杯酒。"等他来了,你千万记住,决不能自己掉了身价,你是赵夜白,天下第一生,排的上号的名角儿!"
沈绍刚叮嘱完,那何老板就来了,四十多岁年纪,容长脸,眉角处几点麻子,像是很有几分好眼力。他一掀袍子就在椅子上坐下了,一双眼睛并不看人,先在那一桌酒菜上扫了几眼,才抬起头,目光从沈绍那里滑到赵夜白身上,道:"你就是赵夜白?"
赵夜白点点头:"正是。"
"你不是在北平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夜白被他刺了一刺,面上却记着沈绍的话,不带出半点神情,道:"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夜白。"
何老板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并不像说谎的样子,捏着杯子转了好久,终于一饮而尽道:"这个世道难啊……"
见他吃了东西,赵夜白一颗心也微微放下了些,只听那何老板又道,"自打北平沦丧,多少走江湖卖艺的,杂耍的,走钢丝的都往这大后方来,你瞧外面那些房子,都是这几年才盖起来的。再说你们唱戏的,哪天我不见上十个八个,里面好些也说自己是北平的名角儿,但这儿的人爱的是话剧,是川剧,尤其是变脸,一个戏子若是没点绝活就算是瞎混了,我跟那些戏子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想上台?行!变个脸给我看看!"说罢何老板只顾着闷头吃菜,抛下二人各自干坐着,一时无话。
沈绍清了清喉咙道:"何老板你有所不知,这赵夜白跟一般的角儿不一样!"
"你倒说说哪里不一样?"何老板抡起眼珠一转,费力着将嘴里的一块鸡肉咽下去,"依我看,也是一个嘴巴两只眼睛,莫非还有三头六臂不成?"
逞口舌不是赵夜白的长处,他只会唱,不会说,谢家声若在这里,定能驳得那何老板瞠目结舌。沈绍道:"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天下第一生,连申报上面都登过他的照片,说他是梨园皇帝!"
"哪年哪月的报纸,拿给我看看。"何老板吃得有七八分饱,一个嗝打上来,忽觉不雅,忙掏出手绢来掩着嘴道,"要真有这么大的名头,我怎么会不让他上台。"
沈绍一愣,他晓得这何老板要的是什么,只是不愿在赵夜白面前点破,便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那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怔怔道:"五年前的报纸,哪里还找得到……"
那何老板酒足饭饱了,站起来拱手就要走:"既然是这样,可就怨不得我不通融了。"
"且慢!"赵夜白叫住他,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正色道,"我知道您忙,我只要两分钟,不,一分钟也好,您听我唱一句,一句就成,要是不好,我拧头就走再也不来找您。"这两句话说得太着意,太浅白,什么身价,什么天下第一生,他将沈绍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要能上台唱戏就好,他活脱脱憋了五年,便快要憋死了。
何老板立在原地想了想,终于道:"说好了,只是一句。"
赵夜白大喜过望,蹬着椅子就上了桌,将那残羹冷炙都扫到一边,众目睽睽之下,他站得最高,望得最远,那万里江山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了。他将一只左手叉在腰杆上,另一只又在凭空在身前一拂,推开一扇尘封的门,亮开嗓子念道:"妃子,朕与你步一回者。"
那颐之时里面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不知道是哪里的傻子,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跑到这里来撒野。有人坐在位子上笑:吓,还是个戏疯子!
何老板脸色一变,甩了袖子转身便走,边走边骂,污言秽语,一句不落都入了赵夜白的耳。只见赵夜白面色一凝,大步流星,从桌子上跳下来,沈绍还没看清楚,那戏子已拦在了何老板面前。"你想要做什么?"男人向后面退了一步。
沈绍没见过这样的赵夜白,向来他都是坐在步辇之中,不慌不忙,不疾不徐,施施然一副珠帘翠幕垂下来,教人看不清楚,只从那偶然被清风撕开的缝隙里,捕捉到些微稍纵即逝的波动——原来那笨重的步辇还可以这样的快。沈绍看他攥起的拳头,紧紧地捏着,上面几条纤细的缝儿都牢牢团在一起,活像是经谢家声那一双妙手抟出来的白玉包子,薄皮细肉,若是打在那张瘦长脸上,想必好看得很。
"你……你要动粗?"何老板没见过这样的伶人,步步惊心。
赵夜白蹙着眉,一滩水似的神情里像是开出了一支凋零的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斜插这朵海棠花,再怎样惨淡经营,迟早要被雨打风吹去,区区一个人怎么逃得过时令。"我从来不动粗……"赵夜白有些底气不足,道,"我早已经打听清楚了,何老板是个爽快人,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座儿们是两个大洋一张票,唱的没有三百大洋上不来台,这还是搭在戏班子里的便宜价,若是落单,则要另加五十。"
沈绍禁不住别转了脸,这些事儿生意场上心照不宣,他从前风光的时候没少做过,如今听那清落落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来,心里头竟涌起一丝酸楚。阿飞跟了他多少年,甘心当他肚子里的蛔虫,忙凑上来道:"爷,有哪里难受么?"
"我浑身都不利索。"沈绍道,"小子您知道么,爷最不爱看的一出戏就是夜奔,见不得英雄豪杰被人强按低了头。"
阿飞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珠子望着赵夜白不说话。他不喜欢这个人,不知是不是苏千袖的缘故,每次看见戏子他两个腿都要打颤,那双冰冷的,抚在他胸膛上的手又回来了,那哪里是笙箫与锣鼓,分明是催魂的铃,夺命的旌幡。当初苏千袖将他从混沌黑暗的深渊里拉上来,让他扒着狭窄的井沿看了一眼,除却那片指甲盖大的天空,原来外面竟是这般良辰好景,但那坏心眼的戏子又突然松了手,他直直掉下去,比从前陷得更深,更不可自拔。他将对苏千袖的恨都泼到了赵夜白身上——全天下的戏子没有一个好人,都是精怪化作,专来引诱他家的二爷……二爷呵二爷,你怎么就想不明白。阿飞不敢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绍又向赵夜白望过去。
"三百五十大洋,外加衣裳,头面,拉琴师傅们的开销,满打满算,四百大洋顶了天了。"
何老板也极干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若是能拿得出来,我今晚就让你上台。"
赵夜白绷紧了腮帮子,许久才道:"二爷,能借我些钱么,我一定还你……"
沈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赵夜白竟向他伸手借钱,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现在身家不比当年,四百大洋扔在水里也懒得去听一个响声,那几乎已是他的全部家当。"你拿什么还?"沈绍问道。
赵夜白明明白白地盯着他:"我是个戏子,别的什么也不会,只好为你唱一辈子的戏,你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
沈绍冷笑,他等这句话等了整整五年,百般花样都用尽,也不曾覆了他的天下,如今听来,一笔一划,都像是在嘲讽他的落魄。"我连自个儿都养不活,怎么供得起你赵夜白这尊菩萨?"
赵夜白没有别的话好说,他是沈绍一手捧起来的,这个名号一半儿是他的,另一半儿已经和沈二爷捆扭在一起。赵夜白想起五年前的大年初一,他最亲近的师弟披着一身风雪来同他割袍断义,别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记得离开的时候,他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却迟迟不愿迈出,而他的师弟就站在门外对他道:师兄,你还是唱戏的时候最明白。他的怨,他的狠,他亲手播撒下的毒,要了沈绍半条命,让叱咤了上百年的沈家一蹶不振,却都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将诺言当儿戏,还乐此不疲。
他无法反驳沈绍,梨园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内侍外臣都齐齐上来逼宫,将他的脖子往绞索里套,当初的良将被他亲手赐死了,哪里去找勤王的忠臣义士……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他也并不后悔。
"你说得很对,"赵夜白垂着眼道,"这笔债,只怕我一辈子也还不清。"但他还是不肯认输,不肯低一低头。"我这里还有些钱……"
"哪里来的"沈绍不相信。
赵夜白指了指自己:"在这里,一直都在。"他张开嘴,露出一口细白的牙,切金断玉,斩钉截铁。谢家声说,他们戏班子里长大的孩子,少有几个牙口整齐的,练戏的时候一把铁砂一句念白,小旦不是笑不露齿,而是他们的牙齿都被磨得斑驳错落,凹凸不平,实在见不得人。说着,谢家声还指着自己的几颗牙道,我算是命好的,但现在都还没有长好,千百年的规矩,多怕人……
但赵夜白的牙却白得晃眼,他记起谢家声同他说过,那个赵夜白成名后,不惜重金找了个师傅,将一口坏牙尽数拔了,再用上好的白玉一颗颗地镶回去,才有往后的帝气加身,温润声腔。
沈绍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赵夜白提起桌上放着的的茶壶,左右看了两圈,举起来就往嘴上一砸,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不知是茶壶碎了还是什么碎了。他顿时不动了,两只脚支离着,在原地转了个半圆,才踉踉跄跄地站定,那鲜红鲜红的东西就从面皮上渗出来。他肩膀突然一颤,在沈绍眼里,很有些反胃的模样,只见那两个手忙伸到面前去接住,一张嘴,转眼就落了一掌的象牙白,再小心翼翼捧到何老板跟前。
何老板不敢接。
"这些都是上好的蓝田玉……"赵夜白抬起他那张脸,上下两片唇瓣塌陷似的,沿着细瘦的下颔干瘪下去,失了依傍的肌肉突然一个转折,在下巴上拥挤出一道道蜿蜒的皱纹。他忽然间就像是老了十岁,不,或许有二十岁。他拨弄着手里的那些个小家伙,一个个都生得圆润细腻,仿佛是葵花种子,洒在土里,来年就看见漫山遍野的灿烂金黄,朵朵都是他的魂,他的戏,不死不灭。"沈二爷,您是这里头的大行家,您给断断,这究竟是不是好东西……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他将那牙上的血都用衣服袖子擦干净了,剩一口血水含在嘴里,说话都不利索。
"够了。"沈绍终于开了口,他心满意足地报了仇,雪了恨,对着这个戏子,他从来都没输过,五年前是如此,现在依然未曾改变。但这样的恨却与深藏在心底的那点喜欢并不冲突,倒像是兜兜转转,合二为一。因为喜欢,所以捧他上天堂,也因为喜欢,所以陪他入地狱。
他从赵夜白手中拾起一粒小小的碎屑,对着天光端详片刻道:"这样好的货色,在北平也是难得一见,我全买了,若还有剩的,你买点好吃的,给你师弟带回去。"沈绍说着,从里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他一层一层地揭开,里面有几张钞票,上面压着零零碎碎的几个大洋。沈绍数了一遍,道:"这儿一共有二百七十三块钱,阿飞,我们的货还剩多少?"
年轻人眼睛都定住了:"除去码头上被人订下的,船上还有三车,现在有人出价八十块……"
"告诉他们,一车五十不二价,要的话,马上付钱。"
阿飞不用想也知道,他家二爷这次要赔得倾家荡产了。从沈阳到北平,折腾掉了沈家三成的家底,从北平到重庆,更是家徒四壁,只盼着用这次的货来救急,而今天之后,他们将会一贫如洗,和赵夜白那个戏子,谢家声那个厨子没什么不同,或许,还要不如。他舍不得自家的二爷受半点委屈,恨不得将身上的肉论斤卖了,只为让二爷能多一分钱风流潇洒,自由自在。"二爷……"阿飞还是想劝劝他,沈绍一摆手已将他的话头堵住了。"狗奴才,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人长大了性子也变野了么。"
阿飞一肚子的委屈就要哭出来,但他的眼泪只能掉给自己一个人看,而沈绍眼里只有赵夜白,他抖开衣裳,将他掌心里满把的碎玉都倒入怀中,道:"你现在回家去好生等着,钱我下午就给你送过去。"
赵夜白这时才醒过神来,他像个闯了祸的男孩子,垂了手站在一边,颤巍巍撑起点眼皮望着面前的那几百块大洋,开合着一张瘪嘴道:"沈绍,你说,我这个样子,该怎么跟师弟讲才好?"
43
这种事怎么瞒得过去。谢家声和他朝朝暮暮相处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了。赵夜白由沈绍陪着,在外面闲逛到半夜,等嘴巴里的血都止住了才回去。他们看屋里的灯都熄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黄桷树的枝叶打在瓦片上,吱吱嘎嘎地作响,像是要把这薄薄的屋檐压塌了似的。
赵夜白向沈绍使了个眼色,推门进去,见西首那间的门没关,一团黑影弯弯曲曲缩在床上,料定谢家声已然睡了。赵夜白蹑手蹑脚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沈绍也闪身跟了进去,在他身后摸索着往前,忽然撞上一件软软的物事,抱得满怀,沈绍按着他的腰就是一掐,笑道:"怎么不走了?"
赵夜白不动,只是呼吸一紧,沈绍的手顺势又收拢了些,便觉得底下胸膛里的那颗心都要从血肉里蹦出来了。他听见赵夜白咽唾沫的声音,在黑暗中是如此湿润而又绵延,沈绍从他胸前一路摸索上脖子,箍住他的喉咙,一点点掰住转向自己,借着一星半缕久远的幽光,沈绍朦朦胧胧地看见赵夜白面上大大睁着的两个眼睛,乌黑的瞳孔融化了,浸在夜色里,偏那白眼仁又明得发亮。
这时,赵夜白才抖抖索索小声道:"有……有人!"
沈绍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来不及放开赵夜白,眼角余光已转到那张床上,只见上面规规矩矩坐了一个人,两只脚平平整整放在地上,脚跟靠着脚跟,并得死紧,他的一双手都摆在膝头上,沈绍凝神一数,那只右手只有两根指头。
沈绍冲着那人嘻嘻一笑,手心里却全是汗:"谢家声,这么晚还没睡呢。"
"本来是睡了的,被两只夜猫子吵醒了,出来看看。"谢家声啪地擦着根火柴,把油灯点亮了,正看见沈绍兀自拥着赵夜白,后者将整个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难分难舍的样子。谢家声举着灯,将他们二人照得清清楚楚。他不觉难过,只觉可怕,这两个,一个比雪还冷,一个比火还烫,彼此都较着劲,原想着不是这个将那个烤干了,便是那个将这个扑灭了,没成想到最后竟胶着在了一处,沸反盈天,再也弹压不住了。世道人心,究竟哪一个更强大,他想不明白,但他却不怕。
谢家声提着灯,在赵夜白跟前晃了晃,像是忽然看不清了似的道:"师兄,你的脸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么?"
沈绍知道他在疑心自个儿,忙松开赵夜白道:"你别多心,不过是摔了一跤……"
"一跤能摔成这样?"谢家声凑拢了仔细看,一颗心都揪起来,"师兄,你这是夜奔之中,慌不择路,从崖上掉下来了。你的牙到哪里去了?"
赵夜白知道瞒不过去,对着他的师弟,他从来都不会说谎。"卖了。"
这仿佛是个可以接受的答案,谢家声并不如何惊讶:"卖给谁了?"
"给我。"沈绍道。
"卖了多少钱?"
"四百二十个大洋。"
"都是现银?"
"都是。"
"谁是见证?"
"重庆大戏院的何老板。"
谢家声连珠炮般的发问终于停了一停,他低着头想了一阵道:"你没亏待师兄,这算是个公道价。"
沈绍觉得谢家声是当着赵夜白的面打他的脸,仿佛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对他的师兄那样好,为他殒身不恤,义无反顾。谢家声打了个呵欠,像是困得很了,这时赵夜白却叫住他:"师弟……"他从衣里拿出一张戏票,不多,只有一张。"何老板说等过几天,我嘴里的伤好了就能去唱,这票你先拿着。"
谢家声对着油灯,一字一句缓缓地念:"长生殿……"像是被那几个字烫着了似的,他眼皮一动,一张脸都鲜活起来,望着他的师兄道:"你这个模样,还能唱得了玄宗皇上么?"一点情面不留。
赵夜白也不生气,道:"一个小角色,跑跑龙套,能上台就好。"
谢家声点点头,将那张戏票折了一折,收在袖子里,刹那间竟有些伤感道:"你要是早这样想就好了……"还有什么戏是赵夜白唱不好的,他光知道师兄这次演的不是挑大梁的角儿,却没想到,当他削尖了眼,往人堆里寻找赵夜白身影的时候,目之所及,竟呆了半晌。
自打那年大年初一过后,谢家声已经许久不曾进过戏院的后台,他捧着食盒沿着狭窄的走廊,头顶上摇摇晃晃的黄色灯泡,发出柔软而黯淡的光芒,他一步一步,踩着吱吱呀呀的地板,撩开厚厚一层枣红的幔帐,内里温柔的光倾泻而出。赵夜白手里的画笔还没来得及放下,匆匆转过一张妆半的脸对他道:"你来早了,我戏还没扮完呢。"
谢家声看他身上的衣裳,绿绸金带,白底黑靴,仅余的那七个手指就怎么也抓不禁那轻飘飘的食盒。"这就是你说的小角色?"
"比起皇上来,自然小得很。"
谢家声冷笑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贵妃娘娘也要敬上三分的高力士,怎么算得上是小角色?"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梨园皇帝脱下紫袍,改换皂衣,竟是驾轻就熟,心甘情愿。谢家声亲眼看见他的师兄赵夜白精描画,细勾勒,转眼已将那妆容画好了一大半,只差在鼻梁上扑一片白粉,做几个嬉笑怒骂的模样。
"他们说我现在这副样子,不用上妆,便跟那高力士有五六分像,倒省下不少脂粉钱。师弟,你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些歪了?"
谢家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赵夜白头也不回,竖起小指在眉峰上一之,左看右看,才算是勉强满意了。他将那些脂粉都拢好了收到镜子底下的匣子里去,回头对谢家声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挑个好位置,刚才我托人到前面看了,足足有九成的座儿,要是去晚了,你可就看不见师兄了……"
"这样的戏,我才不稀罕看。"谢家声往后退了一步,先与他拉出个举步可逾的距离,决然一转身,挑帘离开。赵夜白看着他走,不到一分钟功夫,谢家声又折回来,将那食盒往桌上一墩,道:"这是给你的东西,唱完别忘了带走……"
"站住!"赵夜白喝住他。他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同他说话,魂魄精神,喷薄而出。他怕站在面前的这个师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幻,或是那夜的风雪太大,迷蒙了双眼,如同玻璃窗上镂出的一两点霜花,轻轻一抹就没有了。他那样的人,哪里值得世上有一个人为他掏心挖肺,真心真意。
谢家声看赵夜白喝醉了酒一样,撑着那椅子的白梨木把手慢悠悠站起身来,两颊红通通的,活像是忽然间就开出了一朵花。海棠花,鬓边插,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的师兄受一星半点的委屈,不管当初是谁的未来,换了谁的性命,如今赵夜白便是谢家声,谢家声便是赵夜白,谁也拆解不开。谢家声细看他的师兄,红红白白的妆容之下,他还是那样出挑的好看,这般的神态举止,和五年前并无什么不同。
"我知道你不稀罕,"赵夜白道,"你是什么人,笑话,北平城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饕餮局的谢老板断指明志,谁不竖个大拇指尊你一声英雄好汉。你还一路护着我南下重庆,关怀照料,无微不至,若没有你,我赵夜白早就死在不晓得哪个荒郊野外,怎还有今日的粉墨登场,上台亮相?但你说我狼心狗肺也好,忘恩负义也好,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一句——我不稀罕!"
赵夜白斜披了玉带,将帽子往头上一扣,歪了,他也不管,指着谢家声的鼻子道:"实话告诉你,当初那场堂会上,我早在袖里藏了把刀子,到时候拼得一个是一个,即便宰不了藤原,我也会自我了断,不会污了梨园百年清名,偏偏你谢家声自作主张逞英雄,让我活生生背了个懦夫名声!"
"师兄!"
"我还没说完!"赵夜白一挥长袖,他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口干舌燥,烟熏火燎,像是要把一生的言语都在今天挥霍殆尽,"你光想着对我有恩,便想着将我像养只小狗儿一样,言听计从,服服帖帖,一辈子……一辈子呵都要活得如你所愿,泥人儿似的,想捏成什么模样,就捏成什么模样,没有半分走展……师弟啊师弟,你好狠的心,竟比那沈绍还要厉害千百倍!我如今便告诉你,呸,你还不配!"
赵夜白一口唾沫吐在谢家声面上,仰着一张脸道:"事到如今,甭跟我讲什么同门情分,我要么活出个自己的样子,要么,就死在那戏台上!"
谢家声缓缓举起袖子,将脸上的污迹都揩干净了,那湿黏冰冷的感觉却是附骨之蛆,教他忽然打了个寒噤——这样的赵夜白,他久违了。叉着腰,立着眉,哇呀呀露出一嘴白牙,一口一个小爷的赵夜白,焕发了新的生命似的,从那些老旧照片里张牙舞爪地挣脱出来,一连串跟头行云流水,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有些龅牙的嘴角一翻,指着那个愁眉苦脸的小孩儿冷嘲热讽道:哈,谢家声,这样简单的戏都学不会,你可真够笨!
他确是笨得无可救药,谢家声想,世上只有他一个这样的傻瓜,才会将那个风里,雪里,记忆里,拉着他一路狂奔的师兄像真真正正的皇上一般捧着,供着,小心伺候着,稳稳当当放在心坎上,一放就是这么多年。同样是师兄两个字,突然就变得柔软了,谢家声看着他就笑道:"谁说我不稀罕?"他拿出那张戏票在赵夜白眼前晃了一晃:"这是你亲手给的,可别想反悔拿回去。"
"赵夜白,快该你上场了!"外面来人催促道。
谢家声看那戏子侧着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听外面咿咿呀呀,呜嘘呐喊,问他道:"师弟,你听他们唱得怎样?"
谢家声会心一笑:"不及师兄万一。"
"好!"赵夜白长身而起,端起玉带,有些睥睨地看了谢家声一眼,高声念一句"奴婢高力士见驾",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往那戏台上去了。
戏院里都是人,谢家声手里捏着一张票,不晓得该往哪里走,忽然听见有个人招呼道:"这里,到这里来!"他抬起眼往周围寻了一圈,才看见沈绍抢了个前排的位子,正返身过来冲他招手。谢家声和他隔着几张大桌子,横竖过不去,这时沈绍对一边的人说了几句,起身便往他这里来。
"我等了好一阵子,还以为你突然改主意不来了。"男人的脑门子上都是汗,顺手将帽子摘下来扇风,"我在那边给你占了个好位子,正对着戏台,凉快,进进出出也方便。"
谢家声揶揄道:"沈二爷从前不是只去包厢么,我上楼找你去了。"
沈绍摇了摇头笑道:"这种谎话,你只能骗骗我,也只有我愿意受你的骗,装一装傻子。"不由分说,拉着谢家声一头就扎到人潮中去,他立在风口浪尖上,像个不要命的弄潮儿,横冲直撞,没个章法,不断有人被踩了脚,嗳哟嗳哟地叫唤起来,但见他身高体壮,不敢过来理论。
谢家声贴在他后面大笑道:"沈二爷真有万夫不当之勇。"
沈绍头也不回,假意谦虚道:"哪里比得上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时底下的人猛然齐齐叫起好来,将谢家声吓得一个趔趄,抬头看时,却原来是那闭月羞花的贵妃娘娘一步三摇地出来了。沈绍喘了口气,一把将谢家声按在椅子上坐好,道:"我打听过了,这小娘子叫杜云棠,今年十七岁,也是从北平逃过来的,不知怎么勾上的何老板,好戏份都让他先挑了。戏没学几年,脾气倒不小……都说他模样周正,依我看,还及不上你师兄一根脚趾头……"
谢家声料不准他又在动什么花花心思,道:"这可未必,苏千袖当年成名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
沈绍鼻子里哼了声道:"这小子怎能和苏千袖比,那是千百年才出一个的角儿。"话一出口,沈绍自知失言,忙道:"但比起你师兄还是稍逊一筹。"
谢家声转眼看那戏台,一不留神,又有些模糊了,只见杜云棠绷着一张白脸,唇上狠狠捺着点朱砂,乌黑发丛里金钗步摇煌煌生辉,轻轻一动,便有藏在明黄衣袖里的青色环佩玎珰作响,五色迷乱,音声迭代,将那戏台搅成一锅糊涂汤水,深不见底。
但闻皇帝一声令下:"传旨排宴。"谢家声下意识便去找赵夜白的影子,却见着个高大挺拔的人昂首挺胸,被一众莺莺燕燕簇拥着,从后台里走出来,风姿婆娑,芝兰玉树,台下又是一阵爆竹似的喝彩,夹着几个年轻女子的痴狂声气,疯疯癫癫,如梦似幻。谢家声却有些失望——戏台还是那个戏台,座儿们也还是那些座儿,唱戏的却不是那个赵夜白。
一时间连沈绍看得都有些出神,那扮皇帝的人容貌竟极为出色,腰身颀长,英挺不凡,空着手一翻衣袖,也是赏心悦目。"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只唱了一句,沈绍便摇头道,"这俊俏小哥好生站在那里就好,一开口就露了破相,可惜可惜。"
谢家声知道他素来不懂戏,却爱听他煞有介事充作内行,不禁问道:"我看倒好,哪里有破相了?"
沈绍眼瞅着那戏子道:"你说他演的是什么人?"
谢家声莞尔道:"长生殿,唱的自然是唐明皇李隆基了。"
沈绍又问道:"唐明皇是什么人?"
"你这可是考我来?"谢家声想了想道,"别的我闹不清,单听这戏里面唱的,那唐明皇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明君,都因宠爱杨贵妃,乱了朝纲,失了江山,不算是得了善终。"
沈绍猛一拍手:"故事是这样说,道理却不是这样讲。"说着,他便指着那皇帝的下盘道:"此人双脚微有踉跄,步履虚浮,方才的鼓点分明是一拍一步,他却抢了半步,一来就带出了仓惶之象,明摆着是要告诉我们这看戏的人,稍后必生大变。"
谢家声仔细看那人脚下,果如沈绍所说,却还是想不明白,道:"如此不是正好,这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团圆的故事。"
沈绍摇头笑道:"但这与长恨歌,梧桐雨又有什么不同,长生殿的本意却不是悲悲戚戚。"这一番话,是他道听途说而来,那时那地,眼中只有那人,入耳什么,全不在意,但现在一字一字细细说起,沿着那个人混混沌沌的语气,一点点地回想模仿,每一个眼神都纷至沓来,竟真和他一样泛起相同的感慨。
"若是一味悲伤下去,只需停在唐明皇独自思念爱妃一节,俗是俗了些,便能赚取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但这就是不长生殿了。"沈绍觉得这几句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倒像是有个长久栖息在他身上的孤魂野鬼,借了他的口,去了却一个心愿,"洪昉思说,他作长生殿是要让唐明皇和杨贵妃败而能悔,悔而能悟,大彻大悟之后便是大团圆。再者,那唐明皇是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生顺顺溜溜,安享荣华富贵,真要刻意做出些凄苦样子,反是败笔。"
谢家声静静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并不说一句话,冷落了半晌,直到那台上的皇帝和妃子心意相通,携手共唱了一句"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正是情意绵绵,尾音不绝,沈绍才觉出一丝尴尬,不由得笑道:"这些道理我原是不懂的,都是在北平的时候常去看你师兄的戏,有时得了空闲他才对我说上两句……要说真正高明透彻,还得数到他。"
谢家声又看了一阵戏,方才冷不防道:"但他却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一句都没有。"
沈绍悚然一惊,他知道谢家声的话有多深,但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之后,却又什么也不剩了。他只好将眼睛又转向那戏台,余光却在谢家声身上兜了好几个圈子,在他腰上拣着个地方停住了,悄悄将手臂搭上来,全身一多半的重量都靠过去,道:"有些事情,我在北平就想得清清楚楚,这五年里又翻来覆去念叨好几遍,可越想,反倒越糊涂……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好多事儿都懒得计较……"
"你那里老?"他听见谢家声在他耳边轻轻道,"我要是没记错,你今年才三十三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从小绫罗绸缎裹着,龙肝凤胆补着,我只怕你活得太长,留在世上祸害别人。"有一句话,谢家声想了许久,终于不敢说出口,他晓得那个男人的脾性,沈阳、北平、重庆,谁都留不住,谁也无法想象未来他还会去到哪些地方,日本人、欧洲、美国,这世界说小就小,在一张薄薄的地图里尽收眼底,但说大却大得……在这个世道里,兵荒马乱,沉沦人海,也没有谁敢去想一想天长地久。
除非他死了。谢家声侧过一张脸顶在他的额角上,刚长出来的鬓发还是柔软的,他的目光微微往下低了低,一片黑鸦鸦的头顶便压进来,将他的眼眶都涨得生疼。这时,沈绍忽然抓着他的手道:"看!赵夜白出来了,你师兄出来了!"
谢家声慌忙抬头,模糊的视线里,赵夜白的那身绿衣出奇醒目。他对着那一对璧人躬身长拜,一钉一卯地念道:"月上了,启万岁爷撤宴。"谢家声听见前面几个看惯了戏的老人正轻轻赞了一声好,交头接耳问起来这是何人,怎么如此面生,他几乎就要跳起来,告诉他们那是当年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
那皇帝拈着胡须道:"朕与妃子同步阶前,玩月一回。高力士,前面引路。"
江南明月,塞北烽烟,都想与你一同看遍。"这唐明皇欺人太甚!"谢家声手脚都是一僵,这出戏他看赵夜白唱过无数遍,几百年传下来的本子里却没有最后一句。
但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只见赵夜白不慌不忙抬脚下阶,忽然一个不小心,嗳哟一声跌在地上,鼻梁上厚厚的白粉都叠在一起,扑簌簌地往下掉,逗得看戏的人哄然大笑,竟博了个满堂喝彩。
高力士鼓着一张瘪嘴,拍着腰背道:"驾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那唐明皇好歹也算个名角,微微一怔,举步上前一脚将他踢起来道:"这次就暂且记下来,如若再犯,定斩不饶!"
高力士好好生生谢了个恩,尖着声音道:"皇上圣明!"此刻那过曲才响起来,将这一段风波遮掩过去,想必也是皇帝和戏班师傅们商量好了的,要给这半路插进来,还瘪着一张嘴的赵夜白一个厉害,不想竟教他出了个小小的风头。皇帝恍若无事,接下去唱道:"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沈绍不明就里,突然撑不住哈哈一笑道:"雄赳赳,气昂昂,这哪里是赏月,倒像是去打仗的武夫。"
犹是这风月情浓,怎敌他悲欢离合,忽然间就看见吹倒了藤萝花架,满目落红,覆了一地。谢家声望赵夜白极爽利地一躬身,就像是某年秋天过来看他的时候,踏着遍地的青黄信步走进院子,弯腰捡起一片爬山虎的叶子,有巴掌般大小,被他折了几折,突然就生出来一只活灵活现的雏鹰。谢家声爱不释手,蘸着锅里的汤汁为它点上了眼睛。他仿佛也听见耳边旧日的风声呼啸,如此真切,迫在眉睫,转眼又被那喧腾的鼓板压下去。他转头问沈绍道:"你听见什么了么?"
沈绍正在兴头上,一手捂了他的嘴:"别出声,现在这小子刚唱到惊变,是你师兄最拿手的一折,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翻出什么花腔来!"谢家声见他眼睛湛湛的,早就陷在戏里面了。人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台上一个,台下还有一个,看上去倒是登对。谢家声想这京戏真是个最奇妙的东西,赵夜白,沈二少,还有个千里迢迢从日本追过来的藤原,都被迷得丢魂落魄,头晕目眩,但又说不出其中妙处。恐怕再惊采绝艳的人,也是对自个儿不满意的。漂亮的怕及不上别人聪明,聪明的怕及不上别人风雅,风雅的又怕及不上别人漂亮,那林林总总的遗憾到最后只有在戏台上找补回来,唯有这戏里面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才是十全十美,无可挑剔。
而谢家声却恨上了戏,他生命中最要紧的两个人,夺走了一个仍嫌不够,还要夺走另一个!他冷眼看那唐明皇高高在上,醇酒佳人,贵妃更是醉眼朦胧,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大变将至。
"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蒙蒙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唱至此节,满堂已是鸦雀无声,故事饶是看过千百遍,依旧让人屏息凝神。但听响鼓数声,渐次低沉。
突然一阵巨大的闷响在半空中炸开,蒸笼一样,从屋顶上当头砸下,那几声鼓点舢板似的,还来不及挣扎就被震耳欲聋的潮水吞没。锐利的气浪迎面扑来,谢家声的耳膜都要被扯破了。他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去扶沈绍的肩,却忽然扑了个空。"沈绍!"他叫了一声,喉咙竟像是被一块浆糊堵住,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天花板上的电灯骤然一暗,白色的墙灰劈头盖脸地落了一身。他好不容易睁开眼,见沈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只脚翘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却压在另一个人的肚子下面。
谢家声怕他被压坏了,手脚并用忙将他从人堆里刨出来,狠了狠心往他脊梁骨上就是重重一巴掌,沈绍四肢一抖,一口痰从嗓子眼里吐出来,才将这口气喘匀了,却还没回过神来,一双眼睛转了几转,瞪着谢家声道:"这安禄山狗贼的叛军真杀到了?"
"什么安禄山,这是民国三十一年!我是谢家声,你是谁?"
谢家声抓着他的领子吼道,这一下才把沈绍打醒了,他一个挺身从地上跳起来,转眼又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晃得摸不清天南地北,整个地面像个被不断扬起的簸箕,每一粒尘土都在颤抖,沈绍看见那唐明皇的金冠掉在地上,嘴里兀自念念有词,迷迷瞪瞪朝早已委顿在旁的杨贵妃望过去:"何处鼓声骤发?"
"这是怎么回事?"谢家声刚站起来又被沈绍按回去。
"乖乖待在这儿,别乱动!"沈绍在他边上咬耳朵,"八成我们是遇上空袭了。"
"空袭,什么空袭?"这个名词谢家声有些陌生。
"小日本的空袭,我在沈阳的时候也碰上过。"沈绍咬紧了腮帮子,距离许久之前的那场空袭已经过去十年,然而当这熟悉的震颤再度来临,血管里不住跳荡的液体又被唤醒了。年轻的沈二少带着他随身不离得狗腿子阿飞,骑着辆缺了个把手的洋货三轮摩托车,撒欢似的从被炸弹炸得坑坑洼洼的大街上飞驰而过,远远看见城南火光如荼,正是他沈家的商号。他在一户被炸塌了屋檐的院子旁停下来,站在摩托车的座椅上,这样还嫌不够,再将阿飞拉上来,指着那冲天大火叫道:"看哪,老头子这次是要气疯啦!"
沈绍脊椎上的一块骨头又开始疼,这小鬼子在沈阳没炸得死他,竟一直记挂着,追到重庆来了。他又将谢家声的头往地面按了按,道:"我出去看看,要真是空袭,你们就快跑。"他飞快地瞟了一眼戏台,没找见赵夜白的踪影。
谢家声埋着头,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悄声道:"可我怕听见这声儿,人都要被撕裂了似的……"
"那就唱点什么吧……这样就听不到了。"当年漆黑的小巷子里,他也曾这样说起过,细细的雪,话中带笑。是不是总要到生死关头才想得到温柔体恤,这样的残酷,却又这样的美好。谢家声握着这句话就不想放手了,只是如今再到哪里去找当年的那颗子弹,为他射透这重重的黑夜。
沈绍刚一探头,空袭警报就想起来,拖着乌拉乌拉的长音,是谢家声从来没有听过的调调。
一九四二年六月三日,重庆大轰炸,将永远被历史记得。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还是一时间的心有灵犀,戏院里的人就像一群受了惊的马,一股脑涌向门口,绅士淑女,贩夫走卒,沈绍知道他们都想只要活命,一个个伸着长长的脖子和手脚,如同一茬茬从野地里疯狂生长出来的青草,想要从浮起的虚空中抓住什么似的……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与其这样倒不如……沈绍便想此刻他的手里有一把大镰刀就好了,足足有七尺那样长,精铁所铸,锋利无比,挥舞起来,一大片熟透了青苗便偃伏在地,省得看它们被远方的野火烧成灰烬。
唐明皇也要逃,他撇下了他的杨贵妃,将碍事的戏衣扯下来往地上一掼,蜷身就朝着后台钻,忽然却被一个人拉住了,他一转头便看见一张瘪着嘴的丑怪白脸盯着他道:"你的戏……还没唱完呐……"
"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戏!"他竟挣不开。
"你是个戏子,就要守戏子的本分!"赵夜白瞪圆了眼,一粒乌珠就要从里面脱落出来,一出戏开了场,就算是天塌地陷,刀山油锅,也要一丝不苟地唱完了。
"走开!"唐明皇随手抄起一把胡琴往赵夜白面上一抡,喀拉一声琴身碎成两截,赵夜白却还囫囵站着,手上的劲却松了。皇帝连忙甩开他,将那半把胡琴顶在脑袋上护着头顶,急匆匆去了。"皇……皇上!"赵夜白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当年唐明皇就是要逃到四川来,如今你人在四川,还能往哪里逃?家国沦丧,烽火连天,偌大的一个中国竟容不下一方小小的戏台。他伸出手,徒劳地想挽留住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才觉得额头上湿漉漉的,一摸一掌血。
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师兄,师兄,他知道那是谁,一瞬间的念头转过,拼了命地想再看他一眼,身体却不听使唤。那个人硬扳着他的肩,听见喀的一声,他的眼睛沿着戏院的穹顶生生扭了半圈,才看见谢家声对他道:"师兄,快走,这个地方留不得了!"
"我不走,"赵夜白甩开他的手,背过身道,"我……还能去哪里。"
"你还演给谁看!"谢家声气起来,牵扯着将他推到台前,戏院里的人都走光了,杯盘倾覆,一片狼藉,正是城池已破,大厦将倾。赵夜白一个趔趄,定住了,缓缓抬起头,眼睛从这边扫到那边,再从那边转回来,忽然指着一个地方笑道:"看,那不是座儿么?"
谢家声不禁哑然失笑:"沈绍,又是你……"
"怎么,难道我不算人么?"沈绍站在第一排,脚一伸,将倒在地上的木头椅子轻轻巧巧地勾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提起下摆就坐下了,"好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坐在这样好的位置。"
赵夜白冲他一笑,张开嘴便唱道:"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他穿着高力士的衣服,涂着恹恹的白粉,压着低低的声腔,唱的却是一代英主英雄迟暮,走投无路。他从北平城一路南下,渡长江,登剑阁,唐明皇当年走的路,他也一一走过了,倘若他不是皇帝,还有谁能是?年老的唐明皇风尘仆仆,疾走忙逃,想必也是白发苍苍,发动齿摇。
蓦地,他仰起面孔念道:"寡人不道,误宠逆臣,致此播迁,悔之无及。妃子,只是累你劳顿,如之奈何!"霸王虽败,身边还有个虞姬,共他年复一年,生死相随,而这唐明皇豪杰一世,最后却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念罢,他脸上已是潸然泪下,哪来的红巾翠袖,搵英雄泪——这出戏,怕是唱不完了。
谢家声看着看着,猛一低头,缓步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臂接道:"臣妾自应随驾,焉敢辞劳。只愿早早破贼,大驾还都便好。"他没有学过这《长生殿》,只是听赵夜白唱得多了,勉强记得几句,一字一字娓娓道来,竟是分毫不差。
沈绍在下面瞧着,在刹那间,心里不知绕过多少个念想。这世上有多少人有缘共唱戏一场,当年同台的那些人如今散落在哪一方。大世界套着小世界,却不知人心里还藏着一个凡尘俗世,掖着七情六欲。他两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妃子,端的是破镜重圆,珠联璧合。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谢家声唱戏,却是头一遭知道他还会唱女腔,只是那咬字断句不甚柔润,冷不防有圭角在转圜处露出来,被他的两片牙齿一碰,带出金石之音。他既是杨贵妃,又是谢家声,活像是前世的缘,留到今生还没有穷尽,非要纠葛着,直到两个人都累了,倦了,老了,倚着墙根儿再也走不动了才算数。
谢家声开始还有些局促,生怕一不小心唱错了连累了他的师兄,按捺着不敢张嘴。沈绍想,在这生死之间,红颜薄命,哪里还顾得上柔肠百结,软语温存,朝谢家声道:"贵妃求仁得仁,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家声猛一转身,横空潋滟三尺水袖,道:"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说着,不知哪里来的泪水便从眼眶里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这一面就真的成了永诀,此时此刻,师兄,只想再好好看他一眼。
赵夜白便捉着他的手,一唱三叹,恨不得把一腔衷肠捏出好几个转折。乐师们都逃光了,生满地残损笙箫,半面琵琶,如今再到哪里去找当初的雷东青,更还有谁人能献饭冥追骂贼闻铃,共他情悔剿寇哭像神诉。
他们两个一出出这样唱下来,从惊变到得信,终于到了最后一折重圆。赵夜白梨园皇帝,威名不减当年,甚至更加炉火纯青。谢家声知道他憋了整整五年,就快要憋死了,那些不成片段的戏词儿绞索一样,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勒出了病,无人可治,也无药可医,只能一天天熬着等死。
问一声妃子哪里?应一遍上皇哪里?赵夜白一边握着了谢家声的手,一边靠在他耳畔唱"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谢家声从没听过他唱得这样动人心魄,哪怕是将近二十年前的那场夜奔,也不及此刻的辗转反侧,煎心熬骨。他知道赵夜白是动了真性情,他将那一层冷漠面目揭了去,袒露出一片炽热纯然赤子之心,像是他捱着活那一辈子,就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场戏——唱完了,就没了。
登峰造极。
最后一句,皇帝妃子同声唱道:"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赵夜白等谢家声都唱完了,才又缓缓念了一遍道:"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唉,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说什么败而能悔,大彻大悟,他越是想要明白,却只能越来越糊涂,索性就不想了。师傅说要成角儿就别把自己当人,他也真就不把自己当活物,但现在,他想要真真正正做一回人。
曲终散场,大幕落下,空落落的掌声中,沈绍还坐在那里,太远了,看不清他神情。
"妃子……"赵夜白轻轻地叫,"当年,你让我和你一起走,我没有……如今这句话还算数么?"
"算,当然算。"谢家声捏紧了他的手,手心温热,每一根手指却是冰凉,微微颤抖着。六岁的他踩在师兄肩上,懦弱得迈不开步子,只晓得一个劲地喊,师兄,你跟我一起走吧,跟我一起走!
若那时真跟他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师兄,你唱得真好……比在北平的时候唱得还好。"
赵夜白一笑:"我知道你是在哄我……"他松开谢家声的手,慢慢合上双眼,"可我真高兴……"话绝余音,绵延悠长,在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回荡在谢家声的脑海中。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像是还没从唐明皇身上还过魂来,谢家声不禁笑笑,道:"师兄,还演呢,这戏都已经散了。"
赵夜白不理他,恍然间有个声音对他说,天上孔升真人的梨园缺一个管事儿的主人,特来赐他玉印金册,前去赴任。他微微一笑,再无牵挂,心中满是平安喜乐,随着使者一同往青空中飞去,越飞越高,那眼前的景象便渐渐看不清了,回头望时,只见那里还定定立着一个人,依稀是师弟模样。
待到日后相见之时,再同唱一出长生殿可好?
"师兄,别演了……师兄……"谢家声心里咯噔一下,两个眼睛忽然就模糊起来,他想伸出手,牵住他的袖子,牵住他的人,"该谢幕了……座儿们……"指尖一碰,赵夜白挺直的便身体轰然倒地,溅起飞尘四散。
"座儿们都还等着呢……"
一代名伶,阖然长逝。
他连死也不要离开方戏台,和杨贵妃一样,算不算求仁得仁。
谢家声呆呆望了他一阵,依然颜色鲜活,栩栩如生,见他身上还穿着高力士的衣服——这唱了一辈子皇帝的人!他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起身,去后台捡了件干净龙袍,仔仔细细为他披上了,金冠冕旒,玉带围腰,一件也不能少。
大幕再次拉开的时候,沈绍只见那皇帝端端正正坐在龙椅之上,九重冠冕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一言不发,圣心难测。而他的妃子肃立一旁,人间天上,陪他永享团圆。
"好!"沈绍不禁喝了声彩,大笑起来。
44
阿飞从塌了半边的大门里冲进来,带满身的灰土。"二爷!"他脚下一绊就看见沈绍和谢家声两个人面对面,斗鸡一样站着,眼睛都瞪直了。赵夜白却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忍不住了,抬脚就将那个人踹倒在地。"都是你!"阿飞从来没有这样高声嚷过。都是为了这个戏子,为了这场戏,他便差点见不到他的二爷了……这该当何罪?
只是这样他还是不解气,见赵夜白哼也不哼一声,怒火更盛,抡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招呼,待他打烂了这张脸,看二爷还会不会再稀罕瞧他一眼。忽然他脚下一空,已被人囫囵拎了起来。沈绍捏着他的领子道:"你看清楚,他已经死了。"
"死了……"阿飞的双腿在空中扑腾几下,他长高了,也长大了,但在沈绍面前,他始终是那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傻小子,狗奴才,"真的死了……"
沈绍这时才想起,他在北平的大牢中,对小兔子,不,是苏千袖发下的誓言:苍天在上,我沈绍今日在此盟誓,言出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背,便教……便教……赵夜白生前颠沛短命,死后挖坟掘墓,一辈子不得安宁……
后面还有什么,他已然记不得了,一直被他遗忘了的真相,是他杀死了赵夜白。他终于相信这个世上是有神仙的,却没有天理。沈绍将阿飞凑到那兀自不肯将龙袍脱下来的戏子面前,仔细摁着他的头——他也是帮凶。
阿飞不相信,他偏过头看着赵夜白的脸,上面还挂着些红润,微张的嘴唇里仿佛还突出丝丝热气儿。"二爷,他没死。"阿飞口齿不清地嘟囔道。
"你说什么?"
"不,他还活着,二爷,他没有死。"阿飞喘着气道。这个妖怪,这个魔物,道行那样高深,怎会这样容易就死了,他眼珠四处乱转,要从那一堆废墟中找出赵夜白依然活着的证据,怕是现在正躲在哪扇屏风后面冷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家二爷。
"说什么胡话!"沈绍看着阿飞那张已经不是少年的脸孔,原本就生得丑,如今又在灰土里挣了一圈,顿生嫌恶,一脚将他踢开了,道,"滚吧!"
阿飞蹬蹬摔出去几步,坐在地上定定望着沈绍,小声喊他:"二爷……"
他那唯唯诺诺的声气沈绍听了快二十年,再也招不得他的喜欢。阿飞是一颗生在沈绍身上的痣,点在眼角上,由此蕴在眉梢的风流漂亮,仿佛也有他的一分功劳,可随着沈绍渐渐长大,如今的那颗痣也一天比一天醒目。终于,沈绍自裤兜里掏出一叠银钱道:"念在你辛辛苦苦十几年,侍奉我一场不容易,我现在只有这点东西,全给你了。"
阿飞却像是没有听懂沈绍的意思,眼巴巴看着他道:"这是二爷的,我拿去做什么,我只要能服侍二爷就好。"
沈绍笑了笑,将那些银钱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年轻,又有力气,想必是饿不死,等过几年存下点继续再娶一房媳妇,也好为你们卢家延续香火……"
"我不姓卢。"阿飞低声争辩道,他连他的姓,他的家,他的祖宗十八代都不要了。
沈绍浑然忘了身边还躺着个刚刚断气不久的赵夜白,饶有兴致地觑着他笑道:"你不姓卢姓什么?"
"我是爷的……"阿飞急得快要哭出来,那样一个大男人,眼框红红的,眼泪就颤巍巍包在里面,一眨就会掉下里似的,还是一副小时候的样子。他怎么能忘记了,阿飞禁不住哀哀地想,是他亲口说要收他儿子,甭管是亲儿子还是干儿子,此生此世,他就姓沈了。
"你是我最最喜欢的狗奴才,小玩意儿,半日都离不开的心肝宝贝儿,阿飞。"沈绍情不自禁就去拧他的脸,"有些道理我一时也跟你说不清楚,你不是最听我的话么,这次怎么这样惹人讨厌?"
阿飞有些委屈地瞥着沈绍,他家的二爷,怎么有这样一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嘴,好话坏话,全被他一个人说完了。阿飞怔了半晌,才轻轻说道:"我以后还能回来看爷么?"
沈绍骤然不耐烦起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要你了,你要是还有一两分聪明,从今往后,有多远滚多远,别教我再看见你!"
"那……以后早上谁叫爷起床?"
"我想睡到什么时候,便睡到什么时候,谁敢来管。"
"谁帮爷洗衣服?"
"脏了就丢掉,我有的是大洋。"
"谁帮爷打理生意?"
"那两个破钱,我还不放在心上。"沈绍说着,舌头下面忽然一顿,他果真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离了阿飞,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怎样,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阿飞晃晃悠悠站起来,他额头上蹭脱了一块油皮,两道浅淡眉毛下一双细长小眼,隔着五六步迷迷瞪瞪瞅着沈绍,像是在说,可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陪着爷过完那后半辈子么?沈绍一惊,突然看见阿飞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别人都不晓得,爷有多难伺候,冬天要吃西瓜,夏天要湃冰块,但这些都还不算……"阿飞把心窝里的那点话都连根儿抠出来了,"我还记得,爷最爱吃的是鸭梨,既时时刻刻惦记,又怕吃多了伤脾胃,一个不小心想起来,吃不到就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谁叫你说这些了。"沈绍侧目去看谢家声,却见他神色如常,赵夜白死了,仿佛将他一半的魂灵也带了远走,但沈绍宁愿相信,或许他们两个现在才算是真真正正,合为一体,上天入地,都是长相厮守在一起,永不分离。只要谢家声还活着,世上便还有赵夜白的存在,就像是他那个该死的短命哥哥,一样混账,一样不近人情。
阿飞道:"二爷,你还记得我为你做的鸭梨干么?"
一提那个东西,沈绍就舔了舔嘴唇。甜丝丝,软绵绵的鸭梨,被切成手指般粗细一根根玲珑剔透,像是被丢在黄金里滚了一圈,从最里边透出黄澄澄的颜色。它们都被盛在巴掌大小的磁碟中,捧在年少的阿飞手里,满屋子都是湿润的香味。东北是不产鸭梨的,沈绍每次都让阿飞将市面上所有的鸭梨都买下来,在后院里堆成一座小山,沈绍吃不完,阿飞又怕放久了烂掉,花的不是他的钱也心疼得很,便一日三餐都将鸭梨当饭吃,到后来沈绍都能听见他走路时,肚子里咕嘟咕嘟的水声,晃过去,又晃过来,直想拿一根棍子从他嘴里捅进去狠狠搅上几下。
最后,阿飞终于想出来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将那些鸭梨削皮切成丝儿,放在瓦罐里晒上几个月,他还专门缝了个三层的棉布包,揣在袖子里,就为了沈二爷想吃的时候在哪里都能尝到。
只是后来沈绍到了北平这个花花世界,见过的好东西多了,才不稀罕那略显寒酸的鸭梨干。他爱名车,爱美人,爱山珍海味,爱斗鸡走马,更爱带着他心爱的阿飞满北平城地兜圈子,大街小巷,开着那辆劳斯莱斯路过一遍又一遍,那是沈绍这辈子最辉煌的日子,也是阿飞最幸福的时光。
阿飞说着说着,突然就就扑上来,抱着沈绍的裤管,像个孩子一样,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抹,比最会撒泼的女人还要浑不讲理,管他什么面子里子,统统抛到身后去。沈绍踩他的左手,他就将右手也塞到沈绍的脚下,还抽抽噎噎地叮嘱他的二爷小心,莫要被他的硬骨头硌疼了。
沈绍的眼睛明了又暗,一抓一把头发,根根都是阿飞的,上面还带着红丝。"你怎么比个戏子还下作!"他一巴掌拍下去,磕在阿飞健硕的肌肉上,倒打得自己痛彻骨髓,提起来一看,手掌边缘已经红了一圈。沈绍忽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那椅子上,摇了摇头道:"你是要把我逼到绝路上去么?"
阿飞抬起头,看沈绍的脸歪向一边,双眼却看着赵夜白的尸体,面上说不出个什么表情,阿飞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惹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想,只要跪下来好好地求他,乖乖哄他开心,他便会回心转意,然后明白这世道其他人都是假的,只有他阿飞是一心一意,完完全全为着他二爷好——他怎么舍得二爷这样难受。
"二爷……"他试着喊了一声。
沈绍缓缓站起来,阿飞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但在阿飞面前,他依然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阴影。沈绍知道很多人都毁在了他手上,老头子,沈昭,苏千袖,赵夜白,谢家声,还有阿飞。将人变成狗,再糟蹋到连狗都不如。他现在后悔了,却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是总有,总有什么办法能……
他走到阿飞面前蹲下来,细细看他的眉眼,年轻人的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泪痕,若是好好打理一下,不算太难看,甚至是有些俊秀的。沈绍伸出大拇指在他颊上擦了擦,一把将他拥到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阿飞,却像是一场久远的分别,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是期望着这一天的,他将天涯海角的花统统采了一遍,竟没有身边的这一枝放在心上。
阿飞浑身一震,如同是一根棍子打在后脑上,眼睛里一片空白,他像一只小猫儿一样呜咽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飞出唇齿就沿到肚子里去。他微微撕开点眼皮,正看见头顶前方,被二爷发梢挡去了一半的谢家声的脸。阿飞还记得二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一身白长衫,襟上别一支红梅穗,还有那让二爷神魂颠倒殒身不顾的双手,可这样一个人,现在也大不一样了。阿飞定定地看他,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他还是阿飞,十几年过去,他还停留在沈绍将他从人堆里挑出来的时候。
为了他的二爷,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等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需要用背影来面对他。
沈绍的那个拥抱仿佛是很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他的双手从阿飞肩上滑下来,像是卸去了什么老枷锁。"阿飞,你自由了。"
阿飞肩头一动,刚要说什么,那空袭警报又响起来,沈绍再也顾不得他,拉起谢家声就往外面跑,街面上冷冷清清,都躲到防空洞里去了。沈绍看见一路上都是散落下来的行李细软,这时候还有不要命的人蹲在旁边翻找捡拾,一个劲往兜里揣。不远处一栋银行大楼被炸得开了花,乌黑的浓烟从顶楼的窗户里不断涌出来,还夹杂着烧焦的血肉味道。
这是民国的陪都,也是这个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沈绍常常在街边的大喇叭里听见某位高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座城市在长江和嘉陵江的拱卫下,将会坚如磐石,但谁也没有想到日本的飞机竟来得这样多,这样快,如入无人之境。
沈绍忽然想起了万里之外的北平,不知那些几百年的城墙是否还高高耸立。这时,一架肚子底下绘着太阳的日本飞机从大楼背后俯冲下来,两个翅膀砍刀一样向他们的头顶掠过。拾荒的人再惦记不上那几个值钱的东西,轰然四散。"趴下!"沈绍扑过去就将谢家声按倒了。那飞机勾着圆圆的头,仔细找着什么似的,在狭窄的空中盘旋了好几圈。沈绍缩在瓦砾里,一动也不敢动,谢家声在他身下挣了几挣,勉强支出个头来,道:"师兄……师兄还在里面!"
"你的命都保不住,现在哪还管得了他那个死人!"沈绍一肚子都是火,他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了——他才将那个唯一能为他收尸的人撵走了。
"我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谢家声道。
"那你也给我滚!"沈绍侧身让开一条道,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最看重的人总是不厌其烦同他作对,让他再也无法忍受,索性不妨全都死在一起,省心省力,这个世道也能清静些。他瞥见谢家声回头望了他一眼,很像是关切的样子,然后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戏院爬过去,这小子还是有些良心的。
飞机的引擎还在天上轰鸣,闹的人头晕目眩。
"等一等,"他颇有些无奈地冲着谢家声喊,"你一个人搬不动!"
他就在这里一顿,两道目光和谢家声的一撞,立时转到一边,谢家声知道他的脾气,返身过来对他笑道:"不知道沈二爷能不能大发慈悲帮帮我?"
沈绍这才舒坦了,道:"老规矩,一个小时一块大洋,你这穷光蛋出得起么?"
谢家声从领子里拽出他那块玉片子道:"若是没有那么多钱,我就用这个东西抵了。"
沈绍一喜,扯下外衣搭在肩上,意气风发地道:"走,咱们要为你师兄风光大葬,让他到了地下也继续做皇帝去!"
谢家声原本也是笑着的,忽然他脸上的肌肉从下颔处奇异地扭曲起来,像是被一只看不见得手捏住了,奋力朝两边反拧。沈绍还来不及笑出声,就听见他尖声叫了句"小心!",再看时,谢家声已阖身扑了上来。
沈绍的脑袋猛然撞在身下的石头上,想必是擦破了,痛得差点晕厥过去,他眼耳口鼻都被捂住,额头边青筋突突地跳,四肢乱踢乱打,一下下都实打实往谢家声身上招呼,那谢家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他死死压住了。
"沈绍,我心里原来一直是有你的……"谢家声在他耳边飞快的说道,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又再重复了一遍。沈绍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消散了,他枉自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曾经被他喜欢过的,还是喜欢过他的,得到了手的,或是一辈子也没能碰得到的人,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来来去去,说过的情话狠话流淌成一条长江,但谁都没有对他说起这一句,沈绍,我心里原来一直是有你的。
除了有他,恐怕还是少不了那个赵夜白,此刻沈绍突然觉得不稀罕了,他豁出命拼了半辈子,难道才值这个价钱。他想要当着谢家声的面,大声对他喊,活该他沈绍倒霉,这辈子都搭在了你谢家声身上,可下辈子早就说好了,要留给赵夜白,他太可怜,太孤单,而下下辈子,则要留给阿飞,那个时候,这个混小子该变得漂亮些了……若要再见,若真有缘,就等着第三世吧,到那时,再陪着你玩什么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把戏,直到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腻了才算完。
但沈绍除却抱紧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他听见耳畔一声巨响,什么就都要留不下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就这样躺了不知道多久,周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沈绍动了动手指,仿佛还有知觉,他拿手肘捅了捅谢家声道:"我们两个要是就这样死了,不晓得墓碑上会怎么写。"
"人都死了,还顾忌那么多做什么?"谢家声闷着声音道。
"就写……两个无名冢,一对野鸳鸯,你看如何?"
谢家声一个翻身坐起来,抬脚就要踹他,却被那个人轻轻巧巧的闪开了,还随手将他的脚捉进掌心里,顺势一拽,将他又拉得跌在地上。
"不会轻点么!"谢家声龇牙咧嘴看他。
"你刚才不也没讲力道?"沈绍慢悠悠撑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再将手伸到后脑一摸,指缝里都是血,不禁埋怨道,"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跟我说,我的后脑长得最好,这下是毁在你手上了。"
谢家声忍着疼揪着他的前襟道:"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被你毁得彻彻底底,你说,究竟是谁占了便宜。"
沈绍哈哈笑着,才有空去看在他身后落下来的那颗炸弹,足足有半个人长短,一头扎进水泥地里去,半边屁股露在外面,像是个还没熟透的大萝卜,不禁心有余悸道:"亏了是颗哑弹,不然我们就真见你师兄去了。"他朝四面略略望了一下,没有看见阿飞的影子,那年轻人身强体壮,身手灵活,即使再多几颗炸弹也上不了他。
谢家声扶着墙根站起来,他的衣服都被割破了,两个膝盖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拧着眉挪了几步,也不要沈绍的搀扶,指着主街尽头的拐角道:"沿着这条路走不到十分钟,就是储奇门,那里有个防空洞,是重庆最大的,容得下两三万人,你……"
沈绍一双腿却像是铁铸在地上的,拔都拔不出来。谢家声推不动他,只得道:"你先过去躲躲,我随后就来。"
沈绍这个时候还在耍性子,道:"你以为我是舍不得你么,我是怕你师兄寂寞,想要留下来陪陪他。"
他不知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人活着的时候见不得好好相待,连一句温柔言语也吝惜,直到那个人的身体都凉透了,再也懒得睁开那双眼睛,才觉得这个世界安静得有些寂寞,少了他拖拖曳曳,冷冷清清的声腔,耳朵都像是要长出茧来。
谢家声望着他好一阵子,方缓缓起身,拖着步子朝防空洞走:"那你快些,我在门口等你。"这一刹那,他有些惊惧地想,或许赵夜白在离去的那一刻,真正想见到的并不是他这个教他伤透了心师弟。
师弟,我喜欢你,真的……或许赵夜白曾对谢家声这样说过,但这么许多年过去,人和人都变了好多,那几个字恐怕在南下的路上就早已失落了。赵夜白没说起,谢家声也不曾问,师兄,你对那个人……名字不必点出来,他们两个都懂。最后一眼,谢家声知道赵夜白是想抓住些什么的,但他的师弟就站在他面前,夫复何求?
就是这样的一点念头,心照不宣,这个时候不说,一辈子便都说不出口,但谢家声还是选择沉默,他将那些字句一笔一笔都掰碎了,咽到肚子里去,不管是自欺欺人,还是那一点点微末的相信,一个人是赵夜白,一个是沈绍,他能舍弃哪一个。
日军重庆的轰炸陆陆续续进行了两天。飞机来的时候屋顶上挂红球,挂得越多,战事就越紧急。
第一天谢家声和沈绍在储奇门的防空洞呆了一晚上,原本不大的地方硬是挤进了四五万人。谢家声夹在人堆里,险些被压成一张照片,他抻长脖子猛吸了几口气,只闻到一股人味。沈绍个子高大,站在一群南方人里仿佛更显出些长处来,他叫谢家声踩在自己脚背上,只是区区几厘米,也能呼吸到稍微干净些的空气。
谢家声将沈绍推到角落里,让他背靠在防空洞的墙壁上,好歹有个依靠。他旁边有个抱孩子的女人,缠着条黄头巾,像是才从乡下进城来讨生活的。谢家声小心翼翼将自己弓成一个虾子,为那娘俩多空出些位置,却因为小孩儿的哭闹一晚上都没能合眼。
第二日他身上就发了热,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像是骨头在梅雨季节里沤久了,动根手指头都嫌费力。沈绍清晨背着赵夜白的尸首回来,用三四根板凳打了个简单的灵床,又从厨房里寻了点蔬果供在他面前。这才见谢家声躺在床上直喘粗气,叫他的名字都不晓得认人,唬得立时就要出去找大夫。偏偏这时空袭警报又响起来,四处都找不见人,再去防空洞已来不及了。
沈绍只好坐在谢家声床头,解开他衣服,再打了盆清水用毛巾蘸着,一遍遍擦拭他的身体,谢家声贪这点温度,挨挨凑凑地偎上来,只听铜盆哐啷一声,两个人已覆在了一处。
沈绍着意避过他的右手,但谢家声偏要送到他的唇边来,仅剩的两根手指撬开他的牙关,在他口腔里慢慢翻搅着。沈绍只觉得舌头底下烙铁一样的烫,牙关一闭叼着那两截指头细细吮吸起来,一不留神忽然品砸出点腥味,捞出来一看,竟将他指尖都咬破了。
谢家声两只眼睛都被蒸得湿润了,拧头望见睡在条凳上的赵夜白不知什么时候张开了眼睑,静得一汪深潭似的眸子正直勾勾看着他们这白日荒唐,谢家声忽然忘记他已经死了,"呀"的一声推开沈绍坐起来,也顾不得身上有病,跌在床下就朝赵夜白磕了几个头道:"师兄,是我对不住你!"
沈绍被他吓了一跳,他顺着谢家声目光望去,那尸首却并无出奇之处,雪花儿一般的眼皮紧紧闭着,下面浮着一圈褪去了血色的白印子。他一伸手就将谢家声提起来,见他额头上已破了一块,渗着紫红色的血迹,满脸都是滚烫的眼泪,哭得眼睛都睁不开,那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从一条狭小的缝隙里挤出来,和脖子上的汗混在一起,竟让沈绍生出一种奇异而激动地感情——憋闷得太久的岂止他赵夜白一人。
沈绍一手将谢家声揉进怀里,另一手就去撕他的裤子。谢家声声音都嘶哑了,道:"我师兄……师兄他还在看着!"
"他人都死了,还怎么看!"沈绍在他腰侧一掐,谢家声就像是打摆子一样轻颤起来。
他喉咙里都是拉风箱的声音,竖起一根指头指着窗户外面道:"他……他就站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看着我们!"
沈绍一甩衣服蒙在他脑袋上道:"活人都不怕,我还怕给个死人看?"话音未落,他耳边突然响起一句缓慢而悠长戏腔:"数尽更筹,听断银漏。"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刚立起脖子,紧接着又是一声"按龙泉血泪撒征袍,恨天涯一声流落"。
一九三七年大年初一,他吃了罂粟的毒,将谢家声按倒在窗台上,这时候,赵夜白,那个戏子就站在对面的房顶上,裹着凛冽寒风唱这两句夜奔。漆黑的瓦片被他踩得咯吱作响,活像是一首调错了弦子的新水令,驻马听。他从被谢家声手臂捅烂了的窗户纸望出去,只看见赵夜白墨色的衣摆下面,两条伶仃颤抖的双腿,脚踝喝醉了一样,在那里画出一道道难以辨识的痕迹,现在想来,寸寸都是他的爱恨情仇,早就刻在他心上了。
他总是爱扫他的兴,沈绍有些恼怒地想,但当他真正回过头去想要哄他开心的时候,他又将一张脸扭到一边去,半眼也不愿看他。沈绍知道赵夜白对谢家声存的那些心思,他是过来人,怎么藏都藏不住。他也知道谢家声或许将这个师兄看作世上最最要紧的人,掖在心里怕碎了,捧在手里怕冷了。那无关普通的□,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兄弟眷恋,缠绵亲情,他们是一条灯芯的两头,一边烧完了,另一边也留不住。但沈绍偏不让他们如意,他一个侧身就将谢家声抱到腿上来,在赵夜白跟前扯开他襟怀,当着那个死人的面,将手底下的这具身体一点点都摸透了,他怀中揽着谢家声,手指却像是触在龙袍掩映下,依然柔软的赵夜白的身上,他明明已经死了一天一夜,却还是让他移不开眼睛的漂亮。恍然间,沈绍仿佛看见赵夜白的眼睫真的动了一动,耳边的小人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唱,缓缓往他耳朵眼里吹着气似的,头晕目眩,意乱情迷,他就要完全失控了。
"我叫你看……叫你看……"沈绍咬牙切齿地摁着谢家声,十根手指楔子一样,像是要将他的四肢都钉进那硬邦邦的床板里去,"今天就叫你看个够!"
谢家声昏花着双眼,他的脚趾蜷在一起,刮搔着往墙壁上擦去,蹭下一层厚厚的白灰。猛然间膝盖一弯,绞紧了窗帘,大腿上的青筋将那薄薄的布片撑得绷起来,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他确实看见玻璃窗上贴着的那张人脸,短头发,绿豆眼,从他嘴里吐出的气息在窗户上凝成一片淡淡的烟雾。
"阿飞!"他刚刚叫了一声,沈绍已操起床头的铜盆向那边扔过去,只听见玻璃哗啦哗啦碎了一地,外面的人却已不见踪影。沈绍愣了愣,回过神对谢家声道:"瞧,你师兄不要你了……"说着便合身扑了上来。
谢家声没想到这一次荒唐竟让他们躲过一劫,第二日他路过储奇门防空洞,见那山梁被日本飞机炸塌了,洞口让石头沙子堵了个严实,几千人就这样活活闷死在里面。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葬身在此,只看见洞门口清点遗物的地方,光那撸下来的金戒指,就装了整整五六个箩筐。
45
谢家声为赵夜白挑了一处坟茔,地方选在苦竹林,偏是偏僻些,名字也不好听,但依山靠水,比城里安宁得多。他的班子、朋友、还有徒弟都扔在了北平,到这时身边只剩下半个师弟和沈绍那半个敌人。谢家声原本想着将马老板也请来,好歹多些人气儿,但此刻兵荒马乱,哪里都寻不见他人影,只得无奈作罢。简简单单的灵堂里,对面儿坐了两个人,想起当初华灯初上,鸣锣开场,这时都不禁有些凄凉。
谢家声想,好歹赵夜白还算是得了善终。
他狠花了一笔钱,为赵夜白定了一具薄木棺材,两片黄桷树板子,中间用钉子一钉,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能将就着用。沈绍指天誓日道,待仗打完了,定要在北平为赵夜白做一副好寿材,一年到头瓜果鱼肉不间断地供着,再烧他几十上百个纸人下去,教他在地下也要过上皇帝的好日子。
时值盛夏,赵夜白的尸体熬不过头七,只等着在屋里摆足三日就下葬。谢家声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为他擦面洗脸,再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偶然看见后脑上飞着一根白发,迟疑半晌还是捏着两根手指拈掉了,他的师兄一辈子都是这样年轻,干净,高高在上——他穿山了龙袍,就舍不得再脱下来。
谢家声还是被那日的阿飞吓着了,他明白年轻人心里的怨和恨,那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师兄师兄对他说,他们和阿飞的缘分还没有穷尽,他正要拉住他问个清楚,手就磕在床头上,痛醒了,沈绍还在,只是不见了赵夜白。如今这里只有一个公子哥儿,一个残废人,那人却是正值盛年,身强力壮,谢家声特意将厨房里的解腕尖刀藏了一把,放在枕头下面,也不告诉沈绍。
终于到了第三日夜里,沈绍睡在赵夜白房里为他守灵,夜半醒来,见他容颜依旧,宛然如生,外头白色的月光照进来,此时此刻,世间还有什么胜景配得上赵夜白那三个字。沈绍忽然想起当年撩开他长袍的时候,底下两条绞缠在一起的长腿,心下顿时便热起来。
他披了外衣起身,屈起食指自赵夜白眉梢蜿蜒而下,轻轻勾住他的唇角,恍然还有温度。他低了头,想从那唇缝里寻觅出一两点他尚自活着的证据,徒劳,终是徒劳。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个死人,只是个死人罢了。
沈绍怔了怔,眼眸里的热度又烧起来,他侧目望了望谢家声的房间,放下的帘子后面,传来轻微的鼾声,那人睡得正熟,他身上的病还没好,呼吸听起来有些沉重。沈绍蹑手蹑脚推开他的房门,不发出一点声音,隐隐约约看见床上有个人影弓在那里,一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在边上露出一截短短的头发。
"夜白……"沈绍在叫他,明知道不是,却还是执拗地不愿改口。谢家声像是听见了,那乌黑的发丝挠着被子轻轻动了动,贴身衣服磨在席子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沈绍深吸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就上了床,钻进他的被窝里,才一躺下,就触到一个光溜溜的身体。
"你一直都醒着?"沈绍问。
靠西的屋子里一丝月光都没有,黑暗中那人微微点头。
"你一直在等着我?"沈绍又问。
他又点了点头,下巴戳在沈绍胸上,润物无声,擦枪走火。
沈绍就再也忍不住了,掰着他的脸就去找他的唇,不想谢家声竟比他还要着急,腰一挺就翻到他身上,慌慌张张解他的扣子。
"这才多久,就这么想我?"沈绍用调情的话儿激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仿佛也看见谢家声的脸红了。他索性大喇喇躺在床上,伸开四肢,由着上面的那个人将他的全身都抚弄遍了。这么些年了,他还是那样笨拙,甚至比五年前还要滞涩,二十多岁的人,还像个少年一样心慌意乱,还毫无章法。指甲划过他的胸口,那样大的力道,像是要把他的心都掏出来。
沈绍忍住痛,更多的却是快意,喉咙里发出一声哑哑的呻吟,只觉得谢家声手上一停,犹疑着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沈绍一扭腰,揪着他的耳朵道:"你二爷皮糙肉厚,这点疼还受得住,快!"他轻声催促着,给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鼓励,渐渐的,那动作也大胆起来。沈绍能感到他绷得紧紧的肌肉,每一寸皮肤都几乎痉挛起来,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连地上的影子也弯成满月的模样。
沈绍扣着他的腰杆,在尾椎上兜着圈圈,这一次的谢家声似乎和以往的所有时候都极不同,筋骨,汗水,甚至那咽喉中的喘息,都带着长久未见的,北方的味道。
不是北平,而是沈阳,他的故乡。
青砖黑瓦的大宅门,掉了红漆的木头侧门,旁边靠着一辆歪把子三轮摩托车,他就戴着一顶貂皮帽子,脚下蹬的是鹿皮长靴,镶着毛茸茸的边儿,踩在雪地上咔吱咔吱地响。而现在,他的故土正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强行将浮躁的泥土气息灌入他的心肺,你情我愿,迫不及待。
沈绍的手插进谢家声的发丛里,指甲盖里都是湿漉漉的汗水,将他的指缝都泡涨了,不禁笑道:"悠着点儿,这么快就把力气使光了,好戏还在后头呢。"他双臂用力环住谢家声的脖子,想要将他压到身下,那一双厨子的胳膊却忽然像是钢铸铁打,半分也不能挪动,沈绍一愣,谢家声已捉住他的脊梁将他整个儿翻转过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双臂就被自己的衣服捆在了床头上。
沈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趴在床上叫道:"谢家声,你这是做什么!"
身上的那个人呜咽似的低声说道:"我……我不是谢家声……"
沈绍脑中一炸,几乎晕厥过去:"阿飞,你这个狗崽子!"
年轻人的双手还在他腰背上反复摩挲,沈绍浑身打了个寒颤,他早该知道的,只有七根指头的谢家声的手,一遍遍数得清楚,他怎么就忘记了?
"快给我滚下去!"沈绍还剩下一口气撑着他的架子,声音却已开始颤抖。
阿飞带着哭腔道:"二爷,我……我只想让你舒服……"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舒服,只是学着沈绍对付赵夜白,对付谢家声,对付其他漂亮的男男女女的模样,自以为只有如此,才能传达那样的心意,半分也做不得假。
阿飞努力回想起那些痴男怨女在那一刻露出的混沌而快乐的表情,在这一刹那全都替换成了二爷的面孔,他觉得自己身体某处已经起了说不出口的变化,让他羞愤欲死,又欣喜若狂。他的眼泪一颗一颗都打在沈绍背上,做梦一样,断断续续道:"二爷,我……我也要让你像这样快乐……"
沈绍的瞳孔都缩紧了,那样的恐惧,即使面对日本人明晃晃的刺刀时也未曾有过。阿飞,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沈绍的双腿剧烈地挣扎着,却都被阿飞轻而易举化解于无形,年轻人强健的躯体时时刻刻都只为他而存在,无论保护、玩弄、还是现在的伤害。
"狗崽子你……"沈绍一句话还没说完,阿飞的手指就钻进他的口腔,顶着他的上下颚,将他的话都塞回到肚子里。
"二爷,你快乐么?"阿飞开始抽泣,他看不见他心爱的二爷愤怒的脸孔,只知道一遍又一遍的问,始终得不到回答。沈绍的嘴被他手指大大撑开,湿黏黏的液体就顺着他合不拢的嘴唇流到阿飞的手背上。这是他从前用来对付别人的把戏,现在全都借阿飞那个疯子的手,返还到自己身上,果然是报应不爽。
"我脑子笨,不知道该怎么做,二爷你教教我好么?"阿飞贴着他的耳朵道,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只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却是看得到,摸不着。阿飞的鼻尖贪婪地在沈绍背上擦来擦去,将每一根汗毛的形状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里,他的眼泪和沈绍的汗水混在一起,都是一样咸涩。
"二爷,我喜欢你……"沈绍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道,这几个字像是写在判决书上的,笔笔都是在宣判他的罪行,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但阿飞不怕。他知道他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一个狗奴才,怎有资格喜欢他家尊尊贵贵的二爷。他看见谢家声对沈绍说这句话的时候,二爷脸上分明是高兴的——他也想让二爷高兴。
喜欢,二爷,我喜欢你……阿飞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是他获得自由,站起来变成一个人之后学会的第一句话,现在只需要一个例行的仪式,他就能新生,成为真真正正的人,同谢家声,赵夜白一起,站在二爷面前。而这句话也仿佛是一块免死金牌,只要打着喜欢的名义,无论做下多么难堪的事,侮辱也好,损害也好,都是可以原谅的。
沈绍心中已是冰凉一片,他忘了谢家声,也忘了赵夜白,却想起了哥哥沈昭转身离开的时候,挺得笔直的背影。若是那时,他的那一枪在结果了沈昭的性命之后,再对准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这狗崽子就要换主人了。不知道他会想赤兔马一样缩在墙角活活饿死,还是满心欢喜侍奉另外一个男人。
谢家声你死到哪里去了!电光火石间沈绍忽然掠过这个念头,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涌出来的眼泪正源源不绝地冲刷着他的面孔。
阿飞的手从肋下环过来,将他牢牢锁在怀里,挤得他喘不过气,究竟是何时,他生出了这副强壮的臂膀。沈绍觉出他的手指正数着脊椎的关节逐渐下移,心里越发惊惧,嘴里哇哇乱叫,也不晓得吼了些什么,阿飞的手捏着他的舌头,往根部一按,他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了,突然大喊一声扑上来就勒住了阿飞的脖子,将他狠狠摔在地上,沈绍连忙转头,眼眶里的泪水都来不及收回去。
"谢家声!"
他正和阿飞一道滚在床下,听见沈绍这声,挺身跳起来,劈手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把明晃晃的厉害家伙,护在沈绍跟前。
"奴才欺主,反了天了!"
阿飞此刻也爬起来,脑门正对那雪亮亮的刀尖,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怪,褐色的肌肉虬结着,有两个谢家声那样壮实,却不敢抬起他的头。这是二爷喜欢的人,不光是他,躺在外面的那个死人也是。
谢家声虚晃了两下刀锋道:"你还有脸留在这里么,快滚!"
"滚……"沈绍就要被自己的唾沫噎死了,折腾半晌才迸出这么一句。阿飞现在才看见他脸上的泪痕,霎时间如同一场大梦初醒,蓦地发出一声狂叫,挥拳打破那窗户,慌不择路,踉跄而逃。最后一回望,沈绍看见阿飞的目光,他背后是大片大片的蒿草地,上面挂着轮浑圆的月亮,贪嗔痴,爱怨妒,都在这一眼里了。
"哪里跑!"谢家声却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追了过去。
沈绍听见老远的地方传来砖瓦碎裂的声音,他知道谢家声不是阿飞的对手,而他自己的双手还被捆在床头上。他挪过去用牙齿将衣服接口处的棉线咬断了,扭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手腕已经被勒出一条血线。外面打斗的声音渐渐消歇,沈绍浑身的力气都龟缩在心脏里,却懒得动,懒得想,谁死谁活,谁对谁错,他都不想去管了。刚才的那一番挣扎像是将他下辈子的心力都消耗殆尽,他以前听个美国来的洋医生说,每个人一生的心跳都是相同的,有的人爱发脾气,几下就挥霍完了,有的人性子缓,自然也活得长久。沈绍晓得他是在拐着弯儿劝他惜福养身,莫要擅起争斗。他那时挥挥手就将这个胡说八道的人赶出去,真是可笑,谁不知道风风火火,说一不二才称得上是沈二爷。
但现在沈绍却想活下去,哪怕多一天,一个小时,一秒钟也好。他瞧着赵夜白在他面前,从那把椅子上歪下去。他还以为他在演戏,神情气韵,无一不登峰造极,这一出,算是被他演绝了。
沈绍想,刚才那比平日里快了千百倍的心跳,不知要在床上躺多久才能找补回来,或者明天睁开眼的时候,他就快死了。
直到街上的梆子当当当敲了二更,窗外一点声音也没有,沈绍终于忍不住爬起来。他的衣服都被阿飞撕得稀烂,只好拾起件谢家声的套上,裤子太瘦穿不进,他便横过来围在腰上,然后绕到厨房里寻了根擀面杖,捏在手里掂量掂量,这才小心着出了门。
外头一个人也没有,沈绍怕阿飞就埋伏在哪个暗处,便脱了鞋摸索着墙根走,半道上被一片碎玻璃扎了脚,痛到心里去,却也不敢出声。过了许久,周围还是没半点动静,沈绍放心不下,轻轻叫了几声谢家声的名字。
半人来高的蒿草地里,没个人回应。
他伏下身,将自己没入草丛,双膝跪在地上匍匐前行。约摸走了十余尺的距离,他手指触到一块湿乎乎的东西,借着昏茫的月色,显出淡淡的磷光。沈绍悚然一惊,那不只是谁的血迹,阿飞的,谢家声的,或许只是条野狗的。
沈绍支起点腰,透过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的野草穗,望见一道略微幽深的小径,两旁的草杆都从中偃伏下来,像是刚被人践踏过。他握紧了腰间的擀面杖,又撕下一截衣服用唾沫沾湿了,含在嘴里。作为猎人他经验丰富,那么多男男女女都没能逃脱他的手掌,阿飞这头狡猾的狗崽子,相处那么多年,即使是一点腥骚味他也闻得见。
小径尽头是一片倾圮的矮墙,砖头泥巴剥落得不成样子,还带着长江里的水汽,在盛夏的深夜,氤氲得不成样子。血迹到这里就止了,他听见里面有低低的呻吟。
谢家声或阿飞,他宁愿是哪个,沈绍再次握紧了拳头。
他趴在窗沿上听了一阵,拿不定主意。这时他肩颈后面掠过一阵冷风,像是有人捏住了他的脖子。沈绍一个激灵,挥舞着擀面杖跳起来就冲进去:"你这恩将仇报的东西,我要你的命!"他眼前然一黑,脚下绊着个东西,低头一看,赫然是一只惨白的手掌,上面少了三个指头。
"谢家声……"沈绍蹲下来,顺着那条手臂摸到按到他的脖子,血管还在微微跳动。他将谢家声的头颅盘在臂弯里,对着月光一照,登时吓了一跳——那分明是赵夜白的脸!沈绍摇着那人的肩膀道:"谢家声,你死了么?"
你这个没心肝的是要撇下我找你的师兄去么?
谢家声闭紧了眼睛不回答他,沈绍这才看见鲜红的血在他身下淌了一地,仓皇间不知是哪里受的伤。他解开谢家声衣服,只见他肚子上被捅了好大的一个窟窿,什么心肺脾脏活着血水都要一股脑从里面流出来。
他慌忙用手去堵,那血却流得越发汹涌,将他双手都染成红通通的一片,他忽然就分不清了,这究竟是不是沈昭的血,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流干,还是他命该如此,这一生的血渍,永远都洗不掉了。沈绍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他蹲在谢家声身边,戳着他的额头道:"你再不活过来,我就将你扔在这里,回北平寻我的那些相好的去。"
"你想都别想……"谢家声突然吐出句话,他眼皮抖了抖,缓缓张开,瞳孔上镀了层银似的,泛着霜色,"你想我死,我就偏不死……我要抓着你,拖着你,缠着你,日后我进了棺材,也要让你陪葬……唉,只怕我是真的活不成了。"
沈绍听了这话,不知该喜还是该愁,只得苦笑道:"你的心太狠,跟你师兄一模一样。"
谢家声疼得很了,还是不愿松口,道:"若说绝情断意,我拍马也赶不上师兄,他什么都能舍下,我却……舍不得你这个鬼都敢骗的混蛋。"
沈绍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刚才我见着师兄了……"谢家声语声忽然一软,"他穿着龙袍,带着紫金冠,站在一处老大老大的戏台子上看我……"
"那你怎么不跟他去了?"
"我倒是想……"谢家声瞪了沈绍一眼,没好气地道,他的血已止住,只是没有力气,一句狠话撂出来,还没落到地上就被风吹走了。沈绍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抱起来就往回走,像是抱着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他实在是太小了,越来越小,直到他努力睁大眼睛都看不到。谢家声就靠在他的肩膀上道缓声道:"我还记得,师兄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你猜师兄怎么说?"
沈绍苦笑道:"谁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唯独你师兄的,我没这个本事……"是谁说的帝王心术,天威难测,都被他狠狠踩在脚底下糟蹋了。
"师兄板着脸对我说,你是个不干净的人,和那沈绍不清不楚,我看着心烦,别到这里来污了我的宝地,来人,快快打出去了。"他倚着沈绍的胸膛稍稍抬起点头,看天上一尘不染的月亮,照在这个世界上,千里沃野,万年江山,都像是被浸在雪水里洗过一样,不沾一点污垢,只有他们两个人是泥泞里沥过来的,腌臜也腌臜在一处。谢家声捂着伤口,叹了口气道:"我求了他好久,他都不肯留我,只好回来,安安心心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了。"
沈绍抱紧了他道:"我是个靠不住的,你可千万莫后悔。"
"真有那么一天,我再厚着脸皮去求求师兄,当牛做马,累死累活,也再不要……"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沈绍低头再看时,他竟已睡着了。
46
沈绍花几个大洋叫医生来看过了,那一刀是真的狠,从第五根肋骨插进去,擦着肝脏,差点捅穿了肠子。在床上将养了几个月,仗着过去打下的底子,好歹捡回一条命,人却算是不成了,稍微下地走两步就喊累得慌,站不住,白米饭吃下去不到一刻便全都呕出来,只有喝些汤汤水水才能消化,不过一个月身上就瘦了好几圈,沈绍为他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一根根突起的肋条,搓衣板似的,直挺挺卧在胸膛上。
自打这以后,谢家声就几乎再也没出过门,沈绍曾经一心一意想要将他拴在身边,养条小狗儿似的,现在却借着阿飞的手办到了。
沈绍竟也开始学着做饭,论打麻将推牌九他绝顶聪明,挨着油盐酱醋却像是缺了个心眼,教谢家声也跟着受苦,吃了好几天半生不熟的东西,却也没有半句怨言。倒是沈绍先忍不下心,恬着脸向他请教一二。谢家声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要想学,先拜师。
沈绍开始还死撑着大老爷们儿的脸面不肯,后来差点被自己做的菜药死才狠下心,向谢家声行了拜师之礼,打了商量之后,三跪九叩换作三鞠躬,男儿膝下有黄金,不知他腿上的那点,够不够还当年向赵夜白欠下的债。谢家声伸出只瘦骨嶙峋的手摸着他的头顶,在他的百会穴上轻轻划了个十字,道:"你既入了我门下,学我家的手艺,就要守我的规矩,第一要紧的便是知道我家的来历……"
"若说我谢家,那就得从明末清初,扬州十日算起……先祖本是书香之第,耕读传家,还算有几分名气,到那一辈在弘光皇帝朝廷里做个小官,南明亡后,宁死不降,被多尔衮一根铁链锁到了北京……"他洋洋洒洒说了一个钟头,竟不觉得累。
"你歇歇,歇歇再说……"沈绍劝道。
"来……来不及了。"谢家声拼命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总是怕,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沈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写下来,写下来就不怕了。"
谢家声摇头道:"最好的道理,都是记在人心里的,若是写下来,就不是原先的道理了。"
沈绍失笑:"你这是哪来的歪理。"
"这也是我这几年刚想明白的,"谢家声喘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大伯么,那是前清最好的刽子手……清亡之后他很快也跟着去了,我原也想不通,他不是满人,也不爱那皇帝,怎么忽然就没了活头……现在我才懂了,他一辈子的道理都是刻在人身上,一刀下去几两肉,几滴血,几寸骨头渣子,是他千锤百炼,手底下经过了成百上千人才领会到的。他一肚子的至理名言,忽然有一天没了用武之地……他最后是被憋死的!"
原来人真的能被活活憋死,不呼吸活一分钟,不睡觉活四五天,不吃饭活七八天,但要是不说话又能活多久。谢家声的手艺也是一样,他从来都不怕后继无人,只怕有朝一日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他谢家声,会做一手好混沌,北平饕餮局的谢家声。哪怕他人不在了,若是吃到那碗一模一样的混沌,也能时时刻刻想起他来。
阿飞走了,谢家声不成了,沈绍只得独自一人养活他们两个。他在城里兼了两份工,白天五点钟就起来,出门之前为谢家声将一天的吃食准备好,然后赶第一班电车去个小银行里做工,傍晚六点下班回来,为谢家声做晚饭。一切都匆匆忙忙地的,七点半还要去一家戏班子帮忙,直到晚上十一点,若是周日有空闲,再帮着书局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这样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只能拿到五六千法币的工钱,够两人蜗居在这座小屋里勉强度日。
原本赵夜白睡的东边的屋子空出来了,沈绍却不愿去住,每次走近门口,里面都好像有人正坐在镜前,描眉画眼,锦缎的衣服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宁愿和谢家声挤在一张床上,说是怕他躺久了生褥疮,半夜不舒服的时候好帮他翻身。
沈绍觉得自己变了很多,阿飞变了,谢家声变了,赵夜白已经变成了一掊黄土,他自然也要变了。过去在北平风花雪月,斗鸡走马的日子都远得像是前世的事情,他的大宅子,他的外国车,他时常掖在裤管里那把银亮亮的小手枪,都一天天地改变了模样。他捻着自己的右手中指,那里已经被笔杆磨出一个崭新的茧子。
就这样过得一段时日,局势稍微安稳些,日本飞机虽然还时时地来,却不常扔炸弹了,地上的人躲过几次之后也懒得再躲,看见旗杆上挂着的红色气球,依然坐在藤椅上喝茶打牙祭。这场战争太久太残酷,攻守双方都疲惫得很了,只撑着一口气,要多耗过对手哪怕一秒钟,就是胜利。
谢家声像是习惯了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子,话却比以前少了很多,连带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单调了。他来重庆五年了,却没有几个说得来话的朋友,现在足不出户,只有沈绍回家后打叠精神逗一逗他开心,跟他讲几句新鲜事,看见的,听见的,一件件微不足道,谢家声却怎么都听不厌,这样听话这样乖巧,静静的少年似的,令得沈绍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他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上。
秋随夏远,冬去春来,这是沈绍在南方过的第一个春天,才还不到三月,天气就暖的棉衣抵受不住了,浑浊了一个冬季的长江因为冰雪水的融入重新变得清澈起来,这样湿润的空气让沈绍的鼻子有些不舒服,生了鼻窦炎一样终日闷闷的,一动就流鼻涕,这也是他对重庆唯一的一处不满。
日本人也像是忙着外出踏青赏花去了,足足有半个月,天上没见着一架飞机,这一切仿佛都预示着新的希望和转机。沈绍做活的那家银行里,几个年轻小女子正商量着这个周末去哪里快活快活,他端着茶杯时不时插几句话,为她们出出主意。他还是那样讨姑娘们喜爱,来来往往,眉梢眼底,言语里旁敲侧击的话都说尽了,他假装听不出来,这些小女子一个个都卯足了劲,要邀请他一道外出游玩。说是隔壁的乌龟山上有个小道观,里面当主持的老道士灵验的很,铁口直断,无论是问姻缘还是问仕途,从来没有差错。说到这里,有个女职员伸着根指头推了推沈绍的肩道:"沈先生是老北平出来的,听说那边有个地方叫白云观,也是灵的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
沈绍一辈子都没信过这些牛鬼蛇神,只得信口诌道:"白云观只是一般,依我看,还是潭柘寺灵验些,那里的老和尚说我是克妻命,遇上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这不,现在还打着光棍呢。"
此言一出,将女职员们都吓了一跳,只有一个人道:"做和尚的四大皆空,哪里管的上姻缘的,难不成观音如来还要给凡人说媒么,你定然是胡说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称是,沈绍却笑道:"你们女人就不懂这些了,菩萨佛陀也离不开这世道的,现在人命都捏在日本人手里,他们管不上,便只得来管管姻缘了,不然哪来的凡间香火享受。我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
他话说得荒谬,脸上却是极严肃的,顿时博得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子向他投来同情目光,连声问要不要一同去见见那个老道士,也好问问如何消解。沈绍刚要拒绝,忽然心念一动,这些事情搁在从前他也是不信的,现在却已经由不得他了。
若真有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倒想问一问,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一个头。
但他不情愿一个人去,谢家声本不想出门的,却禁不住他左一句右一句地劝,那沈绍说得的确诱人,阳春三月,杂花生树,他在屋里闷了半年确是有些忍不住了,终于勉强答应出去活动筋骨。
就在三月的第一个周末,他们早上九点就出了门,顺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地往上走。乌龟山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并不如何陡峭,只是前一天夜里一场小雨,路途泥泞,些许湿滑,谢家声身体不好,脚下不快,沈绍便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几十岁的大男人手拉手爬山总归有些说不出的怪异,那两人却不觉有什么不对。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过后,谢家声渐渐开始气喘,落在后面。沈绍也不言语,到旁边去捡了一根长竹竿,用手帕擦干净了,递给他握着,拉着他往前走。谢家声禁不住看着他的背影笑:"你要是再捡一根就能做滑竿了。"
沈绍喘了口气道:"那你就闭上眼睡一觉,醒了咱们就到了。"
谢家声张着嘴就真打了几个呼噜。
他看见山路两旁都是昨夜刚长出来的新鲜竹笋,一个个顶着青绿的嫩尖儿,漫山遍野,多到懒得采摘。无论是什么宝贝,太多了就不稀罕了,就像是当年北平的时光,和如今的惬意。可就是这样徒劳而无用的东西,偏偏教人如此割舍不下,这些竹笋两天,最多三天工夫就能长成几丈高的竹子,快得来不及后悔,他想,他也再也不会有机会后悔了。
忽然沈绍指着对面山头道:"你看,莫不是那里,咱们快到了。"
谢家声一抬眼皮,只见那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山林里面露出一道褐色屋檐,微微打着点弯,檐角上还挂着个黄铜铃铛,阳光刺破云层光落落地洒下来,仿佛连那铃铛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谢家声将竹竿往地上一扔,突然赌了气道:"看山跑死马,这乌龟山虽然不大,瞧这个距离少说也要走两三个小时,我可走不动了。"
沈绍道:"那你说怎么办,要不我背你。"
"你也不年轻了,当心闪了腰。"谢家声一提衣角就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了,"说什么出来散心,依我看,还是安安生生待在家里舒服,哪用得着受这份活罪?"
这时,林子里面有个人陡然说道:"青年人,这才几步路就嫌累了,那么长的人生道儿呢,你怎么走得下来?"谢家声吓了一跳,从石头上一跃而起,动作竟是不逊当年。"什么人!"他瞪着眼往竹林里张望,却没有半个人影,只寻见枝头上几只画眉鸟上上下下跳腾得正欢畅。
沈绍也自犯了狐疑,不觉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这千里迢迢从南方过来的春风没喊累,你们倒先累了。"沈绍唬得紧了,猛一转身,见那里站着个老道士,穿一身灰色的面道袍,头上也不挽髻,只歪歪斜斜戴了顶金黄的斗笠,那颜色黄澄澄的,新割的麦子似的,看了就喜人。他背上背着个破竹篓,一手点着根小药锄,另一只手扶着一根绿莹莹的竹杖,抬起一只脚踩在石头上,见沈绍目不转睛的打量了,索性和沈绍对眼互瞧起来。
谢家声见这老头着实有些蹊跷,不禁道:"你这好端端的道士不当,做什么来偷听我们说话,不是丢了三清的脸面么。"
老道士竟不生气,从石头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燕儿似的落在地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看了看谢家声的面色,摘下竹篓从里面扯了一片叶子道:"看你年纪轻轻的,却不好好保养,身体怎么虚成这个样子,可不是寿数,快张嘴含着,能让你好受些。"
"这是什么东西?"谢家声二话不说便接了。
"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是好东西。"老道士看他爽快,哈哈一笑。
"你可太小看我了,"谢家声将叶子压在舌头底下道,"不过确是好东西,上好的茯苓,在这个季节可少见。"
那老道士也有些吃惊了,道:"莫非你也是大夫?不,不像……你骨子里没药味。"
谢家声难得又笑了,道:"我不是大夫,却是个厨子,当年的茯苓药膳鸭,也是我的拿手好菜。"
"难怪,难怪……"老道士恍然大笑道,"我竟看走了眼,漏了这条天生的五香舌。"
沈绍在旁边听他们闲话半日,现在才找到话缝,赶紧插了一句:"想必道长就是旁人口中那个,能知天命,分阴阳的老神仙吧。"
老头听了嘿嘿干笑了两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老神仙,是我呼风唤雨了,还是撒豆成兵了?小心给真神仙听见,下凡来打你小子屁股。"
沈绍知道他在说笑,陪着笑了一阵,腆着一张脸道:"你像是还看不起神仙似的。"
"神仙也有七灾九劫,过不去也会灰飞烟灭,一天到晚辛苦修炼,还不如我自在快活呢。"那老道士抖了抖袖子,盘腿往草地上一坐,他越是这样说,越显出几分仙风道骨来。"你们也别神仙长,神仙短,贫道自幼有个不好听的法号,叫做谛清,不过只有师傅这样叫我,师傅死了之后我日夜没个人管教,倒是一天比一天呆傻,我的那些聪明弟子们都叫我呆道士,于是我就寻思着,呆也好,傻也好,并没什么不好。你们愿意的话,也随他们的例,叫我一声呆道人。呆是呆若木鸡的呆,可别叫错了。"
沈绍最喜欢这样跳脱不羁的人,只觉得这呆道人无一字不合自己胃口,见他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肤色奇白,像是从来不曾见过天日,倘若再握着一根白色拂尘,直要分不清哪里是尘柄,哪里是胳膊了。他悠然品砸了一阵这呆道士的话,心思却转到要是这个老头子年轻五十岁,必定也是个出尘脱俗的美男子,罪过罪过,真是唐突神仙,无量寿佛。
"不瞒道长,我们这次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呆道士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说道:"我这道士最不够格,一不会捉妖,而不会驱鬼,家里连一部完整的道德经都找不到……"
"道长这是在说你已经修炼得道在心中了。"沈绍年轻的时候跟着老爷子同庙里的和尚打过几次机锋,遇见了也能说几句南泉斩猫,风动幡动,很可以唬一唬人。
呆道士撩开眼皮看他一眼,道:"罢了,碰见你们怕也是镜花水月,缘分一场,你们两个过来,将手伸给我看看。"他先沾了一眼沈绍的手掌,忙掩过脸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了,支着根枯愣愣的指头连声道:"你哟你哟,真是造了多少的孽呀!"
谢家声知道说的是他今生风流成性,情债难偿,这罪孽怕是要层层叠叠,垒到下辈子再还了。
沈二爷却还是面不改色,涎着脸孔道:"呆道士,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现在可是浪子回头,安守本分了。"
"我看这事儿还不算完!"老头哼哼道,"你这一辈子情根深种,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轻易就想斩断怕是痴心妄想……依我看,你至少还有两段孽缘。"沈绍偷眼看谢家声神情,像是并不如何在意,又试探着道:"你能看出这两个人是谁么?"
呆道士不假思索道:"一个旧爱,一个新欢,其他的,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不过我可好心提醒你,前一个还算好的,你不久就会遇见,他命数比你轻,镇不住你,后一个可是你命里的克星,小心把性命都断送在他手里。"
沈绍细想了想,突然记起什么,道:"那这后一个长得好看么?"这话才一出口,就听见身后谢家声狠狠咳了几声,便欲言又止,不敢再说下去了,忙问道:"那你给看看,我跟现在的这个人处得怎么样?"
呆道士眯起眼在他的掌心上摸了几把,道:"这个人哪,对你虽是寸寸真心,却最多只能和你好八年。八年之后……"
"八年之后如何?"谢家声也竖起耳朵听。
"这是个万变之相,"呆道士并不强求,"恕我道行尚浅,看不清楚。不过你们的缘分呀,这辈子都断不了了,送你句话,你记好了,这个人二十多年后还会救你一命。到时候你们才算两清了。"
这不是什么坏话,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好话,沈绍听得有些发愣,但见谢家声一张白亮亮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猜不透他什么心思,便又接下去说了一个生辰八字:"这是我一个朋友,前一段日子走了,你帮我看看,他托生到哪方人家去了,有没有过上好日子。"他边说边偷觑谢家声神情,只见他眉头不经意蹙了一蹙,像是被蜂子蛰了一下似的,沈绍不禁暗地里狠狠叹了口气。
呆道士嘴里嚼着这个生辰八字,掐指连算了三遍,啧啧称奇道:"照常理,此人合该托生到北边京津一带的一家富户,下辈子,锦衣玉食,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福贵日子。可是……"
"可是怎样?"沈绍脑门一紧。
"你们别着急,依我看这可是好事,"呆道人哈哈笑道,"你的这个朋友真是走了运了,他现在正咱天上帮着神仙做事,我修炼这几十年也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谢家声听见了止不住低声道:"天上……总没有风风雨雨,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吧。"
呆道人哈哈笑道:"大傻话,我虽又呆又傻,更没到过天上,却也知道那里自然比这个人世间好太多,四海升平,河清海晏,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多到用不完,平日也不需辛辛苦苦出去做工。你说,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怎么比得上。"
"若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谢家声双手合十,念了几句无量寿福,说罢,拉着沈绍转身便走。后面呆道人一连声叫住他:"年轻人,你就不想让我给你断断么?"
谢家声拉着沈绍的手,拽得紧紧的,道:"我自个儿的命,我还不知道么,断来断去,都只能是一个结果,既无法更改,又何必自寻烦恼。"
"你看得倒透。"呆道士一揽道袍,追上来几步,"我自是学艺不精,帮不了你大忙……不过我有个小神通送你。"说着便翘起手指,在谢家声额头上画了几笔。"这是我偷学来的一点玩意,虽不能改你的命数,却能将你们的八年缘分再延长半年,后来怎样,就真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谢家声正要道谢,却被呆道士止住了,他背起竹篓,点起手杖,沿着那泥泞小径一路走进那山间云雾中去。"年轻人,最后送你一句话,你记住了,"他边走,嘴里兀自念念有词,抑扬顿挫,诵经一般,"下辈子,可别再这么执着了,爱恨缠绵,害人害己呵……"
47
从乌龟山上回来,谢家声精神像是好些了,沈绍想这个呆道士倒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像潭柘寺里的傻和尚,只晓得念阿弥陀佛,别的一概不会。
他将以前那些爱过,恨过,伤过的男男女女都梳理了个遍,还是猜不出那个即将见面的旧爱是谁,这个尘世如网,在这个线头上分开了,定然能在后面的哪个线头上悄然相见,只是他现在还望不到边。
活着活着,沈绍竟也活出了一丝期待。
他只知道他们很快会重逢,却没想到会这样快。
约莫又过了一个月,沈绍的银行争到了一笔大款子,中央财政部下面两个处先后脚地存进来,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就看见经理的脸上一天到晚都笑出了褶子。在几个女职员的撺掇下,还答应周末晚上带着这十几个人去大世界舞厅跳个痛快。
沈绍以前在北平和沈阳的时候就是舞厅的常客,号称是占山为王的寨主,什么快的、慢的、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的,他什么都能跳几步,外行看来,还真不是简单玩玩。只是这几年艰难奔波,舞步都荒疏了,现在已是有力无心,懒得跟那几个小姑娘搅在一起。他给经理安排好了舞伴,便坐在吧台那里要了一杯酒,看别人跳,渐渐也有些微醺了。
这时那几个女职员跳过三五支以后,早就盯上他。她们商量了一阵,公推一个身材样貌样样都说得过的年轻姑娘过来邀请沈绍。她颇有几分欢场手腕,一只手里端着杯酒,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微微往前挺着肚子,丝绸旗袍就将她身体的美态展露无疑,她神情也十分大方,毫不害羞对沈绍露齿笑道:"沈先生,待在这里有什么好玩的,要不陪我跳一会。"
沈绍想,就凭你这两下子怎么请得动我,脸上却笑得像个以礼自持的正人君子,道:"我不会玩这个,别扫了你们的兴,再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跳不动了。"
那姑娘却不气馁,道:"沈先生说笑了,你哪里老了,看人家经理,都五十出头了还不服老呢。"说着向那灯火阑珊处一指,只见经理正搂着一个十七八岁,浓妆艳抹的少女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他腰肥腿短,跳起舞来却是极为卖力,脑袋靠在舞女胸口,时不时被头发撩拨得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青丝白发,竟让沈绍觉得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他对那姑娘笑了笑道:"我哪里能跟经理比,他每天都是当归人参的补着,自然是老当益壮。"说着便仰头,将一杯威士忌一口喝完了,顿时觉得有点头昏眼花。
那姑娘还是不肯罢休,向一旁的姐妹们使了个眼色,那几个顿时都靠过来,拽着沈绍就往舞池里面走,胭脂香粉,桂花头油,熏得沈绍一阵阵晕眩。这时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过来,一鞠躬道:"请问这里是沈绍沈先生么?"
"哎,我是。"沈绍连忙甩开那几只红粉骷髅。
服务生道:"您等的人到了,让你过去找她。"
"我等的人……"沈绍顺着服务生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角落里背着身坐了个女人,醉眼昏花的看不清楚,头发梳成个最时髦的发式,上面别着支银发针,她忽然极优美地一抬手臂,撩动乌发,现出底下一小截粉白的脖子。就这个样子,他想,倒有些眼熟。
沈绍整了整被扯乱的衣服,将领口扣的严严实实——他的领结刚才不知道掉在哪里了。那几个女职员见他有约在先,也不再自讨没趣,转眼又找其他男人去。
沈绍踉踉跄跄踱到那女人身后,闻到她衣服上的暗香,竟忽然不敢打招呼了。他知道他是识得这个女人的,可他已经不是沈二爷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背着手原地转了几步,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他想要逃。
"这里的音乐不错,"倒是这个女人先开了口,"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沈绍定了定神,不甘示弱道:"以前也来过几次,只是没看见过你。"
那女人轻轻笑道:"我每天晚上都来的。"
沈绍脸上一红,此时灯光昏暗,倒是看不出来,见那女人的手在沙发上拍了拍,道:"别干站着了,快坐下吧。"沈绍坐在她身边,见她捏着一只玻璃杯,搁在膝盖上,一边儿脸面都沉在墙壁的阴影里。
"这么多年不见,想不到沈二爷还是这么讨女孩儿的欢心,你风姿不减当年,我却已经是人老珠黄了。"
沈绍知道是她暗中解围,干笑几声绞尽脑汁想要说几句甜的让她高兴高兴,一低头正看见她的那一双手,匀称白皙,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镶珍珠的金戒指,成色上佳,颤巍巍地诱着人上去摸一摸。那女人像是察觉到沈绍在看,便将这戒指伸到沈绍跟前,道:"好看么?"
"自然好看。"
女人笑了两声道:"那是戒指好看,还是我的手好看……沈二爷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背着丈夫到这种地方来,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戒指哪有你的手好看。"
女人闻言,将手指收在胸口,缓缓摩挲几下,道:"都三十二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沈绍想,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好女人,遇见他,多好的女人也装不下去了。"你像是对我熟得很。"
女人又笑道:"二爷忘了么,这个戒指还是你送给我的。"说着,她微微探出点身,给沈绍点烟,烫得端端正正的头发顺着圆润小巧的额头三七分开,高挺的鼻子两边,漏出两点莹莹碧色,沈绍脱口而出:"楚碧君,是你!"
"二爷可算是认出我来了。"楚碧君从小坤包里面拿出张手绢在眼角上沾了沾,"我还想着,若是二爷将我忘了,我可算是不知廉耻了。"
沈绍自觉对这个女人还是有点真感情的,从不向他要钱,也不给他找麻烦,召之即来,好聚好散,是让沈绍相处起来最轻松的一个情人。当年离开北平的时候还想去跟她道个别,她却已经不在原本住的地方了。他又想起楚碧君的那一对混了俄罗斯血统的绿眼睛,波斯猫儿一样,顿时竟十分想念起来。
"那房子是我买来送给你的,你怎么不要了,好过现在这样颠沛流离。"
"这儿可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楚碧君收拾东西站起来,她银亮亮的小坤包挂在手腕上,一晃一晃的煞有风情。她叫过一个服务生吩咐道:"你去跟经理说一句,我今天先走了,要是有人找我,叫他们明天再来。"说罢搀起沈绍的胳膊道:"二爷,若是不嫌弃,就去我家里坐坐吧,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沈绍鬼使神差就跟着她走了,刚出了门,被凉风一激他就有些后悔,甭管从前如何,现在他们都是一般落魄,他摸不清楚碧君肚子里有哪几根花花肠子,两只脚都踩不到地下。楚碧君却是历练出来了,瞅着他笑道:"二爷放心,我就是再没出息也不敢来打你的主意,我一不找你借钱,二不向你要债,只是有一句体己话,想了几年,这下终于能说出来了。"她挽着沈绍的手高一脚,低一脚走在猎猎红尘里,沈绍觉得他玩儿了一辈子情人,现在想来,却是被一个个情人牵在掌心里给玩儿了,以前要什么买什么,活生生当了那么多回冤大头还心甘情愿乐呵呵的,搁在如今,只怕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
沈绍跟着楚碧君从大世界夜总会的后门出去,一溜水似的小巷子,条条深处都是黑漆漆的,连盏路灯都没有。他搂紧了楚碧君的腰,这个女人一点都不见老,那里还是这样的柔软。沈绍不信,借着抽烟打火的时候,拢着点光将她脖子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白倒是极白,但根儿上已经有皱纹了,扑了粉都遮不住。他这下才觉出心满意足了,凭着酒劲在楚碧君耳根子下面道:"你老公真有福气,等会要是有机会见面,我可得好好儿谢谢他,将你养得一点儿没掉肉,还是这么漂亮。"
楚碧君用手掩着嘴不说话,只弯着眉轻轻的笑,嫌弃他酒气似的,却一手将他的烟夺过来抽了几口,鲜红鲜红的嘴唇玫瑰花苞一样,一开一合。沈绍索性将整个人都偎在她身上去,软软的一皮囊肉,已经不似当年紧实。
"二爷,这里小心碰头。"楚碧君腰身一转,跨上几级楼梯,登时吱吱咯咯的响成一片,她回身又去牵他的手,"二楼就是我住的地方。"
沈绍摸了摸额头,他还当自己戴着那顶宽边的黑礼帽,冲楚碧君微一点头,跟在她身后上楼去。狭窄的楼梯像是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摇摇晃晃,楚碧君胳膊上挂的小坤包如同半爿招摇的月亮,发出规律的光彩。
"怎么还没到呐……"沈绍嘟囔了一句,却听楚碧君道:"到了到了,这就到了。"侧身掏出钥匙来开门。
沈绍多年偷鸡摸狗熬练出来的身手还在,一把抓住她道:"轻些,小心吵着了你老公,那便说不清楚了。"
楚碧君捂着嘴笑道:"那死鬼不知道多久没回来啦,他吃我的,用我的,不敢对我摆脸色。"
沈绍听着这话,想起当初在床上同楚碧君即兴发挥的一篇女儿经,以他看来,这女人天生就该当比男人更有学识更能干,男人有了本事心就定不下来,终日想着养家糊口,养了家又想着赚大钱,富甲天下仍不够,还要盘算着怎样平步青云,过一过官瘾,及至位极人臣,那心便盼着长生不老当神仙,这世上许多争斗都是男子们人心不足,不像女子,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好似那小说里的十三妹,到最后一切都还是为了心爱的男子。他这一番话虽是谬论,道理细论起来,倒还是不差的,讨相好的欢喜到了极处,活脱脱将他自己也不当成男人了。
沈绍跟着楚碧君蹑手蹑脚进了屋,迎面就是一张供桌,墙上嵌着一笼佛龛,供奉的白衣观音看不清面目。他见这也有一东一西两个房间,霎时想起谢家声还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是个什么寂寞光景,虽有美人在前,也禁不住动了临阵脱逃的心思,正算计着怎样全身而退,却见楚碧君扭身就将外面的大衣服接下来摊在桌案上,她里面穿的是改良了的花布旗袍,腰身和肩膀都用白棉线狠狠掐过的,水蛇一般,方才在舞厅里没瞧得清楚,她领口上还用小珠子结着几道蝙蝠祥云纹,首尾相连,精致是精致,只是样式有些老了。
老却还有老的好处,沈绍一眼就认出来,这衣裳是六七年前他在北平的瑞蚨祥里面亲自为楚碧君量身定做的,刚一制好就献宝似的哄着楚碧君穿上,佳人新衣,恰配得上沈二爷风流倜傥,少年意气。但现此地,他才真正发觉这衣服的好处来。原来穿旗袍最好看的不是那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大大方方露着脖子和胳臂,从骨子里带出轻浮来。偏偏是辛辛苦苦熬到了三十多岁,经了事,遭了难,有夫有子,那体态却越发圆润了,全身的衣料都被撑得微微凸出来,才是珠联璧合,两相得宜。
那旗袍经了几百年,终是有年头的东西,便要同样有年头的女人才穿得出韵味——耐看。沈绍一边一边缓缓道:"那年……我是怎么就让你走了……这可悔死我了。"
"这些都是命,"楚碧君从抽屉里拈出三根香点着了,对着佛龛拜了三拜,道,"你看我们现在不也见着了么,我们还是有缘分的。"
她说缘分,呆道人也说缘分,沈绍想这世道人人都抓不住自己的命,只能推说是缘分。"这哪是什么缘分,"沈绍一时没有别的话好说,"我倒觉得是在做梦呢,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在梦里,哪还见得到。"
楚碧君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笑起来,推了沈绍一把:"二爷的这些话,留着跟别人说去吧,对我可是没用了。"
沈绍眄着微醉的眼,也不躲闪,一头就撞在那供桌上,咚的一声,不见动弹。楚碧君惊了一惊,连忙去扶他,却被让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她知道中计,并不推脱,道:"你当着丈夫的面调戏良家妇女,小心遭报应。"
沈绍当她虚张声势,将她抱得越发紧了,道:"将你丈夫叫出来,我要亲口告诉他,他来晚了,这漂亮老婆七年前我就睡过了。"
楚碧君光是笑着却不说话,伸手往旁边一指:"二爷难道不识字么?"
沈绍眼神往右边一飘,只见面前竖着个黑糊糊的物件,约莫两尺长,上面写着几个字儿,他觑着眼翻来覆去看了半日,才看清最下头的"灵位"二字,顿时沈绍浑身一僵,天灵盖都凉了,刚要叫出声,却被楚碧君堵住了嘴巴。"我丈夫在下面休息的好好的,你真要将他叫醒么?"
"罪过罪过罪过!"沈绍蜷身从桌案上滚下来,两根指头指着楚碧君骂道,"人说最毒妇人心,二爷我今日算是信了。你这女人自个儿克死丈夫也就罢了,还存心让你二爷跟着下阿鼻地狱,真是尤为可恶!"
楚碧君鼻子里哼了一声,瞅着沈绍冷笑道:"这会儿你想着下地狱了,三七年的时候连声招呼也没有,丢下我倒是爽快得很!"
沈绍心中有愧,嘴上却还不服软,瞪着眼道:"你一不是我青梅竹马,而不是我明媒正娶,认识的时候就说开了互不相欠,我金山银山地养着你,你倒说说,我哪一点对你不起。"
楚碧君这下就不依了,倚着桌子流眼抹泪道:"你说得到轻巧,我跟着你这么几年,没点虚情,总该也有点假意吧,一声不响扔下我就好几年没个踪影,若不是你,我哪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沈绍生平最怕见到女人落泪,楚碧君这一哭,将他过去的那些荒唐岁月都哭回来了,数千个日日夜夜,都仿佛没有楚碧君一滴眼泪那样沉重的分量,时时刻刻压在他心头。沈绍知道楚碧君说的都对,一言一语,一字一句,他突然也想像这个女人一样痛哭流涕,破口大骂,骂这个世道、骂日本人、骂赵夜白、骂谢家声,骂这世上一切可骂之人,包括他自己。他想要大声叫喊出来,他深深地爱着北平,更爱北平的生活,衣食无忧,骄纵肆意。名车宝马、妖童媛女,还有饮不尽的东京酒,赏不完的洛阳花。多少青春和欢歌都抵不过一夜缠绵风流,若是用他的性命去换,他也愿意,区区一个谢家声,怎么和他比。
"是是是,是我对你不住。"沈绍心灰意懒,一屁股在桌案上坐下来。楚碧君的头发油光水滑,长江水一样,沈绍看着看着就想伸手去摸,他向来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索性勾着那发梢就都摸遍了。"不过你也要体谅我些,我被日本人盯上了,再不走恐怕这条命就要断送在那里。不瞒你说,三八三九年我也回去找过你的,但听说你已经搬去了外地,我还想起来,还悄悄抹了两次眼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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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真的。"沈绍道,"若有半句骗你,就让你老公找我来好了。"
楚碧君突然破涕为笑,拉着沈绍的手道:"二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方才都是逗着你玩呢。我姓楚的是何等人物,见过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来只有旁人为我哭哭啼啼,我何时为旁人这样失态过。二爷你也太看得起自个儿了。"
沈绍一愣,道:"你……你这女人,你男人定是被你气死的!"
楚碧君望了那牌位一眼,脸上不觉现出些恹恹的神情,道:"他不是我的丈夫……"话还没说完又立时改口道:"罢了罢了,他待我不薄,便且算是我的丈夫罢。"
沈绍取笑她道:"这样吞吞吐吐,可不像是我认识的碧君小姐。"
楚碧君竟没有理睬他的揶揄,,只轻轻啐了他一口道:"你的祸事我也听闻过,若是你肯少说几句,何至于惹恼了日本人,现在还不肯留点口德么。"她将那牌位捧起来,前前后后擦了又擦,沈绍看见那男人姓吴,想是不知道名字,只写了个排行在上面,名叫十一,想嘲讽几句,当着楚碧君的面却是不敢,只是道:"不晓得这男人前生修了多大的福气,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下嫁,这艳福虽然短,却也值了。"
楚碧君道:"他根本没享到一天的福,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晓得。"
沈绍知道她预备着说故事了,便寻出条凳子,径自倒了杯茶水,安安心心坐下来听楚碧君摆龙门阵。
这故事不很长,一盏茶的功夫便说完了。这个姓吴的男人是个走江湖的镖客,三七年楚碧君在北平也待不下去,就变卖了沈绍送的房子首饰,一路往南方走。没成想她雇的那几个脚夫见她是个孤身女子,带着的钱财却颇为可观,便起了歹心,趁着晚上将她洗劫一空。
就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了这个姓吴的男人,他也是从北平逃出来的,两个畸零人相依为命,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走走停停到了河南地界,撞上了日本人的先头部队,年轻力壮的单身男人都被认为是中国的士兵,就地枪决。楚碧君事急从权,便和这姓吴的扮成一对夫妻,谁知过关时候,那日本兵瞧楚碧君年轻貌美,想要强占这个女人。姓吴的也是血性男子,和她虽是萍水相逢,竟是挺身而出,一拳便将那日本人打倒在地。
"他对我说他家世代都是学枪的,耍得一手好拳棒,若不是西洋人带来了手枪大炮,等闲七八条汉子也不是他的对手。"楚碧君念起那男人的好处,时隔几年,更觉自伤自怜,"若我们真是夫妻,也是我的福分了。"
沈绍暗骂一声红颜祸水,若楚碧君只是个寻常村妇,哪会惹来这般祸事。但转念一想,若她只是寻常村妇,何必离乡背井,全中国的颠沛流离,顿时又可怜起她来。归根到底,都怪那满世界不安分的外国人,坚船利炮,尤其可恶。"后来那姓吴的是死了么?"
"死了,当时就被打死了。"楚碧君嘴角一颤,这个人仿佛是被她亲手打死的,她的两只手上都是铺天盖地的漫漫血腥,却还是存了一丝微末的希望,不敢承认,"过了几天我还回去寻过他,他被日本人挂在城楼上,形状都认不出来了。"
"那就是死定了。"沈绍摸着脑门道,"倘若立时便死还算好的,我见过日本兵折磨人的手段,几天就吃不下饭的。"他存心吓唬楚碧君,其实并不觉有趣,只是这几年日子过下来,那脾气像是比从前更加古怪了。
"他对我说起过,他还有个八岁的儿子,当初兵荒马乱的,被孩子的姥姥带走了,现在该在西宁,我托人找过,现在还没有眉目。"
沈绍突然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滚落出来了,拍着桌子道:"你惦记着这个做什么,害死了他爸爸不够,还想害死别人儿子么!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身份,从前是金丝鸟,靠着男人过日子,如今更不体面,还痴心妄想好让那孩儿认你做妈妈,也不怕被人用大扫把打出来!"
楚碧君立在原地,伶仃仃一转身,那影子就映在穿衣镜里了,两旁的松木花边将她的身形压得越发纤弱,雪肤红唇,细腰长腿,好一朵乱世的孽海花,在枯萎的树干上生出了新的枝桠。她两只白花花的手轻轻按在身上,顺着脖子一路抚慰下来,扭头望着沈绍道:"这么好的女人……这么漂亮呀……怎么就过不上一天好日子呢?"
沈绍觉得这个问题真是没有答案,他再也懒得去猜想,只觉得厌倦。他三十三岁了,却还梦想着将一切重新开始。
"楚碧君啊……"他叫她的名字。
"二爷。"她别过身,像一朵开累了的吊兰。
"你要是……"沈绍咽了口唾沫,突然紧张起来,硬着头皮道,"你要是以后没地方去了,老了丑了没有男人要了,就来找我吧,我管你一口饭吃。"
楚碧君当个笑话听着就笑了,没笑几声就有亮晶晶的东西从眼眶里掉出来,挂在脸上,比今夜的星光还要令人动容。
今夜本是没有星光的。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摸索着墙壁慢慢坐下来,离着沈绍尚有两三尺的距离,说悄悄话仿佛远了些,拉一拉手却是正好。于是沈绍一伸手就将她捉住了。
两个人又闷着说了一会话,抬头见月亮都过中天了,楚碧君便起身送沈绍下楼。回身刚要关门,就听见沈绍在下面叫她的名字。她从楼梯弯环的空隙里望下去,只见沈绍正仰着头朝她做鬼脸,那么俊俏的鼻子眼睛都挤得变了形,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再要仔细看清楚,那人却已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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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末尾增添谢家声角色歌
沈绍隔三差五都去会一会楚碧君,有时是在她家,更多的时候是在大世界夜总会。沈绍怕误了楚碧君的生意,总是坐在角落里,看她在别人怀里同自己眉来眼去,似是别有一番风流趣味。
沈绍有时也劝她,差不多就够了,何必这样辛苦,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他知道楚碧君一直想去西宁,闲下来的时候同他提过好多次,等攒够了钱就去,好歹见那可怜孩子一面,不求还他个爸爸,也不求偿他个妈妈,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好的,长高了,长大了,和他爸爸一样,耍得一手的好拳棒。
沈绍知道楚碧君一直在等着他说,走吧,和你一起走,去兰州。
她从四三年等到四四年,又从四四年等到四五年,那钱怎么都攒不够,人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新鲜漂亮。在这源源不断的等待中,衰老消耗掉的不是女人短暂的青春,而是男人的生活。沈绍越来越记不清,他年轻时候的那些事情了,一道长江隔断的,比他目所能及最远的地方还要遥远。长江还是那道长江,里面流着的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水——满满一江,都是女人的眼泪和男人的血汗,整个国家的命脉都在这里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旬,重庆的天气和北方全然是两个热法,风里面都灌着湿气,沾在身上怎么都拭不去。沈绍还有些不习惯,他敞开了了身上的旧单衣,那还是阿飞在的时候,亲手用一件绸缎长袍为他改的,针脚缝得细密,不知道是在油灯下熬了多少个晚上才做好。最近时局不好,不断有传言说日军已经占了贵阳,昆明岌岌可危,日本增派了了近五十万的兵力,准备从东南西三面出击,围攻重庆,放出话来要活捉蒋介石。沈绍想,若此言属实,他们就又得准备逃命了,沈阳,北平,重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头。
他正想着,忽然一点素白就落在了他的手上,重庆是从来不下雪的,沈绍拈起来细看,竟是一小片白纸碎屑,他抬头,只见两旁高楼上不断有花花绿绿的各色纸张飘下来。他顺手抓了一张,上面只印了八个字:国家危亡,岂能袖手。
他站在原地愣了愣,突然就被后面的人撞到一边。"闪开闪开,都给我闪开!"几个警察挥开人群,拔腿就往楼上跑,有一个回头看见沈绍手里的东西,立时返身追过来道:"这是你的?"
"不,不是,"沈绍连忙摆手,"这是我捡的。"
"这也敢捡,不想要命了么!"
沈绍知道他是想要钱,摸了摸口袋,里面还剩下几百块法币,也不晓得够不够,便全都团在一起,掏出来塞在他胸前的袋子里,乍然一看也还为数不少。"请警察先生高抬贵手……"
那警察拍了拍胸口,冲着他的鼻尖点点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最近赤色分子闹得厉害……"
这时顶楼的窗户口突然飞出来一把椅子,不偏不倚掉在他的面前,哐啷一声摔得粉碎的,吓得那警察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沈绍想笑,又暗暗忍了,倒伸出一只胳膊去扶他。警察扒着他的袖子哆哆嗦嗦站起来,沈绍一弯腰顺手将他的大檐帽捡起来,眉毛一掀反问道:"赤色分子?"
他正说着,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不断从窗户里往下掉,钢笔、镇纸、墨水瓶,散散落落铺了一地。过了一阵,估摸着是将能扔的都扔尽了,那人一个纵身跃上窗台,对着里面喊道:"你们别过来,否则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让他跳让他跳,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没有这个胆子!"那警察一口气还没环过来,恼羞成怒道,"记着要头朝下,不然可摔不死你!"
窗台上的人闻言跺着脚骂道:"看看,你们都来看看,这就是中国人,我们的同胞!对日本人唯唯诺诺,对自己人如狼似虎,国家怎能不亡!怎能不亡!"
"亡不亡也不管你的事!"那警察叉着腰道,"你们几个上面的还看着做什么,赶紧抓住他!"
这人回头看了看,将手中仅剩的那几张传单抛向人群,仰天惨笑几声道:"我辈从此逝,自有后来人!"说罢自那楼上一跃而下,伏身摔在地上,血溅了半人高。但他此刻还未立时见死,那警察蹲下来探了探他脖子,拧头招呼道:"这小子还有救,快送到医院去。"
沈绍站在一旁看见,他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差不多跟阿飞一般大。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精工细作,想是好人家的儿子,不知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来受这份活罪。
那警察嘿嘿笑了两声,轻轻踢了踢他的脑袋道:"看你命不久矣,哥哥也发发慈悲,告诉你个道理,这亡不亡国的事儿不是你该操心的,这老百姓么,就该好好生生过自己的日子,守自己的本分,老琢磨这些折腾人的事儿,这不,遭报应了吧。"
"我辈……从此逝,自……有……后来人……"沈绍听见他还在念。他别转眼,忽然就不敢看他了,曾经有个人也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想当年,他们都是一般的年轻,聪明,英俊,骄傲,大义凛然,然后死于非命。那黑白分明的两丸眸子,旋涡似的,将他的魂灵都吸进去了,沈绍想这一定是那个人的魂儿不远万里,附在这小子身上了,否则怎会连眼神都是这般如出一辙。
他不敢再逗留下去,逃一般向家里跑。半道上突然被横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拦下来,险些撞了个满怀,他开口正要骂,抬头一看这人小翻领,窄旗袍,不是楚碧君是谁,立时换了一副嘴脸笑道:"大世界还没开门,你这么早出来做什么。"
楚碧君拢了拢头发,她已在这里等了一阵,发梢都被风吹乱了,她将银发针摘下来,递给沈绍,男人立刻就会了意,小心翼翼给她别好了。楚碧君借着旁边商店的橱窗左看右看,愣是挑不出一点错,方才从坤包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塞到他手心里。
"什么宝贝,藏得这么好?"
"火车票。"
"去哪里的?"
"西宁。"楚碧君生怕人听见,抢了她那二爷似的,压低了声音道,"今晚上十点的火车票,我托了好多人才买到的。"
沈绍还在装糊涂:"好端端去兰州做什么,我这舒坦日子还没活够……"
"二爷你就别瞒着我了,"楚碧君眼角一弯,沈绍就知道他一刻都装不下去了,"你家里养着半个瘫子,不过勉强过活而已,哪来什么舒坦日子。"
"你懂什么……"
"当年的沈二爷去哪里了,我怎么就见不着。"
"二爷我情愿!"
"你是窝囊废。"
"总比丢了性命好!"
楚碧君气着了,把头扭到一边,那姿态模样,结着一层一层的哀情,比橱窗里的模特儿们还要好看。
沈绍紧紧攥着那一张火车票不放,掌心里全是汗,都捏出水来了——他晓得这上天终于开了眼,见不得他这副模样,许下另外一次机会,让他从头开始。错过了,这辈子就真的完了。再多的真情真意,倾心相爱,或者安稳岁月,相知相守,又怎么抵得上一朝一夕,自由自在。他从东北一路撒欢地跑出来,咸阳古道,长江南北都没能拘得住他,偏偏都只消磨在那一个人的身上了。这哪里是他抓住了谢家声,分明是谢家声困住了他。
困兽,亦犹斗。沈绍还想要搏一搏。
"十点,北站还是南站?"
楚碧君笑着将他额头上的汗珠抹干净了,道:"北站,千万别忘了,我就在车上等着。"
"忘不了,"沈绍将全身上下都摸遍了,才用小指头从衬衫口袋里勾出块镀金的怀表,"这可是瑞士表,最准的,一秒都不差,十点的时候我一定到。你先拿着,权当车票钱。"
楚碧君又笑着瞧了他一眼,像是在掂量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那东西她却是二话不说就收下了,拧开表盖,凑在耳边听了一阵,滴答滴答,走得像心跳一样整齐。"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么个好东西。"
沈绍捏了捏她的一双手,飞着眼道:"二爷的好东西可不止这一样,等以后慢慢拿出来给你看。看腻了就丢开手,二爷不怪你。"
楚碧君将那怀表挂在脖子上,贴身垂着,冰凉,就跟这个男人的额头一样。两个人又在街角温存了一阵才分开。
沈绍一路小跑进屋,谢家声看他子弹一样冲进来,半靠在床上道:"你今天迟了一刻钟,路上出了什么事么?"
"没事,没事。"沈绍含糊其辞道,"今天发了工资,你瞧,我买了两斤肉,现在给你做吃的去。"
"现在的肉可不便宜,"谢家声摇着头道,"能省就省一点……等以后胜利了,你想吃多少都行。"
"胜利了……"沈绍忽然觉得手里的口袋有千斤重,要将他的胳膊都坠下来,谢家声的眉眼如此清晰,如此突兀,他强迫着自己不要去看,"不错,等以后咱们打赢了回北平了,天天下馆子让你吃香喝辣。"他如今最爱讲这种话,每每说起,豪气盖天。
他系上围裙,在灶前忙活一阵,先闷好了一甑子饭,再炒了两盘青菜先端上桌,指着摊在那里的两块大肥肉道:"你若是饿了就先吃着,我现在去收拾这家伙!"
"等等,"谢家声叫住沈绍,他扯开布口袋,看里面滑出来油光水亮的一截腊肉,摸一摸手上都起腻,"你先别下锅,挂在房梁上,每次吃饭的时候沾点儿油腥,就算是开过荤了,这东西经放,搁上四五十天不成问题。算着日子,也能捱到过年了。"
"就只有你会精打细算,"沈绍面上喜笑颜开,"都想到几十天以后的事了。"
谢家声给沈绍碗里夹了两筷子菜:"你当钱能生小钱么,你自己赚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沈绍蘸了一点肉末,趁着那咸味还在嘴里,赶紧扒饭。"真香……"见谢家声轻轻一眼扫过来,忙补了一句道,"当然赶不上你,等胜利了……"
"又是等胜利了,"谢家声啪地放下筷子打断他道,"老是这样说,你曾为这仗出过半分力没有?又不是你打赢的,想得的好处倒比人家在前线拼死拼活的还多。"
沈绍讪笑着却不能反驳,只闷着头吃饭,沈二爷的脾气谁不晓得,若是他不痛快,旁人也休想好过。过了一阵,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道:"今晚抽空归置归置东西,将那些用不着的都扔了,省得以后带不上路。"
"上路,去哪里?"果然,谢家声被他引出一句。
沈绍故作惊诧道:"你还不知道么,日本人已经占了贵阳,眼看成都也要不保,打到重庆是早晚的事,那时候再走就晚了。"
"这是真的么?"谢家声握筷子的手一抖,当年离了北平他已经是脱了一层皮,好容易在这里偏安一隅惯了,竟还是不得安宁,"可……可师兄还留在这里。"他分明不想这样说,却想不到别的理由。
沈绍拍拍肚子,已经有七八分的饱,但还是再添了一碗饭道:"哄你做什么,实话告诉你,今天便是因为路上都是逃难的人才回来晚了,连国民政府都要连夜前往兰州了!"
"兰州,那是什么地方?"
沈绍拿筷子沾了些汤水在桌上画了张囫囵地图,先指着东边道:"瞧见没有,这里是北平,沿着这条线向西,向西,一路向西,直到这儿,就是兰州了。"
谢家声微微吃了一惊:"那样荒凉的地方,能活人么?"
沈绍还在吓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这可不好说……听那边过来的人讲,这兰州城是在一片沙漠里,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个人……"他见谢家声神色都有些木讷了,呆呆地望着他发愣,才笑着收了手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国民政府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未必受得下那份苦,这重庆啊,依我看也没那么容易落在小日本手里……"
"可要是真守不住了呢……"谢家声回转神极认真地道。
"那……"沈绍嘿嘿嬉笑两声,"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护你一天周全。"
"说什么浑话!"谢家声翻过脸就驳他,"我这个模样的人是捱不了多久的,日本人纵使再畜牲,也犯不着为难我。你身强力壮,若是真到了那一天,能走便走,千万别拿自己的命逞英雄。"
身处乱世,不期望他拔山举鼎,所向披靡,但愿他一生平安,喜乐无忧。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还没到那步呢。"沈绍两边腮帮子鼓囔囔的,瞥一眼柜子上的座钟,一拍桌子站起来道,"迟了迟了,今天算是迟了!"他连外衣都来不及穿就往外面跑,临走的时候不忘叮嘱谢家声一句:"好好在床上躺着,回来我给你买宵夜吃。"一句话掰成两半,哄小孩子似的,最让谢家声稀罕。
沈绍在戏班子一直待到十一点过,白听了两出戏,今晚上的人不多,戏码也不算出色,他现在算是半个票友,或是自赵夜白之后,再也没有一场戏让他目眩神迷,不可自持。刚进班子有个小旦知道他是从北平来的,有事无事总要凑上来和他说两句话,沈绍也爱和她调笑几句,花前月下可以,别的却是绝口不提。
他在戏院外面买了三碗两虾,一碗自己吃了,一碗请了小旦,剩下一碗让人多放红糖,预备带回家给谢家声。那小旦黑白分明两个眼睛直往他脸上瞟,有意无意问起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沈绍只对她一笑,叮咛她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现如今世道不太平。
他到家的时候不到九点半点半,屋子里还有油灯亮着,料定谢家声还没入睡,只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他稍稍愣了愣,转身掩上门,再将那碗两虾放好了,扬声叫道:"谢家声!"
"你回来了?"那人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掀了帘子出来。
沈绍指着一地的箱笼包裹道:"大半夜不睡觉,你鼓捣这些做什么?"
谢家声道:"自然是收拾东西,兰州那地方听说冬天冷得受不住,我想起你还有几件上好的厚袍子,就都给带上了,还有驱蚊虫,治伤寒的药草,挡风沙的披风,我都分门别类放好了,你自己点点,瞧瞧还漏了什么?"
"我几时说要去兰州了,你昏了头么?"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谢家声扶着把椅子坐下来,"真等到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你难道忘了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么。"
沈绍一时戏言没成想被他当了真,当下哭笑不得,只得道:"国民政府守着长江天险,还有几十万军队,哪有这么容易便亡了。"
"那南京又是怎么丢的?"谢家声却是毫不让步,"我已经托人去买火车票,明天一早就走……"
"你……我那都是骗你的。"沈绍一惊,随即无奈道,"什么迁都,什么逃命,什么兰州,都是我编来哄你的。"
"你这才是在哄我呢!"谢家声忽然正色道,"生死大事,岂容你拿来玩笑,你快看看还差什么东西,莫误了明天的行程。"
"你过了!"沈绍沉着脸站起来,他一只手搁在桌子上,只见那一碗红糖水鲜艳如血的面上漾起涟漪,晃荡几下,将里面的人影扯得粉碎,"我的话你们怎么就是不信,一个两个都拿我当傻子!我好容易扔开沈昭那短命鬼,现在又加一个你,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你们统统都选好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少跟我提什么见鬼的当初……当初我不想开枪,现在我也不想走,我偏要在这里屋子里坐着,要是怕我跑了,现在我就找两个钉子把脚板钉在这椅子上,日本人也赶不走我!"
他连珠炮似的吼了一大篇,也不管谢家声听没听懂,旋身就冲进屋里,不一会出来,手里竟真拿着长钉和锤子,坐下来就要往自己腿上敲。一锤下去竟没觉得疼痛,抡起来又是一下,才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呻吟。沈绍眼珠子都像是卡住了似的,缓缓转过去,见谢家声手掌垂在他腿上,血流了一裤子。
"我晓得你忍不住了……沈二爷,沈二爷,真是豪气不减当年。"谢家声伸出左手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说打就打,说啥就杀,这般英雄气概……真是许久没见了。"
沈绍故意不去看那淋漓的血,他将谢家声手从腿上掰开了,心里面却着实开始害怕这个人。他无疑比沈昭更加决绝,也更加坚定,为了他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什么孽都能担,只是为了跟着他,护着他,陪着他,化作一条爬山虎,树缠藤,藤缠树。他一开始就知道不该招惹他,赵夜白和谢家声是他命里的两个劫,他躲不过。遇见赵夜白是得道,遇见谢家声却是入魔。如今他深陷魔道,不可自拔。
"你把火车票退了,这日子该怎么过,我们还怎么过。"
"我要去兰州!"谢家声执拗起来。
"你哪里也去不了!"沈绍将他的脸扳过来,那人身上没剩下几两肉,长年的病痛是一把刀,如今只有一张薄薄的皮子覆在骨头上,沈绍也不嫌膈应,就将那层皮一点点摩挲平整了,半晌,才看清面前这凹陷下去的眼眶里,不知何时涌出两颗豆大的泪水。"我……不想死呵。"
谢家声犹豫许久,才抖抖索索抓住他的衣襟,杵在他耳边大叫了一声:"我不想死!"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模样,死了就真的输了。他一定要好好地,风风光光地活下去,要比沈绍还活得长久,眼看着他一年年衰老下去,然后再亲眼送他进棺材。
这是他和赵夜白打的赌,押下的都是自己的一生。赵夜白的那一场绝唱,也是谢家声的追魂钟,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完美无缺,惊采绝艳,失了三根手指的他,是再也赶不上了,所以至少……他只好走上另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也能让沈绍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我真的不想死……"谢家声眼泪烫得惊人,落上皮肤的瞬间腾起一阵水雾,"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我要回北平,赎回饕餮居,我还要重新开始做馄饨……我还没等到你……"谢家声抓紧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咬着牙道:"我还没等到你,开着你那辆外国车来接我去丹桂大戏院看戏……我不想死!"说罢,两眼一黑竟厥了过去。
沈绍这时才着了慌,知道他是旧伤复发,他翻开谢家声的眼皮,里面是一片浑浊,再分开他衣服,肚子上的那道伤口又开始流出汩汩黄水。沈绍死命掐他的人中,直到都掐出了血,谢家声才有了点意识,半眯着眼,惴惴地望着他道:"走,快走,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你别动,我去给你请医生……"
"不!"谢家声挣着嗓子喊了一声,"火车票,我找人买的两张车票,你快去拿!"
"我去,我这就去!"沈绍忙不迭将他抱到床上去,"我们明早,不,今晚就走!"
"去哪里?"
"兰州!"
谢家声终于满意了,对他笑笑道:"不错,我们要去兰州……"
沈绍不敢再耽搁,踢开门就往外面跑。他兜里还有一张去西宁的火车票,该死的!
楚碧君等在火车上,打开车窗不住向外张望,黑沉沉的人群,如山如海,她偏偏看不见那一个。她反反复复打开那块金怀表,还有五分钟就要开车,此时此地,她也有一丝的慌乱。这张薄薄的车票,桥一样,将她和那个男人连接起来,是她用这七八年的时间一砖一瓦修筑起来的,再猛烈的战火也无法摧毁。
她起身又坐下,一不留神碰着了旁人的包袱,连声道歉,正低头,就看见有一只手航标灯一样自人丛中矗立起来,白衬衫的袖口还没来得及解开。"让开让开,我有票!"他一路上横冲直撞,连乘务员都拦不住他。楚碧君一颗心刹那间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那个名字就堵在舌头底下,她怎么都叫不出来,只得眼睁睁看见那人挤到自己的车窗下。多少年呵,终于赢了,她想,大获全胜。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泊和祝英台,统统败在了她的手下。
沈绍举起胳膊握着她的手,埋着头深深喘了几口气,汗水从头发梢上滴下来,将面庞濡得湿漉漉的,痛哭过一场似的。"现在几点了?"
楚碧君打开怀表:"九点五十八,你快上车。"
沈绍却不动,他的两个眼睛牢牢盯着脚下的铁轨。"这小玩意儿就送给你了。"
"什么东西?"楚碧君多聪明,她也听不懂了。
沈绍仰起头,对她手里的东西努了努嘴道:"就是这个小玩意儿。"
楚碧君心中咯噔一下,像是下楼的时候踩了个空,直直地往下掉。"你……先上来再说。"
沈绍不说话,只是冲他笑笑,嘴角边的一两道细纹,看得楚碧君的心都柔软了。"快……快上车!还有一分钟……"不不,只剩下五十五秒了!
浑厚的汽笛扯着嗓子开始鸣动,像是一条唱破了的嗓子,荒腔走板。车轮下面溢出温暖的水蒸气,将沈绍的脸都熏得模糊了,陡然间仿佛年轻了十余岁,英俊风流得让人转不开眼睛。
"我走不了,"沈绍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楚碧君都听不到,"家里还有个人在等我,我走不了了。"近在咫尺的,崭新的未来,活生生的希望,都在谢家声的等待中落得无足轻重,他都不要了。想必是上辈子狠狠欠了他一笔债,这辈子过来讨债,几十年的利息,怎么都还不完。
"可你是答应了我的,陪我去西宁。"楚碧君眼睛里一点泪水也没有,都早就流进了长江。车轮缓缓挪动起来,碾在坚硬的铁轨上,两声轻,两声重,像是一首无尽的四言诗,音韵铿锵,快意激昂。
"一个人路上小心些,我听说西北方本来就不太平。"沈绍脚下不听使唤,跟着那火车走了几步,"到了西宁好好找个男人,别找我这样的,尽教你伤心了……"他从紧走变成小跑,楚碧君还是握着他的手不放,生拉硬拽,纵使折断筋骨,也要将他留在身边。沈绍突然间一个趔趄,挣脱了她的挽留,半空中两只手,风中摇曳,刹那定格,水莲花一样,便枯死过去了。
楚碧君隔着一道车窗回头张望,只见那个人笔笔直直地站在那里,是挺立在闷热的八月里的一座雕塑。她奋力将脖子上的镀金怀表摘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掷过去,那道金色的光芒,擦着他的脸颊,转瞬没入黑暗中去,不知是跌落他的脚边,还是被铁轮轧得粉碎,那个人却连低头也是枉然。
这扑面而来的苍白水汽像是当年铺天盖地的大雪,她这个从东北来的乡下丫头,穿一身蓝色棉布旗袍,抱着褐色的手提箱,第一次踏上北平的土地。浩瀚的人群中,看见有个戴黑色圆边小礼帽的男人立在站台上,不知在等谁。他脖子上的那条白色羊毛围巾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如同一株高高的白杨树。忽然间他就打了几个喷嚏,怕人看见不好意思,连忙用袖子将鼻涕擦干净了。年纪轻轻,躲闪眼神,她低下头便笑起来,不知是谁家大少爷,只顾着爱漂亮,不管天气凉,单穿了一件大衣,真是活该。
沈绍看那火车渐渐去的远了,转身就朝着医院的方向跑,这样晚了,大医院都关了门,他别无他法,只好去请中医,急急忙忙冲进条小巷子里,将大夫从床头上拍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好,便被他拉着一路飞奔。重庆盛夏的午夜,酷热还未退去,沈绍满身都是汗,一直浸淫到心脏里去。他身边的人,喜欢的,不喜欢的,亲近的,落魄的,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而且还在越来越远,他几乎要看不见了。
"再快一些!"沈绍催促着,捉着那个满发银发的老中医在巷子里横冲直撞,他雪白的胡须在空中飞散着,沈绍刚跳出巷口就撞在一个人身上。"是哪个混蛋……"他骂骂咧咧,救人如救火。
那人挨了骂竟还是一团喜气,问他道:"你也是来参加游行么?"
"什么游行?"
"自然是胜利游行!"那人下巴昂起来,在沈绍眼睛里划过一圈圆满的弧线。
"谁胜利了?"
"我们,我们胜利了,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日本投降了!"
"日本……投降了?"沈绍跟着他念了一遍,梦游一般,他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大夫的手,自己也不知道,"重庆丢不了了?"
"重庆算什么,湖南、湖北、山西、山东都回来了,还有北平,也回来了!"
北平!沈绍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炮仗被点燃了,嗖地飞上天,照亮了整个天际。"我们胜利了?日本投降了?"他忽然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反复地问。
"这种事怎么骗得了人!"那人指着不远处的人潮道,"你看那里,都是前线凯旋的将士们,是真是假,你问问他们就知道。"
沈绍一撒手就将大夫撂开了,踮起脚看大街中央那几个穿着墨绿军装的士兵,一个个小得蚂蚁似的,一只手都捻得死,洒落在人群里缓缓挪动着。走近些,望见他们肩膀上还扛着一杆黑色的步枪,枪头上一柄雪亮的刺刀,仿佛还有血痕。
沈绍跟在他们身后紧走几步,突然脊梁骨那里抵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不敢回身,反手伸过去一摸,冰冰凉凉,登时吓了一跳,差点跌坐在地,惹得旁人一阵哈哈大笑。
"没见过大炮长啥样吧?"有个兵坐在炮筒上冲他一笑,跳下来将他扶稳了,沈绍听他口音耳熟,不禁道:"东北的?"
"沈阳的。"
"巧了,我也是沈阳的。"
"这倒好,万里之外认个老乡,"那士兵从屁股后面裤兜里掏出根烟,叼在嘴里点着了,深吸了一口递给沈绍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九一八就出来了……"沈绍没吸过这种自制的土烟,被呛得直咳嗽。
"我是东北易帜的时候跟着张少帅出来的,就再也没能回去,以前家住养身巷二十八号,还剩个孤拐老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沈绍知道他说的是张学良,报纸上见过,挺标致的年轻人,不像武夫,倒像个大家公子。"你就没让人带个信?"
那士兵又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东北军一枪未放撤进关内,面儿上看着光鲜,背地里没几个人瞧得起,带句话儿都难……前几年听个从前的老乡说,我婆娘嫌家里过不下去,跟着个卖军火的跑了,我现在就带着这门炮回去臊臊她,看她羞是不羞!"
沈绍这才着意看他身后那门崭新的钢炮,两个轱辘都被擦得锃亮,还飘着机油的味道。"我想摸摸,就怕……"
"有什么好怕的。"士兵抓着他的手就往炮管上按,"这是跟着我们南征北战的好东西,没那么娇气。"
沈绍一辈子连上这次,只见过三回大炮,第一回是在沈阳的日军司令部里,黑咕隆咚的,他匆匆忙忙赶着去救他的混账哥哥,没看清楚。第二回是三七年七月的那个夜晚,他和阿飞从牢房里逃出来,回头望了一眼天边,只看见一支支红通通的炮筒,正发出亢奋的嘶吼。沈绍现在摸着他,觉得也没那么可怕,这冰凉的铁家伙,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如此安静。
"这是从日本人手里缴下来的吧?"
"胡说!"那士兵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啐了一口道,"这是正宗的美国榴弹炮,小鬼子的那几门九五山炮和他一比,就是这个!"他冲沈绍狠狠伸出了小拇指,就像护着自己心爱的婆姨。"他跟我吃了多少年的苦,我还要带着他进城,回乡,好好风光风光。"
沈绍忽然一拍那炮身道:"我一时怕是还回不去,能让这铁兄弟也给我捎个信儿么?"
"叫他?"那丘八爷瞅瞅沈绍,又看看这炮,极爽利道,"成,你要他说什么?"
沈绍向旁人借了笔墨,在炮筒上呵了口气,规规矩矩写下了十个字:我辈从此逝,自有后来人。他用袖子掩着自己的脸写,生怕被人窥见了,透过指缝看时,又将"我"改成了"尔"。
"你若不嫌麻烦,就绕着何家巷九十八号走一圈吧。"沈昭,你要真在天有灵,看见这几个字也该宽慰了,不枉我们冤家路窄,兄弟一场。
"何家巷九十八号,我从小在那边住,倒是熟得很。"他满口答应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时天上冷不防传来一声巨响,闷雷似的,那士兵顺势往地上一卧,惊道:"是小鬼子又来了!"他捂着脑袋趴了半晌,才听见周围稀稀落落的笑声,紧接着就是一双硬皮靴踏在沥青路上,啪嗒啪嗒向他走过来,一脚就踹在他肋骨上。他倒抽了口凉气跳起来就要骂娘,忽然看见那人领子上的军衔,顿时没了脾气,抓紧了手里的帽子陪笑道:"团长……"
"站直了,都给我站直了,你看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被个炮仗就吓得丢了魂!"那团长一马鞭抽在他腿上,力道没有多重,他却痛得直咧嘴,"别以为打完了小鬼子就天下太平了,以后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还要打,打谁?"这小卒子壮着胆子问。
"这是上面的事,问这么多做什么!"那团长面上一绷,旋即又换了张笑脸道,"今天是胜利的好日子,走,我请兄弟们喝酒去!"
沈绍看他们吆五喝六进了街边一家小馆子,跟在湍急的人流里缓缓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的烟火,红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在那里像是搭起了一座大戏台,姹紫嫣红,光怪陆离,远远看见一片云彩,隐隐像是苏千袖的模样,淡极始艳,情极是毒,正不慌不忙唱一出折子戏,沈绍刚想要问他,你怎不唱牡丹亭了?他忽又变成了赵夜白的样子,侧着身,站在云端上看他,斜披着一身衮龙袍。
一切的荣华富贵,兴亡成败在这一刻都与他没了关系,他只是这世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沈二爷,爱过几个人,恨过几个人,也被几个人爱恨过,到现在都扯平了。他不是乱世的枭雄,也做不来治世的良民,只想在那一方小小的池子里翻起三尺浪,而最后,却连旁人的衣角都没能溅湿。
沈绍混在人群里,迎着那满天的灿烂烟火,眼泪便不住淌下来。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沈绍丢了大夫,心里还记挂着谢家声的病,听他屋里没了动静,以为他已经睡下,正要回房,忽然那床上的人影一动,轻轻支起身道:"我听见外面有炮声,是日本人打来了?"
"不,是我们胜利了。"沈绍道,他无甚底气,那不是他的胜利。
"休想瞒我,"谢家声声音很低,说的话都有些混沌不清,"你怎会去这样久,定是遇上逃难的人了。"
"哪有什么逃难的,你听听,外面这是在放礼炮呢,我实是堵在路上走不动……"
"我叫你去拿的那两张票你可带回来了?"谢家声还是追着他不放。
"我们再也用不着什么火车票!"沈绍提高了声音道,"日本人败了,输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就要回家了!"
外面的烟花又升起来,照得谢家声的脸透明一样,他便可以直直望进他心窝里去。"可……你是答应了我的……"灿烂过后,刹那间又黯淡下去了。
沈绍叹了口气,摸到口袋里还剩了些印好的戏单,便数了两张递在谢家声手里,顺着他的话道:"我答应过的事情,何曾失言过,刚才不过是逗逗你罢了。这两张票得来不易,你小心收好了。"
谢家声眼睛里突然就见着了亮堂,将那两张薄薄的纸捏在手上看了又看,屋里太黑,瞧不出端倪,他凑拢了嗅了嗅上面的油墨香,然后仔细叠好放在枕套里面。
"这下我便放心了……"他将头放在枕上,对沈绍说着,缓缓合上眼睛。
沈绍转身掩门出去,在渐渐压上的门缝里看见谢家声卧在一片幽微的光亮中,他疑心是自己眼花了,眨了几下再看,那光晕又不见了,就像是有什么人专程提了一盏灯,前来看他,却不愿让门外的那个人见到。
沈绍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自一九三六年和他相遇的那个冬天开始,到现在他们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隔了一扇伶伶仃仃的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都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他记忆里的那个谢家声,立着,静着,等着,手轻轻地伸着,铜钱清脆的声音响着,天上的雪下着,他在黑色的汽车里坐着,襟上的红梅穗开着……够了,他一切都想起来了,他的那一捧雪还在原地候着,却不是眼前的这一个。
沈绍掖禁了肩上的衣服,像是指尖梅花的香气还没消散,从此之后,再无牵挂。
谢家声角色歌:《别云间》
试听地址:
曲:神思者 river
词:
辞了水岸别云间
爬山虎落一庭院
折尽空枝,剩一朵并蒂莲
不在月下在梅边
莫道当时烽火连
今夕何夕,哪一世能重圆
莫向诗中觅多情
长江南北水无垠
半入江风,那人在云之滨
曾立檐下雨霖铃
楼中有人叹零丁
弹词一折,只唱与知己听
点一盏星,唯将这长夜望断白玉京,
谁甘愿,轻折了少年膝
他乡故乡,容不下寂静转身化浮萍
待从头,再向梦中远行
今宵梅花发窗前
夜来东风覆阶遍
问谁得似,忽疑是故人面
知交不堪蓬山远
与君共看雪如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不管当初是谁的未来,换了谁的性命,如今赵夜白便是谢家声,谢家声便是赵夜白,谁也拆解不开。这世上有多少人有缘共唱戏一场,当年同台的那些人如今散落在哪一方。他两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妃子,端的是破镜重圆,珠联璧合。这不是沈绍第一次听谢家声唱戏,却是头一遭知道他还会唱女腔,他既是杨贵妃,又是谢家声,活像是前世的缘,留到今生还没有穷尽,非要纠葛着,直到两个人都累了,倦了,老了,倚着墙根儿再也走不动了才算数。
今宵梅花发窗前
夜来东风覆阶遍
问谁得似,忽疑是故人面
知交不堪蓬山远
与君共看雪如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49
作者有话要说:末尾增添柴幼青签名图(所有签名图纯属COS,谢绝板砖)
谢家声死了,死得颇有些说不出口。
他是胜利那天晚上走的,沈绍第二天早上叫他起来吃饭,喊了几声都不见他答应,那嘴角的笑纹还没消散似的凝结在那里,这是暑气喧,不是下雪天。沈绍手摸上去,才发现身子已经凉透了。
沈绍记得清楚,那天他起了个大早,烧水和面包汤圆,一个碗是六六大顺,一个碗是八八发财。他将谢家声的那碗端到他的床头,一勺一勺地灌下去,却再也扣不开他的牙关。那甜腻腻的汤水顺着谢家声的耳廓流下来,将枕头的打湿了,泅开一片墨迹,现出昨晚那两张被谢家声当成宝贝一样藏起来的戏单。
他心心念念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这不是他唯一留下的。沈绍收拾他的东西,在他贴身的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靛蓝色棉布荷包,看料子是北京瑞蚨祥的货色,这么多年,依旧如新。他从来没见谢家声拿出来过,目光触及,惊心动魄。谢家声以前交代过,这个荷包只有在危难之时才能打开,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他一双手在荷包边上犹疑片刻,终于又放了回去,这个秘密,知道二十几年后才由另一场荒唐和疯狂不经意地揭开。
这天到处都是庆贺的人,连个订棺材的都找不到,沈绍刚敲开一家丧仪店的门就被当家的打出来,这大好的日子,什么人敢来寻晦气。他只好将当年就将谢家声拉到了化尸场,就在那小工要将尸体扔进炉子里的时候,沈绍忽然叫住他:"等等,他一辈子体面,不能就这样上路!"
他自附近讨了点石灰粉,用清水活匀了,捏成三根手指的形状,黏在谢家声的旧伤口上,远远望去,雪白一片,沈绍颇有些歉意地安抚他道:"待以后安顿下来,我请景德镇的师傅给你铸个好的。"
他仿佛看见谢家声的眉尖一动,像是在说,沈二爷,您又在骗人了。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啊……"沈绍摇摇头,看那融融火焰中,炉门渐渐关闭。这时他才知道,这个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家声……
三日之后,沈绍带着谢家声骨灰踏上回转北平的道路,他自重庆坐船出发,顺流而下过三峡,到武汉,然后换了火车,一路北上途径河南的时候正遇见黄河泛滥,不得不改换步行。
日本虽然投降了,中原还不太平,兵痞流寇四处横行,沈绍和十几个也是北平逃难出来的人结伴而行,才略觉安心些。那天在开封郊外的一处小土坡下休憩,忽然听见一阵妇孺嚎哭,夹杂几声驳壳枪响,沈绍正要过去一看究竟,却被队伍里的一个人拉住了,暗自摇头道:"莫管闲事。"
不多时,那哭声越来越大,里面有个男人骂道:"你们这些娘们儿都看仔细了,爷腰上可是有枪的,你们今天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好臭的口气……"沈绍冲地上呸了一口,突然听见有个女人尖声叫道:"你们都是死人么,眼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被这群小混蛋欺负!老天不开眼,叫你们投身做男人,就是为了作践自己的姐妹!我倘若是个男人,就去找那些日本女人,你们敢么,你们这些孬种敢么!"
沈绍听那声音有些耳熟,撑起来躲在小树丛后面望去,只看见她背影,一件高开衩旗袍外面套一身褐色女式风衣,还嫌不够漂亮,便想着花样在腰上勒了又勒,衬着她身材苗条,四肢修长。她一手挽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手提着个大皮箱,站在块石头上瞪着那一群兵痞子叫骂道:"我当年大着肚子跟着夫君转战南北的时候,你们还不晓得在哪个裤裆里钻呢,连毛都没退干净就学着别人做这欺男霸女的下流事,也不怕折了阳寿!"
"哟呵,碰上了能说会道的!"有个歪脖子兵走出来,指着那女人道,"好泼辣的婆娘,我要了!"他也不管别人耻笑,走上前就去摸那小孩儿的头,道:"伢子,我来给你做爹爹好不?"
这小孩子头上还戴着顶蓝色的海军帽,一个劲往他妈妈怀里躲,女人将儿子往身后一护,甩手给了那歪脖子一嘴巴子:"你那脏手少碰我家少爷!"
歪脖子不怒反笑,拿手抹抹脸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道:"不愧是官老爷家的太太,逃难里身上都这么香……啧啧啧,真好福气。"说罢,反手便还了她一巴掌,女人领上的几颗扣子都被打松脱了,露出白光光一截脖子。
那男人将小孩儿从她背后抢出来,那孩子呜咽一声,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女人嚎叫着迎面扑上去,被歪脖子一只左手就按在了树上,他空下来的那只右手忽然就把自个儿上衣扯开了,上面横七竖八都是伤痕,有的颜色深些年头已久,最新的那处还在渗血,几层绷带都包不住,他便指着那些新伤旧伤道:"你好好瞧清楚了,我也是八年抗战一刀一枪和小鬼子们拼出来的,不单是我,你自己问问,这里谁不是在枪林弹雨里打过滚的!本想着以后就能有好日子过,也能讨个老婆赚几亩地,可没成想到鬼子投降了,胜利却不是我们的,好处都给当官儿的占去了,咱弟兄一寸没落着不说,连站在旁边干看着的份都没有……"他摸着女人的脸,或许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模样,只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哪一个。
"我的这些个弟兄们呀……"他的乌黑的眼里也泛起一两点磷光,"若不是逼急了,哪会来做这种事情,你们贵人们要脸,我们就不要么?咱今天就是来跟你们讨一点公道……"说着他就去亲她的嘴,女人头一偏,现出半边脸颊,满是泪痕,恰好落在沈绍眼里,当年那个站在雪地里拉着赵夜白衣袖的少女又回来了,连同那一片温暖而暧昧的黄色路灯光。
"柴幼青!"沈绍叫出了她的名字。
柴家的大小姐猛然一醒,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脚便将那歪脖子踹翻在地上,捂着下身直哼哼,只是爬不起来。他的同袍弟兄们勃然大怒,齐齐将枪口对准柴幼青的脑袋。
"慢着!"沈绍从小树丛里一跃而出,向她跑过来。
"站住!"柴幼青侧身挡在他前面,顺手就将那件精致的褐色风衣脱了,里面竟还罩着件男人军装,翻起来的一边领子上钉着亮锃锃三颗星星。"你们都看清楚了,这是我从我男人的尸体身上扒下来的!血战台儿庄,百团大战都没打得死他,却在一年前豫湘桂的时候被小鬼子一颗子弹送了性命!"
柴幼青并没有亲眼见到钟秀林的死亡,那时她正和其他军眷一起住在柳州城里,即使物资紧缺,这些官太太们还是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自三七年跟着钟秀林一路从北平出来,辗转河北、河南、山西、陕西,北方守不住了,就带着部队往南边跑,湖北、湖南、四川,最后才在广西落了脚。钟秀林原先的五六万人马只剩下不到一万,就地征了两万人,勉强组成个加强旅的建制,但都是些连战场都没见过的新兵蛋子,光端着枪就吓得尿裤子。部队越跑越少,他钟秀林的官却越升越高,刚过桂林上面便传来消息,任命他为新组建的三十四军少将军长,负责抵御日军先头部队进入广西。
柴幼青晓得他做的是刀头舔血的活儿,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当初坐在丹桂大戏院里听那个人唱戏的日子就像场梦似的,她早就醒了。但她还是想问问那个狠心绝情的戏子一句,为什么,不愿同我走?
那日柳州正在下雨,柴幼青坐在屋里,楼下闹哄哄的,正在演田汉的经典剧目《名优之死》,她靠着白梨木栏杆,看着看着便想念起北平那些低矮而规整的青砖房,她那座中西合璧,不土不洋的大宅子矗立其中,倒是显得鹤立鸡群。每天傍晚伺候着老爷子吃完饭,趁他和姨娘们玩麻将的空当,她便会换上长靴马裤,再戴一顶鸭舌帽,骑着自行车从后门偷溜出去,钻过十几个大大小小,一条连着一条的巷子,去赶一出好戏的开场。
一转眼,她的车轮便碾过了八年。她摸了摸烫得硬邦邦的头发,恍然觉得那个演刘振声的人和某个姓赵的戏子有些相像,不光是举止面貌,当他们站在台上的时候,都是一般意气风发,高高在上。柴幼青听见隔壁的少奶奶小姐们都在看那个刘振声,一水儿地夸他长得标致好看,戏也演得妙,便插了一句道:"听说这个人来头可不小,是西南联大戏剧社的骨干呢。"她在这里位分最高,一说话没有不侧耳过来听的。
她话音未落,立时有人附和道:"果然还是钟军长夫人最懂,我们看了半天也直瞧上他那张脸,别的,可是一丁点儿都没看出来。"
柴幼青向她点头笑笑,另一人也接上来道:"这是自然,军长夫人是名门出身,若是搁在四十年前,我们人人都要跪下请安,叫一声格格万福。"
说着也不嫌地上的灰脏了新旗袍,乔模乔样半蹲下去行了个满人的礼,逗得所有人都笑了。柴幼青也不禁莞尔,却还记挂着底下的戏,眼角一瞥,正觑见那人演的名优刘振声扮上了戏,粉墨登场,她心中咯噔一下,像是上楼的时候踩空了一级,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七八年了,她还是忘不了他,纵使她已经为□,为人母,甚至白发苍苍,子孙满堂,她还是会记得,一九三六年的北平,有个叫赵夜白的戏子曾牵着她的手对她唱道:"妃子,我们步一回者……"
这时,柴幼青将立在身后的王副官叫过来道:"去看看,军长的信来没有。"钟秀林不管多忙,只要不在家,每天都会给她写信,无论长短,便是报个平安,但这几日都没见个影儿,不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
军长太太从茶几上将几天前的那封信拿出来,连信封上的火漆都还没消掉,便又抽出来看。钟秀林是武人出身,字写得算不上好,却胜在风骨凛然,笔笔都是铁画银钩。柴幼青看过他军政上的批文,龙飞凤舞,好多连秘书官都不认得,给她写的信却是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生怕多费了她半点眼力似的。
"幼青吾妻,见字如面,行军十余日,甚是挂念,蕤儿安好?时入深秋,天气转凉,本应常伴左右,奈何日寇猖狂,逼近桂林。我料想此仗便是决死之时,国家危亡,岂容儿女情长,我自当以此血肉之躯,力阻日寇于漓江以东。我辈绝不畏死,但惧身后娇妻弱子,苦无依傍……今夜偶见落叶飘零,忽记昔日与你同赏香山红叶,不知是否壮美如旧。我心所盼,唯愿与你故地重游。另:蕤儿老师的塾金放在书架左边第三个抽屉,切莫忘记。"
落款是三天之前,算算日子,现在钟秀林早已度过漓江,和日军遭遇上了。
她对自己的丈夫是存了一份愧疚的,钟秀林不是个粗人,他有教养,有学识,有男子气概,比那下九流出身的戏子不知好上多少倍,柴老爷一辈子在看人上就没走过眼。钟秀林待她也是极好的,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这些年辗转不休也小心着,没让她吃半分苦头。她常听钟秀林说起,说他对不起,是真的对不起,没能教她过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
她心里面敬他,重他,却说不上有多喜欢,什么琴瑟和谐,举案齐眉,都是看在别人眼里的,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明白,这看似平淡的生活倘若真的放在那杆秤上,究竟有几斤几两的重量。
柴幼青正望着刘振声那张俊脸出神,忽然有个黑影蹑手蹑脚靠过来,趁她不备,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脖子。柴幼青一惊,那张信纸便从手上飘了下去,她头也不回,拍了拍缠在身上的两只小胳膊道:"蕤儿,你刚刚可吓死妈妈了。"
她和钟秀林的独生子钟蕤今年刚刚六岁,正是男孩子最顽皮的时候,怎么都管不住。他长相酷似母亲,性子却和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爱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枪,刚生下来就盯着钟秀林别着的那把手枪不转眼。后来长大了些,柴幼青一给他念书就哭闹个不停,直到钟秀林亲手给他削了把木头手枪抓在手里才咧开嘴笑了,那个时候他才八个月,连站都站不稳。
柴幼青向丈夫抱怨过好多次,生怕这孩子不安分,惹出什么事端,钟秀林却不以为然,说这个宝贝儿子没准儿是天生的将星,以后长大了也要和他爸爸一样,上阵打鬼子去。
"还不快松开,这么多阿姨姐姐们都看着呢,也不害臊。"柴幼青轻轻打了他一记屁股,钟蕤这才不情不愿从柴幼青身上下来,道:"这戏有什么好看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柴幼青知道他一个人寂寞得很,周围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倒是有几个,可谁敢同军长的儿子一块玩耍,钟秀林在家的时候还能逗逗这个小魔头,这孩子平素跟爸爸也最亲热,连柴幼青看了也有些嫉妒,但现在偌大的司令部里,却再没一个人能管得住他。
"那你说说什么有意思?"柴幼青问道。
"看电影,"钟蕤嚷嚷道,"王副官说城里来了部新电影,讲打仗的,咚咚咚,咚咚咚!"他拔出腰间的木头手枪,朝天上放了一梭子子弹。
"看电影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保证!"钟蕤挺直了胸膛。
"晚饭前必须回来,不然以后我就再不准你出去了。"
"一定!"
"还要让王副官跟着,不能乱跑。"
钟蕤迟疑连克,但电影的诱惑显然更大,他还是爽爽快快地答应下来。
柴幼青点点头,唤来王副官送钟蕤下楼,突然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脚底心下响起来:
"幼青吾妻,见字如面,行军十余日,甚是挂念……"一句一断,字正腔圆的,都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这等夫妻情事,怎可在大庭广众下高声宣读,柴幼青脸一红,扑到栏杆上往下一望,正看见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半仰着脸站在台上,手捧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笺,不住开合的嘴唇带动两道浓黑的眉毛,从纸页边缘处不断飞扬起来,就像是一双锋利的铁剑,不是"刘振声"是谁?
柴幼青突然就开不了口。
那年轻人读得不亦乐乎,浑不知楼上有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些爱好热闹的官太太阔小姐们都静下来,镶着白羽毛的檀香木扇子跌在脚下,她们也不晓得捡。是这字句太深情,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太婉转,这样遥远而微妙的距离,教柴幼青想起少年时看的一部西洋剧,英俊的男主角半夜里站在少女的阳台底下,对她诵读最美妙的情诗,她听不懂那些艰涩的英文,却在两张同样年轻的脸上,读出浪漫与欢喜,隐隐流动的痕迹。
西南联大的戏剧社主席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却是田汉夏衍等大师的入室弟子,这些名字柴幼青都没有听说过,只觉得他的眉眼如此熟悉。他手里的那张信纸,就像是一出精妙绝伦大戏,和不逊于那些大师名作的漂亮台词,而他就是里面唯一的男主角。
"我料想此仗便是决死之时,国家危亡,岂容儿女情长,我自当以此血肉之躯,力阻日寇于漓江以东……好,说得好!这才是我中华军人的真精神!"
他从台上跳下来,还穿着剧里的戏装,仿佛刘振声就真的从剧本里活生生地走出来了。他再不要安于现状,任人欺凌,再不愿躲在戏里面自欺欺人,害人害己。从那些字迹坚硬的缝隙里,他看见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原来他一直都等在自己划定的圆圈里坐井观天,怨天尤人,待着有一天哪个人回救他出去,现在有个从天而降的声音告诉他,能救他的只有自己。
跟他对戏的女演员怯生生叫他一声:"师傅,快回来……"
"我再也不回来了!"那"刘振声"道。
"您不回来,上哪去?"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要去投军!"他嗤地便将箍在他身上的长衫撕下来,"国之不宁,要这戏台有什么用!"他"刘振声"也是堂堂正正一名男儿,怎能龟缩在此袖手等死。
那台词被他改得乱七八糟,这戏早就演不下去了,台上台下的演员们都停下来看他一人独自发疯,只见他擎着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缓声念道:"今夜偶见落叶飘零,忽记昔日与你同赏香山红叶,不知是否壮美如旧。我心所盼,唯愿与你故地重游……"他的嗓子眼忽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抬腿便要上楼,刚到楼梯口就被卫士们用枪指住了脑袋。
"这封信是哪位夫人的?"他冲楼上叫道。
明里暗里喜欢他的那些太太小姐们都不敢说话,一个个眼巴巴望着司令夫人。柴幼青牵着钟蕤的手,靠在栏杆上道:"这是我的。"
年轻人哈哈一笑,躬身向她行了个礼,道:"您丈夫的深情让我感动,也让我明白了很重要的道理,我感谢您。"
柴幼青点点头道:"先生,你的表演我也很喜欢……不过你能先把那封信还给我么……"她是阳台上的贵妇,而他是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样的距离,站在两边的人却都不一样了。但看见他光洁得没有一根胡子的脸如同一面镜子,倒映出那些荒唐和奇妙的青春岁月,她似乎又重新鼓起了勇气,道:"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您猜猜?"年轻的眼睛里有一丝狡黠,明白无误地彰显出与那个戏子的些微不同,但柴幼青却总不愿相信。
"我怎么猜的着?赵钱孙里,周吴郑王?"柴幼青听见旁边人窃窃的笑语,反倒没了顾忌,垂下眼角对年轻人微微笑道,"你演了半天戏渴了么,要不要上来喝些水?"她晓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也晓得自己什么模样最好看。当年沈二少曾对他家老爷子说,他平生见过无数女人,就数这大格格最不一般,她是一根装在锦袋里的锥子——仗着外面那层花哨套子,已足够她过一辈子的好日子,但她偏不满足,还要冷不防刺出点锋利,扎得人心都痛起来。
"夫人您当我是街边上那些随随便便的小戏子么。"他却仿佛并不领情,背转身故意不教柴幼青看见他的脸,"柴司令待您很好,您也该学学什么叫做自重。"
"你说我不知自重?"柴幼青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这个男人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好糊弄。
"不,我只是想让夫人您好好想清楚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澈明亮,换气的时候却有点儿压抑,带着微微的喘息。
柴幼青就被这声音攫住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夫人这样聪明的人,不是不明白……"抑或是不能,不想,强装着不情不愿,他扭过头,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那样吝啬着转过来的半张脸,落在柴幼青的眼里,被屋檐的阴影遮去了大半,越发显得年轻,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她却已经无可奈何地老去了。
"晚上这里还有个宴会,你要来么?"
那年轻人嘻嘻一笑,不知什么时候将那张信纸折成了只纸燕儿,轻轻巧巧一撒手,就摇摇晃晃飞上二楼,掉在柴幼青脚边。钟蕤新奇地看着这一切,伸手就将这小玩意儿捡了起来。
"夫人,我的名字就在那信里面。"说罢,他便招呼着手底下的人收拾东西出去,连戏也懒得演了。
柴幼青听得耳边嘈嘈切切,知道那些女人们又在议论,却没有心思再去仔细想这些。她背着儿子的面展开信纸,一个林字,一个漓字,被化妆的胭脂粉浓墨重彩地圈了出来。她眼角骤然一颤,余光瞥见他的背影渐渐融进月洞门里落进来的一抹斜阳红晕,淋淋漓漓,挥之不去。
"林漓!"她突然喊出了他的名字。
年轻人回头冲她笑道:"夫人,您的名字也很好听,幼青。"千丝万缕,无需多言。
柴幼青想,只是一句,今生今世,就这一句,她便要说出口了。许多年之后她回到朝思暮想的北平,在某一天偶然路过已经被改成纺织厂的丹桂大戏院,仿佛还能看见从那矮矮的窗台上,反射出来的一两点路灯光。人生那么多个岔路口,倘若一切并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她怎么会走到现在。
"林漓,你演的这戏,刘振声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林漓道。
柴幼青悚然一惊:"怎么死的?"
"唱戏唱死的……"林漓打了个呵欠道,"他想不开,死在了台上,求仁得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傻子……"柴幼青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这两个字,何似谶言,他和那个人分别七年,最后一次见,还是在哪个达官贵人的堂会上,她瞒着爸爸偷偷去看,却禁不住在他出场的刹那躲到一旁暗中拭泪。现在,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林漓脱了戏衣,换上规规矩矩一身青黑色的学生装,一顶海军帽拿在手里,青稚未脱的模样。他的腿很长,制服的裤子包不住,从皮鞋里露出一小段袜子,一只是黑的,另一只却是红的,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还将腰带向上提了提。他拎起自己的箱子,对柴幼青吹了声口哨,道:"再见,漂亮的夫人。"
柴幼青正要叫住他,庭院的角门突然被人撞开了,有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进来,柴幼青一眼认出,这是钟秀林的警卫连连长,正跟着他在桂林附近激战。正窃窃私语着的太太小姐们也瞬间静下来,他的父兄丈夫也正和钟秀林一样,出生入死都在一处。院子里只有林漓踢踢踏踏的皮鞋声,踏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越来越远。
柴幼青定了定心神,先吩咐王副官将钟蕤带走了,再喝了口茶水道:"司令人呢?"
警卫连连长的脑袋撞在地上咚咚响:"夫人,是属下办事不力,没保护好司令……"
"我问你他人呢?"柴幼青心里想,报应,怕是她的报应来了。
"司令在漓江东岸苦战十五天,前有强敌,后无援兵,一个军的人都拼光了……可司令说,他说三十四军的都是好弟兄,不能在这里全军覆没,掩护着我们突围,而他自己就……"一条刚从生死线上下来的铁铮铮的汉子,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柴幼青手腕上的玉镯子磕在桌子上格格的响,她忽然觉得对钟秀林,这个相敬如宾的妻子甚至还不如那个警卫连长,至少能陪着他金戈铁马,托付生死。她惦记起他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三天前,那时怕已是弹尽粮绝,苦苦支撑,心里头却还满满地念着她,从今往后,她便欠下他一辈子的香山红叶,故都晚秋。
"司令走的时候可还体面?"
"体面,很是体面……"男人眼泪都来不及擦,连声道,"司令换了套干净军装,肩章领章也全都用了新的,他说,这是光荣,绝不能破破烂烂地去,让小鬼子看轻了……"
"如此……就好……"说完这句,柴幼青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她身边的男人们,在意的,不在意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全都一个个离她而去。
后来认领遗体的时候,柴幼青才知道那个连长的话都是说来宽慰她的——钟秀林的右腿找不到了,耳朵也缺了一半,身上还有烈火烧灼过的痕迹,只有那上半身勉强算是完好的,还穿的是当初送他走时的那套军服。
有个跟他一起突围出来的小战士说,原本司令已经出了包围圈,见还有弟兄没跟出来,便又返回去救人。他带着一小队人马绕到日军后方,从山崖上爬下去,谁知才爬到一般就被日军发现了。司令腿上中了一枪,摔下去正落在日军的阵地里,立时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日本人看他军衔不低,派了个翻译来劝他投降,他一枪就把翻译打死了,还重伤了好几个敌人,日军看留他不得,这才下令开的枪……
柴幼青指着那军服上的弹孔道:"你当只有你们奋勇抗敌,是英雄好汉么?我丈夫,堂堂三十四军少将军长,死的时候连具全尸都没有,才轮到你们来欺负我们这些孤儿寡母!"
这群乱兵忽然静了一静,只见那个歪脖子兵上前问道:"夫人可是钟秀林司令的遗孀?"口气已缓和不少。
"是又如何?"
歪脖子抱拳道:"不瞒夫人,我们也是从广西来的,听闻钟司令漓江死战,壮烈殉国,弟兄们都佩服得很。刚才不知夫人身份,是我们冒犯了,我和弟兄们向夫人请罪了!"说罢就带着他身后的士兵们跪下来,向柴幼青磕了咚咚咚三个响头,然后狠狠一个军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柴幼青峰回路转,劫后余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她牵过吓得躲在树后的儿子,对那个站在他身边的男人笑道:"沈二爷,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50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末尾增添少白角色歌和藤原、少白签名图
柴幼青跟着沈绍一同回了北平,路上问起赵夜白,沈绍不敢跟她实话实说,只得道,赵夜白么,留在重庆了,他娶了一房媳妇,生了几个孩子,过得好得很,将他师弟都忘了。他瞎话说得太好,连自己都相信了,猛然间鼻子一酸,道,那个没良心的,竟连我沈二爷都不认得了。
柴幼青现在才真正放下心,他那样一个人,就应该长命百岁,否则哪里还有天理,总算是天上的神明没完全瞎了眼。她挽过儿子的手向沈绍介绍,这是钟蕤,今年七岁了。来,快叫沈叔叔。
什么叔叔,沈绍不乐意了,我哪里像叔叔,叫哥哥才对。他不禁慨叹,到头来,竟是你最有福气,好歹还有个儿子伴着,不像我,十几年了,还是一个人。
柴幼青一笑,就把钟蕤拉到他怀里,道,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他做个干儿子。
沈绍连忙摆手,他想起阿飞,哪一个跟他亲亲密密的人是得了好下场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狗崽子,现在不知道被谁捡去养了,还认不认原来的主子。
日本人走了,柴王爷的风光日子也到了头,沈绍刚到北平,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就望见偌大的广场外面搭着高台,公审那些在抗战期间投了敌人的汉奸,柴老爷子赫然在列。八年了,他还未见十分老,花白的头发梳得贴在额头上,一根根都数得清楚。柴幼青喊了声"爸爸",隔太远了听不见,她还要再喊,却被沈绍一把捂住嘴巴拖到一边去。
"叫汉奸爸爸,你不想活了么?"
"可他就是我爸爸!"柴幼青梗着脖子不答应。
"你现在还有儿子……"
柴幼青便不说话了,她眼睁睁看见有个穿警察衣服的年轻人将她的爸爸从台子下面揪上来,老头脑门子上都是汗,还得低着头看地下。年轻人解下皮带一鞭子就抽过去,柴王爷发出嗷的一声怪叫,他唯一的女儿就在不远处望着,实在看不下去,连忙将脸别到一边。
"你认不认罪!"他在台上喊。
"认不认罪!"所有人跟着在台下喊。
七岁的钟蕤问:"妈妈,他是谁?"
"他是你妈妈的爸爸……"柴幼青小声应了一句,就将他的耳朵堵上了。钟蕤太小,他不知道什么是外公,只知道世界上有两个人是最最亲密的,一个是爸爸,另一个是妈妈。他平素犯了错,爸爸总会替他向妈妈求情,现在为什么妈妈却能看着她的爸爸,而无动于衷?
他们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天都黑透了,才找了个没人的空档走过去。那木头栅栏后面密密匝匝站了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胖有瘦,大多是些犯了汉奸罪,或是和日本人有交往的,一个个光着脑袋,他们的头发在刚才的审判会上都被剃干净了。其中有几个沈绍以前还认得出交情,但他们早不认得当年的沈二爷了。
柴幼青借了沈绍的打火机挨个儿找过去,忽然停下来抱着一个人就哭开了。
"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跑到这儿嚎丧来了?"柴老爷子睁着两个迷瞪瞪的眼,半分颜色也不给她。
"爸爸,你怎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幼青呀……"
"胡说!"柴老爷子没了头发,胡子却根根都竖起来了,"我家幼青现在跟着钟秀林做官太太,每天绫罗绸缎,吃香喝辣,你这个丑怪丫头哪里像她了,快给我滚开!"
"爸爸!"柴幼青却扒着栅栏不撒手,指甲都抠进木头里去,"我是柴幼青,你的女儿,我回来看你了!"
沈绍知道柴老爷子的城府机心,他是不想累了她,汉奸的女儿,怎还能在这北平城里待下去。这个老狐狸狡猾了一辈子,临到头连自家的女孩儿也要骗一骗,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柴幼青见爸爸不认她,也不死心,直挺挺往地上一坐,道:"这些年我跟着秀林在外面东奔西跑,从来没回来看您,是我不孝顺,您要怨我是您的事,但现在我回来了,想要尽尽孝道,这却是我的事。明天我就跟他们说……"
"姑娘,你这是何必……"柴王爷的老眼也有些浑浊了,"东西能乱吃,爸爸却不能乱认……我是谁,是汉奸,是卖国贼,是该不得好死,被千刀万剐的。我自己造下的孽,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我看你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不通,巴巴儿地凑上来……"
沈绍和他斗了那好多年,现在才真有些佩服,一个人怎能这样凶狠决断,彻底无情。他走近前将柴幼青的手指一根一根都掰下来道:"依我看,这真不是你爸爸,世上哪有爸爸肯不认女儿的?"
柴幼青两个眼眶里都包着泪水,眼巴巴望着老爷子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走吧,走吧,别再回来了。"柴王爷冲她挥挥手,"你虽比不上我闺女漂亮,但也不算难看,好好跟着自家男人过日子……"——他还不知道钟秀林已经死了,他的女儿,现在成了寡妇。
沈绍抓着柴幼青的肩膀将她扶起来,他一手搀着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的女人,一手拉着钟蕤,竟真像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刚走完亲戚回家来。
柴老爷子觑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道:"姑娘,那是你的孩子么,今年几岁了?"
"刚刚七岁……"柴幼青摸着儿子的脑袋道。
"能让我仔细看看么?"
柴幼青满脸都是眼泪,只哭不出来声音,她将孩子推到老爷子面前,道:"快,叫外公。"
钟蕤从没见过这个糟老头子,他现在浑身衣衫脏乱,破落潦倒,被一根铁链锁在木头栅栏上,还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外公是什么,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心中一怕,顿时哇哇大哭出来。柴幼青一急,一个巴掌养起来就要打他屁股,却被老爷子一声喝住:"什么外公,哪里来的外公,你的外公早就死了!"
"爸爸!"
柴王爷眯着眼睛瞧那个孩子,满脸都是疼爱笑意,道:"别说,这孩子长得还真有几分像我家女孩儿,都是倔脾气,不听话,只有一样儿略略好些,我那女孩儿小时候连爸爸都不愿意叫的。"
"爸爸……"柴幼青捂着脸叫他,这一辈子,先后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三个男人,她全都辜负了。
"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小心晚上吹了风着凉。"老人像是被那路灯光扎了眼,垂下头颅,一张脸也都沉到黑暗里去。柴幼青最后回头看他一眼,只见那老头子半蹲着趴在栅栏上,双腿微微颤抖着,像是负着千钧重担似的,卸不下来。她便忽然想起小时候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学人打马仗,那个时候爸爸已经五十多岁,跑不动了,她虽然只是个小孩子,才走几步,就能听见他胸膛里发出的呼呼地喘气声。那曾经扛得动几十斤大刀的肩膀,竟载不动唯一的女儿的重量。
原来她从来都是爸爸的一个负担,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
沈绍拉着柴幼青正要离开,忽然听见有个人叫了声"沈二爷",甚是耳熟。他回转头,目光扫过那些光溜溜的脑袋,看见其中有个格外的小,隐在粗大的栅栏后面,看不分明。他紧走几步凑上前去,只见那人岁数不大,算是里头最年轻的一个,头发只剃了后面的一半儿,前边却还留着一撮刘海,轻轻覆下来,盖在他两道弯弯的眉毛上,底下露出一双黑琥珀一样的眼睛,满是湿气,还没长大的小狗儿似的,像是多狠心的剃头匠也在看见他的时候也不禁软了一软,下不去手——他二十三岁了,仿佛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少白……"沈绍认出他来。
"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整整八年,少白像是一丁点也没有长大,他在藤原的那个安乐窝里,看样子过得很好。
沈绍还在记恨,道:"藤原呢,他那么疼你,怎么就没带你走?"他的师傅二十五岁死在异乡的土地,临走时候送葬的只有两个人,而这个没有良心的徒弟竟还好好地活着,他凭什么。
听见那两个字,少白的眼睫毛微微一颤,嘴角边扯出点笑意道:"他死了。"
"被国军打死的?"
"我杀的,"他生怕沈绍没听清楚似的,"我亲手杀的!"
少白知道藤原最爱听戏,每天晚上八点钟,不管多忙都会去丹桂大戏院看他唱戏,无论他唱什么,是好是坏,都会带着头鼓掌喝彩,就像当初沈绍捧赵夜白一样,藤原让他成了全北平最红的戏子,报纸上三天两头,都会登出大张大张他的照片,低眉顺眼跟在藤原身后,眼看着他腰里那把华贵细长的日本刀。
他听见有人在背地里骂他是日本人的相公,好不下贱,却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藤原连他的手指头都没碰过一下,他还是干干净净,即便跟了他这么年,也是干干净净。他也从没见过藤原有其他的情人,军部的那些脸涂得白白的艺妓中,也有几个长得极其标致的,藤原却连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他的副官们从来都不提防少白,却不知他早偷偷地学了日本话,有一次喝多了几杯,听哪个人说起,藤原那位高权重的爸爸早在日本为他选好了一位华族的小姐,催了好几年,却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不愿回去,然后便用暧昧不明的眼光看少白。
少白有些怕,也有些欢喜,他不敢去问藤原,生怕吵着了他,只好一个人一天天的想,从戏里面的悲欢离合,到说着再也不唱了,然后便去了重庆的师傅,谁也不能告诉他那个答案。
恰好那时有个姓周的女孩儿和他玩得亲近,年纪同他相仿,只比他小上几个月。她家世世代代都是给戏班子拉琴的,一来二去的认识了,有次散场的时候多说一句,没想到就逢了眼缘,第二日周小姐便将自己最心爱的那把琴送给少白,而少白则回赠了她一套上好的胭脂。
周小姐的妈妈死得早,家里只有个爹爹,上了年纪,将她像栓小猫儿一样管在身边,少白不敢堂堂正正叫她出来玩,便让戏班子里的另一个小青衣代为传书,他们两个的暗语都是约好了的,一个说今儿哪个老爷那里有处堂会,你去不去,另一个若是肯了,便在窗格子底下拉一曲急急风。
少白每日都和周小姐厮混在一处,到晚上还要敷衍藤原,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有天晚上刚散了戏,少白在后台转了一圈,都没见周小姐的踪影,找了个人问,才晓得她被藤原请去了,霎时脸色一白,连戏装都来不及脱蹬蹬蹬上了二楼,守在门口的两个日本兵不屑拦他,他抬脚砰地就踹进去。
周小姐不在,里面只坐了藤原一个人。
他的刀斜倚在桌角,长长的刀柄上挑着他那顶崭新的军帽。"你好久没上来过了。"藤原背对着他说话。
少白眼睛都急红了,噌地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道:"周小姐人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即使是几年前,他对师傅也不曾如此关切。
藤原宠他是望不见底了,便这样由着他摁着自己的脖子,道:"我让人送她回家了。"
少白一愕:"我不信……"
藤原瞅着他就笑了:"要不,你现在就跟过去瞧瞧,看我的话是真是假。"
这次轮到少白觉出些局促,他脚尖抵着脚尖,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他晓得藤原从来都没有骗过他。"那你……也该先跟我说一声。"
"我若是说了,你还舍得来么?"藤原笑着睨他,在中国生活得太久,一举一动里,已完全没有了日本人的模样。少白忽然想通了,他是再也不敢回日本去了,打这么多年的仗,受这么多次的伤,将他血管里那点日本人的血都要流尽了。
少白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道:"明天,要不后天,我陪你去别处转转,你一天到晚闷在司令部里,瘦的都不像个人了。"
藤原确是瘦的很了,两边的颧骨都高高的突出来,更显得眼眶深陷,下面嵌着两颗眼珠子,浑不见底。"这两天怕是不行,"他去拉少白的手,半道上忽然一转,落在他衣袖上,拍了拍那里的灰尘,"要不等开春了,我们这次索性走远一点儿,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住几天,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你先把这身戏装脱了,我看着太打眼。"
"那就一言为定了。"少白满心都是欢喜,他提起衣裾下楼,听见藤原在背后说了一声:"你最近唱戏可有点心不在焉了……"
后来少白才知道藤原的心有多狠,周小姐的爸爸看女儿被几个日本兵开车送回来,街坊邻居们都看着,算是怎样都说不清楚了,不由分说就对她行了家法,捆在条凳上劈头盖脸一顿板子,再将她赶出了家门。周小姐是多傲气的人,如何受得了这个,当夜就寻了根绳子,在自家门前上吊自尽。
待少白再去找她的时候,只看见她那个满头白发的爸爸,独自对着女儿的照片,坐在天井里,一言不发。
这件事情过了好久,少白都没对藤原提起过,既要他唱戏,那他便好好地唱,再不敢胡思乱想,肆意妄为。藤原的书房里总是放着一架欧洲产的留声机,少白想,他便是那留声机里的一张普普通通的老唱片,由着那钢针在他身上划出道道伤痕。
两个月多前,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日,日军总部的操场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毕恭毕敬聆听天皇的停战诏书。少白端着一壶茶送去藤原的办公室,沿途路过一扇窗户,正好听见战败这两个字眼,略略在那里站了一站,只见底下的那些军人们大多都开始放声痛哭,还有几个立时拔出枪来自我了断,嘭的一声血溅起老高。少白嫌腌臜,不愿再看,转身上楼。他推开藤原办公室的大门,见他军装笔挺,正站在窗前,拿着一副望远镜兴致勃勃看着下面。
"看什么看得这么开心?"少白将茶水放在他案头上。
"一群丧家之犬正发疯呢。"藤原回过神,将望远镜向沙发上一扔。
"你有什么打算?"少白为他沏好一杯,递到他手上,"回日本么?"
藤原接过来小酌了一口:"你希望我走?"
"我还能留得下你?"少白微微一笑,他二十三岁了,比他师傅当年离开的时候还要大三岁,有些事情早该看得清楚。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藤原的话像一个陷阱,诱着他往里跳。
"我不敢。"少白不去看他的眼睛。
"怎么不敢?"
"要是你真为我留下来了……"
藤原突然就抱住了他,两边坚硬而瘦削的肋骨顶着他的胸膛,这是藤原第一次真的碰他。"我被遣送回日本了,但我是真心舍不得你……"他声音里的那些痛楚是真实的,是这些年来丢在他手里的那些鬼魂,他们都回来了,正在啃咬他的骨头。少白觉出两股滚烫的热流自他脖子上流下来,落进他的衣服里。
"还记得我那年跟你说,等到了春天,我们就出去玩么?"藤原突然自己提起来,别过脸,对上少白的脸,两个眼睛幽幽的。
"别……别这样看我。"他将少白搂得更紧了。
这个戏子,这个戏子……
"我们是等不到春天了。"
"要不就现在吧,"他听见少白小声道,"我现在就去叫车。"
"不,不要!"他拉着少白的手就往外走,"我来为你开车!"
这是少白第一次出北平城,十五岁以前他被关在师傅的笼子里,十五岁以后,他搬到了一个更大也更漂亮的笼子。现在他二十三岁了,还没能走出那个最大的笼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歪在副驾驶座上,飞速掠过的树木峰峦让他有些发晕。
"我也不知道,"藤原漫不经心地答道,"但是我记得,当年我就是顺着这条路进的北平。"
"真的,还是你哄我?"少白支□□脑袋,从摇摇晃晃的车窗望出去,苍阔的蓝天底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脚边,是一望无际的浩荡平原,一棵棵粗大的树木,都将茁壮的枝干伸向天空,车辙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肥沃良田,黄澄澄的庄稼正要收获……这是好一片大好山河,一直都在他身边,他却从来没有看见。
少白忽然觉得鼻子眼眶有些发酸,生怕藤原看见,便闭目假寐。那车子又开出去好长一段路,藤原猛然将他推醒了,指着前面叫道:"看,快看那里!"
"哪里!"少白蓦然睁眼,只见一道巍峨高壮的城墙赫然耸立在陡峭的山峰上,顺着山脉苍劲的折线蜿蜒连绵,一直伸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像是从开辟鸿蒙之时,那城墙已伫立在这里了。但是连这样坚不可摧的防线,多少年来,从来都挡不住那些滚滚南下的马蹄,更遑论坚船利炮,炸药火枪。
"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听见师傅赵夜白正站在那烽火台上唱,他为这个徒弟演的最后一出戏,他的最后一课,如今他才有些明白了。
藤原一直将车子开到长城脚下,他牵着少白的手,挨着城墙根坐下,绿草柔软如同上好的地毯,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细碎的小黄花,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他从身后的砖缝里折了一朵,别在少白的衣襟上。"真漂亮……"藤原有些着迷了。
"我还是花?"
"都一样。"藤原定定地看着他,少白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长久以来一直心照不宣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眼看那个日本男人摘下帽子,脱下军转外套,再将里面的白衬衫扣子解开。少白抓紧了身下的土地,手指根茎一样,都陷进潮湿而温暖的泥土里去,他希望能就此变成一棵树,不必高大,也不必强壮,只是北平城里最常见的那种槐树,永永远远与这城墙相伴,不必寂寞。
少白颤抖着闭上眼,藤原的气息逐渐靠近,他等了很久,直到山风吹得身上都有些凉了,还不见藤原动静。他缓缓张开眼,却见藤原手中拿着一把短刀,正对着自己□□的胸膛。
"你……这是做什么?"
"少白,我们一起死好不好?"死在这里,天下最壮丽之处,不枉此生。"我是回不去日本了,"藤原的眼睛热切又哀伤,他终于能做下这个决定,"我先自行了断,然后你用我的刀……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少白讷讷道:"可是你知道的,我最怕疼……"
"一点儿都不疼。"藤原对他笑,"只要你心里头想着我,就一点儿都不疼。"
"你保证?"
"我保证。"
少白垂着脑袋想了想,襟上那朵小黄花就这样刺进他的眼里,那模样让藤原喜欢到心里去。半晌,少白悠悠抬头道:"你先去了那边可要等着我,我跑不快。"其他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知道么,他们两个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是藤原造就了他,藤原也毁了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藤原一阵狂喜,哈哈笑道,"你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做的,一点都不难,你那么聪明,看一遍就能学会……"
少白从来都没有见过,原来藤原竟是那样的瘦,他刚刚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强健有力的时候,在层层衣服遮掩下,身体却像个六七十岁得了痨病的老人,苍白,伶仃,脆弱,紧巴巴贴在骨头上的皮肤底下,画着青色和紫色的血管。少白想,他不吃饭,只晓得喝人血,怎么能不瘦。那把银亮亮的短刀就悬在他的肚脐上方,藤原的刀尖在那里轻轻比划几下,少白便看见他的腹部忽然一凹,刀锋也随之颤抖起来。藤原猛一抬头,满脸都是眼泪。
"少白,帮帮我……我怕……"
这样一个人竟也会怕。直面灿烂残酷的鲜血与死亡,藤原全身都开始不自觉的痉挛,他惊恐地发现,那不是想象中的光荣与满足,突如其来的恐惧不速之客一样,骤然捉住了他。
他从来都不是英雄豪杰,也不能视死如归,是谁说情死最是罗曼蒂克,灵魂能直接飞升进入天国。在这一刻,他信奉的全部信仰和美学,连同高耸入云的金阁寺,都在风雨飘摇中渐次崩塌,砖块瓦砾之下缓缓揭示出的真相只有四个字——他不想死!
"少白,我最最亲爱的人,我求求你,帮帮我吧……"他慌忙将刀子塞到那个戏子的手里,哆哆嗦嗦指着小腹道,"快,往这里,一刀刺下去就好了!"
少白从来没有摸过真正的刀,戏里面的都是假的,杀不死人,一刀砍下去,等散场的时候再看他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他紧紧握着这一把霜雪刃,耳边冲天而起,是漫天满地的鹅毛大雪,他循着雪地上一行尚未堙灭的足印,狂奔而去。"我该怎么做?"漆黑的夜里,他突然看见了黎明。
"往这里刺下来!"有个声音在天幕里高叫着。
"哪里!"
"这里!"藤原用日语喊道,"让我切腹而死!"
"可是切腹只有一刀,最多两刀……你说,你该被割几刀?"少白用纯熟的日语对他道,藤原一怔,眼里赫然飘过一季呼啸风雪。
"少白,你……"
那戏子双手向前一送,只听噗的一声,刀锋已没入他的肚腹,切开内脏,再从背后穿出来,少白也顺势扑到藤原身上,将他牢牢抱在怀里,嘴唇贴着他的面颊,低声对他道:"你骗我,分明这么疼……"
"那……哪里疼,我一点,一点都不疼。"藤原语无伦次道。粘稠的鲜血溢满了他的口腔,他转不动自己的舌头。
"是么?"少白卷起刀刃,在他腹中狠狠一搅,仿佛能听见内脏碎裂的声音,这一刀是为了报谁的仇,他早就记不得了。
藤原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的生命正在飞速地离他远去,但怀中这个人的味道却越发清晰。"只要我念着你,就不会疼。我现在就在地狱里,等着你……"
少白捧着他的脑袋,这时的藤原才像个人了,原来他也会哭,也会痛,也会害怕死亡。他用手将藤原唇边的血迹拭去了,笑道:"可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还不想死。"
"但是,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少白说。他要看他由生到死,渐渐腐烂,看蝼蚁爬上他的身躯,冰凉的雨水落满他的眼眶,两棵无名的小草从他错落的肋骨中生出来,却永不会走上前去,用自己的目光温暖他的骨殖。
这句话比痛楚更加切肤地让藤原感到无边的绝望,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拥住少白的肩膀,挽留他,带走他,像是抱住了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境。"你骗我……"
"□□无情,戏子无义,你不是最爱我上台唱戏的时候么?"他缓缓将短刀从藤原身体里抽出来,"等过了三十年,五十年,我再到那边去给你唱戏。"一道猩红的血痕溅上他的衣襟,在那朵小黄花面上也划下一抹艳丽的伤。藤原失了依凭的身体仰面倒在一片青草地上,瞪大了的双眼,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少白弯着嘴角微笑的影子。
真美啊,愿永远为你停留。藤原的心脏在发出这句慨叹之后,铿然陨碎。
这是少白生平第一次杀人,不算恶心。他将那把染了血的刀丢到一边,在藤原身边抱着膝盖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最后的余晖也消失不见,才慢慢站起来。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生在北平,长在北平,却仿佛从来都不属于那里。
少白终于报了仇了,却不知道是为了谁。他想,人这一辈子,果然是要守本分的,当年若是老老实实跟着师傅唱戏,或许就什么都不一样了。他眼前又看见周家小姐年轻漂亮的脸,正瞅着他笑,笑着笑着,就被框起来,变成了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画片。
"今儿有个堂会,你要去么?"有人在背后笑嘻嘻地问他,他听不真切。
"去,当然去……"少白抬脚跨过藤原的尸体,沿着那条看似无尽的小路往北平城走去,边走边唱:"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少白角色歌:《锣鼓巷》
曲:遥远的旅途
试听地址:
词:
[00:01.52]少白问藤原,你要回日本么?
[00:11.47]藤原反问,你希望我走?
[00:16.82]我还能留得下你?
[00:19.22]少白微微一笑,他二十三岁了,
[00:24.59]比他师傅当年离开的时候还要大三岁,
[00:30.61]有些事情早该看得清楚。
[00:36.28]下弦月老城墙
[00:45.09]落一身白霜
[00:53.09]立檐下倚斜杨
[01:02.95]等最后一折的散场
念白:
[01:15.09]少白紧紧握着这一把霜雪刃,
[01:21.40]耳边冲天而起,
[01:23.94]是漫天满地的鹅毛大雪,
[01:28.80]他循着雪地上一行尚未堙灭的足印,
[01:34.25]狂奔而去。
[01:36.25]漆黑的夜里,他突然看见了黎明。
[01:42.62]真美啊,愿永远为你停留......
[01:48.69]城南烽火凉,城北野花黄
[01:57.44]河山如眉描摹越绵长
[02:06.23]谁能伴我走过旧时锣鼓巷
[02:15.17]回头唤我一声赵家郎
[02:24.06]台下着旧裳,台上试新腔
[02:32.96]谁在回廊尽头挑灯望
[02:41.80]想和你再一起走过锣鼓巷
[02:50.72]白墙下有人唤赵家郎
[02:59.63]那可是当年的赵家郎
再次感谢P图的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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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局势稍微安定些,沈绍便在街边儿上摆了个小摊,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勉强过的下日子。柴幼青每个月有国军的补贴,日子稍微好些,时常周济他。
沈绍将谢家声的骨灰连同他的所有东西都埋在饕餮居后面的荒地里,直到六六年的时候再被那群小崽子挖出来。
四九年解放前几个月,国军节节败退,柴幼青的补贴也拿不到了,那年五月,她突然带着儿子来找沈绍,说是要去北边投奔一个远方亲戚,当天的火车就走,她按着儿子向沈绍磕了个头,阖身离去,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五三年沈绍四十五岁,国家开始一化三改造,他的那点小生意自然而然也在改造之列,沈绍只好收了摊子,托人找了个个中学去当代课老师,他国文数学英语都会一点点,再加上小时候和俄国人打交道,会说几句俄语,只是发音不甚标准,在那个小中学里却算是出类拔萃。身边的小孩子来来去去,打打闹闹,然后慢慢长大,而他也一天天地衰老下去。或许这才是过日子该有的样子,不需那么波澜壮阔,也不需要那么多的英雄好汉。
偶尔想起谢家声、赵夜白、阿飞,还有他的混账哥哥,沈绍很满足。
沈绍在那里一待就是十三年,人老了,却还能依稀看出当年风采,有些个热心的女老师每每张罗着要为他介绍对象,他也去敷敷衍衍见过其中几人,里面或有一两个谈得拢的,模样周正,谈吐得当,家世也说得过去,一问还是辅仁毕业的高材生,却年近三十还没成家。
荒年乱月,谁没有些难言之隐,沈绍再不多问,只私下里悄悄回绝了,说是自个儿性子不好,莫要再耽误了对家青春,几次之后,旁人只当他真个无心成家,才渐渐消停下去。
他如今坐在办公室看泡一壶老荫茶,从被夏天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玻璃窗望出去,操场上戴着红领巾的少年们来来去去,一双双细胳膊,一条条细腿儿,都在金灿灿的日色下显出难以言喻的明亮光辉,上好了发条似的,每一步都掐着钟点儿。
"沈老师,看什么呢?"同事陈福海问他。
"没什么,只是看着日头大,怕晒坏了这些孩子。"
陈福海笑了笑,堆叠在腰身上的三层皮肉掀起微微涟漪,他将黏在脑门上的两小撮头发往脑后一拨,道:"这一届的学生们都乖得很,我让他们休息休息,竟是一个都不肯,坚持要继续排练。"
"排练什么?"沈绍抱着茶盅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有什么,这国庆献礼校长可是下了指示的,连区长都要来看呢。"陈福海指着学校围墙上挂着的大红条幅道,"要是演砸了,我可没脸再待下去。"
沈绍这才想起来再过三个月就是建国十周年的大庆,陈福海主动请缨担任合唱团的总指挥还立下了军令状,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十年,这么快,沈绍想,还来不及稍作怀念,他已然知天命。
沈绍拍着陈福海的大肚子道:"我给你支个招,也算是一条后路。"
"快跟我说说。"陈福海忙不迭靠过来。
沈绍捏着他的肚腩嘻嘻笑道:"真要是演砸了,你只要割下这一两斤五花肉送给校长,天大的事,保你逢凶化吉。"
"嘿,早就看出你没安什么好心!"陈福海慌着一扭身,退开两三步,护着自家的腰身道,"你当老师年头也不少了,怎么还这样疯疯癫癫,三反五反,依我看,最该反的就是你这资本主义余孽,满脑子都不是正道。"
沈绍由着他哼哼也不接口,他这些年和陈福海走得近,勉强算是朋友,闲来无事说过他以前的一些腌臜事,半真半假,却听得陈福海直瞪眼,没人的时候就念叨他,却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沈绍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世道变了,竟连有些习性也跟着不同,阿飞,苏千袖,赵夜白,他扳着手指一个个地数,从前喜欢的哪个不是细细瘦瘦,握在手里,能将肋骨数得清清楚楚,谢家声到最后更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他居然瞧着越发顺眼,所谓有生到死,不外如是。现如今他却对陈福海这样的人更加亲近,像是那桌板一样的身躯里蕴藏着比死亡更真实的道理,只是沈绍他还没有参透而已。
或许他一辈子都参不透。
陈福海见沈绍不理不睬,自觉无甚趣味,兜着圈子引逗他道:"不瞒你说,这次我还真有十成十的把握,你就瞧好儿吧。"
"我还不知道你么,"沈绍眼也不抬,起身去墙角添了壶开水,"不是我诚心坏你的好事,要不咱们赌一赌,输了的就去盛德楼请客。"
"一言为定!"陈福海生怕他反悔了,拉着他赌咒发誓一番才道,"实话告诉你,这次是老天帮我,这合唱队里出了个角儿!"
这个词儿活该死了十几年,又被陈福海一句话唤醒了。
锣鼓箫声沤得低低转转,窗棂月儿掩得昏昏沉沉,就着这音声迭代,五色相喧,直索得人向那戏台上往来因循,猛抬头见他描眉画脸,缀金流银,冷不防被那胸前的一块玉片子闪花了眼,传声暗问:这可是当年的……
"别说笑了,"沈绍晃了晃神,"你当还是逛戏园子的时候呐。"
"你还别不信,"陈福海一脸的装神弄鬼,"那小子的一条嗓子……哎呀呀,不去唱戏还真是可惜了,十四五岁的人,声音还像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似的,清得能拧出水来。"
沈绍晓得他的脾性,别的坏处没有,就爱个小题大做,将茶杯往桌面上一墩,走到窗边道:"正好现在孩子们都在,你给我指指,是哪一个?"
陈福海拨开窗帘,虚着眼寻了半晌,方才指着后排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道:"瞧见没,就是他。"
"哪个哪个?"这孩子确是不起眼,矮个子,细筋骨,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沈绍看了心里头稍稍有些失望,他从前见过的那些角儿,不说赵夜白也罢了,其他哪个不是容貌精致,行止得宜,他只轻轻扫那孩子一眼,便已下了定论。
陈福海看他脸上颜色,不禁有点着急了,忙道:"你先别看他长什么模样,听他唱一段儿,保你心旷神怡,脱胎换骨。"说着就出去将那个孩子叫过来。沈绍隔着一层玻璃窗看着,那孩子像是还有些害羞,光拈着衣角,半低着脑袋不说话,陈福海好说歹说哄了许久,才望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沈绍又将茶杯端在手里想,再好的嗓子,不敢在人前亮一亮,还怎么成角儿。
陈福海半拉半请将这少年带进了办公室,指着沈绍道:"沈老师你认识吧,他耳朵里可是揉不得沙子,你好好唱,放学了我请你吃糖。"
沈绍着意看那孩子,脑门上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一截高高的额头,想必聪明得很,一举一动都羞得像是旧时候大宅门里面的小姑娘,果真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也不肯多走动的。"国庆那天你就预备着这么垂着头唱给大伙儿听么?"沈绍摸了摸他头顶,忽然一缩手,青草一样,那头发又硬又粗,扎得人生疼。
那少年还是抿着一张嘴不说话,左脚尖蹭着右脚尖,巴不得转身就跑,沈绍就是那豺狼猛兽。
沈绍对陈福海摇摇头道:"你瞧你瞧,这么小家子气还称得上什么角儿。"
陈福海也无奈得很,摸着后脑勺道:"这孩子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敢情是你们俩天生不对付。"
沈绍心里面一动,转头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孩子又磨蹭了一阵,才开口答道:"我叫卢欢,今年八月满十四岁。"
"八月……这可快了。"沈绍说着又将腿翘起来,道,"十四岁就是大人了,可不能怯场,给我们唱个什么吧。"
少年歪着头想了片刻,道:"我只会唱一首歌,陈老师刚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
陈福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还是独唱,是独唱呢!"
卢欢微微红了脸,他站得直挺挺的,两只手交叠着握在一起,是个小小的歌唱家。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才唱了两句就被沈绍打断了。"不好不好,这歌儿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沈绍低头看清凌凌的茶水里,他都有好几根白头发了,"我听说这区长解放前就是专门搞音乐的,你这样糊弄他,校长能饶了你么?"
陈福海却不服气,一拍桌子道:"你不是不知道,如今能唱的歌儿就那么几首,你倒给我想几道新辙出来!"
沈绍笑着摆摆手道:"你别上火呀,你不是说这孩子是个角儿么,不如让他唱几句《红灯记》,还是《智取威虎山》,保管区长喜欢。"
陈福海想了想,不禁眉开眼笑道:"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卢欢,你会唱《红灯记》么,就是李铁梅那段儿,好听。"
这孩子立时摇头,陈福海又问:"那《沙家浜》呢,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他学着阿庆嫂的模样尖声尖气唱了两句,沈绍看得忍不住笑,卢欢却还是摇头。
陈福海立马急了,抓着卢欢那一把细肩膀道:"那你会唱什么,一句也成!"
"你就别逼着他了,"沈绍将手里的茶杯递给陈福海,"现在的小孩子同我们当年不一样,谁还去戏园子呀。我也就是随便这么一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会点《汉宫秋》,不过唱不全……"
周围突然静了一静,真有落叶,从天而降。沈绍十个指头尖都在发热,像是被茶水烫着了似的,伸着舌尖一尝,却早就凉了。"那你就唱来听听。"
卢欢双手插在腰里,胸口吸饱了气,眼珠一转,披挂上阵。"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那第一声雏燕初翔,刚从巢穴里张开翅膀,就腾地蹿到三十三重天之上,连个影儿都摸不着了。
陈福海直着两眼,先攒足了力气喝了一声好,催着他再往下唱,卢欢却又突然扭捏起来,吸着鼻子道:"下面的,我不会了……我只唱得了这一句。"陈福海猛然一愣,却听身边哗啦一声,衣服已经湿了一片。他蹭地跳起来,只见沈绍两只手还定在半空中,茶水早就洒了一桌,顺着木头缝往下滴滴答答流得痛快,自个儿竟是无动于衷。他们相识这样许多年,何时见过沈绍这副模样,倒是陈福海先慌了。"沈老师,您这是怎么啦!"他摇着沈绍的胳膊,皮肉都掐青了,那人才回过神来。
他紧走几步凑到卢欢面前,双手湿淋淋的,捧着那少年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回,单眼皮儿,薄嘴唇,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相貌,巧不巧还摊上了个塌鼻子,这果真还是个孩子,一点没长开。"你说……你是八月里生的,什么日子?"
"十五号。"
沈绍掐指一算,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号——天意,难道真是天意。他勾着脑袋,又似喜,又似悲,一脸都是不信,又将狠狠将卢欢打量了一遍,最后握起那双湿热的小手,粗糙而完整,尤其是右手上那三根指头,骨是骨,肉是肉。半晌,沈绍突然笑出了声,拢着那双手道:"你呀你呀,投胎怎么也不会找副好皮囊,存心让我找不到你么……不过你精我也不傻,你终究还是自投罗网来了……"
卢欢愣着说不出一句话,咬着下唇大气都不敢出,沈绍拍拍他的脸,安抚安抚他,头也不回对陈福海道:"现在还有四个月,陈老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孩子交给我了,我保证国庆的时候让你大出风头。"
陈福海巴不得他说这话,生怕他反悔,连声应承下来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你别嫌麻烦,这事儿啊,就这么定了!"
那放学铃一响,沈绍跟陈福海知会一声,就将卢欢带回家里去,下班之前他曾写信去请一个人,现在也该快到了。卢欢第一次来到旁人家里,浑身都不自在,坐立难安的。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冷不防被衣柜箱笼绊了脚,扑在墙上,鼻尖按在一个冷冰冰的人的笑脸上,四目相对,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就像是这么相望了几十年。
沈绍端着壶热茶水从门里面出来,道:"眼熟么,这可是当初响当当的名伶,谁叫了都得叫一声赵老板。"那还是赵夜白十几岁的时候,刚在草台班子的帮衬下出了道,咧着一张却了牙的嘴,一笑起来就漏风,年纪轻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跑了。
卢欢赶忙溜到一边,连连摇头道:"这样的大人物,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大人物有什么用,都已经入了土了,现在恐怕尸骨都化了灰。"沈绍越来越记不起那些所谓的光辉岁月了,这里的东西都是他偷偷从自家老宅和饕餮居旧址里面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值钱的家伙,扔在那里也没人收拾,只是人年纪越大也就越恋旧,几十年用惯了,一时离了身还真是不习惯。
"这也是那个赵老板的东西么?"卢欢拿起柜子顶上的那几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罐子,十几年了,还剔透得像是有人时时拂拭过一样,颜色鲜亮,小孩儿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
沈绍摇头道:"这是你的东西,你不记得了么?"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有的还是满满一罐,有的只剩下来一半。
"我的?"卢欢半信半疑,掰开来闻闻,突然拧眉攒目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这装的是辣椒!"他叫起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流了一脸,"沈老师你骗人!"
沈绍看着,竟是怜爱多过于感动,这是怎样一种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十四年了,那个人心里终究还是念着他的,他连性命都不要了,还是沿着这条路,再次回到了他身边。
这些年,你日子过得还好么。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沈绍一拍大腿笑道:"来了来了,难为他这次,竟没有迟到。"他转身开门,侧身让进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身体还是硬朗的很,他像是很讲究的人,大热天里白衫长裤,一丝不乱。那人一见沈绍便是一拱手道:"沈二爷,好久不见了,今天我正打算出门遛鸽子去,可巧就接到了你的鸡毛信,要是晚一刻,我们可就错过了。"
沈绍给他倒了一杯茶道:"什么二爷三爷的,早几十年都没人叫过了。马老板,快来尝尝我这新茶,才拜托老朋友从南方带过来的,别人可吃不到。"
"得得得,我不叫你二爷,你也别马老板长,马老板短的,连丹桂大戏院都叫人拆了,剩我这个空头老板有什么用。"这就是当初赵夜白驻场唱戏的丹桂大戏院总经理,也是他最痴心的票友,从重庆回来以后,沈绍隔三差五都会将这些老家伙邀出来聚聚,说说老北平,说说赵夜白。
"瞧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走投无路了。"沈绍坐下来就笑了,五五年丹桂大戏院实行公私合营,后来索性拆了盖成一座工厂,马老板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便闭门谢客不见生人,沈绍却早就听到了风声,他家里时常有些梨园老人出入,还成立了个地下戏院,请些过气或是因着别的缘由不能登台的名角过来,论起水准,不逊于解放前梅兰芳马连良等人的戏班子。
马老板当下也不客气,噙了一口茶在嘴里,闭着眼反复品砸一阵,哑着嗓子道:"人都散了,日子可真不好过,我还是喜欢二十年前……罢了罢了……"他突然打住,睁开眼望着桌子上那把茶壶道:"你说要给我瞧个孩子,人呢?"
"你看我差点给忘了,"沈绍扭头冲那孩子一招呼,"卢欢,快来,跟马老板问声好。"
卢欢正在摆弄赵夜白留下的那几张脸谱,都是票友们用他最拿手的戏订做的,光亮油彩,这些年了,竟一直没掉色。他刚将一个汉元帝脸谱戴在脸上,还来不及摘下来,顶着张气度高华的脸就跑到马老板面前来。
马老板从小看着赵夜白长大的,顿时吃了一惊,他看看墙上挂满了的照片,再看看跟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哎哟哎哟地连叫了几声,茶水都不要了,扑过去东瞧西瞧,两个手掌按在他肩膀上就不肯放了。捏过了胳膊又去捏腿脚,最后隔着脸谱将面颊也摸了一遍。"孩子,你会唱点什么,随便唱几句好么。"
卢欢回头看沈绍,只见那男人打了个哈哈笑道:"这小雏儿,就会唱两句《汉宫秋》。"
"《汉宫秋》呵,这可是出顶好的戏,你唱来听听。"
卢欢张口便将下午那两句又唱了一遍,马老板先是一愣,再起身背着手,在屋里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沈绍看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心里顿时一沉,道:"我知道这孩子是野把式,入不了你的眼,这次让你过来,就想着让你指点指点,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马老板脚下一停,转身一把就将卢欢面上的脸谱掀开了,一双老眼霎时亮了一亮。"像,真是像……"他用手指抹了抹眼角道,"说不出来是哪里,可就是像极了……沈二爷,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见这个孩子,眼前就老是晃荡,三十年前,赵老板小时候。"
"你说赵夜白当年就这个模样?"沈绍听了想笑。
"你可别不相信,"马老板也不禁笑出来,"赵老板是后来才长得好些了,但他也是在台上才显得好看,到台下卸了妆,至多不过苏千袖一半儿漂亮。刚出道的时候我见过,又瘦又矮,小猴儿似的,我看着都可怜……不过那一把嗓子是真厉害!"他转脸拉着卢欢的手道:"孩子,你的戏是谁教的?"
少年小声道:"没人教,就听爸爸偶尔哼个几句。"
"天意,这真是天意,"马老板抚着心门喘了几口气道,"二爷,这孩子我要了,不出三个月,一定有大出息!"
沈绍一喜:"你收下他了?"
马老板连连摆手:"我这两下子怎么敢收下他,不妨就由我做个中人,替赵老板定下这个徒弟了。"
赵夜白一生畸零,最鼎盛的时候身边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弟子,真正登堂入室的仅有少白一人,往后走的走,死的死,风流云散,竟无传人,每每想起,马老板总是痛心疾首。
"这办法却好!"沈绍望着墙上那些个泛黄的照片,大戏子,小戏子,横来竖去都是戏子,从少年到梨园皇帝,总是沉着脸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
你就别怨我了,沈绍想,你的师弟我现在还给你,同门之情我知道有几分真,好歹又算是在一起了。念着念着,照片里的人也仿佛泛出淡淡一两丝笑意。
马老板让卢欢在照片前跪下了,他捧起一碗茶,敬天敬地,最后奉在赵夜白的眼皮底下,口中喃喃有词道:"赵老板在上,您若有神,这孩子是祖师爷赏饭吃,要来继承您的衣钵,我今儿是代您收徒来的,您若是答应,表示表示,我们就明白了。"说罢,按着卢欢的脑袋在地上咚咚咚扣了几个响头。他们静静等了一阵,四周却一点响动都没有,马老板依着原话再说了一遍,抬眼偷瞧,却只见赵夜白绷着一张脸,敛眉低目,一言不发。
马老板慌了神,又道:"我知道是少白那不懂事的小兔崽子伤了您的心,您不想收徒弟了,可这孩子真是块好材料,我实是不忍心见他就这样埋没了,您不晓得,那些老票友们想您的戏都快想疯了……您若真是天上有灵,就请好好看看这孩子,他是真心真意想要拜您为师……快,孩子,快叫一声师傅让赵老板高兴高兴。"
卢欢什么都不懂,说什么就是什么,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傅。沈绍在一边看着,不禁对那照片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不甘心,懒得搭理咱们,罢了罢了,是你自个儿不肯要他,这孩子跟你没有缘分……"他话还没说完,半空里就像有个人存心同他赌气似的,一口风吹出来,晃得那烛火摇摇欲灭。
"多谢赵老板成全!"马老板大喜过望道,双手合十对卢欢道,"他收下你了,这可是你天大的福气呐,天下第一生总算有后人了!"到现在他才突然回神,想起件大事道:"孩子你还得有个艺名儿……你有什么小名么?"
卢欢想了一想,道:"我是抗战胜利那天晚上生的,妈妈小时候偶尔叫我如意儿,不晓得能不能做艺名。"
"这名字倒好,万事如意,一来就讨了个好彩头。"马老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按着你师父赵老板的规矩,他的徒弟里每人都有个白字儿,我就代你师傅,赐你个名字叫如白,姓么,就随你师傅的,打今儿起,但凡你上台,就叫做赵如白了。"
沈绍看那孩子还愣着,不由笑道:"赵如白你发什么呆,还不赶快拜谢师傅赐名,别说,还真有几分梨园气。"
新得了名叫做赵如白的少年还是一头雾水,他跪在一张老照片的面前,又磕了三个响头,嗫嚅道:"多谢师傅……"
"好好好,现在你就是赵夜白的入室弟子了!"马老板连忙将他扶起来,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可要认认真真地学,莫辜负你师傅对你的一片美意。"
"这是自然,这孩子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沈绍接口道,"马老板,依你看,他先学什么戏的好?"
马老板道:"如白他资质虽然不错,可底子却几乎一点儿没有,加上这个年纪,已经算是晚了,只有拣几出赵老板最知名的戏,下苦功的练,三个月之内,该有小成。二爷你这里有赵老板的唱片么?"
"你要哪几出?"沈绍面露难色,"以前他的唱片我全有,现在隔了这么多年,只剩下七八张了,音质还不好。"
"不妨不妨,"马老板点着指头道,"我只要《汉宫秋》《长生殿》《游龙戏凤》,再加上一出《夜奔》。"
沈绍一拍大腿笑道:"真是天助我也,马老板你说巧不巧,你说的这几张我全有!"于是他拉开抽屉,其中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几张黑胶唱片,都装在塑料盒子里,下面还垫了厚厚一层棉花,极爱惜的样子。马老板一看就忍不住了,亲自上去挑了几张,对着光线看了看,啧啧称赞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现在都绝版了,有钱都买不着,二爷真是有心人。"
沈绍道:"总算是相交一场,这些唱片以前我还经常听的,现在都不敢了,那声音一出来,总觉得他还在似的,一直都没走。"
马老板也跟着他叹了几声,只见沈绍从卧室里搬出一台老式的留声机,亮琤琤的黄铜,下面是硬邦邦的松木架子,上面还涂了一层赭红色的漆,怎么看怎么富贵喜气。他再将门窗都仔细封好了,一点风都不漏,这东西要是被听见了,一个状告上去,谁也担待不起。如白看见马老板一双手都在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紧张,他松开扣的严严实实的上衣扣子,那里积了一圈的汗渍。
沈绍先塞了一张唱片进去,磁针刚放上去,那鼓点一出来,马老板便晃着脑袋道:"好梅龙!还记得当年和赵老板搭戏的是庆余班的任慧中先生,后来才换成柴王爷家的大格格……二爷,你近来有柴格格的消息么?"
"前阵子还寄过信的,"沈绍也想起来了,这是他看的赵夜白的第一出戏,唱词儿都忘了,却还模模糊糊地念着,台上红男绿女,一对璧人,马老板不知道,这是被他活生生拆散了,"她如今回了广西,她儿子今年结婚,还专程给我带了包喜糖,想必日子过得还是不错。"
那戏词儿正唱道,海棠花,鬓边插,时过境迁,风月情浓,簪鬓边的却不再是海棠红。沈绍听得动情,余光里,却见如白颇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这可是你师傅的拿手好戏,怎么,不喜欢么?"
如白红着脸道:"这戏不是情哥哥,就是亲妹妹,好不正经,可真是羞死人了……"
马老板一听作势就要打他,骂道:"孽徒,还有没有规矩!"沈绍晓得这是存心做戏,见如白躲也不敢躲,叫更不敢叫,只一个劲儿往自己身边缩,心底里立时就有些不忍了,一把将马老板拦下来道:"孩子还小,唱这些儿女风情戏是有点儿勉强了。"
马老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敲着桌板道:"这世道是变了,也不知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赵老板那些老角儿们,哪个不是黄金棍下打出来的好人儿,腿折了都还要笑着说师傅英明,打得好,才有后来的真功夫,硬把式。现在倒好,连说都说不得了!"
沈绍明白他的脾气,爱这一行是真的爱到底了,好言好语劝道:"他师傅都还没生气,你就先动起手来了。若是不喜欢,换一出不就完了,莫非赵夜白只有这一场拿得出手么。"
马老板余怒未消,抱着茶杯不言语,沈绍又换了其他几张唱片,如白都不喜欢,嫌游龙太羞赧,汉宫太寂寞,夜奔太惊惶,直到听见那一声"妃子,与朕步一回者"眼珠忽然就转不动了。待听得"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小小的孩子,竟似痴了一般,两汪清落落的眼泪,只含在眼眶里打转儿,最后那句"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端的是风流尽出,绕梁不去。如白尚不能明白那些国破家亡,生离死别,只觉句句凄清,字字断肠,脸面上湿作一片,却不晓得擦。
沈绍看他那个样子,知道他是中意这个,两三分的欢喜,剩下七八分却是感慨。"你可真会选,这是你师傅生前的最后一出戏。"赵夜白与谢家声这两个师兄弟,你是皇帝我是妃子,在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凌空飞扬起来的三尺水袖,墨色入骨,将个小小的戏台变作一方相框,淡淡地打上两个黑白画片,沈绍现在想起来,依然是惊鸿照影,俨然天人。
赵夜白的最后一出戏,马老板也是看过的,只没看完,就被人流携裹得拥到外面去了,后来才听说赵夜白命陨当场,顿时嚎啕起来,哭了个昏天黑地。
沈绍问如白道:"喜欢么?"
"喜欢。"少年下巴上还挂着泪水,一碰就掉下来似的。
"喜欢就好,"沈绍回身对马老板道,"咱们就唱这一出了!"
52
往后每天放学沈绍都来接如白,送他到马老板那里去学戏,晚上学完了再回沈绍这里来,一个半老头子,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戏子,就这样住在一起了。马老板是真喜欢如白,对他也是真的严厉,他把以前竹子做的篾片找出来,出一个错就打一下长记性,如白换衣服的时候,沈绍经过看见,背上都是一道道红红的印子,这孩子却从来不叫一声苦。
过一个月正式放了暑假,如白学戏学得越发勤了,一天到晚都泡在马老板那里,沈绍好几日都见不了他一面。有天实是忍不住,在稻香村买了两块糕饼提到马老板家去,刚一进门,就听到老头在骂人,荤的素的一起来。沈绍忙拉着他小女儿道:"老爷子这是怎么了,吃了炮仗似的。"
那姑娘却是满不在乎道:"白天吵,晚上也吵,多亏了新来的那个小孩儿,我们家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沈绍将糕饼往她怀里一塞,抬脚就往院子里走,老远便看见火辣辣的日头底下跪着个人,马老板却半躺在屋檐荫凉处的藤椅上,手里攥了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沈绍走进几步,看如白低垂着个脑袋,睡着了一样,热汗从额头上滴下来在膝盖前面汇成亮晶晶的一滩。
沈绍看了心疼,半蹲下来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如白眼皮动了动,撕开一条缝,瞅着他咧嘴一笑道:"沈老师,你来了。"
"给你带好吃的来了,等你练完功咱们一起吃。"沈绍正说着,马老板蒲扇一挥,道:"心神不宁,多练一个小时。"
沈绍连忙站起来告罪道:"这都怪我,他还小着呢。"
"沈二爷说笑话了,十四岁还小么,"马老板一句话就顶回来,"赵夜白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在外面跑江湖卖艺了。"
沈绍想摸摸如白那毛绒绒,如今被汗水湿透了的头,被马老板一瞪,硬是缩了回来,暗骂道,这老头子,一大把年纪越活越回去了,竟没有二十多年前的规矩。他被马老板扫了面子,再没有脸待下去,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去,再见之时,转眼已是九月,还有两三天开学的时候,马老板让他家的小姑娘过来知会沈绍,说是晚上有一场戏,是如白的初登场,叫沈二爷过去捧捧场。
沈绍一听就乐了,翻箱倒柜将收起来的那几件旧西装找出来,两件黑的,一件褐色,都是当年风尘仆仆从北平带出去的,穿了不知道多少次,浆洗得颜色都几乎看不出来,但模样却还是极好的,干净笔挺。他抖落开穿上,贴身严合,这么多年了,他竟一点都没有发福。他一个人对着镜子照了照,里面那个人至多不过四十出头,精神奕奕,风流倜傥,均是他自小从福贵堆中调养出来的好气色。偶然看见那一两根白头发,孤零零挂在鬓角上,伸手一拔拈在手里看了看,竟还能微微笑出来——那白发根儿上还是乌黑的呢。
沈绍不敢这样大喇喇地出去,九月份暑气未退,仍是在外面罩了一件蓝布衫,怕人注目,还打了几个不起眼的补丁。赶到马老板家的时候正式傍晚时分,胡同里各家各户飘出来的炊烟沉沉奄奄,涓涓细流一样,混杂着劣质菜油的味道。他敲了三下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没有一点动静,正有点诧异,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缝,马家小姑娘露出半张脸,一瞧是他,赶紧将他拉进来,左右看并无其他闲人,才将门掩上了。
"你们这阵势,真比地下党还地下党……"沈绍一句话还没嘟囔完,便听见院子里闹哄哄的,待要询问,才一转过照壁那脚步就定住了。"这……这是……"马姑娘觑着他一笑,并不答话,转身招呼旁人去了。
沈绍真以为自个儿眼花,背转身揉了揉眼,猛地睁开,刹那间时光倒转二十年,他就站在了一九三六年的丹桂大戏院面前。
小小的院子里凭空矗立起了一座偌大的戏台,左边出将,右边入相,锣鼓笙箫的师傅们一个个花白着头发跟胡子,穿着对襟的长袍短褂,在戏台两旁正襟危坐,嘴里嚼着徒弟们递上的瓜子儿,一磕一个香。这时,横里有人打招呼:"哟,这不是沈二爷么,要点什么喝的呀?"沈绍侧目,嗬,竟是熟人,这不是当年在丹桂大戏院当茶博士的伙计么,真亏他的好记性,一眼就将这位二十年前的潇洒贵胄认了出来。沈绍存心要刁难他,道:"老规矩,君山银针。"
"二爷这可是耍我了,"跑堂的笑道,"您最爱的不是大红袍么,从来都没换过。"
"好小子!"沈绍赞了一声。那跑堂的少说也有四十余岁,眼角都笑出皱纹来,变戏法似的自身后端出一杯热茶奉到沈绍手中道:"二爷过奖了,马老板吩咐过,早就给您预备好了。二爷请上座。"说着便引着沈绍径直来到正中间的一个位子。
沈绍一看左右就乐了,都是些旧人,一个个穿着早就绝了迹的斜襟长袍,绸缎马褂,还有人脑袋上扣了顶瓜皮帽,灯火阑珊中看不见那些苍颜白发,满眼满眼都是锦绣风流,三十年代的老北平,一直都未曾逝去。一道青砖砌成的院墙,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踏进来容易,出去却难。
沈绍同他们寒暄几句,知道那些先生们这几年过得颇不如意,但一到了这里便是天上人间,笑面迎人。他就像是在赴一场醉梦似的,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哗哗流淌的长江水,醒来睁开眼就没有了。这时马老板端着个小酒杯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他已经喝了不少,脚下都有些踉跄。"沈二爷,您来啦。"他举起酒杯朝沈绍晃晃。
"马老板好大的面子,"沈绍向他挤挤眼,"谁说梨园死了,我看还兴旺得很。"
"都是各方贤良赏脸。"马老板一屁股在沈绍身旁坐下,一双老手捉着他的腕道,"这是如白第一次上台,您老就没点儿表示?"
沈绍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你是如白的师傅,自然事事都为他着想,既然开了口,我沈二爷虽今时不比往日,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什么,你只管说话,砸锅卖铁我也给你弄去。"
"啧啧啧,二爷这话可说得重了,"马老板人是醉了,心里却还是明镜似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当年政府没收你家广生堂的时候,单子上明明白白写着本有两盒长白山的百年人参,清点之后有一盒却怎么都找不着了,我估摸着这一盒怎么也得有十二三支,再贱值个好几万块钱……"
沈绍揭开茶杯盖子,划拉开上面浮着的一圈茶叶,三枪两刀,刀刀都扎在他心坎上。"马老板不是药行里的人,对行情倒是一清二楚。"
老头子眯着两个眼儿一笑,露出一张缺牙的嘴道:"至于这一盒百年人参的下落,还要问问沈二爷了。"
沈绍对着那灯火通明的戏台打了个呵欠,道:"马老板果然神通广大,我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晓得的?"
老头子眉毛一舒,翘着腿笑道:"这不沈二爷现在亲口告诉我的么。"
沈绍攒紧拳头暗骂一声老狐狸,却笑着摇了摇头道:"幸亏柴王爷走得早,若是晚几年怎么是你的对手。"
马老板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二爷这话可使不得,我是有个侄子在公安局做事,专门抄单子的,我也是听他提起过几句,邪门歪道,邪门歪道,做不得数,怎么能和柴王爷真刀真枪的比。"
沈绍想,柴王爷这一辈子,早年间轰轰烈烈,人到中年时福贵泼天,如今死了那么多年,提起来还是令人为之色变,引得人浮想联翩——他是拍马也赶不上了。也怪这姓马的老头子年老昏聩,新时代新时代,这破旧立新的时候,敢把皇帝拉下马,往亲朋好友身上捅刀子,还有什么不敢的。
马老板看沈绍出神,琢磨着他是犹豫了,又道:"这如白是个好孩子,打赵老板以后,我再没见过这样的好苗子了,一学就会,人也刻苦,可惜生错了日子,若是早生个三十年……"他边抹着眼睛别偷瞧沈绍,却见那二爷还在发愣,续续说道:"前几天我给他扮上了,站在镜子前面一看,哎哟,我自个儿就先吓了一跳,简直跟赵老板当年一模一样,红的红,白的白,我都分不清了,恍惚着,就像是赵老板还在跟我笑似的,一晃眼,都快二十年了……"
沈绍终是抵不过这样的时过境迁,叹着气道:"罢了罢了,你这撺掇人的功夫,越老倒是越深厚了。如白呢,我去看看他。"
"就在后台等着您这句话儿呢,我引您过去。"马老板一挺腰,站起来便带着他往屋里走,一路穿过无数失了家园的魂魄。
如白正坐在梳妆台前扮戏,只着一件白色中衣,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袖子有些长,在手腕上挽了一圈又一圈,还在肘上面打了个结。
显得他更小了。
这就是十五岁的赵夜白呵,沈绍默不作声,看他抬起右边那条胳膊,拈着一支墨笔,去够那细细的眉梢,将这道嫩弱的少年眉尖慢慢磨砺出坚硬的棱角,就像是一把宝剑的锋,闪着寒光——这不为人知,一直被他误读了的赵夜白。
"瞧着姿势,这扮相,说他不是赵老板的徒弟都没人信。"马老板低声道,"只有一点是美中不足,脂粉行头都不说了,我豁出命去也只弄来一副半旧的首饰头面,戏服却实在是没有着落。自己做吧,衣帽店的人现在只做中山装,一听是戏服就将我撵出去了,想办法借吧,我这无权无势的,压根儿就没人肯松口,到现在,如白这可怜孩子还没见过真真正正的唐明皇是个什么模样儿呢……二爷您就……"
沈绍知道他就在这里等着自己,明知是他拿话挤兑,可只要是为了如白,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认识这孩子不过三个月,说过不到一百句话,可偏偏仿佛已经认识他一生一世了。沈绍不相信魂,不相信命,却相信人心的力量。他出生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的那个夜晚,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寓意。
"如白。"沈绍出言招呼他。少年一回头,张开那红艳艳的嘴唇,沈绍几乎以为他要叫他了,叫他一声二爷,却听见如白道:"沈老师,你来啦。"
沈绍一怔,随即道:"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紧张么?"
如白将头低下去,他还是那么羞涩,不会说话。"有点……"
"只是有点?"
"我……紧张。"他禁不起盘问。
沈绍笑道:"我送你个小礼物,你就不紧张了。"
马老板心里一动:"二爷,这难道是……"
"你别多话,"沈绍道,"这也是他师傅的意思。"说着就从怀里解下来一个小布包,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顿时平坦下去,如白脸一红,只听沈绍问他:"好孩子,来猜猜,这是什么?"
"好吃的。"
"就知道吃,难道马老板亏待了你不成?"
老头子讪讪一笑,眼睛却没离开那个布包。
"自己打开瞧瞧。"沈绍将东西放在案台上,将满桌的红红绿绿都盖住了。
如白搁下眉笔,将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拿两根指头轻轻挑开一条缝,歪着头往里面看,有金灿灿的流苏水一样垂下来。
"这……这是!"马老板未卜先知,却还是吃了一惊,一口叫喊,连忙吞进肚子里,两只三角眼转在沈绍身上,神色颇有些复杂。
"好孩子,别怕,这可是好东西。"沈绍轻声地鼓励着他,哄小猫儿似的。
如白揭开上面一重褐色棉布,下面还裹着一层油纸,再小心掀开了,竟是一式三件的帝王常服,九蟒四爪的衮龙袍,被天花板上的灯光一照,滟滟地映出金灿灿的光辉。如白还嫌这不够晃眼,再端来一盏油灯,杵近了细细地看。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好一幅二龙戏珠,活生生托出一轮初升红日。那脚底下踩的,琉璃是海浪,祥云是珍珠,龙眼睛里还镶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神色飞扬,顾盼生辉。
马老板只看了一眼,泪水就滚落下来了。
"好看么?"沈绍问。
如白已看傻了眼,半晌才道:"好看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
"这戏服是当年你师傅登台的时候用的,平日都舍不得,一共才穿过两次。"沈绍将戏服抖落开来,披在如白身上,"第一次是我过生日,请他来唱堂会,他一出来,客人们就把我这个寿星老给忘了,光顾着看他,筵席都没吃舒坦。第二次是他离开北京之前的最后一场,我没看见,后来听别人说,真是登峰造极……"
如白当成听故事,低了头会心一笑,沈绍看着,眉眼虽像,却少了那股高高在上,油盐不进的架子,显得离这红尘人间更近了。他一边说一边为如白扣上纽子:"过去皇帝的龙袍是九蟒五爪,戏服为了避嫌少了一爪,可心底里的那份儿尊贵却绝不逊于真正的皇帝,你的师傅赵夜白就是这么一个人……那是自然,想想你们的祖师爷是谁,就是唐明皇呵。"他轻轻往旁边一让,马老板就看见那个念着妃子,且与你步一回者的风流皇帝,喉咙里哽咽一声,向这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一躬到底:"赵老板,该上台了。"
沈绍携马老板在底下坐定了,先听了两出暖场戏,都是些老票友,六七十岁了,唱功嗓子都不算好,一招一式却颇见功力,其中有个唱定军山的,一张国字脸,两道天生卧蚕眉,一开口声如洪钟,不逊几十年工夫的名角儿,底下的都是解人,顿时一阵满堂喝彩。沈绍看戏台旁边的水牌上如白的名字,写得大大的,还特地圈出来这是赵夜白的徒弟,今夜七八成的人都是为看他来的,出不得半点差错。
跟如白搭戏的是老北平梨园里一等一的红旦角儿傅生香,唱腔华美婉转,当年同赵夜白配过戏,令那梨园皇帝赞不绝口,从此再也不和旁人演这一出长生殿。只是在抗战的时候傅生香迫于生计,在伪满演出过几次,胜利后被人拿住把柄。这是千百句话都算不清的糊涂账,从四九年到现在,次次运动都少不了她,屈指数来,整整十年,她避居郊外,没上过一次台,这次听闻赵夜白的弟子登台献艺,傅生香巴巴儿从大兴赶过来,求着马老板一定要和如白搭戏,她是梨园前辈,又是老友旧识,马老板二话不说就应承了。
沈绍当初也见过她几次,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吊梢眼角,目高于顶,除了戏台上别的不多说一句话。那时沈绍一颗心都扑在赵夜白身上,对她并无更多注目。他问马老板这傅生香境况如何,马老板想了一阵,只说了两个字,老了。
问此世间,谁能不老。一些人长久未见了,那面貌却依然一如往日。
正说话间,大戏已经开了场,傅生香是贵妃妆半,醉倚扶栏,半掩着面目提裙缓步,凌波而来,原地摆了个体态窈窕无双,拖长了声气轻唤一句皇上。
只这一声便将多少人的缠绵情丝撩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沈绍这才知道,那傅生香功夫并不逊于赵夜白,两个人恰的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正如那个铁了心要跟着赵夜白学戏的柴格格。赵夜白招人爱,更招女人的爱,尤是那些自诩高人一等的女人。他是广寒宫中的一棵树,终是要回去的,但总有人前仆后继地,偏要去攀附,这一点同那早死了的大哥沈昭倒有些相似。
下面刚喝了一阵好,傅生香便将袖子一甩,站在原地开始唱,沈绍就听见周围的人开始叹气,老了,她是真的老了。沈绍晓得她比自己还要小十几岁,看上去却像是已过了六旬,再厚的脂粉都遮不住脸上的皱纹,眼睛都有些浑浊了,可这个色相衰败的贵妃却有着最嘹亮青春的嗓子,这两者在她身上相互争斗,将时空都扭曲出一道缝隙。
而如白就自这道缝隙里跨过来,回到二十年前,他师傅的一九三六。
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等他唱,盼他唱,求他唱,于是他就真的开口唱了。
"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
沈绍看见马老板在抹眼泪,听到前后左右隐隐传来的哭声,一摸脸上,也是一手的泪水。这个戏,这个人,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能颠倒世间,泯灭梦幻。恍然间有人在叫:"赵老板!"沈绍望见戏台上的如白一愣,转对他的方向,真真假假的唐明皇都定住了。如白的目光,就像是那人举着一把大铁锤,敲在他的心门上,声闻百里,振聋发聩。
这一下将他打醒了。
沈绍冷眼看身边的这一色人等,沉寂了多年的戏台重新热络起来,都是一群等在过去的活僵尸,留恋阳间这一点热闹,挣扎着不愿魂飞魄散。沈绍一只脚站在鬼门关,另一只跨着奈何桥,甭管是名角儿还票友,都争先恐后地光临此地,温习曾经的光辉。看那傅生香一把年纪,却还陪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旧梦重圆,原来赵夜白这个名字,不止铭刻在他沈绍一人的心中。
但这些都早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就在方才那一刹,沈绍已然割断花月情肠,了却生前身后。他跳出那个圈住自己几十年的小框框,身下的梨花木椅子重新冷硬起来,教他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耳边想的分明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戏词,为旁人的痴狂所衬,他半面冷漠,却不是无动于衷。
管他什么谢家声,还是赵夜白,沈绍将雕着桃花的木头扶手都握紧了,你们这些自以为大拿的人都好好睁开眼睛看看,那台上站着,和傅生香一起唱戏的,哪里是你们口口声声叫喊的赵老板,他是赵如白!
如白还在唱,满面通红,兴致盎然,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台上的人爱着他,台下的人捧着他,世上还有什么这一刻更加珍贵。沈绍却已提不起丝毫兴致,他起身绕过马老板,坐到东厢房的屋檐底下,从这里望过去,只觑得见戏台一个小小的角落,闪过如白的一方金色衣袂。
散戏的时候已是深夜,一本《长生殿》只唱了一半,傅生香上了年纪唱不动,剩下的那几出等过几日再补上。下头的座儿们都有些意犹未尽,说到底如白的功夫还及不上赵夜白的一成,只是顶着这个名头,扮相也酷似,才勾起那些久远情意,妄想着原来自己也还是年轻过的。
那几个老人还拉着如白说话,讲的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事,如白一句也插不进,只好静静的听,他努力想闹明白,空自板着一张脸,眼神却都绞在一起来,沈绍觉得那是真好看,好看到人心眼儿里去。如白的年纪,当他的孙子都够了,便是这样的爱。
沈绍在人群边上等了一阵,终究不耐烦了,挤进去抓着如白的手,打了个哈哈道:"赵老板累了,哪儿比得上你们这几个老油条能折腾,还不放别人回去歇着,看以后谁再唱给你们听。"
知道沈绍和赵夜白旧事的人都拿眼瞅他,挤挤弄弄的,沈绍看不过,侧身为如白挡了。"你们这些为老不尊的,可别把这孩子教坏了。"
"听沈二爷这话说的……"几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不禁都笑了,"二爷都亲自发话了,我们有几个胆子感触您的霉头。"
沈绍听得高兴,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钱,一人塞了一点,道:"今时不同往日,二爷手头紧,这点小钱却还是有的,给老哥哥几个喝杯茶,抽根烟。"
这时,马家的小姑娘提了个食盒过来道:"刚才有票友送宵夜来了,沈二爷既然在这儿就别走了,一道尝尝如何?"
沈绍刚要婉拒,一看见那赭红的盒子就呆了一呆,定定道:"这是谁送来的?"
马小姑娘歪了歪头:"天太黑,看不清,像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白白净净的,嘴上也不多话,只交代我将这东西交给沈二爷和赵老板。"
沈绍将那食盒翻过来,只见下面烙着枚圆形的小印,上面刻的字儿却被人用小刀子刮掉了,他沿着那凹凹凸凸的边缘摸了一圈,微一怔忡,眼睛里的颜色深得可怕。
那边马老板已经忍不住了,扇着鼻子道:"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风这么一吹啊,香的我都要流口水了。"
沈绍转过身,脸上的笑意还没敛去:"马老板,我同你赌一赌,这里边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辣馄饨。"
马小姑娘一揭盖子,不由惊呼一声道:"二爷,您的鼻子可赛过小狗儿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沈绍撇下他们拔腿就跑,一直追到大门外,一条笔直的大街,一路延伸到天上,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那不见踪影的男人,仿佛也是从那上面走下来的。沈绍扶着墙根儿往前走了几步,影影绰绰的,分明只有人间的烟火。可即使见了面,他也只有问他一句,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沈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进大门如白上来将他扶住了。"沈老师,您怎么了?"
"没事没事。"沈绍半个身体都压在他的肩头上,都要将他压塌了,"好孩子,咱们走,沈老师请你吃好吃的去。"
如白还没卸妆,只摘了头面,就着这半敞的龙袍,冲沈绍一拱手道:"谢二爷的赏。"
沈绍一愕:"谁教的你这样叫我?"
如白弯一弯嘴角,越发肖似他的师傅。"我听别人都这么叫,怎么,叫不得么?"
沈绍想了想并没有反驳,只是叮嘱道:"若是没人听见倒是不打紧,在学校可不行。"
"这个我自然晓得。"说起吃东西,如白也有些雀跃了,他勾着沈绍的胳膊肘,扬起一张笑脸道:"那二爷,咱们去哪儿吃?"
沈绍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道:"那还用说,自然是这北京城数第一的盛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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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沈绍就真将如白当亲儿子,亲孙子一样的疼,隔三差五地带他下馆子,就怕他饿着了,还去衣帽店为他做了好几身漂亮衣裳,比当年捧着赵夜白的时候还要上心得多,那钱花得就如同流水一般,扑通扔出去,连个响声都没听见。
到九月份学校开学,如白在学校见到沈绍的时候,便行礼恭恭敬敬喊沈老师,一旦晚上唱了几出散场之后,就是一声声二爷叫得亲热了。他现在已经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名角儿,不光座儿们将他宠上了天,嘴巴脾性也被沈绍养刁了,不是盛德楼的香酥鸡不吃,不是稻香村的点心连看也不看一眼。
那日沈绍正在后台看如白扮戏,泡了一壶大红袍,正顺了这入秋的天气,干燥却寒凉,一个小时不喝口水嘴里面就干得难受,嗓子都张不开。他自个儿喝一杯,还给如白留了一杯,就搁在妆台边的矮几上,一伸手就能够到。人生如此,别无所求,正是陶然如意熏染欲睡,却忽然被人摇醒了,睁眼一看,竟是马老板。
不知什么时候如白已登台亮相,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帘幕外传来悠扬声腔,沈绍按着那拍子哼了几哼道:"那老板,这好戏才开场,你不坐在前面看,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马老板面上却不是玩笑模样,道:"二爷果然还是二爷,过了这么多年,性子还是没改过。"
沈绍揣着明白还在装糊涂,他一副仍没有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底下又浮现出当年的那点纨绔习气,直让人瞧得脸红心跳,不能自己。"马老板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真活出点禅意了,这是来找我打机锋呢。"
"二爷,真以为我看不出来?"马老板索性将话都挑明了,"有的话老头子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一直没敢说,一看你和赵老板确是有点真感情,二是斯人已逝,不好再提起,可你……当年毁了一个师傅还不够,现在还要毁他一个徒弟么?"
沈绍早知他要旧事重提,先一步在这儿等着了。"我待如白和他师傅不同,马老板慧眼如炬,这还看不懂么?"
"二爷,我这可是在为您担着心呢,您还不领情。"
沈绍反倒笑了:"我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该折腾的早就折腾过了,我就不信这孩子比日本人还要厉害。"
"我就知道二爷听不进去,"马老板将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摘下来,呵了口气,就着袖子擦了擦,"我看过这么多戏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痴心的痴到极处,负心的也负到极处……若说面相,赵老板是最凉薄的一个,如白像他,成在这上头,想必也败在这上头。打从我见孩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比赵老板,心性更凉薄上十倍不止……二爷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我是怕临了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若真养出个赵夜白的魂,也算是功德圆满。"沈绍听外面的戏约莫唱了个花,一叠声的叫好,赞了些什么,却吵吵嚷嚷听不清楚。他举头看见马老板两鬓的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铺得像雪一样。他们两人本是各取所需,就像是他和如白一样,一个要出人头地,一个要打发时间,公平交易,划算得很。
"马德瑞,"他突然叫了他的本名,"听人说你也是光绪年间的名角儿,老佛爷跟前领过赏的,二十多岁就不唱了,开了那丹桂大戏院,是不是?"
这当年勇实在光彩,马老板脸上神色也松了一松。"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亏他们还记得,给二爷嚼这舌根。"
"到后来袁世凯来了,张勋来了,段祺瑞来了,再后来日本人也来了,你的丹桂大戏院还是屹立不倒,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赵老板活着的时候就同我说过,你马德瑞一天不关门,这戏就一天死不了。"沈绍又将赵夜白这尊菩萨举重若轻地请出来,他的虎符令箭,免死金牌。
果然马得瑞一听赵老板这三个字,老泪就忍不住纵横起来,哽咽道:"都什么时候了,赵老板还惦记着我们这些人……我就算立时死了,也是此生无憾。"
真要你死,你恐怕还舍不得这花花日子呐。沈绍扪心自问,纵使再如何掏心挖肺,倾心情爱,但若真要豁出一条命,他还是要先掂量掂量。"但更让我沈二爷佩服的,却是马老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开戏院,给大家伙儿留个念想……可这戏院里人多口杂,万一走漏风声……"
他话还没说完,马老板已把眼泪收了,一双核桃眼,分不清哪里是眼白,哪里是眼珠。他猛然一伸手,将沈绍拉过一旁,喉咙里憋着一口老痰似的,混混沌沌道不分明。"沈二爷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但凡到这儿来的都是真爱听戏,和老头子我算是有几分交情的,我信得过。可你家那个如白……说聪明是真聪明,就怕他没把这聪明用在正道儿上。"
沈绍听他话里有话:"马老板可是看见了什么狐狸尾巴?"
马德瑞立时愤愤起来:"何止是狐狸,再修炼一阵就变狐仙了!"
沈绍不禁失笑:"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还是,毛都没长齐,便是一只蛟龙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你这明哲保身的龟丞相壳子硬得很,怕他做什么。"
马老板听得浑身舒坦,道:"二爷您是四海龙王,天潢贵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你可别怪我老头子没提醒过你,多少人都惦记着你家赵如白,依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安守本分的主儿。"
沈绍猛然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我总算是听出来了,马老板这是在吃醋呢,眼看自己的爱徒成了红角儿,再也不是自个儿手里面想怎么捏把就怎么捏把的小玩意儿,就打翻了心里的醋坛子,自家装不下,索性兜售到我这里来了。马老板,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几句话将马德瑞这个白胡子老头臊得满面通红,若有人见到定要赞一声好气色,他一甩袖子,再不理沈绍,一掀帘子就出去了,想想还是放心不下,便又折返回来,隔着道纱窗道:"沈二爷可要想明白,这个年纪后悔不得了。"
这时戏也正好散了场,沈绍侧过头颅,从门缝儿里看如白谢幕,尊贵又漂亮。几个老眼昏花的票友分不清今夕何夕,争先恐后将赏钱抛到台上,一毛两毛三毛,还有花花绿绿的薄纸,飞得满天都是,那是比钱更加珍贵的粮票。沈绍想起以前赏戏用的都是金翡翠,玉扳指,年岁不同了,连赏钱都不一样,但这份心意却仍然是最贵重的东西。
纠缠了半个小时左右,如白才舍得回来卸妆,他双颊的脂粉都有些融掉了,假鬓角湿哒哒的贴在上面,没半点皇帝的样子。沈绍便取笑他道:"你这是唐明皇走四川,刚逃难回来呢。"
如白将那戏服从身上剥下来往椅背上一搭,回头笑道:"二爷今晚没专心,我明明唱的是打龙袍,哪里来的唐明皇呢。"
沈绍也笑:"我看刚才那热络劲儿,没看见打龙袍,倒看见活脱脱一出空城计,正是——我站在城楼观风景。"
如白低着头微一思忖,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又被马老板□了这些日子,知道是沈绍拐弯抹角地说他,顿时有些忿忿,道:"二爷,这可是您的不对了。"
沈绍眼皮儿都不抬:"你说说看,我错在哪里?"
"他们都是打心眼儿里真心喜欢我,逗我开心,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也多亏有他们帮衬着,我也乐意同他们说话,不费力气,今天他们听见我嗓子紧,黄三公子就说要带我去吃人参炖鸡汤给我补补……"
"四五十岁的人了,也敢让人叫公子,真是不知羞。"沈绍多年嘴皮子功夫还没有撂下,现在重新拾起来,夹枪带棒打得人爬不起身。"说起人参,还有哪个人比你二爷更内行的,我沈家长白山挖参的出身,前清时候就开大药房,祖祖辈辈吃过的好参只怕那个什么黄三见也没见过,身上的血都带药味儿……"
"二爷又说笑呢,"如白只是不信,"看二爷这模样,说是开饭馆的我信,至于药房……八成都是哄人。"
"这才几天,就学得这么油嘴滑舌,难怪连黄三那种下流坯子都喜欢你了。"沈绍嘴上还是不饶人,他屁股上的毛还没扯干净,就开始笑话旁的不是人了。如白这段时日听闲杂人等讲了不少沈二爷当年的英雄事迹,他是个什么人,谁都心中有数。只是那些纸醉金迷,金戈铁马,也让如白生出些向往,尤是讲到沈二爷同饕餮居老板谢家声和梨园皇帝的情孽纠葛,一重重夜雪牢狱枪口都历遍,到最后也没能修成个正果。知道内情的叹息一声,不知道内情也不免猜测,这沈二爷心里装的,到底是哪个。
沈绍见那少年光是笑着,却不说话,起身就拉着他往外走。如白一惊,忙道:"二爷去哪里,我这妆还没卸完呢!"
"这样不就没人看见了,"沈绍抓起帽子往他头上一扣,"走,二爷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人参长什么模样。"
如白不是太喜欢来沈绍住的地方,味道太重,眼睛太多,一呼气吹起来的灰尘都像是积了几十年的。他坐在沈绍的床上看那个男人翻箱倒柜,他两个脚尖刚刚够到地面,还有些晃荡,惊奇地发现,这年过五旬的男人腰身依然强壮有力,棉布衬衣贴在身体上,绵延出坚硬的线条,一条粗蓝布的裤腰带都拴不住这股源源不绝的力道。
"二爷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哩。"如白忽然道。
"怎么,我现在就丑了么?"沈绍连头都懒得回,忽然就想点一根骆驼牌香烟,也不抽,就夹在指缝里,看它慢慢燃尽。
"谁敢说二爷您丑了,我第一个就不饶他!"如白极乖巧地从床上跳下来给沈绍捏肩,"二爷若是不说,谁相信您有五十,顶多三十八九,四十出头。"
沈绍哼了一声道:"可惜你晚生了三十年,没瞧见二爷二十多岁的模样,可不是我在说大话,那时街还窄得很,我就坐在一辆洋汽车上,从西直门开到东直门,一路上都是回头小姑娘嫩伙计。现在街倒是宽了,可惜只能跑公交车,那么蠢笨的东西,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那后来呢?"如白不死心,这样花儿一般的日子,怎能留不下一丝影子。
"后来就开始打仗了,你见过打仗什么样儿么?"
"我是没见过,可我爸爸见多了,他还进过日本人的司令部,看过他们的飞机呢,他说个个都长着个圆不溜秋的大脑袋,难看死了,飞起来声音倒是呜呜大得吓人。"
沈绍摸着他的头道:"开始的时候咱们都叫它胖头鱼,后来才晓得这就是零式飞机,日本空军的王牌呐。我在重庆可没少吃它的苦头,差点就被他炸死了,多亏……"
有人豁出这辈子,救了我一命。
"二爷,日本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有人说他们都像恶鬼一样,青面獠牙的,最喜欢吃年轻姑娘和小孩儿的肉。"
"谁告诉你的?"
"我爸爸,"如白的眼睑很薄,微微覆在眼皮上,透明一样,上面根根头发丝儿似的血管都看得清楚,最是忘恩负义的面相,"小时候我晚上不肯睡觉,爸爸就说会有日本人专听小孩子的哭声过来,然后一口吞掉,骨头渣子都不剩。"
"那你就信了?"
"几年前还信呢,"如白说得煞有介事,"被爸爸一吓我就不敢哭,后来长大些,在报纸上常看见那些日本人的照片,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么,也没有什么三头六臂的,这才不相信了。可不知怎么的,心里边一想起来还是怕得很。"
古时候是人怕畜牲,现在是人怕人,不知道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沈绍想起来有些好笑:"真还是个小孩儿,看见什么都怕,那看见二爷怕不怕?"
"不怕不怕。"如白这次倒是爽快。
"怎的不怕?"
"因为二爷长得好看。"
这算是个什么理由,沈绍暗自摇头,就凭这傻劲真值得马老板那样小心提防,说出去只怕一世英名要毁于一旦。"这话却说得讨巧,是马老板还是黄三教的?"
如白踮着脚尖不肯说话,沈绍就偏要逗弄他。"说呀,在刚才不是挺会说么,现在怎么又不开口了?"他想,这个时候若是谢家声,转身就用一碟子小点心塞进他的喉咙,恨不得噎死他,若是赵夜白,至多不过转身不理,拂袖而去,而若是苏千袖,则越发简单,那个顶漂亮顶漂亮的小戏子便会毫不犹豫扑到他的怀里来,从不浪费他的一身好皮相。但如白却只是抬起头,用他那双只有单眼皮的眸子盯着他看,是依赖和眷恋多些,却终是还糅杂了别的什么东西,雾里看花,分外动情。
他还只有十五岁,沈绍扪心自问,他究竟想将这个孩子变成什么样子。
"有的时候眼睛看见的东西也做不得数,"沈绍像是抱小儿子一样,将他抱到腿上来坐好,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有些分量了,"我以前家里也有个人,长得么……不算出色,却也绝对不丑,他五岁就被我买下来,跟了我十几年……二爷平生怪癖尤多,最怪的就是喜欢畜牲多过于人,畜牲咬人之前还叫几声,人若害人,竟不知如何防备。我待他,就像是待一条忠心的狗。可没成想,他竟想着落井下石,欺到我头上来……"他忘了自己如何对待那人,他终究不是一条狗,高兴的时候扔块骨头,不高兴的时候一脚踢开,到底没有将他当人看。
不知道最后疼的是谁的心。
他说得理直气壮,义愤填膺,或许还有有些感伤的罢,如白听了不禁发起呆来,半晌,趴在沈绍怀里闷声道:"二爷,我真后悔没早生个二三十年,就能……"
"就能怎样?"沈绍拍着他的脊背,抱着只小小的什么似的,想要形容,却卡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就能……"这个想法来得太突兀,如白也没有仔细考虑过,"就能陪着你啊……"他的声音模模糊糊,湿湿润润,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沈绍本来就没存什么好心,非要问个明白:"陪着我能做什么,做生意、逃难,还是吃香喝辣?"
如白不晓得怎么说,他便唱。
"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
"别唱了!"沈绍知道自己又惹祸了,以前是玩火自焚,怪不得别人,这次还未开始他已后悔。
最后一句,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如白尚不自知,还在唱,唱得如此陶醉,唱到沈绍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一把将他摔到地上去。咚的一声,两个人都僵住了。
还是沈绍先反应过来,紧着问了一句:"怎么,疼不疼?"
如白张了张嘴,接着就哇的一声哭出来。沈绍心疼坏了,连忙去抱他,如白却发了小孩子脾气,赖在地板上不挪窝,拽着那椅子的腿儿死活不肯撒手,边哭边道:"你这个老头子,自己心里不痛快倒来找我出气!"
"你说我是什么?"沈绍话里分量一种,如白哭得更加厉害。
"老头子,你这个老头子!五十多岁还偏要人说你好看,讲别人不要脸,你才是最不要脸的!"一口气全都喊出来了,如白忽然一个激灵,瞪大眼睛望着沈绍,将他也看愣了。他惊恐地发现,如白这是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翅膀还没长硬,就先露出了爪牙,可他依然打心眼儿里想要怜惜、疼爱这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孩子。
一生一世太短,还嫌意犹未尽,三生三世太长,将耐心都消磨干净。沈绍想,怕是他们几个上辈子的怨气太深太重,才会特意让这个混世魔王投胎转世来折磨他。
好歹情意一场,何必这样狠心。沈绍看着如白兀自哭闹不休,还是不忍心,伸出双手重新将他抱起来,再弯起两根手指细细为他擦眼泪,劝慰道:"堂堂一个男孩子,哭这么大声像什么模样。"还连带讲了几句俏皮话着意逗他开心,平日里都是无往而不利,这次却是不灵光了。
沈绍别无他法,忽然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件宝贝,他将这样东西交在如白手掌里道:"赵老板快莫哭了,来看看这稀罕玩意儿是什么。"
如白一摸,哎哟一声,顿时嫌弃起来道:"这么扎手,有什么可稀罕的。"
"说你这孩子傻,你还真就傻了,叫你看看什么才是上好的人参。"
一听人参两个字,如白顿时就精神了,一摊开手,霎时闻到一股药香,浓浓淡淡的,都浸到皮肤里面去。如白凑拢嗅了一阵,沈绍问:"怎么样,是不是跟吸了仙气儿似的?"
"这么个丑怪榆木疙瘩,欺我没见过人参么,没准儿是你用树根来蒙骗我的。"如白委屈的气还没消,手一抬就扔得没了影子。
沈绍的眼睛就跟着那道弧线飞了出去,他心疼坏了,立时放开如白弓起腰背,手脚并用一路摸过去,好容易才从柜子底下将那宝贝东西掏出来了,捧在手里就不舍得放下,将上面的灰尘都吹干净了才回过神来责怪如白道:"没见识的小乡下佬,百年人参也这么糟蹋,活该受穷受累一辈子。"
如白这下才信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掌,又眼巴巴望着沈绍手里露出来的那半截子人参,吞了口唾沫道:"二爷,刚才我没看清楚,能再给我看看么。"
沈绍一把年纪了,偏爱跟小孩儿过不去:"赵老板喊错了,我只是个老头子,才不是什么二爷三爷的。"话虽这样说,手上却不慢,说着已将东西递了过去。
"这就是人参呐,还是百年的……"如白欢喜得不行。
"没见识的东西,这就算开了眼界了,没出息……"沈绍缓缓踱过来挨着他坐下来,一伸胳膊就能揽着如白的肩,但他也只是那样慵慵地坐着,累了似的,"这玩意儿,早些年在二爷家里,比白米饭还贱。现在这些话,也只能跟你们几个人说说。以前的老宅子有个地下室,里面堆满了药材,都是些人参雪莲虫草,搁在哪儿好东西,可我当年就不带正眼瞧的……就现在剩下的这点,也是几年下我暗地里夹带出来的,算是我的养老钱棺材本。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给别人知道……"
如白一双眼目都被人参吸住了,沈绍说了什么仿佛全不在意,听见他叮嘱,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参我还有十二支,马德瑞那家伙老是老了,眼力倒好得很,竟让他给猜着了。我就预备着,要是以后日子过不下去,就去卖一支,好赖也能撑一段日子……"
"二爷急什么,有我唱戏养着你呢。"如白冷不防插了一句。
"算你有良心,可我也不稀罕,"沈绍顿觉这支人参竟也没有什么要紧了,不过便是天生野长,比一般花花草草多了些灵性,就能让人争得头破血流,"二爷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家道败了规矩还在,你的那几个小钱就留着自个儿买糖吃吧,这人参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二爷当真?"
沈绍双眼一横"我当年连家业都舍了,现在还舍不得区区一支人参?"
如白欢天喜地,生怕他反悔似的忙将那宝贝往怀里塞,突然被沈绍喝住了:"慢着。"他看见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哀求神情,沈绍骤然失望起来,纵使他真是一只狐仙,也还没有修炼到家。
"带走的时候别忘了在它上面绑一根红线。"
"这是做什么?"
"这是长白山参客几百年的老规矩了,似这样的人参已经成了精,长了腿会跑的,只有用红线绑着他才愿意乖乖跟你回家。"沈绍哄小孩儿全挂子的本事,人无论长到什么年纪,心肝最深处,终还是保留着一星半点的童心,就像是鹰隼向往蓝天,游鱼离不开江水。有的人忘却了,有的人装作看不见,只有沈绍天生的一双慧眼,洞察得清清楚楚,才引得一众痴男怨女,苦苦相随,造下无数情业欲孽。
"岂不是跟人一样了?"
"不错不错,"沈绍连连点头,"若是有一天赵老板不乖乖听话,腿脚长硬了要跑,我也用一根红线将你绑回来,横梁上面,先吊个三天再说。"
54
不知不觉的,九月就快过完了,天气也渐渐凉下去。北京的雨很少,最多便是刮大风,有次如白晚上回来走在街上,本是在中间的,忽然一阵风过,就给吹到左边去了,还是沈绍一伸手,将他像拎小鸡儿一样拎回来。
五九年正是建国十周年的纪念,到处都在准备庆祝,街上热闹得不得了,沈绍跟在一群抱着印花布的小姑娘后面,嘴里哼着几句响当当的戏词儿,慢悠悠晃到学校,一进办公室,陈福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抓耳挠腮的,三个月功夫,他又像是胖了一圈,原来的衬衣都穿不下了,圆鼓鼓地绷在身上。他一见沈绍就他乡遇故知地扑上来,将他压在硬木椅子上,沈绍听见自己腰上的骨头似乎响了一声,就再也没动静了,不由大为光火,抬腿就去顶他的肚子。
"这么大阵仗,杀人还是拆房!"
"哎哟你可算是来了,祖宗!"陈福海赖在他身上不肯起来。
"有天大的事儿你也给我站起来好好说。"沈绍使劲掐着他后背,五根手指头都陷进汪洋大海般的肥肉中去,使不上一点力。他自窗户的玻璃上看见这副尴尬模样,不求其他,只求没人看见,想他一生旁边珠围翠绕,上了年纪竟被一个如此痴肥的人压在下面,说出去还不丢了祖宗八辈的脸面。
陈福海趴在那里好容易喘匀了气,才撑着桌子站起来道:"沈老师,答应我的事,你没给忘了吧?"
沈绍的三魂七魄还没完全归位,哂道:"什么事,我怎么就记不得了?"
陈福海一听,顺势往地上一坐,呻唤道:"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校长非杀了我不可。"他人长得五大三粗,却动不动就爱流眼抹泪,沈绍最是开不惯,不禁揶揄道:"人民政府说了,杀人时犯法的,校长好歹也算半个文化人,你的命也不值几个钱,杀你做什么。"
陈福海眼泪里都像是灌满了油,落在衣服上亮晶晶的,指着沈绍的脑门道:"你也别想置身事外,要是学校的国庆演出弄砸了,区长不高兴,我死也要拉上你垫背!"
"大家同事一场,何必这样绝情。"沈绍终于想起来了,"不就是如……卢欢那个小子么,你且放心,我早就预备好了。"
陈福海泪水还挂在眼眶上,仰着头道:"你没哄我?"
沈绍最看不得堂堂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瞧着心烦,道:"你又不说三岁小孩儿,我哄你做什么。"
"嘿,我就想你是绝不会骗我的!"陈福海破涕为笑,沈绍鼻子里哼了哼,背过脸扔给他一方手帕,看多了梨花带雨,清泉淙淙,现在倒宁愿自己瞎了眼。
"区长喜欢什么戏,你先打听清楚了,小心到时候功亏一篑。"
"这个不劳你说……这手帕子我洗干净了再还与你。"陈福海将那小方巾折好了收起来,再摸出张草纸擤鼻涕,"我托人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了,区长最爱的就是一出夜奔,自赵少白那狗汉奸倒台之后就再没听人唱过。"
沈绍斜睨了他一眼,更不知这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是怎样活下来的。
夜奔,又是夜奔,赵夜白自投罗网在雪地上跑了一辈子,好容易跑出去,如今他沈二爷又绕回来了,竟是恁的有缘。
"你听过夜奔么,我也只听过一次,不知道谁唱的,好听极了,讲的是梁山好汉林冲的故事……"见沈绍没甚反应,陈福海以为他不晓得,叨叨念道,"话说那林冲被发配沧州,看守草料场之后,高衙内还是不依不饶,派陆虞侯要将林冲置于死地,可豹子头就是豹子头,一刀搠死几个当差,提一把长枪冒着风雪就上了梁山……"
正是怀中霜雪刃,细雨舞黄昏,且谁看来我这一场夜奔。
又说赵夜白在雪地里唱,看着谢家声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的徒弟少白在戏台上唱,师傅的背影却越来越高大了,这两场戏他都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见,便足够惊心动魄,步步伤心
——"高俅啊,贼子,定将你奸臣扫!"沈绍冷不丁尖着嗓子唱了一句,调不成调,却是中气十足,他扭头看见陈福海怔忪的胖脸,大笑道:"好,就是这出也奔了!"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偌大的广场一下子涌进了几十万看热闹的人,就像是一颗贪杯纵欲的胃,消化不良的器官容纳不了如此巨大的人流,将四面八方的道路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沈绍一手提着装戏服的箱子,另一只手拉着如白,从家里到学校,短短二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走了快两个小时,他们隔着一条马路就看见陈福海正在校门口转悠,火烧眉毛的样子,一身衬衫湿得都贴在身上,现出又圆又大的肚腩。如白正要喊,却被沈绍捂了嘴,他看着只觉好笑,转头就拽着如白从后门溜了进去。
到后台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化妆,如白粗粗勾了下脸,也不知道眉毛画歪没有,连里面的衣服都来不及换,沈绍抖起一领黑斗篷兜头就给他披下了,正赶上外面的报幕员抑扬顿挫地道:"下一个节目戏曲《林冲夜奔》,表演者,卢欢。"
趁着鼓掌的空当,沈绍摸到前台找了个位子坐下,正看见如白一阵风似的出场,恰好这时陈福海也回来了,惊魂未定的样子,看见沈绍理也不理,像是还在生闷气。沈绍一心都扑在如白身上,没空搭理他,他侧目看了看坐在不远处,正握手相谈的校长和区长,脸上也有一丝微笑。
沈绍听过赵夜白的夜奔,不是在戏台上,是私底下他逼着唱给自个儿听的。现在想想那时心也真狠,怎么就把这样一个人逼到了那般地步,他只想要一张干干净净的戏台,不需要很大,能装得下他一个就够了,但沈绍都不许。赵夜白后来恨他不单单是为了谢家声,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很难用不懂事儿这个名头搪塞过去,或许还能将罪名推到那个时代的头上,见多了兵荒马乱,颠沛流离,谁身上没有点稀奇古怪的毛病,只是沈绍偏要将这折磨人的病症毫不留情传染给别人。
闻说继梨园皇帝之后,数他徒弟少白唱夜奔唱得最好,沈绍到底也没赶上这趟,说穿了,今日他还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坐在台下听这出戏。
虽然没听过唱,故事他还是熟悉的,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世上最悲壮的莫过于此。偏生林冲还不是李逵那样两杆板斧开天辟地的英雄,也不是燕青那样一身牡丹风流倜傥的英雄,他有家有室,有妻有子,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一身皮岂是说脱就能脱得下来的。
沈绍半扬着头看戏台上如白辗转腾挪,将一腔豪气怨气怒气豪杰之气搓作漫天雪花,铺天盖地飘落下来,把这个触目不平的世界填得满坑满谷。且听他唱"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转接一句"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脚下是踉踉跄跄,口中却是豪情万丈。沈绍一听就皱了眉,连说:"不成不成,这样演就坏了。"
陈福海气了半日,早也消了,听他嘴里嘀咕,忍不住凑过来道:"这好好的怎么就坏了?"
沈绍一本正经道:"我问问你,林冲是心甘情愿上梁山落草为寇么?"
"这不都是高俅和高衙内那俩奸贼父子逼的?"那故事虽然久远,陈福海说起来还是痛心疾首,"要不是被逼得很了,谁愿意过那刀头舔血的日子。"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你都明白,那小子还不明白呢。"沈绍朝如白努努嘴,"你看他哪里有半点被逼的样子,这样中气十足,豪气干云,知道的是林冲夜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赵子龙长坂坡上七进七出呐。这模样,忒的轻狂!"
这话用来说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着实有些重了,陈福海陪笑道:"这小子年纪还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还不晓得什么人情世故,依我看,四个月唱成这样就算顶不错的了,你这少爷公子就别刁难他了。"
沈绍一言不发径直往下听,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到了最后一句如白还嫌不够精彩,突然炫起技艺耍了个花儿,腾空翻了两个筋斗,再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极漂亮地摆了个亮相,才舍得唱道:"高俅啊,贼子,定将你奸臣扫!"
沈绍面色一白,手掌包着椅子的扶手,根根都绷紧了,那边却听得区长大人声如洪钟地叫了一句好,下面的人都轰然鼓起掌来。这里面最高兴的要数陈福海,区长的嘉奖层层下来,到最后肯定是要落到他头上的。这区长姓杨,一没有妻子,二没有儿女,不抽烟不喝酒,就跟尊你把塑像似的,浑身上下挑不出半点差错。唯独陈福海一个人不信,俗人眼里看菩萨,也能看出七情六欲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圣人,即便有也容不得他活下来。
"看见没有,连人家区长都没挑出来什么不是,偏你毛病多。"
沈绍不理他,直观闷头鼓掌。
校长特意将如白领到区长跟前道:"杨区长解放前就开始听戏,得他一句好,能让你受用十年。"
如白什么梨园大拿没见过,看那区长不过三十二三岁年纪,料想也没多大能耐,并不放在心上,只低头轻轻喊了声"区长好"。
杨区长比他高一个头,自上而下一打量,只看得见他脑袋顶。"今年几岁,学戏几年了?"
"八月满的十五,学戏……"如白怕四个月太单薄,引人轻慢,眼睛一转便道,"我学的晚,刚学了一年。"
杨区长点点头道:"才一年就能唱成这个样子,算是不容易的了……实不相瞒,我小时候家穷,也跟着戏班子唱过几年,小打小闹还成,一到大场面就两腿直哆嗦,我师傅说我一辈子就这点造化了,那里不是我待的地儿。你学一年抵得了我好几年的功夫,长江后浪推前浪,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啊……"
这段话讲得果然是珠圆玉润,滴水不漏,沈绍围在人堆里听见了,想他果然是当区长的料。校长抓着这一点就不放了,忙道:"杨区长既然是行家,何不指点指点这孩子,若是他以后有幸真能出人头地,也能为新中国的戏曲事业添砖加瓦。"
其时梅兰芳老迈,程砚秋已死,尚小云荀慧生苦苦支撑,马连良因为历史问题少能上场,戏台上青黄不接心照不宣。杨区长先谦虚了几句,见推辞不过方才勉强道:"指点不敢当,我也只是个半吊子……这夜奔又名黄河渡,本是昆曲老本宝剑记里的一出,讲的是林冲被封建势力高俅父子逼上梁上,最后起义的革命故事,其中最要紧的便是林冲从一个地主阶级的拥护者到革命先锋的思想转变……"周围的人听得兴致盎然,点头称是,沈绍却在心里面暗骂神仙放屁,一样臭不可闻。他翻起眼看天上灰黑的鸽群飞过来又飞过去,像一张巨大的网,阴影落下来将每个人都罩在里面。
但赵夜白已经先一步逃出去了,沈绍对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嘀咕,你死了,死得真好,看不见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陈福海道:"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听人家杨区长说得多好。"
沈绍强行将神魂拽回来,刚听见杨区长的最后一句话,"戏里面的问题,也是阶级问题",然后跟着人群一块儿鼓了几下掌。
这戏唱完了,再由校长领头,全校师生其声合唱一首我的祖国,活动才算完全结束,末了每人还发了一斤大米,半斤糖,苦苦捱几个小时就等着这一刻,个个脸上都活泛起来,这才叫做普天同庆。杨区长像是特别关照如白的样子,让校长领过去找他单独谈话。沈绍自觉没什么意思,便先回了办公室,一边儿喝茶一边儿等如白,连中午的庆功宴都提不起兴趣。
下午人群都散了,却迟迟不见如白过来,一问陈福海才知道是杨区长器重大,要单独同他说说戏。"说戏?"沈绍冷笑一声,将那姓杨的看得穿肠入腹。他已经活成了人精儿,当年玩过的手段是再熟悉不过,甭管新社会还是旧社会,这一套都不会过时。
他怕如白吃亏,就站在杨区长休息室的门外,耳朵贴在门上,弯腰听里面的动静,活了恁大把的年纪,硬是当了回听壁脚的小贼。只闻得里面悉悉索索,细碎语声,一个尖细些,想是如白,另一个低沉不少,那调调同长篇大论的时候大相径庭。沈绍一时听不出蹊跷,那腰杆便受不住了,针刺一样疼。他左手捏着背上的肉,扶着门把手蹲下来,不知道的晃眼一看,以为他正在系鞋带。
又过了一阵,里面传出来一声唱词,正是夜奔的第一句,刚强磊落,确实满目,遍地都扫过一阵秋风似的,还带着肃杀。沈绍一听就愣住了,那分明不是如白——唱得实在是太好了。待到第二句,沈绍面前就像是看见了天涯明月,松林风雪一样,黑土地里都透着亮,有个人肩扛一把长枪,手提一柄钢刀地跑,他甚至看见地上的雪大约积了一尺来喉,棉布鞋子咔嚓咔嚓地踏进去,使劲才能□。
身后分明没有追兵的。
沈绍立马就拜服了,想不到这只会空口讲大话的杨区长竟是真人不露相,这几句夜奔竟像是浸淫了几十年的功力。他正听得入迷,那休息室的大门忽然嘭的一声被撞开了,有个人拥着一领墨黑的斗篷就往外面跑,上面金丝铁线掐边,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豹子头。
"如白!"
那人跑出几步猛然回头,恰的看见沈绍蹲在那里,此时的林冲豪情委地,满面惊恐,眼泪淌了一脸。
"如白!"沈绍叫他的名字,不过是个艺名。
赵如白陡然像是见了鬼,捏着拳头扭头就跑,沈绍便跟在后面追。他是老胳膊老腿的人了,模样看着年轻,心肝脾肺却骗不得人,哪里比得上身强力壮的少年,刚一出学校的大门就跟丢了。他围着学校找了一圈,再拧头去马老板家里一问,都说没有看见。沈绍就像失了魂儿似的,在马老板家门外转了一遍又一遍,老头子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又气又恼,提起柄扇子指着他骂道:"早跟你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主儿,你偏不信,真是活该!"转过脸又劝他道:"你和这孩子就是萍水相逢,他一不是你身上的肉,二不是你亲朋好友,你这么护着他做什么。"马老板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通了似的,拉过沈绍低声问道:"莫非你真的对这孩子……"
沈绍神情是糊涂了,心里还雪亮着,回得也聪明:"我是舍命容易救孤难。"
这是《赵氏孤儿》里面的一句念白,马老板一听就明白了,照着沈绍的脸就呸了一口道:"不是我这老头子看不起你,沈二爷,就您还想自比程婴呐,赠你三个字儿,不要脸!"说罢将大门一扣,将沈绍一个人关在外头,再不理睬。
沈绍就沿着街边儿慢慢往回走,等到家天都快黑透了,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儿将胡同的路灯打碎了,撒了一地的玻璃渣子,扎在泥巴路上亮闪闪地刺眼。沈绍站在那跟前定了定,一推门就冲里面道:"你自己心里不舒坦也就罢了,向那些东西发生么火,不会说不会动的,欺负它们就能显出你的本事么,等会自己拿个簸箕去扫干净了,小心扎着人。"
里头的那个人小心翼翼地应:"你怎么晓得是我?"
"我开了天眼,自然看得见。"沈绍啪地拉亮了电灯,见如白正对着一墙的照片发愣,那件黑斗篷他已经脱下来,丢在桌子上,上好的绸缎都被揉成一团,连沈绍都有些心疼。
"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
"我师傅。"
"赵夜白?"沈绍将那斗篷展开了挂在衣架上,"你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你们人人都说我像,我就想看看,我们到底像在哪里。"
"你们比不了,你比他可差得多了。"沈绍道,但他不是能留在人间的,终是要回转到天上去,抛开这滚滚红尘,生离死别,而如白却是个真真切切的人。他斟酌着将话头引到今天的事情上:"下午你跑什么,这几个月将脚力练出来了,跑得真快。"
"我是被逼着的……"如白突然指着一张照片道,"师傅身边的这人是谁,好眼熟的样子。"
沈绍凑上去一看,摸着他的脑袋道:"这算是你师叔,叫做谢家声。"
"这个名字我像是也听过,他唱什么的?"
"他懒得很,不乐意唱戏,就改行做厨子去了,你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
"不晓得,上辈子罢。"赵如白无心一句,成就沈绍终身梦魇。他一直怀疑着,到此刻才认定了,那人在奈何桥头一回眸,连一刻都等不及,就随随便便挑了个臭皮囊,心急火燎地来找他,找这个年老发白,孤孤单单的沈二爷。
沈绍有些忿忿的,既然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是那个杨区长欺负你?"
如白道:"是他吓着我了,二爷,你听见他唱戏了么?"
沈绍点头,那可真是一把好嗓子。
"他说他以前跟师傅学过戏,一看见我就想起师傅了。"
赵夜白平生收过三四个弟子,大多在他离开北平的时候就散了,少白最大,也只有十三岁,其他的更是小得不成样子,沈绍当年或许见过一两面,早已忘却了。姓杨的那一出夜奔,确是得了赵夜白的真传,放在马老板那里都挑不出半点差错。
"说起来他也算是你师兄,你怕他做什么?"
"他身上可有鬼呐。"如白说着,就爬到沈绍膝盖上去坐着,沈绍喜欢他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将他当儿子,当孙子,当朋友,甚至当知己,当这个世上一切最值得亲近的人,唯独少了一点爱慕,在谢家声和赵夜白之后,日后与谁分享都只不过是蹉跎而已。
沈绍一低头就开始逗弄他,糊弄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我看只有你这个顽皮鬼吧。"
如白掐了一下沈绍的腰,硬邦邦的恰不动,他不是在开玩笑。"是我亲眼看见的……他唱戏的时候身边站着一个穿长衫的人,全身都灰蒙蒙的,脸上只看得清个鼻子眼睛,那姓杨的边唱,这人就在旁边走来走去,长吁短叹,怎样都不得安宁。我疑心是自己眼花了,还悄悄伸脚去绊他……"
沈绍失笑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他要真是鬼怪,还不张嘴吃了你。"
"我一身没有四两肉,他有什么好吃的。"如白扭着腰,回身抱住了沈绍的脖子,真个小孩子似的,"我就看瞧见他的脸了,还挺好看,对我笑来着,一阵风一样就从我的腿上穿过去了,我才看见他肚子上面有个大洞,红通通的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他……有对你说什么"沈绍想起那个辉煌的胜利日,终还是来得不算太迟。
"我都吓傻了……"如白将沈绍抱得紧紧的,"我叫那姓杨的,他却没听见似的,然后我转身就跑……我还记得我遇见了你,那个穿长衫的鬼站在你身后就不动了,两只手蒙着脸,哭一样,眼泪像是一阵烟,只看见落下来,半空中就不见了。"
"知道跑还不算太傻。"沈绍背上也开始发凉,一根根汗毛都立起来,这时窗外有乌鸦一声声鸣啼,是如白砸了路灯,让它们再也无法取暖。
"好孩子,别怕,后来呢?"
"后来我就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到你这里来找……"
"找着了?"
"嗯。"如白哼哼着,突然道,"我想师傅了。"
"你师傅也念着你呢……"那人是耐不住寂寞,听见与赵夜白如出一辙的唱腔,便忍不住出来透一口气。沈绍觉得那里像是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温柔又冰凉,而那个人的呼吸正将他的头发吹拂得轻轻摆动,屋子里四面的灰尘和光芒都在缓慢而坚定地落下,他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但沈绍偏不要顺了他的意,他搔了搔小孩儿的下巴,笑嘻嘻对他道:"你师傅给我托梦,说有好东西送给你,要不要?"
"什么东西?"如白霎时来了精神。
沈绍能感到身后那人也饶有兴致地探头探脑,他像变戏法一样,就将当年和谢家声赌输赢那块玉玦摸出来了。"仔细瞧瞧,喜不喜欢?"
如白何时见过这种东西,眼睛都转不动了,捧着他的手看了看,忽然指着上面的那个小白点儿道:"真巧,我身上也有一个这样的胎记。"
"在哪里?"
"这里。"如白扒开衣服,少年肚腹正中落着一块拇指大的白斑,里面仿佛有个人,正透过一扇锁着的窗,望着他们两个人笑。
沈绍拿手指点了点:"形状是有点儿像。"
如白道:"这块斑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开始只有针尖儿一般小,到后来越长越大,我爸爸说,想必我上辈子是个被一枪打死的短命鬼儿,一直放心不下那个杀了我的人,才留着这个枪眼儿好回去找他报仇。只是不知道打死我的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这说法倒新鲜,"沈绍的手指绕着那胎记打了几个圈,痒得如白咯咯笑个不停,"枪眼儿哪有这么小,八成你是被刀捅死的。"
如白眉毛一皱,小孩子被吓到了:"那得多疼呐。"
"不疼不疼,有二爷在这儿,一点儿都不疼。"沈绍说着就将那玉片子挂在他脖子上,红线的长短正好,将那块白斑压在下面,那里头住了个最厉害的鬼,其他的牛鬼蛇神看见了都要绕着走,上面还有他沈绍的血,他生怕那个狠心该死的家伙不放在心上,特意小声嘱咐了一句:"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你了。"
如白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颜色,青红皂白都混在一起,沈绍觉着,这孩子说长大,就忽然长大了,那身上的岁数,甚至比他还要年长。
但如白日后再没有见过那个穿长衫的人。
55
赵如白还是平日里去学校上课,晚上就到马老板那里继续学戏。他突然就像是开了窍,教什么会什么,还没教的,跟着管弦哼上几遍也有七八分的熟。马老板虽对他心存芥蒂,也忍不住背过身赞一声奇才,然后再骂一句没良心小兔崽子,边骂边拿眼睛横坐在旁边的沈绍。沈二爷只顾闷头喝茶,偶尔抬一眼,撞见马老板的目光,立时就错开了,更让那老头子认定他心中有鬼。
小戏子如今略有小成,面子大了,架子也跟着大,寻常的座儿招呼一声,他理也不理,连马老板钦定的场子也敢迟到,他长相身段,什么都像赵夜白,唯有这一点不像,上年纪的票友们时常怀想起来,那赵老板是最疼座儿的。
沈绍私底下劝过他几次,如白当面连连点头,转个背就忘了。有天夜里戏散得晚,一个票友怕如白饿着,亲手做了几个肉包子央人带进去,沈绍亲手搁在如白的妆台上,不到一刻就看见那孩子只拿起来闻了闻,翻手便从窗户扔出去。沈绍望着马老板的背影直摇头,没养出来个赵夜白,倒养成个小苏千袖,不拿人心当回事儿。
他如今不是盛德楼的东西不吃,不是瑞蚨祥的衣裳不穿,天生一条穷命却浑身都是纨绔少爷才有的毛病,沈绍不怨别人,这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
到入冬刚下过第一场雪,马老板的地下戏院屋檐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窗户都被雪糊住了,一呵气就起霜,沈绍也觉出同如白的隔膜了,他当珍宝一样疼着的孩子像在躲着他似的,以前扮戏换衣裳都是当着沈绍的面,现在却是关上门就将他往外赶。而他正竟无计可施,扎着手站在门外等他装扮停当自己走出来,堂堂沈二爷,四九城谁不知道的风流面孔,花花肚肠,连无情如苏千袖也为他燃尽焚身业火,百死不悔,如今竟降不住一个十五啷当岁的少年。
不光在后台,到了学校如白也是避着沈绍走,两个人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望见了,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如白转头就拐到楼梯后面去了,他精滑得像一只成了仙的泥鳅,叫沈绍空瞪着着这几尺见方的池子,就是摸不着他。沈绍以为他家里出了什么事,
找到他班主任陈福海一一问过,却是半点异常都没有。
"没安好心的小鬼……"沈绍咯吱窝下面夹着两本书正要去给学生们上课,路过操场的时候看见沙坑旁边蹲着个少年,不知道是哪个不成器的学生,逃学贪玩。沈绍缓缓挪过去,见那恍若不觉的脊背微微耸动,怎么看怎么像那个这个无情无义的小戏子,恨不得一脚将他踢个满嘴泥——即使这样都不能够解气。他憋紧了嗓子,学着陈福海那轻飘飘的声音道:"好好儿的不上课,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一会儿自己去我办公室里面罚一个小时站。"
这少年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竟真是如白。他们两个人相对望了一阵,沈绍想起自己还有课,道:"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你……做什么我都是喜欢的。"
如白偏一偏头,他的头发留长了,有几根都刺到眼睛里去,他也长大了,都有些不那么像赵夜白少年的时候。
这个时间操场上的雪还没有扫干净,对面只有几个不受管束的学生偷偷溜出来打篮球,皮球砸在地上的一声两声三声,和胶鞋底同地面尖锐的摩擦声交融在一起,却显得这边的两人越发寂静,连时间流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如白沉默得一句话都不说,半晌,他伸出脚尖在被冻得硬邦邦的沙地上顿了顿,眨眼就跑进教室里去,沈绍低头看那地下,是用手指甲划出来的几个字:谯楼上打三更,月明风静。
这两句词儿沈绍刚听如白排过,是红线盗盒里面的,还是请傅生香演的薛红线,如白同她配的田承嗣,最精彩便是一段剑舞,傅生香人虽老迈,志气不输,一把长剑舞起来水泼不进,煞是好看。
沈绍一看就明白了七八分,放了学安心回家去候着,躺在床上刚到三更,便听见外头噗的一声,像是树上的枯枝掉下来,落到雪地上。"你倒是准时,进来吧,门没关。"沈绍道。
话音刚落,那门没动,窗户倒吱呀开了,偏要与他作对似的,有个黑影极敏捷地跳进来。沈绍翻身坐起倚在床上看他:"好孩子,你终于还是忍不住来了。"
那人微一徘徊,忽然冲过来一头扎进沈绍的被窝里,脑门顶着沈二爷的下巴尖,喉咙里呼呼噜噜的,像是一只挨了饿的兽物,咬牙切齿道:"我闯祸了!"
沈绍听了一拍胸脯:"天大的祸事有二爷……和你一起担着,怕得谁来?是马德瑞那个老家伙还是陈福海,我保他们不能伤你一根毫毛。"
如白摇头道:"我才不怕他们。"不信鬼神不敬天,更不尊祖宗师傅,这活该杀千刀的戏子到底是谁养出来的。
"这话是什么毛病?"沈绍却顾不得那么多,探过去握他的手,"怎么这样凉,是受了风寒么,怎不多穿几件衣服。"
如白像是被他的手掌烫着了,挣脱开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床,一直躲到了桌子后面。"我的这毛病可大了,小心传染给你。"
沈绍下床蹬上棉布拖鞋,踢踢踏踏地踱过去,一脚将那些桌椅板凳都搅开了:"是什么病这么不得了,说出来听听,让我看看是不是比疟疾和霍乱还要厉害。"
二十年前沈绍出走北平过黄河的时候,正遇上政府军为阻挡日本人掘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堤防,整个河南地转眼化作一片泽国,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一路上都是管死不管埋,绵延千里的乞儿饿殍。
沈绍在路上结识了一家商户的头子,是个性情豪爽的北方汉子,便跟着他们在黄泛区里走走停停,经过封丘的时候,这个汉子突然开始上吐下泻,第二天起不来床,第三天就瘦脱了人形,商队里见多识广的人说,他是得了霍乱,黄泛区里最常见的一种传染病。得病的人身上就像是被插入了一根巨大的针管,将他们全身的水分都抽干了。沈绍是看着他死的,到最后那手腕竟比十几岁的小孩儿还细,尸体就放在原地,没人敢去惊动。
如白若真说霍乱,他反倒不怕了,后来在重庆为了给谢家声治病,碰见了个西洋大夫,那霍乱看起来吓人,治其实简单得很,只要滴上生理盐水挂几天就好。
如白还没说话就先红了脸,支支吾吾挑起话头道:"我……就喜欢同二爷你待在一起。"
沈绍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他们中间有道道微妙的界限,欲拒还迎,如封似闭,这些手段他早就熟练,却不舍得在如白身上再用一次。"你是我的孩子,又是赵夜白的徒弟,我自然也是喜欢你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了。"沈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他自下而上地看那个小戏子,短短一段时日,他就长高了不少,他就快够不着他了。
"你最喜欢坐在这儿了,"如白道,"正好能看见墙上所有的照片,你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要看一遍,先是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然后仔细看第三、第七和第十五张。"
"小戏子眼力倒不错。"
"我一直都看着二爷呢,看好久了。"
他说的那几张照片沈绍都晓得,第三张是从旧报纸上面剪下来的,正是沈绍将赵夜白捧上梨园皇帝宝座的时候,正正宗宗的头版头条,两个人肩并肩站着,都是一身簇新的西装,挂着二十啷当岁的年纪,立在台阶上。赵夜白像是还穿不惯西装似的,右手抓着领子,有些不自然。但眼睛竟是有神得很,他个子不显眼,看人却像是居高临下,将旁人都看扁了,过了几十年,还是这样漂亮。
第七张是已经过了几年,在重庆的时候沈绍同赵夜白、谢家声一起照的。就在他们住的那个小房子外面,沈绍坐在中间,赵夜白站在他左边,微微侧着半边脸看他的师弟,谢家声就在他身旁,稍稍低着点儿头,以为沈绍没看见,两个人的手指头都在背后勾作一起。其实这张照片里还有第四个人,照相的时候阿飞不小心将自己的手指也拍进去了,就横在沈绍头顶上,洒下一片阴影。
第十五张里头只有孤零零一张半生相,年份久了,鼻子眼睛都看不清,这是沈绍从别人镜框里挖出来的那个人的唯一一张照片,苏千袖。他没有穿戏装,只是一身极简单的长衫,再将最顶上的两颗扣子解开。沈绍见过的美丽人物千千万万,却没有哪一个能将长衫传出水袖一样的风情来。
这几个人都是沈绍生命中的过客,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风霜与共,但最后都不约而同的离他远走,去了他不能到达的地方。沈绍这辈子因何而活,仿佛就是为了见证这几个人的一生,房客们人走茶凉,满地狼藉也曾歌舞升平,剩下他这栋老房子摇摇欲坠,现在他自个儿的一生在这里,他望向如白。
"二爷你以前的那些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如白将这句话作为这出大戏开场,笨拙却很坦然。
"他们说我什么,混账、草包、风流还是好色。"
"我知道二爷你吃了很多苦。"
"我吃苦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
"我也晓得你不是个好人。"
"那你还不快跑,当心我一口将你吞掉,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我看着你很久了,我知道你也在一直看着我。"到底是谁先引诱了谁,那眼镜下面长了一双桃花眼的沈二爷,想不到竟也有这一天。
两个人说相声似的来去半天,沈绍有些不耐烦了,他起身就挂了免战牌,口气却还是温和得很:"你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同我说这些,你还早了几年。"
"我今年就十五了。"
"就算你五十也还比我小几个月呢。"沈绍跟他讲不通道理,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耍浑。马老板有句话说的很对,这个年纪他是后悔不起了。
"我只想陪着你!"如白年纪小,愿望也小,唯有话里的气势大,这个屋子都装不下。
"有他们就够了。"沈绍指着那些照片。
"可他们都死啦!"
"谁说的这个死字,该打,"沈绍看着如白就笑,"这不是回来找我了?"
如白哭丧着一张脸道:"我不是赵夜白……"
"我晓得的。"
"我也不是那个谢家声。"
"我也晓得。"
他拖长了声气,像是在求他,哀求。"我是赵如白啊……"春蚕到死,蜡炬成灰都不过如此了,他不信还不能打动他。他知道沈二爷最宠他,怜他,一辈子都不愿看他伤心难过,他就用这当武器,去扎沈二爷的心窝。
太聪明了,当真是太聪明了。
"我是真疼你的,打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能疼一年,就是一年,能疼十年,就是十年……"有的话说到这里就该划下句点了。沈绍提起手肘猛然将那门撞开,捉过如白往后面一推,反手就将他关在外头了。
四周倏忽一静,瞬间那门就被拍得山响。
沈绍一个呵欠打得大声,说给外面那个人听:"我这门可金贵,正经的白梨木,打坏了你可是要赔的。"厌倦了一本正经,只觉得还是嬉笑怒骂来得痛快。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仗着年轻,就能什么都不怕,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能让他头破血流,迷途知返,他能耗得起,沈绍却已经耗不起了。
如白却不肯走,小胳膊细腿砸在门上乒乒乓乓,还真有几分气势。"老头子你开门,你快给我开门!"
"老头子精神不好,累了,没空陪你玩儿,想要睡觉了。"沈绍直挺挺往床上一躺,提过被子将自己蒙的严严实实,只留了一条缝儿喘气,如白的声音就透过那条缝传进来。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老头子!"有这样一副好嗓子,闷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声嘶力竭,才真当得起一出夜奔了,只是这一夜比草料场的晚上还要凶险万倍。"你二十二岁入关到北平,三十三岁去重庆,三十六岁再回来,几十年遇见的男男女女你哪个肯放过,怎么老了老了,倒成了缩头乌龟,没种!"
沈绍径自翻了个身不理他,如白见激将法不起作用,便停下来静了一静,放缓了声音道:"你一直都想着他们的,嘴上不说,心里头可想得紧。人人都说你风流无情,只有我晓得你不是。他们拼了命地想要留下你,却不知道像二爷这样的人是谁都留不住的……"
沈绍缩在被窝里直摇头,这小孩子是真从精修炼成仙了,没有百年苦功万万到不了这个地步。他上了年纪,以前戴眼镜是赶时髦,遮一遮桃花眼下面的黑眼圈,如今却是真的有了轻微的老光。时间鞭子一样赶着他向前,他看这一墙的照片不是心怀牵挂,若是不多看几眼,他早就连他们那些人的脸都记不得了。
"二爷,我今年才十五岁,我不知道你十五岁的时候在想什么,我就觉得有些事情不管是对是错,倘若不趁着年轻的时候赶紧做了,到四十岁再想起来才真是后悔莫及……二爷,你有什么后悔的是么?"
沈绍硬起心肠道:"我就后悔认识你了,你个又蠢又傻的小畜牲!"
见沈绍搭理他,如白便将满脑子的混账话都说出来了:"老头子,我就不信这么多日子你没对我动过别的念头!"
沈绍一凛,这话算是戳到了他的死穴,他确实是想过的。有时候晚上做梦,就看见如白一丝不挂躺在自己身边,身上的那块白色胎记若隐若现,脖子根儿上还挂着他送给他的玉片子。这就是他的如白,如幻如梦,落雪成白。但他真要去触碰的时候就醒了,他对如白是亲情眷念多,儿女私情少,可究竟少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的可以四舍五入近乎于零,那人心是没有刻度的,他们因为一场汉宫秋相识,那是他和赵夜白与谢家声共同的最后记忆,什么是爱,什么是怜,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对如白是人生如戏,如白对他却是戏如人生。
"可怜孩子,赶紧回去吧!"沈绍裹着被子喊。
"我不要你的可怜,老头子,赶紧放我进去!"
门上乒呤哐啷的声音又想起来,沈绍想起来就心疼,那门可真的是白梨木啊,他偷偷从老宅拆下来,背了好几公里的路才搬到这里,当然没忘怀里还揣着一盒十二支的百年人参,就打算着再过几十年,去了以后,能直接雕成一副棺材板,在大喇喇往里面一躺,这辈子就算过完了。
"沈绍,你这贼子!"如白戏唱多了,连骂人的言词都带着范儿。
沈二爷听那频敲乱打还混着节奏似的,兴头就上来了,哟嗬赞了一句,索性拥着被子坐
起来唱了一段,边唱还边将旧棉被当鹤氅,做了一回诸葛亮:"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这一段失空斩还没唱完,外面的叫骂忽然停了,像是那姜还是老的辣,小孩儿再厉害也撑不过这一点三刻的时日,冻得受不了就晓得回去了。
沈绍还不放心,轻轻叫道:"如白,赵如白?"两声过后还是一点动静也无,沈绍终于松了口气,刚要睡下脑中陡然一亮,叫了声不好就要跳起来,这时却已晚了,只见一条黑黑的影子闪电似的扑过来,将他压在床上。沈绍往后一仰,脑袋撞到床板上,碰的一声,他张大了嘴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你这小崽子,看不出力气还挺大……"
"是你把我的病挑起来,然后就不管我了……"赵如白冻得全身都在发抖,上下两半牙齿磕在一起格格响。沈绍刚硬起来的心立时又软了,掀开被子让他进来,两只手反复摩挲着他的背。如白刚暖和过来手脚就不安分了,伸手去摸沈绍的脸,沈二爷一退道:"赵老板,我姓沈的可是良家子,你这个样子忒轻薄了。"
"那你来轻薄轻薄我?"这可就是月黑风高之夜,公然耍流氓了,和平日讨讨口头便宜一比,套句时下流行的话,那阶级矛盾就全变了。
"小崽子啊小崽子……"沈绍头都被他说疼了,"你还真当你是不晓事的孩子呐……说你傻,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何苦再来招惹我这个半截老头子。"
如白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哼哼着骂道:"贼子,你真是个贼子!我同你以前那些人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沈绍接口道,"在我眼里,都是韭菜。"
"韭菜?"
"割了一茬,又来一茬。"
这话说得狠了,如白顿时为之气结。沈绍抓着他的手道:"有些话料想你也明白,可我还得再说一遍,这几个月时日虽短,我却一直把你当成一手养大的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或有别的什么情愫,也敌不过这份心意。可你倒好,对我有了那种心思……我比你大三十多岁,不光是年纪上,这里,心上也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你二爷,二爷也喜欢你,可我们俩的喜欢却不是一个东西,你明白了么?"
如白摇头,不知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他微阖着两个眼睛,从缝里看见那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了一转,都怎都透着一股妖里妖气的聪明劲儿。
"二爷,不知怎的,看着你第一眼,就活像是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似的,无端端想要亲近你……我的这个心子里还住着别的什么人,拉着我往你身边儿走……"
他这一句话将沈绍的眼神都说软了,他强了横了几十年,被人打过枪子儿动过刀子,那一身的骄傲和荣耀在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面前都使不上劲了。
"如白……"沈绍温温叫唤了一声,突然瞥见少年眼中稍纵即逝的凌厉光泽,他像一只刚刚长成的豹子那样跳起来,将这个将要步入垂暮之年的男人牢牢压在下面,伸手就去扯他裤子。
"小崽子你做什么!"抬手赏了他一个大嘴巴,如白脸都没歪一下,嘻嘻笑道:"二爷还在害什么臊,这些事儿戏园子里那些人早就说给我听了。听闻二爷当年金枪不当,威震八方,能夜御十女,现在怎么倒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看我去撕了他们的鸟嘴!"沈绍用力一掀,那如白却纹丝不动,看似只有一把骨头的少年,压在身上竟似有万钧重担似的。如白的手是两根沉重的钢钎,透过琵琶骨,将他紧紧钉在床板上,沈二爷英雄一世,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赵如白!"沈绍眼眶都要睁裂了,在这个寒冷又疯狂的冬夜,他最疼爱的孩子爬上了他的床。如白骑在他身上,咧开嘴断断续续吟唱道:"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末了还意犹未尽念了一遍"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沈绍一听这拿着捏着的腔调顿时就将他认出来了。"赵夜白,你不好好在天上享福,却来祸害这孩子!你恨我怨我就冲着我来,别牵连上旁人!"
那少年扯着嗓子笑了两声,再念这句"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两个眼自黑暗中朝沈绍看过来,幽幽的,沈绍张了张嘴,生怕喊错了他的名字。
"谢家声,小厨子,是你回来了?"他是怕离得太久,不认得路,特意叫师兄陪着他一道回来看看。
如白并不答话,脸上的神情突然扭捏起来,敛眉低头,抑扬婉转唱了一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沈绍脑中轰然一炸,他终于明白了了,这如白身上的分量,岂是区区一个谢家声能够承担,他想起那个乌龟山上的呆道人对他说,这后一个是你命里的克星,小心将命都断送在他手里。苏千袖,赵夜白,或许还有他那该死短命的混账哥哥,一个一个负过的人挨着数过来……四条冤魂加上无数心头热血,眼中红泪,怎能不重如泰山。
沈绍知道,这是他该还债的时候了,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他做了几十年的错事,该在这个晚上一并偿还。他一把抱着如白的脖子,伸着两脚将被子都踹开了。若是时光能够回转到二十年前,不求相逢,但求无怨。他抵死也不想如白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宁愿如同一床柔软的丝绒棉被,将他好好生生包裹在里面,远离一切世间风雨。
你们能回来,真好。
如白眼睛里的光芒越发深湛,热烈得像是胸膛深处的鲜血一样,他手上一点轻重也不晓得,一把将沈绍翻过来,双腿压着他的膝盖,前胸后背地乱摸一气。
"哎哟轻点儿。"沈绍呻吟似的叫了一声,就听见如白伏下身,在他耳边懒懒道:"二爷不是说自己皮糙肉厚,不怕疼么。"说罢,一挺身就往沈绍里面冲进来。
沈二爷痛得浑身都开始打摆子,拼死了命地挣扎起来,即使是请求宽恕他也不要委屈了自己。如白罔顾他的抗拒,运足了力气一捅到底。"你别慌你别慌!"沈绍不知道此刻从双眼里涌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他探手够上少年的腰胯,一路摸下去,"慢点儿,好孩子,稍微慢点儿就好。"
五十岁的男人了,再怎么保养,面上看着年轻,衣服下面的肌肉已然不可避免地松弛,包括那个难以启齿的部位。十五岁的如白原本想着一场艰苦的,如同长征般困难的恶战,激烈的反抗或是令人屏息的□,他已经荷枪实弹,严阵以待,进入的竟是一座无人防守的空城。他轻而易举地占有了这个男人的身体,心中的不满足却越发膨胀起来,他又伸进一根手指,片刻之后,那里还是行有余裕。
这是,这是……
如白顿了一顿,和着那根手指,无师自通一样,就在沈绍身体里奋力搅动起来,他还是不信,始终不能相信。沈绍整个魂灵都随着如白一起颤动起来,那里不是只有如白一个人在干他,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趁着这个机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蜂拥而上蹂躏着他。如白的□像是在他体内寻找着什么,却每每失望而归,他揪住沈绍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男人的脖子都要被拗断了。朦胧的视野里,沈绍望见如白满脸都是泪,他竟还能笑出来道:"赵老板弄错了吧……真抱歉我也是头一遭,不能伺候您舒服……"
如白喉咙里低吼一声,不晓得骂了句什么,反正脏得很,沈二爷竟在这自轻自贱的羞辱中得到些许迷茫的快感,脑子也渐渐不清楚了。
——早就听人说,北平的沈二爷有两件家传的宝贝,日日带在身上,须臾不离。
——我的好弟弟,给我个痛快……
——该死的狗腿子!
——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哎哟,如白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你慢些说……
——闭嘴!
——高俅啊贼子,定将你奸臣扫!
——如白,骂你家二爷做什么
——不错,我们要去兰州……
——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谢家声,别以为你不出来我就认不得你,还有你,赵夜白,你,你,你……
——下贱!
——我站在城楼观风景。
——二爷,我喜欢你。
——二爷……
谁再来叫我一声二爷?
如白一甩手,啪啪赏了沈绍两个耳光,倒让他兴致更高了,而少年的自己眼里却淌出了两行眼泪。
"如白,如白,我的心肝儿,我的小宝贝儿!"他发了痴气似的尽情喊着,"你家二爷还没老到头儿呢,你再来,你再来呀!"他解脱了,他自由了,沈绍自豪地想着,他这一生终究完满了,用这样畸变的法子。
越是痛楚越是救赎,越是沉沦越是往生。
如白满眼都是这个满脸通红的半老头子,他鬓边的白发,衰退的皮肤和松垮垮的总是提不起精神的洞穴,可他就是爱。他也不晓得这样源源不绝的恋慕是从哪里来的,沈绍带着乞怜投降意味的呐喊,让他霎时激昂起来,这场战役,这场征服,现在才正要开始。
"这是你自找的!该死!"如白越发猛力地拧动起来,他全心全意都投入到这灵肉的厮杀当中,尸横于野,血流遍地。他脑中浮现出沈绍年轻时的模样,玉树临风,意气风发,一双桃花眼总是有种做梦似的神气,但他偏偏不喜欢。只有在这个老迈而轻贱的沈绍身上他才能体会到确实的快意。
下流丑陋没个羞耻,就你还配当老师么,呸!就如白一个词一个词地骂过去,看沈绍面上渐渐露出沉迷的神情,他也触及到了一扇虚幻的大门,跨过去就是从未有过的极乐。
"二爷我是真的爱你呀!"那样羞辱的情事偏要用这个美丽的字眼来修饰。沈绍扭过头,看那孩子一面沉醉,一面却是泪如泉涌,想要说什么,犹是有始无终。
如白……
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之后,一起躺在床上喘气儿。如白的大腿还搁在沈绍的胸膛上,在他的视线里起起伏伏。窗外不知道是雪光还是月光,反正就是那么白,将少年一身皮肉映得擦了粉一层粉似的。沈绍想摸,没敢。他抬起点头,目光扫过少年的面颊,一夜之间,他就像是长大了几十岁,可眉眼却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
"你冷不冷?"沈绍牵过被子问他。
"别瞎嚷嚷,老头子。"如白没好气地将棉被拖过来,裹成一团,剩沈绍一丝不挂歪在床板上,他的衣服都被扯烂了。
男人还不死心,涎着脸道:"好孩子,我老胳膊老腿儿了,冻不得……"一边说着一边还想和少年钻进同一个被窝,温柔同眠。
"你走开些!"如白坐起来,一脚就将他踹下去了,"你当我跑这么大老远的就为了来玩你这个老头子的屁股么,晦气!"说罢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沈绍听见他进气出气,呆呆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半晌,那凉意都浸到脖根里去,慢慢地,竟咧开嘴轻轻笑出声来,他怕打扰了那招人疼的可爱孩子,连忙用手捂住了。如白的睡相不好,他年轻人阳气盛,不一会就爱踢被子,沈绍生怕他着凉,上去为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去柜子里拿了几件厚棉袄,随意披在身上,就缩在窗台底下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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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夜之后,如白就真像沈绍的小儿子一样,吃喝都赖在他家里。他被沈绍惯出来的那些少爷公子脾气,沈二爷年轻的时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沈绍这才晓得当年阿飞的艰难,这或许只怕也是报应,那个总是缩着头,直着腰,长着一双绿豆眼的少年,如今在哪里。
如白少去上学,戏也懒得唱了,终日拉着沈绍满四九城地瞎转悠,看见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就要买,沈绍则是有求必应,但凡如白拿起来看过的东西,甭管他要不要,都一并买下来送给他,如白也却之不恭,耍得两下就扔到一旁,再不理睬,沈二爷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心疼。他一根一根的人参卖出去,转眼只剩下半盒。
如白心情好的时候叫他沈二爷,不高兴就叫他老头子,沈绍还是甘之如饴。
六零年的年关刚过,天气稍微暖和些,马老板又差人发来请柬,叫如白去唱一场戏。沈绍专门为他做了几身新衣裳,那少年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马老板快两个月没见着他,拉着他就在后台寻了个位子坐下,一遍听如白在前面哼哼啊啊,悠长强调,一遍摇头晃脑道:"这孩子长久都不打个照面,我还想他是躲到哪里去偷懒了,早就将戏上的功夫撂下了,没成想竟还有精进。这一出游龙戏凤他原本一直不肯唱,现在却像是打小就练过的一样,句句都是本色当行……沈二爷,你用的什么法子硬是把他给历练出来了?"
"这小崽子……"沈绍嘬着牙花子道,"哪里是我的功劳,他上辈子就会了。"
马老板当他是在自谦,一拍他的肩膀,冲他眨眨眼道:"沈二爷说差了,依我看如白这孩子是开了窍了……"笑得很有些旁的深意,自以为沈绍看不出来。沈绍肩膀一沉,马老板突然惊叫了一声,凑上来道:"二爷,您脖子上的淤青是怎么弄的,这么大一块,真是怕死人了。"
"这个啊……"沈绍将领子往上面拉了拉,懒洋洋道,"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桌脚上了。"
"别说了,听着我都疼。"
沈绍笑笑,望着他心里边想,砚台砸的,能不疼么,暗自埋怨如白那小崽子下手不知轻重,亏了马德瑞老眼昏花,才没瞧出蹊跷来。前几日随如白出门的时候,那小孩儿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看上了一副古董砚台,非要沈绍买下不可。沈二爷看那砚台颜色深浓,精精细细雕着梅花图案,下面还有名人鉴章,他虽是外行,一看也知道价值不菲。一问价钱,竟要两千多块,要是搁在二十年前,沈绍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如今对谁都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大数目。
他稍微一斟酌,如白就不乐意了,当街甩出脸色给他看,一回到家里便大发脾气,一口一个没用的老头子,将沈绍骂得狗血淋头。沈绍正欲发作,突然想到当年骂阿飞的时候可比现在刻薄上千百倍,一时觉得定是如白口下留情,这个小情人小爱人,对他还是有几分爱惜情意的,顿时心怀为之一场,脸上也露出笑意来,再听那些辱骂,字字都像婉转情话似的,恨不得再听一遍。至于那两千块钱,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沈绍托人在黑市上一口气卖了两根人参,才勉强凑出两千块的现钱,一大叠五块十块的票子,用一个麻布口袋装着。他怀抱着这个口袋,托着个婴儿似的,将那方砚台换回来,再像献宝一样去讨如白的欢心。那个磨人的小孩子却早就忘了这物事,接过来横看竖看瞧不出什么金贵,劈手就丢到一边去,正巧擦过沈绍大的脖子,那里立时便青肿了,而那方价值千金的砚台也在屋角摔成了两半,沈绍那两支救命人参算是打了水漂。
他竟还高兴得很,仿佛只要是败在如白身上,再多的钱都值得,他还是那个挥金如土的沈二爷。
两个人又坐了一阵,外面的戏场还没唱完。马老板大冷天还摇着一把描金的折扇道:"二爷别装了,是不是磕伤我一眼就看出来。"见沈绍支吾着不说话,老头子极乖觉地点了点头道:"沈二爷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却被一只小鹰啄了眼……当初我说什么来着,您还不爱听,这下……"
"时候不早了,"沈绍拍了拍周身的灰,他身上其实干净得很,接着就伸了个懒腰道:"马老板,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准备准备,你也知道如白脾气大,等会见不到我,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这孩子……"沈绍边摇头边去了。
马老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就痛快,他气他恼他恨他,断断续续的,已有几十年。是他将赵夜白从云端上拉了下来,将梨园皇帝赶下了宝座,辞别了琼楼玉树,流落到西南那个陌生的地方,就再也不能回还。现在有如白这个魔星将他制得服服帖帖,无怨无悔,可知这个世上的确是一物降一物,仍他奸猾如同司马懿,也有诸葛亮来一生相克。马老板吐出一口二十年的恶气,歪在椅子上轻轻得唱道:"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哪……"
沈绍先打了一盆热水等如白下戏,那孩子演皇帝演上了瘾,还沉浸在戏里,举着把尚方宝剑一连碎步地就进来了,耳边的两条金黄流苏蓦地飞扬起来,几十颗上好的珍珠上下翻腾,明光宝气焕成一片,更照他粉面朱唇,一时无双。
沈绍看他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迎着他一拱手道:"赵老板这个架势,倒回五十年,就是住在紫禁城里的那位。"
如白着他一捧,脸上都生出光来,将那九龙冠往妆台上一扔便将一双手都按到那热水里去。
"等等!"沈绍还来不及喊一声,如白就哎哟哎哟地把手捞出来,带着哭腔道:"我的手……烫死了!"
沈绍火急火燎地扑上去,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只手,低头一看,手背上已经红了一片,十根指头都直勾勾地伸着,如白使了使劲,弯都弯不过来了。少年白着一张脸道:"你把我的手毁了,我再也唱不了戏了!"
沈绍心都要疼死了,着急忙慌地哄他道:"莫怕莫怕,有你二爷在这里哩,这点儿伤擦点药就好,碍不着什么大事……真要毁了,二爷就带你去外国的大医院,将我的手砍下来给你换上……"
"我要你这老头子的手做什么,难看死了!"如白一脚将那热水盆踢翻了,还冒着白气儿的水泼了沈绍一身,把他烫得龇牙咧嘴,像只猴子似的又跳又叫。如白起先还皱着眉,看着看着就不禁指着他大笑起来。沈二爷开始还有几分真疼,见如白笑得可爱无邪,到后来便索性扮出那些怪相逗着他开心。
如白看沈绍这个大男人使尽浑身解数,诚心到了极点,他就是爱他认认真真的模样,认真之中也有风流蕴藉。当下就忍不住了,抓着他的手,撩起袍子就往自己裤裆上摸。
"小崽子你这是做什么!"
如白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记住,在这里得叫我赵老板。"
这一下正打在他刚被燎起来的那几个水泡上,那里霎时就破了,将沈绍的眉毛濡得湿湿的,不成个样子。如白就是喜欢这样戏弄他,伸出指头蜻蜓点水一样,蘸着那点粘糊糊的东西杵到眼前看了看,道:"老头子,你就是由这样的东西组成的,我看不起,离不开,甩不掉,抓在手里不一会就干了……"
沈绍忍着疼点头道:"你同我不一样,你是江河里的清水,还没被人打起来的时候。"
"可我上了年纪也会变得跟你一样。"如白又不乐意了。他心里面栖息着的那几条魂灵加起来总有一百岁,可这孩子依然是年方十五的少年,总也长不大似的。沈绍爱他的青春年少,更恋他喜怒无常,一双眸子转过去,其中便有数不清的轻怜密爱,娇宠沉溺。
如白见他发呆,拉起他的手拢在怀里道:"二爷,我晓得有个好玩儿的地方……你敢不敢去?"
他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叫他一声二爷,沈绍正是求之不得,微微一笑将甜言蜜语都祭出来道:"哪怕是刀山油锅,十八层地狱我也陪你一起去闯一闯。"
如白最恨他油嘴滑舌,这一字一句俗艳寻常,听起来却偏偏那样舒心悦耳,将他浑身的心眼都填满了,教他看不到,听不见,闻不着那男人身上的花花味道。他嗜虐的心有又起来了,扬起只手作势欲打,沈绍连忙闭眼却不敢躲,如白看他眼眶旁边挤出来的一丝两丝皱纹,顿时心满意足了,那手掌轻轻落下,在他面颊上柳条似的一拂,沈绍睁眼,见他的眼神儿不住往门外飘,不禁一怔,苦笑道:"赵老板,这般不好……"
如白将他的手一摔,哂道:"有什么不好的,横竖你是有口无心,方才说的话都是逗着我好耍呢!"
他皱一皱眉头,就像是要了沈绍的命,沈二爷明知他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但看他两条画过的眉尖一簇,便刀锋一样,剜了沈绍的心子。他赶着将话头接过去道:"好孩子,莫生气,二爷什么都顺着你好么。你一难受,我这儿就心疼死了。"
这几句话说得痛切,如白心领神会地一笑,抓着他就往后门外面走。马老板家的后面是一爿棋盘似的偏僻小巷,白天的时候少人经过,到了晚上更是绝顶寂静,如白不晓得从哪里知道了这个好地方,但闻前院好戏未散,锣鼓犹存,正唱着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短短十丈距离便是萧条冷清,无人问津。
其时还是早春,夜半风凉,料峭得很,沈绍的大衣落在屋里没拿出来,被寒气一激便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如白勾着他的手就将他往墙上带。"二爷,可想死我了……"
沈绍听着这话不对味,双手环住如白的腰身道:"好孩子,哪儿想呢?"
如白兽物似的一个劲在他怀里拱,闷声道:"哪儿都想,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张嘴就在沈绍的胸膛上咬了一口,疼得沈二爷哎哟一声,骂道:"小畜牲,好生些,当心我打你屁股!"
如白一这话就顶顶地受不住了,心肝脾肺肾没有一处舒坦,肚腹里涨得满满当当,就要将他的肚皮冲破了。这个男人,这个老男人,年轻的时候招蜂引蝶不算,年纪大了还为老不尊,专挑着那无知无识的少年耍弄,倘若上天有眼,下辈子定要将他罚作一个女人,教他备尝受人把玩的滋味。
可他哪里等得到下辈子,他现在就将他当做女人用了,如白脸面上都生出光来,银灿灿的一片,和着这白月光,他这是在替天行道呐!
沈绍看他眼色一变,又透出狂热又冷冽的神情,方才的疼痛已然算不得什么了。"你来,来,二爷等着你好久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沈二爷虽是天命之年,满腔的斗气尚在,专等着这长了十五年的小妖孽,将他一举收服。
他们一个是自诩降妖除魔的张天师,一个是修成人形的白虎精,本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生地造的水火不容,偏偏被世道裹进同一个紫金葫芦里,倒炼出一对儿冤孽来。如白野性子一发就不可收拾,扭着沈绍的胳膊往土墙上一按,拧着他耳朵狠狠道:"看来二爷如今雄风不在了。"
沈绍嘴里都是土,刚下过一场雨,还带着一股腥膻的湿气,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忽然一个鹞子翻身,手脚伶俐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顶在如白的腰眼里,砰的将他撞到一旁,连连退出几步靠着墙根直喘气。他这才腾出眼细细打量那个立在矮墙影子里的男人,马老板家挂在屋檐上的气死风灯晃晃悠悠,摇出遍地金黄,沈二爷就站在这金山的顶上,直着腿,扎着手,做得个提枪上马的好模样。夜色将他脸上的沟壑都填平了,又毫不留情将他垂暮的轮廓都晕得模糊,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抵死瞪着如白。这就是二三十年前的沈二爷,气势是真气势,好看是真好看,如白光是瞧着,心里边儿就有邪火蹿上来。
多少人就是毁在他手上,多少年的光阴都消磨在他身上了,想是那老天不开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荣华富贵,长江南北,都给他占尽了风流,便老了仍是英华不减,哄骗得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来与他养老送终。
如白冷笑着,将一双袖子都挽起来,再将下摆抓起来缠在腰间,他妆还没有卸干净,五色横流,看上去狰狞的很。他两个小树枝一样的膀子,正腾着热乎乎的白气。沈绍也不甘示弱,将上身的那件浅薄马甲脱下来,劈手扔到一边去,拉开架势朝着如白睥睨一笑道:"且让你看看二爷的手段。"
如白不敢小觑,攒足了劲冲着沈绍的肩胛骨就是一抓,沈绍眼也不眨,看他到得眼前才矮身一闪,自他腋下避过。如白扑了个空,脚下的功夫却是半点不慢,伸腿就就去勾他的膝盖。
"好小畜牲!"沈绍赞了一声,原地一转,手里面已暗藏了一掊泥巴,湿乎乎就往如白脸上招呼。小孩子猝不及防被糊了一头一脸,那泥里不知混了点什么,恶臭扑鼻,如白被熏得烦闷欲呕,扶着墙根吐了几口,却只吐出来一滩清水,正狼狈间,只见沈绍拍手笑道:"可惜没人看见,这老板这出狗吃屎真是精彩绝伦!"
如白不怒反笑,一把将黄袍的前襟也撕破了,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今日拼将这个皇帝的宝座不要,也不能让这个人再逍遥法外了。沈绍知道如白是发了狠,喉咙里呜咽有声,这荒蛮的斗兽场里,但缺几支红梅,一捧白雪。
赵如白低吼一声,抻着只右手扑上来就去拿沈绍的脖子,沈二爷足下不动如山,待要如法炮制,如白却使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虚晃一枪右手已捣向沈绍的小腹。沈绍一句痛叫还堵在舌头根里,人已滚到墙角的煤车下面去。如白乘胜追击,合身上前抬腿往沈绍的胸腹间猛踹了几下,疼得他满地乱滚,只是站不起来。
如白的鞋底上都是煤渣,一只脚踩在沈绍面颊上,气定神闲道:"沈二爷你痛不痛?"
沈绍一张嘴,血就从齿缝里涌出来。"痛,真痛,赵老板力气好大。"
如白笑笑道:"那沈二爷你服是不服?"
沈绍静了一静,肚子里九转回肠,哆哆嗦嗦吐出一句:"不……不服。"
如白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看他道:"怎的不服?"
沦落得很了,他还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任谁都要脆生生叫他一声沈二爷。沈绍重重呼出一口气,将地上的煤灰都吹起来了,道:"只这几下,小猫儿抓痒似的,怎么能服?"
如白一只手便将他提起来,是什么时候他的二爷也变得这样轻,这样贱了。那小孩儿抬起半边脸看他,面目雪白,双目有神,还是那么漂亮,一见就令人难以忘却,尚未捺去胭色的红润嘴唇轻轻开启,一言一语都压着凄凄哀哀的鼓板道:"二爷呵,二爷……"
沈绍觉得他的气韵腔调这样熟悉,记忆里总是有人这般地喊他,他回转头不答应,于是这声音便去得远了,再要说点什么已是枉然。"叫你家二爷做什么?"他半乜着一双桃花目,醉眼朦胧,挑灯看戏,将那一段段人生都敷衍成传奇。
"二爷我想你得很。"
"天天都见着,有什么好想的?"沈绍想伸手去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半边胳膊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老了老了,不服不行,"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要什么二爷都给你……不过得除了我这条老命。"
痛的是沈绍,如白却哭得厉害,二爷两个字颠来倒去,喊了千百万次,现在反而叫不出口了。他拉起沈绍的衣服擦眼泪,越擦这眼泪越是止不住,索性趴在他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快莫哭了,二爷半分也不怪你。"沈绍打叠起精神哄他,"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你若是还不解气就多打我几下好了。"
"你这把老骨头,轻轻一碰就散了架了!"如白愤愤道。
"那这可没办法。"沈绍道。
我天天在这里等了你十几年,谁叫你不早些来的。
这是自己和自己较劲了,也是同这不可捉摸的命较劲。他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同天斗,同地斗,同这个世道斗,还要同自己斗。他能败,却从不认输。
"二爷我原本是想要好好对你,可也不知怎的……一见着你,我就好像不是我了。"
沈绍定定望着那个孩子,就想将他塞进口袋里随身带着了,兴致到了再掏出来仔仔细细把玩一番,然后再小心翼翼放回到口袋里,哪怕他是一根锥子,一杆尖枪。沈绍呻吟了一声道:"好孩子,你说这话就快要心疼死你二爷了,快来给我揉揉胸口。"
如白一把推开他道:"你待我这样好,我要痛死啦!"
"哪里痛哪里痛?"沈绍陡然来了精神,翻身将他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婴孩儿,在他的心子里,如白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最不醒事,最糊涂,也最干净。如白撩起衣服,指着肚子道:"这里最痛,有人在剜我的心肝呐!"沈绍定睛一看,原本平缓的小腹上,那块白色胎记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这圆圆小小的胎记竟无端生成了一个疥疮,正流着嫩黄的脓水,边上一圈肉芽,正散发出阵阵浅淡的光晕,竟然这丑陋的疥疮看起来如此柔蔼。
沈绍看它的目光也温柔了:"看样子时日不短了。"
"和你在一起之后就长出来了,什么药都没用。"如白扁了扁嘴,想哭。
沈绍伸手摸了摸那玩意儿,小小的,软软的,拢在手掌里圆润可喜,一点也不硌人,里面像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挽留住他的手指不想离开。沈绍笑道:"这小家伙倒像你一样,这样惹人怜爱。"
如白哇哇大哭起来:"我要死啦!都是因着你,害得我要死啦!"
沈绍心中忽然一阵狂喜,抓紧了他道:"好孩子,是你要活过来,你就要活过来了!"沈绍知道这一次才是诀别了,他们终是对他绝望了,厌倦了,再也不想看见到他面,抑或是大仇得报,心满意足,终于了无牵挂,拂袖而去。这疥疮里流出的每一滴脓水都是他们往日的记忆和魂灵,干涸了,就什么都不再剩下。到那一刻,如白才是真的如白,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沈绍等不及,他按着如白的下肢道:"乖孩子,你且忍一忍。"说罢便弯腰凑在如白的肚子上,伸着舌头碰了碰那疥疮。如白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的,浑身一颤,连忙按住他的头,着了慌道:"你等等……"沈绍却不理他,两个眸子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在如白肚皮上傲然挺立的疥疮,这威风凛凛的小玩意儿像是被他看得害羞了,肉芽都动了一动,微微别过了脸。
"算你识相……"沈绍对它笑笑,张嘴将它纳入口中,缓缓吮吸起来。如白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沈绍仰头吐出一口脓水,咧着嘴对他笑道:"二爷现在可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要乖乖的听话……"说罢又将脑袋埋下去,认认真真品砸起来。
如白脑中一个激灵,从那疥疮之处传来的快意,竟比将这个男人按到在床上的时候还要强烈。疯狂了疯狂了,颠倒了,不知是这个世界的错乱还是他们偏要两个逆风而行,如白抓着沈二爷的头发,悒悒扬扬道:"好二爷好二爷,真舒服,我活过来又要死啦!"
沈绍将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用在了上面,倘若这小小疥疮真的有灵有识,便也是醉生梦死的。
——还有我养的那几盆花儿别忘了浇水。
——没想到当年的苏千袖会老丑成这副样子,连你沈二爷都认不出来了!
——跟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自个儿也上流不到哪儿去。
——别叫我东家,我是经理!我都嫌给你叫脏了,土气……
——一请赵老板,请到积水潭,潭水清又清,牵手上小船……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沈二爷,这倒有些像你,总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含在嘴里,吞在肚里才放心……不怕就这样被活活撑死么?
——二爷……
——你自由了!
——我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那你们就一起去死吧。
一说到这个字眼儿,他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如白扬起一张被煤灰油墨抹得乌黑的面孔,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细小的脖子,只容得下一根头发丝儿的进出,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体里飞快地抽离,沉重而粘腻,让他感到由衷的恶心。呼吸间的空气被压缩得被迫与喉管发生剧烈的摩擦,他撕裂着叫了一声,才一半就断了,倒在地上直喘气儿,浑身上下,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舒坦。
如白小鼻子小眼,一动不动,真乖,他仿佛从未这样乖过。
沈绍低头,看他肚皮上的疥疮已经瘫软下去,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沈二爷快活地哼哼道:"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拧得过我,甭管是人还是鬼……"
如白这时候才回了神,有气无力望着沈绍道:"沈绍,我还不如真死了呢……"说着,便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冲开厚重的油彩,转瞬就不见了。
"怎么不叫二爷,就像不认识我似的。"沈绍扶着他坐起来,第一次见他时那个微微低着头的少年,跪倒在一张黑白照片前磕头拜师的如白,还有长牙舞爪挤进他被窝里的赵老板,这么快,他就活了三辈子了,在这每一生中,他都无一例外地遇见了一个沈二爷,老爱笑嘻嘻地跟他说话,自称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男子……现在明明在眼前,却错愕着双目不敢相认。
如白睁着眼,看了看这黑漆漆的天色,只有一弯钩子似的月亮孤零零的悬着,漫长的胡同里传来一两声寂寥犬吠,困极了一样。如白靠着墙问沈绍道:"你是沈二爷,我是赵如白,可我在这里做什么?"
沈绍满腹的甜蜜话儿都说不出来了,突然间心疼极了,搂着他道:"是二爷带你到这儿来的,你忘了么,咱们要去吃盛德楼的水晶肘子。"
如白掏了掏口袋,摇头道:"但我没有钱。"
沈绍的心更疼了,是哪个没良心的小鬼儿在闹腾,怎会有这种疼法。"好孩子,你要钱做什么,有二爷请你呢。走走走,你爱吃什么咱们就点什么,钱算什么,二爷还有人参呐。"他将愣愣的如白牵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灰,含笑拉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这条悠长的胡同。
那夜空中还有高腔纷飞。
57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完结
那白色胎记的脓水流光了,愈合之后竟再也找不见,只剩下一段光滑平坦的肚腹,而如白也像是换了一个人。
沈绍终是过了小半年舒心日子,如白乖乖继续跟着马老板学戏,该上台的时候也决不推辞,待座儿们也爱说笑个几句。沈绍将那一墙的照片都收起来,没有赵夜白,那孩子倒越来越学起他师傅了。在戏台上极尽芳华,卸了妆却不晓得该怎么相处,他对沈绍还是冷言冷语,态度已和善了不少,只抱着膀子哂笑他几句,极少动手。
暮春时候沈绍受了风寒,连床都起不来,裹着被子直哼哼,如白竟退了一连三天的戏场,寸步不离守在他床前,端茶送水,说是孝子也不过如此了。
沈绍自小毛病就多,这十几年晚上睡觉之前不哼点什么唱几句小曲儿就浑身不舒坦,正巧如白在这儿,沈绍便用言语挤兑他道:"赵老板闲着也是闲着,不妨也来一段儿练练嗓子?"他本是不咸不淡地开个玩笑,谁知如白竟一口答应下来,当下退开三步给沈绍唱了一出大登殿,专拣那着热闹的地方,逗沈绍开心。教沈二爷受宠若惊,正想起身说一声谢主隆恩,被如白连忙按下了,道:"往常都是二爷服侍我,现在该是我服侍二爷的时候了。"
沈绍也不是泥捏成的土人,天生缺根心弦,眼珠一转就明白了七八分,半躺在枕头上道:"赵老板多大的面子,马德瑞那老家伙还要三请四请的,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方才赶巧唱了大登殿,有什么事儿你就明说吧。"
如白垂了眼睫,拿着根小勺在药碗里搅来搅去,褐色的药汤上面泛起一圈圈白色的泡沫,沈绍顿时就闻到了一股黄连似的苦味。"二爷这可多想了,我可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真的没有?"
"千真万确,这……"
"果然是我的好孩子。"沈绍截住他的话头,旋即便合上眼打了个盹儿,过了一阵觉得身边还有响动,撕开点眼皮见如白还捧着药站在旁边,这孩子越长越大了,也越长越不像赵夜白了。
"怎么不去睡觉,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人。"
"其实我是有一件事儿……"他的这个神情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
沈绍望着天花板,悬在那里的一盏电灯上,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网子中央困着个小飞蛾,它还没有死绝,翅膀一扑一扑的,只是挣不脱。他看见那翅膀上雪色的磷光,就跟少年的脸一样白。沈二爷叹着气问道:"你说说看,什么事儿。"
如白突然羞涩起来,道:"我……想去考戏曲学校,就是黄三公子说的,他认得里面的一个老师,能给我介绍介绍。"
沈绍不答应也不反对,倒先问了他一个问题:"进了戏曲学校,你想如何?"
"唱戏呗。"如白不假思索地道。
"你在马老板那儿也能唱戏,"沈绍慢条斯理道,"不是我哄你,那里多少人,戏曲学校想请还请不到呐……再说了,你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那个黄三是什么样儿的人我还不清楚么,小心吃了他的闷亏还没个诉苦的地方。"
"可我就是想去试试……"如白一条道儿走到了黑,伸手不见五指。
"年轻人出去闯闯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拦着你。"沈绍想,小畜牲,和我争斗你还早了二十年。
果然,如白扭捏了片刻便放下勺子笑起来,一边端着碗给沈绍喂药,一边极乖觉地握住他的手道:"只是学费……"
"学费怎样?"
"我打听过了,一个学期就要八十块钱。"
"你演五六场,座儿们打赏的就不止这个数儿,想来该是够了,光黄三送你的那个翡翠镯子,依我看就值个百八十的。"
如白红了脸道:"二爷,你不是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些遗老遗少了,面儿上看着光线,口袋里却没几个子儿……就是黄三那厮送的镯子,我早让人瞧过了,不过就是块绿玻璃片子,两毛钱都值不了。"
"这下才想到你二爷了?"沈绍欢欢喜喜地笑道,却一手将他的药碗推开了。
"二爷你这是哪里的话,你不是不知道,我心里头可是一直装着你来,你要误会我,我也没个说嘴的地方……"话没讲完,泪水已经包在眼眶里了。
沈绍知道他的做的,还是心疼了个半死,倾身将他搂过来道:"好孩子,我那边的桌子上有个白铁皮的饼干盒,你给我拿过来。"
"这就是二爷藏私房钱的地方吧。" 如白兴高采烈地答应一声,一转身就捧着那铁皮盒回来了。
"你自个儿打开看看,我懒得动弹。"
那盒子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却是个外国的洋玩意儿,前几年中苏关系还好得很的时候,苏联专家到学校来参观,临走时送了沈绍一盒饼干,他吃完了舍不得扔掉,便留下来做了个小摆设,又轻又硬,坚固得很,边上还有一圈螺纹,得用巧劲才打得开。当年那个生着大胡子的苏联专家存心要看沈绍出丑,却不知沈二爷从小就开过了洋荤,打猎用的都是英国来复枪,这点儿小把戏自然不在话下,两手一扭一扣,只听里面弹簧啪嗒一响,那印着大个俄文字母的铁皮盒就应声而开,看得苏联大胡子瞠目结舌。
如白却没有这个功夫,满头大汗弄了半晌,那盒子还是纹丝不动,他发气往沈绍床上一砸道:"什么破烂玩意儿,比你还难伺候!"
沈绍笑着捡起来,故技重施,变戏法似的将盒子扭开了,他从里面拿出一叠红红绿绿的纸票道:"一共一百二十三块五毛八分,都在这里了,你点一点。"
"就这么点儿?"如白有些失望,手上却已接了过来。
"嫌少?"沈绍冷笑道,"这就是二爷现在的全部家当了,你要是喜欢,这台老留声机也尽管搬走,还能值四五十块钱。"
如白还当他在说笑,腻过来将头搁在他肩上道:"二爷别哄我了,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整整一盒人参……"
"现在是一根都没有了。"沈绍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优哉游哉道:"你顿顿吃的盛德楼,件件都穿瑞蚨祥,胭脂彩墨尽是最贵最好的,这些都不要钱么。"
如白想了想还是不服气,咬着牙道:"那可是一整盒人参呐……"
"便是金山银山也禁不住你这样挥霍。"这句话当初老爷子岑经说给他听,现在也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你以为现在还是二十年前么?"多少年了,这几个字终于能无遮无拦地说出来,沈绍痛快得很。
如白手掌里攥着那一百多块钱不说话,这个数目已经不小了,他还是不满足。"那我们往后的日子……"
"我都打算好了,"沈绍倒是兴致勃勃道,"我当老师每个月能拿到六十七块钱,房子是现成的,加上你在马老板那里的打赏,怎么也有一百挂零,供咱们俩生活可是极宽裕了。"
如白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问道:"那我要是想吃盛德楼的水晶肘子狮子头,想买瑞蚨祥的绸缎做新衣服怎么办?"
沈绍只当打发小孩子,漫不经心道:"盛德楼也不是去不得,不过一个月里只能去个两三次,至于瑞蚨祥……你的衣裳已经够了,还嫌不够么?"见那少年沉默不言,沈绍便抓了抓他的头发道:"这样的日子你若是过得惯,就跟着二爷过几年,到时候是要继续唱还是好好念个大学,全凭你一句话,若是过不惯……"
"二爷是最会哄骗人的了,"如白眯着眼睛笑起来,"听马老板说二爷原先开过药行,办过钱庄,从来没做过蚀本的买卖,响当当的生意人,我可不信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不给自个儿留条后路,岂不是堕了一生的威名?"
"我哪有什么威名,"沈绍望着那一碗泥浆似的药汤道,"至多有点诨名罢了,可当不起赵老板这样抬爱……这药我不喝了!"
如白还在笑,混淆着眉眼,不依不饶。"这药我熬了三个小时,二爷好歹喝一口,只要一口就好。"
沈绍吊着眉毛将如白看了一番道:"好孩子,我怕这里头有毒……"
那少年双手捧着药碗立在原地,发梢都要刺到温热的汤药里头去,影子投上那面空荡荡的白墙,正演着一出沉默的独角戏似的。
"好孩子……"
"二爷。"如白勾着他的脖子偎着他的肩膀道,"这药便是有砒霜你也得喝得一滴不剩。"沈绍一惊,那如白已乌云一般压着他的身体上来,一把扼住了他的下颚,对准唇缝看也不管就往里面灌。沈绍想着大势已去,这下算是走到头了,但能死在这个小孩子手里,总还是欠债还钱,此生无憾。如白将这一大碗药都倒了个底朝天才放开他,跳下床望着他哈哈大笑。沈二爷躺在湿漉漉的床单上,想这药里不知是下了哪几味剧毒,等会发作起来肠穿肚烂,七孔流血,左右翻滚痛不欲生的模样可不能让如白看见,更要笑话他老头子没用了。
他还想和那个少年作一场浪漫的诀别,好为他这一生画一个圆满的句点,转头见如白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沈绍将肚子里花里胡哨的对白都搜罗了一遍,最后憋出来一句:"好孩子,你要好好跟着马老板学戏……"
如白大叫一声,扑上来重重扇了他几个耳光,将他打得晕头转向,鼻血直淌,再将屋子里的东西都挨个砸了个干净,最后摔门而去。
沈绍躺在一片狼藉里等了半晌,腹中却一点动静也无,那小畜牲本心还是极好的,他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敢害人。这时他听见外面泼天的喧闹,吵得人睡不着。他披着被子走到窗前,见城南黑烟漫天,马老板住的那几条胡同已化作了一片火海。
纵火犯一直没被抓到,公安局查了许久连嫌疑人都没有,只是苦了马老板,他的地下戏院被连累一锅端了,不仅自己身陷囹圄,还牵连了其他几十个人,都脱不了干系。红极一时,让无数人重温旧梦的地下戏院,也像一场春梦一样,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走到了末路。沈绍一直不待见的黄三公子破天荒来拜访他,将一包东西放在他这里,说是过几天等风头稍微过去一点就来取,临走还叮嘱沈绍也找个地方先躲躲,这回可是来真的了。
沈绍等了快半个月,他却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六七年之后他在打开那包东西,里面是从火场乱局里抢出来的几件戏装头面,连焦黑都没来得及洗去。沈二爷不禁叹息,那黄三荒唐了一辈子,却是真的爱戏,至少比他爱。
他天天日日没能等到黄三公子,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时间正是一九六零年六月二十号,天气陡然热得受不住,沈绍开着窗户,浑身只盖了一条毛巾,躺在席子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外间有响动,他半睁了眼看一条黑漆漆的人影蹑手蹑脚推门进来。敢情是个贼,沈绍还将呼噜打得山响,觑那偷儿翻箱倒柜,身手倒是不凡,对屋里的摆设也熟悉,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沈绍望着里里外外他忙活了一阵,才不慌不忙坐起来,还不忘将衣服穿整齐了,道:"你的东西都放在西边的屋子里,我一点儿都没动过,你若是来寻钱的,我这里可是半分也没有了。"
那人悚然转身,正是如白,十几天不见,他像是消瘦了好几圈,眼窝都凹下去了,看得沈绍直心疼,恨不得将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他补补。"柜子里还有些吃的,你要是饿了……"
"谁要你装好心了?"如白嘴上这么说,双腿已挪到了柜子旁边,打开来看,只见里头塞满了面粉小米和苞谷棒子,囤积的像个小仓库。如白一手抓了个白馒头,嘴里还叼了一个,含糊不清道:"老家伙挺会享受,这么多好东西,还哄我说没钱呢。"
沈绍笑道:"这可是我一年的口粮,好孩子你慢些,可别给我糟蹋光了。"
如白最恨他拿他当孩童看待,心头登时一阵火起,一脚踢翻了木头柜子,看白花花的大米流了满地,再狠狠踩上几脚才满意了。沈绍就爱看他这个模样,在一边拍着手道:"踩得好踩得好!乖孩子,再踩几脚试试。"
如白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沈绍道:"点了马德瑞那老家伙的宅子,牵扯出这么多人就有意思了?"
"你怪我?"原来他早就晓得了,如白一口馒头噎在喉咙里,四处找水喝。
他的眉毛刚竖起来沈绍就举手投降了:"不敢不敢,赵老板做什么都是顶顶的好,咱这儿不讲理的。都是马德瑞混蛋,黄三老小子罪有应得,赵老板是替天行道去了。"
人命关天,是非黑白,仿佛都及不上如白的一句话了,沈绍觉得自个儿若真生在古时候就是戏诸侯的周幽王,毁江山的唐明皇。"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教你二爷好一阵担心,就怕你被局子里那些人抓了去。"
"我告状去了。" 如白像平日里那样笑起来。
"告谁?"
"自然是你。"
"告我做什么,误人子弟么?"
如白笑嘻嘻道地摸了摸嘴道:"我跟公安局的人说,那火呀,是你沈二爷放的,我亲眼看见的。等会他们就要来抓你了,老头子,你怕不怕?"
沈绍一怔,哈哈笑道:"好得很,好得很,我坐过旧社会的大牢,还没进过新社会的局子,这下正好见识见识,我倒要看看那牢头是不是都长一个模样!"
如白见吓不倒他,低声道:"不过我想了个法子,让那公安局长暂且放你一马。"
沈绍摸着他的脸蛋道:"瞧不出我家好孩子还有这么大面子,哄得公安局长都服服帖帖,来告诉二爷,你用的什么法子,是不是给人家唱了一出林冲夜奔,把他的心子也唱醉了?"
"不要脸的老头子……"如白暗骂了他一口,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道,"我跟那局长说好了,只要你孝敬孝敬他两根人参……不用多了,就要两根,他就将这事儿压下来,保二爷你平安无事。"
沈绍瞅着他就乐了,道:"这新社会的官儿果然与二十年前不同,当年我摆出十万银洋那张炳燕眼都不眨,如今只要区区两支人参就打发了。"
如白听了一喜,道:"这么说来你愿意给了?"
沈绍点点头,忽然反手甩了如白一个巴掌,骂道:"没见识的狗东西,小畜牲,二爷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裤裆里呢,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要说扯谎蒙人,你家祖宗在这儿,还不三跪九叩,请安问好!"
如白跟他在一起这一年,沈绍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像疼儿子疼孙子一样娇宠溺爱,纵使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摘下来为他电灯照明,从没打过一下,骂过一声,今次头一遭动手,如白被打懵了,眼泪流了满脸也不知道。
沈绍这时再看,便觉那珍珠一样的泪水也没有多少金贵了,他仍是爱他,仍是怜他,但要为他刀山油锅,赴汤蹈海他却做不到——他本不是那样的人。
"好孩子好孩子,再给我唱一出吧。"
"二爷想要听什么?"
"就是你第一次见我时唱的的那出,《长生殿》。"
"可我已经不唱了。"
"说不唱就不唱么,哪有这样任性的,我只要听一句。"
于是如白张嘴开始唱道:"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他一句还没唱完沈绍就连忙叫了停,实是荒腔走板,不堪入耳,十几天前还是分明一条好嗓子,像是从来不曾生在他的身上。他将脓疮从这个孩子的身上挤出去,他戏子的魂灵也一并被带走了。沈绍自己心里清楚,他真的是再也唱不了了。
唱不了也好。
"好孩子,我养不活你,你还是乖乖回家,找你爸爸去吧。"
"我就晓得你这老头子永远没半句真话……"如白反手从腰间刷地抽出一把尖刀,明晃晃地向沈绍逼过来,"你这个下流不要脸的老头子,留在世上也是祸害,不如就由我来结果了你!"
沈绍拧身缩到角落里去,他裹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可就是这张脸最最要紧。那一双桃花眼,两只含情目,剑锋似的浓黑眉毛连着高挺的鼻梁,光滑的上唇刮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点胡茬,顺着嘴角的两道笑纹,一路走到这两片似笑非笑的薄唇,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那些让人心旌动摇,头晕目眩的甜蜜话儿,就是从这里面源源不断地飞出来。
如白最怕看见这一张脸。
"二爷,人参你藏在哪里了,我真的找不到。"
沈绍定定望着他道:"好孩子,都被你吃进肚子里,穿在身上了。"
"二爷,我求你了,告诉我吧……"
沈绍也想要落泪,他就快抓不住自己的心了,飘荡了一辈子,还是定不下来了。天意如此,谁又能怎么办。"真的,一点儿都没剩下……"
"我想去念戏曲学校,想得不得了,"如白抽泣起来,"等我念出来,第一个就唱给你听,我保证……"
"你早就唱不成了。"好孩子好孩子,他一手养大的好孩子,最后也毁在他手上了。这个世上或许有这样一种人,只许服输,决不言败。沈二爷认打认骂,任劳任怨,哪怕被那个十五岁的孩子按在床上,却也是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半点怨不得旁人。若是他把人放在心尖子上,便要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早晚叩首,晨昏请安,说是轻贱到极处,也不过如此了。若是逢场作戏,纵使跌落尘泥,苦苦哀求,他也不屑一顾。
他将如白捧上了云端,现在却要亲手将他拉下来。沈绍道:"赵如白,你早就唱不成了。"
那可怜的孩子兀自仗着一点微末的宠爱,留言抹泪,苦苦哀求道:"二爷,你是最疼我的……"
沈绍千真万确疼他,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他原以为这次终于会有所不同了,那不是友情,更不是脆弱的爱情,他们一面生死相依,一面舐犊情深,这样总可以互相扶持着走到最后了罢……但沈绍却仍嫌单薄了。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人,能够同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沈二爷叹了口气,这辈子,他是注定要一个人走到底了。
"我疼你,也得二爷我乐意。"这一句话就将如白的后路都一并截断,他再也回不来了。
那少年像是突然被人从背后打了一记闷棍,眼神都涣散了,他提刀就往沈绍头上剁下去,只听枕上那人一声惨叫,霎时溅起一阵鲜血见他眼耳口鼻都糊住了。就在这昏茫的血色中,杀人者低下头在他面颊上留下轻轻一吻,仿佛依然同床共枕。这位当代名伶扔下刀子,从窗户一跃而出,从此不知所踪。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完结,明天开新文
那一刀没有要沈绍的命,不知是如白手下留情,还是他沈二爷命不该绝,刀锋划过左边面庞切下了他半只耳朵。他在家里将养了一个月才能出门,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英俊神气,风流倜傥的沈二爷已经回不来了。沈绍便安安心心在学校里教书,平日除了和陈福海喝茶闲话几句,与旁人难得说上几句话。他依然喜欢孩子,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他那样打心眼儿里疼爱。
他前前后后在中学里一待就是十三年,直到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
沈绍从来没有想象过或许还能见到那个人。于是越来越不安稳,他也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六六年某一天早上,沈绍刚到学校就觉得有些不对,教室里竟一个人都没有,他绕着操场走了一圈,看见布告栏上贴着层层叠叠几十张纸,好多他认识的老师们的名字都在上面,他也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沈绍脊背一凉,天天广播里头说的事,他原本还不信,现在竟真的逼到眼前来了。
他听见身后嘈嘈杂杂,猛一转头,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一群少年们围住了,为首的一个胳膊上戴着一圈红袖章,将军似的发号施令道:"抓住他!"
沈绍挣扎起来,他快六十岁了,还是不服老。"我是老师!"
"抓的就是你们这些老师!"那少年不由分说将他结结实实捆了,拖到主席台后面放杂物的仓库了,他进去一看,密密匝匝挤了两三百人,却惊得出奇,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沈绍被带到向南的墙边,抵着墙壁站了,他看看左右,都是几个平素和他来往得勤些的老师,现在他们瞧见他,脸上却无半分表情。他们在几百名学生的包围下,像一群被关在圈里的羊。
仓库前面同木头箱子临时搭了个台子,水杯麦克风一应俱全,一个同样带红袖章的年轻人极轻捷地跳上去,高高举起右手的拳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打倒一切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打倒一切反动派!"
下面的少年们也跟着喊:"打倒一切反动派!"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才上初一,都是些孩子,谁知道什么是反动派,沈绍这时才将那个带头的看清楚,有些面熟,亲近得很,却不像是在哪里蓦然回首,擦肩而过。
"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毛主席万岁!"
下面的孩子们都跟着喊,喊完这几句话,那红袖章蓦地向这边一指:"陈福海!"
这些年越发心宽体胖的陈福海浑身一抖,抬起头来:"到!红小将有什么指示?"
那红袖章眉头一竖,倒有几分唱武行的风范:"什么到不到的,快将你的反革命罪行从实招来!"
这陈福海是个老实人,为人也本分,平日里话不多,说几句都要打个磕巴,如今倒突然流利起来:"我叫陈福海,今年四十二岁,不但是黑五类的地主出身,还有小资产阶级习气,只讲享受,不讲奉献,侵害,不,侵犯了人民群众的利益,实在是罪大恶极……"不晓得是谁写的稿子让他整篇都背得滚瓜烂熟,那少年边听边点头,待他背完了,又道:"那现在还不快将你的反革命集团交代出来,争取宽大,从轻发落。"
"我没有同伙,"陈福海道,他是个好人,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愿违了自己的心意。
"反革命的臭老九竟敢翻供!"那红袖章从台上一跃而下,当胸一脚结结实实,正踹在他身上,陈福海闷哼一声,捂着心口弯下腰去,他虽然年纪不大,力道却已不小了。"再不老实交代清楚,今天就别想走!"
沈绍这时才看见陈福海脸的伤,红红紫紫,不下十余道,都是那些孩子们打的,连留下的指痕也是这样纤细而幼稚。那个蜷成一团的中年男人微微扬起点头,目光透过他的臂弯,望进沈绍的眼睛里。沈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如今还能再说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我说。"陈福海道。
红袖章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缓缓站定,两只手习惯似的在身前交握在一起,像一根根小心翼翼伸出来的触角,轻轻一碰就吓得缩回去,时隔多年,沈绍看着有些眼熟,只听那少年道:"将你认识的反革命,一个一个都指出来。"
陈福海看了看左右,眼神定在他的脚背上,像是要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有徐老师、何老师、李老师、还有……沈老师。"
点到他名字的时候,少年冲他身上扫了一眼,旋即露出一个莫测的笑意。其他人都默认似的,一言不发,那年轻的红袖章一个转身,抬手指了指沈绍的鼻子,心满意足道:"果然有你,这头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恶狼!"
他挺了挺有些酸痛的摇杆道:"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敢装傻!"红袖章一咬牙,"你的罪行我们都晓得了,还不快快像人民群众俯首认罪!"
沈绍这才明白,方才那一出都是走过场,现在才是真正的大戏,他身子骨是老了,但一颗心却从来都不服,归根到底,沈家的男人什么时候服过了。登台亮相,谁才是行家里手,这一出可唱得高妙,不是平凡手笔。沈绍再将那红袖章的眉眼仔细描摹过了,终于将他认出来。
好孩子,好孩子,你毕竟还是舍不得我,回来找我了么。整整六年,如白长高了,也长大了,长得都想些不像以前的如白。这些年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教他的眼睛小了,鼻子塌了,脸也瘦了,好看还是好看,沈绍却着实不喜欢。但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孩子,他要二爷说,二爷自然责无旁贷。
"对对对,我是有罪。"沈绍赶忙承认了。
"一件件说!"戴着红袖章的如白大喜,不住催促道。
沈绍倚着墙壁,掰着手指一条条地数:"首先这第一桩,便是我最爱贪小便宜,在学校食堂里看见剩饭剩菜总觉着可惜,就拿了个小包将那些骨头渣子菜帮子都收起来,带出去喂附近的几只野猫,挖共产主义的墙角,真是十恶不赦。第二桩,我天生懒骨头,不爱劳动,每天想着一回家就睡个好觉,而不是伟大的建设事业做贡献,不在学校把作业批改完了就是不走,实在是愧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这第三桩么……"如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沈绍瞧着心中暗笑,面上去一点儿都不带出来,我当年和俄国人,国民政府,日本人周旋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个奈何桥头等着投胎,重新做人。无论这个世道怎样改变,身边的人如何远离,那个不把一切放在眼里,活该一辈子没出息的沈二爷一直都在。
"你还有完没完!"
"红小将你别着急,我这就说最严重的一桩。"沈绍理了理被扯乱了的衣裳,这是他最荣光的时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怎能衣衫不整。"我犯下最大的罪,就是教出了你们这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崽子们!"沈绍一把推开如白,抢到台上,将那麦克风紧紧抓在手里,他还是那样高大,那样强壮,目光凛凛,湛湛有神。他数着人堆里面认识的那几人,一个个都毫不客气将名字点出来:"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自己摸着胸口问问,平日里,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了?家里有困难的我帮着垫书本费,被别人欺负我带着你们去出头,逢年过节,你们哪个没吃过我的糖,现在看来倒好,都他妈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传说狗是由狼变过来的,骨子里始终都有狼性,沈绍想起阿飞,想起如白,前一个狗腿子他喂了快二十年,竟还是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后一个小孩子他当亲儿子般的疼爱,却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儿们都被他煞住了,有几个胆小的已低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沈老师。沈绍握着麦克风想,难怪有那么多人争前恐后,以命相搏都要去抢这样一个位置。四九年的时候他去看开国大典,偌大的□广场上挤满了人,仿佛全中国的男男女女都拥到这里来了。当城楼上的那个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声气宣布这个国家正式成立的时候,亿万只手,茂密的丛林一样,齐齐伸向天空,像是要将那层稀薄的天空都捅破了。
在那一刻,沈绍也是有些骄傲的,此番胜景,百年难得一见,谢家声没见到,赵夜白也没见到,只有他一人亲眼看见。从城楼上向下俯瞰,每个人都小如蝼蚁,无论他是谁,西洋的,东洋的,念书的,只晓得种地的,只要他是个人,都会喜欢这种强烈而微妙的感觉,不管是什么旧社会,还是新时代,千年万年,都是一样。
"你们别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打中了!"赵如白不甘就此落败,跳起来叫道,"这个人是地主资本家出身,是人民群众的死敌,你们不要被他蒙骗了!"
沈绍一怔,他自到这个学校,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前事,面对如白,他也只是简单提起几句,而认识他的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百无余一。他看如白的目光竟是笃定非常,稍稍扬起的浓黑眉角,挑衅似的望着他——这细小眼目,微薄唇角,他似曾相识。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个人,原籍东北,在沈阳的时候就没少做过欺压人民的勾当!"
如白金口玉言,斩钉截铁,上辈子就认识了他似的,将他的前尘往事一件件都翻出来,曝露在天光下——自作孽,不可活。
"三一年他入关,先是欺行霸市,仗着有几个臭钱胡作非为,再逼死了一个叫苏千袖的戏子,又将跟了他家几十年的账房,在冰天雪地里赶了出去,害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还不算……"如白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架在胸前,好一个胸有成竹,豪气干云,这样好的架子,怎不去唱一出长坂坡。
这些事儿,除了他自个儿,世上只有一个人晓得。
陡然间时光轮转,天翻地覆,报应,沈绍猛然惊觉,这真是报应,早在见着他的第一眼就该认出他的模样,这般的点点滴滴,如数家珍,世上除了他,没有别人。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疯狗的儿子生下来就会咬人。他本该记得,如白本是姓卢的。
只听如白越发激昂道:"他还有个相好埋在饕餮居地下,陪葬的光金银珠宝就有好几十箱,都是他剥削人民得来的昧心钱!他对人民犯下的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现在就要他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有学生呼应一声。
沈绍冷眼看他,缓缓呼出三个字:"卢聿飞。"你小子好大的狗胆!
如白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的名字?"
你这阿飞的儿子,沈绍眦了眦嘴角笑道:"我不单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当年生的那副可怜样子……"绿豆小眼,稀疏眉毛,瘦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得走。是他亲自将这小孩从人伢堆里挑出来,给他吃,给他穿,教他读书写字,拳脚功夫,带他骑着马一起去沈阳郊外打野兔,再将他一同带到北平来。沈绍忘了曾如何打过他,骂过他,伤他至深,只记得一九四二年在重庆,这一向乖顺沉默寡言的人突然发了疯,想要对他不敬,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又蹿上来,沈绍冲那少年冷笑道:"你爸爸当年是我的奴才,他的儿子,孙子,永永远远都是我沈家的看门狗,奴才打主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胡说八道!"如白彻底被他激怒了,左右招呼一声,便和十余个年纪相仿孩子一齐扑上来,拳头巴掌雨点般落下,狭窄的屋子里只剩下皮肉相击的声音。沈绍不还手,任由他们打,咬紧了牙关,硬是不叫一句痛。他现在也开始后悔,当年怎么就没响赵夜白学那一出夜奔,不用太多,一句就好,"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何其应景。他心中的小鼓敲着,急急风催着,却迟迟不见主角出场,这是何等悲凉,何等凄惶,但沈绍依然不怕。
孩子们打累了,如白也失了兴致,一挥手道:"将这个吸血的资本家捆起来,跟我走,咱们讨债去!"几个力气大的学生们将半昏死过去的沈绍举起来扛在肩上,一路浩浩荡荡从学校里出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一直到饕餮居的门口。现在这里早已废弃,没个人烟。少年穿堂入室,在后院找到了谢家声下葬的地方,在一棵大槐树下头,立着块简简单单的石头墓碑,除了谢家声三个字,什么都没写。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温柔的夕阳穿过疏淡的树叶将那块小小的坟茔轻轻笼罩,一树的叶脉都被映得透明起来,仿佛是谢家声的魂魄所化,每一片都在向沈绍点头致意,沈绍也对它们微笑,他想,若你真的有灵,莫要怪我这样无用。
如白让人将沈绍搁在槐树边,撑着腰杆对他道:"我们今天是代表人民群众,向你讨还旧账的,来,把这个墓给我挖开!"
"对死人不敬,你就不怕伤了阴德,引他晚上去找你?"
恰是一阵清风吹过,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动了,如白却乍着胆子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妖魔鬼怪都是不存在的,我们有这个就什么都不怕!"他擦了擦胸前金光闪闪的像章,抬脚就将那墓碑踹倒了。
其他人唯恐落于人后,一拥而上,不过多久便将谢家声的墓穴打开了。那十几个稚嫩的头颅第一次见着死人,都有些难免的好奇,他们围着坟墓站了一圈,天色已黑,看不清晰,有个小孩拿出手电筒往里面一照,忽然"咦"了一声——那里竟是空空如也,连装着谢家声骨灰的坛子也不见了。
沈绍支起身体往其中一看,靠着槐树便大笑出来,好好好,原来他谢家声本也不是这世上的人,这样一个陋室怎困得住他。他终是耐不住这许多年的寂寞,找他的师兄去了。沈绍想起当日在牢房里对苏千袖发下的誓言,若有反悔,便教生前颠沛短命,死后挖坟掘墓,一辈子不得安宁。他口中念着赵夜白,心中想着谢家声,事到如今,一个一个,全都应验。
阿飞那家伙的儿子挖地三尺,却是一无所获,他一心要找的那个人,一尘不染地来,又云淡风轻地走,什么都不曾挽留。活着的时候阿飞输给他,死了死了,依然让他一败涂地。
"等等,这里有件东西!"一个眼尖的孩子叫道。
"快给我看看!"如白欣喜若狂,待他接过来,不觉有些失望,只是个轻飘飘的锦袋,不晓得里面究竟装的什么东西,值不值几个钱。他将里头的物事抖落出来,见是用干净纱布仔仔细细缠了好多层。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孩子们凑在一处,嘟囔着摊开了,借着刚升起来的明晃晃的月色看去,轰然发出一声尖叫,顿作鸟兽散。
沈绍等他们都跑远了,才一步一步挪过去,只见苍黑的泥土中,陷着三根白生生的手指,沉睡一般肩并肩躺在一起,像一捧刚落下的新雪,指缝间的刀痕宛然。沈绍小心翼翼挨上去,轻轻一碰,就化作了尘灰,四处飞散。谢家声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也终究随他而去,当初那三根手指救了赵夜白,现在又救了沈绍。那是谢家声对他们两个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天晚上,沈绍听见有人在敲打他的窗门,他爬起来一看,玻璃上贴着一张平平展展的人脸,阔别了二十四年的阿飞突然回来找他。
"你来做什么?"沈绍也不开门,任他孤零零站在外头。
阿飞不说话,只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转身就跑。"站住!"沈绍叫他,他还是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乖乖觉觉的少年一样,规规矩矩停下脚步。
"转过来,"沈绍道,"走近些。"
阿飞从来都不会反抗,沈绍静静端详他,原本总是剪得服服帖帖的头发如今长长了不少,都被他抹到耳朵后面去、他被沈绍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二爷,我老了……"
"不,你是长大了。"到最后剩下彼此相对的,竟真是他们两个人,少年时候签下的缘,一式两份,终又合在了一起,沈绍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么多年,你倒养了个好儿子。"
"我常对他说起二爷你,说我们以前的事,只是没想到这小畜牲……"阿飞刚想要辩解,却被沈绍止住了。
"想是上辈子欠了你家的,谢家声的那条命还不够填,现在加上我的,怕是该够了吧。"
阿飞的嘴角都开始发抖,他也有白头发了,有的事情若是不说,或许真的怕再也来不及:"二爷,当年那一刀,不是我做的……"
当年事,君须记。
那时谢家声提着刀就追着阿飞跑出来,他们趟过潮湿的泥地和蔓延着荒草的河滩,踉踉跄跄,慌不择路。阿飞躲在那废墟的砖墙后面,气喘吁吁,谢家声弯曲的阴影便压上来。
"跑,看你还往哪里跑!"谢家声将刀子向地上一掷,扶着腰道。
"你……你放过我好么……"阿飞的脑袋埋进膝盖里去,低低的哭泣,他比谢家声高,也比他壮,但在谢家声面前,他却不敢有一丝反抗——那是他家二爷心窝里头的人。
谢家声蹲下来摸着他的脸,阿飞往旁边一躲,墙壁上的泥巴蹭了他一手。谢家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讨厌我。"
"不……"阿飞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愿好好生生陪在二爷身边,天热的时候为他扇扇子,天亮的时候为他捂被子,仅此而已,如此简单,现在却都像是妄想。
"你看得出,你喜欢沈绍。"谢家声在他身边坐下,从凋落的瓦片缝隙里望出去,今夜有一轮好月亮,恰能照得见人心肚肠。"我也喜欢他,"谢家声正色道,"我想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想了五年了。"
我想了二十年……阿飞暗暗地不甘心,却不敢说出来。
"可现在我突然闹不清他想要些什么了……"谢家声想,沈绍那里曾经有好多个人,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每离开一个,便将沈绍一部分的魂灵也带走了,连沈绍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抓在他手里的,再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沈绍,他远不是自个儿想的那样薄情寡恩。谢家声不晓得,轮到他的时候,沈绍还能剩下多少留给他,他再也等不得了!
"阿飞,我求你一件事好么?"谢家声平生绝不求人,只此一次,究竟是是为了谁。他将插在地上的那把刀子□,双手奉在阿飞面前:"来,给我一刀。"
阿飞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两个手都僵在那里,一时间动弹不得。"你……你疯了……"
谢家声的眸子却是清明的,看着阿飞笑道:"你不是恨我么,还等什么?"他听见外面草丛里悉悉索索,是沈绍正朝这边赶过来了。"快,不然就来不及了!"谢家声催促道。
"你这个疯子!"阿飞突然跳起来,将他推到一边,刹那间目光交错,却见谢家声正不屑一顾地瞧着他道:"懦夫,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没用!"旷野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家声一低头,那锐利的刀锋借了明月光,映出他一张面容,仿佛冰雪湃出,满眼满眼,都是决绝。谢家声自失地一笑,倒转刀尖就向腹部捅了下去。阿飞亲眼看见一道艳丽的红线顺着刀口上的血槽喷溅而出,将昏暗的土墙剖出决分阴阳的两面。他不忍再看,这个世道,这副人心,再不是他所能明了。
"我不喜欢他,但我从来都不想伤他……"阿飞如实说道,无论赵夜白,还是谢家声。
沈绍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玻璃,嘴里喷出来的气息在上面溅出一朵朵白色的霜花,阿飞的面目便渐渐离他远去的,但他知道,他在那里,一直都在。
"我晓得了。"沈绍道。
那两个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赵夜白将世上最美好的一面演给他看,而谢家声却在反面走到了极致,黑白两色,譬如善恶,少了谁,另一半都将不复存在。他们两个既亲密又仇视,才造就了如今的沈绍,承载着他们共同的记忆慢慢活下去。
阿飞离开之后,沈绍知道这辈子,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他目送他渐渐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头也不回,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沈绍方才打开门,在台阶上坐下来。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脚下的泥土还有些潮湿。他弯腰抓起一把,随手捏了几下。
"你叫谢家声。"沈绍给他取了个名字,然后再捏了一个,放在他身边,"你叫赵夜白。"他望着那两个泥人定了定神,快六十岁的人了,童心陡起,还不满足,一口气又捏了四个,最精致的是苏千袖,最丑的是阿飞,最小的是如白,面目最模糊的是沈昭,还有唯一一个梳着辫子的女孩,他叫她幼青。"别抢别抢,你们人人都有名字……"沈绍对那些小人儿说话,很轻声的,生怕吓着了他们,仿佛一叫,就会有人张开嘴,叫他一声沈二爷。
他沈绍和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这些年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讲了个痛快,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便将每一个人都拿起来端详一遍,然后一起摔碎,重归泥土,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外面隐隐传来清晨的鸽哨,沈绍忽然想起一九三六年的冬天,他穿着一身温暖的黑昵大衣,戴一顶圆边的礼帽,坐在他那辆漂亮的劳斯莱斯上,在阴沉的天空下一路飞驰,穿过那座还叫北平的城市,逼仄的大街小巷,器宇轩昂,横冲直撞,去找一个叫做谢家声或是赵夜白的人。
"我一生都没有停止……爱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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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这个文的一点周边,几个主要人物的角色歌
赵夜白角色歌:《白夜·1937》
曲:1874 BY陈奕迅 伴奏地址:
演唱:惠风和畅(粤语版) 地址:
拾柒粤语版:
词:
明明不曾错过
与你约定开场的时刻
戏台往右你转向左
一张戏票 不多
点燃一盏泛黄的灯火,墨分五色
涂抹一脸模糊地轮廓
三分悲欢剩七分化成因果
团圆是最寂寞
还记得你说
不疯魔不成活谁可赎我
却害怕重蹈覆辙
少年时候与你的相别
泪比长生殿上多
为何你一直都执著在1937
奔跑在大雪中赤身裸体
我为欢喜你随意白日做戏
盼一场倾城之雨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暗夜穿行
换一生猜不出这道谜题
不曾相识亦可以逢场作戏
灯灭 转身 相遇
还记得你说
不疯魔不成活谁可赎我
却害怕重蹈覆辙
少年时候与你的相别
泪比长生殿上多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1937
等烟花降临在哪片天际
若有他能陪你看人生如戏
落幕后与谁归去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笑里逃离
如罂粟晕染的一种怪癖
一根断弦挨不到曲终散戏
从此后再不响起
为何你一直都执着在1937
比永远更遥远一个世纪
谁还伫立窗外唱一段传奇
写在1937
然后是给苏千袖的《一擦肩》
伴奏《菱花镜》
试听地址:
此身骨微寒,剖成心百面
一点染,如今抛掷股掌间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不游园,怎知春几转
霁月再难逢,绮云容易散
未勘破,佛前发尽千般愿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一擦肩,情深换缘浅
舞罢水袖前,少年都不贱
唱不完,曾记粉墨欺旧年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一擦肩,情深换缘浅
谁教一生爱好是天然
不游园,怎知春几转
还有写给谢家声的《别云间》
伴奏是神思者的river,地址:
试听地址:
辞了水岸别云间
爬山虎落一庭院
折尽空枝,剩一朵并蒂莲
不在月下在梅边
莫道当时烽火连
今夕何夕,哪一世能重圆
莫向诗中觅多情
长江南北水无垠
半入江风,那人在云之滨
曾立檐下雨霖铃
楼中有人叹零丁
弹词一折,只唱与知己听
点一盏星,唯将这长夜望断白玉京,
谁甘愿,轻折了少年膝
他乡故乡,容不下寂静转身化浮萍
待从头,再向梦中远行
今宵梅花发窗前
夜来东风覆阶遍
问谁得似,忽疑是故人面
知交不堪蓬山远
与君共看雪如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不管当初是谁的未来,换了谁的性命,如今赵夜白便是谢家声,谢家声便是赵夜白,谁也拆解不开。这世上有多少人有缘共唱戏一场,当年同台的那些人如今散落在哪一方。他两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妃子,端的是破镜重圆,珠联璧合。这不是沈绍第一次听谢家声唱戏,却是头一遭知道他还会唱女腔,他既是杨贵妃,又是谢家声,活像是前世的缘,留到今生还没有穷尽,非要纠葛着,直到两个人都累了,倦了,老了,倚着墙根儿再也走不动了才算数。
今宵梅花发窗前
夜来东风覆阶遍
问谁得似,忽疑是故人面
知交不堪蓬山远
与君共看雪如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最后给少白的《锣鼓巷》
曲:一个日本人的遥远旅途
唱:若来师兄 京腔和声:17 念白:咪子
[00:01.52]少白问藤原,你要回日本么?
[00:11.47]藤原反问,你希望我走?
[00:16.82]我还能留得下你?
[00:19.22]少白微微一笑,他二十三岁了,
[00:24.59]比他师傅当年离开的时候还要大三岁,
[00:30.61]有些事情早该看得清楚。
[00:36.28]下弦月老城墙
[00:45.09]落一身白霜
[00:53.09]立檐下倚斜杨
[01:02.95]等最后一折的散场
念白:
[01:15.09]少白紧紧握着这一把霜雪刃,
[01:21.40]耳边冲天而起,
[01:23.94]是漫天满地的鹅毛大雪,
[01:28.80]他循着雪地上一行尚未堙灭的足印,
[01:34.25]狂奔而去。
[01:36.25]漆黑的夜里,他突然看见了黎明。
[01:42.62]真美啊,愿永远为你停留......
[01:48.69]城南烽火凉,城北野花黄
[01:57.44]河山如眉描摹越绵长
[02:06.23]谁能伴我走过旧时锣鼓巷
[02:15.17]回头唤我一声赵家郎
[02:24.06]台下着旧裳,台上试新腔
[02:32.96]谁在回廊尽头挑灯望
[02:41.80]想和你再一起走过锣鼓巷
[02:50.72]白墙下有人唤赵家郎
[02:59.63]那可是当年的赵家郎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4/07 at 上午12:51: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 by 匿名 - 24/4/10 07:37
very good but don't like sad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