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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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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嫁时衣》作者:卫风(起点VIP完结) Part1

第一卷
第一章 从死亡开始
  半夜里小冬被人摇醒,屋子里乱糟糟的,丫鬟们忙成一团,乳娘胡氏给她一件一件套上衣裳。
  她眼睛通红,嘴唇在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去给小冬穿鞋的时候,小冬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
  "胡妈妈?怎么了?"
  胡氏胡乱抹了一下脸,用斗篷把她裹了起来,飞快地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去看你娘。"
  外面天很黑,风也很大。胡氏抱着她,她们后面跟着好多大大小小丫鬟,一个个缩头缩脑,呆滞而畏缩,象是被大雨淋得不知该往哪个地方钻的鹌鹑们。
  小冬伏在胡妈妈的肩膀上。
  母亲——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呢?
  母亲……对她来说,很陌生遥远。小冬只见过她几次,每次屋子里都很暗,门窗紧闭,那个女子半躺着,朝她吃力地微笑,伸出来的手腕是苍白细瘦的,皮包骨头,青筋浮凸。
  "小冬,来,到娘这里来……"
  她有些畏怯,每次都是胡氏牵着着她过去,把她的小手放在病人的手中。
  "她这些天,好吗?"
  胡氏回话:"好,小郡主听话得很,也不挑食,也不吵闹。"
  那个女人点点头。
  屋子里很闷,床前点着炭盆,热烘烘的浊气升腾着,弥漫着,就算屏着气,那气息也无孔不入,牢牢沾附在头发里衣裳里皮肤里,从那屋里出来好久,小冬都还觉得那股气味儿在自己身边缭绕不去。
  她的手往枕下摸,一时没有摸到,身子欠起来一些,继续摸索。
  然后她终于摸出来东西,放到小冬的手心里头。
  "来,这个给你……"她喘了口气,显然这样说话对她来说也很难以支持。
  小冬低下头去看,那是一只雪白温润的玉兔,有个大杏子一样大小,兔子眼睛嵌着红宝石,活灵活现的。
  "喜欢吗?"
  小冬点点头。
  她欣慰地笑笑:"跟胡妈妈出去玩儿吧……"
  小冬看着她,没移动脚步。
  "带她出去吧,别过了病气……"
  女人突然抓起枕边的帕子掩住口鼻,头扭向床里,剧烈的咳嗽起来。
  胡氏忙抓着她退了几步,说了告退的话,便抱着她从那屋里出来了。
  除了那一次,后来小冬又被带过去两次,一次她在昏睡,另一次连话也说不了,只能看着她,神情悲戚而疲倦,眼角干涩。
  胡氏脚步匆忙,在上台阶时还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本能地将怀里的小冬抱得更紧。
  大风象鞭子一样抽在人的脸上,灰尘迷进了眼睛。胡氏停在那里,紧紧的闭了一下眼又睁开。
  门帘被挑了起来,胡氏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小冬走了进去。
  从外面忽然进到明亮的屋里,小冬有那么短短的瞬间眼前什么也没看见。
  这屋里点了许多蜡烛,好象从来都没有这么亮过。
  胡氏把小冬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打开外面包的斗篷,轻轻推了她一下:"去跟娘说说话吧,去吧。"
  没人对小冬说什么。
  可是她自己心里,明白。
  她的母亲……快要死了。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小冬迎接了两次死亡。
  上一次,是她自己的。
  死亡带给她的不是一个永久的结束,而是一个陌生的开始,她变成了三岁的女孩儿赵小冬。
  睁开眼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她并没有惊骇莫名。
  连死亡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惊可怕的呢?
  但是,原来的小冬呢?幼小的,三岁的小女孩儿的身体里原来的灵魂哪儿去了呢?
  她不知道,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她就这么醒了来。
  很巧,同她前一世的名字一样。韩小冬?赵小冬?
  究竟哪一个小冬才是真实的?
  女人换了衣裳,梳了头发,还化了一点淡妆,靠在床头边,象小冬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朝她伸出手来,轻声说:"小冬,过来。"
  明明……明明对她没有多深的感情,可是小冬解释不了,现在胸口那种巨大的恐慌和疼痛……
  她慢慢地走过去,女人轻轻握住她的小手。
  "小冬……小冬……"
  她用目光一寸一寸温柔的抚摸着女儿,以此来代替拥抱和真正的抚摸,仿佛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刻在心中,永不忘记。
  小冬第一次能这样清晰的,近距离的打量她的母亲。
  她是个美人,尽管已经瘦得脱了形,仍然能看出她的秀丽脱俗。她的头发完全看不出因为生病而干枯稀疏,大概用了很多发油,梳成一个光亮整洁的螺髻,上头别着赤金花簪,脸上还淡淡地扫了胭脂,看上去仿佛是健康人才有的红晕。
  她的眼睛也不象小冬曾经见她时那样混浊黯淡,清澈明朗。
  可是小冬一点儿没觉得欢喜。
  她已经想到了回光返照这个词。
  屋里其他人也不会不明白。丫鬟们站在身周,虽然有这么些人,可是屋里静得没有半点杂乱的声音。
  "以后要好好听你父亲和哥哥的话。"
  小冬呆呆地看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指。虽然看上去仿佛光鲜健康,可是触感是骗不了人的。她的皮肤毫无弹性,象又涩又干的桑皮纸。松软的皮肤下面就是骨头,生硬硌手,又显得那样细脆,好象再稍稍用一点力气,就能将她的骨头折断一样。
  这一刻小冬觉得自己象是站在一架摇摇欲坠的悬空的桥上。她身后是遥远的未来,她面前是不可测的过去。
  后无归路,前途渺茫。
  而眼前的这个人,她这一世的母亲,她的亲人,就要离她而去了。
  小冬觉得难受。
  不是想哭,只是觉得……喘不上气来,有什么东西塞在胸口,象铅一样沉重。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死亡的气息就在身周弥漫。
  没人能够抗拒死亡的到来。
  母亲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无限爱怜。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小冬缓慢地转过头去看。
  一个穿着黑斗篷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步伐那样快,把外面的冷风都带了进来。
  屋里的丫鬟仆妇们一起屈膝:"王爷。"
  有人迎上去替他把斗篷解下来,小冬怔了下。
  这个人……就是她父亲吗?
  还是位王爷?
  他看起来年少英俊,气度不凡,就算面色焦虑气喘急促,也不失翩翩美男子的风范。
  这人一点也不象个已经成家立室有了孩子的父亲。
  他大步走过来,在床前站住,喊了一声:"青媛。"
  胡氏把小冬抱了起来退到一边,将床前的位置让出来。
  "青媛,我来了。"
  青媛是她的名字吗?真好听。
  她朝他微微笑,说:"你来了。"
  小冬被胡氏抱了出来,到了一间暖洋洋的屋里,胡氏给她倒了热热的茶,还有人端了小点心来。
  胡氏问她:"小冬饿不饿呀?吃一点好不好?"
  小冬摇了摇头。
  胡氏把一块点心放到她手里。
  点心软糯,小冬哆嗦了一下。
  胡氏问:"冷吗?"
  不是冷。
  她只是想到刚才握着的那只手,那是一只枯瘦的,毫无生机的手。
  门帘被人掀起来,有个孩子的声音问:"胡妈妈,妹妹在不在这里?"
  胡氏忙站了起来:"世子爷也来了?小郡主在屋里呢。"
  小冬好奇地抬起头来。
  有个男孩子,六七岁大,站在门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象玉石一样,皮肤象凝固的乳脂,真是个漂亮的过份的孩子。
  "小冬妹妹。"
  小冬瞅着他,没吭声。
  胡氏问:"世子爷是和王爷一起来的吗?"
  "嗯,"他转头往正屋看了一眼,神情黯然,不过很快又转过头来:"父亲说让我来陪妹妹。"
  是不想让孩子看着母亲过世吧?
  胡氏转过头,飞快地用袖子拭了下眼:"从京城一路到这儿可不近呢,世子爷饿不饿?我让人拿些吃的来。"
  他说:"我不饿,我来陪妹妹。"
  他拿起盘子里一块点心递给小冬:"妹妹,这个给你吃。"
  胡氏问他:"都是谁跟世子爷来的?替换衣服可带了么?"
  "刘妈妈他们没来,就我跟父亲来的。"他把手里的点心一个劲儿朝小冬嘴边递:"妹妹吃。"
  小冬手里也有块点心,一直没吃,都快攥出汗了。
  胡氏替他把外面的袍子和鞋子都脱了,他也坐上炕。小冬手里的点心扔也不是,又不想吃,干脆递给他。
  男孩子眼睛一亮:"妹妹这是要给我吃吗?"
  他还真就接过去吃起来了,吃得快,有点噎,胡氏忙端了热腾腾的一碗甜羹汤过来。
  "世子爷慢些。"
  他拍拍胸口,有些不好意思:"从中午起就没吃饭,在路上也就啃了点干粮点心。"
  小冬开口了,小声问:"哥哥?"
  "对对,我是哥哥。"男孩子很惊喜:"我还以为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把我忘了呢。"
  胡氏说:"哪能呢,不过世子和郡主也有半年多功夫没见了,小郡主许是觉得生,一会儿就好了。"
  "嗯。"他牵着小冬的手:"等我多和妹妹说说话,妹妹就不觉得生了。对了,今年从开春我就进集贤堂读书了。"
  集贤堂?是什么?学馆?听名字不象私塾。
  胡氏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一转眼世子爷都到了读书的年纪了,日子过得真快。"
  男孩子还是孩子,但是谈吐间在努力把自己当大人。说起读书来眉飞色舞的,小冬听着不太懂,人又小,眯着眼睛,半睡半醒地听他说话。
  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哭。似远似近,似真似幻。
  小冬悚然一惊,抬起头睁开眼来。
  没有听错,是哭声。
  起先只是孤零零的一声,然后许多人都跟着哭起来。
  胡氏探过身来,关切地看着她。
  "妹妹,妹妹,不怕……"
  男孩子把她抱起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声音颤抖不稳:"妹妹不怕……不怕……"
  小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然后迅速被男孩子的衣裳吸走了。软厚的料子贴在脸上,有一种潮湿的暖。
第二章 前往京城的路
  小冬在马车上颠得七荤八素。她相信这恐怕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马车,但是——最好的,也是马车。
  马车没有橡胶轮胎,没有液压减震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傻哥哥赵吕陪着她。
  他的眼睛通红通红,肿得象熟杏一样。这个年纪的孩子显然已经明白了什么是生离死别。
  而小冬却没有哭。
  没有人会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说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这年纪的孩子,也显然不能明白,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永别。
  赵吕就笨笨地跟她说,她娘去很远的地方了,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小冬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强打精神安慰自己。
  她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不喊母亲?他说的是,青姨去很远的地方了。
  难道,他和她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有可能——
  小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不是王爷唯一的妻子。不过既然是王爷,那也就不大可能只有一个妻子。所以即使她和赵吕不同母,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路上停下来歇了一次,胡氏抱着小冬喂她点吃的。
  车外面是一片野地,阴天,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林草坡都笼在一层淡淡的雾里。她刚看了一眼,就被胡氏拽了回来:"外头阴冷,小心着了凉。"
  小冬只吃了一小块儿糕也就吃不下了。赵吕吃了两块,也没有什么胃口。
  看她老想看窗外头,赵吕也探头看看,跟她说:"这是到了跃马山了……嗯,天黑前咱们就能到京城。"
  胡氏抱着小冬,她有些昏昏欲睡。
  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母亲的丧事办得极简,几乎就是无声无息地下了葬。按说,王爷的妻子,就算不是正妻,也不该这么……简直就象是偷偷摸摸的一样。
  如果说是不受待见的女人可能会如此,可是王爷带着世子特意从京城赶来,也不能说不重视。
  小冬想不明白,靠在胡氏香香软软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母亲去了,她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过。但是毕竟感情不是很深,若说亲情,整天抱着她哄她照料她的胡氏倒更象一个真正的母亲。小冬喊胡妈妈喊得倒是很顺口。
  她在梦里恍恍惚惚的,一时觉得自己还在现代,正在连夜赶设计文案,一时又发现自己站在空荡荡的古代大房子里头,到处都没有人,她一直走一直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一扇扇门都是关闭的,她大声呼喊,也听不到回声。
  "妹妹,妹妹?"
  小冬惊醒过来,赵吕松了口气:"到家了。"
  到了?
  车帘掀起来,胡氏先下了车,回身再来抱她。
  赵吕不干了,硬是挤过来:"我抱妹妹,我抱。"
  胡氏好言劝慰,赵吕哪里听她的,坚持说:"我能抱妹妹,我来抱。"
  胡氏又不能硬赶他,可是要把小冬交给他抱那是万万不能。不管摔了哪一个她可都担不起。两人一时僵持住了。
  小冬倒不急,托着腮蹲在那儿看着他们。胡氏急得大冷天出了一脑子汗,赵吕小脸儿涨得通红,谁都不退让。
  一双手忽然伸过来,小冬被一把抱起来。
  胡氏一眼看见,有些畏缩的退了一步:"王爷。"
  赵吕也立马老实起来了。
  小冬本能地伸手抱住了父亲的脖子。
  抬起头可以看见大门前挂的大大的灯笼,上面写着"安"字,在风里微微摇晃。
  赵吕挨挨蹭蹭地过来,看来还是不甘心。
  王爷一手抱小的,一手牵着大的,就这么拖拖搭搭的进了府。
  小冬的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四下里打量。
  虽然点着灯笼,可是天黑风大,能看到的东西太少。
  来来往往的下人都换了蓝布孝衣,侍卫还穿着劲装与护甲,但是腰间也换了黑带。
  差不多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戚容,不论是真是假,看着就让人觉得沉痛。
  有个女人迎了上来,她挽着青蛾髻,头上戴着素银头面,身上也是一身素白,眼睛微红。这明明是一身穿孝的打扮,可是小冬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很怪。
  是的,很怪异。
  也许是"女要俏一身孝"这话确实有理,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看起来眉梢眼角都是楚楚动人的风情韵质,她走动的时候也很迷人,腰肢象春风里初发的嫩柳一样,裙角温柔逶迤象片云彩。
  她肯定不是下人,这样的女人在哪儿也不会只是个下人的。
  "王爷,世子,"她屈膝行礼,顿了一下,又说:"这就是小郡主么?"
  安王只朝她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吩咐了一声:"让人把玉芳阁收拾出来,把跟小冬的东西和跟她的人都安置进去。缺什么就找福海。"
  那个女子眼睛微微圆睁,似乎意外之极。
  意外之中,似乎还有些别的。
  复杂之极的神情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却只是柔顺的应了一声:"是,我这就让人去打扫收拾。"
  胡氏上前来把小冬从安王手中接过去,行礼退下,赵吕看了一眼父亲,便跟着追了出来:"妹妹,妹妹,我带你去看我的院子。"
  胡氏轻声说:"世子一路奔波劳顿,先去更衣歇息吧,你看,齐妈妈都在那儿等着你了。"
  小冬趴在胡氏耳边小声问:"胡妈妈,刚才那个人是谁?"
  胡氏也低声回答:"那是明夫人。"
  小冬咬着唇,明夫人?是父亲的姬妾吧?
  "我要给她行礼么?"
  这么问并不突兀,胡夫人已经开始教她对不同的人应该行什么不同的礼。对长辈,对平辈中的年长者……
  "不用。"胡氏很快地说,干脆地语气中透出一丝嫌恶:"郡主不用给她行礼,她得给您和世子爷行礼。"
  "哦。"小冬点了点头。
  胡氏好象是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句:"玉芳阁,她就是想上一辈子也住不进去。"
  经过一重院落的时候,胡氏特意说:"世子就住这儿,跟玉芳阁顶近的。"
  小冬想看清楚,可是夜里实在看不清什么。只是她听见风吹来一阵轻而柔缓的哗哗声。
  这附近一定栽了不少竹子,不现在看不到。
  她的确太累了,胡氏给她擦脸洗脚的时候她已经不清醒了,等头一沾到枕头立刻呼呼大睡。
  无论心智成熟与否,她的身体是脆弱幼小的。
  穿越后的生活,好象比一开始想的是要复杂……
第三章 菩提果
  "哎哟,世子,您怎么这么一早就过来了,着凉可怎么办……"
  "我来看妹妹。"
  "郡主都回了王府了,以后天天都能见着面,您不用这么急呀。"
  小冬睁开眼,她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外面说话的又是什么人。
  "妹妹醒了吗?"
  "还没有呢……"
  小冬眨眨眼,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胡妈妈。"
  帐子被撩开了,赵吕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妹妹醒了。"
  胡氏急忙过来把他给请开:"世子爷,您到外头坐一会儿,我这就伺候郡主起身。"
  丫鬟们忙碌起来,捧着水盆,巾帕,妆盒,衣裳鱼贯而入。她们都梳着一样的辫子,穿着同样的窄袖短袄外面罩着孝褂。
  给小冬拿来的衣裳也是素色的孝衣。胡氏服侍她穿戴好,又给她洗脸梳头,小冬侧过脸儿,看见扎辫子用的绳也换成了素蓝的发绳。
  赵吕早等不及了,献宝似地捧着一个盒子就进来了:"妹妹,来,这个给你。"
  胡氏问:"世子爷这是拿着什么?"
  "好东西。"
  他笑嘻嘻的把盒子揭开,里面雪白的丝絮上头垫着两枚圆溜溜的红果子,色如珊瑚,质如玛瑙,有一股青涩涩的醉人果香。
  小冬不认识这是什么水果,胡氏却是见过世面的,失声说:"这是菩提果么?"
  赵吕点头:"是啊。"
  胡氏点头咂舌:"我早年跟着王妃见过一次……这个是哪里来的?"
  赵吕说:"太后给的,正好我和妹妹一人一枚。"
  胡氏略一思忖,低声问:"哪位太后?"
  小冬怔了一下,抬头看她。
  太后……还有几位?
  赵吕说:"是圣德太后娘娘。"
  胡氏点了点头:"怪不得。"
  见着小冬懵懂,赵吕解释说:"妹妹,这果子是贡品,名菩提果,又叫万寿果,神仙果,据说二十年才开花结果一次,生在人迹难至的悬崖峭壁,每年不过能得数十枚。说是吃了可以强身健体,女子服了还可令容颜肌肤润泽丰美,这两枚是太后赐的,正好咱们一人一枚,我一直给你留着呢。"
  有这么神奇?
  小冬将信将疑,胡氏又问了句:"世子,这果子的事,王爷知道么?"
  "父亲当然知道的,赐下来的那天我就说过我和妹妹一人吃一枚,父亲还夸了我呢。"
  这东西未必有那么神奇的功效,不过物以稀为贵。
  而且,更加可贵的是赵吕的心意。
  "来,妹妹,这个空腹吃最好。啊,张嘴,不要咬,千万不能咬。"
  小冬满脸黑线,赵吕年纪也不大,却时时处处装着小大人模样。
  小冬当然不会把他看成哥哥,倒是把他看成一个可爱的小弟弟一般。
  赵吕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枚果子送到她嘴边,目光热烈表情殷切。
  小冬没办法,张开嘴把果子整个儿含进去。牙齿刚一硌到果皮上,那果子就破了,汁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甘冽甜蜜里又带着微微的酸,香气浓郁,还微微的凉,一下子就滑下了肚子。
  小冬哆嗦了一下。
  咦?这就吃完了?
  这还没有细细品过呢,怎么就下了肚了?
  这可不成了猪八戒吃人参果了么。
  这么珍异的果子,应该在嘴里多品一品,才不了枉了它二十年才开花结果的艰辛啊。
  "妹妹喜欢吃么?"赵吕瞅着小冬的神情,把盒子里的另一个也拿了过来:"那这个妹妹也吃了吧。"
  "可不成。吃一个已经是福分了,再说,郡主还小,吃这么多,也见得能克化消受。世子快把这个吃了吧。"
  赵吕还是把那个果子托到小冬面前来,小冬闭着嘴猛摇头,他才缩回手:"好吧,那……下次再得了,再给妹妹吃。"
  胡氏问:"世子不是要去上学去?"
  "父亲给我告了假……"他低下头说:"青姨的事情……"
  胡氏一怔,随即暗骂自己问了句蠢话,忙说:"正是,郡主才回来,正好和世子多在一处说说话,兄妹俩打小儿没多见过几回呢,王府里的人郡主也都不认得。"
  赵吕点点头:"对对,恐怕太后还会召妹妹进宫去的。"他拉着小冬的手一样样交待:"圣德太后娘娘脾性好,待人也好,见她老人家不用害怕。圣慈太后娘娘……人也好,就是不爱说笑,规矩也大,若是去拜见她老人家,规矩可错不得,不然的话挨顿训斥都是轻的。"
  真有两位太后啊。
  太后这种东西……按常理都是一个。若是有两个,多半要生事端。
  两个太后里头,应该只有一个是皇帝的生母。虽然太后不是皇帝,不是什么"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可是自家的卧榻之侧还有别人酣然大睡——
  小冬仔细听他怎么说,可是赵吕却没接着朝下说,只说:"皇后娘娘也是个很好的人,李贤妃多病,不大见人。明贵妃的话有些多,她身上还香的异样,上次熏得我直打喷嚏……"
  胡氏忙说说:"世子——"
  赵吕怕她唠叨,忙说:"其他人就是同辈了,四位皇子,三位公主。"
  胡氏却不敢让他再说了,赵吕就算机灵聪慧毕竟还小,不太懂得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却不能说。
  小冬和赵吕一起用了早饭,赵吕似乎想把一直亏着的兄妹情一下子补回来,不停地说"妹妹吃这个""妹妹尝尝这个",胡氏在一旁都插不下手去。
  大概是没有和他同年龄的小孩子,在这座偌大的王府里,做世子也是很寂寞的吧?
  小冬只吃了一点东西就饱了,本来她胃口就不大,赵吕觉得她吃得太少,又想着是不是饭食不合口,又问她是不是回了王府住得不惯。
  真是个傻哥哥。
  安王爷看起来清贵高华,遗世独立。生个儿子却只有长相象他,性情全然不象。
  "对了,"赵吕拍了一下手:"父亲说,年前河东的一位表兄和两位表姐就要进京来,到时候肯定是住在王府里,到时候就有人陪妹妹说话玩耍了。"
  小冬不知道他说的哪门亲戚,反正她人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也没什么。
  少说少错。
  小冬摸摸肚子,早饭吃得多了,有点涨。
  话说,那据说价比千金的菩提果吃下肚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啊。
第四章 进宫
  小冬在晚饭的时候见着了父亲安王。
  胡氏将她放在地下,小冬有模有样,按着胡氏所教的给父亲行了个屈膝礼:"见过父亲。"
  "嗯。小冬过来。"
  安王的语气温和低柔,象是夏夜里幽幽的琴鸣,小冬心里咋舌,就算不看人,这把声音也够美的。
  安王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小冬有些紧张,一动不敢动。
  "小冬也长大了……"他轻喟一声,仿佛风过竹梢:"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一点点大,一只手就可以托住……"
  小冬的头不知不觉抬了起来。
  安王爷眉宇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忧色,仿佛高山上皑皑冰雪,晶透寒凉。那样的雪,即使是盛夏的时光,也不会消融。
  即使他微笑,那股忧郁也浓得化不开。
  安王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你长得象你娘。"
  是么?这里的镜子不够清楚,小冬不知道自己长的什么样,镜子里的那张小脸怎么看怎么象一只圆嘟嘟的大苹果。不过,如果长的象娘,那应该也不会丑。
  安王没再说话,小冬靠在他膝边,目光从他腰间的围带,又移到他的衣摆上。
  镶了黑边的素服——他是在为母亲服丧吧?
  不多时赵吕也来了,他在安王面前极是守礼,行过礼,又朝小冬点头:"妹妹也来了。"
  小冬似模似样的朝他屈了屈膝,喊了声"哥哥"。引得赵吕眉舒目展,看来心情比刚才进来时要好很多。
  赵吕坐在安王的左手边,小冬坐在他右手边。
  没有其他人,那个颇具风情的明夫人并没有出现。
  王府的饭食也不是山珍海味珍馐遍陈,摆在小冬面前的是蛋羹和白粥两样。胡氏行过礼,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来,拿了勺子喂小冬。
  粥看起来平平无奇,入口感觉却极好,米香浓郁,稠浓软糯。蛋羹吃着很鲜,微带咸味。
  安王还指着一道豆腐说:"这个她也可以吃。"
  小冬注意到这桌上都是素菜。
  用过饭,安王问了几句话,吩咐了一句:"小冬刚回王府来,只怕不大习惯,你要多费心。"
  胡氏忙应了:"是。"
  安王顿了下,又说:"这两天预备一下,太后今天说起,想见见小冬。"
  胡氏忙应了下来。
  太后……
  太后是什么样子呢?
  小冬一直到躺在被窝里,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胡氏将她安置好了之后,放下帐子,端着灯轻轻走开。
  屋里还有人,隔着屏风,有丫鬟睡在那里值守。
  胡氏和她说话的声音隐约可闻。
  小冬竖起耳朵,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成年人总以为孩子什么也不懂,所以,她们在说话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透露出些什么来。
  "今天明夫人让人送来了四身儿衣裳,看着都不象赶着做出来的,怕是早就预备了……"
  胡氏问:"谁送来的?"
  "明夫人身边的绿水……"
  她们的声音更细,小冬仔细听也只听着一字半句。睡意迷蒙间,小冬又听着胡氏说了句:"……过两年郡主会进宫,我一个人恐怕看顾不周全,你也得多当心留意,万不可有什么疏漏,毕竟宫中可不比别处。"
  "是。"
  进宫啊……
  小冬心里略微不安。
  不过她也在心中安慰自己,她到现在一直都很好,并没有露出什么太多破绽。尽量少说话不说话,应该不会有事。
  只是想不到进宫的日子那么快就到来了,快到小冬觉得自己根本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那天一大早小冬就被胡氏和丫鬟们从被褥中挖了起来,比素日起身的时辰要早得多。丫鬟捧来新衣,小冬睡眼惺忪地任人摆布,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套上身,感觉自己象个布娃娃一样。
  胡氏抱着她出门,远远的,可以看见赵吕的院子也是灯火通明,赵吕的乳母齐氏跟在赵吕身后也出了院门。赵吕穿着素袍,戴着银冠,远远看去象个精致的昂贵的大玩偶一样。
  小冬知道自己肯定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只是比他又小一号。
  "我和妹妹一起进宫去,咱们得先给太后请安,去晚了不恭敬。"
  小冬点点头,小脸儿刚从屋里出来,让冷风一刺,红嫣嫣地,可爱得让人想咬一口。
  小冬左右看看,没有见着安王爷。
  赵吕弯下腰来轻声说:"你找父亲么?父亲要去上朝,已经先走了。"
  原来王爷也要上朝么?
  小冬还以为王爷就是电视里小说里那样专管风流倜傥混吃等死欺男霸女阴谋自篡位的……
  胡氏抱着她上了车,赵吕却不肯上另一辆车,头一昂:"我要和妹妹坐一起。"
  他的乳母齐氏不象胡氏这般温柔和软,神情有些冷漠,说话也有一句是一句:"去别处的话世子与郡主同车也无妨,进宫还是不要轻忽。"
  赵吕被她一句话说得蔫了,活象霜打的小禾苗,乖乖跟着齐氏上了前面那车。
  小冬恍惚听着胡氏说过,世子和郡主的乳母都是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最后还是王爷点了头才能成的。齐氏和胡氏一个肃然端正一个温柔平和,分别侍奉世子和郡主,还真是恰到好处。
  车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壁角还挂着一盏极小的玲珑八角灯,车里头映得昏黄柔暖,小冬想看看外面的街道。可别说胡氏不会让她掀帘子,就是掀开了,外面也是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
  冬天的晨光来得晚,他们到宫门口下车时东边才刚有些蒙蒙亮,小冬还未来及感受到凉风寒意,已经被胡氏拿斗篷密密一包,抱着进了宫门。
  宫灯还都亮着,远远的一点点的光排成行,照着长长的深寂的一条宫道。空气中弥漫着洒扫过的水气和一点点灰尘的味道。
  胡氏抱着她一路向前走,不知经过了多少道门户,小冬心里琢磨,看来这个做乳娘,不但是个技术工种,更是个体力活计。胡氏倘若虚弱一点儿,抱着自己走这么长的路,就够她喝一壶的。
  进了一间侧殿之后,胡氏小声对她说:"郡主,等下先拜见圣德太后娘娘,再向圣慈太后娘娘行礼。"
  两位太后原来是居于一宫吗?
  不过等进去了,小冬马上想不到那些乱糟糟的念头了。
  屋里头人太多了,小冬进门的时候,那道门坎都快比她高了,是由胡氏抱进,进了门放下她。以小冬的身高,只能看到了一片锦绣裙裾,各式各样的颜色,各式各样的绣纹,扑天匝地,满满当当,象是夏天夕傍晚满天绚烂的霞彩。
  还有香气,各种香味儿,浓的,淡的,明明是冬天,这里却又暖又香,象是已经到了春天,许多花儿一起开了。
第五章 太后
  小冬和赵吕在正中摆的垫子上拜了下去。
  她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象一个圆滚滚的绣球一样。虽然胡氏教她的动作她全都记得,也自信都能做好——
  可是她忘了,世上有个词,叫意外。
  她顺利地跪好了,但是在朝下叩拜时,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象个球一样滚到了一侧。
  零星的笑声从女人们围坐的地方传过来。
  赵吕迅速转过头来关切地看着她,伸手过来扶了她一把。
  小冬脸上微微发红,她扶着赵吕的手稳住身体,重新跪好。
  上头有人清清嗓子,于是那零星的笑声消失了,殿里重归寂寞。
  小冬又朝下拜,这次她很认真,自认为跪得很稳。可是一重重衣料,软软的垫子,肉乎乎的手脚,种种客观因素叠加起来——这次头还没沾到垫子的时候,眼前又是天旋地转,她又歪到一边去了,这次连带着把跪在一旁的赵吕也给碰翻了。圆滚滚的小冬简直如一个不屈不挠的不倒翁一样左摇右摆,就是没法儿行完这个礼。
  这次坐在上头的人也忍不住笑了:"快搀起来吧,别拜了。这么小的孩子,也难为她了。"
  有人把小冬抱了起来,扶她站稳。
  穿着这么厚厚的衣裳,走路都举步维艰。小冬转头看看抱她起来的宫女,穿着一件青缎短袄,系着粉色的裙子,看起来毫不臃肿,反而显得亭亭玉立,腰肢纤细。
  "来,过来让哀家瞧瞧。"
  为什么太后要自称哀家呢?因为死了丈夫所以哀吗?
  小冬脑子里胡思乱想,人迈着小碎步朝前挪。厚厚的衣裳裙子让她行走不变,几乎是一扭一扭的到了太后的座前。
  一只保养极好的,白皙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冬终于看清楚了太后的样子。
  太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或富态,或精明的老太太。实际上,她和老字半点都沾不上边。五官端正,容颜秀美,笑容温柔可亲,果然如赵吕和胡氏说过的那样,是个脾性极好的人。
  "你叫小冬是不是?"
  小冬点了点头。
  "好孩子……"她打量着小冬的相貌,摸摸她的头,转过脸去对另一个人说:"姚妹妹,你看,这孩子生得可象她娘?我还记得青媛的眼睛,也是生成这样。"
  另一个声音响起:"姐姐说得是。"
  这声音清冷如山泉,说不出的动听。小冬忍不住转头去看,赵吕忙拉着她一只手,低声说:"那是圣慈太后娘娘。"
  小冬只看了一眼——
  圣慈太后,绝对是个美女。
  也许美女二字在皇宫中最不稀罕,这里或许是天下美女数量最多,品质最优,密度最大的一片区域了。可是圣慈太后就算身处一群各有特色风姿不凡的美女之中,仍然能第一时间夺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她的肌肤细白如玉,眼睛如一泓秋水般,澄净明澈。眉眼仿佛丹青妙手细心描画出来的,没有半分不完美之处。
  如果真说有什么缺憾,就是她的神韵气质。她的目光里却明明白白的透出一股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意味。
  就象一朵生在高处的稀世奇花,名贵,寂寞,自开自落自甘心。
  小冬在看到她的瞬间就确定了一件事。
  这位圣慈太后,一定就是安王的生母。
  没有这样绝世姿容的母亲,哪来那样俊逸不凡的儿子?
  唔,那也就是说,圣慈太后,就是她的祖母了?
  小冬愣了。
  祖母……咳,眼前的圣慈太后看起来如此年轻貌美,连儿子都不象有的样子,谁能知道她竟然都已经做祖母,有赵吕这么大的孙子。
  小冬年纪小,又是初次进宫,并没人这会儿站出来挑剔她的礼仪不周。赵吕仍然规矩地又向圣慈太后行礼问安。
  圣慈太后只点了下头,淡然地问:"你父亲呢?"
  赵吕恭敬地答:"父亲上朝去了,吩咐我和妹妹来向两位太后请安。"
  圣德太后揽着小冬,低声说:"唉,这可怜的孩子……"
  她的眼圈一红,拿起帕子拭泪。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郁起来,刚才的欢快象是凝结住了,重重地压在人的肩膀上。
  旁边有人劝:"小冬妹妹这不是有两位太后诸多长辈看着护着么?太后快别伤心了,不说眼前的人,就是已经去了的人,也会不安啊。"
  说话这人穿着一身金雀翎丝缎对襟裙裳,头上戴着一顶金丝攒珠芙蓉冠。
  这种打扮在这屋里也是独一份儿,她的尊贵身份也就不言而喻。果然圣德太后身边的人也跟着劝:"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太后就不要伤心了。"
  圣德太后点点头:"你们说的是,不过我想起青媛那个丫头来,可比你们都强多了,只是命薄啊,身子一直不好……现在撒手一走,扔下孩子才这么小……"
  小冬怔怔站那不出声,赵吕的眼圈也红了,握着小冬的一只手,默默地不作声。
  "太后快别伤心,您看您,把两个孩子都又吓着了。"
  圣德太后把小冬揽过去:"嗯,看看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我才头次见。"她拿了一块点心递给小冬,小冬接过来——为什么这些人总喜欢给她递点心?递点儿别的成不成?在马车上颠了一路,又被这满屋的香味儿一熏,她一点儿都吃不下去啊。
  身后忽然有人说了声:"这个就是小冬妹妹啊?"
  小冬转过头,有个小姑娘笑吟吟地看着她。她生得秀美可爱,有八九岁年纪,梳着双鬟,穿着淡粉的衣裳,可以预见用不了几年一定又是个大美女。
  小冬都快美女免疫了。
  旁边赵吕告诉她:"这是六公主。"
  六公主扬手打断他的话:"别闹那些虚礼了,喊我一声六姐姐就是了。嘻嘻,我等了好些天啦,以后终于也有人叫我姐姐,再也不用当老幺了。"
  圣德太后笑着招手让她过来,一手抱着小冬一手揽着她:"你怎么先跑来了?你姐姐们呢?"
  "她们又不缺妹妹,自然不用急着来。我可得先来瞧瞧,以后我也是有妹妹的人了,这可是桩大喜事。"
  旁边一个女子说:"六公主盼了这么些年的妹妹,可算盼着了——不过郡主又不在宫里头住,六公主想当姐姐的凡愿只怕还是圆不了啊。"
  六公主嘴微微嘟起来,摇着圣德太后的手撒娇:"太后娘娘,那就让小冬妹妹留下来给我做个伴儿嘛。"
第六章 公主
  圣德太后笑着说:"那可不成,安王爷可舍不得。再说,你身边还少得了人?夏天的时候你不是找了两个丫头做了伴读么?是谁家的来着?"
  伴读?皇子才要伴读吧?公主难道也要?
  皇后说:"记得一个是张婕妤的侄女儿,另一个姓崔,父亲是户部员外郎。"
  "对,我也想起来了,我还见过的。"圣德太后说:"这一上了年纪,记性是越来越坏了。"
  有个妃嫔说:"太后哪里算老,您这精神气色可比我们这些人还强多了呢。"
  六公主小声抱怨:"她们没意思嘛,跟木头似的。个个都象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这个不行,那个不许——"
  圣德太事笑着指她:"你就是想有人陪着你疯玩就是了。"
  六公主怏怏不乐:"可是小冬妹妹一个人在安王府里头,也没有姐妹陪她,她也怪闷的呀,不如进宫来和我一块儿,那我和她可不都有伴儿了?太后娘娘,您就疼疼我吧,把小冬妹妹跟安王叔要来,和我作伴儿。"
  圣德太后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就你事儿多。那你自己怎么不去求你王叔去?说不定他看着你一高兴,就答应了呢。"
  六公主辨道:"安王叔可没那么好说话……太后娘娘,宫里比我大的人很多,可是我没有妹妹呀。"
  小冬歪着头看她。
  六公主看起来是可爱,好象也不难相处。可是小冬绝不想进宫来。王府已经人事复杂,皇宫就更不用说了,小冬可不想劳力累心担惊受怕的过日子。
  赵吕插了一句:"妹妹也会有伴的儿,年前沈家的表哥和表姐便会来。"
  六公主怔了下,马上问:"沈家?河东沈家?那沈三来不来?"
  圣德太后说:"你个女孩儿家,问这些做什么?"
  "沈三的名气多响啊,不过弱冠之年,声名都传遍大河南北了。有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的……"六公主小声说:"还听说他生得比女孩儿还俊俏。"
  太后笑着摇头:"你这孩子啊——说你不懂事吧,又懂点事。可说你懂事吧,你这话说的哪象个懂事的样子。回来我就告诉你们区师傅,你的功课还是太轻了,让她给你再加一倍才是。"
  六公主顿时苦了脸:"太后娘娘……人家才不轻松呢。我又没有五姐那么聪明,区师傅教的东西我学着很吃力的,五姐学一个时辰就行,我得学两个三个时辰,还未必能学得会呢。"
  这话听起来,好象是在夸那位五姐聪明。可是,小冬怎么觉得这话酸溜溜的,不是那么对味儿呢。
  六公主这个年纪还算是孩子呢,应该说皇宫里果然没有纯粹的天真吗?
  不过,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宫人说:"四公主、五公主到。"
  门帘掀起,宫女簇拥着两个姑娘走了进来,先向两位太后问安,又问皇后娘娘安,然后才有余暇招呼小冬。
  "这是安王叔家的小郡主吧?"穿鹅黄衣裳的少女抿嘴笑:"我是你四姐。这是你五姐姐。"
  小冬看看赵吕,然后屈膝行礼,两位公主却都还了礼。
  四公主看来已经十二三岁了,脸庞圆圆的,眉毛细淡,看起来一团和气。五公主身量比她矮些,可是一双眼慧采流光,面庞如花。小冬打量她,她也回以一笑,唇边有个浅浅的笑涡。
  "好了,你们姐妹们去亲热吧,小冬还小,你们几个当姐姐的可得好好看顾她。"
  四公主年纪最长,笑着应了一声,牵着小冬的手说:"来,小冬妹妹,咱们去那边儿坐。"
  她的手柔软丰腴,掌心温热。
  小冬听人说,手生得软的人,心肠也软,不知是不是真的。
  小冬转头看赵吕。
  四公主微笑着说:"吕弟也一起来吧。"
  六公主却摇头不依:"才不要。他是男子,跟咱们在一起搀和什么,去去去,你去外头去,别和我们在一处。"
  赵吕可不会乖乖听话就走,抢上前来牵起小冬另一只手:"父亲说了,让我好好看着妹妹。"
  六公主还要再说,四公主轻声说:"六妹妹别淘气了,小心太后训斥。"
  六公主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果然老实下来。
  她看的当然不是圣德太后,而是圣慈太后。
  那位太后娘娘的冷漠肃然与这殿中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看一眼就让人觉得身上发冷。
  四公主牵着小冬绕过屏风,出了殿门。太阳初初升起,庭院里晨雾未散。四公主指着东南方向对小冬说:"我住在那边的宜兰殿,五妹妹和我同住。六妹妹年岁还小,跟她母妃同住芙蓉殿。喏,在那个方向。"
  六公主拿出一个粉绒绒的绣球来玩,那球上有绳,绳子一端握在六公主手里,球垂下来,六公主走路时就拿足尖去碰这个球,一踢一踢的。小冬看到她的鞋尖绣着蝴蝶,脚步起落间,那蝴蝶便时隐时现,仿佛在与绣球嬉戏。
  四公主说她:"六妹可不要这样玩,当心让人看见。"
  六公主离了太后眼前,似乎对四公主并不怎么服气:"看见又怎么样?"
  四公主只说:"只看见是没什么,可若是传到圣慈太后或是区师傅那里……"
  六公主打个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立刻老老实实把球收了起来。
  四公主牵着她进了一间侧室,这屋里也是暖意融融,窗子极大,糊着雪白透亮的窗纸。
  "前头人多,咱们在这里坐一会儿。"
  四人围着矮桌坐下,赵吕挨着小冬,轻声问:"妹妹累不累?"
  小冬摇了摇头。
  宫人端上茶点,四公主笑吟吟地拿了一块糕递给小冬。
  点心,又是点心。
  小冬只能乖乖接着,六公主喝了口茶,忽然问:"小冬妹妹之前一直同安王妃住在山庄里吧?这是不是头一次进宫?"
  小冬不知道什么山庄不山庄,不过做为小孩儿就有这点好处,可以装傻充愣,她咬了一口糕,瞅瞅六公主,不吭声。
  六公主又笑着问:"你是喜欢这里,还是喜欢原来住的地方?"
  赵吕替小冬解释:"妹妹还小呢,哪懂这些。"他把话岔了开:"四姐姐你们今天不用上课?"
  "我们今日不用去。你忘了?内学隔三日一休,和你们不同。"
  赵吕恍然:"哎,真的忘了。"
第七章 早膳
  原来公主也要上课……
  小冬正在寻思,五公主问她:"小冬妹妹识字么?"
  小冬这回倒是很诚实地朝她摇摇头。
  "等你再大些,也能来上学了。"
  四公主也点头说:"正是,今年惠王、景王还有颖王家中的几位姐妹也都来进学了,再加上各人的伴读,学里可比往年热闹多了。等小冬妹妹也来,只怕集玉堂里人都满得坐不下了呢。"
  六公主却皱皱眉头:"今天难得有一天的闲,别老提着那些事。咦?这茶的味道怎么……"她问一旁的宫女:"这是什么茶叶?以前没喝过?"
  那宫女敛衽屈膝,轻声答:"回禀公主殿下,这是河东金州府的贡品秋茶。"
  "金州那种地方也有茶叶?"
  四公主也尝了一口:"嗯,这茶清,绵,软,倒是不错。"
  六公主却摇头:"淡了些,我不喜欢。"
  她们说她们的,小冬只管竖着耳朵听,没过多时,有个宫女过来寻她们,她穿戴与旁的宫人不同,一袭淡绿圆领罩衫,不象宫女装束,倒象是……嗯,外头朝廷上做官的男人穿的官服一样。
  "公主殿下,世子,郡主,太后娘娘传膳了。"
  四公主点头说:"麻烦高姐姐了,我们这就过去。"
  这位高姐姐应该是**的女官吧?果然气质就不一样,不卑不亢,清雅平和,和一般宫人妃嫔全然不同。
  前殿里这场早请安已经散了场,刚才那满屋子的花团锦簇美人如云现在只余下空荡荡的香气,小冬只看到圣德太后坐在那里,圣慈太后却不在——也就是说圣慈太后并不住在这里,刚才也是来请安的?
  小冬模模糊糊地猜想出来,圣慈太后,应该是皇帝和安王的生母,也就是小冬的亲祖母。而圣德太后,应该是以前的皇后。
  这样就说得过去了,所以才会有两位太后,而圣慈太后并不是先皇的正妻,因此虽然现在母以子贵被尊为太后,却还是得守妾妃之礼来向圣德太后问安。
  按说,皇帝的母亲应该是这**里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偏偏还有个圣德太后压在头上——
  不过,那和她又没关系,小冬捧着一碗粟米粥老老实实喝粥,还吃了一个水晶包子。
  宫里的饭食比王府的更精致些,食器多了几种,饭食花样也多。小冬暗暗数了数,光小菜就是十六个碟子,粥有四样,各种点心糕饼吃食更多,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圣德太后轻声吩咐了一句,有宫女应声而去,片刻后端回来一个盖碗,放在小冬面前。
  圣德太后微笑着说:"这个好克化,正适合小孩子喝的。"
  宫女揭开碗盖,里面是一碗乳羹。
  小冬以为是牛乳,但是喝了一口就发现,这是羊乳,有点膻味,但是并不算重,咽下去之后,嘴里还有淡淡的药草香气。
  六公主瞅着那碗乳羹,小声说:"太后娘娘,就只小冬妹妹有么?"
  一旁宫人解释说:"殿下,这乳羹是太后娘娘的份例,每天只有这一盏的。"
  小冬才知道这东西这样金贵,本能地抬头去看赵吕。
  赵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中却透出温柔的意思,示意她别担心。
  反正不是她要来的,是太后主动给的。
  她又是小孩子,把这个喝了也无妨吧?
  圣德太后对六公主说:"你小冬妹妹身子弱,她出生时便不足月,又一直养在外头,你怎么倒和妹妹抢起吃的来?"
  六公主扁着小嘴:"太后娘娘偏心,小冬妹妹一来,便不疼我们了。"
  圣德太后笑着说:"你这丫头……好,明儿你再来,我给你留着。"
  六公主眨眨眼:"明天要上课了,过不来——太后娘娘,那,下次休日我再过来,您给我留着吧?"
  小冬脸埋在碗里,瞅瞅六公主,又看一眼圣德太后。
  这是争食,不过,更是争宠。
  难怪人都说,会哭的小孩儿有糖吃。你不争,别人就会去争。在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每个人想朝上去,就要把旁人踩下去才成。
  幸好她只是郡主,不是公主。
  四公主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都司空见惯了一样。五公主轻声说:"六妹妹不要淘气,你就会眼馋肚饱,上回吃百草糕你还嫌有药气,这会儿又要这个,要了你也不会喝。"
  六公主脸笑得甜甜的:"那可不一样,这个肯定好喝的很,你不见小冬妹妹都喝了小半碗了?"
  她脸上是笑着,不过攥着筷子的手指却比刚才用力了。
  五公主看她一眼:"你可别只顾着贪吃,前儿是谁说要管住了嘴,瘦下来了好学跳圆腰舞的?"
  圣德太后诧异:"你学那个做什么?"
  六公主不象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低声说:"只是说说罢了,我看着旁人跳着好看……"
  圣德太后脸色不悦:"别弄那些歪门邪道的,你是公主,又不是伶人。"
  这话说得六公主小脸儿顿时发白,站了起来肃手听了,然后应了一声:"是,蕊儿知错了。"
  圣德太后点了点头:"嗯,你年纪还小,不懂事,这次便不罚你了。"又转头对四公主五公主说:"你们做姐姐的,看到她有什么做的不对,要时时管教提点她才是。"
  四公主和五公主也都站起来听了,连赵吕也站了起来,满桌上就剩圣德太后和小冬还坐着。
  小冬看起来还是一脸呆呆的懵懂样子,心里却对五公主竖起大拇指来。
  厉害啊,不显山不露水,一句话就把六公主的气焰灭下去了。
  相比之下,六公主这么上蹦下蹿卖命争宠,简直跟个小丑一样。
  这顿饭估计除了小冬,其他人都没吃饱,圣德太后虽然对小冬和颜悦色,但是心情明显也没有刚才愉悦。用过早膳,又说了会儿话,赵吕便带着她退了出来。
  刚才那个姓高的女官送他们出来,浅笑着说:"世子请稍待,太后娘娘有赏赐给郡主,请世子差遣一人随奴婢去清点过目再画个签押,回来出宫门的时候禁卫军也好清查的。"
  赵吕对她也很客气:"请高姐姐替我和小冬谢过太后娘娘,我这就让人过去。"
  咦?还有赏赐?
  不知道赏了些什么?
  小冬盘算着,这些赏她的东西,应该算是她的私房吧?旁人是拿不去的。
  嗯——她一头黑线地想,但愿不是又赏了几盒子点心给她吧……老是点心点心,她都要得点心恐惧症了。吃又吃不完,又不能保值,也不能换钱……
第八章 苹果
  太后赏的不是吃的,是穿的。
  素棉缎也有,织花锦也有。胡氏一匹匹看过,先挑出两样来:"这个正好给郡主再裁两件冬天在屋里穿的,那个给丫头们做件夹袄,一人一件只怕不够,再从库里挑一挑配上。"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说:"这两个好,留着姑娘大了再穿。"
  小冬是不懂什么好什么不好,但是胡氏指的那两匹,上面的纹彩撷花连罗如云似霞,她好奇地摸了摸,那纱缎象蜻蜓翅膀般透薄,偏又软如游丝。
  除了衣料锦缎,还有一些小玩器,
  胡氏给小冬换过衣裳,又把头发拆开,梳顺了之后束成两把。小冬顿时觉得头上身上都轻了不少。再喝了半盏热热的果子露,胡氏便抱着小冬去见安王。
  小冬行过礼,就靠着安王坐的软榻。
  "今天进宫高兴吗?"
  小冬挺顺口地说:"高兴。"
  "见着两位太后了?"
  小冬点头。
  "还见着什么人了?"
  "皇后,"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了句:"公主。"
  安王摸摸她的苹果脸:"三位公主都见了吗?"
  小冬用力点头。
  "你将来要和她们一块儿进学念书的,所以要好好相处。"
  小冬不管他说什么,反正一律只管点头。
  安王看她象小鸡啄米似的,也觉得好笑。小冬穿着一件素白的棉短袄,头发鸦翅一样黑,更衬着一张小脸水灵灵红扑扑的。
  安王把她抱在膝上,拿个苹果逗她,又问:"太后娘娘那儿的早膳好吃么?"
  小冬其实对苹果不是那以感兴趣,但是为了让安王觉得她感兴趣,不得不努力从他手中抢苹果:"好吃……"
  其实一点儿都不好吃,又不算甜,也不算香,还一股药味儿——
  小冬这种想法多少有点算是迁怒。
  任是谁这么些日子来睁眼闭眼只能吃各种糊糊,不管是米糊面糊蛋糊菜糊肉糊——都得吃出点儿不耐烦来吧?
  今天太后给的那乳羹,就算里头放了千年灵芝草万年伏苓霜什么的,可它还是一碗糊糊!
  眼见着苹果终于抢到了手,安王却手腕一转,让小冬扑了个空,顺手把苹果递给一旁的丫鬟:"去,让人把苹果捣成果泥拿来。"
  什么?又是糊?
  小冬咬牙切齿,眼里只有那个红通通的苹果。
  苹果啊苹果,又红又香,又脆又甜,又多汁又美味……
  等到全搅成糊,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用力向前扑,做最后的的努力。绝不能让这个可爱的苹果也变成一碗烂渣糊!
  苹果苹果大苹果,近在咫尺啦!
  忽然间眼前天旋地转,就象早上在太**中请安跪拜时一样,小冬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从安王怀里翻了出来,一头扎进软榻上堆叠的几个锦垫里头,只露出一双小脚在外面。
  她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想明白——
  这个身体圆胖无力,实在太不听使唤了!
  "唔唔唔……"
  安王爷吃惊过之后,看着小冬用力挣扎,可是使不上力,一双脚踢来踢去,就是翻不起身来。
  胡氏正要上前,他一抬手,胡氏忙站住了脚。
  安王看够乐够,才抓着她的脚踝,象拔萝卜似的把小冬拔了出来。
  小冬终于重见天日,脸蛋通红眼泪汪汪,瞅着这个笑眯眯一脸看好戏表情的罪魁祸首,骂也不能骂,打更不能打,忽然间福灵心至,哇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这下安王的闲适,淡定,从容,风度——全都被这一声哭给惊没了,顿时手忙脚乱愧疚起来。
  赵吕更衣洗脸从外头进来,一眼看着小冬正在哇哇大哭,忙得奔了过来:"妹妹怎么了?妹妹别哭了——"
  小冬委屈得要命,指着安王说:"爹,抢果果!"
  虽然安王才是王府的最大BOSS,但是这种我打不过你骂不了你我也得埋汰你的作风太适合由三岁孩子来表现了。反正她才三岁嘛,不懂事,撒娇撒赖乃至撒泼都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
  赵吕那个表情啊,活脱就是个囧字。
  大概这个孩子之前从来没遇着过这样的问题吧。被妹妹表情殷切目光诚恳地看着,仿佛一心就指望着这个哥哥主持公道了。而父亲在一旁坐着……该怎么办呢?
  妹妹当然是可爱的,天真的,善良的,需要他爱护的,别说只是要个苹果,就是要天上的仙桃儿那也要去找梯子给她摘。可是父亲是清贵的,高傲的,值得全心敬重的,绝对干不出这种和小女儿抢苹果的事情来。
  大冷的天,赵吕硬是憋出了一身汗。
  那个肇事的苹果就安稳地搁在一旁,赵吕仿佛漆黑长夜中忽然看到了划破长空的闪电,眼前顿时一亮。
  "妹妹,是不是这个苹果?"
  他那个口气好象不是在问苹果而是活象在问"是不是这个登徒子调戏了你"一样。
  小冬抹了抹眼,嗯了一声。
  赵吕松了品气,一抬手:"去,把这个苹果切成两瓣,不,切成四瓣!"那口气神态,活象在说把这个人犯推出去问斩的官老爷一般威风杀气。小冬怔了,安王爷愣过之后,忽然呵呵笑出声来。这一笑有点泄了赵吕的底气,他下面的话就不再那么威风凛凛了,声音小了一半,接着说:"嗯,给父亲和妹妹一人一半分了吧……"
  胡氏咬牙忍着,实在忍不住,在自己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哟喂,疼!
  幸好是真疼,要不然她就笑出声来了。
  郡主回来是真好啊,以前在庄子上,一天到晚都难得出一声,闷闷的。
  一边齐氏也觉得,郡主回来是太好了,要不然王爷和世子一天见面,除了请安,问功课,别的话说不上一句半句,整座王府暮气沉沉的,难得听见一星半点儿笑声。
  那个险些引发了一场血案的苹果被利索地拿了下去,不一会儿会被斩成均匀的四块儿又端了回来。
  赵吕讨好地拿起一块儿苹果递过来:"妹妹来,吃苹果——"
  小冬满脸黑线,看着一屋子人要笑不敢笑的扭曲神情,愤愤地朝着苹果咬了下去。
  卡嚓——
  甘甜的汁水,脆脆的口感……
  小冬感动得差点又淌泪。
  好吧,不管过程怎么样,苹果终于是吃到嘴里了。
  赵吕又端起碟子,恭恭敬敬地朝安王说:"父亲,吃苹果。"
  安王含着笑拿起一块:"你也吃吧。"
  赵吕也拿起一块来——这件事,算是处理好了吧?父亲笑了,妹妹也不哭了,自己还吃上了苹果……
  不过一说到吃,他抬头说:"父亲,今天早上太后把羊醴羹赐给妹妹吃了呢。"
  安王一怔:"是么?"
  "是啊,六公主还眼馋呢,也向太后讨着吃。不过太后说只有一份,所以只给了妹妹。后来为这事儿,六公主还挨了训斥。"
  安王拿苹果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过了片刻,才说:"下次若太后再赏这个给你或是妹妹,你们可不要吃。"
  "怎么?"赵吕还觉得挺高兴,连六公主都讨要不到的好东西,给了妹妹吃,不是很好吗?
  "那里头的药材,是有了年纪的人补养用的,你妹妹还是小姑娘,怎么能吃那个呢?药怎么是乱吃的?比如油与水比,当然油比水贵重,但若是房子着了火,自然该朝上泼水。你若往上泼一盆油呢?"
  赵吕一下子出了身冷汗:"是,父亲,我知道了。"
  安王点了点头,看儿子吓成这样,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你记得就是了,以前没和你说这些,你自然不懂。还有一个原因是,六公主讨要不到的东西,却给了你妹妹。她又挨了训斥,心里必然不悦。以后你妹妹要进集玉堂读书……"
  赵吕的眼睛圆睁:"她若是想欺负妹妹……"
  小冬有点傻眼,含着苹果看着这父子俩。
  这怎么从吃苹果扯得这么远?
  唔,安王爷这是在借机对儿子进行立身处事的初步教育吗?
  小冬一边想着,一边又大大地咬了一口苹果。
第九章 光与影
  身为王爷的女儿,日子该怎么过呢?
  娇奴银婢,锦衣玉食,呼三喝四……没事儿带着狗腿子上街调戏调戏良家少年?
  咳……小冬抱着被子发呆。
  就算她有那个心,现在也还没有那个力呢。小冬抬起手看了看,白胖五短,想要实现这么宏伟的目标计划,起码得再过个十年。
  那现在呢?努力成长?努力让自己适应这里的一切?
  小冬想起自己上一辈子,早年弃家出走的母亲,一年两年不回来一次的父亲,早早去世的奶奶……一个人生活的孤寂和艰辛。她或许曾经期盼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关爱她的人,有安定的不虞匮乏的生活——
  然后,命运象一条射出的光线,在镜面处折射,拐了一个大大的弯角。她的愿意得以实现,却是以一种如此奇异的方式。
  唔,听安王爷的意思,好象再长大一点,她还要去上学?
  昨天听四公主她们说的,要上宫里的内学,好象那里的学生有公主,也有郡主和县主,各人还可以选带官家小姐当伴读——
  而且,似乎学里的师傅还很严厉?
  小冬挠挠头,想不明白。
  反正还早着呢,到时候再说吧。
  她翻了个身,帐子外面胡氏小声问:"郡主睡了吗?"
  小冬老实躺着不动,闭上眼。
  胡氏撩帐子看了看,又缩回头去。
  大概她怎么也想不到三岁的孩子会装睡吧。
  胡氏将灯端到屏风外去,端过针线篮子来,两个大丫鬟红英和红绫帮着缠线。
  胡氏轻声问:"今天在太后那儿,怎么没见明贵妃?"
  跟着一起进宫的红英小声说:"您刚从庄上来不知道——明贵妃小产了。"
  "哪天的事?"
  "上月的事。"
  胡氏的手顿了一下,掐着线想了想:"这二年……这是第二回了吧?"
  "正是。"红英说:"咱们府上的明夫人一连好些天脸色都不好看。"
  "她能好看才怪。"胡氏轻飘飘地说了句:"怪不得这回我们回来了她这么消停,我还当她终于转了性呢。"
  红绫声音压得低低的:"整个夏天王爷都去了南陵,刚回来的那天她打扮得象天仙般样子,可王爷一停都没停,上午回来,下午就又动身陪皇上去了建岳。听说她气得把屋里瓷器家什砸了一地都是。"
  原来明贵妃和他们府上的这位明夫人是亲戚啊?京城里的关系网真是错综复杂,兴许你在街上随便撞见一个人,这人的表妹夫的堂弟的小舅子的二姑奶奶可能就是某某大户家的奶妈子,再细论没准儿还能论成本家亲戚。
  安王看来并没把明夫人放在心上——不光是没放在心上,好象还很冷漠。
  按说,美女没人不喜欢,尤其是明夫人不光美,还风情楚楚。
  也许这其中有别的原因。
  小冬扯着枕头边的荷叶边儿,听胡氏和她们说一些王府里的事情。
  外头风紧了起来,有些呜呜作响,象吹螺号一样。但是屋里暖融融,很是安适,一丝风也吹不进来。
  小冬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玉鱼,是赵吕塞给她玩的。这鱼雕工精致,触手温润,比小冬最长的中指只稍长一点点,青莹莹的颜色,十分可爱。她拎着丝带把鱼提起来,那条小鱼象活了一样在她眼前摇摆晃荡,鱼上头滑润的亮泽仿佛水光一样。
  幸好王府里人事简单,除了这个明夫人,安王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姬妾了,孩子也只有赵吕和她,人口单纯之极。要是也给她来个五公主六公主那样的姐姐妹妹,一天到晚鸡毛鸭血一团乱,那乐子就大了。
  小雪过了是大雪,冬至之前,安王府来了客人。
  赵吕曾经说过的,沈家的表哥表姐到了。
  小冬现在走路已经算是很稳当,每天都在自己院子里走两圈。一来熟悉这个身体的感觉,二来多运动运动总是有好处,说不定还能让个子长高点儿。胡氏跟在后面,看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直想伸手过来扶她,生怕她摔着。
  走完两圈儿,小冬的额头上已经汗涔涔地,胡氏急忙给她擦汗,又倒了茶来给她喝。红英从外头进来,笑盈盈地说:"郡主,沈家的少爷姑娘已经到了,现在在前头呢,那两位姑娘生得好象画上的美人儿一样,总听人说河东出美人,我现在才算见了。郡主去看看么?"
  小冬被她一说倒也是兴致勃勃。
  红英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既然她都说是美人,那一定是地地道道的美人,绝无水份。
  "哎,郡主,慢些,慢些……别摔着。"
  小冬人小腿短,没跑出几步还是被胡氏追上了,一把抱了起来。
  远远的便看到厅上坐着人,小冬只想着要看美人,胡氏一放下她,她便迈着小腿往屋里跑。
  冷不妨一只手斜着伸过来,截住了她的去路。
  小冬抬起头来。
  这一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天气晴朗,阳光炽烈。
  小冬眯着眼,只看着身前这人全身上下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一样熠熠闪光。
  "小郡主?"
  这人当真好听,象清泉一样,嗯,但又比那样暖,要柔和。
  一点都不比安王爷那么美的声音逊色。
  小冬问:"你是谁?"
  那人蹲下身来,轻声说:"我是沈静。"
  身后面似乎胡氏在说"原来是沈三公子"的话,但是那声音显得很遥远,象轻风一样从耳边飘过去。
  小冬有些迷惑,她觉得,她应该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的——他的语气,眼神,动作,都象是从一场淡雾中由远而近走过来一样,渐渐清晰,渐渐明朗。
  但她明明没见过这个人。
  也许是光与影交错影射的关系,小冬觉得这个人只是由亮与暗两种色组成的,他的气味,声音,轮廊,都是亮的,他的面容反而是全隐在暗中的,那并不重要。
  这种印象,长久的留在了小冬的心中,以致于后来很久一段时间,她时时想起沈静,但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样子。他的面容永远隐藏在雾中,可是他留在她心中的印象明明如此深刻清晰。
第十章 陪伴
  沈家表哥表姐的到来,给安王府增添了不少活力与生气。
  虽然来的只有三个人,表哥沈静,还有两位小表姐沈芳沈蔷,但是算上他们每人带的小厮,丫鬟,婆子——而且热闹这种事,通常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呈几何倍数增长的。三个女人一起叽叽喳喳,热闹程度就赶得上菜市场了。
  小冬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沈家三人,好象不是来串串门就走这么简单啊。若只是来串门,用不着带这么多的行李,下人。而且看起来安王府的接待规格也不一样,若只是小住数日,还犯得着特意找福大总管开库房找家什器物?
  一大早赵吕就跑来小冬这里,小冬只穿了小袄短裤,还在赖床。
  "哥哥。"
  他也该去上学去了,怎么还在家。
  "我来跟妹妹告个别,就去上学。"
  小冬想了想,问:"表哥他们,就住在咱们家不走了?"
  赵吕笑眯眯地说:"沈静哥哥是来陪我读书的,自然要长住了。"
  小冬眼睛眨啊眨啊,虽然很多问题她碍于年龄的关系不能问出口来,否则肯定会让人觉得骇异,但是她这么看着人,一脸渴望求知的表情,赵吕忍不住伸手揉她小脸儿,揉得小冬不耐烦了开始挠他,他才恋恋不舍的把手收回来。
  "两位表姐当然是来和妹妹作伴了。"赵吕说:"父亲不在家,我又要上学,妹妹一个人在家里多孤单啊。所以父亲前次给河东去信的时候,就写了这事儿,两位表姐当然是特意来陪小冬玩的。"
  陪玩?
  小冬抿着嘴,朝这个傻哥哥笑笑。
  呃,那是她想错了?
  刚才她还觉得——会不会这两个沈家表姐,名义上是陪她,实际上是来陪哥哥,想那个啥呢。这年代表亲变姻亲的事儿太多了,有道是干柴烈火好做饭,表哥表妹好作亲嘛。
  这不是不可能的,正好一举两得嘛。
  哥哥这是多好的一个女婿人选啊,将来他肯定能袭爵,降一等也是郡王。没有旁的兄弟,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妹妹,可以忽略不计。上头也没有婆婆,人口算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嫁进来就自己当家作主,而且赵吕人又聪明待人也好,这样的好亲事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去,哪家不想要啊。
  小冬忍不住抱着赵吕的腰小声喊:"哥哥。"
  "咦,怎么了?"
  赵吕眉开眼笑的回抱住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哥哥要娶媳妇儿,小冬觉得心里酸酸的。
  就算不是两位沈家的表姐,哥哥也肯定要娶别家的姑娘的。
  可是小冬就是觉得不舒服,不舍得。
  到时候这个傻哥哥就会变成别人家的傻夫君,嗯,还会变成个傻爸爸吧?那会儿他有自己的妻子孩子,他肯定也会这么宝贝疼宠他的孩子……
  "哥哥要永远疼我……"
  赵吕不知道妹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但是他笑得嘴巴咧得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当然了,哥哥当然会永远疼小冬的。"
  这句话仿佛灵丹妙药,小冬患得患失的心情瞬间被治愈了,好奇地问:"哥哥,我什么时候要去读书?"
  赵吕说:"嗯,小冬你还小,读书要再过两年,不要心急。"
  小冬心说我才不急呢,上辈子已经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了,还没来及学以致用就一竿子穿到了这个地方。想不到穿来了之后还要上学。
  "学要上很久吗?"
  赵吕笑着又想揉她的小脸儿,被小冬警觉地闪开了。
  "要上到小冬将来嫁人啊。"赵吕笑眯眯地说:"和阳公主就是指婚出嫁之后才不上学的。"
  和阳公主?是谁?
  胡氏端着茶进来,笑着说:"和阳公主?世子怎么想起她来了?"
  赵吕答非所问:"妹妹说她想上学啊。"
  胡说,她才没说自己想上学呢。
  胡氏说:"郡主不用心急,到明年这时候,也就差不多了。我记得和阳公主就是五岁进的学,郡主明年虚岁也就五岁了,虽然还是早了些,但有和阳公主的例子在前,也就不算什么了。"
  啊?小冬诧异。这么早就去上学?小孩子没有定性,哪坐得住啊。
  "世子该出门了,要不然可赶不上早课,师傅要罚的。"
  赵吕吐吐舌头,赶忙地走了。
  胡氏在热水中浸过了手,替小冬穿上鞋袜,又拧了热手巾来给她擦脸。
  外头丫鬟说:"沈姑娘来了。"
  两位表姐昨天小冬还没来及细看,一来他们赶路累了,二来——
  昨天那位明夫人也在,小冬对她不喜欢。
  昨天她说了句话,那话里的意思小冬可不太喜欢。
  她说:"两位姑娘只管放心住下,郡主年纪又小,也没个玩伴。两位和郡主虽不是至亲,但胜似至亲……"
  这话说的很是……可圈可点啊。
  她说这话时,小冬偷偷打量了其他人的神色。沈家两位姑娘在明夫人面前算是晚辈,都垂着脸儿,没看出什么反应,她的奶娘胡氏有点紧张,先看了小冬一眼。
  其实,小冬早就明白。
  她和赵吕不是一个娘生的,从赵吕的称呼里,从王府里下人的只字片语中……
  赵吕的娘是安王的头一位王妃,姓沈,出身河东沈氏,所以这次来的沈静也好,沈芳沈蔷也好,都是赵吕的血亲,不是她的。
  她的娘姓姚。
  有次胡氏和红绫红英说话还提起过,先头沈王妃如何如何,姚王妃又如何如何。
  她早就知道了,这事儿可算不得秘密。
  但是明夫人这样说,难免让人觉得她别有深意。
  沈芳身量高挑,生得十分清秀,脸上淡淡地扫了层胭脂,象三月里的桃晕霞色。沈蔷年纪更小些,倒是和小冬见过的六公主差不多大,一双眼灵动慧黠,一看就是满肚子鬼主意。
  "小冬妹妹。"
  小冬笑眯眯地喊:"芳姐姐,蔷姐姐。"
  胡氏正在替小冬梳辫子,沈蔷走过来,笑着刮她的脸:"小懒猫羞不羞?这会儿了才起身。"
  胡氏招呼:"两位姑娘快请坐,红英,倒茶来。"
  她手脚麻利,已经替小冬将头发辫好,在妆盒里拿出两枚银色的小蝴蝶夹,一左一右替她别在头发上。那蝴蝶翅膀是镂空的,做得轻薄无比,小冬一动,头上蝴蝶的翅子和须子就跟着颤动起来,象活的一般。
第十一章 玩具
  胡氏出去传话,让人把两位沈姑娘的早饭也端到玉芳阁来。
  一时早饭端了过来,平时小冬自己一个儿吃饭,那当然在哪儿吃都无所谓,哪怕她懒着不起,胡氏也能坐在炕沿上一口口的喂。这有客人便不能随便,小冬也老实地坐在桌子边。
  盖碗一揭开,香喷喷热乎乎的米粥的味道让小冬的肚子就叽哩咕噜响起来。
  沈芳看了一眼,这粥里并没加旁的料,就是白米熬的,入口却柔糯软滑,一股暖暖的稻香。
  "这粥熬得真好。"
  胡氏拿着调羹给小冬喂粥,小冬自己手里抓着个包子,手上嘴上都油汪汪的。
  沈蔷也尝了一口,眯着眼品品味儿:"嗯,这比香米还好。"
  胡氏说:"这是贡米,又有个名叫什么脂米。咱们王府里只有王爷,世子和郡主有这个份例。"
  沈芳怔了下,轻声问:"胡妈妈,那我们这吃的是……"
  "是郡主这份里的,她一个小人儿原也吃不完这么些。"
  小冬也是头次知道自己吃的还是官粮——嗯,这么一说,她这些吃的穿的用的,恐怕都是皇家给包了,而且,好象模糊的听说过,她应该从小就有一份年俸,只是不知道有多少钱。
  唉,怪不得宗室,官家多纨绔子弟,旁人奋斗一生未必有的东西,他们这一生下来就拥有了,这样的人生,哪还有奋斗的动力啊。
  沈家姐妹两个并不拘束,用罢了早膳,果然尽职尽责,陪着小冬打发时间。听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小冬才知道,原来这两位表姐也不是亲姐妹,是堂姐妹,平素在家关系也是极好的,这次更是一起来了京城。
  沈蔷很活泼,话也多,问小冬:"咱们玩接竹好不好?"
  小冬不明白,转头看胡氏。
  这个,胡氏却也不明白了。
  沈蔷笑着说:"这个是我们在家常玩的,京城不知有没有。"就打发她的丫鬟绣云说:"去把包袱里的盒子拿来。"
  小冬也有些好奇,平时胡氏照顾她是无微不至,可是却不会陪她玩。她又出不得门,看不着书,听不到多新鲜事情,沈家姐妹来的正是时候。
  绣云片刻即回,取了一个竹制扁盒来。盒子长约一尺,抽开盖板,盒子里面有铜扣有细竹管,看得小冬眼睛放光。
  这个……这个接竹其实是一种另类的古代积木吧?
  竹管可以插进铜扣里,然后拼接成各种形状,四方的,菱形的,多面的——想拼成什么样的都行!
  沈蔷拿起三孔的铜扣,把竹管插了进去,十分利落地拼出一个方块形来:"看,就是这样玩的。"
  胡氏十分惊讶,也拿起看了看,赞道:"这东西真是有意思。"
  "是啊,在家的时候,我三哥还拿这个拼出了一条船来,桅上还拴着帆,人见人夸呢。"
  果然很有趣。
  小冬也笑嘻嘻地拿了铜扣竹管开始拼,不过她的手指短胖,铜扣小,竹管又滑,要插得准可没那么容易。沈蔷坐过来帮她拼,沈芳也凑了过来,不过她看得多,并没有怎么动手。
  "好玩么?"
  小冬用力点头:"好玩。"
  这个可比什么布偶,小鼓,皮球之类有趣多了。
  王府里又没有其他小孩子陪她,小冬倒是看到一架秋千,可是胡氏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去玩那个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胡氏更不愿意让她出屋子。
  这接竹可以说是一种很益智的玩具,不仅培养了动手能力,还能让人尽情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
  胡氏说:"这个没见京城有,大概是河东才有的。"
  沈蔷一昂头,略带得意地说:"这是三哥想出来的,别的地方当然没有。"
  咦?小冬转头看她。
  胡氏问:"是沈三公子想出来的玩意儿?"
  啊,那这个沈三真是了不得。
  他才多大呀——
  小冬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有那么一刹那她在想:难道沈三,也是穿越来的人?
  咳,想多了。
  她在心里暗笑,自己八成是受了穿越小说的影响,似乎发明创造只是穿越主角的专长,其实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有许多东西,古人比现代的人还要精擅,只是在漫长的时代变迁战乱纷争里,许多好东西都失传了。
  屋里暖,小冬玩得认真,不知不觉出了一头汗。
  沈蔷带来的玩意儿不光接竹一样,还有投环。也是竹器做的,环有大小不等,一套九个,以彩布缠裹。大的足有小盆子般大,小的只比茶杯口大一点。将环悬吊于室内,离着数步远,划一条线,站在线前投。让手中的小香囊包穿环而过便算赢。
  小冬想,这大概是从投壶之戏演化来的,只是更有闺阁特色。用来投的环和投环用的香包都做得异常精致,沈蔷带来的香囊包有各种颜色质料的,里面有的装着杏核,有的装着小圆石子,包口以丝带串系,投出去的时候,只见一道彩色的流影,丝带在空中划过,即使自己不玩,只看别人投,也很赏心悦目。
  小冬人小力微,沈蔷取来用的是最大的那个环,给小冬的香囊包里装的杏核,投起来比较容易。投十次也有六七次能中,逗得小冬笑得合不拢嘴。
  只要有人陪伴,便不用愁玩乐。哪怕没有新奇的游戏,眼上缚块帕子,在铺了厚毡的地上玩瞎子摸象也很有趣。沈家姐妹,胡氏,还有丫鬟们都参予进来,大家围圈坐好,给一人蒙上布帕,扯着转几个圈再让她摸,摸着眼眉口鼻,来猜这人是谁。这个游戏,数小冬的大丫鬟红绫猜得最准,轮着她猜的时候,几乎从来没猜错过。沈蔷就不太行,她这人似是有些马虎,对小冬这些丫鬟们的名字本来也记不太熟,十次倒有八次猜错。小冬也猜了一次,巧得很,她摸着的是胡氏,这根本不用摸,闻都闻出来胡氏身上的气味儿了,真是熟得不能再熟。
  小冬玩得乐陶陶的,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闷了。
  不过晚上静下来想一想——这沈家姐妹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不知道安王写的信上是怎么和沈家的人说的,沈家姐妹准备的这么充分而专业,连接竹和投环的器具都特意备好了带来。而且,沈芳温柔可亲,沈蔷活泼好动,两姐妹强强联手,这组合真是无往而不利——反正小冬是觉得自己没什么抗拒之力的。就算曾经是心智成熟的大人,可是,小冬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富足,安逸,衣食不愁。
  快活,无忧,备受宠爱。
  进了腊月之后,下了一场雪。
  雪停之后,小冬第二次进宫。
第十二章 皇帝
  这次是安王带她一同进宫。
  小冬一只手被安王牵着,走得磕磕绊绊。宫道上的雪已经被扫净,脚踏上去,鞋底被冻得硬硬的,硌着石头发出冷而脆的声响。
  好象和上次走的路不一样。
  小冬转头看了安王一眼。
  他的唇抿着,从小冬这角度仰视,下巴的轮廓显得有些凌厉。
  安王停下来,伸过手替小冬将头上那顶小帽给扶正,然后象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过了那足有两尺高的门坎。
  也许是小冬夸张了那门坎的高度,可是要让她过,她手脚并用都未必能顺利爬过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一排排的书架从地板一直抵到天花板,上面满满的摆着书本。和现代的图书馆有点象,不过现代的书都是竖排,这里却都是横放。
  安王松开她的手,朝一个方向长揖:"皇兄。"
  咦?
  皇,皇兄?
  小冬睁大眼看过去,这就是皇帝了?可是皇帝为什么不穿着一身金灿灿的绣龙黄袍啊?
  皇帝的年纪并不算大,看来也就三十来岁,并未蓄须,穿着一件石青常服,头上戴了一顶素纱冠,脸上微有倦色。
  说实在的,要不是安王拜他,小冬真不觉得这就是皇帝,和她心目中皇帝的形象差别太大了。
  安王转过头来,小冬才会意自己还没行礼。不过没等她拜下去,皇帝已经抬了下手:"别多礼了,也没有外人在。"他顿了下:"这就是小冬吗?"
  末一句话他说的很慢,目光缓缓移到了小冬的身上。
  他的眼睛黝黑深邃,目光显得……有些过于专注了。
  如果小冬现在不是三四岁,而是十三四岁,她还可以说是自己的美色动人才引得别人看得这样入神。可是——
  小冬忽然觉得鼻子发痒,没等她憋住气,一个大大的喷嚏已经打了出来。
  两个大男人都愣了,小冬摸摸鼻子,表情无辜。这个,是不是也算那个,御前失仪的一种?
  可能是刚从寒冷的屋外进来,也可能是因为屋里头有一股沉沉的,好象木樨花香的气息,好闻是好闻,就是……可能小冬人小,鼻子敏感,觉得有点呛。
  皇帝似乎完全不在意,小冬觉得肋下一紧,两腿已经离了地,被皇帝给抱了起来。
  虽然小冬已经习惯被抱来抱去,可是,这个是皇帝啊!
  嗯,皇帝的眉毛浓浓的,要是皱起眉头来,一定很有气势。
  他的手似乎在微微发抖,小冬好奇地打量他。
  皇帝和安王的脸庞相像,不过眉眼不太象,安王更象圣慈太后一些,清秀俊美。皇帝看起来更刚硬坚毅,也许他更象上一任皇帝。
  "皇兄。"
  安王把小冬接了过去,轻声说:"这孩子之前一直住在庄子上,有些认生。"
  谁认生啊,她只是怕露出破绽,所以才不会主动开口和行动。
  皇帝的手轻轻触碰小冬的脸:"她……"顿了一下,没有接着说。
  小冬看看安王,又看看皇帝,总觉得这屋里的气氛有点怪。
  这里是皇帝的书房?这可不象个见客的地方。
  再说,小冬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要,离开庄子到了京城,安王还要特意带她来见皇帝。皇帝啊,该有多忙啊,说不定自己儿子女儿都没空见,哪来的时间拨冗见一个小侄女儿?
  小冬一直不出声,而且明显的一直在往安王怀里缩。
  皇帝好象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神情,好象很想亲近她,逗她开心,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而且,还要维持做为皇帝的威严体面,所以看起来,呃……很别扭?
  安王把小冬放下地:"小冬乖,跟李公公去外头玩一会儿。"
  穿着深蓝袍子的中年宦官过来,笑呵呵地领着小冬出去。
  小冬回头看了一眼,皇帝和安王明显是有话要说。
  而且,小冬直觉着,他们要说的话和她有关。
  可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讨论的?
  唔,不。
  小冬忽然想到,也许他们要说的话,是和她母亲有关。
  对,一定是这样。刚才皇帝没说完的那个"她",不定是指的自己,也可能是指的自己的母亲啊。
  小冬一步三回头,真想回去扒窗缝偷听。
  李公公笑眯眯地说:"郡主不用心急,王爷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招手叫过一个宫人来:"你带郡主去侧殿等一会儿,好好伺候着。"
  那个宫人应了一声,小冬又被转了一次手。
  她抬起头,这个宫人也穿着和那天的高女官一样的淡绿圆领罩衫,也是女官吗?
  "你叫什么?"她问。
  那个女子恭敬地答了句:"奴婢叫做宝珠。"
  天阴沉沉的,是一种铅灰色,仿佛一张灰布罩在这四方的宫墙上头,让人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宝珠轻轻牵起小冬的手,领她绕过回廊,进了一间侧殿。
  "郡主饿不饿?我让人送些茶点来吧?"
  小冬的头摇得象波浪鼓一样。
  不要点心。为什么总要和点心扯不清关系呢?
  侧殿里暖融融的,小冬坐在矮桌边上,把脚靠近炭炉。
  宝珠忙说:"郡主小心,里头会迸火星,别燎了裙子。"
  她从旁边取了一只铜罩来扣在炭炉上头,又在铜罩上加了块棉垫,才把小冬的鞋子除下,把她的两只小脚放在上头。
  唔,好暖和。
  小冬舒服得蜷起身来,把手也凑上去。
  这天气可真冷,小冬又不惯出门,明明穿着鹿皮小靴子,脚还是冷冰冰的。
  人家不都说小孩子火力旺么?为什么她这么怕冷?
  她的头转来转去地看,这间侧殿应该有些年头了,虽然燃着炭盆,还是显得阴暗清冷。
  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小冬一惊,宝珠已经站了起来。
  "谁在那里?"
  有个人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宝珠看到他忙屈膝行礼,口称:"不知二皇子在此,奴婢失礼了。"
  "无妨。我就是想在这儿歇一会儿,所以没告诉人。"那人看着小冬:"这是谁?"
  不等宝珠回话,他点了下头:"我想起来了,这是安王叔的小女儿,阿吕的妹妹。"
  小冬也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快别多礼。"
  二皇子朝小冬拱手还礼,小冬才来及看清楚他。二皇子是个瘦瘦的少年,看琮也不过十二三岁,他穿着件青灰的袍子,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奇怪,赵吕不是说,皇子们都一起念书上学么?这个二皇子怎么没有去上学?
第十三章 皇子
  二皇子也在桌边坐了下来,他脸色微微发白,身上带着一股凉气。
  宝珠接了宫人端的热茶递过来,又接过来一只朱漆梅花攒盒。揭开盒盖,小冬就闻到了一股甜甜的香气。里面分别装着花生芝麻糖,桂花松子糖,玫瑰白糕片,小奶酥仁,盐松子和糖栗子。
  二皇子端起茶盏,顺口问:"父皇还在书房里?"
  宝珠应道:"是,二皇子可是有事求见皇上?是学里有事?"
  "不不,不是。"他忙说:"我今天早上起来头痛,所以没去上学。"
  "哟,那传太医了吗?"
  "不用,歇会儿就好了。"
  小冬以自己前世十来年的求学生涯,完全可以断定这二皇子是装病逃学了。
  宝珠也不再多言,在一旁替小冬剥栗子。这东西实在,吃下去觉得沉沉的,小冬吃了两个栗子仁儿就觉得吃不下。宝珠问:"不知郡主喝不喝得惯这茶?要不让人沏蜜茶来?"
  小冬连连点头。
  虽然说甜食吃多了会发胖,会坏牙,她还是喜欢。
  甜蜜蜜的味道,能让人忘掉很多烦恼,心情也会好。
  宝珠又吩咐人上了蜜茶,然后跪坐一侧。
  二皇子打量小冬好几眼,轻声问:"小郡主在此做什么?"
  小冬看看他,二皇子以为她答不出的时候,小冬说:"等爹。"
  她的声音清脆稚弱,就象初生的小画眉鸟儿。
  二皇子愣了一下:"安王叔也在书房?"
  这不废话嘛。
  小冬抓了一把糖递给他:"给你吃。"
  二皇子的脸色顿时——
  "吃啊,很好吃的。"
  他慢慢伸过手来把糖接过去。
  本来糖放在炭炉边儿已经有点热,又被小冬一抓,有点黏黏的。二皇子这么抓了满把的黏糖,扔也不是,吃了不是,脸色更加精彩丰富了。
  逃学的小孩儿总是会心虚的,一般也不敢回家,就在街上闲逛。这个二皇子不知道在这间侧殿里猫了多会儿了,手可真凉。
  二皇子一坐下,小冬也不好意思再烘脚了,宝珠过来替她穿鞋。小冬的鞋尖上各绣着一只金红的胖鱼,鱼嘴中还衔着明珠,精致非凡。
  二皇子知道不该多看,虽然是堂兄妹至亲,可是男女有别。但是那鞋儿看来还没他半个巴掌大,衬着白绒绒的布袜,实在可爱。
  小冬倒没在意,这鞋子她自己也喜欢的很,就是用明珠镶鞋,也太奢侈了。炭炉的热力烤得她小脸儿通红,二皇子只觉得这个小郡主又乖又美,比画上的金童玉女娃娃还可爱得多。比那几个并不亲近又高傲的皇妹,也要亲近得多。
  二皇子的母亲本是宫人,出身微贱,生了皇子后封为昭容,人既不怎么美,也早就青春不再,二皇子的地位也并不多被看重,不过他脾气也好,宫里的人也不怎么怕他。
  宝珠就小声问他:"二皇子怎么就不喜欢读书呢?这半年闹了好几回头疼了吧?"
  二皇子被她这么一问,迟疑了一下才说:"就是读不进去——"
  "那去偷看演武射箭,就乐此不疲啊?"
  二皇子有些忸怩:"射箭有趣儿。"
  小冬很理解他,与枯读相比,骑马射箭当然更对男孩子的脾气,可是这时候的风气,似乎是重文轻武的。堂堂皇子爱上武刀弄棒的事情,当然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二皇子坐了一会儿先走了,安王与皇帝谈了多半个时辰,快到正午时分才来接了小冬。
  "回家吗?"
  安王摇了摇头:"我们去见太后,然后再回府。"
  小冬点点头,何公公从后面赶上来,陪笑说:"王爷,皇上吩咐了。天寒地冻的,王爷与郡主若要去长春宫,请乘辇过去。"
  他一招手,果然有一乘辇抬了过来。
  安王说:"与礼不合。"
  小冬眼巴巴看着步辇不能坐,还得自己迈着两条小短腿走路。
  安王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扬起,拉着她一只手,缓步向前走。
  长春宫里住的是圣慈太后,皇帝与安王的生母。
  即使是对着亲生儿子,圣慈太后也是淡淡的。她脸上敷着一层薄粉,没上胭脂,显得略微苍白。头上也只戴着素饰玉簪,与寻常人家守寡的妇人妆扮无异。长春宫名叫长春,可是这里清冷孤寂,连宫女宦官也显得比别处要少言寡语。相比圣德太后那里的花团锦簇笑语喧哗,这里简直……象间庵堂一样。
  "留下来——用了午膳再走吧。"
  圣慈太后这句话说得没有半点热乎劲儿,干巴巴的,听起来十分勉强。
  安王说:"多谢母后,只是前朝事忙,山南数城大雪成灾……"
  言下之意是这饭就不吃了。
  圣慈太后也没勉强,从头到尾她连点笑模样都没给,除了开始时问了小冬一句冷不冷累不累,也就找不出话来说了。
  "那……便早些回去吧,路上当心。"
  安王应了一声,说:"母后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母子,祖孙,就这么无言告别。
  小冬越想越不对劲,这亲生母子,怎么彼此间这么生疏冷漠?要是她不知道,肯定觉得圣德太后才是皇帝和安王的亲娘呢。
  出了东宁门上了轿子,小冬觉得两只脚累的都不是自己的了。安王将她揽在怀里,轿子抬了起来,走得又快又稳。
  "饿了吧?"
  小冬摇了摇头:"不饿。"
  在侧殿的时候吃了不少东西。
  安王抱着她,掀起轿帘看了一眼,低声说:"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都吃不饱——那时候我和皇兄都是养在皇后跟前的……与母亲数日见不上一面,即使见着了,也说不上话。时间一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说的象是自言自语,小冬还小,虽然是说给她听,却不指望她懂,更象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安王摸了下她的头发,却从她发间摘了枚碎的松子壳下来:"这是什么?"
  小冬看了一眼:"松子。"
  安王拈着那片碎壳儿笑了:"怪不得不饿,原来偷吃过了。嗯,下次再偷吃了,记得要把嘴擦干净喽。"
  小冬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事,那笑意如此温柔——
  温柔里头,却透着几分惆怅。
第十四章 烤肉
  赵吕回来得比平日晚得多,却兴致勃勃,衣裳都没来及换就跑了来。
  "妹妹,妹妹!"
  小冬正看着沈蔷沈芳做针线,沈芳还好,沈蔷却不够耐心,一排针脚粗疏得好象虫子爬的印子——那虫子还是多脚的。小冬自信要是给自己一根针,都比她缝得整齐。
  "哥哥?"
  小冬爬起来朝赵吕跑,被赵吕张开手抱了个满怀。
  小冬乐颠颠的被转了个圈,才看到沈静在他身后,叫了一声:"静哥哥。"
  这么一喊,旁人没感觉,小冬自己先哆嗦一个。
  静哥哥?靖哥哥?
  这又不是武侠世界,哪来的郭靖黄蓉啊。
  "你和父亲今天进宫了?"
  小冬点头。
  "见着皇上了吗?"
  沈蔷趁乱把手里的绣布绣线团一团往桌下一塞,听小冬说:"见着了。"
  沈芳放下手里的活计,与沈蔷一起站起来,朝赵吕和沈静盈盈一福。
  "都是自己人,天天这么礼来礼去的多累。"赵吕放下小冬还礼,又说:"表姐不用太客气了。"沈蔷问:"你们今天怎么回来的比平日晚?"
  赵吕眉飞色舞:"今天和他们赛诗来着,表哥夺了诗魁!"
  沈芳来了兴致,笑着问:"哦?和什么人赛的?怎么夺的魁?"
  赵吕连说带比还笑着,把事情讲了个大概。
  原来沈静素有河东第一才子之称,进了宫学读了这么些天的书,隐隐然又有要拔京城第一才子风头之势,能进宫学的少年子弟,哪有这么容易就心服的,自然三五不时的要寻点由头想将他踩压下去,结果事与愿违,反而更令沈静名声鹊起,今天这个赛诗会又让他夺了魁首。
  赵吕讲得高兴,沈芳说:"不知道夺魁诗是什么?也念出来给我们听听吧,沾沾文曲星的才气。"
  沈静俊脸微微发红,低声说:"自家人还拿我来取笑。"
  赵吕推他一把:"怎么是取笑?这是与有荣焉。"一面吆喝人:"拿纸笔来。"
  沈蔷忙把案上的针线篮子绣样什么的一古脑儿推开,腾出空来。笔墨齐备,纸也铺展开,赵吕笑着说:"我记得清楚,我来写。"
  他虽然整天笑呵呵的爱玩闹,但是一笔字却写的颇有骨架章法,显然是下苦功习练过。小冬看了第一句——可开头三个字她都不认得。
  沈蔷托着腮看着,转头问:"夺了魁,有彩头没有?"
  赵吕凝神写字,沈静不答,倒是赵吕的书僮小唐答了句:"有彩头的,赛诗是在东园赛的,刚开场,几位公主带着她们的侍读都来了,在一旁看了好半天的热闹,五公主还拿出了一条亲手绣的锦带当彩头的。"
  沈芳一怔:"公主亲绣的?"
  "正是。"赵吕答了一句:"这可把那几个挑衅的家伙嘴都气歪了。"
  沈蔷兴奋地问:"喂,公主是不是看上哥哥了?"
  沈静摇头:"蔷妹不要胡说。"
  "怎么胡说了。"沈蔷脸儿红红的,眼睛发亮:"才子配佳人嘛。听说五公主生得十分美貌,冠绝京师。哥哥又是首屈一指的才子,这不是……"
  沈芳也转过头来:"不许胡说。事关公主的清誉,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
  沈芳开了口,沈蔷才老实了,可还是不甘心,嘀咕:"肯定不止我这么想,旁人一准儿也会这么说的。"
  小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呃,这个,事情要说起来,倒算得一段佳话。
  就是,佳话的男女主角,是不是年纪都小了点儿?
  五公主和沈静的岁数,要放到现代,都只是初中生呢!
  早恋!
  小冬有点悻悻的,自己今天明明也在宫里,却没能看得见这场热闹。
  赵吕已经把字写好,吹了吹干,悬着提了起来。
  沈芳赞道:"字可是越写越好了。"
  赵吕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不成不成,看诗,别看字。"
  府里人人高兴,赵吕喊着:"加菜加菜,晚上咱们喝酒。"
  胡氏在一旁说:"加菜自然是要的,酒可不成。"
  赵吕说:"不妨事,就喝一点。唔,我去和父亲说,他必是许的。"
  安王不是个拘泥古板的人,赵吕去说,他果然便应了,还送了一块砚,一盒六块的金鳞墨给沈静,贺他得了诗魁。赵吕捧着盒子啧啧称赞:"这个砚还算了,墨可是有一百多年的来历,制法早已经失传,据说宫中也没得多少了,用一块少一块,平时父亲自己都舍不得用。"
  沈静有些不安:"王爷的礼太厚了。"
  "啧,宝剑赠英雄。这个送你正好。这个墨是个好彩头,祝你将来金榜题名鲤跃龙门。"赵吕不是个小气的,替沈静高兴了一回,才交人好生替他收起来。
  晚上在赵吕后院的阁子里摆了宴,安王没来,说是怕他们拘束,只有沈静赵吕沈家姐妹两个和小冬,五张席桌摆了个圈儿,圈中是个炭炉,炉上架着铁蓖,切薄的肉片儿刷着各种调料香料油脂,在火上滋滋作响,香气浓郁扑鼻。
  小冬被裹的象个棉球儿一样,因为烤肉的关系,阁子四面窗子都敞着散烟,胡氏怕她着凉,恨不得把她从头到脚用棉被捆上才放心。
  酒斟进杯里,清冽如泉。小冬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酒香里还透着一股清冷的花香。
  "是菊花酒?"
  "嗯,三年前酿的,枫露白。今天这是头一次开坛。"赵吕俨然一个小酒鬼模样,端起来深深闻了一记酒香:"明天学里休息,今晚多喝点也不怕。"
  沈芳有酒,连沈蔷也有,唯独小冬面前是烫热的果子露。
  烤肉火候到了,从火上移开,小冬示意要吃,红绫怕她烫着,在肉片拿小银刀划下小小一点,吹了又吹,才送进她嘴里。
  一股热辣辣的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小冬没提防,一下子就憋出了眼泪。
  "哎呀,那上头放了辛辣粉料了。"赵吕忙说:"快快,喝水。"
  小冬喝了好几口果子露,也没把嘴里的辣味儿盖下去,只觉得象火烧一样,舌尖生疼,眼睛鼻头都红红的,活象只小兔子般。赵吕又心疼,又好笑,板起脸来对红绫说:"你也忒粗心了。"
  小冬知道不怪红绫,平时饭食中都没有这个味儿,烤肉片儿红艳艳的,上头洒没洒那辛辣的调料也看不出来。
  沈蔷刮脸羞她:"小馋猫,辣到了吧?你还是吃果子吧,烤肉就都归我了。"
  沈静笑着说:"烤些不辣的,抹些蜂蜜,她应该能吃。不过这东西不易克化,小冬妹妹还小,尝尝也就行了。"
  小冬捂着嘴,泪汪汪地看着这几个坏人。
  年纪大了不起啊!
  欺负人!
第十五章 月钱
  他们玩得高兴,吃着现烤的肉,喝着浅浅的带着花香味儿的酒。沈蔷还缠着沈静让他再做一首诗。
  赵吕说:"哎呀,这会儿别说诗不诗的,高兴才好。一股酒肉气,掺进诗气里头,岂不都坏了。"
  小冬瞅着他们不注意,实在太好奇,拿筷子尖蘸了一点赵吕杯子里的酒吮了吮。
  有点辣,有点甜,还有点酸酸的回甘。
  菊花香气好浓,仿佛从呼吸间,从每个毛孔里呼出来,又再透进去。
  大家的脸都粉扑扑的,也许是因为酒意,也许是因为围炉烤肉,被热气熏蒸出来的。
  沈静不象平时看起来一副稳重模样,袖子卷了起来,头发有些散乱,眼睛显得格外亮——象是比阁子外面,天幕上悬的星子还亮。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高兴。赛诗夺了魁,得了公主的手织的锦带,现在又和至亲好友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宴饮。
  说是要高兴,也没折腾多晚,小冬的生物钟准准的,到点儿就困得开始瞌头打盹儿,胡氏也不唤她,直接和赵吕说了一声,便把人给抱走了。剩下四个人也没有再玩,盛了热汤喝了,也就各自散了。
  沈芳和沈蔷住的院子离玉芳阁不远,也很宽敞。沈芳坐在妆台前,拆了头发,又卸簪环。铜镜磨得光洁明亮,里头映出来她的绮年玉貌,豆蔻芳华。沈芳怔了一下,才取了乳膏卸唇上的胭脂。
  胭脂不是她们在家常用的,而是到了京城,进了王府才有的。不象家里用的那种,虽然已经算是好的,可是总觉得上头带着股泥腥味儿。这个却不一样,
  沈蔷从她那屋跑了过来,屋里暖和,她只穿着小衣小裤,赤脚穿着一双绣花踏。
  "姐姐,你看。"她捧着个匣子,献宝般放在沈芳面前:"你猜这里是什么?"
  沈芳又好气又好笑:"你说是什么?你得了我也得了,还让我猜什么?"
  沈蔷一拍脑门:"对哦,你肯定也得了。"
  她把匣子一开,里面是一封银饼,还有两串散钱。
  "今天王府的管家着人送来的,说是给我的月钱。"
  那银饼是五钱一个铸成,撕开封纸可以看见雪亮亮的,成色上佳。一封是二十个。两串散钱,一串是五百,匣子不大,可是捧着真是沉甸甸的压手。
  沈蔷抠出一个来反正都看了看:"到底是王府,比咱们在家时多了十倍啊。"她把匣子推开,挤在沈芳身边坐下来:"那个妈妈还说,明后天挪出半天空来量尺寸好裁冬天的衣裳,里外四套。"她把那个银饼在手里抛了接,接了抛,头靠在沈芳肩膀上:"姐,王府真好。"
  "嗯。"
  沈芳把卸下来的簪环收进盒子里,再将盒子放进抽屉。
  沈蔷小声说:"你看见郡主今天的脚上的鞋了吗?"
  沈芳嗯了一声。
  "上头镶的那个珠子真好看,我记得二姐有一副那个耳坠子,是吴太守夫人给的,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那珠子还不如这个鞋上的圆,也没有这个亮呢。"
  沈芳说:"吴太守夫人原是全州商户人家的女儿,纵然有钱,又哪能跟京城,跟王府比呢。"
  "嘿,要让二姐瞧见,肯定气坏了她。"
  沈芳收拾好了东西,转过头来正色说:"你也稳重些,别把平日我和你说的都当耳旁风。毛毛燥燥的,连这府里的丫鬟都比你沉得住气。"
  "诶,来时我娘跟我讲就是让我来陪郡主玩的嘛。我要是也呆呆的,她也就不想和我玩了。"沈蔷并不在意沈芳的话,她摆弄着手里的银饼子,小声说:"这里可真好,咱们好日子过惯了,将来回去了可怎么办哪。"
  沈芳抿嘴一笑:"怎么说?"
  沈蔷坐直身:"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月钱多得用不完,不用学这学那,连晚上喝酒都没人训斥……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嘛。"
  沈芳点点她的脑门:"就知道吃吃玩玩。"
  "姐,我今晚跟你睡吧。"
  沈芳把被子掀开一角,沈蔷笑嘻嘻地钻进去躺下。
  吹熄了灯,沈芳也躺了下来。
  她想起来时母亲的嘱咐。
  河东沈家,世代书香,说着是好听,可是只有名声是不够的。好不容易沈家出了个安王妃,可是这位姑姑却红颜命薄,生了赵吕便去世了,沈家与安王的关系也就不那么深厚。后来——安王又续娶了江南姚氏之女,沈家一度极为担心,生怕这位姚妃生下儿子,动摇了赵吕的的地位。幸而姚妃生的是个女儿,而安王又在两年之前奏请皇上,立了赵吕为世子,沈家的人才算安心。不算怎么说,赵吕身上流着一半沈家的血呢。
  但是以后呢?
  母亲说的那些话,想起来都让沈芳脸红。
  赵吕和她之前只见过一两次面,还没有说过话。她比赵吕还大了好几岁呢,怎么就能……
  "当年你堂姑姑,也比现在的安王爷大了三四岁呢。"母亲这么说。
  她是很不以为然的,而且在来京城的路上,还打定主意,如非必要,绝不和这个世子表弟多说一句话,连多看一眼不会。
  可是……
  可是她现在变的不是那坚定了。
  京城的一切,与河东是那样不同。王府的一切,与家中又是那么不一样。
  赵吕也绝非她以前想象中那样,挂着鼻涕任事不懂的顽劣小孩儿。
  可是……可是就算他很稳重,他很懂事,他很有王世子的样子,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啊——比自己还矮。
  沈芳翻过来,又转过去,沈蔷早睡着了,她觉得也许是炕烧得热,总是静不下心来。
  这一点又和家中不一样。
  河东的冬天是阴冷的,哪怕住在楼上,生着火盆,那股冷嗖嗖的寒意还是无孔不入,棉袄皮袄都无法抵卸那股湿寒。京城不一样,京城的风又冷又硬,可是干脆爽辣,就象京城的人一样。屋里通着地龙,烧着暖炕,一点烟火气也没有,暖得让人只想在窗子下头晒太阳睡懒觉。
  沈蔷说得对,这里太好了。
  好到……她也不想离开了。
  可她们在王府是客人,既然是客,那就总是要走的。
第十六章 来客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小冬打从那次进宫后就再没出过门。不过她在家里过得也不闷,有沈家姐妹相陪,赵吕和沈静也一下了学就过来。而且,王府有一座大花房,虽然时已隆冬,里面却还是百花齐放,别说牡丹芍药茉莉海棠这些花都不同季,可偏偏却都能在花房里同时开花吐蕊。用乳娘胡氏的话来说:"王爷旁的又不爱,看着些花草也是怡情养性的。再说,三十个花匠分作三班看护,再养不好花,那要他们做什么用。"
  红绫也笑着说:"旁人府上都养戏子歌伎,咱们府上养花,人家养了耳朵,咱们养了眼睛。"
  胡氏摇头说:"你知道什么,人多了是非就多,纷纷杂杂扯不清。哪儿有花儿草儿的省心。"
  对!小冬举双手双脚赞成。
  那些家养的戏子也好,歌女也好,也就等同于家妓,生死买卖都掌握在家主手中,可是一家之中肯定不止一个男人,老老少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一团烂糊纠葛不清,
  幸而她老爹安王爷不好这口。
  安王府里头人口简单,安王死了两任妻子,现在身边满打满算也就三个妾,一个是明夫人,另外两个都是婢女出身,一个姓程,和明夫人一样是宫中所赐,但是却没有夫人名份。一个是先头沈王妃的侍女,姓刘。这两个人在府里跟隐形人一样,小冬只在安王那里见过她们一回,还因为她们行了礼就退下了,连正脸儿都没看清楚。不过她们倒是送过东西过来,一套衣服和两双鞋,说都是亲手做的。不过胡氏笑着收下来,转脸儿就撂到一边儿去,还叮咛红绫红英说,外头人送的衣裳,饭食,甭管是谁做的谁送的,一概不能用。
  小冬常见的,只有胡氏对她笑呵呵温柔爱怜的样子,乍一见她的冷脸,还真是不习惯。
  不过胡氏一转过脸来,冷厉立刻不翼而飞,笑得又是一副护雏母鸡的样。
  母亲去世,小冬也难过,可是并不是那么深刻。
  因为对她来讲,这辈子实际上的母亲,应该是胡氏才对。而且,胡氏对她也没有半点保留,没有人的时候,胡氏都是小声喊她的名字,象所有母亲喊自己的孩子一样亲热。只在有旁人的时候,才称她郡主。
  至于不吃别人给的东西,不穿别人经手的衣裳,小冬倒是可以理解。别说皇宫王府,就是寻常富户人家,后宅里的争斗手段也不少,她以前在小说里电视里可没少看。
  不出门小冬也有消遣。
  她可以写字。
  对,就是写字。
  赵吕教她的,从最简单的天地人开始教起,这些和后世的字差别不大,小冬当然一学就会。学生如此给面子,当老师的自然教起来倍儿有劲头,没教几天,赵吕赫然发现自家妹妹已经学会了上百字了,那叫一个意意洋洋。赵大世子认为,妹妹认识这么多字,一方面当然是自家妹妹是好胚子,聪明。另一方面当然是他教得好,教得妙,才能有这样的丰硕成果。
  小冬认字是快,可是写字却不行了,套句话说,那是笔走龙蛇啊——
  横是弯的,竖是曲的,嗯,要说有如龙蛇的话,倒有些委屈龙蛇了,好吧,那就笔走蚯蚓好了。不过谁都不在意。才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能识字就不错了,能写更是难得,至于好看难看,那有什么关系?一来她还小,刚学刚练。二来,她是女子,又不求考状元当才子,谁还来指摘她的字不成?
  赵吕却是得意到不行:"妹妹就是聪明,象我。将来呀,肯定是个大大的才女。"
  小冬只是笑。
  就算她聪明,那也是象安王或是象她娘,赵吕就是排队也轮不上号。
  不过小冬虽然字写不好,用得可是上品的纸墨。那纸是上等青竹纸,墨是宫坊制的松烟墨。小冬一开始还觉得自己这么烂的字糟蹋了好东西,后来才明白,这笔啊墨啊也是她做为郡主的份例。
  这份例不光是每年的银米,衣裳,吃食,也包括了这些纸笔墨在内。甚至她还比赵吕的份例多出一份:脂粉和首饰。
  虽然她年纪还小用不着,可是朝廷就是这么规定的,绝没有说因为她年纪小,给她的米就要打个对折,胭脂就扣下不给这事。
  别说小冬是安王唯一的女儿,正经嫡出上了玉碟的郡主,又受宠爱,就是破落到了每月只领十两银的远支宗室,内府也绝不会扣他这一份钱。
  她那些用不着的脂粉,胡氏分了给沈家姐妹用,但是那些宫花簪环之类却一件不送。小冬起先觉得她是不是觉得脂粉白放着会过期过废,不送人留着也没意思,而簪环之类比较值钱,所以才不送与亲戚用。
  结果有天红绫和小丫环说起来她才知道,这些宫制东西,随便戴不得,怎么戴,戴什么样的,都有讲究。不说头上戴的,就是身上穿的也是一样,什么能绣什么不能绣,连花边儿扣子都错不得。
  小冬写字时,两手的袖口扎了起来免得蘸到了墨汁。
  "来,看,拿笔是这样的……喏,拿稳,来,先写个一字。"
  小冬动作僵硬,从来没感觉一枝笔有这么重。
  一笔落下去,扭扭弯弯的,象只丑陋的黑虫子爬在洁白的纸上。
  赵吕忍着笑:"嗯,写得不错。"
  什么叫睁着眼说瞎话,这就是活脱的例证。
  小冬把笔一搁,赵吕忙赔笑:"真的,写的真的不错。来,小妹,再写一个。"
  "不写了。"
  真是……这个一她还能不会写啊?只不过是用不惯这软软的毛笔而已。
  一旁磨墨的赵吕的书僮小唐笑吟吟地说:"世子爷上了一阵子学堂,就能给咱郡主当起师傅来了,这学堂可真没白上。"
  赵吕平时待人和气,身边的小厮丫鬟都不怕他。倒是在旁做针线的赵吕的乳娘齐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小唐一下子就蔫了,气焰顿消,低下头去老老实实磨墨。
  小冬把赵吕的手一推:"我自己会写。"
  赵吕笑呵呵地拢着手站到一边:"好,小妹最聪明,来来,你写吧。"
  小冬也很想象赵吕教她的那样握笔,可惜笔杆太滑太硬太沉——这是一套又风雅又奢侈地玉笔,一盒五枝,不知是谁家送的一套生辰礼。
  看着好看,拿来写字还不如街上五文十文一枝的便宜货呢。
  她颤颤巍巍又划了一横。这次比刚才好多了,不象蚯蚓了——唔,象条扁担。
  赵吕眉开眼笑,连声夸赞:"写得好!写得太好了!"
  小唐把脸扭到了一边去,世子爷是人见人夸的聪明才子,又文武双全,可是这逢迎拍马夸赞人的本事就太差了,这夸的多假啊……连他都听不下去。
  小冬把笔一放:"不写了。"
  "好好,不写了。今天太阳好,咱们去园子里玩儿吧?我陪你去看鱼?"反正赵吕今天休假不去上学,有的是功夫慢慢在家陪妹妹。
  小唐看着世子爷象捧宝贝一样带着郡主出去,看看自己磨的一池子墨,再看看那只写了两根蚯蚓和扁担就被弃在一旁的豪奢玉笔,愣了一会儿神,才利索地卷起袖子收拾起书案来。
  他刚把写了字的笔细细淘涮干净,水里清得没有半点墨痕,外头有人说话。
  "小唐哥,世子可在屋里?"
  小唐把玉笔收进盒中,应了一声:"在。"
  他推门出来,外头站的那人是内院副管事朱勇。朱勇都快三十的人了,比小唐大了不知多少,却客客气气称他一声小唐哥。
  "世子不在,陪郡主去后面园子里了。"小唐问:"朱管事,有什么事情?"
  朱勇说:"罗将军家的两位公子来了,说想拜见世子。"
  小唐奇怪地问:"世子与罗将军家的两位不熟啊,在学堂不过点点头就算的,他们来做什么?"
  朱勇知道小唐虽然机灵,但年纪还小,这里头的事儿不太懂。安王是皇帝的同胞弟弟,又很受皇帝信重,旁人想巴结,可惜安王性子冷淡,为人清高,并不爱与这些人应酬,他们巴结不上。若是想走内宅路线,连着两位安王妃都过世了,也走不通。那当然要另想办法。
  "这也不算什么,这快到年关了——我琢磨,说不定过两天还有哪家千金来想见郡主呢。"
  小唐摇头不信:"郡主还是小孩子,旁人见她做什么?"
  "你信不信?不信咱们打个赌。"朱勇拍拍他肩膀:"你以为沈家少爷小姐来做什么的?"
  小唐眨眨眼,有几分明白,只是还没想透。
  "难道兴他们来,就不兴旁人来了?"朱勇说:"你或是自己去,或是叫人传话,禀告世子一声,虽然没什么深交,可是旁人既然上了门,总不好见都不见。"
  小唐答应了一声,他年纪也不算大,还不用避讳。
  一路走他一路琢磨。
  朱勇说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了——能跟世子攀上关系,那是多大的福份。别人不说,就拿他小唐自己来说,以前在王府里谁知道他是哪根葱?可是因为世子挑书僮时喜欢他手脚伶俐挑了他,现在府里谁见他不是一脸笑模样?
  前头就是世子同郡主了,正带着人在亭子上喂鱼。小唐振奋精神,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小冬抬起头来,他们俩刚才应该是在喂鱼,但不知道为什么,拌好的鱼食渣儿竟然沾在脸上了。小唐忙低下头去:"世子,郡主。"
  "嗯,什么事?"
  赵吕抬起头来,果不其然,他脸上也沾着鱼食。
  "罗将军家罗骁、罗渭两位公子求见世子。"
  "咦?谁?"
  赵吕不记得不能怪他,他在学里和这两位就没说过话。小唐做书僮的却不能失礼,这两人他自然记得,而且印象还挺深。这两兄弟向来跟一个人儿似的,出入都在一起,且个子又高肩膀又宽,两兄弟往门口一站,跟堵墙一样,连风都不透,绰号双门板,小唐就算想印象不深刻也不行。
  "就是……"小唐压低声音:"门板兄弟……"
  赵吕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可他们来做什么?"
  小唐寻思,肯定是来抱您世子爷的粗腿呗。可话到嘴边变成:"想是因为得了一天学假,来寻世子玩耍吧。"
  赵吕说:"我和他们又不熟。"
  小冬好奇地问:"门板兄弟?"
  赵吕一心讨好妹妹,笑着说:"这兄弟俩是将门出身,长得五大三粗,身如门板,以前他俩一起进门,被学里的人看到了,说'有此二人,何需门扇',所以后来都管他们叫门板兄弟,他们也不在意。"他顿了下:"妹妹要是好奇,我叫他们进来好了,你也见见。"
第十七章 假山
  齐氏倒没在这事上说什么,只是不让小冬露面,说实在想见,隔着屏风看一看也可以。
  赵吕拉着小冬的手朝前头去,小声说:"齐妈妈对你倒宽松,对我就丁是丁卯是卯的,一点儿错漏都不放过。"
  小冬抿嘴笑。
  齐氏愈严厉,说明对赵吕越负责呀。这位齐妈妈一定是把"慈母多败儿"奉为座右铭航向标,对赵吕的小懒惰小毛病严打狠打,绝不姑息。赵吕将来是要做郡王的人,齐氏自然盼他严谨规整,早日成才。至于自己——是个女孩儿,说句难听的,将来一嫁出去就不算王府的人了,齐氏自然对自己网开一面。
  "妹妹,你就站这儿,你瞧,从儿看出去,外面一清二楚,外面可看不见你。"
  赵吕把她安顿好了,才命人将罗家的二位公子请进来。
  小冬站的位置顶好,鼻子前面是一扇巨大的屏风,纱质上乘,上头绣着山水河溪,她站在屏风后头,看外面是一目了然的,而赵吕却说外面看不到里头——这固然有外面亮里面暗的原因,但可能这屏风还有什么玄妙。
  离着老远小冬就听见脚步声响,王府里没一个走路是这动静的,连小丫头都知道步不惊尘,懂得什么叫娴静养气。这脚步声又重又杂,听起来简直象是一头野牛——
  然后眼前忽然一暗。
  没错,就是一暗。
  那两人已经站到了门口,本来阳光照在门口地下的方砖上,一片亮晃晃的光,被挡了个结实。
  真象忽然间关上了门一样啊。
  小冬忍着笑,只想,不愧是将门虎子。
  而且这兄弟俩动作真是一致,同进同退,可以想见,要是遇上打架,那也是并肩齐上。嗯,真是打虎不离亲兄弟啊。
  那两人嗓门好大,齐齐抱拳说:"见过世子!"
  哦唷,小冬只觉得耳朵给震得嗡嗡作响,知道的这俩来拜客,不知道还以为是来寻仇的呢。
  赵吕虽然年纪不大,可到底是王世子,待人接物客套礼节这是必修课,含笑说:"两位不用多礼,快请坐下。今天怎么有空来寻我?"
  罗家兄弟在一旁坐下来,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大,末了儿还是做哥哥的罗骁说:"今天难得天气好,世子没有出去逛逛?"
  这句寒暄干巴巴硬梆梆的,不象邀请倒象质问,赵吕还没说话,小冬先捂着嘴,她实在忍不住笑,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隔着屏风看出去的一切都变得柔和而模糊,象是一场老电影。太阳斜斜照在了屏风的一角,上面的锦线闪着光,纱屏风更加透明,几乎象是一面玻璃。
  小冬有些恍惚。
  ……这么些天来,她也一直都没有太过真实的感觉。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她一直觉得自己象个局外人。
  就象她现在隔着屏风看到的一切。
  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可是中间始终隔了一层。
  红绫扯扯她,小冬没有再看下去,跟着她从后面绕了出来。
  红绫有些奇怪,看着郡主刚才是笑了,可是出来之后心情却不好,头垂着,走路也没精打采。
  红绫琢磨不出来小冬的心事,只是想,郡主到底为什么不高兴?难道是世子去陪客她落了单所以心情不好?
  红绫就引着她说:"郡主,咱们去找沈姑娘玩儿吧?"
  小冬可有可无,点点头。红绫就牵着她一只手去找沈芳沈蔷。其他的丫鬟在身后跟着,拿着斗蓬手炉点心盒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半路上她们遇着明夫人,她带着几个丫鬟从回廊那头走过来。天气暖和,明夫人穿着一条洋红的裙子,在阳光下象是要烧起来火焰。
  真是冤家路窄。
  两边的人都僵了一下,然后生硬地相互问好。
  明夫人倒是笑容盈盈,跟小冬打招呼问好,又说:"郡主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宫里头贵妃娘娘赏了新茶……"
  小冬眨眨眼睛,转头朝一旁跑开了。
  红绫她们急忙追上去,把话说到一半的明夫人甩在了原地。
  "郡主,别跑,小心摔倒。"
  红绫追得气喘吁吁。小冬人矮,可是跑的却实在不慢。
  "郡主,郡主。"
  小冬脚下一顿,她迅速转了一个弯,钻进了假山石洞里。
  身后追赶的红绫她们没有留意,仍然顺着石子路朝前追了下去。
  小冬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是刚才在屏风后面的感觉让她觉得心里不舒服。
  和赵吕,和其他人,象是处在两个世界,他们都在屏风的那一边,只有她一个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黑暗中。
  也可能是明夫人的目光和语气让她不舒服。
  在这座王府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她心怀善意。
  小冬闷闷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阳光从头顶的石隙中照进来,小冬看看自己坐的这块石头。
  就算有太阳,就这么一线,也不可能把整块石头照得这么暖和吧?
  而且,这不象是被太阳照过的石头会有的温度——嗯,倒象是有人曾经在这里坐过,是体温熨暖了石头。
  小冬转头看,是的,这里很干净,没有积尘,也没有异味。
  头顶上假山石堆垒的没那么密不透风,阳光从孔隙间射入,石洞也显得不那么黑暗,地下那些零星的光斑象是金色的老鼠,看上去仿佛随时会跳起来逃窜开来。
  石洞并不深,有个少年站在那里,细碎的金色阳光仿佛给他那件平常的衣常撒上了无数金粉,让他象每个少女的深闺梦中人一般,俊逸不凡,熠熠闪光。
  "静哥哥?"
  小冬被雷得一哆嗦,直想冲自己吐口水。
  这什么称呼啊,不行,得想一个合适的称呼把这个替换了,不然喊一回自己就要哆嗦一回。
  这人猫在这儿做什么?
  "这儿静,我在这儿看会儿书。"
  嗯,这儿是挺静的。
  小冬看看一旁石头上撂的几本书,有薄有厚,都是旧书了,但是想必主人很爱惜,书一点儿都不显残破。
  小冬走近了一步,沈静却不着痕迹地朝侧面移了一步,轻声问:"郡主怎么跑这里来了?"
  咦?怎么还挡着不让她看?
  按说,她现在只是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孩子,就算沈静把书给她看,她也未必看得懂。
  他这么做,分明是心虚。
  要是看的圣贤书,还用得着心虚么?
  小冬扯着他的袖子,奶声奶气地说:"静哥哥,抱抱。"
  沈静这一刻的表情,好象喉咙里噎了一枚鸡蛋。
  小冬向来乖巧,可是并不随意和人亲近。而沈静在沈家时,也很少有时间与年幼的堂弟妹们玩耍嬉戏——抱孩子这种事,嗯,应该不难。
第十八章 出门
  很好,支手叉脚的一通忙乱,有名的沈三才子总算把小郡主给稳稳当当抱起来了。
  就是——抱得有点儿紧。
  小冬有点不舒服,但是很体谅。毕竟抱得稳当点儿,省得摔跤。
  "我渴了,要回去。"
  不说不觉得,一说她倒觉得真渴了。沈静两只手都用来抱孩子,那当然是没有空着的手去拿他放在一旁的书了。
  小冬于是非常善解人意的指着书说:"那个,我拿。"
  沈静的脸色顿时十分精彩起来,眼睛忽闪忽闪的,看得小冬直想笑。
  嘿,这孩子是不是在这儿偷读《西厢》之类的小黄书呢?这下让她逮个正着了吧。
  沈静这会儿也正矛盾。
  这书让小冬拿,他可不放心,但要是撂在这个地方,就更不放心。虽然这里隐蔽,可难保要是进来个人呢?王府里能看书的不过廖廖几人,这书被旁人发现了,他……
  两下里一权衡,沈静点了点头。
  小冬终于把那几册书抓在了手里。书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样子,书皮上写着青亭诗集,
  瞅着沈静向前看路,小冬偷偷把书掀开一条缝。
  呃——
  和她想的不一样。
  不是XX艳史,XX外传之类的。
  《天元剑侠传》这,这是什么书?
  再翻一本——《独臂刀客》?
  这是……咳,侠义小说?
  小冬把脸埋在沈静肩膀上,想笑又不能笑,只好硬忍着。
  不知不觉间,刚才的沮丧失落都不翼而飞了。
  沈静不知道她偷瞄,小冬刚开始识字,料想看不懂这是什么书。
  小冬忍笑忍得太辛苦了。想不到沈静这么斯文的书生,竟然偷偷躲起来看武侠小说。
  嘿嘿嘿,小冬一向觉得沈静很有距离难以亲近,现在却觉得,这世上哪有神仙人物啊,再飘逸绝俗的人,他也得吃五俗杂粮不是?沈静少年稳重才名赫赫,也会偷偷躲在假山里看侠义小说啊!
  也许每个少年的心里,都曾经有过一个剑客的梦想吧。
  红绫她们往前没有追着人,已经又折回头来,沈静抱着小冬走在长廊上晃晃悠悠好不显眼。红绫跑得发散钗乱,脸腮通红,一手撑着腰,喘气喘得急,说不出话来。
  小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自己心情不好乱跑一通,倒让她们受惊受累。
  红绫缓过一口气来:"谢天谢地,刚才找不着郡主,把我们魂都吓掉了。"又向沈静道谢:"多谢表少爷。"
  她伸过手来接,沈静松了一口气,把小冬递了给她。
  小冬还没回过神来呢,手上的书已经被沈静抽走了。
  他动作可够麻利的!
  红绫一点儿不恼小冬,她只恼明夫人。在她看来,郡主一向乖巧懂事,为什么遇着那姓明的女人,听她说了两句话,就任性起来了?府里这么多人,也没见郡主对旁人任性发作啊?可见这是那姓明的女人自己不好,面似柔善,心藏奸诈。
  红绫抱着小冬向前走,一路上只顾回想明夫人刚才说了什么话,脸上又是什么表情。她没碰着郡主,应该不是偷掐小孩子——红绫听胡氏说过,有些后宅妇人摧磨婴孩幼儿,净是掐在扎在不易发现的地方,小孩子只疼,又说不出来只会哭……
  咳,这个着实是她想多了。
  明夫人就算再借一个胆,也绝不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动什么手脚。
  小冬看着沈静的背影,阳光将他的影子抹在地下,明暗分明,渐渐走远。
  沈芳正在桌前描花样子,沈蔷老老实实坐在一旁。
  红绫抱着小冬进来,沈蔷站了起来:"咦?小冬妹妹不是跟世子去学认字儿去了?"
  红绫说:"世子爷有客,我们就先回来了。"
  沈蔷欢欢喜喜拉着小冬的手到一旁去,给她看一个刚糊起来的灯笼。屋里还有一股浆糊味儿,不重,也不难闻。
  那是个最简单的四角灯笼,灯笼上绘着简单的水墨图画,几竿竹,一丛兰。小冬看看里面,竹枝上的浆糊渍还没干呢。
  沈芳微笑着说:"这个做得不好。往年在家,我们就自己做灯笼。三哥做的尤其好。大家一起动手,到过节时一起点了玩。一年里头也就那么一回,能痛痛快快的玩一晚上。"
  沈蔷说:"我想糊个兔子的,糊好给你玩。"
  小冬抿嘴笑笑,伸手轻轻戳了一下纸面儿,沈蔷忙拦她:"小心,别戳坏了。"
  灯笼不稀罕,可是自己做的当然不一样。
  "小冬妹妹,你要不要也来学着做?"
  小冬也有些跃跃欲试,红绫忙拦:"竹篾割手,这个可玩不得。"
  沈蔷说:"我家小弟比你大些,他也自己糊了一个呢,竹架是旁人替他扎的,挺容易的。"
  赵吕遣了个人来传话,小厮没有进门,在外面回的话。
  "世子问郡主想不想出去逛逛?"
  小冬怔了下,回过头来。
  红绫很是意外:"逛什么?"
  "罗家两位公子约世子出去,世子问郡主要不要也同去?"
  不等红绫反应过来,小冬已经干脆俐落蹦出话来:"去!"
  她还没有逛过这时候的街——王府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红绫却说:"不可,外头多冷,人又多又杂胡妈妈和齐妈妈一定不许。"
  小冬一点儿不怕:"我去问爹。"
  要是安王同意,胡氏和齐氏也没有办法拦阻。
  而且,小冬直觉,以安王的性子,还有对她的宠溺,一定会同意。
  她撒开腿就跑,红绫没办法只能跟着出去。
  沈蔷扶着灯笼的手慢慢松开了。
  去外面?
  虽然来了京城,可是她和沈芳也不知道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一来就进了王府,然后再没有出去过。将来,将来她们要是回了河东,家里姐妹兄弟必是要问的——京城到底是怎么个模样?一定很繁华,那繁华在什么地方?
  沈蔷的目光投入沈芳,带着没说出来的期盼。
  沈芳的眼睛亮了一下,可是母亲的嘱咐随即在耳边响起来。
  不能轻浮,不能任性……她们不是来玩的。
  沈蔷的头耷拉下去,有些怏怏不乐地坐下。
  沈芳小声说:"我们是客人,哪能肆意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看沈蔷不吭声,她说:"就算在家,你敢向伯父伯娘说要出门去逛?"
  沈蔷的嘴嘟了起来。
  那她当然是不敢的。
  河东沈家,家规森严是出了名的。
  别说她们是闺阁千金,就算是那些兄弟出门去也要向长辈禀告请示,几时出去几时回来去了何处,家中人都是要一一细问的。倘有什么不妥,家法板子可不容情。
  沈蔷说:"我知道了……我就是想看看京城是个什么样的……要不然,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沈芳抿了一下唇,重新接着描画。
  可没想到她一朵花还没描完,有人来传话说:"世子同郡主要出门,问二位姑娘要不要一同去?"
  沈芳手一晃,细心描绘的花萼顿时成了一个黑团。
  沈蔷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第十九章 福西楼
  等到了外头马车上,沈蔷还不敢相信。
  心怦怦跳,上马车的时候有些恍惚,险些撞在车辕上,被沈芳狠狠剜了一眼。
  沈蔷一点儿都不以为意,坐上了车,紧紧抓着沈芳的手。
  "芳姐姐,我们这就出来了?"
  沈芳嗯了一声,从车窗缝隙中朝外看。
  手心里潮乎乎的,不知道是沈蔷还是她自己的汗。
  前头还有一辆车,想必赵吕和小冬是坐在那辆车里。车不过是普通的蓝布篷车,后头跟随的护卫和随从穿着不同服色,除了王府的,还有几人簇拥着两个锦衣少年。
  想必那两个就是罗家的公子。
  小冬也在偷偷打量那两个人,心里琢磨着,这兄弟两个是不是双胞胎?长得可不象,不过那身板儿可真是一个模子灌出来的。这年头能长得这么高这么壮,可得吃不少的好东西啊?一般人家还真养不出这种壮汉来。
  "妹妹想逛什么地方?"赵吕问。
  小冬两眼一抹黑,哪知道京城有什么可逛的。
  赵吕想了想,又问车外头的人:"罗兄,那就先去延康坊吧?"
  罗骁连连点头:"成,成,反正延康也近,赶得早,还能在状元楼吃午饭。听说状元楼从西域弄了一种新的香料……"
  他兄弟罗渭把话岔开去:"延康有两家胡商新开的铺子,倒是可以逛。"暗里给他一肘子:真是个吃货,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先想到吃。
  出来时祖父和父亲的吩咐全忘光了?这外面的东西哪能随便吃?倘若世子吃出个好歹来——就算没什么毛病,要是吃的不合口了,那也不会高兴啊。就算是吃,那也不能去状元楼那种地方啊,象福西楼还差不多……
  不能不说,到底是兄弟俩,罗家两位公子的思考方向和方式其实差不多……
  小冬才不理会那么多,她趴在赵吕腿上掀着帘子朝外看。
  "这儿没什么好看的。"赵吕按了一下她的脑袋,把帘子放下来:"咱们这儿叫平安坊,还有个别名儿叫富贵坊,都是深宅大院,没什么看头。"
  小冬也看见了,这一座宅第连着一座,门口的一溜的拴马石车轿沿,墙高门厚,的确都不是一般人家。
  车再向前,拐了两个弯,上了一条大道,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护卫们也收紧了队伍,紧紧护在马车左右,赵吕指着前头:"延康坊就在东市,其实我听说西市更热闹……不过刚才父亲说了,太远的地方不能去。"
  小冬听着外面渐渐嘈杂喧嚣的人声,心里隐约觉得期待,又有些不安。
  罗渭拨转马头过来,凑近车窗说:"世子,前面就是延康坊了。您瞧,那挂得最高的幌子旗就是胡商新开的铺面,里面有不少新鲜玩意儿,倒是咱们中原没有的。"
  赵吕看了一下,少年心性,说不好奇是假的,不过他犹豫了下,先问:"太平么?"
  "您放心,这儿的老板比咱们中原商人还讲规矩,门里门外都有护卫,不太平他们的买卖也做不好啊。"
  赵吕点点头,转头问:"妹妹,要去看看么?"
  小冬点点头,赵吕先下了车,又伸手把小冬抱下来。后面沈家姐妹也下了车,头上都戴上了帷帽,仆妇随侍,一看即知是出身极好的高门仕女。
  小冬好奇地左右打量,这间铺面极阔大,门口站着迎客的人一看就是胡人。头发卷曲,眼珠金褐,身材也极高大,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笑容满面地朝他们作揖,并没有因为他们全是毛孩子而有丝毫轻视怠慢。
  "这位小娘子,当心脚下,这儿有石磴……哎,不用怕,里面那豹子是死的。"
  小娘子?
  小冬打个哆嗦。
  这不是流氓无赖调戏良家女子的专用台词么?尤其是从这个人高马大的胡人嘴里说出来,还衬着他那一脸笑,小冬差点儿条件反射,给他狠狠一脚。
  里面的厅堂宽敞亮堂,迎面赫然有一头豹子站在石台上,伏身弓背,目露凶光,白牙森森地似欲择人扑噬。
  小冬吓了一跳,那胡人忙说:"不用害怕,这个是死的。"
  赵吕也吃了一惊,罗骁说:"你们这怎么弄个豹子摆门口啊?还做的这么真,跟活的似的,也不怕吓着人。"
  那胡人笑着说:"这就是真的豹子做的。"
  这年头儿居然已经有人做动物标本?这手艺可不一般。沈芳没出声,沈蔷却悄悄的掀起帷帽的垂纱,想看得更清楚些,被沈芳拉了一下,只能老老实实站好不动。
  赵吕只看了两眼,也不觉得特别稀奇。刚才只是出其不意,宫中其实也有这样的东西,虎豹鹿之类的都有。
  绕过豹子朝后走,里头的货物琳琅,果然与中原不同。有一面墙上全是各式布匹,毛毡的,锦缎的,长长的从楼上一直铺展到地下,象是流淌着着的彩色绚烂的瀑布,花色织法都与中原不同。店里还有珠宝,香料,药材,皮货,漆器,满满当当,引得人不知看哪一样才是。
  小冬看见一套胡人女子戴的首饰头面,金珠络绎,宝石流光,盛放在水晶匣子里头。
  赵吕也凑了过来,问:"妹妹喜欢这个?"
  小冬摇摇头。
  这一套东西肯定不便宜,单说用的黄金宝石就份量十足,她要这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们在这胡商的铺子里买了几样小东西,一尺见方的嵌香木雕妆盒,两只锦雀翎织袋,都是不怎么昂贵的东西。妆盒是赵吕看中了给小冬买的,织袋是沈家姐妹看中的,却都被罗家兄弟抢着付了钱。
  其实谁也不缺东西,只是看着新奇,不买点什么空手而归的话,似乎白出来了一趟,罗家兄弟自己也挑了两把短刀,刀刃未开,柄上镶着玛璃石,鞘子上缠着金丝,与其说是兵器,还不如说是两件精美的装饰品。
  他们逛了半条街,什么铺子都要进去转转,连衣坊书坊都没放过。罗渭一直偷偷往前看。小冬眯起眼——
  福西楼?
  赵吕摸了下她的头:"累了吧?饿不饿?"
  罗渭凑了过来:"世子,福西楼不错,要不咱们去坐坐?"
第二十章 胡女
  福西楼的确不错,不大象一间酒楼饭庄,倒是更象一座大户人家的宅院——兴许本来就是一所宅院,后来改成了酒楼。
  赵吕牵着小冬的手,领路的人并不象一般的店伙计那么聒噪饶舌,笑容恰到好处,既热情又不显得过分谄媚,穿着青衣戴着布帽,围领雪白没有污渍,看着就显得干净俐落,让人心生好感。
  "几位请坐,这是最安静的房了。"
  雅座里很是宽敞,干净明亮,靠窗摆着几盆水仙,还没有开花,葱葱绿叶间已经冒出零星的碎白花苞来。这伙计很有眼色,看着客人有男有女年纪不大,又不象是一家的,吩咐人将屏风拉过来,雅座被从中一隔为二。
  赵吕点点头:"这儿好,就这儿吧。"
  "是,不知几位想用些什么?"
  "你们这里有没有胡人的酒菜?"
  伙计笑着说:"有,有,各位若要尝鲜,可真是来对了地方。"
  沈芳和沈蔷在屏风后摘了帷帽,一时热水端了来,红绫照顾小冬洗了手,沈芳这边洗完手,把挽起的袖子又放下来。沈蔷性子急,手还没沾着水皮儿呢就嚷着洗好了,扒着窗子朝下头看。
  一楼大堂正中有个台子,上头有人在弹番胡琴。这会儿楼里客人不多,琴声在楼间回响飘荡,显得有几分寂廖。
  小冬托着腮,这琴声中充满异域风情,听起来仿佛带来了遥远的大漠上的风沙苍茫。
  酒菜一一端上,酒也不是中原的酒,装在大皮袋中,酸酸的奶酒与甜甜的葡萄酒,也不用杯子,就倒在木碗里头喝。
  酒的味道好不好,与小冬没关系,反正她只能干看着别人喝。不过这里的饭食也不错,香喷喷的烤肉,抓饭,胡饼,还有香芋卷和凉凉的奶豆腐。小冬尝了一口烤肉,伙计殷勤地说这上头放了从西域来的一种新鲜香料,叫做安息茴香。
  小冬尝了一口——呃,这个安息茴香,不就是孜然么?抓饭盛在大盘子里,油汪汪的,红绫要喂她,她摇不要,挽起袖子自己抓饭吃,手上黄澄澄的沾得全是油,吃得兴高采烈。沈芳和沈蔷就没象她这么放得开,用调羹舀着吃,还是小口小口的,斯文倒是斯文,但肯定不过瘾。
  楼下头那个弹琴的已经下去了,有两个胡女在台子上跳起舞来,手鼓敲得急促清脆,象是夏日里落下的骤雨,旋转时手脚上的铃铛一齐作响,裙角飞扬。
  沈芳想看又有顾虑,沈蔷已经顾不上吃,趴在窗口只顾看,嘴里小声嘀咕:"胡人就是不知礼,你看你看,胳膊大腿都露着……哎呀,腰也露出来了,也不害臊……"嘴里念着,却是看得眉飞色舞眼都顾不得眨。
  屏风那边,罗氏兄弟看的也是目不转眼,下头那两个胡人女子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高鼻深目肤色也深,身材高大而丰满,头发是卷曲的,梳成长长的的辫子,发梢系着彩珠彩绳,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野性不羁的风情。
  罗渭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心里琢磨:怪不得这么些人都说西域的饭食好吃,其实恐怕都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来看胡女的吧?听说,还有人家里买了胡妾……他嘿嘿的偷笑,越想越是起劲儿,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好事儿,还是因为酒意上来了。
  这一舞跳完,罗骁看着赵吕也露出笑意,心里自然更加得意起来。
  看来世子今日也很是开心,祖父和父亲交待的事总算没办砸。他拍了下手说赏,伙计笑着用托盘捧着银锭下楼去,不一会儿回来时,那两个胡女中的一个也跟着一起过来谢赏。她一进来,屋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香气。这香味儿闻起来特别呛,小冬鼻子敏感,生怕自己象那天见皇帝的时候一样打喷嚏,急忙把口鼻一起捂住了。沈蔷在屏风合缝边朝外偷看,小冬也跟着探过头。
  那胡女的汉话说得生硬,弯下身说:"谢贵人赏。"
  罗骁简直要目瞪口呆,刚才从上头朝下看,只觉得她们舞跳得好,身段也好。可是胡女谢完了一直起身,他顿时愣了。乖乖,他们兄弟已经是平辈中学堂里个头儿最高的了,这个胡女竟然比他们兄弟俩还高了大半个头,皮肤亮亮的不知道是油是汗,眉毛长得太浓密得连眉心都盖住了,嘴唇涂得血般红,罗骁别过脸咳嗽一声,忙打发她出去了。
  "哎哟喂,她这怎么长得一脸凶相?那眉毛……都成了一字眉了……"罗渭小声说:"还有那个儿,这还是女的嘛……"
  罗骁也觉得这远观和近看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倒是赵吕不觉得奇怪,他在宫中早见过胡人舞姬,比外头的当然要精致美貌得多,可是也经不起细看。
  小冬松开口鼻,听罗氏兄弟抱怨,也觉得微微好笑。憧憬总是比现实美好得多。再说,对那些胡女来说,背井离乡来京城讨生活,还是生得平庸些好。要是漂亮,说不定这舞就跳不下去了。
  沈芳和沈蔷忍着笑,小声议论"原来胡女长的这样子啊""回去跟二姐她们说,肯定把她们馋坏了"等等诸如此类。红绫跟着插了一句:"这胡女生得真是结实。"
  她这么一疏忽,便没顾上替小冬先尝饭食。又端上来一道汤,还有盛在小盆子里的酸奶子。小冬自己挖了一勺酸奶子吃,可没料想到这个酸奶子实在太酸了,小脸儿被酸得皱成了一个包子状。
  红绫忙倒了水来让她漱口,一面抱怨:"都怪我不好,我该先尝的。"
  小冬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酸味儿压下去,摇头示意不怪她。
  "咦,快看下头。"
  那台子上又上来了人,这次却不是胡人。旁边其他的雅座和一楼大堂里的人微微骚动起来,小冬听着有人说:"秦女来了!"
  秦女?
  远远望去,那女子身姿挺拔窈窕,如竹如兰。
  赵吕好奇地问:"这就是秦女?"
第二十一章 秦女
  秦女是何人?
  幸好罗骁消息是灵通的:"是教坊的人,十二岁的时候便因为唱秦女素怨一举成名,所以后来便号秦女了。"
  哦,小冬点点头,原来是艺名。
  "秦女素怨?"小冬出声问。
  罗骁解释:"秦女素怨是一首长歌,是江南有名的大才子杜玉容写的。唱得人倒是多,可是唱得最好的还是她。"
  罗渭问:"哥,你几时听过?"
  "我哪听过,我只是听旁人说过。秦女是的教坊人,她这长歌就唱过两次,一次是在去年宫中的千秋宴,一次是在春山诗宴吧?"
  "可她是教坊中人,怎么到这儿来唱了?"
  罗骁把剩下的两扇窗子都推开了,两兄弟各据一扇,赵吕也搬了椅子到窗前坐。
  "教坊一月才能发下多少钱来?只怕还不够她们买头面做衣裳的。她们出来唱,是这些地方给了教坊钱的,出来唱挣的打赏缠头,可是都归自己,那可比教坊定额支给的那仨瓜俩枣强多了去了。"
  这倒是啊。小冬琢磨着,这倒是一举三得,酒楼每月花不多的钱,就能请着名伎来唱曲。教坊既用不了这么多人,一文不花白落了不少钱。而对这些歌伎来说,出来唱既扩展了人脉,又挣了外快得了实惠。真不错。不,还有一得。教坊的名伶不是人人得见的,现在普通百姓也能见着人,听着曲——嗯,应该算是一举四得才是。
  红绫搂着小冬在一边,把蜜瓜切得细细的喂给她。这蜜瓜也是西域来的,万里迢迢运到京城可不便宜。切开前已经拿温水浯过,虽是冬日,可吃起来并不觉得凉。
  秦女并没用管竹丝弦,竟然是清唱。
  初时小冬还没有听出来她已经开唱了,声音低幽沉缓,象是夜风吹得檐头空竹在呜咽作响。然后渐渐清亮起来,象是月光投在湖面上,散作一湖星芒。
  小冬形容不上来,反正是好听。
  和旁人唱曲子不一样,以前听曲,就是听,只是听而已,心里可以想别的事,眼睛也可以看别的地方,但是这会儿,好象身外的一切都被这歌声荡涤干净,觉得心里身外都空,定,安宁而平和。
  就象周身浸在暖暖的温水里,有一种闲适,还有一点失重,嗯,最多的是安适温暖。
  这歌声,有着让人沉醉的魅力。
  等歌声停了一会儿了,小冬才反应过来。不过不光她这样,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赵吕先回过神来:"到底是教坊第一,果然名不虚传。"他抬手示意,旁边的护卫便下去打赏,小冬注目看着下头那人,她只是静静站着,一盘盘的金银财物首饰锦帛端到面前,她也只朝着四面盈盈作揖道谢,显得沉静而端方。
  嗯,和一般伶人很不一样。
  沈蔷小声说:"这……这可真好听。书上说听了好曲,三月不知肉味。我一直觉得那是吹牛,想不到还真有这样好听的曲子。"
  沈芳伸指头在她额边戳了一下:"咦?既然这样,那你接下来三个月可别吃肉了,只给你吃白菜豆腐吧。"
  沈蔷眨眨眼:"要是天天有这样的曲听,那净吃白菜豆腐我也愿意啊。"
  赵吕绕过屏风后来,顺手从红绫端的盘子里拈了一块蜜瓜。
  "妹妹今天高兴么?"
  小冬用力点头:"高兴。"
  赵吕就笑了:"嗯,我也挺高兴的。那咱们以后多出来逛逛。"他指指下头:"刚才唱的好听吗?"
  "好听。"
  秦女已经退了下去,店里的伙计说一次是只唱一曲的,从不多唱。
  嗯,人家大牌嘛,要是一口气唱个十七八首,那就不矜贵了。再说,她唱这一首挣的缠头,也足足抵得上旁人唱十七八首了吧?
  赵吕把小冬抱过来,捏蜜瓜喂她:"嗯,你要喜欢的秦女的话,下次让父亲把她召到咱们府上,好好唱几曲给你听,想听什么只管点。"
  噗……
  小冬把头埋在赵吕肩上,嘴里还有没咽完的蜜瓜呢,险些让呛着。
  赵吕这口气,怎么听着这么纨绔,这么暴发呢?
  当然,小冬知道赵吕这话绝不夸张。安王是什么身份哪,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位高权又重,兄弟间感情又不错,要召一个教坊的伶人自然不在话下。
  "好,召。"小冬很赞同自家哥哥这么纨绔一把。
  这个秦女很不俗,不知道是什么出身来历。
  官办的教坊司里,有些女子是犯官之后,沦落乐籍……
  小冬觉得这个秦女看起来就挺有一种落难千金的气质,她身上有一股卓然不群的清高雅致,不象一般的女子,以娇和媚来打动旁人。她象是一竿翠竹,亭亭玉立,若是这么站出去说是官家千金,那也绝对没人怀疑。
  秦骁倒是挺会打蛇随棍上:"世子,若是哪天请秦女唱曲,千万要把我们兄弟捎上。这样的好曲儿平时可是听不到啊,想不到今天运气却真好,在这儿赶上了一遭,下次要听还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呢。"
  赵吕笑着应了:"好。反正这听曲不象分吃食,一个人听和十个人听没差别。"
  罗骁笑了,罗渭也笑了。
  不过罗骁的笑容里,比他弟弟要多了些东西。
  今天这事儿,算是圆圆满满的成了。本来世子郡主也高兴,只是素女这一出来,更是锦上添花了。
  赵吕也在微微笑。
  虽然一般人象他这么大,还是无忧无虑心无城府的孩童,可是他是安王的世子,许多事不想懂也早就懂了。
  明着是罗家的子弟和他交往,可是这背后有更深的意思。
  即使他不尽懂,也知道这是罗家的人在拐着弯的向父亲表示些什么。今天之后,想必罗家与安王府……
  他把那些略沉重的思绪暂时抛开,低下头来专心地喂妹妹吃蜜瓜。
  现在父亲替他们撑着一片天。将来——将来他长大成人了,自然也能顶天立地,保护家人,建功立业。
  到了晚饭时分,安王问兄妹俩:"今天玩得可高兴?"
  两个小脑袋一起用力点:"高兴。"
  小冬扳着指头说今天买了什么,吃了什么,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安王只是微笑点头,一转脸儿把赵吕拎到身前来问他今天都看了什么,听了什么——重要的是,还想了什么。
  小冬含着糕看着——老爹这是要对哥哥进行世子培训么?
第二十二章 初九
  事实上,只要留心的话,会发现安王几乎每天都会和赵吕说一些话,今天在学里遇到了什么事,哪些人,又或是今天学了什么功课。再问他,见那些人的时候,那些人说了什么话,赵吕自己又说了什么话,学里遇到的事,都和什么人有关。还有,功课里头讲的那些圣人先贤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呃,这就是皇室的精英教育?
  安王似乎没有教他什么,一切只让他自己说,自己想,自己去体会揣摩,而不是自己告诉他该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
  小冬不太懂得这种办法好不好。不过,有句话她知道。
  旁人给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等安王和赵吕聊完,又过来问小冬:"今天见着秦女了?"
  安王也知道她?
  小冬点点头,说:"她唱的曲很好听。"
  "下次请她来府里给你唱了听。"安王摸摸她的头:"你母亲喜好音律,尤擅箫管,你也该学一学才是。教坊中现在也有两个不错的教习,可以请了来教你。"
  安王顿了一下,好象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再说,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来,打开来之后,里头赫然也是两枚菩提果。
  "你和哥哥一人一枚。可不要再当成什么点心果子给随便吃了。留着当用的时候再用。"
  呃,上次他们分吃菩提果的事,原来安王爷也知道了——
  小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告诉过安王这件事,也许赵吕说过。
  也可能,安王对于王府里发生的事情其实都是一清二楚的?
  沈芳沈蔷姐妹第二天就把那锦织袋佩上了,还别说,虽然是胡人的东西,可是串了梅花绦,下面又缀了排穗流苏,看着倒别有意趣。
  胡氏替小冬结好辫子,轻声说:"对了,后日是初九,太后召郡主,还有两位沈姑娘入宫呢。"
  "初九?"这日子有什么说头?
  "太后娘娘每月初九的时候,总会召宗室命妇,郡主、小姐们进宫。只是例行请安叙话。"
  小冬拉过辫梢看了看,这一世她的头发和前世一样,虽然黑似乌木,柔滑如丝缎,可是头发却不密。将来她想如那些贵夫人一样梳起如云发髻的话,那非用假髻填梳不可。胡氏倒是笑微微地说:"都说贵人不顶重发,郡主是好命的,有福气。"
  虽然她这样说,小冬还是希望头发能生得更浓密些。
  沈蔷愣了:"进宫?"
  "是啊。"胡氏把木梳上小冬落的细细的头发收起来放进一只白绢织就的袋子里头,红英手脚麻利将镜盒妆奁收拾整齐。小冬身量矮,坐在椅子里两脚沾不着地,胡氏将她抱下来,对沈蔷说:"两位表姑娘到京城也有段日子了,宫里头自然知道。圣德太后娘娘一向喜欢年轻的晚辈,再说,再过上一年半载,郡主该进学了,蔷姑娘你自然是要做侍读一起入学的,到时候可是要天天进宫的,还是早些习惯的好。"
  沈芳轻声问:"蔷妹妹也能进集玉堂读书么?"
  胡氏笑着说:"按例,公主是可以选两名伴读的,我们郡主可以带一名,不过别家郡主有带一名的,也有家里托着关系想进内学堂,给姑娘增点才气名气的好说亲的,所以带两名的也有不少。看王爷的意思,必是蔷姑娘了。"
  是的,沈芳点了点头。
  她的岁数比小冬大得多,伴读的差事落不到她的头上来。
  而且,家里人送她们来时,只怕已经想好了。沈蔷能给郡主侍读,多结识些人。而且曾经给郡主侍读,又在宫中念过书,将来嫁人的时候身份自然给抬高了。
  而她……家里人更希望她能和赵吕……
  沈芳一整天都有些恍恍惚惚的,连管事福海特意差人来给她们讲解宫中礼法,该如何行礼,称呼,该避忌什么注意什么,她都屡屡走神,还没有沈蔷听得认真。
  "芳姐姐,你今天在想什么?一下午都神不守舍的。"
  沈芳回过神来,微微摇头:"嗯,也没什么……"
  "是不是想到要进宫,心里没底?"沈蔷说:"我也有点儿怕。不过,听说圣德太后娘娘是极好的人,圣慈太后娘娘性子孤清,不太好……"
  "别乱说,你懂什么。"
  沈芳记得母亲说过的,圣德太后陈氏无子却一直得先皇爱重,中宫之位牢不可破。若没有心机手段,这位置怎么坐得稳?皇帝的生母是圣慈太后王氏,可是王氏到现在依然要在陈氏面前执妾妃之礼。皇帝的正宫皇后李氏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可是**中但凡有大事还是要听陈氏的。
  这事儿很不妥。
  母亲是这样说的,伯母也是这样说的。
  如果是皇帝的亲娘圣慈太后当家做主,或是皇后李氏执掌宫权,都好。
  "只怕早晚会……"母亲虽然没有说下去,可是沈芳想得出来。
  只怕早晚会出乱子。
  现在这个时候,圣德太后召她们一起进宫去,只是为了看一看这么简单吗?
  沈芳可没有沈蔷这么乐观。
  初九那天又是起了个大早,这回赵吕不能陪她,他得上学去,虽然同乘一车,可是进了宫门就分开了。
  进宫这种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相比起沈芳和沈蔷来,小冬算识途老马了。
  殿中依旧是衣香鬓影,满眼缤纷。小冬和头一次来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上一次她总觉得自己是掉进了蜘蛛精的盘丝洞了,眼花缭乱难辨东西,一屋子女人香得呛人。
  这回也不用东张西望,先拜倒给太后请安。
  圣德太后笑眯眯地说:"快起来吧,"又跟旁边的人说:"今天可算跪得稳当,没东倒西歪的。"
  小冬站了起来,沈芳和沈蔷接着叩拜行礼。
  "哟,这就是沈家的两个丫头?上前来我瞧瞧。"
  沈芳和沈蔷走到她身前,圣德太事挨个看了,笑着说:"都很好。"吩咐人赏出两份儿见面礼来,又拉着沈芳的手说:"这丫头倒是很象她姑姑。我记得萍丫头头一次进宫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吧?"
  圣慈太后淡淡地说:"也就是十二三的年纪。"
  "是啊,我那时候还说呢,这姑娘品格好儿,既文静又大方,谁娶了她可真是有福气,结果她后来果然嫁了端儿。"
  安王的名字就是赵端。
  沈芳含羞低头,圣慈太后又问:"听说沈三也到京城了?"
  "正是,堂兄他随世子在集贤堂读书。"
  "我可听说他是个有名的才子,河东可真称得上是地灵人杰啊。"
第二十三章 礼物
  这一回的主角不是小冬了,变成了沈芳和沈蔷姐妹俩。大的温柔文静,小的活泼机灵,很是抢眼。小冬腾出空来打量屋里的人,上回她可没来及一一细看。
  皇后依旧是全副披挂,金光灿烂。
  但是这次,离圣德太后极近的地方,还坐了一个宫装美人。
  她一身粉缎宫装,妆容淡雅秀丽,坐在离圣德太后不远的锦墩上,她身后立着一个穿淡绿衫子的宫女,这一身绿,衬着她的一身粉,仿佛春天里头初绽的粉茶花。虽然是冬日,却有一股春意盎然的温煦和软,让人看着就觉得舒服。
  如果她是皇帝,也肯定会喜欢和这样的美人在一起。
  小冬的目光没来及收回来,被打量的人也发现了她,朝她微微一笑。
  身旁宫人对小冬说:"这是明贵妃娘娘。"
  哦啊,原来这就是明夫人的姐姐。
  据说明贵妃在宫中是极为得宠的,有的时候说话分量比皇后还重。
  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原因,自己家中那个明夫人,虽然安王不待见她,可也只是把她远远供起来?
  小冬朝前走了两步,朝明贵妃屈膝行礼。不等她蹲下身去,明贵妃忙扶她起来,笑着说:"郡主不必多礼。上一回你进宫来,偏我身上不好,没有见着。后来还是听芷儿说见着了你。"
  明贵妃的声音就象廊前风铃,声音脆而绵软,听着让人觉得身上有些麻酥酥的。
  要论起相貌,明夫人比明贵妃还美三分,但是明贵妃言谈举止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般舒服。
  有时候,气质比相貌要重要得多。
  因为皇宫里不缺美人,再好看的脸,不等衰老已经看烦看厌了。
  可是气质不一样,气质是不会老的。
  明贵妃能得宠,果然有道理。
  明贵妃的手温软滑腻,挽着小冬坐在她身边,轻声问她在京城住不住得惯,爱吃什么,平时在家做什么消遣。小冬或是答两个字,更多的是低下头不说话。
  "再过段时日,你就能进学了,和你五姐姐她们一起读书。"明贵妃柔声说:"你五姐姐也一直说想要个小妹妹呢,你要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尽可以问她。"
  小冬拈着荷包上的穗子,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圣慈太后忽然朝这边招了下手,小冬怔了下,一旁宫人忙说:"郡主,太后娘娘叫您过去呢。"
  小冬有些意外,她见了圣慈太后两次,可两次都没有说什么话。
  宫人领着她到了圣慈太后跟前,圣慈太后摸摸她的头,轻声问:"饿不饿?"
  小冬摸摸肚子,点了点头。
  圣慈太后扶着宫人的手缓缓站起身来,朝圣德太后说:"姐姐,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圣德太后微笑着说:"你去吧。"
  圣慈太后携着小冬的手说:"你跟我去。"
  小冬和圣德太后行了礼,跟着圣慈太后出来。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小冬抬手在脸前挡了一下,阳光从指隙间流淌过来,她的手小小的,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象是乳冻一般。
  经过偏殿时,圣慈太后忽然指了指后面一排矮房说:"我还做昭仪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小冬转头去看了一眼,圣慈太后说了这一句话,又继续朝前走,小冬急忙跟上。
  圣慈太后一直不说话,等早膳摆上桌,才轻声说了句:"吃吧。"犹豫了一下,又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圣慈太后的早膳和圣德太后那儿可差太多了,不论是品目还是器具都次了一等。当然也绝不会不够吃——就是让人觉得有些心酸。
  小冬倒是真饿了,早上胡氏让她垫两口点心她不肯。她在桌上看了看,指着黄灿灿的南瓜小米粥说:"要那个。"
  圣慈太后忙招呼宫人替她盛粥。
  圣慈太后这儿也没有那据说极昂贵稀有的百草羊乳羹。
  隔着袅袅热气,圣慈太后的脸容清丽,一点儿看不出是已经做了祖母的人。
  当然,她一定是美人,不然,她怎么可能当上昭仪,先生下皇帝,又生下安王,现在还能做了太后。
  小冬只是好奇。
  圣慈太后前两回见她都显得十分冷漠,这次却主动把她邀了来——这是为什么?
  小冬现在有个模糊的概念——皇宫里的人,绝对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情。
  不想那么多,先填饱肚子再说。
  南瓜小米粥熬得软稠如蜜,香喷喷的味道极好。小冬连喝了两碗,还吃了两个水晶包子一块枣泥糕,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儿,放下了调羹。
  圣慈太后问:"够么?要不要再添些?"
  "够了。"再吃她的小肚子都要撑破了,拍一拍,现在都撑成鼓样了。
  奇怪,也许是一起吃饭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小冬现在看着圣慈太后,感觉仿佛是认识了很久的并不陌生的长辈一样。
  也许是因为……虽然圣慈太后话不多,可是她看小冬的目光,就象小冬的乳母胡氏一样。
  那种看她吃比自己吃还幸福的那种目光,小冬天天可以在胡氏那里感受体会到,已经太熟悉到闭着眼睛都不会产生错觉的地步了。
  毕竟……这个看起来不过人过中年的十分美貌的圣慈太后,可是她的亲祖母啊。
  "来。"
  圣慈太后打开一个盒子,递给小冬:"这些给你。"
  小冬伸手一接,盒子比想象中重得多,她差点没抱住。
  里面满满当当的,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
  "这些?"
  "是从前……先帝赏的,我是用不着了。"
  这盒子里的东西,恐怕小冬将来什么也不干,躺着吃躺着花也够她挥霍一辈子的。
  看来先头的皇帝……呃,也就是她的爷爷,对圣慈太后真是偏爱啊。这盒子里的东西可都不是平凡货色。
  一向寒酸窘迫的圣慈太后居然一出手就是这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这反差实在太大了。如果是圣德太后有这样的私房,那倒一点不让人觉得奇怪。
  圣慈太后看起来就象是恶婆婆身边的小媳妇一样,可是……
  可是为什么给她?皇帝也有好几位公主啊。而且她们生长在宫中,和圣慈太后怎么说也比她要亲近得多。
  圣慈太后为什么要送给她这些呢?
  "好好收着,将来……给你做嫁妆。"圣慈太后摸摸她的头:"我让人给你送回王府去,这个不要告诉旁人,知道吗?"
  小冬呆呆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四章 学堂
  圣慈太后又打开一个小些的盒子,里面是四枚菩提果。
  "这个你随身收着吧,就算不吃,放在枕头边儿每天闻着,也有好处。"
  简直象做梦一样,小冬从圣慈太后那里出来,还晕乎乎的回不过神来。
  那么,那么值钱的,漂亮的珠宝首饰——全归她了?
  而且她和圣慈太后仅仅见过三次面,说的话满打满算也就十句?二十句?不会再多了。
  还有,她袖子里还沉甸甸的放着四枚菩提果呢。
  不是说这果子稀罕珍贵之极吗?可是这么短短的日子里,已经在她面前出现第三回了。
  赵吕一回,安王一回,然后圣慈太后这里一回。
  红绫小声嘱咐:"郡主小心脚下。咱们是不是去寻两位表姑娘,然后再出宫?"
  "胡妈妈呢?"
  "去内府去查领郡主的东西去了,上回做的冬衣好象有两件没做好,胡妈妈肯定得耽误半上午呢。"
  "哦啊……"小冬眨眨眼。
  这种感觉真不赖,突然间觉得自己特别有钱——
  宫人已经去问了消息回来:"郡主,两位表姑娘已经离了蓬莱宫,去集玉堂了。"
  小冬十分讶异:"集玉堂?"
  沈芳和沈蔷又不上学,去学堂做什么?这又不是能随便串门的地方。
  宫人解释说:"圣德太后娘娘刚才将沈姑娘指给四公主做了伴读,让高女官领她去集玉堂四公主那里去了。还有,沈姑娘以后就不住安王府了。"那个宫人生恐小冬不明白一样,补充了一句:"是沈芳姑娘。"
  小冬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吃个早饭的功夫,沈芳怎么就成了四公主的伴读了?明明来时是三个人,可回去时只剩下了两个?
  小冬的呆滞被红绫和其他人认为是她并不明白刚才宫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宫人解释说:"四公主原来的伴读是袁将军家的二小姐,上个月她订了亲事,须留在家中备嫁,所以学堂是不能来了,正好沈姑娘和四公主只差一岁,所以……"
  理由当然是堂皇的,充份的,好象天时地利人和在这一刻完美的重叠在了一起,恰恰让沈芳赶个正着,于是乎,被太后随手钦点为四公主的伴读了。
  表面上迷惑而平静的小冬正在肚子里嚎叫——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可是她只知道这个指派有不对劲的地方,却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毕竟,从前的她没经历过这种无声的,不见刀光血影的宫闱搏杀。这皇宫里的哪一个人,哪怕是看起来应该天真无邪的六公主,在勾心斗角争宠倾轧上头的本事都比她要强得多得多。
  更何况现在出手的是高高在上的圣德太后。
  嗯,按常理来想,姜是老的辣。
  圣德太后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可是小冬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红绫小心翼翼地问:"郡主,那我们是不是在这儿等蔷姑娘回来?"
  小冬摇摇头:"咱们去找她们吧。"
  集玉堂在皇宫东北侧,小冬她们穿过御花园,远远就能看到集玉堂的屋顶。
  那宫人停下脚步,轻声说:"郡主,我先过去探问一声。区女官很是严厉,她若不允,咱们就不能进去。"
  区女官?
  小冬点点头,目送那宫人快步而去,幸好没多久便回来了,笑着说:"今日区女官倒是好说话,她已经允了,来,郡主,咱们先进去吧。"
  小冬心里压着事,可还是对古代的女学挺好奇的。
  第一印象是:这集玉堂院子真大。
  红绫笑着轻声问:"这位姐姐以前没有见过,不知怎么称呼?"
  引路的宫人也低声回话:"我叫采姑。"
  "采姑姐姐以前来过这里吧?"
  "嗯,以前送东西来过一回。"
  回廊上空荡荡的,就象以前的校园。上课铃响过后,刚才还暄闹的校园一下子变得静寂空旷。
  转了一个弯,前面是间正堂。采姑的脚步放得极轻,指了一指屋里。
  小冬紧走了两步,到了那门坎前,红绫急忙将她抱起,跨过了门坎。
  屋里头暖融融的,墨香,茶香,脂粉香,还有书的味道,老房子里沉郁的木头的味道,全都掺混在一起。小冬一进屋,屋里头原来细语,轻笑的声音顿时一静。
  四公主笑吟吟地站起来,朝小冬招了招手:"小冬妹妹,快过来,我们刚才还说起你呢。"
  沈芳神情平静,看不出成了公主伴读之后她是喜是悲。沈蔷在一旁正捧着一碟碧玉梅花糕,嘴角边甚至还沾着糕屑,可见刚才一定是只顾着吃了。
  小冬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忧有些可笑,白费功夫。
  沈芳比自己大好几岁,自己不懂的她未必不懂,自己想不明白的,她未必不明白。
  而沈蔷——她看起来比自己可轻松多了,有好吃的绝不亏待自己。
  "小冬妹妹,这个可好吃了,你尝尝。"
  小冬摇摇头:"我吃饱了。"
  是了,也不能怪沈蔷贪吃。她们和自己一样一早就进宫来,也顾不上吃东西。自己在圣慈太后那里用了早饭,可沈芳和沈蔷却还饿着呢。
  "小冬妹妹过来坐。"六公主扯着她的袖子,拉着她在自己旁边坐下,小声说:"你表姐成了四姐的伴读了,以后谁陪你玩啊。"
  沈蔷忙着把嘴里的糕咽下去:"还有我陪着呢。"
  六公主只是一笑。
  这屋里看来象一间休息室,坐了十来个少女,象齐刷刷的一把春笋一样,透着一股蓬勃而鲜嫩的生命力。
  "干脆小冬妹妹也留下来和咱们一起上课吧。"五公主提议:"我记得小冬妹妹虚岁也五岁了,当年大姐姐不也是五岁进的学么。"
  四公主笑着说:"大姐姐那会儿算的可不是虚岁吧?再说,小冬妹妹刚到京城,恐怕还没有习惯,现在进学早了一点儿。"
  这时候虚岁周岁也不知是怎么算的,若按周岁,小冬现在还不到四岁,可按虚岁,已经可以算五岁了。
  旁边有个小姑娘,看来也不到十岁,穿着水红的缎袄,下头是缃色八幅褶裥裙,抱着一只手炉,小声说:"这会儿也不是入学的好时候,天气冷得很,天天早上起身我都恨不得一头撞在床栏上,撞晕过去了好再多睡会儿。"
  一旁的人低低地笑出来,四公主也忍不住莞尔:"你呀,就是个懒丫头。"又对小冬说:"这是景郡王家的琴儿,你喊琴姐姐就是了。"
  赵琴皱着鼻子,看起来极俏皮:"我怎么最懒了?我就不信你们天天起床的时候能来个鲤鱼打挺。"
  小冬和她相互见礼,还未来及说话,外面传来当当当的声响,一屋人忙着都站起来,说着:"呀,上课了。"
  四公主忙说:"小冬妹妹先回去吧,沈姑娘也先回安王府,将随身的东西收拾打点一下,明日再正式来进学。书簿纸笔什么的不用带,这里一应都有。"又嘱咐红绫:"好生照看你家郡主。"
  满屋人呼喇喇一下子走空了,沈蔷把嘴里的糕用力吞下,嘀咕了一句:"这进学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美差啊。"
第二十五章 玉环
  "表姑娘成了四公主的伴读?"胡氏一怔:"是太后指的?"
  小冬点点头。
  胡氏的手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她替小冬把鞋穿好,抱她下地站稳,吩咐人替沈芳收拾打点准备进宫。
  圣慈太后送她的那只沉甸甸的盒子已经放在了床边,小冬看看屋里没有别人,招手让胡氏走近,把盒子推到她面前:"胡妈妈,这个你替我收好。"
  圣慈太后派来的宫人将这只盒子和几匹锻子,几盒宫点放在一起送了来,并不显眼。胡氏只当是寻常玩意儿,笑吟吟地打开盒盖,盒子里那氤氲浮动的光华象霞雾一般映在她的脸上,胡氏大惊,回过神来,"啪"一声将盒盖扣上了。
  小冬正在想,原来珠光宝气这个词是这个意思,果然又有珠光,又有宝气,软而柔亮,有点象月亮边上的晕华。
  胡氏压低声音问:"郡主,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太后娘娘给的。"小冬说:"说留给我做嫁妆。"小冬把盒子又打开,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一只两寸大小的玉马来,在手里比了比:"胡妈妈,给这个串起来,我要送给哥哥。"她再看看盒子里其他东西,又翻出一只簪子来,喜孜孜地捧着说:"这个给爹。"
  胡氏还没回过神来,看着那簪子只说了句:"这是凤头钗,王爷可戴不得。"
  "咦?"小冬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上面是个凤头。她当然不怪自己没眼力,只怪这只凤雕得也太抽象了。
  胡氏定定神,低声说:"这些东西贵重之极,不可随意送人,也别让旁人知道。"
  小冬点头:"太后娘娘也这么说,可是爹和哥哥不是旁人。"顿了一下:"胡妈妈你也不是啊。"她从盒子里拿出一只镯子上来,金煌煌的,镶着灿然生光的宝石,正中一颗红色的宝石有龙眼般大,圆润无瑕,光华四射:"胡妈妈,这个给你。"
  胡氏只觉得那宝石亮得很,耀得她眼睛发酸发热,快要睁不开了。
  "这些东西,是有礼制规定的,这个啊,胡妈妈这辈子没福气戴了,小冬自己留着吧。"胡氏把镯子放进盒中,盖上盖,把小冬抱到腿上:"这东西好好收起来,既然太后送来没有记档,也就不要入咱们府的档了。我先替你收好,等你再大一些,就自己管着,可不要肆意抛洒,别辜负了圣慈太后娘娘的一片心。"
  这倒是……
  圣慈太后藏着掖着把这些宝贝给她,她一转手就散了也说不过去。
  小冬在盒子里又翻了翻,终于找出一枚玉环来。
  这个东西漂亮得让她爱不释手,不过这个到底是戴手上的,还是佩身上的,小冬拿不准。
  还是胡氏说:"这个挺好,可以串条玉环带,家常围着,王爷平时就喜欢个舒服自在。"
  胡氏还有句话没说,既然是在家围,不到外头去招人的眼。这玉环的价值多少她不是太清楚,可是要买下当初小冬没来京城时住的那座庄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小冬把玉环对着光看看,行,那就是它了,反正串带子也容易。
  过了午安王就回来了,小冬特意跑去蹭他的午饭。平时安王府里只有晚上一桌吃饭,早饭中饭多半凑不到一块儿。
  安王吃得简单,炖豆腐,白菜汤,还有一碟子小南瓜卷儿。小冬一来,这一个人吃着略有余的饭菜,两人吃就显得稍不足了。不过厨房的人知道郡主中午跑到王爷这儿来,已经把她的饭菜给拎来了。
  小冬这么一打岔,安王比平日也多吃了些东西。两个人一起吃饭,就是比一个人吃得香。
  小冬吃饱了一抹嘴儿,把已经编好的玉环带拿了出来。
  "爹,这个给你。"
  安王笑着接过去,轻轻咦了一声。
  "这是谁给你的?"
  小冬爬上他的腿,咬耳朵说:"今天太后娘娘给的。"
  安王握着玉环默默出了会儿神,小冬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总之,不是与这玉环有关,就是与圣慈太后有关。
  "既然给了你,你就该好生收着才是。"
  又一个说要好好收藏的。
  小冬倒不觉得应该这样。东西做出来就是用的啊。比如这个玉环,如果要放着赏玩,就没必要雕成个环了嘛,完全可以雕个摆设之类的,既然雕成了环,那就该环尽其用嘛。
  "给爹。"
  即使不是撒娇,小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听起来也象撒娇一样。
  安王抱着她笑,还在她的苹果脸上大大的啵了一口。
  "好,我闺女也懂事了,出息了,知道孝顺爹了。"
  安王笑眯眯地把原来围的腰带解下来,把这条玉环带换了上去。
  "你给哥哥留了什么吗?"
  小冬点点头,从怀里又摸出那只小玉马来,上头也串了带子,是深深的一种青黑色。小冬本来帮胡氏挑带子的时候,挑的净是浅色,浅黄,浅蓝,甚至还挑了红红粉粉的,胡氏都弃而不用,却挑了这么一条看起来象是老爷爷用的颜色。
  可是打上之后,却出奇地合适,把玉马衬得愈发玲珑剔透,且压得住,很庄重大方。不过赵吕中午并不回府,这玉马只好等晚上再给他了。
  安王摸摸她的头说:"很好。"
  沈芳成了四公主伴读的事,不知道安王知道了么?
  小冬想,肯定知道了。
  不过看老爹的样子,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没提,安王却提起来了:"你表姐要进宫去做四公主的伴读了,你可知道?"
  小冬点点头。
  "你要是闷,再接一位姚家的表姐来和你作伴吧?"
  呃,这表姐左一个右一个的,还真多。
  姓姚……那应该是亲表姐了吧?沈芳和沈蔷名义上是她的表姐,其实她不是沈王妃生的,她娘姓姚,她和沈家半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
  安王把她抱坐在腿上,一句一句教她读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大人的声音醇而清朗,小孩儿的声音娇软稚糯,你一句,我一句,打发着午后的时光。阳光照在窗纸上,雪白中透着晶亮。
第二十六章 玉马
  沈蔷眼圈儿红红的,沈芳放下手里的包袱,叹口气:"都和你说了,再过一年半载的,郡主进学,你也就来了,咱们还能日日见着面的。"
  沈蔷不说话,抠着荷包上的花边儿,荷包上绣着梅花,不过花枝已经让她抠得快散线了。
  沈芳在她身边坐下来,把一个沉甸甸的手绢包放到她手心里:"王爷,世子……都是厚道的人,郡主还小,我看着她脾气很好,只要你不闯祸,万事太平。这些银子……"
  沈蔷缩回手,不接那个包:"我不要,你进宫去,更要银子。"
  "你拿着。"
  "不要。"沈蔷固执地说:"我在王府有饭吃,有衣穿,还有月例。你进宫去,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才要用钱的。"
  沈芳何尝不知道。
  这一去,到了宫中两眼一抹黑,时时处处都要小心,哪怕睡觉时都得睁着一只眼才好。四公主生母早亡,养在皇后膝下,身份说贵重也贵重,可是腰板总不那么硬直。五公主是明贵妃生的,母亲既得宠,女儿又聪慧貌美,隐然就压了四公主一头。六公主是张婕妤生的,年纪小,人却倔强好胜——这一去,可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过她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跟沈蔷说,怕她更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你放心,我在那儿也待不了多久,眼看着一年大二年小的,三公主去年嫁了,四公主只怕开春也要议亲,这么一来,学堂也去不了,我就可以回来了。"
  沈蔷倒是眼一亮:"对啊。"
  看她终于想开了些,沈芳在肚里叹了口气。
  外头有人问:"表姑娘可在屋里?"
  沈芳忙应了一声:"在。"
  门帘一掀,齐氏走了进来。沈芳沈蔷都起身来招呼:"齐妈妈好,快请坐下用茶。"
  "表姑娘明儿要进宫,这会儿一定忙着,我不多耽搁。这些是王爷吩咐给姑娘送来的。这些是世子和郡主的心意,宫里不比别处,虽然该谨慎处要谨慎,可也不能让人看轻了才是。"
  沈芳忙着道谢,齐氏让人把东西放下,果然没有多待就走了。
  她刚走,沈静就来了。
  沈芳忙迎他进来,又把人打发出去。
  沈静顾不上喝茶,把自己知道的情形一一和她分说:"集玉堂的区女官严肃方正,功课上绝不许人敷衍搪塞,也赏罚分明,你不要松懈了,功课上头要上心。"
  沈芳点头应了。沈蔷突发奇想:"要是姐姐学不好,是不是就能回家来了?"
  沈静并不恼她,只是说:"要是给逐出来,那芳儿的名声可就糟透了,将来结亲都有碍。"
  沈蔷吐吐舌头。
  "不过不要太担心,内学里头的学生不是宗室贵女就是官家千金,资质参差不齐,也没有谁被逐出来过。"沈静说:"我不放心的是另一件事。早年的事不论,虽然公主们伴读常换,可是要住进宫中的却少之又少。听说以前三公主有位伴读也住进了宫里,可那是因为那位家是江南的,在京城没有住处,且又是后妃的亲眷,所以才住在了宫里头。这一回,不知太后是随口说说,还是另有打算……"
  沈蔷问:"什么打算?"她毕竟小,知道的事少,也猜不出来。
  沈静没有再说,沈芳隐约猜着几分,心跳得顿时快了一拍。
  沈静是不是在暗示,太后想将她……
  当年她的姑姑也做过公主伴读,后来……后来嫁给了当时的四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安王。
  姑姑当年,可也是住进了宫里的,和四皇子时常能见着面。据说指婚之前,两个人已经相互爱慕了……
  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皇子,好象有两位。
  二皇子,还有三皇子。
  沈静又说:"四公主为人还好,我打听着,旁人都说她为人温和宽厚。不管是真是假,总要看在王爷、世子和我们沈家的面子上,绝不会故意为难你。其他两位公主,虽然有些争扰,你要记得明哲保身,不要掺在其中,料来也不会有事。切记得在太后面前不可行差踏错,不要独自一个儿去什么地方,定要有人陪着才成。若有什么为难,你记得……"
  沈静的声音放得更低了,外面的风声都要将他的声音全盖了过去。
  小冬把玉马给了赵吕。
  赵吕果然喜得见牙不见眼,把玩着玉马爱不释手:"真好,又漂亮又大方。多谢妹妹的心意了。来来,送佛送到西,妹妹给我系上。"
  小冬笑眯眯地在炕上直起身,把那玉马给赵吕拴在了腰带上。
  赵吕叉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笑着说:"好好,这个我就不摘了,晚上睡觉也戴着。"
  小冬噗哧一声笑出来,赵吕身边的大丫鬟书香笑着说:"世子爷可是乐过头了,晚上要不摘,那岂不硌得慌?"
  "硌着我也愿意。"
  连去沈家姐妹那里送东西回来的齐氏都跟着微微笑了。
  不过她的目光在玉马上转了两转,面色微变,却没有说什么。
  赵吕乐完了,回来继续练字,小冬在旁边看着,一会儿扯扯他的头发,一会儿拽拽他的笔杆,自己也觉得奇怪——难道穿成了小孩,脾气性格也跟着幼龄化了?
  赵吕笑嘻嘻地一点儿不恼,学里的功课反正已经做完了,小冬就是给他打岔也误不了什么事。一边从她手里把头发抽回来,一边问齐氏:"妈妈辛苦了,表姐说什么了吗?"
  "表姑娘说多谢,旁的没说什么。"
  小冬的玩劲儿也没了,坐了下来。赵吕安慰她:"父亲说了,明天就去信,去遂州接姚家表姐来,过不了几日就能到,到时候府里照样热热闹闹的。"
  小冬可不是为了这个,不过也不想让赵吕担心,就点了下头,问:"姚家表姐,漂亮么?"
  赵吕想了想:"我可也没有见过……据说遂州多美女,唔,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第二天天不亮沈芳就动身启程进宫去了,等小冬醒的时候,人早已经走了。
  平时没有感觉,忽然间少了一个人,稳牢的三角形被拆了,失落的感觉被成倍放大,似乎失去的不是三分之一而是一大半。沈蔷挂心得很,也提不起劲来玩。赵吕许诺给小冬,说过年时陪她好好热闹一下。结果到了年关时,宫中两位太后相继病倒,赵吕也染了风寒,虽然不重,可是断断续续地咳嗽低热也没有断。这个年过得悄无声息,初四安王就开始办差了,初十日赵吕刚刚康复,又开始上学了。
  小冬陆续地学认字,后来一算,居然有千把字了。三字经也全会背了,可见小孩子的记性就是好。
  等到窗外的迎春花都开始探头时,姚家那位表姐姚锦凤到了。
第二十七章 来客
  与姚锦凤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姓秦的男孩子,和赵吕同岁。
  这是姚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中已经没有人了,依附姚家生活。小冬很是奇怪,他怎么跟着一起到京城来的。后来安王告诉她,这孩子生在下着大雨的破草棚里,能保一条命很不容易。
  "我和你娘看着他出生的,差点以为他活不下来。我当时把袍子都解了给他擦身上的血,他刚一生下来眼睛就睁开了,黑溜溜的。"
  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人们对于自己经手过的生命,总是有些责任感的。
  "他也要陪哥哥读书吗?"
  安王摸着她的头:"你哥哥现在只有一个伴读,你表哥明年就要回乡去应考了。"
  也是,沈静不能总陪着赵吕读书,他年少有才,要这么耽误下去可惜了。
  小冬见着姚锦凤第一眼,心里浮出大大的两个字,然后重重砸下来,差点儿把她脑海中的小人儿拍扁。
  美人!真是美人。
  姚锦凤比沈芳岁数小,比沈蔷大些,可是皮肤雪白,眉眼殊丽,嘴唇红艳艳的象搽了最上等的胭脂蜜。她的风情和小冬见过的这些京城仕女都不一样,带着一股火辣辣的生命力,一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是阳光四射,教人一下子有点喘上不气来的感觉。
  小冬回过神来,脑海中美人两个字唰唰倒下,换上来两个新字。
  麻烦。
  虽然小冬有点懵懂模糊,不知道到底麻烦在什么地方。可是她不笨,女子生成这样子,就算她自己想安份,看见她的人,那心能安份得了?不说别人,小冬觉得,自己要是个男人,那见了她,心也跟钩子勾上了一样吊着,只怕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相比起来,跟在她后头的秦烈,简直象只小老鼠一样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他们一起跪下给安王磕头,小冬坐在一边儿的椅子上,两脚沾不着地半悬着。拜下去的两个人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那两只小鞋子的鞋尖,象两只小小的菱角一样。
  沈蔷跟在小冬后头,过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深深吐了口气:"这姚小姐好漂亮。"
  对,小冬重重地点头,太漂亮了!
  一直到她们相互见完礼,姚锦凤他们两人被带去安置行李洗脸更衣的时候,小冬都一直沉浸在她惊人的美貌中回不了神,忽然间就有些沮丧了。
  穿越小说里头,女主角通常不应该是最漂亮的一个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迷倒从八岁到八十的所有男性——
  好吧,小说毕竟是小说。
  小冬安慰自己,还小呢,长大了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不过安王问她话的时候,她还是有点酸溜溜:"姚家姐姐生得好看。"
  安王哪还看不出她这么点小心眼儿,笑着把她抱起来:"我的小冬最好看,谁也比不了。"
  这是睁眼说瞎话,绝对是!
  可小冬美滋滋儿的照单全收了,小脸儿红光满面,眼睛眯着,意思就是再夸我吧再多夸夸我吧的样儿。
  安王替她顺了顺头发。小冬的头发柔得很,又滑,摸着象缎子似的舒服。
  姚锦凤说话声音也好听,娇而脆,果然是声如银铃。
  这时候的女子嫁人早,十三四,十五六,嫁了人就是大人了,再有那快的,孩子都生了。小冬琢磨着,姚家肯定也知道姚锦凤的相貌特别好,送她进京来,是想在京城找个好婆家吧?算算也对,陪她读两年书,京城也摸熟了,有安王府的面子,结门好亲也不难。
  管事福海进来回话,小冬就从安王膝盖上爬下来,跟了胡氏回去。
  胡氏要抱小冬,小冬扭一扭躲开了:"我不是小孩儿了,我自己走。"
  胡氏抿着嘴笑:"是是,郡主是大人了,自己能走。"
  小冬走了几步,又想起来问:"哥哥今天不是休假么?"
  "世子爷和表少爷出去会客了。"胡氏说:"原想着姚姑娘今天到不了呢,要是知道今天有客来,肯定是不会出去的。"
  小冬的脚在地下磨了两圈儿。出去玩儿也不带她……不象话。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还小,天气又冷,就赵吕要带她出去,胡氏齐氏也绝不能答应。
  反正赵吕回来总想着给她捎东西,小吃食,小玩意儿什么的,哪一回都不缺。
  晚上倒是凑了一整桌人吃饭,安王坐上首,一边儿是沈静赵吕和那个姓秦的男孩子,这一边儿是小冬沈蔷和姚锦凤。
  这么打眼一看,也是满当当一大家子人,怪热闹的。
  安王说了几句话,先动了筷子,两边儿六个小的也跟着动起手来。
  小冬个儿小,身量矮,桌上的菜都够不着夹的,一旁胡氏站着替她把菜都夹进小碗儿里头,小冬只顾自己闷头吃,别的事儿不用她管。
  等她抬头要喝汤的时候,看了一眼对面三个男孩子吃饭。
  沈静的风度是一等一的,世家公子的作派。赵吕的礼仪也一丝儿不错,但到底是在自己家的饭桌上头,想吃什么自然不用遮着掩着。
  那个秦什么,对,秦烈,吃饭倒象在数饭。那碗里的仿佛不是饭粒而是一粒粒珍珠一样。好象也没见他吃菜。
  这孩子是不是以前没怎么出过门,所以现在紧张啊?
  小冬想得有模有样的,心里把人家当孩子,全没想着满桌上现在她的岁数最小。
  等用完饭回去的时候,小冬扯着胡氏,小声说:"姚姐姐和那个秦哥哥好象都没吃饱,妈妈让人给他们送些点心吧?"
  胡氏一笑,抱起小冬说:"咱们郡主都懂事了,知道照顾客人了。这只管放心,我回头就让人送去。"
  沈芳去了来了姚锦凤,这个姑娘和沈芳完全不一样,沈芳是个静脾气,没事儿的话可以十天八天不出屋子,绣花,写字,看书,弹琴,还能画上两笔画儿。
  姚锦凤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她可是静不下来。住下之后头几天都在安顿收拾,等忙活完了,人也都熟了不再客客套套的说话,她的本来面目可就露出来了。
  "小冬妹妹,我们去踢键子吧?"
  胡氏笑着说:"郡主还小,不会呢。"
  她说:"那咱们去院儿里,我踢,你看着帮我数数。"
  胡氏一想这也行,给小冬套上件厚衣裳就抱着她出来了。
  跳绳踢键子打秋千这些不用说,姚锦凤连骑马射箭都会,除了长相和声音,小冬觉得她可真不象个女孩子,简直象是小子投错胎了。
  胡氏她们都觉得这姑娘太野了,可是姚锦凤还要抱怨王府里太闷得慌,没到半月就赶着来问能不能出去爬山踏青。
  胡氏也算见多识广,这样的姑娘还是头回见着。
第二十八章 沈芳
  小冬其实也想出去了,天气暖和了,她也在屋里捂了一冬天了,再捂着她怕自己头顶都能长出小蘑菇来。
  她扯扯胡氏,可这回胡氏没依她。
  "还不成。"胡氏说:"现在还早呢,连桃花儿都没开。"
  姚锦凤小声嘀咕:"在我们那儿,这会儿桃花都要谢了……"
  对,她是从南方来的。
  还算活泼的沈蔷和姚锦凤一比,咳,那就象是家养的乖乖小鸡和野生放养的锦鸡……呸,这什么比方。好吧,但是意思是对的。
  沈蔷和小冬一起习字,然后——春日绵绵,两个人都困,窝在一起睡午觉。沈蔷打着呵欠说:"听说这位姚姐姐的娘亲不是汉人……"
  胡氏坐在一旁把话接了过去:"姚姑娘在遂州那种地方长大,可能从来没受过咱们这种深宅大院的拘束,一时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小冬睡意朦胧,胡氏过来替她掖被子,小声吩咐红绫:"把明天要进宫的东西预备好。"
  唔?又是初九了么?
  从太后年前病倒,小冬还没去请过安。过年时虽然随众进宫去,可是黑压压的全是人,太后端坐在上头受了礼,说了两句话,小冬也没看清她的样子。
  初九一早小冬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这么几个月来她是头次见着圣德太后,几乎不敢认了。
  圣德太后和几个月之前比简直是判若两人,瘦得衣裳都要撑不起来了,整个人都快要被身上穿的锦衣华服淹没了,腮上的两块肉无力的耷垂着,嘴角眼角尽是皱纹,活象一下子老了二十年。
  这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啊?
  她微微眯着眼,一旁人的提醒了一句,她放在膝上的手稍抬了一抬,示意小冬起身,并没有说话。
  皇后,明贵妃,张婕妤这几个人小冬认得,还有更多不认得的**妃嫔和宗室命妇在太后跟前服侍,三位公主也都在。
  圣慈太后不在。
  小冬倒是很记挂她,听说她也不大不小的病了一场,不知是不是没痊愈,今天也没有露面。
  小冬一眼就看见沈芳立在四公主身后,她穿着竹青色的衣裳,在满屋的锦绣绮罗中黯淡失色,毫不起眼。
  没人注意,小冬就朝她过去。
  "芳姐姐。"
  "郡主。"
  客套得象陌生人一样。
  也许她有她的难受吧。
  沈芳瘦了,下巴尖尖的,以前脸上那种待熟杏子般的红晕也见不着了,她脸上上了粉,可是隐约可以看见眼下一圈青。
  宫里不易居啊。
  小冬心里同情,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整个大殿里都是嗡嗡地象潮水起伏般的声音,许多人在说话,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时候突然有只字片语蹦进耳朵,没头没尾的。"可见这外地人就是信不得……"又或是"啊,这花绣的当真好,满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件来的……"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小冬在这样的人潮中,忽然觉得茫然而恐惧。红绫留在了门外头,这里只有她自己。
  也许,沈芳心中也是一样的恐惧和茫然。
  小冬拉着沈芳的手:"芳姐姐,你住什么地方?我想瞧一瞧。"
  沈芳怔了下,先转头去看四公主。
  四公主点头笑着说:"好,那你陪小冬妹妹去看看,小心些,别让她磕着绊着了。"口气完全象是嘱咐宫女下人一样。
  小冬就甜甜地说:"谢谢四姐姐。"
  沈芳挽着她的手出了殿门,红绫和胡氏马上跟了上来,先问候沈芳:"表姑娘好。"
  她们也看出沈芳瘦了不少,可是"你怎么清减了"这话在宫里却不能随便问。
  沈芳点头说:"好些日子没见了,王府里还好?"
  "都好。"
  沈芳和小冬朝前走,小冬想说话,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肯定说好。
  自己要说自己过得挺好,家里又来了个表姐——沈芳八成不爱听。
  好在她终于想起了能说的话题。
  "蔷姐姐想让我捎点心给你,可这些不能带进宫。她说问你好,她也挺好,让你别挂念她。"小冬努力想了想当时沈蔷是怎么说的:"她说等我进了学,就还能天天见面了。"
  沈芳的眼圈顿时红了,忙借着抚头发掩饰了一下。
  "嗯,你和她说,我也惦记她。让她不要淘气,下回见了我得考她的字写的怎么样了,要是比以前还次,我要打她手心。让她不要贪玩,也别疯疯颠颠,什么话都乱说……"
  小冬灌了一耳朵,忙说:"慢点说,我都记不住了。"
  红绫在后面笑着补一句:"郡主不要急,我和胡妈妈都帮您记着呢,漏不了。"
  胡氏也笑了,小冬摸摸头。
  沈芳的眼里终于也有了点真正的笑意。
  在这宫里,不但话不能随便说,连喜怒哀乐都不自己的了。
  老天保佑四公主快招个驸马吧,她一出嫁,沈芳也就自由了。
  可是……可是小冬刚乐观了不到一刻又想到另一个可能。
  要是太后给沈芳也指个亲事怎么办?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据小冬听来的消息,总结一下,这位太后还是很喜欢给人做媒的。要真被指了,对方不称意又怎么办呢?
  或者,让沈芳生个病?一病就不能伴读了,也可以回家——
  可病哪有那么好生的呢。
  沈芳住的屋子不向阳,是一大间,中间隔出了内外,外面陈设简单,小冬探头看了眼内室,窗子极小,屋里显得很暗。就一张床,有张书桌,一个衣箱——别的就没什么了。
  这住的只能说是比宫女好一些,可是……
  小冬没再多看,沈芳自己去端了壶来给她倒茶,红绫忙接过手去:"我来我来。"
  这茶叶一点茶味儿都没有嘛。
  小冬知道沈芳进宫的时候安王给她预备了打点的赏钱什么的,恐怕就是这没茶味儿的茶叶,也是要花钱的吧?
  沈芳是安王府的亲戚,可是沈王妃毕竟早就去世了,河东沈家素有清名,可在在朝廷上又没有什么势力。
  "白天都不在屋里,所以也没有点炭盆。"沈芳解释说:"我也不缺什么,四公主待人也和气。"
  所有人也不能说公主待人不和气。
  做伴读,其实跟半个下人一样啊。
  沈芳虽然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可是肯定也是头一遭吃这样的苦。
  小冬一边在心里怜惜她,一边却有点隐约的庆幸。
  如若她不是郡主的话……
  小冬喝了两口茶,把自己的小荷包解下来给沈芳。
  这是她掐了一条珠链子,把珠子揣了进去。荷包有她巴掌大,里面被几颗大珍珠塞得满满当当的。
  "呀,这可不成……"沈芳推拒不要。
  小冬二话不说塞给她,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干脆憋出一句:"穷家富路,你带着。"
  红绫本来也觉得心酸,听了这句却噗哧笑了:"郡主,这话不是这么用的吧?"
  她们要走,沈芳不舍得。
  小冬说:"我要去看圣慈太后娘娘,你也去么?"
  沈芳犹豫了一下:"我……回四公主身边去。"
  小冬看她一个人沿着宫道慢慢走远,背影纤瘦,好象风一大就能把她吹跑。
  她怏怏不乐转过身来说:"我们也走吧。"没见沈芳时很是挂念,见了之后却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第二十九章 散步
  圣慈太后那里还是老样子,冷清地连兔子都不往里钻。
  宫女一见小冬,意外之后便笑开了,忙去进去禀告,过了一刻,圣慈太后出来了。
  她还是老样子,脸上不施脂粉,头上也没多戴什么首饰,只戴了两只簪子,看着气色倒还好——虽然这个气色并不算十足好,可是小冬先见了圣德太后,已经有个最差的打底了,再见着圣慈太后的样子,当然觉得很好。
  宫女摆下垫子,小冬跪下来稳稳磕头行礼。她现在也算是小半个训练有素的人了,至少再也不会冒出一磕头就变成滚地皮球的事情来。
  圣慈太后招手让她到身前,握着她小小的胖手。小冬的手细白圆胖,象上好的白面馒头。胡氏就说她的手生得好:"郡主这手,是一辈子享福的手。"
  小冬问:"太后娘娘身体都好了吗?"
  圣慈太后点头:"好了,只是天还冷不想出屋子。"吩咐人带胡氏和红绫去别处候着,让人端茶果点心什么的来给小冬吃,又问她吃过饭没有。
  其实小冬觉得,圣慈太后不是旁人说的那样严肃冷漠古板的性子,她……好象只是不懂得和人相处一样。
  在宫里头其实就是这样吧?有很多人不是天生沉默寡言,又或是木讷呆板的。不是被打怕的,就是被吓怕的。小冬看那些宫女太监一个个象木雕泥塑般,就是汗淌到眼睛里都不能抬手擦一下。
  安王头次领她来的时候,圣慈太后总共没说上十句话,显得很拘谨,场面也冷。可是小冬自己来,圣慈太后虽然也没有热情洋溢笑脸不断,但是唯恐不周到不体贴的表现,小冬能看得出来。
  也许正因为自己是小孩子,所以圣慈太后才能放开一点。
  小冬说:"来时吃了粥。"她在盘子里拣了一块点心,掰开来,里面是香喷喷的肉松馅儿。她递了一半给圣慈太后:"娘娘吃。"
  圣慈太后有点发愣,慢慢把点心接了过去。
  小冬咬了一大口,她也没尝出这里面是什么肉,反正很香,不腻,也不硬,正适合小孩儿吃。
  圣慈太后看她吃得两腮都鼓了起来,嘴角也沾了饼渣儿,顺手替她擦了一下,自己也咬了一口。
  吃了肉松点心,又吃了枣糕,还吃了两块现切的甜瓜,小冬的肚子给撑得鼓鼓的,太后身边的宫人笑着说:"托郡主的福,娘娘胃口可从来没这么好过。不过这一下子吃这么些,还是起来走动走动才不积食。"
  小冬就仰脸看圣慈太后。
  圣慈太后犹豫了下:"那就在院子里走走吧。"
  太阳早已经升起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靠墙的一溜花枝都吐绽嫩芽。小冬也不认识这是什么花。若是长出叶子开出花来她说不定认识,现在光溜溜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太后挽着小冬的手缓缓地走,起先好象还有些僵硬,后来就慢慢放松下来。还指着那花枝和她说:"那是苏桐花,花可香了,花瓣晒干了可以做香包,填枕头。等花开了,我就让人给你做两个。"
  小冬点点头,好奇的瞅着这花枝。
  倒是看不出它会开很香的花。
  圣慈太后轻声说:"先帝去了之后,皇帝来问过我要不要迁,我说住惯了,也不想迁地方。"
  这是……嗯,在和她聊天?
  圣慈太后八成没怎么和人聊过天……呃,小冬有点哭笑不得。
  就算难得放松想聊,可是自己才多大,也不可能陪着她聊。
  不过,圣慈太后需要的应该也不是她说什么。
  她听着就够了。
  "我生了你父亲之后,身子一直不怎么好,为了养病迁到这里来的。长春宫安静,长春两个字的意思也好。后来我身子慢慢就好起来了,在这里也住习惯了。"
  小冬琢磨了一下,她去圣德太后那里好几回,圣德太后住的是凤仪宫——这应该是皇后住的地方才是,这么说圣德太后也没有移宫。
  既然她都没有迁,那圣慈太后当然也不好迁。住习惯了也许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圣德太后不迁,所以圣慈太后只能随着不迁吧?
  小冬心里怀着这个疑问,回去之后问了赵吕。
  赵吕才下学回来,抱着茶碗喝了好几口梨茶,放下碗抹了抹嘴说:"啊,这个我知道。太后是应该住慈庆宫的。但是当时好象慈庆宫很久没有修缮,而国库刚打完了仗,又经了国丧,又修皇陵什么的,也没有钱立时就修,圣德太后娘娘又生了病……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一直没有搬吧。"
  不知怎么回事,这句话说的倒是很妙。
  赵吕和小冬都算是小孩子,当然可以说不知怎么回事。
  可是其他人也都不知怎么回事儿吗?
  圣德太后为什么不肯搬?只因为慈庆宫破旧失修吗?
  不是,肯定不是这样的。
  只是小冬了解得太少,所以不知道。
  但这件事,她也不打算再去细探究竟,问赵吕:"那个秦哥哥也进学了吧?他聪明不?"
  赵吕摸摸头,脸色有些古怪:"嗯……还好。"
  还好是个什么意思?还算好,或是算不上好?
  要是真好,以赵吕的个性,还不拍胸脯大夸特夸呀。
  肯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而且毛病还不小。
  小冬琢磨着,看姚锦凤那个样子,八成没怎么学过什么规矩。这个秦烈,别是之前一个字也没识过吧?
  沈蔷焦急地来问小冬,沈芳过得如何。小冬想了想,红绫已经说:"芳姑娘过得还好,自己一个住,白天就和四公主在一处,看着更文静了,还托我们请蔷姑娘不要惦记,不要淘气贪玩,下次见了她要考你的字呢。"
  沈蔷的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她怎么还记得这个啊。"
  正说着话,姚锦凤来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激烈运动没有,一见赵吕便说:"阿吕,我们出去玩吧?那些人说我不能一个儿出去,得和你们一块儿才行。"
  她的习惯与京城这边不同,喊谁都是阿什么的。
  赵吕初见这位姚表姐也很惊艳,不过很快就对她的个性开始不感冒了。这么活泼的性子——简直就象从池子里刚捞出来的鱼,劈啪乱蹦又甩又打的,太生猛了。
  这会儿闻言便有些头疼。
  "这得等休假的时候——还得父亲同意才行。"
  若只有他自己出去,当然不必请示安王同意,但带着家中的姐妹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带着姐妹出去也和自己出去绝对不一样,她们得坐马车,带着跟随的人,注意这小心那,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带自己妹妹他是乐意的,姚锦凤么……
  赵吕心中隐约觉得,带她出去必有麻烦。
第三十章 桃花
  但是赵吕不想给姚锦凤机会,罗家兄弟却把这个机会给送上门来了。数着休假的日子一到,兄弟俩就找上门来,一定要邀赵吕和沈静去踏青赏桃花。
  罗渭说:"我都让人打听过了,落霞池边的桃花都开了,比往年开得早。咱们一块儿去,我哥都让人预备好了,还从福西楼叫了烤肉点心酒菜——"
  罗骁接着帮腔:"对对,一块儿去,把咱们沈大才子也叫上,上回赛诗会他可给咱们长脸了。对了,郡主也很久没出过门了吧?这桃花一年只一回,错过多可惜。"
  赵吕想了想,一起出行,多带护卫,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他想得更多的是小冬。
  妹妹刚没了母亲,又总是闷在家里,去看看桃花,心情也会好的。
  还有表妹沈蔷,从沈芳进宫之后她就蔫蔫的总是不大提得起精神来,也该出去散散心。
  至于其他人——秦烈也好,姚锦凤也好,既然其他人去了不叫他们,也不大说得过去。
  他叫了人来吩咐:"去看看郡主在做什么,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出去赏桃花。"又叫过另一个小厮吩咐:"去东边书房和两位表哥说一声,若是愿意同去,就请他们换了衣裳一同出门。"
  罗骁愣了下:"那个乡……"他把乡巴佬三个字硬生生煞住,改口说:"那个秦公子真是你表哥?"
  "嗯,远房亲戚。"
  罗骁想着,这一远不知道远到哪一支去了。罗家也时常有老家的穷亲戚来打秋风,那种一表三千里的如果也算他表哥,那他家的表哥可真是数不清。
  其实秦烈不象小冬想的那样不识字没读过书,只是……赵吕想,这位表了好几重的表哥……实在不知让人怎么形容。
  你要说他笨吧,那绝不是。他的字写得极好,一笔一划直欲破纸而出般锋芒难掩,可是就不肯开口说话,即使开了口,也是低微而含糊,或是只说一个、两个字。被在学里被先生提起来背书的时候,赵吕知道书他是一定会背的,抄默都熟极而流,怎么可能不会背?可他就是咬着嘴唇死不开口,就算被先生斥责打手板也不吭声。赵吕和沈静想办法给他打圆场也好,劝他不要这么死板也好,他也是一声不吭。
  赵吕和沈静感觉好象拿锥子扎团棉花,既没有扎透又听不到棉花吱声,这个郁闷就别提了。
  他到底在瞎倔个什么劲儿啊?
  是不习惯京城,不喜欢上学?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这死硬不开口,神仙也难下手啊。
  他本来想,大概秦烈就不想出门去踏青。没想到小厮回来一说,两人都去,已经去换衣裳了。
  另一边姚锦凤简直乐傻了,把小冬抱起来转了个圈,撒腿就跑:"我去换衣裳。"
  后头服侍她的丫鬟仆妇急忙追上,一边追一边喊:"姑娘,姑娘不要跑,慢慢走。"
  沈蔷也乐孜孜的回去换衣裳。
  红绫一边蹲下去给小冬穿鞋,一边轻声说:"姚姑娘八成是小子投错了胎。"
  胡氏嘱咐红绫和两个丫鬟要好生照顾小冬,不可吹风,不可贪凉,不可乱跑等等等等,活象把她当成个豆腐娃娃一样。不过等红绫她们把她拾掇好,小冬对着镜子一看——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卷边儿小帽,帽沿上是白团团的茸毛,衬着她红扑扑的脸儿,怎么这么象一只兔子……
  出门的时候姚锦凤又让大家意外了一下。红绫把小冬抱上车,沈蔷也上了马车,姚锦凤却站着没动。
  "他们怎么能骑马?我就不能骑?"
  红绫咳嗽了一声,心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
  跟这位姚姑娘讲规矩是没有用。
  赵吕恨不得自己耳朵被塞上了什么也听不见。
  姚锦凤也绝对不傻,知道了不可能骑马,也就上了车。不过还是有些不甘心,把身上穿的荷叶裙一掀:"亏我还特意穿了裤子。"
  沈蔷险些失声叫出来。
  姚锦凤在里头果然穿的是裤子!
  小冬实在好奇,她穿过来的时候,姚王妃已经重病卧床,可是看着怎么也不是没规矩的人。那姚锦凤是怎么回事儿?简直是羊群里跑出了一只骆驼来。
  前头几个少年骑马,罗家兄弟一左一右簇拥着赵吕,沈静和秦烈落后一些。
  这天天气暖和,街上的人衣裳穿得特别乱。有道是二八月乱穿衣,怕冷的还捂着袄,怕热的都穿了单的,透过纱帘看出去,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姚锦凤忽然问:"进城那天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中间路还这么宽,那些人为什么只挤着走边上?"
  红绫笑着解释:"京城就是这样的,中间是车马道,两旁是走人的。要是都混着一起,堵了路不说,那马踩车辗的,也容易伤人。"
  姚锦凤点了点头:"我说呢,京城人多,分开走也有道理。"
  红绫趁机说:"是啊,京城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走路要有规矩,做事说话一样要有规矩。姚姑娘你想,要是所有人都不讲规矩,那可不就天下大乱了么。"
  姚锦凤一点就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红绫就挺恭顺地低下头去。
  从王府到落霞池,穿过了大半个京城。落霞池畔阳光温煦,和风微拂,风里隐约传来说笑的声音。
  "人还不少呢。"红绫叮嘱小冬:"郡主等下可千万别乱跑。"
  小冬点点头。姚锦凤先下了车,动作麻利地回过头来把小冬也抱了过去,倒把红绫的差事抢了。
  其实处了几天小冬也看出来了,姚锦凤是个很单纯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要是跟她讲明白事不可为,她也不会跟你胡搅蛮缠。虽然周围的人大多看不惯她,可小冬倒觉得有点亲切……
  姚锦凤,不象这个时代的人。
  倒象自己以前生长,经历的那个时代的女性。
  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没有那么多规矩,活得单纯而快乐,听她说话不用费心思去揣摩她话里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她说起的哪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别的背景,她所说的事是不是牵动着别人的利益关系……
  感觉就象以前的同学一样,大大咧咧没啥心眼儿,可以一块儿逛街聊天买东西谈论男孩子……
  挺亲切,也挺放心。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桃花果然已经开了,深红浅粉,团团簇簇,只见花不见叶,往远处看的时候,延绵的花树连在一起,仿佛一片花海一样。落霞池波光粼粼,湖边的垂柳也吐绽新芽,隐约的绿意仿佛一片浅浅的春雾一般。
  果然人还是该多出来走走啊,总闷在王府里,虽然也有花看有景赏,可是这样的盎然春意还是得到山野间才感受得到。
  姚锦凤果然也高兴,她的容光可还胜过满树鲜妍的花朵。
  "真漂亮。"
  赵吕走过来吩咐红绫一声:"我们去那边的凌仙阁,你照顾好郡主。"
  红绫脆脆地应了一声是。
  而罗家兄弟,不知什么时候看到了姚锦凤,象两尊泥菩萨似的呆在那里,眼睛一眨都不眨。
  而就是这么巧,姚锦凤帷帽上的纱,被风吹得卷向一旁,露出了她的半张脸。
  小冬觉得不怪他们。
  姚锦凤的美,仿佛有一种魔力般,平时看着已经让人觉得呼吸艰难,现在在春风里头,桃花树下,阳光亮而暖的照着,她的皮肤仿佛玉石一般晶莹剔透,光华流转,眉眼更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这样的美简直象一个巨大无底的漩涡一样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让这些毛头小子怎么能抵挡得了?
  小冬想起一个词儿来。
  尤物。
  姚锦凤现在还小,将来真不知道她能变成什么样的红颜祸水啊。
第三十一章 风筝 上
  本来这二位罗少爷来安王府,是有政治任务的——别的复杂的他们也做不来,家里给的嘱咐就是陪着世子吃好,玩好,让世子高兴,不能让世子磕碰着受什么损伤。
  可是毕竟是少年人,这会儿完全本末倒置了。说话忽然间变得结巴起来,走路也不那么利索了,姚锦凤一开口,他们中必有一个要么迈不动步,要么同手同脚,这丢人的情形赵吕简直是不忍卒看。幸好自家表哥不这样,沈静年少老成不用说了,秦烈似乎压根儿对姚锦凤的长相没半点感觉,大踏步地只管走自己的路。
  道旁有小贩叫卖绒花,他们停下来看,是粉红绸绢做的,鲜活精巧,和枝上桃花一比,竟然分不出哪是真花哪是假花。那卖花小贩也能说会道:"各位公子小姐,这枝上的鲜花自然胜过假花,可是要人人都折花,这后来的人可就只能看到一片秃树光枝啦……"
  小冬和沈蔷就站在后面笑。
  他们买了几朵,红绫替小冬簪了一朵在襟前。小冬摸了摸,赵吕说:"不要紧的,这是应节,也不算违孝。"
  沈蔷别了一朵在耳边,象耳坠子一样。
  罗家兄弟一人买了一大把,你蹭我我蹭你的朝姚锦凤跟前挨过去。还没等他们开口,姚锦凤手一挥:"真花儿我都不戴,要假的做什么。"
  她是走开了,罗家兄弟就给晾在原地了。
  小冬真的,真的,非常想笑。
  可是现在要笑的话,就太不合适了。
  做买卖的不少,还有卖吃食的,卖风筝的,卖各种小玩意儿。那个卖风筝的人很逗,一身上下堆叠得全是风筝,整个人象是个活动的风筝架子,头上还顶着一只斑斓的大蝴蝶,蝴蝶尾翼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抖动,象是随时会飞上天一样,蝴蝶眼睛是会动的,而且会发出象小哨子一样的声响。
  赵吕时时注意小冬,看她瞅那个蝴蝶,以为她想要,就让人过去付了钱,不但买了那个蝴蝶,还买了一只鹞鹰,一只金鱼。
  那蝴蝶立起来跟小冬一般高了,小冬伸手拨了一下鱼眼睛,微微笑了。
  赵吕就吩咐人把风筝放起来,他们再向前走。
  绫仙阁比小冬想象得要大得多,足足有五层高,一二层游人不少,从三层往上就不是人人能上去的了。
  一群人上楼动静可不小,赵吕觉得三层还是人多,五层又怕风大,于是他们上了四层。
  四层很敞亮,人也不多。靠落霞池的一边窗子都敞着,风是比平地要大一些。但是靠窗的景色也好。
  罗家兄弟显然是老马识途,不知是不是想在佳人面前显得自己有面子还是有排场,他们坐了靠窗的几张桌子,靠东首还有一张桌上坐了两个人,罗渭就朝那边过去。
  "喂,挪个座儿。"
  小冬皱了下眉头。
  罗家兄弟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仗势欺人?毕竟人家才是先来的,坐得好端端的。不知道他们平时就是这么骄纵,还是因为和赵吕在一起才这样?
  那桌上有个人说:"哟,罗门板儿,你们兄弟俩怎么来了?"
  还是认识的?
  罗渭气焰顿消:"三……"
  三什么?
  小冬转过头去看,先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少年的脸。
  小冬在这里认识的人并不多,除了家里,就是宫里。
  她记起来了,这人是二皇子。那次安王带他去见皇帝的时候,她见过二皇子一面。
  赵吕也看到了,过去行礼,不等他开口,刚才说话那人又说:"别瞎客气了,都是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你们也来赏花?"
  赵吕也很随意地说:"是,没想到二哥和三哥也在这里。"
  这么说,另一个是三皇子?
  三皇子笑着说:"好不容易今天得一天空,恐怕咱们一个学堂的人都跑这里来赏花了。你们等着,一会儿说不定还要再来熟人。"
  既然算是自家堂哥,小冬也过去见礼。
  三皇子和二皇子差不多大,可能是同一年生人。可是他看起来比二皇子可是挺拔俊逸多了,不止是身量和外貌,还有一股气势,小冬形容不好。
  可这不奇怪,二皇子生母是宫婢出身,三皇子却是皇后嫡子啊。
  三皇子笑着说:"早听说小冬妹妹到京城了,一直有事没见着。"他从身上摸出一物:"这个就当见面礼吧。"
  那是一只通体晶莹的玉蟾,杏子般大,握在手里暖润如温水。
  小冬就接了过来,脆生生地说:"谢谢三哥。"
  "既然遇着了,那就一块儿坐吧。"
  于是屏风一拉,又变成两桌,一坐下来,姚锦凤就忙不迭把帷帽摘了。
  "这劳什子戴着真气闷。"
  沈蔷看她一眼,却指着外面:"小冬你瞧,咱们的风筝放起来了。"
  小冬朝窗外面看,落霞池象一面大镜子般嵌在花海之中,水光清朗,令人心胸舒畅。星星点点的风筝点缀在空中。小冬看见了那只大蝴蝶,是满天上独一份儿。
  远远的,那蝴蝶眼睛上的哨子也被风鼓响了,哨音清越,宛转动听。
  小冬吃了块点心,低头发现刚才红绫给她别在襟上的那朵绢花不见了。
  可能刚才风大给吹跑了吧。
  隔着屏风,能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二皇子很少说话,差不多都是三皇子,赵吕,还有罗家兄弟的声音,沈静偶尔插一句半句,唯独秦烈,从头到尾是一个字也没说过。
  小冬忽然想起,从这位远房表兄到了安王府,她怎么好象从来没听到秦烈说过一句话呢?
  要说他是不是性格太内向了?
  不,不是。
  小冬自己就否决了。
  秦烈不象是内向的人。他走路的时候胸是挺的,背是直的,步子快捷沉稳,目光坦荡,神情自然。这是很有自信的表现。
  可他怎么就不开口呢?
  小冬觉得很是好奇。
  沈蔷推了她一下:"小冬,你听。"
  好象哪里有争执喧哗的声音。
  姚锦凤已经迫不及待趴到窗边朝外看了。随行的丫鬟忙说:"姚姑娘,外头风大,小心着凉。"
  姚锦凤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这算什么。我们家乡紫檀山的大风能把山羊都吹跑——咦,下头有人打架!"
第三十一章 风筝 下
  小冬有点汗……怎么姚锦凤看见有人打架这么兴高采烈?
  不过兴高采烈的不止她一个人,那边罗家兄弟虽然从看到两位皇子后有些拘束,可是姚锦凤这一声喊,两兄弟象听见了发令枪的一般,嗖一声也窜上窗边去看。
  小冬嘴里含着糕,又想笑,红绫还以为她噎着了,急忙端茶递过来。
  "嘿,谁和谁打的?"罗渭兴奋不已。罗骁多少还稳重点:"你别这么毛燥,我看着……里头好象是薜家的人……"
  真是术业有专攻,罗家兄弟真可以算是京城专业公子哥儿队伍中的代表人物,离着这么远,还能一眼认出熟人来。
  小冬把糕咽下去,喝了口茶,心里倒也有点佩服罗家兄弟。
  公子哥儿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在京城这种地方,要做一个成功的公子哥儿,首先你得能认清人认住人,这样才知道什么人不能得罪什么人应该交好,什么人是坚决不能去搭理的。
  姚锦凤看了两眼,说:"这都什么和什么,一团乱。"
  罗骁在那边说话,听得出来是有意解释给她听的:"这一边儿是澜郡王家的,另一边儿是盛南候薛家的。"
  二皇子问:"澜郡王家的人?他们家素来谨慎,怎么会和人打架?"
  于是乎,屏风那边儿的几个少年呼拉拉全趴窗口去看去了。
  "盛南候?"赵吕想了想:"是不是娶了陈家四姐姐的那一家?"
  罗骁点头说:"可不就是那一家么,我就看不惯他们,上月我娘她们去护国寺上香,遇到他们家的车,虽然让了道给他们先走,可他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过去了……"
  陈家?哪个陈家?
  会让赵吕称一声姐姐的……唔,小冬忽然想,难道是圣德太后的娘家?
  除了这个,他们也没有什么旁的姓陈的亲戚了。
  呃,这个薛家嚣张什么?陈家就算外戚了,他们这算外戚的外戚……就算夹着尾巴做人也有人说三道四的,这可好,大庭广众就和人打起来了。
  三皇子看了几眼,忽然招手叫过一个人来:"你下去看看。"
  那几个人一直坐在墙角处的桌子边,应该是二皇子三皇子带出来的随从。
  二皇子声音很小:"澜郡王怎么说也是自家人,不能让他们这么吃亏。"
  同样是皇子,二皇子还比三皇子年长,可在他面前说话的时候,比小冬第一次见他时还显得没底气,唯唯诺诺的,象活三皇子的跟班一样。
  这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儿。投到皇后肚子里和投到宫女肚子里,可真是云泥之别。
  沈蔷一转头,忽然吃惊地说:"姚姐姐哪儿去了?"
  小冬一愣,左右看看,姚锦凤果然不见了。
  "她不会下楼去了吧?"
  糟糕。
  罗家兄弟二话不说就往楼下奔,在楼梯口罗骁还险些把罗渭给挤得差点儿撞墙上去。
  兄弟俩脚步声踏得木楼梯咚咚响,简直象两头莽牛。
  沈蔷趴窗口看了看,忽然指着楼下说:"她在那儿呢!"
  小冬也趴到窗户边儿去看,果然姚锦凤溜下楼去看热闹了,就站在离人群不远的桃树下头,多亏她还把帷帽戴上了。
  下面一团乌烟瘴气,有的喊有的叫有的打有的骂,地下已经躺了两人,不知生死。
  罗家兄弟已经赶到了她身边,可是似乎并没劝动她回来,反而一起站在旁边看起热闹来。
  知道她没事,小冬也就不再关切。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从下头上来,罗家兄弟象捧凤凰一样簇拥着姚锦凤。三皇子的随从也回来了,轻声向他禀报下头的情形。
  好象是为了抢一块赏花的好地方,两边都说自己先来的,结果争执不休,动起手来了。澜郡王府那边的人明显不及盛南候家那边的人多,打起来自然落了下风。听起来,要不是三皇子的随从上去劝开,只怕澜郡王府要吃大亏。
  "这薛家,实在也太……"三皇子说了半句,改口说:"来来,喝茶。"
  他要再接着说下去,难道要说到薛家仗了谁的势。
  这还能仗谁的势?圣德太后娘娘呗。
  所以三皇子不能说,其他人也谁都不能说。
  虽然听起来还是象刚才一样热闹,可是气氛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自然了。大家都看见了一件事,可是要一起装作看不见。
  姚锦凤坐下来,痛痛快快喝了一大杯茶,才开口说:"真没有意思,一群人一拥而上,打来打去就是那一套,就两个拿棒的,连一个拿刀的都没有——"
  小冬低下头喝茶,沈蔷咳嗽了一声。
  姚锦凤马上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嘛,我老家要是有两个人要对打,别人可不能上去插手,打死了人,死人的那家也不能找麻烦……"
  沈蔷头次听说这样的事,奇怪地问:"遂州还有这么奇怪的风俗?"
  姚锦凤说:"我是在紫檀山长大的,远远近近的那些寨子里都是这样……"
  哦喔……
  沈蔷和小冬一起明白了。
  怪不得姚锦凤这么没有规矩!
  沈蔷心说,原来是个野丫头。
  小冬却想,寨子?难道姚锦凤的娘不是汉家女子?
  这倒是很有可能。
  姚锦凤肤白貌美,风情与小冬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很有可能有外族血统。那就难怪她在京城这么过不惯了。人家是在山野里无拘无束长大的花草,硬移到温室中来,还有种种限制,要让她往一个与性格和成长环境全然不同的方向去生长,她也痛苦,别人也痛苦。
  小冬想……要不再过些天,跟安王说一声,送这位姚表姐回家乡吧。
  她在京城过得不怎么开心,大家都跟着一惊一乍,这也就罢了。要是过些时日小冬真的去进学,她也做伴读一起去的话——宫中的规矩只有更严苛,她怎么适应得来?到时候祸只会闯得更大,也更难收拾吧?
  沈蔷忽然说:"哎呀,风筝。"
  小冬转头去看,那只漂亮的蝴蝶风筝不知怎么忽然断了线,在空中悬停了一刻,便直直的一头栽了下去。
  天空一碧如洗。
第三十二章 无题 上
  赵吕晚上果然向安王描述起白天他看到的打斗来:"……薛家先动的手,澜郡王府的人还是很有分寸的,看着打作一团,其实并没往要害处招呼,他们走时有两个人都要抬着了……"
  安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
  小冬靠在安王膝头,看看安王,又看看赵吕。
  安王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等赵吕说完,他问小冬:"桃花好看吗?"
  小冬点点头:"好看……蝴蝶风筝丢了。"
  赵吕忙说:"让人去找了,没有找到,许是被别人拾走了。明天我让人再买,买更大更好看的风筝,咱们就在花园里头放,好不好。"
  安王微笑着说:"要说风筝,那也不用特意去买,我记得府里有两个花匠,扎的风筝比买的好。"
  赵吕就纳闷了:"父亲连家中这等小事都知道啊?"
  安王也摸摸他光润的脑门儿:"好了,你们去吧。"
  赵吕牵着小冬的手出来,瞅见她打了个呵欠,小声问:"妹妹今天玩了大半天,累了吧?"
  小冬诚实地点了点头。
  赵吕送她回了玉芳阁,自己慢慢向回走。身后丫鬟小厮知道他在想事,所以跟得并不近。
  赵吕在想刚才安王同他说的话。
  澜郡王府为什么要对薛家的人留手呢?只是因为人少力弱吗?
  未必。
  那是怕薛家吗?
  不,不是。
  薛家有什么势?不过是借陈家的势。而就算今天他们和薛家打的两败俱伤,陈家也未必愿意出这个头。澜郡王府就算破落,在宗室中不受待见,可毕竟还是郡王府呢。
  而且,如果澜郡王府的人真对薛家忌惮,那一开始还争什么地方?直接避让开不就得了?
  这样一想,他隐约明白过来父亲想让他思量的关键,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
  虽然想的还不透,可是结合自己的推想,再去想刚才安王提点他的话,赵吕觉得,自己象是揭开了白天那场斗殴上头蒙的一层纱,看似偶然又普通的事,细想想,处处都不偶然,也一点儿都不普通。
  他站在那儿出了一会儿神,小唐走近几步,小声提醒:"世子,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齐妈妈该出来找咱们了。"
  赵吕唔了一声,才慢慢向前走。
  小唐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觉得世子好象每天都在长大,一天比一天沉稳有气度——
  小唐觉得既欣喜,又有些惶恐。
  世子出息,他们这些人当然只有好处。
  可是,自己也得多多努力,比以前更机灵更能干才行,要不然世子爷大步走着自己跟不上,岂不要被厌弃抛开了?
  沈蔷洗完脸,散着头发赖在小冬这儿不走了。胡氏微笑着说:"那今晚蔷姑娘和郡主一块儿睡吧,只是不能光顾说话,谁要是明早起不来,可不给早饭吃。"
  沈蔷脆脆地答应了一声,笑嘻嘻地钻进被子里头。
  从沈芳走后她时常三五不时地过来找小冬说话,有时候就留下来和她挤一块儿睡。
  白天依旧是有说有笑的,只是到了晚上,周围一静,心中难免凄惶孤寂。身边虽然有丫鬟陪着,可是她们毕竟不能听她说心事。
  小冬的头发散在枕头上,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动。
  刚才挺困的,躺下来了却一时睡不着。听着沈蔷小声抱怨京城天气比河东冷,今天出去买的东西回来发现不称心,还有姚锦凤今天说的那些话……
  沈蔷翻个身,手支着腮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小声说:"不知道芳姐姐这会儿睡下了没有。"
  小冬想,这得取决于四公主睡没睡。多半应该睡了吧,因为宫中蜡油灯烛都是有定数的,而看情形沈芳那里必定不怎么宽裕,有事的话必会赶着趁白天做了,以免到了晚上要费难。
  "我们在家的时候,我晚上也常去找她一块儿睡。不过要避开奶娘才行,要不然她们一定罗嗦个没完。有一回芳姐着了凉咳嗽,我还是去了,结果第二天我也咳嗽起来,还发热了,被娘一顿好训……"
  小冬挺羡慕的。虽然沈芳沈蔷只是堂姐妹,可是感情极好。
  她这辈子只有赵吕这么一个傻哥哥,并没亲姐妹。要说堂姐妹,宫里的几位公主倒是。可是那关系真是要多远有多远——别说和她了,就是那几位公主彼此之间都是面合心不合的。
  困意渐渐漫上来,沈蔷的声音本来就低,现在听着更是飘忽。忽然小冬听到:"听说太后的病……"
  小冬一个机灵,清醒了一些:"太后的病好了呀。"
  不过看着还是一脸病容,憔悴得太吓人了。小冬不知道什么病把她折腾成这样,远远看着只觉得她老态毕显,有气无力的。
  虽然有两位太后,但是平时若是只说"太后"两个字,一般都是指圣德太后,仿佛圣慈太后毕竟有些不那么名正言顺似的。
  沈蔷摇摇头,凑过来和小冬咬耳朵:"我也不知道,就是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说太后的身体已经垮了,现在不过是硬撑着……"
  "别说这个。"小冬侧耳听听帐子外面的动静,胡氏她们应该是在外间。
  "我知道,这话是不能乱说的,我也就和你说说嘛。"沈蔷的声音低得只有小冬能听得见:"本来嘛,圣德太后都快六十的人了……老太太上了年纪,身子骨自然不行……"
  也是,圣德太后是比圣慈太后大不少,就算再保养,岁月不饶人啊。
  不过圣德太后如何她不并怎么太挂心,毕竟——在她心里,圣慈太后更亲近,那才是她的亲祖母啊。
  躺着说话嘴容易干,沈蔷偷偷摸摸起身倒了两盅茶,递一杯给小冬。
  小冬只敢润润唇,可不怕喝多——万一要是真喝多了一个控制不好,她可不愿意顶个尿床的名声出去见人,毕竟现在身体还是小孩子,控制能力不怎么强。
  "下次你进宫的时候……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捎上我?我好想芳姐姐。"
  沈蔷的声音可怜巴巴的,可是小冬也没办法。带她进去是容易,可是她每次初九进宫,未必每个初九公主们都有闲暇,若她们去上课了,沈蔷一样见不着沈芳。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有一大片一大片盛放的桃花,灿若云霞。小冬在花间绕来绕去,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
  忽然间她惊醒过来,感觉到身边漫开一片热乎乎潮意。
  该死的,难道她真的……小冬真恨不得一头撞在床栏上——
  等等!她的小衣小裤没湿!湿的是褥子,而且不是她身下的那块儿地方。
  沈蔷也已经醒了过来,就着外头透进来的光亮,小冬可以看她瞪圆了眼哭丧着脸。
  小冬真不知道以什么表情面对她才好……
  ——沈蔷,居然,尿床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小冬真没想到沈蔷已经这么大了,居然还会……
  愣了一会儿,沈蔷忽然一把攥住了小冬的手,无比恳切地含着泪说:"小冬妹妹,你一定要救我啊!"
  小冬心中警钟长鸣,戒备地看着她:"你想做啥?"
第三十二章 无题 下
  "小冬妹妹,你看,这个事儿……"
  小冬往后缩了缩。
  沈蔷也尴尬地挪动了一下。
  "这个事儿……"
  小冬牙闭嘴紧,一声不吭。
  其实沈蔷的意思不用说,她也明白。
  可是明白归明白。朋友间,姐妹间,有能帮忙的地方当然是要帮的。可是这个事儿,小冬可不会替她认下来。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如果沈蔷是打破了什么东西,得罪了什么人,甚至闯了什么别的祸,反正自己是小孩儿嘛,帮她认了也没事。可是这个事……小冬做为一个身体上的幼童心理上的成年人,让她承认自己尿了床——别人怎么样说怎么想不重要,她首先自己这关过不了。
  沈蔷也知道,小冬年纪小,可是不代表她不懂事。她只是话少内向些,可是要哄着她帮自己把这个事儿认下来,可就有点儿……
  两人呆坐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可是问题不会因为你拖着不解决,自己就会消失不见。褥子湿了,沈蔷身上也湿了,很不舒服。这个觉是没法儿再睡了。
  沈蔷的眼睛越来越红,眼泪真是说来就来,啪答啪答地就开始朝下掉。嘴角一抽一抽的……
  小冬当即立断,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值夜的红英立刻应了一声:"郡主有什么吩咐?"
  "换被褥……"小冬顿了一下,又说:"还要衣裳。"
  红英马上表现出了王府大丫鬟的专业素质和办事能力,一句也没多问,又快又稳地指挥小丫鬟换了被褥,拿铜壶暖被,又将从柜中取出小衣放在熏炉上熨暖,服侍小冬和沈蔷换了衣裳,更体贴地给两人各倒了一小盅白水。
  看着那杯水,沈蔷脸色大变连连摇头,小冬就着红英的手漱了一口。红英服侍她俩重新躺下,带走了换下来的被褥衣裳,从头到尾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没有朝她们脸上多看一眼,更不用说目光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了。
  小冬重新舒舒服服躺下来,被子里头重新变得温暖干燥,折腾了一番——虽然是别人出力折腾,可是小冬也觉得疲倦不堪。
  可是躺下没一会儿,就听着沈蔷在那边儿抽抽噎噎地小声哭。
  小冬在肚子里叹气,可是叹完了,耳朵还是被细细的连绵不断的哭声折磨。
  "别哭了。"
  沈蔷的哭声顿了一下,吸吸鼻子,哭声又接着响了起来。
  "她们一定以为是我。"小冬说:"别哭了,快睡吧。"
  沈蔷还是嘤嘤,嗯嗯,咛咛的哭,给小冬的感觉活象冬天被冻漏的水管,滴滴,答答,不干不脆不快不慢,又象一只被杀了一半丢在那里不管的小鸡,又是挣扎又是淌血又是噎气,别提多难受了。
  "你到底哭什么啊?"
  事情都解决了还哭?明明她才想哭呢。
  沈蔷低声说:"谢……谢谢……"
  好吧,比谢谢还多了一个谢,算是一份半的谢意了。
  小冬还是想叹气:"别哭了,红英她们不会说出去的,别人不会知道。"
  "我知道……呜呜……"
  "那你还哭?"
  沈蔷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枕,枕头湿了……"
  小冬闷闷地平躺着,呼气,吸气,过了半晌,一把撩开帐子,喊了一声:"红英,来换个枕头!"
  这个……估且可以称为尿床事件的事,并没有沈蔷想的那么严重。
  小冬不知道她为什么害怕,因为沈蔷没告诉她,上次她在家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回,被母亲罚了不说,往后近乎整个冬天她都没能出过屋子,不光是母亲罚她抄经做女红,还因为她自己也不想出去。
  沈家是大家族,那些或远或近的姐妹兄弟亲戚嫂子们……大家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她的那个事儿不知道怎么就被传了出去,几个比她还小的妹妹就拍着手在背后笑话她,笑得她无地自容。
  而在安王府,是完全不一样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漱洗时沈蔷就低着头谁也没敢看,可是所有人的态度一如既往,既没有冷淡不屑嘲笑,也没有过份热情迎合让人心里不安。
  就象昨天夜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
  小冬的态度也是落落大方,早上还多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块桃花糕。
  "蔷姐姐你也尝尝,这个好吃。"
  桃花糕里有一股蜜桃香味儿,颜色就象初夏时早熟的水蜜桃一样鲜嫩,上面还印着桃花图案。
  沈蔷咬了一口,的确好吃,入口绵软即化,都不用嚼就咽了下去。
  中午……晚上……
  一天过得平平稳稳,平稳得沈蔷都难以相信。
  似乎除了她自己,没人把这个事儿当成一件事儿。
  天没塌下来,日月也照常轮转,饭要吃,日子也要过。沈蔷自己瞎琢磨了好几天,终于把这个苦恼全抛开了。
  既然别人都不当回事儿,她也不用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这里是京城,是安王府,和河东沈家是不同的。
  这里的房子宽敞明亮,烧着火炕,屋里暖融融的,穿一件夹衣都会出汗。这里不象沈家,那些青砖砖墙和木头梁柱到了冬天就会一次次的泛潮,屋里什么时候都显得阴暗湿冷,一个屋里只有一个炭盆,所以姐姐们一到冬天就会把炭盆都搬到一个屋里去做绣活儿。每天吃的饭从大厨房端来早已经凉透,肚子饿了也找不到热食,只能弄点热水泡点硬梆梆的糕饼填肚子。那些糕饼一无例外也是大厨房里弄来的,象石头一样又冷又硬,上面连一点可怜的糖霜都找不着。
  在沈家做错一点事,等待着的就是层层的训斥,处罚。处罚包括饿饭,罚跪,罚抄书,挨打……
  沈蔷回过神来,她发了半天愣,字没写几个,墨都干了。
  小冬正在一笔一划地练字,她的脸蛋儿红红的,额上微微渗出细小的汗珠。
  窗户外头传来姚锦凤清脆地象银铃般的笑声,越来越接近。
  沈蔷放下了笔。
  只要这位大姐一进来,字儿什么的就别想练了。
第三十三章 礼物
  "来来来,看这个。"
  姚锦凤把手里的东西哗啦啦往炕桌上一放,幸好小冬和沈蔷已经把纸笔墨砚移开了,不然可够乱的。
  姚锦凤放下了一堆凌乱的东西,布偶,几包京城老字号的糕点糖果,头花,还有五角梅花儿形的银铃铛什么的,全是一些女孩子会喜欢的玩意儿。
  沈蔷吃了一惊:"你出门去了?"
  "没有啊。"姚锦凤说。
  "那这些……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姚锦凤大大咧咧地把一包糕点的包纸直接撕破,递给她们俩:"尝尝。"
  沈蔷有些迟钝地接过一块点心:"谁送的?"
  姚锦凤挤了挤,小冬朝里挪,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儿。那点心她可不敢随便乱吃——不是她有什么被害妄想症。而是她要是乱吃了来历不明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有没有害处,胡氏能把旁边这些丫鬟的皮都揭了。一贯温柔得胡妈妈,在面对不听话的小丫环时,能瞬间变身为母老虎。
  "昨天见过的人。"
  小冬第一个想到了罗家的罗骁罗渭那哥俩儿,看这东西买的乱糟糟的,也的确是那兄弟俩的风格。
  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上次沈芳沈蔷她们也一起出去了,罗家兄弟也没说要买这买那的来讨好啊。
  姚锦凤咬了一口点心,有些含含糊糊地说:"我一个人哪用得了这么多东西,咱们一块儿用。"她把那个银铃铛拿起来在小冬襟前比划比划:"这个你戴就挺好看的。"
  沈蔷轻轻咳嗽一声:"这个……不是人戴的。"
  "嗯?"
  沈蔷忍着笑:"这个……京城里的小姐太太们……好象都用这个来拴猫儿狗儿脖子的……"
  姚锦凤大大的吃惊了:"给猫戴?"
  "对呀。"沈蔷点头:"我们河东也有人这么干,不过没京城的人这么阔气,我见过的是铜铃铛。"
  姚锦凤摇头:"给猫戴上了,猫还怎么抓老鼠?那叮叮当当的一响,老鼠不都跑光了?再说,这个这么好看……我们老家给女孩子戴的首饰还打不了这么精细呢。"
  能戴银铃铛的猫儿狗儿,肯定用不着抓老鼠和看家护院,只要把自己养得漂漂亮亮取悦主人就可以了。
  呃,虽然她的好心没用到正确的地方,小冬还是领她这份儿情。
  这些东西都不算贵,可是能看出罗家兄弟是花心思挑的。
  "挑嘛,看你喜欢什么就挑什么。"姚锦凤翻翻头发,又把布偶拿了起来:"这个东西怪稀奇的。"
  是的,那是白布缝的兔子,布有些绒绒的,摸起来的手感象摸着了真正的兔子的皮毛一样软滑。小冬猜,这个布说不定就是兔毛纺的织的,再做成了布偶。桌上的布偶还有小马,小鹿,小老虎,都胖胖拙拙地,圆滚滚地可爱。
  这些布偶肯定不便宜。
  小冬寻思着不知道这兄弟俩从哪儿淘摸来的这东西,说不定比银铃铛还贵多了。
  可是……这些东西里明明白白彰显了两兄弟讨好的意味,姚锦凤就这么把东西收了下来——
  礼可是随便收不得,不管是成年人之间,还是少年男女之间。
  "那……你回礼了么?"
  "我没什么可回的啊。"姚锦凤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我从老家带来的东西不多,也没什么他们能用得上的……我总不能把我扎头发的彩绳送他们一人一根吧?他们"
  小冬默默地转过脸去看墙壁——姚锦凤要真送了他们头绳,姚家兄弟说不定能乐得一头扎进护城河里去。
  其实这些礼物想开些也没什么,又不是收下了就算定情信物了。小冬记得自己也有许多不知道都是什么人送的礼物,通常都由胡氏替她收管着。
  沈蔷倒是有话直说:"你不该收的……在我们家,要是有这种事儿,肯定会挨打的……"
  姚锦凤托着腮,有些苦闷地说:"我也没见着他们啊,拿东西进来的人说,他俩象被鬼追似的,跑到王府门口说是送东西,把包袱一甩就跑了,倒不象来送东西的,活象来做贼的一样。"
  噗……小冬实在忍不住笑。
  她完全能想象中出罗家兄弟那模样,门板兄弟肯定憋得脸红脖子粗……
  这年纪的少年们,让他们去打架的话,肯定拔拳头就上毫不迟疑。让他们在漂亮的姑娘面前说几句话,却活象要他们的命似的艰难。
  沈蔷也忍笑忍得脸通红,最后索性不忍了:"我说,他们家人是不是都长得这么……高大?"
  红绫替她们重新斟了茶上来,笑着说:"不知道,不过他们家是世代将门,大概都很英武吧。"
  收就收了吧,最后布偶归了小冬,头花沈蔷挑了两朵,糕点则被全屋人,除了小冬以外,一起分享了。
  共同刮分了这些东西,还一起笑话了罗家兄弟的糗事,不知不觉让三个人比以前变得更亲密了一些。最起码,沈蔷不再一看到姚锦凤就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毕竟吃人嘴软嘛。小冬也觉得,姚锦凤其实不难理解,她其实大方又热情——虽然这热情总让她身边的人有些不适应。
  小冬忽然想起件事来,小声问姚锦凤:"那个秦烈,他怎么老不说话?"
  姚锦凤一怔:"对哦……我也没听他说过话。"
  沈蔷插了一句:"你也没听过?你们不是一路来的吗?"
  "来京城之前我可不认识他,是我爹把我接回遂州,我才见了他一回,他一路上也闷不拉叽的,我也不想搭理他。"
  太奇怪了……
  小冬在猜测,秦烈会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比如,结巴?
  沈蔷已经把话说出来了,看来她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是不是说话有什么……吃力为难之处?"
  "不知道。"姚锦凤拍拍手:"这有什么好琢磨的,咱们直接去问问他呗。"
  "直接问?"沈蔷呆了:"怎么直接问?"
  她从小到大听的见的,都是大家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某个人某句话不合适某个举动不合宜,可是这些人从来都是背后议论,没有一个冲到被议论的人面前去大放厥词的。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不能问?"
  好吧,这就是姚锦凤不加掩饰的,让人觉得冲劲儿十足的热情性格。
  沈蔷忙拉着她:"不能问……人家不说肯定有人家的原因的。他要是不愿意说,咱也不能强迫啊。"
  小冬没跟她们一起掰扯,笑眯眯地朝窗外看。
  窗外的樱桃树开了一树的花,粉白的花蓬勃而充满了生气,风一吹,花瓣儿扑簌簌地落下来,象是飘飘洒洒的雪。
  春天来了呀。
第三十四章 开口
  她们都猜错了,秦烈不结巴。
  也没有她们猜的什么难言之隐。
  他一开口就是正宗官话,字正腔圆,声音清亮,略带一点尾音。这点尾音听起来象是鱼儿游过,在水面上泛起的细细的一道水痕。但听起来并不显得别扭,挺好听的,而且还能将他和京城土生土长的人区别开来。
  虽然他的话还是不多,不问到他面前他绝不开口,但是比起咬紧牙一个字不说的时候那是好多了。
  小冬第一次听他说话是初夏的早上,她和沈蔷,还有姚锦凤一起,三个人在花园在花园里头掐花儿——小冬一直对凤仙花染指甲这种事儿好奇得很,以前她大学时有个同学老家在山里,来上学的时候指甲就是用凤仙花染的,那是一种很暖的橙红色。寝室里的人都极好奇想试试,可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染成。
  掐花得趁早上,若是花要是被太阳晒过了,再掐下来,那颜色汁水什么的都不太合用了。
  "咦,瞧那边儿。"
  小冬转头看的时候,秦烈正立定站好,他看样刚打完一趟拳,可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旁跟着的小厮忙把外衫给他披上。
  两帮人走了个对脸儿,姚锦凤先开口:"咦?你也起得这么早?"
  本来三个人就等着秦烈嗯一声或是哼一声,又或是什么声音也不出,大家各走各的,没想到秦烈却开口了:"总不练,拳脚都生疏了。你们这是来做什么呢?"
  三个人一起呆住了。
  秦烈居然开口说话了?
  是她们听错了,还是没睡醒?
  "我先回去了,不然上学要晚了。"
  他从三个人面前走了过去,六只眼睛盯在他身上跟着他转,一直到他转了弯身影再看不到时为止。
  小冬先回过神来:"他……"
  "他说话了。"沈蔷用力点点头。
  "原来他不是结巴呀?"
  咳,肯定不是。
  而且他声音挺好听,还挺有朝气。
  三个人面面相觑,刚才掐花掐得兴高采烈,现在却都没心思再继续了。
  "他不是结巴干嘛总不开口?"
  沈蔷小声嘀咕:"唔,他可能认生?"
  姚锦凤瞅了她一眼:"你以为他是个姑娘啊?我都不认生,他认个……"
  旁边跟着的丫鬟咳嗽一声,姚锦凤把她下面可能出现的不雅字眼儿咽了下去没说。
  "咱们回去吧。"
  沈蔷和姚锦凤鼓捣了一天,把花和叶捣碎加了明矾和其他东西腌了起来,再细细的将这些糊糊涂到指甲上,还得包起来。
  "明天睡醒了再洗掉,最好是连涂三天。"
  小冬倒没涂,一想着要十个指头扎得密不透风过一夜,就已经觉得够别扭了。看着她们一边玩一边闹一边折腾,乐在其中。大概对她们来说,重要的是这个染的过程而不是染出来的结果。
  沈蔷把手平摊放在桌面上,手指大大分开让丫鬟替她涂染指甲,小声说:"我们在家时也弄过,得偷偷摸摸的,不能让大人逮着。"
  姚锦凤的指头已经包起来了,可是又想抓痒,越是抓不着就越觉得痒,她用肩膀触触小冬:"帮我挠挠。"
  小冬伸手替她抓痒:"这儿?"
  "再上头一点儿……对,就是这儿,使点劲儿。我以前还见人用一种红瓷土来染,那个特别红,要掺石灰什么的,可是指甲旁边的皮肉都给蚀得厉害。"
  石灰啊?那可是够刺激的。
  小冬说:"行了么?"
  "行了。"
  沈蔷问:"我听说,过了这个夏天,小冬妹妹就要去入学了?"
  小冬怔了下:"父亲没和我说……"赵吕倒是提过一次。
  天哪,她一点儿也不想去。
  现在这种日子多么悠闲幸福,每天睡到自然醒,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一上学就没这么舒服了,好比头上一下子给套了个金箍——
  上辈子上了十几年学,早就上厌上够了。没想到当了郡主,还得去上学。
  小冬闷闷不乐地往前一趴:"我不想去。"
  "听说上学可有意思了,不光读书,还能学着琴棋书画。"沈蔷凑近了些:"听说当年京城有位很有名的才女区兰颖也在宫中,就管着这集玉堂的,她还是教琴的师傅。"
  "嗯,我也听说过。她厉害着呢,连几位公主都怕她,说罚就罚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师傅越厉害,说明日子越不好混。
  小冬哀叹一声,顿感前途无亮。
  沈蔷和姚锦凤也是要陪她读书的,说起这事儿也极是关切。沈蔷倒是期待能去上学,她本来就是为这个才到京城来的。再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沈芳了,也只有去上学才能见着她。这么一想,沈蔷倒是恨不得夏天快点儿过去,她们明天就去上学。
  姚锦凤倒是和小冬一样不怎么乐意——一切拘束她天性的事情她都不喜欢。王府里不是没人教她规矩,她学得极快,可是要让她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按着那些规矩来,她觉得自己肯定要被憋死。
  而且她也知道了,这还是在王府,安王并不是个拘泥古板的人,王府里的规矩也不严厉,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对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而皇宫里的规矩只会更多更繁杂,一步都错不得。
  两个人唉声叹气,坐困愁城的样儿,让一旁的丫鬟要笑又不敢笑。
  胡氏轻声安慰:"郡主不必担心,这上学也不是那么难的。咱们这上学也不是为了赶考应试,学得好自然好,要是学的东西不对脾气也不用愁,先生也不会刻意为难的。"
  "可是……"小冬声音很低,胡氏没听清她嘀咕了一句什么。
  "郡主说什么?"
  姚锦凤耳朵尖,嘴快地说了出来:"她说,那就睡不了懒觉了。"
  胡氏想板起脸来训她两句,又觉得不忍心。
  小冬生下来才比她的巴掌大一点儿,一天天长到这么大,玉雪可爱,聪明懂事,她哪舍得训。
  只是再舍不得,小孩子也终究要长大,她没法儿把小冬圈在自己的胳膊底下护她一辈子。
第三十五章 听曲
  这个夏天小冬简直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过的,就象上一世,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过暑假一样,过一天少一天。蝉在林间振翅鼓噪不休,午后的热风吹得人昏然欲睡。一切都显得惶惶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做,可是又拖延着不愿意去做。心总悬着,放不下来。
  也许蝉就是知道自己只有这么几十天的好日子了,所以才叫得那么凶。
  因为现在不叫,以后就没得叫了。
  小冬现在就和蝉一样,抱着现在不玩儿,以后就没得玩儿的想法,恨不得每一天都掰成两天,三天的来用。
  小学生在暑假将尽时的那种焦虑和惶恐,她现在全有。
  这个夏天过完……她就要进学了。
  对她来说,进学不是简简单单的要去上学那么简单。
  那……应该代表着更多更深更复杂的含义,令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尽量让自己沉浸在忙碌中,忙碌的寻找快乐。
  白天的时候坐船,赏荷,听曲,吃鱼,编草,摘花,扑蝶……
  晚上也不闲着,玩纱灯,吃冰奶,看星星,捉蛐蛐……
  安王知道她蹦达得欢,可是从来也没说过她一句,而且信守承诺,请了小冬一直惦记着的秦女来王府唱曲给她听。
  秦女来的那一天,正是夏季最热的那几天里头的一天。她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穿着一袭冰纨素纱衣,头上随意挽着倭堕髻,不着脂粉,不饰金玉,袅袅婷婷,有如池上盛开的白莲花。
  池塘边上亭子里的纱灯一盏一盏的熄灭,月光照进来,一池银鳞,一地白霜。
  小冬伏在安王膝头,一手攥着安王的袖子,一手拉着赵吕的手。
  姚锦凤小声嘀咕:"什么都看不见了……听曲不就听个热闹么?"
  沈蔷伸手蒙她的嘴:"你就少说两句,好好听着吧。"
  沈静和秦烈一个坐在了柱子的阴影里,一个靠着亭子栏杆站着。
  幽幽一缕歌声,仿佛从池塘深处的水波中传来,宛转清扬。
  池塘周围花树的暗影倒映池中。白日的暑气还未全散,夜晚的香花已经盛开,混在一起,香气被热气蒸得更加浓冽,薰人欲醉。
  明明象是没有风,亭子角上挑的铜铃却轻轻的叮铃,叮铃响了两声。
  就象一个将要离开的人,恋恋不舍地伸手去拨弄作响。
  赵吕轻轻摇晃小冬的手,示意她看池畔的一丛睡莲花。
  那莲花正在月光下缓缓地绽放开来。萤光流堕,一点一点的,忽明忽暗。
  秦女的歌声平和清朗,就象吹来了一阵凉风。
  小冬渐渐有些分不清歌声传来的方向。
  秦女吐字清楚,小冬觉得她一字一字都听明白了,可是若要她说她都听到了什么,她又全然想不起来。
  她听见的,也许只是现在的悠闲静谧的月色。
  是这浮动的花香。
  她仿佛被这歌声牵引着,想起以前的时光。失落的时候,彷徨的时候……可是再想起那些伤感的事情时,她却能如此平静的看待。一切不快和悲哀都在这一刻静静抚平。
  几个连续而宛转的花腔,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细,变得更高,飘忽难觅。就象一只夜鸟,盘旋啼鸣后,振翅飞向远处,终于消弥在月晕层云间。
  有一会儿亭子里都没人说话。
  小冬靠在安王的膝头,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
  或许是白天的热气已经散尽了,也许是这曲子仿如一阵清风,驱散了暑意,让人心静神安。
  她现在一点儿都不觉得热了。
  这些天一直缠绕着她,让她困惑焦虑的那种感觉,也在不知不觉间就全消失了。
  眼前火光微闪,侍女持签将纱灯点亮。
  亭子里重新亮了起来,淡淡昏黄的光影让人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沈静轻轻吁了口气,仿佛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一样,神情中还带着一丝迷惘,但眼神已经重新清澈明朗。
  "难怪说听歌听曲,这曲子正该这样听。"
  是的。
  秦女的相貌,身段,衣着,妆饰,那些都没有意义,所以她也压根儿不在那些事情上头下功夫。她的人和她的声音一样,如此干净清澈。
  姚锦凤托着腮发呆,平时闹的时候她比旁人都闹得欢。可是现在却比其他人也都显得安静。
  安王摸摸小冬的头发:"好听么?"
  小冬点点头。
  "还要不要再点一曲?"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这一曲,就足够了。
  安王吩咐了一声,远远的,池中也亮起一点灯亮,秦女站在小船船头,朝这边盈盈一揖。小船朝远处驶去,那船头玉色的灯影一闪,又熄灭不见了。
第三十六章 入学 上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小冬入学那天,正是九月初一。
  和以前暑假结束开学报到的日子相同。
  头几天胡氏和丫鬟们就忙忙碌碌的开始收拾,上学去要穿的衣裳,用的纸笔,吃的点心——光是点心盒子,胡氏就挑选了四五个,最后选中的还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四四方方的小点心盒。里头装的点心也费了一番心思,一是要小冬爱吃的,二是块儿不大能填饱肚子的。还不能太过甜腻,不然吃了再读书嗓子受不了。不能太干,不然吃了之后再喝茶水,总跑茅房也不行。还不能掉渣子,不能……
  知道的说这是去上学,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背井离乡去逃荒呢。
  沈蔷的紧张毫不亚于胡氏,已经在一堆衣服里反复挑了好几遍了。
  "你说哪件好?"
  小冬抱着本诗经,指指她左手那件:"这个不错。"
  那是件粉色的。
  沈蔷犹豫了下:"粉色……好象不太庄重。"
  小冬于是再指指她右手的:"这件也很好。"
  青色倒是一定庄重了,可是沈蔷又说:"可我穿这个色显得脸色发黄……芳姐姐要是看了,没准儿还以为我生病了呢。"
  小冬把脸扭到一边:"那你再仔细挑挑。"
  姚锦凤……她和沈蔷刚好相反。沈蔷是太把上学当回事儿了,她是太不当一回事儿了。
  小冬倒是问过安王,关于姚锦凤回不回家的事。安王只是微笑,后来话题就不知不觉岔到一边去了。
  小冬只能安慰自己,人微言轻不是她的错,谁让她个儿就是矮岁数就是小呢。
  她也问过姚锦凤,旁敲侧击的,问她在京城是不是开心啊,想不想回她故乡遂州之类。姚锦凤果然如小冬预料的一般,狠狠抱怨了一通,京城气闷,京城人多,京城规矩大,京城连个跑马的地方都没有,统共就去骑了一次马,那马还没有跑,就让她侧骑马上,仆人牵马在场子里转了一圈儿等等诸如此类。可是小冬问她要不要问遂州,她可以替姚锦凤去和安王说的时候,姚锦凤却闭起了嘴巴,托着腮发起呆来。
  她的指甲染的凤仙花色已经渐渐变淡了,现在是一种淡淡的玫瑰色,脸上脂粉未施,还是美得让人不安心。
  小冬等着她说她想回家乡,可是她却忽然一转头,笑嘻嘻地说:"我不回去。"
  小冬好险没闪了腰。
  "为什么?"
  "家乡再好,也不能守着家乡一辈子啊。"她戳戳小冬的鼻子:"小丫头,你不懂的。"
  到底谁不懂啊?
  姚锦凤到底知道不知道她这种性格进宫得惹多少乱子啊。
  小冬真想化身马咆哮,揪着她拼命摇晃,说不定能把她的那颗脑袋给摇得清醒过来。
  凡事要讲个未雨绸缪,要不然等麻烦找上门来再反应,那就晚了。
  以姚锦凤这艳光四射的相貌来看,就算她不主动去找麻烦,麻烦也会主动找上她的。
  小冬觉得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以自己老爹那不动声色的英明腹黑,不该留这么个定时炸弹在府里啊。
  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起明姨娘。虽然大家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可是安王府的屋檐有点大,小冬很少能见着她——在安王那里碰见过她两次,风情楚楚的明姨娘站在安王身后必恭必敬,眼观鼻鼻观心,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小冬起先觉得她可真能装,后来发现,她不是装的。
  她怕安王。
  小冬琢磨了好些天也没想明白,到底自家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的王爷老爹做了什么让明姨娘这么怕他?
  小冬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头她要去考试,可是到了学校却找不到自己该在哪个考场,她从楼上跑到楼下,挨间门去问,教室里的人都面目模糊,态度冷漠,他们一律告诉她,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冬快要急死了。
  然后,忽然她从楼梯上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小冬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似乎真从高处摔下来了一样,浑身酸痛地醒来。
  没有摔,是她睡觉的姿势太奇怪,脚别在一起,手臂被自己的身体压得发酸发麻。
  外面天还没有亮。
  红绫服侍小冬起身洗漱更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凉凉的潮意。
  "外面下雨了吗?"
  "下了半夜,现在还没有停呢。"
  窗上糊的纱经历了大半个夏天的日晒风吹,已经褪去了颜色,上头的花纹也淡得看不清原貌。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进来,小冬把脸贴在窗纱上朝外看,一片朦胧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是了,今天是她要去入学的日子。
  也许是因为睡姿不对,也可能是梦里的奔波焦虑消耗了太多精神气力,小冬显得无精打采的,完全提不起劲儿来。
  胡氏以为她还是为上学的事儿不安,又哄又劝安慰了她半天,把她和沈蔷、姚锦凤一起送上了马车,又嘱咐红绫必务妥贴当心,不可出差错。
  车子还没走,赵吕过来了。
  他在下头敲车壁。
  "妹妹?"
  小冬撩开车帘看他。
  赵吕左右看看,把一个小圆盒子塞给她。
  "这是什么?"
  "好东西,要是听着课的时候犯了困,把这个往鼻子下头,还有两鬓处一抹,就精神了。"
  小冬哭笑不得,接了过来,朝他笑笑:"谢谢哥哥。"
  赵吕朝她摆摆手,小声说:"不用害怕,学里的先生也不轻易打人的。要是缺什么,和公主们要也可以,打发人来找我也可以。"
  他上了前头那辆马车,小冬也缩回头,把手里的小盒子掀开一点,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薄荷味。
  果然很提神。
  赵吕难道常在上课时犯困?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应急救场的好东西?
  小冬把那个小小的盒子揣进怀里。
  沈蔷脸色苍白,腿紧紧的并在一起,嘴里念念有辞。姚锦凤却精神熠熠,不时地撩开帘子朝外头看。
  天渐渐亮了,雨还继续下着。
  集玉堂的院子里花木扶疏,树叶被雨水洗得翠绿发亮,精神抖擞。引路的女官翠娘领她们去见集玉堂的掌事女官。
  小冬早就听说过欧兰颖的名声。她曾经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可惜命不好,才订了亲事,男方就暴病身亡了,她立誓不肯再嫁,先是在荣和庵带发修行,后来才被召入宫中,现在掌管集玉堂,还负责教授琴课。
第三十六章 入学 中
  听说区兰颖的相貌是很美的。
  不过小冬觉得,她更美的是气质。
  "区师傅。"
  小冬她们三人齐齐一福,一个极悦耳的女声说:"不必多礼。"
  区兰颖穿一件月白圆领长衫,头上也戴着一顶软翅纱帽,她的模样一如她的名字,有旭葱绿的兰叶间刚抽出来的雪白花苞,清新素雅,不教脂粉污颜色。
  小冬注意到她的手指,瘦而纤长,但是却不是柔弱无骨的那种纤瘦。
  让人想到竹枝。
  瘦,可是骨风铮然。
  在她面前,似乎没有办法大声说话,被什么压住了。
  区师傅勉励了她们几句话,让翠娘领她们出去。
  小冬恍惚了一下,她突然想起区兰颖象谁了。
  她有点儿象安王。
  小冬脚步顿了一下,沈蔷马上转过头来看她。
  小冬回了一笑,继续朝前走。
  安王身上那种气度,明明是微笑的,还是让人不敢有半分轻忽。这种气度,区兰颖也有。
  真可惜她是一个女子。
  这个世道对女子太苛刻了,她只能做这个集玉堂掌院。
  集玉堂的院子,比寻常女子的闺阁院落和后花园,要宽阔不少。可是抬起头的时候,集玉堂的上方,也是被高墙圈起的四方方的一块天。
  小冬说不清楚,心里到底为什么,酸酸的难过。
  也许是替区兰颖惋惜,也许是想到自己。
  她将来,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也许她会嫁一个同样显贵的男子,过着和现在一样安闲富贵的生活。
  这样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天空与现在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四方的,巴掌大的这么一块。
  上一世她家境寻常,向往过昂贵的奢侈品,可是知道自己买不起,所以也只是向往一下。可是她可以在街头买自己喜欢的小吃,和朋友闲逛,一逛就是一天半晌。可以攒两三年的钱出去玩一次,住最便宜的旅店,把凉白开灌在矿泉水瓶里带着。
  上一世她是自由的。
  这一世她什么都有了,物质不虞匮乏,但同样的,有得到就得有义务,需要遵守这里的一切女子要守的规矩。
  小冬紧紧握着姚锦凤的一只手。
  姚锦凤只当她是小孩子头一次上学紧张不安,趁旁人都不注意,朝她挤挤眼扮了个鬼脸。
  小冬忍着笑低下头去。
  姚锦凤身上有一种让她不舍,忍不住想去亲近的东西。
  自由。
  即使身体不自由,可是心还是自由的。
  她也学规矩,可是规矩里的她还是她自己。她没有变成规矩的一部分。
  翠娘领她们进了屋子。屋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
  "郡主就坐这儿吧,沈姑娘靠南坐。姚姑娘,你坐这里。"
  挺好,三个人坐成了个三角,沈蔷在小冬的左手边,姚锦凤坐在小冬后头。
  "郡主若缺了什么,打发人到后头和我说一声。"
  幸好不是第一排的位置,小冬还是挺满意的。
  她可不想坐第一排的座位,就在先生眼皮底下,想走神儿打盹开小差都很难。昨天晚上赵吕还特意跑来安慰她:"反正你们集玉馆就是学学诗,弹个琴画个画,学得好也罢,学不好也罢,又不是要当才子当状元。"赵吕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要是功课写不来,我找人给你替写,乖,有哥哥在,你不用怕。"
  小冬把桌上的笔架砚台书册都拿起来看看又放下,既有点新奇,又有些无奈。
  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年——又开始上学了。
  沈蔷坐不稳,总探头向外看。
  四公主她们不会来的这么早,沈芳自然也不可能现在就到。
  姚锦凤没在自己位置上待着,把凳子朝前抽了点,低声问小冬:"那个区师傅,没有嫁人吗?"
  小冬看看四周,也低声说:"没有。"
  姚锦凤点了点头,小声说:"可惜了……"
  有个姑娘走到了小冬桌边来,笑盈盈地问:"这位妹妹好面生,是头回来上学么?我是赵琴,我父亲是澜郡王。"
  小冬点点头,也站了起来。她对这个赵琴隐约有些印象,是在圣德太后那里见过一次,远远望见的,不过没说过话。
  她大约十四五岁,肤色白皙,眉毛描成现在最时兴的双飞眉,耳上戴着一副茉莉白的香玉珠,穿着一件对襟浅紫襦衫,下头是素白裙子。
  "我叫赵冬。"
  她笑容更亲切了:"原来你就是安王叔家的小冬妹妹。听说你是在立冬那天出生的,所以叫这个名儿是不是?"
  姚锦凤抬起头来,赵琴的目光移到她的脸上,顿时露出愕然惊艳之色。她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和沈蔷与姚锦凤打招呼寒暄,相互见礼。
  "你们头天来上学吧?不要害怕,要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尽管来问我。或是问那边的两个姐姐也成。"她指着第四排的一张桌子说:"我坐那儿。"
  她指指再靠后的一排坐的穿红衣的女子说:"这位是上官梅姐姐,也是生在冬日里的,所以以梅为名。"又对那个女子说:"这是安王家的小郡主。"
  上官梅朝小冬裣衽为礼:"见过郡主。"她皮肤细白,鼻梁上有几点淡淡的雀斑,人显得冷冷的,就算是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不太好亲近。
  小冬还了半礼。
  赵琴又指着一旁穿缃色绣兰草衫裙的圆脸儿姑娘说:"这位是咱们暌王叔家的二姑娘,你喊惠姐姐就是了。惠姐姐,你瞧,这是安王叔家里的小冬妹妹,一转眼儿也到了来上学的年纪啦。"
  大夏朝立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百来年间宗室繁衍壮大,走在京城大街上随便丢块石头,砸中的十个人里只怕便有两个姓赵。赵琴和这个赵惠论起来,同小冬都算没出五服的姐妹,可是平时没有什么往来。小冬年纪还小,尚没有加入她们那些仕女贵妇的圈子。
  "那边几张桌子,是公主们坐的。"
  小冬有点不明白,怎么这里不管年纪大小,统统在一起上课?那课怎么讲的呢?难道她们这头一天入学的和人家已经学了很久的学一样的东西?
  远远听着说笑声,越来越近。
  香风袭人,四公主五公主六公主一起起来了。
第三十六章 入学 下
  又是一场乱纷纷的见礼,招呼,寒暄。等所有人都坐到位置上,外面敲钟了。
  沈蔷激动得——象放在火上烤过。
  她的脸是红的,鼻子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咳,小冬记得有一回自己误吃了辣辣的烤肉之后,再照镜子时候也是这样的。
  沈蔷当然不是误吃了烤肉。
  她是因为见着了沈芳才激动的。
  小冬转头去看沈芳。
  沈芳……她看起来恬静自然,白皙秀美,从头到脚,没哪个地方有什么不正常的颜色。
  见到沈蔷她不激动?
  不,也许她也激动,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不表露出来。
  在宫里面,随时都不能让人看出你在想什么。
  不然一定死得很快。
  比如小冬的祖母,圣慈太后。冷漠未必是她的本性,不然小冬挺怀疑她那位皇祖父怎么看上一个冷冰冰的女子还和她生了两三个孩子的——当然圣慈太后是个美女,可是宫里其他的太妃也不见得就长得丑啊。
  上课没有小冬想象的那么可怕。
  或者说,没有她上辈子经历的那么困难。那时候学生是需要考试的,考不好的话要承受家长和老师两方面的责难或惩罚。但是公主郡主官家千金们上的这个学堂,并不需要考试,当然更没有升学压力,所以学好学坏,学生自己不重视的话,教课的师傅当然也不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所以这课上的一点压力都没有。
  不但没压力,还很舒服。
  小冬听不懂其他人齐声念诵的是诗还是赋,但是少女们的声音清脆宛转,念起那些长长的句子,象唱歌一样动听。
  要是以后上课都这样,小冬可真是一点儿都不讨厌上课。
  她拿着书本跟着动嘴,不过没有念出声。
  那一页上的字,它们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它们。
  但是小冬觉得它们很美。
  每个字都有着优美的形态,象一一件艺术品。
  也许不认识字才能更加充份客观的体会到字形的美丽,因为不用在第一眼看到字的时候,脑子里先反应出"啊,这个字应该念什么"……嗯,好吧,也许她不应该再找理由。
  不识字毕竟不是件好事。
  小冬努力辩认,想知道别人都读到哪儿了。
  兴许已经读完这一页换到下一页了。
  沈蔷坐的位置靠窗,小冬看看窗外依旧下个没停的雨,寻思着自己要是和沈蔷调换一下位置……嗯,也许那样走神儿更方便。
  不过一上午小冬也没用上赵吕给她的薄荷膏。
  中间休息了两回,小冬一点儿没闲着。四公主她们把她拉去,介绍给其他人。那些姑娘们其中许多都姓赵,但是四公主对她们的态度可不象对小冬这么亲密。毕竟——安王是皇帝唯一的亲弟弟,而其他的人,和她们的关系远没这么亲近。
  嗯,而且其他人的身份也差得远。除了小冬,只有两位赵姓女子还有郡主封号,其他的还有县主,再次的还有郡君和县君,那么多人脸和人名,乱纷纷的,小冬发现她一个人都没记住。
  "今天下午是琴课。"六公主瞅空子跟小冬说:"你带自己的琴了吗?"
  小冬诚实地摇摇头。
  "没事儿,这里没人用的琴多的是,随便找一具好了。其实我也不喜欢上琴艺课,每次都强忍着不让自己打瞌睡。"六公主抱怨:"又不让我们练曲子,就反复的练指法,练得头昏昏的。"
  小冬也有点儿紧张。
  听说琴课是区兰颖教的,而且还听说她挺严厉的。
  "其实一开始我就不该选琴课……下棋多好。"
  小冬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意思,课是可以选的?
  "啊,对,能选……教棋课的朱师傅挺好说话的。我真后悔,当时应该只选棋课的。"
  小冬就纳闷了:"那你……为什么选琴课?"
  六公主转头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四姐五姐都选了。"
  所以她也跟着选了啊。
  小冬可不想为难自己,她有些犹豫。
  要不要选呢?
  自己好象不是个很有悟性的人,也不是个很有毅力的人。
  要是弹不好,进退两难,象六公主现在这样后悔,那多糟糕啊。
  不过六公主很快又说:"你年纪小,又刚进学,先跟着听,一时学不会也没什么干系。"
  对,年纪小。
  年纪小是块很好用的挡箭牌。
  心理年龄老大的小冬心安理得把自己缩在小孩子的身躯里,享受小孩子才能享受到的快乐和特权。
  虽然有时候也会很困惑——但享受的时候绝对是大多数。
  中午四公主笑着邀小冬一起用午膳。沈蔷激动得要命,一个劲儿地在后头扯袖子希望小冬答应下来。
  小冬理解她想和沈芳好好叙话的心情,不过她却真不能答应。
  "一早进宫的时候去给圣德太后请安了,长春宫的一个姐姐说,中午让我去那边儿用午膳。四姐姐也一块儿去吧?"
  不出她的意料,四公主果然说:"我就不过去了。长春宫一向安静,去多了人怕吵得太后娘娘不安生。"
  虽然圣慈太后才是亲祖母,可是四公主她们都更亲近圣德太后。
  是亲心还是假意倒不用深究,宫里的人什么都不会也得学会识时务。
  四公主笑着说:"对了,沈芳进宫这么些日子,还没见过家里人呢。正好,中午你们姐妹聚聚吧,好好说说话。"
  这倒是意外,沈蔷和沈芳忙说:"多谢四公主。"
  "都是自家人,不用说外道话。"
  雨还没停,长春宫的宫女打着伞在外头等着小冬,殷勤小心地迎她去长春宫。
  倒巧,长春宫离集玉堂不算远,都在皇宫东北方向。集玉堂离宫门更近,长春宫在宫中的位置算得上偏僻冷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气不旺,这里的草木却长得异常茂盛,一片片浓绿沉荫,显得长春宫更冷清了。
  "太后娘娘一早就起来了,总也坐不踏实。"圣慈太后身旁那个心腹宫女小声说:"还亲自下厨做了两道菜呢。这么些年来,除了先帝爷,郡主您可是头一个有这口福的人。"
  小冬一惊:"太后还会做菜?"
  "太后的女红厨艺可不一般哪,当年先帝爷几次龙体违和,都是我们太后娘娘在跟前服侍,煎汤送药,照料饮食。"
第三十七章 含苞
  圣慈太后的手艺果然很好,既然能让先帝都赏识,那绝不是一般水准。她做了两道菜,一道是蒸豆腐,一道是鸡茸菜心。两道菜都出奇的清淡美味,小冬吃得眉开眼笑。圣慈太后自己没吃几口饭,光是看她吃。
  "太后娘娘,你也吃啊。"
  圣慈太后笑着摸摸她的脸:"再添碗汤吧?"
  小冬抹抹嘴:"吃不下了。"
  她把衣衫撩起一小角,让圣慈太后看看她圆鼓鼓有如小西瓜似的肚皮。
  "肚子今天可享福了。"
  圣慈太后忙把她衣裳拉下来:"快别着了凉。要是吃饱了,就去后头歪一会儿养养神。回头我叫你,误不了你上课。"
  "不睡了。"小冬挨着圣慈太后坐着,外头下雨,长春宫里也显得有一股冷清清的潮意。圣慈太后揽着她,手劲又轻又揉,替她揉肚子,揉得小冬那个舒服啊,象懒猫似的趴下去,恨不得哼哼两声以示满足。
  "下午什么课啊?"
  小冬说:"听说有琴课。"
  圣慈太后点点头:"嗯,那明天就是棋,后天是画,大后天就休假,内学是三天一休……琴课还是区兰颖教的吧?"
  "是啊,听说区师傅很严格。"
  "严些和好。本来这个学堂就够松的了,她要再不严一点儿,哪还有人服管。"圣慈太后声音听起来可不象小冬头两次见她时那么冷漠了,又和软,又亲切:"你自己带了琴吗?"
  "没有,我都不知道今天上什么课。"
  圣慈太后想了想,吩咐:"我记得还收着几张琴呢,白搁着也没用,你带人找一找,给郡主用。"
  小冬嘟囔了一句:"不用……我又不会弹,浪费好东西。"
  说是不睡,可是吃的又饱,还被人这么揉着抚着,小冬也不知道怎么就眯着了,睡得那叫一个香。一旁宫女过来想把她抱开,圣慈太后摆手不让。又轻声吩咐人拿了床纱被来,轻轻替她搭在身上。
  "郡主生得真好,又懂事又和气。"宫女在一旁说:"我看小郡主挺聪明的。"
  圣慈太后却摇了摇头,轻声说:"其实聪明不聪明倒不打紧。有时候人生得太聪明了,日子过得反而不舒心。我就是觉得……和这孩子投缘。"
  去找琴的人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取来三具瑶琴。
  小冬揉揉眼,打了个呵欠。
  圣慈太后柔声说:"也快到时候了,洗把脸醒醒神儿吧。来,瞧瞧这几张琴,你喜欢哪个?"
  小冬挺不好意思,竟然枕着圣慈太后的腿就睡着了,幸好没淌口水,不然更失礼。
  宫女打开琴匣,让小冬挑选。
  三张琴静静地躺在匣中,即使小冬是个纯粹的门外汉,也能看出这每张琴都不是凡品。中间那一具,竟然通体晶莹玉白,弦若冰丝,是一张玉琴。
  "我不要。"小冬摇头摆手:"我又不会弹琴。再说,六姐姐说,琴房里有琴用。"
  圣慈太后想了想:"好吧。等你学会了,再来管我要。"
  小冬有些好奇:"太后娘娘会弹琴?"
  圣慈太后只说:"年轻时候也摸过,后来久不碰它,就荒疏了。"
  小冬惊叹。既是美女,又聪慧多才,女红也好,又做了一手好菜。这样的圣慈太后,也怪不得曾经皇帝这样偏爱她。
  圣慈太后亲手替她拢了下头发,打发人送她回集玉堂。
  沈蔷和沈芳眼睛都红红的,两姐妹坐在一处,不知道沈芳在说什么,沈蔷正乖乖的低头听着。小冬进屋里来,她们俩忙站起身。
  沈蔷的手绢都快拧成烂菜叶了,沈芳还好,看着也哭过,但是不显得过分。
  小冬瞅了一眼:"咦?姚姐姐呢?"
  姚锦凤没和她同去,这会儿怎么不见她人影?
  沈蔷啊呀一声:"我们光顾说话了,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出去找找她吧。"
  沈芳拉住她手:"还下雨呢,她肯定走不远。"
  正说着话,姚锦凤从外头进来了。她肩上头上沾着细细的雨珠,显然是出去了。
  沈蔷问她:"外头下雨呢,你去哪里了?"
  "咦?我给你们让地方让你们姐妹好好说说话嘛。"姚锦凤拂拂肩上袖上的雨珠,她脸上也沾了雨,粉扑扑嫩生生的,显得分外鲜妍明媚:"我去外头走了走——皇宫可真大啊。"
  沈芳忙说:"都是我们光顾说话,倒忘了你了。不过宫中不比别处,规矩大,忌讳也多,可不能乱走乱闯的。"
  姚锦凤并不在意,挥了挥手:"我知道,我也没去别处啊。"
  小冬个子本来就比旁人矮,视线往下一扫,就看见姚锦凤的鞋尖上沾了泥屑和一点草叶。
  她跑外头去了?
  小冬没有追问。
  既然没出什么事就好。
  虽然……虽然她以前看过的小说中,美女在皇宫中乱逛,通常是要逛出点事儿来的,不是遇着皇帝,就是遇着皇子,再不济的,也得遇着个风度翩翩英武不凡的俊俏侍卫,然后就……如此这般……
  姚锦凤无疑是美女中的美女,从罗家兄弟的反应就能看出来,少年男子对她的抵抗力实在不高——
  小冬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姚家送这么漂亮又活泼的姚锦凤来京城,真是来给她当伴读的么?不会就是打着让她嫁进宫的主意吧?
  自家老爹安王肯定也知道她安份不下来,却没有要把这个麻烦送回老家的意思……
  小冬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有理,可是再一琢磨,也不对啊。
  姚锦凤的相貌是够美的,可以她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进宫。在宫里生存,光有美貌是不够的。
  想不通的事小冬也不为难自己非要寻根问底不可。只是决定往后都跟得紧一点,不让姚锦凤再有乱逛惹祸的机会。
  她这么想着,看沈蔷忙着洗脸拢发。而姚锦凤坐在窗前,半身朝窗外探。她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眼睛晶亮,面颊是动人桃粉色。
  她象枝头上最娇艳的那朵花,正在含苞待放的好时光。
第三十八章 刀
  赵吕就守在东阳门外头,小冬她们的车一出来,赵吕就瞧见了。
  "怎么样?课能听懂么?有没有人和你为难?"
  这个傻哥哥不会一天都在琢磨这事儿吧?要不是集贤堂和集玉堂一东一南离得太远,说不定中午他就跑过来问这个了。
  小冬笑眯眯地说:"挺好的。师傅挺和气,也没人欺负我啊。"
  赵吕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又问:"今天学什么了?"
  小冬想了想:"学了诗,还上了琴课。"
  虽然她什么也没学会。
  不过赵吕听她这么说,已经很高兴了:"还学了琴?对了,你还没有自己的琴呢。回去开库房找一找,我记得家里有几把好琴……"
  小冬赶紧打住他的话头:"我还不会弹呢,琴室里也有瑶琴用。对了,哥哥今天学什么了?"
  "我们下午射箭去了,我的准头还行,就是臂力不够,秦烈射得最好。"
  "是么?"
  赵吕摸摸头:"嗯,十有八九都中在靶心上,不过沈静射得还不如我。"
  雨已经停了,车帘撩起了一半,隔着一层纱,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街景。赵吕往后一靠:"我还以为你会哭哭啼啼说不爱上学呢,连帕子和糖都预备了……"
  把她当小孩儿哄啊?
  小冬伸出手:"那给我吧。"
  "什么?"
  "糖啊。"
  赵吕在袖里摸摸,果然有备好的帕子,还有小荷包里装的玫瑰松子糖,把荷包撑得鼓鼓的。
  小冬摸了一粒糖塞给赵吕,自己也吃了一粒,赵吕含着糖,腮上一下子鼓起了一大块。
  "对了,秦表哥他们人呢?"
  "他们还有事,要晚些才回去。"
  晚上安王果然也问小东,上学习惯不习惯,师傅凶不凶。被父亲和兄长这么关切着,小冬甚至觉得,自己没借着上学的事哭一场撒几回娇,实在太对不住他们的关怀了。感觉自己这么镇静从容,很是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一般。
  "中午我去长春宫了,"小冬看着安王的神情,小声说:"太后娘娘给我做了好吃的菜。"
  安王的神情看不出是欣喜还是不悦,只问:"都吃了什么?"
  "豆腐,还有菜心,太后娘娘做的菜可好吃了。"
  安王唔了一声,抱着小冬坐在那儿,有好一会儿没出声说话。
  小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在想圣慈太后的事吧?
  "太后娘娘还说要给我琴,我没要。"
  "嗯。"
  安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小冬眨巴眼睛,只盼着安王说点儿什么。
  她觉得,安王心里肯定藏着很多话。
  她扭过头,想看清楚安王脸上的神情。
  "去把桌上的信拿来。"
  小冬应了一声,从安王身上爬下来,迈着小短腿过去拿了信。
  信皮上写着字,铁钩银划似的,字是好字,就是小冬不认识。
  安王也没有再说什么,有人来禀事,胡氏很快进来,把小冬带了出去。
  胡氏又把赵吕和安王问过的话重新问了一遍,不过她着重问小冬冷不冷,累不累,有没有上课时就觉得肚子饿,可要准备软垫,省得坐久了人会不舒服之类。
  她们在后园门的门口遇着秦烈了。
  小冬觉得奇怪,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秦烈看到她们过来,反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把手里的小包袱递过来:"这个是姚家捎来的东西,我就不进去了。"
  胡氏接了过来,笑着说:"秦哥儿到我们那里坐坐吧。"
  秦烈摇摇头,大步走了。
  胡氏望着他的背影。要说住在府里的两位表少爷,胡氏自然偏沈静多些。沈静又温文又俊秀,还聪颖多才,待人总是一团和气。和他一比,秦烈就显得粗糙刚硬得多。
  那个包袱虽然小,却沉甸甸的,份量着实不轻。
  小冬倒是挺好奇里头是什么东西。
  姚锦凤一把接过包袱,两下就解开了。
  最上头是一把短刀。
  小冬吃了一惊。姚锦凤也怔了一下,把那刀拿了起来。
  刀很小,连柄大概有七寸长,金色的鞘子上镶着晶莹灿烂的好些宝石,看着倒不象一把利器,更象一件华贵的装饰。
  "姚姐姐,这是什么?"
  "刀……我来时候,家里不让带来的。没想到,这回又给送来了。"
  沈蔷实在好奇:"你……你会用刀?"
  姚锦凤得意的笑了:"我还杀过狼呢。"
  杀……狼?
  小冬和沈蔷的神情出奇地的一致,嘴半张着,差不多能塞个鸡蛋进去。
  "嗯,有一年冬天雪很大,山里头的狼饿得受不了,出来找吃的,半夜听到羊圈里羊在叫,我和阿叔他们一起出去的,我和阿叔他们一起杀了狼,狼皮给了婶子,狼牙我还留着呢。"她在腰里翻了下,从荷包里倒出样东西来:"就是这个。"
  那的确是一枚尖尖的兽齿。小冬和沈蔷当然不知道狼牙是什么样,可是姚锦凤的性格是有一说一,心直口快的,应该不是骗她们。
  "就用这刀杀的吗?"
  "当然不是了。"姚锦凤坐下来,把短刀拔出鞘。刃上寒光一闪,小冬下意识地朝后躲了躲,沈蔷斜过身来,将她挡住一些,小声说:"别怕,没事儿。"
  "嗯。"
  沈蔷问:"你家里为什么把刀给你送来啊?"
  姚锦凤摇头:"我也不知道。这刀……"她说了一半又停住了,把刀收起来别在腰间,又翻看包袱里的其他东西,把锦带和绣花荷包拣出来分给小冬沈蔷一人一份。
  包袱里还有一封信,但是小冬还没来及看清,姚锦凤已经重新把包袱系了起来。
  很快小冬就发觉,上学还是有很多地方,让她不适应的。
  比如,三位公主间的明争暗斗。
  这很正常,小冬很理解。不是一个妈生的嘛,怎么可能一条心。四公主看着一副温厚的样子,时常在五公主和六公主之间打圆场。
  小冬的办法就是装傻,不管是六公主亲近还是五公主示好,一律笑眯眯的,不点头不摇头不赞成不反对,反正她年纪小。
  时间一长,别人倒觉得她脾气好性格好,人很好相处,也乐于和她多亲近。
  一群姑娘凑在一起,话题不外就是那几样。
  衣裳,首饰,吃食,再来就是一些长短是非。
  小冬也没刻意去听,她们聊的时候她也不插嘴。
  沈蔷一到这种时候就拿出绣活儿来做,低着头的,可两只耳朵支棱得比谁都尖。手里的活计好些天了,还只绣了半片叶子,缝了拆拆了又缝,布早就糟得不成样子了。
第三十九章 背诗
  女孩子们遮遮掩掩地传递东西,小冬眼尖,瞄见包着的布书皮张开一角,书的第一页上其实也写着书名。
  《春草记》?
  咳,光听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正经书……应该是这时代的言情小说吧?
  打死小冬也不信这些姑娘们能传看多违禁的小说。顶多就象她曾经在花园中遇到沈静,偷偷看侠义小说一样。
  这一刻小冬觉得,这上学跟前世一样。男生偷看武侠,女生偷看言情,互相传递,小声议论。心中各自揣着一个武侠的,或是言情的梦想。男孩子想的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女孩子憧憬的是嫁一个英俊王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小冬抿着嘴偷偷笑了。
  她觉得上学也不尽是一件苦差了,也有快乐。
  女孩子们在休息的时候喝茶,分享从家中带来的点心,传看着绣法别致的手绢,讨论着京城里最新鲜的趣闻……
  连一开始被隐隐排斥在外的姚锦凤,也和人搭上了话。
  她相貌美艳,女孩子们对一个长相特别出众的同性,总是有敌意的。更何况姚锦凤不是京城人氏,又没有显赫出身——最要命的是说话直来直去的,各种因素汇聚在一起,不被讨厌才怪呢。不过看在小冬的面子,或是说,看在安王府的面子上,倒没有什么恶言恶语或是别的行为。
  让小冬想不到的是,姚锦凤的人缘居然慢慢变好了。
  好象……起因是有一天,教诗的汪师傅提姚锦凤起来背诗,就背前一天学的诗。
  这倒也不算刻意刁难,因为那两首诗都算是比较简单的。
  可是……嗯……
  姚锦凤想了想,先背第一首,张嘴便是:"游子手中线……"
  底下坐的人里头顿时传来几声意外的咳嗽声。
  换成一般人,这会儿肯定能意会出自己背错了,从而再想一想,多半能改正过来了。
  可是姚锦凤没领会到这意思,接着背下去:"慈母身上衣……"一直背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背完了还挺得意,精致美丽的面庞微微扬起,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汪师傅面色古怪,点了点头说:"谁说报不得?这游子还真是心灵手巧啊……"
  小冬弯着腰忍笑。正是啊,这游子……不一般啊不一般。
  汪师傅手里的细竹尺在桌上敲了敲,说:"再背一首。"
  姚锦凤张口就来:"离离草上飞,一岁一枯荣……"
  小冬闻言,都快把脸埋到桌子里去了。
  汪师傅眉一挑:"草上飞何解?"
  姚锦凤不知是真忘了还是根本走神儿走到九宵云外去了,兴高采烈地解释:"我们老家有种野兔子,个儿小腿长,蹿得飞快,看上去犹如在草上飞一样,那兔子肉味道鲜美……"
  女孩子们终究忍不住,哄笑一团。
  汪师傅也是想笑的,但她忍住了,只说:"别惦记兔子了,回去把这两首诗各抄五十回。"
  只抄五十回,算是很轻的处罚了。
  从那天背错诗之后,姚锦凤的人缘就慢慢好起来了。下了课有个小姑娘先忍不住,过来问她:"你真吃过那草上飞?"
  姚锦凤笑着说:"吃过呀,我亲手打的。"
  来问话的女孩子是景郡王家的幺女赵芷,比小冬大半岁,性子还很天真活泼。她眼睛睁得老大:"你能打兔子?"
  "打兔子算什么呀,我还能打狼呢。"
  屋里人纷纷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姚锦凤也不分辩,托着腮笑,看那神情,神儿又走了。
  正好那天下午是棋课。
  小冬对下棋是完完全全没有天份。规则她都知道,可就是自己一步也不会走。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下象棋时就是炮打头,上卒,再跳个马,三板斧一过,下面就不知道怎么走了。围棋更不必说,一看那黑白交杂相映的棋盘,她就头晕。
  对她来说,什么布局,什么棋路,自己要怎么下,又要猜对方怎么下,那是完全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比天书还天书。
  大概她天生心眼中就缺了这一窍吧。有人说会下棋的人,胸中有丘壑有谋算。
  小冬琢磨一下,自己好象从上辈子到现在,都象傻大姐儿一样。
  沈蔷也不比她好哪儿去,这上头完全不通,教棋课的李师傅一出去,她们俩就玩起五子棋来了,这玩法儿她们俩都喜欢。姚锦凤更绝,自己在一旁看她们下,自己抓棋子儿玩。其他人也有自己打谱的,也有两人对弈的。
  棋室窗子外头栽着花树,夏季虽然快要过去,枝上还是繁花重重,压得枝条都低垂下来。
  赵芷和另一个女孩子叽叽咕咕的说着话,后来看着师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胆子也大起来,就从窗子伸出手去,想掐一朵花,可是够不着。
  姚锦凤歪头看看她们:"想要哪朵啊?"
  赵芷一指:"那个。"
  那是高处的一朵,刚开了一半。
  姚锦凤说:"来来,你让让。"
  赵芷看了她一眼,大概觉得姚锦凤手臂比她长,应该可以够着那朵花,于是两人一起往边上挪了挪,让出窗口的位置。
  姚锦凤把手里的棋子抛了抛,挥手朝外一拨。
  小冬只看见空中拖曳出一道白光,噗地一声响,整株花树都抖了一下,赵芷看中的那朵花轻飘飘地从枝上落下来。被震落的花瓣极多,簌簌地从枝上飘落。
  满屋的人都愣住了。
  姚锦凤伸出手去,将那朵落下的花抄在手里,托给赵芷看:"是这朵吧?"
  赵芷都呆了,满屋的人也都呆了。
  "你……你这是怎么弄的?"
  "打下来的呀,"姚锦凤不当一回事儿:"在家的时候,我们寨子里其他人玩甩箭什么的都玩不过我呢。"
  学堂里不是没有武将家的女儿读书,可即使是她们,也是长在深闺娇生惯养的。
  姚锦凤这样的身手,真是让这些坐在华贵的井中的青蛙姑娘们看到了一方截然不同的天空。
  原来世上还有与京城全然不同的另一些地方。
  原来还有那些她们完全不知道不了解的人和事。
  她们从固步自封沾沾自喜,变成了对外面世界好奇向往。
  这个转变,让小冬既意外,又觉得不意外。
  京城中,这些上流社会的千金们的生活沉闷单调,而突然的新发现,让她们都激动不已。
  新鲜,刺激,自由的一切……
  小冬靠着沈蔷,仿佛看见一群瓶子里的小虫,睁大了眼睛,在观察瓶子外面的一切。
第四十章 裙子
  姚锦凤把一条裙子穿到了学堂去。
  这裙子她以前没穿过,小冬她们当然也没有见过,一看就知道不是汉家女子穿的。
  裙摆是用八幅不同色的亮闪闪的织锦布对拼起来的,上面大幅的金线刺绣活象孔雀那煌灿灿的尾羽。
  小冬第一次见这种裙子。
  姚锦凤把裙子穿上当然先给她和沈蔷看,两人眼都看直了。
  "真好看……"沈蔷伸手摸了摸,又捻了捻。质料非常有手感,沉甸甸的。
  姚锦凤转了个圈,裙摆甩开来,象一片金灿灿的霞彩。
  "短了。"她把裙摆拉高了一些:"做的时候是合身的。"
  沈蔷不以为意:"你长高了呀,我从河东带来的衣裳,也都短了不少呢。"
  上衣也显得小了,那是一件深紫绣金花的短襟小褂,扣子有密密的两排,是深红色的象玛瑙一样的,下面是莲花形的金托。衣裳紧紧裹着她的身材,小冬发现,姚锦凤的身体已经有少女姣好的曲线了。
  很美好。
  她还是适合这样的装束。
  光华四射,艳极无匹。
  她头上戴着一对金环,仔细看,那是一朵一朵的细碎的小花簇拥在一起,花蕊是细金丝的,极其精致。
  "这个,要穿去上学?"沈蔷简直不敢相信。
  虽然没有什么规定,可是学里面大家统一的装束还是以朴素淡雅为主,首饰戴的也少。连几位公主都不带有流苏的簪环——
  可是姚锦凤真就把这一身穿去了。
  果然没有谁不被这衣裳吸引的,连汪师傅都忍不住在讲完课的时候问了句:"这是不是长扇裙?"
  姚锦凤大大方方站起来让她看:"这是短扇,长扇的话,做出来光后面拖地下的就有一丈三。"
  娘啊,一丈三……怎么走路啊。
  汪师傅一走,女孩子们一下子都拥了过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小冬退到一边儿,赵芷也凑了过来:"姚姑娘真漂亮,这裙子也好看。"
  小冬笑眯眯地,把点心盒子打开,赵芷顺手捏了一块儿填嘴里,表情凝滞了一下,眼睛眯了起来,小声说:"真好吃。"
  "那再吃一块儿。"
  "你家厨子手艺不错呀。天天点心不重样儿,还都这么好吃。"
  "是胡妈妈给我做的。"
  "你乳娘啊?"
  小冬点点头。
  "真好。"赵芷又拿了一块儿:"我小时候换过三个乳娘吧?她们都这么说,不过现在一个都不在。说起来我可真羡慕你。"
  "嗯?"
  "你家就你一个女儿啊,安王爷又是出名的好脾气,你家那几个妾也是摆设,多好啊。"
  "我还羡慕你呢,家里兄弟姐妹多,热闹呀。"
  "热闹什么呀。"赵芷把点心咽下,喝了口茶:"什么东西都得争啊抢啊的。你看,你家只有你一个,什么东西肯定全都归你。我家可不是,东西本来就不多,还得分成这么多份儿,为了你多了我少了的吵吵吵,没劲。"
  赵芷家是出名的人多,景郡王光有名份的妾就有八个,赵芷是嫡女,她还有三个嫡亲姐姐一个哥哥。其他的那些妾生的孩子一把都拢不过来,赵芷说她自己前两年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呢。
  "对了,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中午带你去。"
  赵芷说的地方,在集玉堂后面的花园里头。穿过假山,有个很小的亭子。亭子上面铺着白色的茅草,这里的花木也没有人多么精心打理,不整齐,却有一股野趣。
  "不错吧。"赵芷说:"我看过了,这里一般人不来的。下回咱们一块儿过来说话,那边屋里总是乱糟糟的。"
  她的眼中闪烁着喜悦,仿佛发现了一块洞天宝地。
  也许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不管在哪里,总想有一块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在这里没有别人的管束和干涉,自己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也许等到再长大一些,就会有所改变。
  那片小天地还存在,但是,也许只能存在于心里。
  "不错吧?"
  "嗯,是不错。"
  赵芷拉着小冬左转右转。亭子下面种了许多枫树,几场雨过去,叶子已经转红。旁边不知什么树,既高且挺,叶子却是金灿灿的黄,还有大片大片的绿荫衬着,仿佛是绿色底布上绣着金红两色的花。
  真漂亮。
  两个人坐在亭子边上,赵芷从荷包里拿了糖球出来,自己吃了一颗,递给小冬一颗。
  小冬没吃,拿在手里看。
  糖球雪白白的,闻着有股香喷喷的桂花味儿。
  她把糖球拿远了一些,对着阳光看。
  就那么一闪神的功夫,小冬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在假山边上,金色的大幅裙摆一闪而过。
  这条裙子放在别处特别显眼,不过下面又是金色又是红色,纷杂绚烂,反而看不出来了。
  看来赵芷找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天地嘛,别人一样能找过来。
  也许大家都看中这块儿僻静了。
  小冬把糖球填嘴里。
  唔,味道还真不错。
  赵芷很喜欢吃零嘴儿,身上总揣着糖果点心什么的。
  秋天的阳光依旧炽烈,天特别的蓝,风吹在脸上,微微的暖。
  小冬眯着眼在下面的树丛里瞄来瞄去,想看看姚锦凤转悠到哪儿去了。她可是个闲不住的人,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
  果然没一会儿,我看见姚锦凤从另一边绕了出来,她理了理裙摆,又拽了一下有些紧身儿的小褂,朝前院去了。
  有风,她的裙摆散开来象一朵灿烂的金花。
  小冬笑眯眯地吮着糖球,赵芷摸出根绳来,两人玩起翻绳。
  过了约摸一小会儿,唔,也许时间更久一些,忽然又有人从假山那边出来。
  咦?
  小冬转头看了一眼,但没看清脸,只觉得那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那人是谁?
  在哪儿见过呢?
  她怔了一会儿,赵芷催她:"翻呀。"
  小冬回过神,才发现不过手里的绳散了,还有嘴巴,因为含着糖球半天没动,也已经酸了。
  她忽然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她见过的。
  是三皇子。
第四十一章 水草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小冬顿时纠结起来。
  老实说,每个女孩子……都不可不八卦。
  虽然刚才见到的情景很可能是巧合,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现又一前一后离开,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可是……
  真的没问题吗?
  小冬真的没法儿用巧合两个字打发自己啊。
  她瞟瞟赵芷,这一位正揪了亭子上垂下来的茅草编小辫呢,很显然她没看见刚才底下的人影。不然以她的个性,肯定早嚷出来了。
  幸好……幸好只有她一个人看见。
  就算真有什么,事情毕竟没闹大。
  小冬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刚才那两个人的事,从巧合,划归到——非巧合一档中去了。
  下午是画课,这个好打发,小冬一向还挺喜欢这个课的,教这个课的倒是一位男夫子,而且,他也是集玉堂里唯一一位男师傅……咳,这位何老先生已经六十开外快奔七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这么长寿且健康真是很难得。嗯,重点是,由他来教这群姑娘们是再合适不过了,完全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顾虑——人小的时候,和老了之后,性别就被全然淡化了。
  小冬的画具极好,颜料也全,经常有人来跟她借着用,沈蔷为这个不平过,私下跟小冬说:"她们这是看中你好脾气了,占你便宜啊。"
  "用就用吧,难道要板着脸和人说不借吗?"
  沈蔷一想,那也不成,那就得罪人了。
  可是那洋红,那天青……那些颜色都很贵很难买到的。有几个远支宗室的女孩子就瞅准了小冬好说话,自己只带便宜的几样色,总来朝小冬借,一借就借贵的,还狠狠地用,就跟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一样,逮不着似的,特馋相了。
  沈蔷就是为这个觉得不平。
  虽然东西是小冬的,小冬也不缺这点儿东西。可是她们这种"别人的便宜要狠狠占"的样儿还是让人看不惯啊。
  小冬心想,这算什么呀。
  上辈子她上大学住宿舍的时候,有些同学不也是一样?面霜用完忘了收起放在桌上,一转眼儿里面就给抠掉了一大块去。洗发水洗衣粉不锁起来,等你发现的时候,都能给用到见底。小冬不喜欢和人争执,倒没说过什么。另一个女同学遇到这事儿抱怨过,说用不怕,不能用掉这么多啊。然后某一天她发现她的洗发水虽然被偷用了,里面的容量却没有变少,就是拿起来晃一晃会咣咣响——用掉了洗发水的人给她往里头兑了大半瓶水。
  比起来,现在的这些"同学",还算是含蓄的呢。
  今天是画山石,小冬拿着笔在纸上信手乱涂,纸上那乌漆漆一团,看着象个土坷垃,又象块长毛的臭豆腐,反正要说山石,也有点象。
  她心思没在画画上。
  她在琢磨姚锦凤的事。
  姚锦凤就坐在她后头,小冬已经借着涮笔偷看过她两回了。
  姚锦凤看来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她的脸儿一直红扑扑的,而且,大概是今天衣裳太鲜亮,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明艳妩媚。
  要是巧合,那就没什么说的了。
  要不是……
  要不是的话,他们……
  他们关系到哪一步了?
  而且,他们怎么扯上的关系呀?
  小冬左思右想,姚锦凤到京城后统共没出过几次门,见着三皇子的,也就是去落霞池赏桃花那一回。
  那一回他们也没说过话呀,甚至,好象都没正脸儿对上过。
  怎么会就……
  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她只知道罗家兄弟常献殷勤,不过后来姚锦凤就没有再收过他们的礼物了。不用别人劝,姚锦凤自己就说:"没做事,不能收旁人好处。"
  嗯,她懂无功不受禄,小冬那时候还觉得安慰呢。女孩子自然不能随意收男子的馈赠,当然,姚锦凤受的不是汉家女子的教育,所以大概不怎么明白。但是她能自己想明白,不收,自然是好事。
  可是现在小冬一点儿都不觉安慰。
  是,明面上的交往馈赠是没有。
  可是,可是姚锦凤到底怎么和三皇子就……
  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小冬手一顿,图上顿时多了一块墨迹。
  嗯,不要紧,再画一块小石头,跟大石头凑一凑。
  蘸上颜色,继续开始涂抹那颗小石头,然后小冬继续走神发呆。
  小冬真是想不明白啊。
  姚锦凤在安王府,那也是深宅大院,门禁重重。
  进宫上学虽然是出了门,可是三皇子也要上学,而且是在集贤堂,离她们远着呢。小冬家住的长乐坊,进宫的话也是直接走东门。赵吕他们倒是要绕一下,有时也从东门这里进,但是走延喜门,从东宫的墙那边就过去了,完全不会到集玉堂来。
  没天时没地利还能让他们整出个人和来——这太考验小冬的推理能力了。
  还是象以前读的诗歌里说的那样?
  青年男女的恋爱之火,可以消灭一切阻碍?哪怕压在十八层地底,都终能将穹顶烧穿?
  不不,小冬想,兴许是自己想多了。他们到亭子那里去其他完全不存在什么勾搭,什么私会的内幕,完全是各去各的,半点儿关系没有。
  小冬越想越纠结,于是乎,她的笔下,第二块象臭豆腐似的小山石,又画出来了。
  小冬换了一枝笔,蘸了绿颜色,开始画草叶。
  要不要,问问姚锦凤呢?
  小冬朝后方瞟一眼。
  这个,好象直接去问,不大好。
  那么,要不要和别人商量一下呢?
  嗯,也许可行,自己毕竟了解懂得的太少。
  可是,和谁商量呢?
  这是个大问题。
  最可靠的,当然是自家哥哥赵吕。
  可是要真是自己猜错了,而赵吕又被自己误导了,横生枝节,再有别的什么是非,怎么办?
  小冬真是左思右想,辗转反侧。
  沈蔷过来看她的画,微微一惊。
  "这……这是什么?"
  "草啊。"
  沈蔷看了小冬一眼,硬是咽下了嘴里的话没说。
  这是草啊?好吧……如果草,那肯定是一把长歪了的水草!
第四十二章 牛角
  不知是思虑过度,还是晚上受了风……小冬病了。
  按她自己的感觉,应该只是个小感冒,早上起来胡氏给她穿衣的时候,摸着她额头微微发热。
  ——呃,接下来可以用鸡飞狗跳小题大做形容一下,也毫不过分。
  总之,小冬已经起床了又被按回去,而且看情形,今天一天她都别想下床了。
  赵吕和安王都来看了她,虽然小冬一直说自己没事儿,可是偏偏就这么不凑巧,和赵吕说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和安王说的时候又打了个喷嚏。
  于是这一下她再说自己没事儿也没人信了。
  学当然是更不能去上了。
  沈蔷十分担忧,说:"我留下来陪你吧。"
  小冬摇摇手:"不用,我真没事儿。你还是去吧,回来还能给我讲讲今天都教了什么。"
  胡氏也说:"是啊,沈姑娘和姚姑娘去上学吧,郡主这儿有我们照顾。再说这风寒说不定会过人,你们也别在这屋里多待了。"
  打发走了她们,小冬倒是能好好歇一歇。也不是说上学有多么辛苦——可是每个上过学的人,只怕都对早上要早起是深恶痛绝的,也许很多人都幻想过自己正好住在学校对面儿,可以这边儿打着预备铃那边才进校门,多掐出来的时间都用来补觉。
  偶尔能借着小病偷个懒,那感觉跟过节似的……咳咳,小冬想严正申明自己不是装病的。
  而且上午太医来看诊过开了药之后,秦烈居然来探病了。
  "咦?你今天怎么没去?"
  "昨天射箭时手伤了一下,今天正好偷个懒。"
  秦烈晃晃手,他肘上果然缠着白布。
  小冬坐直身。其实她真没病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可是胡氏就让她静养,太医也是这么说。
  "严重吗?"
  小冬莫名的有点心虚。
  自己得个小感冒,就折腾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秦烈的手受了伤,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似乎旁人也并不怎么关心。
  安王府虽然不象别的权贵之家那么势力眼,可是安王爱若珍宝的小郡主病了,和在家中寄住的远房亲戚手臂拉弓受了点伤,这是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轻重有别,内外有别,男女有别嘛。
  怎么说呢,就算你问秦烈自己,他受伤算不算得一件大事,他也肯定要说无关紧要的。
  "疼吗?"
  "不怎么疼,不用劲儿就没关系。你呢?"
  秦烈觉得有点……嗯,说不上来的感觉。
  小冬年纪还小,安王府里不用说了,就是进了宫中的学堂,听说她也是最小的一个。可是这位小郡主一直很恬静懂事,有的时候,表现得象个大姑娘一般得体。
  "我没事儿,就是着了凉,胡妈妈她们不放心,当成大病待了。"
  一个伤,一个病,倒是正好可以作伴了。
  胡氏本来想让秦烈坐一下就客气地请他出去的,可是看着小冬的精神比刚才好了很多,也笑了,犹豫了下,就没有过来。
  小冬正好问一些自己好奇的问题。
  "秦哥哥你和锦凤姐是一个地方的人吗?"
  秦烈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住在东泉,其实已经算是出了遂州了。姚姑娘好象也不是在遂州长大的,她一直待在南边儿,我们也是上京路上才算认识的。"
  "锦凤姐……她总说自己不是汉家姑娘……这是为什么呀?"
  不用她自己说,任谁都能看出她的作派与平常人太不一样了。
  因为外面太阳好,窗子也打开了两扇。风一吹过,可以清晰地听到风铃在叮叮当当的响。小冬有一点发烧,脸儿显得比平时更红,眼睛也水汪汪的,看起来更加可爱。
  秦烈想,赵吕有很多值得羡慕的地方。
  不过最值得他向往的,就是赵吕有父亲,还有一个妹妹……
  他回过神,点头说:"姚姑娘的母亲不是汉人。"
  事实上事情还要更复杂些。姚锦凤的娘不是汉人且不说,她也只生了姚锦凤这么一个女儿,再无所出。本来姚家的老太太就不待见这个出身并非世家名门的儿媳妇,她又没生儿子,又不让丈夫纳妾——所以在姚锦凤三岁的时候,就被她母亲带回了紫檀山。两夫妻差不多已经算是形如陌路了。这样一来,姚锦凤自然不会受汉家女儿的规矩约束。
  他尽量说得简单,其中不适合小孩子听的,就含糊过去。不过小冬当然听懂了。
  怪不得哦。
  那姚锦凤为什么又来了京城呢?
  嗯,她终究是姚家女儿,所以还是被姚家接回遂州,后来又送到了京城来吗?
  她的个性已经养成了,其实……说不定留在那个紫檀山,对她来说更合适吧?
  小冬看着秦烈,心里微微一动。
  不知道……秦烈晓不晓得三皇子和姚锦凤之间的事?
  也许他们之间是一清二白的。
  可要是万一呢?
  小冬隐约而模糊地想到,姚锦凤当然是美丽可爱的。
  可她要跟三皇子好,就太不适合了。
  秦烈也拿出了他探病的礼物。
  和沈静曾经带来的那精致的拼竹什么的不同,秦烈的礼物是一个牛角做的哨子。
  小冬接了过来,不知是牛角本来就是那么温润的感觉,还是秦烈一直揣着把它暖热了。
  "这个……和一般的牛角,不一样啊。"
  "嗯,这是一种野牛的角。"
  小冬凑到嘴边试着吹了一下。
  还真出声了。
  那声音并不象竹哨似的清脆。
  那声音听起来浑厚而丰满,就象……山林间吹过的风一样低沉柔和。
  "咦?"小冬试着又吹了一下,这次用了点气力。
  声音比刚才高亢了一些,显得昂扬而有力。
  "喜欢吗?"
  小冬用力点头,笑着说:"喜欢!真有趣!这也是你从家乡带来的东西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
  秦烈还是头一次注意到,也许之前他没仔细看过。
  他听说过,姚王妃,也就是郡主的母亲,当年美名远播,还有人说,姚锦凤就有几分象她那位堂姑母般美丽。
  他不知道姚王妃有多美。
  只是这个时候,他觉得小冬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要是……他也有这么一个妹妹,就好了。
第四十三章 小鸡
  小冬试探着问:"秦哥哥,你们中午也有一个时辰休息吧?"
  "有的啊,"秦烈说:"世子和我们有时候会在清文阁那里歇一会儿中觉,那里又凉快又安静。"
  "那……你们,能到集玉堂这儿来吗?"
  小冬的本意,是想打探三皇子和姚锦凤的情形,但是她不好直问。这么拐弯的问法,让秦烈误会了。
  "不是太方便,得绕点儿路。不过你要是中午闷得慌,世子肯定愿意过来陪你说话的。"
  嗯,此路不通。
  小冬又不能直接问,你觉得三皇子怎么样?是不是色迷心窍天天想往我们集玉堂这边儿跑?
  秦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胡氏还是来赶人了。
  当然说的很客气:"秦少爷,我们郡主得服药了……"
  大概天底下,但凡有女儿的人家,对朝自己女儿跟前凑的毛头小子,都有一种天然的敌视心理。
  不管他是不是另有居心,总之,不能有这个苗头。有,也得给你掐灭了。没有,那也不能让他孳生出这个苗头来。
  小冬是什么人哪?安王的掌上明珠啊。不管按古代按现代的标准,谁要娶了她,这辈子是不用奋斗了,躺着吃就够了。
  胡氏不是小冬的亲娘,可是她对小冬的心态就跟护雏的老母鸡是一样的。
  不是说她觉得秦烈有哪儿不对,秦烈挺对的,可是再对也不能让他在小冬跟前多待。
  小冬有点儿舍不得。
  秦烈一走,她又要继续混吃等……咳,不是等死,是等天黑。
  等赵吕、沈蔷他们下了学,一定会来陪她的。
  可是这个很漫长的白天,不好熬啊。
  秦烈客气地告辞,不过,他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朝小冬飞快地眨了一下眼。
  小冬怔了一下,还没恍过神,秦烈已经出去了。
  药煎好了端了来,倒是不苦。要是很苦,小冬不介意丢一回脸,撒泼撒赖撒娇也不吃这个药。
  有点酸溜溜的,也有一点苦,但是不重。喝下去之后,回味似乎还有些甘甜。然后喝完了药,还有蜜饯吃。
  小冬喝药喝出了一头汗,捧着蜜饯盒子挑挑拣拣,菱形的小盒里有六种蜜饯,小冬每样都吃了一小块儿,又漱了口。
  然后没一会儿又该吃中饭了,依旧不用下床,饭菜摆在小桌上端了来。
  等好不容易午饭也吃完,小冬说想睡个午觉,把人都打发出去。
  然后她躺下没一小会儿,后面窗子格的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轻轻打开。小冬转头过去瞧,秦烈袍子的前襟撩了起来掖在腰间,灵活地从窗子外头翻了进来。
  小冬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秦烈倒好似做惯了这种事,反手轻轻推上了窗子,转过头来竖着一根手指朝小冬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冬坐了起来,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怎么来啦?"
  虽然秦烈冲她眨眼的时候,小冬只是模糊感觉到他好象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秦烈竟然会爬窗户。
  不是说爬窗户有多么了不起,上辈子小冬还爬过窗户呢,而且爬过不止一次。
  可是这辈子,她当然是没爬过。不但自己没爬过——这也是头一次看到别人爬。
  "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
  小冬瞪大眼,看着秦烈从怀里掏出——
  一只小鸡!
  对,就是一只小鸡。
  要说小鸡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毛茸茸,黄扑扑,小尖嘴,叫起来是很可爱的叽叽叽的声音。这只小鸡很小,大概比小冬的拳头大一点点,在秦烈的手上歪歪扭扭地站着,一双眼象小小的玻璃珠儿一样又圆又亮。
  "这是小鸡。"秦烈好象怕她不明白一样,特意解释了一句:"给你玩。"
  秦烈把小鸡递过来,小冬本能地朝后缩缩。
  "不怕,它不啄人。你摸摸,软软的,热乎乎的。"
  小冬当然不是害怕——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的确有点害怕。
  秦烈把小鸡放在被子上,那是一床最上等的丝被,小鸡居然第一下没站稳,滑了下,然后伸出爪子抓住了被面儿,这一次站稳了。
  呃——当然,那床完美的素纱被面儿上被抓脱了几条丝。
  小冬当然是喜欢这种小东西的。
  上辈子,有同学在学校门口买这个,小鸡小鸭都有卖的,一块钱能买两只。好多女同学,连男同学也有买的,可是小冬虽然也喜欢,却没买过。
  她怕养不活。
  她几乎什么宠物都没有养过。那时候学校外面有很多卖这种小东西的,还有蚕。有男同学买了之后就随便折腾丢弃,还有一个,把蚕扔进胶水瓶里,透过玻璃瓶,看着蚕在胶水里缓慢地挣扎,扭动,最后一动也不动了,悬在那里,被胶水包围着。
  小冬看了那个,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她觉得养宠物,容易变成一件很残忍的事。
  说她胆小也好,冷漠也好,反正她不养。
  她甚至不敢和那些家养宠物的眼睛对视。猫儿,狗儿,鸟儿……不管它们的眼睛里是什么神情,是天真,是麻木,还是挣扎,她都不敢看。
  秦烈怎么想起会带来一只小鸡呢?
  "这个,从哪里来的?"
  秦烈轻声说:"小鸡当然是从鸡蛋里孵出来的啊。"
  这个她当然知道!小冬的意思是问这只小鸡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据她所知,王府可不养鸡。
  安王那里倒是有两只名贵的鸟儿,翎羽华美。花园里还有鸳鸯、鹤什么的养来观赏的鸟,可是鸡——恐怕只会出现在厨房里头。
  "它现在吃小米谷子什么的都行,我还带小米来了。"
  秦烈摸出自己身的荷包,在手上倒了一下,里面果然是小米。小鸡大概是饿了,也不知道害怕,就凑过去在他手心里啄小米吃。
  小鸡啄米,常被人们用来当形容词。
  小鸡啄米是很可爱的,一次只啄一颗,但是啄得很快,小脑袋一上一下,频率固定。
  虽然以前没养过这些,也没怎么仔细看过,可是小冬觉得……怪不得有这么多人要养宠物。
  真的,很可爱。
  在你寂寞的时候,它能陪伴你,给沉闷的生活带来一丝生气。
第四十四章 蝉声
  "来,摸摸看。"
  小冬试着伸手触了一下,果然很软很热,隔着薄薄的一层茸毛,可以感觉到下面柔嫩的皮肉,甚至可以感觉到这小小身体里脆弱却温热的生命力。
  她的样子太小心翼翼,把秦烈逗笑了。
  "别怕,它不啄人。"
  小冬想,她不是怕它啄人,是怕自己手劲儿大,把它给摸坏了。
  小鸡把秦烈手上的小米都吃完了,秦烈还指着应该是鸡嗉子的地方对小冬说:"看,刚吃的小米都到这儿了。"
  小冬嗯了一声,她觉得别扭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别扭,反正就是别扭。
  小鸡试着在被面上走,当然,爪子是勾着的,不然软塌塌的又那么滑,它肯定走不稳当。
  被面下头,当然是……嗯,小冬。
  准确的说,小鸡现在是隔着一屋薄被在她的腿上走。
  小鸡不重,大概二两?
  可是小冬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份量,还有它每一步的动静,她一动也不敢动。
  她可太别扭了,小冬想,她应该赶紧让秦烈把这小鸡拿开,带走。
  可是不经意地,小冬看见了秦烈的神情。
  嗯,现在已经算是初秋,有太阳,可是天气不怎么热。
  秦烈脸显得比平时红,鼻尖上脑门儿上还有亮晶晶的,很细很密的汗珠。
  他热?
  不会,他刚才翻窗进来那么大的动作,脸也没红啊。
  那是……
  小冬忽然明白了。
  秦烈也紧张。
  是的,秦烈也在紧张。
  在来京城之前,他的生活中没有过小冬这么小的女孩子,他也不知道怎么和小孩子相处。不知道他们喜欢玩什么,喜欢吃什么,喜欢聊什么。
  这小鸡还是中午他差人上街上去寻的。又要新奇有趣,又不能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要方便藏方便带着。那个长随也费了番心思,最后给他寻了好几样东西回来,也包括两只小鸡。
  秦烈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一只小鸡带过来。
  小冬以前没和秦烈离得这么近过,近得可以看见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秦烈的鼻子很高很挺,好象听什么人说过,有这样的鼻子的人,意志也很坚定。眉毛很浓,睫毛也很浓,黑黑的又又长又密。他的下巴上还有道沟,很英气。
  自打看过东方不败之后,小冬就觉得,再怎么帅的人,要是下巴不长这道沟,那就要打个很大折扣,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小鸡一点也不怕人,在被子上缓缓踱步,不紧不慢地样子,看起来非常胸有成竹,嗯,很有将军派头。
  虽然现在看不出来,可小冬直觉认为,这应该是只小公鸡,长大了之后,一定整天挺肚凹腰神气活现的那种。
  这么想着,她问:"这是小公鸡?"
  "应该是吧?"秦烈也不确定,他对鸡也没什么研究。要是两只大鸡站在面前,那公母是一目了然的。小鸡么……都长的一个样儿,实在分不出来。
  两个人为了小鸡的性别纠结起来。
  小鸡毫不认生,精神熠熠地和小冬对视,头还微微的歪到一边去,眼珠又圆又黑,仿佛在掂量这个大家伙有多大分量,会不会对它造成威胁。
  秦烈在一旁,觉得小冬歪着头,和小鸡歪着头对望的样子,很有几分相像。
  也许小孩子的眼睛里都是一样的,天真,纯粹,坦率,执着……
  没有一丝阴霾和混浊,没有恐惧和威吓,没有利益和算计……
  外面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小冬和秦烈都听到了。
  她虽然把人都遣出去,可是胡氏也好,红绫她们也好,肯定不会放心她一个人在屋里。况且她还在生病。
  秦烈动作极快,伸手将小鸡一拢,两步走到了窗前。小冬急忙躺下,把被子盖上。
  门帘被撩起来的同时,秦烈已经翻了出去,只是窗扇还没来及合上。
  来的是红英。
  她轻手蹑脚走到床前,小冬闭着眼睛,老实地躺在那里一动没动。
  红英看着半开的窗子,倒也没多想,只觉得是风吹开的。
  等她关了窗转过身来,目光再落到床上,却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被子上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皱皱烂烂的?
  还有,这一滩,又是什么?
  红英俯下身凑近了看,小冬紧张地全身都绷着了,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保持呼吸平稳,不要紧张,不要害怕……
  这个……好象是……鸟屎?
  嗯,不能不说,红英其实没猜错。
  鸡,也是禽类,鸟,也是禽类。
  这屋里哪来的鸟粪呢?
  红英纳闷之极。
  不过她很快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肯定是刚才窗子没关,也许就有鸟雀飞了进来,抓花了被面,还在上面拉了一滩屎!
  好好的一床被子,就这么给毁了。
  幸好郡主没被那鸟抓醒吵醒,也算万幸。
  红英暗中下决心,下次一定要把窗子销死,省得再遇见这样的事情。
  她默默地坐到屏风那边去做针线,小冬终于比刚才放松了一点儿。
  幸好秦烈跑的快,不然就被逮个正着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窗子上,窗纸显得晶莹而明亮。檐下的风铃叮叮叮的响。小冬这么躺着,没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梦里她又看见那只小鸡了,黄茸茸的,小小的一团,神气活现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等她靠近了,小鸡忽然回过头来口吐人言,却是秦烈的声音。
  在梦里小冬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咯咯笑。坐在小鸡面前听他絮絮叨叨的说话。
  醒过来时她都不记得梦中那只秦烈小鸡说了什么,只是记得……自己笑得很开心。
  脸有点酸酸的,也许是在梦里笑得太久了。
  红英看她醒了,忙倒了水来给她喝,取了晒得暖暖的被子来将她身上这条换走。
  小冬有些心虚地听她对红绫抱怨,有"野鸟"飞进屋里来肆虐,忍笑忍得肩膀发抖。
  赵吕他们很快回来了,大概从门口就一直小跑过来,脸红红的。
  "妹妹今天怎么样?"
  "嗯,挺好的。"小冬小声呢喃了一句:"其实偶尔生个小病……也不错……"
  赵吕没有听清,不过看小冬气色也好,精神也好,他也就跟着笑起来。
  沈蔷和姚锦凤不象赵吕跑得那样快,她们一前一后的走进来。沈蔷手里拿着一卷书,满心想着跟小冬复述今天课上都讲了什么。姚锦凤跟在她后头,步子迈得比平时还显得轻快,嘴角带着一点笑容,仿佛心中藏着一个极为珍贵而美好的秘密。
  不知哪棵树上的蝉,忽然间放声鸣叫起来。
  那声音不象夏天的蝉声那样令人焦躁而窒闷,带着一点秋天的暖意,远远近近的向四方传出去。
第四十五章 生辰
  十月初四,是安王的生辰。
  一早赵吕和小冬早早起身,穿戴整齐,给安王拜寿。
  赵吕的寿礼是亲手抄的百寿字,小冬的寿礼是绣的荷包。
  安王笑眯眯地笑纳了,夸了赵吕的字,又夸小冬:"嗯,绣得不错。"
  这肯定是昧着良心夸的。
  小冬有自知之明,这绣的怎么说,离不错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
  不过她可以骄傲的说,这是她自己纯独立完成的,没要旁人帮手。
  从挑布样挑花样子,就是她自己来的,虽然中途手被针扎了不知多少下,最后成品勉强能看出是个如意形,上头绣的图样,她起先想的是松鹤——不成,那就算她把手指头扎成筛子也绣不出个样儿来。后来又想到椿萱——那也不容易。
  所以最后荷包上的图案,是桃子。
  大大的丰硕的桃子,衬着墨绿的底色,显得十分粉嫩。
  辛苦是很辛苦,眼睛都熬得红了。胡氏心疼要替她做几针,小冬都没让。
  可是辛苦得有代价啊。安王这就把这个荷包佩在了身上,还把自己随身的一枚小章装在里头,以表示这个荷包真的很有用,很实用。
  小冬笑得眯起了眼,扯着安王的袖子不撒手。
  她还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递给安王一个手绢包。
  "这是什么?"
  小冬凑近安王的耳朵小声说:"是太后娘娘给的。"
  那是一条腰带。
  小冬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圣慈太后不直接把这腰带放在宫中送来的寿礼中一起送来,或者干脆把安王叫到长春宫去,直接当面交给她,而是让她转交。
  也许其中的原因很复杂。
  安王把手绢包收了起来,朝小冬笑笑,仿佛两个人共同分享了一个很可爱的小秘密那样。
  小冬撅起嘴巴,安王会意地弯下腰来。
  小冬在他额头上轻轻"啾"了一下,然后机警地转头观察,就象偷偷储存食物的小狐狸一样,生怕被别人看见。
  明夫人和另外两个安王的姬妾也来拜寿,寿礼也都说是亲手制的。明夫人送的是一件袍子,另两位送的都是鞋。
  小冬还是头次正面打量安王的这三个女人。
  明夫人毫无疑问,很美。她还是明贵妃的妹妹,还有个夫人的名分。虽然安王很冷落她……不是一般的冷落,基本上,据胡妈妈她们的八卦消息,安王一个月也难得去她房里一回。
  另两位小冬几乎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们在王府里跟隐形人一样,小冬拼命回想,似乎某天在花房外面遇到过其中一位,匆匆打个招呼,连脸都没看清,只记得似乎她的身材是细长条儿,背影挺好看。
  然后今天小冬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她站在左边儿,肤色白皙,低眉顺眼的看着也不惹人烦。听别人喊她刘姨娘。
  那另一位就是姓程了,看起来落落大方,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冷漠,仿佛你随时需要她做什么,她都能完满的做到。她从头到脚的感觉,都让小冬想起一个人来。
  她头次进宫的时候见到的一位姓高的女官,也是这样。大方,妥贴,
  听说这位程姨娘也是宫中出来的,大概她们所受的培训都是一样的吧?
  秦烈和沈静,沈蔷和姚锦凤,也都过来向安王拜寿。
  没有什么外人,对于安王这么位高权重的人来说,这个生辰实在过得太过简朴。没喝酒,没戏班子,没有舞乐鞭炮,没有宾客盈门。
  小冬觉得安王的生活方式,简直象个隐士一样,好象没看过他有什么朋友,和那些宗室王爷、郡王们也没有什么往来。有句话叫大隐隐于朝,小冬觉得这话真是太有道理了。
  她有种感觉,如果安王不是因为他的王爷身份,他大概会彻底的遁入山林,与闲云野鹤为伴。
  他适合那样的生活。
  小冬想象了一下安王穿素麻布袍赤脚散发的样子——嗯,不但适合,还非常俊逸出尘。
  小冬舀了一匙甜羹,笑吟吟地填进嘴里。
  花厅里暖洋洋的,小冬看看坐在上首的安王,又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赵吕。
  吃饱了之后,人通常会有一种慵懒的满足感。
  她看见福海快步走了过来,靴底与地面接触发出擦擦的声响。
  他在安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小冬离得近,听到他后面半句:"……已经到了府门前了。"
  有人来了?
  小冬抬起头来,安王点了点头,吩咐赵吕他们不要玩得太久,便起身离开。
  赵吕目送他出去,他看起来并不觉得意外。
  小冬小声问他:"哥哥,是谁来了?"
  赵吕果然知道,低声回答她:"是皇上。"
  他来做什么?
  不过沈蔷已经把一个装着花球的小斗递了过来,小冬在里面拣出一个,打开下面的系绳,抽出纸条。
  上头写了一个谜语:尚有疏梅傍池旁,打一花名。
  小冬有点恍惚,她在想皇帝为什么这时候到王府来。
  沈蔷帮她把谜面又念了一遍,笑嘻嘻地说:"喂,猜着没有?猜不着的话,就得认罚了。"
  小冬又低头看了一眼纸条,大概吃得太饱了,脑袋里空空一片,看着那几个字,怎么也想不出谜底来。
  她抬起头来,坐在斜对面的秦烈正关切地看着她,嘴唇轻轻开合。可是怕被别人看见他在给小冬支招儿,他的口型可不敢做得太明显了,所以一直到他重复第三回的时候,小冬才会意他说的两个字是什么。
  "海棠。"
  沈蔷失望了:"唉呀,又猜着了。"
  花斗传到赵吕手中,他也笑嘻嘻地拿了一个出来,那却是一个字谜了,他想了想,也猜中了。下一个轮到姚锦凤,她却没有猜出来,被沈蔷按着灌了一大杯苦茶。席上没有酒,那苦茶被当了酒使,又酸又涩的,第一口喝下,好象有许多小针在舌头上攒刺一样。
  姚锦凤苦着脸,那杯茶洒了好些在她的裙子上。
  小冬趴在赵吕肩膀上嘻嘻笑,欣赏姚锦凤难得一见的狼狈相。
  花斗又传给了秦烈。
  小冬觉得他一定能猜出来,可是又有点儿希望他猜不中。
  从那次她生病,秦烈带着"一只野鸟"来探病后,小冬每次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想的不是秦烈二字,而是——小鸡。
  黄茸茸软乎乎的象线团一样的小鸡。
  虽然秦烈英俊的面庞和小鸡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可是小冬想,大概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印象是不可能从她脑袋里面被消掉了。
第四十六章 离京
  小冬扒着书房的门朝里看。
  她觉得自己猫得挺好,藏头不露尾,可是今天特意戴在头上的一大朵绒花那么招摇地晃啊晃,安王怎么可能看不见?
  "小冬,进来。"
  小冬垂下头,惴惴的迈进门。
  安王坐在那里,瞧着小冬象霜打的小黄瓜一样一步三拖地走过来,还往门外瞅了一眼,似乎指望着谁来给她解围一样。
  安王的书房在王府里就算没打上"禁地"二字的标签,也不是轻易能进来的。
  皇帝应该刚走,不过书房里茶也没有一盏。
  显然这两兄弟说的话十分要紧,皇帝来去匆匆连口茶都没喝就走了。
  安王曲起中指,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捣蛋鬼,你来多久了?"
  "刚来。"瞅着不速之客走了她才溜进来的。小冬捂着脑门,靠着安王膝头,露出一个大大的讨好的笑脸。
  好在安王也没有和她计较这事儿。
  那条圣慈太后亲手绣的腰带放在桌上。小冬屋里现在有好几样她亲手做的活计,她送,小冬就用。那填了花瓣的丝棉的枕头枕着确实舒服,花香味儿经久不散。圣慈太后还答应到了冬天再给她缝个梅花的枕头,那香味儿一直到夏天都不会淡去。
  可她给小冬做得这么带劲儿这么欢,一说到安王,那就立刻闷下来了。
  明夫人怕安王,小冬可以理解。毕竟她端着安王府的饭碗,就算安王看在明贵妃面子上什么也不做,也完全可以让她坐十年冷板凳。
  可是圣慈太后和安王之间完全不用这么冷淡,不知为什么,小冬觉得他们母子间,不光是因为长期疏离而形成的陌生冷淡,圣慈太后提起安王的时候,怎么也有几分……
  小冬说不上来。
  难道圣慈太后也怕他?
  看着安王俊雅的面容,小冬真想不出来那些怕他什么?
  也许是安王对她太好。
  小冬只见着他在家里的样子,对赵吕那是明师加慈父,对小冬就更不用说了。
  安王在外面什么样,小冬不知道。
  安王摸摸她的头发:"怎么不在外面玩了?"
  小冬摸摸肚子,苦着脸说:"都灌了一肚子茶了。"
  虽然有秦烈赵吕帮衬,可也不是每次都能过关。
  安王笑了:"好,下次你们再玩,砌一盘子姜放那里,谁输了就吃那个。"
  小冬气哼哼地瞪他。她最怕葱姜蒜,尤其最怕姜。
  安王这提议明显就是对着她来的嘛,太损了。
  瞅着小冬瞪着眼鼓着腮,样子活象只被惹得炸毛的小猫,安王笑够了,才说:"最近功课怎么样?"
  小冬有点心虚。
  她是名符其实的混日子的,反正又不用考试升学,也没人要求她一定要学出个什么名堂来,书读过就读过了,棋课画课根本都是在瞎玩儿,也就练字还认真点儿。
  最后安王说了句:"过几日送你到庄子上去住些天。"
  没头没尾的。
  小冬怔了下,好好儿的干嘛去庄子上住?
  不过看安王的神情,并不是和她商量,只是告诉她这件事情。
  小冬乖乖应了一声。
  别说安王要她去庄子上住,就算要她去尼姑庵住,也没有小冬质疑的份儿。
  小冬隐约觉得,大概要出什么事。
  她没料错。
  安王生辰之后,沈芳从宫回来了,因为据说沈家已经给她订了一门亲事,她得回家备嫁,这公主伴读当然不能再做了,沈静也收拾打点好一起回河东,他是回去备考。
  而沈蔷和姚锦凤当然是和小冬作伴,一起被打了包送到庄子上去。
  马车驶离安王府的时候,小冬忍不住撩起帘子朝后看。
  赵吕笑得没心没肺似地朝她摆手,秦烈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仿佛钉在地下的柱子一样。
  呸,个高儿有什么了不起。
  小冬有点怏怏不乐地缩回头来。
  沈蔷也没有平时那么活泼,闷闷坐在一边儿。就是姚锦凤还是老样子,兴奋地左顾右盼,每回出门她都象是出笼小鸟一样欢腾。
  "那庄子远不远?"
  小冬说:"不远。"
  沈蔷把荷包的穗子缠在手上又松开,松开了又缠上。凉滑的穗子不一会儿就变得有些潮潮地发黏。
  沈蔷虽然也不太懂事,可是她也知道这次肯定……要出什么事。
  要不然芳姐和堂哥也不会一起回河东去,而郡主连学堂都不去了。
  京城里能有什么险?不去上学……那事儿要出在宫里?
  沈蔷不敢往下想了。
  她在京城也陆续听说了很多闲话,也不知哪些真哪些假。皇帝和安王都和亲生母亲圣慈太后不亲近,皇帝好歹还是在亲娘身边儿养到一岁多才抱走的,安王是一落地就让人带走的,圣慈太后连孩子一眼都没见着就昏死过去了。两个孩子都归了圣德太后抚养,皇帝娶的李氏女是圣德太后作主挑选的。
  沈蔷是不懂太多,可她觉得,看起来再亲近,毕竟是隔了一层肚皮的。
  出了城门沈蔷觉得喘气都比刚才松快多了,刚才在城里头,外面人声嘈杂,她坐在角落里一动都没敢动,现在一活动,才觉得腿脚都有点发僵了。
  小冬托着腮靠在窗子边儿,姚锦凤趴在另一个窗子边儿,沈蔷没地儿偎,老老实实掏出绣了一半的手绢接着绣。可是心里静不下来,绣了有十来针,才发现自己把花瓣儿给绣成绿的了。
  她也不想再拆,愣了一会儿,接着往下绣。
  没来京城的时候她向往京城,觉得京城应该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来了京城后她想家。
  现在又要离开京城了,也不知道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反正沈蔷不懂别的,她就知道她和小冬是拴在一条绳的蚂蚱了,小冬好,她当然也好。小冬要是……
  车身忽然颠了一下,绣针狠狠戳进指头。
  沈蔷哆嗦了一下,把冒出血珠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吮,低下头继续绣那朵绿色的花瓣。
  姚锦凤忽然扬声说:"停车停车!"
  车子慢慢停了下来,后头有人骑马赶上来。
  是罗渭。
  他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头,人和马都呼哧呼哧喘粗气,从车窗子递给姚锦凤一个小包。脸红红的不知是热的还是窘的,想说句什么,可是嘴唇动了动也没有说,拨回马头朝来路又一路奔了回去。
  沈蔷瞅了她一眼,破天荒什么话也没说。
  小冬抿着嘴,没出声。
  她只是觉得很意外。
  来送东西的,怎么也不该是罗渭吧?哪怕他哥罗骁都更靠谱一点。
第四十七章 山庄
  小冬一直到庄子上才琢磨出来,罗家兄弟……不会是给人当跑腿的吧?
  要不,实在没法解释罗渭看见姚锦凤时候的那神情。
  庄子是什么样,小冬已经快忘光了。甚至她在看到那块匾的时候,才知道这里叫闲云山庄。
  名字起的很合安王的气质。
  小冬已经颠得够呛了,除了那匾什么都没顾上看,一头栽在床上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胡氏替她脱了衣裳鞋子,又擦了脸,她哼都没哼一声,睡得那叫一个香。
  红绫也替胡氏铺好了床,轻声说:"妈妈也快歇着吧。"
  胡氏摇摇头,在床边坐了下来:"这些事儿,让小丫头做就行了。"
  "她们哪沉得住气。"红绫坐在踏脚上替胡氏捶了几下腿:"郡主也累坏了。"
  胡氏嗯了一声。
  红绫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其实她心里也不是稳稳的一点儿不打晃。她想问问胡氏,最起码,问问她们要在山庄住多久。
  但是看看胡氏的脸色,她就把话都咽了回去。
  红绫回了自己的屋。
  红英这次没有跟着一起来,红绫想,她们两个人里,胡氏还是更倚重她一点,也许是因为她也是从宫中出来的。而且红英遇事总是要冲动一些。
  红绫躺了下来,却睡不着。
  被褥是临时从柜子中取出来的,带着一股衣箱木柜里的气味儿。平时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可是这会儿却觉得这气味特别的刺鼻,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刺得她心神不定。
  她辗转半夜都没合眼,时时探头看一眼里间。
  可是小冬睡的十分踏实,一直都没有要茶水或是要起来小解。红绫翻了个身睡下,快到黎明时终于模模糊糊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就在心里叫一声"糟"。
  起晚了。
  太阳已经照到脸上了,她匆匆忙忙起身,挽一把头发,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庄子上屋高房阔,里间当时因为怕小冬摔倒,铺了一层枇杷藤的地席。
  她听着里间没动静,只当小冬还没醒。
  等她转过屏风才看见,小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披着被子坐在窗前。阳光从敞开的窗口洒进来,小冬的头发上身上都带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小小的脸庞显得晶莹剔透,细小的微尘在她的指隙间浮动飘舞。
  小冬转过头来朝她笑笑,红绫站在那里挪不动步。
  有那么一下子,她觉得郡主好象一个成年人一样。
  而且,郡主……她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得的大美女。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小冬只穿着冰纨素丝的里衣,脚也露在被子外面。
  到底是秋天了,地下还是很凉的。
  红绫在小冬面前蹲下来,捧着衣裳。
  小冬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松开被子,脚丫伸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踩在她的膝盖上。
  踩踩,再踩踩。
  红绫觉得小郡主真象一只小猫,轻盈,可爱,还有一点猫咪似的小小狡猾。
  "胡妈妈要过来喽。"她小声吓唬。
  小冬果然马上缩起头,朝门口看看,然后乖乖地站起来让红绫给她穿衣。
  红绫忍着笑替她穿衣。
  嗯,搬出胡妈妈来,比说什么都管用。
  棉绫白单衣,外面罩的是桃子红的襦衫罗裙。红绫捧出妆盒,揭开镜袱,用青角梳将小冬的头发细细梳拢。
  窗外已经满眼秋意,绿草渐衰,山野泛枯。
  也许是换了地方换了心情,小冬觉得在城外,连太阳都和在京城里看到的不一样。好象更高,更远,更热辣,有种无拘无束天高皇帝远的感觉。
  胡氏一直担心小冬不适应山庄的生活,怕她问起京城,问起王府。
  可是她白担心了,小冬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惶恐不安。她好象比在安王府时更自在,歇了两天,就趁上午太阳好的时候饶有兴致出去散步。
  和安王府的精致富丽不一样,闲云庄显得有一种坚实和野趣。院墙高而深,墙边的野草灌木长得都比小冬还高,草穗已经熟透,象芦花一样轻盈而洁白。
  小冬想起了野草闲花,那好象是一部曾经的老电影。电影中有个莺声呖呖的卖花女,可惜红颜命薄。
  而这座闲云庄的曾经的女主人,她的母亲姚青媛,一样是红颜,一样命薄。
  小冬想折,红绫哪敢让她动手。别说野草,就是粗糙一点儿的纸边儿都会在小冬的手上留下红痕。
  沈蔷小声说:"这些草怎么也没人拔?"
  红绫一边拧着草杆,一边笑着说:"所以才叫闲云庄啊。这些野草爱怎么长就怎么长,没人来拔的。"
  草杆已经干黄,可是依然坚韧。红绫掐了几下,也没有掐断。她反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轻轻一划,草穗终于被割断了。
  沈蔷看着有趣,也拔了簪子来帮忙,两个人把这片墙角的草穗都割了,满满一把。
  "拿回去可以插瓶。"
  这里可能离厨房近,她们一起闻到了煎饼香味儿。
  "肯定是老宋妈。"红绫在山庄住的时间不短,堪称老马识途。她笑盈盈地从夹道过去,没一会儿果然端着一盘煎饼回来了。
  焦黄的圆圆的煎饼,又脆又薄,摸着还烫手,应该是刚刚出锅。
  小冬和沈蔷两个人干了在王府绝对不会干的事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掰煎饼吃。
  又焦又香,还带着丝丝甜味儿。
  小冬也拿了一块儿递给红绫,红绫笑着摇摇头,没有接。
  小冬让自己不去担心城里的事。
  即使担心,她也做不了什么。
  小说里面写的,穿越者通常会左右身边的人的命运,也决定大事和朝局的走向。
  骗人的。
  小冬看看自己的手,手上一点茧子也找不出来,又白又嫩,比新出笼的小包子还软乎,皮肤薄而脆弱,连抓块煎饼都被烫得微微发红。
  她不会做饭,不会缝衣,识字不多,出了闲云庄的门连路都不认识——唔,不,就算在闲云庄里头,路她也认不全。
  真是百无一用。
  不管怎么说,也得让自己变的有用一点。
  最起码,离了旁人,没有乳娘,没有婢女,没有护卫,没有……如果哪一天没有安王和赵吕的保护,她,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而且,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帮得上安王和赵吕的忙。
  他们是她的,父亲和哥哥呀……
第四十八章 夜雨
  胡氏发现,小冬不但没有不安,日子过得反而比在安王府还踏实起来。
  以往轮三歇一不上学的日子,小冬总要在床上多赖一会儿,这会儿却早早儿一到平时要上学的钟点儿就自己爬起来,扭扭胳膊踢踢腿的,好象是学打拳,又象是学跳舞的模样,反正是挺怪的。
  小冬腹诽:这叫健身操啦。
  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保证身体结实健康。
  用完早饭,开始看书,习字。沈蔷是一定陪着的,姚锦凤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姚大姑娘对书本一向是有多远躲多远,能不去学堂到庄子上来,最高兴的人就是她,自然不可能再和自己过不去,都离了学堂了还拿着书本苛待自己。
  其实她不是不聪明,很多时候,读一遍两遍书就会背诵,字也写得挺拔飞扬,单看那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倒看不出是女孩儿家写的。
  人生得又美,又那么聪明。
  小冬正抄诗,末一句正是"凤去台空江自流",想到姚锦凤,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另一句话来。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她的手抖了一下,纸上顿时多了一个黑团。
  也未必都是这样。
  她把纸撤了,再换一张纸写。
  沈蔷探头过来看:"你临的这是什么贴?"
  小冬顺口说:"我也不知道,我从哥哥那里拿的。"她说完了才怔了一下,拿起字贴细看。
  沈蔷小声说:"这……是王爷的字吧?"
  小冬只见过两三回安王写字,倒是没注意这上头的字是不是安王的手迹。
  如果说是安王的字,倒也真象。
  小冬知道的安王,从来都是儒雅俊透,周身上下透着一股闲云野鹤般的超然脱俗。这字贴上的字迹如行云流水,恰似满纸云烟。
  "那,也借我临临。"
  小冬嗯了一声。
  庄子上有马,下午她换了衣裳去骑一会儿,照例前面是有人牵着马走的,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秋天是个繁华的季节,满山红黄翠绿,各种果实次第成熟。
  秋霜繁华之后就是严冬凋零。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进了十一月下了两场小雨,山庄里渐渐有些人心惶惶,只是胡氏严厉,庄里庄外的人都传不了什么消息。
  沈蔷心里没底,虽然吃还是照吃,睡还是照睡,可是整个人好象蒙了层灰似的,怎么都显得没精神,就算在笑,也能让人看出重重心事来。
  连红绫都有些撑不住似的,有天端水的时候居然走了神,水泼了一些出来,连裙子带鞋都湿了一片。
  小冬倒是气定神闲。
  怕也没有用,要是天真塌下来,那跑也来不及。
  好吃好睡的,小冬倒是觉得自己好象还长了个儿——
  呃,个儿未必真长,可脚是真长了。夏天时胡氏本来量了她的脚做鞋的,结果现在天凉了,把鞋样儿又拿出来一比,短了。
  胡氏捏着小冬的脚笑着说:"长长(zhangzhang),长长(changchang)。这一年大二年小的,郡主真是长大了。"
  小冬别扭地把脚往回缩缩:"光长脚可不行。"
  虽然这时候不时兴缠足,可是姑娘家要是长一对大脚板子也不是什么好事。
  沈蔷抿嘴笑着说:"哪能呢,你的脚可是算小的。"
  小冬的脚是不大,胡氏握在手里,象是握着小菱角一样。为着她的脚小巧玲珑,胡氏特别喜欢给她做鞋,一双比一双下功夫。
  姚锦凤对着一盘核桃,慢慢的敲核桃仁儿吃,她喜欢这些香脆的东西。
  说着话,小冬觉得有些凉浸浸地,红绫从外头进来,身上带着一点潮意:"外头落雨了。"
  外头天色果然早就阴了下来,胡氏忙着张罗人开箱子取厚实被褥。
  三个姑娘这段时间在山庄里,感情倒是更亲密了。姚锦凤剥了一把核桃仁儿,捧给小冬。小冬抓了一半儿,沈蔷也抓了一半儿,三个人咯吱咯吱地嚼核桃,屋里倒是显得融融洽洽的,很有生气。
  小冬在这屋里住过,那是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间屋里。可是那时候压抑得很,连一个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屋里特别静,静得让人不敢大声喘气。庄子外面有山,有树林,风野得很,晚上刮起来呜呜响,象虎咆狼嚎一样,她那时候满心惊惶,可比现在凄惨多了。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身边的每个人都不认识,这间高而阔的屋子里好象到处都是冷风——
  和那时候比,现在又有什么难熬的呢?
  吃了晚饭,三个人凑在一起玩了一会儿拼竹,这已经不是当时沈蔷从河东带来的,而是赵吕看小冬喜欢,另找人给她做的,一盒里面怕没有几百根,比沈蔷当时带来的更加精致规整。小冬用拼竹拼字玩,拼的就是她白天刚背过的文章。姚锦凤挑挑拣拣,她没有耐性,不知是想拼什么,只勉强接了十来根竹管就撒手不玩了。
  而沈蔷,竟然不知不觉地,拼出了一把剑的形状来。
  小冬微微吃惊,沈蔷自己也有点意外,好象是随手拼的,自己也没多想。
  "对了,锦凤姐,你那把刀呢?"
  小冬只见过两次,一次是秦烈把刀送来的那天,还有一次是姚锦凤拿这个割绣线,那刀子可真利,小冬不知道传说中的什么吹毛断发什么样,可是那把刀是真利,感觉还没碰上去,线就轻飘飘的变成了两截。
  虽然姑娘家带着刀总不是那么回事儿,可那把刀是真漂亮,见过一次很难忘记,镶金嵌玉的,小冬想,大概姚锦凤母亲那一族时兴带这个当饰品,就和京城姑娘们带什么金玉佩珊瑚环一样。想想,姚锦凤穿着她那条孔雀似的大裙子,佩着这样的刀,倒真合适。
  姚锦凤说:"没有带来。"
  小冬也没细问。外面雨更紧了,打得屋瓦哗哗直响。沈蔷笑着说:"我晚上不走了,跟你挤一晚上吧。"
  姚锦凤一张嘴:"我也不走了。"
  小冬噗哧一笑,她这张床不算大,两个人能睡,三个人就挤了。
  不过外面下得紧,沈蔷多半是不想湿鞋,可能还怕黑,姚锦凤就是纯粹凑热闹了。
  胡氏也不反对,笑着说:"反正屋里有地席,铺好了,你们在地下睡吧,这就能睡得下了。"
  "好好,"姚锦凤先笑起来:"我还没睡过地下呢。"
  果然胡氏让人地下厚厚地铺了几层褥子,别说三个,就是再来三个人也睡得下了。姚锦凤哈哈大笑一声,扑上去就在那上头打了个滚,把沈蔷吓了一跳。
  三个人梳洗后并排躺下,小冬睡中间,沈蔷在左边,姚锦凤在右边。
  三个姑娘挤挤挨挨的咯咯笑,肯定不会老实睡觉。
  红绫探头看了一眼,胡氏说:"让她们说说话吧……"
  红绫怔了一下,把门帘放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夜话
  屋子里一团昏暗,可是谁也睡不着。
  三个人一人一个被窝,可是几只手在被底下伸过来抓过去互相胳吱搔痒,一会儿就把被窝都拱散了。
  外头胡氏轻轻咳嗽一声,三个人顿时安份下来,你推我我推你,各自裹好被子躺平。
  "我没来京城的时候,听人家说起来,京城有多好,皇宫有多好,说皇宫的屋顶上铺的都是金瓦,地下都是金砖……"
  沈蔷忍不住笑:"金琉璃瓦还说得过,金砖可没有。"
  小冬轻声说:"也不能说没有……"
  "咦?"旁边躺的两个都来了精神:"真有金砖?"
  "我也是听说的,好象当初修三大殿的时候,烧的砖里是掺了金的……"
  "真的?"
  小冬笑了:"金是金,可不是黄金,是铜粉之类的。"
  姚锦凤嗟了一声躺回去:"铜砖啊。"
  小冬说:"到底那砖什么样儿,我也没见过。"
  "那,下回咱们去瞧瞧?"
  嗯,机会很渺茫。她们的活动范围只在**,可到不了三大殿。
  姚锦凤听着外面的雨声,出了一会儿神,小声说:"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昨天我看到两株枣树,还想今天去打枣子呢。"
  沈蔷哼了一声:"你就记得吃。"
  "好,那我打下来了你别吃。"
  沈蔷气哼哼地说:"我才不吃。"
  小冬咬着被角忍笑,刚才一通折腾,身上出了层汗,被子里头有点潮热。
  好象回到了大学的时候,宿舍里面关了灯,大家总是不会马上就睡,聊天说地的,聊到人人眼涩嘴干才埋头大睡。
  那时候什么话题都说……大多数都是没营养的废话。
  姚锦凤轻声问:"小冬,你睡了?"
  "没有。"
  "嗯,明天咱们一起去打枣子吧,让宋妈给咱做枣糕吃,嘿,就不给某人吃。"
  某人忍不住说:"明天雨要还不停,你想吃什么也吃不上啊。"
  "嘿,你又不是老天爷,你说下雨就下雨呀。"
  "那你又知道明天下不下?"
  她们俩为了无聊的下雨不下雨的问题差点儿又吵起来。小冬嘘了一声:"小声些,胡妈妈又会训人的。"
  安静了没一会儿,沈蔷声音低低地说了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去。"
  小冬心里微微一沉,姚锦凤却不在意:"京城也没什么特别好,最起码,要跑马就没有这里这么自在。我喜欢这儿,庄子大,风吹着都哗啦啦响,自在。"
  "嗯,庄子好……可也不能在庄子上住一辈子啊。"
  "京城也有京城的好,"姚锦凤的语气里带点儿怀念:"京城热闹,人多。对了,咱们这么多天没去学堂,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都把咱们忘了呢。"
  小冬有点晃神儿,沈蔷伸手晃晃她:"小冬。"
  "嗯?"
  沈蔷小声儿问:"京城没信儿吗?"
  "没有。"
  外面风声更紧了,吹得小冬心里也有些惶惶的没底。
  雨下了两三天,雨停了之后,天晴得更好,西北风一阵阵地刮,越刮越冷。就算是姚锦凤,也只能老实的蹲在屋里头。
  小冬她们围着盆儿烤芋头,经火的东西总是特别香,何况有人分着吃。
  胡氏掀帘子从外头进来,她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只是脚步不象往常一样平静。
  "胡妈妈?"小冬还含着半个芋头,本能地觉得有事情。
  "郡主,您瞧谁来了?"
  她闪过身,赵吕笑微微地进了屋。
  "哥?"
  旁边沈蔷手里揭下的一块黑糊糊的芋头皮,滑了手,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落在她的鞋面儿上。
  真说起来,分别的日子没有多长。
  可是小冬觉得,赵吕好象一下子长大了。
  不,不是长大了,是……瘦了。
  小冬也形容不上来。
  但是她能分明的感觉到,赵吕变了。她离开京城时,那个在车下头和她挥手的男孩子,好象忽然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模样。
  可人明明还是那个人。
  "不认识哥哥了,嗯?"
  他的眼睛还象小冬第一次见他那样黑白分明。
  上一次,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
  小冬把自己的手盖在他的手背上:"冷不冷?天都快黑了,你怎么来的?"
  "嗯,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去呢。"
  又有一个人,跟在他身后也进来了。
  是秦烈。
  他们的脸都让风吹得泛红,因为冷,皮肤绷得紧了,所以还显得有一层光泽,倒显得容光焕发的。外头的风钻进来,灯影闪了一下。
  小冬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酸的,想哭。
  沈蔷总算放下了心事,硬拉着姚锦凤一起出了屋。
  一定是没事儿了,雨过天晴了。不用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晚上能睡安生觉了。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过程显然不重要了,反正以后总会知道的。
  姚锦凤是不情不愿地跟她一起出来。
  赵吕喝了一大口热茶,和小冬挤一挤,坐在一块儿,低声和她说:"圣德太后迁出凤仪宫了。"
  小冬觉得一点儿都不意外。
  "那圣慈太后娘娘呢?"
  赵吕轻声说:"圣慈太后还住在长春宫。"
  在宫里头,换一个地方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公主,皇子们从母亲身边迁移,代表他们长大了。才人,美人从掖庭迁出,代表她们有了名份,升迁了。
  而圣德太后离开凤仪宫——却是她败了。
  她霸着凤仪宫,陈家的人占着朝堂上的紧要位置。
  赵吕轻声说:"前几天,圣慈太后娘娘也病了一场。"
  呃,上次圣德太后病了一场不肯迁宫,这次巧的很,圣慈太后也病了一场,所以依旧住在长春宫。
  小冬觉得世上的事还真幽默,不定什么时候就跟人开起玩笑来。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过圣德太后一定不会觉得这个玩笑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赵吕揉着小冬的脸颊,嗯,软软热热嫩嫩滑滑,手感真好。
  太想念了。
  小冬嘟着嘴看着他:"别乱揉我。"
  赵吕做出伤心的神情来:"才分开几天……就不认哥哥了……亏我天天惦记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住不惯,事情一完,就累死累活的跑来接你,结果你就给我冷脸色看……"
  赵吕唱作俱佳,还拉过小冬粉扑扑的手绢抹眼角。
  小冬憋着笑,拉拉他的袖子:"我也很想父亲和哥哥的。"
  赵吕立刻"破涕为笑",继续对小冬捏捏扭扭。
  秦烈在一边儿看着。
  心里头,有些羡慕,有些想往——
  还很踏实。
  看到小冬含着芋头腮被撑得圆圆的样子,多少天一直惶惶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松了下来。
第五十章 意外
  此后的日子,似乎一切照旧。
  宫中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一切照旧。宫人内监们,公主皇子们……都如往常一样。
  没有一个人提起圣德太后。
  集玉堂里少了一些旧面孔,又多了一些新面孔。
  比如,曾经给赵琴做伴读的上官梅,父亲被贬谪雷州,所以她当然不会再出现在集玉堂中。
  小冬记得区师傅在琴课上夸过她,说她天资聪颖。
  还有,皇后已经迁进了凤仪宫。
  沈芳走了,四公主换了一位伴读,是皇后娘家侄女李琼,十分稳重端庄的一位姑娘,比四公主小一岁。
  小冬象往常一样,中午去长春宫给圣慈太后请安,顺便蹭饭。
  长春宫增了不少人手,虽然房舍殿阁依旧,可是却比过去显得齐整端肃。
  宫人禀报了一声,圣慈太后身边的采姑微笑着迎出来:"郡主来了?身子可好了?"
  小冬应了一声:"都好了。"
  她这么些天没有来学堂,理由是她病了,去庄子上静养。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这"休养"二字的水份有多大。但是,就算人人都心知肚明,却人人见了她都要问一句:"郡主身子大好了?"小冬也得一遍一遍回复:"已经好了,"或是再添一句:"就是犯懒,所以多歇了几日。"
  姚锦凤在一旁强忍笑,脸色别提多古怪了。
  她知道小冬明明没病,在庄子上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沈蔷扯她袖子,她只能掐着手臂忍笑。
  让她作伪,实在有点困难。
  好在旁人当然不会不识趣的去管姚锦凤到底偷笑没偷笑。
  "太后娘娘一直惦记郡主呢。"
  小冬只能傻笑。
  圣慈太后朝小冬招招手,小冬快走两步,匆匆行了个礼,一头扎进圣慈太后怀里。
  在乡下的时候,她也真惦记这位祖母,担心她的安危。
  圣慈太后露出难得的笑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儿,把她从头到脚都仔细瞧了,才说:"嗯,气色还好。在乡下闷不闷?"
  好在她没有再问病好没好。
  小冬摇头说:"不闷,沈表姐和锦凤表姐陪着我呢。庄子上可好玩了,没有风的时候我还骑马呢。对了,我还跟宋妈一起去鸡窝摸鸡蛋,母鸡刚下的,摸着是热乎乎的呢。庄子后头收完豆子了,地都空着,佃农家的小孩儿在地里拾落下的豆子,我们就扒在窗户边看,他们只穿着单褂单裤,还热得一头汗呢。"
  "顽皮,小心让鸡啄了手。"圣慈太后摸摸她脸:"往后一天比一天冷,记得多穿些,坐在学堂里一动不动的可更觉得冷。"
  采姑给小冬端茶上来,小冬伸手接过,忽然发现:"咦?采姑姐姐换了衣裳?"
  采姑抿嘴一笑,旁边宫人说:"采姑姐姐现在是五品女官了。"
  怪不得服色都不一样了。
  小冬笑眯眯地说:"恭喜恭喜。"
  采姑笑盈盈地屈膝说:"不敢当。"
  圣慈太后看起来也是老样子,似乎压在头顶的大山移走了,对她来说并没什么影响。她头上就绾了两根玉簪,穿着家常衣裳,淡然从容,气定神闲。
  唔,要说,变化呢,也有一点。
  好象……不那么沉抑了?
  当然,小冬也觉得自己的感觉未必作得准,圣慈太后对别人冷漠,可对她从来都慈和有加。
  外头宫人提声说:"皇上驾到。"
  小冬一怔,随即站起身来。
  皇帝已经走进殿来,除了圣慈太后,小冬和其他人一起行礼。
  皇帝怎么会来?
  刚才大家还挺随意的,皇帝一来,人人都敛神低头,一片肃然。
  "小冬,你过来。"
  小冬本来行过礼之后,老老实实站在圣慈太后旁边。皇帝这么一叫她,小冬看了一眼圣慈太后,慢慢朝皇帝走过去。
  皇帝和安王的脸庞轮廓其实还是相像的,毕竟是同胞兄弟。不过安王更俊秀。
  这不是小冬的主观好恶偏见,安王的长相和气度,就是比皇帝更显得清隽超逸。
  皇帝大概总是冷着一张脸高高在上,所以更显得威严。
  小冬站在他面前觉得浑身不自在。
  皇帝好象也一时找不着话题一样,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轻声问:"上午学什么了?"
  "师傅讲了一段前史,还学了诗。"
  "前史哪一段?"
  "林唐传。"
  皇帝点了点头,犹豫了下:"你前些天……过得还好么?"
  小冬心里奇怪,仍然老老实实地答:"好。"
  皇帝抬起手来,慢慢落在她的头上。
  小冬觉得他的手掌热得很,手指微微有点颤。
  她倒是想躲开,忍着没动。
  真奇怪。
  皇帝对一个侄女,怎么反而有点过分在意了?
  虽然脸色看起来好象很平静,可是小冬敏感地觉察到,皇帝似乎有点小心翼翼的。
  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能让皇帝这么看重?
  上一次见皇帝的时候,她就有所感觉。
  但是那时候安王也在,小冬又没和他靠近,所以感觉不象这次这么清晰。
  圣慈太后朝小冬招手,小冬如释重负,三步并作两步,靠回圣慈太后身边儿。
  "皇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来陪母后用膳。"
  这顿饭小冬吃得别别扭扭的,虽然菜肴丰盛——有皇后送的,有明贵妃送的,还有其他的嫔妃孝敬来的,满满当当摆都摆不下。
  这种众人争相奉承讨好的场景,以前是只能在圣德太后太后那里见着的。
  小冬专心对付碗里的白饭,宫人替她布菜,她连头都不用抬。
  圣慈太后吩咐宫人:"给郡主多盛些汤,天冷,怕下半晌要下雪了。"
  小冬捧着碗小口喝汤。
  虽然没抬头,可是她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似乎一直在凝视她一样。
  小冬一分神,差点儿呛着。
  吃完这顿饭,小冬琢磨着还是赶紧开溜得好。
  圣慈太后问她:"下午是什么课?"
  小冬把汤碗放下:"画课。"
  圣慈太后微微笑:"我听说你的画还评了甲等?想是画的不错。"
  小冬脸热腾腾的:"那是何师傅怕我哭鼻子才给的甲……"
  何老先生好说话,总是抚着胡子笑呵呵的,不比区师傅,批起人来不留情面。小冬弹琴就没什么天赋,区师傅头次上课就说她的手有如老鹰捉鸡,让小冬愧得抬不起头来。
  "何至原?"
  皇帝一出声,小冬就忍不住拘束起来:"是,何师傅很和善。"
  皇帝脸上带着一点笑:"记得当年他也教过朕和安王,是有名的好好先生。"
  皇帝笑起来,脸部的线条没有那么刚硬,柔和多了,好象和安王也更象一些。
  "好好儿学,何师傅是有真才实学的。"
  小冬唯唯诺诺,出了门就长出一口气,采姑蹲下身替她把斗篷披上,还没有系好,她已经一弓身,从采姑手臂底下钻过去,朝外一溜小跑,出了长春宫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北风愈刮愈紧,快到傍晚时,果然下起雪来。
第五十一章 雪
  胡氏做着针线,看小冬写字。
  小冬写完一句,把笔搁下,顺口说:"胡妈妈,我今天见着皇上了。"
  胡氏手里的针尖微微一偏,轻声问:"在长春宫?"
  "嗯。"
  胡氏把线缠了缠,把针别在布上,问:"皇上都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问我读什么书,上什么课。"
  胡氏把手里的衫子拿起来,在小冬身上比了比,小冬回头说了句:"我……"
  就那么不巧,她的下巴在针尖上擦了一下。小冬皮娇肉嫩,只愣了一下,下巴上迅速出现一道红痕,血丝已经洇了出来。
  她倒没觉得太疼,胡氏却吓了一跳,急忙高声唤人来,屋里顿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小冬自己摸了一下,指尖全红了,也吓了一跳。
  结果折腾了半天,还叫了太医来,连赵吕和安王都来了。
  胡氏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小冬下巴已经被包了起来,倒过来安慰父亲哥哥乳娘:"没事儿,不怎么疼。太医也说了,别沾水就成,不会留疤的。"
  她领子上也沾了血,看着特别刺眼。
  安王抱着她安慰几句,又夸她没哭。
  小冬寻思着,让她装哭,难度可有点大。
  可是安王这么一说,好象她不哭反而不好。
  小冬正犹豫要不要挤眼抹泪撒个娇,赵吕已经挤了过来,又是一通哄,看起来比他自己受了伤还疼。
  "对了,妹妹,我那里还有菩提果,让人取来你吃了吧。"
  小冬已经不是初到此地时那么无知,就是针尖儿划道小口子,算什么大事?伤处那么细,一收了口肯定也不会留下疤来。
  "不用了,菩提果我这里也有啊。"
  赵吕一急脸就容易红,小冬看着直想笑,但是一笑会牵到下巴,所以硬忍着。
  好不容易送走安王府最大两尊神,小冬还得安慰胡氏:"胡妈妈,不怪你,是我自己突然转头的嘛。"
  胡氏抹把眼,没出声。
  小冬现在脸也不能洗了,好在她也从来不涂脂粉,擦一把就能睡。
  下巴不怎么疼,涂了药之后还有点凉凉的感觉。
  小冬把被子拉下一点,以免蹭着下巴。
  刚才闹哄哄的,现在耳边一静,脑袋也跟着静下来。
  胡氏……她走神了。
  这是一定的。
  要不然她不会把针别在那个位置上就给她比量衣裳。
  那她为什么走神呢?
  小冬根本不费力气,马上就想到胡氏是为什么走神。
  因为说起了白天的事情。
  皇帝。
  皇帝在小心什么?胡氏又在琢磨什么?
  还有,第一次安王为什么带她去见皇帝?
  小冬不愧是曾经被言情小说熏陶多年的,立马想到一个可能性。
  皇帝,安王……嗯,然后……自己的母亲?
  三角关系?
  是不是姚青媛与安王郎才女貌,皇帝心怀佳人却只能独自伤怀?
  呃……太狗血了。
  小冬翻了个身。
  想法冒出来了就不肯走,牢固地盘距在她脑子里。
  嗯,或者是,姚青媛和皇帝曾经干柴烈火……那个,但是最后牛郎织女天各一方?
  小冬再翻个身。
  嗯,也有可能……那个,安王与皇帝之间有着不得不说又难述说的……
  小冬打个寒战,赶紧刹住车,不能朝那个方向去想。
  最狗血的猜测,也许自己不是安王的女儿而是皇帝的那个,一颗还珠?
  噗……
  小冬自己把头捂被子里咯咯笑。不行,越猜越冷,鸡皮疙瘩都起了半身。
  她睡得昏昏沉沉的,听着窗纸上簌簌响,风紧得很,雪粒又重又密。后来模模糊糊,却听不到什么声响了。
  也许是雪停了。
  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不是雪停了,而是雪变大了,不是雪粒而是雪片,飘飘洒洒如柳絮鸿毛,那自然是没有声响。
  受一点小伤,又换了不用上学的福利。
  赵吕他们今天也正好轮到休息,一早就跑过来嘘寒问暖,连秦烈也来了。
  "还疼不疼?"秦烈问得小心翼翼。
  "不疼了。"小冬也答得小心翼翼。没办法,不动是不疼,但是要是说话嘴巴张得大了,也会抻着。
  "想吃什么不?还是想玩什么?"看赵吕的神情,小冬就是说想要天上月亮赵吕也会立马去搬梯子。
  "也不想吃什么……"小冬朝外瞅瞅。瞅也是白瞅,胡氏肯定不会让她出去玩雪。
  赵吕不愧是二十四孝哥哥,马上拉了一把秦烈:"来来,咱们出去下。"
  小冬不能出去,但是雪可以拿进来。
  赵吕和秦烈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做模子,端进来一只白兔,一只白鸡——好吧,应该是鸟,但是鸟要是长这么胖,肯定飞不起来。
  还有一块长长的雪板,长而方,上面是花方图形,浸染了颜色进去。
  明明是皑皑白雪,压得紧紧实实,有如一张雪白的上好画纸。纸上长出绿的叶,开了红的花,还结了黄澄澄的果。
  "真好看。你们弄的?"
  赵吕并没抢功,指着秦烈说:"秦烈出的点子,我们一起动的手。"
  他又让人搬了一块压得平平的雪板进来:"妹妹,来,你也划着玩玩。"
  秦烈拿了一根竹签给小冬。
  签柄上带着他的体温,看来刚才他也是用这个在雪板上雕绘图案的。
  这主意真好,既玩了雪,其实又没碰着雪,解了她的闷,又冻不着她的手。
  小冬的字刚脱离蛇行虫爬的行列,实在不美。画呢……介于抽象与印象之间。
  呃,都拿不出手。
  秦烈看了她一眼,又把竹签接了过去。
  "嗯,刚才其实我想刻家乡的红凰花的,那花特别的好看。"
  他说着,就刻了起来,竹签灵活如画笔,雪粉簌簌地落下来。
  屋里暖和,那些碎粉亮晶晶的,还没有落到地上,已经化成了细细的水滴。
第五十二章 马车
  赵吕和秦烈两个人倒也有默契,秦烈这边刻,他已经吩咐人把颜料画笔都挪到了床前来,一溜摆开十来个小碟子和一排笔,秦烈刻得快,雪板上可以看见清楚的线条。
  "这是花,这是茎和叶……"
  小冬朝前探头看看,笑眯眯地拎起笔来,蘸了颜色问:"是这样的红么?"
  "对,是大红的。"
  小冬照着那线条朝上刷颜色。
  这颜料真不愧对它那号称一两色一两金的身价,别说涂在纸上好,就是涂在上雪上,依旧鲜妍夺目。
  秦烈已经画好了线,她只要朝上面一一填涂颜色就行,简单得很。
  笔尖软软地刷过,那红凰花的样子也就从白雪中凸显出来了。
  这花真是漂亮,就象画上的凤凰鸟一样,中间的花瓣团团簇簇,有如凤翅,边缘的花瓣,一端短而翘,仿佛凤头。另一端长长的垂曳,长短参差,有如凤尾。这花儿美,颜色也鲜亮,衬得有如一只活生生的鸟儿一般。
  赵吕连连拍手:"好看,好看,妹妹画的好。"听那口气这花儿美纯粹是小冬的功劳,没秦烈什么事儿似的。
  这是地地道道的偏心啊。
  小冬忍着笑,换了一枝绿色的笔,开始给叶子上色。叶子边缘和叶脉刻得用力,颜色也渗得深,一片片叶子层次分明渐次显露。俗话说红花还要绿叶衬,果然不错。有了这些层深次绿的叶子,那朵花显得更加矜贵明朗起来,真如一只火凤站在树端,梳翎顺羽,仰颈长鸣。
  真是漂亮。
  小冬忍不住看了秦烈一眼。
  这人看着挺粗糙刚硬的,可是这一手工笔花鸟真是不赖。小冬虽然自己画不出来,可是一来有前世的见识,二来安王府里精品书画不少,一点儿不妨碍她眼力提高。
  对了……也不知道那只小鸡后来怎么样了?
  这么一折腾一上午过得飞快,中午饭也端过来一起吃了。因为小冬受了伤,所以菜色清淡之极,多是软烂不用嚼的,赵吕怕她吃不香,特意又哄又劝,秦烈坐在一边纯是当陪客的。他现在吃饭可不象一开始似的数饭粒儿了,吃得很快,也不挑菜。
  吃了饭小冬歇中觉,上午玩得倒是真开心,这个午觉睡得也特别香。
  她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人走过来,懒洋洋地睁开眼瞟一瞟,却看到安王坐在她床前。
  小冬揉揉眼,坐了起来:"爹爹?"
  "吵着你了?"
  小冬摇摇头,看屋里并没有别人,不知道安王来了多久了。
  "伤还疼吗?"
  "不疼。"
  小冬拿起衣裳自己穿。虽然天天穿衣穿鞋有人伺候,不过衣裳该怎么穿她当然会。
  安王看她有模有样的穿上白罗衣,又罩上一件小小的棉袄,忽然想起她出生时的情形来,小得很,两只手托着,哭都哭不出声来,小脸儿和胸口都是青紫的——
  一转眼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安王把手伸出来,小冬怔了一下,也将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手掌中。
  安王的手修长白皙,掌心温暖。小冬的手白胖白胖的,手指圆软,手背上一溜四个浅涡,恰似新蒸好的糯米糕。
  "你在太后那里,见着皇上了?"
  "嗯。"小冬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轻声说:"皇上问我学了什么功课。"
  "嗯。"安王握着她软乎乎的小手,等了一会儿,小冬才听见他说:"皇上很喜欢你,你再见着他,也不要太拘束。"
  小冬应了一声。安王仔细看过她的下巴,嘱咐她不要淘气,在家多歇几天,然后别的没说什么就走了。
  咦?就这么走了?
  小冬大失所望,还以安王会跟她说些什么秘辛旧事呢。
  当然了,她还太小。就算安王愿意告诉她,少说也得再过个三五七八年的。
  红绫她们看安王走了才进来,服侍小冬穿衣梳头,红英指着外头说:"郡主探头看一看,世子和秦公子在院子里弄了个好东西呢。"
  难道他们在院子里堆雪人了?
  红绫把窗子打开一扇,嘱咐了句:"郡主看一眼就行,可别吹了风。"
  "哪有那么弱啊,划一点儿小口子罢了。"
  小冬趴在窗前朝外看,玉芳阁的院子极大,夏天的时候花木扶疏景致极美,现在叶落枝秃的,盖上了厚厚一层白雪。花池间的空地上,立了一辆雪白的马车,前头还有一匹骏马,正举步欲行。马固然神骄气昂,车也是极尽华丽,车帷流苏垂迤,还挑着两盏琉璃灯。
  不不,这些都不稀奇。
  关键是,车和马,都是雪堆出来的!
  这雪车雪马,堆得和真车真马一般大小,车还罢了,虽然也精致,却不是特别难。可是那马,却着着实实是靠四只腿撑着的,而且如此活灵活现。
  小冬还想看得更清楚,红绫已经不依了,把她抱回来,掩上了窗子。
  "外头冷的很。再说,天寒,这个一时半刻的化不了,慢慢再看不迟。
  小冬真是叹为观止,赵吕和秦烈两个人难得歇一天假,净和雪过不去了,外面又这么冷——虽然他们俩肯定是动嘴多动手少,多半是指挥别人干活,可那也够冷的。
  沈蔷和姚锦凤倒是回来得早,过来看小冬,一进院子便让那车和马惊着了。两个人大呼小叫地,还伸手去摸了,那自然是一摸一手凉。红英笑着出去说:"两位姑娘快进屋,天冷儿风又紧。"
  沈蔷问:"这是哪来的?"
  "是世子爷和秦公子怕郡主养伤气闷,让人弄了放在这里的。"
  等天色一晚,赵吕特意差了人来将马车上悬的八角琉璃小灯点亮,一时间冰雪相映,流光华彩,车象美玉琼瑶,灯影闪闪的,马好象要活过来一样,惹得人人都赞好看,小丫头们挤挤挨挨地在檐下探头,红绫心情好,也不去训她们。
  沈蔷她们看够了雪马车,回屋来急忙灌热茶。
  姚锦凤抢着说:"你今天没去可惜了,学堂里今天有热闹看呢。"
  小冬好奇地问:"什么热闹?"
第五十三章 顶撞
  茶点糕果都端了上来,姚锦凤却耐住了性了,洗了脸换了衣裳才说:"今天有人吵架呢。"
  小冬有点儿意外:"谁和谁?为什么吵?"
  其实严格来说,学堂里当然不是一团和气,先别说三位公主互相就暗潮汹涌,那些伴读姑娘们也没有几个软柿子,说话时常绵里藏针,小冬听着似懂非懂,得听过之后慢慢想才琢磨出点意思来。料想以姚锦凤的脾气,别说人家棉里藏针了,就是藏块大砖头她也是觉察不出来的。
  "那个新来的李姑娘,和区师傅顶起来啦。"
  李姑娘?小冬怔了一下,想起来——四公主的新伴读啊?
  那姑娘看着不言不语的,怎么会和区师傅顶撞?
  整个集玉堂放眼瞅,连着公主在内,也没有谁能和区兰颖硬气的。
  "怎么回事儿?慢慢说。"
  姚锦凤说得兴高采烈,可是却说不到点子上:"哎哟,你没看区师傅那脸色,真是白里透青,青里透红,别提多难看了,后来一句不说甩手就走了,所以我们才回来的这样早呀。"
  小冬也不指望她,转头问沈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沈蔷脸色古怪,不知是想笑还是怎么样,把手里的茶盏放下:"唉,我可真开了眼界了。那位李姑娘啊,真是……"
  原来今天区兰颖教琴曲,是一首古曲。只是刚翻开谱子,那位李姑娘就挑起毛病来了。
  "她说那谱子有误。区师傅说这是琴圣杨敏图录的谱,世人都以杨谱为准。李姑娘却说这曲子原出自乡野,无名氏所录,后来传入宫廷,又由当时的名家范唯重新改编过,自然范谱更加权威……"沈蔷对这些自然比姚锦凤熟悉,小冬也听明白了。
  原来是学术问题。
  但区兰颖的脾气是很较真的,尤其是在琴课上,权威不容触犯。而且这种流派之争实在麻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个十年八载的也争不出个名堂来。
  "那后来呢?"
  "区师傅要赶她出琴室,她让区师傅把集玉堂的规矩讲一讲,有哪一条说师傅能无缘无故将学生赶出去的。只要区师傅找出那条规矩来,她一定立刻出去,而且以后琴课她再也不进来……"
  小冬和沈蔷瞅着对方,一起纳闷。
  "别人呢?四公主没说话?"
  "没有,四公主一句话也没说。"
  四公主是养在皇后跟前,可隔了一层肚皮,李姑娘是皇后亲侄女儿。
  这关系乱的。
  姚锦凤是外行看热闹,小冬和沈蔷也算不上内行,因此只觉得应该有门道,却琢磨不清楚。
  按说一个新来的小伴读,怎么能有胆子和区兰颖顶撞?到底这位李姑娘也是牛脾气爱较真的性子,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话说回来,在京城这种地方,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李家是新贵,圣德太后一倒,压在皇后头上的大山没了,李家现在正是要兴盛的势头。而区兰颖呢?她是清贵,可是说白了,她掌管集玉堂是圣德太后点的头,别的没听说她还有什么靠山。
  是,她是有名声有才气,可是只靠这两样是无法在宫中立足的。
  所以……所以今天她才被当堂顶撞却只能气走吗?
  小冬觉得,要换成三个月前,事情肯定不会这样收场。
  三个月前哪有谁听说过皇后家的亲戚如何如何啊?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虽然区兰颖严厉,但小冬还真不讨厌她。
  说白了,她教学认真,为人严谨,这都不是坏事。何老师傅那么笑呵呵的好好先生自然人人欢迎,可区兰颖也没什么坏心,没针对过谁,也没有不公苛责。
  唉……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就算是在看起来单纯的集玉堂里,也躲不开那些倾轧是非。
  院子里有人说话,接着丫鬟传报:"世子爷来了,秦少爷来啦。"
  姚锦凤兴高采烈,又把刚才那话朝赵吕和秦烈说。她讲的不清不楚,还得沈蔷再解释一遍,赵吕和秦烈才明白过来了。
  姚锦凤又揪着秦烈问外面的雪马雪车怎么弄的,看意思大有也要照样弄一个出来玩的势头。赵吕笑着说:"你知道外面那个用了多少功夫?"
  姚锦凤睁大眼:"多少?"
  赵吕伸手比划了一下:"算上我和秦烈八个人,弄了三个多时辰呢。"
  姚锦凤吐了吐舌头。赵吕眉开眼笑冲小冬邀功请赏:"妹妹可看见了?喜欢不喜欢?本来我想弄个花儿草儿的,那些不坚实,看不了多久就坏了。"
  小冬抿着嘴笑:"挺好的。哥哥和秦哥哥辛苦了,下次别弄这么费事的东西。"
  "不费,不费。"赵吕笑得简直称得上谄媚:"你要喜欢,下回我们再做些更有趣儿的。"
  小冬心里有事儿,晚饭吃的就不怎么香。秦烈一直注意她,红绫端药来的时候他趁机会小声问:"是不是伤口疼?"
  那么细的一点儿伤早不疼了。
  小冬小声说:"学里有人吵架……"
  秦烈想了一想:"要嫌她们吵,你就避开,别上前就行了。"他还多嘱咐一句:"你和姚锦凤在一起,她气力大,就算有什么冲撞磕碰也能护着你。"
  小冬心说她力气肯定大,而且好象还有点功夫在身上。可以她那个爱凑热闹的个性,指望她还不如指望沈蔷有用呢。
  再说,秦烈毕竟不了解集玉堂。这里面姑娘们明争暗斗是有,但是真撕破脸打架,那她们是干不出来的。一个个弱不禁风的,能打出个什么结果来?难道互相拿指甲又抓又挠么?
  她只是点头说:"嗯,我知道。"
  虽然不至于受秦烈担心的那种殃及,但小冬心情也不怎么好。
  她预感到,皇后那位娘家侄女儿对区兰颖的顶撞,只是一个开始。区兰颖退让了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怕会一直到她退无可退无处可退的地步。
  而且,这也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以前圣德太后居高临下,她又不是皇帝亲娘,想必宫里头的女人全卯足了劲儿要把她拉下去。现在她是被拉下去了,那些女人们松一口气,再腾出手来,就该开始互相折腾了。
第五十四章 抄经
  小冬总觉得冬天漫长无比,可是这个冬天似乎过得特别快,好象才一转眼,春风就吹来了,花园里堆的雪老虎雪羊雪牛,十二个正好凑成十二生肖,也都融化了。
  小冬现在的字写得也算端正了,她替圣慈太后抄经还能顺便练字,一举两得。
  圣慈太后打从心底喜欢她,小冬能感觉得出来,不象其他人,也殷勤,也笑着,可就是让人觉得有点儿碜得慌。
  那笑里不知道都藏着什么呢,要只藏着刀还算简单的。
  皇帝很喜欢到圣慈太后这儿来,娘俩就算不说话,光是对着杯茶他也能坐半天。这本来不算什么事儿,小冬知道自己老爹安王来了也多半是干坐不说话,圣慈太后对着两个亲儿子,嘴象抹了胶一样就是张不开。而皇帝和安王也不可能和她说什么家常话。倒是小冬没顾忌,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花园池子里的红鲤鱼被姚锦凤钓起来折腾得快不行,还有,赵吕和秦烈不知从哪儿给她弄了条小狗。不管是多琐碎的事,圣慈太后都笑眯眯地听着。
  可惜这样的安生日子没过多久,长春宫里就再也清静不起来了,皇后,明贵妃,张婕妤,数得上号的女人们都爱往长春宫来。
  她们当然不是来对圣慈太后尽孝心的。
  要不是皇帝总往这儿跑,估计她们也来不了这么勤快,这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婕妤和皇后的端庄,明贵妃的秀雅都不同,她看起来简直不象六公主的娘而象她的姐姐,脸庞小巧,眼睛水灵灵的象是会说话一般。
  小冬真佩服她们,那么会找话题,圣慈太后不出声,她们也笑容满面的能说整个上午的话都不冷场。
  而且时不时的话题就会转到小冬身上来,旁人还罢了,张婕妤那个亲切和善,好象小冬的亲娘一般,又是嘘寒又是问暖,又是夸赞又是抚慰——
  宫里头没什么真正的秘密,皇帝偏爱小冬,对她的关注还胜过膝下的三位公主,这事儿没谁不知道。
  "郡主真是孝心可嘉,比我那个不听话的蕊儿不知强了多少倍,太后娘娘真是有福之人,孙女儿如此孝顺。"
  被点名的六公主站在一旁,看着还是笑吟吟的,不过小冬看见她握着帕子的手指攥紧了。
  小冬只装腼腆害羞,看看圣慈太后,低下头继续抄写。她字写得既大,也慢,抄了半天才不过半页。六公主凑过来:"小冬妹妹,我替你抄几页吧,你歇一歇。"
  小冬转头,看圣慈太后轻轻点了下头,才朝六公主微微一笑,起身将位置让给她,自己拉着沈蔷的手坐到一边儿去。
  圣慈太后把她的手拉过去,轻轻替她揉搓,问她:"累了吧?渴不渴?有煮好的果儿茶,让人给你端来。"
  宫人端来茶点,呈给小冬一盏,也给沈蔷端了一盏。
  这果儿茶甘甜里带着股淡淡的酸,热热地喝下去,果然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六公主赵蕊握着笔杆的手微微发颤,果儿茶酸酸甜甜的香气直往她鼻孔里钻。
  凭什么啊?她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从小谁不夸她聪明漂亮?可为什么从这个小冬一来,好象所有的事都变了呢?
  她堂堂一个公主竟然还得在这小丫头面前讨好卖乖?
  父皇也好,太后娘娘也好,甚至现在自己的娘都对她耳提面命,让她在学堂里务必和小冬融融洽洽地好好相处,哪怕不能讨好了她,也一定不能得罪了她。
  六公主想起昨天听人说的一句话来。
  叫物以稀为贵。
  安王只有赵吕一个儿子,所以他是当仁不让的世子,再没别个人和他抢。而小冬是安王唯一的掌上明珠,自然万千宠爱在一身。
  东西只要一少了,就稀罕了。
  可他父皇,儿子不少,女儿也好几个。前头两位公主一位夭折,一位已经出嫁,皇上眼前现在还有四公主五公主和她三个人,还有一个没长大的老七,才刚过周岁。若是父皇也只有她一个女儿……那该有多好。
  什么好东西都是自己的,不用和人分,不用和人比——小冬那穿的用的,比她阔绰奢侈得多。记得下雪的时候,她穿来一件通体纯白没有半根杂毛的狐裘,虽然当时大家都没说什么,可是背后谁不眼热?
  也就是安王能这么疼闺女,旁人家一来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再说,就算有,也未必肯给女儿穿。
  六公主胡思乱想,心里竟然冒起一个念头,做这个公主还不如做安王叔家的郡主好……
  她忙敛气静心,可是这个念头顽固之极,在心里扎了根就不肯走了。
  小冬吃的好,用的好,安王疼宠,赵吕呵护,连父皇和太后娘娘都偏疼她。
  连自己的娘张婕妤都说过,将来小冬要是嫁了谁,那人肯定是修了十八世的功德交了华盖运了——
  有安王和赵吕在,那人的前途是不用愁了。而小冬将来那嫁妆,不用说也是丰厚无比。
  张婕妤又是眼热又是含酸地说了半句:"只怕将来几位公主的加起来都及不上人家的一半儿呢……"
  张婕妤声音小,可六公主听得清清楚楚,也记的牢牢的。
  她侧头悄悄望一眼,小冬正挨着圣慈太后坐着,笑嘻嘻地不知道和圣慈太后说了句什么悄悄话,一向淡漠的圣慈太后笑盈盈地。小冬拿了一枚果子递到圣慈太后嘴边,圣慈太后居然也就着她的手就吃了。
  六公主赶紧低下头去,她怕别人看见她的神色。
  她不怨圣慈太后偏心。
  这世上谁的心不偏?
  可是她怨的是,为什么那些人,偏心不偏给她呢?
  小冬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
  不过她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什么。
  六公主在低头抄经,皇后正坐在那儿,嘴角边带着一丝浅笑,听明贵妃和宋婕妤说话。
  谁也没有看她。
  可是小冬刚才明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象锥子一样。
  她的直觉很灵敏的。
第五十五章 马球
  等她们从长春宫出来,小冬问沈蔷:"刚才你有没有看到……"
  "什么?"
  小冬摇摇头:"没事。"她又问:"河东可有信来?"
  沈蔷摇头:"静哥这会儿肯定在专心攻读备考。这不用担心他,必能考中的。只是到时候进场天气大概还热,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消……"
  小冬也很有信心。沈静既有真才实学,又有家世背景,再加上早就声名在外,这个头名解元必是八九不离十的。
  "考完了他什么时候进京来?"
  "我也盼他早点儿来啊。"沈蔷有些闷闷不乐:"不过芳姐年底要出阁,他总得等这事完了才能来。"
  小冬看她有些怏怏不乐的样子,小声说:"要不,我和父亲说一声,你回去送送芳姐?"
  沈蔷咬着唇,看来很矛盾,最后还是说:"算了……"
  沈芳这一嫁出去,以后想见面可就困难了。
  提起沈静来,小冬还真有点儿想念他了。不知道这个躲在假山石洞里偷读侠义小说的温润少年,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不过相比起来,小冬还是觉得赵吕和秦烈更亲近。赵吕不用说了,秦烈么……
  集玉堂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小冬左右看看,叫住经过的女官:"怎么没有人?下午不是画课吗?"
  女官笑盈盈地说:"何师傅给了半天假,她们都去看马球了。"
  小冬恍惚记起,赵吕是和她提过一句,她没有留意。
  "在哪儿?"
  "在东苑。"女官执勤地说:"郡主要去看吗?这会儿怕是已经开场了。"
  小冬想了想:"好。"
  沈蔷好奇地问:"谁和谁打?"
  "嗯,二皇子,三皇子,都上了场了。"
  小冬一琢磨,没听赵吕提过要上场,也是,他身量不足,和三皇子他们差着几岁,应该不会上场去打。
  还离着远远的,就听见一阵欢呼声。
  这辈子,小冬还没赶趁过这种热闹。
  从侧门穿过去,声浪简直震得人站立不稳。沈蔷紧紧拉着小冬的手,从外围绕过去,小冬先看见赵芷,她满脸通红,又跳又叫,简直是声嘶力竭。
  场上马蹄翻飞,骑手穿着护甲戴着盔帽,小冬只看得出一队穿红,一队穿黑,看身量都是少年。
  小冬是头一次看马球赛,四周人声鼎沸,鼓声喧天,小冬大声喊赵芷,可是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拍了赵芷两下,赵芷才回过头来看见了她,连忙往边上站站,让了个位置出来。她朝小冬说了两句话,小冬茫然地看着她。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成了聋子。
  赵芷凑到她耳边大声问:"你们怎么才来?"
  小冬也凑过去大声答:"我去长春宫了!"
  赵芷点点头示意听到了,指着场上的人说:"红色的那一队就是三皇子领的人!"
  场上一南一北两个球门,小冬捂着耳朵在纷杂的马蹄扬尘之中寻找球的踪迹。
  赵芷拉着她说:"你看,你看,那里。"
  马蹄踏在地下发出沉闷地声响,有人快速从她们身前不远驰过,球杆高高挥了起来,击球的时候发出那种声响让小冬本能地打个哆嗦。
  "要进了要进了!"赵芷兴奋地瞪大了眼,她抓着小冬的手使劲儿摇晃,差点儿把小冬晃散了架。
  果然,快到球门的时候,那勒马探身,一杆将球直直击进了球门中。
  "当"的一声锣响,赵芷和身边那些女孩子一起尖叫起来,拼命地跺脚挥手,还有人把自己的帕子荷包什么的纷纷朝场中丢过去。
  小冬忍不住想翻白眼。
  这……咳,未免太热情了。这东西扔过去能砸着谁可没准儿,更大的可能是被践踏踩碎。
  可是小冬料错了,场中穿红衣的那队少年纷纷停了下来,伸手来接这些东西。有的人便恰好接中。赵芷扔的是块帕子,软软地朝下落,被一人用球杆挑中,拿到手中还朝这边挥了一挥。
  赵芷的嗓子都叫哑了,小冬真怕她会晕过去。
  少年们的身量看着都差不多,小冬也分不清场上哪个是哪个,更看不出有没有她认识的人。只看了一会儿,她就觉得有点撑不住。暮春的阳光照得人眼前发晕,这里实在太吵,小冬觉得自己的头一跳一跳地涨得疼,她朝后退了一些,沈蔷忙也跟过来扶着她。
  "怎么了?"
  小冬微微摇头。沈蔷看了一下,指着一顶布伞下的椅子:"咱们去那边儿坐着歇一会儿。"
  她们穿过人丛朝外走,沈蔷安顿小冬坐下,吩咐人去端茶来。
  从这里也能看见广场里头的情形,穿红衣的那一队又进了一球,喝彩声山呼海啸一般。
  小冬喝了两品茶,还觉得心怦怦跳的厉害。沈蔷有些不安:"要不咱们先走吧。"
  小冬摇了摇头:"好多了。"
  离着远一些,便不象刚才一般觉得惊心动魄。她还认出熟人来——虽然离着远,可是那些少年们之中有两个人的身量明显不同。
  那不是有门板之称的罗家兄弟么?
  他俩人都穿着红,那就是和三皇子一队。
  黑色那边看着也都是少年,不知都是些什么人。
  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小冬回过头来,赵吕正朝她嘿嘿笑。
  "妹妹你也来了?"
  "哥哥。"
  "来看马球?"赵吕看起来深以为憾:"可惜我不得上去,不然也让你看看哥哥的英姿!"
  小冬噗哧一笑:"你刚才在什么地方的?"
  "我在那边儿,远远看着是你,就过来了。对了,你瞧见秦烈了吗?"
  小冬一怔:"秦烈也上去了?"
  赵吕点头:"是啊,你看,那边儿,那个腰里系着蓝带子的就是他!"
  赵吕一指,小冬也看见了。
  那是秦烈?怎么他也上去了?
  而且,他怎么是穿黑的?
  那人骑着一匹黑马,又是一身黑衣,腰间果然系着一条镶蓝的宽皮带。
  就在赵吕说的话时候,秦烈正催马上前,球就在他前方不远,可是已经有两个穿红的赶在了他的前头,一左一右,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得,别人也没长这么宽的身量,那拦路的不正是罗家兄弟么?
第五十六章 受伤
  小冬心都提起来,看秦烈并没有改变方向。更没有放慢步伐竟然直朝着两人冲了过去,眼看就要撞上小冬啊一声扭头扎进赵吕怀里不敢再看,赵吕忙抱着他哄:"不怕不怕,没事的"
  小冬再装过头来看的时候,秦烈正连中直穿过去。人带马从罗家兄弟中间的窄缝直穿过去,两扇门似地罗
  家兄弟竟然给撞的被迫超一帮避让。
  秦烈的动作并不花巧。也看不出来有特别大的劲力,伸杆一挑,将那球带了起来,再直直一击打进了球门
  里。
  赵吕给他鼓了几下掌,才转头对小东说:"秦烈真有几下子,又看在马背上没人是他对手。"
  小冬纳闷:"他有这么厉害?"
  赵东点点头,又说:"他厉害也没有用,其他人都不像样子,刚才还有两个,旁人还没到他跟前。自己先
  从马上摔下来了。也不只是真帅假帅,秦烈一个人也撑不起来,只是尽力输的不那么难看就是了。"
  小冬虽然对马球一窍不通,可是穿黑衣的那边除了秦烈,其他人的却都不怎么样。虽然看起来跑来跑去的
  也没停下,球杆举着,也挺忙活挺卖力的,可是这是打球又不是赛马,你离这球有十万八千里,就算跑的
  再换有啥用?
  我本来不可以接人给他们的,秦烈说没关系,他说他也好久没好好活动筋骨了。
  如果另一边不是皇子,这场马球应该不会打成这个样子,这简直成了二皇子三皇子那边的表扬赛。
  小冬不再看三皇子那一边的纵横得意,她的视线专心地随着秦烈移动。
  暮春的天气有一股燥热,小冬的脸颊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全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最后的结果当然毫无悬念,皇子队获胜,秦烈那一边的人看起来对着结果也是乐见其成,红色黑色两边的
  人拉马在场中排成两行,面对面持杆行礼。三皇子摘下盔帽笑着说了句什么话,他们便嘻嘻哈哈凑在了一
  起,秦烈和他们说了几句话,掉头朝场边来。赵吕朝他用力挥手,大声问:"累不累"
  秦烈翻身下马,把头上的盔帽摘了下来,笑着说:"不累"
  他的头发只用一根带子系着,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汗意。在太阳下看起来有一层淡金的光泽,威武非凡。
  小冬看着那边欢腾庆祝的人,没来由得觉得那些人实在幼稚小气。
  明明是假打,输赢都算不得真,还这么兴高采烈。
  她不知道和皇子打球,输赢且不说,若是皇子真有了磕碰损伤,这些人只怕都有麻烦。
  小冬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擦汗。"
  秦烈两手将帕子接过,却没有用,折了一下放进袖子。自己抄起腰间的汗巾摸了两把。只隔着木栏,离得
  近,小冬可以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汗意。皮革味道,尘土气息混在一起……老实说,并不太好闻。
  可小董不介意,挽着赵吕的手,隔着栏杆对他笑。
  赵吕说:"你去把衣裳换了,咱们一块儿回府。"
  秦烈答应了一声。
  三皇子走过来,笑着对秦烈说了句"好功夫"
  秦烈客客气气地也说了两句奉承话。
  三皇子说:"回头我在清熙轩摆酒,一块儿来吧?"
  赵吕说:"我们这就要回去了,喝酒哪天都行,下回吧."
  三皇子也没勉强,说:"那就下次一块儿。"还和小冬说了句:"小冬妹妹,还去不去落霞池赏花了?"
  小冬没精打采的说:"桃花都谢了。"
  "那也可以看旁的花啊。"
  他面目英俊,态度大方。其实并不招人烦。
  可小冬心里总对他有点疙瘩。
  有别的原因,到主要是因为姚锦凤……
  咦?小冬想起来了,姚锦凤呢?
  刚刚马球打的热火朝天,场边上人也乱了,小冬没看见他站在哪里,现在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女孩子们也都陆续走了。怎么不见她人影?
  他左顾右盼,赵吕问了句:"怎么了?"
  "锦凤姐……不知道去哪了。"小冬问沈蔷"你瞧见她么?"
  "刚才好像瞥见一眼"
  正说着,姚锦凤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脸红扑扑的。娇艳无比,引得远远近近的少男少女们目光都钉在她身
  上移都移不开。
  沈蔷责备地问她:"你跑哪去了?"
  "没去哪。"他笑盈盈地说"要回去吗?"
  小冬往后看了一眼,没看见三皇子站在那儿,大概是已经走了。
  到现在小冬也没确定他俩到底有没有什么超友谊关系
  她希望没有。
  但愿没有吧。
  沈蔷刮脸羞她:"你啊你,你那五十遍抄完了没有?"
  姚锦凤今天又把一首诗给搞错了。
  赵吕饶有兴致地问:"又是那个要抄五十遍了?"
  沈蔷不知想起什么,嘴一撇:"问她自己吧。"
  姚锦凤嘻嘻笑着躲到一边去。赵吕携着小冬一只手说:"来,妹妹,咱们做一辆车,你和我说。"
  大概沈蔷是不好意思。
  她上了赵吕那辆车。和她那辆规制是一样的,不过车帷什么的颜色都不一样。小冬贴着赵吕耳边小声说:
  "上午汪师傅又题背诗来着,锦凤姐又背错了。她背的是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说到这儿她顿一下,眯着眼笑盈盈滴看着赵吕。赵吕心领神会,马上从荷包里摸出小金豆来孝敬妹妹:"
  妹妹接着说"
  小冬欣然笑纳了哥哥的零用钱,装进自己小荷包之后,才说:"下头她有背,与君离别日,是妾断肠时。"
  赵吕一怔,哈哈笑出来,:"你们那汪师傅很是古板,大概被气坏了吧。?"
  小冬说:"汪师傅早习惯了。其实锦凤姐人聪明的很,可是总是不用心。心思总部在书本上。
  秦烈听的清楚,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来。
  他笑的并不是姚锦凤又出来错。
  而是小冬……
  小冬的眼睛眯成弯弯月一样,苹果似地脸儿显得慧黠又顽皮
  其实……
  秦烈摸摸自己的荷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腰间也总装着散珠子和现金豆子、
  也许,他希望哪天小冬也像讹诈赵吕一样来讹诈他一回吧。
  回到安王府,小冬眼尖地看到秦烈在下车的时候。手扶在车辕边顿了一下。
  赵吕伸出手来把小冬抱下车,拉着她朝里走。小冬忍不住转头,问:秦哥哥,你手可是伤着了?"
  秦烈正想说不碍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顿了一顿,说:"被罗维的球杆擦了一下,也没什么。"
  "没什么?"小冬说:"让我看看。"
  她不由分说,过来把泰烈的袖子卷了起来。
第五十七章 春雷-20
  秦烈肌肤色深,可仍然能清楚地看到手腕上有一道淤痕,高高肿起来。
  小冬吃了一惊,看着都替他感到疼。
  "这还叫没什么?怎么伤的?"
  "就是错身过去的时候被杆头扫了一下,没大碍。"
  小冬抬起头来,秦烈好像肿的不是自己的手一样,居然还朝她笑,笑得还挺开心:"真的没事,以前比这再厉害的也是家常便饭。"
  敢情儿这还……
  小冬伸指头在肿起来的地方戳了两下,果然秦烈嘴上说不疼,眉头却皱了起来,笑容也僵了。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疼就不要强撑啊。
  "让太医给你看看吧,这要是……"
  赵吕忽然挤了过来,抢着把秦烈的手托过去:"对对,让太医来看看,"
  秦烈和他对视了一眼,赵吕的笑容有点点狰狞的意味:"让太医给你'好好'看看。"
  等小冬换了衣裳再过来,看见秦烈被缠成一个硕大白球的右手,顿时呆了。
  "这……"
  她记得秦烈只是手腕有伤吧?怎么缠成这个样?右手全不见了,从小臂的一半就被白布一层层一圈圈地扎了起来,秦烈抬手,袖子滑下去,露出来的却是一个大大的圆球,乍一见真吓一跳。
  赵吕笑嘻嘻地说:"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太医也说要谨慎为上,最好少动。这样抱起来是最妥当的办法。"
  说得也有道理……
  可是小冬还是觉得有些怪异,缠成这个样,那他吃饭,如厕,洗脸这些日常事务都没法自己做了吗?
  "晚饭啊,晚饭不用担心,我喂他吃。"赵吕哈哈笑,用力拍打秦烈的肩膀,拍得啪啪直响:"我们是好兄弟嘛。"
  太奇怪了……
  小冬看看大笑的赵吕,又看看有些僵硬的秦烈。
  肯定有哪儿不对劲。
  等小冬一出去,赵吕那张笑脸就变了味儿,手也收了回来,坐到了桌子另一边。
  这一场喧闹的马球赛,让小冬一直到晚上都静不下心来,耳边总觉得有什么声音在嗡嗡作响,闭上眼就能看见马蹄激烈地踩踏争搏。
  胡氏问她怎么晚上吃得少,她说因为天气燥热。
  "正是,今天热得太怪异,晚上说不定要下雨。"
  小冬睡得不安稳,隐隐听着惊雷声响,她从梦中惊醒。
  红绫已经赶着披衣进来,端着灯。
  "郡主?"
  "下雨了?"
  "是啊,刚打了雷,真响。"
  她怕小冬吓着,小冬却说:"打开窗子看看。"
  她极坚持,红绫只好应了一声,过去推开了一扇窗子。
  风顿时刮屋里来,带着泥腥气和潮意。
  一道电光闪过,将窗外的一切映得如同白昼,瞬息后又归于黑暗。惊雷声滚滚而来,小冬只觉得屋瓦仿佛都在震颤,红绫给她披上一件衣裳,又回去倒茶来。
  小冬捧着茶盏,茶烟袅袅弥散,浅香盈盈。
  急雨哗啦啦地落下来,打在屋瓦上挑檐前,声响便如白天听到的那急促连贯的马蹄声一样。
  "还早呢,刚过三更,睡吧。"
  小冬摇摇头,抱着起头坐在那儿发呆,雨声灌满了双耳,天地仿佛都被这声音彻底淹没了。灯光从敞着的窗口照出去,外面的雨线被映得闪亮发光,仿佛一道道银线划破黑幕。
  外间也亮起了灯,听着有人说话。
  红绫起身去看,回来说:"沈姑娘也让雨惊醒了,看着咱们这边亮起了灯,让丫鬟过来问了一声。"
  说着话,沈蔷自己也过来了。她穿着水红的软纱的小衣睡裤,披着件斗篷,脚上的鞋子已经让雨水打湿,就脱了放在了门口,赤脚走了进来。
  "你也醒啦?"沈蔷脸上还有浅睡晕红,头发也散着,打着呵欠挨着小冬坐了:"我来给你作伴儿,省得你让打雷吓着了。"
  小冬笑了:"我可没害怕,你别是自己怕打雷吧?"
  说着话,又一道极亮的电光闪过,红绫忙替小冬掩上耳朵,雷声瞬息而至,就在头顶炸响了,这一声雷响声势惊人,震得窗棂案几桌架都跟着发颤。小冬只觉得那雷仿佛打在身上,五脏六腑都跟着震得全翻了个身。
  沈蔷花容失色:"我……"她声音有点哑,顿了下,清了下嗓子:"我还没听过这么响的雷呢。"
  红绫这才放下手:"别说姑娘没听过,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不用说,今年夏天一定热。"
  "是么?"沈蔷手还捂在耳边不敢松开,以防再有雷响好能及时掩耳。
  电光闪亮时,后窗的树影被映在窗上,还没长出多少叶子的枝干苍劲虬曲,有如夜枭张开的利爪抓了过来,小冬微微心悸,朝后缩了缩,靠在沈蔷身上。
  沈蔷拍拍她:"别怕,我在家时也听人说,春雷响惊疫鬼,越想越好,把疫病邪气都惊散了,这一年就康康泰泰地过了。"
  小冬点点头。
  都没了睡意,第二天又不必去学堂,沈蔷说:"咱们玩儿一会儿再睡。我去拿棋子,咱们来掷子还是猜枚?"
  红绫说:"这个人少可不好玩。"
  沈蔷一拍手:"对,把锦凤也叫来。"
  小冬拉了她一把:"她怕是睡了。"
  "哪能,睡了也得给震醒了。她那么爱凑热闹,不叫她,她明天知道了肯定不依。"沈蔷朝外走,红绫忙说:"沈姑娘稍等,我让人取双雨鞋来。"
  "不用,从回廊上绕过去,湿不着。"
  红绫要替小冬穿衣裳,小冬摇头:"又不出去,拿那个给我披着就行。"
  红绫说:"那也行,不过窗户可不能敞着了。"
  小冬抿嘴一笑。
  其实她还想到窗口去看雨呢,但也知道红绫是绝对不许的。
  就是红绫肯,明天胡氏要知道了,也得剥她一层皮。
  沈蔷去了不多时便回来了,她刚才脸色红润,回来时却粉面苍白,神色不定。
  小冬见只有她一个人,问:"她睡了?"
  沈蔷摇摇头,说:"她不在屋里。"
  小冬也觉得意外:"咦?这么大雨,她还能跑出去玩?"
  姚锦凤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活泼率直,说粗一点就是野性难驯,八成是让雷惊醒了,跑外头去了。
  "她也真是,真让雨浇了生病怎么办?"
  也正应着小冬的话,外面风越发紧了,雨声越来越大。
第五十八章 温泉
  第二天清早雨小了不少,枝头的花被大雨打落了许多,零落缤纷地落在地上,一片湿润轻红。
  小冬问姚锦凤:"你昨晚跑哪儿去疯了?"
  姚锦凤怔了下,咬着筷尖,露出雪白整齐的贝齿,忽然笑了,眼睛忽闪忽闪地:"出去淋雨了。"
  "你也不怕让雷劈了。"
  沈蔷这话说的有些尖锐,让玩笑话听起来一点儿玩笑的意味都没有。小冬看了她一眼,轻声说:"蔷姐。"
  沈蔷低下头来,默不作声,恨恨地往嘴里填了个烧卖。
  姚锦凤并不生气,老实说小冬从来没见她露出过特别不高兴的神情——除了想玩什么做什么而不被允许的时候。
  可那些时候她也只是气闷沮丧,并不发怒。
  "咱们今天做什么?"
  小冬把嘴里的粥咽了下去,想了想:"还下雨呢。"
  姚锦凤兴致勃勃地说:"上次世子说的那个康泉,咱们去跑温泉吧?"
  呃?小冬想起来,赵吕是提起过那么一回,但是上次因为有事没去成。
  沈蔷一边翻白眼一边拿筷子在粥碗里乱戳:"又不是冬天,泡什么温泉哪。"
  "我长这么大还没泡过你。"
  小冬心说我也没泡过啊——当然,她在王府里经常泡一只大桶里,可那是热水不是温泉水。
  被姚锦凤这么一说,小冬也来了兴致:"好,咱们去康泉。"
  从安王府到康泉,再从康泉到安王府,一来一回路上要花约摸四个时辰——一天的大好时光就这么耗在路上了。小冬真后悔没先打听清楚路程远近再做决定。
  这么一算能泡温泉的功夫只剩下很小一点点啊。
  而且更不巧的是,康泉现在人气旺盛——皇后娘娘带着儿子女儿也来了,正好当面遇上。
  出门真该先看看黄历才是,今天一定是不宜出行。
  小冬腹诽着,领着沈蔷和姚锦凤给皇后行礼。
  "别多礼。真是巧了,你们也今天来玩?"
  皇后脸色不怎么好看,小冬恍惚听说皇后近日凤体违和——那是来康泉修养的?
  说实话,皇后的相貌……嗯,秀丽端庄。不过要是小冬说实话,皇后眼睛细,嘴唇稍厚了些,脸庞也显得更丰润些。虽然也绝对不丑,可是……
  在宫里比较数得上的女人,皇后,明贵妃,张婕妤,近日听说还有一个叶美人得宠。叶美人小冬没见过,就她见过的三个里头,论地位排,是皇后,明贵妃,张婕妤。若是按美貌和风情排,那就是张婕妤,明贵妃,皇后,正好颠倒了过来。
  四公主和三皇子陪侍在旁,四公主穿着素丽,一件青衫,不施脂粉,看来温婉动人。三皇子则是一身劲装,十个手指上有六个套着铁扣——他难道是侍奉母亲尽孝的同时还想去骑马打猎?
  不不,应该是因为来时骑马来的,所以才这身打扮。
  "好啦,你们小姑娘玩儿去吧,我也累了。"
  四公主犹豫了一下,皇后说:"你去吧。"
  温泉到底还是泡了,不过又多了一个四公主。
  沈蔷替小冬挽好头发,左右看看,笑着说:"好了。"
  小冬已经等不及了,贴着池子边儿坐着,伸脚试了试,水略有些烫。
  姚锦凤在旁边笑着,把两根辫子一左一右用簪子别上,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四公主靠在池边儿上,在水气中微微眯着眼。
  小冬个儿矮,只在池子靠东边的浅处坐着,红绫宽了外衣,穿着葱黄衫子,腰间系条束带,从小丫鬟手中接过牡丹纹朱漆捧盒来,盒里有一碗鸳鸯酥,一碗蒸杏露。小冬看了看,指指鸳鸯酥。
  红绫捧过碗,拿钥匙喂她吃。
  "唔……舒服。"小冬眯着眼,这鸳鸯酥甜中带酸,冰冰凉凉,像冰淇淋似的,泡温泉时候吃再合适不过。她仔细品了品味儿:"以后咱们勤来来,多泡泡才好。"
  红绫轻声说:"正是呢,这泡温泉对身子大有好处,还听说常泡这个,肌肤也更好。"
  四公主抬抬眼,忽然问:"你身上是蔷罗纱?"
  红绫忙答了句:"是我们郡主裳的。"
  四公主点点头:"这吃的什么?给我也端一盏来。"
  姚锦凤忙说:"我也要。"
  她穿着件素纱衣,被浸湿了贴在身上,发似乌云,肤光如雪,衬着红扑扑的脸儿,美得让人目眩。小冬虽然平时看惯了,可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她的美貌。
  姚锦凤的身形曲线玲珑优美,从头到脚都像是上天精心琢磨的艺术品。
  这么一位佳人,真不知道她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又有什么人有福气将她娶了去。
  小冬吃得眉开眼笑,脸儿被热气熏得红红的,鼻尖儿上除了一层细汗。
  "今天下雨,要不然往后面去,还有露天的池子,风一吹过来,池上的水烟跟雾一样。"四公主轻声说:"我小时候和幕后来了一回,玩着玩着却找不着跟着的人了,四下里和野地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吓得大哭起来。"
  小冬在心中描绘了一下那种人浸在泉中,水烟袅袅山风微茫的情形,向往地说:"嗯,下回我们也去。"
  "那说定了,回头一起去。"
  沈蔷和小冬你拉我一下我戳你一下,互相泼水嬉戏。姚锦凤泡了一会儿便起身上去。小冬有些意外,一手还掰着沈蔷的手指头,"咦?你不泡啦?"
  "热。"她说:"你们玩,我出去歇歇。"
  小冬没觉得什么,沈蔷的手却微微一僵,抬起头来:"你这样子怎么去外面?"
  "那有什么。"姚锦凤从屏风后探出头,一手拧辫稍儿的水,一手接过了丫鬟递过来的衣裳,很快换好了衣裳穿束齐整,笑着说:"我去去就来。"
  小冬想了想,问四公主:"四姐姐,你知道观星台吗?"
  四公主说:"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我哥哥说,观星台筑在宫中最高处,从那儿能俯瞰整个京城。"
  "那倒是,不过一般除了钦天监的人,也没人上那儿去。"
  "我就是想从高处看一看京城是什么样儿。虽然住在京城里,可是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可不知道呢。蔷姐,等天晴了咱们一块儿去吧。"
  沈蔷往外看了一眼,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第五十九章 探病-40
  小冬像被泡塌了架的面条儿,软绵绵地趴了下来。红绫替她梳了头发,又捧过纱被替她盖上。
  "郡主睡一会儿吧。"
  "嗯……"小冬迷迷糊糊地问:"锦凤姐呢?"
  "姚姑娘还没回来。"
  小冬眯着眼,又想起来,"嗯……那蔷姐姐呢?"
  "沈姑娘也说要出去散散热。"
  哦……真有这么热吗?一个两个都往外面跑。
  小冬眯了一会儿,觉得好像根本没睡着,红绫轻声问:"郡主,起来了吧?该回去了。"
  小冬打了个呵欠,觉得这一觉睡得真是神清气爽,懒洋洋爬起来任红绫穿衣穿鞋。
  沈蔷已经回来了,坐在一边儿发呆。
  小冬好奇:"你不是去找锦凤姐了?"
  沈蔷转过头,怏怏不乐:"没瞅见她。"
  红绫吩咐着:"都仔细收拾,别落下什么东西。"
  小冬穿鞋下地,姚锦凤恰从外头进来。
  小冬泡了温泉,又美美睡了一觉,脸儿显得红倒是没什么。姚锦凤去外面转了小半天,外头雨细风凉,她的脸倒显得比小冬还要红润。
  "咦?这就回去了?"
  沈蔷看她一眼:"你要舍不得,就住下好了。"
  小冬也真有点儿舍不得走,不过她也知道,让她出来玩玩儿可以。要住下,非得有安王点头,赵吕陪同不可,不然这一大一小绝不能同意。
  红绫将小冬换下的衣裳收起来交给丫鬟捧着,笑着说:"再不走,天黑前可回不了府了,王爷和世子难免要挂心。"
  她是真没说错,小冬她们回去的半路上就遇着安王打发来接她们的人了,两拨人会成一路朝回走。一进府门,赵吕就赶了过来,捧着小冬左看右看,发现她齐齐全全一根儿头发没少,才松了口气:"妹妹气色倒好,康泉那好玩儿么?"
  "好。"小冬用力点头:"下回哥哥再带我去。"
  "好好,"赵吕那头点的叫一个快:"下回我陪妹妹去。对了,去见父亲吧。"
  小冬应了一声,赵吕牵着她的手一起去见安王。小冬看看前后,只见赵吕一个人:"秦哥哥呢?"
  赵吕噙着笑说:"他有事儿,忙着呢。"
  小冬还想问他忙什么,已经走到了廊下,安王在屋里说了声:"进来吧。"
  自从圣德太后被扳倒了,安王好像比以前跟忙了。小冬赵吕进去后先请安,小冬一头扎进安王怀里:"父亲好些天没在家里用晚饭了。"
  安王摸着她的头发,似乎还能感觉着温泉水留在上面的淡淡潮意。
  "温泉好玩吗?"
  "嗯。"
  "今晚咱们一块儿用饭,让厨房多做两个好菜。"
  "好。"
  小冬老实地坐到安王旁边的椅子上,听着安王问赵吕今天学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左耳进右耳出,揪着安王玉佩上的穗子玩。
  结果那两人的话绕回她身上:"小冬,今天在康泉,你见着皇后了?"
  小冬抬头:"见着了,还见着了四公主,三皇子。皇后娘娘气色不十分好,是不是去康泉休养的?"
  安王问:"皇后说了什么吗?"
  "没有啊。"小冬想了想,除了两句客套话,什么也没说。再想想,泡温泉时四公主也没有说什么。不过她倒想起另一件事来:"父亲,蔷罗纱有什么说法吗?"
  "也没有什么。"
  小冬问完了就知道自己没问对人,对于这些闺阁女儿们感兴趣的话题,他怎么说得上来?这些应该去问胡氏才对,她才是这上头的行家里手,吃穿用度样样提得起放得下了如指掌。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小冬顺口说:"今天我们泡温泉,四公主问红绫身上穿的是不是蔷罗纱。"
  那是今年开春小冬得的份例里头,她一个人可穿不了这么多。出了红绫和红英,还给赵吕身边的两个大丫鬟书香墨香也都各做了一件,反正是在里头穿,也不打别人的眼,今天巧了,让四公主看见。
  大概是比较贵。
  这蔷罗纱又密又软,明明看着薄,可是掂在手里却沉沉的很有质感,拿来做了贴身穿的,别提多舒服了。
  晚上果然多做了两个菜,都是要下大功夫的,也是小冬爱吃的。
  小冬早注意安王似乎不动荤,一个人用饭的时候桌上全是素的,于是特意拿汤匙舀了鸡丝和虾丸给他,安王也就笑纳了。
  小安一回头看见赵吕眼巴巴瞅着自己,仿佛饿了三天没得吃上饭一样,忍着好笑,给他也舀了一勺,赵吕这才眉开眼笑。
  小冬咽了一口饭,想起秦烈来。他的手不知好些了没有,要还是包成个大球样儿,饭又怎么吃呢?
  这事儿她一直惦记着,晚上她回去问胡氏:"胡妈妈,秦哥哥的手受了伤,我去看看他——要带什么东西去?"
  探病好像不太好空手去,可是大家都住在一个府里,难道带篓水果拿捧花?
  这个不用她操心,胡氏已经打点好了,有药丸有吃食,十分妥当,小冬只管空手总过去就行了。
  秦烈来王府这么久,小冬还是头次到他住的地方来,院子离得不远,还没进院门,秦烈已经迎了出来。
  小冬先看他的手,虽然还包着,可是只是缠着手腕。
  "手怎么样了?"
  秦烈活动了两下,笑着说:"好多了。"
  小冬问他:"晚饭吃了吗?你要写功课怎么办?"
  秦烈老老实实一一回答:"晚饭吃过了,这两天正好没什么要写的功课,就是有,也不用急着交,多等两天补上也行。"
  盒子里装着治跌打的外用药,还有码得齐齐的点心之类,秦烈笑着说:"我又没什么重伤大病,不用这么麻烦。"
  小冬心说反正不是我备的,根本不麻烦。
  "今天你们去温泉了?"他说了这句,小冬已经在肚里替他接了下半句,果然两人一个张嘴一个心想,同时冒出句:"好玩么?"
  今天已经好几个人问过了,赵吕问了安王问了胡氏问了,小冬就知道秦烈肯定也得问这个。
  "挺好的,就是不能泡太久,要不身上都没力气了。"说这话时,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侍儿扶起娇无力"那句诗来,忍不住给雷得哆嗦了一下。
  茶端上来还没喝,门外有人说:"世子来了。"
  话音未落,赵吕已经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第六十章 邀约
  赵吕看看小冬又看看秦烈,笑了。
  小冬怔了一下。
  赵吕在门边,灯影在他脚边长长地拖曳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赵吕已经长高了,也长大了。他现在已经不像小冬初见他时那样稚气未脱。他长高了许多,已经有了少年长身玉立的姿态。
  在赵吕眼中,小冬也长大了。
  记得头次看她的时候穿着短袄,头上扎着绒花,坐在床边上,脚沾不着地,悬着,鞋头还有两个小绒球,乖乖地一动也不动,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脸蛋儿闳通通的,像个布娃娃一般。
  赵吕也说不上来当时什么感觉,他知道自己有个妹妹,不同母,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早就没有了印象。可是有的时候,难免会想起来这个妹妹。然后见着小冬的时候,那些模糊的想象像画纸上散碎凌乱的细线陡然间重叠结合在了一起,染上了鲜亮的颜色,然后吹一口气,画中人活了过来。
  他想象中的妹妹,就是这个样子,一分都不差。
  而那个时候他也知道,姚青媛的病,好不了了。
  这个像娃娃一样又乖又可爱的妹妹,也和他一样,成了没娘的孩子。
  赵吕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变得高大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照顾好妹妹,把她失去母亲的缺憾也补给她。
  以前赵吕总羡慕别人家母慈子孝,姐妹兄弟和乐融洽。从小冬被接回来,赵吕就再也不羡慕旁人了。相反,他觉得别人得倒过来羡慕他。
  谁家还有这么可爱懂事听话的妹妹?更不要说妹妹对他也是一样好。
  赵吕像一只看守宝藏的恶龙,警惕着每个靠近的人。
  这倒和男女之情没关系,毕竟小冬离淑女窈窕还差着老远。
  他就是不想让别人在妹妹心中抢了原本该属于他的地盘。
  以前沈静来时,他曾经对沈静生过提防之心,不过那时候他也没细想,而且沈静和小冬也不亲近。
  可是这个秦烈……
  赵吕暗地里磨牙。
  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赵吕的心理,小冬多少也明白一点。
  呃,作为被两只小狗争抢的肉狗头,小冬觉得……嗯,还是有那么点虚荣的。
  果然赵吕没等说两句话的功夫就说天色不早了,把小冬给拉走了。
  小冬试探着问:"父亲好像……有心事?"
  她本来只是顺口问问,安王这些天忙得很,今天却早回来了,而且——看起来并不是很轻松。
  "是啊。"赵吕小声说:"现在正嚷嚷着要立太子。"
  啊……这可真是件大事,丝毫不逊于圣德太后移宫的重要性。
  小冬竟然一点也没发现,可见她实在不是个精明的人,起码她没有一点儿灵敏的政治嗅觉。
  太子,就是下一任皇帝。
  "那,是谁呢?"
  "这个……"赵吕小声说:"多数人说是要立嫡。"
  那就是三皇子了。
  "也有人说要立长……"
  没有老大,那老二就是老大。可是二皇子那个出身,那个样子,比三皇子实在差得远。
  "还有人说当立贤,现在皇子年纪都不大,也都没成亲没做过什么事,看不出谁更贤明。"
  呃,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那皇上呢?"
  "皇上没表态。"
  所以一直挺忙的安王,却破天荒的回来早了。是不是外面烦扰纷杂,回家来躲清静?
  也许安王另有打算,不过小冬不明白而已。
  "你在学堂……若是有旁人和你说什么,你不要理会就行了。"
  小冬点头答应。她想起长春宫里头,皇后,明贵妃和张婕妤她们之间的暗潮汹涌,是不是也同这件事有关?
  八成是。
  发丝蹭得有点痒,小冬抓抓耳朵。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也不让我多过几天踏实日子。
  老天保佑锦凤表姐和三皇子没关系吧……要不然这乱糟糟的关系……
  小冬实在有点头疼。
  "没事儿,皇上既然不想现在表态,那些人折腾也没用,过了这阵儿就好了。"赵吕安慰她:"妹妹别担心。"
  "嗯。"
  可这回赵吕没说对,这事儿沸沸扬扬闹了大半年都没停歇,而且好像卷进去的人越来越多。连集玉堂这个应该是象牙塔中女儿国的地方,也渐渐能闻出别的味道来。
  小冬倒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有事找你,你也没办法啊。
  四公主端着一张笑脸,恳切邀请小冬去她那里喝茶,还说有给沈芳的结婚贺礼让小冬转交。
  小冬笑眯眯地说:"可我答应了太后娘娘去抄经的……唔,不如这样,四姐姐咱们一块儿去太后娘娘那里吧?长春宫的茶点可好了。"
  虽然没有事先说好,但四公主又不能去找圣慈太后求证她们是不是有约在先。
  四公主顿了一下,小冬也不跟她多说,直接拉着沈蔷的手,又问姚锦凤:"锦凤姐,你去不去?"
  姚锦凤咬着笔杆出神,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我就不去了。"
  "四姐姐,那咱们一块儿去?"
  四公主犹豫了下,最后还说摇了摇头。
  这种事不是头一回,六公主最主动,已经邀过她好几回。五公主也邀过几回,一时间小冬真成了香饽饽。
  但是这回她可高兴不起来。
  赵吕和秦烈都对她好,小冬可以肯定他们不为别的,就是想对她好。
  可是外面这些人不一样,他们这是项庄舞剑,意不在小冬,是在安王。
  唉,但愿立太子这事儿早些尘埃落定吧。
  小冬现在明白为什么上回逼圣德太后移宫的时候安王要把她送到乡下去。
  她认真考虑能不能不上这个宫学,换个地方上学。听说京城里也有其他女子学堂,有一家琳琅书院就很有名。
  她刚一提起这话头,沈蔷就白她一眼:"你快拉倒吧,这里嫌麻烦,难道换个地方就不麻烦了?只要是安王爷的女儿,你走到哪儿……"
  有宫人迎面过来,避到一旁行礼。沈蔷停下来没说,等走过去了,才说:"反正她们也就是想和你亲近,你不理会就行了。"
  "嗯,我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而且有圣慈太后在,后宫里小冬也不用怕谁。
第六十一章 听墙根
  沈蔷这些天总有些心事重重,小冬问过一次,她没说。
  小冬琢磨,是担心沈静下场考试的事?还是挂心沈芳要出阁的事?
  或许,她是想家了。
  来京城这么久,沈蔷还没有回过河东。
  离乡背井,沈蔷也不容易。
  所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小冬都想对沈蔷,对姚锦凤好一些。
  因为是这个世上,女子实在比男子要艰难得多,出嫁之前几乎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单纯,快乐,无忧无虑。但是这段时光如此短暂,很快她们会各自嫁人,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辛苦持家……那是一个拿起来就放不下的重担,一背就是一生。
  小冬想到将来,有些沮丧,也有些畏怯。
  是的,她有些惧怕长大。
  现在太过于幸福,以至于她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安王和赵吕如此疼爱她,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天下的好东西都恨不得捧给她。
  可是她,终究总是要嫁人的。
  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又会进入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生活?她是不是能应付那样的生活?有公公婆婆,有妯娌姑嫂,甚至,要面对将来的丈夫的妾……
  小冬打个寒战。
  妾?
  那该如何去面对,如何相处?
  是的……安王也有妾,但小冬总是忽视她们。在她心目中,安王府是家,她有父亲,也有哥哥,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别的人,都和她无关。
  这多少有点自欺欺人。
  可是小冬真的想象不出来,如果她将来嫁了人,该怎么应对这类人?
  小冬失眠了。
  躺下来觉得身上燥热,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她把被子踢到一边,从帐子的缝隙里朝外看。云屏烛影,夜风幢幢。
  小冬说不上来她在怕什么。
  也许,她怕的是自己终究要长大,要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
  她披了一件衣衫起来,没惊动旁人,自己悄悄推开门出了屋子。
  外头夜凉如水,月色温存,像是给夜中的庭院铺了一层纱。院子里不知道什么花,晚上依旧开着,香气弥散在空气里。
  小冬沿着回廊向前走,她在屋里时怕有声响没有穿鞋,把两只鞋拎在手里出来的,到了外面觉得脚凉,才想起来把鞋穿上。
  玉芳阁极大,后面的花园里立着一架秋千。
  秋千这东西,玩的时候热闹,但是没有人的时候,秋千孤零零地垂立在那里,也很寂寞。
  夜间看来,尤其是这样。
  小冬站在花树影子里远远看着那架秋千,身上觉得有些凉。
  一个已经成年的灵魂住在孩子的躯壳中,身边的人都当她是孩子,渐渐地,她也快要迷糊起来,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
  孩子是天真的,软弱的,得依附别人才能生存。
  过得太幸福了,所以渐渐沉溺于安逸之中,遇到一点儿难事也先想要逃避。
  这样可不成。
  再说有的事,并不是逃避就能绕开。它还是竖在那里,总会迎面撞上来。
  小冬拢了一下衣襟,该回去了,要被人发现了,非得吓坏几个人。
  她听到细碎的话语声,断断续续的很不真切。风一大,就听不见了。
  小冬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差点连呼吸都屏住了。
  女子的声音说:"……我不想总和你这么偷偷摸摸见面……"
  然后有男子的声音说话,只是他的声音本来压得就低,离得远,听起来更加含混不清。
  是她院子里的丫环和外院的人私会吗?
  小冬已经在肚里唾骂自己为什么想半夜溜出来闲逛,哪怕是为了解闷散心,也可以在屋里推窗望月好不好!
  非弄到现在这么不能进退的地步,要是被那两个人发现了,她怎么办?要是那两个人情急之下对她做出什么来,她哭都没处哭去。
  小冬缓缓挪步,贴墙站着。
  那边两人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小冬又听见那女子说:"……你真喜欢我,就该大大方方说出来,为什么你不说?"
  她最后一句话稍稍拔高了一点,因此听的更加清楚。
  小冬在心里赞同。
  正是正是,他要真喜欢你,去求求管事福海,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这样夜班偷会,真被逮住,两个人都没好果子吃。
  男子的声音却比刚才更低了,也许是心虚,也许是怕人听见。
  不过谢天谢地,他们终于是走了,小冬又等了一会儿,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终于哆嗦着移步回去,起先一步一步像猫一样小心,后来快到门口时加快了速度,事后想想自己都为之惊叹,人的潜力真是无穷,一被危机刺激了爆发起来,她竟然能跑得那么快!而且,动静还很轻,并没把外面值夜的人吵醒。
  她把鞋子一踢,坐在床上。
  腿还在发抖,止不住。
  可能是后怕,不过更有可能是因为她刚才跑得太剧烈了。
  她给自己倒了口茶喝,喝得太快差点儿呛着。
  经这么一吓,她倒回床上倒是很快就睡着了,一夜一个梦都没有做。
  早上起来小冬恍惚着,还觉得自己昨晚做了个离奇的梦。梦里她从房里溜出去,在墙根儿下听见别人私会——
  不,不是梦!
  她的脚底还有灰呢!
  她昨晚确实光着脚溜出去了,也确实听到有人在那里私情偷会!
  晚上太紧张,她都没注意到那两个人到底在哪个角落里,是在墙里还是墙外。
  要是墙里……除非那人翻墙进了院子,不大可能。
  难道是墙外?有可能。玉芳阁墙外面那里有一片竹林,还有几株年深日远枝繁叶茂的大树,要是那两个人在墙外树下,倒是个避人的好地方。
  对,应该是墙外。
  她院子里的人,小冬心里还是有数的。红绫红英她们俩肯定不会,其他的丫鬟,小丫鬟,都是几个人住一间房的,夜里想偷溜出去,难度有点大。
  那是哪一房的丫鬟呢?还有,外院的人,怎么进的内宅?从哪儿溜进来的?这回能溜进一个偷情的,那下回会不会溜进来个刺客?
  小冬越想越惊心,可是,她要怎么办?
第六十二章 婚娶
  说出去?
  可那样事情就闹到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牵连。不说那两个人查出来准要受惩处,就是其他人,包括夜里值守的人,其他的丫鬟,府里的护卫……小冬不用想都知道这个时代查这种事一定是大面积无差别打击方式。
  不说的话,心里总存着疙瘩,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更糟的发展——不知在哪儿听过一句,奸情就像那野草,一放任就会长成连片连天。
  小冬试探着问胡氏:"胡妈妈,红绫姐姐她们,将来也要嫁人吧?"
  胡氏笑着说:"那自然是要嫁的。"
  小冬算算,红绫现在不是十四就是十五,记得有一回做一块儿说话他说过是哪年生人,算一算,年纪不算小了——当然是指在这个时代。要是小冬上辈子那时代,十四五?还没上高中哪,可在这里已经是及笄之年。
  "那她们几岁嫁人呢?"
  胡氏摸摸她头:"你这孩子怎么想起问这个?这事儿府里自有定例,你不用替她们忧心。"
  小冬心说我也不想忧心,这不是觉得女大不中留么,别留出仇人来。
  "那嫁给什么人?嫁给咱们府里的人吗?"
  胡氏显然觉得和小冬讨论这个嫁不嫁的问题很不合宜,于是打岔把话引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小冬又不能把话再岔回来,她一个小姑娘总惦记着嫁人不嫁人的事儿不好,虽然是别人嫁人。
  可是,她自己琢磨的时候,却听说了另一桩嫁娶的事。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要定亲了。
  小冬刚听到的时候怔了一下:"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要定亲吗?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赵芷摇摇头,她嘴里总含着糖,含含糊糊说:"不知道。不过肯定是皇后娘娘要给三皇子择门好亲,二皇子不过是顺带。毕竟他年纪还要大一岁,虽然他不是皇后生的,但是总不能越过他先给三皇子娶亲啊。"
  先前只是几个人私下里窃窃私语,这事未必成真,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宫中也正式传出消息来,可见这事儿是准确了,二皇子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女家姓石,父亲果然名不见经传,是原州府尹。
  小冬纳闷,回去问安王,原州在什么地方。安王命人取了一张地图来,铺开了指给她看:"这是京城。"
  小冬点了点头。
  安王的手往东南斜指,指出得有好远去:"这里就是原州。"
  那离京城可真不近。
  安王又在地图上指给她看河东在哪里,遂州又在哪里。
  小冬赖在安王身边儿不走:"父亲,三皇子真要娶亲了吗?"
  "嗯。"安王摸摸她的头:"男大当婚,自然该成家立业。"
  古人总把成家放在立业前头,小冬想想自己上一世的那个时代,却是要倒过来,立业成家,没有业,哪个姑娘肯嫁啊。所以这里的人成亲总是很早,而现代的人却越来越晚。
  安王现在还是风度翩翩美男子一枚,一点不像中年男人。他成亲也必然很早。
  从安王那儿出来,小冬想了想,抬脚进了姚锦凤的院子。
  姚锦凤难得的安静,正在做针线。大片大片的色彩艳丽的布散乱的铺了一床一地,小冬站在门口只觉得无处下脚。
  "锦凤姐,你这是做什么呢?"
  "做裙子。"
  姚锦凤笑盈盈地把布朝边上踢了踢,空出一条细缝来给小冬走路:"我那一条穿不上了,再做一条。"
  "怎么自己做?你说个样子,让针线上的人给你做也是一样啊。"
  "不一样,"她把手里的针线放下:"别的东西都能让别人替做,这条裙子一定要自己做的。"
  这么多的布,缝成一条裙子,而且极尽绚烂华丽。小冬进屋没一会儿,就觉得眼前有点缭乱发晕。颜色太艳,而且太多了,铺展得眼里没有别的。
  她只是隐约有些担心,才特意来找姚锦凤。
  可是她并没有一点忧色。
  她和三皇子应该是真的没有关系。
  小冬一确定了这一点,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开始有余裕打量这块做裙子的布料。
  这料子小冬没见过,看织法和颜色,应该不是安王府里的东西。
  "什么时候买的这块料子,真好看。"
  其实,实在有点太艳了。除了姚锦凤这等美人,旁人要敢穿上这种裙子——那实在太有勇气太有牺牲精神了。
  但好看是真好看。
  也许每个女孩子都憧憬过有一件华丽的锦衣,披上它,犹如女王一般,享受众人艳羡惊叹的目光。
  不过……咳,自己没长相没身段儿,锦衣不能乱披,披上锦衣也像只肥肥的大锦鸡,那就糟糕了。
  小冬心情极好,就像埋在身边儿的定时炸弹成功拆除,真是看什么都觉得顺眼,哪怕是这颜色刺眼的布。她笑嘻嘻帮着姚锦凤挑线。姚锦凤的那手女红真是难见人,但是好在这布够艳,艳到人一看到眼就花,也就没那个精神继续查看阵脚粗不粗花绣得糙不糙了。
  嗯,所谓一美遮百丑,到了衣裳上头,就是一艳遮百丑了。姚锦凤人本来就美,穿什么衣裳就是次要的,那衣裳上绣的花当然更不重要。
  "锦凤姐。"
  "嗯?"
  "你想家吗?"
  姚锦凤手里的活计停了一下:"想的,想我娘,想寨子里的人,那儿没有京城这么多好吃的,没有这么多富贵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冬拈起一根线:"要不,我和父亲说,送你回去好吗?"
  姚锦凤朝小冬笑笑:"好呀,我还真想回去看一看呢。"
  可晚间胡氏便和小冬说:"姚姑娘……她还是不回去的好。"
  小冬讶异:"为什么?"
  胡氏将剔了籽的甜瓜递给她:"即使回,她也只能回遂州他父亲那里。她母亲其实早生了病……在她来京城后约摸半年就过世了,只是瞒着姚姑娘一个人。遂州姚家未必容得下她,她母亲一死,她族人那里只怕也没人收留她……说起来,姚姑娘也怪可怜的,两边都算是家,可是都回不去,都不拿她当自己族人看。"
  "她……母亲过世了?"小冬差点咬着舌头,忙把甜瓜咽下去:"她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
  "是啊。"胡氏轻声说:"这也是送她来的人的意思……可一直瞒着也不是办法。"
第六十三章 订亲-80
  是啊,瞒着不好,可是要说出来,也很艰难。
  小冬忽然想起一件事,姚锦凤来了不久后,秦烈送了一件东西来,说是老家捎来的,那条裙子,还有一把华丽的刀。当时曾经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捎来这些东西。
  那时候,姚锦凤的娘就已经不在了吧?所以那些一看就有些象征意义,应该好好保管的东西,才让人捎了来,交到了姚锦凤的手中。
  嘴里的甜瓜好像也不那么甜了,带了酸涩的意味,难以下咽。
  自己还跟她说送她回家去。
  回哪个家呢?她母亲不在了,遂州她父亲那里,能算是她的家吗?
  胡氏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来,把小冬抱在怀里。
  小冬靠在胡氏肩膀上,小声说:"胡妈妈,你别走。"
  "不走。"胡氏轻声说:"我不走。"
  旁人的不幸像是一面镜子,让小冬照见到自己现在有多么幸福。
  她此后绝口不提松姚锦凤回家的事。
  二皇子的婚事既然议定,下头就该议三皇子。皇后千挑万选也没有定下来,中间还病了一场,不知是不是思虑太过。她病的着实不轻,小冬也去探了一次病,四公主已经好几天没去集玉堂上课,守在皇后床前伺候,一张清秀的脸庞煎熬得瘦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如纸般单薄。
  小冬本来对这几位公主是一直敬而远之的,经过前段时候立太子那会儿的折腾更是如此,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倒觉得她也不容易。
  就算是亲生的,皇后让她做什么事她也得做。更何况她又不是亲生的,隔了一层肚皮,再亲也有限,她的生死前途荣辱都操在皇后手上。
  说起来她比五公主六公主艰难多了,起码那两位是跟着亲娘生活,有风有雨,起码亲娘总会保护孩子,给她们遮风避雨。
  没有亲娘的孩子一个人在宫里……活得太苦了。
  四公主送她们出来时,小冬忍不住说了句:"四姐姐,你自己也多保重。"
  四公主怔了一下,神情有些惊愕,也有些僵硬。她脸上那带着点谦恭意味的笑容仿佛已经长在了脸上抹不下去,所以小冬说过这句话之后,那笑容的面具仿佛要脱落一样,可是不过一瞬间,又戴了回去。
  "妹妹慢走,有空常来寻我说话。"
  小冬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她好久没来凤仪宫了,好像自从圣德太后迁出这里之后,就没怎么来过。许多颜色偏深偏重的装饰、帐幔都已经换去,改成了鲜亮而庄重的样子。但是即使这样,这里仍然有一股深重的暮气,小冬一点儿都不喜欢,快走了几步,要出门的时候,迎面遇上了三皇子。
  小冬微微屈膝,三皇子却不愿意受她的礼,朝一边儿避了一避,还了一揖:"小冬妹妹这是从母后那儿来?"
  "是,三哥哥快进去吧,皇后娘娘这会儿精神还好呢。"
  三皇子这一两年长高了不少,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勃勃,上一回打马球的时候,小冬也见识过他的马上功夫,算得上文武双全,年少有为。
  也不知皇后究竟要给他寻一门什么样的好亲事才满意。
  三皇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小冬已经快步走开了,三皇子在原地站了一站,带着人朝里走去。
  皇后这病停停缓缓地养了近一个月方好,刚一好起来,就给三皇子将亲事定下了。
  小冬不了解情况,不过有赵芷在,这丫头简直是个八面玲珑的小喇叭,什么消息都能打探得来。
  "是吴家的长女,听说比三皇子大两岁呢。"
  "哪个吴家?"
  "开国侯,忠勇将军,洮州镇守吴先章啊。"
  小冬对这些不怎么懂,不过似乎听安王和赵吕也提起来过这个人名。能让这父子俩提起的,必然不会是小人物。
  "那,这位吴姑娘怎么没来上过学?我好像没有见过她。"
  "她住洮州啊,听说三五岁就去了,一直没回来。"赵芷压低声音说:"听说这位吴姑娘不但端庄娴淑,博学多识,连兵法阵图什么的她也都会呢。皇后娘娘还曾经说,她比三皇子大两岁才好,稳重,正好可以收收他的性子。"
  那可真了不起,皇后为了这个费尽心思,她挑的不仅仅是儿媳妇,她应该是用一个皇后的标准来衡量取舍的。
  想必这位吴姑娘一定是相当优秀,堪当母仪天下的大任。
  不过赵芷在意的不是这些,她小声说:"我听说这位吴姑娘相貌……好像不怎么样。"
  "咦?你听谁说的?"
  赵芷不在意地挥一挥手:"反正好几个人都这么说,听说她身量高,皮肤黑,手脚粗大……"
  小冬忍着笑:"无稽之谈,多半是羡慕嫉妒人家要做皇子妃的人编排出来的。"
  "空穴不来风嘛,"赵芷说:"我觉得,这些话里有七分假,至少还有三分是真的。你想想,他爹就是有名的骁勇悍将,听说她娘也是将门之后,这生下的女儿,能秀气得了嘛。"
  小冬扯一扯坐在旁边的沈蔷:"表姐,锦凤姐呢?"
  沈蔷抬一抬下吧:"外头呢。"
  小冬朝外看了一眼,姚锦凤斜斜靠在回廊下,手里撕扯着一朵百叶菊,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阳光西斜,照在她身上,给她的脸庞和全身都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难得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她看起来那样的美。
  大概是发觉有人在看她,姚锦凤转过头来,朝她们挥了一挥手。
  赵芷由衷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能长她这样漂亮该多好。"她扯扯自己的脸颊:"这辈子是不成啦,等下辈子吧。"
  小冬再转头朝外看的时候,姚锦凤已经不在那儿了。
  "咦?她去哪儿了?"
  沈蔷也十分茫然。
  就是一眼没瞧见,姚锦凤就不知走哪儿去了。
  小冬觉得这些天她仿佛改了脾气,一心一意地做那条漂亮的裙子,做了这么久,终于是做好了,整整齐齐地叠了放在案上,也没见她穿。
第六十四章 观星台
  一连数日阴雨,酷夏的暑气全消,晚间更觉席凉,小冬把纱被垫在身上,半铺半盖着,脸颊贴在珍珠凉枕上,连在梦里都能感觉到一股不该此时到来的秋意。
  下着雨哪儿也去不了,到处都湿乎乎潮漉漉的,她穿的衣裳胡氏特意烘过熨过,可是这和太阳晒干的还是不一样,况且外面阴雨,就算不干爽的衣裳穿到身上,没一会儿还是潮洇洇的贴在身上,让人心里总是觉得腻烦。
  终于好不容易晴了一天,太阳热辣辣的照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小冬在前面跑,红绫她们急急地在后头追:"郡主,可不要跌了。"
  就算没跌倒,让太阳晒坏了也不行啊。
  小冬皮肤嫩,平时被指甲轻轻蹭一下也是一道子红痕,晒伤又特别不易好。
  沈蔷抿嘴笑,多日阴雨之后突然见到阳光,连她也觉得神清气爽恨不得大声喊几嗓子一抒胸臆。
  不过看红绫她们这么为难,沈蔷还是乐意做好人。
  她挽着小冬的手,笑眯眯地说:"对了,难得遇着晴天,你不是一直想去看观星台么?"
  "对对,去观星台。"
  这阳光太好了,逮住了得好好晒,把身上捂出来的潮霉气味儿都晒走。
  长长的青石台阶通向高处,青石的边棱处已经被踏磨得光滑,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这么高?"
  "要夜观天象,可不得高嘛,以前观星台没建好的时候,最高的是仙游阁。后来观星台建好了,最高的就数不上那儿了。可是仙游阁好啊,下面就是玉华池,有风光。观星台这边就没什么好看得了。"
  小冬倒没畏怯,握起拳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从庄子上回来以后她一直有坚持一定的活动量,爬爬观星台应该难不倒她。
  沈蔷还指点她:"裙子撩起来点儿,别踩着了。"
  红绫紧张的跟在两人身后,既不敢太近乐碍着事儿,也绝不敢多离一步,生怕小冬一脚踩滑。
  好好儿的突然想来这观星台,回去后胡氏要知道了非得揪着她狠狠训斥一顿都是轻的。
  小冬抬起头向上看,阳光耀眼。
  她眯起眼,好像看到有人影闪过。
  "上头有人吗?"
  红绫右手遮挡着阳光朝上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
  "大概是钦天监的人吧,难得晴一天,他们也忙。"
  这倒也是……钦天监的人也得预测天气什么的,还兼着什么夜观天象断卜凶吉一流的活儿,也不清闲。
  要修建这样的观星台,需要庞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在这种时代,也只有国家能做到。
  "这个观星台,建了多久啊?"
  红绫想了想:"这个我却不知道了,这台子比我的年纪可要大得多。"
  爬到一半的时候,风已经显得比平地要大得多,吹得她们头发衣裙飘摆摇曳。小冬伸手抓住一旁的石栏,伸手抹了抹汗。
  红绫提心吊胆的,劝阻说:"郡主,咱们下去吧。这么高的地方,万一跌了可怎么好。"
  小冬朝下看了一眼,在下头看着觉得没什么,这一到了高处,也隐隐有些眼晕脚软。
  可是都爬了一多半了,现在半途而废,岂不可惜?
  她咬咬牙:"走吧。"
  沈蔷也已经气喘吁吁了,从到京城来,她好像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爬这么高的石阶。
  后头跟的两个长春宫的宫女也暗暗叫苦,可是在这种地方不上不下的,又不能伸手拉她抱她把她弄回去——其实一开始就不该让她到这儿来,谁想到这小郡主脾气这么倔非爬这观星台不可。
  其中一个宫人较机灵,先说:"我去取些凉菜糕饼,再多唤两个人伺候郡主,即刻回来。"
  另一个宫人反应比她慢一线,刚回过意来先前说话的那个宫女已经转身儿扶着栏杆朝下去了。
  红绫和剩下的那个宫人一起在肚里骂一声:好奸滑!
  被她先溜了。
  不过红绫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小冬一步的,即使想去喊人,她也走不开。
  其实观星台虽然高,却并不算很陡,饶是如此,终于爬完最后一阶石磴上了台子顶,小冬也累得一屁股坐了下来,只觉得气喘不够,一颗心砰砰的猛跳,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一样,头上都是汗,眼睛也发花。
  看来她的锻炼运动量还是不够啊,有必要再想想别的招儿。兴许赵吕愿意教她套拳法之类的让她练一练?
  红绫喘过两口气,摸了帕子给小冬擦汗。观星台定的风更大,红绫怕她坐在石阶边上有什么万一,轻声说:"郡主,咱们到那边儿去坐一会儿歇着吧。"
  "好。"
  小冬和沈蔷手挽手,互相扶着对方站起来。
  太阳将她们渺小的影子投在地下,阳光炽烈,地面的颜色白的刺眼,漆黑的影子显得那样鲜明深沉。
  沈蔷用手按着裙角,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身上出了许多喊,她能感觉到背上的汗珠在朝下淌,蜿蜒,缓慢。太阳晒得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象是要起火一样,灼烫生疼。
  "这儿也没人看守吗?"
  "平时该有人看着的,不过轻易也没有人回来。"
  小冬远远看见了矗立在石台上的浑天仪。
  上一世,她没有机会去亲眼看到这个,只看过图片和模型。
  她指指那边:"我想看那个。"
  红绫弯下腰来,从荷包里抽了一根带子,把小冬被风吹的乱摆地头发束了一下:"好,咱们过去瞧瞧。"
  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大风吹的,她的脸红通通地。
  红绫朝旁边移了一步,替她挡着阳光。另一个宫人也很有眼色,朝一边站了站挡住风。
  小冬站在浑天仪下面,手轻轻抚摸着铜柱出神。
  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这么清楚地体会到,自己是个古人了。
  离上一世那个年代,已经太遥远。
  远到,她永远也回去。
  甚至快把那个时代的一切都淡忘了。
  "郡主,咱们到那儿边坐一坐,歇会儿吧。"红绫估摸着那个叫人的也该把人叫来了,凉茶糕点也能带来。
  小冬身上的衣裳也汗湿了,口干舌燥,看沈蔷被阳光射得眼睛都睁不开,一个劲儿的擦汗,有些歉然地说:"好,歇会儿吧,等接咱们的人来了就下去。"
  离东边不远有块石碑,碑后面倒有一块儿阴影。小冬贴着石碑坐下来,沈蔷干脆往旁边侧了一步,坐在驮碑的石鼋的阴影里。
  红绫照例护在小冬身边儿,拔下头上的梳子给小冬梳理头发,然后辩成辫子。刚把头绳系好,就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响。
  有人来了。
第六十五章 遥远
  从下面上来,应该瞧不见她们。
  红绫这么想着,正要站起身来唤人,却听见了来人说话的声音。
  "有什么话,非要到这里来说?"
  "你说过陪我去山上玩,可是一直去不成。来这里一趟,也算登高了。"
  一男一女的声音,小冬听到了,沈蔷也听到了。
  男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女子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是姚锦凤。
  小冬紧紧抓着沈蔷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是谁出的汗。
  已经错过了出去的最好时机,几个人在阴影里,你望我,我望着你。
  也去他们很快就走。
  "听说你定了亲?"
  小冬不知道,那个少年的脸上会有什么神情。
  原来他们还是在一起。
  小冬曾经好几回告诉自己,他们之间没什么,那一次自己看到的只是巧合。
  然后她也相信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好上的呢?怎么来往的呢?
  "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三皇子一直不出声,姚锦凤好象对着空气说话。
  "咱们一起走,去遂州,回紫檀山。我带你去见我阿娘,她一定会喜欢你。咱们可以住在寨子里,也可以往南走,再往南,走三五天的路,就不是咱们大夏朝的地方了。那边的人叫婆夷国,你和我,还有我阿娘,咱们三个人一起过。我和阿娘可以织布,你身手这么好,打猎也能养家……"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甜蜜的意味,满怀着对幸福的憧憬。
  小冬听着却觉得一阵心酸、
  姚锦凤还不知道她的娘已经死了。
  她已经回不到过去了,那不是从京城到遂州的距离,那距离很远,远到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三皇子终于说了话:"我不会离开京城的。"
  "可是,你家里给你定亲了。"
  "对,我要娶亲了。"
  "那……我呢?"她的声音有一点茫然:"你不娶我?"
  "不,我能娶你,我只喜欢你。"三皇子抢着说:"这桩婚事只是为了拉拢她的父亲,还有西北一派的那些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等她嫁过来一两年,我就娶你,你和她一样做我的王妃,我们可以在一起!你等着我!"
  姚锦凤慢吞吞地问:"你让我……给你当妾?"
  "可你不娶我。你喜欢的是我吗?"
  三皇子焦躁起来:"我是皇子!我的婚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是啊,小立也在心里问。
  姚锦凤不懂,三皇子难道也不懂吗?
  既然他做不了自己的主,又为什么一开始要招惹姚锦凤?
  只是图她活泼美貌吗?
  姚锦凤她长在山里,她也许总觉得自己到京城来不过是一场梦般,梦醒了,她还会灰山里去。她对京城的一切没有归属感。
  三皇子有些狼狈:"我……"
  "是你让罗家的兄弟给我送东西,也是你让人约我见面,你说你喜欢我,会对我好……"
  "你说的话,都不算数?"
  小冬觉得心里一阵凉。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男人的甜言蜜语吧?
  姚锦凤倘若是汉家女儿,从小不是在外族的山中长大,她一定会明白这一点的。
  也许她周围的人都淳朴率直,没有人骗过她。
  可是离开紫檀山,她就是遭遇了两次欺骗。
  一次是她母亲让她来京城。
  一次是三皇子说要和她好。
  "你和你娘……"她顿了一下,改口说:"和皇后娘娘说了,你和我的事情吗?是不是皇后娘娘不答应?我们一起求求她……"
  三皇子又不出声了。
  他应该是根本没有去说吧。
  他们都没出声,那种静默的难堪让她们几个在石碑后的局外人都觉得坐立难安。
  "你和我走吧,咱们离开京城,好不好?"
  她又一次提起了这句话,这一次的语气没有一开始的时候那样平静,带着哀恳地意味。
  "咱们一起走……"
  "我不能和你走,我不会离开京城。"他语气生硬:"我是我母后唯一的儿子,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我是皇子,我哪儿都不会去。"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他放软了声音说:"你不要这么别扭。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将来咱们一定会在一块儿,我只宠你一个,别的女人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你把我的东西,还我吧。"
  "锦凤?"三皇子声音微微拔高:"你不要再这么固执了,我……"
  她只是重复:"你把我的东西还我。"
  小冬忍不住,她悄悄探出一点头,不顾红绫紧迫焦急的神色,往外看。
  三皇子缓缓从袖中摸出什么,被姚锦凤夹手抢了过去。
  "锦凤。"
  "你骗我,"她声音平静:"我不知道你以前那些话是骗我的,还是现在这些话是骗我的,总之有一样是假的,可能两样都是假的。"
  "不是的,我是真……"
  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得小冬都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利刃刺入人的身体时,发出一声极短暂的沉闷的声响。
  三皇子僵在了那里,姚锦凤也维持着那个将刀刺出的动作没有动。
  她手里那把镶着宝石的刀鞘掉在了两人之间的地下,发出一声轻响。
  那一瞬间好像风声也凝固了。
  小冬死死攥着拳头,她想喊,可喊不出声来。
  姚锦凤松开了手,三皇子一只手抬了起来,他似乎也很无措,仿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只手好象想去拉住姚锦凤,又象是想去触碰一下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刀。
  姚锦凤看着自己的手,好象一时间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的刀怎么就插在了人的身上一样。
  三皇子超前迈了半步:"锦凤……"
  他站立不稳,身体摇了一摇,朝一边歪倒下去。
  姚锦凤她象是忽然间明白过来什么,朝后退了两步,小冬觉得她会不会想要逃走。可是她又停住了,朝前走了两步,反而把他扶了起来。
  三皇子还没有失去意识,他推了她一下:"你快走。"
  "不不,你……你怎么样?"
  "你快点儿走……"
  姚锦凤看着他,又看着插在他身上的刀子。
  忽然间凌乱匆忙的脚步声想起来,不止一个人。
  小冬扶着石碑,不这样做,她觉得自己可能也没有力气支撑身体的平衡。
  刚才要去取茶点唤人的宫人已经回来了,她身后还跟者几名内侍。
  小冬仿佛听见惊呼声。
  那声音长长的,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凄厉。
第六十六章 等待
  小冬昏昏沉沉的,身体明明困倦之极,可是精神却意外地亢奋,即使闭上眼,也睡不着。
  门忽然哗啦一响,小冬像受惊的兔子般跳了起来。
  门一开,安王大步走了进来。
  "爹爹!"
  小冬一头扎进安王怀里。
  安王将她用力抱了一抱,松开手来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过。
  "我没事……"小冬咽了一下唾沫,就是从那时候到现在,没喝水也没吃东西。刚才一直不觉得,现在一见安王,好像腿软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安王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就朝外走,守在门前的侍卫纷纷让避。
  小冬伸开手搂住安王的脖子小声说:"父亲,锦凤姐呢?"
  安王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
  "锦凤姐不是有意的。"小冬将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人比她再清楚了:"锦凤姐可以用棋子打落枝头的花,她要是存心想害三皇子,一定会刺要害的。"
  都杀过狼的,存心想杀人的话,也应该会刺得更深。
  不,小冬知道现在她说什么用处也不大。
  关键不是她怎么说,姚锦凤怎么说,而是……
  "三皇子怎么样?"
  安王抱着她停了下来,小冬听到殿内有人说话。
  是皇后的声音。
  "让我稍安勿躁?我的儿子现在躺在里面生死不知,你让我稍安勿躁?"
  "正因为他还没醒,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都不清楚,你现在要做什么,不嫌太早?"
  小冬从来没听过皇帝这样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
  皇后哭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悲楚愤懑:"这还用再问?"
  "人命关天,自然要问个清楚。"
  "皇上……"皇后的声音也冰冷起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不要说杀人的是她姚青媛的侄女儿,就算是姚青媛的亲生女儿,也得要依律处理,不容徇私。"
  小冬眼角边的血管微微一跳。
  这事儿怎么扯上了母亲?
  她转头看安王的表情,安王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似乎里面的人说了什么与他并无干系。
  "你住口,出去。"
  门忽然从里面开了,皇后走了出来,她双目通红,形容憔悴,扫过来的目光又狠又厉像锥子一样,小冬本能地朝安王怀里一所,避开她的目光。
  皇后一句话也没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一个宫人急步走来,安王把小冬放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你先回去。"
  那个宫人正是圣慈太后身边的采姑。她朝安王屈膝行礼,牵着小冬的手快步朝外走。
  小冬不由自主地跟上,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安王走进殿去,殿门重又合了起来。
  三皇子还活着吗?姚锦凤呢?
  还有,沈蔷在哪儿?红绫又在哪儿?
  采姑拉着她走得极快,路上也有人想上前盘问,采姑伸出手亮了一块牌子,那些人就只能退到一旁。
  东门外头,远远的赵吕已经迎了上来。采姑将小冬交给赵吕,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世子与郡主请尽快回府。"
  赵吕匆匆点了下头:"多谢。"
  采姑不再多说,转身进了宫门,赵吕把小冬抱上马车,外面一声鞭响,马车朝前驶了出去,比平时的速度快了许多。
  "妹妹,你没事儿吧?"
  小冬摇摇头,指指车壁格子里放的茶壶。赵吕会意,急忙提了壶往里倒水。车身摇晃,他倒得又急,茶水洒了出来,泼湿了他的衣襟。
  小冬等不及了,接过壶对着壶嘴儿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放下壶来喘了口气,抹抹唇边的水。赵吕攥起袖子替她擦脸,拢头发。小冬的衣裳皱巴巴揉成了一团,赵吕心疼焦虑,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小冬歇了一刻,低声说:"我们今天去观星台,锦凤姐和三皇子也来了。
  他们争吵……我看见锦凤姐情急,刺伤了三皇子"
  赵吕倒抽了口冷气。
  他只知道是出了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安王并没有和他详细说明。
  竟然……
  "你没受伤吧?"
  "没有。"
  小冬定一定神,她一直有些浑浑噩噩,心里像是填满了乱麻。
  "从观星台下来,我就被人带了去,一直待在一间屋子里,刚才父亲将我接出来,又交给采姑姐姐送我到宫门口——父亲去见皇上了。"
  后头的事情她都不知道了,三皇子被人抬走,姚锦凤被人押走了,沈蔷和红绫她们也不知在哪儿——
  小冬听到格格的声响,她等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自己的牙关在格格作响。
  她闭紧嘴咬住了牙,可是手也跟着颤抖起来,全身冰凉。
  赵吕将她紧紧抱住,催了外面一声:"再快些。"
  赶车人答应了一声,甩了个响鞭,马车果然又快了。
  小冬模模糊糊地,只觉得心里酸得很,连带着眼眶和鼻头都酸得不行。
  不要哭,不能哭。要镇静……
  哭解决不了问题。
  她忽然想起来,赶车人的声音,怎么……
  不是平时的老张,好像是,秦烈?
  "世子,下车吧。"
  赵吕答应了一声,车窗撩起,小冬微微抬起头,果然看见了软巾下面正是秦烈的脸。
  赵吕跳下车,回过手来将小冬也抱了下来。
  胡氏领着人迎了上来,什么也没问,先替小冬更衣洗脸重新梳头。
  热水淋在身上,小冬给激了一下,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中打了个哆嗦。
  胡氏忙问:"水烫吗?"
  "不……没事儿。"小冬声音沙哑:"胡妈妈,我饿了。"
  胡氏眼一热,急忙抬袖掩住:"好好,都准备好了。"
  满满一桌吃的,赵吕给小冬夹了个丸子,不忘嘱咐:"妹妹慢些吃。"
  小冬塞了一嘴食物,碗里还堆得高高的。
  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秦烈在一旁静静看着,一直没作声。
  小冬喝下最后一口汤,放下了碗,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赵吕一直神色平静,直到小冬说到姚锦凤拔刀刺了三皇子,他的眉梢才微微跳了一下。
  不知怎么,小冬觉得这一刻的赵吕,很像安王。
  "哥,你说……锦凤姐,会怎么样?还有,沈表姐,红绫她们……她们会怎么样?"
第六十七章 安神-100
  赵吕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有父亲在,你不用担心。"顿了一会他又补了一句:"妹妹早些歇着。我在外边儿,你睡着了我再走。"
  天晴了半晌,现在又阴了下来。
  小冬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事重重堆积在心头,眼前不停的回闪出姚锦凤拔刀刺三皇子那一幕。
  窗上电光一闪,接着响起了雷声。
  安王还没有回来……
  她翻了两个身儿,帐子外面胡氏小声问:"郡主?"
  小冬嗯了一声。
  "郡主不要多想,闭着眼数几个数,就睡着了。"
  小冬又嗯了一声,在心里慢慢数,一,二,三……就像今天攀的观星台的石阶,一阶一阶的。
  不不,不想那个,再数。一二三,三……偏偏她牵挂着三个人都没有着落,姚锦凤、沈蔷还有红绫。
  她怎么都睡不着。
  胡氏只当小冬今天受了惊吓,又吃了许多苦头,小孩子心里慌。
  赵吕还没有走,听着里屋的动静,忍不住就起身进来。
  胡氏撩起帐子,小冬已经坐起身来,拍拍榻边的位置:"哥哥坐。"
  她越显得懂事,赵吕心里越觉得难过。他打起精神,说:"妹妹要睡不着,我给你念一段书吧。"
  小冬点点头。
  赵吕让人去取了一册书来,翻开来从头读起。
  赵吕声音清朗,现在刻意放得柔和:"……十一日,是日立春,天色开霁……"
  晓东头枕在他腿上,阖眼静静地听。
  秦烈站在门外,听着小冬问了句:"哥,写书这人走过这么些地方,盘缠够不够?"
  赵吕轻声说:"想来俭省着些,该是够用的。"
  小冬的思路总和常人有点儿不一样,小小的脑袋里好像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
  秦烈定定神,招呼了一声:"胡妈妈。"
  胡氏轻声问:"秦少爷有什么吩咐?"
  秦烈将手里的托盘递给她,里头有一只菊纹玉盖碗:"这是安神茶……劳胡妈妈端进去给小冬,喝了这个,准保一夜安睡。"
  胡氏犹豫了下:"这茶……苦不苦?"
  她不放心也是应该的,秦烈解释了里头放的两味药,又说:"还配了梅肉,红果,赤砂糖在里头,甜丝丝的,容易入口,对人也没别的妨碍。"
  胡氏放下心来,点头说:"有劳秦少爷费心。我原也让人备了,只是刚才……"端了去小冬只喝了一口,那茶味道实在不好,小冬也喝不下去。
  胡氏端了安神茶进去,秦烈站在那儿听着。屋里头小冬问了声:"这是什么?"
  "是秦少爷让给郡主送的茶,润两口吧。"
  过了一刻胡氏出来,碗里的茶果然已经都喝了。赵吕念书的声音又响起来,胡氏低声说:"时候不早,下雨也凉,秦少爷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等世子。"
  雨水似断线的琉璃珠子一般从檐前落下,淅淅沥沥的越下越紧,秦烈靠着栏杆出神,远远地听着天交三更,屋里赵吕的声音渐渐变缓变低,终于停了下来。过了片刻,赵吕出来了,看见秦烈站在回廊上,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睡了?"
  "嗯。"
  赵吕望着黑沉沉的雨幕出了一会儿神:"还没有消息?"
  "是,王爷没回来,也没有派人传话。"
  赵吕点了点头:"走吧……但愿这雨早点停。"
  这一夜长得很,小冬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模模糊糊听着外间细语隅隅。她没有睁眼,就这么侧着耳朵听。
  "宫里的消息……三皇子习练骑射时不慎被流矢所伤……"
  "可还有说别的吗?"
  "没有。来传话的人交代了……"下面的声音又是一片模糊,小冬掀开帐子下床,赤着脚走到门边去听。
  "让世子和郡主哪儿也别去,什么人来也不要理会,一切等王爷回来做主。"
  胡氏答应着,叹了口气,恨恨地说:"我就看那丫头不安分,终究是惹了大祸,还累及旁人……"
  "妈妈且忙着,我先到前头去。"
  "好,你去吧。"
  宫里放出的说法是三皇子意外受伤?
  小冬马上明白过来,当然了……这是应该的。不管搁着什么地方,名声都是第一要紧的。尤其二皇子三皇子现在都定下了亲事,这会儿更加不能闹出什么丑闻来。
  那么,三皇子没有……死?
  小冬拼命回想昨天看到的情景,姚锦凤那一刀到底刺了多深,具体位置是哪一处。可她当时吓坏了,又离得远,姚锦凤那把短刀应该还有大半截露在外头,刺的不深。至于位置——她实在想不起来。
  三皇子要是没有死,那姚锦凤一时应该也不会有事吧?还有沈蔷和红绫她们……她们根本和这事儿毫无关联,只是因为事情这样不巧,偏偏就赶上了,所以才被牵连进去。
  不知道她们现在怎样,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吃的喝的……
  安王昨天能把她带出来,已经很不容易,恐怕还有圣慈太后的助力。昨天采姑拿的牌子,应该就是圣慈太后给的吧?
  "郡主?"
  红英看见她赤脚站在那里,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站在这里?"
  "刚醒……"
  雨一直下着,整天都没有停。小冬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如此让人觉得煎熬。
  赵吕一定也焦虑不安,可是他已经学会了掩饰情绪,不动声色地和小冬说话,指导她写字描红。
  "诶,这一笔,要顺势带过来,不要拐得这样生硬。"赵吕握着小冬的手,慢慢转圈:"看,这样就好看多了吧?"
  小冬点点头,自己又照着样儿写了一个。
  "对,就是这样。"
  外头有人传报了一声:"世子,郡主,王爷回府了,让郡主和世子去书房。"
  赵吕肩膀一动,随即又镇静下来,说:"知道了,这就过去。"
  他起来还理了一理袖子衣襟,小冬恨不得一溜快跑去见安王,可想归想,赵吕拉着她的手,她也只能耐着性子一步一步跟着走。
  "父亲。"
  安王转头看看他们,点了点头。小厮替安王系好腰间围带,躬身退了下去。
  安王先说:"三皇子已经醒了,并无性命之忧。"
  小冬顿时长长松了口气,直想在心里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神仙佛陀都干些一遍。三皇子不死就好,不死的话这就只是个受伤事件,要是一死,那就成了杀人事件,性质全然不同。
  她就说嘛,姚锦凤那时一定是失误失手,绝不是存心想杀人,要不然刀子那么锋利,怎么刺不死人呢。
第六十八章 红绫袄
  三皇子醒了,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姚锦凤一个字。
  这件事开始得这样突然,结束得无声无息。
  仿佛世上从来没有姚锦凤这个人存在过一样,没有人再提起她,也没有人提起三皇子这次意外受伤。
  小冬也没再见过她。
  她只听安王说,姚锦凤没有死。
  她怎么样了,去了哪里,小冬不知道。
  安王府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姚锦凤不在,沈蔷被送回了河东,连秦烈都离开了。小冬甚至不知道他是哪一天走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也许是为了避祸,也许是为了别的原因。
  可是他……连一句道别也没有说。
  第二年秋天,二皇子成亲,出宫分府,他的宅邸也在安乐坊。前朝这个地方曾经被叫做十王宅,现在住的也多半是宗室贵戚。
  隔了半年,三皇子成亲。
  他成亲那天小冬也去了,到处都是喧天匝地的红色,红绸,红灯,红衣,红毯……还有炸开的鞭炮碎屑,飘飘扬扬落了一地。
  鞭炮乍响时的声响让人有种无处躲藏的激烈,小冬捂着耳朵,转过头不去看。
  再长的鞭炮也有放完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儿,新人用一条红绸带牵引着,踏着一地狼藉进门。
  三皇子看起来,和小冬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太不像了。
  那时候是个俊秀而英武的少年。
  他又长高了些,也瘦了,脸部的线条显得凌厉而刚硬。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像个成年男人了。他脸上带着笑,也许是一直维持着,所以笑容有点僵硬似的。
  赵吕斜着伸过手来拉着小冬,怕人把她给挤倒了。
  "妹妹,这儿也没什么好看的,来。"
  小冬跟着他穿过人丛,赵芷她们几个笑嘻嘻地,穿着鲜亮衣裳,粉状艳饰地挤在一块儿。赵吕把小冬领了来,赵芷迎上来说:"吕哥哥?刚才一直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今天没有来呢。"
  "我刚才陪同三皇子迎亲了。"
  "怪不得呢,你可是天底下第一好兄长,若是一时不见,必有缘故。"赵芷拉着小冬:"走走,咱们去后头看看。我倒要瞧瞧新娘子是怎么个模样儿,瞧瞧今天这个排场,嘻嘻……"
  赵芷一点儿都不掩饰她的眼红。
  生为赵氏女,她们无疑是值得骄傲的一群甜家娇女,论身份,旁人怎么也不能与之相比,看其他那些同龄的玩伴都是俯视的。
  但她们总有出嫁的一天,到那时候,她们身上的光环就会自然地被抹消去,虽然还是赵氏后裔,可是已经成了旁人家的妇人。
  而一个民间女子,嫁进皇室中来,那身份立刻水涨船高,马上就不同了。以前俯视的对象,变作需要仰视的人物,这让公主郡主们怎么都不能心理平衡的。昨天她还会向你屈膝问安,明天你就需要反过来朝她示好——
  也许天下间所有的小姑子们对待嫁进来的嫂子都有一种敌视。
  她们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地位,房舍,花园,衣裳,首饰,仆从,旁人的奉承恭敬……而嫂子,就是来鸠占鹊巢的,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变成归她所有,她才是这块属地的当家主母,自己却会变成外姓之人。
  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其中不乏心中泛酸的人,也许是想拖着旁人和自己一起难受,就有人问小冬:"你家哥哥过两年也要议亲了吧?到时候他可就顾着媳妇儿顾不上妹妹了。"
  小冬只装听不见,倒是赵芷替她伶牙俐齿的回击:"是啊,你家已经有三位嫂子了,这些事儿我们可都没有你清楚。"她拉着小冬:"咱们去看看新娘子的样子吧,前边刚拜完堂,后头该热闹了。"
  小冬也有些好奇。
  至于好奇的原因……她也说不清楚。
  也许她是替姚锦凤抱不平?但三皇子也为了他的年少轻狂付出了代价。
  也许他就是纯粹对吴氏这位将门千金好奇。
  之前她的周围仿佛没有什么喜事——也许是有,只是她没有见识到。一来年纪小,二来她三年母孝未满。
  二皇子成亲时她也没有看成,想不到在这个世上,她亲眼目睹和参与的,就是三皇子的喜事。
  到处都是红色,红得刺眼。看得太久了,除了视觉疲劳没有别的感觉。
  连她的身上,也穿了一件红衣裳,头上还戴了金珠和红色的绒花。
  她不想戴的,可是胡氏却说:"旁日不戴可以,今天是喜事,怎么能不戴?"
  可是在小冬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哪一天戴都可以,偏偏就是今天,她不想戴。
  这似乎是她头一次穿这样鲜艳的衣裳。以前一直都是素素的淡雅的,哪怕过年也没穿过红袄。
  新房里挤满了人,多是一些平辈,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小孩子钻来挤去,又笑又闹,兜里揣着的糖果,糕饼,小玩意儿,红纸什么的洒得到处都是。
  赵芷的目光在新娘全身上下溜了个遍,新娘个头儿的确不矮,看着肩膀也不窄。至于手脚大不大……手拢在袖中看不见,裙子下面也没露出鞋来让她细探究竟。
  赵芷硬拉着小冬挤到前头,喜娘利索地说着一串一串的吉利话,将一杆缠着红绸的镶金缀彩秤递给了三皇子。
  一屋子顿时鼓噪起来。
  "快挑快挑!"
  "看新娘子喽!"
  三皇子接过喜秤,似乎有片刻失神,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不过那时间很短,他超前半步,微微俯下身,将新娘的红盖头挑了起来。
  赵芷不由得大失所望。
  不是说新娘长得和她预期的差得太远,而是她根本看不清楚新娘的模样。新娘的脸涂得瓷白,两腮点着团红,嘴唇只用圆杆点出了上下各一点点红来,不管是天仙美女还是无盐夜叉,这种千人一面的妆画出来,通通不辨美丑了。
  小冬也很是意外,她还是头次看到新娘的妆,那唇上点的红……要说是樱桃小口,那樱桃都得哭,说是红豆小口还差不多。
  看热闹的人静了一静,接着在有心人的带领下,大家的夸赞滔滔不绝而来,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佳偶天成,还有人夸新娘贞静娴淑。哪贞静了?就因为她坐着不动?天底下做新娘子的,这会儿都不能动弹,那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贞静娴淑了?
  赵芷失望了,和小冬从屋里出来。那屋里挤了这么多人气味儿可真不好闻。
  "这什么也看不出来嘛。"赵志摸摸自己的脸,"难道人人都得弄成那个样儿?"
  "也许是吧。"
  小冬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喜气。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三皇子牵绸带领新娘进门,一直到刚才挑起盖头,小冬的胸口都被什么东西压住,沉甸甸的。
  这会儿从屋里出来,她却仿佛明白了。
  她觉得……自己来参加的,仿佛并不是一场婚礼。
  而是一场葬礼。
  有什么东西,已经结束掉,掩埋去了。
  单稚,天真,浪漫,爱情……这些可爱的宝贵的东西也许早就已经被捆绑住,但是今天,才一刀刺下,流出来漫无边际的红色。
  小冬抬起头来,宫墙上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第二卷
第一章 寿辰
  若说没有人看上赵吕,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没法儿嫁给他当世子妃,可是能当个夫人,当个妾,也是极有诱惑力的。所以赵吕经常遇着有宫人经过他身边"失手"落了块帕子,或是某某家寿宴上花园里总有姑娘和他"不期而遇",一来二去,时间一久小冬也咂摸出味儿来,赶情儿自家这个傻哥哥,在旁人眼中真是一块大大的糕饼,口水流了三尺长,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了。
  也是,就算摘开门第不说,安王府人事只能这么简单了。没有安王妃,赵吕又没有兄弟,只有小冬一个妹妹,将来一嫁出去也没她什么事儿了,这偌大的王府,岂不就是赵吕将来的老婆一人天下了?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如果小冬不是赵吕的妹妹,只怕也要认为这个温文聪敏气度不凡毫无纨绔习气的傻哥哥是天字第一号结婚好对象。
  就算小冬没什么恋兄情结,也不得不承认,她想起未来的嫂子时,心里是有那么点酸溜溜的。
  也许天底下做人妹妹的,看嫂子总会有那么点儿不顺眼吧。自家哥哥如宝似玉,嫂子么,无论再好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配自家哥哥总是她高攀了才对。
  啊,不知不觉间,赵吕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小冬忍不住要猜测,哥哥也到了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啦,他心目中未来妻子,是个什么样?什么样的长相,什么样的性情?至于出身门第,小冬倒没多想过。赵吕不是那种醉心权势的人。安王也绝不拘泥古板,只要身家清白,哪怕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赵吕只要想娶,安王也不会反对。
  自家父亲哥哥是什么性格,小冬还是有把握的。
  至于小冬自己,她倒是觉得自己年纪还早着呢,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据说——
  也不算是据说,即使是在学堂里,也有女孩子有意无意和她亲近,时不时说起家中有兄长如何如何之类的。
  唉,这种事要是搁在现代,那是不折不扣的早恋苗子,要一早打压掐灭。
  未嫁的姑娘是金,嫁了人立马变成得伺候公婆姑嫂叔伯的妇人,比铁块还不如,小冬才不想让自己一贬数级去给别人做牛做马。
  嫁人真有那么好么?不嫁人又能怎么样?真是遇人不淑,她还不如在家赖一辈子呢。
  五月十八,是圣慈太后五十寿辰。
  小冬的寿礼是自己亲手绣的袍服一件,太后接了礼极是欢喜,就将身上那件金锦绣凤袍脱了将这件试穿上身,身边的人哪个不懂得凑趣?等太后一穿好,殿中人一起称赞:"好巧的手艺,再合身儿也没有了。"
  那是,小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拿着圣慈太后身上现穿的衣裳比量尺寸,还有一帮女红高手保驾护航,再做得不合身那可以去找块豆腐以头撞之了。
  采姑端了一盘点心:"太后和郡主垫几块儿吧,今天宴怕是要开得迟。"
  小冬老实不客气捏了几块,采姑还贴心地给给她一个绸包,大小适中,可以笼在袖中,里头不用问肯定也装着糕饼点心,必要时可以拿出几块儿来充饥。
  事实证明采姑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先是皇帝领皇子和宗室亲王郡王们向太后拜寿行礼,安王和赵吕也在这一批里头。接着皇后领嫔妃公主郡主命妇们又是一拨。然后是在京四品以上朝臣;还有内侍头领、大太监周合青领宫中各司局统领太监少监,接着女官头领带各宫掌事女官……女官的头领小冬认得,正是当年她第一回进宫时在凤仪宫见过的那位高女官。
  小冬有些纳闷,这位高女官当初在凤仪宫行走听差,应该是圣德太后的心腹吧?按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圣德太后倒了,她肯定也跟着失势才对,怎么现在还这样风光无限?
  这会儿天气正热,人人都穿着几层厚的衣服,小冬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她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好在早上来的时候没让给她上粉,要不然这粉要是让汗冲出几道沟来,那哪还能看啊。
  开宴果然晚了,小冬那个包里的糕饼已经吃了两块儿,还分了两块儿给赵芷。其他人没和她要,即使要……其实她也不敢随便给。
  在宫里头,不是信任的人给的吃食,最好别接。同样,也不能轻易给旁人。
  七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她们身边儿,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们。
  小冬朝她微微一笑。
  七公主虽然五岁多了,不过却刚有桌子高,皮肤细白,大大的眼睛。
  她的母亲是并不受宠的一位美人,据说常年多病,七公主看起来也有些瘦瘦的,她看着赵芷她们这一席上摆着葡萄,看样是想吃,却不敢说,手指头勾着袖口。
  这是进贡的葡萄,每席上摆的都不多,小冬她们席上也只有一串,葡萄粒大,一串上十来颗,紫莹莹的,带着水珠,看着很馋人。
  赵芷笑着说:"七妹妹,你想吃这个?"
  其实她自己也很想吃,今年这葡萄她还没吃过呢。
  可是看着七公主的样子,觉得这孩子挺……
  赵芷有些犹豫,不过看看小冬,小冬也不是个馋嘴的人,应该不会不舍得一串葡萄的。
  她把葡萄拿了给七公主。
  七公主接了葡萄,她生得很瘦小,手指也细弱。小冬想了想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她那时候是多高?是什么样子?肯定不是七公主那样。她记得自己的手,胖胖软软的,赵吕最喜欢捏她的手,嗯,安王好象也喜欢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七公主拿了葡萄也没有吃,而且还待在她们身边不走。
  小冬朝后看看,不知道她原来被安排坐在哪儿,应该是和六公主她们同席。
  赵芷说:"天这么热别让她跑啦,在这儿坐会儿吧。"
  皇帝皇后轮流为太后上酒,笙管声起,一片和乐安祥之声,舞伎们纱袖飞旋,象一片片轻盈的彩色的云雾。
第二章 七公主
  小冬又见着了秦女,她穿着一件大红纱衣,亭亭玉立站在莲花型的台子上。
  她早已经是教坊歌伎中最拔尖的一个,今天唱的是欢快吉庆的曲子,秦女的歌喉清澈甜美,在闷热的大殿之中听起来,象是潺潺流淌的泉水一样。令人觉得暑热顿消。
  说实在的小冬见过她好些次,可是没有一次能仔细看清她长什么样。
  其实她的长相并不重要,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声音。
  赵芷托着腮,听得一脸陶醉,一直到秦女献完唱退下去之后,她还是一脸神往。
  "真好听。"
  "嗯。"小冬一转头倒是吃了一惊,那串葡萄已经只剩下了梗子,上头的葡萄都已经吃光了。可是,葡萄皮和葡萄籽呢?桌上没有,地下也没有。
  难道七公主没吐皮也没吐籽,一起都吃掉了?
  这孩子总不会以前没吃过葡萄吧?
  啊,不,等等。
  小冬想起自己以前吃葡萄的待遇,都是由胡氏或者丫鬟洗净手剥了皮用银签掏了籽才给她吃的。是不是因为没人给七公主剥皮,所以这姑娘就连皮吃了?
  也许是这样。
  场上的歌舞一点儿也吸引不了她,七公主的注意力全在桌上果品菜肴上面。
  不过她只看,自己并不动手。
  小冬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孩子怕是饿坏了,但是平时肯定都是乳母宫人伺候着的饭来张口的,自己才不会动手去碰碗碟杯筷。
  话说,七公主的母亲就算是身份不够或是病着不能来,她的乳母没有一起跟来吗?
  小冬往后瞅,宫人倒是有不少侍立在侧的,女官也有,不过没看到有象七公主乳母的人。
  不过小冬这么一张望。倒是有个别人过来了。
  是采姑。
  如今采姑是很有体面的,满后宫里头没有谁愿意得罪她。采姑人也大方宽厚,小冬这么张望,没望着别人,把她给望过来了。
  "郡主,可是缺什么?还是想吃什么?"
  六公主坐在那边席上,已经朝这儿看了。
  小冬小声问:"七公主跑我们这里来了,她乳母不知去了哪儿,难道没跟着伺候么?"
  采姑应一声:"我这就让人去传。"一边招手唤过一个看起来老成稳重的宫人来先服侍七公主。
  赵芷小声跟小冬咬耳朵:"我说,你比她还小的时候都入学了,她这么大了还没人提上学的事儿?"
  亲娘不受宠,好事儿全轮不上呗。
  吃的扣点,穿的扣点,用的扣一点……一层层扣下来,只怕剩不下多少了。
  不过小冬还是觉得七公主安静的过了头,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畏生,也不会这么半天既不动也不出声吧?
  过了半晌,一个宫人从屏风后头绕了过来,先朝小冬和赵芷行礼,然后才说:"奴婢是采薇宫的宫女。"
  七公主也看到了她,她小心翼翼拉着七公主走了。
  赵芷一方面大方,一方面也小气。
  "葡萄全让她吃了,还一句谢都没说。"
  "她是小孩子嘛。"
  赵芷看看前后,凑过来:"我听人说……"下半句话低得差点听不到:"七公主有点傻……"
  小冬诧异:"什么人说的?"
  "总有人偷偷的说啊。"
  小冬也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点傻。
  赵芷的消息一向灵通,她家姐妹兄弟妯娌一大堆,大家天天闲着没事做能怎么办?肯定就是说闲话,家长里短是是非非的打发时辰。
  这么一说小冬也觉得有点儿象,七公主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而且……
  而且她的眼神,有点呆滞。
  小孩子就算喜欢吃东西,看到华丽的歌舞,也会抬抬眼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七公主好象一直低着头的。
  真是那样,现在还小,能混过去。将来她长大了怎么办哪?
  "我去更衣,你去不去?"
  "好,一块儿去。"
  她们洗手的间隙赵芷小声说:"你看见五公主献的寿礼没有?"
  小冬只远远看了一眼,好象是一樽玉雕观音像。
  "我瞅空看了眼,乖乖,好精致的观音。是白玉的,可是在脸颊的手指处白里透出一股粉来。而且,那玉净瓶里插的柳枝,巧了,偏是绿莹莹的。"
  "净瓶柳枝也是一整块里头的?"
  "是啊。"
  那可真难得。
  赵芷撇撇嘴:"明贵妃真是大手面。"
  小冬笑了:"这当然了,亲娘有好东西,不给自己闺女还给谁啊?"
  赵芷有句话含在嘴里没说。
  明贵妃长得又美又会做人,五公主也是美丽聪慧,可惜她就是没一个儿子。前年本来怀上了一个,可是莫名的又掉了,当时还牵连了十几个宫人内侍丢了性命。
  殿里热,两人索性在芙蓉花后面的亭子上坐着歇息,正好吹来一阵凉风,赵芷伸了个懒腰:"殿里太闷啦,这么多人,穿着那么厚坐得直直的,好生受罪。"
  小冬笑了:"可是有人想受这份儿罪还赶不上呢。"
  "这倒是。"
  身份不够的进不来。
  "听说明贵妃给五公主准备那樽玉观音,花了这个数呢。"赵芷伸出五个指头比了比。
  "你又听谁说的?"
  "我二哥说的。听说明贵妃原先预备的好象是一个寿比南山的盆景儿,可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又换成这个观音像的。这个还是临时预备的,从京城最大的那家四海聚宝买的。"
  她听说的消息就是多。
  小冬前一世家里人口也简单,这一世一样,一家就三口,实在体会不出家里有满院子的女人一起叽叽喳喳说闲话的场景……
  嗯,有点羡慕。
  家里有这么多的人……
  小冬微微出神,赵芷忽然拉了她一把,小冬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她扯着一起蹲了下来。
  "怎么了?"
  赵芷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指指前方不远的地方。
  小冬转头去看,可是她只看到有两个内侍将一个人迅速拖过了墙角,不知去了哪里。
  宫里这种事不少,有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其他人也都绝口不提,好象此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小冬忽然想起姚锦凤。
  "大概是犯了错的宫人吧……"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两个人一起觉得,在外面待着着实不怎么妥当,还是回殿里去的好。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小冬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却看到赵吕的笑脸:"你们两个不在殿里待着,跑这儿来捉迷藏啊?"
  赵芷也拍拍胸口,吐了一大口气:"你想吓死人啊,怎么走路都没声音?"
  赵吕笑吟吟的赔罪:"都是我的不是。看你们出来这么久没回去,有点儿不放心。快进去吧,马上就是压轴好戏了。"
  压轴好戏小冬倒没注意看,不过好吃的倒是上了一道,软软的一盏蒸酪,用冰镇过,上面隐隐有丝白气逸出,表面上撒着各式果干。小冬拿调羹舀了一下正想往嘴里送,衣襟下摆一紧。她转头去看,七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回来,正眼巴巴地看着她要送到嘴边的那匙酪。
  这孩子从哪儿跑来的?
  小冬犹豫了下,赵芷也已经看见了她。
  "七公主?"
  被她这一看着,小冬再怎么样也不能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吃自己的。
  "跟着你的宫人呢?"
  七公主摇摇头,意思大概是说她不知道,可眼睛直直看着小冬一眨都不眨。
第三章 故人
  小冬那一匙酪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七公主那眼睛里仿佛带着小勾子一般,直盯盯的看着。
  赵芷在一边把自己那一盏朝这边推了推,又要把手里的银匙递给七公主:"嗯,这个凉,你尝一点儿吧。"
  那孩子把那盏酪一笼,还是看着小冬。
  难道她还想两盏都要?
  小冬还没回过神来,七公主飞快地伸出手来把小冬那盏酪也往自己怀里一扒,抱着两盏酪转身儿就跑。
  "哎?"赵芷和小冬面前空空。唔,小冬好些,她手里的银匙上还有刚才舀出来的一点酪。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小冬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把手里的银匙朝赵芷晃晃:"你要不要?"
  "要,干嘛不要,我还一口没吃呢。"赵芷一口吞下匙里的酪,气呼呼地说:"这孩子真是……"
  小冬笑笑:"看歌舞吧。"
  一场寿宴下来,身上的衣裳不知道让汗湿了几回,小冬爬上马车。顿时觉得全身都散了架,重重地往下一倒。
  车帘一掀,赵吕也钻了进来。
  "哥哥?"
  小冬勉强挪了挪,让了个位置给赵吕。车子动了起来,小冬眯着眼,抽出帕子递给他:"擦一擦,看你这一脸的油和汗。"
  赵吕接过去擦了一把,往车壁上一靠,"你和赵芷中午在亭子那里做什么呢?"
  "本来是想乘会凉。"小冬想了想,把看到一个宫人被拖走的事说了:"虽然离得远,可我看着象是见过。"
  "见过?"
  "今天七公主跑到我们席上来,有个宫人将她带回去,没一会儿她又跑来了——我觉得好象那个宫人。"
  赵吕沉默了一会儿,坐直了身说:"七公主很可怜……刚才出来时我听说,她母亲今天中午死了。"
  小冬愣了,慢慢坐了起来。
  "那,七公主怎么办呢?"
  有亲娘的话,虽然亲娘总是病着,可她总是在的,怎么也能照看。
  现在娘没了,那么小一个孩子……
  赵吕有些后悔,不该和小冬说这个。他摸摸小冬的头,"应该会交给旁的妃嫔代为照顾吧。"
  小冬靠在赵吕身上,闷闷的不作声。
  头隐隐的疼起来。
  可能是今天天气太热的缘故,歇一会儿就没事儿。
  可惜她想错了,头越来越疼,昏昏沉沉的。赵吕轻声问:"妹妹困了吗?"
  小冬含糊地唔了一声。
  车到门前,赵吕扶着小冬下了车,让风一吹,小冬精神了一点儿,可是头却更疼了。
  她隐约听到赵吕和她说话,好象还有别人的声音,可是眼睛睁不开,象抹了胶水一样又沉又黏。
  小冬最后看到的是,有个人走到近前,和她说了句话。
  "小冬。"
  她想看清楚那人是谁,可是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身体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
  赵吕只觉得手里一沉,胆险些没吓破。刚才只顾着扶小冬下车,却没注意到她脸色这样难看。
  小冬想……也许她中暑了。
  其实她还有点意识,进屋,躺到床上,有人替她换衣裳,擦身,给她喂水喂药。身边有人在走来走去,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还有人在说话……
  只是她醒不过来。
  她知道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但是,她总有一种在向下陷落的错觉,一直,一直朝下沉……身体软绵绵的瘫着。
  "小冬?小冬……"
  有人喊她,她听见了……可是她醒不过来。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刺刺的钻进鼻孔,小冬只觉得好象是一枚大头针在她脑门"卟"地戳了一下,鼻孔一瞬间酸痒刺痛得受不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打了出来,泪如雨下。
  然后她醒了。
  赵吕忙凑过来:"妹妹觉得怎么样?"
  小冬顾不上说话,急忙抽了他手上的帕子擦眼泪擤鼻涕,用完一块感觉还没擦干净,于是再拿一块。
  很好,虽然一塌糊涂,可是感觉刚才堵着七窍的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散开了,整个人顿时轻松,感觉也在慢慢恢复。
  床边还站着一个人,等小冬用完第二块帕子的时候顺手将帕子接了过去。
  "呃……"
  不是她的丫鬟。
  她的丫鬟里可没有一个长得这么……嘿,魁梧。
  是的,和赵吕一起在床前的竟然不是安王不是胡氏更不是她的丫鬟。
  是个男子,身材高高的——小冬估计要按前世的标准算他肯定一米八往上。要按现在的标准算,那就是堂堂九尺男儿……
  这人穿一件玄石色的翻领袍子,腰间还系着个绦毛边草袋。怎么看都象是东市的买卖人——
  不不,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人是谁啊?难道府里新请了这么粗豪一个郎中来看诊?
  "小冬,"粗豪的郎中关切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声音……这声音……小冬眼睛越睁越大——
  "秦……秦烈?"
  那人笑了:"你还认得?我还怕你认不出我来了!"
  她,她可真不敢认啊。
  秦烈他当年离开京城时……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虽然他的相貌……在小冬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可是,绝对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你怎么来啦?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你……你长的可……够高的。"
  简直让小冬怀疑他是不是天天吃酵母才能发成这样啊。
  "你觉得怎么样?"
  "啊,好多了。"小冬发现她的头也不怎么疼了,就是身上还没力气。
  赵吕松了口气,对秦烈说:"你刚才用的那是什么药油?还真有效力。"
  "我自己配的,"他伸过手来在小冬的手腕上搭了一下,过了片刻说:"没大碍了,多喝些水,早些歇息,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小冬还没回过神儿来。
  她不会是做梦吧?梦里面秦烈不但回来了,还长成了一个很高的高个子。虽然高,可是并不显得笨拙,当然更不单薄。他身上的袍子撑得鼓鼓满满的,整个人显得非常结实——
  呃,而且秦烈手里,还拿着一块她刚才痛痛快快擤了一通鼻涕的手帕……那手帕是水红的,皱巴巴的褶成一团……
  小冬觉得自己的脸好象又要烧起来了。
  赵吕又嘱咐了小冬两句,和秦烈一起走了出去,小冬听见赵吕说:"……刚才在府门前遇见我也不敢认了,你可真是全变了样?我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的……"
  啊!那块帕子竟然忘了要下来,也给他拿走了!
  小冬砰的一声倒回床,拉起纱被蒙着头,恨不得嗷嗷两嗓子抒发心中郁闷。
  这叫怎么回事儿啊?多难得的故人重逢,结果她给人家的见面礼就是一个大喷嚏外加一块擤涕的手帕么?
  晚上她也没去外面吃饭——一来是她现在的确爬不起来,二来……她实在觉得难为情。吃过了饭,胡氏从外头进来,端着一个大盒子:"郡主,这是秦少爷带来的。"
  小冬欠一欠身:"给我的?"
  不知是怎么东西?
  秦烈是有名的会玩儿,他在的时候,总是有新鲜玩意儿。比如那年冬天搞的一堆冰雪艺术品,可惜天气回暖时,都化掉了。
第四章 礼物
  掀开盒盖,一股凉气扑面而来,白雾氤氲,盒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果子,小冬从来没见过。
  她拿了一颗出来,左右看看。果子有一股蜜似的熟香,引人垂涎。
  "这是什么?"
  胡氏拿起一颗来看了看,又闻了闻香味儿,"可真好闻,从来没见过这种果子,八成是秦少爷从家乡带来的。"
  小冬笑笑:"倒有点象菩提果。"
  "说的是,不过菩提果个儿没这么大。"胡氏说:"秦少爷吩咐说这果子与刚才吃的解暑汤没什么妨碍,多吃点也无妨。"
  小冬咬了一口,只觉得脆甘多汁,满口生香。
  "好吃吗?"
  "嗯,胡妈妈也尝尝。"
  胡氏摇头说:"我才多喝了些汤,这个收起来慢慢吃。"
  晚饭小冬没吃什么东西,难得这个果子她喜欢,胡氏一个也不舍得尝,一旁红芙说:"胡妈妈,这个怕是要放冰窖里头。"
  小冬身边红绫和红英去年都已经出嫁,现在新上来的四个也依着原来的名字取,红芙算是四个人里最稳当的一个。
  "这个果子是单送我一个人,还是父亲和哥哥那里都有?"
  胡氏也不知道,红芙说:"这个容易,我让人去问一声。"
  她唤了一个小丫鬟去打听,回来了说:"只有咱们这里有,世子那院的说没有这个,王爷还没回来。"
  "那分三份,给父亲和哥哥各送一份。"
  数一数,果子一共二十四枚。分三份儿倒是正好一份儿是八颗。
  "郡主快躺下歇会儿吧,仔细又头晕。"
  小冬是躺了下来,不过扯着胡氏的袖子不松手,"胡妈妈别走。"
  "不走,"胡氏笑呵呵地拿着柄扇子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替她扇凉:"今天是太后的千秋,礼数多人也多,快点儿睡吧。"
  "嗯……"小冬眯着眼:"五公主送了一樽很名贵的玉观音……"
  说实在的,小冬有点纳闷。
  明贵妃是个很谨慎的人,行事低调,从来都不做打眼的事情。这次为什么会临时更换寿礼呢?
  "还看见了秦女,她唱的太平长生调很好听,等过两天父亲得了闲,请她再来家里唱一回,听说她带出个师妹,也是一把好嗓子。"
  胡氏应了句:"我也听说了,排行第四,人都称四姑娘的,据说不比秦女差。"
  教坊这些人也都是吃青春饭的,七八岁入行,过了二十便开始走下坡路,中间真正风光的日子也就是那么三五年。年纪大了要么自赎出去,要么留在教坊中充作教习……
  小冬有点睡意朦胧,听着外面赵吕问了句,"妹妹睡了吗?身上可好些了?"
  小冬歪头朝外看,外间比里屋亮,隔着纱屏风,小冬看见赵吕穿着一身浅月白竹布袍子,后面跟着的应该是秦烈。
  "我醒着呢,哥哥进来吧。"
  胡氏把帐子勾起来,小冬看着身上的单衣也不乱,秦烈也不算外人,倒不用再另换衣裳。
  "哥哥你们喝酒了?"
  "久别重逢,高兴,就喝了一点儿。"
  怪不得两个人一进来就是一股酒气。
  小冬现在可以清醒的,仔细的打量秦烈了。
  赵吕和他站在一起,越发显得玉树临风了——就是这树细了点儿矮了点儿。少年人血气旺,秦烈头发眉毛以前就长得黑而密,现在更是显得刚硬,眉毛象是蘸了浓墨的笔用力划出的两道印痕般,又英武又立体。
  秦烈的相貌,也不象是地道的中原人。他,还有姚锦凤,五官都有些异族人的影子在里头,眉眼深邃,轮廓分明。一般人站在他们身旁就给比下去了,脸就象是张面饼一样扁平,而且缺乏色彩。
  小冬把秦烈现在的样子,和自己印象中原来的他比较着,原来那模糊的变淡了的形象渐渐清晰鲜明起来,心里头觉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一别数年,大家都长大了,也……变样了。
  赵吕试试小冬额头的温度,又仔细看看她的脸色,确认她是没事儿了,才松了口气:"我听说你晚饭没吃多少,解暑汤喝了吗?"
  胡氏说:"汤喝了。秦少爷让人送来的那果子郡主尝了一个,说是很好吃。"
  "嗯,多谢秦哥哥,那是什么果子?"
  秦烈微微一笑:"小冬妹妹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那年冬天咱们堆雪马,在雪盘上画花?"
  "记得,"那花很美,形状也特别,小冬印象很深,"是你家乡的红凰花,对不对?"
  秦烈点了点头:"这就是红凰花结的果。只是这果子从枝上摘下来只能搁一日,一耽搁便会腐坏。"
  "啊,从遂州到这里好远的。"这些果子能好好儿的运来,可真是不容易。
  小冬突然想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顿时满脸黑线。
  咳咳,想多了。
  她又不是杨贵妃,秦烈更不可能是唐明皇。
  小冬有无数疑问想问秦烈,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离开京城后又去了哪里?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京城来?他现在在做什么事情,是还在念书吗?还有……
  姚锦凤的情形。
  小冬本能地相信,秦烈一定知道姚锦凤的情形。
  他们的故乡也算是在同一个地方,是一起到的京城,又一起离开。
  胡氏看他们仿佛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知机的退了下去。
  小冬犹豫了一下,低声问:"秦哥哥,你可知道……锦凤姐现在如何了?"
  秦烈和赵吕对视一眼:"她现在很好,快要嫁人了。"
  "真的?"小冬声音一高,连忙捂着嘴。
  心里压力多少年的一块大石终于移去了。小冬又是高兴,又是心酸,一时间感慨万千。
  不行,可不能再哭鼻子。
  她连忙振奋起精神:"那就好,她……在什么地方?要嫁什么人呢?"
  秦烈没有半分隐瞒,直接说了出来。
  他当年的确是和姚锦凤一起离开的京城返回遂州,姚锦凤没回姚家,也没回紫檀山,而是去了秦烈的家乡东泉。
  "她和我母亲倒是很对脾气,两个人亲如母女,常把我当成外人摒弃一旁。"秦烈说着自己被冷落的事,可是神情却恬然从容,没半点被"抛弃"的哀怨:"东泉民风淳朴,山明水秀,将来有机会你还可以去那里看看她。"
  小冬高兴地点头:"好好,有机会我一定去。"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小冬觉得她……也许并没有出远门的机会。
  她拥有很多很多,父亲的宠溺,哥哥的呵护,太后的关爱,郡主的地位……
  但是在这个时代,女子没有太多的自由。就算她是郡主,也不会例外。
  "她还托我给你带了礼物,不过今天我没有带来,明天我取来给你。"
  听到有礼物收,小冬美滋滋的笑——不是她贪财喜欢礼物,而是每一份礼物,都代表着一份心意。
  姚锦凤会想着让秦烈给她捎礼物,说明没有忘了她。
  也不枉小冬一直惦记她,替她担心这么久。
  "对了,什么时候到的京城?现在住在哪儿?"
  赵吕哼了一声:"人家秦公子人大心大,瞧不上咱们安王府,跑到有名的四海居去住了。"
  秦烈呵呵笑:"看你说的。现在不比小时候,那会儿脸皮厚,可以推说不懂事,就跑来白吃白住。现在可不能用不懂事当借口了。"
  小冬也不乐意:"府里又不是没地方住,干什么要住客栈啊?快点搬回来吧,那个院子从你走了之后一直空着呢。"
第五章 时光
  按说面对世子与郡主如此诚意满满,秦烈应该识趣的表示出受宠若惊欲迎还拒等等……可他却还犹豫了下:"我还要照应一些生意……"言下之意,住在安王府不怎么方便。
  赵吕俊脸发黑:"什么生意这么要紧?"
  小冬好奇地问:"你现在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这两个问题秦烈可以一并回答:"我家中从许多年前起,就有一些小买卖。从山外将东西背进山里……再把山里的东西背出去,到了我母亲手里时,已经有不少店铺了。我这次来京城,也得照看一下京城这边的两家铺子。"
  赵吕露出"我的感情受了伤害"的表情:"原来你是来照看生意,来看我们只是顺带啊……"
  咳……
  小冬忍着笑把头转过去。
  可是一眼看到枕边叠好的新帕子,小冬又觉得脸要发烧。
  ——到底那条弄脏的手帕被秦烈拿哪儿去了?
  也许他出门就顺手扔了?
  交给某个丫鬟去清洗了?
  他总不会想,洗洗干净自己留着用吧?
  其实小冬完全可以装成若无其事,反正她的手帕上又没写着名字——可是一想到不久之前那情形:秦烈手里握着她擦了眼泪擤了鼻涕的手帕……
  "行了,你就算要照看生意也不用白天黑夜每个时候都盯着吧?我就不信你那铺子半夜三更还开门做生意?"
  秦烈笑了:"那倒是不会。"
  "那不就结了,你要有事就去办事,办完事就回来吃饭睡觉。"赵吕手一挥,很武断的替秦烈做了决定:"我让人去给你收拾打扫院子,你把你的东西还有随从都搬来。"
  嗯,听赵吕的口气,好象秦烈的随从也可以装进小包袱里,打个结往肩上一背——这倒是挺方便。
  "今天是不成了,明天吧,明天我去交待一声,也得收拾打点一番。"
  第二天小冬没去学堂,然后到了后半晌,赵芷上门来了。
  小冬也不觉得意外,不过还是挺高兴,两人手拉手坐在榻边,红芙端了茶来。
  "听说你中了暑啊,"赵芷老实不客气地把两杯茶都灌进自己肚里:"现在好些了没?"
  "嗯,其实没什么大碍。"小冬朝她挤挤眼:"就是天气太热了,躲个懒。"
  赵芷送了她两个荷包,手工只能说是马马虎虎,一个上头绣的是荷花,另一个是戏蝶图,荷包里塞着香草和消暑生津丸。
  "这可是我亲手绣的,不准嫌弃。"
  小冬笑着收下:"多谢你了。"
  她和赵芷的水平也就是半斤八两,绣出的东西也就勉强让人能看得出绣的是个什么,至于其他的……要求不能太苛刻。反正去年安王生辰,小冬还给他做了一双鞋。赵吕生辰,小冬还表示了一个笔袋。至于这次给太后的寿礼,小冬已经是超水准发挥了,足足干了两个多月才得了那件袍子。而且几个要紧的地方,还是旁人替做的。
  "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西侧门有马车停在那里,还有人进进出出的搬东西,是什么人啊?"
  秦烈已经搬来了?
  小冬觉得心情象是鼓满了风的汽球,飘飘荡荡地向高处飞上去。
  "是我表哥搬进来了。"
  "你表哥?"赵芷问:"姓沈还是姓姚?"
  "嗯,姓秦。"
  虽然隔的时间不短,可是赵芷是何许人也?对于旁人家的家长里短三姑六戚从来不会弄错。
  "你家不是来过一个表哥叫秦……嗯,对,叫秦烈吗?这个也姓秦?"
  这个不但姓秦,而且名字也叫秦烈呢。
  "就是他。"
  "咦?这人又回来了?"赵芷觉得奇怪:"他的年纪可不小了吧?难道还回来做伴读?对了,他成亲了没有?"
  没有吧?
  虽然昨天没有谈起,可是秦烈若是成了亲,昨天也不会一字不提的。
  应该是还没成亲。
  这时候的人成亲都早,小冬觉得他们根本就是一帮未成年——可是许多人在秦烈这个年纪就已经成亲了。
  正说着,红桃笑盈盈地进来:"郡主,秦少爷打发人送了东西来。"
  小冬忙说:"快拿过来。"
  红桃把盒子放在桌上。
  那盒子做得极为精巧,光亮的漆面儿,花纹盘曲,锁扣是一对铜花扣,轻轻一扳就弹开了。
  看见盒子里的东西,小冬怔了一下。
  赵芷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就象一团柔软而瑰丽的轻雾。
  小冬想起红楼梦里的软烟罗。
  象梦一样美好的名字,正衬她看到的东西。
  从盒子里拎出来的那块纱轻薄柔滑,隐隐有微光闪动,如同天幕上一点一点的星光。
  "这……是块披帛吧?"
  小冬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秦烈没有交待,可是小冬觉得,这样东西,应该是姚锦凤送的。
  昨天秦烈说过姚锦凤也让他捎了东西来。
  而且,这东西也不象秦烈的风格。
  那么……嗯,看起来硬朗的人,送这么轻柔淡雅美丽的礼物——实在有点不搭。
  "来来来,披上看看。"
  赵芷将纱提了一下,拢了拢,顺手搭在小冬的肩膀上。
  因为不出门,小冬只穿着家常短衫和撒脚裤,这身儿装束和这块美丽的披帛实在不怎么衬。
  "真好看……"赵芷退了一步,怔怔地赞了一声,拉着小冬去照镜子。
  "你自己瞧瞧。"
  大铜镜里映出小冬的样子,披帛长长的拖曳着。
  大约是姚锦凤对她现在的身高估计过于乐观了。
  她还没有那么高。
  也可能这礼物并不是送给她现在披的,而是要等她再长大一些,到了及笄之年的时候,披上这个就正合适了。
  镜子里的人脸庞小巧,头发梳了个慵散的金鱼头,淡绿的丝缎发绳混编在头发里。
  这张脸本来是小冬看熟了的,可是现在却觉得很陌生。
  也许是因为这件披帛的关系,让她看起来有了几分成年仕女的韵味。
  也可能是——其实她有很久没有好好的,仔细的打量过自己了。
  她不再是初到安王府时那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丫头了,一天天长大,一天天长高,身材渐渐变得细瘦起来,这样侧着身站着,看起来腰肢纤细,肩若削成,整个人仿佛笼在一层淡淡的烟雾之中,很有几分窈窕绰约之姿。
  铜镜的颜色自来便有几分沉沉的黄旧,镜中人仿佛站在遥远时光的另一端,隔着重重浮生与她遥遥相望。
  时间真是奇妙,它就象一把刻刀,在人们没有知觉的时候,一下一下地刻画,一下一下地雕琢,改变了所有人的模样。
第六章 长青书院
  "对了,明儿你有什么事儿?"
  "没事啊,"小冬问赵芷:"你有事?"
  "咱们去长青书院吧?"
  "咦?"小冬纳闷:"长青?去那儿干嘛?"
  长青书院也是京城的一所女子书院,和集玉堂以皇家、宗室女为主不同,那里显然要平民化得多,官家千金也有,平民富户之女也有,名气也比集玉堂响亮——本来嘛,集玉堂就不是一个以读书为主的地方。
  长青书院出过不少有名的才女,包括小冬她们以前的师傅区兰颖,也曾经在长青书院读过书。
  "我有个表姐,姓宋的,比我大一岁,进了长青书院读书,她说她们明天有个赛花会,邀我去看呢。"
  小冬有些心动。
  说起来她从听说长青书院的时候,就一直好奇。
  好奇到现在。
  "长青书院在哪儿?"
  "在平化坊东南角。"
  "那不是快到落霞池了吗?"小冬记得那条路。
  "对呀,据我表妹说,她们从书院最高的一座楼上就能看见落霞池的粼粼波光了。"
  "好,那我和哥哥说一声,明天咱们一块儿去。"
  赵吕知道了之后只吩咐要加派人手跟随,又说让她别玩太过,别晒太阳。
  小冬的社交圈子很窄,上辈子她就算是个宅女,这辈子做了郡主,只会更宅。能同她来往的也就是赵芷,连赵琴赵惠她们,都因为差了好几岁,话说不到一块儿去。
  而学堂里的其他人——小冬总是不敢和人太过亲近。
  第二天起来天气阴沉,小冬瞅这天色,九成九会下雨。
  但是已经和赵芷说好了,而且小冬对这个赛花会也的确觉得很好奇。
  赛花是怎么个赛法呢?难道是一人从家搬一盆花儿去比?那争奇斗艳的倒是热闹,可是又以什么标准为最美呢?各花入各眼嘛,有人喜欢荷花有品格,有人喜欢菊花有风骨——这就是俗话说的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了。
  如果要以名贵论,那就不是赛花会是斗富了。
  集玉堂里从来没有这些,无论是师傅,公主,还是伴读,大家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没人求什么才名美名,没人搞什么竞争和比赛。有什么好比的,难道一个伴读敢抢公主的风头?
  小冬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长青书院这赛花会怎么搞的。
  她挑了挑,找了一件最不起眼的青色衣裳穿,头上也没带任何首饰。结果一出门赵芷就指着她,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你你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怎么了?"小冬看看自己一身打扮,挺朴素啊,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盛气凌人。毕竟她们是去参观,又不是去砸场子耀武扬威去的。
  赵芷挠挠头:"你这穿的也……算了算了,也别换了,咱们上车。"
  难道这一身儿哪不妥?
  赵芷自己也穿的不是很打眼啊,鹅黄衫子,头上只结了两枚小珠花。
  天色显得越来越阴沉,而且并不凉爽,有一股沉沉的闷热。
  到了长青书院门口下了车,门口的人便上来阻拦:"男子不能进书院。"
  小冬怔了下,赵芷眨眨眼,显然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禁令。不过这也是情理中的事,人家姑娘来上学,自然要保证人家的安全、清白和名誉。
  那这么一来跟在小冬身边的护卫也不能进去了。
  "凭什么不能进啊……"赵芷小声嘀咕:"我们学堂都没说不许男子进……"
  小冬差点让她这句话给闪了腰。
  大小姐,这不是废话么,集玉堂在东内苑,东内苑有男人么?内侍倒是有一大堆。你就算让男子进,有哪个能进敢进?
  "不要紧,那让他们第一等,我们自己进去。"
  赵芷瞪了那人一眼,拉着小冬朝里走。
  不过两个人都没注意,小冬她们这边进门,跟**一块儿来的安王府护卫中的一个,就退到了墙边,瞅着没人注意,伸臂攀着树枝,象片树叶般轻飘飘越过墙头进了书院。
  赵芷看什么都好奇,哪怕是路边的石凳都要评头论足一番。
  老实说,小冬觉得这长青书院不管是规模上还是管理上,都比集玉堂要强了不是一点点。集玉堂在宫中算是极没有油水的地方,外面皇子们读书的集贤堂么,师傅倒是常换,藏书也多,学生也有干劲儿,就连房舍房舍,也比集玉堂修缮整理的勤,因为人家有奔头儿,皇子干好了可以争取接皇帝的班儿,伴读干好了可以指望将来立足朝堂大放异彩。
  你说集玉堂能有啥奔头儿呢?公主念好了一样要嫁人,小姐们念好了同样也是要嫁人。集玉堂的房舍院落也就前面算是体面,后头的花木都打理得不行,房舍也欠修,师傅上课如同和尚念经,反正多念少念一个样,念好念歹一个样,其中突出的典型代表人物就是何至原老先生,据说当年是极有锐气的一位大才子,技艺高超,还有数次顶撞权贵不肯摧眉折腰的事迹——再看看他现在,简直就是老成精了,整天眯着眼笑呵呵的,整一个弥勒佛嘛。
  长青书院据说收的束修可不便宜,虽然比不上集玉堂宫学的地位,也算是贵族女学。既然收了人家大把的银子,房舍要是破破烂烂可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啊,别看集玉堂是官办,人家是民办,可是这民办还就是比官办强多了。
  赵芷就算想挑刺儿,也不能抹着良心说话。
  她们再过一重门口,又有个妇人过来拦阻:"不知二位姑娘是?"
  赵芷说:"我们是来找人的,找东院的宋嫣。"
  妇人笑着说:"东院不是这一边,这边是北院,姑娘朝那边走,过了小桥就能看见东院的门了。"
  小冬低声问:"这里还分院的?"
  "那是啊,要不初入学的和入学两三年的读一样的书,那家里人非来砸书院招牌不可。"
  这倒也是,集玉堂没那么严谨,也分楼上和楼下,不过才艺礼仪之类的课程还是大家凑在一起。
  到了那东院门口一样有人盘问,然后过了不多时,赵芷那位表姐宋嫣从里面走了出来。
  "表妹来了?"宋嫣笑着招呼:"这位是……"
  "这是我堂妹,你也喊她小冬就行。"
  宋嫣顿时肃然起敬。
  赵芷的堂姐不少,堂妹却不多。这位赵冬郡主,宋嫣听赵芷提过不止一回两回了。
  况且,安王府是什么声势门第?那是全京城,不,恐怕是全大夏朝所有适龄姑娘都想嫁进去的好婆家,安王只有一个女儿,安王世子赵吕只有一个妹妹,疼得象眼珠子似的,这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这位传说中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郡主赵冬看起来秀美和气,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骄娇之气,两句话一说,宋嫣便不再小心翼翼的,比刚才放松了许多。
  "表姐,你们那赛花会几时开始?"
  宋嫣笑着说:"哪儿有这么早,上午都得规规矩矩上课,要过了午才到后院去呢。也不是每人都参加,书院的学生虽然有二百余,参加赛花会的只有四五十个人,来,这边儿坐,先歇一会儿喝口茶,今天天气不好,闷热得紧,午后怕会下雨。"
  "那要是下了雨的话,这花会还开不开了?"
  "自然要开的,好些人都预备了一个月的功夫了,卯足了劲儿的。若是下雨,大不了挪进厅里面去。"
第七章 饭堂
  "表姐上午还有课么?"
  "有,不过我已经出来了,索性不回去了。你们都没来过我们书院吧?我领你们四下看一看?"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
  长青书院比集玉堂大得多了,光一个北院就和集玉堂的院子差不多大。大概是因为离落霞池近,这里的空气中都可以隐隐闻到湖水的气息。草木也显得更加葱郁。靠一面墙边栽着蔷薇花,爬满了整面墙,怒放的花朵衬着浓绿的叶子,仿佛一匹极华丽的丝缎从上到下铺展开来。赵芷忍不住站住了多看了几眼:"这花真好。"
  "是啊,只是不能走近,刺可扎人呢。"宋嫣说:"我一位同窗就爱这花儿,有次想剪两朵回去,结果被勾破了裙子。"
  小冬倒想起来,她好象有这样一匹料子,也忘了来历了。她喜欢素雅些的东西,稍微花俏点的都不会穿上身。
  其实这样看来,色彩斑斓也并不就显得轻浮俗艳。
  嗯,回去找找那匹料子,拿出个做个裙子穿。
  远远从小径那头过来三个女子,环佩叮咚,香气袭人。路窄,这边三人那边三人正好走了个脸碰脸。
  "咦?这不是宋姐姐么。"那边一个先开口,笑盈盈地说:"怎么你这会儿没上课么?这两位妹妹好面生啊,是新来的么?"
  她的笑容有点象皮笑肉不笑,话语听起来也让人觉得有点热情地过了头。
  "这两位是我的亲戚……"宋嫣含糊地说:"今天下午正好有赛花会,所以请她们来看看。"
  "哦……"
  这一个哦字一叠三叹,意味深长,再看小冬和赵芷的时候,那姑娘的眼中甚至带上了些轻视和同情。
  赵芷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个——就算有,也绝不是由这些身份远不如她的同龄女孩儿来轻她。
  "你……"
  小冬拉了她一下,那三个女孩已经和她们擦身而过朝另一边去了。
  "什么人啊这是。"赵芷气呼呼地说:"她那什么口气?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宋嫣想了想,解释说:"她……嗯,可能是因为没见过你们俩,所以把你们当成外乡来的……"
  哦啊,明白。
  小冬很理解,京城的人总是有一种天然的心理优越感,认为京城是天子脚下,比其他什么地方都繁华都要强,京城的人也就高人一等,比外乡人强得多。她们俩估计从来没有在长青书院这个不大不小的社交圈子出现过,而且今天又都意外地穿着朴素,会被误认为外地来的也不出奇。
  这算不上歧视或是欺生,小冬知道她身边也有不少人都是这样的。
  京城人瞧不上外地人,而外地也要分三六九等,州城的瞧不上郡县的,县镇的又瞧不上乡下的,南方和北方的相互看不上——嗯,而且所有的大夏朝人,团结一致地看不起"蛮夷番邦"。那些胡商虽然在京城做生意,京城的人看起来对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要去街上打听打听,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些眼珠子和头发都五颜六色的夷人?哪怕他们大夏话说得再流利也不行。
  地域意识每个人都有,只是有人强有人弱。
  不过赵芷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事儿抛脑后了,兴高采烈地问这个问那个。
  小冬和赵芷还蹭了人家一顿饭。
  宋嫣解释说:"学里有饭堂,不过我们都是从家里自己带来。"
  今天多了两张嘴,宋嫣就算带饭也不可能带三个人的饭,于是领她们两个去饭堂。
  相对于宋嫣的不安和过意不去,小冬和赵芷两个进饭堂时简直两眼放光。赵芷是纯新鲜,她长这么大,可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吃过饭——去庙里吃斋那不算。
  而小冬则是有一种久违的……嗯,亲切感。
  她是想起上辈子的事儿来了——想不到换了一个时代,换了一个地方,做为地地道道的古人,居然又体会到上辈子吃学生食堂的感觉了。
  当然上辈子的食堂体验并不让人愉快。米饭要么干硬,要么糊烂。菜里经常的吃出苍蝇,西瓜虫,乃至壁虎蜈蚣老鼠……有意思的是,小冬的同学有一回早上打了一份儿稀饭,里面居然喝出两片肥猪肉来——那同学热泪盈眶,说怪不得昨天晚上的茄子烧肉里没见肉,原来肉都跑到稀饭里来了。
  长青书院的饭堂也不算小,那些姑娘们三三两两的进来,果然大多数人都是自己带着饭菜来的。宋嫣抬头看了一眼水牌儿,上头一溜写着菜名。宋嫣问她们:"想吃什么菜?这上头的就是今天中午的菜色。"
  赵芷看了看:"小冬前天刚中过暑,得吃得清淡些,嗯,得要个汤……"她也有点犹豫,要是小冬吃这里的饭菜不适应,回头再不舒服,那可麻烦大了。"
  "不要紧,我不挑食。"小冬说:"要一个青豆虾仁,再要一个冬瓜汤好了。"
  宋嫣说:"那怎么够?"
  "够了。"小冬问赵芷:"你要什么?"
  "我要咸酥鸡,还要柳川鱼,嗯,那个圆末豆腐是什么?也来一份儿尝尝……"
  小冬偏过脸偷偷笑。
  敢情赵芷今天是奔着吃白食来了?
  "嗯,马马虎虎就这么多吧,再要一个酸笋汤。"
  还马马虎虎?这上头的菜都让她点的差不多了,除了她不爱吃的胡萝卜苦芹酸芽菜什么的,剩下的她全都要了。
  这些菜大多是做好了的,点了就端出来,就是两道是要现炒。宋嫣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赵芷点的菜摆得满满当当的,小冬倒不怎么饿,早上吃得晚,而且这两天她都吃得少。虾仁里头盐放得似乎太少了,但是冬瓜汤味道还不错,清淡可口。
  "宋姑娘,怎么你今天没有带饭来?"
  她们坐的是长桌,有个穿雪青衣裳的姑娘,端着个木盘站在桌旁朝她们微笑致意。
  宋嫣看看赵芷和小冬,才招呼她:"殷姑娘一块儿坐吧。这两位是我的亲戚,今天来看我,所以陪她们来这边用饭。你今天也来这边吃?"
  那殷姑娘看来已经及笄,头上绾着玉簪,斜插着一朵淡黄的细纱堆的芙蓉小团花,显得精巧别致,小冬不免多看了一眼。
  "因为准备赛花会的事情,所以今天就没带饭菜来。"
  她面前是一菜一汤一碗白饭,吃东西很秀气。
  赵芷好奇了半天,终于遇到个参加赛花会的人了,忍不住问:"这个赛花会,只听说热闹有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第八章 并蒂莲
  殷姑娘和宋嫣对看了一眼,微笑着说:"到时候便知道了,现在说开了,反而不美。"
  赵芷瞪起眼来——卖关子就是卖关子,话说得再漂亮也是卖关子。
  小冬也好奇,不过她不象赵芷这么冲动而已。
  与其说她是来看赛花会的,不如说,她是来看人的。
  小冬……嗯,也很关心赵吕的终身大事啊。
  与其让旁人给胡乱介绍安排个,不如自己先掌掌眼把把关。京城里家世好人品好的姑娘,集玉堂里可不多,看来看去不是这家的亲戚就是那家的关系,而长青书院就不一样了,这儿人多,关系也不象集玉堂里那么错综复杂,如果真要找个合适的嫂子人选,恐怕这长青书院里能一搂一大把。
  从昨天赵芷约她,小冬就在心里盘算好了。要是一时眼花记不住,她还打算找纸笔来记录下,以便以后好对照参考。即使她打探不清楚,还有赵芷呢。赵芷在这方面资源丰富,家里出了嫁的姐姐和好几位嫂子,都对做媒有着天然的热情。
  "走,咱们快去,晚了怕占不着好位置了,既看不见又听不着什么。"
  小冬觉得,她喜欢长青书院这个地方。
  首先,这儿比集玉堂人多。再者,这里显得自由而热闹,不象集玉堂里人人规规矩矩的那么压抑。这儿更象一座学堂的样子。
  赛花会,赛的是花。
  所以小冬她们先去了,抢得了一个好位置。亭子里坐着又舒服,看得又清楚。然后陆续有人来,果然人人都端着一盆花。有的小冬认得,有的叫不出名来,花美,人也不俗,那些美丽的衣裳,美丽的鲜花,衬着少女们鲜妍的面容。
  园中花香缭绕,红颜绿鬓,莺声燕语,罗袖如蝶,着实美不胜收。
  宋嫣端了茶递给小冬,又取出烫金笺纸来:"还要一刻钟才开始。到时候要先唱花名,等所有花都看过了,喜欢哪一朵,就把花名写在纸条上,会有人来收取。表妹,小冬妹妹,你们也要仔细听着,别到时候一走神,要写花名时写不上来啊。"
  赵芷兴致勃勃,朝着台子上张望:"我喜欢牡丹花,不知有没有人拿牡丹来?"
  "有,听说带牡丹的有四五位呢。"
  远远的忽然听着一阵喧哗,宋嫣小声说:"八成又在墙边捉着人了……"
  "什么人?"
  宋嫣脸上有点微微发红:"我们书院这赛花会已经不是办了一回两回了,许多人都知道。所以一到这天,总会有人攀树翻墙地想偷看。"
  "哦,原来是这样。"赵芷兴奋之极:"那捉到的人怎么处置?打板子么?还是送官衙?"
  "怎么会……也就是教训一顿就放人的……"
  小冬抿着嘴笑。
  想要偷看的,恐怕都是一些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少年人吧?
  "小冬,你看,那边坐的是殷姑娘吧?"
  "啊,是她。"
  殷姑娘面前也摆着一盆花,只是离着远,看不清楚是什么花。
  还有人的花是用纱笼罩起来的,恐怕不到唱花名的时候不会揭开纱罩。
  有人捧过一只盘来,里面是写好的纸阄,带花来的姑娘们一个个从盘中取阄,等最后一个人也取完,宋嫣低声说:"这就要开始了。"
  下面果然一片肃静,一片悠然地钟响后,有个穿紫色衫子的姑娘捧着花盆袅袅婷婷走上台去,将手中花盆摆在案上,朝众人微微一福,脆生说:"此花名扶桑。"
  那一株上头开了三四朵红花,烂漫艳丽。下头有人便说:"此花艳逾牡丹,**赞此花'才飞建章火,又落赤城霞',果然名不虚传。"
  又有人说:"陈姐姐,今年的花王必属你这扶桑草属。"
  旁边却有人不同此议:"花名还没唱完,你倒先把花王评出来了。"
  那姓陈姑娘脸庞清秀,但她眉眼细长,长相不是小冬喜欢的那一种。
  嗯,不列入未来嫂子人选之中。
  她将花放在案上,盈盈福身退下。
  钟响之后,又有一人捧着花上去。这姑娘穿着一身桃粉色衫子,圆脸儿,身量稍矮,看起来娇憨可人,她捧的花儿颜色莹白,花朵小而繁,点点如银珠散落点缀在层层绿叶间,花名便叫做珍珠山茶。
  "好看好看,"赵芷眉飞色舞:"今天真没有白来这趟,这些花儿果然和平时见的不同。这个珍珠山茶就挺美。"
  小冬仔细打量这位珍珠山茶的主人——看起来挺爱笑,脾气应该也不错。可是显得太孩儿气了,要是和赵吕在一块儿,难道要赵吕整天捧着哄着她不成?
  嗯,这一位也不到列入考虑人选。
  小冬都没发觉自己今天的眼光和心态与平时大相径庭,挑剔尖刻,一点都不像她了——咳,也许就算西施再世站到她面前,也要被小冬嫌弃她瘦削病态,配不上自家的哥哥。
  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捧着自家精心培育的鲜花上去,象牡丹、芍药、兰花这些较名贵的有,象一品红、旱莲、节草花这些家常普通的也有,小冬起先还能记得住花名,后来一看得多了,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可是却一点儿都记不住了。
  可见这赛花会排在前头的好处多,排在后头就要吃亏了。
  又有一位姑娘上去,她一亮相,还没看她的花,底下的人就哄的笑了起来。
  这位姑娘穿着件杏红色绸衫,黑发绾了个盘螺髻,鬓边插着金珠步摇——她身材太过丰硕,有如一颗饱满圆胖的肉丸儿,一步三摇走到台上,把手里象小缸似的大花盆重重一放,小冬都替那桌案抖了抖。
  "并蒂莲。"
  虽然人们常说什么花开并蒂之类的吉祥话,可是小冬还是头一次看到并蒂莲。
  一茎双花,而且还是千瓣莲。那两朵花挤在一处,象小伞般硕大,让人担心那脆弱的花茎会不会因为撑不起这硕大的花朵,会被压弯压断。
  赵芷差点儿让茶水呛着,愣了半天神儿说了句:"真是什么人养什么花儿啊……"
  宋嫣看来有些啼笑皆非:"这丫头真是……还以为她说说好玩,没想到真把这花给搬了来。"
  "宋姐姐和她熟识?"
  "嗯,这位陆姑娘和我熟识,脾气直爽。原来她也没打算参加赛花会的,可是被人讥刺了两句,便放出话说'我若带花来,必将你们都盖下去'。"
  赵芷深以为然:"对,要单论大小,这花的确冠盖全场,没谁比它更魁梧壮实了。"
  虽然天色越来越阴沉,可是赛花会却开得热火朝天。花名唱完,众人把自己喜欢的花名写在纸笺上叠起,有人捧着只竹盒来收罗纸笺,盒上竹编的孔隙正好能将纸笺塞进去,倒有点象现代的投票箱。
  小冬赵芷和宋嫣不约而同写的都是那丸子陆姑娘的"并蒂莲"。花留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震撼,远远盖过前面那些柔弱美丽的娇花弱草。
第九章 伞
  众人都写好投过之后,便有一位女夫子,将竹盒当众打开,一张一张将花笺取出来念,她念一个,便有小丫鬟朝她念的那花枝上系一条红绳,园中连赛花的和看热闹的小姑娘们有一两百,花笺在台上积了厚厚一迭。等全部念完,那小丫鬟已经累得脸颊通红额头见汗,可见工作量着实不小。
  哪一盆花得的红绳最多,哪一盆就是今天的花王了,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半点做不得假。
  小冬和赵芷一溜扫过去数红绳,结果数到红绳最多的那一盆,两人都笑了。
  夫子也拭了拭汗,喝了口茶,这才着重宣布:"本次赛花会,花中状元乃是——"她还顿了一顿,颇有后世电影金项奖颁奖人风范,大声说:"千瓣并蒂莲。"
  赵芷哈哈大笑出声,仿佛得奖的是她一样。
  小冬也忍不住,趴在桌边笑个不停。
  八成投笺的人都抱着一样心思,前面那些花美也是美,可是美的太寻常了。这并蒂莲是在与众不同,而且又是最后一个出场,令人满眼满心里都是它,再容不下别的花——嗯,看来先出场也未必占便宜,最后出来的方是压轴啊。
  接着便是花中榜眼,乃是一盆金边牡丹,富丽堂皇,雍容贵雅,若没有并蒂莲最后横空出世,八成状元本应该是属于它的,可惜了。赵芷说了句:"并蒂莲不以美艳取胜,另辟蹊径,剑走偏锋——表姐,这算不算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宋嫣白她一眼:"你这打的什么比方,粗俗不堪。"
  小冬倒觉得赵芷形容得恰到好处。可不是么,那牡丹若有灵,明明自己千娇百媚价值百贯千贯,可是却被装在土陶缸里的这朵
并蒂莲给比了下去,难保这牡丹不向杜鹃学习,华丽丽地啼它几口血。
  这一次的探花是一株碧玉兰,花形既美,香气又清幽静远。只得了个第三,也是挺委屈的事。
  不管真心假意,这些姑娘们都显得极为开心,这赛花会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呀,下雨了。"
  有个姑娘抬起头来,伸手试了试:"真下雨了。"
  赛花会到现在只进行了一半,上头评完了花,下面该是赞花了。各人可以任选参加这赛花会的各种花卉来咏诵绘述,诗词曲赋题材不限。
  雨渐渐紧了起来,一众姑娘们有的撑起伞,有的便快步疾走,纷纷朝一间敞厅走去。赵芷犯了难:"我来的时候车上倒是放了把伞,可是没有带进来。"
  "没事儿,路又不远,咱们也走过去好了。"
  "那可不成。"赵芷头摇得像波浪鼓:"你身子不好,可不能淋雨。"
  宋嫣说:"我和殷姑娘一道走,回去取把伞来遮雨,你们在这儿稍微等一等。"
  赵芷说:"也好,那表姐你快着些,别赶不上人家的赛诗了。"
  宋嫣笑着说:"哪有那么快的,你以为写诗多容易哪?"
  两人在亭子里等候宋嫣回来,一园子红红翠翠片刻间走了个清光,刚才热热闹闹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冷清空寂。雨打在亭子旁的竹叶上,发出沙沙地声响。
  小冬回想刚才见过的那些上台去赛花的姑娘,只有寥寥几人还有点模糊地印象,似乎没有哪个能配得上自己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世子哥哥。
  赵芷点点她的鼻子:"你在想什么?"
  "没事……"小冬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抱着想看嫂子的心思来的,顺手指着那台子边:"那里谁落下一盆花?"
  的确,可能走得急,也可能是因为没评上花名,有一盆花被孤零零地弃置在桌案一角,花叶正在风雨中颤抖。
  赵芷叹口气,老气横秋地说:"成王败寇嘛,古来就是如此。"
  小冬笑嘻嘻地推她一把:"你这话好酸。"
  不过那花,是有点可怜。
  小冬又看了一眼那花。
  结果这一眼看过去可不得了,刚才那用来摆花的桌案底下,盖布忽然被掀起,一个人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可算走了,我腰都要断了,从头到尾除了那几十双绣鞋旁的什么也没看见……"
  话音没落,他已经看见亭子这边还站着两个小姑娘,正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桌子下面又钻出一个脑袋来,那人刚一探头便发现园子里的并没有全离开,还有两个被雨困在亭子里的。
  这边两女,那边两男。
  四眼对四眼,面面相觑。
  这两个人……是男的!
  他们怎么跑进院子里来的?还躲在这桌案上,居然一直么有人发现——谁也没想着要去掀开桌布看看桌子下面有没有人啊,那怎么能够发现呢。
  现在……怎么办?
  小冬看了赵芷一眼,一时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大喊一声"有贼快来人",赵芷也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第二个人也从桌下钻了现来,拂了拂袍襟,理了理袖摆,居然正儿八经地朝她俩做了个揖,朗声说:"小生吴离,见过二位姑娘。"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情形,这人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小冬和赵芷也该还礼才是。
  可是西安在这种情形……说什么都不合适。既不能说"公子不必多利",也不能冲着人家的一张笑脸大喊"快来人抓贼啊"。,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二位姑娘可是被这雨困住了?"那个吴离像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把伞来:"小生这里有雨伞一把,二位可以暂拿去遮雨。"他上前几步把伞放在亭子台阶上,扯了一把他那个呆头呆脑的同伴,低声骂:"快走啊呆子。"又回头堆着笑说:"我们先行一步,二位姑娘不必相送。"
  小冬她们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你扯我我拉你,一溜烟儿似的穿过花丛消失在柳荫中不见了踪影,过了半响赵芷挤出一句话来,"他说什么?不必相送?谁要相送他了?"
  小冬"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人还真有点儿鬼聪明——你说他们是怎么是躲在那桌子底下的?"
  "他们肯定早来了——咱们来的就算早了,后来人只有越来越多的,众目睽睽他们怎么能溜进来?只能是咱们来之前,他们剪躲在桌子底下了。"
  长青书院这赛花会果然很其吸引力啊。和这二位钻桌子的仁兄相比,那些爬树翻墙的真没技术含量。
  "他还真把伞留下来了。"赵芷走过去把伞捡了起来,解开束环将伞撑起。那纸伞又轻亮又结实,赵芷说:"这必是京城哪家老字号卖的。"转过来看看伞柄:"嗯,这里有个三,想必是三清坊的伞。来来,正好咱们用。"
  "三清坊?"
  "嗯,是个专做伞的老铺子,货好价公,我家里还有好几把呢。"
  小冬倒没注意自家的伞是哪儿买的,只悬觉得刚才那个吴离有几分急智——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能不能顺利脱身?
  雨珠打在伞面上哗哗地响,声音既轻又脆,响成一片,伞下面的小小一块地方,象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安静,平和。
  小冬忽然想起白蛇传来。雨中相透,书生赠伞给两个美女——可没想到那是两条蛇变的。
  当然她和赵芷可不是蛇精。
第十章 诗
  "咦,你们怎么过来了?"宋嫣过来时十分讶异。
  "啊……"赵芷还没说话,小冬先说:"有人借了我们一把伞。"
  "是嘛,我说呢,到亭子里没见你们,倒吓了我一跳,后来才想着你们是不是先过来了。"宋嫣朝里头看了一眼:"要做诗啦,快进去瞧瞧吧,这才是重头戏嘛,先头评的是花,分状元榜眼和探花,这回评的是诗魁,只选一名,彩头是一方青玉砚呢,好多人都是奔着这个来的。"
  她们进去的已经晚了,厅里的好位置都让人占了去,只剩下边上几张椅子。宋嫣一扯小冬的袖子:"咱们坐这儿吧。"
  她们走到跟前,不愁斜里却有人抢上一步,先坐到了椅子上,还顺带把另两张也占上了:"来来,这里还有两张。"
  后头又有两个姑娘走了过来,宋嫣说:"这是我们先来的。"
  "你先来的?谁瞧见了?这椅子你家的?刻着你的名儿啊?"
  小冬觉得这人仿佛面熟,这不是上午逛书院时遇着的那——
  对,就是那三个人。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宋姐姐,真是不巧。"上午和她们搭过话的那个姑娘笑盈盈地说:"你们也来晚了?我记得那边门口还有几张椅子空着呢,你们不妨去那边坐吧。"
  赵芷脸一沉,她们进门的时候何尝没看见那空椅子,可是进进出出的人,八成在那儿抖过衣裳搁过伞,椅子上水淋淋的怎么能坐啊?
  怪不得她说要来时,她表姐说最好打扮得精心点儿,敢情是怕这些人狗眼看人低欺负她们啊?
  觉得她们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吗?把椅子抢了去还不算,还象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她们去坐湿椅子?
  小冬也觉得这三个人实在太过份,抢先坐下的那个言辞尖刻,后来的这个虽然笑着,可是那笑容好象比刻薄的言语更伤人。
  远远近近有人听见看见这边的动静,赵芷想说什么,小冬扯了她一下,赵芷脸涨得通红,宋嫣看出小冬不想在这里跟人争执,轻声说:"我再去那边看看有没有空座儿。"
  殷姑娘在一旁朝她们招了招手:"宋姑娘,来这边儿坐吧。"
  她们那边坐的是长椅,挪一挪还真腾出空儿来,又从旁边搬了张圆凳过来,倒也能坐得下三个人。
  赵芷有些悻悻地回头看了一眼,跟着宋嫣朝那边走去,低声问宋嫣:"她们什么来头?"
  宋嫣轻声说:"那个穿黄衣的笑眯眯的是王映岚,说话不讨人喜欢的是孟霞,还算老实的是刘卉竹。"
  "瞧那傲的,眼珠子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了,我再没见过……那个王映岚,家里做什么的?"
  "她父亲是户部尚书王嘉淮。"
  "啊……"
  那相当于半个丞相啊,小冬知道他,安王提起过一次,说此人是笑面虎,不太好打交道。果然该说有其父必有其女么?王映岚看起来也总是笑眯眯的。
  "表姐,她平时对你也这么不客气?"
  宋嫣微微摇头:"我们平时也没说过几句话,今天巧了,连着两回遇着她们。"
  刚才赛花会上的那些美丽的花儿一字摆开,花香味儿,姑娘们用的香粉头油的气味儿,外头带着土腥气的泥土味儿——为了怕雨溅进来,窗子都关着,让人觉得胸口发闷。
  赵芷探头看殷姑娘写的什么诗,却见纸上还是一片雪白的。
  "殷姐姐,你参加这赛花会,是不是想青玉砚呀?"
  殷姑娘一笑:"是呀,这方砚是前朝名家李山所制,后来辗转到了区师傅的手中,这次赛花会,区师傅将这方砚拿出来,我刚听说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虽然书院中比我有才的人多的是,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区师傅?"小冬和赵芷异口同声:"区兰颖?"
  "是啊。"殷姑娘一笑:"你们也听说过区师傅的才名吧?"
  赵芷点了点头,小冬心说:何止听说过而已啊,还曾经被她教导训斥过呢。
  从那年李姑娘顶撞区兰颖开始,她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后来有一天她没有出现在集玉堂,旁人说她是病了,然后由一位姜女官暂时代为掌理集玉堂。而区兰颖……一病就是小半年,姜女官的暂代变成了正式上任,区兰颖后来没再回集玉堂,她的去向小冬她们也都不清楚。有人猜测说她是不是回了老家了,还有人说她落发出家了。结果想不到,竟然在这里又听到她的名字。
  小冬寻思善,这位区师傅,到底有多么热爱教育事业啊,离开了集玉堂,又来了长青书院。
  不过再仔细琢磨,她又觉得很理解。
  除了做这个,区兰颖还能做什么呢?就象之前那些人猜测的那样,要么她回老家,从此被人遗忘,隐居于穷乡僻壤。要么就落发出家。毕竟她已经成了一座活的贞烈牌坊,又不可能嫁人了。
  女人在这个时代能做的事太少了,能走的路也太少了。
  最好的,最正统的,还是……嫁人。
  结一门好亲事,才是女人最大最好的成就。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一辈子困在内宅里……只有嫁得不好,嫁不出去的,才要另寻出路。
  所以区兰颖虽然是一代才女,可是没几个母亲愿意自己女儿走她这条路。才女的名头下是无限的孤清和立足的艰难。区兰颖是因为守了望门寡嫁不了人,才变成今天这样的。
  说来说去,还是得嫁人,走一条世俗的平庸的道路。
  小冬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十分完满幸福——她不知道将来她会怎么样,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一定没有现在好。
  不会再有人象安王和赵吕一样无条件地爱她包容她关怀她,必须学着去忍耐,妥协,也许还要学着算计,争夺……
  以前偶尔想到这事儿,还可以用年纪小,想这些为之过早来回避,可是现在不行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胸部已经开始觉得隐隐作痛……
  成长是无法回避的,就象她未来要走的路,要面对的人……
  总有一天她要穿上一袭红嫁衣,离开安王府。
  赵芷看着小冬怅然若失的神情,有些不解,轻轻拍她一下:"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事儿。"小冬也探过头看殷姑娘在纸上写了什么诗。
  "殷姑娘是要为哪样花写诗?"
  殷姑娘抬起头来,小冬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一椽菊兰。
  殷姑娘这人显得又谦逊又和气,还挺热心,小卜冬倒是希望她能得偿心愿,把青玉砚捧回家。不过这写诗作赋,着实不是她的长处,想帮忙也无从帮起。
第十一章 诗二
  比如什么明月几时有,再比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不成不成,那诗里的感慨苍凉悠远,最后一句是何等的大气何等的胸怀,别说她们这等小丫头写不出来,就是换成现在那些声名在外的什么诗人才子,也没那指望。
  千载之下,毕竟只出过一个李白,一个苏轼啊。
  所以有名的万万抄不得。
  除了这些天才之外,也有好诗,就算没这么天纵灵气,也是文辞细密字字余香的……可是没名气的,小冬哪记得住啊,毕竟上辈子又没专学过背诗作诗,在语文课本的诺大篇幅中,这个只占那么微小的几页纸,考试时候顶天了占个三五分,谁耐烦认真记它。
  这就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赵芷小声问小冬在琢磨什么,小冬把话一说,赵芷笑眯眯地说:"你这该恨少么?你是书到用时方恨无啊。"
  小冬很想掐她两把。
  就算她不求上进,上学时多半在应付差使,可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啊。
  殷姑娘想了半晌,忽然眉头一动,蘸墨运笔,一挥而就,将诗交了上去。
  小冬她们憋着劲儿等评诗,不冲别的,就冲殷姑娘让椅子给她们坐的情分,也是盼她夺魁啊。小冬想,这殷姑娘看着相貌只是清秀,脾气心性这样看着还不错,交个朋友也无妨。要是以后常来常往了,瞅着她生辰什么的,送她方好砚台。
  结果等最后诗评完,殷姑娘只得了个第三。第一名乃是榜眼的主人——恩,就是那盆金边牡丹的主人。那青玉砚只有一块,当然是归诗魁所有,殷姑娘得了一套白行纸,四块香云墨。
  颁完了奖回来,宋嫣赵芷她们纷纷安慰,殷姑娘却不沮丧,笑这说:"总算没有空手回去,也对得起家中小妹了,她替我浇水抬土的,如今赛花会上多少我也得了采头,回去还可以分她一半。"
  她倒想得开。
  "咱们也该回去了,出来好久了。"
  小冬一看天色可不是么,阴天下雨显得天色更阴暗了,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天恐怕就会黑了。宋嫣忙说:"我送你们出去,等会儿一散学,整条街上都是马车,路就难走了。"
  果然——
  仿佛哪个时代哪个地方,学校附近的交通都是个问题,现代的小公主小皇帝要家长接送,这时候的姑娘小姐们要车马接送,都费劲。
  安王府的马车停在橱下,小冬她们在门口一露头,车夫就极有眼色把车赶过来了。
  赵芷上了车还不忘捎上一句:"那个姓王的真让人看不顺眼,好在她在这儿,没混进咱们学堂里来。要不然还不天天恶心我。"
  小冬把领口松松,虽然下雨,可还是有些闷热,今天出了些汗:"你放心吧,她要在咱们那儿,肯定不是这副面孔。"
  赵芷回过味儿来了:"对呀,我凭什么吃她的气啊?我刚才就应该把身份摆给她,看她还敢用白眼珠子看我。"
  "谁让你刚才不摆来着。"小冬打了呵欠:"今天可真热闹,下回再有这样好看的花会什么的,咱们再一块儿去。"
  "好,不过天气越来越热了,我想大概许多人都会出去避暑去,京城会冷清下来的。"
  "是啊"小冬也知道,天最热的时候连皇帝都躲出去乘凉,他一走就要带走一大批的人。上行下效,集玉堂霎时就门可罗雀。小冬也会偷个懒,去年夏天她和赵吕一起去温泉待了十来天呢,天天泡在水里,皮肤泡得又白又滑又软,别提多滋润了。
  "你今年还去温泉吗?"
  "温泉是好……可是人也多啊。"去年之所以只待了十来天,就因为后来人越来越多了。
  赵芷笑咪咪地说:"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泉嘛。"
  "是啊"小冬不能不感叹,其实她和赵芷没什么比别人强的,比如刚才在长青书院,因为她们穿着朴素面孔又生,长青书院的人就没有对她们另眼相看的。
  不,她们比别人强的地方是:投了个好胎。
  是的,严格来说,当郡主比当公主还强。
  公主的父亲是皇帝,先是皇,后是父。小冬甚至怀疑皇帝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女儿——比如七公主,一看就是野生野长,象墙角里的蒲公英,说不定皇帝根本一面儿都没跟她照过。
  公主得活在许多人的目光中,说话不能随心所欲,生活有种种的不如意不说,将来嫁人也不如意,有出息的人,哪有愿意做驸马的?就算有除夕,做了驸马的话,也得被迫没出息了——有不能出仕,只领个虚衔儿吃一份儿饿不死人的皇粮,老婆得供着,别的女人不能看,话也不能随便说,不定哪句就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当然,那没出息的倒想做驸马,可他配得上么?
  郡主就不一样了,日子过得比公主也不次,还自在得多,将来嫁人,也没说郡主的老公不能当官儿任实职,面子既有,里子也有,比公主强多了。
  赵芷强就强在她家里人多,几个哥哥娶了高门出身的嫂子,姐姐又嫁得不错,这是多么庞大的一张关系网啊。几乎快把京城的名门世家网了一小半儿了。赵芷又得她家人的宠,将来谁娶了她,那何止是少奋斗十年啊?那都不用奋斗了,直接坐云霄飞车吧。
  小冬呢,也不错。虽然她家人不多,可是咱贵精不贵多。安王,赵吕——恩,如果算上总是沉默的太后和有点儿让人摸不透的皇帝,可以说小冬也是个头彩。
  "对了,等下我有东西给你,你跟我进去取一下再回家,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什么呀?"
  "秦烈带来了一种很稀罕的果子,昨天想拿给你偏我又给忘了,分你也尝尝鲜。"
  "好好"赵芷对待吃,完全不知道客气二字怎样写,事实上她最爱的事,一是吃,二是睡,三是闲扯家长里短——简而言之就是八卦。
  比起来小冬还是有点精神追求的,起码她还练练字学学女红,还有些艺术情趣——教坊里有名的歌妓舞妓她都一一见识过,春花秋月各擅胜场,环肥燕瘦不一而足。就算她欣赏水平不高,架不住安王有品位啊,多少场高水准的表演看下来,小冬就是头顽牛,也给熏陶成了——恩,有艺术鉴赏力的牛。
  她们到家时,意外地看到秦烈也来了。
  "咦?你怎么来了?"
  秦烈看看她俩:"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小冬知道她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不怎么整齐,有出汗又淋了点雨衣裳还皱巴巴的:"去了长青书院看热闹。"
  秦烈笑了:"我也听说了,热闹好看吗?"
  小冬忙点头:"好看。"她还想着拉赵芷进屋,却看到赵芷的嘴巴张得老大,望着秦烈的样子好象看到了天外来客。
  "哎,怎么了?"
  "这……"
  小冬忙说:"这是我表哥秦烈啊。"
  赵芷心说我当然知道这是秦烈——可是秦烈……
  他怎么长得这么,这么……
  "恩,你真是大变样啊。"赵芷肚里补一句,不止女大十八变,男的也大变特变啊。
第十二章 三皇子
  多新鲜啊,连她俩都从豆丁长成豆芽才了,凭什么人家秦烈就不能从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啊。
  当然,这棵树是高大了点儿……不过因为人家是放养的,野地里无拘无束,长得泼辣些也正常。不象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即使长得再英气,也有一种精致在里头。
  小冬让红芙去取红凰果招待赵芷,俗话说吃人嘴短,太有道理了。赵芷吃了人家送的珍稀水果,终于不再耿耿于怀的纠缠秦烈的身材问题,吃了一个又要了一个,等她走时小冬还想给她揣一个,赵芷摇头说不要了。
  "这果子这么稀罕,你自己也没几个吧?再说我拿回去做什么?家里这么多人也不够分的呀?难道碾成汁投进缸里,家里每人分一碗水喝?我怕那缸水都不够分的——"
  咳,这就是大家族人太多的苦恼,一有什么好东西就僧多粥少要争破头。
  等送走了赵芷,红蓉从外头进来,有些疑惑地说:"郡主,这把伞不是咱们的吧?"
  啊,伞。
  小冬都把这茬忘了。
  那个吴离……恩,说不定是假名。
  这人大大的狡猾,用一把伞引开谈闷的注意力从容脱逃,这手段可媲美壁虎的断尾求生了。
  反应又快,又特别机灵,如果把用在偷看偷听上的本事挪到正道上来,将来一定前途光明。
  二十六日,皇帝果然又要拉着大队人马去避暑,这次去的人更多,圣慈太后也去。小冬紧赶慢赶,把早该做好的鞋子赶完了工给圣慈太后送去。其实春天的时候就开始做了,只不过一来她做的慢,二来天气一热手出汗,针也捏不稳。
  圣慈太后微笑着试鞋,小冬托着腮在一旁看着她发呆。也不知太后娘娘怎么保养的,都要抱上重孙子的人了,还这么美貌不显老。
  是的,圣慈太后还没抱上重孙子。
  二皇子和三皇子到现在,都没有孩子。
  按说,不应该啊,算算成亲也有两三年工夫了,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动静——
  或者说,不是没动静,而是没有成果。
  二皇子还是没有存在感,他那位皇子妃是典型的小家碧玉,见了人总是怯生生的,小冬见过她两回,每回她都沉默地独坐。与众人离着一大段距离,旁人说话也不见她掺和,她也从不主动开口——两口子真是般配,皇后娘娘太会挑了。
  小冬到现在都对她印象不深,连她到底是个什么脸型都说不准。
  三皇子妃么,小冬倒是见得次数不少。这位曾经被她和赵芷背后议论过的将门之女,绝没有赵芷听说的那么不堪,当然,她肌肤是不够白,而且手脚是大了点儿,是典型的北方姑娘。落落大方,雍容沉稳,即使小冬对三皇子有些心结,可是也不能抹了良心说这位三皇子妃和他不般配——事实上,两个人站在一起,挺有夫妻相的。
  三皇子现在不比从前了,小冬对他印象最深的两次见面,一次是马球场上,他算得上英姿勃发。一次就是他与姚锦凤分手的时候,那会儿他很倒霉,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最后被姚表姐捅了一刀。也许真是挫折令人成长。
  姚锦凤那一刀,大概捅得很准很对,把他给捅开窍了。三皇子从那以后,再也不象一个莽撞的少年人,他稳重,大度,为人处事上头不但让人挑不出毛病,读书办事的能力也让人不得不挑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除了还没有孩子,他的优秀可以让皇后做梦都笑醒了。
  真奇怪,怎么这哥俩一个两个的都没动静呢?
  赵芷转述她家里人的话:"我娘说,三皇子身边没别人,多半是想让皇子妃先生下嫡子来……"
  有道理,俗话说宁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啊。生孩子贵精不贵多,皇子妃肚子里蹦出来个,绝对顶得上别的什么女人生一堆。
  "二皇子呢……说来也奇怪,他身边是有人的,好几个呢,也没个有动静的。
  这个呢,小冬难免往阴谋算计的方向去揣摩了。看皇后的态度,对二皇子是严防死守,绝不松懈。恐怕三皇子一天没有孩子,二皇子也就不可能抢这个先。
  圣慈太后问小冬:"你真不去了?"
  小冬摇摇头:"不去了,人怪多的,我又不喜欢坐马车。"
  圣慈太后也不勉强她,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你也别总闷在家里,多和女孩子们一块儿玩玩闹闹的才好。
  "我和阿芷昨天还去了长青书院了呢。人家不认识我们,以为我们是乡下来的,弄的我们差点没捞座儿。"
  太后笑了:"后来呢?"
  "后来我们喜欢的那位殷姑娘也没得着评诗的第一名,只得了第三。青玉砚被别人拿去了。对了,太后,以前集玉堂的区师傅,听说现在就在长青书院,不过我们昨天没见着她。"
  圣慈太后想了想:"区兰颖?"
  "对,就是她。说起来,区师傅可是大才女,现在集玉堂里可没有这么有学问的人啦。"
  小冬这话绝不是给谁上眼药使绊子,她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在圣慈太后面前,她说什么都没关系。
  "你……也想当才女吗?"
  小冬的头摇晃的象拨浪鼓一样:"我哪是那块料呀。"
  "所谓才女,也都是嫁人之前的噱头,有个才女的名生,或许能嫁得更好些。可是你听过哪个已经成了亲的女人还有才女之名的?"
  小冬想了想,这倒是没有听过,大概才女们嫁了人之后,都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去了。
  "才女不是那么好做的,往往都是一肚子的辛酸和苦水。"
  是啊,区兰颖就是个活生生的范例。
  小冬出了长春宫,也不想立刻就回集玉堂。也许是天气太热,她这些天总有些心浮气燥的,静不下心来。
  "小冬妹妹。"
  小冬怔了下,转过头。'三皇子从身后赶了上来,举止和言语都彬彬有礼:"我正找你。"
第十三章 宴
  小冬将蜂蜜色的茶水斟如杯中。
  小冬这几年来和三皇子说过的话,估计两只手,不,一只手用不了就数过来了。就是在长春宫请安的时候遇到,或是在旁的地方遇到,互相见个礼。说起来小冬和三皇子妃说的话还多点儿,关系起码表面上很是姑嫂和睦。
  "我听说,秦烈来了京城。"
  呃,他也认识秦烈?
  废话——他们一起在集贤堂读过书的,勉强算是同窗了。
  三皇子的消息真灵通啊,秦烈这才回来两天哪。
  "她……怎么样了?"
  三皇子丝毫没有拐弯抹角,上来就开门见山了。
  小冬犹豫了一下,是装傻还是充愣,或者顾左右而言它?
  最后小冬说:"她挺好的,在别处活着,有人照应。"
  那一瞬间三皇子脸上的神情……小冬形容不上来。
  象是欢喜,又象是悲伤,却都掩藏在平静的面具之下。
  被河水冲刷过不知多少年后,露出来的河床不是千疮百孔的,而是平滑如镜。
  是的,他看起来很平静。
  "那就好。"
  这三个字说得平平淡淡。
  小冬莫名的忽然鼻子发酸,垂下眼帘看着面前那杯茶。
  茶雾袅袅,黑漆的桌面象镜子一般,映出小冬,还有三皇子的面庞。
  只是。。。。。都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
  "有劳小冬妹妹了。"别的话他什么也没说,交待人好好送她出去,就离开了。
  小冬怅然半天。
  若他不是皇子……或者说,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也许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可事情就是这样,哪来那么多如果,也许。
  三皇子和姚锦凤,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有过这个小小插曲,等三皇子妃再下帖子邀请她们去赏花,小冬莫名的——咳,心虚起来。
  其实她有什么好心虚的,堂哥不过问两句话,她对堂嫂可没什么抱愧的。就算之前三皇子和姚锦凤有一段,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三皇子娶了妻,姚锦凤也快要嫁人了。纵然意难平——那……
  那她还是心虚啊。
  小冬寻思着是不是找借口推掉算了,结果那天一早赵芷就上门来抢人:"我就知道你懒得不行,天气一热恨不得把自己种水里当荷花。走走走,要不到了地方,我让人找张床让你睡个够。"
  "别扯别扯,我起来就是了。"小冬被扯得哀哀叫,不得不重新梳头换衣裳。
  "你换一对坠子吧,上次看到你不是有一副镶金刚钻的坠子么?怎么不戴那个?"
  "这天多热呀,戴那个要把人的眼都闪花了。"而且还沉。最后小冬只戴了珍珠的。
  "你说你总是穿这么素,春天的时候不是得了那个番邦进贡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金萝纱。"
  "对呀,我见其他人都做了穿啦,你呢?压在箱子里等着喂虫子啊?"
  "你也没穿啊。"
  "我那……"赵芷悻悻地说:"让我嫂子要去了呗。"
  "她要你就个呀?"
  "就是不给她,还有别人盯着呢,不如给了她,我耳根子还清净。"赵芷往她背上一扑:"你家多好啊,只有你一个,什么东西也没有人老和你抢。"
  过年时她新做了一件丝棉袄,第一次上身儿就让人给泼了油,好好儿的衣服就废了。
  小冬拍拍她的手背:"那个纱我也不怎么喜欢,你要喜欢,回来让人给你送去,你做条裙子穿吧。"
  "算啦,那个太扎眼了,我家里头人一个个跟狼似的,送了来又不知道落进哪个眼里头呢。"
  她们这边下车进了门,三皇子妃迎了出来。
  "两位妹妹可来晚了。"
  她眼神清朗,看起来十分坦荡。小冬总觉得她的目光好象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在她面前什么也隐瞒不了一样。
  虽然自己不理亏,可是心里总有点小疙瘩。
  赵芷大大咧咧:"是啊,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我一早儿爬起来空着肚子来的呢。"
  三皇子妃这次请了不少人,赵芷左瞧右看,忽然指着一个方向:"你瞧,那谁呀?"
  小冬转头去瞧——呃,这不是那位王映岚小姐么?
  "她怎么来了?对了,以前都没见过她。"
  赵芷真不含糊,张口就来:"我回家问过,她才来京城小半年,以前一直住在老家的。"
  "不象,看起来倒是一副京城长大的派头。"
  赵芷扯了小冬一把:"走走,我们过去看看。"
  "你快拉倒吧。"小冬不去:"你不是讨厌她?干吗要去自找不痛快。"
  "不去就不去,反正等会儿听戏的时候一准儿能见着,我看她是不是还把眼珠子长在头顶上。"
  今天也请了歌舞班子,也有一个戏班子,三皇子妃想的周到,一水的全女班,就一个老琴师是男子,那头发都是全白的,小冬不耐烦看戏,赵芷和她想一块儿去了:"咱们去听曲子。"
  "也没有什么新曲子,听来听去还是那一套。"
  "你是山珍海味惯了,净听秦女,红袖她们那样的金嗓子唱的,这些寻常的当然看不上。不过听说今天有个新来的,南曲唱得极好。"
  南曲吐字与官话不同,听起来脆俐生动,小冬只听懂一半。那个唱曲的女孩子也不过十岁上下,梳着一排乌檐刘海,瓜子脸儿,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清秀。
  小冬觉得她秀美可爱,让她坐下,让人给倒茶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进教坊多久了?你师傅是谁?"
  "师傅就喊我小玉。我去年进来的,师傅是秦女。"
  赵芷意外:"是秦女教出来的啊?怪不得唱的好。对了,听说你们那里还有个四姑娘?她唱的怎么样?"
  "四姑娘唱的好着呢,我们可比不上。"小玉满脸的敬慕:"我师傅看重她,不让她出来应酬,让她好生预备着,等今年中秋好一鸣惊人。"
  打发她去了,赵芷小声说:"秦女是不是有退意了?这又是师妹又是徒弟的……"
  这也不稀奇,很多教坊中人都趁年轻寻好出路,要不等年老色衰被别人挤下去时再寻后路,那可不妙。
  "两位妹妹在这儿呢?让我好找。"三皇子妃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她指着左边一个说:"这位是王姑娘。"
  王映岚口中说着:"见过两位郡主。"可等她一抬头,顿时象被针扎了一般睁圆了眼瞪着眼前两个人。
第十四章 避暑
  赵芷的手偷偷戳了下小冬,脸一昂,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什么也没说。
  小冬倒是招呼了一声:"王姑娘。"
  三皇子妃恍如未见,又介绍右边那姑娘说:"这是孙姑娘。"
  小冬不知道,可是赵芷消息灵通,想了一想问:"孙姑娘是不是住灵惠坊?"
  "对,正是。"
  小冬还懵懂,赵芷小声说:"是三公主的小姑子。"
  啊,原来是她家。
  小冬之前只见过在宫中未出阁的几位公主,大公主二公主都是夭折的,三公主出嫁早,夫家姓孙,四五年间只生了两个女儿,现在只盼儿子。小冬和三公主只见过两回面,话也没说过几句,印象中三公主美则美矣,也笑容满面,可是总给人一种不协调,不舒服的感觉。
  小冬在趋吉避害上头神经特别机敏,对这样的人是从来不去多理会的。
  孙姑娘看起来大大方方的倒不扭捏,和她们见了礼,三皇子妃说:"你们年纪相仿,多亲近亲近。那边厅上有一个中暑的,一个划破了手的,哎,事儿都赶在今天了。"
  小冬说:"嫂子只管去忙,不用管我们,我们又不是头回来,早不把自己当客了。要吃要喝的自然会吩咐人。"
  "好好。"
  可怜王映岚现在还没回过劲儿来,不知道那两个看起来寒酸不起眼的小丫头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赫赫郡主。她看看小冬,又看看赵芷,最后终于定下神来,挂着得体的微笑说起客套话来,一字也没提长青书院里的那场不愉快,仿佛那些事没发生过,她和它们今天是初次见面一样。小冬倒也暗暗钦佩她的应变能力。会装傻也是一样本事,这位王映岚姑娘如果生成了男人,那在官场上也肯定能吃得开。、
  孙姑娘倒是主动和赵芷小冬聊起来,从天气聊到衣裳,从听曲聊到爬山。一时间倒象认识了许久的好姐妹,好的赵芷都有点纳闷,回去的时候跟小冬咬耳朵说:"这位孙姑娘会不会是想做你嫂子?"
  "想做我嫂子的人多的是。"小冬眨眨眼,无辜地说:"可是冲我殷勤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谁不知道赵吕哥哥对你千依百顺的,你要说句好,他肯定也说好,你要说句不好,那就是天仙下凡也没指望啊。"
  "咦?这又是什么人传的谣言?这又不是买个物件,由得我做主,我哥的终身大事,当然得看父亲的意思,还有他自己的意思了。"
  赵芷偷着笑:"就算你不能帮着说好话,从你这里多打听打听他的喜好偏爱,也是大有好处啊,比如赵吕哥哥喜欢什么消遣,喜好什么吃食,爱读什么书……这些可都是大有用处。"
  "对了,这个孙家的姑娘,也不怎么常见啊?你见过?"
  "孙家其实早年间就败落了,当时是圣德太后……"赵芷顿了下:"做的主,三公主的亲娘早不在了……"
  看来圣德太后这么不待见三公主啊,这些事论起来又是一本厚厚的老黄历。
  圣德太后一倒,早年的许多事又有人敢翻出来议论了。先皇当时宠爱的是一位姓崔的妃子,圣德太后,哦,当时还是陈皇后。陈皇后为了分她的宠,看遍了满宫的宫人,最后挑选出了两位姿容绝代的美人来与崔妃抗衡,其中一位就是现在的圣慈太后,另一位据说相貌也极美,又会邀宠,可是人大心大的渐渐与皇后离了心,后来病死。圣慈太后运气好,虽然圣宠不及崔妃和那位早亡的美人,可是肚皮争气,先生下了现在的皇帝,后来又生了安王,安分守己,多少年媳妇终于熬成婆。而据说这位三公主的生母,长相性格都象当年和圣德太后作对的崔妃,三公主自己又是个爱拔尖要强的脾气,自然不得圣德太后喜欢。
  圣慈太后也好,三公主也好,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用了晚饭,赵吕来了。
  "今天玩的高兴么?"
  小冬摇头;"天好热,人又多,我最不喜欢这时候出门,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人在那里没话找话说。"
  赵吕摸摸她的头:"再忍几天,我请了假,陪你出去避暑吧。"
  小冬靠着他撒娇,心里有点不舍。
  哥哥终究是要娶嫂子的,到时候想这么亲亲热热地撒娇啊说话啊,可就不行了。
  "咱们出去,把父亲一个人撇在家里么?"
  "唔,父亲忙得很,怕不能和咱们一块儿去。你想去哪儿?去温泉还是去东华山?"
  小冬琢磨了下,温泉这时候人一定多,不如去东华山,山里这时候应该又凉快又清净。
  "去东华山吧,哥哥以前说过要带我去看日出,爬五子坡,还要去凤溪钓鱼的,这回咱们要多待几天,就能玩遍了。"
  "行,那就多待几天。"赵吕也兴致勃勃:"我把弓箭带上——还可以打猎呢。你还要不要邀上赵芷作伴?"
  小冬倒是想,但是赵芷她娘,景郡王王妃未必放心让赵芷跟他们一起去那么久。他们一家可能也会去避暑,那赵芷就不方便跟小冬他们走了。
  "我问一声,她不见得去。"
  果然赵芷也心动,可是不能和她去。
  出门那天小冬在出发的队伍里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秦烈。
  小冬又意外,又欢喜,朝他招了招手,秦烈拨转马头走到车跟前来。
  "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秦烈既没有回安王府住,也没有见他露过面,小冬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京城了。
  "前些时候忙,现在正好手头的事儿都暂告一段落了。"秦烈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既然要去钓鱼打猎,那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小冬笑着说:"那就全靠你了。"
  赵吕插了一句:"什么全靠他?"
  "钓鱼呀。"秦烈说:"别的我不敢说,捉鱼打猎这种事儿,我最拿手。"
  赵吕斜睨他:"先别说大话,到时候要是你钓不上来,我就一脚把你踹河里去。"
第十五章 钓鱼
  触目所及的地方,全是一片绿意。
  "好凉快。"小冬笑眯眯地往后看:"早该来这儿避暑的。"
  离了京城,觉得外面的空气都显得好闻,小冬乐孜孜地象出笼小鸟一般,看什么都新鲜有趣。
  小冬坐着一乘滑竿,赵吕和秦烈是用两条腿爬山的。赵吕虽天天练拳骑马,可是走了一会儿山路,脸也红了,气也喘了。秦烈却还是游刃有余,简直是健步如飞。
  小冬坐回去,一边儿唾弃自己贪图享受腐化堕落,一边儿想着,这家养的就不如人家野生的,生命力差多了。
  但一别四年,要是让秦烈现在和赵吕斗心眼儿,他肯定远远不是对手。
  树叶哗啦啦的拂在滑竿的棚布上,小冬伸手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拿着。
  "前面就到了。"
  小冬探着头朝前看,果然看着前面有人迎上来,远远的就打躬行礼。
  这座山庄没有闲云庄那么大,房舍精巧,屋顶铺着鳞鳞黑瓦,阶前苔痕青青,廊上铺着木板,打磨得极光滑,小冬褪了鞋子往后一靠,后悔没早来山庄避暑——前两年都有这事那事耽误了,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东华山是个这么妙的地方。
  "妹妹,我们进来了。"
  小冬忙坐起身,把光着的脚丫用裙摆遮起来。
  赵吕已经进来了,手里捧着半个剖开的西瓜——西瓜瓤已经挖出,里面盛着杨梅,水梨,葡萄和蜜瓜等等水果,琳琅满目,水灵灵的犹如满捧珠宝,看着就让人口水流下三尺来。
  "用山泉水浸凉的,吃吧。"
  小冬也不客气,先挑了块蜜瓜吃。
  赵吕已经换了衣裳,脸上的热气还没下去,红通通的看着比平时可爱多了。
  秦烈笑着也盘膝席地而坐,小冬连吃了好几块儿,才想起他们两人在一边儿看着,把西瓜往前推推:"你们也吃。"
  赵吕笑笑,拿了块水梨。秦烈只是微笑,小冬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的脚趾头从裙摆下面露出来了,圆圆白白的,又粉又嫩。她赶紧朝后缩了缩,老老实实坐着。
  秦烈仿佛并没注意她的脚趾头啊,或是她的小动作啊,和赵吕说起话来:"刚才上山时就听着溪流声,想必凤溪离这里极近。"
  赵吕吃完了梨,一边擦手一边说:"你没见这个庄子地基垒得高么?就因为有一年暴雨连绵,凤溪溪水暴涨,把这周围都给冲了。这庄子要不是地基高,也不能幸免。从后门出去,离凤溪也就百步,正是水缓的浅滩,站在水边都能看见鱼在水里游得那个欢。"
  "行,那咱们歇歇,下午就去?"
  赵吕先看小冬:"妹妹累不累?"
  小冬笑嘻嘻地说:"不累,歇了中觉就去。"
  虽然换了新地方,可是小冬睡得极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让红芙帮她换了衣裳。霞影纱新裁的短衫襦裙穿着又凉快又轻巧,小冬就梳了一条辫子,踏着芯草编的凉鞋就出了门。赵吕和秦烈都是一身布衣打扮,头上扣着斗笠,赵吕手里还拿着一顶雪白的细草斗笠,笑着给小冬戴上:"别晒伤了。"
  他们拿着鱼竿鱼篓,只带了两三个人。果然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大片清朗的水光,凉风吹过来,让人心旷神怡。河岸边生着大片大片的芦苇,长得茂密青郁,苇子叶被风吹得翻飞作响,沙沙沙地连成一片。
  "妹妹坐这儿,这儿凉快。"
  赵吕给小冬寻了个好地方,那块平滑的青石正在树影下头,串饵下竿都不用小冬操心,她只要坐那儿瞅着就成。赵吕笑嘻嘻的也抛了线,秦烈在一边叉着手摇头,笑着说:"我们抓鱼从来不是这样儿弄的。"
  "粗人。"赵吕恨恨地说:"钓鱼又不是为了吃,乃是为了垂钓之乐。"
  小冬对钓鱼也没有耐心,倒是和秦烈有共同语言。秦烈说:"小冬妹妹,我吹曲子给你听。"他摘了片苇子叶下来卷成了哨,运气吹响。
  哨音清越悠扬,象笛子的声音,在平旷的河滩上远远传了出去。
  小冬抱着膝坐那儿静静聆听,不知是不是被哨音惊动,有野鸟从苇丛间扑簌簌地飞起来,拍打着翅膀从水面上掠过,飞如对岸的绿树丛中,不见了踪影。
  "好听么?"
  小冬诚恳地点了点头。
  "我也给你卷一个。"
  秦烈又做了一个苇哨儿递了给小冬。
  小冬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吹了一下。
  呃……没有声音。
  秦烈耐心指导:"要鼓足劲儿,嘴嗫起来,气不要散——来,再试试。"
  小冬看看他,再看看手里的哨子,清清嗓子,照他说的,鼓腮用劲儿又试了一下。
  "吱——"
  总算出了声,可这声响说不出的古怪,又象鼠叫,又象生了锈的门扇轴响。要闭上眼再听听,倒象是谁放了个羞涩的屁。
  小冬脸涨得通红,赵吕噗的笑了一声,撇下鱼竿走过来:"我试试。"
  果然这个东西,力气大占便宜,赵吕试了两下就摸着了窍门,依次吹出五个音来。小冬给他拍手鼓掌,赵吕摇头说:"不习惯这个,嘴都酸了。不要紧,妹妹要想听,回来找管笛子我给你吹。"
  赵吕是会吹笛子的,安王倒是喜欢弄萧,他有好几管萧,竹的木的玉的都有,只是不常吹。
  小冬学了三脚猫的琴艺,时不时还能和赵吕来个合奏——反正水平是半斤对八两,秃子也不用笑话和尚。兄妹俩都没遗传到安王的艺术细胞,但唬唬外行人还勉强可以。
  秦烈笑笑,自己又吹了一曲。哨声比笛声少了婉转细润,却多了激扬锐气,秦烈吹了几个音,小冬到底没白费安王多年熏陶,听出他吹的是山坡羊。
  赵吕一手轻轻叩拍子,末了跟着轻声唱了句:"……试问安能常自在?名,也身外。利,也身外。"
  小冬嘻嘻一笑,指指赵吕的钓竿:"哥,鱼跑了。"
  可不是,这么一走神,鱼儿已经咬走了铒,脱钩跑了。
第十六章 登山
  钓鱼到了后来,秦烈和赵吕两人都脱了靴子挽了裤脚摸鱼,这溪里的鱼机灵得很,赵吕在这方面业务颇不熟练,一手拿篓一手拿网,最后不过网到两条小鱼。秦烈收获颇丰,逮着几条尺把长的鱼。
  "来来,今天让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小冬疑惑地问:"你会么?"
  不怪她不信,她身边的男人没有哪个能下厨的。这本来就是个讲究君子远庖厨的时代。
  "常年在外面,自己要不会两手,难道早中晚啃三顿干粮?"
  这倒也是。
  秦烈拿了短刀,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把鱼剖了收拾干净。回来以后也不刮鳞,小冬看他从腰间革囊里掏出一包什么作料来抹在鱼身外面和鱼肚之内,赵吕捡了不少柴枝来,可惜出力不讨好,秦烈说他捡的一半都是不好烧的木头。
  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山间的风也带着凉意。远远近近的可以听见一片蛙鸣,叫得人心里有些发慌。
  赵吕问:"冷不冷?"
  "不冷。"
  不是冷……是,有点想家。
  在陌生的地方,白天还好,晚上就难免凄惶无依。
  既想念这一世的安王府的家,也想念,上一世的那个家。
  火升了起来,金红的火焰显得特别明亮柔和。秦烈把鱼串在苇枝上烤,小冬笑嘻嘻地搓着手等吃,赵吕只能给秦烈打个下手,一边闻着渐渐浓郁的烤鱼香味儿吸溜口水,一边还不忘嘱咐小冬:"往后坐坐,别让火星燎了衣裳。"
  先烤好的鱼递给了小冬,带着鳞就能吃,外面烤得焦黄香脆,里面的鱼肉脂香四溢,雪白雪白的,入口即化。
  赵吕分外操心,既怕小冬烫着,又怕她被鱼刺卡着,还得顾着自己吃。
  秦烈先烤好的都便宜了这兄妹俩,自己最后才吃上。
  小冬吃了一条也就饱例如,踩着石头在溪边洗手。天已经黑了下来,天幕上的星星一颗颗亮起。四下里十分安静,风吹着苇子叶沙沙的响,溪水哗哗流淌,蛙叫,虫鸣——整座山象是在渐渐陷入沉睡中。
  "你别站太近,小心掉河里去。"
  "掉进去怕什么,"小冬笑眯眯的说:"水这么浅。"
  "那也不行,着凉了不是顽的。"
  小冬抽出帕子擦手,看秦烈也洗好了手直起身来,顺手把帕子递了给他。
  秦烈怔了一下,没有立刻就接,那块帕子就这么在空中悬了一下。没等小冬疑惑,秦烈已经伸过手来把帕子接了过去。
  没熄灭的火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半边脸是金红的,仿佛铜铸的雕象一般有着柔和的光亮。另半边隐在暗中,朦胧而昏暗,看不清楚。
  小冬忽然觉得这个一直象另一个哥哥似的秦烈忽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仿佛第一次认识一样,心朝着一个高高的地方微微荡起来。
  秦烈这回把擦完手的帕子还给了她,小冬接了过来。
  突然间小冬想起上次那块擤了鼻涕又擦了眼泪的帕子来。那块帕子是丁香紫的,颜色可爱,小冬挺喜欢。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块帕子了,也不知道到底……
  "咱们回去吧,不早了。"
  小冬刚走一步就差点绊倒。
  赵吕蹲低身:"妹妹来,我背你。"
  "没事儿,就几步。"
  "快上来吧。"
  小冬也不跟他客气,重重一趴,赵吕给压得身子一低,哼了一声。把她给背了起来。
  "哥哥……"
  "恩?"
  "你真是个好哥哥啊。"
  幸好天黑,别人都看不见,赵吕脸红也红得光明正大。
  "你知道就好。"赵吕得意洋洋:"我这么好的哥哥全天下也是独一份儿。回去早点儿睡,明天一早咱们去爬山看日出。"
  赵吕背了一个人,走的也不是那么稳当,秦烈不时的从旁边搭把手。
  回了屋里,红芙已经拿香草熏过了屋子,笑着说:"郡主玩得可开心吧?瞧脸红的 。"
  小冬摸摸脸,是热热的,也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风吹的。
  兴许是下午让太阳晒着了。
  "晚饭也没回来吃,厨房做了禾丸子什么的,我给端来吧。"
  "在外面吃过了,有喝的吗?"
  "有,有莲蓬莲子汤。"
  "好好。"
  烤鱼好吃,就是吃着有点干渴。红芙端了一钵汤来,盛在木碗中递给小冬。
  莲蓬莲子汤里盐放得少,一股清香。小冬连喝了两小碗,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爬上榻去睡觉。
  天刚寅时的时候赵吕就来叫她,小冬裹得象条大虫子,山里的夜晚凉意深重,不知不觉把一床被密密地都包自己身上了。
  小冬打着哈欠起来,红芙给她穿上了一身胡装,胡装紧束干练,膝幅下头是裤子,脚上穿了一双紧口软底小靴,拿凉水使劲儿泼了两把脸也没彻底清醒,不过出来一看,赵吕也是睡眼惺忪的,小冬顿时觉得心理平衡了。'
  赵吕秦烈和随从都是一身短打扮,还提着灯笼,赵吕拿了一件丝棉背心儿硬给小冬穿上:"外面冷。"
  外面确实冷,天亮之前的山林里夜雾未散,草叶树叶上的露珠很快沾湿了鞋子和衣裳。小冬起先还能自己走,后来就得赵吕秦烈轮流牵着拉着扶着。好在东华山不是什么偏僻无人迹的深山野林,好几段平缓处都有前人垒的石板路,梢陡峭处也有挖出的垫脚。小冬累得哼哧哼哧地,赵吕心疼不已,一会儿说"要不回去吧"。过了会儿又说:"要不我背着妹妹吧"。这种山路他自己走的都勉强艰难,哪还有余力背小冬。
  小冬觉得心怦怦直跳,气喘得越来越急。
  她擦了一把汗,秦烈的手伸了过来。
  小冬抬头看他一眼,如蒙大赦般把手伸过去。
  秦烈的手稍一用力,小冬两脚离地,身体朝前一趴,就伏在了秦烈的背上。
  "啊……"
  "马上就到山顶,抓稳了。"
  小冬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越跳越烈,她敢说秦烈肯定也能听到,跟擂战鼓似的咚咚咚又快又重。秦烈也出了汗。身上一股热气直透过衣裳传到小冬身上。
  除了赵吕和安王,小冬还没和旁的男子这么亲近过。
  秦烈的背宽而平,就象小冬最喜欢的那张大躺椅,他的身体……仿佛丝绒包裹着石块儿一样,坚实有力,有如矫健的豹子。
  "到了"
  他们终于赶上了日出。
第十七章 日出
  小冬以前看过不少描写日出的文字,还有图片。
  可是亲眼见着日出时的那一刻,感觉不管是霞光万道,还是云晕霞染,都不足以形容。
  天地间豁然亮了起来,仿佛一只大手揭去了罩在大地上的幕布,黑黝黝的山岭褪去了黑色变成了黛青,山林一片深绿浅绿浓绿,颜色丰富可爱,层次也逐渐分明。鸟鸣声,山泉声,风声……一瞬间所有事物都从夜的沉睡中醒了过来,鲜活无比。
  小冬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的疲惫全都值得。
  "这座叫琵琶峰,从远处看,象个竖起来的琵琶一样,是东华山最高的一座峰了。"
  小冬接过赵吕递过来的锡壶喝了两口水:"为什么不找座矮点儿的爬呢……"
  "因为它离咱们的庄子最近。"
  呃,这倒也是。
  上山已经很难,下山更难。幸好秦烈有备而来,几个人腰间都拴上了绳子,这样就算有人失足滑跌其他人也能及时稳住。小冬前头是秦烈,后头是赵吕,几个人手牵着手互相搀扶,挨挨蹭蹭下了琵琶峰,小冬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下,一动也不愿意再动了。
  赵吕也不比她好哪儿去,呼哧呼哧直粗喘;"早知道这么累……就不喊你出来了。"
  "没事儿……"小冬也努力地喘气,要不是这里一圈都是男的,她真想把襟口扯开腰带也松开:"一辈子总得爬到山顶看一次日出啊。现在要不看,要是老了后悔,那也看不了了。"
  赵吕噗一声笑出来:"你才多大呀,就说老了?"
  "人都会老的嘛……不知不觉就老了。"
  连秦烈都忍不住莞尔。几个人歇了一会儿往回走,小冬觉得两条腿都象灌了铅似的,机械式地挪动,都不知道怎么回到山庄的。
  一看到红芙她就趴下了,倒把红芙吓了一大跳。
  小冬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地让她忍不住呻吟起来。
  "郡主,"红芙端着热水进来,先给小冬倒了茶:"先喝杯水润润吧。"
  小冬看看外面的天色,一时分不清是何时何地了。
  "睡了大半天了,天快黑了。"
  身上的衣裳被换过了,小冬蜷起脚来看了看,脚底磨伤的地方已经被涂了药,有一点凉丝丝的感觉。
  太娇贵了。'
  "幸好衣裳结实,就这么着还钩破了几个地方呢。要是穿平常衣裳,那身上肯定也得受伤。"红芙小声念叨:"下回可不能再这样儿了,要不然胡妈妈非揭了我的皮不可。"
  小冬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
  红芙服侍她洗脸,问:"看到太阳出来的时候了?好看吗?"
  "好看。"哪怕累的半死小冬也不觉得后悔:"对了,药是你帮我上的?"
  "是啊,是秦少爷送来的药膏,觉得怎么样?"
  也是秦烈送来的?
  "凉丝丝的,不觉得疼。"
  "饿了吧?"
  她不提还不觉得,一说小冬觉得肚子可真饿得不行了,简直是前胸贴后背。
  外头赵吕问了一声:"妹妹醒了吗?"
  小冬只来得及说:"醒了。"赵吕已经走了进来。
  小冬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转过身来:"哥哥。"
  小脸儿睡得红红的,头发还披散着,赵吕在她旁边儿坐下来:"我来了两回了,你还真能睡。"
  小冬靠在赵吕肩膀上:"哥哥没睡会儿吗?早上起那么早。"
  "还行,中午睡了。"赵吕问她:"很累吧?"
  "恩,腿酸的要断了。"
  "那你可糟了,接下来你怕是哪儿都去不了了。"
  "啊,这倒是。"小冬摸了下腿,看来这腿短时间里好不了:"唔,那就在庄子里待着吧,反正这儿又凉快又清静。不知道父亲这会儿在做什么……"
  "该用晚饭了吧?来来,我让人做了些山里风味的饭食,叫人端来,咱们一块儿用饭吧。"
  外头丫鬟说了声:"秦少爷来了。"
  她现在这样儿见赵吕没事儿,见秦烈可不成。
  赵吕马上尽职尽责去拦人,红芙连忙替小冬整理仪容,穿上衣裳。
  等秦烈最后进来的时候,小冬穿上了件杏粉的沙衫,头发已经梳成了双鬟髻,结着与衣衫同色的小朵绢花,脸红扑扑的,又小巧,象枝头初熟的水蜜桃,粉嫩剔透,有些局促地朝他笑笑:"秦烈哥。"
  "下午想让人把你叫醒的,睡这么久当心晚上睡不着。"
  "对啊……"小冬真的开始担心起来,不会真失眠吧?
  赵吕和秦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红芙领着丫鬟摆饭,小冬真饿极了,拿调羹挖了一大勺饭塞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一碗饭吃了大半天才慢下来,品了品味儿:"荷叶饭啊?"
  "恩,是从山庄后面池塘里采的荷叶做的。"
  小冬含含糊糊地说:"好吃。"饭里有一股荷叶香,里面还有鸡肉粒,豌豆,小瓜丁,嫩竹笋汤也好喝,清淡鲜美,小冬发现自己到山庄之后总是把肚子吃得滚尖溜儿圆,简直飞速的向某种肥头大耳的粉色动物靠拢。
  好象在这里没有在京城里那么多的顾忌,没有胡氏总盯着她强调规矩方寸,小冬有一种自由自在的出笼鸟般的快活。睡得日夜颠倒,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玩什么也没有人管,样样都有孛于这么些年来遵循的规矩礼法,可是偏偏这么快乐。
  不是说在胡氏身边她就很痛苦——恩,那是不一样的。就好象大人都出去了,小孩子独自在家,把电视音响都放得震天响,把零食全打开来摆一桌,把穿着鞋的脚放到茶几上甚至偷偷点一根烟,那是一种放肆的破坏规矩的快乐。
  秦烈随口说几件在外游历奔忙时的见闻,说起走了两天的路一滴水也没有,揪了 草叶嚼出汁水来解渴。
  "那,草汁味道怎么样?"
  秦烈摸摸下巴,仿佛在回味一样:"有的酸有的苦有的涩,不过也有的是甜丝丝的,就象甘蔗的味道一样。"
  气氛太融洽了,小冬自然地就问出来:"对了,锦凤姐……要嫁给什么人啊?"
  不能怪她太好奇,实在是……这问题在她肚子里憋得太久了。
第十八章 消息
  "是个挺好的人,年纪稍微大一点点……"
  如果需要特别说明,那肯定大的不是一点点。
  小冬睁大眼睛,充满求知欲的看着秦烈。
  "恩……"秦烈说了实话:"他二十九了……"
  乖乖,小冬扳指头算算,这个年纪当姚锦凤的爹都算得上充裕。
  "年纪是大了点儿……其他的呢?"
  秦烈显然对这种事不怎么会形容,到底他不是个训练有素的媒婆,能把人身上针尖儿大的好处放大成铜盆那么大,狗尾巴草也能夸成一朵玫瑰花儿。
  "恩,他身手不错,箭法挺好的,恩,还有很多田地……"
  这夸人夸得太没有重点了。
  年纪大点,应该会稳重可靠吧?有田有产,那肯定是不愁吃穿了。身手还不错——那说明要是哪天姚锦凤又想和人动刀子,他肯定不会被捅一刀吧?
  这么判断——好象还不错。
  但是小冬关心的是:"恩……长相如何?"
  这下把秦烈难倒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我真不太清楚……"
  "不清楚?"这长的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美和丑还不好判断吗?
  秦烈在自己下巴上比画了一下:"从我认识他,他就是络腮大胡子。"
  呃,这倒是难题了……
  小冬完全理解这种大胡子伪装术,比如罗家兄弟的爹,那位罗将军就是一把大胡子,蓬蓬松松虬须怒张,把整张脸都遮住了,小冬见过他两回,可是要问他长什么样儿,那是一点儿读说不出来,堪称"几回口角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的经典再见。
  一张大胡子脸的,很壮,很老的男人——
  和花朵般娇嫩明艳的姚锦凤——
  小冬托着腮想,这是大夏遂州版的美女与野兽?
  "那,锦凤姐怎么认识他的?"
  "是在我母亲那儿认识的。李大哥与我外祖家算是世交。"
  小冬明白了,找秦烈打听的消息,绝对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调味料。
  要是和赵芷议论这种事情,绝对是有声有色巨细无遗,连故事主角的祖宗八辈儿都给八得一清二楚,恨不得连人家肚兜什么颜色都给八出来。和赵芷相比,秦烈即使不象块石头,也象块木头。
  小冬悻悻地把赵吕喝的果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妹妹慢慢喝。"
  虽然是果酒,也有可醉人的。
  秦烈安慰小冬:"李大哥会对姚家表妹很好的,他对先前的那位夫人就很好。"
  小冬差点儿把嘴里的果酒喷出来,勉强咽下去之后,顾不上抹嘴:"他,他有夫人?"
  秦烈纠正:"以前有,已经病故了。"
  那也是填房呀。
  小冬不是对成过亲的饿男人有什么偏见,她老爹安王还不是前后娶过两个么?可以说小冬的娘也是填房啊。只是,只是……姚锦凤那么美,她完全可以嫁个更好的人吧?
  "那他有儿女吗?"
  这次秦烈摇了头:"没有。"
  还好还好,不用一进门就给人当后妈了。
  "不过他兄长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目前都跟着李大哥一起生活……"
  小冬又一次差点呛着。
  秦烈有话就不能一次说完么?
  好吧,不是后妈。后婶子要简单多了。反正婶子不是娘,做的好不好没有人拿着亲娘当参照物来一 一比照挑剔。
  小冬的脸有点微微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喝了两杯果酒的关系,还是白天睡多了,她现在精神得很,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她靠着赵吕,哼哼唧唧小声说话。赵吕听着小冬在抱怨腿酸腰酸,浑身上下无论没有什么地方不酸,很想对她说一句:起码她的嘴唇舌头就不酸,现在
还有余力抱怨呢。
  小妹妹一转眼就长大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嫁了。
  赵吕突然觉得又愤恨,又舍不得。
  ——要不,他可以考虑给小冬招赘个女婿?
  这事儿不是没先例,大夏宗室中有前辈这么干过,那位郡主是独生女,她出了嫁可是并没离家,和那位温存多情但是一事无成的丈夫一直住在王府别院中。
  赵吕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美妙了。
  而小冬觉得在东华山避暑的日子实在太美妙了,可是也太短暂了。
  她还跟着赵吕和秦烈一起出去打了一次猎,结果一点儿都不意外,小冬和赵吕一起空手而回,只有秦烈打着两只兔子和一只锦鸡。锦鸡还是活的,秦烈对小冬晃晃那只五彩斑斓的大锦鸡:"你要不要做几个毽子?"
  小冬认真观察了一下长在锦鸡屁股上那神气之极的长翎,琢磨了一下这要做成毽子的话——这毽子该有多沉呀?
  最后那两根长翎毛没做成毽子,也没做成别的东西,小东把它放在庄子养了几天,等他们离开东华山的时候,小冬把它放了。那只锦鸡一得了自由,就拍着翅膀朝远处窜去,长长的亮丽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色的弧线,小时在了密林之中。
  "妹妹要是舍不得,就再多住几天?"
  "不了,"小冬摇摇头:"我想父亲了。"
  赵吕点点头:"我也想。"
  两个人都有些离愁别情,只有秦烈依旧如故:"明年夏天我们再来吧。"
  小冬刚一回到安王府,把从山庄带的莲蓬和果子分成几份准备送人,没等她送出去,赵芷已经找上门来。
  赵芷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出去这几天,京城可真是热闹,出了好几件事儿呢。"
  "什么事啊?"
  "头一件,二皇子想纳秦女,可是被拒绝啦。"
  小冬啊了一声,二皇子?那个沉默的,总是站在旁人的身侧和身后的皇子,大多数时候他都象一个影子一样,没有任何存在感。
  他对秦女……呃,还被拒绝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们走了第二天。"赵芷说:"许多人都看见了,没看见的也听说了。秦女把二皇子送的头面首饰当面拒绝了,一点儿余地都没留。"
  真没想到啊。
  小冬除了啊字之外,也就只能说出:"真的吗"这么老套的话来。
  赵芷不等她冷静下来,又抛出一句:"五公主说要出家,已经住进万福宫啦,好象还折腾着要剪了头发,我不清楚她到底剪没剪成。"
  "什么?"
  四公主出嫁后就轮到五公主了,夫家已经寻好了,是林乡侯的次子,既清且贵的人家,未来的驸马年方十八好年华,听说文才好脾性也好,可见明贵妃虽然在后宫嫔妃中年纪不算轻了,却还是十分受宠,能给女儿弄到这样一门亲事。
  而五公主有了这样一门又有保障又体面的好亲事,干吗想不开要出家?
  总不能是严重的婚前恐惧症,或者是她对嫁妆数量不满意吧?
  小冬疑惑着,同时还期待的看着赵芷。
  根据她对赵芷的了解,她肯定把更具震撼力的消息放在最后说。
第十八章 消息二
  赵芷卖够了关子,终于把最后一个消息说了出来:"有人说……安王……要续弦。"
  果然这个消息才是最具爆炸力的,一下就把小冬从椅子上炸了起来。
  安王要续弦?
  "真的?"
  赵芷看着她:"我还想问你呢。"
  这才是她匆匆跑来安王府的真实意思啊。
  小冬一下子明白过来,赵芷这个八卦神经异常发达的丫头是来打探安王府的虚实的。之前小冬不在,她就是好奇到百爪挠心也没处下嘴。现在小冬回来,她第一时间就冲了过来。
  这丫头要生在现代,该是一个多么称职的八卦记者啊。
  "父亲不在家。"小冬摊摊手坐下来,赵芷的表现让她彻底冷静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赵芷咬着嘴唇,看着小冬的目光好象在埋怨她不讲义气。
  小冬心里远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安王真的要续弦吗?
  也许每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对于父母亲要重组家庭,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你听谁说的?还有,就算要娶,那娶谁呢?"
  "这我可不知道。"
  把心不甘情不愿的赵芷打发走,小冬去找赵吕。
  "世子爷不在屋里,去和秦少爷说话去了。"桐香笑着说:"郡主进来喝杯茶等一会儿吧。"
  小冬摇摇头,再去秦烈那里寻人。
  赵吕和秦烈两个人正在屋里说话,小冬觉得屋里气氛有些怪异——两个人都站着,也没上茶。
  要不是他们看起来算是平心静气,小冬简直以为他们是不是在吵架。
  赵吕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起码小冬没见他发过什么脾气。这一点很象安王,安王从来就没有高声说过话。
  "妹妹怎么来了?"
  赵吕看起来若无其事,小冬看看秦烈,秦烈也冲她笑笑。
  "我……"小冬犹豫了一下,只是听赵芷说了那么一句传言,来龙去脉都没有,自己这么一惊一乍的是不是有点听风就是雨,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秦烈非常体贴,站起来说:"我还有些事要办。"
  他一走,赵吕的架子就放下来了,瞬间变身二十四孝哥哥,"妹妹有什么事?"
  "刚才赵芷来……"小冬刚才走的急,出了许多汗,皮肤上潮辘辘的,脸也通红。
  "妹妹别急,慢慢说。你和赵芷拌嘴了?"
  "不是……她跟我说,京城里有传闻,说父亲要……娶妻。"
  赵吕愕然:"她听谁说的?父亲要娶谁?"
  小冬诚实而茫然地摇头。
  赵吕笑了:"这种道听途说的小道传闻怎么能当真呢?你这么跑来就为了这个?"
  小冬又点点头。
  "不会的。"赵吕温声柔气地安慰她:"退一万步说,父亲就算想娶,也不会张扬得这么满城风雨吧?"
  的确不会,安王是那种闷不作声埋头做事的人,什么事情都是力求稳妥万全,别说事成之前不会说,就算事成之事也时也是一言不发,绝对把沉默是金这话贯彻到底。
  "对……"小冬心里顿时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我怎么没想到,赵芷不知哪儿听来的谣传。"
  赵吕低声说:"只是谣传也能满城风雨?"
  小冬没听清:"哥哥说什么?"
  赵吕牵着她的手出了门,送她回玉芳阁:"你快回去歇着吧。看小脸儿热的,让胡妈妈给你好好熬碗解暑汤喝。"
  小冬脸还是红红的,小声说:"知道了。"刚才实在丢人,这么简单的事儿都想不通。小冬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和赵吕说起赵芷带来的其他消息,二皇子被秦女拒绝,五公主闹着要出家的事。头一件还没什么,后一件赵吕问得很仔细,可是小冬也所知不多。
  "赵芷已经走了 ,不然还可以再问问她。"小冬也想不通,五公主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家?她可不是那种任性蛮横不懂事不讲理的女孩子,仗着长得好看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五公主很会做人很圆滑。几乎没什么人说她不好。明贵妃没生出儿子。在她身上花费了偌大心血,除非从天上掉下块石头来把五公主给砸傻了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啊——
  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那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小冬的想象力贫乏,实在琢磨不出来。
  回去以后果然被胡氏埋怨了一通,又说她出去这些天黑了瘦了,可得好好儿补回来。
  小冬凑近镜子仔细看了,也没瞧出来自己到底黑了多少瘦了多少。反正在胡氏的心里,只要里了她,自己就过不好,就算白了胖了,胡氏也肯定视而不见,依旧独断独行得给她补。
  小冬笑呵呵的扒着胡氏的背撒娇,没两下就把胡氏给逗笑了。这招百试百灵,从来都是一击必杀。
  不光对胡氏,对安王和赵吕,也是同样有效。
  "行啦行啦。一年大二年小的,还跟小时候一样……"胡氏拍拍她的手,小冬在胡氏身边儿坐了下来。
  胡氏问她在山庄都吃了什么,干了什么,小冬当然有选择性的说。钓鱼说了,爬山去看日出就没说,打猎只说了赵吕他们打的,至于秦烈背过她什么的,更是只字不提。
  虽然这时代没什么程朱理学,胡氏也绝不会跟她讲饿死事小的道理。胡氏要是知道了她和秦烈有过那么,恩,亲密无间的接触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个小冬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不论胡氏会不会把秦烈收拾了——在那之前肯定会先把她狠狠收拾一顿。
  "对了,五公主的事,你听说了吗?"
  "恩,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究竟是为什么呢"
  小冬是绝对不相信五公主会想出家的。她琢磨的是,五公主会不会另有心上人。所以不肯嫁人?
  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胡氏一边替她重新梳头,一边轻声说:"太祖爷曾经有位公主,十六岁的时候定下了亲事,但是定亲后公主先是生了病,后来又为了消灾而带发修行,原来的婚事没人再提起。过了两三年之后,又另寻了一门亲事。"
  "什么?"
  小冬万万没想到胡氏会平静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从镜子里看着胡氏平静从容的神情,胡氏朝她温柔地一笑:"这都是些陈年的老黄历了,想必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那些事儿。"
  小冬的嘴巴慢慢张大——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挺喜欢听这些事儿。"胡氏一本正经的说:"不过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只能闷在心里,不能说,不能笑,不能议论,就只能在心里反复的揣摩,思量,猜测……要不这么做,一天一天的时光怎么打发得过去啊。"
  小冬费力的咽了一口唾沫。
  赵芷和胡氏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啊。
  呃,不不,也许应该说,胡氏也曾经象赵芷那样,有过多么丰富多彩的少女时代啊。
第十九章 恶疾
  安王见着小冬的第一句话也是:"瘦了些,不过精神不错。"
  赵吕和小冬端庄规矩行了礼,小冬亲手给安王捧茶:"爹爹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唔,你这些天在家歇着吧,等天气凉快些了再去学堂。"安王顿了一下:"天气太热,五公主已经病倒了。"
  小冬怔了一下,和赵吕交换了一下目光。
  赵芷的说法是五公主闹着要出家。到了安王嘴里却成了病倒。
  当然,安王这里的肯定是官方说法,赵芷那只能算小道消息。
  可是有时候,官方说法在真实性趣味性时效性上都远远不如小道消息。但是——官方消息之所以是官方消息,那是因为无论在其他方面是不是逊色而薄弱,它的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
  小冬乖乖地应了一声。
  "在山庄玩的可开心?"
  "好玩极了。"小冬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跟安王描述。凤溪边的风光有多好,河里的鱼有多么活泼又有多么鲜美。说这话的时候小冬又回忆起了烤鱼的腴美肥嫩。口水差点儿流出来。又说起山中夜晚的一天繁星一地清凉,还有日出的壮丽与感慨。
  安王含笑听着,时不时问上一问。不过小冬绝对不会没有眼色。说了一会儿,便把位置让给了赵吕,自己找个理由退了出来。
  小冬刚才曾经有那么一刹那想问安王,他要续弦的说法是不是有那么一咪咪的事实依据。
  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过荒唐的。安王要真有这个意思,一定不会瞒着赵吕和她。
  他们才是一家人。
  过了有多半月,小冬终于知道五公主是怎么了。
  她的确是迁进了万福宫里闭门不出,但绝对不是因为她要出家。
  五公主的确病了,病的极重。
  她脸上蒙着一块布,屋里熏着浓重的香气,可即使如此,也遮掩不住她起了满脸满身的脓包和一股让人作呕的腥气。
  "怎么会这样呢?"
  小冬没有亲眼见着,可是宫中已经许多人都这样说。
  "听说……是无名恶疮,太医院也没有办法。"
  还有一种隐晦的说法,说这是遭了报应。
  明贵妃为了邀宠,亏心事也是做过的,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七公主的母亲,那位清秀佳人原本也有可能凭身孕在后宫中博得一席之地,听说要封个婕妤的,却因为明贵妃在其中作了手脚,没得封不说,还被皇帝厌弃。生的七公主是个半傻子。自己也疾病缠身,死不死活不活的捱了几年日子,无声无息地死在宫中的角落。
  赵芷小声说:"七公主的娘,就是太后千秋那天没的,我听人说……她就是死于身上长满疮包的恶疾。你说,是不是真的有报应这回事?"
  "别乱说。"小冬微微沉吟:"就算有报应,也该报在明贵妃身上啊。"
  "母债女偿啊。"明贵妃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她身上花费了偌大心血,现在……
  她们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赵芷小声说:"这病……就算能好,只怕容貌也毁啦。五公主可该怎么办才好?"
  该怎么办?反正她们不知道。
  皇帝女儿不愁嫁,大概……总是能嫁出去的吧。
  赵芷打个哆嗦:"我家里不让我去学堂了……怕也染上什么病。"
  小冬怔了下,安王一早就说过不让她去。
  也是怕她沾染了吧?
  赵芷声音有点颤:"要是我得了这种病,那真是生不如死……"
  小冬也打了个颤。
  得了这种病,真是五公主的大不幸。原本她是多么完美,生得美,人聪明,很得宠,而且有了一门好亲事。
  可是突然间一切都被打得粉碎。
  直到这年的秋天,出去避暑的人纷纷重新回到京城,小冬她们再去学堂,五公主也没有露面。
  据说是还在养病。
  这年的秋天,沈静也来了京城。
  沈三公子的名头已经从河东一路响到岭南,可是这些年来小冬几乎都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印象中,沈静脾气是很好的,象画中人一样。
  美则美矣,可是,没有什么个性。
  小冬认真回想,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沈静躲在假山里头看侠义小说,还给那小说包上了书皮,写上某某诗集。
  那天阳光极好,从假山石的缝隙里透进去。在地下投映出点点碎碎的光斑。
  好象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沈静的身量比赵吕要高一些。一袭学子们都穿的青衫罩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妥帖俊逸。虽然小冬总也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可是远远看到那袭青衫,心里就知道,是他了。
  她笑盈盈地和沈静见礼:"沈三公子,真实久仰久仰。"
  沈静听出她在打趣,笑着应:"岂敢岂敢。"
  赵吕跟着说了句:"沈三公子在河东只要坐车出门,必有人掷以鲜花鲜果,满盈而归。"
  小冬捂着嘴笑:"幸好河东不产刺核果。"
  沈静连连拱手告饶:"人家是上阵父子兵,你们兄妹连手对付我一个人,可有失公平。"
  他笑起来很好看,原来就俊秀的面庞一下子鲜活起来。
  "对了,芳姐姐蔷姐姐好吗?"
  沈静点头说好,还把沈蔷给小冬的信取出来。
  虽然当时曾经朝夕相处犹如姐妹,可是因为姚锦凤和三皇子的事情,沈蔷保住了性命,却只能远离了京城,这些年来只通过两次信。
  沈蔷的字写得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很是清秀端正的簪花小楷。小冬想象不出沈蔷是怎么一笔一笔的练字,那一定既枯燥又艰辛。
  沈蔷说沈芳已经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的很顺心。说自己的家居生活,一年只能出那么几次门,一个月只能吃那么几回肉,一大族人,各房面合心不合,后来为着一些田地上的事,连面都不合了。
  她问候小冬,说想念她,也怀念京城,时常把在京城时第一次出门买的那西域番锦织袋拿出来摩挲把玩。
  小冬隐隐闻着纸上带着的一点香气。
  也许是沈蔷写信时沾上的脂粉香气。
  也许……是回忆中那些快活的日子,余香犹在。
  小冬也很怀念。
  晚上赵吕请了沈静,接风宴洗尘酒,小冬满心也想讨口酒喝,但是现在在家,安王胡氏齐氏三座大山压在头顶,就算小冬敢喝,赵吕也不敢给她喝,只给她倒了葡萄汁,红艳艳的盛在琉璃杯中,看着倒也可以假充"葡萄美酒夜光杯"了。
  赵吕,秦烈,沈静,还有罗家兄弟。小冬也把赵芷拉了来一起做伴。要是她不请赵芷,回头赵芷知道有热闹不找她来,非跟小冬急眼不可。其实胡氏恰恰就不放心赵芷,这姑娘跳脱浮躁,没她还好,有她在,想安分踏实不出事都不大容易。
第二十章 接风-160
  好在这个接风宴倒没喝出什么问题来,大家都是时常见面的人,也不用太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赵芷念叨过沈三公子不知多少回,现在一见真人,果然如追星族见了心目中的偶像,只差没有拿出手的胭脂求沈三来个签名题诗了。所以虽然今天人多热闹,可是赵芷竟然前所未有的端庄贞静起来,即便看人,也是偷偷的溜一眼,绝不象平时那样两眼放光直瞪如狼似的。
  小冬知道他们自然有男人的话题要说,所以和赵芷早早出来了,果然没走远就听见深厚一阵笑声,不知道他们说起了什么事,又在笑哪个,可是听起来很是欢畅。
  赵芷一步三回头,看起来很是舍不得走。
  "走呀。"
  赵芷诚恳地拉着小冬问:"他是不是就住你家了?住多久?"
  小冬看着她的样子,感觉自咎是不是犯了个错误,沈三公子这样的人品相貌才气,堪称才比子健貌如潘安,典型一少女杀手啊。赵芷要是对他……那个什么,那怎么办?
  几年下来当小孩子习惯了,现在突然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冬舍不得孩童温暖而单纯的世界。
  可是成长不会因为她不乐意就不到来。
  她的衣裳渐渐改了式样,不再是童装而是少女式了,发型以前总是三丫髻双鬟髻,现在也能梳飞燕髻逶堕髻了。甚至在首饰方面,以前顶多戴个项圈金锁之类,现在却坠子镯子珠花什么的都戴了起来。
  更何况,赵芷比她还大两岁呢。
  小冬琢磨了下,按说,对着沈三公子这么个少女杀手,自己怎么没有心如鹿撞?
  八成是从小就见,只当他是哥哥,和赵吕一样,生不出别的心思来。
  也可能是,要数才气气度,沈静是不错,可是架不住有自家老爹安王珠玉在前啊,安王那是修炼多年早已经成精了,若论仙风道骨文采风流,沈三公子在安王面前就成了地道的毛头小子,道行得差多少年的距离。
  当然,沈静要是娶了赵芷,那是包赚不赔的,可是赵芷和沈静能有共同语言么?想一想,如芝兰玉树似的沈三公子身边站一个叽叽喳喳喜鹊鸟儿似的赵芷——呃,玉树和喜鹊都好,就是……不大般配。
  那天晚上的酒喝的据说是挺恣意的,五个人喝倒了仨,罗家的一对门板兄弟是让人抬回去的,赵吕也晕乎乎地让人扛回自己院子。看不出沈三文质彬彬,倒和秦烈有一拼——如果不是两个人酒量都了得,那就是逃酒工夫一流。小冬琢磨一下,秦烈可能是酒量真好,沈三那身板儿怎么看也不象千杯不醉的料子,多半是想办法逃酒了。小冬很是贤惠,第二天捧着醒酒汤去探望,赵吕蓬头垢面,捧着脑袋在席上呻吟,全无世子风范,小冬一边儿心疼,一边又觉得解气。让你们喝,嘿,喝趴了吧?
  赵吕自己捧着醒酒汤,喝一口就皱起眉头来,吩咐人说:"给沈公子秦工资都各送一碗去。"
  到这时候还不忘共患难啊。
  小冬捂着嘴笑:"人家都没醉,哥哥就自己独享了吧。"
  "没醉?"赵吕扶着头"谁没醉?"
  小冬爬到他身后:"我替哥哥揉揉吧,头疼的厉害吗?"
  赵吕眉开眼笑:"妹妹一揉就不疼了饿。"
  小冬故意叹口气:"哥哥将来要娶了嫂子,肯定就不稀罕我了。"
  "谁说的?"赵吕马上保证,"我要娶,肯定娶个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的,这样的话,就多一个人和我一起疼妹妹了,不好么?"
  赵吕的保证听起来很靠谱,如果他把小冬还当孩子哄,说什么以后不娶老婆的话,那才是叫没诚意呢。
  "咦?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小冬笑得贼兮兮的:"哥哥要给我娶个这样的嫂子吗?是不是已经瞄准了哪家姑娘了?说出来我还能帮你参详参详呢。
  赵吕的脸涨红了:"哪有……"
  咦?真有么?
  小冬好奇起来,要是没影儿的事,赵吕干吗脸红啊。
  "哥——哥——"小冬甜腻腻地拖长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同我说说嘛……没有就没有,有的话我也不会笑话你呀。"
  赵吕支支呜呜,越发显得可疑,可是嘴硬得很,一口咬定说没有,把小冬从屋里哄了出来。
  小冬悻悻然,这才叫过河拆桥呢,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就把妹妹往外哄了——都说吃人嘴软,赵吕喝了她的醒酒汤,却立马过河拆桥,实在不象话。
  赵吕到底有没有对哪个女孩儿动心呢?
  小冬把常来常往的几个世交家的女孩儿都滤了一下,年纪差不多的有好几位,可是哪一个都不象。徐家的姐姐做事一板一眼,太古板沉闷,不会的。刘家的姑娘倒是爱说爱笑,可是赵吕和她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彼此落落大方,没一点儿忸怩羞涩,也不会。
  剩下姓宋姓陈姓王的几位姑娘,都赏过一回花听过一次戏,赵吕和她们都没说过话呀。
  小冬觉得自家哥哥如金玉,旁人家的姑娘纵然也是珠宝,可都存在着成色,质地,光头等方面的种种不足,做朋友的话哪个都不错,当嫂子的话个个儿不合格。
  没等小冬把赵吕这边打探出来,京城中关于安王的前一股谣传告一段落,又刮起另一阵风言风语来。
  这次绯闻有了具体的主角——秦女。
  有人言之凿凿,说秦女之所以拒绝二皇子,是因为她早已心有所属。
  属谁呢?
  满京城里数一数,长相风度文才家世——安王要认第二,只怕没人能当第一。
  这股风和上次不一样,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有根有据的。一说秦女当时成名就是安王提点的。这么多年来她声名大噪也有安王在后面照应扶持的。一说安王之所以在第二任王妃姚氏病逝后一直未娶也是因为心慕秦女,而秦女提携师妹收授弟子就是为了退出之后与安王双宿双栖——
  如果事不关己,小冬还真会击掌赞一声:佳话呀。
  真是奇怪,为什么最近京城里的闲人就是要和安王过不去?
第二十一章 栗子羹
  传言说,曾经有人在西内苑的水阁里撞见了安王和秦女幽会,秦女发散衣乱等等诸如此类,说的活灵活现,宛如亲见。
  那些传言小冬是当笑话听的。中秋宴后,秦女离开了教坊,不知去向了。没听说她嫁另外什么人,也没有象教坊出去的其他人一般自己弄个院子养几个徒弟赚钱。
  其实那些愿意脱籍离开教坊司的人,都是挣足了缠头,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只是他们从小就从事这个行业,即使脱了籍,除了这个圈子,也不会做别的。
  小冬觉得,秦女这么做很好。退的正是时候。省得一把年纪风尘满面还在歌舞场中打滚厮混。而且要退就退得干干净净,省得以后的麻烦纠缠。
  秦女既然一走,有关于安王和她的流言飞语也就没人再提起。京城里永远不缺新鲜事儿,人们的热情很快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头。
  五公主的病还没好,明贵妃又病倒了。自从五公主患了浓疮恶疾,母女连心,明贵妃的焦虑愁苦自不必说,日夜煎熬下来,人瘦了一圈儿,小冬在长春宫见她的时候,衣裳都象挂在身上似的,人陡然老了十岁,见人的时候唇边习惯性的带着笑意。只那笑意也显得疲惫僵硬。
  不管明贵妃害没害过人做过的亏心事又有多少,起码她是个好母亲。
  小冬替圣慈太后读了一会儿经,看她似有倦意,小声说:"太后娘娘靠一会儿,养养神吧。"
  圣慈太后朝她微微点头,采姑过来伏侍太后卸去簪环,铺陈被褥,小冬移过枕头,伏侍圣慈太后躺下了,才退了出来。
  采姑轻声说:"郡主读了这么半天经,吃杯茶再走吧?"
  小冬摇摇头:"不了,我回集玉堂去,下午还有画课。"
  "现在这位魏师傅教的怎么样?"
  小冬抿嘴笑,说:"不错。"
  何师傅已经告老,换的这位魏师傅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发白齿落,说话漏风,记性没有忘性好,连着三天教同一种笔法,每次还都当自己是头一回讲。下头的人有的趁机补觉,有的开小差做旁的事,还有的抄写上午没抄完的功课,反正魏师傅教的轻松,大家学得惬意。
  采姑吩咐两个宫人送小冬回集玉堂,经过望仙楼下头的时候,有人从路那一边匆匆而来,走得极快,小冬忙朝旁边避让。那人走到跟前好象才看见这里也有人,忙站住了脚。
  是二皇子妃石氏。她有些仓促地和小冬互相见礼招呼,没顾上说话又快步离去。
  小冬见她眼圈儿红红的,泪光莹然,心想不知是谁给了她委屈受。二皇子窝囊,石氏也成了个软柿子,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拜高踩低,别说主子,得势的宦官宫人都敢踩上一踩。
  没走两步,又迎面遇上了二皇子。
  人没走近,先闻到一股酸腐的酒气,衣衫不整,胡子拉茬。
  小冬忍着了没捂鼻子,上前同他见礼。
  虽然没什么多深的交情,以前二皇子也总是笑脸相对,可现在却面色古怪,站在那里既不还礼,也不出声。
  小冬心里有点怕,这人恐怕是喝嘴了——人一醉,会说什么做什么都难以预料,有的人平时温顺如绵羊,一喝了酒却暴躁蛮横,活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幸好二皇子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失礼之举,嘿嘿冷笑了两声,转身儿走了,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宦官忙朝小冬匆匆行个礼,追了上去想要搀扶,被二皇子一把甩开了。
  "郡主,再不走怕是要迟了。"
  "哦。"
  刚才二皇子那声冷笑,让小冬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
  自己又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他——
  呃……总不能是因为秦女,安王,还有二皇子那段风传的三角关系,所以迁怒于她?
  应该不会吧……
  小冬一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赵芷画好了自己的那幅,过来看小冬的画,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的,这美人身上穿着夏衫,后面居然伸出一枝梅花来。"
  小冬一看可不是么,一走神儿就画上了。
  "好啦,画的倒都不错,就是不大衬。"赵芷拈着笔想了想,在画上写了几个字,"你看这样就衬了吧?"
  小冬一看,她写的是"梦梅图",把穿夏衣看梅花解释为是在梦中看花,倒说得过去。
  其实就算不起这个名字交上去,魏师傅也肯定眯着眼说声"好"。旁的师傅可没这么好糊弄。比如弹琴,你弹错就是弹错,满屋的人都听着呢,不会个个都这么好糊弄,师傅就算想徇情,也不能太过放纵,训还是要训两句的。
  "对了,回来我跟你坐一车走,我想吃源隆坊卖的栗子羹。咱们一块儿去买吧?"
  "行啊。"说起来小冬也有点谗。新栗子一下来小冬就尝过了,什么栗粉蒸糕栗子炖鸡,不过源隆坊是有独家秘方的,栗子羹做的美味之极,吃到嘴里香,甜,糯,而且不失栗子特有的那种沙沙的口感。安王和赵吕也喜欢。
  小冬琢磨着得多买几份——就怕赶不及。源隆坊生意极好,每天做的数量有限,现在又赶着新栗子刚下来的时节,买的人多,晚了只怕让人抢光了。
  结果还真是如此,她们到的时候,栗子羹果然卖光了,赵芷悻悻地说:"明儿一早就让人过来买。"
  "就为一口吃的,你看你的小嘴撅的呀,都能挂油瓶了。"没有栗子羹,小冬吩咐人买了些六味酥和绿豆饼,也是这家的招牌点心。
  赵芷朝前望了一眼,忽然眼一亮:"咦,前面不就是那个四海聚宝吗?"
  "哪里,不是胡商开的"赵芷扯扯她。"要不咱们进去瞧瞧?听说里面稀罕东西可不少。"
  小冬摇头:"不早了,该回去了。要是想逛,等后天再来,我叫上哥哥一起。"
  赵芷也只好点头答应,小冬把买的糕点分她一半,她要了绿豆饼,六味酥只打开来吃了两块,并没有要小冬给她预备的那一包:"要是我们家的那几位吃顺嘴了,天天让我捎带,我可受不了。还是你拿回去吧。"
  兜了这么个圈子,回到安王府果然比平时晚了过半个时辰,小冬把买的糕点取出来:"去得晚了,没买着栗子羹。"
  胡氏一笑,捧出个纸盒来:"可巧了,刚才秦公子让人送了一份儿栗子羹来,说是路过那儿顺便买的。
  一掀盖,一股甜蜜蜜的香气溢出来。小冬眉开眼笑,也顾不上去洗手,先取了一块吃。
  "恩,看来我还是有口福。"
第二十二章 买卖
  刚吃了两块儿,外面赵吕问了声:"妹妹回来了?"
  小冬说:"回来了,哥哥快进来。"
  赵吕拎着一个提盒进来,笑着说:"我吩咐人买了源隆坊的栗子羹回来,妹妹快尝尝。"
  呃……
  赵吕看见桌子上已经打开的那个盒子,有些意外"咦?妹妹也买了?"
  "其实我没买着,这盒是秦烈哥哥让人送来的。"
  赵吕笑容不变:"都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妹妹留着慢慢吃吧。"
  把这些都吃了她肚子非撑破不可。
  "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你院子里这么多人呢,大家一块儿分着吃吧。"赵吕说着就把自己拎来的那盒打开来让小冬吃,顺手就把秦烈买的那盒拿了交给胡氏:"胡妈妈拿去吧,给红芙红茶她们也分些,尝个鲜。"
  小冬在路上已经吃了六味酥和绿豆饼,再吃两块栗子羹,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看赵吕还想往她嘴里填,急忙借口喝茶把话岔开。
  "哥哥,我今天遇着二皇子妃和二皇子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眼泪汪汪,一个浑身酒气,不知道是不是夫妻俩吵了嘴。"
  赵吕问:"在哪儿遇着的?"
  "从长春宫出来回集玉堂的时候,在望仙楼那里——"这么一说小冬也有些疑惑,二皇子这酒是在哪儿喝的呢?望仙楼再过去就是流光池,他喝的是酒又不是池塘里的水。
  赵吕想了想:"听说今天二皇子又吃了训斥,八成是心情不好。以后见他能避开就避开,避不开也不要多说话。"
  小冬点头答应了。托着块栗子羹递给赵吕。"哥哥吃。"
  赵吕顿时眉开眼笑,就着小冬的手把那块栗子羹吃了:"妹妹要喜欢,明天再打发人去买。"
  "天天吃就不稀罕啦。"
  安王今天回来得倒早,小冬和赵吕进书房的时候,看到廊下有个穿天青长衫的少年,气度打扮不似王府的下人,仔细看一眼,倒不觉得十分面生,仿佛是见过的。那人轻声说:"见过世子,郡主。"
  赵吕点头说:"不必多礼。"
  进了屋向安王行了礼,安王微笑着指着案上一个纸盒说:"记得你爱吃,下午经过源隆坊买了些栗子羹回来。"
  呃——
  小冬现在打嗝都是栗子味儿,已经吃的嘴饱肚圆,可是安王笑微微地看着她,小冬咳嗽一声,过去把盒子捧起来,"我拿回去慢慢吃。"
  源隆坊今天真是生意兴隆啊,自家全家人轮番儿的去照应他家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小冬想起门外那人:"父亲,外头那人是谁?"
  "哦,他姓张。"旁的就没说什么。
  小冬又抱着一盒栗子羹回去,胡氏见了直笑:"郡主今天可是和栗子羹扯不清了,这又是哪儿来的?"
  "父亲让人买的。"小冬皱着眉头揉揉肚子:"今天晚饭可省了。"
  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对了,我刚才在父亲书房外看见一个人,觉得有点面生,听说姓张,府里最近来了什么人吗?"
  胡氏想了想:"倒没有听说。怎么,他冲撞了郡主不成?"
  "不是,不过我总觉得这人在哪儿见过,听声音也有些熟悉,可是这个人,我又明明没有见过。"
  胡氏笑着说:"是不是他与郡主从前见过的哪个人有相似之处?"
  这倒是说得通。可是小冬认识的饿人本来就不多,掰来掰去一个个想过了,都不是啊。
  想不通的事小冬也不去想,晚饭时她只喝了碗汤,饶是这样肚子还涨得难受,去园子里头散步消食。胡氏怕晚上风凉,给她拿了件长衣,又交代红芙红茶灯笼要稳着些,池子边不要去。
  月明星稀,其实不用灯笼照亮也看地见路。红茶声音清脆,又爱说笑,一路上讲了好几个笑话给小冬解闷。红芙也忍不住笑,笑完了又觉得有失端庄。她现在是小冬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平时就总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要给其他人做个样子出来,还真是好久没有这样痛快笑过了。
  "就你话多,也不知从哪里听来这么些俚语俗谈。"
  "大家都笑一笑,早消了食好回去睡觉呢。姐姐也别端着了,反正这儿又没别人,谁还笑话咱们啊。"红茶摸着下巴,回味无穷般眯起眼:"源隆坊真是名不虚传,点心做的当真好吃,咱们府里头几个厨子,糕点做的倒是够方正精致,就是没有人家那个味儿。"
  红芙也说:"那个绿豆饼,其实咱们府里也做得出来。"
  "反正不一样,我觉得府里的太甜了,吃一块还好,再多吃就发腻。人家这做的,又清甜又爽口,哪怕给我一盒子我也吃得下去。"
  "你倒想吃一盒子呢,一盒就要四钱银呢,你一个月月钱够吃几盒的?"
  小冬抿着嘴笑,纱罩灯里透出昏黄的光亮来,摇摆不定,前头听着脚步声响,小冬站住了脚,红芙朝前走了一步,举灯照了一照。
  灯影里秦烈的脸亮起来又暗下去。
  小冬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你怎么来园子里头?"
  "刚从你哥哥那里出来。"秦烈走到近前,小冬顿时觉得挺哟安全感——风都给挡住了。
  "买的那栗子羹你吃了吗?"
  小冬现在一听到栗子二字就想打饱嗝,苦笑着说:"别提了,你买了,哥哥买了,父亲回来居然也买了,我现在出气儿都是栗子味儿的,出来散步消食,不然晚上撑得睡不着呢。"
  秦烈笑声朗朗:"你不会一口气全吃了吧?"
  小冬摇摇头,秦烈指着来处说:"那边桂花都开了,要不到那边走走?"
  "也好。"
  秦烈陪她走了一段,小冬顺口问:"对了,你到京城来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什么都做一点儿,京城人喜欢别处来的新鲜玩意儿,外地人又仰慕京城繁华,我就把别处的东西运来,再把京城的东西运走。"
  这话说的很浅显易懂。小冬想想也确实如此。北地的皮货南方丝帛,京城里的人什么时候也缺不得这些。儿外地的人又向往京城,哪怕再普通的脂粉,只要换个精致盒子再说是内造宫粉,那身价自然翻几番。其实内造的东西有限,哪有这么多能流通出去贩卖的?不过是打着这个名头,卖粉的人赚银子,买粉的人得个开心。
  小冬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幅情形:秦烈挑着货郎担,大步生风,嗓门响亮地吆喝"上好宫粉绣花线——"
  咳,不能想,太雷人了。
第二十三章 年夜
  那天晚上的桂花很香。
  后来小冬白天又来过,可是没觉得有那天晚上那么香。
  也许是因为晚上安静, 深沉。人们总说,不能看的时候,耳朵就灵了。不能听的时候,鼻子也就更灵了。所以那天晚上的桂花才显得那样沁人心脾吧?
  过了年,三皇子妃传出好消息——她有身孕了。她自己固然欢喜,皇后也一连数日心情很好,小冬见她时,难得看到了她的笑脸。
  其实皇后并不老,但是她总板着脸,看起来先老了三分。衣饰样子又显得沉闷,再老三分。自从姚锦凤那件事之后她见小冬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不自然。小冬敏感得很,皇后杀不成姚锦凤,把她们一起恨上了——不,也许从姚锦凤那件事之前,皇后就极不喜欢她。小冬记得有两回在长春宫里,总是隐约觉得有人在盯着她,回过头却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时间长了,她自然能感觉出来皇后对她的排斥。
  让皇后高兴的事儿还不止这一桩。明贵妃缠绵病榻数月,除夕宫宴都没出席。俗话说地好,久病床前无孝子,当然更不能指望还有孝夫了,皇帝就算很长情,也不可能整天对着个病人体贴关爱。皇后与明贵妃多年对手,眼见她们母女俩人失宠在即,那份儿畅快就甭提了。
  宫宴上五公主依旧没来,六公主七公主倒是和小冬她们坐了一席。大家的衣饰都差不多,不约而同都穿了红,各种深红浅红玫瑰红,看着一片喜气洋洋的。六公主的头发全梳了上去盘了一个簪花髻,脂红粉香,看起来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佳人了,只是虽然衣饰鲜亮,六公主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她当然高兴不起来,虽然五公主刚病时六公主很是欢乐了几天,可是五公主的这个病,既不好,也不歹,就那么一天一天拖下去,倒把六公主给耽误了。原来听说她也早就要指婚了,可是五公主一病,她的事儿也就没了动静。
  七公主还是一团孩气,黑漆漆的头发梳了两条小辫,人裹在大红衣裳里头,衬得面孔雪白粉嫩,眉心还点了一抹胭脂红,整个人不象真的,倒象个布娃娃一样。赵芷和小冻咬耳朵,"我当初见你的时候啊,也就象她这样,不过你比她还珠圆玉润哪,这个老七太瘦了。"
  六公主心气不顺,冷言冷语的,小冬她们也不理会,六公主憋着劲儿没处使,结果七公主想去拿高脚盘里的果子,袖子把六公主的筷子给扫落了,六公主顿时沉下脸来,狠狠剜了她两眼,"你就这么没吃过果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她说的声音很低,小冬和赵芷坐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七公主手里还抓着两个果子,愣愣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宫人过来捡起筷子,又替她换了一副。七公主还象个木头娃娃一样呆坐着,六公主推了她一把:"你离我远些,别再把别的什么碰翻了。"
  赵芷头一个看不惯她,和七公主说:"来,你往我们这边儿坐坐。"
  七公主依言朝这边挪一挪,挨着小冬坐好。
  小冬柔声问:"想吃什么?"
  七公主指了指一碟花生。
  赵芷干脆连盘子一起扯过来放在她面前:"吃吧。"
  宫宴的菜既油腻,又凉得快,根本没法儿吃,小冬来时是垫过肚子的,赵芷也是一样,席上真正在吃东西的只有七公主。
  七公主吃东西的习惯是两手捧着,看起来象只饥饿过头的小松鼠。
  而且吃东西的时候眼睛还时而会左右张望,象是怕人来抢夺一样。
  赵芷打了个呵欠:"年年都这样——你困不困?"
  "我白天找空儿补了一觉。你都没睡过?"
  "没有,家里吵吵嚷嚷睡不着。"赵芷撇着嘴:"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还有表侄子表外甥女的一大堆,怪不得人都说年关难过。再这么过下去,我过一次年就要赔一次钱,有多少金银也不够填这个无底洞的。"
  小冬忍不住笑,虽然赵芷很值得同情,可是她一张脸皱得象包子似的,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你娘不贴补你?"
  "哎,就是贴补了也这样啊,她又不能贴得太多,免得被别人看出来了又找茬儿。"
  人口简单有人口简单的好处,起码小冬就只收旁人的红包,见面礼,还不用朝外掏。就算要掏——她只有赵吕这么一个哥哥,将来就算他卯足了劲儿的替安王府传宗接代,小冬也不会为这个破产。
  "对了,沈三公子他……在你们王府过年么?"
  小冬笑了:"没有。他平时住在国子监里,腊月头里就放假了,哥哥倒邀他来住了几天。不过前天他已经走了,去了京城他一位堂叔那里过年。
  "唉……"赵芷又失落了:"他和你们更亲吧?"
  "人家都姓沈,当然要去自家过年,哪有在外姓人家过年的道理。"
  小冬想了想,不知该不给把沈三家中已经给他定亲的消息说出来——不说吧,怕赵芷钻牛角尖。要说吧,沈蔷也只在信中提了一句,和那家只是有个约定,还没正式下定呢,算不得已经定亲。她只含糊地朝赵芷提过一两回,也不知赵芷听进去了没有。
  如果她只把沈静当成偶像明星来思慕一下那倒无妨。反正思慕沈静的姑娘多了去了。从河东到京城的大道上排一排,没准儿还能绕个来回呢。
  反正他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小冬的袖子忽然被扯了两下,她低下头,七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看见了她手上拴的玉鱼,就揪在了手里不松开。
  小冬问她:"你喜欢?"
  七公主不点头不摇头,也不出声,就这么瞅着她。
  如果是旁的东西,给她就给她了。但这只小玉鱼是头次见面赵吕给她的,对小冬来说,意义非凡。
  她想了想,从腰上解下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枚小小的梳子来,只有一寸多长,上头镶的细碎的宝石拼成一朵含苞吐蕊的芙蓉花。下头缀着亮灿灿的银流苏。既可以佩在身上,也可以插在发间,小冬自己就挺喜欢,估摸着七公主也肯定喜欢这个。
  "这个送给你吧。"
  梳子上的宝石在灯下绚丽璀璨,比玉鱼要好看得多了。七公主果然放开了玉鱼,接过了那柄小梳子。
  赵芷看了一眼,啧啧称赞:"真漂亮,哪儿来的?"
  "旁人给的。"
  七公主拿着梳子反来复去的看,抬起头来朝小冬一笑。
  那张总是呆呆的孩童的脸庞,一瞬间仿佛盛开了最美丽的花朵。
  小冬和赵芷一起怔住了。
第二十四章 上元
  七公主的母亲她们俩都没有见过,至于相貌如何——既然曾经得宠生下女儿,那一定是不错的。
  七公主平时呆呆的,看着只是清秀,这一笑,顿时显得明眸皓齿,十足是绝色美人胚子。
  赵芷扯扯小冬,低声说:"乖乖,一代新人胜旧人啊。五公主就长得不错了,这个七公主要长开了也不得了。哎,衬着我们这一群不上不下的,可往哪儿掖啊。"
  其实,姚锦凤才是小冬见过的最标致美貌的女子,不过现在谁也不提起她,连赵芷这么爱说话爱热闹没机心的人也不提。
  五公主——现在只能说她以前长得不错了。
  她的病听说已经好了,但是却仍不见她出来见人,人人都说必是那苞疮留了疤在脸上,所以才不出来见人的。明贵妃也没有出来,不知道母女俩在这时候是不是守在一起互相安慰,女儿破了相,母亲失了宠——旁人过年团圆喜庆,她们母女恐怕只能执手相看泪眼了。
  小冬他们府里明夫人最近也越发消沉了,原先在花园里还遇到过两次,可是这一两个月都没有碰见过她了,听说她一直也没出屋子。
  隆冬漫长,年关前后冷得厉害,滴水成冰,可是小冬最喜欢这个时节。这会儿安王和赵吕都待在家中,大家一起热热闹闹预备过年,安王亲手给她写福字和春联,小冬也学会了剪窗花儿,她对这件事儿很着迷,每年都剪很多,除了玉芳阁,把安王和赵吕的院子也都贴得满满当当,红红火火。她会剪各种各样的样子。比教她的师傅还强,有样子的她能剪,没有样子的她自己也会画样子剪,剪子绞着红纸嚓嚓地响,屋里暖烘烘的,熏得脸微微发热。
  沈静不在安王府过年,可是秦烈却来了,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倍的热闹。
  小冬跟着他们放鞭炮,点烟火,有一种小烟火叫钻地鼠,和指节般大小,点燃了以后火花哧哧的冒着,满地乱窜,小冬总怕烧着裙子,赵吕一点,小冬就忙着往台阶上面躲,逗得赵吕哈哈大笑。
  还可以自己动手做灯笼,秦烈的手当真巧,把竹筒削得纸般薄,上面雕镂着花开富贵,喜上眉梢,里面放只蜡烛,点起来放在屋子里,里头的光把竹罩的图案映在墙壁上,隐隐约约似真似梦。
  小冬笑着说:"表哥有这门手艺,将来就算不做买卖了,还可以去做灯笼卖。"
  秦烈也笑了:"我小时候,娘若要出远门或是忙得没空管我,我会自己跑到邻居家去找饭吃,跟着木匠师傅一起吃一起住,这点而手艺就是那时候偷师学来的。"
  小冬吃了一惊:"那时候你多大?"
  秦烈比了一下:"跟这桌子一般高。"
  那秦烈的娘也实在有点太放任了,也不怕孩子让人抱走。
  听安王的口气,秦烈也是单亲家庭,只有娘没有 爹,不知道那个爹是死了还是走了,秦烈的娘既当爹又当娘,顾赚钱就顾不上灶台,也难怪秦烈要去邻居家找饭吃。
  小冬的目光大概充满了同情怜惜,秦烈说:"没事儿,后来我长大一些了,就能自己做饭,后来就跟我娘一起跑买卖顾铺子。"
  他手还忙活,刻刀在手里灵活得象有生命一样,小冬索性在他旁边坐下来:"那后来你怎么来的京城?"
  "王爷写了信来,我娘也愿意我多读些书,多见见世面。"
  "那,你喜欢京城,还是喜欢你的家乡?"
  秦烈停下手来想了想:"喜欢京城。"
  她自己就是个十分恋家的人,别的地方再好,也觉得没有家乡好。秦烈的答案和她意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
  秦烈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越不说,小冬越是好奇,连连追问,最后秦烈把雕好的笔筒往她手里一塞,拍拍身上的碎竹片竹屑扬长而去。
  小冬拿着那个笔筒发了会儿呆,上头刻的是只胖悠悠的小鸡在啄米吃。
  呃,这只小鸡让小冬想起那年生病秦烈带只小鸡来探病的事了。一样胖胖圆圆的。
  想起来还象昨天的事一样,小鸡的身体软软热热,在手心里微微腾挪挣扎——感觉就象握住了谁的心一样。
  小冬忽然想到,秦烈说喜欢京城——难道他有了心上人?而那人是在京城的?
  啊,这样就说得通了。'所以秦烈一向爽快,刚才却不肯说出自己更喜欢京城的原因啊。
  呃,他会喜欢谁呢?
  小冬好些天都在琢磨这个,想不出来秦烈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姑娘。
  秦烈这些天空着替她做了一堆小东西,其中就有一盏玲珑八角邓,竹架为骨,上嵌琉璃,点起来灿然晶莹,美不胜收。小冬爱惜地只点了一小会儿,就吹熄了蜡烛,把灯收了起来,秦烈问:"怎么不点了?"没等小冬回答,他就猜测着说:"想留着上元时候点?"
  "不是……"小冬说:"怕点坏了……留着以后慢慢点。"
  "没那么容易坏。再说,坏了我再做。"
  谁知道明年,后年,大家都还会不会在一起?
  说不定明年秦烈就会成亲,也不会再象现在一样留在安王府过年了。
  也许要不了一年他就已经离开京城了,再见不知何日,他毕竟不是京城人氏,他的家在遂州。
  小冬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失落,难怪不忍有诗云,相见时难别亦难。
  不过小冬当然不会把心里想的照实说出来破坏气氛。
  现在大家能聚在一起,那就快快活活地过,将来分开了,还可以把这些记忆拿出来回味。
  上元节那天赵芷早早跑来安王府找她,手里提着一盏字谜灯,笑着说:"来来,你来猜猜看,猜中了本姑娘重重有赏。"
  小冬看了一眼,上头的字谜倒是赵芷亲手写上的。
  "猜中赏什么?"
  "咦?你先猜了再说啊。"
  小冬故意撅起嘴摇头:"要是只给一块两块糖,那我还是别费这个力气了。"
  赵芷瞪她一眼,"我有那么小气吗?"她把荷包一亮,里面金灿灿银晃晃的塞满小银珠小金豆子:"我可是带了真金白银来的。"
  小冬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好吧,那我就猜一猜。"
  不过看赵芷得意洋洋又急不可耐的样子,想必她是想了极难的灯谜写在上头,有意来刁难人的。
  头一首字谜,"千里江陵一日还。"
第二十五章 赏灯
  小冬皱了半天眉头,摇头说:"猜不出来。"
  赵芷乐不可支:"嘿,我就说嘛,我出的灯谜,准把人都难住。对了,你的灯呢"
  小冬把秦烈给她做的那盏琉璃灯拿了出来,赵芷嘻嘻称赞:"一看就不是那些匠人的手艺,哪弄来的?"
  "秦家表哥替我做的。"
  "真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本事。"赵芷看看自己的灯,"我这个太寻常了,灯魁肯定是得不着。太后娘娘难得今年高兴,说灯魁有重赏呢。"
  "我这个既不风雅,又不华贵,八成也是没指望。"
  但是小冬自己最喜欢这个,就算安王给她看的那盏白玉楼阁八角灯,她也觉得没有这个好,安王的那盏灯太或名贵,根本不能拿来点。
  "咱们几时进宫?"
  小冬想了想:"恩,要去元福宫领宴,再到望仙楼观灯……我算算,过了午再去也不迟。
  "对,别去的那么早,到处闹哄哄的,人一多容易出乱子。"赵芷记忆犹新,除夕宴那天吃的不好,茶水续不上,还被人踩了裙子,簇新的销金纱披帛溅上了油斑,废了,回去之后她娘心疼东西,把她一顿好训。
  赵芷一点儿都没料错,一到过节的时候,宫里格外热闹,也格外的忙乱。人手并没有多增,可是活儿却多出几倍来,大冷天,那些宫人们忙得却是一头一脸的油和汗,也顾不上停下来擦一把。
  六公主带了一盏彩云追月纱灯,七公主只有一盏寻常的兔儿灯。其他人带的灯也都精巧奇趣,没有重样的。吃了一顿没滋没味儿的宫宴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望仙楼赏灯。
  冬日里御花园中也没有什么景致,可是今夜不同,那些花树上扎着绢花绢纸花,廊下地上点着各式的灯笼,照得御花园有如白昼。流光池今夜名副其实,水面上许多小船慢慢划过,船上挂着彩灯。还有穿着彩衣的歌伎站在船上起舞,做出种种曼妙姿态,望仙楼下琴师歌女们怀抱乐器,先奏了一首盛世太平曲,又来了一阙迎春颂。
  赵芷靠近小冬:"想什么呢?"
  "恩,我琢磨着,看灯果然要在有水的地方看。"
  万点灯光倒影在流光池中,记得有阕词中写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还有"风啸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御花园中,可不正有花千树?流光池上,灯影闪烁,恰如银鱼金龙群舞。
  赵芷看了一会儿,她坐不住,跑到一旁去和人玩猜灯谜,可惜不是个个人都象小冬般识情识趣,没多会儿便有人猜出了她灯笼上几个灯谜,把谜底写下来亮给她看,赵芷唉声叹气,割肉一般掏出银珠子给人,金豆子却捂着不肯给。
  望仙楼上毕竟有风,小冬觉得有些凉意,朝里挪了下位置,圣慈太后和皇帝坐在正中楼台上,皇帝面带笑容,正指着下头的一处景致和太后小声说话,圣慈太后微微点头,看上去融融洽洽,母慈子孝。
  小冬自然希望皇帝和圣慈太后母子和睦亲近。
  她还看见了安王,站得稍靠后一些,赵吕和三皇子站在一处。
  这些都在亮处,略昏暗一些的地方,离得远,夜色重,就看不太清楚了。
  七公主不知从哪儿钻了过来,又跑到小冬身边来了,大概跟她要了几回东西,把她给牢牢地记住了。
  小冬心里倒是真的很怜惜这个小姑娘,朝她招手:"七妹妹坐这儿。"
  七公主乖乖地挨着她坐下,小冬在面前的盘子里取了几片核桃酥递给她:"好吃吗?"
  七公主接了过去,往嘴里填了一片,面颊顿时被撑得鼓起一块来。
  她盯着小冬手里的灯看了一会儿,还伸手去碰了一下,象是怕被烛火烫了手一般,刚触着上头的琉璃,就飞快地缩了回来。
  "这个不烫的。"
  七公主抬头看看她,然后又伸手去摸。指尖顺着竹子上刻出来的花纹划动,脸也越挨越近。灯笼里的光透出来,影影绰绰的淡黄浅浅地印在她脸上,那张雪白粉嫩的小脸儿看起来更添了几分秀丽。
  小冬指给她看:"这是梅花,这是竹叶,这是松,合起来称岁寒三友。梅花在隆冬开放,而竹子与松柏一年四季长青不衰,不畏严霜,欣欣向荣。"
  七公主大概是听懂了,看了看小冬,忽然把脸颊贴到她的手心里。
  小冬微微吃惊,只觉得她的小脸儿粉嫩柔软,大概是因为楼高风凉,所以她的脸是凉冰冰的。
  有宫人过来,行礼说倒:"郡主,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小冬点头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站起来整整衣襟裙摆,赵芷往这边看了一眼,小冬做个手势,以口型示意:"我过去那边。"
  赵芷正忙着猜旁人的灯谜,匆匆朝她点了下头。
  她摸了下七公主的头发:"我去去就来,你好好在这边。"
  七公主却扯住了她的袖子,小脸儿上一副坚定的神色。
  小冬由于了下。
  周围的那些宗室郡主县主们对七公主很是冷淡,离得近些的六公主是不能托付的,赵芷呢,这会儿又玩得兴起顾不上。
  "那你跟我过去吧。"
  宫人忙说:"太后娘娘并未宣召七公主……不如……"
  "没关系的。"
  七公主除了不说话,其他方面都算乖巧,又不惹祸,太后不会讨厌她。
  宫人还在犹豫,小冬说:"走吧。"
  从她们这些女眷待的偏阁去望仙楼的正中还要绕过回廊再经过一段楼梯,小冬拉着七公主的手,跟在引路的宫人后头朝那边去。
  出了门一股冷风扑在脸上,小冬打了个寒噤,虽然外面也是彩灯处处,可是这一段回廊却显得昏暗得多。
  七公主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人也依偎过来紧紧挨着她。
  小冬轻声问:"冷吗?"
  七公主没吭声。
  小冬也习惯了她的沉默。
  ——应该给她再找件斗篷穿的。这么一热一冷的交替,最容易着凉生病。
  宫女挑着一盏灯笼在前头引路,高声说了句:"这边儿黑,郡主当心脚下。"
  七公主握着小冬的手在微微发抖,小冬不知道她是怕冷还是爬黑,轻声安慰了句:"别怕,慢慢走。"
  到了转角处,前头的宫女快走了一步,忽然哎呦一声朝旁边歪倒下去。
  小冬一怔,问道:"怎么了?"
第二十六章 刺客
  宫人手里提的灯笼一落地便熄火了,前方顿时昏黑一片,前后都没有别的灯亮,只有七公主手里那盏小兔子灯还有些微弱的光,小冬隐约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没再朝前走,一边拉着七公主朝来路退回去,一边高声喊:"来人"
  她的喊声被忽然炸响的焰火声盖了过去,就算她声音再高一倍也会被人听见。
  斜刺里忽然有道人影窜起,猛地朝小冬撞过来。小冬朝旁边躲闪,那人一把扯住她的手笔,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过来——
  这人要把她推下去。
  小冬这些年和赵吕学的那点儿本事现在似乎全派不上用场,不管她拧也好踢也好,那人另一只手抓在她腰间,小冬低下头去狠狠咬了一口,那人手丝毫不松
  身体已经被拎了起来,小冬一只手死死抓住栏柱。天冷,那柱子滑得抓不住。
  难道……难道她就要死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了吗?
  忽然间眼前火光一闪,那人半边身体忽然窜起火苗烧了起来。瞬息间小冬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手肘重重砸在那人眼睛上。
  那人长声惨叫,小冬趁势争脱了出来。
  后来再回想那时候的情形,小冬始终觉得脑海里一片模糊。
  但是,她记得,她的确想都没想就拔了头上的簪子,朝那人刺了过去。
  她瞄的是喉咙,可是那人身子高,忙乱间也没有刺准,那一下扎在那人肩膀上。
  他身上的火已经窜得老高,再也顾不上和小冬纠缠,弃下她们两人,飞快地闪过了拐角。小冬惊魂未定,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扯上七公主就朝回跑。
  烟火在空中炸裂,哄响声连绵不绝,斑斓地火光映着长长的回廊,眼前忽明忽暗。
  小冬从来没有觉得哪条路有这样的漫长。身后是死亡的威胁,前方是可以逃生的出口。却仿佛遥远的永远也到不了。
  她们跌跌撞撞,跑出了那条回廊。平台边的侍卫禁军发觉了异动迎了过来,小冬脸色煞白,头发散乱,胸口和喉咙都因为剧烈地喘息,疼得象刀割一般,扶着腰用力吞咽了一记,指着身后说:"刺……有刺客。"
  宦官和宫人惊叫起来,友人上来扶她,,有人急切的问什么,有人急切的问什么,有人叱喝指派,有人朝回廊那边冲过去——
  小冬浑身的力气都象被抽开了一样,腿软的象面条儿,根本支撑不住身体。
  那人要杀她。
  是的,就是冲她来的。
  忽然熄灭的灯笼,那个宫人……那道黑影……
  小冬象患了疟疾一样地发抖,上下牙齿相撞格格作响。宫人将她扶进偏阁里,她还是抖得止不住。
  恐慌,后怕,寒冷,疼痛——
  身边的那些人急切地和她说话,可她只能看见一张张人脸闪过,一张张嘴飞快得张翕着,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翁翁作响,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用力掐住手心,多少摆脱了那片茫然的混乱,清醒了一点儿。
  "哪里有刺客?"
  "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咱们快躲一躲……"
  "快快,都让开,没看她都喘不上气了吗?"
  一个杯子递到嘴边:"喝口水。"
  小冬伸手接过那个杯子,手上没力气,杯子没有拿稳,水泼出来洒在手上。
  她觉到了烫。'然后她看见赵吕冲了过来,一把紧紧地把她抱住了。
  小冬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来,终于放心地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了哥哥。
  "刚才有个宫人说太后让我过去,走到回廊拐角那儿,突然有个人窜出来,想把我推下去。我刺伤了他……还有,他身上还被火烧着了……"
  她怔了下,那火是怎么烧起来?
  啊,是七公主的兔子灯,扔在他身上了。
  对了,七公主呢?
  小冬朝旁边看,身遭都是人,一张张脸上惊惶不定。赵芷就在旁边,七公主……七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到了角落里,她抱着一只脚,小脸儿上竟然没有惶恐受惊的神情,还显得一片平静。
  "七公主,刚才和我在一起的……"
  赵吕已经把她从上到下都细看了一遍,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别怕,不用怕,哥哥在这儿,谁也伤不了你了。"
  小冬紧紧攥着他的衣裳,头点了好几下。
  "看看七公主受伤没。"
  七公主的脚伤着了,还掉了一只鞋。
  小冬身上有几处瘀伤,都并不算重。
  太医分别替她们诊治,开了安神的药汤和外用的膏药。
  上元佳节的热闹欢庆被一扫而空,圣慈太后紧紧搂着小冬和七公主不撒手。身旁的人轮番劝解安慰也无济于事。
  皇帝坐在屏风外头,脸色铁青,尤其是听说那个身上带伤的宦官已经跌下望仙楼摔死。而那个宫人的尸首也在流光池里找到之后更是如此。
  小冬靠在圣慈太后怀里,脑海里反来覆去就只有一个问题。
  是谁要杀她?为什么?
  宫中什么人同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取她性命不可?
  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会和谁结这么大的仇怨。
  或者,是冲着安王?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药汤煎好了送来,小冬和七公主一人喝了一碗。平时若吃药,非得就着果脯蜜饯不可。今天这汤药也许真的不苦,也许这会儿觉不着苦。
  宫人服侍她躺下来,她们没能把七公主抱来,这小姑娘紧紧拉着小冬不放,圣慈太后抬了抬手,宫人便将她们安置在一张塌上。
  身上暖融融的,小冬躺在那儿却不敢闭眼。
  她从来没有离死亡这样近。
  上辈子的死亡来得太快,她来不及害怕,痛苦,一切就已经结束了,然后,重新开始,她变成了小冬。可是刚才不一样。
  差一点儿,她就死了。如果那人不是要把她扔下楼,而是拿刀子来砍她,她能逃脱么?
  那人就在宫里……也许,就站在刚才那群人里头,精心策划了这么一场谋杀,要置她于死地,大概还要造成她是摔下楼跌死的假象。
  是谁?
  为什么?
第二十七章 探望
  究竟是谁想杀她?
  一般人即使想,恐怕也做不到。
  得是有头有面有办法的人。
  小冬头一个先想到圣德太后——
  不不,就算是圣德太后满心怨恨,恨着宫里的每一个人,那怨恨的头一个对象也不该是她。再说圣德太后被逼迁宫后,只怕她幽闭之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接着她又想到皇后,皇后完全有能力策划这起谋杀。可是皇后就算再不喜欢她,她们之间也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小冬又不是会威胁她的后位,会威胁她儿子储君的地位。皇后就算做梦都惦记着想杀人,也不该是她。
  那又是谁呢?
  小冬实在想不出,宫中还有谁会想对付她。她并没有仇人啊。
  安神汤还是起了作用,她沉沉睡了过去,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模模糊糊地能觉得有人在摸她的头,额头上暖暖的,微微与一点痒。
  小冬眼睛睁开一条缝,动了动嘴,那人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
  秦烈怎么在这儿?
  小冬扶着头慢慢坐起来。
  这一觉睡得真够香的,从宫里一直睡回安王府了。
  "什么时辰了?"
  "申时刚过一刻。"
  好么,睡了一夜一天啊。
  秦烈小声问:"身上觉得怎么样?"
  小冬揉揉眼:"酸"
  "没受旁的伤么?"
  "没有"小冬把袖子提上去一点儿给他看手腕:"就是一点瘀伤。"
  当时看只是红,现在已经青紫了,太医给的药膏又是绿的,小冬皮肤细嫩,看起来一大片很是可观,其实也不觉得疼。
  肩膀,胸口,腰,腿上都有瘀伤,头晌还碰着一块,已经肿了起来。
  秦烈拿出一个小瓷瓶来:"这个换药时擦上,是我们家的秘方,好得快。"
  小冬接了过来,灰扑扑的小瓶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上头也没贴签子,连名字也不知道叫什么。
  "多谢你了。"
  秦烈看着她,目光中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却始终一言不发。
  小冬刚睡醒,脸本来就微微发烫,现在觉得屋里似乎越来越干热,她小声问:"我父亲和哥哥他们呢?你难道又是翻窗户进来的?"
  "安王爷不在府中,世子刚刚出去,我才瞅了空进来的。你睡了这么久,渴不渴?"
  秦烈要来看她,大可以等她醒了大大方方的来看。
  也许他也是急性子,也许是太关切了,所以等不及她醒来。
  以前也有那么一回,秦烈从窗子偷偷进来探病。
  "我帮你倒杯茶?"
  小冬摇摇头——睡了这么久,当然口渴。
  可是目前她有一项比喝水更迫切的需求。她想方便。
  太想了。
  可是秦烈杵在床前,一副关切。小冬毫不怀疑,就算自己现在说想吃龙肝凤髓,只要说出来,秦烈也会想法子上天入地的给她弄去。
  可是她现在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她只需要马桶。
  她的神情忸怩,又不肯说出来,秦烈怔了一下,忽然悟了。
  然后小冬就看着秦烈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的皮肤颜色本来就略黑,脸泛红了倒不是那么突兀。
  秦烈搓了下手,站起身来:"那……我先出去,别回来让人撞见。"
  他脚步又快又轻,但是姿态却不怎么好看。简直象是火烧屁股一样落荒而逃。
  他掀开窗子翻了出去,忽然又探回头来,压低声音又嘱咐一句,"药别忘了用。"
  小冬点了点头,他才招了一下手,将窗子从外面合上。
  啊啊啊,不能再等了。
  小冬马上掀被下床,连衣裳都没来及披就冲了出去,实在憋不住了,两条腿都微微发抖。
  她这一下动静就大了,外面的人已经听到,便推门近来。
  小冬两腿发软走回来,胡氏已经喊了一声:"小冬。"
  胡氏以前叫她郡主,现在突然变成了旧称呼,小冬扶着床柱转头看,胡氏眼睛红红的,站在门边看着她。
  "胡妈妈,给我倒水喝。"
  胡氏一边拭眼睛,一边应着:"艾,就来。"
  胡氏大概是吓坏了。小冬喝完水,又要了一次。
  胡氏绝口不提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只问她饿不饿,想吃些什么,一准儿是怕她再想起昨晚的事情后怕。
  红芙她们也跟着凑趣,可是一个个看起来都不如往日水灵,这一天一夜的工夫,都不知她们怎么过的。
  小冬舌根发苦,一点都没有食欲,现在却打起精神来说:"想吃点甜甜的东西。"
  "啊,有枣儿粥,山药粥,绿豆杏仁粥,我这就去端来。"
  清粥小菜端进来都是热气腾腾的,不知道已经预备了多久了。
  小冬喝了一点山查红枣粥,胡氏提醒她"还有汤药得喝,留着点肚子。"
  小动点头答应,又吃了半块水晶糕,红芙有心想让她多吃些,指着一碟菜心说:"这个是世子亲手调的,郡主再尝尝。"
  "哥哥调的?"
  "是啊,世子说这个菜爽口,您睡醒了嘴里没滋味儿,吃这个一准儿香,菜是厨子切的,世子调的味儿。"
  小冬果然夹了些尝尝。倒是又咸香,又爽脆,里面放了一点香油,的确很激发食欲。
  "想不到哥哥还会下厨。"小冬笑微微地说:"将来谁做我嫂子,那可有福了。"
  胡氏说:"能让世子这么体贴关爱的也就郡主一个人,旁人哪,可想也不用想。"
  饭桌断下去,小冬摸摸额角的肿包,"拿镜子我看看。"
  红茴把镜盒捧了过来,小冬往前凑了一点,撩开头发看,额角肿了好大一个包,油皮也破了一块,微微出了点血。
  呃……
  镜子里的人蓬头垢面,眼睛也是肿的,头上鼓着包,看起来两眼无神,别提多邋遢了。
  "啊……"刚才秦烈看见的她就是这副模样?
  丢死人了。
  胡氏看她脸色变幻不定,忙问:"是不是头疼?要叫太医进来么?"
  "不用不用。"小冬连忙摆手。
  不是为这个……
  咳,真是的,都是秦烈不好,这下她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啊。又是尿急,又是邋遢……全落在他的眼中了。
  虽然没人去提昨晚的事情,可是并不代表事情已经过去了。
  天黑得早,屋里已经掌灯。小冬靠着大迎枕,有一页没一页的翻书。
  就算她不去想,昨晚的事情也会自动跳出来,象放幻灯片似的一祯一祯闪过。
  昨天那个人身上突然起火……是当时混乱纠缠中七公主的兔儿灯摔在了他的身上。连油带火,所以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说起来,还多亏了她,要不是她的灯,小冬就……她打个寒噤,不愿再想下去。
  她离死亡一度那样的接近。
  想她死的人……虽然小冬不知道那是谁,可是那人时机掐的正好,除了七公主这个小小意外,其他的全都卡得正好,赵芷玩得起劲,地点选得毒辣准确,甚至正好卡在开始放烟火的时候,这样即使有什么动静,旁人也听不见。
  外头丫鬟说:"世子来了,沈公子来了。"
  沈静也来了?
  小冬坐直身,赵吕已经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让冷风吹得泛红,身上带着一股寒气。
  赵吕把斗篷解下来递给红芙,弯下腰来仔细看看小冬的脸色:"妹妹觉得怎么样?"
  "我没事儿。"小冬说:"哥哥和表哥吃过晚饭了没?快请坐。"
第二十八章 天真
  看沈静的神情,八成是知道她病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病的,赵吕应该没对他说出实情——
  这是很自然的。
  连昨天晚上在望仙楼看灯的人,多数也只知道闹刺客。可是并不知道这刺客是针对她来的,只是她和七公主正好那时候碰上了。
  但是,秦烈却是知道实情的。虽然他没说,但小冬笃定他知道。
  虽然小冬对这两人都要称一声表哥,可是和风度翩翩的沈静比起来,秦烈倒更象他们自家人。
  明明沈静和安王,和赵吕更相象,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世家子弟才有的从容儒雅,站在一起更象一家人。
  小冬掠掠头发,赵吕忙按住她不让她下床。
  "妹妹药吃了么?晚饭吃了什么?"
  小冬点点头:"饭吃了,药也吃了。"
  沈静安慰了她两句,还递了两本书给她,都是消遣打发时间的。
  赵吕送沈静出去,胡氏拿着一只捧盒进来:"沈公子还带了点心来,郡主要不要尝尝?"
  小冬摇摇头,把手里的书交给红芙收起来。
  秦烈送药,和沈静送的点心和书,都是表达关心的方式。
  赵吕送走了沈静,又掀开帘子进来,胡氏她们知机的退了下去。
  "哥哥坐。"
  赵吕在床前坐下来,拨开她的额发看了看伤处,目光中满是痛惜:"很疼吧?"
  "不去想就不疼。"
  "昨天那个宫人是怎么说的,你可还记得?"
  小冬点点头,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赵芷和几个郡主县主在一起猜灯谜,七公主过来寻她,那个宫人是从外头进来的,身上带着凉意,她一直没有抬头,小冬也没有看仔细她的面目,望仙楼上那会儿人极多,这个宫人不是惯常见的长春宫的宫人。上元节宫里事多人手不足,从掖廷和西内临时调派了不少人手来。所以小冬也没有多想,七公主不肯离开,要同她一起去,显然那个宫人没料到,当时她是想阻拦的……
  说起那个从暗处窜出来的刺客,小冬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那可怖的一幕又跳到眼前。赵吕握着她的手,连声说,"妹妹别怕,有我在这。"
  小冬点点头:"我知道。"
  她喝了口水继续说下去,那个人明显是早等在那个拐角处的,宫人的灯笼一熄,他就扑了出来。
  "他没有带刀子利刃,一心想把我推到栏外,要不是七公主的灯笼破了,他身上突然起火,我……"绝对难逃一死。小冬缓口气,赵吕心中不舍,却没打断她:"然后呢?"
  "我拿簪子刺了他,没刺准,只刺着了他的肩膀……"
  断断续续地讲完,小冬讶然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汗,只是回想讲述那时候的情形,艰难得好象做了什么剧烈运动一样。
  "事情查出来了吗?"
  赵吕摸了下她的头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要告诉小冬。
  在他的心中,是不愿意让小冬知道这些阴暗残酷的事情。可是——
  他不舍,不代表别人就不会再出手。
  他和父亲,终究不能将小冬护在身后一辈子。
  有些事情她得知道,得面对。
  "那个宫人是原来凤仪宫的宫人,后来遣发到掖廷,宦官是闲厩司的人,一直在东内苑伺候。两个人昨晚都死了。一个是摔死,一个是溺死。
  小冬的手抖了一下。
  赵吕明明感觉到了,却硬下心肠不去理会。
  "昨晚皇上发落了内侍监和羽林军一大批人,连夜将掖廷和东内苑的宫人和宦官抓了百余人,审到今天中午,已经死了十七个……"
  小冬猛地抬起头来。
  赵吕直视着她的眼睛,"表面上看,这件事与圣德太后有关,但是谁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小冬当然明白。
  虽然那个宫人是以前圣德太后用过的宫人,可这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告诉你这些话,不是让你想着那十七个人。就算今天不是你遇着这件事,那些人也会被问罪。你心肠太软,又总把人想得太好,这样的事,也许以后还会发生,我和父亲不能保护你一生,你得学着保护自己。"
  小冬脸色煞白,赵吕心疼不已,可是想到父亲说的话,心肠不得不刚硬起来。
  昨天夜里回来时,马车走在街上,四下寂静无声。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么小小的一点空间,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是我误了她,总想着不让她沾染这些,可我们护得了她一撕,护不了一世,她终究会长大,总会有我们眼见不到的时候,这次是侥幸保住了性命,若还有下次呢?"
  赵吕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现在难受一时,总比将来后悔一世的好。"
  是的,现在难受一时,比将来后悔一世好。
  赵吕在心里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小冬会遇着这室,而不是他遇着,焉知不是他们把小冬保护的太好,让旁人觉得她太过于软弱可欺了?若小冬是精明算计,八面玲珑圆滑老练的人……
  赵吕觉得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他多希望自己能一夕长大,能成熟到足够为妹妹遮风蔽雨,护着她不受任何伤害,她也希望妹妹永远不要长大,就象小时候那样,又天真又善良,被父亲和自己护的好好的,永远不需要被迫面对这一切。
  小冬和赵吕默默对视。
  她知道赵吕有多难过。
  赵吕眼圈红红的,直直盯着她,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小冬反过手握着赵吕的手,只觉得他的手,从来没有这么凉过。
  "哥,再帮我倒杯水。"
  赵吕应了声:"好"
  他借转眼的机会抹了抹眼角,提壶往杯里倒水。
  劲儿使猛了,茶水一下子溢出来不少,洒在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
  他把水递给小冬。
  小冬连杯带他的手一起握住,看着慢慢泛红的手背:"怎么烫着了?"
  赵吕抽着手要往背后藏,连声说:"没事儿,水不怎么热。"
  "我都懂,都知道……"小冬对他笑了,"以前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这种事,就是不想去懂。哥哥放心跟父亲说让他也放心。我……"
  我以后,会长大了。
  这世上没有谁,有永远天真的权利。
  赵吕匆匆离开,他也许怕自己会失态。
  小冬抱着被子坐着,屋里地龙烧得旺,她面颊烫热,胸口象是堵着一股气,咽不下喘不出,憋得她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窗格一响,小冬抬头去看,秦烈竟然又从窗子翻了进来。
  "你……"小冬忙抹了下脸,压低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秦烈大步走近。他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意,简直象事实一樽冰佗子从屋外移了进来。小冬睁大了眼:"你……一直没走?"
  秦烈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小冬只穿着一件白绫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还显得稚弱。
  他只是不出声,小冬心里疑惑,正要再问。
  "你……"
  "我教你些防身的本事吧。"
  小冬怔住,"啊?"
  "等你好了,我就教你。"
  "呃,可是……"
  秦烈没等她说话,就用力点了下头,替她把被子朝上扯了扯,转身走了。小冬坐在那儿发呆。
  这人真会自说自话啊,他说教就教,也没问问别人愿意不愿意跟他学。
  小冬啼笑皆非,皱了一会儿眉头,又忍不住笑出来。
第二十九章 礼
  出了正月,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冰雪消融,莺非草长。
  从出了上元夜的那件事情之后,赵芷旷了许久,终于再登了安王府的门。丫鬟端了茶进来,赵芷就一直瞅着小冬,不说话。
  她比前些时候瘦了些,可能是脱了冬装,所以也显得高挑了些。脸上褪去了孩童的懵懂,露出些少女的韵致来。
  丫鬟一出去,她就朝前挪了挪,握住了小冬的手。
  "你……你怪我吧?不是我不想来,可是家里人不许……"
  小冬很能理解景郡王,王妃的心情,上元夜的刺客是针对她来的,这事瞒得过外头人,但景郡王府一定心知肚明。赵芷那天晚上要是陪着小冬一块儿,说不定谁遇着什么事儿呢。
  "那天,那天晚上我要是陪着你一块儿……"小冬急忙摆手:"快别这么说。那时飞来横祸。谁能先料到?"
  赵芷急得脸通红:"我没过来看你,你不怪我?"
  小冬还得再安慰她:"世道儿不太平,能不出门还是不出门的好。其实我早没事了,就是家里一样看得严,你不知道,头些天连床都不让我下呢。"
  幸好赵芷前些天没过来,要不然小冬还不得带着伤病安慰她逗她开心?
  这也是人之常情,探病的人总得表示关切与担忧,得病的人反而得说些"没什么""不必担忧"之类的。
  "我看看你的头。"
  "已经好了。"小冬把头发撩起来给她看。
  赵芷搬着她的脸对着光仔细看了几眼:"还好没留下疤来。"
  赵芷带了一堆东西来,吃的玩的用的都有,象是为了弥补前些日子不能来的缺憾,所以连自己最钟爱的一套檀木妆盒给小冬拿来了。这个是她收3的生辰礼,向小冬夸过好几次,自己都没舍得用。
  小冬挨个把盒子里拿起来看,从大到小一共五只装在一起,一只套一只,顶小的那个不过一寸见方,玲珑可爱。只能装一只戒指或是一对小坠子。
  "这个我可不敢收,你快拿回去吧。"
  赵芷其实也心疼,咬着牙说:"不了,拿都拿来了。"
  小冬笑笑,把小的那个扣在手里:"你心意我领啦。哪,我要这个就行,你把那四个拿回去吧。"
  赵芷立场本来就不坚定,现在越发动摇了。小冬又说了句:"俗话说,礼轻情义重。既然有了情义,何必要重力?难道你觉得你的情义薄,才要重礼来填补?"
  "胡说八道,我的情义才不薄呢。"赵芷虽然嘴里在说她胡说,可脸上已经笑开了,捧着妆盒喜孜孜地:"那我可拿回去了?"
  "恩"
  赵芷和她挤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我瞅着你也瘦了。"
  "是吗?"小冬摸摸脸颊,"我还觉得这些天光吃不动,好象还胖了一点。唉,这些天药汤灌了不少,总是清粥小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赵芷噗地笑出来,又忙掩住嘴:"呸呸,什么鸟不鸟的……这话你哪儿学来的?"
  小冬瞅她一眼:"偶然听别人说的,难道这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么?你倒给我解释解释。"
  赵芷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白她一眼"别捉我的话刺儿,对了……年也过了,接也过了,你还回去上学吗?"
  小冬怔了一下:"回呀,怎么不回。"
  "其实……"赵芷抓抓耳朵:"天天学来学去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我都不爱去了。礼仪规矩谁不会啊?画画什么的学了也派不上用场。我娘和我说,要不过了年就不去了。请师傅在家里教我女红厨饪什么的……"
  景郡王王妃也许让这事儿给吓着了。
  "我父亲还没提起过。"
  "哎呀,你家里没个主事的,你父亲和哥哥又不懂这些不能帮你打算。我觉得我娘说的没错。"赵芷小声说:"再说,夏天那么热,冬天那么冷,谁耐烦天天起早贪黑的去应那个卯。"
  "其实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赵芷白她一眼,"本来就是白耽误工夫……去年冬天那么冷,炭盆儿不够,我脚上差点生了冻疮。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又闷又热的,那么多人挤一个屋里,头油味儿熏得人都要晕过去了。你说,这上学好么?"
  小冬怔了下。
  赵芷说的这些苦楚,小冬也当然不会甘之如饴。
  "咱们又不是外头的男人,读书要求功名,十年寒窗就为了博个封妻荫子。现在学的东西将来又用不上——"赵芷忽然笑了,"可那些男人学的那些什么圣人言,将来也未必用得上。"
  她抓着小冬的手,小冬本能得一扭一甩给甩脱了。甩完她愣了,赵芷也愣了下,转头看她。
  糟……快成条件反射了。
  小冬咳嗽一声,把话题岔开:"那你确定是不去了?"
  "我娘是这么说,也不是直接说不去,就是先说病了呗。再找个别的由头,就不再去了。"
  红芙进来送了茶点,特别说:"这桃花糕刚蒸好,郡主尝尝。"
  等她出去了,赵芷捏了块糕:"怎么样,你还去吗?"
  "我也……"不想去。
  并不单是因为上元夜的惊魂,又或是从这件事背后透出更多的东西让她望而却步,而是赵芷说的有句话让她有同感。
  白耽误工夫。
  集玉堂的目的不是培养才女,启蒙是绰绰有余,可再提升就没有什么空间了,纯是拉关系混日子,棋课玩过去,画课混过去,倒是字都练的不错——这是唯一不能应付差使敷衍搪塞的。写的用功就是用功,不用功就是不用功,一目了然。
  她也想过,学些更有用的东西。
  ——也许她已经开始学上了。
  秦烈教她防身术是悄悄教的,旁人不知道。
  不得不说秦烈很懂得寓教于乐,教她的类似小擒拿之类的动作,还都很……呃,阴损,不需要太大力气,小冬也学得很快,没人的时候可以自己多练练。
  秦烈不能在她手上试招,就用木头刻了一截人的手腕手臂来,指点她哪些是重要又脆弱的关节,什么拗手指拿寸关,小冬初时对那截木手有点发憷,没几天就摸习惯了,还拿着那个敲过秦烈的头,她觉得自己没使多大劲,结果敲得当一声响,倒把它自己吓了一跳。
  "小冬,小冬。"
  她回过神来,朝赵芷笑笑,也取了块糕。
  "你也考虑考虑,再跟安王叔和赵吕哥商量以下吧。"赵芷小声说:"我娘说要从宫里给我找师傅,我跟她说了,得给我找个脾气好的,可不能找那种阴阳怪气冷眉冷脸,得我看着舒服才成。"
  小冬忍不住笑:"你好大的谱儿啊。"
第三十章 药
  上元节刺客事件似乎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有些人沉下去,有些人浮上来。最后虽然没有某某教某某会的
拍胸脯蹦出来对这件事负责,可是京城里宫里也有数日风声鹤唳的,有人说看见谁谁被抓了,谁谁忽然间全家一起不见了,又或是……诸如此类等等。
  长春宫沿墙开了一片花,粉白粉白的一片,把绿叶子都遮没了。
  小冬在那儿停下来看了一眼,阳光照在花丛上,那粉白如此耀眼,仿佛冬天的皑皑白雪一般。
  "郡主,走吧。"
  小冬点点头:"太后娘娘可好?"
  "好,就是一直念叨郡主。"
  小冬点点头。
  这些天圣慈太后隔三差五就让人给送东西去,吃的玩的用的一样不缺,其中有一套玲珑玉石拼镶山水下屏风,小冬十分喜欢。赵吕给他出主意,说把这个摆在书案上特别合适。
  小冬给圣慈太后行礼请安,圣慈太后等不及,已经站了起来拉她的手,抚摸她的脸,她的头发,肩膀,一直捏到手。
  "我都好啦。"小冬声音微微哽咽,她吸口气,努力展露笑容:"让太后娘娘悬心,都是我的不对。"
  "快过来。"
  小冬挨着圣慈太后坐下。
  "让人送去的菩提果,你吃了没有?"
  "吃了。"小冬小声说:"哥哥还挤了汁子替我擦额头呢。对了,太后娘娘给我的那架小屏风真是精巧,连父亲和哥哥都赞不绝口。"
  "那个是夏天摆的。"圣慈太后想了想,问旁边的采姑:"我记得还有一架牡丹蝴蝶锦绒的,回来你找找,现在摆正合适。"
  小冬忙说:"可不要,回去父亲又要训斥我。"
  圣慈太后当然不把安王的威胁放在眼中:"不怕他,让他有话来找我说。"
  嗯,怪不得世人都说慈母多败儿。圣慈太后这种惯孩子的方式,要是用在其他人身上,非教出几个惊天动地的败家子来不可。
  红楼梦里贾政要管教儿子,板子刚举起来,老婆来拦,才落下去,老娘又来拦,老婆可以不理会,老娘的话他却不能违逆。
  我看我现在的待遇比宝二爷只高不低,父亲要是对我大声儿了,圣慈太后一准给我撑腰。
  隔辈亲隔辈亲,果然有道理。
  外头人说:"禀太后,明贵妃与五公主来了。"
  圣慈太后说:"哦,让她们进来吧。"
  小冬站起来避过一边,明贵妃扶着宫人的手走了进来。她瘦多了,衣裳穿在她身上好像是挂着似的,原来丰润的肌肤也没了光泽,好像一张有了年头的旧雪纸,五公主跟在她身后,要不是刚才通报这是五公主,小冬压根儿想不出这就是那个明艳而骄傲的五公主。她走路的时候肩膀有点缩着,头也垂着,面上带着一条纱,以前的神采飞扬都不知道去向了。
  明贵妃看见小冬,也微微露出意外的神情。
  "郡主也来了?"
  "贵妃娘娘,五姐姐。"
  五公主默默回了一礼,并没有说话。
  "你们姐妹也多日没见了,到后头说话去吧。"
  明贵妃八成是有事求太后——她现在宠眷大不如前,恐怕求皇帝不大灵光,而皇后不给她落井下石就算得上厚道了。
  小冬猜多半是和五公主的婚事有关系。除了女儿,明贵妃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就算宠爱衰减,她毕竟还是贵妃。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五公主还穿着厚衣裳,小冬招呼她:"五姐姐,外头的花开的好,咱们去转转?"
  五公主像个幽灵一般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
  "五姐姐身体都好了么?"
  五公主只是嗯了一声。
  小冬想想自己也没有探望过她,微微心虚,于是换个话题,"姐姐现在还住在万福宫么?是不是迁回去了?"
  五公主又惜字如金的说:"是"
  小冬连换了三四个话题,五公主都不接,小冬也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们在亭子上坐下,宫人端了茶点上来。
  "小冬妹妹"
  小冬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五公主居然主动开口了。
  "五姐姐有话请讲。"
  "听说你前些天也受了伤,还是伤在颜面?"
  啊?
  小冬想想,脑门碰肿一块儿,也算伤在颜面吧?
  "只是一些青瘀,已经都好了。"
  "伤在哪里?"
  小冬撩起刘海来给她看:"已经看不见什么了。"
  五公主凑近看了一眼,小冬一看她,她却像被针刺了一样扭过头去。
  隔着纱,小冬只模糊的看见她面颊的轮廓——但面纱下的面庞,好像并不平滑。
  "你都用了什么药?"
  呃……小冬大概明白一点儿她在想什么了。
  可是她的伤本来就轻,哪怕什么药也不抹,照样不会留下疤来。可是听五公主的意思,好像觉得她有什么灵丹妙方似的。
  也许传言中她伤的很是厉害?
  有可能,话传三人就要走样了,传到五公主那里都不知道歪到哪一国去了,说不定五公主以为她已经毁容了,结果今天一看她完好无恙,自然惊讶好奇。
  "也没用什么,就是活血化瘀的汤药膏药。"小冬想了想:"嗯,还吃了两枚菩提果。"
  "菩提果我也吃了,也用了……"五公主的语气听起来透着质疑,好像并不相信她所说的。
  "好妹妹,你是不是请了什么号郎中,用了什么别的药,可别瞒着我。要是真的能……"她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热切:"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好。"
  看来五公主的脸,问题果然严重,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药真有什么秘方,小冬当然不藏私,可是她真的没有啊。
  看她摇头,五公主有些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好妹妹,求求你
,帮帮我吧。我……现在活着没一点意思,连镜子都不敢照,看着现在这张脸,我自己都觉得害怕,都想作呕……"
  她掐得小冬的手腕生疼,目光亮得让人心惊。
  小冬微微害怕,想把手抽回来,可她越抓越紧。
  "我不白要你的,我也有要紧的事情告诉你。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什么?
  小冬愣了一下,身后传来六公主有些尖锐地声音:"哟,看这是谁啊?不是五姐姐吗?"
  五公主一僵,小冬趁机抽回手来。
  六公主穿着一件嫩黄春装,披着荷叶边短斗篷,笑吟吟的拂开花枝走了过来。
第三十一章 对峙
  "难得今天天气这样好,五姐姐也终于大病初愈。"她刻意在大病初愈上加重了语气。又朝小冬说:"小冬妹妹,好些天没见你了。"
  对小冬倒是客气了一点儿,不过目光中的探究意味还是让人不怎么舒服。
  六公主绝对是来找茬的。
  她从一坐下来就盯着五公主不放,直直的目光仿佛要透过五公主那层厚厚的面纱看清楚她面纱下的真容。
  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直勾勾的打量过五公主,她观察她的时候目光中总是同时混合了嫉妒与向往,而且时间都很短暂,看过一眼立刻转开,过了一会儿,又悄悄再转回来。很像是在看一件自己买不起的漂亮衣裳或是华贵的首饰那样。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这件衣裳,首饰,已经被毁坏了,一钱不值了。
  于是她肆无忌惮的打量,讽刺,可能……还会再干点别的。
  "今天太阳这么好,又没有风,五姐姐还捂着脸干什么呀?"
  五公主哼了一声,小冬都可以感觉到她没有诉诸于口地屈辱和……惧怕。
  一向顺风顺水的五公主,几时需要倒过来惧怕六公主这个并不出色的妹妹兼对手?
  可见对女性来说无论什么年代,相貌都是第一位的,你再有聪明才智,相貌上先天不足,难免也先失了底气。
  六公主的手伸过来,冲着五公主遮脸的纱就过去了。
  这就过分了。
  五公主猛然转过头来,目光如剑,刺得六公主本能地一怔,手僵在那里。
  "六妹妹,我当你是妹妹,你也要知道我是你姐姐。这可是在长春宫,你若对我无礼,咱们去太后面前讲理对证也方便得很。"
  六公主悻悻地收回手坐了下来:"想不到五姐姐以前这么伶俐的人,现在却只能口口声声搬着太后替你做主了。"她眼珠一转,又笑起来:"对了,妹妹是不该对姐姐无礼,毕竟姐姐在宫里是待不久了。咱们终究姐妹一场,不管姐姐是要嫁出宫去,还是要去慈恩寺清静礼佛,咱们姐妹到底不能像以前一样时时相见天天说话儿了。妹妹可真是舍不得姐姐啊。"
  可别。谁要是有这么个妹妹,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宫里的女人几乎全都无师自通的学会争夺。女人们要争夺,女孩子们也在争夺,把对方比下去,踩下去——这没硝烟的比斗毫无温情,简直是你死我活的拼杀。
  对她的恶毒的话五公主充耳不闻,仿佛没听到一样。
  拳头打在棉花上并不能让六公主消气,可是她既不能动手,再说看起来五公主也是不疼不痒,转而对小冬说:"小冬妹妹,你来猜猜,咱们五姐姐是要出嫁呀,还是要出家呀?"
  干嘛扯她?
  小冬皮笑肉不笑:"六姐姐也是来向太后请安的吗?有没有遇着贵妃娘娘"
  六公主怔了下,脸色不定:"贵妃也来了?"
  "是啊,同五姐姐一起来的,正陪着太后在里面说话呢。"
  对明贵妃,六公主还是有畏惧之心的。
  小冬并不是想帮五公主,只是不希望自己搅进这两姐妹的是非里。
  "采蓝姐姐。"
  亭子下头的宫人应了一声:"郡主有什么吩咐?"
  小冬站了起来,抚了抚裙摆:"两位姐姐慢慢聊我先告辞了。"
  五公主蹭一声站了起来:"我和你一块儿走。"
  小冬看了她一眼,五公主还是不死心?
  可她真没有什么特效的灵丹妙药可以美容除疤。
  走了没挤步,小冬发现六公主居然也跟上来了。
  对了,被六公主一扰,小冬差不多把五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给忽略了。
  她说,她知道要杀小冬的是谁。
  她怎么会知道?
  到底是谁
  当然,也有可能她是随口乱说。
  小冬心里在狐疑,可是她没像以前那样冲动或是轻信。
  她可能永远也学不会算计,也不会分辨对方的哪一句话是欺骗。
  但她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不可轻信就是第一条要诀。
  采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须臾不离。
  小冬觉得自己是不够聪明,她不像这些人,从小就在阴谋诡计权势拼杀中打滚。磨练得心肠刚硬满肚子算计,她有前世的记忆,感触,心性——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她还是不会变成她们一样的人。
  她们回去的时候,明贵妃眼睛通红,圣慈太后冷漠依旧。六公主向太后问安之后坐到一边,规规矩矩的毫无刚才在外面那股锐气和凶狠。
  小冬能觉察到圣慈太后心情不好,极其不好。
  小冬和她这些年相处下来,对她已经十分了解。圣慈太后平时对人也十分冷漠,可是那时候她平静而自然,现在她却坐得笔直,嘴唇微微抿着。
  小冬不知道明贵妃说了什么话让圣慈太后如此发怒。
  在她印象中,圣慈太后仿佛永远不会为了什么事情发怒。她经过了太久的时光,压抑着自己,不对任何人任何事欣喜或发怒,圣德太后在时她不怨恨,圣德太后倒了她也不张扬。
  "小冬。"圣慈太后朝她招了招手。
  小冬站了起来,走到圣慈太后身边。
  "你同我一起来。"
  外面有乘辇,圣慈太后让小冬坐在他身边。
  小冬满心都是疑问,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乘辇穿过长长的宫巷,宫人们得步伐声听起来规律而一致。天空看起来显得蓝而空旷,乘辇穿过永安门,折向右行,最后在紫宸殿外停了下来。
  圣慈太后携着小冬的手直直的走了进去,侍卫宫人纷纷让避并拜倒行礼。圣慈太后走得极快,小冬好像头一次发现她的个头儿高挑,自己得一溜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站在正殿殿门外的侍卫看到她们的时候愕然之极,他们也许没见过圣慈太后,可是太后的服色他们绝对认识。就在他们行礼而来不及阻拦的时候,圣慈太后已经拉着小冬走进了正殿。
  小冬是第一次看到前朝正殿。
  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从前的事。她和姚锦凤,沈蔷,在下雨的夜晚挤在一块儿说悄悄话,说起三大殿,顶上是琉璃瓦,地下是金砖。那时候小冬还想着,这辈子大概没机会看见到底这里铺的砖是什么样的。
  可是没想到圣慈太后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紫宸殿和后宫那些宫殿比起来,没有那种精致和秀丽。它宏伟而空旷,小冬很想抬头看看上头的穹顶究竟有多高,但大殿里没有那么亮堂,她也判断不出来具体高度,上方藻井上绘着得图纹繁复,小冬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彩图块。
  "母后。"
  "皇上。"
  皇帝挥了挥手,殿中的人无声地退了下去。
  小冬知道,他们要谈的事,一定于她有关。
  "上元节的刺客,皇上查着什么眉目了吗?"
  皇帝低声吩咐了一句,有个人从帐幔后的阴影中走出来。
  是那个高女官。
  她穿着一身绛紫圆领袍服,头戴软翅纱帽,容貌端庄秀美,神态沉稳而从容。
  "郡主,请随我来。"
  皇帝不想让小冬听到他们说什么。
  圣慈太后没松开她的手。
  "皇上打算怎么查找幕后指使的那人。找到的话,又要如何处置那人?"
第三十二章 往事上
  皇帝缓缓的吁了口气,只说:"母后不要动怒。坐下慢慢说吧。高卿带郡主先出去。"
  圣慈太后语气毫不和软:"此事与小冬切身相关,她也该听一听,皇上打算怎么还她个公道。"
  高女官垂下头,肃着手缓缓退了出去。
  小冬只恨自己没法儿像高女官那样溜走。殿中弥漫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气氛。
  小冬扶着太后坐了下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太后的手掌冰凉。
  她自己也是一样。
  太后来得这样快,可是到这个时候,两个人偏偏都不出声了。
  小冬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儿,皇帝朝她招了招手。
  小冬慢慢走了过去。
  "伤……都好了?"
  "回皇上,早就好了。"
  皇帝认认真真地打量她。小冬穿一件素菊纹象牙色对襟绫衫,茶色水波裙,眉眼秀殊,亭亭玉立,再不复一团稚气的孩童模样。
  "母后,我还记得我上学堂读书那年,被师傅打了,回去发起了高烧,躺在屋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皇后那时候也有了身孕,根本顾不上我。我挣扎着悄悄的去看您,您还记得吗?"
  圣慈太后微微一怔,有些出神,低声说:"自然记得。"
  "我那时候问,您是我的亲娘吗?您没说话,只朝我点一点头。我又问,为什么我生病您都不来看我……那会您没答我,其实我自己后来也明白,您不来看我是为了我好,如果您同我说话,亲近,皇后就不会容下我们母子。
  圣慈太后想起那时候的情形来。那会他虚岁才刚五岁,小脸儿通红,嘴唇裂了口子。就扒着门口在那儿看着她。多年来她没有一刻能忘得了那时候他的目光。
  他一直期待的看她,后来失望地走了。
  她没靠近他,没有抱一抱他。
  等他走了之后她才哭了。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可是她连抱都不能抱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喊一声。
  "皇后生下园皇子之后,我的处境更不堪。我跟自己说,没人能帮我,我得靠自己,一天一天熬下去。您记得那会儿园皇子有多么神气骄纵吗?他说一声,我就得趴下来给他当马骑,弟弟被他推倒,摔得厥过去,过了一天多才醒,我求了好些人,让他们请太医来给弟弟看一看,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弟弟后来自己醒了,还跟我说他一点儿都不疼,我当时想,就算为了弟弟,为了您,我一定要成功。"
  他的语气平静,小冬听着心里发酸。
  原来皇帝和安王小时候过的那么苦——可是安王从来没和她说起过这些。
  "母后记得园皇子怎么没的吗?"
  "不是……热病吗?"
  "是啊,可那会儿皇后看待这个嫡子如眼珠一般珍贵小心,好端端得,他怎么就得了热病?"
  小冬心里一紧。
  天哪,怎么让她听到这种……这种秘密?
  苍天啊大地啊,给条地缝让她钻进去吧,要不让她立刻晕过去也行,就是不要让她再听见皇帝说这些了。
  她垂着头不敢看太后和皇帝两个人地神情。皇帝说完这句话之后,圣慈太后有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皇帝接着说:"没了园皇子,皇后对我也并不满意,先后有成皇子,贤皇子和宜皇子都在她跟前抚养顾,成皇子没有了生母和外家亲眷,贤皇子性情懦弱温顺,说起来都比我要强。当时皇后更属意贤皇子,陈家的人已经奏请立他为太子,可是我与皇后之间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若将来有一日她知道了园皇子的那件事,我们母子三人一样没有活路。就算不为了储位,只为了保命,我也不能输。青媛对我情深意重,以她的才情和美貌,宫里宫外倾慕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她却毒垂青于我……我们当时找不着多少机会见面,即使见着也没有机会说什么话。可是哪怕在人丛中远远的看她一眼,我都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但我不能娶她。
  小冬已经要傻了。
  青媛?青媛不就是……她母亲吗?
  小冬以前还曾经猜想过,说不定皇帝和她娘,还有安王之间,是不是有过一段难言难述的爱情纠葛,还笑话自己异想天开太过荒唐。可是没想到,居然,居然皇帝还真的……
  她怔怔站正在那里,听着皇帝的声音,比刚才还要低沉:"我要娶李氏之女,青媛在我成亲之前来找我,和我告别,说她并不怪我,还祝佑我如意顺遂,平安康泰。我看着她走,爬到楼阁上去朝远处张望。我那会儿多想冲出去把她追回来……"
  那情形仿佛就在眼前铺陈开来,长长的宫道,四下里空寂无声。少年时候的皇帝看着心爱的人渐行渐远,绝望像绳索套在脖子上,一点一点收紧,直至不能呼吸。
  不能说,不能喊,不能哭,不能留……
  圣慈太后声音有些颤:"你一向身子健朗,成亲前却生了那场大病,原来那病是为了她……"
  可是,后来为什么姚青媛,却在若干年后又嫁给了安王呢?
  小冬一边惶恐,一边却难以抑制疑惑。
  她悄悄抬头打量皇帝。
  皇帝看起来浑没有平日的威仪气势,脸色有些苍白。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倒和安王是嫡亲兄弟,更多了几分相似。
  "父皇终究传位于我……可是我做了皇帝,还是要看着圣德太后的脸色过日子,母后一样要被她欺压。后宫由她把持,朝政她要插手,连弟弟府中之事她也要过问。若非如此,先头安王妃沈氏不会死的那么早,这么多年,我忍下来了,母后和弟弟也都忍下来了,回头看去,每一步走得带伤带血。"
  皇帝坐的位置,光没有直接照在他身上,小冬觉得他整个人和那阴影快要融在一起了似的。
  她背上渐渐渗出冷汗来,凉涔涔的。虽然天气已将渐暖,可是刚才来时燥热,进了紫宸殿中却阴凉空旷,那一点热意早就全化成了寒意。她有些恍惚,只觉得耳边听到的这些极不真实。
  ——而且,似乎还有更要命的话,慢慢的要从时光的深水之下浮起来。
  "李氏是助了你,可是她做的事,难道皇上就当做没看见没听见,不追究了吗?"
  李氏?皇后?
第三十二章 往事下
  皇帝过了一会儿才说:"朕现在还不能对李家动手。"
  他的自称变了,从我变成了朕。从一个儿子到一个皇帝的角色转换只需要一个字就完成了。
  李家,李氏?
  真的是皇后想要她的命吗?小冬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和她有这么大的仇恨吗?就算有——她比较恨的人也该是锦凤不是自己啊。
  还是和姚青媛有关?
  姚青媛和皇帝有过一段情不错,可是听起来,早就在皇帝娶皇后李氏之前就结束了不是吗?
  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可惜,让小冬失望了。圣慈太后和皇帝没有再讨论那些让小冬又怕有想听的陈年往事。
  "母后请放宽心,此事早晚,终须要水落石出的。"
  这话像是给圣慈太后吃了颗定心丸,可是仔细一琢磨,好像又什么也没承诺,皇帝太狡猾了——不过听起来,皇帝与安王的童年也很不幸,不狡猾也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当了皇帝了。
  小冬倒送了口气。不管皇帝当年和姚青媛怎么样,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姚青媛早不在人世,皇帝怀念也好,移情也好,自己最好还是安分老实的躲一边儿去。圣慈太后疼爱她,小冬当然感激,可是如果圣慈为了她和皇帝母子不和,那问题才大了呢。
  在紫宸殿里她光顾想这个,出来了才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皇后李氏,是要谋杀她的幕后主使。
  先不管她的杀人动机。既然太后认定了是她,皇帝看样而也心里有谱,那八成就是她了。
  有个人想杀自己,身为皇后,她不但有这个想法,重要的事她还有这个能力,最恐怖的是,现在还不能将她绳之以法。
  小冬顿时觉得自己得小命忒不牢靠了。
  幸好圣慈太后没和皇帝对着来,过了一会儿,只说:"皇上别忘了今天这句话。"
  皇帝陪她们一块儿出了紫宸殿回后宫。小冬这回坐得更不踏实,太后的乘辇走在皇帝前头呢。如果是出外,那皇帝当然在最前头。可是这是回内宫,皇帝就在后头了——也就等于在小冬后头了。进了永安门,皇帝的乘辇转了个方向,去了西面。
  圣慈太后为什么把她带去紫宸殿呢?把内情透给她不怕吓着她?而且后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恐怕这会儿皇后早知道她们跑到紫宸殿去过了,那皇后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小冬琢磨了一下,把赵芷和她商量的事情对圣慈太后说了。
  圣慈太后倒是十分赞成:"正是,我也想过这事儿。你父亲和你哥哥想不到这上头,女孩儿家自然要学些针黹管家上头的事情,将来才好自己过日子。你原先的那点儿针线工夫是和谁学的?"
  "胡妈妈教过我一些,还有几十看着旁人坐,胡乱跟着学学。"
  圣慈太后显然知道她:"她是个稳当的人,不过针线上头不怎么样精练。"她想了想,招手说:"去叫宝珠来。"
  宝珠也是个穿五品服色的女官,行过礼后问:"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我记得针工局前两天呈的东西里头,有一个帐子不错,是什么人绣得?"
  宝珠问"可是那个松竹梅兰的垂纱双幔帐子?"
  "对,就是那个。"
  宝珠略一思忖,毫不含糊:"回太后,那是吴娣绣得。"
  圣慈太后点下头:"传来我看看。"
  小冬挨着圣慈太后靠着,虽然把话岔开了,可是到底心里没有底,有点神不守舍的。好多话她想问,又不敢问出口。
  圣慈太后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刚才吓着你了吧?"
  小冬忙摇头。
  "我是……"太后摇了摇头,"我其实并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刚才被明贵妃一气,就把旁的事儿都忘了。回去后你父亲若是问起你来,你就照实跟他这么说吧。"
  小冬应了一声,试探着问:"明贵妃她……也知道此事?"
  圣慈太后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她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呢。"
  这话可不都是善意。小冬犹豫了一下:"贵妃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她……是不是求太后娘娘什么事儿了?"
  圣慈太后有些欣慰:"你也大了,比以前懂事了。这桩事你不用管,有我在,绝不会让人害了你。"
  皇后这究竟是为什么?
  小冬怎么样都琢磨不出来皇后的动机。她印象中皇后并不是一个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圣德太后还在时,皇帝需要忍耐,皇后也一样需要。她能一连数年在圣德太后面前曲意服侍恭顺有加,圣德太后去了之后又迅速接掌了后宫大权。看她对待四公主,二皇子,三皇子的不同态度,就可以看出皇后并不是昏庸无能的人,她坚韧而又理智。就算不喜欢小冬,可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唆使刺客欲置她于死地——说不通。
  小冬在肚里琢磨了好一会儿,一会儿愿意相信凶手就是皇后。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去想,也许此事并非皇后所为。皇后真想对付她,难道就没有高明点的手段了?
  采姑已经将吴娣传来了。这个吴娣年纪看起来已经有二十来岁,穿着一袭豆绿宫袍,十分简素,一身上下找不出丁点儿绣纹来,倒看不出她会是此道高手。
  太后问了几句,点了点头,看来对这个吴娣算是满意:"你收拾一下,去安王府教习郡主针线。"
  小冬没想到太后就把人给她了,眨巴着眼睛,怔怔的看看吴娣,又看看太后。
  "好生学着,我还指着你学成了给我再做两样好活计呢。"
  小冬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太后娘娘是嫌我以前做的粗糙?"
  圣慈太后表情仍旧冷淡,目光却温存柔和:"你哪怕结一截麻绳,我也喜欢。可是你将来总不能只讨我一个人喜欢,自然做的更精更巧,才拿得出手啊。"
  这意思就是委婉的说她的活计其实拿不出手了。
  小冬有些失落,垂头丧气地数:"那太后娘娘得耐心的等了,我手笨的很,一年两年的恐怕都学不出来。"
  "好,我等着。"
  吴娣又向小冬见礼,小冬侧身只受了半礼。
第三十三章 夜风
  "不是皇后。"
  小冬眼睛一下子睁圆了:"不是?"可是太后和皇帝的意思都认为这事儿是皇后做的。
  安王摇头说:"不是。"他顿了一下,添补了一句:"我与皇后早已经有约在先,她绝不会伤害你哥哥和你。"
  小冬当然知道安王一言九鼎。他既然有把握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事实上小冬也实在难以相信,皇后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那会是谁?"
  安王摸摸她的头:"这个为父和你哥哥自然会处置,你不要担心。"
  太后也说让她不用管,安王也是这样说。小冬有点儿郁闷,虽然安王不再像从前一样将这些事对她一概隐瞒,可是现在也没好哪儿去,说以半藏一半。
  小冬点点头,又禀告一件事:"父亲,我同太后娘娘说了,以后就不去学堂了,在家里学学女红什么的。"
  安王微微意外:"是么?这是你自己得想头儿,学里教的东西,将来过日子用不上,景郡王妃给她找人在家教些东西。我觉得她说的也对……"
  "所以你也不想去了?"
  小冬讪笑:"起早贪黑的……我们学文章诗书其实也没什么用嘛。"
  安王竖起指头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冬捂着头泪汪汪地看着这个在外人面前严肃正经的爹。
  "太后怎么说?"
  "太后说很好,还送了一个针线师傅给我。"
  安王的手轻轻拂过她柔软的额发,心中难免有些感喟。在他心中小冬仿佛昨天才刚会走会跑,牙牙学语。
  时光飞逝如电,孩子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一样。
  "那你要好生学。"
  "嗯。"小冬笑着说:"等我学会了,给父亲和哥哥做鞋袜穿。"
  安王果然露出笑容:"好,那我等着你的号鞋袜。"
  不用上学了,小冬觉得又轻松,又有些失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学起本事来。
  上辈子上学考考试求职,也是求口饭吃,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我要改变这个世界""我要创造一片新天地"的想法,这辈子女人是不必求职的——或者说,也是求职,不过职业只有一份贤妻良母,老板也只有丈夫或是公婆一家人,现在学女红,厨饪,管账,和上辈子考试求学一样,都是为了以后求职做准备。
  针线活看着是容易做,一根针一团线一块布,只要长着手的人只怕都会穿针引线。可是要做的好,那就难了。小冬陆陆续续和胡氏学了一些,自己也动手做过几件简单活计,不至于钉个扣子把衣裳和床单缝到一起,或是针脚错落密疏如蜈蚣乱爬过的一样,但是看着吴娣拿出一张手帕来,淡青的颜色,上头云纹氤氲浮动,如调淡了水墨绘上去的一般,说不出的淡雅天然。丝绢帛缎上头绣了花,总会显得有些不平整,绣得花比布面上旁的位置是要高出来的。可是这块帕子上的花纹仿佛印花一般平整,整块布提起来依旧轻薄柔滑,摸上去竟然感觉像没有绣花。
  "吴师傅这手艺当真了得,我还是头回看到这种绣法。"
  "这也不难,针线这事儿,没什么天资分差,只要勤快细心,都能做好。"吴娣是个十分和气的人,虽然小点叫她一声师傅,可是她自己很拎得清,她在针工局不过领一份儿月俸,到了安王府之后,头一个月便拿上了丰厚的月银,且宫里那份儿也是照发不误,安王让人传了话,只要教得好,另有重谢。待遇也好,吃穿用度都比在宫中强了不知多少,如此厚待,吴娣当然教的更是尽心尽力。
  针线活太累眼,小冬做一会儿就歇一会儿,闲闲问,"吴师傅是哪年进宫的?一直就待在针工局吗?"
  "我是元和二十一年进的宫,先前也只是在掖庭充杂役,针线是后来学的。"
  小冬算了算,她在宫里待了得有二十年还多了,"那你没想过出宫吗?"
  吴娣放下手中的活计,笑了笑,"先帝驾崩后,宫里放了一批人。可我出去做什么呢?家中父母早去世了,弟弟弟媳未必肯给我一口饭吃。我在针工局也挺安稳的,出去了未必比现在强。"
  吴娣也可算是这年代的职业女性了——如果嫁人嫁得不好,倒不如自己挣自己吃。
  可嫁人还是第一选择,吴娣这只是退而求其次。
  吴娣打开自己得针盒让小冬看过,里面不同绣针有十来种,照吴娣说这还是少的。最细的那根像头发丝儿一般,小冬一枪只听说有的绣针细如牛毛,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现在才算真正见着。
  "这还不是最细的呢。"吴娣笑着说:"我的手艺在针工局也不算是顶好的。"
  小冬笑着说:"师傅教我是绰绰有余了。"
  除了针线,她也开始每天进出厨房,胡氏不许她上灶台,不让她拿刀铲,小冬也只先看别人收拾,菜要什么样的新鲜,肉要哪一个部位的口感更好,里头学问也大着呢。连淘米怎么个淘法,用什么样的水蒸出来的米饭更香,大有讲究。柴禾火候就更不用说了,只要留心,处处都是学问。
  秦烈忙碌了起来,但是教她的事一直没耽误,隔三差五的过来,每次找她的时候,小冬不是捧着针线在用功,就是捧着账册在学着登帐。
  "胖子也不是一天吃成的,慢慢来不用急。"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把声音压的低低的说话。秦烈问她:"今天白天都学什么了?"
  "吴师傅给我个样子让我照着绣来着,我手慢,一上午才绣好两个花瓣。下午在厨房里头,看她们做蒸糕来着。"小冬笑嘻嘻的转过身,端过一个盘子放在秦烈面前:"樱桃糕,你尝尝。"
  糕已经凉了,但是仍然软糯可口,带着浓浓的樱桃香。小冬笑眯眯地看着他吃,灯光照在她身上,映得脸庞光洁晶莹,融融生光。秦烈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将一大块糕都放进了口中。
  "呀,慢些,别噎着。"
第三十四章 杨梅
  秦烈没怎么嚼,两下就把糕吞了下去,笑着说:"在外头的时候干粮那么硬,也没见噎着我了。"
  "有多硬?"
  秦烈笑着说:"有回遇着马匪,有人一时没有趁手的家伙,拿装干粮的袋子去砸,把一个马匪砸得口吐白沫了。"
  小冬啊一声,"真的?"
  "自然是真的。饼做成那样才结实顶饿,也能搁得久。"
  "那么硬,怎么吃?"
  "有热汤的时候用汤浸,没有的时候一口饼一口水,在嘴里含得软一点了再咽。"
  艰辛被他说的平平淡淡。小冬过了一会儿才问:"现在还要这么东奔西跑的吗?"
  秦烈听出她话里的怜惜,不知怎么就觉得脸微微热起来。"出门在外总是这样。十天半个月洗不上澡,也不见得每天都能找着客栈投宿。有时候就在荒山野岭里头,一走好几天,吃和住就得胡乱对付过去。"
  他一说完就后悔,小冬一向爱洁,十天半月不洗澡这话可不该说。
  不过小冬的注意力可没放在洗澡不洗澡上头,托着腮出神:"怪不得咱们去东华山庄的时候,你烤鱼这么利索熟练。"
  她左手和右手互相比划给秦烈看:"是这里吧?我上次练得总觉得不太对。"
  "要再靠上一些。"秦烈的指尖在她手腕上点了一下。
  "这儿?"
  "对"
  小冬捏了一下,果然自己得半条小臂都麻软的抬不起来了。
  "啊,找对了。"
  秦烈笑笑,把自己得袖子卷起来,手臂横放在桌上,"来,你在我手上找找看。"
  小冬瞅他一眼:"行么?"
  "怎么不行"
  小冬试探着伸手点了一下:"是这儿吗?"
  秦烈摇摇头。
  小冬看了一下,又朝上移了半寸:"那是这里了?"
  她没敢用力,秦烈的嘴唇抿了一下,告诉自己不要太紧绷了。
  虽然……小冬的指尖从皮肤上划过去,痒酥酥的,低声说,"就是这儿。"
  小冬收回手,秦烈怔了一下,随即浑若无事地把袖子放下,"下个月我要出门,你有没有什么药我捎带的?"
  "要去什么地方?"
  "向西去,经甘州,平凉,翻过伊山,会在昌德停留,也许还会再向西走。"
  小冬睁大眼睛"再向西,那是什么地方了?"
  "已经出了我们大夏国了。"
  "那要去多久?"
  "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月吧。"
  "那么远……"小冬只在京城周围打转,最近的也就是到闲云山庄去,外面的天地有多么广阔她可以想象,但是也许这一生她都不能亲眼去看一看。
  "幸好你现在不去宫里,不然我走也不会安心。快想想,有什么想要的。"
  "有,"小冬点点头,正色说"你一定要答应我。"
  "说吧。"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秦烈没想到她说的事这么一句话。小冬郑重其事的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好好保重,早去早会,钱没了不要紧,人品按是最要紧的。"
  秦烈低声说:"我知道了。"
  "光知道不行,你得答应下来。"
  "好,我答应。"
  小冬笑了,把盛着樱桃糕的盘子朝他推近一点,"再吃些。"
  秦烈说:"你也吃。"
  "好"
  两人一人取了一块樱桃糕,小冬的手指还在另一边手腕上比划。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我知道。"小冬咬了一口糕;"我听人说昌德那里有许多的胡商,那些人彪悍得很,只要有人出钱,什么东西都会卖。"
  "是,有的名义上是商人,其实也兼职做强盗,把拎来的货再卖出去,昌德有许多这样的铺子,价格比别人低两三成,但是你不能问货的来处。"秦烈说:"昌德最多的金饰,玉石,香料,还有胡商们带来的其他东西。我这趟过去呆了茶叶,丝绸和瓷器什么的,在那边也很紧俏。"
  天已经不早,秦烈也该回去。小冬站起来到窗边送他,再小声嘱咐一次:"早去早回,多多保重。"
  "知道了。"
  秦烈像只大猫般从窗户跃出去,身形在夜幕中隐没。小冬掩上窗户,想起他们刚才的对话,尤其是自己最后说的那句,怎么听着……咳,好像要分别的小夫妻一样?丈夫即将远行,妻子谆谆叮嘱?
  错觉,一定是错觉。
  小冬踢了鞋子爬上床去,翻身躺了下来。可能是屋里太静,她听着自己得心怦怦直跳。
  秦烈应该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上辈子小冬还没来及恋爱过,但是她理想中的另一半应该是斯斯文文的,温柔可靠。嗯,大概就像安王那一类男子。秦烈可不一样,他若穿上长衫系上文士巾,也能充下斯文。可是斯文人会天天跳窗户么?
  秦烈走了之后,小冬有好些天不太适应。
  她总习惯了留一扇窗不闸,可是却不会有人再从那里跳进来。习惯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她来的时候也许没有觉得他有多重要,可是她一不来,就让人觉得空落落的不适应了。明明日子还是四平八稳地过,但总觉得缺了什么。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小冬拿针线的时间也缩短了,因为天气一热,手捏针总是打滑,杨梅初熟,盛在盘中有如深红的珠宝,小冬在厨房里和人学着做糖渍杨梅,杨梅汁,还学着如何酿杨梅酒。
  不知秦烈走到什么地方了,到了昌德没有,京城已经够热了,听说昌德那种地方只会比中原更干热。
  "郡主,想什么呢?"
  小冬回过神来,把手里捏的那颗杨梅放回篓子里,"我想在想用杨梅做道菜给父亲和哥哥尝尝。"
  管厨房的人笑呵呵的说:"正是,这会儿天业热起来了。杨梅生津开胃,做菜最相宜。杨梅豆腐啊,梅汁虾仁啊都不错,清清淡淡的。"
  "那今天先做豆腐吧,明天再做虾仁好了。"
  小冬的玉芳阁这边,厨房里头手艺高妙的是一位朱娘子,她讲一块豆腐削成许多张,每张都既薄且匀,雪白透亮如上等宣纸,小冬啧啧称赞,忍不住想,这等手艺自己这辈子九成是学不好了,不过秦烈说不定能够办到——该细心的时候,他也一点儿都不含糊。
第三十五章 做客
  小冬亲自把豆腐给赵吕送去,赵吕极为捧场,不但杨梅豆腐全吃了,连汤汁都喝的一干二净,一抹嘴说:"妹妹手艺见长啊。"
  小冬忙说,"我只帮着打下手。"
  赵吕充耳不闻,一副"就是好吃"的陶醉表情,看得小冬汗颜,琢磨着怎么也得学会一两道拿得出手的菜,不能辜负赵吕这么偏心眼儿。红芙从外头进来,托着一封信:"郡主,芷郡主打发人给您送了封信来。"
  小冬大为诧异:"信?"
  她接过信来:"送信的人呢?"
  "是个小厮,在前头侯着,说芷郡主呀他把回信一并带走呢。"
  安王府与景郡王府同在安乐坊,离得极近,小冬倘若想去景郡王府串门,从自家西角门出去,车轿都不用,几步就到。
  所以赵芷才经常把她家当自己家似的来串门。
  这么近,还用得着写什么信?
  说起来是有好些天没见她了。
  小冬拆开信,信不长,从头到尾全是赵芷在诉苦,说景郡王妃给她请的那师傅有多么多么眼里古怪,将她折磨得求死不能,景郡王妃一向疼爱她,这次却站到师傅那边儿去,对自己得亲生女儿的死活不管不问……小冬一边看一边笑,赵芷在后头说,连这封信也是偷了空才写出来的,请小冬这两天千万千万抽空去景郡王府一趟探探她,也能让她趁机会喘个气儿歇半天云云。
  小冬将信看完,吩咐红芙磨墨,写了一封短短的回信给赵芷,答应明儿就去看她。
  第二天她吃罢早饭让人备车去了景郡王府,还带了一篓杨梅一篓桃子去。景郡王府她也常来,门口的人早就飞奔进去禀报,紧接着赵芷几乎是痛哭流涕的奔出来迎她,活像见了亲人解放军,一把抓住就把放:"你可来了……"赵芷带着哭腔说:"还好你今天来了,要是再晚来两天,兴许就见不着我了……"
  "胡说"小冬忍着笑"王妃待你严厉,那也是为你好啊。"
  "我情愿她别为我好。"
  小冬摇摇头不理会她,先去拜会景郡王妃。
  景郡王妃保养甚好,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皮肤白皙,说话斯斯文文特别秀气,旁边一溜儿站了四个儿媳妇侍候,两个是亲生儿子娶回来的,两个是庶子娶的。花红柳绿的,一室脂粉香。
  有时候小冬觉得景郡王家简直天天上演的是一部现成的红楼梦式家庭伦理大戏。家中成员之多关系之复杂事件之狗血实在称得上精彩纷呈,天天看都不带重样的,绝不会郁闷——呃,这是对看戏的人来说,对景郡王妃和赵芷她们来说,这日子如果能消停太平过几天那都是奢望。
  小冬向景郡王妃请过安,将带来的两篓鲜果送上,景郡王妃笑得十分慈爱:"你这孩子,回回来都这么客气。听芷丫头说你也不去上学了?"
  "是啊,太后娘娘给了我一个师傅,让我踏踏实实好生学习女红针黹。"
  景郡王妃点点头:"太后娘娘看中的人,想必一定是手艺高超的。"
  "是针工局得吴师傅。"
  赵芷插了句:"我那师傅也是针工局出来的,可没有你家那吴师傅脾气好……"
  景郡王妃瞪了她一眼,赵芷顿时蔫了半截,把话咽了回去。
  呃,看来赵芷这些日子是真的倍受摧残啊。
  说了几句闲话,景郡王妃很是善解人意:"好啦,你们姐妹到后头说话去吧,不用再这儿陪我们。"
  赵芷早就巴不得这一句,立马拉着小冬起身走人。
  若论大小,景郡王府也同安王府差不多。可是安王府才住了几个人?景郡王府里住了多少人?小冬现在都只知道赵芷嫡亲的兄姐有几人,没理清那些庶出兄弟姐妹究竟有多少个。
  景郡王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是在为赵氏宗室开枝散叶方面堪称劳模,安王若和人家一比,那真是太相形见绌了。
  两人还没进赵芷的院子,迎面遇上一个穿青衫的女子,看起来三十左右,头上装着高挑假髻,眉间一道深深的川字纹,嘴唇紧紧抿着,一副不苟言笑的端肃模样。
  赵芷一见她顿时如老鼠见了老猫,忙停下步子,"卢师傅,我这有客人,是安王府的小冬妹妹。"
  那个卢师傅看了她们一眼,敛衽向小冬行礼:"见过郡主。"
  "不用多礼。"
  "卢师傅,我这有客,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咱们明天再接着学。"
  小冬几时也没见过她对人这样忌惮,等那卢师傅走远了,她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咱们进屋说话吧。"
  "这卢师傅很严厉?"
  "啊,可不是一般的严厉啊。"赵芷连声叫苦:"谁知道我娘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一个人,从来就没见她脸上露出过笑模样儿,坐在那儿半天一动都不动,死死盯着你,活像尊瘟神一样。"
  她说的咬牙切齿,小冬却只想笑。
  "她教的可好?"
  赵芷叹气:"我娘说她的手艺在针工局算是首屈一指的,精通圆州和北地的两种绣法呢。"
  小冬吃了一惊:"那可真是了不起。"
  "什么呀……你说她这么吹毛求疵的为什么呀?我将来又不靠给人做绣活儿挣饭吃,随便学学知道怎么绣不就行了?她可好,绣歪一点儿都让我拆了重来,你看看,我手指都练肿了。"
  小冬仔细看,好像并没有变肿的样子,可看她委屈的那样还是尽力安慰:"能血本事总不是坏事,将来你学好了,先给景郡王和王妃一人做一件绣活儿,他们保准开心,比吃了什么好东西都强呢。"
  赵芷悻悻地说:"我娘也说过这话了,好像从小到大就指着我这个闺女学了针线给她装脸挣面子似的,说不得,就拼命学呗。"
  丫鬟端了木盘进来,桃子和杨梅分别盛在玉白瓷碟和琉璃盘中,杨梅上沾了水珠,晶莹剔透,赵芷也不和她客气,一口一个吃得头都不抬。
  "少吃些,小心倒了牙。"
  "倒了就倒了。"
  赵芷抬起头来,小冬给她递帕子擦手,赵芷抹了抹嘴:"这是前天宫里赏的吧?我家也得了,可是统共那么一点儿,我也就分着几个。我嫂子有个身孕,我娘的心偏的都没法说了,一门心思指望我嫂子给她生个白胖孙子,我嫂子现在哪怕说想吃龙心凤肝,我娘只怕也想法儿让她吃上,唉,我觉得我还没嫁人,却已经成了外人了……"
  小冬拍拍她的手:"别这么想,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去找我去,反正我现在也不上学了,和你一样天天窝在家里头。"
  "我出不去啊。"赵芷苦着脸:"我娘现在不点头,我就不能出门,只好求你常常过来了,你来了,我那个阴气森森的师傅总得给你面子。"
  "不说这个了,你这些天都绣了什么了?让我看看。"
  赵芷把绣篮拿出来,挑出两样:"喏,这是我做的。"
  小冬仔细看过,安慰她说:"做的蛮好嘛,比我强多了。"
  外头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赵芷顿时脸色一变。
第三十六章 来客
  赵芷的丫鬟进来回话:"郡主,表姑娘来了。"
  赵芷呸了一声:"她是谁家的表姑娘,说我没空,让她走。"
  丫鬟出去了没一刻,小冬就听着外头说:"表姑娘,表姑娘,我们郡主正有客呢……"
  帘子一掀,一个穿桃粉衣裙的女子走了进来。
  小冬虽然知道景郡王府里时常乱成一团,可这还是头一次闹到她面前来。进来的那姑娘十五六岁,凤眼樱唇,身姿窈窕,笑吟吟地说:"这位想来是小冬妹妹了吧,我姓徐,单名一个雯字。"
  小冬听成"单名一个蚊子",险些笑场。赵芷在她身后小声嘀咕:"狐狸精。"
  小冬不知道这是赵芷家哪个亲戚,望着她等她解释,赵芷没好声气:"这是我四嫂娘家表妹。"
  呃,小冬连她四嫂似乎都没说过话,更不要说她的娘家表妹了。这位徐姑娘当真自来熟,没人请她进来她也进来,没人理会她已经开口自说自话的和人称姐道妹了,赵芷满脸都写着讨厌,她权做没看见,一斜身就在桌边坐了下来。
  "哟,这蜜桃是贡品吧?到底与市买的不同,听说望乡贡上的桃子就是好,皮薄汁多,赛似蜜甜……"
  这位徐蚊子姑娘当真能说会道,就算小冬和赵芷都不开口,只她一个人撑着居然也不冷场,说完了桃子就说杨梅,说完了杨梅又赞起小冬身上穿的衣裳来。俗话数抬手不打笑脸人,她殷勤赔笑,小冬只好嗯,啊,哦的应着。不想蚊子姑娘一说便滔滔不绝,坐下来便没挪动过,一直说到正午时分,赵芷忽然起身,"小冬,你该回去了吧"
  小冬原也没打算在景郡王府用饭,不过赵芷渴盼她来解救,现在却忽然要送客,不免让小冬有点意外。
  "嗯,是该回去了。"
  赵芷拉着她便走:"你快回去吧,省的你乳娘担心。"
  蚊子姑娘居然也跟了上来,依旧笑着说着一路跟着,"小冬妹妹,咱们真是一见如故,我怎么瞧你怎么喜欢,改天我再去安王府找你说话儿,我从家乡带了一两样特产来呢,虽然不是金贵东西,却都是京城不多见的土产……"
  赵芷翻个白眼,加快了脚步,小冬几乎被她拖着一溜小跑,到了车边才算把那位徐姑娘甩掉了。
  小冬喘气急促,拍着胸口问:"这位徐姑娘……"
  "别提她。我那个嫂子自己出身商贾人家。可还算知书达理,她这个表妹真让人受不了,一来就赖着不走了,看样儿他们家里指望她也能嫁进个王府侯府的。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乱看,我就不喜欢她。"
  她又央告小冬有空时就来看她,小冬满口答应,上了车想起那位蚊子姑娘的长舌功力来,忍不住扶着窗子小声笑,一路笑着会安王府。
  结果第二天有人来报说有位经郡王府的徐姑娘来拜会她,小冬登时笑不出来了。
  从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小冬是很佩服蚊子姑娘的,为了自己将来的终身大事用于争取,敢于拼搏,哪怕有一分希望,就会付出 百分之百的努力。
  ——如果这位蚊子姑娘不是心心念念想做小冬的嫂子……小冬和她说不定能成好朋友。事情搁在别人身上,自己当然不疼不痒,可是这位蚊子姑娘简直有血便是娘,遇着世家子弟就飞窜过来要叮上一大口,自家人被这么虎视眈眈的瞄上,就算她再舌灿莲花迎人热情大方……小冬也吃不消。
  蚊子姑娘出手不凡,第一次上门来说要拜会小冬就拿出了堪称豪阔的见面礼。赵芷说她家是商贾之家,依小冬看,恐怕不是寻常商贾。
  一串明珠手串,一对白玉如意簪,还有两盒果干,两盒茶叶,虽然手串簪子小冬没收,可是这蚊子姑娘的一片热诚小冬可是结结实实的领教了。
  人家这礼送的重,可是小冬明白这不过是糖衣炮弹,完事儿她要真成了自己嫂子,那自己家里这所有的一切可不都归了她了?真是小投资大回报,一本万利。
  好在胡氏实在能干,里里外外一把罩,蚊子姑娘没寒暄两句,胡氏就已经要关门送客,蚊子姑娘那套舌灿莲花的本事尚来不及使出来,就被胡氏和丫鬟给又拥又挤的给推出门去了。小冬松了口气,只是却静不下心来继续摆弄绣活儿了。
  男大当婚,赵吕如今也到了年纪了。
  就算不是蚊子姑娘,也会有别人的。
  小冬把帘子卷起来些,窗子后头栽着美人蕉,叶子像是碧绿大扇子一样,阳光下花红似火,开得正艳。
  天气越来越热,秦烈去的又是以荒凉酷热闻名的昌德,若再向西就是戈壁大漠,渺无人烟。小冬在安王那儿的地图上查看过,那一路没有河,没有湖泊,没有城镇人家。
  也不知道秦烈现在好不好?兴许晒得更黑了。
  红芙笑吟吟地从外面进来:"郡主,有客来了。"
  小冬已经让客人二字折腾的有些过敏了。马上问,"谁"
  红芙忙解释:"沈家二姑奶奶和姑爷来了。"
  小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家二姑奶奶是谁,沈芳啊。
  "芳姐姐来了?"
  "是啊,姑奶奶还带着女儿来的呢。"
  啊,沈芳都有女儿了。
  小冬等不及,快步朝前头去,红芙跟在后头,连声说:"郡主,慢些。"
  小冬在厅门外已经看见里头,赵吕对面左首位置坐着一个穿蓝袍的男子,外侧是个穿茜色衣裳的妇人,手里还搂着个孩子,小冬兴冲冲地迈进门,"芳姐姐。"
  沈芳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大概是生了两个孩子的缘故,她的脸庞身形都比从前丰腴圆润多了,梳这高髻,露出饱满的额头来。薄施脂粉,头上戴着一枚攒宝团花,已经是一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模样了。
  小冬怔了一下,沈芳笑盈盈地唤了声:"小冬妹妹,可是认不出我了?"她怀里的孩子正牙牙学语,伸着两只胖胖的小手四下乱抓。
第三十七章 嫁人
  小冬摸摸自己得鬓边:"是啊,真是好几年没见了。姐姐一向可好?蔷姐姐写信来说你还有个哥儿,怎么不见?"
  沈芳顿了一下:"路上不便,他留在祖母初了。"
  她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小冬也没再追问。笑着摸摸那女孩儿得头:"咦?这是我小外甥女儿了?多大啦?"
  "马上就以周岁了。"
  "叫什么?"
  "乳名叫宝儿。"
  小冬笑着褪下腕间的珠串给她系在襟上,沈芳忙说:"这个太贵重了,哪能给她。"
  "我可是她的小姨呀,这又是头回见,拿着玩吧。"
  明珠莹然生光,宝儿低下头去抓弄,嘴里牙牙的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语言。
  "芳姐姐去我那里坐坐吧。"
  路上小冬问沈芳,"姐姐和姐夫这回来京城是探亲还是……"
  沈芳笑了:"你姐夫谋了一份差事,这回我们是要长住京城了。"
  "是么?那,找好房子了么?"
  "他家中有亲族在京城,已经替我们赁了一处,在崇化坊,里外两进院子,十来间房子,屋后还有个小花园,我们人口少,尽够住了。"
  "那,上差什么的方便吗?"
  "是远一些,早上得提早些出门,不过别的还方便,买米买菜什么的都挺近。"
  京城是繁华,可是小官吏的日子并不好过,交通是个大问题,车轿坐不起,马也没那条件养,只好天天步行来来去去。
  小宝儿一点都不认生,放在席上就自己爬来爬去,抓着什么东西都看着新鲜,很会自娱自乐,后来爬过来抓着了小冬的裙角,咯咯的笑。
  "蔷妹还让我带了信来。"沈芳取出信来交给小冬。
  小冬唤人端了小孩儿也可以吃的点心果子上来,自己先拆了信看。沈芳端起茶盏,笑吟吟地说:"蔷妹也议亲了,夫家姓叶,过了年就出嫁。"
  小冬有些意外:"这么快啊。"
  "蔷妹也不小了"沈芳一副过来人地口吻,"再留可不就成了老姑娘了?我婶子挑了又挑,也是万般舍不得,这叶家的少爷称得上才貌双全,家境也好,算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小冬开始觉得她和沈芳有代沟——也许成了亲的女人都会变一个样子,与年龄无关。
  沈蔷的信上倒没写自己定亲的事,多半是不好意思。只说了一些琐事,信末还提了一句。说沈芳和她婆婆为了上京不上京的事情闹了一场。她婆婆似乎是不想让她跟来,但是沈芳据理力争,于是她婆婆退而求其次,把大孙子留下了。
  这似乎是这时代许多做婆婆的通病,总想把儿子孙子拢在自己身边捏在自己手心里,婆媳天然就是仇人。
  看着坐在对面正哄女儿的沈芳,小冬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来。把信折了收起来。
  沈芳说了些上京路上的见闻,又问:"小冬妹妹怎么没去学堂?"
  "嗯,从过了年就没去,在家里学些针线什么的。"
  "对",沈芳点头赞同:"学堂里学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其实不是太用得着,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就成了,以后自己持家过日子,琴棋书画那些可当不得饭吃派不上用场。"
  小冬笑着说:"嗯,旁人也都是这么说。"
  这固然是大实话,可是曾经很琴棋书画都拿得出手的沈芳这样说,未免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贾宝玉说女儿未出嫁是无价宝珠,嫁了人,珠子还是珠子,可是没宝光了。再慢慢变,就成了鱼眼珠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出阁前得姑娘们都不用理会柴米油盐开门七件事,不用算计着多少钱买菜多少钱扯布做衣,出了嫁以后这些可不都堆到眼前来了。天真和梦想那些东西……就像沈芳说的,终究不能当饭吃。你天真,可是面对丈夫的通房和侍妾的时候你还能继续天真吗?你有梦想,可是被婆婆想方设法磨搓你修理你的时候,你还能存着梦想吗?更不要说有个孩子之后,一颗心劈出八分在孩子身上,孩子好,自己才好。孩子若不好,自己是不会快乐幸福的。
  中午赵吕陪孟辉和匆匆赶来的沈静用饭,小冬招待沈芳母女俩,沈芳尽顾着孩子,虽然和小冬没再说话,但是有个可爱的孩子在中间,倒也不冷场。
  待她们走了之后,红芙在熏炉中放了些紫云香,又给小冬端了盏茶,轻声问:"怎么见着了,反而不高兴了"
  小冬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水晶棋子儿,"以前沈芳姐姐……下棋弹琴都很好的。红芙你说,是不是女人嫁了人都变成这样了。"
  红芙笑了笑,"这让人怎么说呢?八成是都要变的吧。要持家过日子的人,哪还有功夫儿弄诗啊画啊的,那都是没出阁的小姐们才有的闲情儿。"
  小冬叹口气,老气横秋的说:"若不嫁人呢?"
  "又胡说了,哪有不嫁人的。"
  "咦?吴师傅不就没嫁人。"
  红芙马上把这个例子驳倒了:"可是吴师傅过得好吗?日也做夜也做,绫罗绸缎从手中过,自己穿的还是布衣,再说她这伙计也做不长,做针线不但要手上功夫,更要眼力过人,吴师傅的年纪也算是差不多了,按针工局一贯用人来看,吴师傅这一两年就得下来。到时候你看她怎么办?"
  小冬丧气地趴下来:"唉,可是一个人过日子多好啊,干嘛非得嫁出去给人做牛做马生儿育女,还得面对那么多不顺心不如意的糟心事儿。"
  红芙一笑:"啊,也有例外的。那等有钱有产的人家,若是子息不旺的,不也会招赘上门女婿吗?"
  "啊,不说那个,但凡有点儿出路的男子,也不会给人做赘婿。"
  红芙想打趣小冬两句,一转念,把话又咽了下去,小冬是个好说话的,可胡氏眼里不揉沙子,要是她说了几句没分寸的话,不定回头胡氏怎么收拾她。
  嫁人啊嫁人……
  叹息啊叹息……
  小冬真想找个沙堆把头埋起来。可是没过几日,又一个消息传来。
  赵芷也要定亲了。
第三十八章 择婿
  小冬以为又像去年似的,不过又是以讹传讹,可是当赵芷又写了帖子给她,小冬才知道这次是真的了。
  不声不响的,居然已经定下来了,男方并不是小冬熟识的世家子弟,侯门公子,而是屏州来的一个年轻学子,现在只在国子监读书,身上还无功名,据说家境也只是普通。小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景王妃怎么给赵芷定了这样一门亲事的。按景王妃的一贯择婿标准,倘又爵位,那伯爵以下的免谈,若是朝官,那三品以下莫问。赵芷的嫡亲姐姐嫁的就是侯府,轮着赵芷,小冬实在想不出景王妃会招个什么样的小女婿才满意。
  万万没想到竟然……小冬忍不住要揣测,难道景王妃终于让景郡王气得发了疯?还是她脑袋被驴踢了?
  小冬绝没有看不起寒门子弟的意思,她只是讶异景王妃怎么突然看得起寒门子弟了?
  这会儿小冬也顾不上蚊子姑娘的威力了,直接杀到景郡王府去找赵芷问个究竟。
  赵芷就算再开朗豁达,说起这件事儿来依旧忸怩不安,非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又嗯又啊,顾左右而言他扯了半天,才肯透点底子给小冬。
  "起先只是哥哥说有个同窗很好……带回家来过两回,我觉得他有点呆呆的,已经十九了……"过了一小会儿,又说:"长的也一般。"
  咳,小冬太了解赵芷了。
  她要是不放在心上,根本不会挑毛病。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叫嫌货才是买货人。不想买的人,才不会花力气去挑毛病讲价钱呢。
  看赵芷这意思就是肯了。
  其实以赵芷的脾气,夫君比她年长些稳重些才好,如果也是毛孩子,两个人一般脾气,那吵起来嘴简直会翻天的。
  无论景王妃是怎么挑中这个人选的,小冬也由衷相信,没哪个做母亲的会不替女儿打算。也许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也许景王妃觉得赵芷和他般配,两个人在一起能好好过日子。
  小冬忍不住去琢磨,如果自己得亲娘还活着,会替她做什么样的打算呢?
  姚青媛的样貌在她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那样瘦,瘦的剩下一把骨头,可是眼睛很亮,神情温婉,看她的时候,目光总是无限爱怜。
  "姓什么?"
  "姓章,立早章,叫章满庭。"
  小冬回去立刻去找赵吕打听这人,妹子有命,赵吕的效率全开,第二天就把章满庭的籍贯来历家世什么的都打听来了,连八字都有,看得小冬矫舌不下。
  "哥哥好厉害。"
  赵吕得意洋洋:"那是。"
  不过赵吕也不解为什么景郡王妃就挑上了这人。
  "人不错,很是忠厚老实,脾气也好。国子监里人提起他来没人说他不好的,连教授和祭酒都很欣赏他。不过话说回来,他是独子,早就注定了不会留在京城,国子监结了业,他八成会疏通一下,寻个屏州的职差回老家去。"
  啊?
  小冬吃惊:"屏州,很远吧?"
  赵吕点头:"可不是。"他从案头取了一卷图来展开,指给小冬看:"喏,这儿。"
  小冬一瞅,常言说纸上一寸八百里,这何止一寸,半尺都多,她倒是在那个写着屏州的小点儿旁边看到另一个眼熟的地名。
  遂州。
  呃,那不是秦烈和姚锦凤的老家么?
  合着这位章满庭公子倒勉强能算是秦烈的老乡呢。
  想起秦烈,小冬总有些悬心,也不知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
  她回过神来只觉得更纳闷。
  景郡王府那情形,是不可能召上门女婿的,难道景郡王妃有意把章满庭留在京城?
  不然的话,让赵芷和她一别三千里,恐怕三年五载都见不着一面,她怎么舍得。
  小冬死活想不通。、
  但这桩婚事已经定了下来。男方请了媒人提了亲,合了八字下定礼,婚期就定在来年开春,赵芷一及笄便出嫁。这下赵芷更是难出房门半步,整天拘在屋里,学规矩学管家绣嫁衣盖头。虽然仍然绣得很辛苦,可是却不叫苦了,看来很是认真——仿佛一夜之间沉静下来,稳重起来了。
  小冬在自己做的活计里翻翻,看着都不太合适,又开始挑料子。
  胡氏问:"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做两个荷包,给赵芷的。"小冬说:"旁的东西,我也做不来。"
  胡氏心里微微一动,看看小冬,坐在炕沿说:"那我帮着郡主挑一挑。"
  小冬认认真真把一块块大小合适的料子拿出来看,胡氏看两眼料子,却不时地看她。
  小冬垂着头,头发挽得松,有两丝垂下来在脸颊边,耳朵上的小珍珠坠子微微打晃,藕色的宫裙衬着白皙的肌肤——不知不觉间,小冬已经长大了。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尽,笑得时候唇边得浅涡若隐若现,十分娇憨动人。
  "妈妈你看这块。"
  胡氏一瞄,是块墨绿的。
  她说:"似乎不大喜庆。"
  小冬微笑着说:"我喜欢。"
  胡氏本来还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
  反正只是郡主表表心意的小物件,自然她喜欢就行。
  又挑出一块水黛灰的来,两块都不像是送给新嫁娘的颜色,小冬又开始挑图样,墨绿的上头要绣并蒂花开,灰色的那个上头打算绣童戏图。两个都是好口彩。不过并蒂花还好说,童戏图小冬可没什么自信。绣花朵的话,偏一点儿差一点儿不要紧。可是童戏图比较难,脸上歪一点儿,那鼻子和嘴可就长在一起了,若是手指头一歪,那就瘸了残了。
  "反正她明年才嫁呢,时间多得很,我慢慢绣吧。"
  胡氏笑着说:"那郡主可要多多请教吴师傅了。"
  吴娣知道她是要给别人绣来做添箱的东西,点点头说:"我们家乡嫁女儿,是只兴添箱不兴搭礼的。京城也是如此么?"
  "也是一样的,"小冬把自己挑的料子和配色一说,吴娣大为惊异,毫不客气当着众人的面把小冬夸了一通:
  "郡主心思又巧眼力又准,这颜色图样配的都好。"
  红芙问:"我们是没见识的,还觉得这颜色不够喜庆呢。"
  吴娣笑着说:"我记得旧年时候有位娘娘指明要做一条百褶裙,裙子是暗红的,上面用银线绣花,那花样儿也是她画好了得,大的只有扣子那么大,小的只有小米粒一般。当时大家都说这做出来时个什么样儿啊,不敢接,我就接了来做,做好了搭手里一看,正好风吹了来,那碎碎的银花在红底子上翻飞招展,仿佛枝头花落,萤蝶漫舞,别提有多漂亮了。想必穿上身之后,一定是莲步轻移百花展,风情万种在其中。"
  屋里的丫鬟向往不已,纷纷讨论起那裙子得是个什么模样。吴娣拿起小冬选的料子和丝线,比对一下说:"那暗红在没光的地方看就如黑色一般,银线却是极亮得,这一对比,花儿可不就鲜活了?我看郡主挑的这两个色,墨绿的上头绣桃红的花,枝子还挑着银线,绣成了一定是滟光闪闪。这银灰的上头绣着嫩粉的水蓝的,别提多粉嫩可爱了。"
  红芙特意问了一句:"可是看旁人的不是大红就是洋红,至不济也是银朱绛紫的……"
  吴娣说:"那些自然是喜庆的颜色。可是你想啊,全是红,大红深红浅红暗红桃红的,你看着不觉得闷?倘若穿条水红裙子,再配个大红的荷包——"
  红芙想了想,好像是显不出来。忒俗套了。
  "可要是配这个银灰的荷包呢?"
  "哎呀,这可真俏。"
  小冬挑料子丝线的时候可没考虑这么多,只是她自己不喜欢大红大绿。没想到吴师傅嘴一张,巴巴的这么多道理。
  红芙是心服口服,专业的就是专业的呀,怨不得人家领着宫里宫外双份儿得薪俸,手里有真活儿,走遍天下都不怕。
  她也心动,说:"那我们也托郡主的福,和吴师傅多学学,长长见识。"
  吴娣在宫里这么多年,哪会看不出她想什么,笑着说:"针线活儿是个女人就能做,不过要做得好,就看各人下多少功夫了。"
  整个炎夏小冬都窝着做针线,也练练字,还和赵吕身边的齐氏学着如何收拾屋子,什么样的季节天气熏什么香,穿用什么样的被衾裳。因为天气热,厨房倒没怎么去,直到天气凉了下来,胡氏才放她到厨房去继续参观学艺。
  小冬喜欢熬汤。这个不像炒菜什么的烈火烹油烟气弥漫,从头到尾都那么急躁催促。熬汤是慢慢来的,各种材料切好预备好,放进钵里罐里,文火慢炖,水汽和香气慢慢的逸出来,看着那种变化慢慢发生,让人觉得很奇妙。而且各种汤水或清淡或滋补,人人皆宜,大有裨益。
  小冬在这上头发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比做针线还热衷。她把各种能想得出的材料都放进去一同煮,有的味道鲜美,可是有许多都变出一股怪味儿来。有一次煮出一锅汤来,里面既有羊肉的膻,又有虾子的腥,还有青菜的涩,还有不知道什么里头的酸味和淡苦,赵吕尝了一口,神情古怪,还安慰小冬说:"妹妹可以给这汤起个名儿,就叫五味汤吧。"
  待到桂花落满阶时,秦烈终于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梅花
  他来的时候小冬正在练字,听着传话头也没有抬,把最后一笔写完,才说:"知道了。"
  她把刚写好的字放在一旁架子上,才起身往镜子里看一眼,扶了扶鬓发呃,她今天梳了个斜云髻,鬓边簪了一朵木芙蓉花。
  她比去年这个时候又长高了不少,去年这时节的衣裳已经穿不上了,小冬还拿着比了一比,裙子都缩到了脚踝上头了。
  秦烈没回来之前小冬几乎每天都要想一想,他走到哪里了,不知他是否平安。等到确准了他回来的消息,小冬一颗心终于咚一声落到了底,说不出的踏实。
  赵吕正和秦烈说话,厅上满满当当摆了好几只大箱子,小冬一迈进厅门,秦烈就转过身来。
  ——果然晒得像块黑炭头一样。
  不过看惯了他这副模样了,小冬倒觉得也很顺眼,和平时常见的白面书生们全然不同。
  "小冬妹妹。"
  小冬和他见过礼,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瘦了,黑了,人倒显得很精神。秦烈仔细打量她一眼,才笑着说,"妹妹又高了些。"
  秦烈带来的那些箱子里有皮毛,玉石,香料,布匹,药材,都不是中原的出产。赵吕正和秦烈说:"你跑这趟能有多少赚头,倒弄了这么多来送人情儿,岂不是白跑了?每样有一件是个意思就行了。
  秦烈一笑:"那就权作我存放在你这儿的吧,什么时候短了我再找你要。"
  话虽然这么说,可任谁都知道他不会来找人要的。
  "还有样东西,是送给小冬妹妹解闷的。"
  秦烈招了下手,外头站的人捧了一个篮子进来。秦烈把上头盖地布一掀,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小冬冷不防,吓得朝后缩了缩,再仔细看,原来是只白色的小猫,毛长长的极为柔顺,脸儿胖胖的,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低低地喵呜叫了一声。
  "小冬妹妹如今也不去学堂了,整天待在家里,我就弄了这个来,可以解解闷儿。"
  小冬从来没养过这些,即使玉芳阁有些雀鸟,池子里还有鱼,那些都不能算做宠物,再说也不用她喂水喂食,小冬试着伸出手,把小猫抱了起来,那只猫脖子上系着个银铃铛,很是温顺,乖乖的让她抱,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懒洋洋的在她臂弯里找了个舒服姿势卧下了。
  赵吕登时不满意了:"合着这还是只懒猫。"
  秦烈忙说:"懒好,那等淘气的到处抓挠撕咬,又爱乱跑,这懒的又乖巧又干净,才适合小姑娘养着玩。"
  小冬忍俊不禁,合着这懒也有懒的好处。
  她和秦烈没说几句就回去了,等过了年,她说要午睡,打发其他人都出去了,还特意留了一扇窗,果然没过多会儿窗扇被无声地推开,秦烈像只大猫一样轻捷灵巧地从窗外跳了进来。
  小冬坐在榻边,午睡前她已经拆了簪环,头发半披散着,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问:"你从哪里找了一只猫来?"
  秦烈说:"和我有生意往来的一个熟人,他家就安在昌德,家中女儿养的猫恰好生了四只小猫,我就要了一只来,你可喜欢?"
  小冬瓜点头说:"多谢你费心,我很喜欢,不过它都吃些什么?"
  "什么都吃,养的并不娇,"秦烈拉了一张凳子来坐下,"这么久没见,你还好么?"
  "好着呢。"小冬说:"你怎么样?一路上太平么?这趟生意赚得多不多?"
  "托福托福,不亏本就成。"一副奸商口吻,笑容偏坦荡真诚。和她说起路上的见闻,一望无际的戈壁,早上睡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沙堆中,差点儿被活活埋了。虽然有向导,可没想到向导记着的那处小湖已经干涸了,好在遇着另一队商队,才不至于人马困乏的没着落。还说起遇到蛇,遇到狼的经历,小冬听得聚精会神,秦烈并没有长篇大论地描述,可是很真实很生动,非常引人入胜。
  "可真实辛苦。"
  "还好。"
  小冬也说起来,不过她没有什么事情好说,就是居家过日子,然后说起赵芷的亲事,小冬问秦烈,"屏州你去过吗?"
  "常去。"
  "那,章家你知道么?"
  秦烈点头说:"自然知道,章家算是屏州数一数二的大户,那几座山头都是他家的,颇有善名,造桥铺路还修过庙,在屏州就算不知道太守,也不会不知道章家。"
  小冬稍稍放一些心,又问,"那章满庭呢?你认得不?"
  秦烈摇了摇头:"没有打过交道,我和章家也有过一两桩生意往来,这位章公子倘若是一心读书不问钱物商铺的事情,自然不会和我相识。"
  说的也对。
  "不如我写信回去,再细打听打听,看看人品如何。"秦烈是知道的,小冬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也就是一个赵芷,关系亲密极为要好,既然她要嫁一个外乡人,小冬担心是很自然的。
  "那好,那可麻烦你了。"
  "和我还客气什么。"
  秦烈一眼看见床头搁着个绣篮,里面放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眼见着十分精巧鲜亮。
  "这是给谁做的?"
  "给赵芷。"小冬解释说:"我也做不来别的……送旁的玩器衣饰倒是简单,可是又缺了份儿诚意。"
  那荷包是如意样式,上头已经绣上了并蒂花的样子,只有寥寥的几根线条,显得很清雅。
  "你这个师傅没有白请,看着比以前是好多了。"
  小冬把荷包拿回来,瞅他一眼:"难道我以前做的很差?"
  秦烈一脸勉为其难状:"也还算不错……"
  这等没诚意的夸奖比贬损她还讨厌呢。
  小冬把荷包放回篮子里头,脸板着,可心里并不生气。
  秦烈问她:"你的功夫搁下没有?"
  说起这个来小冬顿时心虚,从秦烈走了,她基本就没怎么练过,俗话数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这都超过三个月没练了,秦烈焉有发现不了的?
  一看她露出心虚状来,秦烈就明白了。
  他说:"你啊……"叹口气没再说,等了一下又笑了。
  小冬寻思着这难道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极反笑?偷偷转过脸儿瞄一眼,秦烈正看她,两人目光一对上,小冬心里虚,脸腾地就红了。
  她又背过身去,屋里头静悄悄的,秦烈也半晌没言语,过了好一会儿,秦烈问:"那只猫呢?"
  "胡妈妈说怕身上有虱子跳蚤,逮去洗澡梳毛去了,说过两天都拾掇完了再给我抱。"小冬清清嗓子"我给它起个名字叫梅花,你觉得怎么样?"
  秦烈想了想:"此名何解?"
  小冬解释说:"那猫爪印可不就像五瓣的梅花吗?难道不合适?"
  秦烈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数:"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梅花是只公猫。"
  小冬差点儿让口水呛着,顺过气来,硬撑着说:"这个名字很逗趣,我看挺好。"
  秦烈点头说:"正是。"
  小冬终究还是撑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外头便能听见了,红芙问了声,"郡主,要吃茶吗?"
  小冬忙说:"不用。"
  秦烈不便再留,他起身要走,小冬跟了两步相送,人家送客是送到门口,她是送到窗边,秦烈回头一笑,翻出了窗子。
  小冬寻思着他这溜门翻窗的业务倒是十分熟练,又想起他临去时那一笑——静静站了片刻,才合上了窗子。
  以前她总是觉得自己还小,是小孩子,秦烈呢,是个像赵吕一样的哥哥,他跳窗子来找她,小冬一面觉得他像大孩子一样顽皮,一面又有种偷偷违反规矩的刺激感觉,秦烈与赵吕不一样,赵吕虽然疼爱他,可是仍然是个规规矩矩的世子,秦烈却成长在完全不同的天地里,他和小冬讲童年的趣事,像粘知了,捉蛐蛐,逮萤火虫,做哨子,做风筝,钓鱼,捉虾,打猎……
  可是经过几年时光,他们都长大了。
  秦烈已经是器宇轩昂能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小冬也不再是梳着丫髻懵懂不知世事的孩童。
  也许秦烈以后……也不会再多来了。
  小冬终于赶完了那两个荷包,拿去给赵芷,两个荷包里都装了东西,一个里头装的是一对红珊瑚连理口,另一个里面装的是赤金镶宝石鸳鸯佩,赵芷高兴得很,拿着左看右看,连声称谢,高兴了一会儿,却又慢慢的敛了喜色:"来日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小冬说:"你说哪里话,章公子肯定是要留在京城的吧?你娘哪舍得你离这么远?"
  赵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娘在想什么,明明也舍不得,却还是定了他家……"
  "就算是去屏州住几年,那来往也方便得很紧。你看,我那位表哥,他会是遂州人氏,和屏州离得不远,不也常来常往的么?"
  这话当然是有意宽慰,赵芷是嫁给人家做媳妇的,自然不能像秦烈那样走南闯北的四处都去。
  赵芷忙把话岔开去:"过两天就是中秋,你又给太后娘娘预备什么节礼了?"
  小冬笑笑:"我原来想绣个扇面的,可是一想,都这个时节了谁还用扇子?于是改做了双鞋。"
  赵芷点点头,凑近小冬,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圣德太后娘娘疯了。"
  "什么?"
  "听说已经不认得人了,整天不是撒泼哭骂就是号哭不止,还用花瓶把宫人的头都砸破了。"
第四十章 分离
  中秋节的时候小冬进宫去,还给圣慈太后交功课——素面儿袍子一件。上头一点儿绣花都没有。
  小冬难为情地解释说。和吴师傅学艺时间一长,越发觉得自己那点活儿拿不出手,想了几个花样儿,最后什么也没绣。圣慈太后心疼不已,连声安慰说自己也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素的就很好。
  小冬精心选的颜色,是柔和的浅紫。慈圣太后抖开衣裳看了看,笑着说:"这颜色小姑娘穿合适,我穿怕是不成。"
  "您试一试嘛。"
  慈圣太后果然把袍子披上了:"嗯,倒还真看得过去。"
  一旁采姑恭维说:"显得您年轻了十岁还多呢。"
  慈圣太后呵呵笑:"看你这张嘴啊,越来越会说了。"
  趁慈圣太后去梳头的空,小冬问采姑,"我听说一件事儿。"
  采姑笑吟吟地问:"郡主想问什么?"
  "住南景殿的那位……"
  采姑点了点头,而且并不避讳:"宫里人都知道了,太医院得几位也都去看过了,确实是失心疯了,见谁骂谁,能撕的都撕烂了,能摔得也都摔碎了,身边一直伺候她的几个宫人也都打了,现在……"采姑压低声音:"天天得捆着,不然连自己得衣裳都撕,实在不成体统。"
  疯到这个地步?
  小冬原来一直将信将疑,但采姑这里的消息应该是最正统最权威的,她既然都这样说,那一定不会有错。
  想到荣耀荣耀风光了几十年的圣德太后竟然一朝落得这般地步,小冬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因为前阵子有两处地方闹过蝗灾,所以中秋并没有像往年般热闹,只摆了几桌,全是赵家自家人,教坊司虽然也极卖力,但气氛始终上不来,有人就在怀念秦女,不知她到底去了何方,竟然再没有一点儿消息。秦女的师妹四姑娘唱功嗓子也都不错,可是小冬觉得她声音里欠缺一点东西,始终不能像秦女那样引人入胜。听秦女唱曲儿,若是南曲,便有一股水乡柔暖风情,若是北调,那股铿锵激昂之意总让胸怀激荡。
  小冬在席上扫了一圈,没见着三皇子妃,多半她有了身孕,为着稳妥所以不来。二皇子和二皇子妃石氏倒是来了,可是两口子一个形容憔悴,脂粉都掩盖不住,另一个却是两眼无神,神情呆滞,看着像是酒色过度的样子,二皇子这是怎么了?以前虽然看着平庸懦弱,可是也没想现在似的,一句话形容:自暴自弃。
  难道被秦女抛弃了,对他有这么重的打击?
  赵芷也没有来,定了亲在家里扮贞静,小冬就坐在圣慈太后身旁不远,能觉察到圣慈太后的目光时不时的扫过来。
  看来上元夜的刺客事件,吓着的不仅仅是小冬一个人。
  中秋一过,又下了几场秋雨,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小冬窝在安王府里天天做针线练厨艺,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充实了。赵芷的嫁妆紧锣密鼓的预备起来,她既然要嫁得那么远,就不可能陪送田庄房产,景王妃把这件都给她折成了压箱钱。赵芷小声跟小冬透了一个数字?,小冬张口结舌:"你娘……是不是把自己全部私房都给你了?"
  难道景王妃打发走了赵芷,以后就不过日子了?还是景王妃一直隐瞒了自己得实力雄厚,掏出这么大笔资财来只是不疼不痒?
  赵芷也有些忸怩不安:"我也和我娘说了,这实在是太多了。可是娘说。我嫁得那么远,有事的话恐怕也找不着家人撑腰手里有钱,说话才有底气。"
  这话是说的没错。可是小冬越发不明白,景王妃到底是看上那个章满庭什么了?是,他身家清白,老实本分,是个稳重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又不少见,就算只在国子监里爬拉,那也是一抓一大把。
  再说章满庭实在不符合景王妃一贯的择婿标准啊,就算不论出身,景王妃前头两个女婿可都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堪称让京城女子欣羡向往不已的美男子。
  也许景王妃更年期到了?所以心态失常,特别看不上和景郡王一般的那些世家子弟,也顺便一起摒弃了华丽外形转求实用好用耐用型的女婿了?
  咳……
  这一年的怪事实在太多了。
  圣德太后发疯了,景王妃更年期了。二皇子求爱被拒了,最背的是自己还遇着了一次刺客……
  细想想,好像一件好事儿都没有。
  似乎为了呼应她的这个想法,安王生辰之后,来了一件让小冬措手不及的事情。
  安王送赵吕去西北军中历练。
  这个消息仿佛一个惊雷砸在安王府,不光小冬,许多人都震惊了。
  "父亲,这是为什么?"就算要磨练儿子,也有许多选择啊。京城里也有羽林军,那才是世勋宗室子弟去的地方,好吧……虽然羽林军是有名的骄奢散漫,那也有旁的地方可去,离京城不远还有一支五林军,一支虎威军,虎威军稍远一些,领军的正是罗家门板兄弟的父亲。赵吕要历练,小冬觉得去虎威军正合适。
  安王摸摸她的头发:"你哥哥年纪不小了,总是养在家中,男子汉怎么能如此温吞柔弱?"
  胡扯,赵吕和温吞柔弱四个字哪儿扯得上?再说,安王自己更加文弱,他怎么不先把自己差遣出去磨砺锻炼?
  "可是西北实在太远了,哥哥从来没出过门,哪能头一次就去这么远的地方啊?"
  "你哥哥让你来说的?"
  "不是。"小冬马上申明:"是我……不放心。"
  赵吕那个傻哥哥哪有点儿畏怯退缩的样子啊?安王这话一出,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热血沸腾,立马就开始收拾行装了。
  安王安慰她:"你哥哥过去也不是和普通兵卒一样,是从校尉做起,有自己得营帐,有亲兵长随伺候,西北又没有战事,我也就是想让他出去走一走见一见世面,不要再京城待折,将来成了井底之蛙了。再说,你哥哥去的平远军属洮州镇守吴先章统辖,他为人很是周正,会照应这你哥哥,不会让他吃什么亏的。"
  吴先章?啊,就是三皇子妃的爹。
  安王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小冬知道是不能更改了。她承认安王说的有理,可她就是郁闷。也不知道这些长辈一个个怎么了,景王妃给最疼爱的小女儿找了一个远在天边的婆家,安王又要把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历练。
  小冬只好怏怏不乐的回去,替赵吕收拾打点行装。虽然知道齐氏会替赵吕打点预备,小冬还是挑灯奋战,替赵吕缝了两套厚实的棉服,又做了一双护膝,本来还想再做点别的,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小冬还把自己珍藏的两枚当年的菩提果给赵吕装上,果子密封在匣中,可以保三五个月不坏。
  秦烈送的是一些药材,还跟赵吕小冬讲了他去西北的经历:"冬天十分干冷,且气候多变。有时候早上出门还是响晴的天儿,没到中午就刮起大风来,那风能把屋子掀翻,把牛羊都吹跑。除了几个要紧的城镇,替他地方都人烟稀少……"
  小冬心中只翻来覆去念叨不毛之地这个词儿,强颜欢笑送走了赵吕,回来还是忍不住哭了。
  这些年来赵吕和他兄妹情深,虽然安王也疼爱她,可是小冬还是和赵吕更亲近。这个在旁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世子,和她在一起时始终是那个头次见面傻兮兮笑得那个小哥哥,在小冬心里,起先把他当成一个小弟弟,小朋友。
  可是慢慢的,小冬已经不知不觉承认他是一个兄长,还是一个朋友。
  其实她不想哭。
  怎么说也是两世为人,加起来也是几十年的阅历,可是小冬就是忍不住,怕外间的人听见,她声音压的低低的,趴在榻上,揪着枕头一阵好拧。
  "别哭了。"
  小冬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秦烈不知几时进来了,正蹲在榻前,手里还捧着一方帕子,低声说:"眼睛都哭红了。"
  "你不是走了吗?"
  "想想不放心,又折回来了。"
  小冬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擦了把脸,坐直了身说:"我没事儿……就是不放心。父亲的心肠也太硬了……"
  "其实安王爷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咦?"小冬看了他一眼。
  "他也没来送世子,想必也是因为怕自己失态吧。"
  小冬没想到秦烈会这么解释,本来她还在埋怨,赵吕要走,安王都没有来送他,和平时一样直接去户部了。
  虽然心里对安王还有些怨气,但小冬不得不承认,秦烈说的也有道理。
  秦烈还斟了一杯茶端了过来:"可别再哭了,当心眼睛会肿起来。晚上王爷回来,你也别板着一张脸,就和平时一样就行。"
  算一算,秦烈有好一阵子没有翻窗来找她了,小冬还有些不习惯。她喝了口水,顺顺气:"知道了,你比胡妈妈还会唠叨。"
  秦烈只是微微一笑,望着她的目光有说不出的温柔。
第四十一章 出嫁
  赵吕很快送了信回来,给安王一封,给小冬一封,秦烈也有一封,交由小冬转交。
  小冬别的都顾不上,先拆信看。
  赵吕他们一路没有耽搁,十月二十二到了洮州,在洮州城停留了一日,二十四到了平远军驻守的叶安。这里有雄关高墙,有两座极大的石堡。叶安本地没有石料,修建石堡的这些石头都是从北方更远处凿山开石然后运来,所费的人力物力不赀。石堡靠着叶安河,形成了一处易守难攻的险要关隘。赵吕有自己的住处,除了自己带过去的王府的护卫,还拨给了他一小队亲兵,吃饭都由大灶做了统一送来,大块的肉一手抓不住,看得赵吕眼直发愣,他到那里第二天就赶上捕鱼,因为北方天冷结冰早,现在赶着捕捞一回,那些鱼为了御寒而囤
膘,个个都是头肥肚圆,当天晚上就喝着鱼汤,不用多放什么佐料,鱼汤就很鲜了,他喝了两大碗。
  总之,一切都好一切都顺利,净是报喜不报忧的话。
  赶路是不是艰辛,那里情形是不是简陋清苦,一个字不说。
  赵吕何尝吃过那种大锅饭?住得惯那样的地方?齐氏固然不娇惯他,可是也从来没亏着他过。屋里什么时候熏什么香都极讲究,丝毫不错。头一次出远门,就去了那样的地方。
  小冬揪心地好几晚都睡不好。
  不知是担心所致,还是她到了拔个子的年纪,整个人瘦得极快,下巴尖尖的。倒是急坏了胡氏,天天盯着厨房做好吃的,不光正食顿顿翻新,点心也是花样百出。南瓜馅蒸饺,萝卜丝蒸糕,小鱼羹,秋梨冻。可惜再好的东西,小冬就算强颜欢笑的吃了,一边吃一边越发惦记赵吕在外头绝对没有这些东西吃,吃的东西一点没见添在身上,人还是照瘦。
  连安王都开始不安,特意抽出一天空,带小冬出门去逛。
  父女俩去落霞池边不远的松涛园看了半天的菊花,为了逗爱女一笑,安王还让她把一朵绣线菊插在自己头顶上。老爹如此牺牲形象大奉献了,小冬也觉得过意不去。回去时安王说:"今天不在府里吃,去西市吧,那里的太白楼做的鱼极好。"
  "父亲去吃过?"
  "没有,听旁人说起过。"
  太白楼得鱼果然味道极好,隔着池塘,那边的亭子里还有歌集弹琵琶唱曲。小冬想起头一次和赵吕出门,还有罗家兄弟和沈家姐妹,在福西楼吃饭,那回还听着了秦女唱曲。
  小冬陪安王喝了两杯酒,将鱼脍吃了不少。出来一吹风,小冬就有些晕沉沉的,脚步绵软。安王扶着她上了车,小冬脸红通通的,拿袖子扇风。
  安王看着好笑,天气已经冷起来,他的扇子也早就收起,顺手从座位下头的格子里拿了一本书出来,替小冬轻轻扇凉。
  小冬眯着眼,看着那书在眼前不停的晃,书皮上的字闪来闪去,就算本来头不晕,也让它给闪晕了。
  "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送哥哥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话之前她曾经问过,但是安王给她的理由并不能让她信服。
  安王并不是爱恋权结党的那种人,况且洮州是吴先章的地盘,吴先章现在会站在哪一边?傻子也知道。
  安王之前说他和皇后又约在先,难道赵吕这件事,就是约定的一部分?
  安王的意思是,他和赵吕支持的是三皇子吗?
  可是三皇子的地位已经很稳固,他是嫡子,人品学识才能都挑不出毛病来,三皇子妃又即将临盆,可以说,只要皇帝不抽风想废后易储,三皇子的地位稳若磐石。皇帝会抽风吗?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圣德太后那么走背运的。
  再说,就算皇帝想抽风,皇后背后的李家,还有三皇子的岳家,这些人可不都是吃素的。
  如果安王也站在三皇子一边,那么皇帝即使抽风了,那也是白抽。
  安王摸摸小冬的头发。
  小冬眼神儿迷糊,可是脑子并没有迷糊。
  隔了好一会儿,安王也没有出声。车外面的各种嘈杂的声音或远或近的传入耳中,小冬昏昏沉沉快睡着了,才听见安王说了声:"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话说的很平淡,可是小冬从里面听出一股不平常的意味来。
  这,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来日将有大变?
  能有什么样的大变会让安王如此郑重其事?
  皇后代表一方,安王代表一方,吴先章又代表一方。
  同时牵涉到后宫,朝堂,军队的大变,那是什么?怪不得安王不肯告诉她……
  小冬其实已经猜到了,她深吸了口气,靠在安王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安王声音温柔平和:"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你已经长大了。"
  "父亲。"
  小冬握着安王的手,多少话语就凝在这淡淡的一个称呼里。
  她并不懂别的,她只知道,安王和赵吕是这世上最疼爱她,对她最好的人。
  他们要做什么事,小冬一定不会反对。
  即使帮不上忙,她也不会拖后腿的。
  女儿的确是长大了。
  安王心中感喟。
  小冬的镇静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她的反应,安王也毫不意外。
  "那……太后娘娘呢?"
  "娘娘不会有事。"
  那就好。
  半路上天就变了,刮起风,云一团团堆叠层积,天空成了阴郁的铅灰色。回到安王府时风吹得正紧,天几乎全黑了,府门前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灯上面安王府三个字在风中飘摇不定。
  因为是安王带着小冬喝了酒,所以即使她一身酒气回来了,胡氏也只能轻声念叨两句,服侍她洗漱睡下。
  小冬还没有睡着,就听着窗纸簌簌发响。
  "下雨了么?"
  外面丫鬟应了一声:"是,郡主要吃茶么?"
  "不用"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小冬又赶着做了手套和靴子,托人带给赵吕,数着日子,算他哪天才能收到,除了每月两回进宫给太后请安,哪儿也没有去过,赵芷又写了帖子给她,小冬只托人送了吃食和小玩意儿过去,自己并没有去
  小冬已经猜出一些来,景王妃之所以把赵芷许给那么远的人家,多半……也和安王送赵吕去西北军中的行为一样,背后都有同样深意。
  赵芷的婚期是定在年后,小冬在过年时又见了她一面,赵芷梳着簪花髻,斜插步摇,从头到尾都显得十分安静,有几个宗室中一向要好的姐妹过去和她说笑打趣,她也不像平时一样爽快,有些忸怩。
  但她气色很好,眼角眉梢已经有了少女妩媚风情,两手拢在一起,手腕上各戴了几个镯子,指甲也养长了。
  以前她最不爱留指甲,不是指甲被碰断,就是她抓破旁的东西。
  好不容易找个空子,她拉着小冬小声说话。
  "你这些日子怎么都不去看我?"
  小冬的理由是现成的:"家里管的严了,我哥哥一出门,齐妈妈和胡妈妈两个人一起给我上规矩,吴师傅的功课也催得紧起来。"
  赵芷是知道齐氏厉害的,吐了吐舌头:"怪不得。你天天在家做什么?也不闷?"
  "闷,不过习惯了就好。你呢?"
  赵芷可算逮着人诉苦:"别提了,我娘找了好几个婆子看住我,站要怎么样坐要怎么样,每天不绣好定额的东西连房门都不能出,天天关在屋里。"
  "这也是没办法。"小冬安慰她:"现在你娘不拘你的性子,将来你嫁了人,在公婆跟前,难道还疯疯癫癫的不成样子?"
  "你说什么呀?"公婆两个字刺得赵芷脸蛋儿红红,握起粉拳来给了小冬几下:"哼,小丫头别说我,你早晚也有这一天,到时候可别怨我要狠狠笑话你。"
  两人又安坐下,小冬抬头朝那边看,五公主脸上依旧罩着纱,宴席上的东西她动都没动。她的婚事耽搁下来,六公主也就不能议亲,她坐在那儿,虽然身边也有几个人奉承,可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七公主坐得靠后一些,一直低着头吃个不停。
  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夫妇俩容光焕发,三皇子妃一胎得男,做了娘之后脸庞身材比从前丰腴了许多,挽着高髻,穿戴着皇子妃的全套行头,正襟危*坐,小冬只想说,皇后眼光真好,这个儿媳挑的,现在就已经很有皇后的架势。反观二皇子妃,虽然和三皇子妃的穿着打扮一样,可是倒像偷来的衣裳一样,一点儿都撑不起气势来。
  小冬收回目光,老老实实挨完这顿宫宴,和安王一同回府。刚下过雪,满地琼瑶。枯树上结了一层冰霜,沉甸甸的坠下来,风吹过来,一树冰凌轻轻摇晃。
  安王问她:"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哥哥,叶安这会儿一定很冷,也不知他能不能习惯。"
  赵芷出嫁那天好不捧场,十里红妆这词儿用在这里十分贴切,抬嫁妆的队列向前望不见头向后看不见尾,浩浩荡荡,喜气洋洋,整个安乐坊都震动了。景王妃脸上的脂粉都盖不住眼睛的红肿,可是一直镇定自若,从容的指挥分派,出门的时候赵芷失声痛哭,景王妃的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第四十二章 密道
  很久之后,小冬还会在梦中惊醒。
  四周漆黑一片,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她和秦烈互相搀扶着对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走出这片黑暗。
  也许当时没有那样危急,只是人们在重温回忆的时候,会将自己得恐惧一次又一次放大。
  从三月末京城就一直阴雨绵绵,即使春雨贵如油,可是油多了也并非好事。进了四月之后,连着半个月没有一天放晴。
  小冬拨了拨窗前摆的花,花瓣和叶子上的水珠簌簌的落了下来,把她的袖子都沾湿了。
  秦烈从窗子跳进来的时候,浑身潮漉漉的,把小冬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梅花伸了个懒腰,也许它还记得秦烈,从篮子里跳出来,一溜小跑凑了过来,脖子上的铃铛叮叮的直响,小冬顺手把它抱起。
  "我买了些赤豆酥来,"秦烈把怀里的一个纸包掏出来递给她,还热呼呼的。
  小冬捧着赤豆酥,又看看秦烈。
  "怎么了?"秦烈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
  "你还没给烫熟啊?"
  秦烈看样子很想笑,但是马上紧紧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小冬端了茶来,打开了赤豆酥,递给他一块,"一块儿吃。"
  秦烈皱了下眉头:"腻"
  这个人不爱吃甜的东西,这个小冬已经了解了。
  "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一包。"
  秦烈看起来勉为其难的把一块赤豆酥塞进嘴里,然后赶快灌下一大口茶。
  小冬一直很奇怪:"你。。。。。你每回是怎么躲过侍卫的?"
  "我进门的时候侍卫不会拦我,我只要从后头绕一圈儿再爬上树,翻过墙就行了。"
  说的简单,这事儿要是梅花儿来干肯定会不知不觉,就算人看见了也不会去管它——它是只猫吗,猫天生就爱爬树爬墙。可是秦烈这个头儿……比十个梅花加起来还要大一坨。
  梅花闻着香喷喷的气味儿,拿脑袋蹭着小冬的手掌。
  "你也想吃吗?"
  小冬犹豫了下,不知道猫能不能吃赤豆酥。
  秦烈大大咧咧地说:"一小口没事儿,反正毒不死它。"
  小冬瞪他一眼,把赤豆酥掰了一小块儿,捏软,小心的喂给梅花。
  梅花看起来吃的津津有味儿。
  院子里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冬怔了一下,秦烈动作极快,一闪身躲进了屏风后头。
  小冬担心地望了一眼,秦烈比屏风高,他肯定是弓着腰藏在屏风后头的,起码从这儿看不见。
  丫鬟们得惊叫声,还有胡氏的呵斥声。
  门被重重推开,小冬站起身来。
  进来的人让小冬有些陌生,不过她马上记起来,他在安王的书房外头见过这个人,年轻得很,和安王其他的那些清客幕客们很不一样,那些人中也有年轻人,可是这个人明显还不到二十,委实年轻地过分了。
  胡氏跟着进来,看样子她想拦着那个人,可是看见小冬,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冲过来挡在小冬身前。
  "郡主,景郡王与二皇子谋逆,有人正朝我们王府来,府里可能也有他们的人,您现在和我一块儿走。"
  小冬紧紧盯着她:"我父亲呢?"
  "王爷同皇上在一起。"
  大概是看出小冬并不信任他,那人深吸了口气,"府里有密道可以藏身,得赶快。"
  胡氏反问:"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说了,是密道。"
  安王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人?他来安王府的时间并不长。
  眼前那人忽然看着小冬,眼睛眯起来。
  小冬侧过头,秦烈从屏风后头站了出来,他的身形太过有威胁力——不过在这样的时候,就算他的样貌与常人一样,屋里也没有任何人会轻松得起来。
  不过胡氏马上认出他来:"秦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秦烈点了一下头,替小冬做了决定:"我们跟他走。"
  如果是换个时候秦烈被胡氏发现,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这种情景之下,小冬却忽然想到这个。
  胡氏说不定会把秦烈大卸八块。
  那个姓张的少年点了一下头,转身朝外走。
  可是他没出玉芳阁的大门,在夹道处便转了个方向,反而朝后走。
  后面只是几间空房,收着一些平日用不着的东西。屋里头积了厚厚的灰尘,靠墙的地方码着许多口大箱子。
  "过来帮忙。"
  小冬开始相信了。
  若不是安王的心腹之人,怎么会知道连小冬都不知道的府中密道?
  他们把上头的几口箱子搬开,那少年数着数打开一只箱子的箱盖,伸手进去在箱底摸索了半天,用力一按。
  屋里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移开的地砖,也没有转动的墙面。
  "好,箱子再搬回去。"
  他们又回到小冬房里,屋里一切和先前一样,只是床榻向前移了一尺,露出一个入口来。
  那个少年先跳了进去,秦烈接着跟进,在下头低低喊了一声:"我接着你们。"
  小冬咬咬牙,眼一闭也跳了下去,秦烈将她拦腰抱住,可是胡氏却没有跟着跳下来,小冬抬头向上看,胡氏也正好朝下望。
  "秦公子"
  秦烈应了一声。
  胡氏紧紧抿了下嘴唇,"保护郡主。"
  她没有一起下来,转身走了。
  小冬听着她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头顶那个空洞仿佛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她喊了一声:"胡妈妈"
  秦烈连忙捂住了她的口,轧轧声响起,头顶上方的床榻移了回来,最后一线光亮也消失了,他们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走"
  小冬几乎被秦烈夹着,前面那个少年从墙上摘下一枚有着淡淡宝光的珠子照亮,一路向前走。
  这地道不知建于何年,又是何人所建,里面并不特别狭窄逼仄。小冬的眼泪止不住的向下淌,流过秦烈的手臂。
  "外面的人不会寻到这密道吗?"
  "放心吧,就算他们找到找到机关,第二天打开的也不是这个入口。"
  胡氏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是怕她腿脚不便跟不上,拖累他们吗?
  "密道还有旁的出口?"
  "有,但现在出去未必安全。"
  不知走了多元,在黑暗中,时间和距离似乎都被无限拉长了。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秦烈手臂紧了一下,并没有松开,"地不平"
  这密道并不是一条直路,小冬感觉到他们在黑暗中转了好几个弯,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方向感。
  "好了,在这儿歇一下吧。"
  他将那颗珠子放下,小冬从秦烈怀里挣扎下地,擦了下脸,借着珠子的那点微光看清他们现在站的地方。
  四周都是石砌的,方方正正,还摆着桌椅和床榻。桌上还有油灯,里面的灯油居然还没有干涸。
  秦烈从身上摸出了火石等物,擦了几下,将油灯点了起来。
  "王爷吩咐郡主再次躲藏,此地甚为隐秘,应是万无一失。"
  秦烈向他拱了拱手,"不知兄台如何称呼?看你对这密道如此熟悉,想来……"
  少年却说:"秦公子不必客气,在下张子千,这密道在下也是头一回进来。"
  那他如此谙熟?
  "在下记性甚好,王爷说过一次,我便能牢牢记住。"他转过头来,"郡主可还好?先歇一歇吧?"
  小冬胡乱点了下头,秦烈扶了她一把,让她在榻边坐了下来。
  她的头发刚才揉乱了,散下来披在肩膀上。小冬定了定神,咬着发绳,用手指梳了几下,将头发重新扎成辫子。
  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只想着安王府是不是已经进来叛兵,胡氏又怎么样了,安王他平安吗?
  想到最后看见胡氏的那一眼,小冬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在用力撕扯,疼的她喘不过气来。
  "今日之事,多亏张兄弟你赶来报讯相救,只是不知咱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张子千微一沉吟,"在下其实也所知不多。其实他们谋逆之事皇上与王爷早先也有防备筹划,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先前得到确实消息是他们会在皇上避暑出行时动手,眼下却提前发动了。但无论如何,朝廷都是有所准备的,那些逆贼必不能得逞。"
  是的,安王是早有防备的。
  景郡王……景郡王竟然也谋逆?
  那个人在宗室中名声甚好,虽然十分风流,景郡王府里光装女人就被塞得满满当当,但是为人好客,很有风度,据说也很有才学。
  怪不得景郡王妃要那样匆忙的打发赵芷出嫁,还找了一个那样的婆家给她,似乎一点都不念母女之情让她远离京城。
  她是逼不得已。景郡王所谋划的事,她做妻子的,应该也知道几分。如果景郡王能事成,那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果事败,覆巢之下无完卵,她自己和其他儿女多半无法幸免,或许远离了京城的赵芷能躲过一劫。
  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冬妹妹,你若累了,就先靠一会儿养养神。"
  小冬摇摇头"我不累。"
  三人都不说话,四下里静得让人心悸,在地面上的时候,就算再静,也还有风声,树叶声,其他的细碎的声响总有一些。可是地底却是一片死寂,半点动静都听不到。
  就像……就像被埋在地底一样。
第四十三章 光亮
  "小冬,小冬妹妹,醒醒,别睡。"
  是在喊她吗?
  冷,又黑又冷……
  "别睡,快醒醒。"
  小冬觉得头沉沉的疼,她这是在什么地方?
  "小冬妹妹"
  小冬的眼终于睁开了。
  她想起来了,叛变,密道
  然后她发现自己是靠在秦烈身上的。
  "冷不冷"
  小冬的知觉都快麻木了,脑子也转得特别慢。
  她怎么就睡着了?
  "我们……现在走吗?"
  秦烈低声说:"我们刚才去把两处出口都探了一下,一处无法从里头打开,另一处出口还在府中,现在还不能够出去。你渴不渴?"
  秦烈不知从哪儿端了碗水来,小冬接过来,碗沾到嘴边,她停下来:"你呢?你喝了吗?"
  "喝了。"秦烈还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两个硬饼来,"喏,只有这个,你要是哦了,就先填填肚子。"
  小冬喝了半碗水,并不觉得饿:"我睡了多久"
  "过了一夜了,不过外头天还没亮。"
  "外头怎么样?"
  "只听着一片喊杀声。"
  "府里头呢?"
  秦烈摇摇头:"我们来的那处也打不开。"
  张子千悄没声息地走近,坐在一旁。
  小冬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她可不能生病。这种时候屋漏偏遇连阴雨,那可不光要送自己得命,还会连累身边的这两个人。
  小冬打起精神和秦烈说话:"表哥,你的铺子和伙计们……"
  秦烈倒也豁达:"他们走南闯北,个个都有一套保命的办法。铺子倘若敲了砸了烧了倒没什么,钱财可以再赚回来,人没事就成。"
  张子千附和了一句:"秦兄说的是。听秦兄的口音,不像京城本地人?"
  秦烈的官话已经说的十分熟练,一般人着实听不出来他不是京城人氏。
  "是,我是遂州人。"
  张子千点头说:"不错,你说好几个字的时候,鼻音重,京城这儿鼻音轻。"
  这人耳朵真尖。
  "张兄弟是本地人?"
  "不是。"他说:"我是宛州人。"
  可是他的官话说的真好,字正腔圆,听着分外悦耳,简直……像是专门练过发声说话一般。
  "张兄弟家中有多少人口?怎么孤身一个来了王府呢?"
  静了一下,张子千慢慢说:"我家中只有我一个。"
  小冬和秦烈一起愣住,秦烈忙向他陪罪。
  "我家中不幸,又不是秦兄得错"
  秦烈也说:"张兄弟心胸豁达,其实,我家中也只有我和我娘两个人。虽然别的亲人还有,可是却和仇人一样。"
  他以前都不肯提,小冬也一直不知道。
  却不想他现在说了出来。
  张子千安慰他一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秦烈点了下头:"正是。"他低头对小冬说:"小冬妹妹若想听,我和你说说那些事儿。"
  秦烈是怕她胡思乱想吧?
  小冬轻轻嗯了一声:"若是不开心,便不要说了,忘了就是,人活着总是要朝前看的。"
  "嗯。"秦烈点个头:"反正早晚你也会知道的,现下无事,我便说说,你且听着吧。张兄弟要是不嫌我聒噪,也就权做解闷,别笑话就成。"
  "我爹姓林,是遂州梁河郡的世家子弟,他为人端方,也很有才学,只是自幼多病,身体孱弱。我娘是燹夷人,族中女子如珍似宝,从来不与族外人通婚。可是我娘心里就看中了我爹,非得要嫁他。按族规过了针山走了火路,和族里断绝了关系,才嫁了我爹。"
  秦烈说起来,话里隐隐带着骄傲的意味,小冬虽然不知道那个针山和火路是什么,可是听着就觉得身上发寒,不知道秦烈的娘怎么咬牙撑下来的。
  说起来,姚锦凤的娘也不是中原女子,她和姚锦凤的爹的那段婚姻,也不太如意。
  "林家的人不愿意我娘入门,只因为我爹一意坚持才成了亲。可是我娘性子直脾气硬,一来二去,我娘虽然委屈,可是只要我爹对她好,她也觉得甘之如饴。我娘有了身孕,偏偏受了林家人的气,吃了暗亏,没能保住。隔了两年又怀上,我爹极是高兴,可是那年秋天他就大病一场,撒手人寰。林家老太太翻脸无情,将我娘赶出门外。"
  这可是逼人走绝路啊。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又没娘家能回,这么赶出来让她怎么活?就算不喜欢媳妇,媳妇肚子里的孙子总是亲得吧?这林家老太太是怎么想得?
  小冬记起安王说秦烈是在一个破草棚里出生的,天还下着大雨。
  "所以我娘虽然也有爹娘,却是活着不见面,死也不许她来上坟的。林家呢,就更不用说了,我娘被赶出来之后,他们家人还下了几次黑手,不过我们母子命大,没让他们害死。"
  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要不然纵使不是亲人,也不会弄得像有血海深仇一样。
  秦烈说:"让张兄弟见笑了。"
  张子千摇了摇头:"秦兄何出此言,其实我……"
  他一个家人没有,也是个不幸的人。
  秦烈转了话题,说起他跑商路的事情来,总之是没让小冬闲下心去担忧害怕。张子千也是个聪明人,和他一搭一和说的很是热闹。
  "对了,秦兄在京城有铺子?不知字号叫什么?"
  "开了两家,其实也可算做一家。前门进去是四海聚宝,后门进去就是美味居。"
  啊。
  小冬和张子千一起吃惊。
  "四海聚宝是你开的?"
  "美味居也是秦兄产业?"
  "小打小闹罢了。"
  四海聚宝也算小打小闹?那什么才算是大手笔?美味居她没去过,可听说过。四海聚宝更是如雷贯耳。
  秦烈和张子千两个人轮流说话,一直到小冬再次困倦得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他们在地底下一共待了多久,小冬到后来一直没弄清楚。据权威说法,连头带尾只能说是两天两夜,要是掐头去尾只能说是两天一夜。但是小冬觉得,起码四五天,说不定还要长。
  不知道又是第几回醒来,她发现自己被秦烈背着走,张子千在前引路,两个人地脚步声急促而凌乱。
  "有人……找来了吗?"
  秦烈只对她说:"别怕,没事儿得。"
  他们忽然停了下来,张子千说了句什么,又短又快没有听清。头顶忽然豁拉一声敞开口子,光亮像水银般倾泻下来,刺得小冬一瞬间几乎目盲,什么也看不见。
  上头的人一声欢呼:"在这儿了。"
  又有人乱纷纷地说:"快,快,郡主可安好?"
  后说话的这人声音有些耳熟,正是总在安王身边的那名贴身护卫的声音。小冬全身一松,心里只念叨着,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然后她又莫名其妙的想,这密道可以不可再,这一回暴露了,下一回可用不得了。
  呸呸,乌鸦嘴,难道她还盼着有下回?
  永远不要再有才好。
  小冬被托了上来,脚踩着实地,深深吸了口气。
  地底下总是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那不是生理因素,纯粹是心理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气味儿,不知道什么被烧了。
  那股气味儿长长久久的留在小冬的记忆中,就如同在地底那些黑暗时光的记忆一样。
  天黑后安王会府了。
  安王两眼中都是血丝,形容憔悴。
  小冬亲手端茶奉给他:"父亲用过饭了么?我让人做了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父亲用了饭快些梳洗休息吧。"
  安王似是极为疲倦,微微点头,垂下眼睑靠在那儿不动。
  小冬试着喊了声:"父亲?"
  安王抬起头来:"你没事么?"
  "女儿没事。"小冬轻声说。
  府中的情形小冬低声说了出来,管家福海重伤,护卫死伤大半,府中诸人被催逼,得到的消息却是胡氏带着郡主从侧门逃了……
  她明明躲藏了起来,胡氏带的郡主是拿个?她们又能逃到哪儿去?
  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还有,明夫人……她不知下落了。"
  明夫人美貌动人,在这样的一场动乱中,她的遭遇小冬想都不敢想。
  虽然不喜欢她,可小冬从来没想过她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父亲,城中的情形如何?"
  "叛军已经肃清……二皇子逃到西内苑被围住,便自杀了。"
  "景郡王呢?"
  "他举火自焚了。"
  第二天小冬却得了好消息,胡氏没有死,她回来了。
  "真是皇天保佑,我们逃出去不远便遇上了罗校尉带的人马,他认得我,又放出消息说安王郡主已经由他们救着了,护着我们一路退走,打杀了不少叛逆贼子——"
  胡氏头发散乱,身旁跟着的那个小姑娘还裹着小冬最华丽的一件宫装,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也抹得泥猴一般,又是泥又是灰又是泪混成一片,哭得泣不成声。小冬看了好几眼才认出她是红荆。
  "我身形最矮,当时红芙姐姐她们都要和我争着这件衣裳穿,结果只有我能穿下。"
  所以就由胡氏拉着她逃跑去吸引人注意力。
  她平时默不作声,静静的做事,经常让人注意不着她的存在。
  可是这一回她却一下子把所有人地注意都拉到自己身上。
  小冬紧紧抓着胡氏的手,胡氏自己狼狈疲倦到不行,却还一个劲儿安慰小冬:"郡主别怕,这不是没事儿了么?王爷也好好的,咱们也都好好的,不用怕。"
  "妈妈,你以后别再抛下我……"
  胡氏一怔,随即泪盈于睫,搂着小冬说:"好,好,不抛下,再不抛下你了"
第四十四章 高塔
  许多人牵涉进这一次动乱之中,皇室元气大伤,有人升迁有人死于乱中。
  小冬再见到圣慈太后,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盈盈拜了下去,却只说了太后两个字,就哽住了喉咙。
  圣慈太后朝她招手:"来,过来。"
  小冬依言起身,坐到圣慈太后身边去。
  "你没事儿吧?"
  小冬摇摇头:"我好好儿的,太后娘娘呢?"
  "哀家经历了那么多事了,不会被这些小小风浪吓住得。"太后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怎么瘦了这么多?"
  小冬笑着说:"苗条才好看呢。"
  "胡说,小姑娘家瘦成竹竿了还好看什么?"圣慈太后说:"哀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生得圆乎乎得呢。"
  小冬睁大了眼:"太后娘娘骗人的吧。"
  "不骗你。"太后微笑着说:"我没进宫之前,也是父亲母亲娇养着的,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数我最小,那时候我又爱吃零嘴儿,整天抱着点心盒子不撒手。"
  "真的?"
  "嗯。后来进了宫之后才瘦下来的——先帝喜欢苗条女子,那时候后宫女子都少食少喝,又把腰身紧束。我倒没想瘦,可是偏就瘦下来了。"
  从父母膝下的宝贝,一下子变成了后宫如草芥般的女子,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所以才瘦的。
  "我陪太后娘娘去佛堂吧。"
  "不去佛堂,难得今天天气好,去御花园走走吧。"
  小冬扶着圣慈太后,穿过长春宫的西侧门,经过一段夹道,就进了御花园。
  天气晴好,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小冬特意掐了一朵花替圣慈太后插在鬓边,旁边的宫人纷纷凑趣说好看,采姑笑盈盈地说:"这花也好,可是也得人好,戴别人头上,那就不衬,戴在太后娘娘头上,这花儿也一下子尊贵起来了。"
  圣慈太后笑着说:"胡说八道,我都什么岁数了还戴花儿呢,幸好这是没外人,不然还不让人笑话。"
  "人家七十老太太过寿还戴红牡丹呢。"
  小冬说:"就是就是,我和太后娘娘这么一站啊,旁人恐怕以为我们这是姐妹两呢。"
  圣慈太后笑着打了她一下,从采姑端得鲜花里挑了一朵红艳艳的,给小冬簪在头上。
  没有镜子,小冬扶了扶花,转头问:"好看么?"
  采姑领着一帮宫人齐声赞道:"太好看了。"
  小冬和圣慈太后笑作一团。
  宫人们也都往头上戴花,这个红,那个粉,看上去好不热闹喜气,连采姑这么素来稳重的,都簪了一朵在鬓边。
  "咦,有人放风筝。"
  圣慈太后也抬起头看,果然天上有两个风筝,一个燕子,一个老鹰。
  "不知道哪宫的妃子在玩。"
  "咱们宫里其实也收着两个呢。"采姑说:"趁着天好,让她们拿出来放一放。"
  圣慈太后点头:"也好。"
  便有宫人去取了风筝,放了起来。结果连放了两回都不起,还是叫了一个小宦官来才把风筝放上天。
  采姑笑着说:"瞧你们一个两个笨的,把线给我。"
  她结果手来,扯了扯线,也没见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花样,那风筝果然飞得更高更稳了。
  采姑把线轴递给小冬:"来,郡主放一会儿。"
  那是一只扎得极好的金鱼,大翅子呼啦啦的响,小冬没心理准备,只觉得线轴沉重,差点握不住。
  圣慈太后笑她:"你可站稳了,别让风筝把你带上去了。"
  "才不会呢。"
  小冬放了一会儿,仰得脖子都酸了,不服不行,只好把线轴交出去,扶着圣慈太后在亭子里坐下。还没喝上一口茶,就听着有笑语欢声远远从花园另一边来了。
  圣慈太后笑笑:"有人来凑热闹了,都是那个风筝引来的。"
  明明是圣慈太后引来的。
  出来散个步也不能安生,也难怪圣慈太后总是不出户。
  来的人里小冬熟识一个宋婕妤,其他几个美人都不大认识。
  宋婕妤她们一副偶遇的惊喜表情,上来给太后见礼。
  小冬又给宋婕妤见礼,慌得她连忙拦住:"郡主可别多礼了。再说今天是出来玩儿的,干嘛弄得这么拘束,没得生分了。"
  小冬微微一笑,不接她的话。
  宋婕妤特意来偶遇太后,可不是为了和她套近乎来的。
  说起来宋婕妤相貌既美,又玲珑圆滑,可惜六公主学不像她娘,不然肯定比现在要讨人喜欢得多。
第四十五章 家宴
  秦烈再见到小冬时,都已经快要过年了。
  他有一阵子没再过来,再回来时,却是风尘仆仆。
  "你去了叶安?"
  小冬惊讶之极:"看见我哥哥了吗?"
  "见着了,他好着呢。"秦烈笑呵呵的,把一直揣在怀里的信掏了出来。
  胡氏紧紧盯着两人,生怕他们有一点儿不轨的举止。
  秦烈咳嗽一声,没敢再像刚才笑得那么肆意将信交给小冬。
  小冬几乎是将信抢了过来。
  信当然是赵吕写的,说因为大雪得缘故,路不好走,邮驿也慢他的上一封信大概还在路上,绝没有秦烈专门捎回去的这一封来得快捷。赵吕说自己身体很好,小冬做给他的靴子,棉袜,还有那式样奇怪的保暖内衣都派上了大用场。
  那保暖内衣是小冬按着现代的样式做的,虽然不可能那么有弹性,但是总比敞襟系带的又或是罩头宽身的那些要贴身保暖得多了。
  他信里写着:"那风像刀子一样,嗖嗖只往人脸上手上割,往衣领袖筒里钻。每个人都把自己所有能穿的东西都穿在身上。前天有位姓苏的副将,出去巡视回来,身上的铁甲冻住了脱不下来。他们都羡慕我,可惜他们家中没有贴身巧手的妹子呀。眼馋也是白眼馋。"
  小冬笑出声来,捧着信再往下看。
  "西北是很苦,可是我学到了许多在京城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刚来时常有人在背后取笑我是小白脸,现在我的脸也不白啦,再过些日子,大概也就和他们一样的粗糙起来,你送我的蛤蜊油和羊脂油我也擦了,下次再让人多捎一些来。我现在只担心我回去了之后,妹妹或许认不出我来……"
  小冬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背过身去抹了下脸。
  她瘦了,越来越像个大姑娘。因为不是见外客,所以只传着件半旧的水红织花对襟的小袄,下身是胡服式的裙裤,额头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绞丝锦毛抹额,衬着一张小脸儿粉嫩嫩的,有如花瓣儿一般。
  "秦哥哥一路辛苦了。"小冬站起身来,正正经经和他道了个谢:"哥哥的信一直不到,我这些天正揪心呢。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走这一趟……"
  "也不是特意去探他的,只是贩货经过那一带,往他那儿绕了一圈儿。"
  "哥哥怎么样?瘦了吗?吃的好不好?天气真那么冷么?"
  "可不是么,今年尤其冷的很。"秦烈说:"瘦倒没有瘦多少,可是结实了,也精神了,穿上盔甲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当然不能像在王府似的享福,我记得他以前写一回字就要洗两三回的手,就算冬天也是隔日就沐浴一回的。现在热水可不是随便就得了,他说最长的一回十二天没洗成头,痒得不行。他告了半日的假,我们一起骑马,说话,可惜军中有法度,不能陪他喝一回酒。"
  小冬忙说:"不喝的好,犯了军法不是玩的。"
  就算他是世子,也不能带着头得违反军纪,那岂不让人为难么。
  "他还有东西让我给你捎来。"
  小冬精神一振:"什么东西?"
  "他在军中也没得什么东西,是个小玩意儿。"
  秦烈取下腰间革囊,从里面掏出半个巴掌大的小猴儿来:"喏,牛骨头的,你哥自己雕的。"
  那小猴儿雕的很是用心,五官灵动,表情讨喜,尾巴翘着,尾梢儿还打了个小卷儿。小冬先给逗乐了。
  捧着这个,她能想象赵吕是怎么在简陋的屋子里,对着灯一点一点雕刻这块牛骨的。窗子外面大风呼啸,周围没有他熟悉的朋友亲人,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赵吕一定很想念京城,想念安王府,想念他的父亲和妹妹……
  比小冬想念他还要多得多。
  小冬眼睛又觉得酸热,借着端茶遮过去:"哥哥还有信给父亲吧?"
  "有,王爷可在家?"
  "在的,父亲前两日偶感风寒,所以在家休养了两日。"
  秦烈一拍头:"哎哟,不要紧吧?"
  "不打紧,太医开了药,说吃不吃都行,父亲也就没吃。你这会儿过去么?"
  "行,那就过去吧。"
  胡氏那目光像锥子似的,一刻也不松,刺得秦烈浑身不自在。
  "我和你一同去。"
  秦烈当然求之不得:"好,你穿暖些,这马上要过年了,你可别再淘气吃药。"
  小冬一笑:"你还当我是三岁孩子啊?"
  她披了件斗篷,又拿上手炉,和秦烈一起出了门。胡氏嘱咐红芙和红荆跟紧点儿,自己犹豫了一下,便没有一起跟过去。
  秦烈朝后看一眼,压低声音问:"后来胡妈妈可训斥你了?"
  "嗯,也没怎么训。"小冬忍着笑:"就是看着我不让出门。"
  秦烈有些怀疑,看胡氏刚才防他如防贼一样的架势,就知道小冬肯定轻松不了。
  "嗯,不出门便不出门吧,在家里也清静。你要是有什么想吃想玩想要的东西,就打发人给我送信,我还住在原来那地方。"
  小冬看他一眼:"我还没找你算账。你为什么早不说你开的铺面就是四海聚宝啊?"
  秦烈一笑:"你也没有问过我啊。"
  这倒是,小冬是没问过他开的铺子叫什么。她总觉得大概是像东市那些各地商栈开的铺子一般,卖些土产干货药材什么的,先入为主,可没想到要再多问一句。
  "那我哥哥和父亲知道么?"
  "王爷自然是知道的,世子只顺口问过一回,后来被人一打岔——我想他也不知道呢。"
  小冬心里觉得平衡了一点,好歹还有人和自己作伴呢,自己总不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个就行。
  说话间到了书房门口,有人进去禀报过,小冬和秦烈一前一后进了门。
  书房里暖洋洋的,案头的水仙花已经开了两朵,一屋子都那股澄净净的香。
  "父亲,"小冬笑吟吟地行过礼,又招呼屋里另一个人:"张先生好。"
  张子千规规矩矩的一揖手:"郡主好。"
  曾经共患难过,小冬心里觉得他倒不算外人了。看来他和安王倒是很对脾气,窗子下头还有半盘棋。
  小冬凑过去看一眼,白字虽然落了下风,可是也并非一败涂地的颓势。
  "郡主也喜欢下棋?"
  小冬摇头:"我不成,你要让我拿这个打弹子玩还差不多。"
  会下棋的人胸中自有一番丘壑。
  有人天生就由耐性,有棋性。小冬这两样都没有,就算再背多少棋谱也是白搭。
  秦烈将赵吕的信拿出来给了安王,小冬看安王神色轻松,大概赵吕汇报的情况让安王很满意放心。
  "你一路辛苦了。几时回京的?"
  "昨天下响就回来了——听说王爷身体不适?"
  "已经好了。今天中午留下陪我用饭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秦烈笑着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要扰王爷的酒了。"
  "正好,有人送了我几坛好酒。"
  外头有人来报:"王爷,沈公子来了。"
  沈静现在身上已经有差事,在翰林院的修文馆做了名编修。他才华出众,人品俊雅,皇帝很是喜欢他,三五不时召他进宫,算得上新进小红人一枚了。
  因是休沐,沈静穿着一身宝蓝色便服来了,因为天冷,袖口扎着,头上戴着顶软帽,看起来一点儿不像做官儿得,仍是一副书生少年的模样。
  他向安王行过礼,小冬笑着说:"表格怎么不穿你的官服来?"
  沈静笑着说:"这些日子天天穿那个,人都拘住了,想说笑的时候,一扫身上的服色,未免就扫了兴,好不容易今天偷闲,好好松快松快。"
  小冬捧着茶遮住了脸上的笑,沈静现在那官服可一点儿都不威风,绿莹莹的,正是京城人俗称的小蛤蟆绿,一个个穿着像枯瘦干瘪的葱叶子似的。小冬原想着沈静要穿那一身儿来,可得好好儿取笑一回。
  沈静说:"若是表妹想看,那下回我就穿着来。"
  秦烈在一边咳嗽一声,小冬转头看他时,他却若无其事的打量起墙上的字画来。
  中午摆了一桌家宴,小冬也敬陪末座。安王不好杯中物,只饮了一杯,沈静酒量与他的才学相比堪称浅薄,只喝了三盅,脸就像上了胭脂一般。小冬夹起些笋丝,心里琢磨着,怪不得沈三公子名动京城,撇开才学不说,这卖相委实是太好了。他将来得找个什么样的老婆才衬得起啊?
  张子千看着文文气气得,想不到却有好酒量,和秦烈正是旗鼓相当。两个人不用小盅,换了酒盏,你一杯来我一盏,喝得叫一个热乎。而且论起酒经来也头头是道,秦烈走南闯北,可以算是见多识广。张子千一副书生模样,对酒道却也精通。
  小冬怎么瞅他都觉得眼熟,总觉得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这人。
  小冬喝的是果子露,里头少少的掺了一点酒,屋里热,脸上不觉也浮上两抹红,推开被子说:"我吩咐人预备了一道汤,也该好了,我去瞧瞧。"
  沈静笑着说:"表妹越发能干了,这汤我回头一定要尝。"
  秦烈正喝着酒,闻言又咳嗽了一声。张子千说他:"秦兄慢些喝。"
  秦烈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第四十六章 冬日
  小冬亲手将汤捧来,揭开盖,秦烈深吸口气:"好香。"
  小冬先盛了汤奉给安王,又依次给张子千,泰烈,沈静都舀了一碗。
  "这是小冬妹妹亲手做的?"沈静问:"那我可得多喝一碗。"
  "嗯,材料是旁人切的,我也就看着火,别的什么也没做。"
  安王尝了一口,问:"里头放了樱桃?"
  小冬点头笑着说:"是,父亲舌头可真灵。"
  沈静微凝惑:"这时节还有樱桃?"
  小冬解释说:"不是鲜樱桃,是趁新鲜时腌渍的,盛在坛子里头,平时当零嘴儿吃,厨房还拿来做点心,我试着拿来煮汤了。都些天我还拿桃于纯肉呢,可惜不怎么好吃。"
  "怪不得一股清香,回味也泛甘呢。"
  小冬看他们都喝了,自己也坐下来尝汤。
  嗯,一点都不腻。安王平时食素更多,不爱荤腻,这汤应该还合口吧?
  安王站起身来:"你们馒慢吃,我先失陪了。"
  小冬连忙起身过去:"父亲,我陪您回去。"
  沈静他们三人站起来相送,安王摆了摆手:"坐吧,别辜负了今天这好酒。"
  小冬接过斗篷给安王披上,自己也穿上一件拼八锦的氅衣。出了门,安王说:"走一走吧,消消食。"
  "也好。那咱们去梅林转一转?梅花儿都开了。"
  冷风吹来,小冬摸了模脸,觉得微摧烫热。
  "今天真是高兴,一直没收着哥哥的信,父亲也悬着心吧?"
  "嗯,给你信上前写什么了?"
  "写天气很冷,铁甲都冻住了。"小冬穿的这么暖和还觉得冬天难熬,真不知赵吕在那里怎么受罪的:"对了,哥哥还给我用骨头刻了一个小猴儿,说是补今年的生辰礼物。往年他送我那么些好东西,可我觉得今年这件最特别。"
  池搪里都结了冰,离得远远的,已经能闻着梅花清幽的香气,风吹来时只觉得那香气清透幽寒,沁人心脾。再朝前走,转过假山,便看到一树老梅花,枝干虬劲,花朵雅致。
  小冬撷下一朵来嗅嗅,笑着别在襟口的扣子上。
  "下回做衣裳,就让她们给我做梅花扣的。好看么?"
  安王笑着赞:"好看。"
  小冬扶着安王再向前走,轻声问:"父亲,那张子千……"
  "晤?"
  "我……以前是不是在别处见过他?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安王眉梢微挑:"你见过?"
  小冬本来有几分疑惑,现在却可以肯定的点头:"一定见过,只是……想不起来。"
  安王掸了一下她的鼻子尖:"想不起来就慢慢想吧。"
  嘻,这是做人老爹的态度么?太不负责任了!
  不过既然安王能那样信任他,想必不是外人……嗯,看他的年纪,说是安王的私生子也有可能啊。
  "还记得前年冬天,咱们一起赏梅,画画,作诗,还召了秦女来唱曲,她唱的落梅真好听呀。"小冬摇摇头:"可惜她师妹逊色多了。
  嗯,我记得那会儿哥哥摘了梅花煮酒呢,还有……还有赵芷,那天赵芷也来了。"
  小冬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哥哥肯定没这闲情啦,真不知他回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儿。是象威风的大将军呢,还是采化外野人。"
  "你这丫头,就不盼着点儿好么?走,到亭子上头坐坐吧。"
  "好。"
  亭子建得高,从这里能看见远远近近梅花,香气愈发清远飘渺。闭上眼,只觉得人陷在香风层云里头。倘若不怕冷在这儿睡去,只怕梦也是香的。
  "他们三个里头,你觉得哪个更亲近?"
  小冬微微一怔,安王拍拍她的手:"你哥哥不在,你要是问了,可以找他们说话,出门的话,也可以让他们陪着。"
  小冬忍住吐槽的冲动。
  她还敢找他们说话?还出门?胡氏都恨不得拿链子把她拴起来。
  "我不闷,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安王笑了:"你今天煮的那道汤就不错,可见是长进了。"
  小冬想了想:"嗯,沈静哥哥博学多才,脾气也挺好,不过他已轻出仕了,可没那么多闲暇功夫……"就是好得不太真实,象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多过于象一个真人。而且他现在是住在族叔家中,小冬倒不是觉得他非得住在安王府不可,只是觉得……嗯,反正不是那么亲近。
  "我和张子千没说过几句话,再说他是父亲得用的人,我若找他陪我做些不当紧的消遣,未免大材小用。"
  安王点点头。
  "秦烈……"小冬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人才好。平时沉稳得象个老于世故的人,有时侯又童心未泯,做出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来。比如送她的那只猫,还有其他好玩事儿:
  "秦烈哥哥应该是个有本事的人,身世坎坷,赤手空拳的打出一片事业来。他一开始竟然不告诉我四海聚宝就是他开的买卖,父亲你也不和我说。"
  安王一摊手:"我还以为你早已经知道了。"
  "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说。"小冬扯着他一通摇,把安王摇得连连告饶:"好了好了。我听福海说,最近你往账房去了?"
  "嗯,我想看看咱们府里头没天的吃喝花用,福管事就给我看看。
  "能看懂么?"
  "能。"小冬扳着手指说:"内府送来的柴薪果品不算,父亲有禄米,课咱们府还是要买柴买粮买菜的,外头厨房一天少说要用十几斤肉,菜蔬米粮更多。
  父亲厨房这边厨房的账我没看,我的小厨房一天三顿饭食加宵夜加点心什么的……花的钱也不少……"小冬微微低下头:"平日光看书上说膏梁纨绔,却想不到自己身上……"
  这就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瞅着别人黑了。
  "怎么,觉得自己奢侈挥霍了?"
  小冬点点头。
  "那你算没算过,你每年的俸银够不够你花用的呢?"
  小冬在心里算了算:"嗯,衣裳这些不算进来的话,吃是吃不完的……"
  "这不就结了?你这孩子老实胆小,挥霍奢侈这些事你也干不出来。比起旁的府里头动不动吃什么雀舌羹金丝脍,一顿抛掷几十两银,你这只能算是穷丫头了。"
  小冬失笑:"雀舌羹又不好吃。"
  "唔?"
  小冬说:"我在太后娘娘那儿吃过,是旁人孝敬的,娘娘问我喜欢不喜欢,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吃,还不如哥哥有回带我去东市,在街头吃的吨肉羹呢,那个才二十文一碗,比雀舌羹好吃多了。"
  父女俩说了一阵闲话,安王去歇午觉,小冬回书房去,那边还没散场。张子千的脸也红了,沈静则干脆已经到一边榻上去歪着了,身上盖着张薄毯。
  "咦?他怎么……"
  张子千笑着说:"刚才我们重温了酒,他又陪了两杯,就成这样了。"
  小冬探头看看,见他睡很是安稳,也不担心。
  秦烈指了指一碟蒸糕:"小冬妹妹可饱了?倘若不饱就再吃点儿。这个蜜糕不错。"
  小冬捏了一块,看到桌上散着的签子纸阉,问道:"你们行令了?"
  "行了,可惜你没赶上。"
  "做诗了没有?"
  "可别,我哪做得来。"泰烈摆摆手:"我输了就喝酒,沈静倒吟了一首七绝,子千也对了一联。"
  小冬笑着说:"幸好我不在,要不也出丑了。"
  "你要输了,就罚你给我们再做道菜来。"
  她看看屋里三个人,不觉又想起刚才安王问她的那话来。
  好好儿的,为什么问这个?
  ……难不成,安王想在这三个人里……肯定不是。
  安王是很开明,可是哪个开明的老爹也不会这么做啊。
  何况,沈静好象已经定过亲了。
  前些天沈芳来时提过,沈静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还带了一些河东的茶叶,腌肉,冻糕,家酿酒什么的来,小冬的回礼非常实用——四匹缎子正好裁过年的衣裳,四篓炭,剩下全是吃的东西。沈芳谢过她:"多谢多谢,你这可解了我的急了,临到过年炭和菜又贵又不好买。连以前天天从门口过的货郎都不来了,想买把纸都得跑老远。"
  小冬说:"今年家里只有我父亲两个人,这个年肯定过得冷清,芳姐你们要是得空就过来,能小住更好,人多也热闹些。"
  沈芳笑着说回去就和丈夫商量一下。
  沈静醉得回不去,秦烈喝得脸红扑扑的,大步稳健地走了——他不走不成,胡氏就算没有亲至,她手下的精兵强将可不是吃干饭的,把他盯的死死的。
  小冬回去犯赵吕的信又看了一遍,手里握着那个小猴儿,一时笑,一时又帐然出神。胡氏讨过去看了看:"刻的可真好,世子真是到哪儿都不能忘了妹子。收在哪儿?"
  "给我那个芙蓉盒子。"
  胡氏把那个大红刻芙蓉花的盒子拿了过来,小冬将猴儿小心翼翼放进去。
  没有几日却听说一个消息。
  说皇上有意给六公主指婚,已经有了人选了。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静听说是名单榜上的第一名候选人!
第四十七章 落水
  小冬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宋婕妤和六公主看上的好夫婿人选不是原来五公主的未婚夫么?怎么沈静也……当然沈静是出色,首先就是长的男女通杀老少通吃,其次,他的才华也是有目共睹——河东沈家也是世家名门。
  小冬想起,很久之前她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六公主好象就对沈静挺仰慕的……要是赵芷还在,一准儿会说:一朵鲜花要插在牛粪上了。
  想到赵芷,小冬就忍不住叹气,小冬打听到的消息是章满庭已经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回老家去了。赵芷应该是和他在一起。
  当然了,牛粪不是指的沈静。
  可小冬也觉得,沈静要是娶了六公主,这辈子就完了!先不说做了驸马就等于仕途完蛋,就单以居家过日子来说,六公主那心性脾气是能容人的么?她若嫁了人,保证家里连只母耗子都县长相绝对安全,一回头能吓死一排人的。沈静的下半生跟进了牢房有什么反别啊?
  不过……应该不可能吧。沈静不是说已经定过亲了么?大夏朝的公主们虽然养尊处忧,但是和前朝不同,钱朝有公主想嫁人,太后就先把人家原配赐死了,然后公主下嫁。本朝可没出过这种事儿。
  小冬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时,忍不住打听,"太后娘娘,六姐姐在议亲了么?"
  "是啊,你也听说了?"圣慈太后说:"你那位五姐姐病一时不能好,她妹妹却不能总这么拖着。皇上已经让宗正司报上人选来了。"
  "呃……听说,沈家表哥也在上头?"
  太后摇头:"谁说的,没有的事。"
  小懂杜口气,又确认一次:"确实设有?"
  "没有。"圣慈太后说:"不过倒也有一个,你应该认识。"
  "呃?"
  她认识?
  小冬知道的京城公子哥儿们,只有赵吕常来常往的的几个,那也不算熟悉。
  "罗将军的二子,和你哥哥挺要好的。"
  啊,罗渭。
  这还真是很熟悉。
  罗渭作为候选人倒是很合适的。首先门第好,罗家几代都忠良名将,治家甚严,门风向来清白。罗渭是次子,上头有哥哥支撑门楣,他能否领职当差就并不很重要了。而且就本身条件来说,五官端正,提笔能写字上马能击敌,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很好很合适。
  咳,但是小冬惊疑六公主能看得上罗渭么,按现在仕女们正常的审美取向,好男子都是雪肤花貌形的一一也就是皮肤要白,仪容要美,还要能吟诗作画风雅趣致,站出来如玉树临风。象安王,象沈静,乃是其中翘楚。风气如此,不那么白的男子为了追赶时尚,就有了敷面粉的风气,一张脸涂的比小冬还白皙匀净呢。当然,也有那涂的不好的,光脸白了,脖子还老黑,一说一笑簌簌掉渣,这多半是外地人来京城,想附庸风雅没附到位的结果。
  说到这个小冬得谢天谢地,安王是不涂粉的,赵吕和沈静他们也是不涂的。
  粗犷型男在这今时代没有市场,粗眉大眼,小麦色皮肤,身材又健硕,虽然用现代眼光来看是挺好的,君不见古天乐走白面斯文路线时就是不红,一晒成锅底立马红了。可是这一派在这时候时非主流的。象门板兄弟和秦烈,都是这一派的代表人物。
  六公主的审美取向当然不是非主流的,所以她理所应当不会看上罗渭那样儿的。
  反正只要不看中自家表哥,其他人小冬就管不着了。
  河东沈家这一代最拔尖的子弟就是沈静,天资聪颖,少有才名,辛苦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好苗子,康庄大道才刚刚铺开,哪能就让他尚了公主从此成废人啊。别说河东沈家不干,小冬夜不愿意啊。
  "那个师傅教的可还好?"
  "挺好的,吴师傅说我的基本功已经扎实了,就是精细活儿还是欠火候。"
  圣慈太后看看她的手,嘱咐说:"可别太费神,这活计伤眼,也累手。一天做那么一会儿就成,其他时候还是松快松快。"
  小冬笑着剥了个蜜桔,和圣慈太后分着吃。
  确定沈静没哪,她就放下心来,回府之后发现家中才客。
  沈芳早早来了,一直在等她回来。
  "咦?芳姐姐?你要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小冬进宫的日子并不算太固定,但是今日是固定要进宫请安的日子。
  "我就是等你回来的。"沈芳也顾不上客套,"你可得了消息?
  说六公主……"
  啊,为这事儿来的。
  小冬释然,怪不得她特意跑来守着。这事儿关系重大,连小冬都担忧,她自然也是。
  "没的事儿,太后娘娘说了没有表哥,只是谣传而已。"
  沈芳双手合什念了声:"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又说,"虽然能尚公主是荣耀,可是三哥毕竟定过亲了,再说……六公主那个脾气。"
  沈芳在宫中住过,要说对六公主的了解,也不次于小冬。
  "我还在宫里时,就亲眼见过,六公主仅为了宫人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勾破了她的一条杂朱素花织帛裙子,就把人打得半死……"
  就算她不是公主,这种脾气的儿媳妇谁家也不想要啊。
  这真是活生生的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反讽。
  可是小劳觉得这时候的公主们,还有郡主们,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幸运的,起码本朝的公主不必"和亲""和番"。
  既然确定无事,沈芳急着告辞,小冬说:"啊,前天有人送了些风鸡、腊肠什么的来,让人装些你带回去。"
  沈芳说:"每回来都不空手走,你再这么着我下回可不来了。"
  "你不来呀,我就打上你家里去。"
  送走沈芳,小冬才把衣裳换下来,屋里头地龙烧得热,连袄都穿不住。红芙红红着眼从外头进来,小冬差异:"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她马上猜着:"是不是胡妈妈又训你啦?"
  红芙强笑:"没有的争,迷了眼,我自己揉的。
  这借口实在太老套了,小冬压根儿不信。等红芙又出去了,她另叫了一人来问。
  "不是胡妈妈训的,"小丫鬟碧玉小声说,"上午红芙姐姐收了封信,好象是她家里捎来的,说她娘去世了。"
  小冬心里一沉:"是么……"
  难怪了……等晚上瞅着没人的空子,小冬问红芙:"我记得你家是不是京城的?"
  红芙点头说:"嗯,我家住羊集镇,离京城七八十甲地呢。"
  "我和胡妈妈还有福管事说说,让人送你回去吧。"她还包了一个小包:"钱不多,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回去住两天再回来。"
  红芙张嘴想说话,可泪珠先滚了下来。
  "可别哭了。你收拾收拾,明儿就走。"
  红芙抹了把脸,抽噎着点头。
  第二天小冬和福管事说了,果然派了人和车送红芙走。胡氏也去送她,另添了一份银钱,还才些衣裳什么的,打了一个包袱。小冬绣了几针活计,问:"胡妈妈,羊集那地方,很穷么?"
  "那儿啊,还算好的。以前那儿是个骡马市,羊集的名儿就是这么起的。那儿的人种地不多,有些就做些吃食什么的小买卖,有些就打零活儿。红芙家是孩子太多了,七八张嘴实在养不话,才卖了她的。
  当时身价钱都没要多少,只说能让她吃上饱饭少挨打骂就成。"
  小冬听着觉得心里发酸,针也插斜了。
  胡氏看她一眼,也没劝解,拉着她翻看锈样儿。过了午天阴了下来,眼看着要下雪,小冬去厨房站了站,看着他们蒸好了两道点心,亲手端了去给安王。走到一半路便遇着人,告诉她说,"王爷刚换衣裳出去了。"
  "哦?"小冬看看天色,安王明明说下晌不出去的,难不成有什么急事?
  "去哪儿你知道吗?"
  "进宫了。"
  小冬怔了一下,没说什么便先回去了,晚饭时安王也没回来。梅花在小冬脚边儿打转,平时它这么卖力的讨好,小冬一定会把它抱起来。可是今天它都转了不知多少圈儿了,小冬也没理会。
  小冬悬着心等着,听人说王爷回府了,才放下心事。第二天一早安王倒是主动把她叫过去和她说:"六公主的婚事定了。"
  "啊?"这么快?
  "嫁给谁啊?"
  "罗渭。"
  呃?
  她还以为罗渭是最不可能人选……为什么……"昨天六公主闯了祸,将七公主推得跌进湖里。"
  小冬忙问:"七公主没事吧?"
  这会儿的天气,湖水都结了冰了。七公主一个半大孩子,掉进去只怕要丧命!
  "不好说……"看安王的脸色,这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六公主是想私约沈静……后来中间却出了波折变故。"
  怎么沈静也扯进去了?
  "还有一桩事。"
  还有什么事,比沈静和六公主扯到一起更严重的,听安王的口气,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七公主……她不是位公主。"
  什么?小冬一时没明白。
  "是位皇子。"
第四十八章 过年
  怪事年年有——今年是特别多了点。
  大变活人呐。
  小冬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怎么可能。无论皇子公主,生下来便有宗正司的人验看记录,而且那些奶娘,宫人,宦官,他们难道都是白吃干饭的?虽然这位七不知是公主还是皇子的人小,穿着衣裳旁人看不出来,近身伺候的总得知道吧?
  "所以昨天查了半日功夫,七公主她,"安王也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来,都找不着头,那会儿万事都是圣德太后说了算,宫里头许多事情……他出生那时暴雨连连,接生的是掖庭的一个老宫人,孩子生下来只说是一位公主……"
  瞒一时容易,能瞒这么多年,可真是不易了。
  小冬想到那个曾经向她讨吃的,上元夜陪她一同经历了刺客惊魂的小姑娘,把她头上的楸楸髻和绣花裙替换成男童装束,倒也意外的合适。
  这孩子从来没点儿娇气。
  "那……以后怎么说?"
  皇帝认吗?
  应该会认吧,毕竟是自已骨肉。而且,以圣德太后和皇后的一贯手段来看,七公主如果不说成是公主,多半早无声无息地死在宫中的某个角落。
  "只说七公主从小体弱,高僧指点充女孩儿养,作女儿妆束,如今改回来就是了。"
  咳……民间例也带才此事,不过如今这么说……也就是抹平下脸面,内里怎么回事儿,该知道的都知道。
  "表哥也搅进了这件事里?"
  "没有,沈静可不是一般的机灵。六公主派宦官传话,说的含糊,召他至甘露亭。沈静发现来传召的宦官不是平时常跑腿传话的那个,问了两句,那宦官不敢说奉圣命,有些支支吾吾的……"
  "所以沈静没去?"
  "去了。"安王似笑非笑:"三皇子正好也在西内苑,沈静邀他同去的。"
  这人真是不吃亏。
  安王没说他们当时见面的详情,只说:"六公主当时羞愤,其实也未必是有心推撞了七公主……"他又顿一下,看来叫习惯了一时实在难改:"等他被从水中捞出来已经昏厥,更衣救治,就什么都发现。"
  "那,皇上很生气吗?"
  安王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不,皇上只是生六公主的气,七……嚼,现在是五皇子了,其实有了五皇子,皇上是很高兴的一一你也知道,皇上膝下单薄。"
  对,那是太单薄了。皇帝原来就四个儿子,老大老四早死,二皇子自尽之后,算来算去皇帝跟前竟然只有三皇子一个儿子了。
  但是肯定有人不高兴。
  话说皇后多么艰难的把二皇子养得废人一般,又半推半就的任他造反不成,最后成功自杀。终于拔了眼中钉,可还没痛快几天,又冒出一根肉中刺来。当然,七公主,啊不,是四皇子,他从小就被人说是傻子,而且比三皇子小着许多,论嫡论长论贤……反正论什么他都排不上号,皇后对他应该不用象对二皇子那样日防夜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孤寡一个,皇帝有安王这个能干又忠心的弟弟帮村,可比自已一根光棍儿强。小冬越来进觉得自己老爹堪称安贤王啊,一点不比戏里的入贤王差,风仪又美,才学又佳,又能干又忠心,这样的还不叫贤王,那谁还算得上?
  经过景郡王和二皇子一场叛乱,皇帝虽然表面上还是英明神武,可是亲堂弟和亲儿子串联起来造他的反,他的面子里子都很受伤。况且京城创伤未平,赵氏宗室也伤了元气,这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儿子来一一就算这个儿子穷点傻,可皇帝也挺高兴。
  所以这一年过年,也不算冷清。三皇子前头少了个位置,后面多了一席,皇帝一眼望去,自己庄稼地里总算不是千顷地一棵苗了,一时高兴,酒还多饮了。
  满殿里人颂盛世太平歌皇上圣明,连皇后都强颜欢笑,唯独六公主沉着一张脸,活象死了娘。
  她还想哭啊?小冬觉得最该哭的是罗渭才对。
  小冬转开目光,打量五皇子。
  那个孩子穿着一件红缎袄,挺喜庆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不知是不是落水的后遗症。一张脸显得粉妆玉琢,乖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殿上的人多半都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突然间由女变男的五皇子。
  另一位小郡主赵苁探头过来小声说:"小冬姐姐,你看六公主。"
  小冬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者,六公主不光眼圈儿红红的,脸也红了,一看就是喝多了酒的样子。旁边的宫人连忙半劝半拉簇拥着她走了。五公主瞧见小冬她们,遥遥朝这边举了下杯。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小冬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京城——其实她是不喜欢皇宫。
  虽然宫里有对她很好的太后,可也有对她皮里秋阳的皇后,意图不明的明贵妃姐妹,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宋婕妤,还有许多许多的女人,掖庭长长的巷书子晚上从那里经过总能听到不如何处传来的哀怨的声音,象水声,象狂笑。
  外头又下起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重重宫阂在下雪的夜间静默着,仿佛一起沉睡了。等烟火冲天而起的时候,夜空中瞬间绽放绚丽的烟花,金彩辉煌,气象万千。
  众人纷纷起身离座去看焰火,宫人也取了小冬的斗篷来给她披上。
  小冬站在柱子旁边不肯出去,上元夜的经历留给她的阴影恐怕一生都消不掉了。
  忽然袖子被拉扯了两下,小冬转头去看,五皇子站在她身旁,仰着脸,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小冬几疑自己是幻听了。
  "姐姐。"
  不是幻听,五皇子又喊了一句。
  五皇子把一样东西塞到小冬手里,就跟着宫人走了。
  小冬抬起手来看,那是个小小的金元宝,系着彩绳丝穗,很可爱,不过也是很寻常的东西。
  小冬过年时总可以收大把的金银锞子,元宝也有,鱼儿也有,五谷也有,花儿也,累积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私房。
  可这还是她头一次从比自己小的人手里得到这种东西。
  她笑了笑,把那个小元宝系在襟和上,朝前走了两步,扶着圣慈太后,一起朝外头看。
  外面一个硕大的焰火在空中爆了开来,金光紫光红光如光雨般纷纷而落,将整个皇宫都映亮了。
  圣慈太后毕竟有了年纪,放过焰火后便退了席,散了席小冬和安王一同出宫回府。许多辆马车停在那里,不约而同地让他们先走。远远的不少人家在放鞭炮,声音在夜中响成一片。
  小冬掀帘子朝外看看,雪片越来越大,象鹅毛柳絮一般。
  "不知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安王没有答话,小冬转头一看,安王大约是饮了酒,已经靠着半壁睡着了。
  小冬将斗篷给安王盖好,轻声吩咐赶车人:"走的稳一些。"
  胡氏带着人拿着灯笼在门口迎她们,撑的伞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可见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小冬握着她的手,好在并不算凉。
  "天这样给,妈妈不用特意出来迎我。"
  府里预备了热水热汤,红芙替她摘下葬环梳顺头发,小冬洗过脸,将乳脂涂在脸上手上,刚放了帐子睡下,就听窗子上格格响了两声。
  小冬起先以为是风声。
  可是风声哪会如此规律,格格格又响了三声。
  难道梅花跑外头去了?不不,这只懒猫哪儿暖和往哪儿钻,一入冬谁也别想犯它从熏笼边赶开。这么冷的天气又下雪,它才不会出去。
  难道是秦烈?
  这么玲的天……",小冬掀开帐子,屋里烛光昏暗,窗子虽然上了闩,却被人从外头拨开了,秦烈果然雄开窗扇跳进屋来,带进一身寒气。
  小冬忙放衣坐起,压低声音说:"你怎么来了?"
  秦烈笑笑,走到跟前来:"我想早些给你拜年。现在已经过了子时,算是新年头一天了。"
  小冬笑笑:"你这人……你在外头站站,我好起来。"
  这时京城的风俗,年初一时亲朋好友会互相拜年问好,往往有人熬了一夜守岁,觉也不睡,一早就出门四处拜年应酬。可秦烈这也来得……太早了一点吧!
  不过秦烈在京城没有家,平时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过年正是万家团圆之时,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就算和那些伙计管事在一块儿,想必也没有什么团圆气氛。
  小冬穿着小袄睡裙,把头发随意一束,从茶寮里倒出茶来递给秦烈:"快喝杯茶暖暖吧。你今天实在不该来的,外头下雪,你的脚印留在地上人家会看到的。"
  "不妨事,我坐坐就走,雪下得大,要把脚印盖上也要不了多久。"
  "这倒也是。"
  "宫宴上前有什么好吃的?"
  "哪有什么,"小冬笑着说:"年年那一套,菜都纯得烂了,汤端上来也半凉了。不过有一道炙鹿肉还不错。对了,你晚上前吃了什么?"
  "陪他们喝了点酒,菜倒没吃着多少,你还有点心没有?拿点出来给我垫垫。"
  小冬端了一只盒子出来,里头有粉糕果脯和滚酥肉之类的小点心,秦烈也不跟她客气,就着茶水把一盒子点心吃了大半,也从怀里摸出个小锦袋来:"喏,这是压岁钱。"
  小冬哭笑不得,接了过来。
  "好了,你早些睡,我走了。"
  "你……这就走了?"
  秦烈站起身披好斗篷,伸手揉揉小哆的头发:"别舍不得,不到两个时辰我就会来拜年了,到时候再见。"
  小劳剜他一眼:"谁舍不得你了。"
  "我出去你再把闩销上,可别忘了。"
  小冬应了一声,秦烈跳窗走了。
第四十九章 消息
  小冬只觉得刚睡下还没合眼,就被红芙推醒了,忙起身来梳洗更衣,家里本来少了一个人就冷清,小冬特意换上一件红袄,头上又戴了累金珠凤和一对红绒花,对镜一照,到底是少年人有精神,这么一打扮更显得喜气吉祥。她先去给安王磕头拜年,安王也已经起身,笑吟吟的给了一个丰厚的红包。连程姨娘刘姨娘两个也都各给了一个荷包。小冬寻思着要论身家自己比她们可丰厚多了,收她们的东西总觉得自己在劫贫济富。可是人家既然给了,小冬又不能不接。一样接过来道了谢,父女俩再进宫一趟,太后皇后也各有表示。等回到府里,果然各处拜年的人就来了。秦烈穿得里外簇新,他来得最早,磕头的空儿还朝小冬挤挤眼,小冬估摸这人这人大概一宿没合眼,可看着依然精神抖擞。沈静也来了,他穿着一身天青棉缎,修眉俊目,玉似的脸衬着鸦翅一样的鬓,真怨不得六公主想嫁他想的都犯了宫规。
  府里的幕客都回家过年去,可张子千还在,他也换了一身过年的新衣,玄色底子上绣暗红花的袍子,下面是高底靴子一一为着下雪防滑防湿的。这么一走进来,小冬眼前忽然掠过另一个人的影子,心里头格瞪一声。
  安王看着她的脸色,打发秦烈他们干迎来送往的活儿去了,也不是个个来拜年的都得安王亲自照面。
  等他们一出去,小冬就扯住了安王的袖子:"父亲……那张子千他,他……"
  "你看出来了?"
  安王这话就等于承认小冬说的对了。
  小冬费力的点了点头:"他……是,是男扮装的还是女扮男装的?"
  安王一笑:"你说呢?"
  现在穿圆领袍子,喉结都青得清清楚楚的,女的再扮也扮不了那个呀!
  "那……"
  小冬坐了下来,喝口茶压惊定神。
  好吧,不用大惊小怪。
  反正前几天刚出了一个女变男,公主都能变皇子,那凭什么秦女不能变成张子千呢?
  秦女离开教坊之后小冬还真有点儿想她,一来她唱的实在好,别人比不了。二来她不象教坊其他人似的,总一股脱不了的风尘气,秦女气度绝俗出尘,不流于俗……那个什么,现在一想当然不俗了,一帮子莺莺燕燕里头他这个西贝货筒直叫太出尘太脱俗了。
  他,他……小冬又灌一气茶。
  以前安王就格外赏识提携秦女,所以总有人说安王捧着秦女是看上了她,后来再有二皇子闹的那事儿,安王和秦女更是被传的满城风雨。
  结果安王和秦女还真有事儿!
  当然,不是外人想的那样。
  小冬觉得这今年过得简直太刺激了。
  小冬大半晌脑子都乱得很,克制着不朝张子千那儿看,人家问她什么她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支吾了事,沈静还有应酬先走了,安王叫上张子千:"来手谈一局。"
  小冬忙抬头:"初一可别下棋。"一瞅见张子千,又想看又觉得别扭,把头转到一边去。
  安王知道女儿没转过弯来,笑着说:"咱们正好四个人,那一起玩会儿吧,击牌好不好?"
  小冬定定神,摇头说:"不好,我玩不过你们,你们都猴精猴精的。"
  安王做势要扭她,小冬躲了一下,出主意说:"玩堆牌吧。"
  堆牌类似麻将,点子凑成一副就能赢,比击牌强,击牌要算,要猜,小冬跟安王玩过,每玩必输。
  关上门也不管有没有再来拜年的了,取了一副牌来,四个人坐下来玩,小冬让人回房去取了散钱和镙子来,玩了半天,算一算居然赢的比输的多,喜孜孜地楼钱:"承让承让。"
  可是小冬心里总憋着这件事儿,总想说,可想着这事儿要紧,又不能随便跟谁说。后来还是和秦烈说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秦女?"
  秦烈一笑:"记得,你哥哥不还说,那和我成了本家了,我姓秦她也姓秦。"
  秦女可不姓秦,只是艺名。
  秦烈听秦女唱过两次,倒是不大记得住人。但是架不住他也听说过安王和秦女以及二皇子"不得不说的故事",所以对这名字印象还是根深的。
  "她不是不唱了吗?"
  "对……脱了籍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了,有人说她是被人金屋藏娇了,也有说她回老家去了什么的……"
  "那你怎么忽然想起她来了?"
  "我今天见着她了。"
  "什么?"秦烈差点高声,连忙压低了嗓子问:"她……难不成是王爷……"
  小冬立马知道他误会了,把安王当成那个藏娇的了。
  可是某种意义上,安王也的确是藏娇了……咳,这叫一个乱。
  "其实你也见着了,咱们还一块儿玩了半天牌呢。"
  秦烈也傻了。
  小冬看着他的傻样儿,顿时心理平衡了。
  嚼,人有时候就这样的,自已倒霉的时候总想找个人作伴,别人也一起倒霉了,自己立时心平气和。
  那天玩牌的时候没有丫鬟伺候,就安王,张子千,小冬和他自己。
  另外三个人选都不可能,那当然就是……秦烈挠抚头:"他……男的吧?"
  "对。"
  两个人面面相觑,小冬把茶杯朝他推了榷,秦烈忽然冒出一句:
  "那,王爷是真喜欢他?"
  小冬好险没咬了舌头:"胡说八道!"
  秦烈连忙赔罪:"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这事儿……"
  整个过年期间,小冬除了担心赵吕,就是为张子千的事儿纠结个没完。
  赵吕的信终于来了,因为路上不好走,这封信在路上足足耽误了一个半月。
  信上说,他们那一队人打退了一伙儿马贼。
  信上轻猫淡写的,只说与马贼挟路遭逢,然后动起手来,前后没用一盏茶的功夫,马贼丢下六七具尸首退走。纸上邢么短短的两句括,可是其中不知有多少刀光列影,小冬紧紧捧着信纸一一虽然知道赵吕此去从军不是吃饭旅游去的,绝不会轻松。可是,可是赵吕之前哪遇着过这样的事?
  他信上上说自已并未受伤,小冬想,赵吕应骇不会骗她。
  可要是他隐瞒了呢?
  没过几天泰烈特意在人和她说,开春他们还要走一次西北,还可以去看赵吕,让小冬有什么信啊物件啊,能捎的就交给他带走。
  这可真是瞌睡正遇着个送枕头的,她打点了衣裳药材之类的东西,密密的包了几层,还有信件,一同托秦烈捎去。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六公主出嫁了,公主们出嫁。嫁妆,仪仗,规格都是一定的。但是皇上不喜六公主这谁都知道,六公主不喜欢这门亲事,大家也都知道。新婚之夜不知道一对新人闹了什么别扭,罗渭就跑外院书房去睡了一晚。
  宋婕妤为了这个女儿可算操碎了心,她也不算年轻了,论姿色风情肯定拼不过年轻的美人,六公主再招皇帝厌弃的话,她可该怎么办?可六公主出了嫁,宋婕妤就是想管教她也是鞭长莫及了。
  但是世上的事有时候就巧着来,宋婕妤是想给女儿说好话,使劲浑身解数在皇上面前表现,结果皇帝对六公主没露出原谅她的意思来,宋婕妤倒是有喜了。
  以她的年纪来说,可算得一桩大喜事。后宫美女淘汰得忒快,宋婕妤才刚三十出头,己经算得"老"人。这个孩子倘若是个皇子的话——宋婕妤满腔的爱女之心,顿时移了有七分在肚子上了。六公主和罗渭可算相敬如冰,在多方面干涉劝说下,罗渭总算是进了新房,希望一切都能往好的方面发展吧。
  可小冬觉得人们有些盲目乐观。果然好日子没过几天,六公主就打发了罗渭房里的丫鬟,似乎还和罗骁的媳妇闹了点儿不愉快。罗骁的媳妇出身书香门第,这个长媳当的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儿来。可是一山不容二虎这话是很对的,六公主大概觉得有这么个长嫂压在自已头上很憋屈。
  罗渭更憋屈,以前威风八面的罗二公子,现在成了窝窝囊馕游手好闲的"驸马爷",得,一下子连自己的身份找不准了。更何况这个让他地位骤变的妻子还很嫌弃他,面子没有,里子更没有。
  皇帝这门儿亲指的实在是……害了两个人啊。
  太后只说:"路都是各人自已走的……将来有了孩子,应该就好秦烈从西北回来,向小冬郑重承诺:赵吕好好儿的,没伤没病,比以前高了,还拜了位老师傅学剑法。
  "你放一百个心吧,你哥好着呢。"
  小冬高兴完了又心酸:"可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放心吧,王爷不是说过么?也就是让他历练个一年半年的,等过了夏天,就差不多了,你再跟王爷说说,他一准儿能回来。"
  希望如此。
  小冬站起牙来正正经经福了一福:"多谢你啦,为着我哥的事情跑了两次。"
  "瞎说,我又不是白跑的,这不是贩货么。"
  可他以前都不跑这条道,怎么赵吕一去西北,他就跑上了呢?那地儿听赵吕说也知道是很荒的地方,他这么一来一去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亏本。
  "对了,我还打听着一件事儿。"
  "什么?"
  "你那个挺要好的,后头那家的闺女,我遇着从南边过来的熟人,得了一点儿她的信儿。""真的?"
  "是和章家有买卖来往的,只说那家儿子在京城成了亲回去的,说媳妇是京城的,没说是什么出身,旁的消息没有。不过我想既然这样说,那就应该是没事儿。"
  小冬觉得心里堵得慌,秦烈安慰她:"将来我再回去,也替你给她捎信。
  "你是做买卖的,又不是专职送信的。"小冬有些帐然:"只要知道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第五十章 蛤蟆
  从知道了那个消息之后,小冬好几回和张子千打照面,都觉得十分别扭。既想多瞅瞅他和秦女到底有多少共同之处,又觉得盯着人家看不是那么回事儿。张子千倒是大大方方的,见了面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从前安王召秦女过府唱曲,自己有回还请教过他曲艺上头的逸闻,那会儿怎么也想不到,看不出他竟然是个男子——当然,那时候他年岁也不大,既没有胡子,也没有喉结。淡扫蛾眉,五官清秀,看起来绝对是一位佳人。后来他便不常来了,再见面总是离得远远的,穿着束领的,高领的,系纱的衣裙——这样有没有喉结也看不出来。
  对了,安王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本是男儿身并非女娇娥的呢?对他格外关照是知道真相之前还是之后?咳,小冬当然不是想挖掘自家亲爹的情感史一一可是好奇之心人人都有。
  若是安王发现他是男子之前就关照他……那发现了之后,岂不是会觉得自己受了欺瞒哄骗?如果是发现了之后,可安王也不是同情心过度的圣母类型,他格外关照张子千又是个什么缘故呢?而且,连小冬都不知道的安王府秘道,张子千居然知道——小冬当然不信安王和张子千之间的确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她倒开始往另一个方向琢磨,安王会不会和张子千的父辈相识?
  很有可能。
  张子千品貌出众,若是生在世家,俨然又是一个沈静。现在他虽然是教坊出身,周旋于歌舞场脂粉堆中,但并没有因此堕落放纵。他父母是何人?家住哪里?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只剩他一个人?
  小冬曾经旁敲侧击向安王打听,安王只说了句:"他曾经帮过我许多忙,还打探得不少消息,我也承诺了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便不多说了。
  打探什么消息?小冬一下子想到二皇子对秦女的爱慕追逐。
  啊,难道张子千还对二皇子玩了一把无间道加美人计不成?
  很有可能!
  从前秦女是教坊第一人,那歌喉那风韵,对二皇子再若即若离一下……不由得二皇子不上钩。美人计啊美人计……二皇子怕是到死也不知道,这位美人其实是个男的吧?
  咳,张子千胆子真大。也不怕玩火变成引火烧身了,要是二皇子发现他是男儿身,那可怎么收场?
  从此小冬一看到张子千,心情更为复杂。不再想象他的女装模样了,而是直觉的就把他往身世坎坷悲情英雄的形象上套,越套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
  这件心事她没人可倾诉,还是找秦烈探讨。
  秦烈想了想,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安王府没被赐与王爷之前,是个什么地方啊?"
  这个赵吕倒是说过,小冬还记得:"也是住着一位王爷吧,,只是他膝下无子,也没有过继子嗣承继,因此这府第便没了主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咱们那回躲藏的时候,那地道象是很有些年头了,肯定不是王爷预备下的。"
  "对,应该是一建府的时候就有了。"小冬也这么觉得:"不知道旁人家里有没有?对了,你说皇宫里会不会也有?"
  也不算是心虚,就是看秦烈有点……想,不大自然。
  平时大大安方的看就看了,从来没往别的地方想过。偏偏刚才自己才琢磨过这个结婚不结婚人选不人选的问题,还把秦烈一起列入了可挑选白菜的行列,现在看着对面那人,发现他头上好象插上了一个"可食思"的标签一样,老不敢正眼看他。
  秦烈也发现了,不过他以为是胡氏虎规耽耽,小冬才不敢正眼看他。
  胡氏没等他坐一会儿就开始撵人,客客气气请他到外头喝茶去。
  秦烈临到门口,趁胡氏掀帘子时、飞快地回过头来朝小冬挤了挤眼扮个鬼脸,才迈步出去了。
  小冬赶紧抿着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胡氏打发了秦烈回来,倒没有再和小冬念叨什么,例让小冬觉得很不适应,她自己没再细想刚才那个问题,可是终于有人第一次把这个问题直接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圣慈太后。
  若是小冬有亲娘在,那亲娘八成从女儿生下来就会替她打算,宝贝女儿将来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好?必得对她好,能让她过好日子的。可是其他什么事都好用尺子称杆儿去称量,唯独男人好不好,量不出来。就算一时量出来了,也难免是虚假数字。再说,人是会变的,当时看着好,未必以后一世都好。秦香莲要嫁陈世美的时候,可不知道他将来会干杀妻灭子的事儿吧?同理,公主要招胎马的时候,也没料到这是个犯了重婚罪的男人。
  圣慈太后是不经意地提起来的:"你哥哥今年可回来么?"
  "父亲说,过了夏天便回来。"
  "那就好。"圣总太后点点头:"肥个孩子弄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也就你爹狠得下心。再不把你吾哥叫回来,我也不依他。
  一年大二年小的,他可该寻门亲事了。办了你哥哥的事,才好说你的事呀。"
  小冬大惊:"太后,我还小呢。"
  圣慈太后朝采姑说:"你瞧,小姑娘们都是这一句。好啦,知道你脸皮儿薄,不过这亲事也不是说成就成的,我先替你留心着呢。你只管放心,我一定给你好好寻一门亲事。"
  小冬脸上通红,肚里叫苦。
  好亲事?什么样的亲事,才能叫好亲事呢?
  比如,对方能不纳妾么?
  不可能的。连沈芳和孟辉这对己经很恩爱的夫妻,还有通房丫头呢。
  三条腿的蛤模是难找。可是在这时代要找个不偷腥不纳妾的男人,只怕比那蛤摸还难我啊。
第五十一章 归来
  圣慈太后她不止是说说而已。和小冬说过这话没几天,安王请安时,圣慈太后一反平时与儿子无话可说的常态,密密叮嘱了半天,连皇帝都特意从紫宸殿到长春宫来一探究竟。
  然后可以说,大夏朝最有权势的三个人,认真探讨了一件事。
  这些当时小冬都不知道,很久以后才有人告诉她。
  只是小冬仍然不知道他们当时是怎么谈的。
  这一年小冬终于迎来了一件好事!
  赵吕回来了。
  那会儿夏天已经尾声,小冬被吴娣一通训,说她荒疏功课整一个夏天都没拿针,看看这行水波纹收边儿,简直成了蜈蚣爬。
  小冬虚心受教,把刚才缝的都拆了从头再来。她做的十分用心,也没有听见有人进来,刚提起针来,眼睛就被蒙住了。
  小冬哆嗦了一下,这个把戏,只有赵吕和她玩过。她还小的时候,赵吕去上学,下学回来,就蹑手蹑脚进来,从背后一把蒙住她的眼。
  小冬没出声,她抬手去盖住了那只捂在她眼睛上的手。
  他的手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赵吕纵然也习武,可是手上没那么多茧子。
  "哥……"
  赵吕应了一声:"哎。"
  他松开手,站到小冬面前来。
  小冬眨了一下眼。
  赵吕和她印象中不一样了。不象原来那样单薄,也没有原来那么白皙。可是也没变成小冬曾经担心的化外野人似的样子。头发还束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不是出去从军吃苦,只是上哪里远游了一趟似的,小冬上下打量他,只觉得有许多的话想说,可是一时间全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吕笑容满面,可是眼圈也慢慢红了。
  小冬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仿佛怕一松开了,他就会立刻消失不见似的。
  "我真回来了,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他反复说着这几句,仿佛自已也没有已经回到王府的真实威。小冬嘴唇抖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胡氏站在门外听着,神出帕子抹泪,吩咐人准备巾帕水盆妆盒,小冬挂心这么久,哭是一定要哭的,哭完了也一定得洗脸,这些可都得准备下。
  听着屋里赵吕一迭声的赔罪安慰劝哄,胡氏的脸上又爬满了笑意。
  红芙眼圈儿也红红的,小声说:"谢天谢地,世子爷可算是平安回来了。这一回,就不走了吧?"
  胡氏想着。应该是不会再走了一一一来这一次历练,世子已经脱了少年人惯有的虚浮和躁性,二来,世子的年纪己经该成亲了。
  听着屋里哭声低下去了,胡氏掀帘子进去,笑着说:"世子回来是大喜事,郡主可别再哭了。"
  小冬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哭的一点儿形象也没有,话来受了委屈的小孩儿似的。亏她两辈子加起来都话了三十多年了,可是论镇定、修养,她还差的远呢。
  赵吕笑嘻嘻地跳起身:"来,我给妹妹捧着盆儿,快洗把脸洗了。"
  小冬瞅他一眼:"哪敢劳动校尉大人啊。"
  赵吕陪着笑:"岂敢岂敢。"他已经把盆儿端了起来,小冬也不再推辞,洗了两把脸,兄妹俩重新坐了下来。
  哭过一场,身上软绵绵的没多少气力,可小冬总算有了真实感。
  赵吕是真的回来了!
  "哥哥几时到的?我本以为最快也得下个月……"
  "十四的时候调令便到了,我收拾打点交割之后,十七日上的路,一路上前骑的快马。"
  "迸这么快做什么?当心累出病来。"
  "没事儿,"赵吕满不在乎:"在叶安差不多天天盘恒在马背上,早习惯了。我给妹妹带了些东西,叶安那地方偏僻荒凉,我在洮州买了些土产之类的。"
  小冬问他在那里吃什么,穿什么,每天过的如何——其实这些信上也都写着,可是她还是想问,想问赵吕自己说。
  小冬也说起京城的事情,从赵芷定亲,说到景郡王与二皇子发动的那场不成功的逼宫政变——她和赵吕久别重逢,不愿意多说那时的惊惶不安,只匆匆带过。
  她声音低低的:"我在这儿住了好几年,竟然都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有秘道,父亲和哥哥说起过吗?"
  她以为自己年纪小,又是女孩儿,安王没和她说过也白然。但是赵吕居然也摇了摇头说:"父亲不曾说起。"
  咦?那么张子千为什么偏偏知道了?安王就这样信得过他?
  对,张字千!
  "哥哥知道秦女的去向么?"
  赵吕果然拇头:"不知道。难道妹妹知道?"
  怎么突然起秦女来了?
  小冬点头说:"自然知道,他就在咱们府上。
  赵吕虽然也意外,可是并没如何惊讶。
  "是父亲收留了她?"
  "不止……"小冬卖个关子,然后抛出重磅炸囧弹:"秦女就是张子千,张子千就是秦女。"
  赵吕果然也卡壳了。
  小冬笑吟吟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宫里头十公主都能变五皇子,那秦女变成张子千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啊。"
  "五皇子得事我已经知道了……"小冬和安王的信都写过,而且就算他们没写,洮州的信息也并不闭塞,赵吕一定会听说的。
  可是秦女的事,安王没说过,小冬信中也没有写,赵吕乍一听闻,脸上那表情果然不比秦烈初听这消息时好多少,一副呆相。
  "我……刚才进府的时候,还在外院和他打了个照面呢"…"赵吕努力回想,可他本来就没注意过这人,刚才也只寒喧一句就急着过来见小冬。
  一个是清秀佳人袅袅婷婷,洲个是白面书生斯文有礼,赵吕在脑海中努力要把他们拼成一个人一一好象个子是差不多高,其他的,他的印象就模糊了。
  "哥哥回来的消息,父亲知道了么?"
  "已经让人去禀报了,父集中午便会回来。"
  小东一拍手:"啊,我去吩咐厨房,给哥哥做你喜欢吃的菜。"
  她心急,拎着裙子一溜小跑,赵吕笑看着她跑出去,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沉下去。
  父亲送他去洮州时,只说京中可能有变动。可是想不到二皇子和景郡王一起提前发动,还将主意打到小冬身上。
  要是那时小冬没有躲人密道的话……赵吕的眼光愈发显得锋锐,身上带着一股沈重的肃杀之意。
  中午安王,赵吕和小冬一同用饭,小冬生怕赵吕吃不饿似的,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大半是赵吕爱吃的。赵吕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足足添了两回饭。
  "哥哥出去这一趟,饭量倒见长了。"
  赵吕一笑:"在外头不比在家里,什么时候饿了随时有点心垫肚子。开饭时不吃饱了,等回来倘若肚饿那就得捱着,要么就是啃啃干饼之类。"
  小冬又替他盛了碗汤:"哥哥再喝点。"
  等饭吃完,安王留赵吕到书房说话,小冬有些舍不得,还是退了出去。
  反正哥哥己经回来了,也不必急在一时。
  安王指着一张椅子说:"坐下吧。"
  赵吕模模肚子一一他觉得自已现在低头都有点为难,食物满满的都填到嗓子眼了,恐怕动作一大就会溢出来。为了让妹妹高兴,结果"儿子还是站着吧。"
  安王微微一笑,随即郑重问他:"你看吴先章如何?"
  赵吕说:"吴镇守胸审韬略,熟知军事,平素处事也十分公道。
  四平那边的人都对他服服帖帖,叶安这边虽然大多不算吴氏的嫡系,可是也都对他十分敬服。"顿了下,又说:"可是吴大人……今冬病了一回,毕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
  安王点了点头,这个他也心中有数。
  "吴大人只有两子一女,长子早年丧在鸣河关,次子只比我大三岁,武芭精熟,只是……遇事易冲动,威望也不足。倘若吴镇守象这般再病上一场……"
  下头一句他没说,安王自然明白。
  吴先章后继无人,就算女儿是三皇子妃,只怕洮州也不能再姓吴"父亲,景王之乱……"
  安王只说:"你赶了那么多天的路,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明天我们再说。"
  赵吕应了一声,行礼退下。
  回到院里,齐氏已经命人备好一应沐浴用具,赵吕痛痛快快泡了个澡,又换上干净衣裳全是上等丝绢绫衣一一出去这么久,几乎都快忘了这等富贵滋味。
  胡氏命人收拾了赵吕换下的永裳鞋袜,点上百合香。
  睡惯了冷铺硬板,现在重新享受起锦被绣床来,居然一时不习惯了。外头静悄悄的,不象叶安那里,总有呼啸的风声。他住的那间屋里,总是可以闻着汗气,马革的气味,木头的气味儿,还有兵器的味道,尘土的味道,不知什么地方飘来的烟,总是从窗缝门缝中钻进赵吕躺在床土,虽然身体疲惫,可是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许多人,许多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变幻闪过。
  这会儿小冬也没睡着,趴在那儿出神,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微笑,哥哥终于回来了——象做梦一般。
  样子也变了,象个大人的样子了,果然在外面历练,与在家中娇养出来的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很沉稳,有担当,有主见……这样的哥哥,得娶个什么样的嫂子才配得上他呢?
第五十二章 路遇
  小冬认识的姑娘,严格来说还不少。只不过凡是过早流露出想当她嫂子的意图的,小冬慢慢就不与人家往来了。也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看着眼前的人有说有笑十分和气,也许这样的交往算不上利用,可小冬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一大早小冬就走来了,跑到赵吕那院儿去。
  赵吕不在家的时候,小冬也时常过来,照看一下院子,吩咐丫鬟们做针线,打扫收拾屋子。有什么吃的,用的,也想着不落下她们这一份儿,可是总在这儿待不长。没有主人的屋子,再怎么收拾都不光鲜,寥落寂静,连院子里的花儿都没有精神。
  可是一有主人,那就全不一样了。屋子还是原来那屋子,可是多了许多动静,丫鬟们走来走去的做事,脚步……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倒水的声音……原来呆板而寂静的屋子一下子活了过来。
  小冬微笑着走进门,丫冀笑吟吟的问她好,人人脸上都是一股喜气。这屋里的主人回来,人人都有了干劲儿和奔头了——咳,小冬难免又想歪,赶紧把这个念想刹住。
  反正她现在看见妙龄女子就直觉地想把人家往"嫂子候选人"这位置上比一比量一量,都快成备件反射了。
  "哥哥起了吧?"
  "世子爷一早儿就 起了,去后头练了一趟剑,刚回来,这正要换衣裳哪。"
  屋里头赵吕已经听见了,说了句:"妹妹进来吧。"
  赵吕已经收拾侍当,穿着一件靛青长袍,腰更锦带,头发束得整整齐齐。旁边的丫鬟绿枝和小冬笑着说:"郡主不知道,世子爷这换衣裳梳头都没用我们动手,我就给递了回梳子。"
  赵吕一笑:"在外头不能事事指望旁人,自已也得学着弄,长了就会了。"
  果然出去一趟大为不同了。
  小冬又觉得骄傲,又有些心疼一赵吕在家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一出去,手上的大小茧子一堆,也不知都事怎么落下的。
  虽然男人不能象温室里的花一样养,可}安王一下子就把儿子扔到那么老远的不毛之地去经受风雨,也悬够狠心的。
  两人去给安王请了安,然后一并进宫,小都直奔长春宫,安王爷俩几和她不一路。
  圣慈太后笑呵呵的说:"我呀说你哥哥回来了?"
  "太后娘娘消息真灵通,哥哥等下就来给您请安。"
  "昨儿晚上皇上就跟我说了。"圣慈太后摸摸小冬的脸,"眼睛肿了点儿,昨天一定哭鼻子了吧?"
  "嗯,也没怎么哭……"小冬摸摸眼皮,"真那么明显?"多半不光因为哭,还因为昨晚没睡好。
  一旁采姑递茶,仔细看了一眼:"也不算太明显,是太后娘娘看得细。要不我拿粉来郡主盖一盖?"
  "不用了。"小冬忙摆手:"我就不喜欢香粉。"
  采姑一笑:"要不说呢,郡主这脾气和太后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太后娘娘也不喜欢那些异香异气的脂粉头油,就爱那素淡没有香气的才使。"
  说到脂粉,小冬还听有人把宫里流出丢的那茶碧水河叫做胭脂河呢,据说因为宫里女子梳妆洗脸的水都泼进河里,河水都被胭脂染得变了色,还听说有人用河水沉淀下的红泥再制烟脂,这个却不知真假。
  小冬和圣卷太后描述了下赵吕:"没怎么大变,个子高了人也结实了。今天早上我去我他,丫鬟说哥哥穿衣梳头都自己来的。"
  圣慈太后点一下头,轻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啊。不过他将来是要支撑门楣的,出去历练一卞,对他也是好处。"
  小冬当然也明白。可明白归明白,还是难免牵挂担忧。
  好在现在赵吕回来了。
  圣慈太后叫人呈点心来,小冬挑了一块锦糕,托给圣慈太后,自己拣了块芝麻酥。芝麻酥好吃是好吃,就是总掉渣,小冬象小孩子一样,用手托着吃。采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想笑,圣慈大后说了句,"你瞧瞧她,都多大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
  "郡主不管多大,在您面前,那不永远都是您的小孙女儿嘛。"
  小冬笑着说:"采姑姐姐这话我爱听。"
  过了多半今时辰赵吕来了,宫人摆下垫子,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圣慈太后说:"走近些我看看。"
  赵吕起了身,依言走到跟前。
  圣慈太后从头到脚细细看过,点头说:"是结实了,一看就是顶用的大人了。"
  赵吕落落大方,说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和叶安的风物,让人棒过一个盒于来,说是一点儿土产,孝教太后的。
  圣慈太后打开看了,里头是一架小屏风,小巧玲珑,框是木头刻的,屏风上头的图蔡却走草编的。
  屏风上的图案还各不相同,手工极其精巧。
  "这种草就长在叶安河边上,很细很韧,到落霜的时候就黄了,当地的人都用来编各种东西,斗笠,筐子,草鞋,又轻巧又结实。"
  圣慈太后倒是很喜欢:"果然新鲜有趣,摆在架子上吧。"
  他们从长春官出来,快出宫门时遇上了五公主。她带着人匆匆走过来,两边正好走个面对面。
  这走她病后,小冬头一次着见她的脸。
  三个人相互见了礼。一抬头小懂便看见了她的脸。虽然脂匀粉白,可是仍然能看见隐约的红痕遍布脸上。一眼看过小冬没敢再多看。
  问了声:"五姐姐这走去哪儿?"
  五公主脸上笑意勉强:"我到母妃那儿去,小冬妹妹和世子这是从长春宫来?到我邓儿坐坐吧?"
  小冬忙说:"不了,我们这就回府,哥哥刚回京,还有许多事儿要处理。"
  从那一回五公主和小冬说过那些话之后,两人再没怎么搭过话,不过是遇上了应酬两句。五公主的遭遇小冬
也同情,从有名的美女变成现在这般一一可走同情归同情,小冬并不想和她接沂。五公主这种人精比六公主那种莽撞的脾气更难应付。
  小冬上了车,赵吕在外面敲敲车窗:"妹妹是想直接回府,还是在城里逛逛?"
  小冬想了想:"咱们去秦烈开的店铺看看,都说这个四海聚宝好,我还没进过呢。"
  赵吕笑着说:"好。正好我也有事找他。"
  马车穿过永兴坊便折向南行,在街口却停了下来,前面闹哄哄的不知因为什么围了不少人,路都给堵住了。
  小冬探头朝外头望,人围得多,只看见人丛中青色的车顶布莲,等了一会儿,赵吕下马过来说:"前面有车撞了人,正吵嚷着。"
  小条问:"谁撞了人?撞了什么人?"
  "不知道,我去前头看着。"
  小冬忙说:"哥哥当心……实在过不去咱么绕路走。"
  "知道。"
  好在事情没一会儿便解决了,车子继续朝前走。
  "刚才我过去瞧,原来并不是撞人,是一位老丈走到旁人车前忽然间晕厥了,那车上人停下来看是怎么回事儿,瞧热闹的人没看清,就说是撞了人。那车主人把老丈送到后面医馆去了。"
  小冬点头:"那车主人倒是好心,可是差一点让人赖成撞人的,要真辩不清白了,邓倒也冤枉。"
  赵吕说:"何尝不是,旁人只管者热闹,谁是谁非的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一指前头:"快到了,妹妹看,那个楼尖高出来的就是,比别家都显眼。"
  车到了地方,赵吕扶小冬下了车,抬起头来,招牌上四海聚宝几个宇写得龙飞凤舞,虬进有力。
  秦烈己经得了消息,从里头迎了出来。
  赵吕笑嘻嘻地一抱拳:"秦兄。"
  两人相视而笑,在小冬不知道的时候,仿佛他们之间的情意突飞猛迸了,颇有点哥俩好的意味。
  按说论血源,沈静才是赵吕的亲表哥,秦烈这个远亲差不多已经远的没边儿了,但是人和人之间讲究个气味相投。很明显,秦烈和赵吕就算是气味相近的那一类。
  "来来来,进去说话。"泰烈朝小冬笑,脸笑得一朵花似的。
  "小冬妹妹还是头次来吧?若瞧上什么不用客气,都记在我账上。"
  "好,这是你说的。"
  秦烈有意做出为难的表情来:"咳,只是弗妹妹手下留情,莫瞧上那太贵重的,让我蚀了本钱,这个月吃不上饭,只好上王府去蹭饭吃。"
  小冬瞅他一眼:"你哪个月不在我们家蹭好些顿饭,难道月月都亏了本钱不成?"
  说话间已经进了大门,小冬还是头一次看,果然看着处处都新鲜。四海聚宝名字起得大气,里头果然也气派非凡,小冬知道他有这么一家铺子,可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他一个人赤脚空拳打出这么一片局面,算得上走年轻有为,很有为。
  秦烈领他们转了转一楼大堂:"上去吧,上头清净,人也少、我让人去旁边源隆坊买些点心来,听说新出了一样莲自糕,天天有人抢着买。
  小冬忙添一句:"还要绿豆饼。"
  "知道了。"
  秦烈吩咐一声,领着他们上楼。小冬'从窗子朝外看,一顶有布蓬的马车在门外头停了下来。
  这车看起来仿佛有些眼熟——啊,不就是刚才堵在路口的那一辆么?
第五十三章 相识
  车上下来个梳着双垂髻的小丫鬟,扶着一位姑娘下了车。那位姑娘的帷帽有着长长的垂纱,别说脸看不清了,就是整个人也硬是遮了一半,端地是名门淑女的作派。小冬捻捻自己帷帽上的短纱,一低头跟着赵吕后头上了楼。
  秦烈让人端茶上来,笑着说:"你们二位既不缺吃,也不少穿,自家用的东西比我这楼里卖的可都好多了,您二位说,让我怎么招待你们?"
  赵吕指着他笑:"你这个无赖,怕我们打秋风,先把话都说死了。我们今天还就是打秋风来的,你算算你在我们家里吃了多少白食?我们今天就要吃你喝你蹭你的,完事儿还得一人挑一样好东西走。"
  秦烈这边就撤着身说:"那我下去吩咐一声,让他们把凡值点钱的先收进库里去。"
  赵吕端着茶杯斜睨他:"你去啊,快点去,都收好收妥,回来我们直接去你库里翻。"
  小冬趴在一边笑,腰手将帷帽摘下来放在一旁。
  秦烈指给她看墙上的本格窗子:"从这儿能瞧见楼下,十分清楚。"
  小冬凑上去看了一眼,果然每格窗子对着的地方都不一样,有一格正对着门口。小冬琢磨着,这难道算是一间古代式的监控室?不用出这间屋,就可以把底下的清形大概都收进眼底了。
  嗯,多半是。
  不知道这是秦烈的独创,还是这时候的商人们都有这种需要?
  "这个,旁人家也有么?"
  "多半都有,不过多字只盯着一两处,比如账房收银钱的地方"
  我这个是特意请人画的图纸做出来的,比旁人的自然不同。"
  赵吕也趴过来往下看,四海聚宝一进大堂的地方是一些别致的工艺品,有木雕石刻织绵等物,贵重的要往里面的雅阁才能见着。刚才进来的那个戴帷帽的姑娘便站在一个架子前,有个伙计客气而不失分寸照应着。
  赵吕忽然轻声说:"刚才前头被围的那车,就是这位姑娘的。我听见她在车上吩咐仆从,照应那病人,很是通特达理的一个人,心地也好。"
  "是么?"
  小冬瞅了自己哥哥一年——赵吕可是很难这么赞赏一个人的,咳,请注意,尤其是称赞一位姑娘!
  难道真是军营待三年,母猪赛貂蝉?出去这么久实存太苦闷了,一回来就瞄上了姑娘?
  噗,小冬拿帕子接着嘴偷笑。赵吕虽然不知道她想善母猪和貂蝉之间的辩证关系,可也知道妹妹这是为什么笑的,脸上微微一红,可还是坚持自己刚才说的:"看她的车马,下人,也是才身份的小姐,还能这么体谅穷苦人的难处,确实难得。"
  小冬也点头:"是啊。"
  这么说赵吕不是瞅中人家外在美,是瞅见了人家的内美,这例也是,人家姑娘这么厚这么长的帷纱档着,他也瞅不见啥外在美。
  秦烈下楼去转了一圈儿再上来,说:"那姑娘姓殷,家住光禄坊。"
  小冬诧异:"你怎么知道?"
  "她订了东西了,让人送家去,当然得自报家门。"
  能住光禄坊……嗯,她家长辈起码得四品往上。
  虽然在京城四品官儿也不算什么,苛是能住光禄坊,本身就是一种地位象征,散官无职的可是万万住不进去。
  小冬扯扯赵吕的袖子:"坐在上头也怪没意思的,咱们下去转转?"
  赵吕点头说:"也好。"
  小冬在大堂里瞄了几眼,秦烈知道她在瞄什么,清清嗓子,手指朝旁边的雅阁指了指。小冬快步走过去,承吕在后头喊妹妹,小冬只当没听见。
  果然那位姑娘站在一间雅阁的镂空木门头后头,正在看一方砚台,那伙计正在说:"……这个倘芳送与长辈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位姑娘看起来也是看中了这个,伸手摩挲了下杖头没有说话,旁边小丫鬟说了句:"你这砚台卖的比别处可忒贵了些。"
  啊。原来是价格让她有些不承受不了?
  这个么……在四海聚宝里买块砰冶,和在路边的纸笔辅子里买一块自然不是一个价。就象现代,你在夜市小摊儿买一件短袖衫才二十块,可走到了金碧辉煌的购物中心里,后面总是要加一个零两个零的。
  不过小冬相信秦烈不是那种嫌黑心钱的人,这砚台看起来的确不赖。小冬笑着问:"这个能不能给我看看?"
  伙计有礼地朝她一躬身:"这方砚台这位姑娘先看了,您不妨再瞧瞧别的,您看上头这两块也都不错,不知您事给谁用的?"
  挺讲规矩啊。
  那戴帷帽的姑娘说:"这位妹妹既然也喜欢,就给她看一看。"
  伙计应了一声是,将砚台托了过来。
  小冬这是醉翁之意不在砚啊,打着看碑的幌子,其实是来看人的。
  站得近些能闻见这位姑娘身上淡漠的香气,并非一般的头油脂,而是淡而清远,象是从袖底透出来的……象是一种花香。
  小冬把帽纱撩起些,为着把人看得更清楚,结果她倒没看清楚人家,倒让人把她若清楚了。
  "赵姑娘?"
  "咦?"小冬十分讶异:"你认得我?"
  那位姑娘轻声笑,也将帽纱拨开,露出一张清秀瑞丽的脸庞:"咱们见过面,我姓殷,赵姑娘还记得长青书院的赛花会么?"
  "啊,你是殷姑娘!"小冬一下想了起来。
  当时她和赵芷去长青书院看人家的赏花会,还遇着下雨,这位殷姑娘和赵芷的表姐宋嫣关系不错,还让了椅子给她们坐。那次的赛花会,她的诗还得了第三呢。
  "想不到在这儿遇到你。"小冬真是意外之极,那天之后她还想起过这位殷姑娘来,只不过后来事情一多,就岔忘了。
  "走啊,我伯父做寿,我来是想选一件寿礼。"
  小冬问她:"可是者上这块研了?"
  殷姑娘笑意盈盈,她看起来比那时候又出落更清秀了,举止言谈斯文端庄:"看是看上了,只是价格高了些。"
  小冬问:"这块砚多少钱?"
  那伙计说:"八十两,若是姑娘真喜欢,小的可以做主,给您减五两,另外奉送您砚盒一个。"
  小冬记得那回赛花会,殷姑娘就很心仪头奖的奖品,那是一方青玉砚。这次要送寿礼,看中的又是砚台,大概她们家是书香门第,老老小小都是风雅文人。
  若是在小冬看,八十两不算贵。但是若殷姑娘的爹是翰林之类的官,清水衙门熬日子,八十两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要不,殷姐姐你再看看旁的?"小冬笑着说,"我陪你一同挑挑。"
  殷姑娘也并不对这方观特别执着,点头说,"也好""出了那间雅阁,般姑娘问她:"宋姑娘可还好?你可有她的消息?"
  小冬支晤了一声,她和宋嫣统共没见过两回,一回是在长青书院,一回就是在景郡王府——现在连赵芷的近况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宋嫣了。殷姑娘见她不说,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串也没又再问。
  砚台没买成,不过四诲聚宝里头的东西着实不少,伙计很是机灵,知道殷姑娘荷包不丰,又推荐了一款镇纸,这个镇纸做卧牛状,雕工精致,触手温润,要价不高,只有刚才那砚台的一半。殷姑娘果然便定了下来要这个。
  这个殷姑娘性情温柔,处事大方,小冬对她印象是很好的,赵吕刚才提起她,印象也很好。而且,殷姑娘还梳着姑娘发式,并未出阁呢。
  可是殷姑娘似乎比赵吕,要大一两岁吧?
  "赵姑娘是要买什么?若不嫌弃,我也帮你参谋参谋。"
  小冬一笑:"我和哥哥一起来的,就是随便逛逛""她朝店堂那边一指:"喏,那是我哥哥。"
  赵吕正朝这边张望呢,小冬对自家哥哥,那是相当引以为傲的,论长相论气质论才学,都绝对拿得出手。看看,这么长身玉立,一表人才,英气不凡,一看就是文武双全的世家公子,绝非纨绔。
  殷姑娘客气一句:"今兄对你可真是关爱有加。"
  "殷姐姐家住哪里?改天我去找你玩儿吧。"
  殷姑娘说:"我家住在光禄坊状元巷,巷口第一家便是,极好认的。"
  小冬复述了一遍记住,殷姑娘已经选好了东西,没再多停留便离开了。小冬笑吟吟地拉着赵吕的袖子:"想不到这位殷姑娘是我的旧识呢。"
  "你怎么认得她?"
  小冬认得的几位千金,赵吕都知道,并没有哪一位姓殷。
  "还是那一年我们去长青书院看赛花会时认识的。"小冬把那时的情形说了:"殷姑娘人是很好,也有才学。那次作诗得了第三呢。"
  她留意观察赵吕的神情,可是赵吕并没露出神往啊,意乱啊,情迷啊之类的眼神和表情来,只说:"那当真难得。"
  小冬未免有些泄气,还以为哥哥终于对一位姑娘动了心呢,可是看来还是一派正经,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秦烈招呼他们俩:"走走走,到后头去,我已经让人备了酒菜。"
  从中间一条小路穿过去,就从四海聚宝到了美味居了,一人一个小桌,小冬邓一桌上的六个小菜,无一不精,全是她平素爱吃的。
  小冬心里一动,抬头望了秦烈一眼。
  秦烈站在赵吕身后,朝她一笑。
第五十四章 心事
  菜的份量都不多,一人桌上有一个壶。赵吕他们桌上的都是烈酒。
  赵吕以前可不喝这种酒。
  "在叶安过冬,虽然军中禁酒,可是天太冷,没点烈酒暖肚,在外面巡一圈儿城人就冻僵了。"赵吕端起来闻了闻:"香。"
  小冬只觉得冲,也不知道香在哪里。
  男人和女子,天生就有不同。小冬对各种气味儿和味道都十分敏感,过年时陪安王喝了杯三花酒,辣得眼泪汪汪的,再吃好几口茶都没压下去。
  她端着自己杯里玫瑰红,和那两人碰了下杯。
  桌上的小菜都是她喜欢的,秦烈和赵吕两人谈谈说说,小冬就埋头吃菜。秦烈忽然问她:"上次在王府喝的那汤,味道很鲜,不知是怎么烧的?"
  小冬想了想:"哦,那一回。那汤其实用料用限,就是拿鸡汤煮的,汤撇去油,加草菇,笋丁,仙察,起锅时滴两滴麻油便是了。其实也没什么,多半是过年的菜你们吃得太油腻,喝那汤才觉得爽口。"
  赵吕说:"妹妹都学会做汤了?回来也得做给我尝尝。"
  小冬笑得眯起了眼"哥哥只要不烦,我天天做。"
  赵吕自然笑得心满意足,一眼瞥见秦烈也笑得象偷了嘴的猫似的,忍不住心里嘀咕:他有什么可乐的?他又没有妹子给他熬汤喝。
  "对了,还没谢你。若不是你送我的那对袖箭,上次只怕我也难全身而退。"
  泰烈举杯说"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两人喝了一杯。小冬只听见袖箭两个宇,追着问缘故。赵吕说的轻猫淡写的,只说是巡城时打退马匪。小冬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虽然知道赵吕平安无事,可是听起来还是觉得后怕。等赵吕说完,小冬也端起酒朝泰烈郑重说"多谢表哥,若不是你把护身的东西给了哥哥……"
  泰烈截住她的话:"都是自家人,何必说这些。"
  自家人这三个字平时也听得多了,这会儿小冬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秦烈说的这三个宇里头好象大有深意,脸上微微一热,借着喝酒遮过了去。
  赵吕一回来,连着几天闲不住,宗室子弟来请,还有以前交好的朋友也来请,都说是接风洗尘,小冬算着,以这个频率洗下去,别说尘了,就是皮都洗下好几层来。罗家兄弟也请了他一场,赵吕回来时酒意有六七分了,步子还稳,不过看眼神儿就知道是酒多了。小冬已经吩咐人做了醒酒汤,这时候热热的端上来,赵吕喝了一碗,皱着眉头说:"苦。"
  "不苦啊。"小净尝了一口,只有酸意而己"怎么会苦呢,是你舌根苦吧。"
  赵吕叹口气"开能是吧。唉,今天喝得多了些,罗渭还哭倒霉的六驸马罗渭……"
  想必是有苦无处诉,灌一肚子酒,憋成了泪吧?
  小冬对他也是满腔同情。可是同情也没有用,这时代虽说男子母以休妻,但是没说驸马能休公主啊。
  "他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说夜里有两回被六公主推醒,非逼问着梦里见着谁了,喊的到底是谁的名字……"
  小冬翻个白眼,娘咧,听说过有的悍妻管夫是从头管到脚,从里管到外,可是六公主连罗渭梦里见了谁都得问个清楚明白,比那些悍妻的功力又深一层,这日子罗渭可怎么过哟。可是六公主为什么平白怀疑罗渭心里另外有人呢?
  小冬往静想想,从前,姚锦凤还在时,罗渭一见着她就要脸红。
  不管他是自己来找锦凤,还是替三皇子传信,小冬都相信他对锦风必然是仰慕迷恋的。
  只是,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锦凤也早离开京城了。
  也许罗渭心里另嘻旁人?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就算现在没有,迟早也得让六公主给逼出一个来。
  过了中秋,重阳将近,天气一天天凉起来,小冬接了贴子,是四公主请客,邀人赏菊。小冬去应酬一番就先告辞回来,四公主生产之后越发珠圆玉润了,说话也和气周到,本来气氛还好,可惜六公主一到气氛就坏了,她春起来气色却不怎么好,胭脂的颜色用得浓了些,脸上的粉又白,者起来红白相映,不让人觉得可爱,只觉得有点虚假,仿佛戏台扮着的戏妆一般。她出嫁时间也不长,但是眉宇间已经全无少女的天真娇憨气韵,梳着高高的飞仙髻,穿着双层莲心领的洋红色宫装,下头是撒金花百柑裙,眉眼描得精致,俨然一副贵妇人样。
  旁人说笑她吟着一张脸,旁人赞花时她却尖酸挑剔,说酒不好菜不好花不好来的人也不好,四公主的笑都快桂不住了,其他人更是噤口不言,生恐哪句话又刺激着她。小冬找个空子早早告辞,出门来只一愣,罗渭正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和两个不知是门房还是马夫的人说话,他那身袍子倒也算齐整,可是颜色跟酱油似的,怎么看怎么不精神。
  小冬已经要上车,罗渭朝这边看了一眼,怔了下,忙丢下面前两人朝这边过来。
  小冬只好站定了等他过来。
  "郡主也来了?这便要回去么?"
  "嘿,这两日忙着预备过节的事情,不得空。你来了怎么不进去?"
  罗渭自嘲地笑:"我送公主来的——里头都是女眷,我进去做什么?"
  小冬也不知和他说什么才好,只好客气两句:"有空来王府,哥哥也时常提起你呢。"
  她上了车先走,红芙替她揉着肩膀,低声说:"上次见罗公子,还挺精神的一个人。现在一看,怎么好象老了十几二十岁一样。"
  是啊,没有一点儿精神。
  原来罗渭总是昂头挺胸的,说话嗓门也大。现在看起来锐气尽失,活象被拔了牙剪了爪子的老虎。
  "那会儿他有前途,日子有奔头。"
  就算六公主不是这么个性格,做了驸马就不能任实职,罗渭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红芙见她情绪低落,忙把括岔开:"对了,沈家二姑奶奶可不就住前头不远么?郡主要不要去认个门?"
  小冬打起精神来:"是么?就这一带?"
  "可不就是。"红芙问了外头护卫,转头说:"到前头街。向左拐,一盖茶的功夫便到。"
  "行,那咱们就去瞧瞧。"
  沈芳住的那条巷子窄了些,幸好车还能进去,护卫问清了人家,过去叩门,有人应门,沈芳意外地从里面迎出来。
  "哎呀,真是贵客。你怎么来了?"
  "路过这附近,来认个门。"
  "家里什么都没收拾,乱得很。"沈芳先是有些忙乱,后来又笑了:"你可别笑话,快进来说话。"
  院子的确不大,说是两进,前头不过是一间穿堂带两间耳房,看来是住着下人。再向里走,进了正屋。沈芳指着东厢说"我们住这间,西边给宝儿住。"
  "咦?宝儿呢?"
  "她有些着凉,吃了药睡着了。"
  "要紧么?"
  "没大得,想是夜里踢了被子。
  沈芳领小冬过去,那小姑娘果然睡的正熟,脸儿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小冬放下一个小荷包在她枕边,轻手轻脚的又退出来。
  屋里收拾得简洁大方,一应木器都是半旧的。
  "这些有的是原先房东留下的,有的是亲戚家里匀过来的。"沈芳笑着说:"住租来的房子,也不想精心收拾,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地方,收拾了也没有意思。"
  这倒是,少了份归属感。
  但沈芳是个能干的人,即使她说没怎么收拾,看起来也很齐整。
  嘻个丫鬟端茶进来,小冬接茶时一扫眼,发现她的腰身臃肿,即使衣襟长而肥,也遮挡不住了。
  沈芳自嘲地说"地方太小,这个要生下来,还不知道怎么住小冬没按这个话,沈芳的心里必定不象嘴上这样看得开。可是这时候的女人要做"贤妻",这种刺心的事是绝对避不开的。
  沈芳问:"你今天穿戴这么齐整,是做什么去的?"
  "四公主请客赏菊花,我觉得怪没意思的,就先回来了。"
  "四公主啊……"
  沈芳还曾做过她的伴读呢,那可不能算是很愉快的经历。不过沈芳说起来倒是很看得开:"那段时日见了不少人,也经了不少事,说起来倒比旁人多了一段阅历,四公主是个要面子的人,待人也不算苛刻。"
  可也算不上宽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喝完一杯茶小冬就告辞了。红芙看小冬出来之后似乎心情仍旧不好,隐约能猜着一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姑娘大了总要嫁人,可是嫁了人,有几个还能象做姑娘时一样过得无忧快活?
  小冬撩开一点帘子朝外面看,轻声问:"你上次回家,家里可还好?"
  红芙怔了一下才想起是问她、忙说:"家里都好,哥哥已经娶了嫂子生了孩子,侄子都快有桌子高了。姐姐也出了嫁,家里光景比先前好多了。郡主赏我的银子我留给了家里……"
  小冬听着她说着,可是却没听进心里头去,只觉得有些恍惚,心里却又什么也没有想。
  街上热闹,车走的不快。快过街口时,忽然有人从后头赶上来,倒过马鞭磕了下车壁:"小冬妹妹。"
  小冬抬头就看见秦烈的脸庞,他从马背上俯过身来,两人脸庞相距不过尺许,泰烈微微笑着,剑眉星目,一张脸说不出的英气。
第五十五章 菊花
  他们经常都是这样,越是熟悉的人,越是熟悉的脸庞,越是容易对他们的相貌视若无睹。眉毛什么样, 眼睛什么样,嘴唇什么样,下巴什么样。
乍提起来只觉得,啊,很熟啊。可是要细说说,却觉得十分茫然,描述不出来。
  然后某一天忽然间一抬头的时候,看见这个人,终于有个瞬间不是先想起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不是做为一个符号一样,令人熟视无睹。
  小冬觉得自己好象是第一次看清楚秦烈长什么样子。
  秦烈笑着问她: "你这是从哪儿来?"
  小冬有些恍惚, 泰烈又问了一次,她才回过神来,"啊……四公主下了贴子,请我们吃蟹赏菊花,我提早回来。"
  "四公主府上的菊花有什么好看的? 落霞池畔的菊花开的才好呢, 我陪你一块儿去那儿瞧瞧?"
  小冬犹豫了下,不知道为什么犹豫。
  换作平时她应该一口就答应下来。
  "人—定很多……"
  "去吧, 再下一场霜, 菊花也该谢了,现在不去,今年就看不着 了。"
  他的声音温和,目光诚挚,小冬终于点了点头,"好。"
  秦烈笑了,秋高气爽的天气里,艳阳照得他的脸象会发光一样。
  人果然很多,但花还是开得很好,菊花开在秋日里, 这本是一个清冷的季节,
可是这些各式各色的菊花却硬是在清霜里开出一地繁华来。那种灿烂的金黄,华姜的深紫,层层叠叠的叶子铺成一片墨绿的底色,大片大片绚烂的花在这上头绽放。
  人越来越多,车过不去了。
  小冬下了车, 秦烈走在她身旁,护着她朝前去。
  路两旁有搭起的花台, 上头是各家的名品菊花。
  "你瞧,这绿色的牡丹菊,果然很象牡丹。"
  小冬探头看了一眼: "菊花就是菊花嘛, 为什么偏要学灶丹的样 子? "
  秦烈笑着说: "好看就成。不用计较太多。 咦, 前面那是墨菊。走走,去看看。 "
  赏菊的人虽多, 可是有秦烈在旁边开道保护, 小冬顺顺当当的就站到了花前头。
  这墨菊颜色沉紫如墨, 小冬记起安王有件袍子就是这个颜色,然后马上又想起"人淡如菊"这个词儿来,忍不住想笑。
  秦烈问: "嗯?你笑什么?"
  小冬的心情终于好起来, 可是自己在偷偷**老爹的姿色,这可不能和秦烈分享。
  "没什么。 我们去那边儿看看。 "
  还有人家的菊花品种并不算名贵, 却胜在独具匠心,
有一家端出来的就是悬崖菊,花从假山石上蜿蜒悬垂,仿佛一道花的瀑布,风吹来花叶轻轻颤抖着,这瀑布仿佛是流淌的,
有生命的,垂彩流香,欢悦地流淌向远处。
  "喜欢么?"
  "嗯。 "
  "那我给你揪一朵?"他一边说一边往上撸袖子。
  小冬连忙拉住他, 人家可不是白把移花放这儿的, 旁边可有人看着呢。 真被逮住了,那可太丢人了。
  秦烈在那个看花的刀子一样的目光中把袖子又放下来,讪讪地笑着: "那……回来给你买两盆。"
  小冬笑着摇头: "不要了, 家里也有许多。"
  "咦?那可不—样。 "
  "哪儿不一样?"不都是菊花。
  秦烈一本正经地说: "你难道设听过, 家花没有野花香嘛。 "
  这玩笑本来没什么, 秦烈经常同她说笑话,但是今天小冬偏偏对这句话很敏感。 泰烈说了这话, 小冬没有笑也没有说话,静静站了片刻, 又朝前走。
  秦烈有点忐忑,忙跟了上去。
  刚才那话不安。
  但是……,小冬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啊。
  走出一段,小冬才轻声说:"对不住, 我今天心情不是太好,不是冲着你。 "
  秦烈虚心赔罪: "我也莽撞了,总把你当小孩子,其实……"
  其实她早不是小孩子了。
  只是以前她年纪还小,许多烦恼还不会找上她。
  "是不是,今天出了什么事? "
  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也没有。 没人得罪她,也没发生什么事。一切都很平常, 只是她的视角变的不同了。
  "今天赏花会只见着四公主, 没见到驸马,也没人提起他, 反正京城无人不知四公主的驸马有多么老实, 身边的通房侍妾早遣得一干二净,
身边一个丫鬟也近不得。 六公主也去了,我还看到罗渭, 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好象抽去了脊骨。 回来的时候,路过沈芳姐姐家, 去认了个门,
沈芳姐姐可算得贤惠周全。可是……她的丫鬟还有了身孕。我只是在想, 四公主她们靠着公主的身份辖制丈夫,沈芳姐姐没有公主身份,
所以必须得贤惠——可是夫妻之间, 难道非得在中间夹上几个人不可吗?为什么不能两个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小冬只要一想将来自己嫁的男人,还会和旁的女人那个那个、这个这个,OOXX兼XXOO,
顿时感觉浑身发毛。这年头可没有安全套那种东西,就是有——心理上的这种厌恶,她这辈子估计都克服不了,想起来就觉得胃里难受想吐。
  也许是她太理想主义, 穿越女不能整变整今时代, 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今时代。 她觉得自己已经渐渐融入了这里,变成了这里一分子。
可是别的事都行, 唯独这件事不行。
  在现代,女人们说, 牙刷与男人不能与人共用。
  小冬也十分无奈, 可能现代的一切她都能抛却 ,唯独这句话怎么也忘不掉。
  秦烈吁了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过,小冬居然也会为这种事困惑烦恼了。
  她果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秦烈也用一种全新眼光打量身边的人。
  小冬戴着一顶串珠垂纱帷帽, 身形窈窕,苯止娴雅, 声音柔和中透着清脆。
  再过一年半载她也就到了及笈之年——
  秦烈犹记得初见她时的情形,一张小脸还没有巴掌大,雪白粉嫩, 眼睛水注注的黑白分明,又乖巧又聪明,活象一个大娃娃。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的吧。 可也有的人不是如处,我爹娘就是一心一意的。 "
  啊,对。
  小冬一时倒忘了, 秦烈的爹娘就是例外。
  他娘不用说了,他爹却是难得一见的痴情专情,杠着来自长辈、亲族,还有各种林林总总的压力,硬是将秦烈的娘娶进了门,而且恩爱和美,
虽然后来他撒手一走留下苦命的娘俩在人世艰难挣扎, 可不能因此否定了他的真心真意。
  但是象秦烈的爹这样的男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啊。 这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挑?拿着显微镜都挑不出来。
  连自家老爹还有三个妾呢——呃, 等等,得减去失踪的那个, 那么还有两个。 自家哥哥……呃,现在妻还没有,会不会有妾……这个说不准。
  八成,也是会有的吧?
  秦烈呢?
  小冬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从来未曾这么细致打量过他。
  好象,似乎,也许,她想象不出秦烈一手抱一个,享齐人之福是什么样啊。
  "我将来,也会这样。 "秦烈用 "今天晚上吃面条"一样平淡的口气说: "成了亲,就象我爹和我娘那样,彼此一心一意。"
  小冬也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 "真的?"
  秦烈看着她, 隔着帷纱, 小冬也能感觉到他目光中似乎有能烫伤人的灼热:"真的。"
  真的……就真的吧, 为什么要盯着她说?好像在和她下保证发誓言一样。
  小冬脸发热, 而且 越来越热。还好隔着一层纱,秦烈应该看不出来她脸红没红。
  明明已经是秋天,风也很凉爽,小冬却觉得脸热得要烧起来了,憋出一脑门汗, 胸腔里一颗心怦枰直跳。
她只顾往前走,眼睛在各色各样的菊花上面流连, 只觉得一片色彩斑斓, 远处青山隐隐, 这时节有的树叶泛黄, 枫叶也被霜染红, 天是蓝的,
云是白的,落霞地碧波荡漾,水波温柔的拍着岸边的石头,一波下去一波又漫上来。
  她一直到回府之后,脸都还红扑扑扑,胡氏问: "脸怎么这样红? 晒着了? "
  "不是,今儿天气热。"
  胡氏有些疑惑, 天气热?
  "妈妈帮我去厨房看一看,我想喝碗甜汤。"
  胡氏忙说: "好,好,我这便去。"
  关上槅门, 小冬松了口气, 看了一眼那扇常有人进出的窗子,忍不住微笑。
  她斜身在榻边坐下,顺手拿起竹枕,在脸上轻轻挨蹭,竹枕席凉。胡氏已经说要将之换去。 案头也摆着一盆菊花,花已经开了数朵,细细的瓣,
嫩嫩的芯, 花朵彼此挤挤挨挨的, 十分亲密热闹,给屋里多添了几分生气与颜色。
  红荆端茶进来,小冬连忙坐正。
  "郡主,今天赏花会热闹么?"
  小冬答了句: "很热闹。 "
  说话时她想起的却不是四公主家的花会,而是那一派山光湖色的落霞地畔风光。
  "你们在家今天都做什么了?"
  红荆想了想: "也没做什么,和平常一样——啊,对了,冬天中午时沈公子来过一趟,好象有什么事,我和他说您出去了。"
  "哦?他说什么有什么事了?"
  红荆摇摇头: "那倒没有。 "
第五十六章 画中人
  小冬想不出沈静有什么事找她,一年大二年小的,沈静……
言行越发规矩,处处都避着嫌。他若有大事,肯定是找安王。要是小事,那就是找赵吕。实在没事,也不会跑来找她。
  沈静后来也没有说是什么事,过了一天小冬又遇着他的时候问起来,沈静只是笑了笑,把话岔开了。
  或许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重阳节宫中传宴,小冬早早进了宫,圣慈太后正由宫人服侍着梳妆更衣,礼服由宫人们捧着,一重重一件件说不出的锦绣华美。
  "给求后娘娘请安,愿太后娘娘福寿康宁。"
  圣慈太后朝她抬手:"快起来。"
  小冬笑嘻嘻地凑近前去,采姑笑着让开位置,小冬替圣慈太后抚平领襟,结好系带。
  "你父亲和你哥哥呢?"
  "他们在前头呢。"小冬扶着圣慈太后的手,"皇后娘娘她们也该过来了。"
  "嗯,时辰差不多了。"圣慈太后吩咐采姑,"去取些糕饼来。你先垫一口,今天事多。"
  采姑端了一碟重阳糕来,上头还撒着些木樨花,热腾腾才刚出锅。有一股甜蜜蜜的香气。
  小冬也不客气,捏了一块吃。圣慈太后说:"小心烫着,慢些吃。"
  采姑倒了茶来给她,小冬就着茶吃了两块糕,果然皇后带领后宫嫔妃们也来了。今天各人都是按品装扮。皇后一身鸦青服色,戴着珠冠,比平时更显凝重呆板。她身后跟着的是明贵妃,她小病不断,小冬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明贵妃穿着贵妃的服色,头上也戴着珠冠,只比皇后的减一等。她有些消瘦,身上的冠服缝制之时她应该比现在丰腴些,现在穿起来有些空荡荡的,有些撑不起来。
  小冬很自觉的朝后站,离五公主不远。她脸上红痕犹在,似乎又浅了些,看上去淡淡的粉,仿佛残雪未融,桃花新落,并不显得难看。这时女子常贴花钿,做梅花妆,桃花妆,五公主这样看起来倒别有一番秀丽o
  虽然染上了恶疾,可是却保住了性命,容貌也算是保住了。五公主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小冬把玩着彩绣香囊,里面装着红艳艳的茱萸。
  五公主倒先寻她说话:"前几日四姐姐府上的赏花会。听说十分热闹?"
  小净点头说:"倒是去了不少人,赏了菊花,还做了些诗。"
  倘若五公主去了,想必别人是压不住她的风头的。从前的五公主堪称才貌双全,满京城里没人比得上。说长相,除了姚锦凤小冬真没见过谁能越过她。论才华,公主,宗室女,还有小冬认识的一众闺阁千金里头也没有象她一般出色的。
  "六妹妹也去了?"
  "啊,去了。"
  "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她过得还好吧?"
  五公主和六公主不合这是人人皆知的,六公主以前处处都被这个姐姐压一头,加上双方的母亲也争宠较劲,算是积怨已久,五公主一病,若说有谁高兴,那肯定是六公主。
  五公主的话听起来并不是刺探或是讥讽,倒象是真心实意的在关心六公主一样。
  "六姐姐看着挺好的……"
  只不过六公主的快乐,是建立在旁人的痛苦和忍耐之上的。罗渭被挫磨的和从前相比都判若两人了,罗家也不复往日的平静和睦。
  小冬腹诽,其实皇帝你是看罗家不顺眼,有意整治他们家的蚆?你家女儿没管教好,象扔烫手山芋一样扔给了臣子家,人家不能打不能骂,得让着,供着。怪不得都说女儿要往高嫁,媳妇要往低了娶。门第太高气焰太盛的媳妇进了门,实在是祸非福。
  "听说你哥哥已经回了京,省得你天天牵肠挂肚了。"
  小冬点头说:"是啊。虽然父亲说出外麻砺是好好事,可叶安实在远了,捎封信路上都要走那么长时间。我觉得那儿天气该冷的时候,已经早早让人送了鞋袜衣裳去,到那里还是晚了,都已经下过两场雪了呢。"
  五公主愿意和她扯家常,小净也不介意陪她聊天。说起来五公主比六公主是好相处多了,她比六公主聪慧机敏,又能体察旁人的心情。别管是真心假意,起码相处时让人舒服。六公主倒是真性情,可是有时候冲得让人受不了。
  开了宴,皇帝皇后向圣慈太后上酒祝祷,皇帝还亲手给太后棒盏执著奉食,一副二十四孝好儿子的表现。若是寻常人家,过重阳节时,儿孙自然也会如此孝敬侍奉家中长辈,但是皇帝这做的是政治秀,要的只是形式和意义。
  酒是烫过的,一股菊花香气、显得十分甘例。
  "小冬妹妹……"
  小冬看着五公主,心中微微警惕,脸上不动声色。
  她上次和小冬说的那话,小冬到现在还记得。
  "沈三公子……他还好吧?"
  小冬怔了下,沈静?
  五公主怎么会问起他?
  "表哥挺好的。"
  五公主也饮了几杯酒,脸上的红痕似乎颜声更深了些,她望着案上的重阳糕微微出神。
  这两人……应该没什么交往才是。
  五公主问过这句之后再没说什么,小冬心里疑惑猜测,脸上也没露出什么来。
  "对了,前天得了准信儿,五公主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是么?"
  采姑把盒子打开:"太后娘娘看郡主喜欢吃长春宫小厨房做的这糕,又让装了些给您带回去慢慢吃。"
  "嗯,替我多谢太后娘娘。对了,五姐姐她嫁的是……"
  "还是林乡候家。虽然因病耽搁了,好在现在公主病也算是好了,婚事也不宜再拖。林乡候家的次子听说也是个爱风雅的。脾气也好,相貌也好,将来和五公主必能夫妻和美顺顺当当的。"
  小净嘴上应着,有些心不在焉。
  五公主刚才和她说了半天话,绕了半天圈子,其实……小冬感觉只有那一句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五公主对沈静……
  小冬捧着一盒子重阳糕和满腹心事回了安王府,到了晚上赵吕特意过来:"妹妹今天一定累坏了吧?"
  小净看他的衣裳打扮,问了句:"哥哥从哪儿来的?"
  "陪沈静往城东去走了走,他唱得多了些,栽想问妹妹,上次做的那醒酒汤挺有效验的,喝了觉得人舒服不少……"
  "啊,我这就吩咐做了送去。"小冬犹豫了下,"他怎么喝多了?"
  "今天的酒烈,一时没留意,他自己喝了一壶呢。"
  沈静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为什么突然喝起酒来了?
  还有今天,五公主问的那话……
  醒酒汤做好了之后,小冬亲自端过去。赵吕将人安罢在客院。沈静果然是醉了,脸红红的,睡的人事不醒。小冬看着人把醒酒汤给他灌下去,一边有人收拾沾了酒污的衣裳出去。小冬转过头看见样东西,抬手叫住人:"你等一等o"
  夹在衣裳中间的,是一条锦带。
  锦带已经不新了,也许是常常摩挲的原因,上头绣的花已经不光鲜了o
  这条锦带小冬见过。
  这是当年沈静刚到京城,在赛诗中出了风头。那时四公主和五公主正好遇上了,五公主拿出一条亲手绣的锦带当了彩头。那天晚上他们因为这个还在一块儿庆贺,小冬见过这条锦带,正是当时那一条。
  小冬握着锦带出了一会儿神,收拾衣裳的那人没得吩咐也不敢走,轻声问:"郡主若没旁的吩咐……"
  "哦,你去吧。"
  小冬转身进了屋,赵吕擦擦头上的汗:"这就算再斯文的人,喝醉了也死沉死沉的。幸好他不是那种酒疯子,喝醉了便睡,倒还不算太麻烦。咦,你拿着什么?"
  小冬将锦带放在沈静枕旁:"没什么。对了,哥哥你知道表哥的亲事如何了么?"
  "哦,听说日子已经定下来了,他要告假回去娶亲呢。"
  "是么?" 这件事情小冬对谁也没有说,沈静和五公主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和当年三皇子、姚锦凤不同,沈静没可能和五公主密约私会,暗通款曲。五公主居于深宫,沈静连见她一面都困难之极。一条锦带,一句问候,也说明不了什么o
  五公主马上要嫁人了,沈静也将要迎娶妻子。
  他们的人生就象两条平行线。沈静是河东沈家这一代被寄予重望的子弟,家族培养他可不是为了让他自毁前程当个闲散附马。
  沈静第二天酒醒,还来向小冬道谢。
  "谢我什么?那汤又不是我亲手做的。"
  沈静只是一笑,者起来温文依旧。
  小净想起他在假山石洞里偷读侠义小说,又想起那条锦带……
  世家子弟是不是总要这样委曲求全?压抑喜好和个性,喜欢的事不能做,喜欢的人也不能去接近。
  小冬这一刻忽然理解了沈静。
  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这个人如此不真实。
  因为他所表现出来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他。
  他的长辈,他的家族,他的师长,他身边的人对他的期望要求太多,他是为了这些人而话的。
  小冬看到的,是众人眼中的"沈静"。
  他聪敏谦逊,温文俊秀。他沉稳端方,才德兼备……
  他很完美,就象画上画的人,展露给人的永远是一个正面。
第五十七章 莲子
  有的人 活得恣意,有的人却活得压抑——即使喝醉了酒,也把嘴闭得紧紧的,一句心声都不透露。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的早。小冬早早抱起手炉,赖在赵吕书房里,赵吕翻着书小冬就做针线活,兴致来了就替他磨墨,墨条在砚上缓缓的打转,浓漆漆的墨汁一点一点漾开。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照在桌上,雪白纸被扑染上一层淡金色。赵吕蘸足了墨,运笔写字,墨香浓得化不开,一个个墨字反射着阳光,在纸上亮闪闪的,仿佛在跳动一般。
  赵吕领了一份兵部的差事,和安王一样早出晚归,只有每五日轮一次休沐才待在家中。
  人家都有事业,唯独小冬还是饱食终日的米虫一只。
  她的生活也棵有规律,旱上送走父兄,然后去小帐房里忙活小半天,看看自家开支,还有亲戚故旧家中的人情礼节往来,不用说外人,就是赵氏宗室里头,人一多,人情往来就多,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三节两寿……好在这些事情还用不着她操心,一来有管事操办,二来都有旧例。福海受货痊愈后越发有干劲儿了,上上下下操持打点的面面俱到。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趁着安王和赵吕都在家的功夫,小冬就系起小围裙下厨忙活,做两道点心或是煮一锅汤,安王口味请淡,赵吕口味却重,食客主要只有这么两位,已经众口难调了。
  "父亲。"
  小冬用木盘托着一只盖碗进来:我煮了莲子汤,父亲尝尝。"
  安王含笑放下书:"好好,我家女儿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小冬大圃:"什么贤惠不贤惠的,父亲要这样说,下次我就不做了。"
  她揭开碗盖,持调羹交到安王手中。
  安王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唔,甜而不腻,比上一次做的好。"
  小冬笑嘻嘻的伸出手来:"既然客官说好吃,那就请打赏一二。"
  安王伸手在她掌心打了一下:"给你。"
  小冬缩回手去哀哀听痛:"父亲太小气了,不给钱也不用打人啊。"
  安王喝了两口,放下调羹问了一声:"秦烈这两天没来?"
  "没有啊。"小冬说。
  "也没去找你?"
  小冬心里咯噔二声。
  安王这话问的…好象大有深意啊。
  没来王府和没来找她……安王为什么要分开问?
  好在安王没再追问,将莲子汤吃了大半,小冬收拾了盖碗,不敢再和安王玩笑罗嗦,匆匆忙忙回去。
  难道安王知道秦烈经常"翻窗爬墙"的事迹?
  呃,会吗?
  如果说王府里有什么事能瞒过安王,小冬是不信的。安王是那种脸上不动声色,手下却能给人致命一刀的狠角色,从上次京城动乱他后来收拾局面的手段就者得出来。
  那安王是知道?
  可是……安王要是知道,为什么会放任秦烈这样做?没有哪家老爹会愿意毛头小子爬自家姑娘的窗户吧?
  虽然,虽然他们是兄妹似的相处,一直从小到大关系都好……小冬心神不宁,想往赵吕那儿去的时候,在回廊上迎面遇上秦烈"小冬妹妹。"秦烈一见她就露出灿烂的笑容:"这是从哪儿来?"
  小冬正琢磨这事儿,看见他没来由的觉得心里一松:"煮了点汤,给哥哥送去。"
  泰烈将碗盖揭开条缝闻了一闻:"好香,看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今天也有口福了。"
  "你是来寻哥哥的?"
  "不是,我来找王爷。"秦烈晃晃手上的盒子:"得了一本棋谱,想请王爷赏鉴赏鉴。"
  呢,赏鉴是好听的说法,如果安王赏得高兴,那这个肯定就留下来了。
  秦烈这礼送的十分投其所好。
  "你可把汤给我留着,我可是空着肚子来的。"
  "嗯。"
  正好小冬也想和他说一说刚才那事。
  给赵吕也送了汤,小矛回来等了大半今时辰,秦烈才从安王那儿出来。小冬命人找了一只大汤碗,满满威了一碗莲子汤给他。
  "父亲嘻欢那棋谱?"
  "嗯,王爷说上头录的一个棋局不错。"
  泰烈的吃相绝对和斯文扯不上干系,急急慌慌的,一大碗汤没几下就喝得精干。
  "吃这么快,你品出味儿了么?"
  "甜丝丝的,挺好。"秦烈笑着拍拍肚子:"没办法,在外头习惯了,堵时候赶得紧,就在马背上啃干粮,慢不下来。"
  "父亲…都和你说什么了?"
  秦烈笑着说:"棋局我不太通,就说了几句闲话。"
  "没提别的?"
  "别的什么?"
  那是她想多了?
  小冬压低声音说:"父亲刚才问我……你最近有没有来找我。"
  "哦?"秦烈神情显得从容镇定:"那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啊。"小谗很想照他脑门上来一下:"我在想,父亲是不是知道……想,知道你来找我事情"我想,这世上还没多少事能瞒得过王爷的,"泰烈坦然说,"更何况自家后院的事,就在眼皮子底下,就算一次两次发现不了,日子一长王爷肯定会知道……你也记得吧,上次变乱,张子千来的时候,我可被他撞上了。"
  啊,对。
  那天也被胡氏撞见了,此后小冬被盯得很紧,很挨了胡氏一顿好训。
  可是她把张子千那头给忘了。
  就算胡氏没和安王说这事,张子千应该也会提起吧?
  天……她还觉得一直瞒得很好呢。
  结果这所谓的秘密在大人们眼中根本早就不是秘密了。
  "那,那可怎么办?"
  秦烈者她一副受惊啪小老鼠似的样儿,只觉得又好笑,又可爱:"有什么怎么办的?王爷训你了?"
  "那倒没有。"
  "王爷也没和我说以后不许我来啊。"
  小冬瞅瞅他,听言下之意,没说不许,那就是获许了?
  小冬的脸一下子热起来。
  "安王府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我又没长梅花那样苗条。其实,就算我有它那么小巧,来来去去的也总奈落在旁人眼中。"
  这倒是。
  如果说小冬以钱对安王府的护卫很有信心,或是说对秦烈的身手很有信心,可是天长日久,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小冬妹妹。"
  "唔?"
  秦烈和她之间隔了一张炕桌,他那么坦然而温和地看着她,小冬目光左闪,右闪,就是和他直接对上。
  "小冬妹妹。"
  小冬轻轻想了一声。
  "等下月你生辰,我就来向王爷提亲。"
  小冬怔了二下,抬起头来。
  她刚才听见的…好象是……秦烈微笑着,认真地又重复了一次:"我来向王爷提亲,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这一次是确定了,没听错。
  而且秦烈也不是在开玩笑。
  小冬呼吸顿住了,她看着秦烈,有震惊,有迷惑,有……许多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一下子全涌上心头。
  "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小冬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很多事,我心里有,可是说不好。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一辈子不变。"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小冬手里的帕子被她绞得紧紧的。
  她刚才隐隐有些预感,秦烈会说很要紧的话。可是……他先说的不应该是提亲啊。
  按一般的程序,他们先认识,再进一步了解,然后才相互有好感,开始恋爱……最后才是谈婚论嫁。
  当然,这是现代的程序。
  这今时代,只有戏文上的男女才有婚前恋爱的机会,而现实中的绝大多数人,成亲前都对自已未来的丈夫或妻子完全没印象,有的可能会在某些场合见一两面,有的可能因为是亲戚故交而有相互熟悉的机会,可是恋爱——恋爱是一件遥远而奢侈的事情。也许成亲之后,他们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培养出爱猜,也许是亲情。
  小冬心乱如麻,秦烈也没有说转,两人隔着一张小帛坐着。
  屋里的其他人都去哪儿了?胡氏呢?红芙她们呢?
  以前秦烈来,屋里总不会只有他们两个,胡氏可不放心得很。
  可是今天怎么好象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上一次,我护送锦风回遂州的时候,就已经和王爷提过此事。
  我对王爷说,我没有显赫家世,也没有盖世的武功文才,可是我有比旁人强的地方,我会用心对你好,保护你照顾你一辈子。"
  那时候他就……小冬费力的吞了一口唾沫,消化着一次比一次有冲击力的信息。
  安王怎么说呢?没把他当成一个狂言妄语的疯子一棒敲晕扔出门?
  "王爷对我说,我还没成年,你的年纪更小,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也许我会改变心意,也许你对我没有那份感觉……"秦烈顿了一下,说:"我说,我并不是想要王爷现在给我一个应许,我只想要一个机会。将来我会证明,我不光有这颗心,我还有认真,有努力。我能让你过好日子,快快活活的,会让王爷和世子放心安心……离开京城的这些年,我时时想起你,不知道你长高了多少,变样了没有,在做什么事,认识了什么人…"
  越来越有真实感了。
  小冬静静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的心情奇异的平静下来,不忐忑,不猜疑,不惶恐……那些复杂的意外的情绪沉淀下去之后,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心中说不出的平静详和。还有些别的东西,缓缓的,一层层的铺展开。
  就象春天里头合苞吐蕊的花朵一样,渐渐的,温柔的绽开。
第五十八章 比较
  "小冬妹妹……"秦烈说道:"其实,你那个,我,你……"
  你了半天,没见下文。
  小冬抬起头来,秦烈一张脸涨得通红,那句话怎么都憋不出来。
  小冬这会儿脸还热,可比刚才好多了。
  咳,其实……
  秦烈大概想说什么,她大约猜得出来。
  这时候的人和上辈子的那些人真的不一样。那时候的男人总把情情爱爱的挂在嘴边,可就是不提结婚的事。
  而秦烈把亲事说的这么利索,跟安排什么公务似的一是一二是二,目的明确计划周全,可是一提到这个,马上变成一只呆鸟。
  "那……我对你一直,那……你……"
  他那个神情真是让人不忍卒睹啊,红的都快滴血了,比鸡冠子还红。
  "那,我,先走了……你仔细想想,等你生辰的时候……"
  后头的话他说的有快又含糊,跟后面有贼在追他似的 拔腿就走。
  而且他走的不是正门。
  小冬都没来得及喊住他,他已经从打开的窗子跳了出去。
  咳,可是他今天是从门进来的呀。
  小冬吧唧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儿上,哭笑不得。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郡主?"
  小冬转过头来,红芙掀起帘子,疑惑地看了看屋里:"秦少爷他……走了么?"
  小冬点点头:"走了。"
  只不过不是从门走的。
  红芙刚想问什么,嘴唇一动,把话又咽了回去,改口说:"厨房来问晚上做什么菜?"
  小冬拿过单子来划了一个菜,又添了一道汤:"好了,就这么着吧,胡妈妈呢?"
  "往后头寻东西去了。"
  她需要冷静。
  她得好好儿消化刚才秦烈说的那些话。
  可是一想起刚才秦烈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一下子变成紫涨茄子挤不出一句整话来,小冬就嘴角直抽抽。
  这人的能力分布也太不均衡了。说句好听的温存的话,有这么难么?
  晚上小冬陪安王一道用饭,等饭撤下去上了茶,赵吕说起笑话来,他们兵部姓张的有好几位,平日分别按职司称呼,可巧中午有一家家人来送饭,只说姓张,没说是哪一位。差役提着食盒犯了愁,只好将几位张大人都请了来,认一认这食盒是谁家的。偏偏食盒上又没有印记,认不出来。差役灵机一动又想了个办法,说打开盒子盖大家来闻闻饭味儿,各家家里做的饭食什么味儿这肯定能闻得出来了。
  小冬虽然有些心不在焉,还是给逗笑了:"哥哥编的吧?"
  "不是编的,就是真事儿。"赵吕笑着说:"这办法还真灵,各家的饭菜各人自己肯定最熟悉,有一位张大人就说了,哎呀这是我就家送来的。旁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家媳妇蒸的馒头从来都是酸的呢。"
  连安王也忍不住笑了。
  小冬挨挨蹭蹭,等赵吕出了,才蹭到安王面前:"父亲……"
  虽然安王平时慈和可亲,但是这个女儿家的事情,和娘好说,和爹就不是那么容易开口了。
  "秦烈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咳……
  小冬抬眼看看安王,又低下头去揉帕子。
  ——王府里有什么事能瞒过安王的吗?
  "父亲……也知道?"
  "自然知道。"
  "那……父亲的意思是?"
  安王微笑着指指身旁:"坐过来说话。"
  小冬应了一声,靠着安王在榻边坐下来。
  安王问她:"那你的意思呢?"
  小冬十分郁闷——
  安王这话问的也太没技巧了,哪能这么直白,大喇喇的就问她这话呢?
  小冬又把问题丢回去:"秦烈说,他几年前离京时就和父亲请求过……父亲都没和我说起过啊……"
  安王眯起眼:"他请求是他的事,你那时候才多大年纪?再说,若是他没那个本事兑现承诺,我可什么都没答应过他。"
  太奸猾了。
  小冬在心里朝安王竖起大拇指。
  秦烈固然不笨,可是和安王这种都快成了精的老狐狸相比,那实在太稚嫩了。刚才听秦烈的讲述,安王是给予了他肯定和机会的。所以这傻小子一门心思朝这上头努力拼搏,可是到了安王这里,安王是半句承诺也没有啊。
  眼见小冬脸又红起来,八成要恼了,安王连忙打住,拿出一贯的慈父状来:"他下午和你说什么了,讲给为父听听。"
  还用得着她说?您老不都猜的一清二楚了么?
  小冬肚子嘀咕,把秦烈说她生辰时来提亲的话告诉安王。
  "嗯,他这性子,还是沉不住气啊……"安王点点头,口气好似十分遗憾:"我本以为他能再等一年的……"
  "父亲……"小冬很是疑惑不解:"我以为父亲看好的人……不是秦烈这样的。"
  以前小冬觉得,安王若是挑女婿,那沈静差不多是头号人选才对。他世家出身,才貌出众,品格脾气都好,当时他来陪赵吕读书时,安王府里还曾经有过一阵风言风语,说这位表少爷八成就是将来的东床呢。
  而秦烈呢,从出身上,恐怕就会被打个叉。再说学问,又是个叉。他现在还跑起了商队开起了铺子,买卖做的这么红火,简直应该被大叉特叉。士农工商,商在最后一位,买卖人总是被人看轻的。安王纵然再不拘一格,若真是找一个买卖人当女婿,这也实在太……太有创意了。小冬是不在乎,可是这世上的事不是你自己愿意就行的,你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必须遵循这里的法令规则,大多数人地价值观道德观,必然影响你的一举一动。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是错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认为它是对的也没有用。
  不管从哪点儿看,秦烈都不会被安王列入考量范围。嗯,这还要提一提他的外貌——秦烈的长相应该属于非主流一派的,他不够白皙,不够单薄斯文,更不会附庸风雅,应该说,他和现在上流社会的美貌标准差距实在太大了,活脱儿一个反面典型。
  安王说:"你把架子上那个盒子取过来。"
  小冬捧过来那只盒子,安王打开盒盖,问她:"你看这是什么?"
  呃……这里面有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一层粗糙龟裂的硬壳,灰褐的,还凹凸不平。
  小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安王用裁纸的小刀在那壳上划了一下,从中掰开。
  一股清香溢出,小冬忍不住吃惊:"这……菩提果?"
  她从来没见过带壳的菩提果什么样。想不到那么香甜珍贵的果子,外面的壳竟然这么不起眼。
  "以前你见得,那都是去了壳的。又红又香,谁都知道是好东西。可是好些时候,人们只为着外面的壳子不好看,反而错过了宝贵的东西,就像这果子。"
  小冬很想翻白眼:"父亲,我明白您的意思,是让我不要以貌取人。"
  可是对小冬来说秦烈的外貌一点儿也不差啊。
  毕竟在她的前世,秦烈这样有男子气概的很吃香呢。涂脂抹粉修眉毛的那叫伪娘——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沈静。"安王没绕弯子,开门见山:"他是不错,但不适合你。"
  小冬捧着剥下来的菩提果壳子,认认真真听安王说下去。
  "河东沈家门风严谨,沈氏子弟,沈家女儿,娇养都没的说。可是做这家的媳妇太不容易,更何况沈静被寄以厚望,身上责任太重,倘若你嫁了他,这份重担就得和他一起挑。"安王摸摸小冬的头发:"我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丫头去吃那样的苦。"
  小冬心里酸酸的,低声唤了句:"父亲。"
  "这是其一,其二,沈静自己也不适合你。"安王问:"你说说看,沈静这人如何?"
  "沈表哥很好啊……"小冬摇摇头:"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对,可是他活得太累,时刻谨慎,面面俱到,他不但这样要求他自己,也同样会这样要求他未来的妻子。遇到任何事他会先权衡利害——他永远不会把妻子放在第一位。"
  安王说的真是一针见血。
  的确,沈静就是这样的。
  小冬忍不住想,那安王知道不知道,沈静可能在心里爱慕着五公主?而五公主对沈静,似乎也十分在意。
  可能这事儿并不像小冬想得这样,毕竟一条锦带说明不了什么。
  "所以,秦烈比沈静优越。他没有父族,也没有外家,只有一个亲人,便是他母亲。那个人我知道,是十分豁达刚烈的性子,不会与儿媳妇整天歪缠打官司。秦烈性子坚毅,白手起家创下这么份儿家业,可是又不失赤子之心,待人至诚。他的骨子里和他娘一样,燹夷人从来没有姬妾婢奴这一说,从来都是一夫一妻。一朝承诺,一生不负——我就是先看中了他这一点,我的女儿,将来怎能与人共侍一夫委曲求全?"
  安王语气一顿,转头看着小冬说:"但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的心意,你若是和他合不来,那他有再多好处也是枉然。"
  小冬直觉安王并没有把全部理由说出来。
  一定还有什么,也许是更重要的原因,不然可靠的人又有的是,凭安王府的权势,让对方不纳妾婢也能办到——
  "可是,父亲……你觉得,如果这件婚事成了,宗正司会答应吗?其他人会怎么看您和哥哥?还有太后娘娘,皇上……"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安王抚摸着她的头发:"只要你过得好,别的都好办。"
第五十九章 贺礼
  也不是不愿意
  但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套句俗话说,小冬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她想过将来自己会嫁什么人,还将年纪相当门第不差的人选拿来比对过,但是每一个,似乎都缺点什么。
  就像沈静,他很好很完美,可是他更像一件艺术品——小冬没法想象和他同躺到一张床上是什么样?
  大概她潜意识里,还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人吧。
  就算说话行事,每天做的事都和古人一样,可是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也许正因为这样,传说里头人转世之前都要喝孟婆汤。让一个古代的人去现代,和让一个现代的人回到古代来,最好是能把前一段人生全忘记了,才不会对新生活充满怀疑,抵触和格格不入。
  小冬觉得自己已经极其幸运,她的这一段人生衣食无忧。有父亲,兄长呵护,虽然有宫廷争斗政治风云,可她毕竟还好好的活着。
  小冬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人端着灯进来。
  今晚是红荆在外头上夜,可是灯影一闪,撩开帐子的却是胡氏。
  "胡妈妈?"
  胡氏端着茶盘,在床边坐了下来。
  "还没睡着?"
  "妈妈也没睡着啊?"
  "嗯。"胡氏将茶倒进杯里,一股暖暖的甜香气弥漫开来,"喝点儿热茶,能睡得好些。"
  小冬点点头,捧起茶杯来。
  屋里很安静,小冬喝了一口茶,品出了枣子的甜香,还有一股麦香。
  胡氏轻声说:"还记得你回到京城来之后,头一次进宫吗?"
  "记得"
  印象很深。
  "其实,圣德太后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只是她的娘家得力。"
  怎么突然提起圣德太后?
  小冬有些疑惑地看着胡氏。
  "虽然在宫里过了几十年,可是她一点儿都没学聪明。不然的话,她的孩子也不会轻易让人暗算饿了,她自己也不会落得那个下场。"
  小冬怔怔的听着。
  "我当年是在宫中服侍的,后来主子开恩,放我出了宫。还给我指了一门好亲事,可惜我福薄,怀着孩子的时候,丈夫就死了,孩子七个月的时候早产,只活了四天,后来我到了王府来,这些年我把你看成自己得亲生女儿一样,当初王妃去时,请王爷答应一件事。"
  小冬低声说:"是我的事?"
  "对,王妃恳请王爷,将来不要将你嫁给官宦世家,能寻个知冷知热的人,一心一意待你好就可以了。"
  "王妃并不是因为生产而坏了身子,是圣德太后早就命人给她下过药,如果她不生产倒还能保得住性命,可是如果怀孕生子,只怕大人孩子性命都难保住。"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王妃在宫中生活,与皇上关系更好——"胡氏轻声说:"圣德太后给宫中女子下这药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可惜她只想着自己能给旁人下药,却没想着旁人也能对她原样还回来。"
  难道圣德太后发疯不是受了刺激?
  也是,要发疯的话早疯了,幽闭了几年之后突然发疯
  小冬觉得手隐隐发抖,她讲茶杯轻轻放下。
  "太医当时已经多次恳劝,请王妃最好不要怀孕生子,那时候圣德太后还将明贵妃的妹子指给王爷,皇后也将心腹宫人塞进了王府里头"胡氏叹了口气:"王妃本来一直服用汤药,可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了身孕,王妃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小冬咽了一口口水:"所以,母亲她才"
  "是啊,当时所有人都不赞同。"胡氏说,"王爷对王妃真是情深爱重,那段时日辞了所有的事情,就陪着王妃住在山庄里。郡主出生那天下着雪,我就等在外头,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妇人,最后王妃挑中了我,接生妈妈把郡主交给我,外头包着一件粉黄的襁褓,脸儿小小的,现在想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
  胡氏摸摸小冬的头发:"一转眼,郡主已经长这么大了,该找婆家了。真舍不得,想必王爷和世子也是这样的心情。"
  小冬靠在胡氏肩膀上:"那我就不嫁,一辈子赖在家中好了。"
  胡氏笑了:"哪有姑娘大了不出门的?都有这一天,王爷肯定给郡主寻一门好亲事。"
  小冬没出声。
  安王挑中的就是秦烈吗?
  应该说是,秦烈自己凑上来争取的机会吧?
  "早些睡吧。"胡氏摸摸她的头"明儿天可能更冷了。"
  大概那茶真的安神,小冬躺下去没多久就模模糊糊有了睡意。
  虽然算是活了两辈子,但是要嫁人还是头一次。
  上一世她还没嫁过人——
  上一世的小冬是什么样的呢?
  不算很漂亮,但是很可爱,站在人群之中,从来都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但是性格很好,和朋友红脸,吵架的次数扳着手就能数出来,一路顺顺当当的上学
  也有过恋爱。
  也许那不能算是恋爱。
  恋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有个人在下课后等着她,习惯了上学路上有个人陪着一起走过斑马线,习惯了在小吃店里有个人替她挤到前面去排队,在下晚自习之后,两个人偷偷的在教室外面的走廊牵手。
  可是最后那个人先转身离开了。
  小冬翻了个身,抱着被子。
  那段发生在学生时代的青涩的感情,可能还没有来得及酝酿成爱情就匆匆结束了。
  而这一次,则是也没有来得及恋爱,却一下子就跳到了成亲这一段上。
  安王说重要的是她的意愿。
  如果她也喜欢秦烈,那一切障碍都不是障碍。
  可是,她喜欢秦烈吗?
  小冬迷迷糊糊地想,喜欢吗?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意愿并不重要,姚锦凤是爱三皇子的,可是她嫁不了他。而其他的人,在嫁人前更多的是连夫婿的面都没见过。
  小冬本来以为自己得将来也是如此——
  沿着所有人都要遵循的那条路走下去。
  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第二天小冬的恍惚连吴师傅都看出来了,她绣花时倒是一针一针十分用心,可惜全绣错了方向。
  吴师傅毫不客气,让她全拆了重绣,小冬乖乖低头听训,然后从头绣起。
  只是,虽然这一次四认真地在做活计,她抬头的空暇里,却会不由自主的看一眼窗户。
  她的疑问太多太多了。
  不过,在她生辰之前,秦烈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想到他走时涨红的脸,小冬手顿了一下。
  "郡主?"
  "啊?"小冬回过神来,问道:"您看这儿,要绣一圈的话,会不会反而显得不平整?"
  "嗯,这里不要圈线,从底下滑过去。"吴师傅耐心示范了一次:"来,郡主再试试。"
  小冬依样来了一次:"是这样吗?"
  "对,正是这样。"
  她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梅花在桌角边追着自己得尾巴绕圈儿,因为天气冷了它也懒得去屋外,总在屋里打转。红芙就笑,总往炉子边儿凑,小心烧秃了毛变成花斑猫,那可丑了。
  小冬弯下腰去,把梅花抱了起来。
  入手有些沉甸甸的,这懒猫光吃不动,马上就快变成只肥猫了。
  小冬把脸埋在梅花软软地皮毛里,梅花的尾巴摇啊摇的在她脸颊边划过,有点微微的痒。
  "郡主,沈公子来了。"
  小冬抬起头来:"他一个人来的?哥哥没来?"
  "没有。"
  小冬把梅花放下,理了理裙角,"请他进来吧。"
  沈静已经请过了假要回河东去了,他的亲事就在下个月,小冬他们不能过去贺喜,所以贺礼是早早准备了送过去的。
  沈静这一两天就要动身了,这时候过来不知道是为什么事。
  沈静也没有兜圈子,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来:"有件事,想请小冬妹妹帮忙。"
  小冬的目光落在那卷轴上,轻声问:"什么事情?"
  "下个月,五公主出嫁,那时候我不在京城,请你替我将这个,交给她。"
  小冬怔了一下:"给五公主?"
  "是。"
  沈静两手托着那卷轴,小冬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还有什么话吗?"
  沈静摇了摇头。他神情平静从容:"没有了。"
  "表哥明天就起程了吗?"
  "是啊。"
  小冬送他到门前,看着沈静走远。
  那个卷轴明明是轻飘飘的,可是拿在手里却觉得沉重。
  卷轴里写的什么呢?
  也许是什么告别的话?
  也可能只是普通的贺词?毕竟沈静是有名的才子,许多人指名道姓,总说不要他旁的,只要一阕词,一篇字就行了。沈三公子的才名可不是吹嘘出来的。
  小冬吩咐红荆找个盒子出来好盛卷轴,红荆拿来了两个,"郡主看哪个合适?"
  一个盒子是琉璃拼莲花的,另一个
  "这个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从柜子里头。"
  这个还是赵芷送她的妆盒,当时拿了一套过来,小冬看出她也心爱这套盒子,所以只留了其中一只,其他的又还给她了。
  小冬轻轻摸了下那盒子:"把这个收起来吧。"
第六十章 醉打金枝
  后日便是五公主出嫁。一早就下起小雪来,天阴沉沉的,旁人还纷纷说是雪盖红装,好兆头。
  五公主沐浴过之后,便开始梳妆,这是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四位女官领着一群宫人服侍她穿戴打扮。五公主的头发又长又密,漆黑如墨,挽起来梳一个高高的朝凤髻,根本用不着填塞假发。小冬进屋时她脸上已经涂上了脂粉,那粉特别的白,涂的又薄又匀,将她脸上那些红痕都盖了过去,一张脸看起来玉白无瑕,美的惊人。
  小冬感到莫名的心悸,五公主已经从镜中看见了她,朝她微微一笑。一旁女官忙说:"公主可别笑,粉会碎的。"
  这……粉会碎?这到底是化妆,还是刷墙啊?
  小冬走近前去,笑盈盈地向五公主道喜。四公主和六公主也联袂而来,四公主穿着一身粉紫,颜色很是娇嫩,只是这颜色衬得她脸庞如圆盘般,人是越发富态了。与她相反,六公主却是显得腮削颔尖,唇脂点的是朱赤色,眉毛画得精致细长,穿着一件大红色宫装。
  今天是五公主出阁的日子,六公主穿这么一身儿来,分明是别苗头来的。可惜她心思白费,她的红衣红裙着实艳丽,可是与五公主身上的吉服一比,就立刻黯淡失色了。
  小冬将赵吕交托的那个盒子,还有自己另行预备的礼物,一起放在外头桌案上。四公主和六公主也各有添箱之礼,四公主送的是百年好合绣屏一座,看得出是江南精品,与京中时下流行的图样绣法都不一样。六公主送的却是一面镶珠錾金葵花铜镜。
  四公主脸色微变,五公主却好象没什么感觉一样,笑着说:"多谢四姐姐和六妹妹。"
  五公主并没拆看小冬礼物,小冬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释然,总之是松了一口气。
  五公主与驸马一起拜别长辈,上轿出门。外头雪下得更紧,天色戴发显得昏暗。小冬只远远看到驸马一眼。
  不管什么样的男子,穿着一乌大红做新郎时看起来总是有点傻气。
  这位据说脾气不错又爱书画的新驸马个乎不算高,人瘦瘦的,站在盛妆华服的五公身边,看起来倒比五公主要小了一圈儿。当然,五公主的吉服厚重,头上又梳着高髻,加上五公主本来就高挑,小冬清清楚楚听见六公主在后头发笑,还和人低低议轮,小冬只听见"矮瘦"还有"一就体弱多病"这话。她微微皱着眉头朝旁边挪了位置。
  当然了,要论身量体格,那这位新驸马比起他的连襟罗渭来,可真是相形见拙。
  小冬在人丛中看见罗渭了,他和四公主的驸马站在一处,也算物以类聚。四公主的驸马也是勋贵之后,看起来和四公主颇有夫妻相一一也是一张圆脸,肚子圆鼓鼓的好似妇人怀胎五月一般,袍子外面的围带看起来好象都快让他那肚子给撑破了。两人脸上前没有什么喜气,八成看着又一位大好青年迈入了暮气沉沉的驸马行列,有种兔死狐悲的怜悯。
  大夏朝开国以来,好象只有一位公主是嫁了平头百姓。对那位从平民一跃成为驸马都尉的幸运儿来说,这辈子算是端上了金饭碗,从此衣食不愁,安享富贵。
  对于世子子弟,勋贵之后来说,如果本身没有什么事业理想雄心报负,那娶了公主倒也无所谓,反正一样混吃等死。
  罗渭的不幸就在于他很有理想,很有报负,他不想当今富贵闲人。
  驸马的生活对他来说等同于坐牢一一而且这是个无期徒刑,得一直坐到死。
  这边送走了五公主,那边人也差不多散了。不管是民间还是宫里,嫁娶都一样,娶进来就热闹非几分,嫁出去……虽然是喜事,但也是憾事,宴席是没有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四公主去了皇后那儿,六公主去我宋婕妤。
  今天宋婕妤没露面,多半是身子重了不太方便。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宫里又传了消息,安王早早就出门去了。小冬睡意朦胧,就听着外头有人说什么公主,又是什么驸马出了事,心里咯噔一声,睡意顿时全消,坐起来问:"谁在外头?"
  胡氏掀帘子进来:"郡主醒了?还不到时辰呢,再睡一会儿吧。"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胡氏一搭手,叹口气:"说起来……也真是的。"
  小冬替沈静递那个卷轴时也有些不安,不过她想的是,既然两人都各自成亲了,一阙贺词没什么关系。就算有点儿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的话,那也得不着大事。沈静是个很自制的人,所以小冬才替他递了。
  "出了什么事?"
  "唉,驸马把六公主给打啦。"
  啊?
  "六公主不是五公主出事?
  "是啊,昨天罗家那位和四公主家的一起去喝酒去了,大概是喝得多了些,回去以后和公主不知为什么又吵起来了,唉,罗家小二那脾气多暴啊,以前也是常和人挥拳动刀的主,忍了这么长时间,又喝了酒……"
  打女人是不对的。小冬一直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但是,小冬听完胡氏说的话,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醉打金枝的现实版啊!
  罗渭也实在是不容易。
  "那……打了以后,怎么办呢?"
  胡氏说:"能怎么办啊?六公主马上一路哭着冲出了罗家,那会儿宫门已经关了,她去了四公主府上,然后今早天一亮就进宫去了一一"
  小冬披上袄坐起来,接过红芙端过来的茶。
  "那罗渭呢?"
  "被罗将军捆了去请罪了呗。"
  得,连后续都和戏里的醉打金技一样。
  小冬起床梳洗,有些心不在焉的,两只耳坠戴了一边一样儿不是一副,红芙小声提醒了,才又换了过来。
  "妈妈,你说罗渭会怎么样?"
  胡氏一笑:"反正不能要他的命啊,要不然六公主可不就守寡了?
  多半罚也是要罚一下的,郡主可别担心,我估摸着一会儿王爷就回来了,那不就都知道了嘛。"
  安王中午回来就被小冬缠上了:"父亲,皇上如何处置罗渭了?"
  安王笑着摸了模她的头:"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儿,都已经回家了。"
  "是么?"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两人都有错,一个酒喝多了,一个说话口不择言。皇上一向最不喜欢六公主任性妄言这一点儿,所以反而安尉了罗将军,训勉了罗渭和六公主几句,就让他们回去了。"
  小冬把事情想严重了。合着这事儿还真就该这么处置。戏里头醉打金枝之后,皇帝好象也是轻轻放下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
  不管皇帝是真不介意还是要装大度,反正罗渭算是逃过一劫了。
  小冬松了口气:"唉,真不省心。罗渭的脾气也急,六公主又刁蛮了一点……"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才吵起来的呀?"
  安王只笑,没有说。
  不过他不说,不代表赵吕也不跟小冬说。
  "昨天五公主出嫁,六公主本来就有些窝火,被宋婕妤劝了几句没消气不说,还憋着气。晚土偏偏罗渭又喝了酒回去晚了,六公主就和他吵,说他在外面有人啊,说他窝囊废啊……后来连罗骁还有罗家其他人都给捎上了……罗渭要走她还拉扯着,结果那么一挥一拉的就……"
  小冬完全明了,她就说罗渭不是打女人的那种人,这种推推搡搡的事最说不好,喝了酒,他手劲儿又大,六公主那小身扳儿哪扛得住啊。
  "窝索废是怎么说的?"
  赵吕摇头苦笑:"罗府是罗骁媳妇当家管事儿的,六公主心气儿不平已经好久了。罗将军那儿她闹腾不了,罗骁媳妇她弹压不住,最后也只能找找罗渭了。"
  唉,窝囊废这三个宇可真是……六公主深语打人要打脸骂人要揭短的要诀,什么话什么事儿越能得罪人她就戴要那么干。就说昨天地送五公主那镜子吧一一对,人家成亲嫁妆里是有镜子的,可那不该她送。再说,还单单只送了一面,对曾经生病,现在容貌还留着痂痕的新娘子来说,收到这种礼实在不够恶心的。五公主还能面不改色笑着道谢,可见这道行比六公主高了不是一筹。
  小冬想想从前,六公主小时候还不这样,怎么越大好象越活回去了似的。
  难道是那个……咳,阴阳失调?
  不不,她出嫁前就一两年已经有这种苗头了,和五公主正面冲突,还有,设计沈静那事儿,都瞻前不顾后的,特别不对头。
  别是有什么躁郁症之类的吧?这种事很难说,宫里那种地方不光能磨练出人精,还能折腾出疯子来,掖庭里就专门有这么个地方,人人讳莫如深,据说专用来关住宫里疯了病了发了狂的人。
  胡氏问她想什么呢,小冬顺口就说了。本来只是她自己胡思乱想而已,结果胡氏脸色一肃,低声说:"郡主这话可不要乱说。"
  "嘿?"
  胡氏郑重叮嘱她:"这话对旁人可不要说起。"
  只是顺口说一句六公主是不是得病,胡氏至于紧张成这样么?
第六十一章 来信
  关于六公主是不是有什么情绪上精神上的毛病这事儿,小冬当然不会对旁人说起。
  转眼三日回门,五公主偕驸马回宫去请安,先拜见了皇帝皇后,又去见过了太后,小冬本以为刚爆过家丑的六公主不会来,没想到人家依然来了,而且打扮得还是光鲜亮丽,那发髻梳的叫一个高啊,首饰戴的叫一个多哦——咳,小冬都怕她动作大了点就折了小细脖子。两相比较,五公主却穿的十分简素,头发挽着个翻荷髻,既温婉,又动人,首饰也不过两三件。两人一比较,六公主活象一棵会走路的圣诞树,而五公主却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就连面上淡淡的红痕看来都十分顺眼。
  果然美女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魅力,而六公主……小冬对她不予置评。
  六公主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小时候还能在她身上勉强找到可爱之处,现在怎么者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没人提起三天前的事情来,好象那事儿从来没发生过。可是等六公主先离席去探望宋婕妤,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许多人都对这段"醉打金枝"好奇不巳,保不齐以后大夏朝也会流传出醉打金枝的戏目和话本小说来。普通人心中对皇宫是有无限好奇和向往的,这一次的事儿,肯定会让民间津津乐道,公主如何刁蛮,驸马如何忍无可忍,皇帝又如何的宽容大度……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打趣起五公主来,生了孩子的女人说话百无禁忌,小冬在她们一开。的时候就知机的避出去了,免得她们打趣完了五公主,说不定还会顺便捎上自己。
  "小冬妹妹。"
  "五姐姐?"
  小净正要去长春宫,五公主向她招了招手。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多谢你送我的贺礼,我把那轴画挂在书房里了。"
  小冬送的礼明明是自己做的绣品,画……是沈静送的。
  是沈静自己画的吗?画是什么?
  小冬十分好奇,当时她是挺想看看那卷轴里到底是什么内容的,硬忍住了没看。
  五公主笑容温和,但是小冬却敏锐的觉察到,她目光中并无太多新嫁娘的喜悦,落在庭院中的目光有些怅然和空洞。
  "嗯……姐姐喜欢就好。"
  "有空到我家中来做客,你也知道吧?就是翊善坊的候府。"
  "知道的,我跟哥哥去过一次。"小冬轻声问:"驸马待你好不好?"
  "嗯,他还好,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也很爱读书。"
  小冬和五公主不算熟,但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和她好象亲近得多。
  大概是,她们心照不宣的共同保守了一个秘密。
  虽然这个秘密不算什么,沈静和五公主连发乎情止乎礼的境界都没达到,顶多算是彼此有好感。五公主曾经在多年前赠了沈静一条锦带,沈静又在五公主大婚时回赠了一轴书画而已,就这么淡淡如水的情谊……青涩,含蓄,悄无声息。
  沈静和五公主,一个是名动京城的才子,一个曾经是皇宫中最美丽的少女,他们两个人都太守礼,太懂得克制。
  也许这样才是最适合的方式。既然知道彼此不合适,那就不会开始。
  他们和另一对小冬知道情侣,是多么不同。
  三皇子和姚锦凤。
  一今天真懵懂,一个少年莽撞,只知道跟着感觉走,最后……小冬叹口气。
  她自己乱糟糟的心绪还换理清楚呢。
  眼者她生辰的日子就要到了,小冬从来没有象现在一样,简直是恐慌的在数着日子,等待生日的到来。
  都是秦烈害的。
  而且这种烦乱还没人可以倾诉,没人能给她建议,如果赵芷还在就好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五公主轻声问她:"小冬妹妹?怎么……有什么烦心的事儿?"
  小冬差点都快忘了五公主还在她身边儿呢。
  "也没什么。"
  五公主淡淡一笑:"外头怪冷的,你这是要去太后那里?"
  "是啊。"
  五公主忽然朝前倾身,在小冬耳畔轻声说:"小心皇后,上次刺客的事就算不是她所为,她也肯定出了一把力。"
  不等小冬反应过来,五公主已经转身走了。
  小冬怔怔的站在原地。
  刺客……皇后……直觉的,小冬相信五公主所说的话。
  上次刺客的事情一直没有结论,虽然后来发生了景郡王和二皇子的叛乱,然后就有人顺水推舟将上元夜的刺客也推到他们头上。
  可是这是很荒唐的。如果是他们中其中一个干的一一景郡王想除掉的应该是安王或是安王世子才对,至于二皇子……那更荒唐了。
  如果不是皇后,也不是他们,又会是谁想要她的命?安王还有什么仇家?还是她的存在阻碍了什么人?
  小冬想不通。
  宫人来来往往,小冬觉得一阵阵的寒意,她拢紧了斗篷,紧紧接着手炉。
  结果从宫中回来小冬就病倒了。
  她的身体这些年一向很好,注意养生和适当运动,除了小小风寒,这些年差不多不算生过什么大病。可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先是高烧烷了一夜,吃了药之后好了没有一天,又跟着低烧不断,反反复复。
  本来安王府已经喜气洋洋的预备给她过个热闹的生日,这一来也没法操办。正主都卧床不起了,还如何操办?
  赵吕催逼了几回,太医也者过几个了,都只说是外感风寒,阳气亏虚,可是治来治去,虽然病没再加重,也总不见好。赵吕气得直骂庸医。
  太医们这碗饭也不好吃,总是但求无过的。后来安王又请了一位并非太医院供奉的魏郎中来者诊,那人不过三十刚出头,虽然安王的吩咐不能不听,可是赵吕难免疑惑一一都说郎中越老进好,这嘴上没毛总怕办事不牢。不过这魏郎中倒是没那么多废话,只说:"郡主平素身体应该挺好的,吃食上也精细,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放心养着吧。"开了方子后又说:"吃两剂看看。"
  赵吕问:"倘若两剂不好呢?"
  他口气不善,魏郎中也不恼,只说:"先吃着罢。"
  结果,不知是之前那些汤药灌下去终于累积出了效果,还是这两副药真是特别有效,小冬发了汗之后,觉得身上轻快多了,第二天胃口也好多了,吃了一碗半饭。赵吕喜出望外,直说"人不可貌相",又让人备礼,要好好谢谢那位郎中。
  小冬病是渐渐好了,心情却不怎么好。
  秦烈一直没露面一一难道生日不过了,他也就不登门了?
  这人……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要是小冬不嫁他,那以后是不是就断了干系再不往来了?
  结果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小冬念叨他,小冬扫过后面窗子一眼,那窗子忽然就被人轻轻推开了。秦烈轻巧的跳了进来,又转身合上了窗小冬看一眼外头,隔着屏风还能听见红芙她们在外面做针线说话。
  "你好些了么?"秦烈住并凑凑,手在小冬额头上试试,松了口气:"不烧了就好,魏郎中还真是个又本事的。"
  小冬一怔:"那个魏郎中是你请来的?"
  "嗯,他不是京城人,我和他有旧交,正巧都些天遇见他了,当时没在意,前几天满城里搜罗一通才把他找出来。这人虽然没名气,但是手底下是有真本事的,太医院那些太医经年的闷坐在屋里,看来看去,病人也就这么几个,眼界忒窄,光死啃医书和方子有什么用?这位魏兄走南闯北,手下不知经过多少疑难杂症,太医和他可没法儿比。"他看者小冬手底下的纸,微微皱起眉头,不赞同地说:"你这才刚有起色,写字看书太劳神了,等好了再写再看也不迟。"
  "在床上躺了这么些天,憋闷得慌。哥哥他们又不让我出屋子,也不让我动针线,我再不写两个宇,骨头都生锈了。"
  泰烈摇头:"那也不行。你要实在闷得慌,就陪梅花玩一会儿。
  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出去逛。"
  梅花儿正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被暖气熏得正打盹呢,忽然听到有人提起它的名字,耳朵竖起来动了动,转头朝这边瞅。
  这猫好吃好喝的,被养的油光水滑体态丰腴,已经胖得快不成样子了。看到这边也不是生人,尾巴甩了甩,又趴下了。秦烈小声骂了句:"真是只懒猫。"
  "胡妈妈说今天风大,你怎么还过来了?"
  "我看来者看你好没有。"
  秦烈在怀思摸了摸,拿出一封信来:"给你。"
  小冬没按,脸朝一边侧了些:"什么呀?"
  有什么话不能说还得写信?
  秦烈一愣,马上知道她是误会了。他的脸也塔点微热,瞅着小冬半边侧脸微微有些泛起粉桃色来,耳朵白嫩精致象贝壳似的,也渐渐染上一点点绯色,心里一热,拿着信的手就悬在那儿。
  小冬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说话,转头看了一眼,正好和秦烈有些痴怔的目光对着正着。
  "你看什么?"
  秦烈定定神,低声说:"这是你那个旧交写的信。"
  旧交?
  她的旧交……赵芷写的?
  小冬把信接了过来拆开看,果然是赵芷的笔迹。
第六十二章
  信写的并不长,赵芷说自己一切都好,已经有了四个月身孕,说章满庭待她很好,让小冬不要牵挂。同时,在信末她还托小冬代为打听一声,不知小满是不是还活着,若是活着,又在什么地方。
  小冬注意到信是赵芷的亲笔,用的纸和墨质地也还可以。当然不能和以前比。以前赵芷就算不蹭着小冬的洒金笺狠用,自己用的也是上好的玉版和飞檀。现在用的纸就是质地普通的宣纸和墨,小冬鼻子敏感,墨的味道闻起来有细微不同她都能分辨出来。
  "这是……她让人捎的信?"
  "我打发的人花了好几天功夫,终于靠着一个绣娘进了章家,带了这封信出来的。"秦烈问:"她都写了什么?"
  "她想知道她侄儿的下落。"小冬把信递给了秦烈,缓缓坐下来。
  景郡王府早已经被封,成年男子差不多都入罪了,景郡王妃自尽,府里的其他人被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但小冬并没得到过那个乳名叫小满,还没来及取大名的孩子的消息。
  小满是赵芷二哥的孩子,生得珠圆玉润,很是活泼可爱,景郡王府事发时他才一岁多点。可是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那应该是景郡王妃提前把孩子送走了。"秦烈说:"就和把赵芷嫁出去一样,嫁出去总比留在府中好些。那孩子应该也是提前送走的……倘若能成事,那自然可以再接回。若是事败了,家里也算是留了一脉香火。"
  是啊。
  但以景郡王妃的手段,谁知道她把孩子送哪儿去了?赵芷都不知道,小冬就更不知道了。
  "要回封信给她吗?"
  "好。"
  秦烈替小冬打下手,把她写过宇的纸抽出来放在一边,又从搁架上取了一迭信笺纸。
  小冬看着信笺,沉吟一会儿,放下了笔。
  "怎么?"
  "我不知道写什么。"
  秦烈点个头:"那就想到了再写。还要不要捎点东西给她?"
  "听起来能捎信都不容易了,东西……还是算了吧。"
  "一回生两回熟嘛,要捎还是有办法的。"
  "等我想好吧。"小冬想起他来了半天也没喝口水,倒了杯茶亲手端给他:"喝杯茶。"
  秦烈伸手按茶杯的时候,两人的手碰了一下。
  要搁以往,小冬是没什么感觉的,这回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秦烈的手特别热似的,一下就缩了回来。
  泰烈捧荐茶杯发了一会呆,一仰头把一杯茶倒进喉咙里,咕咯一声全咽了。
  小冬回头看了一眼,好家伙,鲸吞牛饮就是形容这样儿的吧?
  "你病才刚有起色,还是别劳神了,就是不困,也靠着歇歇。"
  小冬点头应了一声,就在窗边的捐上靠着,泰烈拿毯子给她盖在身上。
  "这回又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再说我本来就有来北往的跑,这不过是顺带。
  跟他的确是不用客气。
  说完这两句话,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对方——屋里一时间变得极静。
  小冬先轻轻咳嗽一声,挪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秦烈低声说:"你这些天肯定没好生吃饭,又瘦了。"
  小冬小声死驳:"喝了药以后总觉得肚子饱饱的,再吃什么也吃不下。"
  "那也得吃,人不吃饭怎么能行,怪不得病好得这样慢。"
  吃饭这个话题很安全,两人总算没有那么尴尬。梅花不知道怎么想的,转转脖子,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迈着小碎步靠近,先在秦烈脚边绕了个圈儿,又态力一跃跳上了卧褐,在小冬腿上我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洋洋的又卧下来不动了。
  小冬忽然想超前些年,有一回她生病时,素烈也带了礼物来看她。
  那礼物是一只活的小鸡,就这么待在她的被子上头。
  记忆是一样多么奇妙的东西,欢乐时情景仿佛被装进了酒瓮里,密密封藏,慢慢的发酵,变得更加甜美幸福,打开盖子之后,那种浓郁的欢悦从里面飘散出来。
  "那年的那只小鸡,后来怎么样了?"
  秦烈愣了一下,然后笑子:"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了。"
  "晤,回去之后我把它放在屋里养着,还给它小米吃,后来它长大了一点,不能再养在屋里头,就把它交给长随带出去,和别的鸡一起住鸡窝去了。"
  小冬低头忍笑。
  梅花的尾巴左右摇动,一下又一下。
  "那天你说的事……我想过了。"
  秦烈没出声,可是小冬能感觉到一瞬间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我有点事没想明白……"小冬抬起头来,看着泰烈嘴唇抿着,定定的看着她。
  究竟秦烈想娶她,是因为喜欢她,还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以前她还小的时候,秦烈将她就象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一样。
  现在她慢慢长大了,秦烈对她还是一样的好。
  可是,在秦烈心中,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只是把她当妹妹吗?只是觉得她是适合生活在一起的人?
  还是……她断断续续的,还是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了。
  "小冬妹妹……"
  "嗯。"
  "你问的话,我也想过。"
  屋里静的很,梅花耳朵抖了抖,看看小冬,又转头看看秦烈,一双圆圆的眼瞳仿佛能看透人们的心事一样,格外显得透澈。
  "刚离开京城的时候,想起京城的人和事来,只觉得牵挂。越走远,心里越觉得……象挖空了一块似的。那时候要说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说不上来。我走时大着胆子和王爷捉了那话,王爷并没喝斥责备我。我就是请王爷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比所有人待你都"后来日子长了,我时常想起你米不知你是不是长高了,变了样子,脾气是不是还和从许一样……市一回跟别人搭队去南陀,乘船出了海,遇上大风,他们都说船会沉,我那时候就想起了你。我想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我还想回去见你……幸好那一回拣了条命。从海上回来,我就想去京城,想见你,胸口堵一股劲儿在那儿冲,胸膛象是要被顶破了一样,怎么都克制不了。回来之后我先去见了王爷,若是王爷觉得我是商贾身份不合,我也可以捐个官,捐个五品的……那会儿说话的时候,我还没见着你。等你和世子回来,我一眼就看见你了,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又漂亮,又和气,笑起来露出小糯米牙……我当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象……那次在海上的大风之后,船漂泊艰难的终于驶进了港口,靠着了岸,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了。"
  小冬静静听着,两个人离得并不远,中间就隔着梅花。
  小冬的脸颊不如何时染上了绯红色,也或许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肢,熏得整个都热乎乎晕陶陶的。
  她游那么好么?
  记得那次久别重逢其实是很糟糕的,那天地游点中暑,嗅了药油醒了之后,什么都没来及说就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眼泪鼻涕一塌胡涂,半点美好形象也寻不着啊。
  那,只能说秦烈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小冬好象听见什么声音,一下一下的,越来越响。
  是心跳的声音。
  她的心跳的律快。
  人也傻傻的,脸也热热的。
  "小冬?"
  "嗯。"
  她答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他怎么把妹妹两个字去了?
  啊,是因为不想再让她觉得,他对她象是对妹妹吗?
  "秦烈。"她也喊了他一声。
  "诶。"
  小冬忽然有些想笑,两个人都有些傻气。
  梅花跟着凑趣,也细细的喵了一声。
  秦烈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小冬的手。
  梅花被棒到一旁,不满地甩甩头,跳下软塌小跑走了。
  "你……是怎么想的?"
  小冬有些恍惚,屋里真热,她的额头上和脖颈里都出了汗,窗户上糊着密密的棉纸,屋里特别敞亮。
  泰烈的手温和有力,比她的手整整大了一圈,上面有大大小小的茧子,小心地握着她的手,象是怕用力太大把她握疼了。
  "其实我也想过,将来会不会遇到那么一个人,很投缘,对我很好……也许梦里也梦过,但是总是很模糊,看不清脸。"小冬声音根小,比梅花细细的喵呜声差不多:"游没有权势,地位,钱财,长相是什么样,脾气品格如何……都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
  我没仔细去想过,也可能因为是有些害怕。害怕出嫁之后的日子不会再如意,需要改变自己去适应新的生活……我还没来及进一步的,去想清楚,你就已经……"
  秦烈符合她心中那个长久以来的,模糊的衡量标准吗?
  她没把"未来夫婿"这个标准往奉烈身上套过。
  可是,好象那个标准本身也没有什么意义。
  人们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人,那个人未必是你设定的,标准的模样。但是他就那么来了,恰到好处。
  小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越说越凌乱,声音也进小。
  她索性闭上啃,认真的,注视着面前的人。
第六十三章 生辰 上
  秦烈的轮廊分明,不用仔细看也知道他有外族血统。
  一般混血儿都生得好,眼深,鼻挺,嗯,嘴唇还很性感,皮肤是小麦色的,俊朗英挺。
  秦烈的眼睛生得很好,睫毛浓密,眼珠是一种琥珀色,每次他一笑,眼睛里就有一种流动的宝光似的,很勾人哪。
  可这些小冬以前都没有留意过。 大概以前总抱着看兄长的心态,当然不会注意这些。
  "我不知道……戏本里那种生死相许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秦烈插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小冬不知为什么很想笑,不过她忍住了。
  "我也不怎么会操持家务……"
  "不要紧,那些我都能做。" 小冬忍不住瞥他一眼:"你别打岔,你一岔,我连想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没事。"秦烈笑微微地,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我都知道的。"
  小冬的手小而绵,握起来暖暖的软软的,好象没有骨头一般。
  对,书上说柔若无骨,应该就是这样。
  秦烈还记得他以前帮小冬穿过二次鞋子,她的脚也是这样,套上精致的绣鞋,特玲珑洗细巧。他这么一走神,小冬已经把手抽了回去:"你知道什么?"
  知道……秦烈笑着,没有说出来。一说,小冬就不止恼羞,大概还要成怒的。
  这会儿她的脸还是粉红粉红的,象是桃子似的。
  过了一会儿,秦烈低声说:"等你病好了,我给你补过个生辰。
  小冬想了一声,然后又想起来说:"下回你再来,就别爬窗户反正现在都……要是再让人看见他爬窗户,那可不惹人笑话……秦烈心情大好,胸口满满涨涨的全是欢悦甜蜜,只恨不得扯开嗓子大喊几声以抒胸臆一一可是不能够。
  人在许多时候,不光是要自己默默的咀嚼悲伤失落,这种只能意会的甜蜜心情,也只能自己偷着乐。
  他小声说:"我喜欢翻窗户。"
  就象小时候去邻居家树上偷杏,其实杏多半未熟,青青的,吃到嘴里不但发酸,有的还发涩发苦。但是那也觉得很快活,骑在墙上抓着树枝向前探出身去,手拈触到杏的时候,那种快乐和满足,其实比真的吃到杏要快活得多。
  就象现在似的,他偷偷来见小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可是如果正正经经从门进来,胡氏一见他就是一副凶相,那些小丫鬟看着他就象在者一个潜进家里来偷东西的贼一样。小冬对他也只能客客气气,说不上几句就得端茶送客。
  所以他还是喜欢翻窗户。
  小冬白他一眼。上次这人可是从门进来的,可最后居然还是翻窗户走了。回来小冬面对红芙和胡氏狐疑的目光,真是尴尬之极。
  "好了,你回去吧。"
  泰烈舍不得走:"外头那么冷,我再待一会儿。"
  咦?
  小牵挑起眉梢,这人真会打蛇随棍上啊?这就开始露出赖皮相了。
  刚才来时那个紧张得呼吸频率都失调的好象不是他一样。
  难道因为得了准话,所以马上觉得自己身份不同了?
  "你走不是?"
  秦烈看着她,眼里带着笑意。
  小冬忽然扬声说:"红芙,去茶房看看我的药煎好了没有。"
  外头红芙脆脆的答应了一声,秦烈这下想不是也不成了。
  小冬咬着唇忍笑,看他一步三回头的往窗户那儿去,忽然间折了回来,两大步走到塌边,在她鬓边飞快的亲了一下。
  小冬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眸睁看着秦烈笑得象只偷腥的猫一样,轻快地跃出了窗子。
  这人…… 胆太大了!
  红关红荆端药进来时,就看见小冬脸涨得红红的,忙放下托盘过来,用手背试她额头。例也不算烫一一可是脸怎么这样红呢?
  "郡主身上觉得怎么样?"
  小冬深吸口气,努力平静心绪:"没事儿,可能是地龙烧得太热了。"
  红关端药过来:"还有些烫,慢些喝吧。"
  红荆棒过水来让她漱了。,又打开装蜜饯糕饼的盒乎。甜蜜蜜的香气一飘出来,熔在揭边打晚的梅花立时来了精神,跳上榻来,冲着红荆又是摇头又是摆尾,那样子别提多么谄媚了。
  正赶着小冬心气不顺,挥手说:"去去去,馋猫一只,也不见你抓老鼠,就是整天要吃的。今晚谁也不许给它晚饭吃。"
  红芙不知道小冬怎么突然看梅花不顺眼起来,笑着说:"不给它,它也会偷着吃的。"
  对,和某人一样,正门不是还可以爬窗户,而且还会偷袭!
  小动的脸一晚上前红了白,白了红的,不过胃口却变好,晚饭时化羞愤为食欲吃了一碗蒸蛋羹,还吃了两块山药糕和半碗粥。
  可怜的梅花没晚饭吃,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反正到处都能找着填肚子的东西,也饿不着它。
  她倒是很用力的想犯秦烈从脑子里赶出去,可惜总不成功。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算有了些睡意。
  小冬又想起有一次和秦烈在园子里头,晚上的桂花花香显清冽甘甜。细碎的小花落在秦烈的肩上和头发上。
  小冬问过安王,景郡王府的事情。
  "那个小满?"安王微一思忖,摇了摇头:"没有他的下落。景郡王府的下人供出来,事发前三五天就没有在安王府里见过他,应该是早送出去了。"
  小枣点点头,她把赵芷的信告诉安王:"她有四个月身孕了,说丈夫待她还好。"
  安王点了点头。
  小冬从他的神情中判断,赵芷应该不会再被追索入罪。虽然谋反总是要诛九族的,但是景郡王和二皇子的九族,咳,皇帝总不能把自己也诛了。
  小冬暗中松口气。
  但是赵芷信中写的未必全是实情。她只说丈夫对她不错,可是没有说其他人对她怎么样。
  婚姻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章满庭就算对她好,也不可能时时守在她身边。更多的时候,赵芷得和公婆姑嫂伯叔小姑打交道。那些人对她好不好呢?
  信没有说。
  "后日给你补过生日,有要下贴子的人吗?"
  小冬想了想,摇头说:"不必请别人了,就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吃碗寿面就好。"
  安王本来想摸摸她的头发,可是手抬起来,才发现小冬已经不再是孩子,头发挽成小螺鬓,戴着一朵金翅蝴蝶珠花。
  真是女大十八变,似乎从孩子变成少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平时不觉得时光流逝,可是一年一年,孩子长大的速度这样快。
  安王轻声说:"你长大了,我也老了。"
  小冬靠着他撒娇:"我还是爹爹的女儿,一辈子都是。再说爹爹一点也不老,和哥哥一起出去,人家谁以为是兄弟俩。"
  安王笑了。
  恭维他的人多的是,可是没有谁的恭维话让他这么开怀。
  "后日把泰烈一起叫来吧。"
  安王说的轻猫淡写,小冬想了一声,低下头。
  安王算是这今时代难得开明的老爹,不重门第名声,只看重人品。小冬想,她真的很幸运。
  虽然上一世她有许多缺憾,母亲也早早去世,父亲另外成了家还有了儿子,她跟着外婆长大。外婆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很少和她说话,没事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头晒太阳,一坐半天。后来周围的高楼越建越多,把小院的阳光都遮得一干二冬。
  然而这一世她拥有的太多了,似乎是为了补足上一世所缺失的,她有疼爱她的父亲和哥哥,有胡妈妈,有圣慈太后——将来,她大概还会有更多。有丈夫,有孩子,有一个家,属于她自己。
  请客的那天,天难得放了晴。一早起来胡氏给小冬梳了一个飞仙发髻,又给她点上梅花妆。小冬对着镜子左右端详,飞仙髻梳得高,显得人一下子又精神,又稳重。梅花妆衬着小冬肌肤更显得白皙,好象一下子大了三五岁一样。
第六十三章 生辰 下
  也许走为着不那么冷清,安王破例穿了一件大红锦袍,戴着玉带,小冬一见之下顿时惊艳:"爹爹今天穿的好象新郎馆。"
  安王笑着指她:"冬胡说,你越大越没规矩了。"
  小冬笑着说:"就是象嘛,哥哥你说是不是?"
  赵吕顿时作难,顺着爹爹,未免扫了小冬的兴。顺着小冬,那爹爹这边……恩,赵吕到底是在外头历练过的,很是圆滑的说:"妹妹今天过生辰,爹爹自然想替你添喜气。你瞧,我不也穿的很鲜亮么?"
  小冬抿嘴笑,瞅瞅安王又看看赵吕,一个穿着红,一个穿着紫。
  遗传真是件奇怪的事,安王就很象圣慈太后,而赵吕的眉眼肖似安王,但是脸庞口鼻都不象。据说是象去世的姚王妃,小冬没见过她,不知到底姚王妃是什么样子,应该也是位美人吧?
  安王平素居家都是以浅淡闲雅为主,明明才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人,正是男人的黄金时代,也不好生拾掇打扮,平时就算过年也没穿过这么鲜亮的颜色,不得小冬不惊艳啊。
  两人请过安,张子千也来了,他送了一只金羊给小冬,那只羊胖胖的憨憨的,小冬道了谢,笑着说:"这羊生的这样肥,让你破费了,其实瘦些小些就很好。"
  她是属羊的,这些年玉羊金羊不知收了多少。张子千这只看起来倒根肃几分卡通意趣,羊角弯起,中间的孔穿着红绦,可以佩在身上。
  张子千说:"原来还想打只大一些的,只是忒俗气了。郡主不嫌简薄好。"
  安王和赵吕也各有礼物,安王的礼物丰厚,又让小冬发了笔小财。
  赵吕的礼物有趣,有大大小小一套象牙雕的小人儿,者穿戴打扮都不是中原的模样。
  "这是海商从外番带来的,这些小人儿的穿戴都是比着他们当地人的穿戴来的。"
  小冬也看出来了,想必那地方一定很热,女子只穿着短短两截衣裳,胳膊大腿全露在外头,戴着大串的手镯,还有臂环和脚镯。男子腰间只围了一块布,脖子上戴的兽牙项链,雕工很是精致,一丝一发都鲜明生动,面部表情更是各不相同。还有小孩儿,小狗,实在可爱。
  "真好,谢谢哥哥,这套东西不易得吧?"
  赵吕得意的一笑:"也设什么。我在叶安,妹妹给我赶了那么些衣裳鞋袜,那也不易得啊。"
  说话间有人禀报,秦烈来了。
  小冬心里有点发虚,把象牙小人儿放回盒子里,既想朝外看,又有点抹不开面子。安王绣着笑看她一眼,仿佛全洞悉了她那点儿小心思。赵吕则是面色有点古怪,好象有些气忿忿的一一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只怕每个有姐姐妹妹的男子,都对自己的姐夫或是妹夫有一种敌视心态,总觉得这个人把自家姐妹拎走了,生怕自己姐妹被亏待了。
  不管屋里人各自心里想什么,秦烈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小东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裙摆,上头绣着大幅的牡丹,花纹富丽秀美。
  "给王爷请安。"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礼。"
  秦烈直起身转过头来,朝赵吕拱手,赵吕心不甘恃不愿的也回个礼,寿秦烈的目光有点恶狠狠的,哪象是看着表兄弟的样子。
  秦烈心情大好,哪怕赵吕的脸色比现在还黑十倍,他也不放在心"小冬妹妹。"
  这四个字说得又软和,又清晰,一个一个字象从舌尖上缓缓滑过,小冬抬头看了他一眼。
  秦烈微微一笑。
  赵吕在旁边大声咳嗽,小冬头一低,脸转向一边。
  那眼里的情意脸上的笑意都太露骨了!
  这当着这么多人呢,他以为是偷偷翻窗进了她的闺房时那样,只有他们两个人吗?
  头一赵吕就不答应。
  秦烈也知道自己的目光太放肆,可是他收不回来。
  小冬的衣着打扮与往日大不一样,挽着发髻也好,穿的衣裙也好,都有一种别样的美丽,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梅花妆点在旁人脸上秦烈也见惯了,可是总觉得别扭,象是蹭上了红泥没洗干净一样,脏合全的一点儿都不美。可是点在小冬的额头上,恰如雪里红梅,分外娇俏。
  几个人坐在一起吃了寿面,秦烈从头到尾都忍不住那一股子喜气,目光不时的飘过来,小牵在赵吕的低气压下恨不能装成隐形人,幸亏有张于千在,和安王谈笑风生的,席上才算不冷落不尴尬。
  好不容易这顿寿面格将吃完,赵吕一把挽住素烈,脸上的笑容简直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时候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吧?来来来,我送你出去。"
  "好小子,亏他一向把他当兄弟,想不到却是弘狼入室啊。小时看起来很是忠厚诚恳,结果不声不响偷偷摸摸就要拐了自己的妹妹!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那表情那象是要送客,简直象是要去杀人灭口。小冬站起身来,安王却指着椅子说:"你就不用出去了,外头冷的很。"
  小冬只好又坐了下来。
  好吧,反正就算拦了这次,也有下次,赵吕要是存了心想揍秦烈一顿,那是迟早都要揍他的,不然这口气可出不来。反正赵吕不可能把秦烈真的灭了口。
  安王气定神闲,小冬坐立不安。赵吕这送客一去,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回来时面色红润,神活气爽一一就是颧骨上一大块乌青,袖子还撕掉了大半截。
  "哥哥你……"
  "没事,没事儿。"赵吕笑着一样手,脸上的伤却因为他笑时牵动了,又一跳一跳的疼了起来。
  小冬心说我知道你没事儿,就是不知道秦烈是不是全须全尾,没让你揍出个好歹来吧?
  虽然心里担忧,耳是小谗看着赵吕那张英俊而滑稽的脸,还是忍不住笑。
  晚饭时分素烈又偷偷的溜了来见小冬,眼上两只硕大的黑圈,简直如国宝熊猫一般。嘴唇也破了,说话时颇有些费力。
  "你和哥哥打架了?"
  秦烈一摊手:"我是没办法呀。都和他说了别往脸上招呼,我就任他打。结果他哪儿不揍,那拳头就往脸上捶,我要再不还手,他非把我的头打成猪头不可。"
  真幼雅。
  不过小冬觉得她理解赵吕的心情。
  啊,你说不打脸就不打脸了?凭什么你说了算?我还非就得打你的脸了,打得你没脸见人才好呢。
  小冬一面腹诽,一面在自己的药箱里翻了翻:"这个是雪蛤生肌膏,你拿去涂一涂。"
  "不用不用,我这就是一点儿皮外伤,哪用得着这么金贵的药。"
  "给你就拿着。"
  小劳把药瓶塞给他,秦烈接过药瓶十丽也一并握住了小冬的手。
  "没事儿,不用担心。打完这顿出了气,以后他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那可未必。
  小冬有把握,若是秦烈娶了她,又敢对她不好,赵吕的拳头再捶上去绝对比这回还要猛得多。
  屋里暖热,小冬只穿着夹衣,淡淡的紫色衬着粉嘟嘟的脸,秦烈就坐在那里安静的看着她,小冬不理他,低头做自己的针线。案头的瓶子里插着一枝蜡梅,淡淡的花香气袅袅弥散。
  然而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小冬做了个深呼吸,瞥他一眼:"你老看我做什么?"
  秦烈只是笑,不说话。
  小冬到底脸皮没那么厚,侧过身不理他。可是仍然能感觉到那目光灼灼如实质,就那么盯着她不放,简直象是饿极了的人盯着丰盛美食一样。小冬实在话架不住,把针往绷上子一别:"天不早了,你该走了。"
  "好,就走。"
  秦烈说着站了起来,小冬往后退了一点,防备地看着他。
  上次素烈走的时候给她搞突然袭击,她可还没忘呢!
  秦烈站在那儿,刚才那种灼热的目光变得平和而温存。
  "小冬,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我听着呢,你说。"
  秦烈深吸了。气:"我喜欢你,有好几年了。"
  小冬心头一跳,抿唇低着头。
  "我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真听他把话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好象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释放,那种感觉让人觉得轻盈而甜蜜,可是同时又有一种酸酸的滋味,交织在一起,让人想战栗,想流泪。
  "那……我走了。"
  秦烈的目光有些期盼的意味,小冬知道他在等什么。
  可是,她现在真的说不出来。
  喜欢一个人,爱上一个人……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陌生。
  秦烈走了,梅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溜达到小冬身前,弓身跳上上她的腿。
  小冬的手在它柔软光滑的皮毛中缓缓滑动,把梅花抱了起来,脸也贴了上去。梅花抱起来又软又热,小冬的脸和它的小脸儿贴在一起。
  梅花享受地用下巴蹭着小冬的手,听见主人在它耳边很小很低的说了句话。
  "……我也喜欢你。"
  梅花当然是听不懂的,它只是被小冬弄得耳朵有点痒痒,抖了抖耳朵,"喵一一"的叫了一声。
第六十四章 定亲
  秦烈不声不响的,央了媒人前来求亲了。
  他果然捐了一个五品游骑,官职不大不小,属于有了身份,但是没有职位也没有俸禄的那一种。这种捐官儿的京城遍地都是,大多数捐了官的都指望弄个实缺干于,秦烈这目标明确,捐官是为了娶老婆好看。这倒和秦可卿死了贾蓉捐官一样,仿佛记得他捐的也是个五品?
  可他是死了老婆……呸呸,真不吉利。
  小冬觉得这一切变幻得太快,象是在做梦一样。
  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安王应了,经过一系列繁琐的程序,婚期定在来年四月里。安王府开始给小冬预备起嫁妆来,首先最大个儿的就是宅子一座,田庄若干。也是,秦烈在京城没有个正经的家,要成亲的话难道在四海聚宝的后院儿里办喜事?他肯安王也不肯。
  不过在安王送的宅子里成亲,秦烈这不……咳,成了入赘了么?
  不过秦烈自己毫不介意,还兴致勃勃问小冬要不要和她一块儿去宅子里看看,屋子要怎么修整,园芋要怎么布置,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不过他的热情建议被胡氏狠狠泼了一盆冷水,胡氏自然不会放小冬和他出门的。秦烈于是把提议打了个折,将房舍园子图一并画了送来,让小冬尽管挑剔修改。其实房子图样小冬这里已经有一份了,只是没有秦烈画得这么灵动,那纯粹是房子样子,秦烈着连花园里栽的什么树都一画的不差,柳树松树一目了然,不象那张图纸上倒树的时候几个小xx表示了。
  看来秦烈的木工真没有白学。
  小冬微笑起来。
  她在这张图上看到的不光光是秦烈精致出众的画工,还有他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和期待。
  是的,期待。
  秦烈那张光芒四射的脸,那活力十足的干劲儿,仿佛打了鸡血啊。
  那小冬期待吗?
  应该说,即使有期待,也被繁琐浩大的婚前准备工作给压迫得一点儿不剩了。
  小冬先看了安王给她的嫁妆单子。大到宅子房子。小到马桶痰盂,简直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怪不得古人总说女子出嫁十里红妆,连两个红漆马桶都要扎一抬,那可不得延绵十里?据说有人婆家娘家离着近的,就是街头到街尾,那就要特意绕远路去兜圈子,务必让半个城的人都看到自家的风光。
  小冬的嫁妆不但包括单子上的,还有些单子上没有写的。
  比如姚王妃留给小冬的首饰私房田契,这些嫁妆单子上就没写。
  赵吕还给了小冬一份儿厚厚的添妆,这个小冬可不愿意接。
  "这是沈母妃留给哥哥的,将来哥哥送给嫂子,再传给儿孙的。"
  "留给我就是我的,我乐意给谁就给谁。"赵吕黑着一张脸,不象送礼倒象打劫:"莫非妹妹觉得和我不是同母,要和我生分?"
  "不是不是。"
  "那就收着。"
  小冬低下头,眼眶热热的,心里也酸酸的。
  整房子,打家俱,打首饰,做衣裳,小冬琢磨着,这和现代结婚也差不多,买房装修买衣服买钻戒——不过有一样现代没有的,而且是极重要的,就是下人。
  现代生活便利,不象这今时代,连例马桶都得专设人来干。采买需要人,打扫需要人,厨房需要人,马房需要人,外头有田庄有铺子那就更需要人。谁说古代贵妃早上起来就可以绣花闲聊混吃等死的?要干的事儿多着呢,人事调派就是一门大学问。
  这些小冬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现在差不多是系统的全面的学习,如何判断甄别一个人的能力与操行,如何用人,如何打理钱财。一个合格的主妇,自家一年有多少进项。有多少开支,都要做到心中有数——小冬被这些统得头晕眼花,真恨不得甩下一句:姑娘我不嫁了!
  是,现代主妇也得理家,两口子一个月挣多少钱,要还多少房贷,菜钱米钱电费水费媒气电话网费,得有人情来往开支,还想挤出一点儿余钱来储蓄理财。可是,和小冬现在接触的这些相比,小冬觉得现代的还真是太简单了——最起码不用象现在一样,光记下人的人名就是件浩大工程。
  天气渐渐暖起来,终于能脱下冬装挂上春装。圣慈太后从宫中又打发了四位老成的女官来,专事教导小冬怎么当家,怎么理事,厨事安排,还有一位专职替小冬保养身子。
  不是太医,这位应该算是营养健康师,而且是专门服侍女子的。
  小冬被从头管到脚,早上什么时辰起,晚上什么时候睡,吃什么,怎么个吃法,吃多少,甚至洗脸梳头这些也都被她接管了。小冬不禁感概一一原来古代女人保养起来一点都不比现代逊色,也有面膜,也有按摩,也有健身操来帮助柔软腰肢活动筋骨强身健身的。不过这健身操的名儿更好听。帮助活动关节的叫圆舞,帮助柔美动作调整身形的叫雀舞,还有一种叫巾舞,拿条手帕当道具,那位女官的手腕动作叫一个灵动美妙啊,小冬真是以为观止。
  可惜她一上手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帕子险些把自己的两只手缠绑在一块儿。
  相比之下,绣嫁衣反而是最轻松的一件话计了。
  嫁衣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套共分为九件,小冬都要亲手绣出来。还有一对枕巾,一顶帐子,给新郎的荷包鞋袜一一真是浩大工程。
  当然,有的姑娘家绣工不精或是来不及亲手做的,由他人代绣也是有的,比如,赵芷当年出嫁时的帐子,就是她身边的几个手巧的丫鬟一起动手绣的。
  小冬吁了口气,伸手抚了抚绣架壬刚绣好的花叶。一旁红荆默不作声,替她拈好线纫好了针。
  "郡主歇一歇吧,用碗茶。"
  江女官示意丫鬟端了个盖碗过来。
  里面又是养身美容的汤水。
  小冬看看外头天色,一认真干活儿,倒没发现时间流逝得这样快。
  她净子手接过盖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吞咽。
  江女官看上去三十许人,肤色白皙,五官秀美,说话细声细气,举止姻静优雅。她来了好些日子,小冬才从旁人口中听说她的真实年纪一一差一岁就五十了!
  这份儿保养功力真不是吹的,人往你面前一站,她自己就是一份儿活广告。
  这肯定是圣慈太后贴身得用的人。想到圣总太后那张保养得宜,现在看来仍是风韵楚楚的脸庞,小冬学得也是认认真真心甘情愿。
  秦烈现在想偷偷翻墙来找小冬可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主要是小冬忙得要命,身边又时刻不少了人,他有两回到了窗子外头,却没有机会进来,只是隔窗跟小冬说了两句话便走了。有一回胡氏与吴梯,还有江女官就站在屏风外头,秦烈居然还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塞了个手绢包给小冬。
  手绢里圆鼓鼓的,小冬当时没敢者,趁晚上放下帐子了才抖开了看。
  一股扑鼻果香。
  里面居然是一枚木瓜,一枚桃子,一枚李子。
  小冬先是一怔,然后就会过意来,捧着手绢包无声地笑了。
  难得他一向不太喜欢读书,却把这个活学活用来了。
  果子就放在枕头边,似乎梦里头她都能闻到一股甘甜的果香。
  然后第二天小冬拿了一枚玄环包在手帕里,从窗子缝里递给泰烈。
  秦烈接过去之后,两个人隔着窗子。小冬虽然看不到,可是能想象得到,秦烈一定小心翼翼的打开手绢包,拿着玉环——他一定在笑。
  小冬微微抿着唇,唇倍微微扬起。
  明明屋里没有风,硅是心却象被风吹过的水面一样,泛起细微的,温柔的涟漪。
  "嗯?"
  "你开下窗。"
  "不成。"
  "我就看看看你。"
  他的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就象初夏时收集的蜜露,盛在琉璃瓶子里,反射着柔亮的,象琥珀的光泽。倒出来的时候缓而柔滑。
  这样醇厚而磁性的声音让小冬的腿都微微发抖。
  秦烈又央告了两句,小冬已经不那么坚持了一一可惜时不予我,胡氏端了茶进来。
  小冬急忙坐了下来,拿起账册翻者,一副若无其事状,只可惜脸颊还有些微热。
  胡氏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盘走到窗前,轻轻咳嗽一声,推开窗子朝外看了一眼。
  外面空空如也,一切正常。
  胡氏合上窗子,把茶端给小冬。
  小冬捧起茶杯来,从杯缘上偷瞄了眼胡氏的神色。
  胡氏刚才开窗之前还咳嗽一声,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借小冬一个胆子她也不敢问胡氏这个问题。
  事情繁多,让小冬腾不出空来去惶恐和患得患夫。
  但是,晚上躺下来安静的时候,她也会想一想未来。
  还是没有真实感。
  真的就要嫁人了吗?
  嫁给秦烈,在一起过一辈子?
  操持家务,将来,还会生儿穿女……小冬摸摸自己的小腹,又摸摸胸口,她现在还是未成年呢,生孩子这种事……咳,慢慢再说,不急于一时。
  还有……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习惯,和旁人睡在一张床上——嫁人之后,从此换了一个环境,也完全换了一种生活方式。
  有人说女人出嫁,就象第二次投胎一样。
  天气好的时候,偶尔胡氏也会给小冬放一会儿假。
  小冬偷偷打过一次秋千。
  荡的不高,微热的风吹在脸上,耳中灌满了远远近近的蝉声。
  眼睛眯起来,只留一条缝,看着眼前的景物一上一下变换着。
  一下是蓝的天,一下是绿的地。
  再一下蓝的天,然后……面前出现一双靴子。
第六十四章 退婚
  那人穿着一件灰青袍子,长身玉立。
  小冬怔了一下,拉着秋千索,站直了身。
  "表哥?"
  沈静朝她微微一笑,抬手作揖:"妹妹好,与妹妹道喜了。"
  小冬脸一红,盈盈还礼:"我还没和表哥道喜,新嫂子我还没见着呢。表哥从哪里来?怎么丫头也没来告诉我一声?"
  "我花园那里过来的。"
  小冬寻思着,他这是有意避着旁人,要不然有胡氏她们在,沈静说话未必方便。小冬看了红荆一眼,红荆默默地退后了一些,跟在后面。小冬身边数她的嘴最严实,就是听到什么话,小冬也不怕她会说出去。不过一一最好还是不要听到。
  "表哥好一阵子没来了,看着气色还好……"
  其实沈静的气色并不显得多好,一般男子成了亲之后,好象许多都会显得富态点,俗话说心态体胖、又说人逢喜事情神爽。做新郎馆可算是人生四大喜之首。可是沈静看来反而更瘦了些,人倒是还精神,一双眼深邃又晶亮。
  "我……并没成亲。"
  小冬诧异之极:"怎么?出了什么事?"
  "文家姑娘病了……文家后来上门来致歉,亲事也退了。"
  小冬脚步一顿。
  姑娘病了,推迟婚期是可以的,可不至于要退亲啊?
  这其中必有什么隐情。
  小冬不好多打听,只能淡淡安慰他两句,然后自己把那件事提起来,低声说:"五公主说很是喜欢那画,挂在房里头呢。"
  "五公主……还好吗?"
  "挺好的。"小冬思忖着说:"驸马看起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林乡候家中人口简单,候夫人很是疼爱五公主……"当然了,这位驸马就算灌三坛酒,也绝不会有胆子打老婆,比罗渭那是差远了。候夫人没有女儿,五公主又会做人,婆媳一时间倒是和乐融融。
  沈静点了点头:"那就好……有劳小冬妹妹费心了。"
  "自家人,不用这么客套。"
  "表哥去我那儿坐坐吧,喝杯茶再走。"
  "不了,我还有事在身,要回翰林院一趟。"
  小冬送他到月圆洞门口,沈静告辞走了,小冬站在门前看他越发显得瘦高的背影,风吹起袍角袖子,飘飘然如一只大雁一一可是雁都是成行成队的,单一只落单了总让人觉得孤清无助,小冬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
  "郡主?"
  小冬回过神来:"没事儿,回去吧。"
  等晚饭后小冬瞅着空子悄悄问赵吕:"沈静回京城来了,你见着没有?"
  "这几天忙得很,我只知道他回来了,还没见着。怎么?"
  赵吕也一点儿没听说?
  "他没有成婚,亲事已经退了。"
  "啊?"赵吕也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儿?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今天下午他来了一趟,"小冬当然没捉那贺礼的事:"我见着了跟他道喜,他气色不好,看起来瘦了许多,说那位文家姑娘大病难愈,文家已经退了亲了。"
  赵吕顺手耙蜜饯盒递给小冬,小冬没接:"江女官不让我多吃,说会坏牙,且会发胖。
  赵吕眉一挑:"理她呢。什么都不能干,什么都不能吃,那日子过得也太没趣了。"
  小冬笑着接过来,接了一枚甜李:"他也没多留,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哥哥要不让人打听打听……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嘿,"赵吕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这事儿不知道父亲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妹妹先回去,我去父亲那儿问问。"
  他还没换衣裳,去安王那里盘桓了一会儿,回来说:"父亲也刚知道。"
  "也许是真的生了急病吧……"
  赵吕摇摇头:"没那么简单。沈静的名声家世都在那儿放着,我要是程家的人,只要女儿没死,这亲事就绝不会退。这姑娘既然还活着,就应该一边延医吃药,再拖着沈静才对。错过这个村儿,这样的女婿,这样的门第,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赵吕说到这儿顿了下,看了小冬一眼。
  小冬有点莫名其妙:"哥哥?"
  好端端的看她做什么?
  难道……难道赵吕知道她帮沈静递画轴的事了?
  殊不知赵吕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
  自己妹妹这么聪慧可爱懂事,偏偏让秦烈那个老粗给拐了去。其实比起来,沈静那人品才貌做自己妹婿,才算马马虎虎般配得上。
  若是秦烈那会来提亲,自己再坚阻一下,不让父亲答应。这会儿沈静又没有婚约了,该有多好啊?
  可惜啊可惜,前后就差这些日子,实在不巧。
  大概做兄长的总有这种心情。其实如果真是沈静和小冬……赵吕未必看沈静就顺眼了。
  安王的话赵吕自然不能不听。虽然秦烈家世简单对小冬也是一心一意,但沈静要是娶了小冬,这岂不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沈静是自己堂舅的儿子,和自己是实打实的表兄弟,比秦烈又近。赵吕就不信沈静娶了小冬敢亏待自己妹妹。
  奈何安王就是看秦烈顺眼呐!小冬自己也愿意了,赵吕是孤掌难鸣,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可现在沈静一回来,亲事又没成,赵吕当然不能说毁了这约再去赶着沈静,只是……总觉得意难平。
  赵吕看秦烈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要有机会,再揍他一顿才好。
  赵吕往后者,小冬的绣架没有收起,烛盏照着上头的金线熠熠流光,灿然生辉。赵吕角些恍惚:"这是妹妹绣的?"
  "嘿,手刚绣了一半。"
  赵吕起身近前去看,大红的料子透着一股子喜气来。小冬绣得着实用心,手上功夫在吴师傅的督催之下,比从前也更精进多了。
  赵吕眉头皱着,小冬疑惑地问:"哥哥是觉得哪里绣的不好?"
  赵吕做出副苦相来,"哪里都好……只是我想着妹妹以后不能替我做衣裳鞋袜,心里酸溜溜的。"
  小冬又好气又好笑:"哥哥耍是不嫌我手笨,我以后一样做给爹爹和你穿。可是哥哥总也是要娶嫂子的呀。到时候哥哥肯定事事以嫂子为先,我这手针线那就看不上了。"
  胡氏和屋里其他丫鬟都笑了起来,把赵吕笑的面红耳赤。
  沈静为什么退亲的事,渐渐外面有点风言风语一一若是放在别人身上,退亲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沈静与旁人不同,他的衣裳样式都有人跟着学样,写的诗也都被传抄得满城皆知。自打传出他要回乡成亲的消息,京城里仕女们不知哭湿了多少条手帕。现在竟然得知他没成婚反而退了亲,猜疑其中原由的绝不止小冬一个人。种种说法满天乱飞,有的说沈静那是文曲星下凡啊,那文家姑娘命小福薄本不堪配,所以才病了,文家人退亲也算是识趣。还有的说,那文姑娘订婚前就有情郎,虽然沈静俊秀出众,可文姑娘却苦恋一条旧藤不改痴心,结果一病不起……还有的说,多半文姑娘被人嫉妒,下手暗害了也说不定——赵吕一边说一边摇头:"这还光是我听着的,我没听见的还不知有说什么的呢。得,这位河东第一才子如今成了京城第一悲情才子了,你不知道,连我的同僚提起他来都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活象他摊上了大不幸之事……"
  "那到底文家为什么退亲呢?"
  赵吕用风趣的口吻说:"我也想知道呀,可沈静的嘴比蚌壳都紧,一个字也撬不出来。"
  小冬问过沈芳,沈芳也说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还是另有内情不愿意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过了清明,一连数日没有过天,天色阴晦,细雨绵绵。秦烈偷偷给小冬送了好几回东西,有时候是玩意儿,有时候是书。小冬给了他一个荷包做回礼。
  虽然不能常见面,可是小冬并不觉得失落。有时候隔着窗子也能说上两句话,小冬提起了沈静的事,秦烈在外面前了一刻,低声说:"沈家的水太深,我猜这退亲背后另有缘由,王爷应该是知道的。"
  小冬轻声问:"你也听说了?"
  外头比屋里亮些,隔着薄薄的窗纸,小冬能看见秦烈的模糊身影映在窗子上。
  "嗯,我也听人说,沈静命里没有姻缘。人生的好,又太有才学,这样的人,老天给了他一些,必会取走另一些。"
  "这些人真会落井下石。"
  "是啊,他少年得志,嫉妒他的人原本也不少。这一有了机会,还不赶着幸灾乐祸?"
  是啊。
  过了会儿,秦烈小声说:"其实……我早先也对他有几分嫉妒之心,不过现在我却比他幸运得多了。"
第六十五章 锦
  对了。那信……捎到赵芷手上了么?"
  "去屏州的人还没回来,不过算时间,应该是已经到她手里了。"
  奉烈的声音低低的,就象是在耳边低语:"等……咱们成亲之后,我带你去遂州,离屏州是很近的,可以顺路去看看她。"
  "遂州?"
  "对……以后,你要是喜欢京城,咱们就住在京城。你要是住闷了,咱们就去外头,遂州民风淳朴,风景很美的。对了,你要想见锦凤,也能一起见着了。遂州多山,天特别的蓝,火凰花开的时候,一大片山玻上前是火红的。山上的野味也好,你还记得那回去东华山庄,我给你烤过鱼吗?山放下面也有一条那样的镇,我们一块儿去溪边钓鱼,捉虾子。遂州水土特别养人,你肯定喜欢那里……"
  梅花在小冬的脚边不停地打转,天气暖了,小冬穿的是丝袜子,梅花毛茸茸尾巴在她的脚面和足踪处拂来柿去,微微的痒。
  小冬弯下腰去把梅花抱了起来,梅花舒服得}伸懒腰,老实蜷在小冬怀里。
  秦烈继续说:"我和娘住在东泉,东泉的风光特别美……小时候因为没钱,娘把她的衣裳改了给我穿,出了门有人就追在后头喊我小丫头,还扯我的衣裳和头发……"
  小冬忍不住低声笑。
  "真的?"
  "嘿。后来我一气,找把柴刀把头发削了一大半。"
  那时候的秦烈什么样?小冬闭上眼靠在窗户边。
  嗯,想象不出来。
  应该很傻气吧?
  他到京城来的时候,头发可不是短短的。
  "那会儿,你几岁?"
  "六岁,还是七岁吧?"秦烈摇摇头:"记不清楚了。"
  小冬这两世都没经历过没衣穿的贫困,不过想到一个男孩子被迫穿上女装改的衣裳,被人嘲笑戏弄,那一定非常难过。
  "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烈微微笑着说:"她长得很漂亮…",姚锦凤也算长得好看,可是我娘年轻的时候,应该比她还好看。"
  哇,比姚锦凤还美,那得是什么样的美人?
  也有可能在儿子眼中,母亲是世上最美的人。小冬有过经历,有位同学就把自己妈妈夸得特别美,小冬去做客之前一直抱有极大的希冀,但是一见之后觉得十分失望,那位阿姨长的也不算丑,但是眉散眼小,皮肤发黄,离美人尚有很大的一段差距。当然,在每个孩于眼中,母亲也许就是这世上最美的人了。
  "你放心,她是知道你的,也必会喜欢你。"
  小冬轻轻接着梅花的下巴,把这只獭猫舒服得荤头转向,喉咙呼噜呼噜的响。
  "我娘脾气很急躁,我小时候可没少挨揍。"
  "啊?"
  "真的,鞋底啊扫帚啊还有马鞭子啊,可没少挨。"
  "她也不会做饭,不是烧得夹生了,就是烧得糊了。她性急,把好多柴火一气儿全填到灶下去,把火都闷死了。我小时候出去拾柴,不懂得,把根本不能烧的木头拾回来,我娘填到灶下,就光冒烟不起火儿,摆弄半天,饭也烧不熟……"
  小冬咯咯直笑。
  听起来这位谁婆婆也不全能不完美。
  "但是我娘很会做生意,一开始她在亲上摆个小摊子卖织花带,一个两个铜子儿的换钱糊口,我那时候在一个老秀才那里念书,每天一散学,就赶紧跑去找她,坐在街边儿一块儿吃饼子。天太热,石板地都晒得滚烫热,坐不住人……"
  一直到秦烈走了之后,小冬还没有回过神来。
  遂州,到底是什么样呢?
  秦烈的母亲,她将来的婆婆,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冬开始觉得不再象一开始那样茫然而惶恐,开始对未来抱有好奇和期待。
  她的这十余年,都是在京城里度过的,抬起头,上方永远是方方正正一块瓦蓝的天。
  遂州的天空比京城还要蓝吗?
  胡氏进来看她这么站在窗前发呆,想说句什么化,又压了下来。
  小冬听见她脚步声,回过头来问:"胡妈妈?什么事?"
  "料子送来了,郡主是去静头厅上挑,还是让他们送来这里挑?"
  "不用搬来搬去的费事了,到厅上去挑吧。"
  胡氏应了一声。小冬对镜子理一理箕发,抚一抚襟口。外头还在下雨,绵绵不绝。细细的雨线在檐前阴影中织出一张密密的网来,小冬伸出手去按,凉沁沁的雨珠沾在手上。
  不知道秦烈刚才来打伞了没有。
  想必没有,一个人还好躲过旁人的眼睛,一把伞撑开,圆圆的那么大,谁都能看见了。
  雨虽然不大,可是站那么半天,一亲一回,身上想必都淋湿了。
  下次得告诉他,下雨天,刮风天,热天时都不要过来——不过,他会不会听劝?
  这个人有主意得很,多半一边答应着,一边还是照来不误。
  "郡主?"
  "啊,走吧。"
  料子满满的摊开来摆着,各式的颜色、花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吴娣也跟着一同来了,对这些绸缎衣料,她最是熟悉精通。料子的好坏,出产,花色,样样如数家珍。什么料子适合做什么用途,一匹一匹的说得请清楚楚。
  小冬看着满眼的料子,忽然间想到,自己刚才问的真是不得要领。
  要讨好未来婆婆,刚才应该多问问秦烈,婆婆喜欢些什么讨厌些什么才对,光听他絮絮叨叼,说了半天,倒是解闷了,可是完全没模着未来婆婆的脉啊。
  她嘻欢红?还是喜欢绿?
  是喜欢花一点儿的,还是素一点儿的?是喜欢细布,还是喜欢绸缎?
  小冬还打算做件衣裳做双鞋向未来婆婆表表孝心,可是刚才却没跟秦烈请教这些要点。
  太失策了。
  圣慈太后那里,小冬倒是摸得很淮的。衣裳要淡雅素洁的,小各从未见过圣慈太后的便袍有什么艳丽花样。
  但圣总慈后是在深宫中消磨了多年岁月的人,深宫,岁月,这两样东西都特别的锋利,把人的棱角,热情,喜好,冲动……一片片削下去,最后宫中生活的女人们,仿佛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
  秦烈的母亲,应该不是这样。
  她是异族女子,不讲温良恭俭让,喜欢就是喜欢,为了这个能狠下心来与过往全都一刀两断。婆家不能容她,她带着孩子过得那样苦也撑下来了。
  性子很急躁,很倔强坚韧……小冬微微出神,无限向往。
  如果把她换成那个境地,她能那样坚持,那样生活么?
  不知道。
  也许她也能,人么,不逼到那份儿上谁也不知道。
  也许她根本无法面对。她没经历过那样生活心心她这一辈子甚至没有独立承担过什么责任。
  "这个……"吴娣停了下来,指着一匹料子说:"这是哪儿来的?"
  一旁的人说:"这边几匹都是四海聚宝送来的。"
  小冬一听到这四个宇,顿时来了精神。
  那几匹料子者起来并不如何特别,只看花色光泽,比刚才那几匹提花缎和织金缎差多了。
  吴娣比她更精神,看着那几匹料子简直是两眼做光。活象色狼见了美女,老饕见了美餐。
  "这是婆夷的斓花锦啊……"吴娣的手都在发抖:"这……这,这真是斓花锦啊……"
  她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话,胡氏忍不住问:"吴师傅,不知这斓花锦有什么特异之物?"
  可是看吴师傅的样子,她现在肯定没心思回答问题。看这副狂热,吴师傅最想干的事应该是扑上去把这些斓花锦据为己有,吃睡都不和它们分开。
  "我师傅……我师傅临终前还说,这辈子就是没见过斓花锦,所以终身抱憾……"
  小冬好奇地问:"吴师傅以前没见过这种料子?那你怎么这一下就认出来了?"
  "斓花锦与众不同啊,这种锦,就算是最能干的婆夷姑娘,一辈子也难织出一匹来。你看,这是什么颜色?"
  "素青啊。"上面也没有花,者不出什么稀奇。
  吴师傅把料子抖开两尺有余,斜提起来:"再看看。"
  "好象是……烟紫的?"
  角度和光线的变化,颜色竟然就不同了。
  "再细看看。"
  小冬有些疑惑,再仔细者。
  这料子竟然不是素面的了,上头浮着一层浅浅的花纹,怒放的花朵,舒展的枝叶,花间翻础飞舞的彩蝶一一"这……这是怎么织的?"
  吴滴一脸狂热:"是啊,这个若在阳光下,颜色更好看。我刚才看了一眼还有点怀疑,再者第二眼就可以确定了。这肯定是斓花锦没错。婆夷女子也不是个个都能织,会织。有手巧的便会从小学起,织出来给自己裁件嫁衣,咱们大夏没人知道这是怎么织的,我师傅早年见过一回,可是没能仔细研习一番。后来进了宫,在针工局做事,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婆夷不是年年都有进贡吗?"
  "没贡过这个,只有采锦,束素,姚布那些。"
  遂州离婆夷倒是近这个一定是秦烈特意弄了来的。
  不过既然是这么稀罕的东西,他刚才怎么一句也没提?
第六十六章 夜话
  秦烈再来时小冬就问他斓花锦的事情。
  "斓花锦? "
  秦烈怔了下:"我是想给你弄几匹来的,可是我的人还没回来的,你知道的,连着你给赵芷的信一起捎去的,没回来呢。定是四海聚宝的人送来的。"
  "是啊,没错。"
  秦烈忽然笑了"我知道了……"
  "不是你,会是谁?"
  "我娘啊。"
  "咦?"
  "除了我娘,旁人差遣不动那些人。再说,和婆夷那边,还是我更熟悉。就算换是我,只怕也弄不来这几匹斓花锦。"
  原来是托了未来婆婆的福。
  小冬心里有些忐忑,又有点甜丝丝的,靠着窗边说:"那……你替我谢谢……伯母。"
  秦烈在外头嘿嘿笑:"还叫伯母啊?好吧,且这么叫着,反正总要改口的。斓花锦做裙子做披帛都好,你就裁了做吧,回来穿得漂亮亮的,你亲自去谢她吧。"
  见当然是要见的一一将来成了亲,可得给婆婆敬茶的。
  "对了,房子都整得差不多了,正在修整花园,你上次说的那些花已经移过去了。"
  小冬轻声说:"别花太多钱。"
  秦烈想了一声,又说:"没花我的钱,东西都是王爷让人采办的,上手呢,有内府的还有作监的,我就是来来回回跑个腿儿,想使钱还使不上呢。从咱们那宅子到王府,走路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坐车更快,后你要来往也方便。"
  "嗯,我知道,父亲就是这样说的。"
  小冬想了想,低声说:"天气老这么坏,你就不要再来了,别总淋得象落汤鸡似的。等天气睛好了,你再来吧。"
  "知道.今天这雨不大,我来时就没下,再说,我这斗篷是隔雨的不怕。"
  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秦烈还是舍不得立时就走,站在窗子外面雨珠沿着瓦沟流淌,从檐沿落下。
  "那,我走了?"
  窗子里小冬轻轻嗯了出声。
  她也有些舍不得,听着外面过了半晌没声音,猜想秦烈己经走了轻轻开了一线窗子朝外看,却不想正和秦烈对了个正脸儿。
  "呀?"
  小冬咬着唇,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你不是走了么?"
  秦烈终于见着了她的样子,小冬的脸庞似乎瘦了些,更加清丽娟秀。
  头发梳成双鬟髫垂在肩膀上,耳朵上戴了一对明珠坠子,脸上没施脂粉,脸上似惊似嗔,说不出的可爱。
  秦烈的手想往前伸,小冬忙把窗子一掩:"你快走吧,让人看见。"
  "好好,我这回真走啦。"
  屋里大家围着那斓花锦啧啧称赞,吴师傅一边细看,一边又叹气又摇头的。
  "吴师傅这是怎么了?"
  "东西是好东西,可惜,光这样看,看个一年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织出来的。要是遇见一个懂行的,好好请教一番,那就好了。"
  红芙笑着说:"您也说了,咱们中原没人会织这个,难道要去婆夷找人去求教么?"
  "唉,即使这辈子还能去,只怕也问不到。咱们大夏朝的针绣名家也多,可差不多都是敝帚自珍,有些压箱绝技连徒弟都学不来。就拿我来说吧,当年有
一样飞针的本事,就打算只都她女儿的,可惜她女儿实在不是这块料子,后来传给了她的儿媳,我就没福学到。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多都人的绝技就失传了……"
  其他人纷纷插话,红芍说了句:"那吴师傅您可得多收几个好徒弟.犯您的手艺传下去呀。"
  "我倒也想,可是好徒弟也没那么容易遇见。有的吃不得苦,有的听话却不开窍。还有的既肯吃苦,心思又灵巧,可是往往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啊。"
  红芙问:"莫非您就遇见过?"
  "虽然没遇见过这样的徒弟,可是却有过这样的姐妹啊,学了你的本事还要回头反咬你一口……"
  吴师傅说了半句没再朝下说,屋里人察言观色,也没有再问下去。
  宫里头没有真正的太平安生,哪怕是针工局这样的地方也不例外。
  小冬的手在斓花锦上轻轻抚过,触手感觉轻软柔滑,做成裙子穿在身上一定是很美。
  雨在晚饭后停了一会儿,小冬陪着安王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
  石子路被雨洗得光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潮湿的泥土味儿.树叶的气息,雨水的气味儿,花的香味儿,夹语而宁静。
  "父亲。"
  "嗯?"
  小冬低下头,有些难为情:"新宅子那边的事情,父亲……别太花费了。"
  安王笑着问了句:"你倒都知道了?"
  秦烈偷偷来见她的事,八成是瞒不过安王的。
  安王拍拍她的手背:"不要紧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现在不花.还等什么时候花?"
  "哥哥还没娶嫂子呢……"
  "你哥哥的性子还得好好磨一磨,我不想让他早娶。再说,你哥哥是个有志气的,也不惦记府里这点家底。他要有本事,何需要这些浮财?女儿出嫁就不同了了,有嫁妆,将来日子过得也舒服些,说话有底气,可不用看人脸色。"
  "谁敢给我脸色看啊。"
  "嗯,说得也是。"
  安王一本正经:、"秦烈那小子要敢怠慢你,就让你哥哥再去揍他一顿。"
  "小冬噗哧一声笑出来:"他肯定不敢的。"
  雨又飘了起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渐渐越下越紧。
  安王让人提着灯笼打着伞先送小冬回去。
  吹了些冷风小冬被胡氏结结实实灌了一大碗姜汤下去,身上腹中都热烘烘的,半夜都睡不踏实。
  小冬在梦中听到隐约的说话声音。
  她睁开眼,屋子里还暗着,天还没亮。
  午觉睡得时间稍长了些,身上又出了些汗。
  她翻了个身,外面说话的一个声音是红芙,一个却不是很熟,反正不是红荆。
  小冬想起来了,这个声音应该是红芍,也是和红共她们一起进府的。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红芍说:"对了姐姐,我听说……"
  她声音本来就小,又压得更低了些:"前头那位明夫人,其实是趁乱和人私奔了.是真的么?"
  明夫人?
  她不是在上次动乱中失踪了么?
  小冬竖起耳朵,也只听到断断续续地只言片语。
  红芙斥责她一句:"别胡说,那些事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你不要命了?"
  私奔?
  明夫人?
  她不是被乱军所害么?
  怎么会是同人私奔?
  "对了,我听你白天说的话,那意思……是想跟吴师傅学手艺?"
  红芍嗯了一声:"我没有姐姐这么能干,也没有红荆姐姐那样细心。要说这院子里咱们几个人虽然是一拨进来的,可是数我最窝囊,我想,要是能和吴师傅好好学,就算有她那么厉害,学个三四成,将来也总能混口饭吃。"
  "可吴师傅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她是太后娘娘指过来的,将来只怕还得回宫中去。你要想和她学,一来时间太紧,二来,吴师傅肯不肯教你那还两说。"
  "是啊,我也就是这么想想。"
  "你看,咱们前头服侍郡主的,有的是府里开恩发还回家了,还赏给了银子。有的就配了婚事,现在不也都过得不错么。你不必为这个太忧心。郡主是难得的好人,必不会亏待咱们的。你不用胡思乱想,再说,还有胡妈妈呢。"
  "胡妈妈是肯定要跟郡主一起过去的,咱们几个就不好说了。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就是跟过去了,又能再服侍几天?可要是不过去……"
  "你们几个人这几天是不是都在琢磨这个事儿?怪不得一个个都有点儿神不守舍。"
  "我是没什么可想的,家里人一个都没剩下。姐姐你还有父母兄弟.还有家。将来不管怎么说,也还有个牵挂,有个倚靠。
若是发回家.姐姐能回,可我们几个却是没有家的,能寿去哪儿呢?若是府里给安排嫁人……我长的又不算好,嫁人能嫁得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