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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君临天下》作者:蒙莎
第一章 废柴重生
朱爽躺在地上抽搐了两天三夜,总算是断气了。
朱爽这一辈子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爽!爽!!不爽……
从出生到十二岁,他作为皇后亲生的第二个儿子,在皇宫里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爽!
十二岁那年他的太子哥哥暴病身亡,他糊里糊涂当了太子。十六岁先帝驾崩,他糊里糊涂当了皇帝。太后心疼他,什么都不让他做。先帝给他指定的两个议政王认为他不学无术,怕他坏了大事,也什么都不让他做。朝廷的事情不用他管,他也懒得管。他只管窝在后宫里,每天猪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爽!
登基十年之后的某一天,寝宫里忽然闯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为首的捏住他胖的已经看不出下巴的下颌给他灌了一杯酒。他直疼了两天三夜才魂飞天外,不爽……
在这两天三夜中,他亲眼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被叛军折磨至死,尸体就扔在他周围。他们的血浸透了他的衣服,又在他身下凝固住。血腥和尸体散发的味道几乎把他熏晕过去,然而毒药带来的疼痛又随时把他拉回来——直到最后一刻。
本来就死得很痛苦了,谁知死了以后他更不爽。
他的魂飘飘悠悠晃到了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躯壳狼狈地躺在地上。全身的肥肉把衣服的每一寸布料都撑得滚圆,肚皮更像小山一般隆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他曾经听说民间的小老百姓背地里都管他叫猪——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自己长得真像猪……
他曾经以为自己身上充满了王霸之气,现在他发觉那其实是王八之气。
他突然想减肥了。
然后他看到一只脚踩到了那具尸体的肚皮上。脚上还穿着他那双金线绣龙的鞋子。
"来,我说个笑话给大家听。"那人说,脚抬起来,再次狠狠踩下,"从前……有个胖子,大家都叫他胖子。后来他死了。你们猜别人怎么叫他?"
后面几个随从配合地偏过一只耳朵,"属下愚钝,还请大王指点!"
"大家叫他——死胖子!哈哈哈…………"
半空中朱爽的魂魄给气得又往高处飞了半丈。突然摆脱了那沉甸甸的身体的束缚,他还真有些不习惯。
"要是朕能早几年知道你们这帮孙子会造反……"他气呼呼地想,"朕一定……把你们都杀光!"
然而听着外面响彻云霄的喊杀声,他又有点犹豫了。据说叛军每到一处,当地的老百姓都杀了当地的官员开城门迎接。然后少壮男子都加入叛军,跟着他们继续攻城掠地。打到京城下的时候,叛军已经号称有六十万大军。
而在几年前,这六十万人还都是安居乐业的小老百姓。一口气把他们杀光?除非他想死得更快。
朱爽觉得很头疼。他的魂还在一寸一寸地往高处飘。穿过梁柱,穿过了重叠的屋顶,他看到他的皇宫已经烧着了一角,火势正在向四处蔓延。看来叛军已经完成了劫掠,准备把这座藏污纳垢的皇宫一把火烧个干净了。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第一缕阳光照过来时,朱爽瞬间没了知觉。
在朱爽恢复意识之后,天已经大亮。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魂飞魄散,他还是窃喜了一番。
看一下周围的环境——远处一圈高山,近处草木丛生,显然是在荒郊野外。他努力辨认着,终于认出来自己是在宜阳城十里外的皇家猎场里。心想自己大概是成了孤魂野鬼,以后只能永远这样飘荡下去了。尽管他仍旧飘在半空中,仍旧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还是本能地觉得很害怕。
所以他听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在往这边过来的时候,他一飘飘到了一丛灌木后面"躲"了起来。那东西移动得非常地迅速,瞬间就冲到了他"眼前"。
原来是一头鹿。仔细一看,那头鹿的脖子上还插着一支箭。
因为胖和懒,朱爽无论是大脑还是身体的反应都比较迟缓。但是他也有个长处,那就是记性非常好。 他慢慢认出来,那箭尾上的胡里花哨的羽毛是他的九皇叔,先帝遗命的两位议政王之一——永王朱云礼专用的。
如果他的身体还在,现在他的心跳准狂跳起来。
——难道朱云礼在附近?也许是为了躲叛军,逃到这荒山野岭中来,没东西吃了就打猎填肚子……想想又不可能。朱云礼外号就叫狐狸,一听说叛军要打过来了,收拾细软脚底抹油逃得比谁都快。算算日子现在都该到海边了。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朱爽竟有点失望。再看那头鹿,只见它终于跑不动了,挣扎着倒在草丛中,四只蹄子还在地上乱刨,想来是痛苦极了。朱爽想起自己躺在地上抽搐的那个时候,顿时可怜起这头鹿来。他飘了出去,在鹿身边停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这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了起来。听声音,来的似乎不止一个人。
"皇上,臣看到它是往这边逃了——看地上的血迹,它一定在这里面——"
那声音柔而不媚,清而不尖,听起来十二万分的舒服。可惜如果这时朱爽的头发还在,一定会被气得全部冲天竖起来。
——想不到朱云礼不但没走,还投靠了新主子;不但投靠了新主子,还陪着新主子到皇家猎场来打猎。简直太不把他这刚驾崩了的先帝放在眼里了!
马蹄声停了下来。朱爽看看草丛里的鹿,还是一飘"躲"到了灌木丛里去。
朱云礼很快就循着地上的血迹找了进来。他虽然是朱爽的叔叔,实际上只比朱爽大了两岁。现在他一身干净利落的短装,袖口裤脚都贴身绑了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累赘。再看他脸上,朱爽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几天不见,朱云礼就好像年轻了许多。现在的他唇红齿白,眉眼带笑,脸上的肤色嫩了些,先前眼睛里常出现的疲惫倦怠也不见了。
整个人像棵三月里盛开着招蜂引蝶的桃花树。
朱爽黯然。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可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朱云礼。难不成是他做了那新主子的禁脔,这几天新承恩露,连气色都变好了?!他倒想看看是什么人能压得倒他的皇叔——朱爽看看还在拨弄那头鹿的朱云礼,想想反正没人看得见自己,就朝朱云礼走来的方向飘了过去。
因为朱云礼走进来的时候也留下了些脚印,踩倒了些草,朱爽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在外面空地上溜达的两匹马。其中一匹马背上是空的,另外一匹马上果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朱爽,只能看到他一身明黄色的衣衫,还有小山一样肥壮的身材。
啧啧,原来这新主子居然也是个大胖子呀。朱爽暗笑。那个寇首在我寝殿里骂"死胖子",没准骂的是这位主子……
朱爽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朱云礼的品味也着实糟糕,这人胖成这样,跟着他难保哪天一不小心就被压扁了,切!
朱爽暗骂着绕到那人前面去,顿时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皇上,找着了,咱们走吧。"朱云礼从草木丛中走出来,手里拖着一只已经死透了的鹿。
朱爽勉强支撑住,看着马上那人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只见他居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就是……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也比自己要瘦那么一点点。
天底下怎么还会又长得和他如此相像的人?!
"哦,好……"那人直等到朱云礼已经把鹿在马背上放好,自己也爬上了马背,才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朱爽听了又是一阵吃惊——那人的声音竟然也和他一模一样!
那人的举止也奇怪得很。趁着朱云礼爬上马的当儿,他偏过脸一直盯着朱云礼不放;却又不是正经地光明正大地看——更像是在偷窥。等朱云礼一回头看过来,他又立即收回了目光,整个人又回到了那半死不活的状态。
朱爽想,这人学我还是学得不像。虽然我偶尔也会偷看九叔,可我偷看九叔的时候脸上不至于这么色迷迷的吧?
朱爽还在后面震惊着,前面两人各自踢了下马肚子,一前一后沿着山林中的小道往前走。朱爽自然而然地跟着飘了过去。朱云礼一路上有说有笑,那人也偶尔答上一两个字——似乎疑惑和惊喜交织在一起,答得迟钝而笨拙。只要朱云礼一转开视线,他就立刻又偷看回去,眼神里满是奇怪的情绪,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朱爽在半空中"摇头"。九叔今天就是穿得贴身了点,笑容莫名其妙地多了点,你至于这么如饥似渴的么……
然而朱爽不得不承认的是,如果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朱云礼也曾这样和颜悦色地对他,他一定也会乐得昏了头的。再不多看几眼,他就不是朱爽了!
所以眼下的事情太奇怪了。如果眼前的朱爽是朱爽,那么……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朱爽糊涂了。
如果说他这是一不小心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那么他应该会记得眼前的情景才对。可是无论他怎么死命回想,都想不起自己曾经和朱云礼一起出来打猎过。何况,朱云礼讨厌朱爽是天下皆知的事,他怎么可能这样嘻嘻哈哈地和朱爽一起出来打猎?
一念及此,一股酸楚的感觉冒了上来。下面那人究竟哪里比自己好了?能让朱云礼这么好声好气地对他……明明已经没有了身体,却涌上来一股难受窒息的感觉。心已经没有了,却还是会觉得疼。
看来"死去万事空"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啊。
"皇上……可是累了?要不要先下马歇一会儿?"朱云礼仔细地瞧着那人的脸色,声音里满是关爱。
朱爽的泛酸指数直线上升。
"朕有些热,九叔,咱们还是回去吧。"
——天底下这样管朱云礼叫"九叔"的,还真只有他朱爽一个人。朱爽无奈中暂且承认,他是看到了另一个"朱爽"。
"皇上可是身体不适?"
"没事,就是有点热了。回去吧。"
朱爽瞧瞧周围。这天凉嗖嗖的,热?开玩笑的吧……
朱云礼听了那个"朱爽"的话,脸撇到一边。瞧他脸上焦躁的样子,活像只尾巴被夹了的狐狸。
刚才那笑容,那温声软语……全是假的!
不知道为什么,朱爽忽然觉得很痛快。痛快过后又有点惆怅——无论下面那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朱云礼都不可能对他那么好吧。
那边"朱爽"咳嗽了一声,朱云礼便很快转回头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既然皇上累了,不如让臣带皇上从小道回大营吧。臣知道一条路,走几步就到了。"
"朱爽"勉强抬眼偷偷一瞥,点头。"好。"
朱云礼嘴角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
半空中的朱爽有点"毛骨悚然"。他大概能猜到朱云礼想干什么了。
下面的"朱爽"似乎也发觉不对劲:"九叔,朕的侍卫呢?"
眼前的路越走越烟荒。朱爽也觉得有些奇怪,皇帝无论到了哪里都随时有人紧跟着的,现在这些人都哪去了?
朱云礼抬起衣袖擦擦光洁的额头,假意往周围看了几眼。"是啊,刚才还在后面跟着呢,怎么就不见了——皇上,这些侍卫这等玩忽职守,臣以为应该严加责罚。"
——朱云礼显然是避开侍卫,然后带着那个"朱爽"往荒山野岭里面走。难道他想行刺?
朱爽突然觉得很好玩。反正下面那个"朱爽"不是自己,朱云礼杀他也好,怎么着都好,都和自己没关系。他乐得看热闹。
"哦,九叔以为怎么罚他们好呢?"
那个"朱爽"顿了半天,才一字一句认真地问。
"臣以为……"朱云礼再次焦急地往不远处看了一眼,随口应付:"应该重杖五十,罚他们去倒夜香……"
那个"朱爽"噗嗤一声笑出来。"甚好。不如回去以后,九叔就替朕每天监督他们倒夜香,要是再有玩忽职守,就砍成人棍埋了做花肥,如何?"
朱云礼瞬间变了脸色。
"朱爽"郑重其事地朝朱云礼看过去。两人郑重其事地对望了一眼;朱云礼眯着一双媚眼笑说:"臣,领旨。"
两人踢了马,继续前行。按照礼节,臣子是不可以和天子并行的,所以朱云礼的马落在"朱爽"后面几步。虽然不是并行,朱爽却也能把两个人的身材对比看个清楚。
"朱爽"实在是太胖了。他本来就身材高大,再加一圈圆滚滚的肥肉,身体几乎有两个朱云礼那么宽。那匹马儿驼着他,也走得很是吃力。
"那胖子也该减肥了……"朱爽想。
转眼间,两人走到一处山坳口。朱云礼指着另外一边:"皇上,过了这个地方再拐个弯,咱们就回到大营了。"
"朱爽"不说话,用力踢了踢马肚子,马儿吭哧吭哧跑了出去。朱云礼顿时落后了十几步远。他却不跟上,冲着"朱爽"的背影喊:"皇上,臣想方便方便,皇上请先走一步,臣立刻就赶上来!"
"朱爽"点点头,回头笑笑,眼睛眯得都看不见了。"你快些。"
说完打马就走,倒像是心慌了,要躲着什么似的。
没了那胖子碍眼,朱爽顿时心情大好。跟着朱云礼飘到了重重的草木中,却只敢在背后瞧着。却见朱云礼不下马不解衣服,倒是狠狠抽了马儿几鞭子。它撒开四蹄飞奔起来,要不是朱爽压根就不用使力,恐怕一下子就被甩下了。
朱爽跟着他飘了一段,越看越奇怪。要说他想暗害那个"朱爽",为什么又远远躲开了呢?正想回去看看那边那个"朱爽"怎么样了,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
然后,他自己也跟着没了知觉。
微薄的意识消散之前,他听到朱云礼冷笑着说:"倒夜香……哼,去死吧,死胖子!"
朱爽再醒过来时,正躺在自己的寝宫里,周围一阵哭声震天。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日更5000~
第二章 国恨家仇
朱爽寝宫的屋顶就要被哭声给掀翻了。
老妇人的哭声,小妇人的哭声,小儿的哭声……仿佛他们在比赛谁哭得最大声。声音当然是熟悉的。后宫里这群女人的日常活动之一就是哭给他看。他只要听到一声抽泣,就能辨认出来哭的是哪一个。听前面这阵仗,只怕是上到太后下到他睡过的每一个宫女都到了。
他勉强看了一眼外面,果然除了九叔朱云礼之外,他所有的家属都来了。另一位议政王——康王朱云翼就跪在最远处。隔着一层纱帐,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而只要这么远远地看一眼,就足够使朱爽的心绪平静下来。还好,在他要死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有一个在。
朱云礼不来,是因为心虚么……
再看看周围的光景,朱爽总算明白过来了。之前在猎场的事情他确实想不起来了,眼前的事情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就在五年前,明孝五年的某个早晨,他也是这样在床上醒了过来。可是当时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周围的哭声闹得他头疼欲裂。后来太后才哭着告诉他,他在打猎的时候不慎马失前蹄掉到了陷阱里,受了重伤。又说,亏了之前有只几百斤重的野猪先掉了下去,把陷阱底下倒插着的利箭都压倒了;不然他非当场死掉不可。然而那时他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连自己曾经去过猎场这件事都忘了。
当然现在他的头也很疼。不一样的是,这个很疼的脑袋里还留着过去全部的记忆。
他终于确定,他在亡国被杀之后,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回魂到了五年前的自己身上。
他比五年前的自己不但多知道了今后五年中发生的事,还知道了——原来害他掉进陷阱里的人,原来是朱云礼。
想起朱云礼嬉皮笑脸地把自己一步步引向陷阱的情景,还有最后的那句话……朱爽在被窝里暗暗摇头。
死胖子。原来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死胖子。
朱爽突然想减肥了。从前他习惯了,可以坦然地接受朱云翼彬彬有礼的疏远,还有朱云礼光明正大的冷眼。现在他忽然不爽了。他想改变。
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朱云礼找来。
大宋国永亲王朱云礼,是先帝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因为他排行第九,所以人称九王爷。先帝除了自己的儿子,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弟弟,先帝生前他在宫里所受的荣宠不亚于当时任何一个皇子。所以先帝虽然驾崩多年,九王爷却仍旧风光无比。在宋都宜阳城里,除了皇宫,就数他的府第最大。除了皇宫,就数他家下人最多。除了皇帝,就数他最有钱。除了皇帝,就数他最快活……
其实快活不快活还是要看心境的。九王爷之所以比皇上不快活,是因为他心里有个疙瘩。
九王爷心里的疙瘩,就是皇上。
九王爷对皇上的感觉,轻一点可以称为不喜欢,重一点可以叫讨厌,但实际上是九分的痛恨加一分的鄙视。
九王爷自己长得漂亮,也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痛恨皇上巨型肉丸子一般的脸和满身肥肉。九王爷行思敏捷,所以痛恨皇上那一句话半个时辰才能说完的迟钝。九王爷为朝廷办事还算勤勉,所以痛恨皇上懒散的作风。九王爷文采风流,所以痛恨皇上的不学无术。九王爷武功高强,所以鄙视皇上四体不勤。九王爷还算洁身自好,所以鄙视皇上那连最丑的宫女和三大五粗的侍卫都能拉上床的癖好……总之在九王爷眼里,当今天子一无是处。九王爷认为,要是不换个皇帝,大宋国迟早会断送在皇上手里。
其实九王爷痛恨皇上,除了家国大恨之外,还夹着那么点私仇。
话说九王爷和先帝的儿子年纪相仿,因此小时候是和皇子们一起读书。那个时候太子还在,另外有老师教导;他们这些剩下的就一大群人整天混在一处。在这一大群人当中,最闪人眼的,当属先帝最宠爱的大胖儿子朱爽和先帝最疼爱的弟弟朱云礼。就因为他们谁都不服谁,所以在皇子们中间也分成了两派——游手好闲的自然跟着朱爽瞎混,奋发图强的就跟朱云礼奋斗;平时大家各玩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然后有一天,先帝的三弟,也就是现在的康亲王朱云翼,大婚。
康亲王大婚,那一帮皇子皇孙们少不得要去围观拜堂。回来之后意犹未尽,朱爽后面一个小弟说:"不如我们也来玩拜堂吧!"
众人大呼甚好。然后两边人马就为新郎新娘的人选吵起来。朱爽这边当然认为朱爽应该当新郎,朱云礼那边当然也认为朱云礼应该当新郎。几场口水仗下来还没解决,于是上升为暴力冲突。朱云礼那边个个都乖得像瓷娃娃,哪里打得过朱爽这边人多力气大?不多时,几个小弟就把朱云礼按在了地上,头上罩上一块丝帕权当盖头。朱爽得意洋洋背着两只短短的肥手踱过来,硬是揽着他的肩膀拜了天地。眼前没有高堂,只得拜了花园里一棵梧桐树。
对拜之后,在小弟们的起哄声中,朱爽掀了朱云礼头上的手帕,抱住他的脖子就啃。那双胖胖的小手松开时,他脸上嘴上已经沾满了朱爽的口水。
朱云礼委屈得大哭。朱爽啃完了,捏住他下巴:"九叔,你哭了就真的像新娘子了。"然后领着小弟们呼啸而去。
朱云礼撕心裂肺捶地大哭。
这件事在朱云礼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因为觉得那天朱爽摸在他脸上的手指活像十根香肠,他从此以后拒绝吃香肠或者任何类似香肠的东西。至于对罪魁祸首朱爽,他是能躲就躲,绝不敢再去招惹他。直到后来朱爽当了太子去了东宫,两人便足足有几年没碰到过。谁知先帝一驾崩,朱爽登基,朱云礼成了议政王,两人少不了天天见面。旧恨新仇加在一起,朱云礼便下定了决心——杀掉朱爽,拯救国家人民于危难之中,保住皇兄留下的万世基业,是他一生的使命!
——只要找机会制造一点意外。一点意外就够了。只要把皇上人不知鬼不觉地送上西天,他就再也不用对着那个大胖子跪拜称臣了!
至于今后谁来当皇帝……康王不错,他自己也行,哪怕是皇上那个还不满周岁的儿子都无所谓。只要不是胖子朱爽就行。他是在是受够了。
据说皇上被人从陷阱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所以现在九王爷就坐在他家天下第二大的正厅里,等着宫里的丧钟响起。
九王爷想,也许宫里一时间还找不到那么大的棺材呢,他这个做皇叔的应该为皇上最后操心一把。
"老曹——"
管家应声小跑到他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去棺————"
外面一阵急促锣鼓声打断了他的话。曹管家侧耳一听,"王爷,听起来像是宫里来人了!"
中门大开,进来的果然是皇帝跟前的太监总管刘鹤。九王爷迎上去:"哟——原来是刘公公——"
"王爷接旨吧——"刘鹤也不买账,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九王爷那硬憋出来的嬉皮笑脸算是打水漂了。他只得委委屈屈地跪下。
刘鹤咳嗽一声:"奉皇上口谕——宣永亲王云礼进宫见朕,钦此!"
——皇帝竟然没死。皇帝竟然要召见他。
九王爷浑身一软,险些趴倒在地上。
"臣……领旨谢恩……请公公先行一步,臣……随后就来……"
刘鹤却不动。"王爷,皇上急着想见王爷,要王爷跟奴才一起回去。王爷,咱们这就走吧!"
九王爷瞟了门外一眼,只见刘鹤身后竟还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大内侍卫。
九王爷绝望了。
"好……老曹,刚才我还没说完呢。我说,去棺材铺,照我的身材订副木头回来……刘公公,有劳带路了。"
朱爽坐在床沿上,两条裤脚都高高卷了起来,太医正忙着给他擦伤了的伤口上药。之前因为以为他已经死了,太医们竟忘了给他收拾伤口。谁知他断气几个时辰之后忽然又醒了过来,一屋子人吓了个魂飞魄散之后,顿时慌了手脚。
朱爽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哭哭啼啼的太后皇后妃嫔一干人等请走,然后,召见九王爷。众所周知,皇上和九王爷互相不喜欢;于是这屋子里的人又纷纷猜测,没准这次皇上掉陷阱和九王爷有什么关系……皇上把九王爷叫来,是打算收拾他了?
其实朱云礼也是这么想的。他两股战战两脚发软,给两个大内侍卫半扶半押送上了马车,心想自己此去绝对是有去无回——他对朱爽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这家伙虽然有些迟钝,但记性还不错。自己把他引到陷阱那边这件事,足够他把自己的脑袋砍个七八次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死都不承认他是故意把皇帝引过去的……他是在打猎时无意中发现了和侍卫们失散了的皇帝,于是和皇帝偕行回营。后来他去方便,结果皇帝就不小心掉陷阱了……要真查起来,那条小路还真是回营的捷径;他也没犯什么错。真要揪他的错,就只能怪他不该扔下皇帝自己一个人去解决问题了……
到时候他还可以这样辩解,不一个人避开,难道还要在皇帝跟前尿尿?那样岂不是更加的大不敬!
这些念头从朱云礼脑海里一个一个闪过去,他慢慢镇定下来。只是这些话也许别人会信,胖子朱爽却不一定会信。从头细想,当初连哄带劝把朱爽从台上哄下来亲自去打猎的,是自己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近侍,周围的人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起初跟着朱爽出来的侍卫当中也有他的人,他们故意知制造可疑之处把朱爽的侍卫都引开了,他才现身给朱爽带路;从头到尾就没有第三个人看到他们曾经在一起——整个计划完美无缺。
唯一的漏洞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只野猪先掉进了那个陷阱里;朱爽活了下来!
野猪!居然是一头野猪坏了他的好事!朱云礼只要一想到那头野猪就忍不住要抓狂——它自己掉下去送命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搭上他的命!
朱爽虽然也不一定知道他是故意的,可是他们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自己忽然对他那样好,他没准会怀疑……只要朱爽一起疑心,周围的人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一想,朱云礼复又急得焦头烂额。自我安慰的陶醉和自我吓唬的惊怕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冰和火之间受煎熬。他不住地给自己壮胆,可真到了皇帝的寝殿跟前,两脚还是有点发软。
他胆子再大,也还是怕死的。
"九叔,起来吧。"
朱爽的药已经上好了。现在正有两个宫女拿着超大号的衣服往他身上套。因为有些地方缠了绷带,那衣服也套得十分艰难。朱云礼就跪在他跟前的地上痛哭,泪流满面。
朱爽还记得五年前,就在自己掉了陷阱之后,朱云礼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个月。等到大家都忘了这件事了,他才又突然出现在宜阳城中——说是有仙人托梦给他,于是去山里修了几个月的道。
现在朱爽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托着腮,看着从朱云礼眼里淌下的两行清泪,觉得自己总算没白回来一趟。
这个小叔叔,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哭起来都是一等一的好看。他甚至故意拖延着时间不肯多说话,为的就是想看他多哭一会儿!
——朱云礼从前就是这样。特别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整天闯祸,被发现了就知道哭。犯小错小哭,犯大错大哭,捅了天大的篓子就哭到天崩地裂。等他哭得所有人都烦了,哭得先帝心软了,就不会再责罚他。结果这招用多了,大家就都摸出门道儿来——他哭得越厉害,就说明他犯的事越严重!
至于现在这个程度么,朱爽只能说……还不够。因为他哭的时候,还知道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话。
"臣回家之后……便跪在佛前念经祈祷,求佛祖保佑我陛下圣体安康……现在臣看到皇上安然无恙,臣就放心了……皇上啊……呜呜呜……您没事就好……"
如此又哭了半天。朱爽想想他再哭就该哑了,他那把声音还是很好听的,哑了可就不好了。于是慢吞吞地又重复了一遍:"九叔,起来吧。"
"呜呜呜……皇上……臣惶恐……皇上圣体安康,实乃天佑我大宋……呜呜呜……"
朱爽从怀里掏出一张超大号的锦帕递过去:"九叔,起来吧。"
朱云礼只得接了,却不敢当真拿那帕子来擦眼泪鼻涕。于是揣在怀里,自己另外掏帕子来擦。趁着擦眼泪的功夫偷偷瞧了一眼朱爽。只见他一脸的疲怠,眼睛眯着,还有点肿——仿佛刚刚睡醒。看不出是喜是怒。
平时朱云礼最见不得的就是朱爽脸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恨不能把他脸上那层肥肉扒掉,好看看下面就是是什么表情。
"谢皇上……"
朱云礼擦完了泪又磕了个头——心想要是下次还有机会非整到你死个透不可——站了起来。"臣见皇上无事,就放宽心了。还请皇上安心静养,臣就不打搅皇上歇息了……"
有话不说,别怪我跑得快——
"九——叔——"朱爽拖着长长的声音叫他,倒有那么点像小孩撒娇。朱云礼浑身一抖,鸡皮疙瘩哗啦啦掉个满地。
"九叔坐会儿再走。给九王爷看座。"朱爽的声音仍旧是慢吞吞的。他话音刚落,两个小太监就抬着一把椅子放到了朱云礼后面。朱云礼谢恩坐了上去。这寝殿里所有的摆设都是照着朱爽的身材特制的,这椅子也不例外,比寻常的椅子要高两寸,宽半尺。朱云礼一屁股坐下去,两脚就离了地。两脚在半空中晃荡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个小孩。他不得不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好把脚放在地上。这番调整的结果就是,他坐得非常难受。
抬起头,只见朱爽半闭着的眼睛仍旧盯着他不放。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也不知道盯在那里,盯得他浑身发毛。
那感觉就像……在街上脱光了被人围观一样!
相对坐下来之后,他再次感慨朱爽的个头真不是一般的高——至少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他一直觉得朱爽矮胖矮胖的,完全是因为朱爽那身肥肉在混淆视听。
如果他没那么胖的话,也许会好看一点……至少会比现在多点男子气概。朱云礼想。看他的脸型也不至于像歪瓜裂枣……其实也不难看……
"九叔。"朱爽慢吞吞的声音把朱云礼拉回现实。他顿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纠结皇帝的长相!
"臣在……"是不是要问他猎场的事了?朱云礼一紧张,脸上倒绽出一个笑来。
这一点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越是紧张,脸上的笑就越媚惑。这媚惑的笑在朱爽看来,又多了点引诱讨好的味道。
这笑容看得朱爽心情大好,他更愿意把时间拖下去。于是仍旧慢吞吞地说:"其实朕找九叔来,也没什么事。猎场的事九叔想必也听说了……太后和三皇叔都说要彻查此事;只是朕醒来以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朕把当时当值的侍卫找来问过,都说朕出事的时候,他们不在旁边,也不知道朕是怎么出事的……"
朱云礼两手拢在衣袖里捏到一起,捏得关节生疼。
"朕听说朕离开的时候……九叔你也在林中打猎,所以想问问九叔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朱云礼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手心的汗浸湿了一直握着的手帕。居然不记得了——难道是连老天都看朱爽不顺眼了?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想从对方眼里多挖点东西。整个寝殿陷入沉默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第三章 两个叔叔
"没有。"
朱云礼轻轻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如果朱爽不相信,自己又该怎么应对?之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朱爽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看不出来他信了没有。朱云礼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朱爽说什么都不记得,也许只是为了套自己的话;也许是为了看自己出丑,也许——
朱爽语气依然温吞:"既然如此,那么这件事就算了。"
朱云礼一阵狂喜——居然说这样就算了?
朱云礼保持住遗憾的表情,微微低头:"臣……没有能为皇上效力,臣惭愧。"
朱爽仍旧眯着眼。从朱云礼走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朱云礼的脸。那张脸真是好看,可惜了,哭得两眼红肿,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实在刹风景。各种各样细微的表情在那张漂亮的脸上一一表演,委屈,不安,紧张,窃喜……不知道为什么,朱云礼越是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就看得越是清楚。也许是因为知道他心里的秘密的缘故?
这种感觉让朱爽觉得自己像只猫,而朱云礼则是在他爪下转圈圈的老鼠。
——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转圈圈,怎么耍心计,都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这感觉好极了。
朱爽盯着朱云礼那瞬息万变的脸色,露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九叔不必自责。这也许只是个意外,是朕自己太不小心了……"他的眼睛彻底眯了起来,脸上的肉仿佛在随着嘴角的翘起而抖动。"只是那些个玩忽职守的侍卫,是不能不罚的……朕刚捡了条命回来,就不要再添杀孽了。朕想将他们杖责五十,然后派去倒夜香,如何?"
朱云礼的头皮再次一紧。
杖责五十罚去倒夜香……不正是他随口胡说的么?难道——难道朱爽竟然还记得?!
——这么说,别的事情朱爽也有可能会再想起来……到时候他还不是死路一条?!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脸色再次由晴转阴,笑得非常开心。
"怎么,九叔觉得不妥么?"
朱云礼浑身打个激灵:"好,很好——皇上仁慈,皇上圣明——"他突然想起来朱爽还曾说要他去监督那些侍卫倒夜香!只盼朱爽把这件事也忘了才好,口气越发谄媚起来:"皇上有如此仁爱之心,实是我大宋之福……呜呜呜……"他说着掏出帕子抹眼睛,"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陛下大感欣慰的……呜呜呜……皇兄啊……您后继有人了……呜呜呜……"
朱爽伸出胖胖的手敲了敲圆滚滚的脑门。
如果现在坐在朱云礼对面的是父皇……他恐怕已经在地上打滚了吧?
转念一想,如果真叫他去监督那些侍卫倒夜香,自己未免做得太明显了。于是说:"既然九叔觉得合适,那么就这么处罚他们罢!"
"呜呜呜……皇上圣明……"
这一回,朱云礼说的当真是心底话。他说着站起来,微微躬身:"如果皇上没什么事,请容臣先告退……"
"九叔先等等——"朱爽抬起头。满脑袋的肥肉间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放着精光。"朕身体有些不便——想劳烦九叔替朕监督行刑——"
朱云礼几乎跌坐在地上——不会真的叫他去看那些人倒夜香吧?!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脸色再次刷刷地在红色与白色之间转换,顿时觉得,调戏朱云礼脆弱的神经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更加不肯痛快地出声说话了。看着朱云礼脸上各式好看的表情反复闪过,直到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精神崩溃了,才慢慢说:"朕怕刑房于内侍有勾结,所以想请九叔在一边看着,看他们有没有使劲儿打……要是九叔觉得麻烦……朕再另外找人去好了……"
朱云礼激动得几乎晕过去:"臣……领旨。"
那倒夜香之忧,总算是免了。
朱爽看着他一溜烟小跑出去,心情畅快无比。费了一番精神跟他纠缠,现在松懈下来,顿时有些困了。身边的太监总管刘鹤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现在时候还早,皇上若是累了,不如先歇一觉?"
朱爽抬头看一眼刘鹤,笑说:"好。我睡一觉。叫他们来伺候就行,我看你也累了,先去歇歇罢。"
刘鹤一怔,道声遵命退了出去。心里还有点发毛——皇上自从跌了陷阱,就有点怪怪的:无论对谁,都比从前和颜悦色多了;刚才脸上那笑——简直让他毛骨悚然!
难道是皇上撞到了脑袋,把脑子撞坏了?刘鹤敲敲自己的脑门。但愿不是……
这边朱爽仰天躺下,自己拉起被子盖在身上。睡一觉也好。给朱云礼的事情一搅,他倒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既然他真的回魂到了过去的自己身上,那么他就不能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地再过一遍了。他至少应该做点事情,阻止灾难发生。
至于要怎么阻止……一想到这个,他的脑袋又痛了起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流民造反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明孝九年的夏天东南发大水,淹了十一州三十六县。那场雨从夏天下到秋天,足足下了三个月。雨还没停,灾民就造反了。那时候宋国正和北边的齐国打仗,朱云翼亲自带着军队在前线作战,一时调不回来镇压……想不到,叛军只用了几个月就攻下了都城。
那些灾民大概恨死他了吧,否则不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把他折磨死。
想起那两天三夜,朱爽忍不住拉起被子把自己裹紧了。
天要下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知道那场雨会下那么久?朝廷上的事都是朱云翼和朱云礼在把持,表面上倒是四海升平天下安康;东南州府在修堤的时候亏空公款、十几处粮仓里居然颗粒无存这些事,他们竟一点都不知道。朱爽觉得自己很委屈。这分明不是他的错,结果却要他来承担。
现在他能做的……大概就是叫他们早点为那场水灾作准备吧。可是现在谁都不知道他是从五年之后还魂回来的,谁会相信他的话?
再说了,五年前的自己,还在每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对朝廷上的事情半点兴趣都没有。经年累月的没有兴趣渐渐变成了没有能力,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处理那些最简单的问题。如果他想要自己办事……就算两个皇叔肯放手让他干,他未必能干好。
虽然他做了很多年的皇帝,但是他每天做的事情不过是在早朝上问"两位皇叔以为如何"和说"此事就照两位皇叔的意思办"而已。
只是因为朱云礼公开地讨厌他,而朱云翼对他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反感,所以他更愿意采纳朱云翼的意见。长久下来,朝廷里的大权渐渐倾向了朱云翼那边。而他觉得无所谓——总要有人替他办事不是?
他非常痛快地放出了本该属于自己权力,换回在后宫里无忧无虑逍遥快活的日子。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两个居然会把事情搞砸。而且在搞砸事情之后,居然一个赶不回来救他,另一个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他想要在五年后活下去,就不能不想办法做点事情……
——比如想办法让朱云礼喜欢他然后带他一起逃走?
朱爽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念头甩掉。这个计划成功的机率和让羊喜欢狼或者小鸡喜欢老鹰的机率差不多……别说朱云礼恨他恨到要杀了他;就算朱云礼肯带他走,他胖成这样……一定会在半路上饿死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想到朱云礼就想笑。特别是朱云礼一边大哭一边贼溜溜地偷看他的样子,令他很想把朱云礼抓起来狠狠捏一通。欺负朱云礼真是太有意思了……怎么他从前就没发现过呢?
倒要亏了朱云礼害他掉下陷阱这件事……然而仇是一定要报的。至于怎么报仇……
朱爽的念头就此拐到了怎么收拾朱云礼这件事上。想了半天,才又一拍脑袋想回正道上来——最好的办法还是设法保住江山社稷。只要他能在齐国入侵饥民暴乱的时候渡过去,以后应该能撑下去……
好在他还有五年。五年的时间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做一些事情。比如现在,他可以做点适当的室内运动减肥。
朱爽咳嗽一声叫当值的小太监进来。
"去,叫陆时青来。"
回来到底还是有好处的。比如这个在五年后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美少年,现在这个时候,还能让他抱个满怀的暖玉温香。
再见到朱云礼,是第二天上早朝的时候;在崇明殿上。
朱爽昨夜里有点运动过量,现在眯着两眼托着腮软趴趴地坐在御座上,非常之无精打采。然而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来履行职责。听百官喊完了万岁,懒洋洋地说:"众卿平身。两位皇叔请坐。"
朱云翼和朱云礼一左一右坐到他下首。他们两个长相不太一样。朱云翼是清瘦的脸型,长眉秀目,鼻高唇薄,年轻的时候非常的秀气。这些年劳碌下来,脸上多了些沧桑的倦色,却更令人一见倾心。要不是身上那身闪人眼的五爪龙袍,准要被人认作是隐居山中的名士高人。朱云礼却是继承了他母亲的相貌,一张脸明艳俊朗;即使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眉眼间似乎也是笑着的,望之则如沐春风,心情大好。他们虽然是亲兄弟,只是因为朱云翼年纪大了七八岁,平日又比朱云礼操劳,所以看上去更像是朱云礼的叔父辈。
现在朱爽从眯着的眼缝中打量着朱云礼。只见他眼睛下面长了两个大水泡,眼眶里布满红丝——夜里大概没睡好觉?不知是因为担心自己秋后算账呢,还是熬夜继续策划怎么弑君?
想起昨天在寝殿里把他捉弄了个够,朱爽不由得心情大好。只是以后还是小心些的好。免得自己还没玩够他,就先被他暗算了去……
再看一眼朱云翼,朱爽那乱七八糟的思绪就平静下来。这位三皇叔无论是长相还是办事的作风都有些像先帝。自从先帝死后,朱爽就喜欢在他身上找先帝的影子,这也是他肯每天来上早朝的原因。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喜欢看他在那里和大臣们一本正经地商量国事的样子。
但是朱云翼大概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了。没必要的时候,朱云翼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虽然不是像朱云礼那样公开的鄙视,这样冷淡地疏远更加令朱爽不爽。
——昨天朱云翼明明也到寝宫去看他了,谁知一听说他醒了,就静悄悄地走掉了,连话都不来说一声。朱爽瞧着他站起来走掉的背影,很是唏嘘。
下面大臣开始奏事,把朱爽从伤感中拉了回来。
每天的早朝其实都差不多。要不是来上早朝的人偶尔会有些变化,朱爽简直要以为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在朱爽的印象中,朝堂上人事变化得最厉害的一次,似乎也是五年前的这个时候。
至于什么人不见了,又多出来了哪些人,朱爽可就记得不太清楚了。陆时青的死害他难过了大半年,他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关照别人。
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陆时青还睡得很沉,朱爽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朱爽的微笑落进朱云礼眼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昨天朱爽虚虚实实的一番话说得他心惊胆寒。今天早上他本来想告病请假,但是想想自己又没病,躲在家里更显得心虚,结果还是壮起胆子来上朝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他总觉得朱爽从头到尾都在盯着他看。偏偏官儿们仿佛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奏折写得又长又臭,他恨不能夺过去替他们三言两语说清楚。
好容易挨到议完了事,朱爽却没有立刻宣布退朝。他眯着眼一双绿豆小眼,把崇明殿中每个人扫了一遍,才慢吞吞地说:"众卿,朕……有事……要说……"
百官队伍中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有几个人失手把笏板掉在了地上。
康王正在端起茶杯喝茶,在那一刻两腮像青蛙一样鼓了起来。还好他忍住了,没把茶喷出来。
"朕……朕……朕昨晚……做了个梦……"
朱云礼吁口气扭头看外面。朱云翼把口中的茶吞下去,手中的茶杯缓缓放在了小几上。
"不知皇上梦见了什么呢?"朱云翼尽可能地和蔼地问。
朱爽两手抓着自己的衣袖来回绞,痛苦万分:"朕梦见……朕变成了一头猪……"
出于礼貌,所有人都把嗤笑憋成一股气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朱云翼抿嘴:"小事一桩,皇上不必挂怀。"
朱爽仿佛鼓了很久的勇气,才又说:"朕很惶恐……到处求援……后来……又来了一个仙人,对朕说……你贵为天子……却不问民间疾苦……骄奢……淫逸,每天吃掉的山珍海味……足够百户小老百姓吃一年的……不是……那个,又是什么?"
朱云礼终于忍不住,假装咳嗽掏帕子捂住了口鼻。朱云翼站起来,微一躬身:"皇上倘若心有疑虑,不如等罢朝之后,臣去请一大师来为皇上解梦如何?"
朱爽缓缓晃动滚圆的脑袋:"不用了……仙人的意思明白得很,朕深感……惭愧……自朕入主东宫至今,宫里为着朕一共多请了十六位天下名厨。如今既然上天有示,朕便想把他们裁撤了……三皇叔以为如何?"
朱爽每天要吃的东西确实令内务府上下都很不爽,他要裁厨子,那就是以后要节俭过日子了。朱云翼巴不得他从此吃素,想都没想就点头:"皇上既有此仁爱之心,乃是我大宋的福分——臣这就传令内务府——"
"等等……"朱爽伸出一只胖手,"三皇叔,朕还有一事想商量——这些名厨为朕办了多年的差,朕不忍心叫他们从此流落民间,独力谋食……所以想把他们荐给各位大臣做家厨……三皇叔觉得此事可行么?"
朱云翼有些不耐烦。朝务堆积如山,他实在没功夫在这种小事情上花心思。
"皇上仁爱,臣敢不为皇上分忧?臣这就领一位名厨回去,各位——"
朱云翼一开头,后面朱云礼不甘落后地跟上:"臣愿为皇上分忧!"
能把御厨请到家里,谁不原意?
于是这天早上,朱爽把宫里专给自己做饭的厨子都送了出去。他亲自去给厨子们分遣散银子,依依不舍。然后他宣布:今后他在宫里要节俭过日子。太后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整个宋国都知道太后信佛,吃素。
他在太后跟前小心翼翼地把这番话重复一遍。太后先是怪两位王爷怎么不先商量商量——事关皇帝的肚皮,他们居然如此轻怠。嘀咕一通之后才摸着朱爽的脑袋流泪苦劝:"我的儿——你有这份心就好,却也不能委屈了自己——饿病了怎么办?咱们还是按宫里的份例来,啊——"
朱爽终于还是没有听太后的话。为表决心,他吃了一整天青菜豆腐木耳蘑菇,到晚上终于挨不住了。陆时青躺在他身边,只觉得雷公电母把家搬到了朱爽的肚子里。听着那声音越发震耳,终于忍不住说:"皇上,要不要叫他们进些点心来?"
朱爽捂着滚圆的肚子摇头。陆时青叹息一声躺好:"皇上……何苦?"朱爽伸手过去按住他的手。"你别怕……没事的……"
朱爽喜欢吃喝玩乐——这玩乐里面,自然少不得作为一个昏君必然会喜欢的床第之乐。他还没孩子的时候太后还会约束他,等他后宫里有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就纵容起来。结果这几年他平日只男侍来侍寝。偏偏宫里的男侍都是从京城大户人家挑来的,非富即贵,个个傲气冲天,侍寝的时候好生别扭。只有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家的小公子温顺可人。朱爽舍不得他死。
"已经没事了……睡吧,没事了。"朱爽贴着他耳边喃喃地说。陆时青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乖乖闭了眼。朱爽肚子里的雷鸣声只当没听到。
又挨了片刻,朱爽猛地跳起来:"你先睡吧。朕出去走走。"
朱爽坐着特制超大号马车赶到永王府时,朱云礼刚脱了衣服准备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折腾九叔计划继续……
第四章 定期骚扰
外面催得太急,朱云礼来不及穿衣,随手扯件袍子披在身上,趿着鞋子出去迎接皇帝。
皇帝从小到大就喜欢缩在宫里,戳都戳不出来,怎么居然就跑他家来了?
朱爽拖着庞大的身躯艰难地下了马车,身上居然也是内衣外面罩袍子。隔着半丈远,朱云礼还能听到他肚子里雷鸣一般的叫声。现在还是早春,两人都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九叔,朕饿了。"
"可是皇上——"朱云礼几乎气死。饿了来找我干什么?难道御膳房也拆了?!
"他们做的东西朕吃不下……朕想吃袁厨子做的汤包……"朱爽声音很细,仿佛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朱云礼这才想起来,他早上才在宫里领了个厨子。他立刻回头:"老曹——去,叫袁大厨子收拾东西跟皇上回宫!"
"等等——"朱爽叫住老曹:"君无戏言——朕不能言而无信——"
朱云礼很想找块砖头把他的脑袋砸扁。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认真过?现在居然会说"君无戏言"了!
朱云礼终于压抑不住满腔的怒气:"皇上既然知道'君无戏言'——皇上您既然宣布了要节俭,要和太后一样吃素,就应该——"
朱爽瞪着黑溜溜的绿豆眼:"朕说的是在宫里。"
朱云礼悲愤道:"宫里?!"
仔细想想,朱爽的原话确实是"在宫里要节俭……"
——朱爽因为要在宫里树立吃素节俭的良好形象于是把厨子转移到臣子们家里以备以后蹭吃蹭喝顺便叫臣子们替他出了作料钱还有厨子的工钱!
看朱云礼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朱爽心情颇佳:"叫袁厨子现在给朕做十笼'玉丁香'来——朕吃了就走!"
朱云礼把朱爽迎进正厅,哭丧着脸亲自去吩咐。过了一会儿又带着厨子回来了。袁厨子跪在地上:"禀皇上,王爷府上凑不齐做'玉丁香'的材料,奴才给皇上做'满园春'可好?"
朱爽脸一沉:"'满园春'太腻……不好。刘鹤,你带人回宫里取材料去——"
身后刘鹤一躬身:"禀皇上,您今早说既然各位大厨都不在了,您又决心要吃素——就把大厨们留下的食材都赐了奴才们了,恐怕现在已经……"
朱爽可怜兮兮地望向朱云礼。朱云礼看了周围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袁厨子身上:"不知做那个什么玉丁香都要什么材料?臣……这就派人去采办!"
朱爽这才坐下,非常满意地摸了摸还在雷鸣不住的肚子:"麻烦九叔了。"
朱云礼把一个要出口的呵欠硬憋回去,几乎要哭出来:"做臣子的,自当为皇上效力……"
突然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住摇动——
哗啦!!!
众人反应过来时,朱爽已经坐在了地上——也不能算是坐在地上,至少他的屁股和地面之间,还隔了一层残余的木板——和,一些碎木屑。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朱爽扶起来,他便两眼一闭,彻底软倒。
原来朱爽一屁股把椅子坐榻便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刘鹤急了:"皇上……皇上……"胡乱喊着去拉朱爽。朱爽那身子岂是他一个老人家拉得动的?折腾了半天不过勉强抬起了他一边胳膊。刘鹤无奈,叫侍卫们帮忙;一边指挥他们把朱爽抬起来,一边向朱云礼:"九王爷……您就不知道皇上……"朱云礼脸色煞白。"本王……本王……本王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朱爽竟然胖到能把他家的椅子坐散架的程度!
——那把椅子可是值足足五十两银子!
看着五十两银子变成一堆碎木片,朱云礼的心都要碎了。
最终是四个侍卫把朱爽抬了起来。刘鹤另外派了人去请太医。眼看着这厅里的椅子都不比刚才朱爽坐塌的那个结实,朱云礼一咬牙,领着他们去了自己卧房。侍卫们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把朱爽放到了床上,刚刚松了口气,又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所有人的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然而不等他们伸手去拉朱爽,那床板已经"轰"的一声塌了下去。
这一下,朱云礼脸上彻底没了血色。
"皇上……皇上……呜呜呜……皇上…………"朱云礼眼泪哗啦啦往外涌。
——他的雕花大床!二百两就这么没了!
朱爽再次被侍卫们抬了起来。屋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支撑他身体的东西,刘鹤无可奈何地叫侍卫们在地上铺了几层褥子,然后把他放在上面。不久太医来了,折腾了半天之后他终于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朱云礼伏在身边,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肝肠寸断。
"皇上是饿了。"太医说,"王爷,还是赶紧给皇上进碗粥吧。"
朱爽眼睛只剩一条缝,奄奄一息:"朕不要喝粥。朕要吃玉丁香。"
众人沉默。只有朱爽的肚子轰鸣依旧,那声音欲与炸过屋顶的滚滚春雷试比高。
黎明时分,朱爽终于吃上了香喷喷的小笼包子。屋里没有椅子可以坐,朱云礼只得叫人把饭桌摆在花园里的亭子里。那里石桌石椅,顶得住天塌地陷。朱爽一手执汤匙,一手挥舞象牙筷,以风卷残云之势消灭了九笼包子。
剩下的一笼摆在朱云礼面前。只有离他最近的那只小包子被咬去了一小口。
他还在哭。
"皇上,臣刚才真担心坏了……生怕皇上出事……"
二百五十两——还有准备包子的十六两四钱——
朱爽由衷感叹:"还是九叔最疼朕。九叔块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朱云礼只得夹起剩下的半个冷包子。
临走时,朱爽抓着朱云礼的手依依惜别:"今晚朕再来看九叔。"
朱云礼潸然泣下:"臣自当恭候。"
已经来不及补觉了。朱爽一走,朱云礼便洗漱穿戴,进宫去早朝。夜里他的家丁到处搜罗做'玉丁香'需要的食材,已经闹得满城皆知。有几个相熟的官员忍不住上前问:"王爷可是急着试那新厨子的手艺?"
朱云礼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恨不能一盆狗血泼回去:"你们想要不?我把他大卸八块分赠各位!"
众人乍舌退后。朱云礼看看殿上空荡荡的御座,心想那厨子留在家里迟早是个祸害,还是早早找个借口轰出去为妙。又想昨晚皇帝一定是故意的——倘若皇帝故意要整他,那厨子在不在皇帝都能整他。此念一出,身下的软椅立刻长出千万根硬刺,扎得他坐不安稳。
最好的办法还是杀了皇帝……杀了他,一了百了。下一次找准机会,上天还不至于每次都掉头野猪下来救他……
"怎么陆学士没来?"那边朱云翼面无表情问。
朱云礼沉浸在刺杀皇帝的计划里,热血沸腾中吓了一跳。"陆学士?啊,我没看到他——怎么了?"
朱云翼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左相乔乐山。
乔乐山上前一步:"王爷,兴许是陆学士还有事情要准备,晚个一时半会也不要紧的。"
朱云礼想起来,明天就是科举会试的第一天。虽然按照规矩,会试的考官是要在前一天朝会上当场宣布,之后所有的考官必须立刻前往贡院锁院的。虽说考官的名单之前秘而不宣,可陆冠澜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少不了要有他。他不来上朝,难免会让别人多想。
朱爽很快就拖着滚圆的身躯爬到御座上了。他折腾了一夜,一落座就撑着下巴打起盹来。朱云翼和大臣们也不管他,自顾一件一件议事。往常朱云礼还会插几句嘴,现在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夜里给困的。
早朝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最后要议的事就是任命考官,然而陆冠澜还是没有来。
朱云翼不得不叫人去陆府催人。众人等了半个时辰,那人回来说:"陆学士今早忽然犯了急病晕过去了。现在大夫还在忙着施针急救呢!"
百官大哗。
朱云礼这时候扫了一眼正在呼呼大睡的皇帝,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刚才好像笑了笑。
杀了他。朱云礼想,这种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不然这个国家迟早会完蛋!
左相乔乐山站出来拿主意。乔相优雅地捋一把山羊须:"王爷,下官以为不如先请一位太医到陆府去瞧瞧学士身子究竟如何了……要是陆学士真病得厉害,咱们还需早做打算。"早作打算,就是另觅考官人选了。
朱云礼想想事不关己,终于忍不住撑住下巴,学朱爽的样子打盹。
于是朱爽得以在不到一丈的距离里细看他的睡颜。
太医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才回来的。总之在崇明殿的一团喧闹中,朱云礼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他。
"云礼!云礼!"
那声音硬闯进脑海,惊得他几乎跌倒在地。普天之下,连皇帝都要叫他一声九叔。能直呼他名字的,就只有后宫里的太后,还有眼前这个康王爷云翼了。
"三哥……"朱云礼瞥一眼正光明正大地呼呼大睡的皇帝,非常委屈,"小弟昨夜……"
朱云翼挥手打断他:"陆学士一时半会好不了。你看谁顶上合适?"
虽然朝廷里的大权倾向朱云翼那边,但是办事的时候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保持平衡。陆冠澜算是朱云礼的人,现在不行了,还得朱云礼再找人补上。
朱云礼眯着一双惺忪睡眼,扫一眼跟前那一排排的国家栋梁。主考倒是个好差事,按照官场俗例,会试以后中了进士的都要管主考叫恩师……当然学问也是要紧的。朱云礼想了想,抬手指向自己这边人里除了陆冠澜便是学问最高的那个:"你去。"
御史霍樗就这样成了大宋国史上最年轻的考官,时年二十六。
左相乔乐山、御史霍樗等考官出了大殿,随即被"护送"到贡院"锁院"。因为陆冠澜突犯急病造成的小风波暂告平息。朱云礼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间里,赫然发现被朱爽睡塌的床竟然还没收拾好。
朱云礼终于忍不住发飙了。
"禀皇上,永亲王今早下了早朝就回府了,说是把所有能看得见的东西都砸了个遍。"
朱爽刚刚补了一觉,睡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听到这消息,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九叔,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脾气这么暴躁只怕你不好过。
朱爽打个呵欠,吩咐下去:"今天的晚饭还是和太后的一样。"其实吃不吃都无所谓,反正夜里都是要叨扰九皇叔一顿的。
朱云礼当然早有准备。
这天晚上,他叫袁厨子早早准备了一笼玉丁香,又叫人把花园亭子里的石椅都搬到大厅里。然后朱爽来了,连正厅都不进,自己直奔花园:"昨晚朕看九叔的花园景色怡人,咱们不如去那里说话吧。"
朱云礼铁着脸叫家丁再把石椅搬回去。然后摆上了十笼"玉丁香"。
朱爽一脸歉意:"九叔,我今天想吃'满园春'。"
朱云礼抓狂:"袁大厨——"
材料照例是没有。等到折腾出来时,又是天蒙蒙亮。
第三天晚上。朱云礼在花园亭子里摆上了十笼"玉丁香",十笼"满园春"。
朱爽直到月上中天才姗姗而来。
"九叔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呢?咱们进去吧,今儿有点冷。"
朱云礼抹一把额上的汗。亏他已经请了木匠找皇帝宫里的规制造了些桌椅。朱爽一坐下,他立刻叫人把二十笼小笼包子抬过去。朱爽说:"九叔,朕想吃千花卷。"
朱云礼低着头出去把小笼包都分给下人,顺便吩咐袁厨子另做千花卷。
末了又说:"明天,你把你会的东西都做来!"
第四天晚上。朱爽的超大号马车停在了永王府门口,却不进去。
朱云礼赶出去迎接,被他一把拉上车:"九叔,朕这些天叨扰九叔了,深感不安,所以在明月楼订了一桌菜给九叔赔礼。"
看在好酒好菜的份上,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朱云礼几杯酒下肚,顿时连爹娘是谁自己姓甚名啥都忘了。出来的时候掂起脚尖勾住朱爽的肩膀:"兄弟!有事尽管来找我!我这人没啥本事,就是喜欢交朋友,哈!除了……除了……宫里那死——胖子,全天下都是我朋友,哈哈哈!"
朱爽:"哦。"
朱云礼拽着他往回走。"来来来,知道我家怎么走不?我带你认认路——"
朱爽把他拽上马车:"九叔,咱们还是坐车回去吧。"
朱云礼大怒:"九叔?谁让你叫我九叔了?我——我生平最恨别人这么叫我——"
朱爽:"为什么呢?"
朱云礼掩面恸哭:"难道你还不知道么,全天下只有死——胖子这么叫我啊——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呜呜呜……为什么要整天对着那家伙,不能逃,不能躲,不能生气,还不能一刀杀了他……呜呜呜……"
朱爽:"……云礼。"
朱云礼扑到他身上,眼泪鼻涕一起蹭上去:"这就对了……呜呜呜……等等,你是哪个?怎么……我好像……从来没跟你喝过酒啊?"
"云礼,我是小爽。"
朱云礼:"……"
朱爽:"你叫我胖子也没关系,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加个'死'字在前面?"
朱云礼两眼翻白,"咚"地一声摔倒在车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突然觉得九叔好可怜.....
第五章 热血沸腾
这天早上,向来勤勉的永王爷难得地没有来上朝。
朱云翼颇为担忧,散朝了之后想派人去瞧瞧。谁知朱爽叫住他:"三叔别去了。昨夜九叔喝多了,朕准他休息一天。"
朱云翼手抖了一下:"喝多了?"
朱爽:"是啊,朕在明月楼摆了酒席和九叔小聚,谁知他三杯下肚就醉了……还是朕送他回去的。三叔不必担心,九叔睡一觉就该没事了。"
辞了皇帝,朱云翼飞也似的直奔永王府。结果轿子在皇城门口给拦住了。朱云礼一个斜刺冲出来:"三哥!三哥!救命啊……"
朱云翼一手抚额,一手撩起轿帘:"上来吧。"
朱云礼连滚带爬爬上去坐到他身边,不等朱云翼下令就催起轿夫:"快!快!快!快走快走!"亏了他们两个都是瘦削的身材,康王的轿子又比一般官员的轿子略宽敞些,坐在一起也不嫌挤。
轿夫起轿,果然健步如飞,朱云礼这才喘出一口大气来:"三哥……呜呜呜……"
朱云翼保持着一手抚额的姿势:"酒醒了?"
朱云礼抱住他一边胳膊:"三哥!小弟命不久矣!三哥要救我……呜呜呜……"
朱云翼微愠,低喝:"你……这是在大街上,你想闹得全宜阳都听见么?"
朱云礼继续抱着他的胳膊,整个人靠上去:"你要不救我,我现在就让全宜阳都知道你对我始乱终弃——"
朱云翼吩咐轿夫:"快,打道回府!"
朱云翼家比朱云礼的王府要近得多,不多时就到了。朱云礼下了轿,熟门熟路地自己往内院走——好比鸟回到了天上,鱼回到了水里,自在之极。两人进了正厅,朱云礼看到康王府的管家迎出来,大剌剌地吩咐:"赵管家,你家王爷渴了,盛碗酸梅汤来,顺便给本王也盛一碗。"
朱云翼:"我不渴。你给九爷盛一碗就是了。"
朱云礼:"三哥你还是这么不给人面子……"
酸梅汤呈上。朱云礼咕咚咕咚灌下,又说:"赵管家,你家王爷打算留本王住几晚,你去把谢芳楼打扫打扫,再叫人去我府上取几身衣服来。"
朱云翼眉头皱成一字:"你不要太过分。"
——这家伙,在他自己还没封王出宫的时候就常常便服到宫外玩乐,天黑了以后赶不及回宫,十之八九跑到康王府蹭吃蹭喝蹭地方住。等他自己有了金碧辉煌的王府,还是整天往这边跑——康王妃还在的时候他还知道收敛些,后来康王妃病逝,朱云翼也没有再娶,他便跑得变本加厉地勤快,只差没把康王府当自己家。
朱云翼头疼至极。
朱云礼低头委屈地说:"三哥你肯让我和你一起睡穿你的衣服再好不过——"
朱云翼扭头:"老赵,照九爷说的办。"
朱云翼终于肯让他留下来避难,朱云礼瘫坐在椅中,一身冷汗。朱云翼坐在正厅主座上,手撑着额头:"先帝遗诏,永王终生不得饮酒,你——你居然——"
朱云礼摊手:"君叫臣喝,臣不得不喝。那一位把酒杯端到你跟前,你喝不喝?"
朱云翼仰后靠在椅背上,无可奈何地问:"然后你都说什么了?"
朱云礼也学他仰后靠倒:"也没啥……就骂了两声胖子……"
朱云翼不信:"呵,你要是能只骂两声胖子就不是九王爷了!"
朱云礼手扶住脑袋狠狠锤了几下:"不记得了。"
朱云翼自己站起来倒了杯茶,拿在手里观察着杯中的茶叶,用哀痛的语调细数往事:"好,我来帮你记。你十三岁的时候,先帝寿筵上误饮了一杯烈酒,醉后说你与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不共戴天。先帝当你年幼无知,没有罚你。第二次,你十七岁的时候,先帝设宴招待齐国奚国的使臣,你又喝醉了。席间齐国使臣态度倨傲,你于是说谈什么谈,给你五千衙役你便能灭了他们二国。两个使节当庭翻脸,先帝震怒,从此令你终生不得喝酒——你可别跟我说你都忘了!"
朱云礼恍然大悟:"哦。第三次呢?"
朱云翼:"这一次。"
朱云礼两手捂脸:"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他想杀我!这下他有借口了!呜呜呜……三哥你要救我……"
"砰!"
朱云翼一巴掌拍在桌上。旁边的茶杯跳了跳。
"够了!你也看出来他是故意的了?那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会故意——做这些事?你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你都做什么惹到他了?"
"我——"
朱云礼吓得脸色煞白。对了,打猎,掉陷阱……可是朱爽他明明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难道……其实……
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上脊梁骨。朱云礼觉得很害怕。
朱爽现在这个架势,摆明了是要折磨死他!
他从来都没有发觉,这个一声不吭的胖子原来是如此的可怕……
朱云翼倒了杯茶放在他身边。
"依我看,他暂时还不想动你。他要是想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喝了这杯茶就回去吧,是祸躲不过——"
去永王府取的衣服刚刚送到,连朱云礼一起给扔了出来。
朱云礼回了家,认命地洗干净了脖子在正厅里面等。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后。朱爽如期而至。
朱云礼倒提剑身,跪着送上一把剑。"皇上,臣自知罪孽深重,请皇上责罚。"
朱爽接过。"可是这好像是镇宅用的桃木剑……九叔,朕虽然不懂武功,兵器还是认得的。"
朱云礼:"……"
朱爽:"何况九叔何错之有,朕又为什么要责罚九叔呢?"
朱云礼:"臣……"吞吞口水,把"酒后失言"四个字吞了下去。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臣这些天招待皇上不周,以至于皇上龙体清减,臣……有罪……"
朱爽大喜:"朕瘦了?!"
朱云礼一看挠到了朱爽痒处,立刻用衣袖抹眼角:"瘦得臣好心疼……呜呜呜……皇上龙体关系国家大运,一定好好好保——重——才是啊……"
朱爽一手摸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看来只吃十笼是对的。从前朕一餐要吃二十笼,难怪会发福……"
朱云礼:"……是这样么。"
朱爽拍拍手扶他起来:"朕今晚心情好,九叔,你叫袁厨子做五十笼'玉丁香'来!"
"啊?!"
"朕今晚只吃九笼,剩下的打赏下人们——九叔你也吃些。"
朱云礼再次跪倒:"臣……谢皇上赏。"
第六天晚上。朱云礼逃过一劫,顿时觉得朱爽吃他几顿也没什么。估摸着朱爽今晚该想吃"满园春"了,于是又叫袁厨子做了"满园春"——为保险起见,还是做了五十笼。
千家万户灯火通明时,朱爽拖着一身肥肉翩翩而来。
朱云礼到门口相迎,底气十足:"不知今晚皇上想吃点什么呢?"
"九叔,朕今天不饿。"
朱云礼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冒烟。
"哦……不知皇上今日来……"
朱爽一脸懊恼。"朕今日想教时青下连环锁,无奈怎么教都教不会。朕想起来九叔也会,故想请九叔和朕下一盘给他瞧瞧。时青——"
朱爽背后绕出一个纤秀的少年来:"在下陆时青参见永王爷千岁。时青愚钝,让王爷见笑了。"
瘦削的身板裹在一堆俗艳的绫罗绸缎里,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分外可怜。
朱云礼斜眼看他。如今天下男风大盛,北边齐国的皇帝立了个身材健硕的大男人做皇后,西边奚国的太子和皇帝最宠的儿子敬王都是断袖——朱爽不过养几个羞羞答答的小公子,实在无可指摘。只是朱云礼从小读圣贤书,总觉得这事不对,所以看着陆时青分外别扭。半天才说:"陆公子三岁能书,七岁能诗,十四岁名播天下,自必是聪慧过人——何必过谦?"
陆时青只像被针扎了一下,低下头,眼圈发红:"王爷……还提这些做什么……"
朱云礼本来只是有些看不过眼,现在顿时可怜起他来。年纪轻轻,空有一身才华,却埋没在死——胖子手里了!
朱云礼热血沸腾,一股浩然正气油然而生,觉得自己有义务把这些可怜的少年从朱爽的魔爪之下解救出来——于是亲热地拉住了陆时青的手,大声说:"陆公子这边请,'连环锁'不过是小孩子玩的玩艺儿,大了谁还玩这个!"
朱爽:"咳咳……"
朱云礼拉着陆时青走在前面——拉手还不够,又把一只胳膊揽到了他肩上:"这其中的门道也简单得很,本王保你半个时辰就能学会!"
朱爽:"咳咳!咳咳!"
陆时青用力挣扎:"王爷……"从朱云礼到处乱抓的手里挣脱出来,满脸通红。
朱爽上前一步将他一把拽到自己身后:"九叔。备棋盘吧。"
连环锁其实是宋国民间孩童中流传的一种简单的棋。小儿们平时散了学放了假,就聚在一起,用树枝在土上画出纵横各四道的正方形棋盘来,对弈的两人再各捡六个小石子碎瓦片当作棋子,就可以开始下了。下棋时两人各占一边,棋子全摆在棋盘边上,开始以后再各自往里面走——只要能让自己的两颗棋子对准了另外一人的一颗棋子,就能把那颗棋子吃掉;当然自己撞上门去的不算,两颗对两颗的也不算;棋子全部被吃了就算输。
朱爽和兄弟们都是金枝玉叶,读书选的伴读也都出身高门大族,就算要学棋也得学围棋才合身份,自然是不会这种民间的玩意的。偏偏朱爽嫌围棋太麻烦,从来都不肯好好学。有一次看到他七弟正和伴读蹲在地上玩几个小石头,顿时好奇心大起。过去一问,才知道是他的伴读跟家里灌园的小厮学的新玩意儿,就央着要学。结果他一学会就玩上了瘾,到处找人和他玩,于是整个皇家书院的孩子们都玩开了,又流传到外面的官宦世家去。
只是因为到底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从来没有人做专门的棋盘棋子。就算是皇帝要玩,那棋盘也得临时画出来。
三个人围着厅中的大桌坐下。朱爽看着朱云礼摊开纸,一条线一条线地画出一个棋盘来,感慨道:"自从七弟也封王出京,朕就再没玩过了……"
朱云礼不答话,径自去围棋盒子里取了黑白棋子各六枚过来,一颗一颗地摆到纸上。
"皇上请。"
"九叔是长辈,先请。"
朱云礼不再推辞,把自己前面左数第二颗棋子往前移了一步。
两人当真你一步我一步认认真真地下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朱爽吃掉了朱云礼的全部棋子。朱云礼拱手恭维了一番朱爽高深的棋艺,再拉住陆时青的手:"陆公子,这棋就是这么下的了——你只管记住一句话,保你横行无忌:两个在一起,就能吃掉一个。"
陆时青强忍着笑,重复:"两个在一起,就能吃掉一个。"
朱爽不动声色地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既然学会了,咱们这就走吧。打扰九叔了。"说着收起了棋子,认认真真地把朱云礼方才画好的棋盘叠起来,放在衣袖中。
趁着这当儿,朱云礼偷偷握了陆时青的手,飞快地在上面划:"我救你出宫。"
陆时青先是一惊,继而微微摇摇头,嘴唇动动:"多谢,不必。"
朱云礼的正义感再度泛滥——陆小公子怕成这样,朱爽平日里得对他该有多么暴虐!
看着朱爽比小儿大腿还粗的胳膊揽着陆小公子的纤腰回去了,朱云礼咬牙切齿:"你且忍一忍,本王誓不能让这昏君如此糟蹋我天下的好男儿——"
当夜,朱云礼奋笔疾书,写了一张洋洋五千言的奏折。
朱云礼满以为他的奏折能在朝堂上振聋发聩,谁知他还没念到一半,朱爽就已经先睡着了,后面的官员们也都大着胆子打呵欠。
朱云翼半闭眼睛,端着茶杯又静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云礼,别念了,你就说说你想干什么罢。"
朱云礼尴尬地咳嗽:"咳咳……就是……臣想奏请皇上,撤了宫中的抄经阁。"
——当年朱爽叫三品以上京官把自家品正学高貌美的儿子都送进宫去,可是又不像女子选秀那样能给他们后宫妃嫔的品级,于是另划了个大园子叫他们住,美其名曰"抄经阁",对外就说这些公子们是在替皇太后抄佛经,还专门给他们设了个官职叫"奉经"。其中的奥妙,大家当然都心知肚明。
朱云礼此话一出,朱云翼便被一口茶呛得直咳嗽。
朱云翼咳了半天,终于把朱爽给惊醒了。
朱云翼捂着胸口上前请示:"皇上,永王请旨撤抄经阁,臣不敢擅作主张,还请皇上明示。"
朱爽嘿嘿笑问:"九叔,上回撤了朕的小厨房,袁大厨子去了九叔家,九叔觉得他手艺如何呢?这回九叔提议要撤抄经阁——"
众人明白过来。几个为了巴结朱爽主动把儿子送进去的京官不干了,当场上前质问:"王爷难不成是自己在打哪位奉经公子的主意?!"
朱云礼百口莫辩,折子也废了。
数日之后,朱云礼终于崩溃了。
原因计有:解救奉经公子们的计划失败,他自己反而落下了个觊觎后宫的名声,一连数日都抬不起头来;皇帝陛下每晚雷打不动造访他府上蹭吃喝,他为了准备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花钱如流水,心疼……
但是压断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霍樗的死。
御史霍樗因为得九王爷的举荐,成为宋国史上最年轻的考官。他在会试结束之后放榜前夜,吊死在贡院前朝东南伸去的一根树枝上。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其实小胖已经很克制饮食了....大家要对他的减肥大业有信心~~
下面是"连环锁"的图解(某皇子的伴读家的小厮:不就是六子棋么?鄙视你们……)
吃子示例
看在俺勤奋更新的份上,给朵花花吧\|/m(_ _)m\|/
第六章 咆哮公堂
会试未放榜而主考上吊自杀,天下震动。
第一个发现霍樗的尸体的,是贡院的门房赵大杨。
赵大杨趴在刑部的大堂里,哆哆嗦嗦地讲述他的经历——
"小的每天天不亮就开门扫地……这天还不是一样?小的低着头扫啊扫,脑袋不小心就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小的还以为自己是一时迷糊撞到树上了,天晓得……那树干居然会动!"
堂上朱云礼屏住了气。
"小的就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才看清楚了,原来是个人挂在树上了……小的一下子就吓糊涂了,就喊'来人哪,来人哪,上吊了……霍大人上吊了……'"
朱云礼一拍惊堂木:"你胡说!"
会试主考上吊,兹事体大。朱云礼死活不信霍樗会自杀,于是拉了大理寺卿岳温、刑部尚书楚贺再加上御史大夫卢远鸿三司会审。刚才他这一声怒喝,把三个老人家惊得山羊胡子一起跳了跳。
"王爷息怒……"卢远鸿捋一把颌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不如等他说个清楚再作道理。"
朱云礼再拍:"哪里还说得清楚!你说——你说你天不亮就出去扫地了,你撞到——居然会以为是树,可见当时天光有多暗。怎的你一抬头,居然就看清楚了……是霍大人?!"
赵大杨大惊:"这……这……小的也是看衣服认出来的……霍大人平日喜欢穿白衣,袍角上绣的那些松竹……天光暗的时候还是能看清楚的……"
朱云礼斜眼看刑部尚书。刑部尚书斜眼看宜阳捕头统领。捕头统领上前一步:"启禀王爷,霍大人死时身上确实穿着一件白袍——"说着挥手叫过一个小捕头。那小捕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去,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托盘。捕头统领接了呈上来:"启禀王爷,霍大人身上穿的是这件衣服。"
托盘里的白衣叠得整整齐齐,袍角上绣的几杆翠竹正好叠在最上面。墨绿色的绣线在雪白衣料上,果然十分显眼。
朱云礼只看了一眼就撇过脸去。刑部尚书朝捕头统领使个眼色,他忙把衣服拿走了。
众人歇了一阵,又把第二个、第三个见到霍樗尸体的人一个个叫来盘问。验尸的仵作也问过了,前一天晚上最后一个见到霍樗的人也问过了……就是没问出来什么可疑之处。朱云礼一怒之下,把仵作之外的所有人都收监候审。
回到崇明殿,朱云礼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吵成了一锅粥。
"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好受——可是天下的举子都在等着,总不能因为一个考官自己出了点意外,就耽误了放榜——他们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若是让他们对朝廷心有怨怼或是寒了心,今后还怎么叫他们为朝廷效力?我的意思是,照原定的时辰放榜!"
"哼,我问你,什么叫自己出了点意外?霍大人——他与人无怨无仇,家中老小事事平顺,平时精神也不差,怎么就在贡院门口吊死了了?"
"天要下雨人要上吊,没准霍御史夜起观星,无聊闲逛,走到贡院门口时忽然觉得人生无趣,不如羽化登仙,于是一时想不开了也是有的——"
"霍御史家到贡院要走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大半夜逛到那个地方去?"
"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去哪里你管得着?"
"本官当然管不着。本官只是从一个正常人的常理推断,霍御史他不可能毫无理由地跑到那里去寻短见——除非,除非是因为这次会试出了什么妖蛾子!"
"你什么意思?你说有人在会试里面动手脚?你这是——污蔑!"
"要是某些人敢担保这次会试清白无事,为什么又那么着急着要放榜?恐怕是因为害怕朝廷照着霍大人之所以要上吊的原因追查下去,查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哼,话说回来,现在连霍大人是否是自杀的,都还没个准呢!"
"你——你说有人谋杀霍大人?!"
"我没说啊,我只是怀疑——根据眼下的情况合理地怀疑——"
朱云礼和另外三大臣站在门边听了一阵,才走了进去。只见刑部侍郎方文轩和吏部侍郎范聿铭两个人捋起了袖子,大眼瞪小眼地争辩,鼻尖都快碰到一处去了。除了他们两个,别的大臣也在或吵架或闲聊。
只有两个人是闲着的:朱爽正在御座上托着下巴打盹。朱云翼坐在御座下首,手里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看着官员们争吵。
朱云礼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势汹汹走到御座前行礼,咆哮道:"臣永亲王朱云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压了下去。朱爽脑门一点睁眼抬头,整个大殿已经寂静无声。
"九叔平身……赐座……"
朱爽大约还在犯困,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朱云礼几乎气死。这皇帝……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亏他睡得着!
他索性直挺挺地跪着,大声说:"皇上,臣想请旨,彻查御史霍樗自杀一案!"
朱爽:"哦……"
朱云翼在那边皱紧眉头:"云礼,你不是带他们三司会审去了么?现在又来请什么旨?"
言下之意,就是谁不让你查了?你自己查不出什么来,可不能怪别人。
朱云礼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剜一眼站在他身边的乔乐山:"臣请皇上赐金牌,准许臣搜查任何地方,找任何人来问话!"
朱云翼冷冷低声道:"放肆!你难道连皇宫也想搜,连皇上也想查?"
朱云礼不甘示弱,几乎要扑上去:"三哥你是不是怕我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查到某些不能动的人身上?"
朱云翼扭过头吐了口气,才缓缓地说:"云礼,人死不能复生,你镇定点……"
一句话,就把朱云礼击溃了。
他自得到霍樗的死讯就觉得事情太过蹊跷,疯狂地找人调查、审问,跑了一处又一处,去看霍樗死前到过的所有地方……
压榨着自己仅余的一点精力,为的不过是忘掉"霍樗已死"这件事。
朱云礼木然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朱云翼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身边,亲手给他倒了杯茶。
"你节哀吧。"
朱云礼抬头剜了他一眼,忽然抢过那茶杯,一把掼在地上:"你高兴了?他半年弹劾你四次——这下他死了,你高兴了吧?!"
朱云翼压下一口气:"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冷静了片刻才说:"云礼,这些事先不管了。咱们先商量商量——今天还发不发榜了?"
朱云礼两眼失了焦距,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刑部侍郎方文轩壮了胆子走去凑在他耳边:"王爷,王爷,说句话呀王爷——咱们现在还能回去查查举子们的卷子,要是一放榜就覆水难收了——王爷?"
朱云礼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也不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的了,张口便说:"那就放吧。"
方文轩怔住:"王爷——会试乃是一等一的大事,这玩笑可开不得!"
朱云礼瞟一眼仍旧面无表情的朱云翼,冷笑说:"我倒要看看这榜放出去,究竟是能安定天下士子心呢,还是让他们心更乱!有人要赌么?本王押一年的俸禄——外加皇上赏的袁大厨子!"
朱云翼松了口气站起来:"云礼你折腾了一早上也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三位大人——"说着转向岳温、楚贺和卢远鸿,"放榜是一回事,霍御史的死疑点甚多,还请三位多加留心。"
三撇山羊胡子齐齐下点:"王爷请放心,下官一定追查个水落石出!"
朱云礼扶着茶几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大殿门外走去。
"九叔——"
声音太小,朱云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身上没有金牌,这个玉佩给你。"
转回身,只见一只肥得发肿的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掌心厚厚的肉上面托着块小巧的玉佩。
朱爽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朕的信物。九叔你拿着它,哪里都可以搜,谁都可以问——朕的寝宫,朕,也可以。"
朱爽的语气实在没什么魄力。下面的百官怎么听怎么觉得朱爽是在玩小孩子的过家家。
然而他们没有什么理由阻止。所以朱云礼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愣愣地取过了那枚玉佩。
他跪了下去:"臣……谢皇上。"
"朕今晚再去看你。"
朱云礼把脑门重重磕在地上。
后面传来几声窃笑。朱爽每天去他家大吃一顿的事情终于还是给下人泄露了出去,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认为是朱爽故意要整他,对此事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对不起。"
朱云礼猛然抬头。只见朱爽的嘴唇紧闭着,压根就不像刚刚说了那句话。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而朱爽说:"九叔快起来。"
朱云礼缓缓站起来。刚才那听到的那三个字委实太古怪。现在朱爽那半眯着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朱爽朝他眯了眯眼,大声说:"众卿退朝吧。"
朱云礼直到出了皇城还有些脚步虚浮。他决定先回去歇一觉,再去刑部大堂继续审今早扣下来的那些人。他的轿子在闹市中穿行——现在正是一天里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吆喝声,砍价声,劝酒声,嬉闹声……各式各样的声音包围着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轿帘,他却觉得自己同外面的闹市隔了几个世界。
他低下头,脸埋到手心里。
霍樗,早知道……我决不会荐你去……
你究竟是为什么……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似乎有很多人在争吵。他的轿子停了下来。
"前面怎么回事?都快滚开,别挡我家王爷的驾!"负责开道引路的侍卫在前面怒喝,结果又引起一阵吵闹。
朱云礼一手扶额,撩起一条帘缝往外看了看。只见一群书生挤在一堵墙跟前,吵嚷成一团,结果是谁的话都听不清了。在往边上看看,总算明白了。
此处是朝廷张榜公布新科进士名单的地方。那名单刚贴出来,就在士子们中间引起剧烈的骚动。
"哼,那个宋敏德,老子跟他同窗十二年,还不知道他是块什么材料?他要是能凭自己的本事考到第八名,老子就能把脑袋塞□儿里!"
"还有那个第十六名,不是说他大字不识一斗么?怎么考上的?!"
"喂,最离奇的是那罗若岭——此人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考第二场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给人抬出去了,第三场根本没来考——就这样都能中进士!糊弄人的吧?!"
"哼,看来咱们都不是来考试的,是来给人家做陪衬的!"
"什么东西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朱云礼弹弹额头,向外面吩咐:"掉头!去礼部。"
"九叔在看什么呢?"
朱爽端着一只大碗,一边往嘴里扒粥一边问。今天他难得地没有要袁厨子拿手的那些东西,只说要喝粥。朱云礼于是叫人给他上了一海碗清粥和一碟咸菜,他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他扒着碗里的粥,眼睛还不住往朱云礼手中的纸片上瞟。
朱云礼不理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名单上。上面是今科进士的名单——包括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父母、家中做何营生……上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也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所以白天在街上听到的那些话,他也分辨不出真假。毕竟那些落榜的举子因为嫉妒而抹黑榜上的人泄愤也是可能的……每年放榜之后都会有类似的言论出来,但也都是说说就算了,后来考上了的还不都安然无恙地上任当官去了?朱云礼看得太仔细,脑子里转了七八个圈——以至于根本就没留意到朱爽正在问他话。
"九叔在看什么呢?"见朱云礼不回答,朱爽又慢吞吞地问了一遍。
"皇上吃完了就请回宫歇息。"
朱云礼觉得如果朱爽再聒噪,他一定会忍不住叫人拿根大树枝把他叉出去。
"九叔在看什么呢?"
"皇上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朱云礼头也不抬。
"九叔在看什么呢?"
朱云礼崩溃,投降:"名单。今年新科进士的名单。皇上要不要也看看?"
"九叔……对不起……"
朱云礼突然想起今天曾经听到过着句话,猛然抬头:"你说什么?!"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了,又说:"臣是说……"
"我是说我天天来你家吃宵夜这件事……我今天听到有人在笑……"
朱爽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话说了出来,而且是毫无准备的——他连"朕"都不要,直接说"我"了。
朱云礼仔细地盯着他。巨烛把整个大厅照得通明,朱爽脸上的肉再厚,也掩饰不住那样歉疚的表情。朱云礼的知觉告诉他,朱爽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皇上,这里没别人。如果您有话要对臣说,还请您实话实说。"
朱爽低下头。
"我问过了,知道你还没去看过……去看看他吧。我陪你去。"
朱云礼很快明白过来。他坚决摇头:"不!我不去!"
在朱爽连续说了十六遍"去吧"之后,朱云礼终于无可奈何地爬上了朱爽那辆超大号的特制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因为出人命了……这章比较沉重……
第七章 高层互访
霍樗的尸身还停在刑部的停尸间内。深夜无人,只有两个衙役在看着。小小的院落阴风阵阵,把门上挂的和朱云礼手中的灯笼吹得忽暗忽明。
朱爽大步走在前面,在门口叫侍卫们散开,又吩咐守门的衙役们走远点,才拽了朱云礼的胳膊走进去。一关上门,转身就见朱云礼靠着墙坐倒在地上。两眼空睁着,眼角哗哗地涌出水来,却没有半点声音。
停尸房中间放了一条半人高的长桌,长桌上一张隆起的白布下面勾勒出一个人形来。
朱爽叹气,从朱云礼手中拿过灯笼走过去,把前面台子上的白布掀起一角。
下面一张白得接近透明的脸。两眼紧闭,嘴角绷得有些狰狞。因为要验尸,仵作已经把他的衣服都除掉了,只留下脖子上一条发黑的印痕。
朱爽印象中的霍樗总是面带微笑的,现在这样子让他有些不舒服。
然而也只是不舒服而已。在亲眼见过自己的尸体之后,他就觉得死人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真正可怕的是活着的人。
"九叔……我知道你和霍御史交情很深……"
"何止……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朱云礼淌着满脸的泪,声音却异常的清楚。
朱爽当然记得。小时候朱云礼和他们这一辈在一起读书;那个时候,他身后总跟着一个笑容可亲的霍樗。
两个心比天高的少年,在高高的宫墙里每天互相鼓励着勤奋读书,一起在校场上学骑马射箭耍大刀,一起上树钻洞掏鸟窝。朱爽因为身体肥胖,走起路来十步一歇,只有偷偷跟在后面看的份。
那个时候,不是不羡慕的。
朱云礼仍旧抱着膝盖坐在门边,肩膀靠在门柱上。他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霍樗那张雪白的脸,提不起力气再走近一步。朱爽觉得有些奇怪。这个走路踢到一颗石头都要哇哇大哭的家伙,现在居然一声不吭。
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必须说清楚的……不然他以后一定会睡不着觉。
朱爽绕着停尸的台子来回走了几圈,终于狠下心来:"九叔,我对不起你……陆学士的病,是我叫厨子动了手脚……为的就是不让他做考官……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朱云礼愣住。
"皇上,你……你在说什么?"
朱爽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只记得五年前那场会试,陆冠澜收受贿赂,暗中使了些手段让十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中了进士。放榜之后没多久就被人揭发出来,证据确凿;朝廷最后判了他个斩立决,家属流放。既然是家属,他在宫中的儿子陆时青也不能例外。
——后来刑部来了人要带陆时青走,谁知陆时青说,当初家人把他送进宫来,他就当自己已经是个孤儿了。他就是死,也不愿意和他们死在一处。说完就一头撞在假山上,死了。
陆家剩下的人随后被流放掉了。后来又查出那十一个举子在朝中给陆冠澜行贿的亲戚,也都杀的杀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一共牵连了二十多个官员。
朱爽以为,只要不让陆冠澜当考官,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陆时青也就不会死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十一个人没了陆冠澜的拔擢,照样还是上榜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新换上的考官会上吊自杀。
那么这件事只有一个可能:五年前陆冠澜也许是被冤枉的。
——收受贿赂拔擢考卷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这一次朱爽回来了,动了手脚令陆冠澜生病不能主考,霍樗阴差阳错的顶上了他的位置。结果五年前发生在陆冠澜身上的事情于是又发生在了霍樗身上……唯一不一样的是,五年前在科举案事发之后是御史台连同大理寺拿出证据参了陆冠澜,陆冠澜无可抵赖,最后认罪了。霍樗却是在事发之前上吊自杀,一句话都没留下。
霍樗他——大概是发现了什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索性自杀以警示朝廷……顺便保住自己名声的清白。
而背后那个翻云覆雨的人,现在仍旧逍遥法外。
千万个念头从脑海中翻腾过去,而朱爽一个都说不出口。
朱云礼还在愣愣地看着朱爽。朱爽心想无论如何还是说清楚的好,最后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
"之前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会试出了大事,死了好些人……然后梦里有个人对我说,只要不让陆学士做考官就不会出事了……我很害怕,又不敢说,怕你们不信……最后只得想了个法子,送个厨子到陆家去,叫他……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朱云礼呆呆地站了起来。
"皇上,你说清楚,你做的是什么梦——梦里死掉的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死——还有,陆学士当考官和死人又有什么关系?!"
朱爽退后半步。"我不知道……"
朱云礼又气又怒,回头一拳砸在门柱上:"算了。梦本虚无,问了也白问……可是——"说着猛然回头质问:"你说梦到死了好些人……陆冠澜……你是不是梦到陆时青也死了?"
朱爽点头。
朱云礼恨恨吐了口气,冷笑:"我说呢,皇上什么时候管起别人的死活来了……哼,你喜欢的人当然金贵,别人的命就是草芥……你怎么不直接叫我去做考官?!我死了你想必会更开心!"
"九叔——"
朱爽有点不痛快了。朱云礼不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是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从来没这样对他说过话。
朱爽正想争辩什么,朱云礼已经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道歉:"皇上……臣……冒犯了。"说完一甩袖子,夺门而出。
朱爽追上去:"九叔!九叔!"朱云礼在刑部暗不见光的走廊里站住,回头说:"生死有命,皇上,臣没有要怪罪您的意思……"
嘴里说没有,心里却恨得要命——他不知道朱爽的遭遇,不知道其实朱爽清楚地目睹了自己企图谋杀他的过程,当然也不明白朱爽真正的想法。
所以他认为,朱爽最近做的每一件事——赶厨子出宫也好,天天跑去他家找碴也好,故意让陆冠澜生病也好……都荒唐之至,不可理喻!
何况他也是有私心的。他才不管朱爽"梦"到了什么人会死,他就是不想霍樗死!
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把朱爽当成了间接杀死霍樗的凶手。
朱爽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九叔……"
朱云礼回过头来,直挺挺地跪下:"皇上,臣有一事相求……现在皇上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求皇上……为了龙体安康,还是把御厨们召回去罢。从前皇上的日子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劳心劳力的事,交给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好——皇上为国事操劳,太后也会心疼的……"
明摆着,是不准他再管朝廷的事了。
朱爽失望至极。
他原以为自己知道今后会发生的事,只要提前准备好就可以解决了。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虽然他清楚地记得过去五年里发生的事,可是他并不知道那些事是怎么发生的。这些事情背后盘根错节的缘由,他并不清楚。他在中间横插一脚,很有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九叔快起来吧……朕……照九叔说的去做就是了。"
朱爽说这话的时候,委屈得想哭。
两个人沉默着回到马车上。面对面坐着,朱云礼只觉朱爽那硕大的身躯活像一只怪兽,随时都会扑下来把自己咬碎。马车的晃动中,两人的膝盖而会碰到一起。朱云礼实在不想和朱爽有任何的接触,于是一个劲地往后缩。
马车似乎走得比平时慢了许多。一静下来,朱云礼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刚刚抛到脑后的念头又重新回来了。
——杀了朱爽。
从前朱爽还只是无能罢了。无能、懒惰,这些都不要紧,这个国家还有别人给他支撑着。
可是一旦他还想控制朝局,以他折腾自己的手段折腾朝政……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对,杀了他——
朱爽小心翼翼地问:"九叔,你很冷么?"
朱云礼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尴尬一笑:"没事,不冷……多谢皇上挂怀。"
低下头继续想。皇宫守卫森严,买杀手或者买通大内侍卫在里面动手是不行的。在自己家里更不行。可是朱爽又没兴趣去别的地方,对炼丹、游泳之类容易出人命活动也兴致缺缺。想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向阎王报道可没那么容易……
"九叔,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小心翼翼中,又多了点关心。
"嗯……也好……"
朱云礼顺势靠上车壁。果然是皇帝的车辇,旁边壁上都塞满了棉花,靠在上面真舒服……刚才想到哪了呢,对,怎么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其实如果自己愿意为了国家的前途豁出去跟他拼个同归于尽,那么怎么杀他都不是问题。朱云礼想到这里,顿时热血沸腾。
如果牺牲他一个就能拯救国家于危难,那么自己这条小命又何足道哉!
反正康王他那么能干,一定能收拾好残局,中兴大宋!
朱云礼在心中默念:"三哥,死胖子这个钉子弟弟就替你拔了,你要好好干——"
肩上忽然一沉。有什么东西盖到了他身上。厚厚的,暖暖的,似乎还带着某个人的体温。然而他实在太累,已经没有力气做出反应了。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只有那三个字仍旧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早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冷。朱爽看着朱云礼缩在一角取暖的可怜样,咬咬牙把衣服盖了过去。
马车里面没有灯。车帘偶尔会被风掀起一条缝,就会有一线细微的光落在朱云礼脸上。那线光又被亮晶晶的液体反射回来,看得朱爽有些难过。
朱云礼哇哇大哭的样子他见得多了,然而他从未见过朱云礼真正伤心的样子。以前也许不会留心,但是经历过身边许多人的死直到自己最后也"死"过一回之后,他突然明白了许多。
朱云礼睡得很沉。朱爽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扳过来,靠在自己身上。他动作很轻柔,朱云礼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两个人终于稳稳当当地靠在了一起,朱爽吁了口气。怀里多了个人,也没刚才那么冷了。
只是朱云礼仍旧在不停地淌眼泪。泪水渗到衣服里,朱爽只觉得一片湿热。
朱爽想起自己那个整天哭闹的儿子,于是出声哄他:"乖……不哭……乖乖不哭……"
朱云礼梦中往他身上拱去,两手抱住了他的胳膊,又沉睡过去。只是在沉睡之中,仍旧不住抽泣。
朱爽继续哄:"乖乖不哭……"
"景堂……景堂……"
朱爽一愣,然后明白过来朱云礼是在说梦话。"景堂"不就是霍樗的字么。
心疼里面又泛了点酸。朱爽把这阵不快强压下去,继续哄:"乖乖不哭……"
谁知他越哄,朱云礼就叫得越起劲。叫了好一阵,终于停了下来。朱爽刚松了口气,朱云礼忽然大声喊道:
"我要杀了你!"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没了马蹄的嗒嗒声和马车发出的咿咿呀呀的声音,朱云礼这话就仿佛夜空中一道雷鸣。
"朱爽,我要杀了你!"
御前侍卫统领阮平大喊一声"护驾","锵锵"几声响起,侍卫门兵器出鞘,几把剑又准又狠地刺了进来——搭在朱云礼咽喉之下。
阮平撩起了车帘上前:"皇上!"
侍卫们都傻眼了。原以为会看到朱云礼拿着利器要行刺的场面,谁知朱云礼却是抱着朱爽的胳膊睡得正香,身上还盖着朱爽那件可以给普通人当被盖的外袍。
朱爽皱皱眉,食指搭在唇上:"嘘——出去!都出去!"
阮平看一眼仍旧呼呼大睡的朱云礼,嘴角一撇,挥了挥手。寒光闪闪的剑锋瞬间撤下。朱云礼抱着朱爽的胳膊,在他的中衣上蹭了蹭口水。
"景堂……呜呜呜……"
"乖……不哭……"
阮平默默放下车帘,示意马夫可以继续走了。
巨大无朋的马车依旧按照原计划龟速前行。
很久很久以后,马车终于停在了永王府门口。侍卫们纷纷弯腰揉腿——因为要尽量放慢走路的速度,还要注意不发出声音,他们的腿全麻了!
朱爽抱着朱云礼下了马车。侍卫们和马夫集体扭开头看别处。
大概是朱爽走路的时候晃到了,朱云礼打个呵欠醒了过来。
朱爽放下他,让他自己站着:"九叔,醒醒,回去再睡。"
朱云礼还没醒透,一时站不稳,又扑朱爽身上:"嗯……不……"
朱爽忽然一把推开他——只用一手撑着,免得他摔倒。
前面阮平已经叫开了门,曹管家飞奔出来:"王爷!王爷!王爷您去哪儿了?"忽然看到朱爽也在,连忙叩头行礼。
朱云礼给夜风一吹,总算把眼睛睁开了:"啊?本王去……嗯,出去走走……走走……"
说到最后,黯然低头。
曹管家看看朱爽,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曹管家急了:"说一定要等王爷回来,现在还在前厅坐着呢!"
朱云礼当即往前飞快走了几步。忽然发觉自己身上还披着朱爽的衣服,扯下来摔到曹管家身上,回头说:"臣……谢皇上。老曹,给皇上穿上!"
老曹看看朱爽,不敢动。朱爽自己走过来把衣服接过去穿上了,问:"谁来了?"
老曹哭丧着脸:"康王爷。您和王爷前脚一走就到了,现在还等着呢——"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皇帝康王居然挨个来找他家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热烈鼓掌欢迎三叔加入混战~~
第八章 敌我不明
朱爽和朱云礼走到正厅门口,就见朱云翼正坐在主座上,一手撑着额头在闭目养神。两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往里面走,他却猛地抬起头,眼神清明,没有半点迷糊之色。
"回来了?"
朱爽暗想三叔莫不是狐狸精投的胎,连睡觉都这么警觉。换了是朱云礼坐在那里,非得一道惊雷才能把他劈醒过来。
朱云礼退后一步缩到门外:"三哥……咳咳……"
朱云翼一看朱爽也在,脸色一变,缓缓站起身行礼:"臣参见——"
朱爽:"三叔免礼。"
朱云翼瞥一眼门外,"进来罢,外面不冷么。"
朱云礼手笼在衣袖里哆哆嗦嗦地进来了,却仍躲在朱爽身后——想杀他是一回事,但是在杀了他之前,好歹可以先用他来做挡箭牌。
"三……三哥,这么晚了……咳咳……"
朱云礼想起自己在早朝上冲他发了一通火……难道是上门讨债来了?
朱云翼果然皱眉:"出门也不知道多穿一件,着凉了?"
朱爽嘿嘿一笑:"三叔,九叔没着凉,他是怕你呢。"
朱云礼:"咳咳咳……"
朱云翼:"还说没着凉。咳得嗓子都要破了。"
朱云礼从朱爽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哥……今早……你还生气不?"
朱云翼轻喝:"还不去加衣服!"
瞧朱云翼的神色,看来是压根没把那事放在心上。朱云礼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朱云翼转身拱手把朱爽请到上座:"皇上请坐。"
朱爽坐下去:"三叔也请坐吧。"
亏了朱云礼把所有朱爽可能到的地方的家什都换了一遍,这椅子总算没塌。
朱云翼大概是累极了,一声不吭地坐下。曹管家小心翼翼地走近给他们倒茶。两人都沉默着,隔着茶杯中腾起的水汽对视。
——两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你来干什么?
朱云翼捧起茶杯放在手心里暖手,说:"霍御史与云礼交情甚笃……臣此来,是想来陪陪他,想不到皇上也来了。皇上仁爱,令臣感动。"
朱爽摸摸肚皮:"哦,朕只是饿了,来找九叔吃宵夜。吃完了顺便出去走走,消消食。"
朱云翼端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
刚刚消失不见的曹管家再次出现,凑在朱云翼身后:"王爷,今晚住下么?小的这就去收拾客房……"说着又偷看了朱爽一眼。
朱云翼点点头,"不必收拾了,今晚我就去陪着云礼罢。"说着站起来,恭恭敬敬道:"时候不早了,皇上也请早些回宫歇息吧。"
朱爽仔细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眼前的状况。
朱云翼要留下来。朱云翼留下来不睡客房和朱云礼睡一起。朱云翼还帮着朱云礼赶客人。
朱爽震惊了。
他火气已经冲到了天上去,但是他的屁股仍旧稳稳当当地安在椅子里,说话也不动声色:"三叔不回府么?"
他忽然很感概。在某些问题上,他和朱云翼其实很像——像得仿佛是一个窝里爬出来的两只蚂蚁。
朱云翼不明所以地笑笑。曹管家帮忙解释:"王爷偶尔也会住下的……"
朱云翼挑起下巴补充:"哦,云礼也常常在臣家中留宿。"
曹管家讨好地看朱云翼:"嘿嘿,就是,就是。一家人嘛,呵呵……"
偶尔。常常。朱爽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个在朝堂上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明争暗斗,暗地里却这样……亲密?
因为皇帝和康王在,这正厅里点上了十几根巨烛。朱爽在强光下打量着朱云翼,忽然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然而朱云翼已经吩咐曹管家:"去,吩咐他们备车马。"
朱爽正要喊他先等一等,就见朱云礼飞步走进来:"皇上要起驾回宫了么?哥你今晚住下吧——"
朱爽收回了伸到一半的手。
"嗯。时候也不早了,朕先回去。三叔,九叔,你们也早点歇息。"
朱云翼和朱云礼自然是要送到门外的。朱爽从车帘缝里偷看他们恭恭敬敬地送自己启程,怒火中烧。
他们今晚要睡在一起。
他们貌似常常睡在一起。
他们貌似常常互相串门然后睡在一起。
朱云翼老婆死了很久了也没在续弦,朱云礼压根就没有——也没有想过要娶老婆。朱爽以前并不觉得皇族少两个婶婶有什么不妥,现在……大事似乎不妙!
朱爽挥拳打了一下自己壮硕的大腿,好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疼痛感如约而至,朱爽郁闷了。
他们睡一起,他们睡一起,他们睡一起……
这五个字在半空中绕成一个圈圈,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脑门。头疼欲裂。
回到寝宫,就看到陆时青还在灯下把玩几颗棋子。灯火如豆,人如瘦柳。
朱爽眼眶一热,悄悄走过去拍掉他手中的棋子:"怎么还不睡。"
陆时青惊得跳起来行礼:"参见皇上!臣不知皇上驾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句话,把朱爽刚刚燃起来的微末兴致都打发掉了。
"起来吧。刚才干什么呢?"
陆时青低头不语。看看桌上的井字棋盘和黑白各六颗棋子,不用问也知道这小子当真在钻研"棋艺"。
"啧……趁朕不在偷偷用功么。看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打败天下无敌手了!"
陆时青把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盒里去。"臣不敢……臣……只是有点闷了。"
朱爽笑笑,把棋子拿出来重新摆好:"好罢,朕陪你杀一盘。来——"
片刻之后,陆时青一口气吃掉了朱爽的两颗棋子。
朱爽敲敲自己脑门:"呵,研究了一晚上就大有长进了……"
陆时青谦虚:"那要谢谢永王爷教得好——他说的话虽简单,仔细琢磨,才发觉是至理名言。"
朱爽惊奇:"哦?"
——朱云礼那盘棋被杀得落花流水,也没见他说什么啊。难道是那句——
"两个在一起,就能吃掉一个。"
朱爽默然。这算什么狗屁至理名言。陆时青到底年纪小,竟然被他哄了。
等等……两个在一起,两个在一起……朱云翼和朱云礼两个现在可不是在一起么?
"皇上在想什么呢?要是皇上累了,咱们不如明天再接着下。"
"好。"
朱爽瞥他一眼。年纪虽小,观颜察色的本领倒不错。
陆时青手脚麻利地把棋子都收了起来。朱爽的思绪又扯到了永王府里一起睡着的两个人身上去。两个,两个,一个……
他们是两个,自己是一个。朱云礼想杀自己而有心无力,朱云翼完全有能力谋朝篡位,却有力无心。可是一旦他们凑在一起……
这时朱爽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绝妙的情景————
精致典雅的雕花大床上,一张描金锦被下躺了两个不穿衣服的人。朱云礼缩在朱云翼怀里:"哥……"
朱云翼:"嗯。"
朱云礼继续撒娇:"我要杀了死胖子。"
朱云翼犹豫:"这不太好吧。他毕竟是皇帝。"
朱云礼再撒娇:"可是他害死了霍樗。"
朱云翼不信:"霍樗不是自杀的么。"
朱云礼于是想了另外一个理由:"杀了他你就可以当皇帝了。"
朱云翼终于答应:"好。"
————画面到此结束。
朱爽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皇上?"陆时青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当然不舒服!他就快不舒服死了!一个想杀他的人和一个完全有能力杀他的人现在正躺在一张床上!谁知道他们钻在被窝里会聊什么!
朱爽站起来,坐下,再站起来,再坐下,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古人说"如坐针毡",原来椅子上真能长出针来!
朱爽愣愣地在寝宫里面转圈圈:"没事。就是有点闷……"
他仔细回想自己在过去的五年里的所有记忆。他那时候太懒,只知道朱云礼很讨厌他,却从来都不知道朱云礼原来是这样急切地要杀他……相反的是,朱云翼一直都勤勤恳恳地在替他处理朝务。后来跟齐国打起来的时候,他还亲自带兵上阵去了……
无论怎么看,朱云翼似乎都是可以信赖的。问题是朱云礼。五年前朱云礼引自己下陷阱,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后来也没有太过分的举动。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自己每天这样折腾他,再加上霍樗的死……足可以改变一切。
想起朱云礼在梦中一声声喊着"我要杀了你",朱爽汗如雨下。
那边陆时青已经把棋盘棋子都收了起来,"皇上,不如先歇下吧。"
陆时青的声音永远都是温和的,这令他的焦虑减轻了不少。
"好……睡吧。"
一看到陆时青,忽然又想起来朱云礼那句"狗屁名言"来——瞬间豁然开朗。
事实上,朱爽完全想错了。朱云翼和朱云礼既没脱衣服,也没躺在一张床上,更没有搂在一起——他们端端正正地对面坐着,中间还隔了丈把远。
他们没有喃喃私语,相反——朱云翼很愤怒,朱云礼很憋屈。
朱云翼从衣袖里掏了个小纸团出来,非常准确地扔到了朱云礼怀中:"自己看看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不争气,就是先帝再世也救不了你!"
朱云礼纳闷。刚才皇帝还在的时候朱云翼对他还爱护有加,怎么皇帝一走他就翻脸了——
纸团揉开,上面几行蝇头小字:亥时一刻。帝携永王归。王睡。梦呓欲弑帝。帝不究。
朱云礼嘿嘿一笑:"三哥你这线人字写得不错,以后可以荐他去翰林院——"
"够了!"
朱云礼强憋出来的笑立刻就被吓了回去。"咳咳……"
朱云翼震怒:"还给我装傻!你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弑君篡位?"
"我……我这不是梦话么……梦话怎么能算数……"朱云礼没命地往后缩,只恨不能把脑袋缩回脖子里去。
朱云翼冷笑:"梦话,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连话都说出来了,可见你思得有多深!"
朱云礼继续顶嘴:"可是……我的脑子要怎么想,我自己也管不着啊……"
朱云翼随手拿过桌上的茶杯,缓缓地把水倒在地上。"管不着……好吧,你管不着自己怎么想,我也管不着皇上怎么想。你自己看着办吧。"
朱云礼仍旧不服气。"哼。我不信你能看着他杀我……"
要不是有这份自信在,他绝不会有那个胆子去谋害皇帝。
朱云翼哼笑,突然松开手,那茶杯"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朱云礼吓了一跳。
"如果我说,我这回不想管你了呢?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你犯上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什么他到现在还不动你。"
朱云礼扬起下巴。"我知道,因为他愧疚。"
朱云翼噗地一声笑出来:"愧疚?!"
朱云礼低头,半天才说:"哥你知道么,陆冠澜的病是他动的手脚……他就因为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就派了厨子去给陆冠澜下药……哼,裁撤厨房以示节俭,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为了把那厨子安插到陆家去!"
朱云翼略有些吃惊:"你说什么?"
"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朱云礼把朱爽说过的话添油加醋重复了一遍,又说:"你看,我不怪他怪谁?!你也当心点,那厨子是不能留了,说不定哪天就在你饭食里动甚么手脚,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朱云翼冷冷地看向他:"是这样么……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吧,我看他虽然懒惰,可天性仁厚。他肯为了不出人命,动脑筋做了这番安排,倒也算聪明。至于中间出的差错,又岂是他能预料的?倒是你,你为了点小事就天天喊着要打要杀,心眼儿比芝麻还小,比他差远了!你可别忘了,霍樗,是你举荐去的……你敢说你举荐他去的时候,就没有半点私心?你叫他去了,他出了事你倒撇得一干二净。小九,你真让我心寒。"
"我……"
"你要是真把他当朋友,就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朱云翼说着站起来,"我想他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你好自为之。要是你这回还不能明白些什么,我看霍樗也白死了。"
朱云翼走后,朱云礼抱着膝盖蹲在椅子上过了一夜。
朱爽躺在床上,也是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毕业论文进入冲刺阶段,不得已减少更新量,但是俺保证会每天更新的m(_ _)m
第九章 引叔入瓮
第二天他们三个在早朝上见面的时候,其中两个眼睛下面都挂着一个大大的水泡,眼睛周围镶了一圈晃眼的黑边。
只有朱云翼仍旧保持着一个人在早晨的最佳状态,精神抖擞地处理朝务。
朱爽很奇怪。照理说如果两个人睡在一起,其中一个没睡好的话,另外一个多少都会被打扰到……
朱爽困惑了。
照理说……如果朱云礼想他想象的那样,成功说服了朱云翼一起来灭他,他们今早应该更有点默契才对。可是看看眼前这光景,怎么看怎么像是朱云礼在生朱云翼的气——
不对,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们在互相生气。他们自从到崇明殿上来,就没对望过一眼。
但是他们都看他了。虽然都短短的几眼,目光交错时便又错开了去。朱云翼的眼神很坦荡,清澈的眼神仿佛沙原中的一泓清水,看不出半点的隐瞒,或是胆怯。
朱云礼就有点意思了。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像是小孩子被抢了玩物的哀怨。
朱爽观察了他们半天,慢慢定下心来。看样子朱云礼是被拒绝了?
——好吧,在朱爽的引象中,朱云礼是不可能不想找朱云翼一起干的。所以眼前这状况,只可能是朱云翼拒绝了朱云礼的提议,继续效忠自己。看着朱云翼认认真真的模样,朱爽忽然很感动。他终于发觉原来自己真的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朱爽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朱爽兴头一上来,虽然困得要命,还是叫人上了一大杯浓茶,勉强支撑着。昨天想了一夜,再加上眼前所见,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向朱云翼学怎么处理政事。所以大臣们和朱云翼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听着,自己默默问一个"为什么"。
倒是朱云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疲倦了,脑袋一直在不停地往下点。直到刑部侍郎方文轩上前奏事,他才惊醒过来。
方文轩走到御座前朗声说:"臣启奏:今次会试进士第七十一名罗若岭昨夜在客栈病发身亡,经仵作检查,方知此人原本身患肺痨,命不久矣。臣又到贡院问过,据贡院监考说,此人在考试时,曾经病发晕倒,还缺考了一场……"
朱云礼打断他:"方大人……你绕了半天想说什么?"
方文轩躬身:"哦,王爷您没有参加过科举,也许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但是各位同僚,大家不论家世如何,都是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才能站在这殿上为国效力的——我想问问诸位,一个举子,在一门考试中病发晕倒,又缺考了另一门;他,有没有可能考到第七十一名?"
百官骚动。
朱云礼坐直了:"等等……不错,不错……怎么可能,霍樗……"他说着用力一拍桌子:"你接着说!"
方文轩点点头,接着说:"臣因此认为此次会试中可能出了什么差错……再加上举子中多有闲言碎语,认为今科进士当中,多有欺世盗名之徒。皇上,臣想请旨重开考卷,验看真伪。另外……臣还想请旨,亲自检验霍大人的遗体。"
朱云礼一手撑住额头,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朱爽照例转向朱云翼:"皇叔以为如何?"
朱云翼捧着茶杯,眼帘半垂:"本朝旧例,会试之后所有举子的考卷都送到文鼎阁封存,不得再行翻阅……"
朱云礼急了:"人命关天啊!康!王!爷!"
乔乐山站到朱云翼身后,小声说:"王爷,下官以为此事还需斟酌——每次会试都有数百举子进京,中间有人出个阴差阳错也是正常的。倘若真的因为一个进士犯急病死了,就判定他是买通关节才得了个进士,这是否有些……"
朱云礼挑挑眉毛:"左相此言差矣。刚才方大人不是说了么,此人并非考试后才发的病,他是在考试的时候就犯了重病了——倘若他真的没动什么手脚,咱们这一查,也是还了他一个清白,顺便为朝廷堵住悠悠众口!"
乔乐山恭恭敬敬地走到他跟前:"永王爷,下官想请教——王爷既然说了应该重验考卷,那么是只验那罗若岭一人的卷子呢,还是把八百一十二个举子的卷子都验上一遍?是验这八百人的原卷呢,还是验之后誊录的抄本?"
朱云礼:"这——"
"都验一遍。"
这四个字有如惊雷,把殿上众人的耳朵炸得嗡嗡响。
皇帝居然说话了——皇帝居然又说话了!
上次裁撤多出来的御厨是他的私事;然后赐朱云礼查案的玉佩也是应了朱云礼的请求。但是这次不一样——这一次,他是以皇帝的身份拿主意,结束争吵。
文臣武将百来双眼睛齐齐朝他看过去。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皇帝的真实的存在!
朱爽给他们看得浑身不爽,心想再看就扣你们半年俸禄——口中说:"科举是为朝廷选拔人才,为国效力。倘若让那些不学无术之人混了进来,那就要祸国殃民了。此事既然有蹊跷,那么就把举子们的卷子都验上一遍吧。"
众人目瞪口呆。各自思潮汹涌。
朱云翼:小爽……昨晚是不是吹了冷风发烧了?说话都比平时利索了……
朱云礼:死胖子绝对是脑袋被撞坏了!他居然还帮我说话! 居然帮我说话!帮我说话!
方文轩: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众文臣:惨了惨了……八百份卷子!八百!加上抄本就是一千六百份!千万别拉我去验啊——还是想办法先溜了吧——陆冠澜这场病生得真他大爷的妙啊……皇上,我要回家……
众武将:啧啧,果然是读书人书读得多心也黑,还是像咱们这样实打实地数军功不容易作假……
在众目睽睽中,朱爽再次张开了嘴。
所有人:要说了……要说了……又要说了……
朱爽继续微微张着嘴,然后——
"啊……啊……啊嘁!"
众人痛苦地低头,并尽全力把表情的变化控制在不可见的范围内。
旁边的小太监以光速捧上锦帕。朱云翼暗想:果然是着凉了。自己不穿衣服却脱给云礼穿,作孽哟……
朱云礼把头扭到一边:不管我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沉默中,朱云翼上前一步:"既然皇上决定了,那么就把卷子都验一遍吧。不知……什么时候验好呢?"
朱爽擦擦鼻子,帕子一扔:"为了不给小人可乘之机,咱们现在就去验吧。"
乔乐山有些紧张:"皇上,这……这……那么派谁去验好?"
朱云翼瞟了他一眼,缓缓起身:"既然现在会试有出差错之嫌,那么会试的诸位主副考官自然应该回避——验卷子的人宜少不宜多,会试考官是九个人,这次倘若要再把举子们的原卷也验一遍,那就再加九人。皇上——"
朱爽听到这两个字,居然浑身一麻。
"臣以为,朝中仍旧当职的官员也应当回避。臣想请京中已经告休的诸位大人来验卷子。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朱爽的心忽然砰砰砰跳得厉害。
"好,就依三叔说的办。"
每天都要重复许多遍的对话,在今天突然有了点不同。
朱云翼当即叫人来,吩咐了长长的一串名单,然后说:"去请这些老臣的时候先别说找他们做什么。就说——"
"朕想他们了。"朱爽补充。
百官:等臣退休之后,皇上千万不要想我……
一队侍卫领命而去。
朱爽站起来,"诸位……爱卿,此事事关重大,咱们这就去文鼎阁,当着大家的面启封验卷子。为表朕也没有机会先看到卷子,朕和大家一起走过去。"
朱云礼被"爱卿"两个字炸得头皮发麻,顺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爱卿……谁是你爱卿!
可惜他光在心里喊是没有用的。等大家都排成一列根在朱爽后面往文鼎阁的方向去,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走在队伍的前列——当然是和朱云翼并排走在朱爽后面。
慢腾腾地出了殿外,众人才发觉朱爽走路的速度实在慢得令人发指。朱云礼几次险些踩到他后脚跟;朱云翼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往后扯。于是紧跟在后面的乔乐山免不了不小心撞到朱云礼身上……以此类推,平日里端端正正目不斜视的文官们,因为队伍的速度太慢而撞得东倒西歪。
然后队伍彻底停了下来。
朱爽回头抱歉一笑:"朕累了,大家先歇会儿吧。"
跟在后面的太监屁颠屁颠把椅子放到朱爽身后。众人回头看看还近在咫尺的崇明殿,默默低头。
朱云礼终于按捺不住:"皇上,请容臣多言一句——皇上似乎有些体弱,龙体怕是容易抱恙,不如平日多行走锻炼,恐怕会好些——"
朱爽气喘吁吁地靠在椅背上,一拍手:"九叔说得正好!朕正想说呢,朕四体不勤,身子确实有些弱,近来常想学些武艺锻炼身体。九叔你骑射俱佳,不如抽空教教朕吧。"
朱云礼嘴巴张成标准的圆形:"我?!!"
朱云翼默默扭头。
朱爽手撑在下巴上,百般可怜:"九叔是不是嫌朕笨手笨脚,不肯教朕呢?"
朱云礼大急:"我……我……啊——"转头才知是朱云翼在旁边狠狠扯踩了他一脚。他冷静下来:"皇,皇上,臣不过是闲暇的时候随便玩玩,那点本事是连守城的卫兵都打不过的……怎,怎么能教皇上?"
朱爽继续扮可怜:"九叔真的嫌弃朕了么……那朕还是随便找个守城的卫兵来教朕吧……刀剑无眼,若是朕出了什么差错,就算朕倒霉了……九叔!"
朱云礼:"臣……啊——"他终于忍无可忍,"三哥你干吗老踩我!"
朱云翼抬头看天:"今日天气真不错,不错,呵呵……"
朱云礼再回头看看后面的官儿们,他们齐齐抬头:"今日天气不错呵呵呵…………"
朱云礼绝望了。朱爽是不是 不好意思再去他家混吃喝了,于是想了这法子继续折腾他?话说回来,叫他保重身体这话貌似还是自己先提的——没事叫他保重个头啊!朱云礼一念及此,恨不能回到过去割了自己的舌头。
朱爽再次催促:"九叔……"
朱云礼无语望苍天,一颗清泪从眼角滑落。
"臣,领,旨……"
朱爽拍拍衣裳站起来。旁边太监喊了一声"起驾",话音未落,朱爽人已经在半丈外——衣带飘飘,步履如飞。
被甩下的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耶,调教升级~
第十章 运动减肥
朱爽带着一众大臣浩浩荡荡走过去,不多时就到了文鼎阁。看门的小太监自打进宫还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趴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还是后面的太监年长些,知道要恭迎皇帝:"奴婢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爽点点头:"这里的钥匙是谁掌着呢?把内书房开一开,诸位大人要验今科会试的考卷。"
内书房其实是个密不透风的石室,专门用来存秘密文档,钥匙一共有三把,只有三个张钥匙的人都到齐了才能开锁。等开门、取考卷又费了一番功夫;朱爽叫人在文鼎阁一层的大厅里摆了十几条长桌,然后叫太监们把卷子按序号理出来摆在上面。朱爽看着他们忙乎,对身后的群臣说:"大家都看到了,这卷子是直接启封的——"
他话没说外,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退休的老臣们到了。
老臣们拜倒行礼,对着站在两边的百官和围成一溜的长桌,满腹疑惑。
朱爽非常认真地说:"各位爱卿,朕……想你们了。"
朱云礼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把衣领拉紧了些。
老臣们纷纷说:"臣惶恐……臣惶恐。"
朱爽说:"既然大家来了,可否帮朕一个小忙?"
老臣们:"皇上但有所命,咱们做臣子的万死不辞!"
朱云礼斜眼同情地看他们。万死倒未必,顶多要你们半条命罢了。一千六百份卷子哟……一千六百份!
朱爽咳嗽一声:"本次会试似乎出了些出人意料的结果,在场的各位大人都认为举子们的卷子该重新验过一遍——朕深以为然,所以这件事,就劳烦各位爱卿了。"
众臣:有没有搞错!说要验卷子的是你自己吧?!
众臣和老臣们对望。众臣很委屈,老臣很愤怒。
在被老臣们的目光杀死千百次之后,他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朱爽要把所有人都带到文鼎阁来——叫他们见证开卷子是假,让他们背黑锅是真!
朱爽回头一笑,加重语气:"是吧,诸位爱卿?"
所有人痛苦地低头数蚂蚁。
老臣们:"臣等……遵旨。"
朱爽拍拍手:"各位不用验卷子的大人可以先离开了。方侍郎——朕准奏,你快去吧。"
众大臣作鸟兽散,留下一群须发如雪的老臣哀怨地趴在桌上看卷子。朱云翼告辞走了。朱云礼溜出文鼎阁外也想走,谁知朱爽不知从哪里横穿出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小声说:"九叔,昨晚才看过,你还是别去了。方侍郎向来办事仔细,朕信得过他。"
朱云礼委屈地低头:"皇上,只是臣留下来也没什么事——"
朱爽笑:"谁说没事?那里边诸位爱卿在看卷子,九叔你就在这教朕学些拳脚吧!"
朱云礼几乎崩溃:"这里?!"
朱爽眯眼:"九叔你可是当着群臣的面答应了朕的——"
"啊……好像……是的……"
朱云礼在心中哀嚎——原来把群臣带来还有这么个意思!死胖子你的花花肠子到底绕了多少圈?!
"那我们就在这里练吧。"
朱云礼仿佛掉在了茫茫大海中的人,仍然不甘心地到处张望希望能找到根救命的稻草:"皇上……若是想学拳脚,只怕还需另外换身衣服……"
朱爽慢吞吞地解掉外袍:"这样的么?"
——下面竟然穿了一身贴身的劲装。
朱云礼:"……是的。"
圈套!这完全是个圈套!
朱云礼还不死心:"皇……皇上,可是如果臣要亲身示范……"
朱爽打个响指:"把永王爷的衣服拿来。"
后面一个小太监奔着小碎步上前,捧上一身杏黄色的衣服。"王爷,这是尚衣局照着王爷的身材连夜为王爷赶制的衣服。文鼎阁内有供休息的小室可以更衣,王爷这边请。"
朱云礼拖着重重的步子过去。回来的时候仍旧拖着重重的步子;身上已经换上了那套紧得能勾勒出他全部身材的衣服。
朱爽已经站到了空地的中间,非常满意地盯着他被裹得只剩下一把的腰,顺便吸吸口水:"九叔觉得合身么?要是不合适就叫他们再改小些。"
朱云礼:"……改小?!我说……这位公公,这衣服真是照本王的身材做的么?"
"禀王爷,是照王爷十七岁时候的身材做的。"
朱云礼默默看天。
据说在民间,当有人故意为难某人的时候,人们会说那是他在给某人小鞋穿。现在他知道了,比被穿小鞋更痛苦的是被穿小衣服……
朱爽把他浑身上下看了个遍,终于说:"那么开始吧。"
"好。不知道皇上想学些什么?"
"九叔最初习武的时候,师傅教了什么呢?"
朱云礼给身上的衣服裹得难受,心里又惦记着方文轩去验尸的事,再看眼前傻笑兮兮的大胖子,顿时烦躁得想杀人。他走远两步,免得跟朱爽对视,然后胡乱甩了甩胳膊腿:"习武前要先活动放松身体,以免损伤。皇上请先放松身体活动活动——"
朱爽追着站到他对面去,学着他的样子把胳膊抬起来又放下:"这样?"
明知道朱云礼是在敷衍他,却仍旧学的十分认真。
朱云礼看他在那里胡乱地手舞足蹈,围在旁边看着的侍卫太监们都紧绷了嘴角,终于认命地认真做了一遍热身的动作,面不改色地撒谎:"皇上,放松活动之后……要再做些标准的动作进一步热身……"
朱爽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眯眼笑:"原来光是事前的准备就有这么大学问!"
一套活动头颈甩胳膊甩腿的活动做下来,朱爽已经出了一身大汗。这时候日已过午,早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下来,晒得他浑身舒坦。
朱爽瞥一眼半滴汗都没出的朱云礼:"九叔精神真好。"
朱云礼木着脸,稳稳扎了个马步:"皇上,活动身体之后便要扎马步。"
朱爽学着他半蹲:"哦。"
朱云礼瞟一眼,纠正道:"皇上,腿请再张大一点,腰背挺直,那个……臀部再压低一点……手最好放在膝盖上。这样——"
朱爽总是蹲不对,这是朱云礼事事认真的精神所不能容忍的。口头解释无效,他忍不住出手了。朱爽老老实实地照做,手脚很累,心里却在暗爽——昨晚你还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现在总算肯主动碰我了么——于是坚持得有模有样。
可惜世界的物质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朱爽肥胖的身体不是他的精神所能控制的。他硬着头皮蹲了不到半刻钟,腿便开始筛糠似的发抖。原来要维持一个简单的动作居然这么费力!
"九叔,这马步要蹲多久?"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感觉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最大限度,就要撑不住了。
"哦,臣开始的时候是一个时辰。"
朱云礼看着他还在抖个不停的大腿,终于找到了点当教头的乐趣。
话没说完,一阵凉风吹过。朱爽"咚"地一声仰天摔倒。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没人来得及扶他。朱爽仰天躺在地上,两眼翻白,腿脚抽搐——抽筋了。
所以当太监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赶过去要扶他起来的时候,他压根就动弹不得,只能躺着直哼哼。侍卫们把他横抬起来搬到文鼎阁离去——绕过看卷子的大臣们,悄悄地抬到刚才朱云礼换衣服的小室里。朱云礼走也不是,帮忙也不是,讪讪地跟了去。
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把朱爽放在一张便榻上——它嘎吱嘎吱响了几声,众人头皮再次通电——亏了它居然没塌。他们松口气,又赶着分派人手去喊太医。这时朱云礼的正义感再次发作——这点小毛病都要叫太医,他是琉璃做的么!张口就说:"皇上就是抽筋了,你们有工夫去请太医,还不如现在就给皇上揉揉——"
一边的太监总管刘鹤两眼放光,又为难道:"可是王爷,咱们这里都没人会啊,皇上龙体金贵,要是揉坏了……"
朱云礼想都没想,勉强捋起紧绷的衣袖:"让开,我来!"
朱爽一听,立刻忍痛把在抽搐的那只脚伸过去:"有……有劳九叔……"
朱云礼一咬牙,随手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便榻前坐下,搬过朱爽的脚踝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才按上他的小腿用力揉起来。亏了他平时勤练工夫,手上的力气也不弱,朱爽小腿上那坨肥肉才没怎么难得到他。那小腿跟小树桩一般粗,腿肚子上的肉垂下来,活像个装满了水的皮囊,一揉便来回晃荡。朱云礼手上用力揉着,肚子把朱爽鄙视了八百遍——于是怎么狠就怎么来。
于是朱爽咬牙闷哼。
——他躺在那里,抽筋的那只脚本来就已经痛麻了,现在给朱云礼这么一揉,顿时痛得如刀割针扎一般。心想要是自己喊疼说不定会把朱云礼吓走,于是死命忍着。朱云礼揉了半天,那痛感总算是慢慢地消失了,小腿上给按的地方倒挺舒服的。一时舍不得朱云礼放开手,于是又继续皱起眉头哼哼。旁边刘鹤急了:"王爷,这到底行不行啊?皇上似乎是没有好转啊——要不还是叫太医吧——"
朱爽一听,立刻呼了口气:"九……九叔……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朱云礼当即甩了手。朱爽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腿,顺便狠狠剜刘鹤一眼。
刘鹤莫名觉得浑身一阵恶寒,打了个寒颤。
朱云礼问:"刘公公不舒服么?我看你脸色很差啊……"
刘鹤慌忙道:"奴婢多谢王爷关怀,奴婢身子骨硬朗得很,没事。"——以后无论看到什么情景,奴婢再也不乱说话就是了……
朱爽原本想着把朱云礼留下来,一来省得他和朱云翼纠缠不清——至少不给他说服朱云翼一起来杀自己的机会,二来顺便锻炼锻炼身体好减肥。谁知才动了这么一会儿就抽筋了,懊恼得想拿刀把身上的肉全割掉。
懊恼够了,又想不能就这样放弃,于是说:"九叔,朕没事了,咱们接着练吧。"
那边朱云礼甩甩发酸的手,"皇上,习武需长年累月地坚持,每天练他三四个时辰,十年八年地练下来,或许能有小成,不急在一时片刻。现在时候也不早了,皇上不如先用膳吧。"
——料想朱爽就是一时兴起向捉弄自己,干脆吓唬吓唬他让他退缩!
朱爽摸摸肚子,"也好,那九叔你得每天陪朕练三四个时辰,练他个十年八年的!朕若练不出个样子来,九叔你就不许扔下朕不管!来啊,传膳!"
朱云礼:"皇上天分极高,也许练个十天八天就能天下无敌了……"
刘鹤问:"皇上是在这里吃还是回景阳宫去吃?"
"回去——九叔也一起来吧,咱们下午接着练!"
朱云礼:"……臣遵旨。"
等朱爽的饭食送上来,朱云礼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每晚去骚扰自己一顿。
摆在最前面的一道菜,据刘鹤说叫"玉山辽原",其实就是几根青菜中间围了一堆豆腐。再后面那道叫"黑牡丹",其实是用黑木耳拼成了牡丹花的形状。紧跟着上的汤上虽然漂了几个花瓣,但是并不能改变它是一锅冬瓜汤的本质。
朱云礼喝了小半碗汤开胃,由衷地说:"皇上勤俭朴素,实乃国之典范。"
朱爽叹了口气:"整个宋国上下最花钱的大概就是朕了……天下人养朕一个,朕心中有愧,节俭些也是应该的。"
朱云礼不说话。朱爽说要节俭那是他的事,但是下头怎么花钱还是怎么来。只怕这桌上的青菜豆腐,也要比市面上的贵个百倍。偏偏管宫里钱粮的是皇太后,要是换了自己来管,非把这群蛀虫杀个干净不可……
"九叔在想什么呢?"
朱云礼猛然抬头:"啊?没什么,没什么。"
朱爽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他还在惦记着方文轩去验尸的事。于是随口叫了个侍卫过来:"去刑部瞧瞧方文轩大人,就说朕想知道事情可有进展,速速回报。"
那人小跑着离开,朱云礼还有些发愣。朱爽叹口气:"九叔不必太过操心,他们都能干得很,一定会查出个结果来的。"
朱云礼想起霍樗,鼻子一酸,顿时连饭都吃不下了。朱爽吩咐刘鹤:"去给九王爷盛碗粥来。"朱云礼叫住他:"不必了。谢皇上。"
一顿饭吃得磕磕碰碰,两人都没扒几口饭就撤了。朱云礼实在不想再出去晒太阳,于是建议:"刚刚吃过饭不宜运动,皇上不如先歇个午觉?"
朱爽点头:"也好。对了,朕叫他们把禧宁宫给收拾出来了,以后九叔就住回去吧,朕想找九叔习武的时候也方便些。"
朱云礼:"这——"
"报——"
两人往外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小侍卫回来了。
"禀皇上,方大人说他确有发现,想求见永王爷细谈。"
朱云礼跳起来:"他在哪里?!我马上去!"
"卑职说王爷在宫里,方大人便随卑职回来了,如今正在宫门外候着……"
朱云礼拔腿就要走,朱爽叫道:"九叔别急——你,"说着下巴指向小侍卫,"去把方大人领进来,就说永王爷在里面等他。"
小侍卫一溜烟跑了。朱爽说:"九叔刚吃过饭,还是先坐回儿吧。"
等待的时刻,万分难挨。待到方文轩那身蓝色的官袍出现在宫墙一角,朱云礼恨不能立刻就飞去问个清楚。
方文轩总算到了跟前。见朱爽也在,大大方方行过礼,道:"禀皇上,臣自领旨之后,火速带着两个老仵作回去重验了霍大人的遗体——"
朱云礼手抓紧了椅子扶手。
朱爽问:"有什么结果没有?"
方文轩偷看朱云礼一眼,小声说:"臣现在可以断定……霍大人……是被人杀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运动减肥计划启动~
第十一章 旧时宫殿
朱云礼瞬间脸色煞白。
朱爽慢慢问:"方侍郎可有确凿的证据?"
方文轩坚定地回答:"有。"
"可知凶手是谁?"
方文轩摇头:"这个,臣还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出谁是凶手——"
朱爽略有些失望。再看朱云礼,已经整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于是悄悄握住他的手:"九叔,九叔?"
朱云礼缓过来,咬牙切齿:"方文轩,你给我听着,你要么把凶手揪出来,要么提你自己的头来!"
方文轩当即朗声表态:"王爷请放心,下官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将凶手揪出来正法,以慰霍大人在天之灵!"
朱爽眼看朱云礼就要抓狂了,挥挥手小声说:"你先下去吧——文鼎阁那里老大人们还在查卷子,朕估计明早就能有结果。到时候你仔细听听,也许能找到什么——九叔,先回去歇息吧?"
朱云礼木木地点点头。
禧宁宫是朱云礼自幼在里面长大的地方。他十七岁封王出宫以后,先帝就把这里封了起来,再没别人住进来过。眼下朱爽叫人给他收拾干净了,却干净得过了头——每一处都光亮整洁,一尘不染,然而没有半点人气。
朱云礼站在自己年幼时的书房里面,看着外面正在吐着嫩芽的草木,悲从中来。
——小时候每一天都盼望着早早离开这里去建功立业,谁知这么多年来成绩平平,居然有一天又回到这里来了……而且回来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朱云翼说得对,他是有私心,想让自己的人掌握更多的权力……结果这点私心害死了霍樗。
朱云礼把朱爽分派来伺候他的太监宫女都屏退了,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没头苍蝇似的来回转圈圈。越走越是暴躁难耐,恨不能跑出去大喊几声。
忽然听到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说:"这位公公,请问永王爷可是住在这里?"
应门的太监道:"哟,原来是陆公子——王爷歇午觉了,叫奴才们不得靠近打搅——"
那"陆公子"说:"多谢了。既然如此,我还是改日再来拜会王爷。"
朱云礼突然想起来,朱爽似乎曾经带了个姓陆的小公子到他家去……难道是他?于是自己开了门出去,说:"请陆公子进来吧,本王没睡午觉。"
陆时青转身正要走,听到他的话回头一笑,仍旧彬彬有礼:"在下陆时青见过永王爷。"
朱云礼这才看到,他手里还抱了个小盒子。朱云礼刚才憋了一肚子闷气,心想这人也是个困在皇宫里面受苦的,倒不好对他生气……
等等,为什么要用"也"字?!
朱云礼把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在脑后,脸上便露出惯常的笑容来:"陆公子,几天不见,可还好么?请进……"
陆时青也不客气,跟着他进了书房:"多谢王爷挂怀,在下很好。"
朱云礼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暗想胖子都吃起素来了,你们日子能好过到哪去——说:"宫中不比自己家里事事有人照应,什么都得靠自己。公子你年纪还小,自己要多保重。"
他不过那么随口一说,陆时青眼眶却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又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朱云礼的同情心再次爆棚。
他懊恼道:"我曾上奏皇上……撤了藏经阁,谁知当场就被驳回来了。原想着能帮你一把的,唉,惭愧,惭愧……"
陆时青绝望地微笑:"这事我也听说了……王爷……有心了。"
朱云礼的同情心再次转化为沸腾的热血。他转身关了门,拉着陆时青到书房一角:"我问你,你想不想出去?你小时候的文章,我现在读来都惊为天人,实在不忍心看你这辈子送在这里——只要你一句话,我永亲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陆时青挣脱了他的手退后两步:"王爷您是好人,可是……可是……"
朱云礼皱眉:"你可别告诉我,你贪恋这里的荣华富贵?不对,你好歹是个世家子弟,不至于——难道……"他忽然大怒:"难道你喜欢上那胖子了?!"
陆时青大惊:"王爷——不,不是——我只是怕连累王爷——"
朱云礼拍拍手:"那就行了,剩下的听我——"
"皇——上——驾——到——"
朱云礼曾经非常讨厌每次朱爽出现之前的这么一声。现在他为那喊话的太监感动得要哭出来。
朱爽走进朱云礼的书房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十二分的和谐,十二分的赏心悦目,令他忍不住要高歌一曲,赞颂春天的美好。
朱云礼和陆时青在窗下面对面坐着。一个穿浅绿,一个穿白。午后的天光洒在两个人身上,散射出一片柔和的光芒。中间的小桌上摆着个连环锁的手画棋盘——正是当初朱云礼画的那个。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正杀得难解难分——看来自己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朱爽咳嗽一声:"九叔,教时青下棋呢?"
那两人惊跳起来行礼,异口同声:"臣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恕罪!"
他们转过脸来,朱爽继续默默歌颂春天多么美好。
"都免礼吧——时青,朕正想找九叔下棋呢,居然被你抢了先。"
陆时青朝朱云礼笑笑:"臣是听说永王爷在宫里,就忍不住跑过来了,幸得永王爷不嫌弃,指点棋艺……"
朱云礼也是粲然一笑:"我正闷得慌呢,你来找我,正好给我解闷。"
朱爽暗想,你们勾搭上了,于是我寝宫里就没人了……
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仔细瞧瞧那棋盘,不由得一愣:"时青,还不快吃了那颗黑子!"
陆时青回过神来,非常夸张地拍手:"啊呀王爷!这可是您自己送上门来的——时青就不客气了!"
然后陆时青以风卷残云之势把朱云礼的棋子消灭了个干净。
朱云礼当场就淌下两行鳄鱼泪:"呜呜呜……连个才教了两回的小徒都能胜我……呜呜呜我真的老了……"
陆时青连忙掏出手帕给他,一伸手,却看到朱爽已经拿着自己的帕子往他脸上抹去了。
朱云礼继续哭:"呜呜呜……时青啊,你这就可以出师了……呜呜呜……谢皇上……"
朱爽看着他们一唱一和,觉得非常有趣。
朱爽看朱云礼哭得差不多了,懒洋洋道:"九叔快别哭了,不如带朕和时青到处走走吧。自从九叔出宫,朕也有好些年没到这里来了呢。"
朱云礼巴不得能出去走走,当即起来带路。禧宁宫占地颇大,再加上朱爽每到一处都要站住给陆时青细说景致,三个人竟逛了两个时辰才又回到书房。
回到书房,朱爽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于是又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朱云礼送他出了门,回头就发觉自己出去之前解下来放在书桌上的一个绣金小荷包不见了。本以为是自己随手放哪了,谁知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他有点慌了——朱爽给他的那个"谁都可以问,什么地方都可以搜"的信物,那块小小的玉佩,就在那个小荷包里。然后他再次确认——自己确实是放在了墙角的书桌上,而朱爽和陆时青都从未接近过那个书桌。
朱云礼向来眼里揉不进沙子,当场发飙:"李煦!给我滚进来!"
太监李煦和李照是一对亲兄弟。两人脑子都够灵活,会巴结人,混得有模有样。昨天李煦听说朱爽要请朱云礼回来住,立刻请命去禧宁宫伺候——盘算着朱云礼总不至于住太久,只要自己能把他伺候舒坦了,日后在宫外就多了座靠山。
朱爽答应了。李煦本想叫上李照一起过去,谁知他刚吃坏了肚子,爬都爬不起来,只得自己去了。这下倒好,李煦被朱云礼扣下,李照倒可爬过来向朱爽哭着求情。
朱爽斜靠在软椅上,面无表情。
旁边刘鹤数落李照:"你们伺候皇上这么些年了,皇上怎么会不知道你们的忠心——你们若是本分办差,谁会指摘你们的不是?你哥哥自己手脚不干净偷了永王爷的东西,王爷教训教训他,那是疼他,教他做人!省得今天偷个荷包,明天就该偷别的了!"
李照大哭:"刘公公明鉴!我们兄弟两个在宫里办差,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岔子,就是个线头都不敢往怀里揣的——哪儿敢偷东西!我哥他一定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啊刘公公……"
朱爽转头看别处。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怎么有的人哭起来好看得像梨花带雨,有的人却难看得像鳄鱼流泪……
那人现在的脸色一定也好玩得很……
刘鹤哼笑:"哼……栽赃,要是只是个荷包就算了,那样小件的东西随手拿错了也是有的,那么那箱银子是怎么回事?整整一箱子的内务府库银!永王爷是直接叫侍卫封了他的住处搜出来的,你倒说说看,你们每个领四两月钱银子,你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那一箱来!就算是有人想陷害他,又怎能在一时片刻之间弄了一箱库银放到他房里去?!"
李照如捣蒜般狠狠磕头,额头渗出的血淌在脸上,万分可怖:"皇上——奴才知错了——奴才兄弟两个都知错了——可是偷盗也不是杀人放火,罪不至死啊皇上……奴才的哥哥就要被王爷打死了啊——求皇上饶了他一条狗命吧皇上——"
朱爽终于听够了,非常不爽地甩甩手。刘鹤向外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侍卫冲进来把李照架了出去。刘鹤冷冷吩咐:"先送惩戒院关起来。"李照又大哭求饶,一个侍卫在他脑后砸了一记,他两眼一翻晕过去。
——世界清静了。朱爽无聊了。
朱爽站起来伸个懒腰:"走,瞧瞧九叔去。"
白天的时候还静得连蚂蚁走路都听得见的禧宁宫,现在就快被哭喊声给掀翻了。倒是那个最爱哭的家伙,怒气冲冲地在哭喊的太监们中间来回走动,一袭白衣在傍晚微暗的天光中分外显眼。
刘鹤照例喊了一声"皇上驾到",朱云礼立刻就出来行礼。
朱爽暗叹一声,这家伙生气的样子也挺好看的……春天真美好啊……
"皇上来得正好,臣有事想禀告皇上。"朱云礼丝毫不觉朱爽那点心思,心急火燎地报告。
朱爽慢吞吞地答应:"九叔请说。"
朱云礼回头怒指庭中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太监们:"臣今日丢了个荷包,于是细想进过臣书房的每一个人,然把今天在禧宁宫伺候的太监们都拿下了细细搜查,果然在那李煦房里搜了出来——臣想这些人手脚不干净都是习惯了的,没准还偷过别的东西,于是又叫人将他们的房间搜了个遍——呵,一下子搜出来这些!皇上,十五个人,只有三个人的房里没搜出来赃银,剩下的十二个人多少都贪了些,一共是两千六百两库银,其中那李煦就占了九百二十两!按后宫律令,盗财物超过二十两者杖脊五十赶出宫,超过五十两者杖脊一百赶出宫,超过一百两者杖脊一百发配充军——臣请依律处置这些目无王法的畜牲!"
后面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朱爽嘴角一勾:"就按九叔说的办。"
身后的鬼哭狼嚎变成百鬼夜哭。
朱云礼又说:"皇上,臣还有一事想说——"
朱爽面无表情:"九叔请说——"
"听说这十五个人是从各院随意抽来伺候本王的,那就是说,贪银子的事在宫里头是相当寻常的了。臣想请皇上现在就把从九品之上所有有品级的太监都赶到一处,然后把他们的住处都好好搜一搜,顺便另外着人去查查内务府的库存银子和帐册能不能对得上——"
他话没说完,朱爽便说:"一切都按九叔说的办。来啊——"
当夜,整个皇宫鸦雀无声。就连原先打哭的那些个,也吓得不敢吱声了。
朱云礼稳稳当当地坐在内务府大堂里盯着几个管事的拨算盘。朱爽另外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看朱云礼。两人一个心急火燎,一个悠然自得,惬意非常。陆时青守在一边,不时续上茶水。算账的那几个也不含糊,算盘拨得震天响——那架势,是今夜不算出个结果来便不罢休了。
过了子时,朱爽看朱云礼似乎是有些倦怠了,于是建议:"九叔,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回去歇息?"
朱云礼勉强撑起眼皮:"不……这些人办事非得盯着不可,不然他们就变着法儿糊弄你……"
朱爽强打精神撑住陪他。
片刻之后,忽然外面报告说永王府的曹管家求见王爷,说是王府失火了,请王爷赶紧回去。朱云礼惊起:"皇上,这——"
朱爽不满:"失火了不赶紧救火却忙着找九叔,难道九叔是东海龙王能呼风唤雨来灭火么?分一拨侍卫去帮忙灭火就是了,王爷现在忙着呢!"
那人说:"那管家说倒没烧到主屋,只是为防万一,请王爷先回去收拾些要紧物事——他们下人没钥匙——"
朱爽无可奈何:"九叔,要是不要紧的话,还请快去快回——"
朱云礼心急火燎地骑马奔回王府,果然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心下稍稍放了心,那边不过是些柴房之类的地方,烧起来也不碍事。于是定下心神慢慢过去,忽然觉得有些奇怪——都烧起来了怎么都没看到有人救火?那一片不就有个池塘么,还有好几口井……
转到火场正前,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前面一条杏黄色的人影背着手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型映着冲天的大火,越发显得龙章凤姿,恍若天人。大火带起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撩得他衣带飞舞。此外再无别人。
朱云礼走过去,试探地叫了一声:"三哥?"
朱云翼也不回头,仍旧正对着那几间熊熊燃烧着的柴房:"回来了?"
朱云礼赔笑:"三哥在我就放心了——怎么都不见有人救火呢——"
朱云翼冷冷道:"因为我不让他们救。"
朱云礼跳起来:"为什么?!"
朱云翼道:"因为,火是我放的。"
作者有话要说:三叔~~三叔~~嗷~~~~~~
PS:那个,俺终于收到个offer了望天……都出来恭喜我毕业不失业吧~~嗷~~~
第十二章 眉来眼去
朱云翼道:"因为火是我放的。"
朱云礼跳脚:"哥你——我不就是欠了你三千两没还么?你至于烧我房子么?!"
朱云翼:"……"
朱云礼:"不是?啊——那就是因为我上次不小心摔了你的古董——那个能值多少啊大不了我赔你——
朱云翼:"……"
朱云礼狠狠一拍自己的嘴巴:"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跟属下们说你徐郎半老风韵犹存的……呜呜呜我错了……"
朱云翼大怒:"你——你居然跟属下说这种话?!"
朱云礼止住哭:"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朱云翼甩甩衣袖,转身就走。
朱云礼逮住他:"喂你好歹说句话啊?为什么烧我的房子?"
朱云翼站住,仍旧怒气冲天:"我高兴!"
朱云礼拍手一笑:"是了,我记得你从前就喜欢放焰火,这柴房啪啪啪烧起来也挺好看的,呵呵呵……来来,干看着有什么意思?我叫老曹挖坛酒来,咱们边看边喝。"
朱云翼彻底崩溃。
"你叫人来扑火罢。今晚就老老实实呆家里,哪里都别去。明天告个假别去上朝了,就算皇上召你进宫,也千万别再去。他再吩咐什么差事给你,也全部推掉。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朱云礼不解,抱住他的胳膊:"三哥别急着走啊——为什么不能进宫也不能答应皇上?我……我还在帮他查内务府的账呢!"
朱云翼站住,冷冷地说:"就是因为这个。你给我好好想想两件事,我们的父皇,还有先帝,他们在位时有多少次想整顿内务府,后来结果都是怎样,那些主持整顿的人都是怎么死的?第二件——你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你床底下藏着近千两百银,你还会对一个只值几十文钱的旧荷包起贪心么?我能做的,不过是替你寻个借口离开,剩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朱云礼一愣,朱云翼已经甩脱了他的手,扬长而去。
朱云礼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哥——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朱云翼看看头顶被火光染红的天,扔下一句:"咱们的皇上,真是长大咯。"说完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头也不回。
朱云礼回头看看已经烧成一片废墟的柴房,嗤笑:"哥你老了。"
朱爽捧着茶杯又等了两个时辰,朱云礼始终没有回来。朱爽的脸色渐渐地变得阴晴不定。
据宫里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告说,王府就是几间孤立的柴房烧着了,火势压根就没蔓延到别的地方。还有,在朱云礼回到王府不久,就看到朱云翼从里面出来了,看表情似乎很生气。
朱爽半闭着眼睛,心慢慢地沉下去。
不知道朱云礼还会不会回来?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还是毫无动静。朱爽有点绝望了——难道他蓄谋已久的这场清理,就要给一场莫名其妙烧起来的火葬送掉?
又艰难地捱了小半个时辰,朱爽试探地问:"时青……永王爷他,也许有事耽搁了。剩下的事情,你先替他主持一下?"
陆时青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
"皇上……臣不敢担此大任。"
朱爽一咬牙,笑说:"有什么不敢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有不能做主的,朕再给你出主意。你尽管放手去做好了。"
不是不知道要动内务府这本烂账会有多凶险。只是已经开始了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可惜,陆时青到底没有朱云礼那样的勇气……
"别怕,朕陪着你呢。"
"臣……"
"臣参见皇上,陆公子好。"
朱爽惊得要叫出来,转头一看,朱云礼已经在前面站着了。不知道是不是骑快马赶回来的,头发衣衫都有点凌乱。但不知怎的,整个人比平常似乎多了点锐不可当的气势。
"九叔……回来了么?"
朱爽简直难以置信。
朱云礼笑笑:"皇上,臣不是回来了么,这件事就不用劳烦陆公子了。时候不早了,皇上和陆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这里有臣看着就行。"说着伸个懒腰,别有深意地看了陆时青一眼,"这件事挑头的是本王。我自知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也不想连累旁的人……"
朱爽点点头:"既然九叔要留下来,朕又怎么能扔下九叔不管。时青,倒茶。"
经过中间这么一闹,朱爽看朱云礼的眼神又复杂了许多。然而朱云礼全然没有察觉,他的眼珠子就盯在了那些算盘和账册上,当真一点都不马虎。转眼到了卯时二刻,前去锁院挨个房间搜查的侍卫回报——皇宫里头有品级的大小太监一共有九百多人,这九百多人的房间里有八百多搜了库银出来,其中又有四百多人私藏的库银超过了一百两。
名单呈上,朱爽面无表情地看完,又递给朱云礼。朱云礼扫了一眼看,冷笑道:"刘公公真不愧是太监之首,可堪廉洁奉公之楷模呀。"
——不用说,刘鹤自然不在那名单上。不但刘鹤不在,现在伺候太后的大太监付融也不在,伺候朱爽的儿子那几个也不在——一句话,真正有权有势的都不在。
刘鹤听了,躬身陪笑:"王爷缪赞了。咱们当奴才的,自然是要一心想着伺候主子,哪里还敢想别的哟……"
朱云礼转头向朱爽:"皇上,这些名单上没有的公公们品行端正,其志可嘉,臣建议今后将他们的俸禄翻倍,以示嘉奖。"
朱爽点头,"就按九叔的意思办。"
两人相视一笑。朱云礼笑得很勉强,朱爽笑得很开怀。
朱云礼暗暗地抹一把汗。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要安抚潜在的敌人——换了是在从前,他一定会叫人再去把那些不在名单上的人的地方再细细搜一遍。
朱云礼正要说话,朱爽突然挥手止住了他:"九叔,我来吧。"朱云礼不解,朱爽便吩咐身后的陆时青:"取笔墨拟召。此次整理内宫,照朕的意思处理如下……"
朱爽细细说着,那头管帐的仍旧在埋头打算盘。朱云礼渐渐明白过来,朱爽这是在替自己分担危险。肚子里憋的那股气顿时消了一半——至少这家伙还没那么没有担当。
接下来的事情就快了许多。朱爽终于扛不住,撑着下巴睡着了。朱云礼单等账册一整理出来,也不叫醒他,直接叫了管钥匙的人来打开内务府的银库清点。一番清点下来,才发现实存的库银竟然比帐面上少了两成半。朱云礼看得目瞪口呆,怒道:"这里管银子的都是谁?都给我绑起来!"
话音未落,原本摞在高处的一箱银子忽然晃了几晃,直冲着他头顶砸了下来。
这天的早朝上,朱云礼是坐在椅子里给人抬上来的——一只脚还好好的,另一只脚却给绷带缠成了一个巨大的馒头。因为实在找不到可以穿的鞋子,只好白晃晃地亮在外面供人瞻仰。
朝臣们趁皇帝还没到,纷纷上前围观。
右相樊悦水:"王爷协助皇上整顿内务,一夜之间肃清后宫,其势可叹,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哈哈!"
朱云礼:"我知道现在你们都把本王当傻瓜。"
樊悦水默默退下。
左相乔乐山于是转移话题:"啧啧,看这绷带缠得那一个叫乱七八糟,我看太医院的人都该退休了——"
朱云礼:"这是皇上亲手给本王缠的。"
乔乐山大惊扭头。
朱云礼怨念。不就伤了个小脚趾么,用得着包成这样么?!亏了朱爽抓着自己的脚的时候居然还那么兴致勃勃!
朱云翼照例做总结陈词:"没死就好。"
朱云礼还击:"你是想说死了更好吧?"
朱云翼气结。
朝臣中又是一片颂扬之声。朱云礼看看自己被包成一个大馒头的脚——趾,暗地里还是出了一身冷汗。那箱子朝他脑门砸下来,亏了他平时勤练功夫闪避及时,再加上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两个侍卫冲过来,凌空朝那箱子各劈了一掌将它打开,才没给砸个脑袋开花。
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一个侍卫在慌乱之中踩到了他的脚。白白嫩嫩的小趾顿时皮开肉绽。
他当场哭了个天昏地暗。朱爽被吵醒,听说此事,二话不说把管库银的三个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场闪电整顿以此告终。天亮时分皇宫恢复了平静,要不是平白不见了几百个人——全都充军了;简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然朱云礼对结果还是相当满意的。毕竟内务府银库的三把钥匙当中,有两把到了他手上。朱爽说了,他可以自己留下一把,剩下那把等他找到合适的人再托付出去。
就为这个,朱云礼再看到朱爽砰地坐到御座上时,忽然觉得他顺眼了不少。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脚,也对自己的手艺感到相当的满意。
回忆起朱云礼那只脚抓在手里……嗯嗯,手感不错。
迎上朱云礼那似乎柔和了些的目光,朱爽心情大好。
谁知朱云礼只这么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把玩手中的两把钥匙。朱爽几乎能在他眼里看到一座白花花的银山。
朱爽伤心了。
百官行过礼。朱爽用沉痛的语调地把后宫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立刻召见验卷子的老臣们——科举案,才是今天要解决的重头。
那几大箱卷子被抬了上来。太傅也就是先帝的老师方先仁代表诸位老臣报告结果:"禀皇上,臣等,挑灯夜读,查了一天一夜,结果如下……咳咳……这八百多考生中,有一人确实不足擢为进士,另外有两人虽然可擢为进士,但是名次似乎应该更往后一些……其余人等,臣等均无异议。"
朱爽眼前一花,几乎晕过去。
才三个人?!他明明记得,五年前的那次科举案,一共是十一个人出了问题——
朱爽朝朱云礼看去,发现他也朝自己看了过来。两人面面相觑。
朱爽眯眼:怎么会这样?
朱云礼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两人眉来眼去太过显眼,眼神撞出的电光火花把在场的臣子们劈了外焦里嫩。
朱云礼发现周围的气氛不对,呻吟起来:"唉哟我的脚……好痛……唉哟……唉哟……"
朱爽安慰道:"九叔且忍一忍,下了早朝朕再亲自给九叔换药……"
"唉哟哟……"
臣子们里外焦透。
旁边朱云翼咳嗽一声:"方老太傅,请问这三张卷子都是哪些考官批的?"
方存仁道:"禀王爷,这三张卷子都是一个叫霍樗的考官批的。"
朱爽和朱云礼再次面面相觑。
朱爽皱眉:真是你那个小白脸?!
朱云礼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忽然"啊"地大叫一声又坐下了:"你胡说!霍樗不会干这种事!你们是不是看他不在了,就想栽赃到他头上一了百了?!"
那方太傅气定神闲答道:"永王爷此言差矣,老臣退休已经整整八年,这霍樗究竟是什么人,我是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又何来嫁祸之说?再说每张卷子上都有考官的签名,笔迹一看便知,又如何能做的了假?王爷,这三份卷子都在这里,王爷若是还有疑问,不妨亲自验看。"
朱云翼点点头:"不错。云礼你和霍御史向来交好,可以自己看看是不是他的笔迹。"
卷子从箱中取了出来。朱云礼闪电般伸手。朱爽忽然说:"拿来朕看看。"
于是卷子呈上。
朱爽认认真真地看。朱云翼道:"皇上,臣以为,此事是霍樗私自拔擢考生,后来霍樗发现此事泄露,于是畏罪自杀。眼下只要把那三名考生的功名夺去,再从落榜的举子中补录三人,便可了结此事了。"
朱云礼打断他:"不可能……霍樗是我在这殿上随意点名点出来的,受命之后立刻就去贡院锁院了——哪里有时间跟举子们串通?!"
朱爽看向朱云礼。那上面的签名的确是霍樗的——臣子里面上奏折最勤快的就是那帮御史,他偶尔看几眼,都能混个眼熟。
"九叔,这笔迹的确是霍御史的……"
朱云礼愤愤然拍了下桌子,忽然道:"等等,方侍郎呢?怎么不来上朝?"
朱爽看着他点点头。不错,昨天方文轩才进宫说过,已经有证据证明霍樗是被杀的……
刑部尚书楚贺出列道:"禀王爷,方侍郎昨夜在……咳咳,贪杯喝多了几杯,夜里回家时不慎跌落池塘,受了风寒……臣尚未来得及禀报——"
朱云礼抓起桌上的茶杯,"砰"地一声狠狠砸在桌面上。茶杯应声碎成了一堆瓷渣,朱云礼手上淌下的血和倾泻出来的茶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朱爽慢慢站了起来:"这件事以后再议吧,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只终于有点默契了……泪
第十三章 微服暗访
"九叔,你要是痛就哭罢。"
朱云礼咬牙不答。他的右手摊开放在一张小几上,旁边聂太医用镊子仔细地把扎在肉里的碎瓷片挑出来。太医动一下,他就抽一口气——抽得一旁的朱爽心肝直疼。
朱云礼是在生朱云翼的气。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有这么明显的疑问的情况下,朱云翼居然那样仓促地就要结案……这一点都不像他的性格。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和朱爽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只是朱云礼不知道,其实朱爽更郁闷。
他本来以为,自己既然知道后面将会发生的事情,只要在最关键的地方动一点手脚,就可以阻止后面的事情发生。
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可以改变一点,却不能改变全部。而这一点点的改变,也许会让事情比以前更糟糕……
朱云礼对朱云翼失望了。朱爽对自己失望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提不起精神来。
等太医把伤口处理干净上了药,朱爽又忍不住手痒:"聂太医你先退下吧,剩下的朕来做就可以了。"
经过早上的包脚趾事件之后,太医答应得比闪电还快。朱爽屁颠屁颠抓起了朱云礼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绷带缠上去:"九叔,还疼不?"
要不是因为伤痕太多怕弄疼了他,朱爽真想一口亲上去。
朱云礼噙着满满两眼泪扭头:"不疼。"
朱爽的心疼又加剧了几分。
旁边聂太医提醒他:"皇上莫缠太多了——"
朱爽点头:"朕知道。"说着又来回缠了几十圈。然后对着朱云礼手上和脚上的大白馒头说:"朕饿了。"
朱云礼终于明白过来那个造型的含义。难不成是胖子吃素吃久了,就想把他的手脚当熊掌凤爪啃?!
朱云礼浑身一阵恶寒。
朱爽依依不舍地盯着他的手:"传膳吧。"
还好不是要吃他……
朱云礼的右手受伤,吃饭成了个大问题。眼看着朱爽已经夹起了一根绿油油的青菜要送过来,连忙用左手抓起一只汤勺:"我用这个吃也行的。"
不久之后,太监们实在不忍心看他脸上星星点点的饭粒,纷纷低头数蚂蚁。
朱爽笑笑摇头,亲手用手帕给他揩掉饭粒。
太监们认为应该马上自己抠掉眼珠以免被杀人灭口。
朱云礼再恶寒。
他忽然想起那次朱云翼说的话——"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杀你?"
那个时候他以为朱爽是因为霍樗的事而感到愧疚……现在瞧着他眯眼看自己的眼神,怎么看怎么……暧昧……
在一片明媚的春光中,朱云礼彻底冻僵。
朱爽继续笑:"九叔怎么不吃了呢?饭凉了就不好了。"
朱云礼闪电般撤后半寸:"咳咳,臣……已经饱了。"
朱爽不满:"可是你刚才只吃了三口饭和几根豆芽,你的肚子明明还在叫。"
朱云礼:"臣……"
朱爽:"昨天下午到现在,你只吃过两块心,喝过四杯茶。"
朱云礼正要抗议,朱爽又补充:"其中每块点心都只咬了一小口。"
朱云礼默默嚎叫——一个人有必要对另外一个人吃喝过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么么么么?!
他抬衣袖擦一把汗:"那么……臣先喝汤好了。"
朱云礼终于屈服。朱爽内心一片荡漾,随即捧上汤碗。
朱云礼暗中哀嚎:苍天救我我我我我我——————————
朱爽殷勤道:"汤也要趁热喝才有味道——"
朱云礼把小半碗汤和这泪水吞下肚。朱爽看着他喝完了汤,又用手帕给他揩嘴角,内心继续如春水般荡漾。
"光喝汤的话待会儿还是会饿肚子的,九叔要是吃不下饭,不如吃些糕点填肚子。"说话间,一块白云糕就送到了朱云礼嘴边。
朱云礼闭上眼睛,一口咬下。
朱爽哀怨地说:"九叔你好像咬到我的手指了。"
朱云礼:"……"
朱爽继续哀怨:"九叔你的牙齿真利——上辈子也许是只山猫?"
朱云礼恨不能吼回去:老子要是猫你就是头猪!
这顿饭整整吃了一个时辰。
在两人都吃饱喝足之余,朱爽的手指上也绑了个小馒头。朱云礼再次对朱爽的小题大做嗤之以鼻。不就是咬破了点皮么,连血都没出!
朱爽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朕要赶紧把它养好了才能继续照顾九叔啊——"
朱云礼看看自己的手脚:"那臣一定要在皇上伤口愈合之前好起来。"
朱爽两眼泛水光:"九叔是为了照顾我吗?真是太感动了……"
朱云礼很想撞墙,并后悔昨夜没有听朱云翼的话。
照眼前这样,他不但不应该糊里糊涂跟着朱爽回皇宫来,还应该走得远远的——天边有多远就走多远!
但是朱爽只说了一句话,他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朱爽说:"九叔,我知道你还在为霍御史的事不痛快——你放心罢,这件事我不会让他们就这样了结——朕一定还霍御史一个清白!"
朱云礼半信半疑:"皇上……当真?"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朱爽是冒充的了。以前的朱爽什么时候管过国事?以前的朱爽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决心?以前的朱爽要是肯对国事多嘴一句,天就要塌了!
天边滚过几道响雷。浓云压城,确实像是要塌了……
朱爽看着他:"当真。我以头上的皇冠起誓。"
"可是皇上现在没有戴皇冠啊……"
朱爽:"……"
朱云礼生怕他反悔,立刻说:"皇上的意思臣明白——"
朱爽吁一口气:"明白就好。为了霍御史,咱们一定要追查下去。"
朱云礼感动得一塌糊涂,热血沸腾。眼前这胖子终于有那么点儿人样了!
"臣自当尽力!"说完又有点奇怪,他和朱爽什么时候变成"咱们"了?
朱爽点头:"九叔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伤养好……快歇歇吧。"
朱云礼累了整整一天一夜,现在忽然宽下心来,再加上刚吃过东西犯困了,不多时就靠着椅背睡过去了。朱爽犹豫了片刻,想到这样睡的话起来会很不舒服……还是让他睡到里面去吧。
所以朱云礼醒过来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雷鸣般的呼噜声。
打呼噜的,自然是朱爽。
朱爽就仰天躺在他身边,身上只穿着明黄色的中衣,小山一般隆起的肚皮随着一声声的呼噜上下起伏,非常壮观。
朱云礼惊跳起来。受伤的手掌和脚趾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啊!"
还好他的伤还不至于太重,剩下的一只手和一只脚足够他翻身下床去,只不过落地的时候声音大了点,姿势笨了点——臀部先着地而已。
"啊……啊……"
朱爽彻底清醒过来。他打个呵欠眯眼笑:"九叔你醒了?"
朱云礼慌忙上下检查自己的衣服,还好,貌似,好想,也许……咳咳,应该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讪讪踮着一只脚爬起来:"皇上……怎么不回寝宫睡呢……"
朱爽慢吞吞爬起来:"因为这里就是朕的寝宫啊。"
朱云礼望望周围,默默低头。
然后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朱爽竟然把他弄回自己寝宫睡觉!
朱云礼抱着自己胸口单脚跳着退后:"皇上……咳咳……多谢皇上,只是以后要是臣再在外头睡着,还请不要再这样了……再说臣身子颇重……皇上若是闪到腰……"
朱爽惊奇:"你身子重么?怎么杭俊和何桥抬你进来的时候还说你轻呢?"
朱云礼:"原来是哼哈二将……咳咳……我还以为……"
杭俊和何桥就是昨夜里朱爽临时调来保护朱云礼的侍卫——他脚上的伤就是杭俊踩的。朱云礼嫌他们的名字拗口,直接胡喊成哼哈二将。原来是他们把他抬进来的……
起先他怎么会联想到是朱爽把自己抱进来的!朱爽那样子像是能抱得动他的人么!
朱云礼悲愤不已,抬起完好的那只手狠狠敲自己的脑袋。
朱爽道:"九叔若是觉得头晕,咱们不妨出去走走吹吹风吧。"
朱云礼混混沉沉答:"好。"
半个时辰之后他问:"皇上,我们要去哪里?"
两个人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躲一辆运柴火用的大车里,悄悄地从皇宫的角门出来——朱云礼重温少年时偷偷出宫的兴奋和刺激,差点忘了自己已经是个逍遥自在的王爷。
朱爽瞅一眼外面窄小的巷落,"方侍郎家。"
朱云礼燃烧了。他们这是去暗访!暗访!
他忽然觉得朱爽干得不错——那些人能让方文轩不来上朝,他们也可以直接去找他。只要能从方文轩那里拿到霍樗被杀的证据,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了结!
朱爽关心地问:"九叔你身体不舒服么?"
朱云礼笑:"很舒服。"
朱爽:"可是你为什么出了那么多汗?"
朱云礼:"……闷的。"
第一次干这种事,两个人都心跳得厉害。
挨到方家后门外,前面赶车的杭俊撩起车帘:"到了。"
朱爽点头:"去叫门。"
站在车尾的何桥跳下去,拍拍门:"喂,你们要的柴火来了!喂!柴火送到了!喂!开开门!"
朱爽和朱云礼对望一眼。朱爽吩咐:"进去看看。"
杭俊"嗖"地一声翻过墙头,片刻之后又"嗖"地翻了回来:"皇……黄公子,方家内外空无一人!"
朱爽和朱云礼同时叫出来:"什么?!"
朱云礼抢先说:"一个人都不剩下?"
杭俊点头,"什么活物都没了。"
朱云礼皱眉:"不可能……怎么着也会剩下些老鼠蟑螂蚂蚁……"
杭俊:"……"
朱爽想了想,"绕到前面去,找这附近的街坊邻居问问。"
马车再次开动。朱爽和朱云礼扒在车帘缝上往外看。绕到那宅子正面,朱云礼忽然说:"奇怪,他怎么也来了?"
朱爽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身上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蓝色的罩袍,脚踩一双黑色的布鞋,从街那头翩翩而来。虽然衣着有些落魄,脸上的表情却是满不在乎的傲然。
"他是什么人?"
朱云礼道:"三哥府上的门客,名叫柳清风——他来干什么?哟,还提了东西?"
朱爽摇摇头:"要不咱们先避一避——"
朱云礼掀起车帘跳下去:"我去会会他。"
朱爽已经来不及叫住他,自己又不好现身,只得看着他踮着脚艰难地走过去:"柳先生?这么巧啊!"
柳清风先是一愣,随即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草民见过永王爷千岁——王爷您这是?"
朱云礼笑说:"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方文轩病了,过来瞧瞧他。怎么,难不成你也是来探病的?"
柳清风点头:"不错,王爷命我带些温补的药材来给方侍郎,只盼他早点好起来——"
朱爽愣住。今天早朝上朱云翼那仓促地要结案,他心里已经把怀疑的箭头指向了朱云翼,那么方文轩所谓的"意外",肯定也和朱云翼脱不了干系……
朱爽忽然紧张起来。他怎么没想到,如果真要杀人灭口,又哪会只有"跌落池塘受了风寒"那么简单?只怕直接就淹死了吧。再联想到方家的人已经走了个干净——
那边朱云礼和柳清风已经寒暄过了,朱云礼背手站在方宅门前,柳清风上前去敲门。敲了半天,自然没有人应门。朱爽仔细观察那柳清风的脸色,他脸上的疑惑和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
朱云礼故意问:"怎么,没人么?难道是方家一个下人都没有,方侍郎自己又起不来开门?"
柳清风在门口站了片刻,转身走向街对面一个烧饼摊,掏出两文钱买了两个烧饼。朱云礼一愣,却听到他客客气气地问:"这位老伯,在下是对面宅子里方大人的朋友,听说方大人病了,特来探望——不知方大人是不是出门求医去了呢?家中竟一个人都没有——"
卖烧饼的老头脸一拉,劈头就骂:"你要问话便问,买我的烧饼做什么?难道你不买我就不说了?你把我老头当什么人了?哦,你肚子明明不饿,还故意买俩烧饼哄我,待会儿还不知把我的烧饼扔给哪条狗了呢!就凭你这一肚子坏水,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
柳清风给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讪讪地走开了。
朱云礼叹口气:"既然人不在,那么我们便回去吧。"
柳清风脸上还是一片红,偏过身点头:"在下也只能这样回去交差了。王爷,在下先告辞了。"
朱云礼看着柳清风转过街角,才一蹦一跳地回到柴车上来。朱爽和他对望一眼,两人异口同声:"真不是他?"
朱爽忽然万分开心地傻笑,朱云礼狠狠敲自己的脑门。
又沉默了片刻,朱爽说:"你说方文轩会去哪了呢?是他自己走的还是被人——"
要是他被人灭了口,这案子就彻底成了无头案了。
朱云礼看看外面,忽然说:"咦……怎么……"
朱爽跟着看过去。刚才明明已经离开了的柳清风竟然又回来了。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彪形大汉——最奇怪的是,他们把刚才卖烧饼的老头拎起来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俺要爱……俺要很多很多的爱……
(抱歉更新的时候贴重复了……OTZ)
第十四章 狼狈为奸
朱爽和朱云礼眼睁睁看着烧饼老汉被带走,目瞪口呆。
朱云礼摇头叹息:"狠——太狠了——那老汉不过是随口奚落了他几句,他居然如此记仇——三哥怎么能用这么小心眼的人当幕僚!"
朱爽跟着摇头:"可惜——太可惜了……可惜了那一摊烧饼……"
朱云礼:"……"
朱爽哀怨地望向何桥。何桥无可奈何,仰天长叹,飞身跃了出去。两人眼一花,只见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篮子热腾腾的烧饼。
朱云礼斜眼:"恭喜皇上麾下多了个神偷。"
何桥悲愤地冲到前面去赶车。
朱爽喜笑颜开:"何桥!咱们悄悄地跟上去瞧瞧——"
何桥无语。他们的柴车本来就硕大无朋,走在街上就是个巨无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悄悄地"。所以他只能尽量放低声音:"驾……"
马儿过了片刻才迈着懒洋洋的步子开步走。
沿着刚才柳清风他们走去的方向走了片刻,果然就远远看到他们走在前面。老头大约还在那麻袋里,偶尔还动一下。
朱云礼皱眉:"真是可怜……"
朱爽咬一口烧饼:"不错……要是这位老伯能安全脱险,朕就将他接进宫颐养天年。"
朱云礼非常感动:"皇上爱民如子,真乃一代明君。"
朱爽再咬一口:"让他有空的时候就给朕烙烙烧饼。"
朱云礼:"……"
朱爽递给他一个:"味道真的很不错,九叔尝一个。"
朱云礼拧着眉头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嗯,真不错!怪不得老头子这么拽,原来是真有点儿本事——"
朱云礼吃完一个,伸手又要拿。朱爽忽然手一缩把篮子抱在怀中:"九叔,只剩下两个了。"
朱云礼手伸在半空,尴尬地缩回去:"咳咳——皇上请慢用。"
朱爽一咬牙,扭头把篮子递过去:"既然九叔喜欢,做小辈的自然该让着长辈……九叔请……"
朱云礼:"……"
前面赶车二人组小声嘀咕。何桥:"一人一个不就完了?"
杭俊:"全部送出去才能显示伟大的……孝道嘛……"
皇恩浩荡,朱云礼把那两个烧饼嚼得分外响亮。
朱爽脸上很痛苦,心里很荡漾。朱云礼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谁才是真的对他好——终有一日,他会……会……
朱爽狠狠掐一把自己的手背。
朱云礼风卷残云吃完最后两个烧饼:"皇上崇尚节俭,还是让烧饼老伯在臣家里颐养天年吧。"
朱爽忍痛答应:"好。只是偶尔也要让朕去找他说说话。"
何桥问杭俊:"喂,那老头似乎还在别人肩膀上吧?"
杭俊:"现在变成腋下了……"
那个软趴趴的麻袋,不知什么时候被另一个大汉夹着走了。
柳清风领着两个大汉一路快步走,穿街过巷,就是不走直路。朱爽的马车就这么大剌剌地跟着,他们居然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们终于在一道围墙下停下脚步的时候,朱云礼得出结论:"原来越是在明显的地方,就越不容易被发现……"
朱爽点头:"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边柳清风已经开了门让两个大汉先进去,忽然又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朝马车行礼,说:"草民给永王爷请安。"
朱爽耳语:"被发现了么?"
杭俊悲愤捶大腿:"我们从来就没隐身过啊……"
朱云礼无可奈何探出头去,脸上笑出一朵花:"哎呀,这里是什么地方?哟!柳先生!本王今日想效仿阮籍让马儿们随意走动,走到哪里算是哪里,以一展胸怀,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想不到咱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哪……糟了我该怎么回家呢……"
柳清风道:"此处正是我家王爷的后院外,永王爷既然来了,不如就进去坐坐吧。我家王爷此时一定在家——"
朱云礼惊奇:"是么?想不到本王就连随意纵马而行都能到三哥家门口——只是本王游兴未减,还想四处看看,就不进去了。你也别跟三哥说本王来过,省得他又怨本王过门不入——你自己忙去吧——哼哈二将!转向东边,本王要去慈安寺赏花——"
柳清风躬身:"恭送王爷。哦对了王爷,慈安寺的花还没开呢……"
大车飞也似地奔离康王府的后门。
走远了些,朱云礼抱头吩咐:"哼哈二将,去挖个地洞,本王要钻进去。"
朱爽不解:"为什么?"
朱云礼两手捂脸:"皇上!臣的颜面丢尽了——"
朱爽:"哦?"
朱云礼一拳捶在车壁上:"记得把那烧饼老头也给我埋进来!"
朱爽:"那朕要和他们在一起。对了,把袁大厨子也给我埋进来!"
哼哈二将:"……"
日暮时分,皇家专用超大号柴车赶在宫门落锁前滑进了后门。
寝殿内,朱爽和朱云礼各自托着腮帮,盯着一只空空如也的竹篮。
两个人的肚子都在咕咕叫,然而什么都不想吃——今天那烧饼又香又酥又脆还不腻,余味无穷,他们光回想都口水直流,再也没法对别的东西感兴趣了。
朱云礼饿得不行,听着朱爽腹中的雷鸣稍觉抱歉,建议:"皇上……不如叫御厨试试?"
朱爽一摔竹篮:"他们有时候也做,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儿叫金云饼,朕咬在嘴里,只觉得是在嚼木头!倒是那老头,做出来的,当真是天边那一缕金色的流云哪……"
两人低下头叹息。在这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时刻,他们同时爱上了一篮烧饼。
但是在刚刚尝到一点甜头的时候,他们就失恋了。
两人肚子的咕咕响声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朱云礼忽然打了个响指:"皇上,我记得当初三哥好像也领了个厨子回去,不如——"
这一回,是在朱云翼刚沐浴更衣完毕、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朱爽的超大号马车停在了康王府门口。
朱爽和朱云礼坐在马车里,四目坚定地对望。
朱爽最后一次确认作战方案:"朕负责拖住三叔,九叔你熟悉三叔家的地形,负责带他们去找那个老头子——找到了就立刻从最近的门带走,以烟火为信,朕马上离开——咱们在永王府后门会合!"
朱云礼打个响指:"明白!"
朱爽低下头。他虽然不太了解世情,却在宫里看惯了上下尊卑的秩序。他直觉地觉得一个烧饼老头不会无故冲撞一个朝廷官员的朋友……而以柳清风眼高于顶的自傲,绝不可能因为烧饼老头冲撞了他,就将他抓来报私仇。
除非……
康王府的中门徐徐打开。朱云翼穿着一身板正的朝服出来行礼:"臣恭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爽为了掩饰肚子的叫声,大声答:"三叔免礼!"
朱爽有点失望。朱云翼越是这样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衣冠整齐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就越好奇朱云翼会不会也有衣衫不整地斜倚休息的时候……
那个时候,一定比现在这副一丝不苟的模样好看吧……
朱云礼跳下马车:"哟,三哥还没睡啊呵呵……还是你衣服穿得比脱的还快啊?"
朱云翼恭恭敬敬地答:"天子尚未入眠,做臣子的又怎能安寝。"
朱云礼:"三哥你拍马屁的功夫又精进了不少。"
朱云翼:"看到你活得好好的,本王心中甚慰。"
"咕噜噜……"一声大声的。
"咕噜噜……"一声小声的。
朱爽和朱云礼的肚子竟一前一后叫了起来。
朱云翼脸色一变:"怎么都没吃饭?"不等他们说话,就一把扯过朱云礼:"你怎么搞的?你肠胃从小就不好,我说过多少次,饭要按时吃,按量吃,你都给我当耳边风了?!你嫌命长了还是怎的?"
朱云礼吐吐舌头:"一顿而已……而且……"
朱爽嘿嘿一笑:"不瞒三叔说,朕突然想吃张厨子做的花生炖猪蹄了——所以和九叔来——咳咳……"
刚才看着朱云礼和朱云翼互相挖苦的时候他还觉得颇有趣,现在听朱云翼对朱云礼一顿训斥,他忽然不舒服得很。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谁敢——肯这样训他。
从前先帝偶尔也会。但是先帝总是很忙,忙得没空和他说话。等到先帝有空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
朱爽摇摇头把这些东西从脑海中赶出去。"三叔,能否让张厨子给我们做一道来?"
朱云翼手背到身后:"皇上,真是不巧——那张厨子的老家前几日来信说他母亲得了急病,他便赶回去探病去了。"
朱爽和朱云礼对望一眼。
朱云礼闪电般扒到朱云翼身上:"啊唷三哥我肚子好疼……啊唷我疼死了……"
朱云翼拖他进门:"疼死你活该!"
朱爽擦一把汗。虽然借口没有了,他们两个好歹还是顺利进了康王府。
但是进去容易,要按计划行事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朱爽提出要求叫张厨子去做炖猪蹄,顺便拖住朱云翼闲聊。须知那炖猪蹄最要小心火候,没两个时辰做不来。这样朱云礼就可以悠哉游哉地在康王府里面找烧饼老头……
眼下却是,朱云礼被连拉带扯地扔进一张便榻上。朱云翼紧张得很,朱云礼便不敢松懈,捂着肚子继续没命地呻吟。朱云翼扔了他,厉声道:"给我老实躺着别动。"然后转身对朱爽极恭敬地说:"皇上请坐,臣马上叫人上些点心茶水来。"
朱爽无奈点头:"有劳三皇叔——"
心里却想,要是三叔也能那样随意地对自己就好了……
朱云翼朝门外吩咐了一声。仆人把茶水点心送上来的同时,还送了只圆鼓鼓的皮囊进来。朱云翼接了,亲自过去扶起朱云礼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把那皮囊捂在朱云礼腹上。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可见是平时做惯了的。朱云礼似乎给捂得很受用,哼哼着就往朱云翼怀里钻。朱云翼手按在他额头上轻轻摩挲:"还疼得厉害么?"
朱爽用茶水把泛起的酸意冲下去,好奇地问:"三叔,那是什么呢?"
朱云翼道:"哦,不过是一囊热水——云礼小时常犯病,吃药也不管用,臣便用热水给他敷一敷,可以稍解……这几年他练功勤快了些,身子也比以前好了,才没再犯病,没想到——唉——"
朱爽细想,这话分明是在怪他连累朱云礼不吃饭!
"三叔九叔兄弟相亲,真是令人羡慕……"
朱云礼忽然在朱云翼腰上擂了一拳:"相亲?说不定哪天就相杀咯——"
朱云翼瞬间翻脸:"不舒服就别乱动!"
朱爽彻底伤心了。这两个人中间仿佛有一个密不透风的世界的世界,他根本连根手指都插不进去。
朱爽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走。但是想想要查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又强压着自己坐在那里。
但是现在又能怎么去找呢——以朱云翼对朱云礼的……爱护,是绝对不回让他在"生病"的时候到处乱走的。
朱爽站起来:"三叔,既然九叔不舒服,就让九叔先躺一躺。朕听说三叔这府邸风景绝佳,三叔带朕出去走走如何?"
朱云翼低头看看朱云礼,面有难色。
朱云礼当即止住哼哼,自己揽住热水囊:"哥你带皇上转转吧,我没事了。"
朱云翼正要答应,忽然康王府的管家走进来,先给朱爽磕了个头,凑在朱云翼耳边说了句什么。朱云翼一听,喜笑颜开:"皇上,那张厨子是不在,只是臣家里还有一个厨子,也会做那道花生猪蹄。臣这就去吩咐——皇上请稍等片刻。"
朱爽松了口气,看着他步履沉稳地走出去。
管家一走,朱云礼立刻跳了起来:"我马上去找——要是他问起来,就说我去……更衣了。"
皇宫中,藏经阁。
因为听说皇帝出去了,诸位抄经公子们都早早歇下了。陆时青也熄了灯,看周围房间的灯火渐次熄灭了,悄悄地推门出去。他不会武功,凭着熟悉宫里的地形和侍卫们巡逻的路线,巧妙地从重重的宫墙之间绕过去,钻进了皇城一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里。
里面早有人在。听到他的脚步声,焦急地问:"时青么?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胖的饭有着落了……于是后院起火了……
第十五章 各怀鬼胎
陆时青掩上门,里面就只剩下一片彻底的黑暗。他摸索着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我没事——只是他出去了,我想大概又要呆在永王府到半夜才回来……"
那人叹息:"你没事就好。不过他没有去永王府——你大概猜不到他去了哪里。"
陆时青怔住:"什么?那——"
那人说:"先别管这个了。反正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这几天突然出了很多事,我也想见见你。"
最后六个字,让陆时青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
"自从那次坠落陷阱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是……总觉得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人哼笑:"嗯。我也发现了——但是除了那次掉陷阱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会改变他的性情……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有什么发现么?"
陆时青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仍就在黑暗中摇头:"我有件事情不明白。"
"嗯。"
"他把御厨们送出去之后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别害怕,没事了'。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那天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发生!但是第二天早上,我爹就生病了。然后就出了科举的案子……后来我还想,幸亏我爹生病了,才没有牵连进去。"
那人在暗中拍了一下桌子:"是了,你知道么?你爹的病,我派人去查证过,果然是去你们家的那个厨子搞的鬼——他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你爹做考官。"
陆时青茫然道:"难道……"
那人慢慢说:"他一定是事先收到了什么消息,知道如果你爹去做考官,你们家会出事,所以他才处心积虑地安排了这些……那么也就是说,这场会试当中,很可能有人预先布置了一个针对你爹的阴谋。他为了保护你们,不得不如此。"
陆时青叹息:"想不到……竟然是这样……可惜连累了霍大人。"
那人摇头:"世事无常,你不必自责,也不必觉得对不起他——再说说别的,整顿内务府的事情呢?"
陆时青道:"这个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命人整理了景阳宫请永王爷回去,下午的时候我去找永王爷下棋,他后来也来了,在景阳宫转了两个时辰。我亲耳听到他吩咐何俊去把永王爷的荷包偷出来,去放在那太监李煦的房中。"
那人仿佛很是不快:"果然又是他……他究竟想干什么?"
陆时青小心翼翼道:"我有个猜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那人安抚地笑:"你我之间还用得着避讳么。"
"好。我觉得,他有可能是因为坠陷阱的事死里逃生,突然发觉自己过去碌碌无为,想象如果自己就这样……驾崩的话,后世不知道会怎么说他呢,于是就想振作起来,做个有作为的皇帝。"
那人沉吟片刻:"有道理。"说着苦笑,"他要有作为……恐怕朝廷和百姓都要焦头烂额了。你有空劝劝他,别让他那么胡来。"
"是。只是他现在忽然喜欢成天往外跑,我难得见他一次……他也好几天没……"
陆时青没再说下去。
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时青,委屈你了。"
陆时青很想说些不在乎的话安慰他,可惜喉头堵住了,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片刻之后,陆时青挣脱了他的手。
"你既然说你我之间不用避讳,那么我有句话想劝你——成大事者,不但要对敌人狠得下心,更要对自己人狠得下心。你有权柄,有担当,但是太顾着别人……不是好事。"
那人在黑暗中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你自己小心。"
朱云礼出去转了一圈之后,灰溜溜地回来了。只见朱爽一个人坐在朱云翼的书桌后面,随手翻着朱云翼带回来批阅的奏折。朱云翼却不见踪影。
朱云礼闪身进门,朱爽一看他脸上的神色,就知道是一定没找到。
两人同时叹息。
朱云礼简单行了礼,摊手说:"皇上,没找着。咦,三哥呢?"
朱爽看看门外,"说去厨房吩咐他们做花生猪蹄去了,大概是不放心,在一旁看着吧?"
朱云礼嗤笑:"事事都这样亲历亲为,也难怪他会那么累。"
朱爽懊恼:"其实咱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我们应该大大方方地问三叔,今天他门下的柳先生抓了个烧饼老头回来,不知那老头犯了什么错。大宋严禁私刑,若是那老头犯了法,就应该交给官府。要是没犯法,就该放了他。这样问不好么……"
朱云礼抬头看屋顶:"问不出来的。我知道他。"
两人相对懊恼。
朱爽把手中的奏折一扬:"先别说这个了。九叔,这里有个地方朕不明白,灵州郡守说——"
外面一阵脚步声。还有一阵浓浓的香味。
那香味足以打断一个人的任何思绪。
朱云翼走在前面,管家指挥着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抬了个巨大的托盘上来。朱云翼亲自揭了托盘上的纱罩,笑说:"臣幸不辱命,厨子总算是做了一道花生猪蹄出来。让皇上久等了,请用吧。"
朱云礼皱眉:"我呢?没我的份?"
朱云翼挑挑下巴:"你不是肚子疼么,喝你的药汤。"
朱云礼作势拍拍自己腹上:"不疼了,真不疼了!"
朱云翼一把拉过他来,手忽然在他肋下按了一下。
"啊——————"
朱云礼惨叫一声,扑倒在他身上。朱云翼叹息:"看看,看看,你在府里肯定又没有好好吃药……今天不准你回去了,以后你就住我这里,我盯着你每天吃药也放心些。"
朱爽脱口而出:"不可!"
朱云礼那阵痛缓过来,忽然鼻子用力一吸:"什么这么香?这味道我好像在哪闻过——"说着脸色一变:"三哥你!"
三人各怀心事,一时间都愣住了。
朱云礼捂着肚子从朱云翼怀中爬了起来,满脸邪笑。
"哟,三哥,看不出来啊——我上次死磨硬缠,连他手都没摸到——你居然连他身上的香都沾上了,啧啧——"
朱云翼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朱云礼继续邪笑:"凌霄阁的素羽公子嘛,整个宜阳城谁不想一亲芳泽哟!三哥你果然好气魄——改天也带我去吧,我也想亲——"朱云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朱云礼等得他要发飙了才说:"亲耳听他弹琴——"
朱云翼:"……在那之前我会先把你的耳朵拧掉。"
语气虽然恶狠狠,脸色却缓了下来。
朱云礼穷追猛打:"啧啧——看来三哥是准备一人独霸那美人了?"
朱云翼:"你——"
朱爽忽然插话:"九叔何出此言?三叔刚才是去给我们做宵夜呢。"
朱云翼当即点头:"不错,刚才我一直在厨房监工。"
朱云礼看看朱云翼,又看看朱爽。三人忽然一起大笑。
笑够了,朱云礼一挥衣袖,豪爽地说:"把本王的药汤端来。本王喝了药再吃花生猪蹄!"
朱云翼吁了口气:"早这么乖不就没事了。"
一直吵着要吃的是朱爽,真到了动筷子的时候,朱云礼却是吃得最欢快的。朱爽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借口是刚才吃点心已经吃饱了。其实他是忽然想起自己的减肥大业来,心想自己已经吃了那么多天的素,现在这么一大碗猪蹄吃下去那还不前功尽弃——顿时没了胃口。
所以朱云翼也有理由猜测,朱爽带着朱云礼特地跑到自己家里来,那是胖子之意不在猪蹄,至于在什么……那就不好说了。
于是两人各揣着心事,一个不停地催朱云礼喝汤,一个没命地给朱云礼夹肉。他吃撑了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你们这是要把我当猪喂么?!"
朱云翼扔了汤匙:"有时候我宁可你真是只猪。"
朱云礼擦擦嘴:"有时候我宁可你真是个猪倌。"
朱爽:"……咳咳。"
朱云翼气消了,脸色也恢复如初,"好了,吃饱了就收拾收拾歇下吧。我送皇上回宫。"
朱云礼:"你哄我睡了好再去找素羽公子么?"
朱云翼抬起手。朱云礼忙闪到朱爽身侧:"皇上救命!"
朱爽淡定道"猪倌要杀猪,天子也管不了。"
朱云礼:"……"
朱爽一想到上次朱云翼跑到朱云礼家里去就有点不爽,现在再看朱云翼要留朱云礼过夜,更不爽。于是试探地问:"九叔……真要住下?其实三叔也不用担心九叔旧疾复发——在宫里叫太医也方便得很。"
朱云礼忽然一拍脑袋:"三哥,我真住下了!你赶都赶不走了!"说着趁朱云翼不注意,手比了个圆形,用唇语对朱爽说:"烧饼!"
朱爽一愣,才知他留下来是想找那烧饼老头。
虽然不指望朱云礼真能在康王府找到什么,但是如果他留在这里,自己以后就有借口常来了。那样倒也不错。
朱爽于是作总结陈辞:"这道菜虽然味道和张厨子做的不太一样,也算得上是美味了。三叔辛苦了。"
朱云翼理所当然答:"为君效劳,是咱们做臣子的本分。"
朱云礼:"谢皇上……让我蹭了一顿美食。"
朱爽哀怨:"九叔你住下来,自然天天都能吃到。"
这一顿宵夜总算以宾主尽欢的结局完美告终。朱爽临走时拉着朱云翼的手说:"三叔早些休息。朕改天再来看三叔和九叔。"
朱云翼不喜不怒:"臣恭送皇上。"
朱爽忽然凑上去:"若是再去见那位素羽公子,记得也叫朕开开眼界。"
朱云翼:"……臣惶恐。"
朱云礼个混账!他朱云翼连那个所谓的素羽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然而他无可辩解,只能看着朱爽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朱云翼没有回自己的卧房,径直去了朱云礼最喜欢住的谢芳楼。一进小院的门,就看到朱云礼居然提着灯笼在院里看花。朱云翼:"怎么还不睡?"
朱云礼学着他的口气:"哥哥尚未入眠,做弟弟的又怎能安寝。三哥,你今晚睡得着么?"
朱云翼随手抓过他的灯笼,"快去睡觉。"
朱云礼不动。"三哥,你也知道我鼻子最灵,哪怕是同一种香料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我也能闻出个不一样来。那种香料我只在两个人身上闻到过,一个是素羽,另一个……是宫里的陆时青。刚才你身上的味道,不是素羽的。"
朱云翼闭眼,缓缓转身。"哦?那你还……"
朱云礼哼笑:"我会替你保密的。你放心好了,就算胖子刚才也闻到了,我这么一说,他也不会起疑的。"
朱云翼:"哦。"大约是秘密被人撞破之后心中有愧,背着朱云礼走远了些。
朱云礼走去勾住他的肩膀:"你迟迟不肯续弦,我还有些担心你的。想不到原来你有相好的啊,那我倒放心了。只是……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他现在……"
朱云翼回头看他,有些烦躁:"我自有安排。"
朱云礼手往下滑,很自然地就揽到朱云翼腰上。朱云翼浑身一紧,一股燥火从脚底烧起来。朱云礼浑然不觉,像小时候那样,整个人都往他身上靠去:"他倒是个好孩子,你别对不起他。"
朱云翼缓缓推开他:"嗯。"
朱云礼又牛皮糖上粘上去:"我帮了你那么大个忙,你总不至于小气到什么表示都没有。"
朱云翼想闪又闪不开,无可奈何问:"你都把这里当自己家了,还想怎样?"
朱云礼邪笑:"嘿嘿,你这里不是有个门客叫柳清风么,他今天抓了个烧饼老头回来。我说,那老头一定不止是卖烧饼那么简单吧?"
朱云翼吸口气:"我现在很想把你生吞活剥。"
朱云礼笑容更灿:"哥你搞错顺序了吧?要先活剥才能生吞。"
朱云翼甩开他,大步走开:"好吧,你跟我来。"
朱云礼满腹疑惑地跟在他后面,转到一处待客用的小院。朱云翼在前面推开门,回头说:"这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烧饼老头,还认得他么?"
朱云礼大吃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来:"怎……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于是猪蹄是木有问题的……
第十六章 今时旧梦
朱爽照例在半夜回到自己的寝殿。因为这些天故意把饭量减小了许多,他总是特别地容易累。
但是躺在床上又睡不着,翻来覆去,睁眼闭眼,眼前都是朱云礼和朱云翼在一起时的样子。他们在他眼前还这样毫无顾忌地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不知道在没人的时候……
朱爽艰难地翻了个身。
不会的。他们是亲兄弟,朱云翼待朱云礼更像是长辈对晚辈那样溺爱。但是朱爽有直觉地觉得,朱云翼对朱云礼不止于此。他甚至觉得在朱云翼眼中,朱云礼重于一切……
朱爽这辈子还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比如为了谁可以不顾一切,为了谁可以倾尽所有——所以他觉得在朱云翼冷静的表面下,藏着一个疯狂的灵魂。
——一旦他失控,他会毁了一切。
朱爽越想越害怕。
辗转着又翻了几个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岔开思绪去想别的事情。对了,科举案……他曾经仔细回想过那些当年行贿作弊被揪出来的举子的名字,还有那些被牵连的官员的名字,可惜一个都想不起来。至于当年他们是怎么被揪出来的,证据是什么,他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后悔得要命。如果那时候他在国事上多花点功夫,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左支右绌的。明明知道会有些事情发生,他却无力阻止。
眼下……假如这次会试里面真的有个什么阴谋,朱云翼绝对逃不掉嫌疑。不然以他的眼光,绝不会看不出来当中的差错。再加上烧饼老头的事,朱爽觉得这事越来越不简单。现在就指望朱云礼能看在死去的霍樗的份上,站在他这边调查这件事。如果连朱云礼都撒手不管,他就真的连一个可以用的人都没有了。
朱爽突然觉得很害怕。很想像往常那样叫陆时青来侍寝,但是一想起那天在景阳宫的书房外听到的话,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曾经以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无论他想要什么,下一刻那东西就会出现在他眼前。甚至是他想都没有想到的,身边的人也会绞尽脑汁送到他眼前讨他开心。"得不到"这三个字,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词典里面的。
现在才明白过来,他其实一无所有。
那些人,所有人,也许可以把全世界都给他,但这不包括他们的心。
辗转到后半夜,朱爽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二殿下,醒醒,二殿下?"
他茫然睁眼,只见太傅凑在他跟前,小声说:"二殿下,散学了。"
他哦了一声,笨拙地爬了起来。原来自己是在上课的时候睡着了啊……
看看自己,居然变小了。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模样。
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不知道怎么回事,连太傅都不见了。他甩甩被压得发酸的胳膊走出去,外面天光亮得刺眼,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虚的,轻飘飘的在空气中飘动。但仔细一看,这里是他读书的地方没错。远处还有几个孩童在玩闹,朱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是觉得他们的笑闹声非常刺耳。不久之后有个金黄色的身影走了过来,那群孩子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地过去行礼:"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爽眼睛一热,父皇居然到学堂来接他!
他抬脚想跑过去,谁知自己的脚居然就像被粘在了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向前一步。他于是喊:"……"
他呆住了。他居然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朝那群孩童走了过去。父皇脸上挂着和蔼的笑,灿烂得像朝日的光辉。父皇身出手,一个孩子便整个扑了上去:"哥哥!"
父皇把他抱了起来,亲自用手帕给他擦额上的汗:"小九散学了?"
那孩子两截藕臂毫不客气地搂住了父皇的脖子,撒娇道:"今天的功课好难懂……大哥哥跟太傅说一声好不好?叫他不要教那么难懂的东西。"父皇哄他:"这点功课都嫌难,以后你还怎么治国呢。乖乖跟太傅读书,哥哥以后还有很多东西要教你。"
小九嘟嘴道:"哥哥偏心,只叫小九一个人用功!别人就不要用功了么!"
父皇继续哄他:"因为小九最聪明啊!聪明的人将来要担大任干大事的,所以小九要努力读书,知不知道?"
小九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知道!"
朱爽几乎要哭出来。很想喊一声"父皇",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后父皇抱着小九走远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暮霭中,一大一小说笑的声音却始终萦绕不去,像刀子一样一下下扎在他心口。
他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
大约是周围的太监宫女都走了,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坐在那里哭了许久,哭得天昏地暗,哭得眼睛都要瞎了。直到哭得要晕过去了,忽然身后有人拍拍他:"小爽——小爽——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伺候你的人都哪去了?"
朱爽回头一看,嗓子忽然不哑了:"哥?"
身后的人,竟然是他的太子哥哥。太子已经长成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再看自己,竟然比刚才已经高了一截,身体也胖了许多,仿佛一瞬间过去了好几年。
朱爽来不及思索,一口气扑过去。胖胖的身体扑在太子身上,几乎把太子给扑倒了。太子勉强站住,搂住他:"好了,好了,起来,我抱不动你。"
朱爽不情愿地自己站稳,手却不肯放开,又接着哭:"哥,父皇不要我。"
太子把他圆溜溜的脑袋搂在身前:"怎么会。父皇不是一直很疼爱你的么。"
朱爽大哭:"可是他抱九叔不抱我。"
太子哄他:"父皇明天就抱你了。"
朱爽半信半疑:"真的?"
太子用衣袖揩掉他的眼泪:"小爽乖,听哥哥说,父皇疼我们和疼九叔是一样的,只是他不说出来而已。所以千万不要怨父皇,也不要怨九叔,知不知道?"
朱爽傻傻点点头。
太子替他理了理衣服,"你知道就好。哥哥走了以后就没人照顾你了,你要好好听母后的话,孝顺母后……"
太子说着慢慢走远,朱爽大急:"哥!哥你要去哪里?不要走啊——"
太子微笑:"哥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朱爽伸手想拉他:"哥!带我一起走!"太子摇摇头:"哥哥只能一个人走,你不可以跟来的。听话,回去——"
朱爽再次嚎啕大哭:"哥!不要走啊!不要丢下小爽一个啊!哥——哥——"
太子转身便走。转眼间消失不见。
朱爽大喊一声:"哥——"
睁眼,周围仍旧是一片黑暗。然而随即有细碎的响声朝他靠近,刘鹤的声音适时响起:"皇上?"
朱爽有气无力地吩咐:"下去吧。没事。"
寝殿内又恢复了彻底的平静。朱爽瘫在床上,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慢慢平静下来。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事实上,先帝待他相当不错,至少从来都没有像梦中那样不理他。梦里看到的一切更像是他小时候心里的感觉,无论先帝怎么疼他,他都认为先帝对朱云礼更偏心。
他决定不再想这件事。然而那个温和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绕个不停。他在被子里抱成一团,忽然记起:今天是先太子朱鸿的忌辰。
先太子朱鸿,乾元三十二年生,熙宁十四年死,享年十六岁。通诗书,擅骑射,博闻强识,有德有量,人皆称颂。
完美得像天上的一轮满月。
朱爽已经想不起朱鸿的样子了。刚才的梦里明明那么清楚的,现在却又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朱爽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掀被子爬了起来。
外面当值的太监们耳朵灵敏得很。刘鹤再次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皇上可是要起身了?"朱爽点点头,"去把那身新做的衣服拿来。朕要出去走走。"
新做的衣服,就是特地做来练功时穿的那套。朱爽由刘鹤伺候着换上了,匆匆洗漱过就出了门。此时天色还是漆黑一片,宫里各处院门都还没打开。侍卫们只得提了灯笼在前面一路小跑,朱爽往哪个方向走,便赶紧开前面的门。偏偏朱爽就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气喘吁吁地大步走,到后来索性一路小跑起来。刘鹤领着一班小太监跟在后面,渐渐地被抛下了,着急起来:"皇上!皇上慢些!皇上!"
他越喊,朱爽就跑得越快。跑了半天,总算找着了方向,往东南一角直冲。刘鹤吊着一口气跟在后面,断断续续喊:"快……快去开……东……东宫……"
侍卫们到底身体强健些,听了这话便往前一路赶。朱爽总算是顺顺当当进了东宫的门,刘鹤累得扶在门柱上喘息:"皇……皇上……"
朱爽停下来:"你们就在后面候着吧。"说完又接着跑。也不往住人的正殿去,却是往北边的练功场跑。宋国向来要君主文武兼修,东宫里有一大片练功场专门给储君习武用。朱爽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撒开两腿不要命地跑起来。天边渐渐透出些光,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是要接引人到那极乐世界去。朱爽抬头看天,想起当年的事来。
朱爽十岁的时候体重已经有些失控,他自己也懊恼得很,便问朱鸿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自己瘦下来。朱鸿说:"你看到那边那个练功场没有?你每天绕着它跑十圈就可以了。"
到底是小孩子,只跑了两圈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这早朱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口气跑了二十圈。
然后他停了下来,弯着腰,捂着胸口,一步步慢慢走回寝宫去。天还没亮透,正好是上朝的时候。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得湿透。他匆匆洗了个澡,换上龙袍去上朝。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在练功场上刚跑完的时候累得要断气;现在缓过一口气来,却又觉得身体变轻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深吸一口气,身体里似乎有一股积沉了多年的浊气被晨风荡涤干净了,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慢慢变化。
下面百官山呼万岁,朱云翼也在其中。朱云礼却没有来。朱爽翘起嘴唇冷笑。
朱爽朗声叫他们起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朱爽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一直是含糊不清的一团,连他自己听了都想睡觉,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发出那么清楚的声音。
心里有点窃喜。他故意又深吸一口气,大声说:"皇叔请坐。"
朱云翼诧异地看着他,缓缓坐下去。"谢皇上。"
朱爽看看右边空荡荡的椅子:"怎么九叔没来么?"
朱云翼意味深长地说:"他昨夜旧疾复发,今早起不来了,还未来的及向皇上告假。"
起不来……朱爽手指在龙椅上抓得发白。朱云翼这简直是在宣告朱云礼的所有权!
朱爽偏头对身后的刘鹤说:"叫赵太医去一趟康王府,让他给永王爷诊一诊脉。"
朱云翼脸色微变。朱爽笑问:"怎么,三叔觉得不妥么?只是九叔在三叔府上犯病,朕着实担心得很。"
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朱云礼的病完全是因为去了康王府才犯的了。
朱云翼挑挑眉毛,"哦,小九需要的药物臣那里都有,皇上要是还不放心,就请便吧。"
朱爽胸口有些堵。昨晚朱云礼是为了能顺利进康王府去才装病的,想不到居然被朱云翼当作留下他的借口……既然没病,为什么不来上朝?中间发生的事情……朱爽不能不多想。
两人相互挑衅地对望。空气中似乎有根弦在慢慢拉紧。
片刻之后,朱爽盯着朱云翼的眼睛,"刘鹤,还不去?万一永王爷的病耽搁了,朕惟你是问!"
刘鹤道一声遵旨,踉踉跄跄跑了。
朱云翼憋着一口气,冷笑:"皇上,咱们议正事吧。"
朱爽点头,大声道:"好,就议一议科举案子的事。"众臣面面相觑,朱爽又道:"霍樗之死尚有可疑之处——对了,刑部方侍郎的病可好些了?"
刑部尚书楚贺出列:"禀皇上,方侍郎重病未愈,这……"
朱爽冷笑:"重病……哼,不是中了什么暗算就好!"
朱云翼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一声。
这时左相乔乐山出列,道:"皇上,臣昨夜在家中收到一封密信,称翰林院掌院学士陆冠澜收受举子十一人的贿赂,在考前将会试题目私相授予,此十一人得以全数考中。密信中附了那十一人的名单,臣不敢私藏,现呈给皇上,请皇上定夺。"
一张轻飘飘的纸被送到了朱爽跟前。朱爽粗粗扫了一眼,脑子里的印象也给勾了起来——果然是五年前那十一个举子没错。
想起五年前被杀的那些人,朱爽浑身一阵冰凉。想不到他那么努力地捣乱,历史居然还会重演。
身边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慢慢张开,要把所有人都牢牢地套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打滚~~
第十七章 变幻莫测
乔乐山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站在一旁的陆冠澜身上。他因为生病一直卧床在家,这天早上还是自那以后头一回来上朝。
那些潜伏在暗处的人,似乎是专等这一天发难。
朱爽沉下一口气,问:"陆学士,可有此事?"
陆冠澜气得浑身发抖,巍巍颤颤跪到地上,"皇上,臣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朱爽看看乔乐山,"只是一封信而已,没有别的证据么?"
乔乐山道:"有!"
陆冠澜怒指:"你!诬蔑!"
"大家都静一静。"朱云翼忽然发话了,"乔相,你若有证据就拿出来吧。"
乔乐山从衣袖中抽出一个信封,"亏了进士们都留在京中等着殿试,昨晚臣收到密信之后,立刻就将这十一个学生抓了起来,果然在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了陆学士亲笔所写的试题。"
朱云翼哼笑:"乔相,不是我怀疑你,只是你用常理想一想,一个举子要是真得了试题作弊了,他考完试第一件事该干什么?该烧了那卷子!有谁会巴巴地留着这杀头的证据等你来搜?"
乔乐山也笑:"康王爷!常理是常理,证据是证据。何况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依常理办事的,若事事以常理推断,那些个烧杀抢掠的又何尝以常理行事?"
朱云翼噎住。
朱爽说:"呈上来,给朕看看。"
那张纸条送到他跟前。他把它揉成一团,忽然对站在丹墀下的一个小太监说:"把香炉盖打开。"
小太监掀起了香炉的盖子,朱爽手一扬,那个纸团在半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飞到香炉中。
一阵轻烟袅袅升起。众臣目瞪口呆。
乔乐山张大嘴巴呆了半天,才讷讷出声:"皇……皇上……您……为何要烧了证据?"
朱爽不解,用平时那半死不活的语气道:"什么证据啊,朕什么都没看到。"
乔乐山:"……"
朱爽仿佛很头疼地用手按了按太阳穴:"你们有看到么?"
众臣面面相觑。朱云翼微笑着看上来,倒像是在赞许他干得不错。朱爽浑身一暖。
陆冠澜双膝着地爬到朱爽书桌下:"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朱爽打个呵欠,"英明什么呀,你少胡说。朕累了,退朝吧。"说着瞟了朱云翼一眼。
朱云翼抿着嘴,忍笑忍得很辛苦:"既然如此,大家散了吧!恭送皇上!"
朱爽与他对望一眼,竟然有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刚出殿门,就看到赵太医候在一边。刘鹤道:"禀皇上,赵太医奉旨到康王府给永王爷诊脉回来了。"朱爽点点头,大步走在前面:"朕去见太后,你跟来,边走边说吧。"
今天是朱鸿的忌辰,太后少不得会难过,他想去陪陪她。
赵太医跟上来:"臣遵旨。"朱爽问:"永王爷病得怎样了?当真起不了床出不了门?"赵太医道:"禀皇上,永王爷并无大碍,就是体内虚寒,有些发烧,故康王爷叫他卧床捂汗,臣以为这也相宜。"
朱爽很奇怪。朱云礼常年习武,虽然没学到什么绝世高手的程度,但足够强身健体了,怎么可能会"虚寒"?他本来还以为生病一事,只是朱云翼不让朱云礼来上朝的借口——想不到是真的生病了。朱爽有些担心。
他问:"你说的'虚寒'是什么意思?"
赵太医亦步亦趋跟着,"气虚而体寒。永王爷体内,似乎有一股寒气在胸腹间游走,驱之不去,散之不尽。长久下去,恐怕……"
朱爽站住:"恐怕什么?"
想起昨晚朱云翼那紧张的样子,他突然觉得事情很严重。能让朱云翼紧张成那样,还整天备着热水囊药汤之类的给他,难道真的是……
赵太医两脚一软跪在地上:"皇上恕罪!臣今日匆匆而去,未能细查,不敢妄言!"
朱爽在原地转了几圈,"赵太医,朕听康王爷说永王爷小时候生过病,生的是什么病?"
赵太医大汗摇头:"臣不知……"
朱爽奇怪:"你们不是都有脉案的么?各宫凡有号脉用药的都详细记录,新来的太医也要细读,好知道谁身体如何用什么药合适……你没看过么?"
赵太医脑门贴在地上:"皇上恕罪!只是三年前臣被擢为太医时,太医院并无永王爷的脉案存档……"
朱爽呆了片刻,和蔼地说:"你起来吧,没你的事了。"
赵太医狠狠磕了几个头:"谢皇上!谢皇上!只是……永王爷那里还要不要臣再去看看?"
朱爽想了想,"不用了。"既然朱云翼知道得最清楚,想必朱云礼在他那里会没事。
朱爽走到太后的佛堂前时,正好看到他舅舅靖远将军乔震正好从里面出来。乔震远远地行礼,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朱爽心想刚才大家都在朝上,你倒跑得挺快。想到他也许是为了朱鸿的忌辰来安慰太后,也就不奇怪了。
进了佛堂,只见太后屈膝跪在佛前,嘴唇微动,念珠缓缓地在手中拨过。
朱爽上前在她身侧跪下,小声说:"孩儿拜见母后。"
太后抬起眼,"皇上来了?"说话声中没有预料到的悲伤,却稍带点怒气。
"是。"朱爽有点心虚。
太后把念珠放到一边,拉朱爽坐在自己身边的蒲团上,"听说皇上早上去东宫了?"
朱爽道:"是……"
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哥哥死了这些年,我没有哪天不想他的,真到了这一天倒无所谓了。"
朱爽低头:"母后节哀。"
太后眼光一寒,"先别说这个了,刚才你舅舅说,你当着群臣的面烧了乔相呈上的证据?"
朱爽一怔:"是。乔相满口胡言,孩儿……"
太后脸色越发阴沉:"你知道那证据是你舅舅他们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弄到手的么?"
朱爽再愣:"舅舅?!怎么是舅舅——"
真正要陷害扳倒陆冠澜和那些朝臣的人,居然是他舅舅?!
朱爽呆在那里。
太后滔滔不绝地数落他:"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朝廷上的事你只管听,不要乱说话,不要乱做决定——你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你现在这样胡来,要给人家抓住多少把柄?!你——你还想不想当皇帝了?!"
朱爽懵住了。
"母后,朕好歹是皇帝……有谁……想抓朕的把柄做什么?母后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细想,那意思倒像是一旦他捅出了什么篓子,就会有人把他废了似的。母后么?不可能的……宋国皇位的继承是不论正庶由长及幼,太子之后就是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早封了王去封地做逍遥王爷去了,自然也不会是威胁。剩下的就只有……
朱爽的手往蒲团里深深抓进去。
朱云翼……会想废了他么?朱云翼又能凭什么来废他?
太后深吸一口气把火气压下去,"皇上,你以前都很听话,这几天是怎么了?你听母后说,你舅舅,乔相,这些和我们都是一家人,也是你真正可以依靠的人;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着想的。但是他们要为你效力,跟前难免会有看你不顺眼的挡着道,就好像千里马被路上的杂草绊了脚一样,所以不能不除——明白么?"
朱爽摇头:"母后,那些绊脚的杂草说的又是谁?"
太后恨铁不成钢的敲他脑袋:"那十一个人的名单你没烧吧?去查一查,他们家里的父兄都是谁,在朝中做什么官儿——你好歹听了几年政,瞧瞧那些人都是谁带出来的,再想想他们该不该除!"
仔细回想当年被清除掉的官员,才发觉都是朱云翼在先帝还在位的时候慢慢提拔起来的。他们都是朱云翼的人。
——所以这天早上,态度一向暧昧的朱云翼才会突然转向乔乐山的对立面,因为他也发觉了这场阴谋真正要打击的对象是谁。
朱爽呆了半天,问:"那么……既然这件事母后知道得那么清楚……儿臣有一事不明。"
太后叹气:"问吧。"
"御史霍樗的死,和舅舅他们有没有关系?"
太后发寒的眼光从他脸上扫过去,"你觉得他死了很可惜么?"
朱爽咬牙:"是。霍樗是个人才,孩儿……"
太后摸摸他的脑袋:"傻孩子,能给咱们用的自然是人才。不能给咱们用的,那就是藏在家里的一头狼,不但不能留,还要斩草除根!霍樗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不该和永王走得太近。你要知道,他是永王最信得过的人,也是永王麾下最有才干的人。一旦永王有异心,霍樗就是他跟前最厉害的狗——这样说你明不明白?!"
朱爽抓住老问题不放:"母后,你只管告诉我,霍樗是不是舅舅他们——"
太后哼笑:"是又怎样,谁叫他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要是他乖乖地当他的御史,谁有那个闲功夫动他,倒还能多活几年。"
朱爽默默地站了起来。
太后冲着他背后道:"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就当是给你上堂课了。你这些天做了许多事,我看你也是不想当个草包皇帝的,我很高兴。只是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万万不可胡来,朝堂之上听多乔相的话,你要做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先看看乔相的意思,跟他慢慢学……"
"孩儿知道了。"眼看太后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朱爽打断她。
太后只得打住:"你知道就好。"
朱爽默默从太后的佛堂退了出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霍樗是被杀的。霍樗是被舅舅他们杀的。舅舅他们杀霍樗是为了帮他……
朱云礼倚在门边绝望的样子又回到脑海中。
这些天他好不容易让朱云礼没那么戒备了。如果朱云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接近朱云礼了吧?
朱爽团团转了几圈,吩咐:"备车,朕要去康王府。"
到了康王府,朱爽也不叫人去通报朱云翼,就大摇大摆地自己走进去。赵管家得了小厮的报信,战战兢兢迎出来。朱爽道:"朕听说永王爷病了,来瞧瞧他。"
赵管家两股战战领他去谢芳楼。
朱爽问:"永王爷昨晚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忽然犯病了?"
赵管家:"小的也不知道……"
一脚踏进谢芳楼去,赵管家立刻在身后关了门。朱爽顿时就出汗了。好好一栋小楼居然门窗紧闭,还生着个火盆,里面热得像个蒸笼。朱爽正打算开窗,赵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小的求皇上不要开窗……王爷吩咐了,若是让九王爷再着凉,就要小的的脑袋……皇上饶命啊!"
朱爽缩回手,不耐烦道:"好了,带朕去看看九叔吧。"
朱云礼就躺在内间一张床上,两眼紧闭着。厚厚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就露张惨白的脸在外面。朱爽一惊,"倒底是怎么回事?!"
赵管家喃喃:"这……这……小的真的不知道……"
后面一个声音道:"他是知道了些伤心事,心痛难抑,勾得旧疾复发了。"
朱爽回头,朱云翼大步上前行礼:"臣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通常这种时候朱爽都会直接叫他免礼,但是现在朱爽安静地看着他拜下去,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甚至连"平身"都没有说,于是朱云翼也只能保持着那个跪拜的姿势。
"什么伤心事?"朱爽轻描淡写地问。
朱云翼也轻描淡写地回答:"关于霍樗之死。他已经知道了霍樗被人杀死的全过程……"
朱爽松了口气。只是被杀的过程……杀人的幕后主使,他未必知道……
但是他们迟早会知道的吧。
朱爽扔下还跪在那边的朱云翼,走到床边,一把掀起了被子。朱云礼只穿着贴身的小衣,缩成一团,竟然还是一副怕冷的样子。
朱爽皱眉:"三叔,九叔我先带回去了。宫里好歹有太医日夜候着,看病煎药都方便些。"
——现在只能把他强行弄进宫去。只要他身边的人嘴巴都够严实,这些事他就不会知道。
朱云翼抬头,腰杆挺得笔直:"皇上若想带小九走,就请先杀了臣。"
作者有话要说:这狗血的世界哟~~打滚要花花~~
第十八章 禁宫迷情
朱云翼抬头,腰杆挺得笔直:"那么,皇上请先杀了臣。"
朱爽愣住。他知道朱云翼一定会反对,只是没想到他会反对得这样激烈。
如果今天早上在朝堂上的对望还只是相互挑衅,他们现在的对视,就只能用对抗来形容。
朱爽渐渐地绝得自己快抗不住了。朱云翼明明是跪在地上的,可那目光中却仿佛有千斤重。
朱爽深吸一口气,装傻:"三叔的意思朕不明白。朕只是想带九叔回去好好治治病,没有别的意思,三叔何以至此?"
朱云翼冷笑:"臣的意思明白得很。皇上要是想带小九走,请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朱爽:"……为什么?"
朱云翼道:"这还用臣说么?皇上借小九的手整顿了后宫,现在却不知有多少人正等着扒他的皮吃他的肉?皇上要是真想为他好,请让他留在这里。臣自问,在自家里保护一个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朱爽觉得自己可能把朱云翼的意图想歪了。
朱爽大汗。
然而他不想放弃:"三叔,九叔后来又在宫里又留了一段时间,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三叔你想得太多了。"
朱云翼道:"那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和皇上呆在一起,想害他的人没有可以下手的机会——"
朱爽点点头,"这就对了。为了九叔的安全,朕可以保证一步都不离开他。"
朱云翼不说话。
朱爽更坚定地道:"同食同寝,一刻都不让他离开朕的视线范围内,这样可以了么?君无戏言,朕说到做到!"
朱云翼:"同食同寝……么?"
朱爽脸一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耸人听闻的话。
三餐一宿同食同寝,不就是寻常百姓夫妇过的日子么。
"朕的意思是……咳咳……三叔你别误会……三叔你和九叔不也常这样么?"
完了,越说越不像样了。
朱云翼脸上居然也飘起红晕:"皇上,臣和小九……可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因为心虚——都不说话了。朱爽说的虽然都是无心之言,但是他们何曾不想真的……
两人的心思,第一次这样在对方面前暴露无余。
朱爽手背在身后抹一把汗:"三叔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快平身?"
朱云翼拍拍衣服站起来。"谢皇上。"
——虽然脸上很镇定,但是朱爽可以断定他是强装出来的。
刚才的紧张气氛,居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了。现在无论谁再开口要留朱云礼,难免会有对他有非份之想的嫌疑。
但是他们又都不甘心就这样放手。场面变得非常的古怪。
朱爽听到身后的床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朱云礼用微弱的声音喊:"哥……哥……"
朱云翼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拿被子替他盖好了。刚才朱爽把被子掀起来以后就忘了给他盖回去,他早看得心疼得要命。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
朱云礼还在昏睡中,朱云翼抓着他的手温柔地安慰他,怎么看怎么像是故意做给朱爽看的。
朱爽几乎忍不住要夺门而出。朱云翼太过分了……给他点颜色他就开染房!
但是这里似乎又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理智告诉他,在这种时候和朱云翼撕破脸,结果将是他永远都不会再有接近朱云礼的机会。
朱爽一咬牙:"既然三叔不放心九叔,那么就请三叔一起来吧。"朱云翼愣住,朱爽再退一步:"朕,准三叔带上康王府的人随身伺候。"
朱云翼低下头,看着兀自喃喃梦呓的朱云礼:"皇上,臣能问一句……皇上何以如此急迫地要接小九进宫么?"
因为不想他知道霍樗的真正死因……不想他从此恨自己一辈子……让他暂时住在皇宫里,还可以再争取一点时间解决这件事……
朱爽咬咬嘴唇:"三叔,我听太医院的赵太医说,太医院并无九叔的脉案存档……九叔病得这样厉害,朕想是有原因的。三叔难道不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么?"
朱云翼心怦怦直跳。"哦?"
"有朕在,也许我们可以搞清楚九叔的病从何来,这样就可以对症下药。你我可以耗,他的身子却耗不得,三叔,你说是么?"
朱云翼几乎脱口而出——他的病根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不就是——
朱云翼冷静下来。别人找不到的东西,他也许可以亲自去找找看。朱云礼犯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确实不能再等……
朱爽看他不说话,于是再追加条件:"三叔要是还不放心,朕准你带十名康王府的侍卫。"
这是他能接受的最低限度了。
朱云翼抬头看屋顶,哼笑:"十人……"
十个人对三千禁军,能有什么用?
朱云翼缓缓站起来:"臣,遵旨。"
所以朱云礼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身上盖的被子有种浆洗过后才会有的味道……偏偏周围又好像熟悉得很。
然后他眼睛一转,就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一旁,抓着他的手腕在把脉。心下一惊,看到朱云翼就坐在床尾,两眼一直盯着他看,才放下心来。
"哥,这是哪里?"
朱云翼微笑:"怎么,你连自己从小到大住的地方都不认识了?可别是烧坏脑子了。"说着吩咐那老头:"赵太医,既然小九已经醒了,还请赵太医开方煎药。"赵太医躬身退下,朱云礼纳闷:"怎么——这里是景阳宫?我怎么会——"
朱云翼道:"哦,皇上说你病得古怪,想来在宫里召太医方便些,就把你带进来了。是吧皇上?"
那头有人咳嗽一声。朱云礼循着声音看过去,果然是朱爽。
朱爽走过来,笑说:"是啊,朕……听说九叔你病了……担心得很,所以想接九叔回来好好补养身体。九叔,你要快点好起来,朕还等着九叔教朕武艺呢。"
朱云礼扭过脸:"皇上……还想着学武的事么。"
他还以为朱爽是为了捉弄他才胡说要习武的,想不到他居然还想学下去。
朱爽看朱云礼扭过脸,心顿时凉了一半。他咬牙憋笑,道:"九叔可是当着群臣的面答应了要教朕习武的,难道九叔忘了么?"
朱云礼脸彻底埋到被窝里:"没……"
朱云翼道:"皇上,此事急不得,还是要等小九全好了再说吧。"
朱爽道:"好。那么……九叔……先好好歇着吧。朕还有事……"
朱云翼已经站了起来:"臣恭送皇上。"
朱爽愤愤而走。
出了门,却见赵太医还候在门外。
朱爽问:"不是叫你去煎药了么?怎么还在这呆着?"
赵太医跟上来,缩头缩脑地看了看后面:"关于永王爷的病……臣似乎有所发现……"
朱爽一顿,小声说:"跟朕来。"
赵太医直到了无人处,才小心翼翼道:"皇上,据臣的观察,臣以为永王爷的病其实不是病……而是,中毒。"
朱爽愣住:"中毒?!怎么可能是中毒?他——"
朱云礼在先帝还在时有先帝罩着,现在有朱云翼罩着,谁有那个胆子对他下毒?
赵太医急道:"皇上!臣以性命担保,臣没有半句虚言!永王爷现在的病症,实在是中毒才会有的症状……而且那毒也不是最近才中的,据臣判断,那毒性在永王爷体内,最少也该有五年了……"
朱爽浑身冰凉。
五年前……不就是先帝驾崩、自己登基的时候?那时候朱云礼似乎曾大病一场……其实是中毒了么?
太医院中没有朱云礼的脉案存档,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朱爽一把抓在赵太医肩膀上:"他中的是什么毒?你知道么?"
赵太医满头大汗地摇头:"臣……臣不知……臣只能看出来那毒性极阴寒,潜伏在王爷体内,若是王爷过度伤心伤神了,便会发作出来……"
果然……朱云翼说,朱云礼是知道了霍樗被杀的过程才突然犯病的……
朱爽急得团团转:"你——你好歹是个太医,怎么连种毒药都分辨不出来?!你给我再仔细想想,他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再给我想个解毒的方子来!"
赵太医战战兢兢道:"遵……遵旨……"
朱爽一甩衣袖:"还不快去!"
赵太医一溜烟跑了。
朱爽站在原处转了几圈,忽然想起——朱云礼中毒这件事,不知朱云翼知不知道?
朱爽的第一反应便是回去找朱云翼商量商量怎么给朱云礼解毒,然而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朱云翼想必是不知道的吧……以朱云翼的性格,如果他知道了,一定早就敲锣打鼓地满世界找神医去给朱云礼解毒去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只是随便准备些热水火盆药汤什么的对付过去……
朱爽起了点私心。
假如他能想办法解了朱云礼身上的毒,他就先赢了一局。
再加上霍樗那件事,假如他能抢先揭出杀霍樗的凶手,再将其绳之以法,他就能再胜一局。
他远远望一眼景阳宫的飞檐翘角,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开。
天黑了。朱云礼无聊了。
他身上那阵阴寒腹痛的感觉已经消尽,偏偏朱云翼还是不肯让他起来。躺在床上,骨头酸得要散架。
他本想磨朱云翼放他出去透透风,却给眼前的情景吓到了——
朱云翼当着他的面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扔给了一个随身带来的侍卫。那侍卫捧着退下,再出现时——竟变成了朱云翼的样子!要不是朱云翼还在眼前,朱云礼铁定看不出来那是假的。
朱云翼小声吩咐了那侍卫几句,便回头道:"小九,我出去找点东西。你乖乖躺着不要乱动,听到没?"
朱云礼憋了一整天的闷气,当即抓住机会抬杠:"你说乖乖躺着就可以了,后面的'不要乱动'纯粹是浪费口水。"
朱云翼破天荒地没有训他:"……你明白就好。"
朱云礼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觉得很没劲。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要找什么去?"
朱云翼最后收拾一把身上的夜行衣:"总之是为你去找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朱云礼打个呵欠:"但愿不要是到我死的时候……"
朱云翼暴怒:"胡说什么呢!"
朱云礼被吓住,吐吐舌头不再说话。朱云翼一闪身就走了,把朱云礼和那个假的"朱云翼"扔在寝殿内。朱云礼再看那个侍卫,怎么看怎么别扭。虽然衣服和脸都很像朱云翼,但是朱云翼那超然卓绝的气质,是谁都不会有的……
他过去,凑近了"朱云翼"的脸仔细瞧,忽然叫道:"哥!"
那侍卫眼神一闪,然而闲闲应了一声:"嗯。"居然把朱云翼的口气学了个十足。
看来此人假扮朱云翼很有点经验哪……有意思。
朱云礼伸手在他脸上摸一把:"哥,我好闷啊……我们出去转转吧!"
"朱云翼"道:"小九你病还没好,到处去吹风,想再多躺几天么?"
朱云礼惊奇——这家伙,居然连说话的口气都学得那么像——
有意思!
朱云礼玩心大起,趁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凑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那侍卫彻底呆成一根木头。
朱云礼嘿嘿一笑,撒娇地喊:"哥——"然后故意伸手捏了一把那侍卫的脸。
景阳宫的寝殿外,朱爽也彻底呆成了一根木头。
他跑去找太后套了半天的话,终于套出来霍樗是乔乐山府上养的一个死士下手杀的。他兴冲冲地跑来正想说这件事,再和他们商量商量怎么把凶手抓来——就看到两条人影映在窗户上。只看那两条人影的身材和服饰,就知道是朱云礼和朱云翼。
他们靠得极近,似乎一直在仔细端详着对方。然后——朱云礼主动凑上去亲了朱云翼一口,用极销魂的声音喊了一声"哥"!
片刻之后,朱云翼的手搭在了朱云礼的脖子上。朱云礼身体立刻软倒了,朱云翼横抱起他向内走去,人影从窗上消失。然后,灯灭了。
朱爽认得那是朱云礼那张床的方向。
够了。够了。朱云礼的心原本就是向着朱云翼的,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争取不来半点。现在他们居然趁他不在……干这种苟且之事!
朱爽的心碎了一地。他几乎是飞奔着出了景阳宫的门。
景阳宫寝殿内。满头大汗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把朱云礼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小声念叨:"永王爷……小的得罪了……只是永王爷举止实在欠妥当,小的不能不把王爷打晕……王爷千万恕罪……"
这些话,朱爽自然都没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胖子……
第十九章 不纯联想
朱爽忙乎到大半夜,辗转着一直不能安眠。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跑去东宫的练武场跑了足足二十圈,直跑得几乎气绝身亡了才停下,一步一步爬回自己的寝宫去。可是等他缓过一口气来,他又忍不住拔脚往景阳宫走去。
"没出息。"他骂自己,"你还是不是皇帝了?"于是他顿住。
耳朵里另外一个声音说:"整个皇宫都是朕的,景阳宫也是,朕在自己的地方上走走怎么了?"于是他继续走。
"人家都那样了……你还要去自讨没趣么?"于是他揣着裂成无数碎片的心站住。
"他们怎样是他们的事,朕……就是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于是他继续走。
走走停停,景阳宫还是近了。
身后刘鹤恭敬地建议:"皇上若是累了,还是乘辇吧!"刘鹤腹诽,明明累得要趴下了,还死撑着自己走路,这倒底是在折腾谁哟……
朱爽仰天长叹:"你们不明白的……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继续停停走走。
刘鹤低头。他当然不明白朱爽倒底在想什么。他一向自诩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现在他的自信心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朱爽倒底强装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进了景阳宫的门。也不准人通传,大步直奔朱云礼的寝殿,那气势很有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也许他在看到了里面的情景之后,就能断了那些本来就不该有的念头……
但是他远远就听到了一阵利器破空的声音。难道有人行刺朱云礼————
朱爽心头一紧,大步冲上前去:"九叔——"
转过一丛浓密的花树,却见寝殿前的空地上,一白一黄两条人影正缠斗在一起,却是朱云礼和朱云翼带来的一个侍卫在比剑;朱云翼穿着往常那身杏黄色的衣衫坐在廊下,端着一杯茶看他们打,甚是悠闲。
原来不是有人行刺啊……
朱爽白白担心了一阵,顿时有点火大。
朱云翼眼尖,一看到朱爽出现就站起行礼:"参见皇上——"
朱云礼正打得兴起,硬生生收剑跃后半丈,撑着剑在地上站稳了,才和那侍卫一齐行礼。他们大概打了很久,两人都是大汗淋漓,气息急促。
朱爽道:"都平身吧。三叔请坐——"说着老实不客气地坐到朱云翼对面去,早有小太监捧了茶上来。朱云翼也坐下了,招呼朱云礼:"小九你练了半天了,快歇歇吧。"朱云礼把手中的剑一扔,噘嘴:"人家还没练个痛快呢——喂,本王还没认输啊,咱们歇会儿再来!"
那侍卫道声遵命退下了。朱云翼嗔道:"你就少为难他罢!他武功胜你几倍,要不是他让着你,你三十招之内必败。"
朱云礼嘴噘得更高:"那又怎样——谁叫他——"
朱云翼忽然狠狠瞪他一眼。他瞟一眼朱爽,自己端起茶杯把剩下的话冲了下去。
朱爽有点纳闷。细看朱云礼,只见他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前两天的"病"仿佛风过无痕,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现在的永王爷,简直就像一夜之间年轻了两岁。
按照常理,如果朱云礼前一天晚上……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这天早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样活蹦乱跳的……可是他昨晚他明明看到朱云翼抱着朱云礼进去了。他们两个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做?!
就在这时候,朱云翼忽然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肩膀:"我果然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不过是晚睡了些,就腰酸背疼……"
朱爽愣住。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咳咳咳咳咳咳咳……………………"他被茶水呛到,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
刘鹤上前来又是捶又是揉。朱云翼和朱云礼给他的反应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说"皇上别急"。
众人折腾了半天,朱爽才缓过来,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三叔……昨夜没睡好么?"
朱云翼手伸到背后捏了捏腰:"还不是给你九叔折腾的……"说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似乎有些困倦乏力。然而眉眼间似乎多了些平时没有的……
媚色。
朱云礼撇嘴:"哼……"虽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却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朱爽低头喝茶。内心翻江倒海,天崩地裂。
他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眼前这两人搞出点什么事情来,那一定是……一定是朱云礼在下面。他万万想不到——在下面的竟然是朱云翼!!
这个事实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半天抬不起头来看他们。
朱云礼倒还好,可是朱云翼在下面是什么样子的?他会不会半闭眼睛眉目含情地看着对方,叫对方的名字?他会不会微张着嘴发出断续的呻吟?他会不会把腿缠到对方腰上……抱着对方的脖子大叫?
他会不会……
"皇上?皇上?"
朱云翼关切的声音把他从想象中拉了回来。"皇上这是怎么了?"
朱爽一愣:"啊?"他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股热流从鼻孔里淌出来。
刘鹤的惊叫声响彻云霄:"天啊…………皇上流鼻血了…………………………"
朱爽:"……"
朱云礼诚心地建议:"皇上,刚才臣听刘公公说您今早跑步去了,臣想您大概是没准备好就去跑步才会流鼻血的——要不,臣教您一套呼吸调息的法门?"
朱爽捂着脸点点头。
朱爽自那以后再也不敢正眼看朱云翼一眼。但是上了早朝之后又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没奈何,只得在鼻孔中塞上一小团棉花。
然而经过朱云礼一番传扬,朱爽因为努力锻炼身体太过勤奋以至流鼻血的事迹很快传遍整个朝堂。众臣兴奋不已——皇上终于要减肥了?!
当然令朱爽高兴的事情也是有的。足足消失了两天的刑部侍郎方文轩,鬼使神差地又出现在朝堂上。
方文轩还是原来那个飞扬跳脱的方文轩。只是不知为何,身上居然穿了一身仆人的衣衫。他突然出现,乔乐山与乔震一干人等的脸色变得十分的有趣。特别是乔乐山,整个人活像见了鬼似的,一手指着方文轩,愣愣说不出话来。朱爽看着他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变来变去,总算忘了那些……咳咳,会让他流鼻血伤身的事。
朱云礼的表情也很是惊奇——似乎是他原本就知道方文轩一定会出现,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时候。
至于朱云翼么……朱爽实在不敢再看他。
朱爽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堂上的气氛调剂活泼些。
"方侍郎,两天不见,你瘦了。但是比以前更英俊潇洒了——"他鼻子里塞着棉花,说话的声音也闷声闷气。
众臣大惊:完了完了,难道胖子玩自己后宫还不够,现在把手伸到朝廷上来了?!
一时间,自弱冠少年到七十老翁——人人自危。
方文轩顶着发麻的头皮上前一步:"皇上关爱,臣惶恐……"
朱爽道:"朕不是关心你,朕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变瘦的。"
方文轩:"……"
朱爽继续道:"朕身体肥胖,自觉丑陋不堪,就想变瘦些。方爱卿不如说说看这两天都做什么去了?朕看看能不能照做——"
众臣大松一口气:其实也不是很丑的……就是看起来有碍观瞻……
方文轩汗然:"臣这两天的去向……说来话长,皇上若不嫌耽误正事,臣便一一道来。只是臣的这些遭遇实在"
朱爽点头。朱云礼补充:"捡要紧的说,你几时几刻吃喝之类就免了。"
那边朱云翼忽然说:"皇上,永王爷的病还没全好,还是先请永王爷殿后歇息吧。"
朱爽明白过来。方文轩今天是非说清楚霍樗的死因不可的。这些朱云礼都已经知道了,没必要让他再伤心一次。正要叫人护送他回景阳宫去,他便冷笑一声:"三哥,你莫不是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想让我知道?"
朱云翼哼哼:"激将法么?今天本王心情好,你激不动的。"
这一个"心情好",到了朱爽耳朵里又多了点别的意思。心情好……难不成是因为昨晚……
脸上又是一阵热。朱爽逼这自己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才敢再看下去。只见朱云翼和朱云礼果然在眉来眼去,打得火热。
朱爽气不打一处来——亏了我处处为你着想,你倒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罢了罢了,我再管你我就是乌龟——
仗着这股油然而生的王八之气,朱爽大声道:"既然九叔坚持,那么就一起听罢!方侍郎,说!"
朱云翼惊异地看上来,仿佛不解他为什么会那么快翻脸。
朱云礼向朱云翼挑挑下巴,仿佛在炫耀胜利。朱云翼脸扭到一边,手在椅子的扶手上狠狠拍了一下。
那边方文轩开始慢慢道来:"皇上,此事要从臣那日去重验霍御史的尸身说起。那天臣仔细验过之后断定,霍御史乃是被杀的——"
朱爽和朱云翼同时向朱云礼看过去。朱云礼却显得很镇定,没有吭声。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乔乐山站出来质问方文轩:"霍樗分明是自己上吊而死——他死了没多久尸体就被发现了,那时并无任何可疑人等在周围出现,难道是鬼杀了他不成?"
方文轩冷笑:"要说是他自己吊死的也对,只不过他不是自己有意要自尽的,而是不小心吊死的!"
乔乐山求助地看一眼朱爽。朱爽撇过脸不睬他。他接着反驳:"不小心?方侍郎,本官只知道走路不小心会掉坑落池塘,还没听说过会不小心上吊的!"
方文轩道:"如果有人有意陷害,就可以。皇上——"方文轩转向朱爽,显然是不想再和乔乐山纠缠下去。"臣有两个证据可以证明霍御史是被杀的。只不过因为现场布置得太巧妙了,所以看起来像是自杀的。这证据么,一是,臣在霍御史颈后找到了一根细针——"说着掏出一个小纸包在手里缓缓展开,"就是这根针了。臣找医生验过,这针上面淬了微量的麻药。插 进人体之后,可令人昏迷两三个时辰而身上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
众臣纷纷凑过去看那根针。朱云翼和朱云礼安安稳稳地坐着,看样子是见过不怪了。
朱爽不解:"令人昏迷两三个时辰……就能杀人么?"
方文轩狠狠瞪了正要插话的乔乐山一眼:"这就要看第二样证据了。周兄弟,麻烦你——"这时外面跑进来一个侍卫,却是朱云翼带进宫的。那周侍卫捧上来一个布包,方文轩把它打开了,众人才发现里面原来是件白袍。
方文轩把那白袍当着众人的面抖开,道:"大家请看,这是霍御史遇害时穿的衣服。臣发现,这件衣服的背后有些很明显的划痕,还有些黑色的印子。臣一直很奇怪这些都是怎么来的——直到臣亲自去看了那棵树,才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朱云礼的脸慢慢崩紧了。朱爽一担心,只想方文轩快些说完:"说!"
方文轩说这从衣袖里掏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诸位请看,这是我从那棵树上刮下的一块树皮。大家瞧一瞧,这树皮的颜色和纹理,是不是和霍大人衣服上的印记和划痕相吻合?只是……霍大人背上好好的怎么会出现这些东西呢?"
众臣点头称是,乔乐山和乔震脸色惨白。
方文轩盯着他道:"唯一的解释就是,凶手先用针将霍大人刺晕过去,然后把霍大人放在那根树枝上。把霍大人放稳了之后,就用一根绳子把霍大人的脖子和树枝松松地绑个圈。等过了两三个时辰,霍大人所中的迷药过去了,他在树枝上醒过来,周围一片黑暗,他难免会失手从树枝上落下来……这样……他的脖子自然就落在那个绳圈里,看上去就像是自杀的了……"
众人只听到"哗啦"一声,原来是朱云礼把茶几上所有的东西都扫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霍樗……可怜的小九……TAT
第二十章 风诡云谲
所有人都朝朱云礼看了过去。他甩甩手,向身后的小太监:"这什么茶叶……你们是不是拿树根给本王泡的?"
小太监刷地一下跪在地上:"王爷饶命——"
朱爽和朱云翼担心地看向他,他却没事似的朝方文轩:"继续说呀。你说霍樗是被杀的是吧?凶手呢?凶手是谁?"
朱爽心底一抽。朱云礼越是装着没事,他就越心疼。
方文轩恭恭敬敬朝他一揖:"永王爷,皇上刚才问的是下官这两天所见所闻,所以还是让下官先说完吧。"
朱云礼抬起手来似是想狠狠拍下去,结果还是放下了。
"说。"
方文轩抱歉地向他躬身,然后转向朱爽:"禀皇上,那日臣发现了霍大人被杀的秘密之后,正好皇上派了侍卫来问臣验尸的结果如何了,臣于是进宫向皇上禀报。"
朱爽点头:"朕记得。然后你接着调查去了——"
方文轩道:"不错,臣虽然找出了凶手杀霍大人的方法,却不敢确定凶手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要杀霍大人——于是,臣到各大客栈走访了一些在会试中见过霍大人的举子,问他们有关霍大人的所见所闻……一直问到半夜,终于从一个举子口中得知,他曾在第一天考试完毕之后,听到霍大人和乔相在一处角落里争吵;原因似乎是因为霍大人发现了有些卷子语句多有雷同,而这些雷同的卷子都紧扣题意,文章写得非常漂亮,于是霍大人认为这些举子有串通作弊之嫌。左相却说,只是有些语句雷同就说他们作弊,是否太过严苛?那举子说,他们一直吵了很久,最后左相拂袖而去——"
朱爽望向乔乐山:"左相,可有此事?"
乔乐山头皮一麻,心想这种时候不能不认——于是说:"臣确实有和霍……"
朱爽打断他:"好了。方侍郎接着说下去吧。之后呢?"
方文轩吁口气,挑衅地看向乔乐山:"臣知道那举子对臣说了这些之后必然会有危险,于是赠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他乔装成客栈的小二连夜离开。臣等他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方才从客栈出来,走到暗处,便被人用一麻布口袋罩住拖走。那几人将袋口用绳子扎紧了,把臣扔进了一口池塘。"
殿上众臣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方文轩颇得意地说:"臣出身市井,武功是不会的,身上却常备着一把小匕首以防万一。那些人将臣抓进布袋,却没有绑起臣的两手。臣早就把匕首摸了出来,等他们将臣扔进池塘,臣便划破布袋逃出来了。臣怕他们发现臣还未死,于是潜在水底游了很远才摸上岸……"
朱爽由衷赞叹:"众爱卿,看到了没?不会游水的就学学罢。万一你们在朝堂之上得罪了什么人,还能用来逃命。"
众臣:"……"
朱爽的语气忽然和蔼了十倍:"方爱卿,改日来教朕游水罢?你这两天瘦了,恐怕也和远远游了一趟有关。"
方文轩:"……臣……领旨。"
朱云礼坐不住了,"方文轩,拣要紧的说。"
方文轩道:"遵命。臣从那池塘逃出来之后便悄悄潜回家,连夜遣散了家中的仆役,然后乔装成一个卖烧饼的老头在自家门口卖起烧饼来。"
众臣嗤笑。
朱爽道:"你的烧饼朕吃了。很好吃。"
众臣低头数蚂蚁。
方文轩大大方方道:"谢皇上夸奖。臣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想到要杀臣的人要是发现臣还未死,一定会再到处追杀臣。臣与其四处逃窜,还不如守在家门口,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要杀臣——那些人,想来一定是和杀霍大人的凶手有莫大的关系。"
朱爽道:"你有何发现?"
方文轩瞅了一眼乔乐山:"最早来的,是宜阳府衙的一队衙差。他们天不亮就来了,把下官下细细搜了一遍之后扬长而去。"
无数道目光瞬间射向乔乐山。宜阳府尹徐万,正是乔乐山的得意门生。宜阳府派人出去,和乔乐山亲自派人去没什么区别。
乔乐山咳嗽一声:"那是因为徐府尹听说你不慎失足落水,于是派人去问问你是在哪里落的水,好去加上栏杆,免得再有人失足——"
朱云礼冷笑:"徐府尹果然爱民如子。"
方文轩转向乔乐山,一字一句地说:"左相,下官一直很奇怪,大家都是怎么知道下官落水的?下官回家之后告诉家里的仆人说,下官是走过别人楼下时被人倒水淋湿了——落水一事,还未曾告诉过别人。"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只有背后陷害他的人知道。方文轩不过是小小隐瞒了一下,就让他们自己暴露了。
一阵寒风吹过,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乔乐山抹一把额上的汗:"皇上,臣也是那天上朝的时候听说的……咳咳……"
朱爽冷冷道:"去叫徐万来。"话音一落,阶下已经有一队侍卫领命而去。乔乐山张嘴要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朱爽看他们走了,才扫一眼战战兢兢的众臣:"朕记得,第二天早上在这朝堂上,第一个说起你落水的是你们刑部尚书楚贺。"
楚贺两脚一软跪在地上。
朱爽很客气地问:"楚尚书,你又是从何得知方侍郎落水的?"
楚贺几乎要哭了:"这……臣也是……也是听说的啊……"
朱爽继续和蔼地说:"不知楚大人是听谁说的呢?"
楚贺:"臣……臣……"
朱云礼站起来,吩咐大理寺卿:"岳大人,先请楚大人到大理寺去喝杯茶吧。你先招呼着,本王,过会儿就来。"
朱爽看看朱云翼不说话,便点点头:"照九叔的意思办。"
大理寺卿岳温和刑部尚书是多年的死对头,他强压着狂笑几声的冲动:"楚大人,请吧。"
朱爽转向乔乐山:"左相,以后这种道听途说的事,还是先叫人去确认一下为妙。不然出了什么差错,大家都说不清楚。还有,徐万也直接带去大理寺问话吧,朕还要听方侍郎的减肥妙方。"
众臣:"……"
朱爽说着向方文轩:"后来呢?还有别人去找你么?"
"后来又有人来找臣,是永王爷和康王爷府上的柳先生。永王爷和柳先生是来探病的,臣在这里谢过两位王爷的关爱。"
朱云礼撇撇嘴。朱云翼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方文轩道:"谁知臣的伪装居然被柳先生认出来了。柳先生于是将臣带回了康王府——"他说着故意一顿。朱爽、朱云礼和朱云翼都知道他是怎么被带回去的,不由得心虚地对望几眼。"臣到康王府之后,便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如数告诉了康王爷和永王爷——哦,那时候永王爷……也在。"
方文轩偷偷看了朱云礼一眼。朱爽当然记得,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犯了病……
朱云礼两手紧紧抓在一起,点头道:"不错。是这样。"
三个人都松口气。亏了他没把柳清风叫人用麻袋把他罩住拖走的事也说出来……
朱爽道:"嗯,朕记住了,去三叔家可以减肥。"
众臣:皇上是不想减肥想得有点疯了……
朱爽笑说:"三叔,以后朕可要常去了,三叔不会嫌朕烦吧?"
朱云翼:"……皇上驾临寒舍,那是臣的福分……臣……恭迎圣驾还来不及呢……"
众臣:幸亏我没多管闲事去把方文轩弄回来……
朱爽甜丝丝地说:"朕就知道,三叔最疼朕了……"
方文轩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接着说:"昨天皇上到康王府接了康王爷和永王爷进宫,康王爷怕把臣留在王府会有危险,就让臣扮作王府的仆役把臣也带进来了。"
朱爽道:"你在宫里玩得开不么?"
方文轩擦擦汗:"臣就是在文鼎阁呆了一晚上——"
乔乐山喝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方文轩嘿嘿一声:"有些人方便过后忘了擦一擦尊臀,下官这是去瞧瞧有什么能用的线索的。"
朱爽点头:"嗯,你去了文鼎阁,看来以后朕也该常去——有什么发现么?"
"上次那十几位退休了的老大人在验了那举子们的卷子之后,便一直放在文鼎阁外间没有再封存。臣去看了一遍……"
众臣:哗……他眼睛居然还没瞎……
朱爽坐直了:"你找到什么了没?"
方文轩从衣袖里掏出一叠折得皱巴巴的纸:"十一份卷子。十一份文章几乎一样的卷子。臣看到它们之后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老大人没有找到这些卷子——因为他们是分开验的,而且要找的都是那些名不副实的。这样一来,这十一份卷子由十一个人来验,自然一点问题都没有!"
朱云翼故意拖长了声音问:"那你又是怎么找到的?"
方文轩道:"找头两份卷子很辛苦,因为要一一比对,等臣找出了这些卷子的雷同之处之后,找起来就很简单了。"
朱爽问:"这些卷子都是什么人的?"
方文轩随口念了几个名字,乔乐山捻一把山羊须:"哟,这不就是那十一个贿赂陆学士才中进士的么?多亏方大人火眼金睛,把他们找了出来!"
陆冠澜大怒反驳:"你——含血喷人!"
乔乐山冷笑:"陆学士,虽然上次你的手笔不慎被……毁掉了,但是人在做,天在看,你既然做了,就不可能什么证据都没留下。皇上,方侍郎找到了些东西,臣这两天也没闲着,也找到了些证据,现一并呈上,请皇上和两位王爷定夺。"
虽然嘴里说要请"皇上和两位王爷"定夺,那个小本子却死死拽在手里,谁都不给;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御座后面,仿佛在等着什么。
朱爽冷笑:"不知是什么证据呢?"
乔乐山得意洋洋地向陆冠澜扬了扬那小本子:"这是那些举子行贿的证据。就在会试放榜那天,这些举子各自往陆大人在永福钱庄的账上存了一千两银子。皇上请看,若是那些举子不是真得了好处,他们好好的怎么肯白白地往陆大人的帐上存银子?陆大人,一个进士就卖一千两,是不是便宜了些?!"
陆冠澜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胡说!皇上啊……"喊着就带了哭腔:"您要为臣做主啊……臣真的没有受贿帮他们做弊呀……皇上……"
朱爽很头疼。想不到乔乐山他们的计划居然如此严密——难怪当年事情一发,陆冠澜根本无从辩驳……
这时朱云礼站了起来。"左相,那帐册能否给本王看看?"
乔乐山一缩手藏到身后:"这……"
朱云礼喝道:"放肆!你口口声声说有证据却有不肯拿出来,是何道理?你说那是证据就是了?倘若说说就算数,本王还说你这些都是伪造的呢!拿来!"
乔乐山一改往日畏缩的模样,硬是摇了摇头:"这证据关系重大,恕下官只能给可靠的人看。"
朱云礼气得眼睛发红:"你竟敢怀疑本王——哼,既然如此,本王也可以说,这事情的真相是——陆学士出完题目之后会先预先抄几份给各位考官和皇上备忘,你们先把手里的陆学士亲笔写的试题都收起来,然后在开考前暗里把试题和预先备好的文章卖给那十一个举子,却不说是谁卖的。等他们高中了,就把收到的银子都存到陆学士的账上,这样就变成了陆学士卖题了——是不是这样?!"
乔乐山道:"空口无凭!"
朱云礼针锋相对:"你也把你的凭据拿出来呀!话说那十一个举子都扣着吧?为什么不叫他们上堂对质?这些细节,一问便知!"
朱云翼忽然摆摆手:"不用了。这个大理寺温大人已经问过了。那些举子说,在开考前两天,忽然有人把写着试题的纸条和文章的范本塞到他们的门缝底下。附送的纸条上说,这是先免费给他们看的,若是日后上榜了,还请他们存一千两到永福钱庄的一个帐上,否则别怪幕后的人把这件事捅出来。那些举子都照做了。但是他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给他们试题的人是谁。所以,这件事有两种可能,一是,卖卷子的是陆大人,二是——"说着一道寒冷的目光射向乔乐山:"有人在这次会试开始之前,就计划好了整件事情栽赃给陆大人。可惜,现在这两种可能都没有更多的证据……"
陆冠澜急喊:"王爷英明!王爷英明!下官是被陷害的啊——王爷明察!"
朱爽听他们吵得头疼,忽然有点纳闷——当年他们似乎也这么吵过……后来陆冠澜是怎么给定罪的呢……
就在一片吵嚷声中,忽然有个尖细的嗓音喊道:"太后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关于霍樗被杀的过程,灵感来自柯南==|||筒子们火焰金睛哇……
下回精彩预告:看胖子怎么搞定太后……
这个案子结束之后,叔叔们对胖子会有所改观,咳咳……
第二十一章 力挽狂澜
这一声,唤醒了朱爽的所有记忆。
五年前也是这么个场面。乔乐山和朱云翼各执一词,谁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争吵间太后来了,还带来了陆冠澜家的账房师爷。
那账房师爷作为人证,说陆冠澜确实把试题给了那些举子,然后在放榜后收了他们的钱。陆冠澜还要辩驳,太后没有再听,直接命左右禁军把陆冠澜押去了刑部的大牢。
——之所以是刑部不是大理寺,是因为大理寺卿温岳是朱云翼的人。太后下了懿旨:陆冠澜问斩,家人流放。
然后太后又雷厉风行地处置了那十一个举子——和他们的兄长。
顷刻之间,朱云翼的得力助手折损了小半。
那个时候朱云翼没有说话。因为乔震所率的禁军已经把崇明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云翼没有善罢甘休。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报复。乔氏一党一个一个地从朝堂上消失了。几年之后,朱云翼终于得到了原本握在乔震手中的兵权……
朱爽回想着,眼看外面果然有一队兵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堵住了门口,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上落下。
不久之后,一道人影出现在丹墀旁的屏风后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朱爽快步踏下丹墀,走到屏风跟前:"孩儿参见母后。"
仔细一看,果然看到有个人影跟在太后身边,想必就是那个被买通了的帐房师爷了。朱爽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众臣在朱爽身后跪下:"臣等参见皇太后千岁!"
太后缓缓说:"都起来吧。哀家听说众卿家有些意见不合,过来瞧瞧。康王爷,永王爷,先帝既然把辅政的担子交给了你们,你们就该与诸卿家和睦相处才是……"
朱云翼眼角瞟一眼外面,压下怒火道:"太后教训得是。"
太后的影子点点头:"嗯。左相,你们今儿这吵的是什么呢?"
乔乐山仿佛死刑犯得了赦令,大步上前:"禀太后,是因——"
"因为孩儿想要减肥,众卿家抢着给孩儿出主意;结果大家的主意都很有道理,一时分不出谁的办法更好些,于是就起了争执。是不是这样啊——方侍郎?!"
朱爽几乎是吼着说了这些话。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然而没有人反驳他。皇帝毕竟是皇帝,皇帝说的话不会有错。
朱云翼和朱云礼相视一笑。
方文轩嘴角抽搐着向太后行礼:"禀太后,是这样的。皇上见臣瘦了,于是问臣这两天都做什么去了,臣一一如实禀报,只是左相认为臣瘦下来并非是因为这些际遇,于是有所争执。臣等不能为皇上——咳咳,效力,臣惶恐。"
朱爽慢吞吞道:"方侍郎你已经尽力了。朕必有褒奖。"
方文轩道:"臣谢皇上。"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胡搅蛮缠,居然把话题扯出去了十万八千里远。太后再想问之前的话,竟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朱爽在龙袍上蹭掉手心的汗,"母后,既然误会都说明白了,母后就请回宫歇息吧。"
太后:"这——"
朱爽喝道:"刘鹤!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太后回去?!"
刘鹤哭丧着脸绕到屏风后面去:"太后请——"
太后一跺脚,终于回过神来:"好啊,好得很,你翅膀硬了,就帮着别人来糊弄哀家!今天这件事,哀家不能不为你做主!左相,有事便奏!"
朱爽叹口气,他那点小把戏还是不管用么。
乔乐山得令,慌忙道:"太后,方才臣等在议的是陆冠澜收受贿赂卖题一事——"
"啊呀!蚊子——啊呀!啊呀呀呀呀…………"朱爽大喊着在身上乱拍起来,一边拍一边往屏风后面绕。太后一惊闪开了,朱爽随手抄起一个花瓶朝那账房师爷的脑门拍去:"蚊子!蚊子!"
花瓶"啪"地碎了。账房师爷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仔细一看,果然是五年前那个作证的家伙。朱爽嘿嘿一笑:"总算打死你了——你个蚊子!"
众人都呆了。刘鹤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伸手在账房师爷鼻子底下一探:"哟,还有气儿……"
太后咬牙瞪朱爽一眼。朱爽咧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把手里剩下的花瓶颈扔在地上。"母后别怕,蚊子已经被孩儿打死了。呵呵……"
太后:"……"
众臣候在屏风的另一边,不知道的都以为是皇帝拍蚊子把一个什么人拍晕了。只有乔乐山乔震等人气得七窍生烟。他们好不容易买通了那账房师爷来串供,想不到朱爽竟然——
朱爽瞟一眼躺在地上的账房师爷,心里念一声阿弥陀佛,转头对太后说:"此人是何人?母后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个人?"
太后勉强笑:"此人……是……哀家找来……"
朱爽欣然道:"父皇去世了这么些年,母后找个人陪陪自己也是应该的。母后别不好意思,孩儿必孝顺如父——"
众臣:"……"
太后爆发,气急了几乎哭出来:"你胡说什么!你母后的名誉是可以开玩笑的么?!你——你——你要气死哀家了……"
朱爽故意吐吐舌头:"啊……难道孩儿会错意了?孩儿该打!孩儿该打!"说着自己啪啪啪打起脸来——当真是很用力地打,不多时就打得脸肿了一边。太后一看心疼了,"皇上这又是干什么……快住手啊…………"
朱爽这才停了手,口齿不清地说:"可是刚才朕那么一误会,万一传了出去,道听途说,那就坏了——来啊,将这人杖拖出去杖责五十赶出去,以示太后清白——"
太后慌忙伸手要拦,朱爽又说:"母后——名誉要紧——"那意思明白得很,要是太后还坚持着留下这人作证,他就只能继续"误会"太后和这獐头鼠目的家伙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太后寻思片刻,跺脚:"你……好……你自己都不想要的东西,哀家给你争又有什么用!这事哀家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
后面那句,却是说给外面的乔乐山和乔震听的了。朱爽使个眼色,用唇语说"留活口"。刘鹤立刻招呼了两个侍卫来把那师爷拖走了。乔乐山急喊:"太后!"
朱爽上前一步扯住太后的衣袖:"母后——还有——"说着扫一眼围在殿外的禁军。太后咬牙切齿:"乔震!把你的人都撤了!回宫!"
乔震只得向外传令:"撤!回营待命!"
朱爽嘻嘻笑:"孩儿恭送母后——"
太后的身影从屏风后消失了。殿外围着的禁军也随着乔震的一声令下撤走了。朱爽绕出来,伸个懒腰,只见朝臣们的嘴全都张得能塞进去一个烧饼。朱云翼和朱云礼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站在那里,表情很古怪——仿佛憋笑憋得难受。
果然外面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好啊。
朱爽冲他们道:"众爱卿,咱们继续吧——等等,刚才母后带了个很重要的人证来,等会儿众爱卿可得好好审一审他。"
乔乐山悲愤地喊:"皇上——"
——不是刚刚说要赶出去么,怎么又突然想起来要问话!
朱爽转向方文轩:"方侍郎,今天下朝之后能否给朕烙几个烧饼?"
朱云礼眼睛一亮,吞吞口水。
方文轩嘴角继续抽搐:"臣遵旨。"
五十大板打得很快。那帐房师爷再被拖上来时,身上皮开肉绽,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印迹——只因为朱爽吩咐过要留活口,于是还吊了一口气在。陆观澜看到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朱爽微微一笑:"陆学士可认得此人?"
陆观澜:"这……禀皇上,此人……是臣家的账房师爷……名唤罗幸,不知……"
朱爽笑问:"陆学士,不知你每个月给他多少薪水呢?"
陆观澜:"禀皇上,臣也不知道……"
朱爽点点头:"你关心下人不够,难怪他会出卖你。"
陆观澜:"这……"
朱爽摆摆手:"你自己问问他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来干什么的?"
那罗幸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咳出几口血:"大人……大人……小的是被逼的……"
乔乐山正要说话,朱爽就大声说:"大家都住口,朕亲自来问他。"
说着下了御座,走到那人身边,一只脚仿佛不经意地踩到了罗幸的手指上。罗幸惨叫一声:"啊…………"朱爽收脚,和蔼地问他:"你可知道我是谁?"
罗幸断断续续道:"小的……参见……皇上……皇上饶命……"
朱爽抬头,目光在众臣脸上扫了一遍,正经八百道:"诸位爱卿都看到了,此人既然还认得朕,说明他此时头脑清醒,说的也都是真话。朕,现在开始问了。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这里?"
罗幸血肉模糊的手指指向乔乐山:"他……他送我来……见……太后……叫我……跟太后……来当证……证人……"
朱爽恍然大悟:"哦,证人,什么证人?要你证明什么事?"
罗幸:"叫我……污蔑……我家大人……收受贿赂……卖题给学生……不然……就杀了……我的老婆孩子……我害、害怕啊……皇上……"
原本站在乔乐山旁边的臣子们瞬间流水一样散开了。
朱爽盯着乔乐山的脸:"好,既然你是被人逼迫的,朕不怪你。来人,带他下去收拾伤口,好好伺候。"
乔乐山一言不发。
朱爽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左相?"
乔乐山看看身后,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这……都是乔将军的主意……"
乔震咆哮:"你莫要血口喷人!你说是本将军的主意,证据呢?证据?!"
乔乐山脸色惨白,"这些都是你叫我做的——你怎么翻脸就不认了?"
乔震扭头:"左相你在做梦吧?本将军忠于皇上忠于朝廷,怎么可能做这种卑鄙无耻的事!"
明摆着,是要弃车保帅了。
朱爽眯眼笑:"朕也觉得舅舅不会做这种事。左相你究竟做了什么,还请据实交代。朕,可以饶你不死。"
第二天中午,下朝之后,朱爽和朱云礼又坐在那辆超大号柴车里出了皇城门——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车里还多了个朱云翼。
赶车的还是只有何桥和杭俊;只不过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几十个人在跟随护卫。朱爽的侍卫和朱云翼的侍卫互相提防着,一路跟着柴车龟速前进。之所以是龟速,是因为何桥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往回拉缰绳。朱爽说了,今天永王爷心情不好,走慢些好让他散散心。
因为朱云翼也坚持着要来,朱爽苦心安排的郊游只能用悲剧来形容。朱云礼一路上都靠在朱云翼身上,抱着朱云翼的胳膊不吭声。朱爽只能和朱云翼大眼瞪小眼。
"三叔,今日天气不错。"
"皇上说的是,今天天气确实不错。"
"三叔,今天风有点凉。"
"皇上说的是,今天风确实有点凉。"
……
这样的对话大约重复了整整一个时辰。要不是朱云翼一直面带微笑,朱爽简直要跳车自杀——如果跳下那柴车能死人的话……
何桥就是再磨蹭,那车子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的。磨磨蹭蹭到了郊外,周围一片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朱爽忍不住掀起车帘:"三叔,九叔,咱们下去走走吧。"
朱云翼没有异议,朱云礼黏在他身边也下了车。三人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往前走,朱爽乐得手舞足蹈:"哎呀!蝴蝶!哎呀!那花儿真漂亮!哎呀!水里有鱼!哎呀——"
舞了一阵,朱云翼和朱云礼斜眼看他,朱云礼紧绷的嘴角半点笑意都没有。朱爽垂头丧气,使出杀手锏——蹭上去抱住朱云礼的胳膊撒娇:"九叔——"
朱云礼想甩又不好意思甩,只得一个劲往朱云翼身上蹭。朱爽自然紧追不舍——两人的重量扑到朱云翼身上,他一个站不稳,摔倒了。
于是朱云礼和朱爽也跟着倒下去。三个人叠成一团。侍卫们瞬间出现在眼前,朱爽一眼瞥见朱云翼给压得嘴都歪了,却死咬着牙不吭声,忙叫侍卫们:"还不快扶康王爷起来!"
众侍卫:"……"
朱爽一看是因为自己还压着,抓住一个侍卫的手勉强爬了起来。朱云翼和朱云礼这才自己站起来了。朱云礼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朱云翼微有愠色。
就在他们这一阵拉扯间,有一队披麻戴孝的人迎面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压……压倒了……两个都压倒了……
第二十二章 真假难辨
路很窄,那队人很快就到了跟前。
侍卫们警觉地在朱爽他们身边围了一圈。朱爽摆摆手:"咱们让道。"说着退到了路边。那些人大概是刚刚送葬回来,一个个都哭得眼睛发红。朱云礼原本没看他们,但是只瞟了一眼,忽然眼圈一红:"霍大哥!"
朱爽这才发觉,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居然长得和霍樗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稍长,眼神没有霍樗那么清冽犀利,整个人温文尔雅,见之忘俗。
那"霍大哥"一眼看到朱云礼,微愣:"永王爷?"
朱云礼已经甩下众人飞奔过去:"霍大哥你们这是——"
霍姓男子缓缓跪下行礼:"霍椿见过永王爷。"又向后面的人招呼:"快快给王爷行礼!"
朱云礼拉他起来:"霍大哥别这样——大家都起来——你们这是——"
朱爽已经猜到了。他早就知道了霍樗今天出殡,生怕朱云礼难过,特地带了他出来兜风。谁知居然会在路上碰上!
朱爽深深地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给菩萨上香。
霍椿张口欲言,怔怔淌下两行泪,哽咽着发不出半点声音。跟在他身后的女眷一下子都呜呜哭了起来。朱云礼愣道:"你们这是……"霍椿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灵牌来,朱云礼瞬间爆发:"景堂……景堂……你们今天去送他怎么也不告诉我……景堂…………"
朱爽偷偷看一眼朱云翼,两人心照不宣地撇开脸。朱云翼走去扶住朱云礼:"好了,别闹了,让他们先过去吧。"说着向霍椿道:"你便是霍樗的兄长霍椿么?"
朱云礼哭得一榻糊涂,哪里还记得要给他们介绍。霍椿并不认识朱云翼,只是看朱云翼对朱云礼非但毫不敬畏,反而照顾有加,立刻就猜到了朱云翼的身份。再看后面的朱爽,必定是那个胖子皇帝无疑。于是又跪下了:"草民霍樗参见皇上,参见康王爷!"
朱云礼:"呜呜呜……景堂……景堂……"
朱云翼不说话,朱爽只得咳嗽一声:"都平身吧。霍御史之事……朕也很难过。朕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找出凶手而已。朕回去之后,会另外有旨意褒奖霍御史。"
霍椿硬声道谢,神色见仍有些不平。
朱云翼上前去拍他的肩膀:"霍樗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他泉下有知,也会瞑目的。这次能严惩幕后之人,还多亏了皇上随机应变,才没有让那些人的阴谋得逞。"
朱爽听在耳中,有些心虚,又有些感慨。
昨天的早朝上,沸沸扬扬闹了好些日子的科举案终于有了结果——
所有的事情都是乔乐山搞出来的。搜集陆冠澜手书的试题、另附文章范本给那些举子的是乔乐山。在事情露出马脚之后派人杀霍樗灭口的是乔乐山。偷梁换柱另外拔擢了三个名不副实的举子放到霍樗名下的是乔乐山……
乔乐山还有几个帮凶,比如刑部尚书楚贺。楚贺让手下的仵作草草验尸,并一口咬定霍樗是自杀的。比如宜阳府尹徐万,在刑部侍郎方文轩发现霍樗死于他杀一事后,派人追杀方文轩。
朱爽向朱云翼请教应该如何处置这些人。朱云翼毫不客气地给乔乐山判了个斩立决,剩下的全家流放。
至于那十一个作弊的举子,朱云翼倒也没怎么偏袒。他们被终生禁止参加科举;家里的父兄也因为"教导无方"而被降职一级,罚俸一年。朱爽当然知道,他们很快就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
朱爽心虚的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仍然逍遥法外。
感慨的是,他终于从朱云翼口中听到了一句像样的赞扬。
他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霍椿听了朱云翼的话,终于有些不情愿地再次向朱爽道谢。朱爽仍旧心虚得很,知道霍椿一定也是对这件事结果很不满意,于是客气地叫他起来。朱云翼忽然问:"霍御史才高八斗,霍椿你少有文名,为何没有出仕?"
霍椿道:"禀王爷,在下家父早逝,偌大家业只能由在下一手操持,还要照顾家慈和弟妹们……实在抽不开身再去求功名。"
朱云翼点点头:"当年霍大人仙去时你还只有十几岁吧?这些年下来真是难为你了。"
朱云礼:"呜呜呜……景堂…………"
霍樗眼圈发红:"在下照顾弟妹不周,将来怕是无颜去见祖宗了!"
朱云礼:"呜呜呜……景堂…………"
朱云翼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喝道:"够了,别哭了!你哭能把人哭回来么?!"
朱云礼:"呜呜……"这回只是短短呜了两声,忽然浑身一抖,抓着朱云翼的衣袖倒下去。朱云翼大惊:"小九!小九!"
朱爽急道:"九叔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们千方百计哄他出来,不就是怕他又伤心犯病么?!
朱云翼把朱云礼抱在怀中,焦急地看着周围——四周只有铺天盖地的一片绿色,哪里有人烟?朱爽知道朱云礼的"病"一犯便极怕冷,扑过去把他从朱云翼怀里接过来,"三叔,朕身上热些,让朕给九叔捂一捂吧。"
朱云翼有些迟疑,朱爽已经咬牙把朱云礼抱了起来往柴车走回去。他只得在后面跟上,临走又回头对霍椿小声说:"这件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你我想必都清楚。只是不要怪皇上,他已经尽力了。你若还想报仇,本王,全力支持。"
霍椿怔在那里。朱云翼一转身赶上朱爽,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说话。
朱爽一行人倾刻间走远了。霍椿抱紧了怀中的灵牌,回头招呼家人:"咱们也走吧。"
朱爽抱着颤抖不止的朱云礼大步往前,总算把他抱回了柴车上。亏了侍卫们怕皇帝和两位王爷坐得不舒服,在车里放了许多毛毯,朱爽一上去便用毯子把朱云礼裹了个严实。朱云翼随后赶上来,又给加了一层,直把朱云礼裹得婴儿一般。
朱云礼有些神智不清,还在喃喃念着"景堂"。朱爽把他连人带毯子抱紧了,冷冷地问:"三叔,你跟我说实话,九叔是不是中毒了?"
朱爽原本想着先瞒下这件事,但是现在他觉得没有必要了。朱云翼一定知道——朱云礼不是生病,是中毒。
朱云翼低头把裹着朱云礼的毯子掖严实,"皇上何出此言?"
朱爽很失望。他本以为自己依然在这案子里全力倾向朱云翼和朱云礼,他们对他的态度也许会好些……然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朱云礼仍旧满脑子都是霍樗,朱云翼脸上仍旧是万年不变的暧昧。
要不是朱云翼刚才还在霍椿那里替他说了几句话,他简直就要失望死了。
朱爽仔细地观察着朱云翼神色的变化:"朕也是猜的。九叔这病实在古怪,只会因心中忧郁而发,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是一般的症候。"
朱云翼一手抚上朱云礼的额头轻轻摩挲:"哦,他这病是俞太妃病故时落下的,他那时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
朱爽心下一动。朱云翼的手保养得极好,从朱云礼光洁的额上抚过,仿佛两样最美的玉雕被放在一起,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一个更好看。
"三叔。"朱爽打断他,"朕记得上次九叔犯病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朕记得上次三叔说,九叔的病是因为小时候肠胃不好落下的。"
朱云翼不动声色:"是么。"
朱爽斜眼:"肠胃不好,好好保养就是了,一时半会儿也送不了命。可是每次九叔犯病的时候三叔都急成那样,朕难免会多想。"
朱云翼斩钉截铁道:"皇上的确是多想了。他小的时候肠胃不好,加之太妃病故的时候伤心过度——臣这样说都没有错。"
朱爽把朱云礼再往怀里一拢:"三叔,九叔的身子要紧。如果真有什么事,你瞒下去对他没好处。"
朱云翼冷笑:"皇上,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追究太深的好。"
朱爽微怒:"三叔,你一向对九叔疼爱有加,怎么突然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朱云翼继续冷笑:"那么皇上请说说看,怎样才叫管他的死活?"
朱爽:"找出他的病根子好好医治啊!"
朱云翼抬头看晃动的车顶:"病根子……病根子……臣何尝不知道。皇上,恐怕您知道了那病根子之后,就恨不能除掉小九而后快了。我不能冒这险。"
朱爽皱眉:"怎么可能!"
朱云翼认真地说:"臣也有一句话想说。皇上若真的想为小九好,就请不要再纠缠他。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朱爽看着他的手依然在朱云礼的额上抚个不停,忍不住道:"三叔你要我不要再纠缠他,恐怕……也是有私心的吧?"
朱云翼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臣当然有私心!小九他是臣的亲弟弟,臣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朱云礼:"景堂……"
朱爽连忙抱紧了他:"九叔?九叔?"
朱云翼叹息:"没心没肺的东西……咱们在这里为他吵成这样,他一心只想着别人。"口气淡淡的,朱爽听在耳中,一阵心酸。
把他抱在怀中,听着他叫别人的名字固然难受。但比之永远地失去他,朱爽觉得眼下的状况倒还可以忍受。
朱爽道:"既然三叔坚持,朕就不多问了。三叔,九叔的病……请你尽力。"
朱云翼松口气:"臣自当尽力而为。"
两人不再对话。朱云礼再梦呓的时候,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哄他。柴车在回去的路上跑得飞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回到了宫里。朱爽进门便吩咐侍卫们去喊赵太医,自己抱着朱云礼直奔景阳宫。亏了赵太医上次给朱云礼看出点经验来了,一到就往他身上各处穴道插了十七八根针。没过多久,朱云礼就哼哼着醒了过来。
朱云礼愣愣地望着床顶,一言不发。
朱爽凑去小心翼翼地问:"九叔觉得怎样?还难受么?"
朱云翼低声说:"你在外头又犯病了,皇上亲自抱你回来的。"
赵太医把那些针一根一根起出来,"皇上,王爷,永王爷心神疲累,还是让永王爷先静一静吧,臣这就去备些静心凝神的药来。"
太医每拔一根针,朱云礼便皱着眉哼一哼,朱爽的心便跟着紧紧一揪。太医让开了以后,朱云礼望向朱爽,有气无力地说:"臣,谢过皇上。"
朱爽一时没反应过来,"九叔你那么轻,朕轻轻一抱就抱起来了,一点都不累,呵呵……"
朱云礼摇头:"不……不是这个,臣说的是……霍樗的事……多谢皇上力挽狂澜,严惩凶手……臣代霍樗,多谢皇上。"
朱爽鼻子一酸。
他听得出来这话是真心的。为了这案子,他几乎和太后闹翻了。虽然一开始是为了救回陆时青,到后来却变成了为朱云礼——先是为了找出杀霍樗的凶手让他安心,后来又变成保下朱云翼和朱云礼麾下的官员……
虽然这里面也有一点点私心在——他希望在自己羽翼未丰的时候,在朱云翼和太后一家之间能维持住暂时的平衡。但是最终还是为了让朱云翼和朱云礼对他能有所改观。
——至少,不要连做梦都想着要杀他。
现在看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的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抓住朱云礼的手:"九叔,霍大人是国之栋梁,朕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
朱云礼手一抖,然而没有收回去。
"皇上……可还记得咱们今天在外面遇到的那位霍大哥?他叫霍椿,是景堂的哥哥……他父亲早逝,为了抚养弟妹,没有考试做官。但是他经营很有一套,没几年就把霍家的家业经营得红红火火……臣想……"
朱爽按住他的手:"朕明白了。刘鹤,传旨,封霍椿为内务府总管——"
内务府在太后手里几乎烂透了,换些新血进去也好。
朱云翼有衷道:"皇上圣明。"他早有此意,只是没想到朱爽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朱爽步出景阳宫,心情大好,也不管太后吃不吃素了,传令全宫上下每人赏一斤肉。他一口气干掉了自己那份,心想总不能和太后这样僵下去,于是又到太后那里去,先是学着朱云礼那样一阵嚎啕大哭,又连连抽自己嘴巴。太后看得心疼,也就不再和他生气了。
从太后的寝宫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朱爽的脚不自觉地又往景阳宫走去。半道上路过当年读书的小院,心里一动,自己提了灯笼走进去,叫刘鹤他们只管在外面候着。
在他还没有当上太子的时候,曾经在这小院里和朱云礼一起读了整整十年书。
兜兜转转二十年,他终于靠近了那么一点点。望着庭中那棵繁茂依旧的梧桐树,他心头涌上一股缠绵不尽的惆怅。
现在这个时候……朱云礼应该是……和朱云翼在一起吧……
朱爽索性提了灯笼往院内深处走去。朱爽的儿子还小,宫里也没别的孩子在读书,这院子已经荒废了好几年。朱爽一路走去,还得不时拨一下蜘蛛网。
然后他走到了最里面的书房。那个时候,朱云礼最喜欢和霍樗一起窝在这里看书……
他悄无声息地走近。忽然听到一阵什么东西翻动的声音。他向来胆子不小,索性上前一脚踹开了门。
里面果然有个黑衣人在书柜前面翻找着什么,听到声音,猛然回头。
朱爽惊道:"三叔?!"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大家最不欢迎的话来鸟……
木错,这文要V了{{{(>_<)}}}因为十八夜一直更得很慢,所以一转眼看到这里已经十万字了,真有点难以置信……
俺所能承诺的就是……继续日更……更新的分量绝对不会比现在少~~o(>_<)o ~~
说完遁~~~~~~~
第二十四章 陛下吃醋
听说卫修仪要来,朱爽开始期待自己的生日。
以下这些,都是朱爽从宫女们的闲谈中听来的——
据说卫修仪是齐皇周之信的表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好得恨不能穿同一条裤子——刚刚懂事的时候就学那些绿林中人结拜成兄弟,日则同行,夜则同寝。老齐皇只以为他们是纯洁的兄弟关系,也不管他们。等发现他们两人都大了,还天天黏在一张床上不肯分开,才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妙。老齐皇把周之信叫去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周之信拐弯抹角地吐露:他们之间该干的都干了,不该干的也都干了。老齐皇气得发疯,周之信却丝毫不惧,当场立下豪言:将来我若称帝,必立卫修仪为皇后。
老齐皇当然不允。于是周之信说:其实孩儿也并非要如此不可,让卫修仪当皇上,孩儿当皇后也没关系。
老齐皇当场吐血,三日后暴病身亡。
于是周之信即位,即位的同时宣布封卫修仪为皇后。当天有四个老臣在皇宫门口撞柱死谏,周之信的两个弟弟借机勾搭了朝中的几个大将起兵造反。
结果是:卫修仪亲自领兵把造反的部队全都灭了,顺便把兵权收回了自己手里。自那以后,齐国四海升平,再没人敢对卫修仪有半句非议。
借卫修仪的光,奚齐宋三国男风大盛。相互喜欢的男男光明正大地结亲,相公馆子开得比往日的青楼还红火……
比如现在,宜阳城的花街里开得最红火的那家,就是传说中的素羽公子开的相公馆——凌霄阁。
朱爽想起那个素羽,不由得皱眉头。记得他和朱云礼为了找那个烧饼老头——也就是那个时候的刑部侍郎现在的刑部尚书方文轩的时候,朱云翼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结果朱云礼喊出来,说朱云翼去见的是素羽公子,还说了一大堆自己如何地想亲近那个素羽的话。
朱爽心想他就是再惊为天人也是个开相公馆子的,有什么本事能让自己两个皇叔都这样神魂颠倒的……
扯远了。朱爽想回卫修仪身上来。
五年前卫修仪也来过,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呆了一晚就匆匆走了,连朱爽给他摆下的接风宴都没吃——所以朱爽也没见着真人。五年之后,齐皇周之信终于下决心派兵南下一统天下。齐国的南方东边是宋国西边是奚国,不好一口吞掉。结果在齐皇犹豫着要先打奚国还是先打宋国的时候,卫修仪力主先打宋国。
那个时候乔震已经被排挤出朝廷去了,所以带兵迎战的是朱云翼……
朱爽心想,卫修仪一定是在到来的那天晚上受了什么冒犯,生气了,所以才会不告而别;后来他那么坚决地要先打宋国,也一定是这个缘故。
可惜那个时候他正在为陆时青的死伤心,压根就没留意到卫修仪的事,所以实在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可好了,至少他知道了要好好招待这位皇后。朱爽决心从卫修仪踏进宋国境内那一刻开始,就派人一刻不离地跟着他,保护他,绝对不让任何人冒犯到他——这样他总不会再坚持着要攻打宋国了吧?要是能和齐国结成盟国就更好了,毕竟现在三国当中齐国的实力最强……
这天早上朱爽去东宫练功场跑步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气喘吁吁跑完了二十圈,刘鹤小跑着捧上热面巾:"皇上跑得比昨天又快了些。"
朱爽接过抹一把汗,"朕去景阳宫和皇叔他们一起用早点。"
朱云礼知道他每天早上出来跑步,当真教了他些武学上的内功调息之法。他学着在跑步的时候调整呼吸,跑起来果然轻松了许多,跑完了之后也没从前那么累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体重在慢慢变轻。
走进景阳宫,就看见朱云礼还是在和那个侍卫比剑,朱云翼则坐在廊下喝着茶看他们。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朱爽忽然很希望能这样天荒地老地过下去,至少他能每天都看到他们……
朱爽大步走近,"三叔,九叔——九叔别停下,接着练罢!"朱云翼缓缓起身:"参见皇上。"朱爽摆手叫他坐下。半明半暗的天光洒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脸庞的轮廓都似乎镶了道朦胧的金边。朱爽有点心醉神迷……
"皇上来得正好,臣正好有件事要事先和皇上商量。"
朱爽收拢早就散到天边的心神,"三叔请说。"朱云翼这些天开始有意识地教他些朝廷上的事,虽然每次都说有事要商量,但实际上都会细细地给他分析事情的利弊。朱爽听这些事的时候都不敢朝朱云翼看,免得自己又胡思乱想到天边去。
所以现在他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子。
朱云翼道:"这件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急——皇上的寿诞快到了,奚齐两国都派了使者来给皇上祝寿,奚国派的是他们的太子奚怀安,现下已经到了宜阳城了。今早他会到崇明殿拜见皇上,只是他来得太仓促,咱们什么见面礼都没备下呢。"
朱爽继续看自己的鞋子:"挑样拿得出手的东西送他,不至于失礼就好吧。"
朱云礼已经练完了剑,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早点,这时插话:"皇上,送什么礼可不止贵重不贵重那么简单。奚齐两国这几年连连交恶,臣看这次他们两国派使者来,恐怕都是为了劝说我们站在他们那一边,或者至少保持中立,这样他们对峙起来才有恃无恐。咱们得让他们知道咱们是个什么态度——这礼物送出去,就得花些心思了。"
朱爽头埋得更低了:"嗯。那么……九叔以为……我们应该怎么办好呢?"
他在下了决心要好好招待卫修仪以后,其实不太关心朱云翼和朱云礼怎么想。只是朱云礼在那次短暂的郊游回来之后,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做事稳重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偏偏朱爽怎么听都觉得好听,巴不得他一整天都能在自己耳边说个不停。所以他没事就向朱云礼问话,亏了朱云礼居然也不嫌烦。
朱云礼果然微笑着开口继续分析。朱爽只觉身边一片鸟语花香。晴空朗朗,万众欢畅。
"臣以为,咱们暂时还是保持中立的好。"
朱爽和朱云翼异口同声:"嗯。"
"眼下的情势是,奚国和齐国交恶,而齐国的国力也比奚国要强得多。奚国虽然屡屡受齐国的欺压,却一直谨慎行事,不轻易与齐国交兵,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和齐国对抗绝捞不到好处。现在假设我们站在了奚国这边,他们东边没了顾虑,恐怕就要大举北上报复了。到那个时候,无论我们出兵与否,齐国都会把矛头对准我们,攻打我国西北三郡——因为,从我国西北境进入奚国,要比从奚齐的边境进入奚国要容易得多。"
朱云翼赞许地点点下巴,"假如我们站在齐国那一边呢?"
朱云礼哼哼一笑:"那就更简单了——齐国一定会向我们借西北三郡好进攻奚国。等他们把奚国给灭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了。我记得,卫修仪当上皇后那日,曾经发誓要助齐皇一统天下。"
朱爽盯着自己的脚尖:"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能厚此薄彼。送了什么给奚国的太子,就一定还要有一份一样的给卫皇后,可是这样?"
朱云翼和朱云礼一起点头。朱云翼又关心地问:"皇上昨晚没睡好么?为何一直低着头?为人君者,当昂首挺胸才是。"
朱爽:"咳咳……朕确实……落枕了。"
心想朱云翼真是太体贴了,连借口都替他想好了……
朱云礼甩甩胳膊站起来:"这有什么,若是皇上不嫌弃,臣来给皇上揉揉吧。"
朱爽大喜,猛然抬头:"啊?好啊——"
说话声中似乎还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喀啦"!
朱爽的脖子当真扭到了……
朱云礼黑着脸,手按在他的颈后给他慢慢地揉捏。他在剧痛和舒服之间饱受煎熬,心想所谓欲|仙|欲|死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亏了有朱云礼的推拿绝技在,朱爽这天去上朝的时候还可以坐得端端正正。头一样大事,就是接见奚国的太子。
传说奚国的太子奚怀安懦弱无能,众臣心里都先存了些鄙夷之意。看到两条人影走近崇明殿,都掂起脚尖来瞧个究竟。朱爽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见走近的是两个少年,一个穿黄一个穿白,黄衣少年面容算得上俊朗,只是未免有些太寻常了。倒是他身后的白衣少年英气逼人,气质又有些冷峻,恍如山颠一抹白雪。
朱爽窃笑,这太子带了这么个人来,不是叫他把自己的风头都抢去了么。
下面朱云礼对朱云翼挤挤眼睛,朱云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那两人已经走到了殿中。皇衣少年躬身拱手:"在下奚国使臣奚怀安,恭祝宋国皇帝陛下千秋万岁,寿比南山。"
朱爽暗道——你心里恐怕在想我早死的吧?
面上和蔼一笑:"太子殿下免礼,请坐。"
奚怀安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往贵宾椅上一坐。
奚齐宋三国对峙了几百年,几百年下来打也打过,和也和过,交往间渐渐立了些明面上不说的规矩,比如某国皇室中人出使另外一国,不必向该国君主行跪拜礼。所以奚怀安只是躬身作揖。他坐下后,身后的少年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行了拜见皇帝的大礼:"奚国副使苏青溪,恭祝宋国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朱爽眼前一亮。然后他发觉非但自己在看苏青溪,殿中的满朝文武的注意力也都被他吸引去了。众臣偷偷摸摸地拿眼角看,朱云礼摸着下巴明目张胆地看,朱云翼是端着茶杯不动声色地看……
朱爽寂寞了。
奚怀安命人把祝寿的礼物抬上来,朱爽更寂寞了。
那是一架足有一人高半丈宽的翡翠屏风,上面雕满了栩栩如生的山水树石亭台楼阁和格式各样的小人。
东西一摆上来,众臣当场瞎了眼。
朱爽暗道:你们就算不送这么大块头的礼物,我也知道你们奚国盛产翡翠的……你们这样叫我回赠什么才好!
今早一阵商议之后,朱爽原打算把内务府藏着的六颗夜明珠取两颗出来,给奚怀安和卫修仪各送一颗。这下可好,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这架翡翠屏风值十颗夜明珠都不止!
朱爽苦着脸望一眼朱云礼,只见朱云礼两眼直勾勾地盯在那翡翠屏风上,仿佛连魂都被勾去了。
再看朱云翼,却仍旧在不动声色地喝茶,只当那翡翠屏风是空气。
朱爽气不打一处来,撇嘴一笑,向朱云礼道:"九叔,这翡翠屏风九叔可喜欢?"
朱云礼丝毫不觉他笑意中的阴谋,点头道:"喜欢!天造良材加之鬼斧神工,简直是千年难遇之稀世珍宝啊!"
朱爽于是再笑:"九叔这些年为朕辅政,海晏河清,天下安宁,劳苦功高,此件珍宝,朕便转赠给九叔你,以谢九叔安邦之功。"
朱云礼惊得合不拢嘴巴。
"皇上——这——"
奚怀安和苏青溪也是惊得脸色都变了。
朱爽脸上笑得开出一朵花:"九叔也不能白收人家的礼物,听闻九叔府上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还请九叔捡选一二,回赠太子殿下。"
哼,我让你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朱云礼的下巴掉地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吃醋了,后果很严重……
第二十五章 持续报复
奚怀安和苏青溪被送去了怀柔馆安顿下来,朱云礼哭丧着脸把翡翠屏风运回永王府。
散朝之后,朱云礼曾追到殿后抓住朱爽:"皇上,那奚国的贺礼实在太贵重,臣不敢当。"
朱爽大义凛然道:"九叔你劳苦功高,受之无愧。"
朱云礼开始抽泣:"臣家居简陋,唯恐防不住盗贼……"
朱爽安慰道:"那东西几百斤重,六个大力侍卫齐心协力才抬到了殿上,一般的盗贼哪能偷得动——就算有盗贼偷得动,恐怕也运不走;就算运得走,恐怕也无处可藏。所以九叔就放心地摆在正厅里罢!"
朱云礼急得掉泪:"可是可是可是臣要怎么运回去?"
朱爽低头细想,"欸,我们出去郊游时坐的柴车不错——"
朱云礼咬牙把最要命的问题抛了出来:"皇上!臣家中贫寒,实在不知道回赠奚国太子什么东西好哇!"
——你个死胖子!你拿不出东西来回赠人家就把烫手山芋扔给我!你当国库是摆设么?!
朱爽眼望天边的一缕浮云,语气也云淡风轻:"礼轻情意重,回赠他们什么倒不必在贵重上下功夫,倒是要让他们感受到咱们的热情和友谊才好。"
热情你个头!要知道现在无论送什么给奚怀安,他就还得另外再备一份给卫修仪!早知如此,他今早就该说管它奚国齐国的使节,统统赶回去算了!
朱云礼悲愤地奔去找朱云翼。朱爽在后面喊:"九叔,下午别忘了回来教朕功夫!"
朱云翼在批折子。
朱云礼冲过去夺走他的笔。"三哥!"
朱云翼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为什么来,于是再抢回笔:"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能一点担待都没有。"
朱云礼跺脚:"可是——"
朱云翼甩手:"去吧去吧,大不了我借你几个侍卫帮你运回去。"
朱云礼无语望苍穹。一阵马蹄声和木头摩擦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何桥的声音在外面喊:"启禀永王爷,皇上命我二人护送永王爷——和奚国的礼物回王府。"朱云礼一看,那架柴车早停在外面,妙的是连车盖都卸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车板。杭俊献宝似的在上面翻个跟斗:"王爷请放心,这柴车在宫里运了多年的柴火,绝对结实!"
想想也是,朱爽在上面坐了许多回都没事,可见它是多么的牢固。
朱云礼无可奈何。气愤之余怒指何桥和杭俊:"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整天这样黏在一起,难道你们想成亲不成?"
何桥委屈道:"王爷,小的也想啊,他不肯而已——"
杭俊从车板上跌了下去。
朱云礼回王府的路上,道旁人山人海。宜阳的老百姓听说永王爷得了奇物正在往家运,蜂拥出来围观。他们本以为朱云礼必定会兴高采烈,欣喜若狂——谁知人一亮相,就连站得最远的围观群众都能感受到朱云礼身上那股浓浓的晦气,和杀气。
幸而柴车上的翡翠屏风也足够夺人眼球,围观群众们才没被他吓走。朱云礼看着周围人头攒动,恨不能从地底下钻回王府去。
这时他听到屋顶有个清亮的声音说:"知道永王爷的表情为啥这么难看不?"
另外几个声音道:"你又知道为什么了?"
一抬头,才发觉是走到了凌霄阁的门口。凌霄阁高高的屋顶上坐着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厮,正对着他指指点点。当中那一个眉清目秀,已经看得出来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只听那小美少年道:"因为那东西其实是皇上送给永王爷的彩礼。看到上面那朵红花没?咱们宋国可只有下聘结亲的时候才会在东西上扎红花啊——永王爷收了,那就是答应了,以后可就贞节不保咯——脸色不难看才怪哩!"
朱云礼几乎吐血。
后面赶车的何桥怒喝:"谁在那里胡说八道?!"
小厮们作鸟兽散呼啸而去。
可是刚才那小子说的话,周围的老百姓也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再看朱云礼脸都白了,越发觉得那小子说得有道理;看朱云礼的眼神中又多了点戏谑——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怪不得皇上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还特意要他游街带回家!
朱云礼几乎是抱着头回了王府。
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小厮的话当然也传到了朱爽的耳朵里。
那个时候朱爽正在吃他的午饭——四个馒头加五碟素菜小炒外加一碗银耳汤,听了这话大笑问:"那孩子是谁家的?将来必定前程无量——"
何桥嘴角抽搐:"臣去查问过,认识的人说那孩子无父无母,是凌霄阁的素羽公子随身伺候的小厮,名叫崔叔闻。"
朱爽点头。素羽么,最近这个人似乎很出风头啊……连手下的小厮都这么伶牙俐齿的,他本人一定更加不简单吧。
朱爽突然有点想会会这个素羽公子了。
歇过午觉之后,朱云礼照例来教朱爽习武。因为朱爽学武学得很卖力,朱云礼渐渐地认真教起他来。谁知今天朱云礼回来之后,便一直黑着一张臭脸。
朱爽当然知道是因为那小厮的胡言乱语的缘故,也不敢再提那件事了,只边做准备活动边小心翼翼道:"九叔要是觉得累就先坐下歇一歇,朕自己活动就好。"
朱云礼黑着脸坐到阳伞下:"谢皇上赐座。"
朱爽问:"今天还是学拳脚么?"
朱云礼:"嗯。若是皇上想学些别的也无妨。"
天天教的都是那些套路,他自己也有点闷了。
朱爽惊喜:"那么教朕射箭吧!朕记得九叔曾一箭射到了一头鹿,可见箭法奇准——"
朱云礼惊奇:"什么时候的事?"
朱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那是他刚刚重生的时候的事——就是他亲眼目睹朱云礼想要把自己引到陷阱中去那天,他看到朱云礼射到了一头鹿。但是后来他一直都假装不记得了,现在这么一说出口……
朱云礼脸色变了又变,口气变得非常的谨慎。
"皇……皇上是什么时候看到臣一箭射了一头鹿的?"
——他在朱爽面前唯一一次猎鹿,就是上次在猎场那时候。难道朱爽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朱爽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啊,朕……朕也没有亲眼看到……朕也是听人家说的,呵呵……"
朱云礼的手掌在身后蹭掉汗,"原来如此……"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朱云礼道:"既然皇上想学,那就学吧。学射箭胸腹臂膀都要用力,配合早上跑步,皇上也可瘦得均匀些。"这些天朱爽时时刻刻把减肥挂在嘴边,朱云礼也都习惯了。
朱爽道:"甚好。"
两人于是挪到练功场有靶子的那一边,朱云礼叫人取了两把弓来。他自己拿起了一把,朱爽于是拿起了另外一把。
朱爽才把它举起,立刻又垂下了手:"好重。"
朱云礼暗笑——我叫你想学拉弓射箭!我就拿个最重的给你玩玩!
他严肃地咳嗽一声:"皇上,射箭最重要的就是膂力和准头,初学者都是从持重弓练臂力开始的。"说着先把弓架在肩上,然后干净利落地取下,举起,拉弦,放手——全部的动作一气呵成,非常漂亮。
朱爽看得眼都直了。朱云礼重做一遍,"皇上初学,不宜用箭,今天就先学举弓拉弦好了。请吧。"
朱爽照做,然而没有哪一次能在那张弓还举着的时候就把弦拉开。
朱云礼看着他一次一次的举起又一次一次地失败,终于有了点报复的快 感。
单调的动作重复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朱云礼看着朱爽的汗把衣服都浸透了,忽然有点同情起来。
"皇上……要不先歇会儿?"
朱爽顶着满头大汗回头笑:"九叔别担心,朕多练几天,准能把弓举起来。"
朱云礼心一软。从前他只知道朱爽是个好吃又懒惰的家伙,没想到认真起来居然能坚持这么久。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习武之事,急不得的。"他虽然没陪着练,但是整个下午都陪着朱爽晒太阳,还是挺累的。
朱爽这才放下弓,朝他一笑:"多谢九叔教导。"
朱云礼打起官腔:"为皇上效力,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现在练武也练完了,可以放他走了吧?
朱爽甩甩又酸又痛的胳膊腿,用非常纯洁的眼神看着朱云礼,建议:"我看九叔也累了,不如去月泉里泡一泡吧,对九叔的身体也有好处。"
朱云礼有点心动。
月泉是皇宫里的一处温泉,朱云礼小时候常常在里面泡澡,出宫以后就没再泡过了……他相当怀念那里的热水。
朱爽看他不说话,又加把劲鼓动:"九叔小时候喜欢往泉水里放的香草,朕也都预备着呢。朕这就叫他们预备去。"
朱云礼再心动。朱爽居然连这种小事都记得么。
朱爽不等他答应,就招呼刘鹤:"去月泉准备准备,伺候永王爷沐浴。"
朱云礼半推半就:"既然皇上如此坚持,臣恭敬不如从命。"
毕竟已经出宫许多年,朱云礼不大习惯让宫里的太监宫女伺候。叫他们都退下了,才自己解了衣裳慢慢浸到泉水中去。
泉水热得有点发烫,他舒服得闷哼一声:"嗯……"
预先放下去的香草叶在泉水中翻腾,香气随着蒸腾的水汽上升,扑在脸上,非常惬意。朱云礼想,改天也在王府里挖一挖,看能不能挖口温泉出来,这样就可以天天泡了……
嗯,如果能叫三哥也下去一起泡就更好了……
大概是因为泉水太热的缘故,朱云礼的脑袋开始有点昏沉。不知过去了多久,迷糊见忽然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这里明明已经没人了,怎么还有声音?!
朱云礼惊得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正浮在水上朝自己漂过来。吓人的是那大块头居然还会动!
朱云礼泡得发红的脸瞬间惨白。他大叫:"来人哪——"
那东西再一动,从水中冒出一颗脑袋来:"嘿嘿,九叔——"
原来是朱爽。只见他光溜溜的身上只穿了条小裤衩,说不出的滑稽。
朱云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朱云礼对这句话有了进一步的深刻体会。
朱云礼缩到月泉一角,"皇,皇上。"
朱爽那么热情地请他来泡温泉,他早该看出来绝对没好事!
朱爽却仿佛丝毫不觉朱云礼的不快,扭动滚圆的腰肢游到朱云礼身侧。"九叔泡得可还舒服?"
朱云礼再往后缩,背脊靠在了身后圆滑的石壁上:"还好。谢皇上关爱。"
朱爽抹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朱云礼吸吸口水:"九叔那么辛苦地教朕习武,朕照顾九叔也是应该的。九叔要是喜欢,以后不如每天都来泡一泡?"
朱云礼在心底哀嚎——要是你不会这样忽然冒出来,本王当然乐意!
"谢皇上,毕竟是在宫里,多有不便,臣还是……不要的吧……怎么皇上也喜欢来这里泡一泡么?"
朱爽答:"哦,那倒不是——方文轩不是说过游水有助于瘦身么?朕现在每天习武之后就到旁边的日泉游几个来回,算是松弛筋骨。"
日泉也是一处温泉,和月泉就隔了座小小的假山,中间有条窄窄的水道相连。日泉面积比月泉大了好几倍,水温也没月泉那么烫。怪不得朱爽回那样突然冒出来……
朱云礼在心底默默殴打方文轩一百遍。
几句话之后,两人向对无言。
幸好刘鹤的声音适时响起:"禀皇上,永王爷,康王爷求见,说有东西要给永王爷。"
朱云礼大喜——这是替他准备了给奚国太子和宋国皇后的礼物么?!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好久么有调戏九叔了,吼吼~~
第二十六章 失恋联盟
好容易有了逃脱的借口,朱云礼抱着胸口从泉水中溜出去,匆匆地擦身换衣服。
见到朱云翼以后,朱云礼沉默了。
朱云翼手里拿的是一本帐册。朱云礼认出来,这是他永王府记录库存物品的册子。
朱云翼不要脸地微笑道:"你不是不知道该挑什么送给奚国太子和齐国皇后么,我就跟你管家要了这本子来,替你看看有什么能送的。"
朱云礼的脸顿时拉长一倍:"谢三哥。"
朱爽居然也穿好了衣服跟出来,笑说:"三叔果然周到。"
朱云礼暗骂——周到你个头!真周到就该从他自己家里捡两样给我!
于是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呵呵,不知三哥觉得送他们什么好呢?"
朱云翼低头:"呃……其实我也还没看。"
朱云礼:"……"
朱云翼站到他身边,看一眼朱爽然后使劲眨眨眼。朱云礼明白过来,朱云翼说挑礼物是假,替自己解围是真。不由得一阵感激:"呵呵,不要紧,咱们回去再慢慢看。"说着拖了朱云翼的胳膊就要走。
朱爽一个箭步上前,小山一样的身板硬是插 进他们二人之间:"不如让朕也看看,一同参详参详。"
朱云翼越过他的肩膀无奈地看一眼朱云礼,递上厚厚的册子,"小九东西太多,让皇上费神了。"
朱爽不客气地接过,翻了起来。
其实他从小锦衣玉食,什么金银珠宝见得多了,从来都没把什么稀罕物放在心上。那册子一翻开,写得满满的都是什么金器银器玉器……只翻了片刻,就看得他眼晕。
朱云翼和朱云礼仿佛看笑话似的,抱着手臂站在他身边默不作声。
朱爽翻了半天,看到一样东西,觉得眼熟得很:"咦,九叔,这白玉雕莲花如意朕好像也有那么一柄一样的——那东西也是价值连城的,朕去翻出来和你这柄凑成一对送他们,也不算失礼了。你看怎样?"
他看朱云礼一直黑着脸,就知道一定是还在为早上的事情生气,于是出了这主意来——两人一起分担礼物,朱云礼总该不生气了吧?
朱云礼果然一拍手:"好主意好主意——皇上果然明察秋毫!"
他才不管那东西是不是价值连城,他只知道如果所有的礼物都要他掏,那就是两座城了……
朱爽把册子递给朱云翼:"三叔以为如何?"
朱云翼皱眉:"不可。送什么都可以,就是这一样不能送——"
朱云礼奇怪:"为什么?我看这什么雕莲花玉如意也不错啊——三哥是不是嫌它礼不够重呢?"
朱云翼道:"不——皇上,你们大概不知道它的来历——"
朱爽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它有什么来历呢?对了,为什么朕和九叔会有一样的呢?"
朱云翼默默合上手中的帐册,扭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臣觉得玉如意这种东西各国的皇室都会有,咱们这一套虽然贵重,却不够特别啊。"
朱爽有些疑惑——这东西不就是当年先帝分别送给他们两个的嘛。先帝每年不知道要给他们多少东西,这里头又能能有什么。
朱云礼叹息:"又要贵重,又要特别,我看整个宋国上下之有一样是这样的。不如劈成两半送给他们算了。"
朱爽和朱云翼异口同声:"什么东西?"
朱云礼扬起下巴:"永亲王我呀!三哥你送东送西,最后最不舍得送出去的一定是小弟我!"
朱爽和朱云翼:"……"
朱爽暗想,如果就朕和三叔珍视的程度而言,这倒是真的。
朱云翼咳嗽一声:"做人要懂得谦虚。"
朱云礼得寸进尺:"你也说过做人要诚实……"
朱爽当然知道朱云礼这一阵胡搅蛮缠是为了什么。反正捉弄也捉弄够了,他仰天长叹一声:"罢了,这礼物,还是叫霍椿从内务府再挑两样吧。"
朱云礼忍住跳起来大叫一声好的冲动,继续苦着脸:"皇上——臣无功不受禄,明天就把那架翡翠屏风送回宫来吧。"
那东西好是好,可是摆在正厅里,搞得他像个恨不能把全副身家挂在身上的暴发户!
朱爽摆摆手,"朕说了送给九叔就送给九叔,君无戏言,九叔就安心地收着吧。"
心想整个宜阳都知道你收了,我再要回来就是傻瓜!
朱云礼想想,大不了找个防贼的借口扔仓库里去,省得天天看到,心烦。
凌霄阁那小少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永王爷收下了,就是答应了……"不由得浑身一阵恶寒。
还好朱爽没有再说什么,朱云礼赶紧拉上朱云翼走人。谁知朱云翼走的却是景阳宫的方向。
朱云礼拖他:"喂,三哥,回府啊,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朱云翼不动:"皇上让你在宫里住着你就在宫里住着,何必拂了皇上的好意?"
朱云礼奇道:"三哥,你前些天好像还很认真地说叫我不要到宫里,怎么现在又改口风了?"
朱云翼仰头:"因为现在我能保护你。"
朱云礼哼哼:"做人要谦虚。"
朱云翼微笑:"做人要诚实。"
两人哈哈一笑,勾肩搭背地朝景阳宫走去。
朱爽一路偷偷跟在后面,见了这一幕终于顶不住,回头疾走。
反正卫修仪还没到,朱爽的生日也还要过好些天才到,礼物的事情就暂且搁下了。朱爽懒得再问,就由着霍椿带着陆时青慢慢挑。
可惜礼物能搁下,人却不能搁下。奚国的太子到了宋国,总不能让他呆在怀柔馆自生自灭,怎么招呼他也头疼得很——既要顾及礼节,还不能让他们到处乱走免得出意外。
第一天,朱爽叫礼部尚书领着他在宜阳转转,看看风土人情。谁知走了没几步,跟着来的那个苏青溪苏公子就说太阳太大,头晕。奚怀安非常果断地叫人回头。
既然太阳太大不好出门,第二天朱爽叫人派了个戏班子去给他们唱戏解闷。唱了几句,苏公子嫌吵得头疼,奚怀安当场叫停散场。
第三天……第四天……所有的活动都因为苏公子身体不适而砸了。礼部侍郎向朱爽发牢骚:"奚国的太子殿下真把那位公子当成宝贝了,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谁才是正主!"
朱爽非但不觉奇怪,反而仰天长叹:"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啊……太子就不要管他了,千万要把那个苏公子伺候舒坦了!"
礼部尚书吓得赶紧告辞。
朱爽心底忽然对那位太子殿下生出一股亲近之意,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
这天下午,朱爽终于稳稳地抬起了那张弓,拉了个满弦。
朱云礼惊得下巴几乎掉地上。他当年开始学射箭的时候,足足练了一个月才能举起那张弓。
朱爽得意洋洋地转向他,然后对着他放开了弦。虽然只是空弦,但是那"砰"的一声还是吓得他头皮发麻。
朱爽笑说:"九叔,朕可以用箭了没?"
朱云礼擦擦汗:"如果是这把弓,就还需再练几日——如果是别的弓,应该可以了。"
朱爽命人取另外一把弓来,搭上箭,放手——
箭不见了。众人找了半天,最后发现它躺在朱爽脚边。
朱爽尴尬一笑,再搭——这回它好歹射出去了几步远。在连连掉了几十支箭之后,朱爽终于尽兴了。
他决定出去打猎。
"九叔,明天咱们带那位奚国的太子爷去打猎吧?"
朱云礼答应得异常爽快:"好!"
朱爽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朱云礼是因为难得出去打猎,所以答应得那么痛快。等到奚怀安和苏青溪穿着专为狩猎准备的短装来了,朱爽才发觉自己又上当了。
从那两人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朱云礼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苏青溪。
朱爽忍不住暗道——你昨天还抱着三叔的胳膊黏得像块牛皮糖,今天就这样盯着人家别国来的美少年,好没节操!
他先是替朱云翼哀悼了一番,忽然想起自己跟本连被他黏的机会都没有呢,顺便又哀悼一把自己。一时间,垂头丧气。
因为皇帝正式出狩还要搞一套非常繁琐的礼节,朱爽他们当然是便服出去。
便服的意思,就是既不能穿平时穿的衣服,更不能坐他出巡的那辆马车。于是何桥又把那辆柴车拉了出来。朱云礼看到它的时候很惊奇:"咦?车盖又装回去了?"
何桥在车辕上甩甩马鞭:"啊,皇上说了,这车子以后专门留在皇上微服出巡的时候用,车盖也是重新做过的啊!永王爷要不要试试?"
朱云礼上前敲了敲车壁,清脆的木头声中居然夹着点金属的声音。好家伙,原来在木头的伪装底下还有一层铁壳!
那柴车改装之后必定重了许多,怪不得前面足足拴了四匹马来拉。
朱云礼兴奋道:"皇上,咱们有这么结实的马车,别说出城去打猎,就是去南清去零远都没问题啊——"
朱爽心里一动。南清和零远是宋国境内除了宜阳之外最繁华的地方,一个在东南,一个在极南;一个山清水秀,一个依山傍海。那些喜欢出游的人听了这两个地方,就好比好吃的食客听到上等的燕窝熊掌——口水流下三千丈。
朱爽也忍不住流口水了。
如果他能和朱云礼一起坐在这柴车里,学那些游侠的人一样浪迹天涯……
他扭动一身肥肉艰难地爬上去。刚才的幻想立刻破灭了。他要真想出远门,还是得先瘦下来才行啊。
还好那柴车够宽敞,四个人坐上去也不嫌挤。里面两边都安置了宽大的座椅,中间还有个固定的小桌子,桌上放着一盘瓜果点心之类的——不像是去打猎,倒像是去郊游。
他们分坐在两边,朱爽正对着奚怀安,朱云礼正对着苏青溪。于是车里的气氛非常之古怪——朱爽自然是一直看着朱云礼,朱云礼左顾右盼,最后目光总"不小心"落在苏青溪身上。苏青溪呢,他原本出现在人前的时候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现在居然偶尔抬头对朱云礼微笑片刻。奚怀安本来是一直看着苏青溪的,不得不又时常警告地瞪一眼朱云礼。
于是,朱爽和奚怀安总会无奈地对望一眼。
四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厮杀,煞是热闹。
既然是便服,那也就不好去皇家的猎场了。朱云礼建议大家到宜阳城东的一片林子里去,说那里面没什么猛兽,因此獐子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满地乱跑,正好抓来烤了吃。朱爽和奚怀安自然是欣然答应。朱爽叫何桥:"走吧。"朱云礼忽然伸手拦住:"皇上,能否先等一等?臣派了人去向三哥借样东西,还没到呢。"
朱爽正要问他借的是什么,就听到一阵狗叫声。朱云礼跳下车去:"威猛!快来!"
朱爽掀起车帘,看到一个康王府的仆人牵了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犬走过来。朱云礼亲自解了那狼犬脖子上的链子,敲敲它脑袋:"跟在后面,听到没?"
那狼犬竟仰头舔了舔他的手心,格外亲昵。朱云礼回头上车:"皇上,威猛是三哥当年还在军中的时候养的,鼻子最是灵敏,带出去打猎再好不过了!"
朱爽很意外。朱云翼在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有两年一直在前线监军……这他是知道的。只是文质彬彬的朱云翼居然还会养这么一条狗……这让他忽然觉得朱云翼有点深不可测。
柴车终于开动。威猛撒腿在后面一路小跑。朱爽皱眉:"它不累么?"
朱云礼道:"怎么会累?三哥每天在家还要让它来回跑个几十圈呢——就这样——"说着随手从车内的果盒里拿了个核桃,递给苏青溪,深情款款道:"苏公子请把这个扔出去好么?"
苏青溪难得地露齿一笑:"好。"接过核桃从车窗丢了出去。他到底是个文弱少年,才丢了不到三丈远。就在那核桃还飞在空中的时候,威猛忽然刷地一下腾空跃起朝核桃飞出的方向扑过去,一眨眼就把核桃叼了回来,得意洋洋地追在车后献宝。朱云礼大笑着做了个手势,威猛立刻就把核桃丢在了路边。
苏青溪惊奇地朝朱云礼笑笑:"永王爷真是□有方啊。"
朱爽只觉得奚怀安的头发几乎要炸开了。
冰山一样的苏青溪,竟然会对朱云礼这吊儿郎当的家伙有好感!
朱云礼拍拍手,非常开怀:"呵呵,其实是我三哥□有方!你改天跟他说吧,他会很高兴的。"
三哥,又是三哥。朱爽很寂寞。
对面奚怀安忽然朝他望过来,眼神里满是理解和同情。
朱爽撇嘴微微一笑。
他们在无声中达成共识——先把朱云礼和苏青溪分开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难兄难弟啊…………
我是勤劳的小蜜蜂~~~
第二十七章 身世迷离
达成妥协之后,他们两个的步调变得异常地一致。
奚怀安托辞说想多看看风景,于是和朱云礼换了个位置——于是朱云礼坐到了朱爽的对面,和苏青溪变成肩并肩地坐着。这样一换过来,他们两个虽然靠近了,但是要再相对挤眉弄眼地就麻烦得多。
朱爽和奚怀安各自找话题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朱爽问:"九叔,威猛每天都吃什么呢?我看它身材不错——想必于瘦身也很有心得吧?"
朱云礼:"……狗粮。"
朱爽:"哦。"
奚怀安道:"青溪,你看这种树在我们奚国也有吧?但是这里的长得要高大得多——宋国果然是得天独厚,水土丰美啊……"
苏青溪纤纤玉手指向那丛树:"此树叫夹竹桃,生于南方——"随后花了半个时辰详细说了夹竹桃的种类,生长环境,毒性和药用价值……等等,最后强调:"此树的花虽好看,可惜有毒,各位千万莫要摘它。"
朱爽和朱云礼目瞪口呆,奚怀安欣然道:"青溪你果然博闻强识。"
朱云礼若有所思地微笑:"呵呵,我要是一朵花,我也要在汁液中储满毒素,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摘我了,好主意,好主意!"
朱爽一阵毛骨悚然。
苏青溪转向他:"王爷说笑了。我看王爷好比那国色天香的牡丹,贵气逼人,众人捧在枝头爱护还来不及呢,有有谁忍心采撷!"
朱云礼道:"苏公子你好比冰山之巅的雪莲,优雅端庄……"
奚怀安终于撑不住,探出脑袋去:"呕……"
朱爽顶着浑身的鸡皮疙瘩,举起装水的皮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把那阵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
朱云礼和苏青溪同时问:"皇上,太子殿下,你们不舒服么?"
奚怀安脸色发黄:"我……我晕车……"
众人:"……"
朱云礼和苏青溪似乎是铁了心要结成知交了,无论朱爽和奚怀安怎么搞小动作都分不开他们。这天的郊游加狩猎是两个欢乐两个愁,朱云礼和苏青溪有说有笑,朱爽和奚怀安无精打采——如此一路在林中游荡,自然什么都打不到。亏了威猛的鼻子灵,在树上发现一只到处乱蹦的花面狸。朱云礼一箭射伤了它的脚逮住它,本想着晚上回去烤了吃,苏青溪却大发慈悲,把它要了去,说要治好它的伤再放生。
朱云礼吞吞口水,挣扎一番,倒提着它的后腿递过去。
四人一狸坐回了马车上。朱爽看着苏青溪小心翼翼地给那花面狸包扎伤口,默念——苏公子啊,咱们今天好像似乎应该可能是出来打猎的吧?!打到的东西应该是拿回去变作餐桌上的美味的吧?!你不想吃你打什么猎啊啊?!
朱云礼安慰地看他一眼:"皇上,您看这小东西膘肥肉厚,胖得都跑不动了,吃它恐怕于您的瘦身大计不利啊……"说着他自己又吞吞口水。话说花面狸这东西,确实很美味啊……
他话没说完,那只花面狸居然跟听得懂他说话似的,极其暴躁地冲他大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朱爽挠挠自己的脑袋,有意要说句笑话缓解气氛:"九叔,它说它再胖也没有朕胖,哈哈哈……"
这笑话实在太冷,另外三人都尴尬地抽抽嘴角:"呃……"
倒是那只花面狸眼角一弯,脑袋一点:"吱——"仿佛在说"正确"。
朱爽心情大好:"苏公子,要不这小东西就给朕吧,宫里有御医有伤药,保证让它明天就活蹦乱跳——"
谁知他话没说完,花面狸便"嗖"地一下飞扑到苏青溪身上,脑袋没命地往苏青溪的衣服里面蹭。奚怀安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它的后颈提起来,塞到朱爽怀中:"皇帝陛下宅心仁厚,此乃苍生之福。"
朱爽深觉那小东西很有灵性,通人心,正好想带回去解解闷。谁知它一到朱爽怀中,浑身的毛顿时炸得全都竖了起来。朱爽正想抓住它,它居然趁朱爽不注意,在他胳膊上一蹬腿,又跳回了苏青溪怀中去!
朱爽尴尬一笑。苏青溪摸摸它的脑袋算是安抚。它极其受用地把脑门蹭在他手心,"吱……吱……"
朱云礼感慨:"苏公子……果然魅力无边……"
苏青溪脸一红,朱爽和奚怀安同时咳嗽:"咳咳……"
朱云礼不解抬头:"皇上和太子殿下又不舒服了么?"
苏青溪怀中的花面狸打个滚:"吱——"
这次出游不好不坏,意外的收获也是有的——除了那只花面狸,就是朱爽和奚怀安居然无意间建立了战友般的友谊。
生日还远得很,朱爽决定先到永王府摆一桌小菜招待他们两个——至于为什么跑去永王府家,那当然是因为他在宫里吃素,吃不尽兴。
既然是在永王府设宴,朱云礼当然也要出席;既然朱云礼也要出席,朱云翼少不得也要去。一帝二王三个人招呼奚怀安一个,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朱云礼仍旧被禁酒,因此闷闷不乐地窝在一边喝茶。
朱云翼当年曾经出使奚国,在奚都云嘉呆了几个月,和奚怀安谈起奚国的风土人情来,谈得头头是道。朱爽听得惊奇得很:"三叔,你去过奚国,还去过齐国,真可谓走遍天下了!"
朱云翼谦虚道:"皇上过奖了,不过是因为有公务在身,臣有机会偷空见识一二罢了。天下之大,又何止奚齐宋三国呢?"
奚怀安赞叹:"康王爷的胸襟,真是令我等汗颜。"
朱爽低头:"三叔既然去过这么多地方,可有哪一处是最心仪的?"
——听刚才他谈及天下名胜,似乎是觉得哪里都好,可是言谈间仿佛在感慨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可以容身。朱爽听着一阵心酸。
朱云翼眺望天际几颗稀稀落落的星辰,端着酒杯沉吟片刻:"臣曾出使东洋,船队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失了航向——风暴把臣的船吹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岛屿上。那岛屿虽小,却有一大片宽阔的沙滩,周围海水清澈之极,在数丈深的水里仍能看到鱼虾和珊瑚。最妙的是那时正值春天,岛上居然有大片大片的野桃林在盛开,那景致简直就是人间仙境。臣在那岛上逗留了三天,离开时想,来日若有机会,定然要再去一次……"
众人心驰神往。朱云礼闷闷道:"原来三哥你不爱家花爱野花……怪不得总是不睬小弟……"
朱云翼:"……"
朱爽安慰道:"不过是小小一个岛屿,朕派人去查探查探,辟作三叔的别业如何?三叔爱几时去就几时去——"
朱云翼摇头:"臣何尝没有查问过,只是那些常年出海的商人和渔民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岛屿,臣便放弃了。想来这等仙境终不是我等凡人的久居之地,一生能得一见,已经无憾了。"
朱爽没再说话。朱云礼莫名其妙地被冷落了一晚上,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喝着杯中的淡茶,越发不乐意。看他们安静下来了,便大声对苏青溪说:"苏公子,你我一见如故,小王有份小小的礼物相赠,就当是迟送的见面礼,还请笑纳。"
苏青溪踌躇:"这……"
朱爽忿忿然:"九叔,朕认识你二十一年,你好像还没送过朕什么东西。"
朱云翼也跟着凑热闹,好整以暇:"小九,你还没出娘胎我便认得你,你好像也没送过我什么东西。"
心里却想,小九果然还是呆上加呆,这么巴巴地给苏青溪送礼,却不提那太子半个字,不是明摆着要得罪人家么?
朱云礼呆住。
苏青溪却知朱爽和朱云翼是在讽刺自己突然间和朱云礼走得太近,瞬间气得脸都白了:"在下人微言轻,王爷的礼恐怕受不起——还请王爷三思。"
朱云礼终于炸毛:"三思什么三思?!本王好容易交个朋友,心里高兴,心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想大家一起高兴一下——皇上,三哥,这也没什么不对吧?"
朱云翼默默干了杯中的酒。朱爽嘿嘿一笑:"但凭九叔高兴。"
朱云礼当即叫了管家过来,在他耳边吩咐一声。管家一溜烟小跑下去,回来时捧了个漆金的檀香木盒子,径直送到苏青溪跟前:"苏公子,这是我家王爷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苏青溪皱着眉头,手缩在身后。奚怀安咳嗽一声,语气中满是醋意:"青溪,不要拂逆了永王爷的一番好意。"
苏青溪这才向朱云礼一揖,"谢王爷的厚礼。"说着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了盒盖。朱爽在首座上,也只看到里面是白色的一片,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那头苏青溪细细一瞧,一阵吃惊:"永王爷——这份礼物——恕青溪不能收。"
朱云礼顿时气恼:"难道……苏公子嫌这礼物太轻,配不上苏公子的身份么?"
苏青溪急道:"青溪绝无此意!王爷,青溪不敢收,实在是因为这礼物太过贵重——"
朱爽和朱云毅面面相觑:朱云礼究竟送了什么东西给他?
那边苏青溪已经把那东西小心地取了出来,朱爽这才看到原来是柄通体莹白的玉如意。苏青溪举着它,解释:"王爷,这柄玉如意——其实来自奚国,而且原本应该是一对的。王爷您看,这玉如意上雕了莲花莲叶的花纹,这一头还有一个莲蓬,莲蓬中有数颗饱满的莲子——莲子与'怜子'同音,是父母爱护儿女之意。"
朱云翼手一抖,把桌上的筷子扫落在地。朱爽担心地问:"三叔?"朱云翼摇摇头,朱云礼好奇地问:"莲子?那又怎样?"
苏青溪端起那木盒,放回朱云礼桌上:"大约八十年前,我奚国的安平公主与贵国皇帝和亲。安平公主之母崔皇后特意命工匠雕了这对如意出来,送给公主作为陪嫁,以示对公主的爱怜和思念……如今流传下来,想必是天熙皇帝陛下赐予王爷,以示爱子之意了。这礼物价值多少倒在其次,但是天熙皇帝对王爷的心意,却是青溪不敢轻受的了。"
苏青溪说的天熙皇帝,就是先帝、朱云翼和朱云礼的爹,朱爽的爷爷。
朱云礼愣住:"不对啊,这是大哥给我的——啊——对了,他还送了另外一个给皇上呢,我记得皇上说过的,是吧?"
所有人在瞬间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跟朋友出去玩了,更新晚了= =
咳咳,那个,虽然情节比较平淡,但是还是有伏笔在里面的……后面大家就能看到狗血之处了……(口胡有你这样找借口的么?!!)
俺发誓会加快速度,绝不拖文!m(_ _)m
第二十八章 癫狂真相
朱云礼看着众人一个个都不说话了,挠挠脑门:"你们这是怎么了?"
朱云翼缓缓起身,向苏青溪道:"苏公子果然博闻强识,八十年前的事情都能记得那么清楚……只是以莲子寓意'怜子',大约是贵国独有的风俗罢?本王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呢。这寓意,想必先帝他也是不知道的。皇上,小九,此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他有意把话说得很轻松。偏偏越是这样,朱爽和朱云礼就越觉得这当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个秘密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朱爽和朱云礼两两对望,然后又齐齐看向朱云翼。
朱云翼没有说话。夜风吹动,把他的头发衣带都吹得有些乱了——一如他的心境。
朱云礼知道自己无论怎么问,朱云翼都是不会说的。于是回头对苏青溪道:"呵呵,这个本王也不曾听说过呢,果然稀奇得很哪——既然苏公子如此坚决地拒绝,本王也不好再勉强。其实贵国的这个风俗寓意深远,本王也很感动呢。老曹,这东西收起来吧,将来本王要传给本王的小世子,哈哈哈……"
所有人配合地干笑两声。朱爽听他说到"小世子",忽然头皮一麻。
朱云礼总有一天也是要结婚生子的,他险些要忘了这个事实。如果朱云礼真的成亲有孩子了……那可如何是好?
即使他自己贵为天子,取亲生子也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何况是别的人。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可是以朱云礼的身份之高贵……只要他想的话,恐怕媒婆就要踩断永王府的门槛了吧?
刚才他都说了世子什么的了,说不定真的是起了家室之意了……等他真的娶妻生子了,自己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股危机来临的紧迫感油然而生。那些什么莲子怜子之类的疑问就先抛到脑后了。
朱云翼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就是故意要趁机引开话题:"难得啊,难得——永王爷终于也想到了后代之事了么?我正想着你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呢——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呢姑娘?我明天就给你留意留意。"
朱爽阴阳怪气道:"九叔眼光独到,一般人家的姑娘,恐怕九叔也看不入眼吧?"
朱云翼欣然点头:"所以咱们还得往高门大族里找。"
朱爽郁闷——三叔,这种时候我们貌似应该站在同一战线好吧?!
"那也要先看看九叔的意思吧?此事事关九叔一生的幸福,马虎不得!"
哼,朕就不信眼高于顶二十几年的永亲王会忽然看上那些世家小姐……
朱云翼慨然道:"小九年纪也不小了——终身大事既然提了,那就赶快办吧。"
朱爽:"三叔,正因为是终身大事,所以不能操之过急。"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浓到几乎当场爆炸。
朱云礼愣了片刻,怒吼:"三哥!我什么时候说要娶妻了?!太子殿下,没有吧?"
奚怀安微笑着晃晃脑袋:"永王爷虽然没有明确说过想要娶妻,但是既然王爷提到了要把那玉如意传给世子,王爷若要有世子,自然得先成家了。皇帝陛下和康王爷是一番好意呀。"
这样一说,落个两不得罪。
朱云礼撇嘴:"是么。"
苏青溪转头问奚怀安:"太子殿下,臣忽然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奚怀安点头:"讲。"
苏青溪摇摇手中的折扇:"如果臣没记错的话,殿下的妹妹怀碧公主今年该有十七岁了吧?"
所有人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朱云礼适时捂住肚子:"啊唷!我肚子痛!啊唷唷————"众人大惊,曹管家离他最近,正要去扶他,他在曹管家的手指碰到的那一瞬间捂着肚子滚倒在地:"啊唷……啊啊啊……好痛…………"
朱云翼惊站起来:"小九旧疾复发了——快,扶他回去!"
朱爽挥手叫身边的侍卫:"快去啊——九叔?九叔?"
谁知去扶的人越多,朱云礼就叫喊得越起劲,不多时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尘土。朱爽大急,顾不了那么多,一个箭步冲过去拨开了周围的两个侍卫:"朕来!"
他这些天跑步习武游泳每天不要命地锻炼,力气比从前大了不少,一下子就把朱云礼抱了起来:"九叔?觉得怎样?朕带你回去休息——"
朱云礼当即消停了,只是口中还不忘呻吟:"啊哟哟……痛……"
朱爽抱着他飞跑离开,走出了那院子,朱云礼用力挣扎:"皇、皇上,臣没事了,请……放臣下来吧。"
朱爽抱着他,就是不放。脸上阴笑:"九叔旧疾复发,千万要保重才好……"
朱云礼正要再挣扎,朱爽忽然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朕现在知道三叔是装的了——三叔是不想他们提和亲的事是吧?"
朱云礼脸一红,点点头。
朱爽觉得自己大概要飞升成仙了。
"他们说不定暗地里有耳目盯着呢,朕放九叔下来不就露馅了?咱们做戏就做到底。"
朱云礼会意,继续呻吟:"啊哟哟…………"
朱爽安抚地哄:"九叔忍一忍,就到了,就到了……"
"啊哟哟……"
朱爽再回到设宴的小院中,红光满面,心情非常之舒畅。只是那小院中却只剩下一堆下人在收拾东西,朱云翼想必是送奚怀安和苏青溪出去了,是以他的快乐竟无处炫耀。
他怏怏回了宫。
永王府内。本该躺在床上"养病"的朱云礼现在正泡在一个热气蒸腾的大水池子里。水池子的中间漂着一只小小的木盆,盆里装的却不是洗浴要用到的物事,而是一只小巧的——和两只杯子。
朱云翼光着身子泡在他对面,正在往那两只酒杯中斟酒。
朱云礼摇头叹息:"我难得有机会喝口小酒,你居然还要抢去一半。"
朱云翼微笑:"反正你喝不了几杯就会倒。"
朱云礼有恃无恐:"反正你不会让我淹死在这里。"
酒斟好,朱云礼端起酒杯就往嘴里倒。朱云翼皱眉,"存了三十年的酒,你居然连品都不品就吞了!"
朱云礼咂咂嘴,不客气地拿起另一只杯子再倒。"品……你就给我这么点,怎么品?"
说话间,已经有点飘飘然。
朱云翼叹息一声,果然还是几杯就不行了么。于是把木盆推远了,"先别喝了,咱们说话。你不是说要去探那个太子的底么,怎样了?"
朱云礼恶作剧地拍打水面,水花溅了朱云翼满脸:"嗯,他就是个草包,武功平平,见识平平,若是寻常的太平时候就算了,若是他登基之后与齐国交战……我觉得他绝对抗不住。"
朱云翼不置可否:"嗯。还有么?"
朱云礼坏笑一声:"倒是他身边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苏公子,还有点意思。"
"哦?"
"你知道么?那天他第一次出现在崇明殿,我看他的言行举止和走路的姿态……觉得他可能是个高手。偏偏接连几天他都以病弱之态示人,我突然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正好皇上要请他们狩猎,我就趁机试探他。谁知他小心得很,我让他扔个核桃,他半点内力都没有用;我借着马车的晃动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居然也没反应。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咱们走到一处险路的时候,我往奚国太子的脚底下扔了个滑不溜秋的石头,他险些掉到路边的小溪里去——你猜怎么着?苏青溪居然用两根手指夹着他的衣服,就把他稳稳地拖了回来放在原处;而那太子居然也没有半点惊奇。他那个样子绝对是装的。"
朱云翼闭上眼病,整个人在水汽中变得模糊不清:"身怀绝艺而假装病弱,他这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可是我们要警惕他什么呢?"
朱云礼自己拖了木盆过去,再次倒满了那两只杯子。"警惕那种要有很高的武艺才能做到的事。"
朱云翼点点头:"这种事,一般不外两种,偷盗,或暗杀。"
朱云礼这回终于慢慢品了一回:"究竟是哪种我就不知道了。看来还得多和他玩玩。"
朱云翼嗤笑:"你当心。皇上对你的行为已经很不高兴了。"
朱云礼低头,脸色因为热水和酒的缘故染上一层酡红。
他实在想不明白朱爽究竟想干什么。要说是因为知道了自己陷害他那件事而报复么,为什么不一下子给他来个痛快?要说是突然对自己感兴趣了么,为什么又要猫捉老鼠似的百般戏弄他?要说是因为自己故意接近苏青溪而吃醋……吃醋……怎么可能?!!
他朱云礼对皇位半点兴趣都没有,如果朱爽能发奋做个明君,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这些日子朱爽忽然振作了些,说实话他也有些改观了。
但是朱爽对他的戏弄,他实在是没办法原谅。
"我对他的行为,也很不高兴。要不是你一直告诫我,在他跟前要能疯则疯能傻则傻,我有时候真想揍他一顿。"
朱云翼赞赏地笑:"哼哼,这点你倒干得不错。你要知道,你做事总是有些鲁莽,意气用事……我叫你藏巧露拙,也是想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也可以推说是无心之过……你不是玩得也挺开心的么?"
朱云礼摸摸头:"哈哈,那倒是——他让本王不痛快,本王也让他不痛快,于是本王,痛快了!哈哈!!"
朱云翼:"……"
这才发觉,朱云礼边喝边说,已经把那只酒壶喝了个底朝天。
"对了,那个……那个玉如意……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每天在宫里,到底在找什么?什么东西这么难找的……"
朱云翼把他拖到水池边上,随手扯过一条浴巾把自己裹起来,用干巾擦拭掉他身上的水珠。
他在慌乱中抓住朱云翼的手臂:"三哥,那个岛真那么漂亮么?"
朱云翼按住他:"别动。"
朱云礼手搭在他肩膀上:"你也别动。"
朱云翼甩脱他:"早知道就不让你喝了。"
朱云礼得意洋洋:"结果还是让我喝了。唔……"说完整个彻底晕了过去。
朱云翼拍他,"起来,不能睡在这里——"
朱云礼已经彻底变成死猪一条。
第二天,他继续精神抖擞地去骚扰苏青溪。朱爽彻底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嘿嘿,嘿嘿~~~~
第二十九章 勇敢告白
辰时三刻,朱爽下朝。探子回报:"永王爷送了一盆兰花去怀柔馆送给那位苏公子,苏公子收下了。"
朱爽摆手:"再探。"
午时一刻,朱爽刚刚练完拳脚,正吃着午饭。探子回报:"永王爷带着奚国太子和苏公子至慈恩寺赏花,并为太子和苏公子各求了一枚平安符。"
朱爽一撂筷子:"再探。"
未时二刻,朱爽小歇了个午觉起来,正准备去练射箭。探子回报:"永王爷和太子殿下及苏公子从慈恩寺出来之后,沿着朱雀大街闲逛——先是去了一家书肆,然后——"
朱爽打断他:"他们现在在哪里?"
探子挠头:"应该还在街上。"
朱爽久久无言。
探子小心翼翼问:"皇上,要不要再探?"
朱爽摇头:"你,会射箭不?"
探子不解:"禀皇上,小的擅长轻功……"朱爽不耐烦:"朕没问你擅长与否,朕就问你会不会。"探子果断点头:"会。"朱爽把手里的弓箭给他,"看到那靶子没?朝它射一箭。"
探子照做。朱爽满意地点点头:"来啊,打赏——今天没你事了。刘鹤,去朱雀大街把永王爷找来,说朕有急事召见。"
探子欢天喜地地退下,刘鹤愁眉苦脸地离开。朱爽开始慢慢等待。
其实朱雀大街就在皇城外,朱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真想爬到城墙上去看看他走到哪了。但是想想要是自己能看得到他,他一定也看得到自己……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人没事做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现在的脑子里仿佛烧了一锅水——时间过去得越久就沸腾的越厉害。
开始的时候只是随便想想,比如待会儿朱云礼到了应该跟他说什么;然后又想起朱云礼对自己那爱理不理的态度来——和朱云礼和那苏勾勾搭搭的情状一比较,顿时生出一腔的闷气。
那一阵闷气过去了些,他便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失。这些天他对朱云礼的戏弄确实稍稍多了些……可是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好吧?不这样他还能怎么找借口接近呢?他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学别人的样子俯首低眉?
亏了朱云礼来得还算及时,朱爽的脑子才没给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撑破。
朱爽看着他从远处大步走过来,脸上挂满幸福而荡漾的笑容。这种笑容朱爽只在两种人脸上看到过:刚刚成亲的人;中了状元的人。
他今天一定和那苏公子玩得很开心吧……
朱爽就站在那插了一支箭的靶子旁边,强忍着冲上去把他捏到大哭的冲动,兴高采烈地招手叫他过去。
"九叔,朕成功了,朕成功了,朕终于射中靶子了……啊哈哈哈…………"
为了现场更有震撼力,朱爽还在靶子周围散扔了一百多支箭,以示自己是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才射中了靶子。
朱云礼斜眼:"皇上,您好像把弓拿反了。"
朱爽:"……哦。"
朱云礼摸摸下巴:"据臣所知,这种弓如果拿反了,是根本射不出箭的。"
朱爽:"……哦。朕原来是正拿着的,后来太累了就反握一会儿,呵呵。"
朱云礼盯着他的手摇摇头。真是的,要真射了一百多支箭,他手上托着箭的那个地方早该磨出血来了,哪还能这样又白又嫩的。只是想着朱爽毕竟是为了找借口叫自己回来,才会傻傻地布置这些的,忽然不忍心再继续揭穿他了。
于是做出恍然大悟深信不疑的表情:"原来如此……皇上于射艺上进步惊人,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朱爽把弓放回兵器架上,"嘿嘿,朕也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说完就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无耻,脸上肥肉再也遮不住泛起的红晕。
朱云礼适时道:"皇上射了半天也累了,还请歇息吧。"玩够了赶紧回去睡觉,莫要耽误本王继续掏奚国人的底!
朱爽继续惭愧,脸色更加红得发亮。放低声音说:"九叔随朕来,朕给九叔看样东西。"
朱云礼暗骂一声,耐着性子:"皇上要给臣看的东西,一定很别致了。"
朱爽摇头:"那倒不是,九叔看了就知道了。"
朱云礼跟在他背后左拐右拐,拐到了一片荷池边。此时明媚的春光流泻在那一大片碧绿的嫩叶上,所有的叶子都如翡翠般反射着透亮的光。朱云礼刚刚看了一整天的桃花杏花,眼睛都有些疲累了。现在忽然看到一池粼粼碧波托着层叠的绿叶在风中摇荡,一时间只觉得所有烦心的杂念都被洗涤一空。万籁俱静,天地无声……
"九叔看哪里呢?过来啊——"朱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岸边的一条小船上,朝他频频挥手。
朱云礼暗想,世界既然如此美好,为什么还要生这么个人出来败兴!
加快脚步赶上前去,仍旧不知道朱爽究竟想叫他看什么。朱爽无可奈何地从船里跳上岸:"这样就清楚了。九叔你看——"
原来那船身上竟然刻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划痕,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朱云礼不解:"皇上您这是——"
朱爽嘿嘿一笑,跳回船上去。等船停稳了,才掏出一把小刀,沿着水面在船身上划下一道划痕。这一道,又比上面那条要往下那么一点点。
朱云礼明白过来。"皇上用这法子看体重?"
朱爽拍手:"是啊是啊,朕每天那么辛苦地跑步练功游泳,每天都想知道有没有瘦下去,但是总不好意思叫人拿杆秤来给朕称不是?于是就想了这法子……"
朱云礼留了个心眼,仔细辨认那些划痕的颜色,果然不是刚刚才刻上去的。新刻上去的那道划痕离最上面的也有些距离了。他暗暗吃惊,再仔细一瞧朱爽——果然瘦了些。
是真的瘦下去了。胳膊没以前那么滚圆滚圆的了,身上的龙袍也宽松了些。最明显的是脸上——以前像鱼丸一样圆溜溜的一张脸,现在变成了鹅蛋一样的椭圆;脖子上的肉消了下去,于是露出了点尖下巴的形状。
虽然还是胖乎乎的,但是已经比以前顺眼了许多。
朱云礼由衷道:"皇上的确是瘦了。皇上瘦身的决心,真令臣佩服。"
朱爽认真道:"朕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一个人做的。"
朱云礼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哦?不知道是什么人……能让皇上这样……"
朱爽眺望天际,忽然换了自称:"小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读书,他因为嫌我又胖又丑,不肯和我一起玩……开始的时候我很讨厌他,于是整天没命地捉弄他,在他的衣服上画乌龟,在他的书桌里面放蚯蚓,用草籽扔得他满头都是,还强逼着他……"
朱云礼头皮一麻。话说当年朱爽是个超级小霸王,欺负过的人多如牛毛。仅凭这些,他还真想不起来朱爽说的是哪一个。
朱爽咳嗽一声:"咳咳……总之我对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朱云礼暗道——你也对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吧?欺负别人就记得清清楚楚,欺负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无耻!过分!昏君!昏君!
口中淡然道:"小儿们嬉戏玩耍,这些事情都是常有的,那时候不过是年幼无知,皇上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朱爽低头:"是啊,那人天性乐观不记仇,估计也早就把这些事给忘了吧。"
朱云礼越发好奇。那个时候十几个皇子皇孙再加上他们的伴读,一起读书的人也有几十个人,朱爽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要不是那时候朱爽谁都欺负,他简直要以为朱爽说的是自己了。
"不知……皇上为何忽然跟臣说这些呢?"
他还有正经事要办好吧,话说他拉着奚怀安和苏青溪出去转了大半天,还是没摸出来他他们究竟想干啥呢。
朱爽低声道:"直到过了很久以后……朕已经去了东宫,很少再遇见他。忽然有一次皇上的寿辰,他也来了,可是他压根就没看过朕一眼,却一直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朕坐在那里看着,如百爪挠心一般。于是又想过去再捉弄他一番……"
朱云礼开始默默同情起那个家伙。如果待会儿朱爽说了是谁,他一定要去和那家伙痛饮一番——大家一起暗地里臭骂朱爽一顿出气也好。
"那人对皇上不敬,皇上略施薄惩也是应该的。"
朱爽叹息:"可惜他很快就走了。可惜了朕辛辛苦苦才找到的一条毛毛虫。"
朱云礼:"……是么。"
先帝每次过生日他都在场,怎么就想不起来有那么个人呢。
朱爽长叹:"九叔,你说朕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欺负他呢……他那个时候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就算后来有,大概也是因为被我逼急了才……才想要报复朕的。"
朱云礼想起自己骗他掉陷阱那次,一股寒意从脚底升到头顶。该不会是……
朱爽已经完全沉浸在自责之中,喃喃重复:"朕为什么会喜欢欺负他呢……"
朱云礼决定跟他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他:"皇上,臣有一言,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朱爽猛然抬头,两眼放光:"九叔请说。"
朱云礼坏笑:"臣觉得,皇上……可能其实是喜欢上那一位了,只是皇上自己不知道而已。"
朱爽张大嘴巴,几乎跌到水里去:"啊?!!"
朱云礼啪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摇头晃脑:"皇上您看,您因为他不喜欢您而故意捉弄他,后来又因为他与别人谈笑而想要……咳咳,欺负他,那是因为皇上您不希望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反过来说,就是皇上您自己想要和他在一起,对吧……"
朱爽托着下巴沉思:"朕……确实……有幻想过……和那人在一起……咳咳……"
朱云礼继续坏笑:"是不是做些很亲热的事呢?"
朱爽扭头:"咳咳……"
朱云礼又"啪"地合了扇子:"这就对了嘛。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又怎么会……那样呢?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到手的?只是不知……那一位到底是谁呢?臣这去请了他来——"
朱云礼在暗笑之余,倒觉得真应该找个人拴住朱爽,省得他天天没事找自己麻烦。等传说中那人一送去朱爽身边,他就解脱了。刚才他说了"请",现在却恨不能直接派上三千御林军直接去把那人五花大绑抢了来!
朱爽低头,面有难色:"九叔……这……"
朱云礼好容易抓到一点自由和光明的希望,激动道:"就算皇上不愿强人所难,以皇上的决心和毅力——您看您不是一下子瘦下来了么?他一定会被感动的。"
朱爽半信半疑:"真的么?就算他以前一直厌恶朕……也会被感动么?"
朱云礼心想为了自己今后的自由,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去找那人,于是斩钉截铁:"一定!他要是不感动他就不是人了!"
朱爽:"……哦,可是——"
朱云礼一鼓作气:"皇上不必再犹豫了!敢问,那一位究竟是谁?"
朱爽张嘴,朱云礼的神经瞬间绷紧。
"九叔。"
"臣在——"
快说吧,管他是谁本王都替你捆了来!
"朕不是在叫九叔,而是……朕的意思是说,朕说的那人,是九叔你。"
朱云礼瞪大眼睛:"……"
"本来今天朕叫九叔来,只是因为觉得从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九叔的事,所以想郑重向九叔道个歉……没想到……朕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朕喜欢的是九叔。"
朱云礼两眼翻白,软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完败……
第三十章 当年毒计
朱爽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朱云礼,有点哭笑不得。
他只是因为这些天朱云礼突然和那苏公子打得火热,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做点什么,恐怕朱云礼就要被拐到异国他乡去了。
——高高兴兴地给人家拐走还是小事,他更怕的是,那苏青溪根本就只是和他玩玩,用虚情假意换朱云礼对奚国的支持。等到他们达到了目的,恐怕就要把朱云礼踹到一边了……朱云礼心实,到时候说不准该怎么难过呢。
朱爽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是要怎么说也是个大问题。直接说了,恐怕会把朱云礼吓跑。于是他决定用点迂回的方式让朱云礼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有揭晓答案的时候,朱云礼就那么激动地怂恿自己去表白。
于是他决定顺水推舟。
看朱云礼又假装晕了过去,他心里稍稍有点失望。然而这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以朱云礼的火爆脾气,狠狠揍自己一顿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爽俯身亲自把朱云礼抱了起来。想想也真是有意思,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这已经是第二次抱他了。要是每天都可以这样抱一抱……朱爽欢迎他随时装晕。
朱爽一边往自己寝宫走,一边吩咐:"去叫赵太医来——让他别忘了带上针包。"
朱云礼紧闭两眼一动不动,听了这话不由得抓紧了手。他从小就怕扎针,哪怕是针灸的时候其实感觉不到什么很剧烈的痛,他还是怕。他真想就这样从朱爽怀里跳出去逃走,但是想想朱爽刚才说的话……他决定继续装死。
装死,蒙头睡他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再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朱爽识趣,今天的事情就可以当作没法生过。
如果朱爽不识趣……那就再想办法吧。三哥他不会任自己就这么被朱爽给……给……
朱云礼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被朱爽抱在怀中。朱爽的胳膊软软的,胸口也软软的,其实舒服得很——但是他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和朱爽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哇!
算了……还是先过了眼下这关再想办法吧……
他们两个一个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装死,一个乐得抱着怀中的人到处走动,于是场面变得非常的和谐,非常的美好。一如满天明媚的春光。
可惜朱爽的寝殿就在附近,他就是走得再慢,还是要回去的。后面何桥已经在催他了:"皇上若是累了,就让属下来吧!"
朱爽只得加快脚步:"罢了,就这么几步路。去看看太医来了没——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朕不出声谁不准进来!"
朱云礼闭着眼睛,只觉朱爽大约是上了几个台阶。然后周身一凉,周身的暖意被一股凉嗖嗖的感觉取代——想是到了室内。果然没过多久,朱爽就放低胳膊,他的背脊就挨上了一片软软的被褥。上身一放稳,便有只手脱去了他的鞋子。他偷偷睁开眼,果然就看到朱爽正拿着他的鞋子往地上放。
朱云礼默默出汗。朱爽居然给他脱鞋!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居然给他脱鞋!
朱爽放好了鞋子,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黑暗中,只觉一只手开始小心翼翼地解他的腰带,然后托起他的上身,把外袍揭了下来。他浑身的皮肤随着朱爽的动作慢慢抽紧。然而朱爽简直是故意捉弄他,他越紧张,朱爽的动作就越慢。感觉到那只手还在自己身上游移,朱云礼暗想——本王好歹是学了多年武艺的,你要真敢胡来,本王就跟你拼命!
那只手很快就从他身上离开了。拿走的时候大概在他脸上碰了一下。朱云礼心想不是瘦下去了么,怎么手还是这么软软的。
然而有张薄被盖到了他身上。一只肥软的手摸进来抓住了他的手。"九叔你别怕,不会有事的。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朱云礼压下要挣脱那只手的冲动,忽然想起——怎么好像朱云翼也说过这么一句话?
他正纳闷着,外面刘鹤压低了声音:"皇上,太医到了。"
朱爽的手撤开了。"叫他进来。"
朱云礼松口气。心想让太医扎几针也好过被朱爽上下其手,于是继续摊平了装死猪。一阵脚步声靠近,朱爽的声音郑重其事道:"永王爷晕倒了。请太医看一看。"
朱云礼硬着头皮等挨扎。谁知赵太医只在他手腕上按了一会儿,朱爽就说:"太医,咱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的脚步声慢慢走远。
朱爽还是想问朱云礼中毒的事,又怕他听到,于是带着太医走得远远的。朱云礼躺了片刻,终于躺不安稳了。睁开眼,目光在周围一转,最后落在了寝殿西边一扇敞开的窗户上。
朱爽和赵太医直接去了寝殿附近的一间小书房。朱爽叫外面的人关了门,劈头就问:"上次叫你查的事,查得怎样了?"
赵太医拈着胡子,满脸苦相:"禀皇上,臣这些天在太医院的旧档中搜查,还是没有找到永王爷的脉案……"朱爽虽然料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还是眉头一皱。"嗯。"
"此外……臣还另有发现。"
"什么?"
"姜太妃的脉案也不见了。"
朱爽吃惊道:"什么?"
姜太妃,就是朱云礼的生母,在先帝登基后被尊为太妃。那时候已经没有太皇太后了,她在后宫的地位,反而比皇后还要高些……当年她是暴病而亡,怎么会连脉案都没了呢?
赵太医道:"臣以性命起誓——真的找不到了啊!"
朱爽敲敲脑门。除非……她是中毒死的!对她下毒的人同时也想把朱云礼一并毒杀掉,可惜朱云礼活了下来。但是那毒性却留在他的体内消散不去,于是就有了他的"旧疾"!
那个时候朱云礼深得先帝的宠爱,要问在后宫里还有谁能对他们母子下这个手……朱爽就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出来。
朱爽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联想到那天晚上,朱云翼身穿夜行衣到处在翻找什么。虽然他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在为朱云礼找那本书,可是为了一本书有必要搞得那么神秘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朱云翼也在找能解开朱云礼身上毒性的法子,比如解药的药方,又比如原来毒药的配方……可是那东西也许被藏得很深,也许根本就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朱云翼亲自出马也找不到……
朱爽绕着书桌转了几圈,冷冷问:"上次你说永王爷身上可能中毒,恐怕会怎么的,那个'恐怕'后面是什么?"
赵太医道:"臣观永王爷的脉象,只觉有股气寒侵肺腑。永王爷长年习武,现在尚可以靠一股阳刚的真气把那寒气克制住。可是一旦永王爷犯了什么别的病,那病就比常人来得要凶猛得多,那危险……也比常人要多得多啊!"
也就是说,他不生病还好;一旦生病,他会死得很快。
朱爽心中万般纠结。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他总有法子哄太后把药方或者解药拿出来……
问题是,假如真的是太后毒杀了姜太妃,他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朱云礼?万一朱云礼知道了这事想要找太后报仇,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朱爽瘫在宽大的椅中,狠狠弹了弹自己的脑门,又站起来大步绕着圈圈。想想终究还是朱云礼的身体要紧,先想办法把他治好了再说。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朱爽揪住赵太医的衣领:"太医,永王爷身上中的是什么毒,你能分辨出来么?"
赵太医连忙跪下磕头:"皇上……恕臣无能……臣只观永王爷的脉象,实在是看不出来!"
朱爽再抓:"那要怎样才能看出来?"
赵太医道:"毒性存于体内,一般都是随血而动,传遍全身。若是能取永王爷身上的少许血……咳咳……"
朱爽爽快道:"好。朕这就去放他的血。"说完自己推门大步出去,急匆匆回了寝殿。推开门,正想着该如何劝朱云礼乖乖地让太医放点血,就愣在那里。
他的龙床上面只剩下一堆乱糟糟的被褥,朱云礼不见了——就连他亲手脱下来的衣服和鞋子都不见了。
朱爽退出门外,出了一身冷汗。
朱云礼只是离开了么,还是……连刚才他和赵太医说的话都听去了?
虽然他们也没有明说出来,可是就凭那几句话,他一定什么都猜到了……
"何桥!传令马上关了各处宫门,谁都不能任意进出!"
何桥一看寝殿里面就知道出事了,于是道声遵旨拔腿就走。谁知才走了两步,朱爽就叫住他:"站住。"
何桥回头,"皇上还有别的吩咐?"
朱爽原地转圈,眉头拧成一团,最后长叹:"算了。别去了。"说着走回寝殿中去,在朱云礼刚躺过的地方呆坐了半天。
"由他去吧。"
不属于他的,终究强求不得。
朱云礼被鬼追似的匆匆忙忙出了宫门。一离开宫门守卫的视线范围,就立刻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七拐八拐,他走去却是熟门熟路,仿佛是走过了许多趟。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走到一处窄小的院落外面,小心地敲了几下门。门吱呀一声打开,朱云礼心急火燎地大步进去。再出来时,他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白衣侠士——腰系宝剑,被上背着一个包袱,上唇上还多了一撇胡须,骑着一匹枣红马绝尘而去。
这小院还是他做王爷的时候为了出宫方便准备的,里面除了简单的家具,就是几大箱各式各样的衣服、假发、包袱行囊、随身的兵器——除了女装之外,应有尽有。
朱云礼最大的癖好,就是乔装打扮之后跑去凑热闹。他后来虽然出了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却仍旧留着这处小院。想不到现在它居然又派上了用场。
朱云礼骑在马上,几乎是飞驰着出了北城门。出城以后仍是怕会有人追来,狠狠抽了马儿几鞭子沿着官道没命地狂奔。足足奔了三个多时辰,天也黑了,马也累了,正好前面有个小镇,于是决定去休息会儿。先吃顿饭,把马儿喂饱了,再接着赶路。心想还是去自己的封地算了——虽然统共没去过几次,但名义上好歹是自己的地方,呆着也有点安全感。实在不行再继续往东出海去——他就不信朱爽还能飘洋过海去找他了。
主意一定,心也就定了下来。进了小镇之后就下了马,牵着它只管往最繁华的地方走。他带的银子也足,本想就冲着镇上屋檐最高的那间酒楼去,忽然多了个心眼:万一后面有人追来,恐怕也是直接到那里就逮着他了。
不行,得找隐蔽些的地方。左顾右盼好好看了一番,最后才拐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那客栈就两层楼,下面吃饭,上面住人。朱云礼也没打算住下来,于是进去喊道:"来啊,给我上碗面,喂一喂马。"
外面便有人把马儿牵去后院。他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小二上前抹桌子,问他:"客官歇一晚再走吧?本店还有间上房空着呢,您住进去正合适!"
朱云礼踌躇。本来是想连夜赶路的,只是现在这么一坐下,顿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小二忙不迭说:"您要想住还请趁早,说不定过会儿就没了呢。"朱云礼挥手叫他走:"行了行了本大爷又不是哑巴,要真想住还不会叫你?赶紧上大爷的面。"
小二头一低走了,在他身后喊:"哟,齐公子可是下来用晚饭?您看您,直接叫小的把饭菜送到您房里不就得了?"
一把清和的声音打断他:"哦,我喜欢和大家一起吃,人多热闹些。"
小二谄媚:"那是那是,您点菜,马上就上来!"
朱云礼忍不住一回头,心里暗叫一声:哗!
只见楼上走下来那人,身高足足有七尺余,肩宽腰窄,身形非常之伟岸——像极了那些侠义话本中的仗剑客。
但是再看他脸型,却是眉清目秀,眉眼带笑,活脱脱是个浊世佳公子。
朱云礼觉得像这样的人,应该是坐在金光熠熠的大殿上,端着夜光杯与一国权贵谈笑风生的……再看那小二对他的态度,他绝对是个有钱的主。所以朱云礼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人会住进这路边小店里?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来,就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下去了。朱云礼挥手:"小二!那间上房大爷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谁到了~~
第三十一章 出走意外
小二大喜,屁颠屁颠去给他收拾房间。不久他的面就端了上来,碗里清汤寡水的,就几片葱花在汤上漂着,素的程度赶得上朱爽在宫里吃的素面。他撇撇嘴,提起筷子勉强吃了几口,只觉嘴里真的要"淡出鸟来"。抬头却看到那边那个齐公子吃的也是和他一样的面,只不过他们人多,桌上多了几碟小菜,吃得非常热闹。朱云礼于是叫道:"小二,再来碟炒花生,切半斤牛肉。"
小二答应一声,又问:"这位大爷要不要来点酒助兴?"
朱云礼想都不想,"不要。我喝了头疼。"他虽然嘴馋,却是不敢大意的。
小二嘀咕一声:"吃花生牛肉却不喝酒……还真少见。"
朱云礼一拍桌子:"说什么呢?"
小二吓得把手里的抹布跌落在地,"没……没……"
齐公子那桌上有人嗤笑:"南方人果然是柔弱不堪,瞧这好好的一条汉子,居然不会喝酒!"
朱云礼正要发作,那齐公子就微怒喝道:"不得无理!"
那人哼了一声,故意炫耀似的,端起一海碗酒来一饮而尽,"哈!痛快!"
朱云礼想想自己现在算是在逃亡途中,还是少惹麻烦微妙,于是就当没看到。谁知那齐公子却向他一拱手:"这位先生,我家仆人冒犯了,还请不要见怪。"
朱云礼哼哼一笑:"放心好了,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难道你被狗咬了,还要咬回去不成?"
那人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齐公子狠狠瞪他一眼,他哼一声又重重坐下:"这不是还没到宜阳么,这些无知刁民有什么好怕的。"
朱云礼彻底恼了。无知刁民?本王是大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永王爷好不好?!
他一冲动,几乎就张口骂回去。然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那个"一人之下"忽然让他有了种非常不好的联想。一人之下,当然是在朱爽之下,在朱爽之下……
在某种不堪的画面闪出脑海之前,他的拳头狠狠砸在桌上:"可恶!"
齐公子只当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先生消消火——敢问先生怎么称呼呢?在下姓齐,名田,给先生陪不是了。"
朱云礼哼一声:"我姓李,不喝酒。"齐田讪讪地把酒杯放回桌上。朱云礼经过这么一闹,也没心思再留下来探他们的底了,拿起包袱和剑径自走向楼梯,冷笑道:"齐兄是么,我有句话送你。宁可要狼一样的敌人,也莫要猪一样的部属啊。小二——把我的花生和牛肉送到房间来。"
朱云礼说完甩下众人大摇大摆上了楼。那房间就在走道的尽头,窗户正对着一片高高低低的屋顶,屋顶的尽头,却是一片无尽的原野。原野当中蜿蜒着一条银色的带子,想必就是向南流去横穿宜阳城的雍河了。月光流淌在上面,整个世界都裹上一层亮银色,美得震人心魄。朱云礼呆呆看了片刻,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忽然从心底涌了起来。他从未在这样的小地方看过月色,只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是和二三好友把酒言欢的,他却非但不能喝酒,而且还刚刚被人激得气极……最要命的,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很惆怅。人多的时候不觉得怎样,一个人空对着片空旷的世界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不舍。
这种时候,应该喝点酒的。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敲了敲门。想是小二把吃的给他端上来了,他头也不回:"门没关,把东西放桌上吧。"果然有人进来,他又说:"等下再给我拿壶酒来,要最好的。"
后面那人说:"原来兄台你不是不会喝酒,而是不喜欢在人前喝酒啊!"
不是小二的声音。朱云礼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形堵住了门口——正是那个齐田。他眉头一皱:"你来干什么?"
齐田道:"来陪先生啊,先生一人空对月,不闷么。"
朱云礼警觉:"闷又怎样?我就是一个人在这里闷死,恐怕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齐田转身向后关了门,笑说:"有关系。"
朱云礼斜眼,手在身后摸向剑柄:"哦?"
齐田老实不客气自己抽筷子夹了一粒花生抛到嘴里,"说实话我这次来,很希望能结交到先生的。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遇到先生,真是上天有缘。请——"说这又夹了片牛肉大嚼起来,似乎是要向朱云礼证明自己没有在食物里动手脚。"先生还要喝酒么?我倒是从齐国带了些酒过来,正好请先生也品一品。"
朱云礼摇头:"那就算了。我喝了酒会头疼,还会想杀人。"
齐田仰头一笑:"哈哈哈,原来传说中宋国的永王爷不会喝酒是真的啊……"
朱云礼故作镇定:"永王爷?他会不会喝酒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认识他。"
齐田作崩溃状:"永王爷,虽然你不承认,在下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声——你胡子掉了半边了。"
朱云礼:"……"
这一次虽然他还没喝酒,却比喝醉了还要想杀人。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朱爽掩上窗,回头说:"信到了。"
朱云翼坐在暗处,端茶不语。自从朱云礼出走以后,他们两个就这样沉默地呆在这里,等偷偷跟着朱云礼出城的侍卫们每隔一个时辰报的信。
最新的信上说,朱云礼住进了一家小小的客栈里。他吃饭的时候和一伙来自北方的人发生争吵,气冲冲地上楼去了。
朱云翼嘴角一撇:"他竟然没有当场掏家伙和那些人打起来,真是长进了。"
朱爽想的却不一样。"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忽然不冲动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他有心事。"
至于朱云礼能有什么心事,那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轻的,也许只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喜欢他这件事;重的,也许是因为听到了那些骇人的陈年旧事。朱爽恨不能回到那个时候,去狠狠扇一下自己的嘴巴让自己别乱说话。
朱云翼不置可否,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微烫的茶杯捧在手中,仿佛在灼烧着他的手心。虽然朱云礼目前似乎还很安全——可是,那些小地方的东西他吃得习惯不?照他的脾气,吃不惯的东西多半就不吃了,这样一来难免要饿肚子。那种小客栈房间被褥什么的都不干净,就连有没有热水给他洗澡都不知道。这些琐碎的念头一股脑儿涌上来,居然比那些十万火急的国事还要焦心。
朱爽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他们难得有一回这样长时间的、安静地在一起,却是为了朱云礼……
话说回来,他们似乎原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最近忽然多了点说话的机会,也是因为朱云礼。两个男人因为另一个男人而有了交集,朱爽觉得有些古怪。
他原本起过和朱云翼一起同心协力给朱云礼解毒的念头;但是自从发觉想到下毒的人是太后之后,朱爽就不敢再想了。
朱云翼,也许,早就知道了。
但是他不敢问。一问,这件事就坐实了。他们就成了彻底的敌人。但是要是捂着不说,他们还可以和平共处。
反正如果他要自己想办法的话,从太后那里入手要比朱云翼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找要有效得多。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从太后那里套出话来,不声不响解了朱云礼的毒,然后把那些肮脏的往事永远隐藏下去。虽然这样做他会觉得很对不起朱云礼,但是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两人一直对坐到天边露出一片鱼肚白。他们照样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去上朝。小镇那里传来的消息都说,朱云礼还呆在房间里没出来。到了下午他们才有些惊慌,叫侍卫们走近些看。又过了一个时辰,传来的消息说,永王爷不见了。
他像人间蒸发一般,彻底从那间小客栈里消失了。
他们面面相觑。朱爽当即决定——他要亲自去找朱云礼回来。无论那天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们说过什么话,朱爽都可以找借口把它们当作笑话或者别的可以不用当真的话……只要能劝他回来……
刘鹤匆匆跑进来通报:"禀皇上,齐国皇后的车驾到城外了,正等着咱们开中门迎接呐——这——"
朱爽和朱云翼吓了一跳。现在比他预定抵达的日子整整早了五天,这卫修仪也未免太过分了——像他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着都应该准时到。像这样无缘无故地早到,简直是故意让人家为难!
结果还是朱云翼先反应回来:"皇上,臣先带礼部尚书出城去接他,路上拖一拖时间,那间别馆大概一个时辰就能收拾出来了。"
原本所有的外国使节都应该住到怀柔馆去的,但是因为考虑到奚怀安和卫修仪两边的人可能会起什么冲突,于是就另外给卫修仪准备了一间别馆。这些天就收拾了个大概,什么家什用具都还没搬进去呢。
朱爽轻轻跺脚:"也只能这样了。刘鹤,你现在马上去找霍樗和陆时青,叫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内收拾好卫修仪的行馆,快去!"
朱云翼听到"陆时青"三个字,忽然坚定地说:"皇上别慌,臣一定想法子先拖住他,能拖多久拖多久——"
朱爽点头:"有三叔去办朕当然放心,可是九叔——九叔的下落怎么办?"
朱云翼不说话,冷冷道:"事情紧急,臣先告辞了。"那意思,是要朱爽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了。
朱爽明白,压下愤恨:"有劳三叔。剩下的朕会自己想办法。"
朱云翼和朱爽一个乘轿子晃悠悠出了皇宫前门,一个换了衣服驾着柴车心急火燎出了后门,结果还是朱爽的柴车早到了些。那北门为了迎接齐国皇后,已经暂时关了起来。宜阳的官兵们还在呼喝着驱散城门内外摆摊的小贩和闲杂人等。朱爽先到了一步,还没走近城门,就被官兵拦住:"宜阳府尹有令,齐国贵宾进城前后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城门!强闯者重责五十大板!"
朱爽压下怒火,什么都顾不得了:"何桥,告诉他我是谁!"
那小兵道:"别以为你找了个叫何桥的人来赶车你就是皇上了!改明儿我也管我家的狗叫何桥!"
这下朱爽没怒,何桥先怒了:"你是哪一个统领管的?"
小兵越发兴起:"哟嗬!还管起大爷来了!你听好了,大爷头上的统领姓——"
一个惊恐万分的声音□来:"哟——这不是——不是何大人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朱爽听出来是新任的宜阳府尹的声音。原来是他在这里布置么。
何桥声音里的怒气一缓:"也没什么事,就是要出城给皇上办趟差。"
府尹很为难:"康王爷还未到——中门可开不得……要不这样,我给您开个侧门,也不耽误您办差。"
何桥更为难。要是他一个人出城就算了——就算城门关得死死的他也能出去,问题是身后的柴车,还有车上的胖子!
府尹还以为何桥是在嫌自己不肯行方便,连连道:"何大人,不是我不通融,真的是……"
何桥更不耐烦:"好了我又没怪你——"
说话间,忽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说:"我说——他怎么在这里——"
另外一个声音问:"什么他?谁?"
前面那人说:"不好,快走。"
何桥从小练眼练耳,耳目非常之聪敏,确定说话的一定就是——他一个翻身跃上车顶,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眺望一眼,随即跳下来掀起车帘:"皇上,兔子回窝了。"朱爽惊喜,"你看清楚了?"何桥点头:"他好像发现我们了,现在正在往城中赶。"
朱爽一拍脑袋:"一定是认出这柴车了——不过回来了就好。咱们追!"说着一扭腰迅速爬下来,何桥曲起手指放在嘴里吹一声口哨招呼暗中跟随的侍卫,便跟在朱爽后面走去。朱爽这些天练跑步练出效果来了,从前天他走几步路都要喘气,现在却能大步飞奔。不多时就在前面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烧成灰他都认识,另外一个却是人高马大器宇轩昂,朱爽头一个就联想到了那个传说中和朱云礼起了争执的北方人。
难道他们还真不打不相识了?
朱爽加快脚步跟上去,再走近些,能听到他们说话了,就缩头缩脑地跟着,没敢上前。这时候朱云翼的轿子刚刚出了城门去,宜阳城的老百姓都等着一睹齐国皇后的尊容,道旁那一个叫人山人海。朱爽被人挤得几乎掉去几斤肉,总算没把人跟丢。还好朱云礼和那人占住了路边的一个位置,就不再走动了。朱爽暗骂——你要真想看热闹,回来跟着三叔去接人不更好?这样在路边看有意思么?!
然而朱云礼看得饶有兴致,似乎还在期待好戏上演。
不久之后,城门下一片沸腾。果然有一架华贵的马车从城门中缓缓驶进,朱云翼的轿子在旁边缓缓而行,那个慢的程度可以羞死乌龟。朱爽知道这是朱云翼在拖时间,周围的百姓于是都掂起脚尖想看清楚马车中的人。可惜车帘挂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朱云礼忽然对旁边那人说:"别忘了,一百两银子哈!"
那人笑说:"现在还说不准是谁要出一百两呢。"
朱云礼哼哼:"走着瞧——呀!"
他的声音和周围的百姓一起惊叫起来。只见一道黑色的人影不知道从哪里飞扑出来,手中一道寒光直射大街正中的轿子。
朱爽看清楚了,是一把剑。
那把剑穿透车帘,直直扎进了马车中。
这时朱云礼得意洋洋地朝身边那人伸手:"一百两。"
作者有话要说:
嗡嗡嗡,嗡嗡嗡,我是勤劳的小蜜蜂~~~
第三十二章 齐国皇后
朱云礼身边那人笑道:"永王爷果然料事如神,在下佩服!只是我身上现在也没银子,等我安顿下来了马上兑现!"
朱云礼摇摇扇子,一派风流倜傥:"罢了罢了,就当是小王请兄台在宜阳喝杯酒,哈哈哈……"
他们在这里谈笑风生,不远处的城门下,却是另外一番光景。刚刚那黑衣人一剑刺进了卫修仪的马车中——侍卫们一时都惊呆了,那些在外层围观的老百姓都惊叫起来,四处奔逃。顿时有不少人被挤倒在地,小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叫嚷声吵成一片,场面骚乱成一团。
那时离卫修仪最近的却是朱云翼,他趁着那刺客一剑刺进马车里,忽然在马上站了起来,一掌朝那刺客劈了过去!
刺客虽身手矫捷,朱云翼那一掌却气势如虹。
朱爽惊得张大了嘴巴。他虽然一直都知道朱云翼曾经习武,却没想到他的身手原来那般厉害。
刺客的剑似乎是扎上了什么东西,一时抽不回来,结果朱云翼那掌结结实实打在了他身上。他身子一歪横飞出去,这时周围的侍卫们已经举着兵器涌上前来,朱云翼退后一步,冷静地喊:"抓活的!"
谁知那刺客竟然轻功绝顶,在落地的那一霎那翻身而起,一脚踩在朝他刺去的一杆枪上飞身掠上屋顶——瞬间就没了影子!
侍卫们怔住,各自呆望向那刺客奔去的方向。朱云翼一挥手:"追!"他们这才惊醒过来,一队侍卫分出来,跟着翻上屋顶追去。朱云翼这才回去向那马车中道:"刺客已经退了,皇后可安好?"
里面没有声音。然而朱云翼并没有看到马车下有血流出,说明卫修仪并没有受伤……
他瞬间掀起车帘。
这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马车中坐着的竟然是个木头人。
朱云翼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那木头人的心口上插着一把剑,剑身深深没入木头中,竟然只余一个剑柄在外面。那刺客是铁了心要杀卫修仪。
但是他立刻又放下心来。卫修仪既然知道要放个假人在马车里,那么他大概一早就知道了会有人来刺杀他,现在应该也是安全的。此事一过,他必定会自动现身——毕竟他此来宋国,是因为他还暂时有求于宋国。
他们做东道主的只要把凶手抓出来给他一个交待,就一切好说。
朱云翼定下心神,放下车帘,大声道:"关城门!一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宜阳府,本王要你马上调集所有人手去抓刺客——刺客受了本王一掌,左肋下必然有伤,走不远!"
周围的侍卫军士都是朱云翼一手带出来的,朱云翼一发令,他们便立刻行动起来,一刻都没有耽搁。朱云翼又向周围的百姓大声道:"为防刺客再回来伤及无辜,大家都先散了吧!慢些走,莫惊慌!"
那些老百姓刚刚看他亲手打伤了刺客,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非但不走,原来挤在后面的人反而还要赶上前看一眼朱云翼。不知谁高喊一声"康王爷千岁",于是周围的人都跟着山呼起来。朱云翼飞身上马,朝他们挥挥手:"都回去吧!"他高高坐在马上,衣带头发都给风吹得有些散乱,却多了些超乎凡尘,睥睨天下的姿态。一时间,几乎万众倾倒。他骑着马走远了,还有许多百姓跟在后面不肯散去。
那边宜阳府却还在没命地赶人,人流顿时如潮水般汹涌。朱爽被人挤得东倒西歪,一转眼就不见了朱云礼的踪影。他没命地拨着前面的人想要再往前走,何桥在他身后警惕地看着周围,顺便替他挡开人群,忍不住道:"少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康王爷已经下令锁城门,他出不去的!"
朱爽给挤得脸都歪了,只得作罢:"好吧——咱们先回宫——"
何桥就等他这句话,立刻一使劲把他从人群中拔萝卜一般拽出来。两人回到那柴车跟前时都狼狈不堪,朱爽的鞋子被挤掉了一只,何桥的帽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杭俊带着一帮人在附近暗中保护,也都被挤得嘴扁鼻子歪。好在朱爽并没有受伤,算是有惊无险。只是朱爽跟丢了朱云礼,心中不爽之至,所以脸色也极难看。
再加上齐国的皇后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刺,他之前想好的——要让卫修仪在宋国宾至如归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
朱爽懊恼得想撞墙。
一群人灰头土脑地从后门溜进皇宫,柴车一口气拉到朱爽的寝宫前。刘鹤在正殿前急得团团转,一看到朱爽回来,飞扑上去:"唉哟皇上您可回来了……奴婢听说北门大乱,都快急死了!"
朱爽掀起车帘,闷声:"嗯。朕没事。"
何桥从车辕上跳下来,安抚道:"刘公公别急,咱们这一群人跟着皇上,怎么会有事。"
刘鹤瞪他一眼,转眼看到朱爽的鞋子不见了一只,现在光着一只白白嫩嫩的大脚丫踩在车内的毯子上,顿时大惊:"唉呀呀……皇上的鞋子哪去了?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怎么也不找回来!"
朱爽爬下车:"罢了,人山人海兵荒马乱的,上哪找去。还不快去给朕拿双鞋来!"
刘鹤点头:"遵旨——对了皇上,刚才永王爷来了,还带了个人来说要求见皇上——"
朱爽打断他:"在哪?!"
"奴婢说皇上您还在歇午觉呢,他就带着那位客人到景阳宫去了——皇上!皇上!"
刘鹤话没说完,朱爽已经光着一只脚飞奔出去。刘鹤大急:"皇上!当心脚下啊皇上!"朱爽哪里肯理他,只管一路往景阳宫狂奔。他的脚哪里受过这种罪,还没到跟前就擦破了皮,脚底火辣辣地疼。到后面只能踮着脚跑,急得刘鹤要哭出来。
朱云礼果然在景阳宫。
朱爽远远望见他,果然还是和那个身材高大的人在一起,两人在花园中的碎石路上闲谈。朱爽一阵气恼,上前几步,正想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一只脚,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忽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朱云礼已经回过头来。他逃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故作轻松:"九叔回来了?"
朱云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郑重行礼:"臣永亲王云礼参见皇上。"他身边那人却不行礼,只饶有兴味地盯着朱爽,眼中满是好奇。
朱爽盯着那人答:"九叔免礼罢。"那人的目光不闪也不避,两人就这样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仿佛要比斗一番看谁能撑得久些。朱云礼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介绍,于是向朱爽道:"皇上,请恕臣疏忽了。这位是臣新认识的朋友,臣与他一见如故,于是请回来做客。"
朱爽皱眉:"哦?"
——和苏青溪是一见面就打得火热,和眼前这人是一见如故,朱云礼到底还要招惹多少人才肯罢休!
"皇上,这位就是大齐国的卫皇后。"
卫皇后……卫修仪?!
朱爽彻底震惊了。先不说那个本应该坐在马车里的卫修仪怎么就出现在这里了,居然还是和朱云礼在一起——最关键的问题是,他居然光着一只脚!光着脚出现在齐国皇后面前!
朱爽觉得自己可以驾鹤西去了。
卫修仪仿佛完全没看到他那只已经沾了黑泥的胖脚丫,恭敬地一揖:"在下卫修仪,见过大宋皇帝陛下。"
朱爽怔怔道:"卫皇后客气了。卫皇后远道而来,朕有失远迎,还请皇后不要见怪。"
心里不免有些奇怪——虽然早就听说了关于这位皇后的种种事迹,可是既然他是皇后……怎么着也该有后宫之主的温婉贤惠才是。再加上民间的留言,他一直以为这位皇后会有些娇滴滴的女气。
可是眼前这个卫修仪身高至少七尺,仪表堂堂,令人望之便觉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若是在大家都互不相识的地方相遇,也许他也会想交这个朋友。
朱爽黯然。难怪朱云礼会说"一见如故"……
卫修仪笑说:"哪里,在下不请自到,该先向皇帝陛下负荆请罪才是。"
"九叔,还不快请皇后进去坐?"
快点把这人从朕眼前弄走!朕的颜面都丢到齐国之北去了!
朱云礼呵呵一笑:"皇上说得是。卫兄,这边请吧。"
朱爽转头就要走。朱云礼叫他:"皇上也请一起来喝杯茶罢?"
朱爽站住。朱云礼居然主动叫他去喝茶!
不去白不去。别说光着脚,就是光着身子也要去!
于是朱爽艰难地指挥两条粗腿,一蹦一跳勉强把自己弄到了正厅的主座上。殿外跟随的众人都不忍心看他的狼狈样,一个个都低头数蚂蚁。朱云礼和卫修仪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两人坐到他下首,都面不改色。朱爽于是只能当自己那只脚不存在,客气地问:"请问卫皇后是什么时候到的呢?"
卫修仪道:"今日午时,幸有永王爷带路,在下还在宜阳城中领略了一番风土人情。"
朱爽斜眼看朱云礼,委屈和愤怒一起涌上来。朱云礼昨天不告而别,他和朱云翼担心了一整夜;今天中午又突然从侍卫们的眼皮底下消失掉了,他急得当场亲自去找——朱云礼居然是和那卫皇后凑到一处悠然自得地逛街打赌!
朱爽压住怒气,语气却泛着浓浓的酸味:"卫皇后能和九叔遇上,真是有缘。"
朱云礼微笑说:"是啊,臣本想出城散散心,没想到在途中遇到了卫皇后,于是就偕同卫皇后回来,也算一尽地主之谊了。"
卫修仪客气道:"这次在下真要感谢永王爷及时出现了。要不是永王爷料事如神,在下现在可能已经是那刺客的剑下冤魂。"
朱爽冷冷道:"哦?原来九叔还有这等先见之明?"
朱云礼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不是,皇上您听臣说,臣并非有先见之明,臣也绝不知道真的会有刺客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只是臣和卫皇后回来时途中无聊,于是打个小赌看会不会有刺客出现……于是为了打赌,卫皇后便在马车中放了个假人,然后我们再一起在一边看着,以免有人作弊——臣只是一时兴起啊皇上!"
卫修仪微笑着捧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置可否。
朱爽眯眼:"是么。"
——想当初他坐塌了朱云礼府上一把不过值几两银子的椅子,朱云礼便哭得一塌胡涂。这么个小气鬼,若非早就有百分百地把握,怎么可能下一百两那么重的赌注!
所以朱云礼一定知道会有刺客出现。
朱云礼似乎是怕他不相信,顿时急得要哭:"皇上……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皇上……"
朱爽从鼻孔中哼一声。委屈和愤怒之中又多了点被欺骗的失望。朱云礼实在是太得寸进尺了……
也许现在是时候,想想法子让他听话了。
朱爽冷静地说:"此事既然如此凑巧,只能说是上天有眼,卫皇后吉人天相。卫皇后请放心,朕必定会在皇后回国之前,抓出行刺的凶手,给皇后一个交代。另外卫皇后在宋国期间,朕会另外再派三百御林军守卫皇后的住处,以防不测。来人——送卫皇后去水韵别馆。顺便去通知康王爷,就说卫皇后已经到了,叫他只管全力缉拿凶手!"
卫修仪欣然起身:"多谢皇帝陛下关心。"
卫修仪走后,朱云礼还在呆看着他出去的方向。朱爽的手指在茶几上胡乱画着什么,"九叔当真是有人缘,和谁都能做好朋友。"
朱云礼嘻嘻一笑:"那是朋友们给臣面子。"
朱爽怒不可遏。真该好好收拾他一番了……捆起来饿他几天?丢去冷宫关几天黑屋?罚他去厨房挑水劈柴?还是干脆……
"皇上,王爷,水热好了。"朱爽从各种邪恶的想法中惊醒,只见景阳宫新来的管事太监捧了一只铜盆上来。朱爽一时不解,朱云礼已经跳了起来:"拿来给我。"管事太监略一踌躇,最后还是把铜盆递给了他。他端着铜盆走到朱爽跟前蹲下:"皇上,臣伺候您洗洗脚吧!"
朱爽眼眶一热,那些惩罚报复朱云礼的想法顿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晚了……
第三十三章 戏假梦真
朱云礼小心翼翼地捧起朱爽赤着的那只脚放在水盆中:"皇上,这水嫌热么?"
水虽然不算烫,但是朱爽的脚有些地方擦伤了。伤口泡在里面,也是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强忍住,"正好。"
于是朱云礼又去解他另外一只鞋子的鞋带,把鞋袜都脱了,另一只脚也放到水盆里。他的手轻握着朱爽肥嫩的脚掌,朱爽一阵抽搐——只觉有根羽毛直接挠到了他心口上,痒得他浑身哆嗦。
朱云礼抬头,认真地问:"皇上不舒服么?是不是臣……"
朱爽连忙摇头:"不!没,没,朕舒服得很,舒服……"
天地良心,他说的绝对是真话。他现在恨不得马上变成一条蜈蚣——好多出几百只脚给朱云礼慢慢洗!洗到明天都没问题!
朱云礼于是微微一笑:"臣还没来得及道歉呢——臣昨日擅自出城,让皇上担心了。臣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朱爽心一软,明明还气得要发疯,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没事了——你没事就好。"
说完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朱云礼随便道了个歉就原谅他了?忒犯贱了吧……
正想硬起脾气来教训他一顿,朱云礼忽然又撒娇地说:"臣就知道,皇上对臣最好了!"
于是朱爽的脾气又软了下去。突然又觉得不对劲——这种话,似乎应该是他以前常说的吧……他不要脸地占了朱云礼的便宜以后再来这么一句,再配合着朱云礼欲哭无泪的表情,比什么都不痛快。什么时候朱云礼也学会这么说了?
于是只能顺着说下去:"朕关心九叔是应该的。"得,无可奈何的人变成他自己了。
朱云礼的手在水里托着他的脚,轻轻地搓洗掉上面的泥。不经意间擦过脚底板的伤口,朱爽便疼得脚筋一抽。痒痒的舒服的感觉夹杂着针刺似的痛楚,朱爽死死咬着门牙才没喊出来。朱云礼边搓边说:"其实……臣还有一事想向皇上道歉……"
他说得楚楚可怜,两眼含泪,朱爽的嘴巴再次违背了他的意志:"罢了,一家人哪有隔天的仇,过去的事情就算了……"
皇天在上,他刚刚确实想过要把朱云礼吊起来狠狠抽一顿的……
朱云礼坚决道:"皇上,这件事误会太大,臣非得跟皇上解释清楚不可——皇上可还记得,昨天咱们在荷池边说过的话?"
朱爽愤然。怎么不记得——他好容易拐弯抹角豁出老命表白了,朱云礼却公然装死!装死还不算,居然还偷偷溜走了!溜走还不算,居然跟齐国的皇后勾搭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爽无语凝噎:"当然记得。九叔说过的每个字朕都记得清清楚楚。九叔说过朕喜欢的那人一定会原谅接受朕的,而且愿意替朕把他捆来……"
朱云礼猛然抬头:"错了。"
朱爽大怒——难道你还想抵赖?
"咳咳……其实……其实臣从一开始,就是胡说八道的。皇上您开始的时候只是说了皇上……喜欢欺负某人,咳咳,就是臣,却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于是臣便按着常人的想法妄自猜度皇上的心思,认为皇上其实是喜欢那人——臣在这里就犯错了!皇上,您天生龙章凤姿,聪慧过人,怎么可能和寻常老百姓一个心思!再者,臣怎么说都是皇上的叔叔,不顾天理伦常的就是禽兽了,皇上定然不会如此……因此,皇上,是不可能喜欢臣的。臣因为不知道皇上起初说的是谁,因此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朱云礼虽然说得战战兢兢,这一番话却是如大江奔流一般滔滔不绝,想来是谋划已久的了。朱爽只听出来一个意思:他朱爽要是喜欢朱云礼,他就不是真龙天子,而与一般老百姓无异,与罔顾伦常的禽兽无异!
所以朱爽不但从前不可能喜欢他,以后也绝不可以喜欢他!
铜盆里的水渐渐凉了。朱爽的心情也在慢慢变凉。这般做小伏低地来给他洗脚,道歉……全都是为了说这番堵死他后路的话!
朱爽觉得自己从前似乎有点太小看朱云礼了。
朱爽冷冷一笑,把脚从朱云礼手中抽了出来:"九叔,如果朕说,朕对九叔昨天说的话深信不疑,以至于现在没有办法再改观了呢?"
朱云礼甜甜一笑:"皇上,相信一件事是真的……与它确实是真的,其实还是有差距的……"
"哦?那如果朕说,朕,的的确确对九叔有爱慕之心呢?"
朱爽一字一句地说着,字字带血。
朱云礼眼睛一眨,他的手闪电般握住了朱云礼的肩膀:"怎么?九叔又不舒服了么?"
朱云礼原想再装一回死,现在给死死抓住了,没奈何,只得尴尬地笑笑:"呵呵,没……没有。皇上稍等,刘公公已经把皇上的鞋子送来了,臣这就去给皇上取来。"
朱爽看着他走出去,然后提了一双鞋回来,毕恭毕敬地给他穿上。
朱爽:"多谢九叔。"
朱云礼却不站起来,仍旧可怜兮兮地蹲在他身边,"时候不早了,臣送皇上回去歇息吧。"
朱爽道:"九叔你别躲,朕刚才说的话,九叔有何感想?"
朱云礼带着哭腔:"皇上只是说如果而已……没有说真的吧……"
"是真的。"
早知道你会这样一直胡搅蛮缠,朕不如快刀斩乱麻。
朱云礼淌下两行泪:"呜呜呜……那……那也只是……皇上一时,一时心动……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朱爽想,这两只眼里是不是藏了两眼泉水,说流泪就流泪。
朱爽低下头,手指揩掉那眼角下的水珠:"九叔觉得朕是一时心动是么……那么朕就证明给你看好了……绝对不是!"
"啊——"
朱云礼惊叫一声,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朱爽整个横抱在怀中。
朱爽抱着他愤愤然往内殿走去。他恨的不是朱云礼拒绝他,而是朱云礼那极不认真的,全然没有把他的心意放在心上的态度!既然他如此玩世不恭,自己又何必那么认真地对他?他朱爽好歹是一国之君,要得到一个人,办法还多得很!
朱云礼挣扎:"皇上——放开我——"
"再动朕就把你头朝下扔在地上!"
朱云礼立即噤声。
朱爽对恐吓的效果很满意。"你乖乖的……朕不会伤你……"
朱云礼头皮一麻——要是朱爽真的要伤他,还不知是怎么个"伤"法?!
"皇上……臣……臣知道错了——呜呜呜皇上恕罪……呜呜呜……"
朱爽不为所动。正厅之后其实是个供休息用的起坐间,并非朱云礼的卧室。朱爽随手一扔把他抛在屋角的一张软榻上,自己跟着压上去,就开始解他的衣服。
——并非真的想怎样。朱爽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朱云礼,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朱云礼急得大哭:"呜呜呜……皇上……放开我……不要啊……"说着两手捂在胸前缩成一团。哪知朱爽不知在哪里一拉,就把他的腰带扯了下来。他的衣衫顿时全都敞开了。朱爽边拉扯边邪恶地笑:"九叔,朕今天,就要你变成朕的人!"
朱云礼早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呜呜呜……皇上不要……放开我……"
朱爽冷笑:"不要放开你是么,好啊,朕绝不松手。"随手一剥就剥掉了他的外袍,顺便凑上前去在他眼角一舔,继续邪恶地笑:"九叔你哭起来都比别人好看……朕真要心疼死了……"
感到朱爽的气息喷在脸上,朱云礼忍无可忍,伸手用力一推:"不要!走开!放开我!"
朱爽虽然武功平平——简直就是一点都不懂,但是胜在块头够大,身子够重。朱云礼这么狠狠一推,居然只是把他推得往后退了一小步。朱爽晃一晃站稳了,又扑回来,"九叔,你挣扎也没用……今天你跑不掉的。"看着朱云礼那又气又急还不敢全力反抗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玩了,"别怕,朕会很小心的……"
朱云礼正呜呜哭着,忽然挥手就向朱爽打了一拳!
"啊——"
朱爽压根就没有防备,被他正正打在左眼上。朱爽捂着眼睛跳开去。朱云礼这才大惊高呼:"呜呜呜……皇上您怎么了……皇上?"
朱爽眼前一黑,黑暗中无数颗金色的星星在闪耀。朱云礼还在他耳边大哭:"皇上?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呜呜呜臣……臣一时情急……呜呜呜……皇上恕罪……呜呜呜……"
朱爽睁不开眼,耳朵还在嗡嗡叫。朱云礼虽然还在边说边哭,可是怎么听,都像是在幸灾乐祸!
刚才讨好地洗脚伺候是假的,害怕得哭闹是假的,现在的道歉也是假的……朱云礼根本就是在等着揍他这一拳吧?!
朱爽彻底被激怒了。
他勉强睁开右眼,"朕没事……没事,九叔,你过来给朕瞧瞧……"
朱云礼抹着眼泪,顺从地走到他跟前,给他吹了吹被打得发紫的眼睛。朱爽瞬间捧住了他的脸,狠狠吻了上去!
朱云礼当场呆成一根木头。
朱爽的吻迅速而暴烈,他已经没了思考的能力。
"小九——小九你回来了?"
朱云翼的声音在外厅响起,继而又变得万分吃惊:"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大乱了……
第三十四章 内心矛盾
朱云翼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准确地说,是惊,怒,疑惑……各种各样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以至于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以怎的表情面对。朱云翼大半辈子经过风见过浪,刚才在城门遇到刺客那么大的事都能面不改色,现在愣是哭笑不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朱爽一手捧着朱云礼的脸,另一手搂在朱云礼脑后,正对着他的唇没命地啃。朱云礼呢,两眼瞪得鸭蛋大,两手在半空中乱舞,整个人不知所措;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褪的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中衣,岌岌可危地挂在胳膊上。
朱爽听到朱云翼的声音,不但不停下来,反而吻得更起劲了。朱云礼的手撑在他肩膀上没命地往外推,不知为何,竟然连推都推不动。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场面非常之混乱。
朱云翼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叫也不是,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愣了半天,朱爽才放开了朱云礼,回头一笑:"三叔回来了?"
朱云翼一看惊道:"皇上……您……"
朱爽那只被打中的左眼已经全黑了,活脱脱像是脸上破了个大洞。不用问,就能猜到一定是朱云礼干的好事!
不过再看看朱爽对朱云礼做的事情……忽然又觉得朱云礼揍他多少拳都不冤枉。
这一想忽然又放心下来。朱云礼好歹是常年习武的,朱爽真要……真要硬来,未必能得手。
朱云礼看他怔在那里,生怕他误会,于是大哭:"呜呜呜三哥……"
朱云翼看朱云礼没事,就当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冷静地问:"知道回来了?"
朱爽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三叔回来得正好,朕有事要和三叔说——"
他好歹是皇帝,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先斩后奏!
朱云礼用力扯他的手:"唔唔唔唔唔唔……"
朱爽拉高声音压下他的呜呜声:"朕和九叔已经决定……唔……"
两人回过神来时,朱云礼已经倒在地上,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朱云翼这就明白了,刚才的事,朱云礼绝对不是自愿的。
于是飞身上前扶他:"小九?小九?"朱爽明知道朱云礼绝对是装的,也不着急揭穿他——他现在装死,正好让自己可以瞎掰!于是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朕和九叔已经决定了要——"
朱云翼的声音硬生生插入:"来人!来人!快叫太医——啊?皇上您刚才说什么?"
朱爽加快速度:"朕和九叔——"
"皇上?王爷?"刘鹤一直候在外面,听到朱云翼的叫唤立即飞奔进来。一看到朱爽,竟叫:"天啊皇上的眼睛——啊呀,皇上的手怎么出血了?太医——快去叫太医——"
朱爽恨不能一脚把他踹出去:"你来干什么?"
他那么重要的话,硬是说不出口!
刘鹤委屈道:"可是皇上您的手……"
朱爽抬起刚刚捂着朱云礼的嘴的那只手,这才发觉上面居然有个伤口,伤口内还在不住往外渗血。
怪不得他会突然觉得疼——想必是朱云礼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吧。可是他忙着要把那句话说出来,居然又把手上的疼忽略掉了。
朱云翼抬起眼睛看他,也是一愣:"刘公公,还不快给皇上包扎!"刘鹤急得团团转,"这里哪有药和绷带……"
朱云翼叹口气把朱云礼抱起放在软榻上,随手扯条毯子过来盖住他。然后拿过桌上的茶壶,用手探一探冷热,抬头向朱爽:"皇上,请让臣先给皇上洗洗伤口吧。"
刘鹤要拦:"这……"
朱爽已经伸出手去。太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他现在却已经忍不住那疼了。朱云礼咬伤的地方正好在他的拇指根处,渗出的血流得他满手都是。朱云翼握住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把茶水倒上去。那茶水已经放了许久,只剩一点余温,淋在伤口上正好。朱云翼边给他洗手上的血边说:"这种茶叶有安神镇痛之奇效——待会儿臣再给皇上上些药就好了。"
朱爽果然觉得手上一阵麻麻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洗干净了之后,那伤口就显露出来——果然是整整齐齐的一两排牙印。朱爽暗中叹息——脚底板为你给磨破了,眼睛几乎给你打瞎了,手还给你咬出血来了……若是我再坚持下去,是不是要把小命都折腾掉?
朱爽委屈之至。
朱云翼放开他的手在随身带的一只小皮囊中翻找,朱爽抬手闻一闻,忽然有些疑惑:"九叔,这种茶叶……是皇宫里常备的么?怎么朕从来都没喝过?"
朱云翼翻出一只一寸见方的八角铜盒来,掀了盒盖,从里面挑出少许药粉撒在朱爽的伤口上,假装不经意道:"宫里的茶叶种类繁多,臣这辈子恐怕都没喝全呢。"朱爽暗想这大概是为了给朱云礼镇痛凝神用的,可惜治标不治本……正想着,朱云翼"嗤啦"一声从自己的袖口撕了一圈布条下来,缠在朱爽手上那圈牙印上。他早年从军,处理伤口娴熟得很,朱爽生平头一回得他这么温柔地对待,一阵鼻酸:"有劳三叔了。"
那杏黄色的绸带扎在手上,居然十分漂亮。
朱云翼叹息:"唉,小九也真是不知轻重——等他醒了,皇上该怎么罚还得怎么罚。这般纵容下去,怎么了得。"
说话间,又翻了个清热去火的药膏出来抹在朱爽的左眼上。
心里想的却是,看来真得找个机会带朱云礼离开京城了。再这样呆下去,迟早要出事。
朱爽本想说"算了反正是朕用强在先",转念一想——这样说不就承认了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觊觎朱云礼?于是微微一笑:"来日方长,朕还是多多习惯的好。大不了学学三叔,每日把灵丹妙药带在身边——"
要打也好,要咬也好,朕认了,但是决不能放手!
朱云翼哑口无言。他没想到朱爽竟然会这样执着。
朱爽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微笑着,肿得发黑的眼睛令他的脸显得非常的可怖。然而他的嘴角却一直是翘着的,脸上的表情诡异非常。
朱云翼忽然一阵心疼。
朱爽又说:"何况,朕也在勤学武艺,以后九叔能不能打得过朕还是未知数呢。"言下之意,是他决心要和朱云礼一起过日子了。朱云翼没有说话,转身去拍了拍朱云礼的脸:"小九?小九?"
那种忽然涌上来的,对朱爽难以言说的感觉令他感到不安。他想找点事情做甩脱这种感觉。
朱云礼紧闭两眼,继续装死。朱爽道:"三叔,九叔病成这样,三天两头晕倒,恐怕真的是病得不轻——"
朱云礼闭着眼暗骂:要不是有你这胖子整天胡来,又是示爱又是强吻——本王用得着那么狼狈么?!
朱云翼道:"小九的病,臣心里有数,不劳皇上挂怀。"他的口气忽然变得生硬了许多,朱爽听在耳里,感觉就像是朱云翼在怪他害朱云礼生病。
但其实不是。朱云翼只是在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感觉而惶恐。这些年来他对朱爽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就算这些天朱爽的努力让他有了些小小的改观,但是决还没有到要为他……为他心疼的程度。
朱云翼看他黑着眼睛在那里傻笑,就想起当年的自己——固执地认为只要肯努力,天下什么东西不能到手?结果四处碰壁,伤痕累累……直到后来在边关熬了几年,才磨出现在这样冷静谨慎的性子。
但是在他心底,他还是会默默欣赏那些百折不回的年轻人。
他没有想到的是,朱爽居然会变成其中之一——而且是因为对朱云礼那死缠滥打的态度!要知道,朱爽刚刚还在把朱云礼按在墙上强吻他!
内心的矛盾太过激烈。朱云翼抓着朱云礼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朱爽当然想不到这些。他只是觉得朱云翼要怪他也没什么不对。如果当年下毒的真的是太后,那么太后当然是为了稳固朱爽的地位而下毒……
所有人都是有理由的,结果却要他承担一切。
愧疚涌上心头。他下决心要调查清楚这件事——至少要把朱云礼身上的毒解开。他起身道:"三叔,这件事,朕管定了。"说完就走。脚底的伤口还在疼,他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出了景阳宫。他的随从也跟着流水一般退走了,景阳宫忽然安静下来。朱云翼一时心乱如麻。
朱爽现在倒是甩甩衣袖走了,可是以后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天天见面的。他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对朱爽?循着自己的本心辅助他?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无论怎样,他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朱云礼一直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听到他们一走,当即跳起来:"三哥!快去怀柔馆!我猜行刺的一定是奚国那个姓苏的!"
朱云翼拍拍他的额头:"好了!你以为我就不怀疑他们么。早叫人问过了。苏青溪那个时候正和他们的太子在城东的听风楼喝茶,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满茶楼的人都能作证。"
朱云礼从被窝里钻出来,匆匆一拢衣服,便猛地整个扑到朱云礼身上:"三哥,你回来得正好……你要是晚点回来……呜呜呜……"说着又要哭。
朱云翼艰难地扒开他的手:"你好好的又装什么?他不是被你打得眼睛都肿了么?"
朱云礼咬在他耳边:"呜呜呜……我是觉得好可惜……你要是晚点回来,我就踢烂他的命根子了……"
朱云翼暴怒:"胡闹!"
朱云礼死死抱着他的脖子,继续假哭:"呜呜呜……一定很恐怖的……"
虽然明明是假哭,眼泪却像真的一样往外哗哗地流。朱云翼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用力扳起他的肩膀:"小九?怎么了?小九?"
"三哥,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外面有个小太监的声音喊:"禀康王爷,永王爷,赵太医来了。"
朱爽没有直接去找太后,而是回了书房团团转。他被朱云礼打了的事想必已经传到太后那里去了。这时候直接去问太后要解药,保不准太后直接丢瓶穿肠烂肚的毒药给他。太后指望不了了,太医院的赵太医也指望不上……
朱爽一拍脑袋,他这才猛然想起来,赵太医昨天说过用朱云礼的血可以验出他体内所中的毒来。结果就在他正要去找朱云礼哄他放点血的时候,朱云礼已经出走了。之后一连整天的混乱,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刚才他从景阳宫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赵太医在往里面赶——现在只盼赵太医能想起这档子事来,好好哄朱云礼放点血。
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放心。朱云礼刚才明显是在装晕倒,如果太医到了的时候他就活蹦乱跳地起来了,他就有理由马上赶太医走人。想来想去,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朱云礼别扭就别扭罢——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住他的小命。
朱爽自己拉开门一蹦一蹦地出去:"备轿,去景阳宫。"刘鹤抹一把汗,皇上总算想起他们这些下人来了。
然而朱爽最终还是没能坐上轿子。因为太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叔……咳咳……有点感觉了……
我怎么觉得自己在写男版的宫心计哟,汗死
第三十五章 深宫之戏
太后走进书房的时候,朱爽面对着先帝生前常坐着的位置面壁思过。
太后咳嗽一声:"皇上?"
朱爽道:"孩儿今日有过,正诚心面壁思过,请恕孩儿不能起迎母后。"
太后屏退左右,冷笑着走上前。二话不说,一把拧住他的下巴狠狠甩了他一个嘴巴!
朱爽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嘴角开裂,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后刚刚打过他的手现在轻抚在他脸上:"皇上,疼不疼?"朱爽喃喃道:"疼……"太后杏眼圆瞪:"好得很!哀家打你你知道疼,怎的别人打你你就不知道疼了?!"
朱爽:"疼……"
太后两眼含泪:"母后怎么不知道你疼……母后今天打你这一巴掌,是要你记着,你是是母后的儿子,更是大宋国的皇帝,普天之下,只有你父皇母后打得你,别人都打不得!"
朱爽忍着剧痛:"孩儿……明白了。"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明白就好。那母后问你,假如有不是父皇母后的人打你,欺你,负你,你该怎么做?"
朱爽当然明白太后为何而来,当即换了笨嘟嘟地口吻说:"若孩儿打得过就当场打回去,若打不过就先逃,日后再报仇。"
太后眉毛一竖:"嗬!现在倒知道了?怎的刚才不知道躲?白白挨了一拳,居然还巴巴地把手送上去给人家咬——你是笨的还是怎么的?"
朱爽索性不说话。他怎么知道朱云礼性子居然那么暴躁,又是打又是咬的!
太后看他满脸的委屈,一时心软:"好了,哀家并没有责怪你——就是担心你。你今天在自己的皇宫里都能给人欺负成这样,万一将来哀家一蹬腿去见你父皇了,你还指望谁给你出头?你做皇帝,好歹要有个皇帝的样子啊——"
太后说着抽泣起来。朱爽撇撇嘴:"孩儿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太后边掉泪边苦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了?如果就是有那么些人对你心存不敬呢?你要怎么让他们怕你?"
"这……"
朱爽叹息。朱云翼和朱云礼那是当真一点都不怕他——非但不怕,从前还有些鄙视他,朱云礼还下手杀过他呢。这些话不提也罢,现在左眼上和拇指根处火辣辣的疼痛还在提醒着他,刚才他们是怎么骗他,糊弄他……朱爽简直没办法想象,他们两兄弟害怕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
但是他真的希望他们害怕他么?当然不是。他只是希望他们对他好一点……坦诚一点。
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以后恐怕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吧。
太后抬起他的下巴:"乖,都怪哀家以前没好好教你……"
朱爽不明所以。难道太后就不怪罪他居然会想对朱云礼……无礼么?
然而太后越说越远,没有再提这件事。说了半天,太后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齐国那个皇后到了,皇上见着了么?"
朱爽点头:"见到了。"
太后食指托着下巴:"听说他在齐国呼风唤雨,是个惹不得的人物。皇上既然已经设便宴请过奚国的太子,就当在生日前再设一次便宴招待齐国皇后,以示没有厚此薄彼。"
朱爽还以为她想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原来是这个。于是点头:"那是当然。"反正他对卫修仪的印象也不错。太后又道:"只是皇上现在这样……似乎不宜见客,此事就由哀家替你办了吧。你好好歇着,哀家这就叫人去听风馆下请帖。"
朱爽不明白:"母后,要宴请他也不急在一时,孩儿的眼睛再过两三天就能好,生日么,还有十来天呢——"
太后挥袖:"设宴接风,当然是越早越好,拖久了人家会嫌咱们怠慢的。"
朱爽大奇——太后向来好清静,最讨厌这些你来我往吃吃喝喝什么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了……
好奇心一起就没得救了。朱爽一口答应:"有劳母后。卫皇后既然是北方人,那么今晚的接风宴就设在竹心亭吧,那里园林精致些。"
太后看他不反对,就答应了。
天黑之后,星月当空。太后大妆之后,款款去了竹心亭。朱爽躲在太后寝宫外,等太后一走,就踮着脚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太后平时随侍的宫女太监全跟着伺候去了,寝宫只剩下两个小宫女在那里看门。朱爽只身上前,"朕今日心烦意乱,想到母后的佛堂坐会儿,定定心神。"
小宫女们都认得他,二话不说让开了。
太后的佛堂就在寝宫的一角,与寝宫有一道短短的走廊相连。朱爽进到寝宫内,也不敢点起宫内的巨烛,就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先是装模作样地钻进佛堂去坐了一会儿。
他也不是真的呆坐,而是在仔细回想着,太后平时会把要紧的东西收在什么地方……如果对朱云礼和姜太妃下毒的真的是太后,那么那药方或解药一定会藏得极隐秘——但是朱爽凭直觉觉得,太后决不会销毁掉这些东西。因为这么好的药方留着还可以再用,而解药在必要的时候,则可以拿出来威胁朱云礼和朱云翼。
他上次撞见朱云翼的时候,朱云翼在找的一定也是这些东西。可惜朱云翼进不了太后的寝宫,所以只能在外面没头苍蝇似的乱找。现在他可以好好找一找了……问题是,他小的时候,也见过太后从一些意想不到地方拿东西出来给他,可惜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坐在佛堂的正中,决定就从眼前开始找。蒲团下面?佛像后面?木鱼里面?太后不会这么蠢……
虽然明知道太后不会把东西藏在那些地方,他还是细细找了一遍。还特别留意了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看有没有暗格暗门之类的。找了半天,找出一身大汗来,什么都没找着。心想也许太后不会把那些不吉利的东西放在佛堂呢……于是又起身,走回寝宫里去。
才走到走廊上,忽然听到外面两个小宫女叫道:"陆大人有事么?"
"太后说有些冷,命我来取件披风。"
朱爽惊得小声叫道:"陆时青?"
亏了他离寝宫的正门还挺远,外面的人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那小宫女又道:"好的,大人请随我来。"陆时青婉拒:"哦,刚才刘姐姐已经告诉我披风放在哪里,我自己进去取好了。"
陆时青走起路来声音很轻。但是在空旷的寝殿中,朱爽仍然能感觉到他在慢慢走近。他的脚步声有点乱,似乎也在找什么东西。朱爽生怕他看到自己,于是又退回佛堂中去。他的脚还有些疼,往后挪的时候仿佛有几十根针在底下扎,难受之极。然而陆时青的脚步声还在慢慢地往这边来。朱爽这才意识到佛堂一角还亮着自己带来的那盏油灯,第一反应便是要过去吹熄了它——
哐当!
朱爽的衣袖扫到了桌上的烛台,它理所当然地跌落在地。
外面的脚步戛然而止。陆时青自己提了一只鹅黄色的罩纱宫灯,朱爽看着那光静止了片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往自己这边来。
朱爽的心狂跳,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
看着那光渐渐近了,朱爽硬起头皮,走出去:"时青?"
陆时青看到他,手中的灯笼轻轻一跳。朱爽的出现显然很出乎他的意料。
"皇上?"
朱爽鼓起勇气,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朕心里很烦,来这里坐坐……怎么,你来帮太后取东西么?"
陆时青低头,退了半步:"是。今晚太后设宴招待卫皇后,康王爷怕内宫有什么缺的,就叫内务府调人手去一边伺候……"
朱云翼……么?
当初挑中陆时青进宫的是朱云翼,现在叫他来伺候太后的又是朱云翼……恐怕当初陆时青主动要到内务府去做事,也是朱云翼指使的……
朱爽记起来,他和朱云礼去找朱云翼的那天晚上,朱云翼在失踪了一段时间以后,身上忽然有陆时青常用的薰衣香料的味道。可是那个时候朱云礼一口咬定是那位素羽公子的,所以朱爽就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把所有的一切连起来,朱爽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朱云翼把陆时青送进宫来,其实就是为了有今天这样一个机会……到太后的寝宫中,找他要的东西!
陆时青并不知道朱爽心里想的这些,继续小声解释:"刚刚太后说有些凉,于是命时青来取一件披风。"陆时青说完就低下头,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惶恐或不安。朱爽暗想——一定是你自己主动要求要来的吧?太后呢,当然会认为你是在献殷勤,看在朕疼你的份上,不会驳你的面子……
朱爽不动声色点头:"好吧,披风在哪?我帮你找找——"陆时青看看周围:"刘姐姐说是挂在屏风边的衣帽架上。"朱爽回身拿起自己带来那盏油灯,"好吧,过去看看。"
拿披风好好地挂在那里。陆时青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下,"皇上,太后还在等着,臣先告辞了。"虽然脸上是微笑着的,声音却有些悲伤——朱爽当然明白,如果他现在拿了披风走人,那么下次可以单独到这里来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
朱云礼的身体又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陆时青已经转身要走,朱爽叫道:"站住。"说着把油灯放在身边的桌上,一步一步逼过去。陆时青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朱爽两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墙上,忽然对着他颈中狠狠吻上去!
陆时青呆住:"皇……皇上……不要在这里……"碍着手里的灯笼不能推他,只能向一边躲着。朱爽吻得极用力,他甚至觉得是一团火在颈中焚烧!
陆时青急得要哭。这里是太后的寝宫,怎么可以……
"皇上……不要啊皇上……"眼看朱爽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他哭喊着叫出来。朱爽在他颈中啃咬了半天,终于放了他,抬头凑在他耳边耳语:"先别忙着走,留下来帮我找样东西,嗯?"
陆时青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皇上?"
朱爽伸手整了整他的衣领,半遮住他颈中的红色的吻痕:"等会儿太后问你为什么耽搁了,你就说遇到朕了。朕留你……"手指在那个吻痕上轻轻抚过去,"朕留你说了会儿话。"
要骗过太后,非得真刀真枪地留点证据不可。那么深的一个吻痕,足够了。朱爽邪恶地说:"再多喊几声,让外面的姐姐们听得到……"
"喊……什么?"
"刚才那样,皇上,不要。"
陆时青明白过来。这样一来就变成了朱爽在强迫他,太后就不能治他媚惑君上的罪。他感激一笑,当真用力喊起来:"不要啊……皇上……皇上……放了臣……不要啊…………"
朱爽看他边喊边笑,忽然觉得很好玩,于是自己也配合着恶狠狠大声道:"你个小贱货,把自己当什么了?!朕宠幸你是你的福分!还想躲到哪去?"
陆时青几乎扑哧笑出来,声音再高一度:"皇上……不要……不要在这里啊……"
朱爽忍笑作了个"停下"的手势,伸脚一踢,踢翻了身边的一张茶几。那上面的茶壶茶杯之类哗啦啦全跌在地上摔碎了。所有的声音随之寂灭。
朱爽侧耳仔细听着,外面有两个细碎的脚步声迅速地走远。朱爽耳语:"动手吧,你今晚来这里该找什么,你心里总该有数。"
陆时青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朱爽竟然知道他来这里的原因……还这样全力地帮他?
朱爽不耐烦:"难道你想等母后回来亲自拿给你?"
陆时青四处开始找起来。朱爽则站在那里,仍旧在苦苦思索。
约摸一刻钟之后。
朱爽径直走向太后的梳妆台,拉开其中的一个小抽屉。里面不过是些珠花头饰之类。朱爽把它拉到尽头,手摸到里面,摸到一个凸起的花纹,用力一按。只听到"咔嗒"一声,一个暗格从梳妆台的左边弹了出来。朱爽暗想——解药!最好直接有解药!
然而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朱爽的手微微颤抖着把它拿了起来。
陆时青屏住呼吸:"皇上?"
纸条展开,上面有七行密密麻麻的字。朱爽倒抽一口凉气。把它带走是不可能的,抄下来么……时间绝对不够。
陆时青咬着嘴唇:"皇上,时青过目不忘,要是皇上信得过——"
朱爽果断地把纸条给他。
月上中天之时,他们双双步出太后的寝宫。那两个小宫女远远地在宫门站着,路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朱爽故意在陆时青脸上一吻:"快去吧,别让太后久等。"
陆时青匆匆离去,宫女们一齐低头看自己的脚。朱爽咳嗽一声,装腔作势恐吓:"今晚你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明白吗?"
她们刷地跪地求饶。朱爽大笑着离开。明月当空,他心情也不错。
至少,现在朱云礼的小命没有危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的小命有救了~~~
PS:那个啥……《国王与镜》会在下一期《青芒》上登出来……打滚,好期待~~~~
第三十六章 花街夜行
朱云礼很无聊。
他一口气睡到中午,起来就看到朱云翼细看着什么东西,研究了半天,一动不动。
难得有那么一天不用上早朝,居然那么早起勤办公务,真是……难道一个人勤勉惯了就懒不下来了么。
朱云礼走过去,正想在朱云翼身后吓他一跳。朱云翼头也不回,"起来了?"
结果是朱云礼自己被吓了一跳。
朱云礼伸个懒腰,转身在墙上取了剑就出去练剑。到底还是自己家里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皇宫里头虽然朱爽不会管束他,他就是觉得不自在。好在昨天那件事情过后,朱爽就不再坚持要他住在皇宫里了。他于是耍赖,闹着朱云翼和他一起回来。
难得的是,朱云翼竟然真的答应了。
当然如果朱云翼能有点休假的样子就更好。可见世间没有尽善尽美之事……
朱云礼正胡思乱想着,好好的一路剑法给他舞得东倒西歪。霍椿匆匆赶来,说是康王爷召他来的。朱云礼颇扫兴,这样整天陷在公务里面没完没了,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朱云翼和霍椿不管他,在一旁小声说话。朱云礼隐约听到他们说起太后设宴招待卫修仪的事,好奇心起,凑过去听。只听到霍樗说:"太后送了卫皇后许多珠玉簪环之类的东西,还送了几本后宫礼仪制度之类的书给卫皇后,说是大家互相学习。卫皇后整个晚上都没说几句话,就听太后说后宫和睦相处之道了……后来他起来告辞的时候说,多谢太后相赠的东西和传授的经验,他回去之后会全数转给他们的皇上。"
朱云翼闷笑:"太后没说什么吗?"
朱云礼插话:"她还能说得出来么。"搞了这么大一个乌龙,她老人家恐怕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吧?
朱云翼摇头叹息:"看来我们似乎应该先告诉她……齐国的后宫就只有卫修仪一个人,管后宫的其实是他们的皇帝。"
朱云礼幸灾乐祸地摸下巴:"我觉得吧,太后是怕有一天咱们的皇上也会动立男后的念头,所以就想先瞧瞧人家的皇后是什么样子的,她心里好有个底——倘若人家立的皇后贤良贤德堪为后宫典范,母仪天下……"
他话没说完,朱云翼竟仰天哈哈大笑,霍椿也在一边抿嘴不语。朱云翼笑完了,说:"当心这些话传到卫皇后耳朵里去。"
朱云礼扭头:"哼,传去了又怎样?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唉,反正要贤良淑德的也不是他。我话还没说完呢——倘若人家的贤良淑德,果真能辅佐皇帝,那立一个男后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看哪,太后是想给皇上立后了。"
朱云翼和霍椿对望一眼:"哦?"
朱云礼拍手道:"你们看,皇上那个孩子的生母死得早,后宫七零八落。原先还有几个公子伺候他,现在连抄经阁都撤了。后宫到底空虚,不是好事——太后年纪大了,就不能不多想以后的事。万一将来她不在了,谁来主持后宫?"他顿了顿,斩钉截铁慷慨激昂道:"所以!皇上该立后了!"
朱云翼斜眼:"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朱云礼一拍脑袋:"不是说那齐国的皇帝很怕卫修仪么?咱们趁太后动了这个念头,给皇上找个比卫修仪还厉害的皇后管着他,以后他就不敢胡来了!"
朱云翼当然知道朱云礼说的"胡来"是什么。确实,如果朱爽在后宫有个人绊着他,那么朱云礼就安全多了。
"可是……一时间去哪找那么厉害的人……能管束得住皇上?"
朱云礼拍拍他的肩膀:"三哥,你交游广阔,这个重担就交给你了——当然,"他邪恶地挤挤眼睛,"其实我觉得你也不错,哈哈哈——"
朱云礼仰天长笑扬长而去,甩下朱云翼愣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霍椿适时给他解围:"王爷,您叫下官来,可还有别的事么?"
朱云翼带他回到书房,把看了一早上的纸条给他:"这个药方子,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药。你抄一份去,找个可靠的医生问问可有解法。"
霍椿点头,拿起桌上的笔就抄。朱云翼沉默片刻,才试探地问:"今早可有见到陆副总管?他……怎么样?"
霍椿不解:"看到了,还是老样子啊——"
朱云翼稍稍心安。陆时青通过他们的内线把这药方送了出来,另外还附了个纸条说是朱爽帮他找到的。可是他今天一大早就听到传言,说朱爽昨晚在太后的寝宫强行留下他宠幸了一番。那传话的人说得眉飞色舞,就跟他亲眼在现场看到一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信哪一个好。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好,没事了。你叫他自己凡事小心些……要是有什么麻烦,或是什么不能决断的事,万万记得找我。"
霍椿领命走了。朱云翼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当初把陆时青送进去,一来是为了自己在宫里多个耳目,二来也是为了找这药方子。现在药方找到,他心里顿时对陆时青生出一股歉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他见多了,所以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只是朱爽现在一心想着朱云礼,大概是不会再收他回后宫了,否则自己倒可以帮他一把。只是陆时青原本就志向高远,未必会真的希望在后宫里和一群人穷折腾……
朱云翼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头绪来。心想好在陆时青现在在内务府也干得不错,以后的事情可以以后再慢慢想。这时暂时放下,外面又有人通报:卫皇后听说凌霄阁的素羽公子琴技天下一绝,很希望能去听一听。
朱云礼听说卫修仪要去花街听曲,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嚷嚷着要亲自去给卫修仪当护花使者。于是朱爽说既然是九叔和卫皇后都如此看重的人,想必琴技也是天下一绝,朕不可不听。朱云翼长叹一声:臣和那素羽曾有一面之缘,臣来带路吧。
于是日沉月升,华灯初上之时,朱爽、卫修仪、朱云翼和朱云礼一干人等换了便装,浩浩荡荡开往凌霄阁所在的那条花街。那花街早给御林军扫荡过一遍,道旁的青楼楚馆都早早挂出了闭门谢客的灯笼,门窗紧闭,街上行人全无——原本是整个宜阳城最繁华的地段,硬是被整肃得一派萧条。整条街上就只剩下凌霄阁的大门还敞开着,一行人朝那唯一还开着的门走去,卫修仪一路说:"罪过,罪过,想不到在下一人想听琴,却阻了别人的兴致……"
朱爽暗道:你做了别人的皇后还到处拈花惹草,简直岂有此理。
朱云礼暗道:本王不如借机好好跟素羽公子培养一番感情,以后还可以常来……
朱云翼暗道:没事跑来听什么曲,把人叫到行馆去不就完了?素羽是架子很大,可是总不至于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虽然想的各不相同,出口却是异口同声:"哪里哪里,难得皇后有兴致,咱们自当让皇后尽兴。"
朱爽又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为了皇后的安全着想。那日行刺的刺客还没抓到呢,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说实话他还是很感激卫修仪的——一来是因为昨晚的接风宴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二来是今晚他终于有借口跟着朱云礼出来,当然如果他不是挡在自己和朱云礼中间就更好了……
他的眼睛实在不能见人,于是只能在上面戴了只眼罩,样子十分滑稽。所有人都不敢正面看他——免得一不小心喷笑出来,还要落个大不敬的罪名。只有卫修仪能面不改色地对着他说话:"谢皇帝陛下的关怀。这些事情在下归国之后自当刻碑记颂,以示两国交好之意。"
朱爽转头问身边的朱云翼:"三叔,那刺客究竟是何人,真的就没有半点线索么?"
朱云翼正要说话,卫修仪故作轻松:"咱们今晚既然是来听曲,还是不要说这些败兴的事罢——喏,素羽公子出来了。"
果然在几十步之外的灯火通明处,站了一个雪白的人影。全身素色衣裳,衬得他面色仿佛雪化冰雕一般;长发瀑布一般散披在脑后,几绺细细的乱发和衣带在夜风中翻飞,一时如天上的神仙,一时如在山林间行走的妖怪,一时又如鬼魅——总之不像是个活人。
朱爽暗道: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大半夜的看到这么个人,会吓死的……
走到近处,才惊觉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瘦瘦的小童。朱云礼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左边那个可不是说朱爽送他的屏风其实是彩礼的那个小厮崔叔闻?!就为那句话,宜阳城中笑了好几天说他是朱爽的小媳妇!
朱云礼把拳头捏得咯咯响,盘算着怎么收拾一把那不知好歹的小孩。
素羽远远看着他们走近,低头行礼:"草民素羽见过三位朱公子,见过卫公子。"这是朱云翼吩咐过的,他们今晚就是来听琴,不准以他们的真实身份相称,免得拘束。
朱爽点点头,客气道:"素羽公子,久仰了。"卫修仪看主人打过招呼,亲热地笑:"素羽先生,久违了。这些年过得可好?"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卫修仪居然和素羽认识,还尊称为"先生"?!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朱云礼已经抢先问出来:"你们……认识?"
卫修仪微笑着直视素羽的眼睛:"素羽先生十年前到宋国来之前,曾在齐都离京小住了半年,那时我有幸得先生指点琴技。想不到这么多年未见,在下已经长大成人,先生却风华依旧,真是羡煞旁人!"
素羽仍旧不卑不亢:"卫公子说笑了,素羽这把老骨头,当不起如此夸赞。"
朱爽头皮一麻——那素羽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怎么可能在十年前就在离京教过卫修仪弹琴,还自称是"老骨头"?!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真的是妖怪……
一阵冷风吹着几片纸屑从他们身后扫过,街边挂着的灯笼都闪了一闪。朱爽害怕了。
但是想想这里朱云翼朱云礼还有卫修仪哪一个都伤不得,当即硬着头皮挺身站到素羽和众人之间:"这些话就留着待会儿再说罢,咱们听琴,听琴,哈哈哈……"
他笑得太突兀,众人暗地抹汗。
卫修仪和蔼地问素羽:"对了,我记得素羽先生当年还带了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在身边,疼爱如己出。我那时也抱过他的,不知他现在何处?"
素羽向身后左边的小童:"叔闻,出来见过几位公子。"崔叔闻瞪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出来,犀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遍:"小的见过三位朱公子,见过卫公子。"
朱云礼咬牙切齿上前,抓住他的手狠狠捏了一把:"这位小哥果然机灵,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崔叔闻被他捏得眼泪都出来了,噙着泪水道:"多谢公子厚爱。"朱云礼放开了他,扬着下巴走了。朱云翼沉着脸跟上去,压低声音教训了他几句。朱爽落在后面,却听到崔叔闻旁边那小童心疼地问:"怎么样?很疼么?我给你吹吹——"
仔细一看,崔叔闻早疼得挂了两行泪。那小童抓着他的手放在嘴边细细地吹,"不痛不痛……吹吹不痛……"
素羽回头喊他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几位公子倒茶!"他们手拉手小跑过去,那小童还是把崔叔闻的手抓在手里轻轻揉捏。朱爽看在眼里,嫉妒得眼睛发红。
他被人欺负的时候,还从未有人这样抚慰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当:这里是无责任小剧场~~~~~~~~~~~~~
花街漫步时兄弟的秘密对话
九:三哥,我还是觉得你很合适当六宫之首。
三:[面无表情]你要是那六宫之一,我倒可以考虑。
九:[踹飞]胖子的不要!
胖子:TAT
第三十七章 一曲天涯
素羽弹琴的地方在一间全封闭的静室里。那里面居然也是一片雪白——窗帘,床帐,桌布……就连桌上摆的一盆兰花都是白色的。朱爽暗想,素羽素羽那就是白色的羽毛,难道素羽其实是只白鸟……
还好他的注意力彻底被那两个小男孩吸引住了,没往那上面多想。
众人各自落座,他的眼睛还是离不开崔叔闻身边那个小男孩。听素羽管他叫"怀真",似乎是和崔叔闻一起长大的。那孩子看上去没有崔叔闻那么机灵,有点笨笨的。他的目光一直追着崔叔闻不放,对别的事情反而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全副身心都系在崔叔闻身上。朱爽看他们偶尔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感慨万千。
所谓心有灵犀,其实不过是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再看一眼朱云礼,只见他还在恶狠狠地瞪着崔叔闻,又觉得有些好笑。
崔叔闻看来是个鬼机灵,刚刚在朱云礼那里吃了亏,之后便躲得远远的;就是倒给朱云礼的茶也是先交给怀真,再由怀真端到朱云礼跟前。朱云礼于是又把气撒到那怀真身上:"小孩!那小子给你钱了还是怎的,怎的什么事情都替他做?"
怀真愣愣地一拍脑袋:"啊?叔闻那么小气,会给我钱才怪呢……不过他有每天偷偷留一串葡萄给我。这位公子,你要喜欢捏人就捏小的好了,小的不怕疼。"
崔叔闻眼睛眉毛挤成一团,从牙齿缝里憋出一个字:"呆!"
怀真摸摸头顶翘起的一缕头发:"我不是怕你再被人欺负么……"那委屈的样子,十分可爱。朱云礼气得憋红了脸,卫修仪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两个孩子太有趣了!"
素羽抱歉一笑:"在下没有将他们□好,倒教几位公子见笑了。"说着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朱爽只觉那声音穿透了耳膜,变成了一根鞭子在他心头一抽——
整颗心都随着那声音狠狠一颤。
刚才那谐趣的气氛顿时被这一声琴声驱散了。静室里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素羽的手指开始在琴弦上拨动。
素羽停了片刻才正式弹起来。朱爽小时候好歹在琴艺课上趴着睡过觉,听出来他弹的是一支古曲,名曰"燕风"。"燕"其实是宋国北边一座山的名字,"燕风"由宋人军中号子声演化而来,句句铿锵短促,声声催人。再加上素羽的琴技发挥,朱爽只觉自己真到了燕山脚下的大营中,眼望一片压城的黑云,黑云之下百万敌军潮水一般涌来……瞬间血流成河,淹没天地。
"燕风"极短,不过几个小章节就弹完了。朱爽回过神来,瞧瞧周围——卫修仪沉着脸,朱云翼怔在那里,眼中竟泛着水花。倒是朱云礼两眼放光,仿佛是想要真的到燕山下去和敌军放马一战。朱爽看他们都没反应,于是拍手:"素羽公子果然技艺绝伦。"
朱云翼叹道:"在下曾在燕山数年,时常听起军中的将士唱起这首曲子,那时候听来也觉寻常得很……公子今日再弹,令我想起当年戍边之苦。天下战祸一起,将士便要长年漂泊,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公子的苦心,在下明白了。希望……别人也能明白。"
虽然话是对素羽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卫修仪不放。卫修仪一统天下的野心人尽皆知,他想要吞并奚宋两国,非要闹个天下大乱不可。若是能哄他在这里立个绝不主动侵犯别国的誓言那就再好不过。
卫修仪恭恭敬敬地向素羽一拱手:"先生悲天悯人,在下佩服。"然而只是佩服而已,并不打算承诺什么。朱爽已经明白了朱云翼的意思,于是说:"战祸之起,倘若不是因为有别国来袭,那起因便是贪婪。因一己之私而害天下百姓受苦,伤害人命无数,就算生时可以尽享荣华富贵,恐怕死后也要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罢。"
朱爽一番话掷地有声,卫修仪沉默不语。他到这里之后听说的关于朱爽的事情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糗事,那天第一次见到朱爽,更是他光着一只脚飞奔来见朱云礼的狼狈样子。昨晚见过太后之后,只觉得他们一家人都有些不可理喻。现在忽然听到这么一番话从朱爽嘴里说出来,不免有些惊奇。
卫修仪不说话,朱云礼哼笑一声:"有些人呢,是从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跟他们说这些,就好比让素羽公子对着一头牛弹琴——公子的技艺再高超,它也是听不懂的!"
言下之意,是说卫修仪是头牛了。
朱云翼眼看场面就要闹僵了,向素羽笑说:"公子能否再多弹奏几曲,好让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洗洗耳朵。"
素羽点头。怀真一直在他身边轻摇羽扇,这时插话:"朱公子,您别说对牛弹琴,小的真见过懂音乐的牛呢!小的小时候住在山里,每天去和一个牧童玩耍。他有支笛子,一吹起来,那些牛就跟在他后面乖乖地走,还会摇着尾巴转圈圈,真的像跳舞一样,可好玩了。"
众人:"……"
"啊——你干吗掐我?"崔叔闻迅速收手,怀真动作倒挺快,一把抓个正着。"你干吗掐我?"
崔叔闻默默收手:"呆!呆!"
所有人都被他们逗乐了。素羽笑着摇头,"怀真,叔闻是看有只蚊子想咬你,所以帮你赶走罢了。还不快给各位公子续茶水?"
怀真嘟嚷道:"可是牛真的会跳舞……"说着委屈万分地过来倒茶。朱爽安抚地向他笑:"好,好,我们都信了,牛懂音乐,牛会跳舞,呵呵……"
众人:"……"
素羽闷笑一声,开始弹下一首曲子。这曲子跟刚才那个大不相同,居然是宜阳城花街柳巷中最近流行的小曲子,欢快异常。朱爽一听就想起来——那天下午和朱云翼朱云礼出去踏青,那一片绿水青山鸟语花香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眼前。琴声仿佛淙淙的流水在耳边淌过,勾得他脚底痒痒,恨不能现在就出去走走。但是中间一个小音节过后,那琴声忽然又变得悠远起来。刚刚还在眼前的美景忽然变得一片模糊,仿佛是站在千里之外回望。越是看不清楚,那看的人也就越不舍。偏偏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人远行,不能不走……
朱爽一下子从刚才的欢悦中坠入一片冰冷的境地。过去种种美好化成一片烟云,身后无尽萧索。
这曲子也很短。素羽的手轻按在琴弦上,余音渐渐消失了,空气中却留着股不尽的哀愁。素羽大约是不想再弹下去了,掏出一条帕子来擦拭琴弦。怀真再次过来给他们续了茶水,卫修仪忽然道:"听说素羽先生在奚国的崔相亡故之后,就只穿白衣弹琴,是先生……对崔相仍旧不能忘怀么?"
朱云礼两眼放光——在这种地方都能听到国际八卦?
朱云翼向素羽:"原来公子与奚国丞相是旧识?怎么在下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卫修仪摇着手中的折扇:"公子难道不知道么?素羽先生,在到宋国来之前,一直都在奚国呢。先生与崔相的交情深厚,崔相后来还是因为被人诬陷与贵国私通,才被奚国皇帝赐死的。"
朱云翼和朱云礼对望一眼。卫修仪这么说,明摆着是想挑起素羽不愉快的回忆,顺便离间素羽和他们的关系!
素羽那张脸果然变得更白了。卫修仪接着说:"先生当年在离京小住时,家父曾经问先生是否愿意留在齐国一展雄才,先生说有心事未了,没有答应。今日在下来拜访先生,其实是想来问问先生心事可了?先生又是否愿意随我回离京去?"
卫修仪此话一出,众人才明白过来他今天真正的来意。说听琴是假的,挖人才是真!
朱爽并不知道素羽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但是听卫修仪说要他"大展雄才",还要请他回去,一定是有过人之处了。心想卫修仪手里多一个人才,对自己就多一份威胁,一定不能让他顺利把人挖走——
"素羽先生,"朱爽跟着改了称呼,"事已至此,朕也就不隐瞒身份了。刚才听卫皇后说,奚国似乎对崔丞相有些误会,朕愿修书一封给奚国的皇帝陛下,请他为崔丞相昭雪沉冤。"
——现在奚国正是求他们的时候,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素羽低头思索,似乎有些动心了。
朱云翼再加一句:"如不是卫皇后提及,我们都不知道曾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向奚国皇帝解释清楚,也是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素羽,崔相亡故这么多年,现在世界上还记着他的人恐怕只有你了。如果你不惦记着为他平反,难道就由他这样永世遭人唾骂?"
素羽起身行礼:"草民谢过皇上。"
卫修面有悔色。他原本只是想提及崔相之所以被赐死的原因,好让他连带着痛恨宋国——没想到却给了朱爽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还是不死心,再问:"那么……先生是否愿意再考虑随我去离京?"
素羽客气地拒绝:"草民从小生长南方,体弱神虚,恐怕不能抵挡北地风寒……"
朱爽忙不迭道:"朕在西边的贡良山下有一所别院,依山傍水,最是宜人,常年闲置着。倘若先生愿意,可前往疗养。"
本以为素羽会一口答应,谁知他说:"多谢皇上厚爱,草民喜欢在市井中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在这里就很好。"言下之意,是两不相帮了。
卫修仪失望而起:"既然如此,我就不多打搅了。先生请保重身体。"
于是朱爽他们也一起告辞。素羽送他们到正厅中,刚才一直躲着的崔叔闻不知从哪钻出来,两手恭恭敬敬地捧了杯茶:"小的不知好歹冲撞了王爷,小的给王爷道歉了,请王爷大人大量,饶了小的一命。"他说得一本正经,朱爽却总是忍不住想笑。一眼瞥见怀真在不远处直招手,心想恐怕这道歉还是那小怀真的意思,不由得对他又多了一分好感。
朱云礼原本还别扭着不肯接,朱云翼接过茶杯放到他手里:"乖,跟个孩子过不去也太不像话了,快喝了罢!"反正这楼里的东西都已经给御林军细细检查过了一遍,不怕那孩子动手脚。朱云礼这才挑着下巴喝了那杯茶。喝完又恐吓他:"本王生平最喜欢割人舌头下酒,特别是——那些喜欢胡说八道的人!"崔叔闻当真吓得闪到素羽身后去。
出到门外,朱云礼自告奋勇要送卫修仪回去。朱云翼想了想说:"罢了,那刺客还没抓到呢,我亲自走一趟放心些。"
朱云礼闷闷不乐爬上了朱爽的马车。好在里面地方够大,他捡个角落坐得远远的。朱爽好容易抓到一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忙不迭说:"九叔,昨天的事是朕一时兴起想跟九叔开个玩笑,还请九叔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朱云礼得理不饶人:"臣不会放在心上,臣会把它压在心底,让它烂在心头。"
其实朱云礼只要一看他那只又黑又肿的左眼,早就乐得什么都忘了。心里巴不得朱爽多开几次这样的"玩笑",他好揍个痛快!
朱爽听他的口气,知道他是原谅自己了,便不再说话,免得又惹他不高兴。马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朱爽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朱云礼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几乎能感觉到朱云礼喷出的热气。朱云礼越来越是不安,手到处乱抓起来。
朱爽轻叫:"九叔?九叔?"朱云礼的声音竟变得有些沙哑:"皇上……放……放臣下去……"
朱爽以为他是内急了,凑到他身边小声说:"要方便么?车上有夜壶的。"朱云礼狠狠摇头,手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推开:"让我下去……"
朱爽抓住他的手,只觉入手一片滚烫。又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也烫得像有炉火在烧。朱云礼的手还在到处乱舞,浑身不安地扭动着。朱爽按住他:"九叔?九叔怎么了?"朱云礼就像被刀扎了似的,瞬间用力挣扎起来:"走开,你走开——别碰我——"
朱爽死死抱住他,借着马车里镶着的夜明珠的暗光,才发觉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起了明显的变化……
朱爽瞬间明白过来——朱云礼一定是被人下春 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怎么解决吧……
第三十八章 销魂之夜
朱云礼狠命挣扎着。他本来力气就大,朱爽几乎制不住他。想到外面还有赶车的和一群侍卫……他非常果断地向外面喊:"停车!停车!所有人马上退到五十步之外!"
还好侍卫们一向绝对服从命令,他不用多说半句,他们就都退得远远的。朱爽挑起车帘看了一眼,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周围的民居灯火尽灭,想必都睡了。他松口气,回来按住朱爽的额头:"九叔?怎么样了?九叔?"
朱云礼早被折腾得要爆炸,哪里还有力气回答?支吾了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渴……"
朱爽连忙从车壁上摘下一只皮囊:"来喝水,喝水——"朱云礼匆忙夺过去,用嘴咬开了上面的木塞就往嘴里倒。朱爽的鼻子动一动,只觉一股甜甜的酒香飘了过来——他竟然错拿了装酒的皮囊!
朱爽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那等烈性的媚药兑了酒更加了不得,再加上朱云礼的体质那是一口就倒——哪能让他喝酒?!朱爽死命拽着那皮囊:"九叔,别喝了,九叔——给我,九叔——"
朱云礼喉头一片干渴,好容易得了可以解渴的东西,自然要喝个痛快。拉扯间那酒便有大半撒到了朱云礼的衣服上,一时间酒香逸满整个马车。朱云礼咕咚咚喝了个干净,抖抖那皮囊:"好喝!哈!还要!哈!"
朱爽欲哭无泪,总算摸到了那装水的皮囊。这次他特地自己喝了一口试过,才递过去:"九叔,水,喝水!"
朱云礼干渴难耐,接过就倒。亏了他已经被刚才喝的酒整晕乎了,居然没喝出味道不对来。朱爽眼见他身上湿了一片,怕他难受,就把衣服给他解开了。他原本就憋得难受,一下子得了解脱,索性自己动手扯起来——迷糊中扯了衣服又扯裤带,一下子脱了个干净!
朱爽傻眼了。
朱云礼喝了那大半囊酒,神志不清,一切都只能凭本能而行。他咕咚咕咚喝完了囊中的水,又到处找东西纾解那燥热的、要爆炸一般的感觉。朱爽手忙脚乱地拢起他的衣服:"喂,九叔,九叔,冷静点——"
朱云礼眯眼看他,忽然反扑过来,狠狠压在了他身上!
朱爽慌忙挣扎,朱云礼已经整个覆了上来,下 身急躁地一下下往他身上蹭。朱爽用力推他:"九叔……放开我……放开……"
哪知这马车里的坐垫实在太软,朱爽在上面根本提不起力气来,转眼间外袍就被朱云礼剥去了。朱云礼一击得手,再逼近一步,凑着他的脸一阵胡啃。朱爽急道:"九叔!九叔!我是小爽……别这样……唔……"
朱云礼堵住了他的嘴。
朱爽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朱云礼……竟然……主动吻他……
趁着朱爽大脑空白无法动作的时候,朱云礼毫不犹豫地剥了他的裤子。朱爽回过神来,朱云礼已经把他自己的裤子也褪掉了,就要往他身下捅!
朱爽头皮发麻,撑着朱云礼的肩膀死命一推:"不——"
他终于理解了那天朱云礼揍自己一拳时的心情。
朱云礼似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在被推开之后,又狠狠扑了回来,又啃又咬。朱爽急得要哭:"九叔……我是胖子……"
朱云礼含糊不清:"要……我要……"
朱爽:"我是胖子啊——死胖子!死胖子你也要么?!"
朱云礼:"死胖子……死胖子……嗯,我要……"
朱爽:"……没出息!"
就这么一顿,朱云礼的手已经绕到了他身后,抓着他的腰想把他翻过去。
一翻,没翻动。再翻,没翻动。朱爽窃喜——亏了朕还没全瘦下去!不然今晚就要被九叔给那啥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就是他!
现在这状况,只能叫六月债还得快了……
朱云礼怎么翻都翻不动朱爽,迷惑了一阵。朱爽大叫:"九叔——不要——"朱云礼一把抓起他的腿拉到自己身后——看那架势,是打算就这么霸王硬上弓了!
朱爽心想再不反抗就要惨遭蹂躏了,于是趁朱云礼把他的腿抬起来,屈起膝盖狠狠顶了一下朱云礼的胸口!
朱云礼"咚"的一声从座椅上摔了下去。朱爽松了口气。然而朱云礼立刻又爬了起来,朝他扑过去。朱爽这回有了准备,闪身躲开。心想这样总躲着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解了那药性才行——可是瞧朱云礼那样子,根本就等不下去了!
朱云礼一下扑空,整个人趴倒在坐垫上。朱爽趁机扑过去压住他,从背后死死抱住:"九叔,别动,别动……"
朱云礼当即剧烈挣扎起来,朱爽当机立断,手朝他身 下伸了过去,一把握住。
朱云礼浑身发抖,打了个寒颤。朱爽两手环过他身后,小心翼翼抱住了他。两人前心贴后背紧紧地靠在一起,朱爽的心一阵狂跳。一想到自己手里握着的那个东西,就激动得浑身出汗——想不到……他居然有机会可以,碰一下朱云礼……
危机过去之后,一阵说不上来的感觉占满了心头。
就算不能得到他,至少,还可以让他快乐。
朱云礼靠在朱爽怀中,分 身被他握在手里,快 感袭上去,整个人都脱了力气,只有本能地把分 身往他手里送。朱爽看他有了反应,只把他当成自己那样,认认真真地给他套 弄起来。朱云礼原先还小小挣扎了几下,没多久就整个都沉浸在了那双手给他带来的刺激中。空虚和刺激交替着袭上来,心醉神迷之中,只有自己空着的那两只手还在不断地挥舞。
朱爽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声,知道他渐渐入了佳境,手上更下殷勤地套 弄起来。他生平第一次给别人做这种事,自然希望能让对方的感觉好些。朱云礼沉重的喘息声中渐渐多了点难耐的吟声,朱爽听在耳里,默默忍着,再也不敢多想。亏了那药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之后,朱云礼便浑身颤抖着,尽数泄在朱爽手里。
朱爽把手胡乱在座垫上擦了一把,又去探他额头,暗叫一声糟糕——朱云礼额上的热气压根就没退!
朱爽急了,小声叫:"九叔?九叔?觉得怎么样?"
朱云礼早瘫软成一团,只有哼哼的份。朱爽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好了,好了,没事了……"
他这边说着没事,其实还是有事,而且是大大地有事——朱云礼下面竟然又硬了!
朱爽顾不了那么多,照着刚才那样又伺候起他那宝贝来。这一次熟门熟路不费什么事,就是朱云礼未免撑得久了些,害得他两手酸软。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夜,总共折腾了三四回,朱云礼的身子才渐渐凉了下来。朱爽吁一口气,正想叫侍卫们回来拉车,忽然才发现自己居然也……硬了。
他欲哭无泪。
朱云礼满足过后,躺在那里连个小指都不动了。朱爽瞟了他一眼,只觉得他酡红的脸色在夜明珠晦暗的光下更显诱惑。
朱爽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不行——这个时候绝对不行!
他忽然想起刚才朝外面看的时候,似乎看到马车旁边就有口井,井上还有轱辘和井绳……
朱爽胡乱裹上一件衣服,挥手叫人:"何桥!给我提桶水过来!"
夜风习习,朱爽一咬牙把整桶水从自己头上淋了下去。这个世界清静了。
朱爽抹一把脸上的水珠,悲愤道:"回宫!"
既然自己可以这么解决,刚才他怎么就没想到给朱云礼也泼他一桶水!
哆哆嗦嗦爬回马车上,一看到朱云礼平静而满足的面容,他又不后悔了。外面何桥问:"皇上,还要送王爷回去么?"
朱爽想了想,"送,送,朕今晚睡永王府!啊——嘁!"
所以朱云礼是在永王府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
昨夜他睡得极好,极舒服,还做了个相当荒诞的梦——然而那梦也是极好的.
他梦到自己抱着一个身材丰腴的美人风流快活了一番。那美人还说,以后要夜夜陪他,永远陪他……
可惜梦终究是梦啊。朱云礼睁开眼睛伸个懒腰:"老曹……"
"唔……"
身边竟然有人!难道——
刚睁眼的时候眼睛难免有些模糊,所以朱云礼只在自己身边看到一团圆圆白白的物事。
难道……那个梦竟然是……真的?!
朱云礼揉揉眼睛,再看——
"啊————————"
他在朱爽转头看他的时候,吓得跌下床去。
朱爽甜甜一笑:"九叔你醒了?"
鹅蛋似的白白肉肉的一张脸配上左眼上一个扎眼的黑圈,再配上这张脸的主人的笑容,那吓人的效果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朱云礼拢起身上本来就穿得好好的中衣:"皇皇皇皇皇上?!您您您怎么——"
难道他他他与之云雨了一番的,竟然是朱朱朱爽?!!
朱云礼勉强把自己的心神聚拢起来:"皇上……您怎么会在这里……"
朱爽拉起被子掩住胸口:"九叔,难道你昨晚做过的事情,你自己都忘了么?"
朱云礼仔细看看,只见他面色潮红,眼神也有些慵懒——忽略那个黑色的眼圈的话,而且似乎还有些……有些说不出来的,柔……媚?
朱云礼五雷轰顶。
朱爽看他脸色大变,心中窃喜。看来自己学公子们早上起来的样子还是挺成功的……
朱云礼喃喃道:"臣……做了什么……"
朱爽把脑袋往枕头一面一扎:"九叔你太过分了!难道你就想这样吃干抹净了走人?!"
朱云礼:"……"
朱爽拉起被子蒙住头:"我发烧了……好难受……你让我自己死在这里算了……"
——朕连这么恶心的话都说了,不信你还不感动!
朱云礼果然半信半疑地走过去,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天啊,怎么这么烫?!"
朱爽在心中流泪——看来那一桶水也没白泼啊。
"这就要问九叔你了……"
朱云礼全身汗毛倒竖。难道他真的……真的……
朱爽再接再厉:"好难受……"
朱云礼慌了,要是真的是他把朱爽搞成这样——那还了得?!
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唯一的反应就是能逃多远逃多远。于是向门外叫:"来人——"说着安抚地摸了摸朱爽的额头:"皇上您忍一忍,臣……臣这就去叫太医……"
朱爽抓住他的胳膊,脸到上面:"九叔你叫别人去就好。你留下来陪陪我……"
朱云礼只得叫外面的人:"快,去请太医,就说,就说皇上发烧了……"想想又亲自跑出去,压低声音吩咐那人:"去把康王爷也请来,快——"说完又回来哄朱爽。朱爽的脑子早烧得昏昏沉沉,一放松下来便沉沉睡过去。朱云礼拉起被子把他裹紧了,又叫人去备姜汤。一顿慌乱之后顿时无事可做,他急的在屋里团团乱转起来,一边转,一边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
记忆似乎断在马车上了。开始的时候他还记得一点点,他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很热,很渴,于是找水喝,结果就喝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很难受,朝朱爽扑了过去……
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于为什么会突然那么难受……他再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在离开之前,那个叫崔叔闻的小子曾经给端给他一杯茶,说是道歉什么的……
那茶里一定有问题!
那小鬼……朱云礼一拳头砸在桌上,他非把他捉来抽筋剥皮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只能这样了……%>_<%
第三十九章 销魂后续
朱爽这一昏过去,一口气睡了整整两天。
所以这两天之中许多精彩的事情他都错过了。比如朱云礼在被朱云翼一顿痛斥之后,痛不欲生,欲投井自尽,结果跳下去的时候脚被井绳绊住,整个人倒挂在井口吊着哇啦啦叫了半天。又比如朱云礼率了一百御林军把凌霄阁围了个密不透风,要捉拿那对他不敬的小厮崔叔闻;结果竟然被那崔叔闻一顿忽悠,心悦诚服地空手回来了。再比如……
总之朱爽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恨不能回到还躺在床上那时候,把自己给叫起来看热闹。但是如果他真的能回到那个时候的话,他想还是先把朱云翼赶走的好。
因为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守在身边的却是朱云翼。
朱爽那个时候一阵感动。"三叔,每次朕有事,能依靠的就是三叔您了。"
他说的是实话。眼前的人眉眼间云淡风轻,表情无比地坦荡自在——朱云翼在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在惴惴不安的时候能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再舒坦不过。
朱爽于是久久地盯着他不放。那样他会觉得安心。
然后朱云翼亲自拧了热面巾给他擦脸:"睡了两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倒消瘦了些。"
朱爽傻笑:"瘦了好。"
他觉得朱云翼微笑着看他的表情,笼罩着一层神圣的金色光芒。
朱云翼微笑着端上一碗粥,一口一口地喂他。朱爽在神圣光芒的笼罩下,老老实实都喝了。朱云翼看他喝完,又拿帕子给他擦了嘴角,才叹气道:"皇上,您也知道小九心实,这种玩笑以后还是不要开的罢。"
朱爽那个时候还不明所以,所以故意装傻:"什么玩笑?朕什么时候开玩笑了?君无戏言——"
朱云翼放下粥碗,凑近他的耳朵:"您昏睡过去的时候,臣曾经给您擦身换衣裳。"
朱爽毛骨悚然,脸上炸开一团火——擦身换衣服?那那那还不是全身都给他看了去?!
朱云翼看着他的脸色在瞬间爆红,语气中忽然多了点邪恶:"皇上,其实您和小九……什么都没发生吧?您骗得了他,可骗不了我。"
朱爽想问问朱云礼他们王府最深的井在哪,他也想去跳一跳。
谎言被揭穿事小,现在最要命的是,朱云翼不但把他脱光溜溜擦干净了,似乎还……还检查了他那里!
朱爽刷地一下钻到被子底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脑海中满是朱云翼脱光了他的衣服还看他后面的情景,怎么想怎么难为情。
朱云翼叹口气掀起被子一角,"皇上,您病刚好,别闷坏了。"
朱爽默默嚎叫。三叔看了朕的屁股……三叔看了朕的屁股……
三叔看了朕的屁股!!
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他再拉紧被子。
"三叔,请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他现在才发觉,皇帝的身份还是有点用的。虽然他们都没把他放在心上,但是不能不听他的话。
朱云翼眯眼笑笑,"臣,遵旨。"
朱云翼转身出去。朱爽继续嚎叫——他看了朕的屁股!
骗了朱云礼一回的快乐,全部消散在朱云翼邪恶的笑容中。
朱爽默默哀嚎了半天之后,安慰自己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叔看朕一回朕迟早要十倍讨回来!下了这决心之后,起床就变得没那么艰难了。
到底是睡了两天的,他起床的时候还是有些昏沉,走起路来一歪一扭。亏了脚底磨破的地方已经长好了,手上被朱云礼咬伤的地方已经愈合了,眼睛上那块黑色的印记消得只剩下一点点红色的痕迹了……
他终于可以见人了。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见到朱云礼。
朱云翼叫他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不知道有没有把实事的真相也告诉朱云礼?如果朱云礼也知道了自己是说谎了,那么以后就真的再没什么脸面见他了……
于是朱爽偷偷溜回了皇宫,一心一意当起东道主,好好招待卫修仪和奚怀安来。
经过和朱云礼那不可言说的一夜之后,他忽然记起——五年前卫修仪在宋国呆的那一个晚上,似乎是朱云礼陪着卫修仪去素羽那里听琴了。他们听了一夜琴之后,卫修仪便不告而别。在那之后,原本经营得好好的凌霄阁也突然关门,素羽和那些孩子们全都不知所踪。
于是朱爽据此推测,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朱云礼和卫修仪去听琴,卫修仪想劝素羽去齐国效力,素羽没答应;而朱云礼则像那晚那样,狠狠捏了崔叔闻一把。于是崔叔闻为了报复他,以道歉为名,对朱云礼下了药。
那个时候,和朱云礼在一起的只有卫修仪。所以朱爽推测,卫修仪之所以匆忙离开,是因为他……惨遭朱云礼的毒手了!
——所以他后来才会那么坚决地要先灭了宋国!
朱爽擦一把冷汗。想不到自己陪朱云礼挨过这一夜,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解决了一个重大危机!
这样看来,屁股被朱云翼看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接下来只要把卫修仪招待好了,他的目标就达到了!
他最开始的计划是这样的——把卫修仪伺候舒服了,好让他以后不要坚持先打宋国。现在他把目标稍稍改动了一点点。他决心多面夹攻,三管齐下——
其一,让卫修仪见识到宋国的百姓是多么的善良热情好客,好让他起恻隐之心,以后不忍心再攻打宋国!其二,让卫修仪看看宋国的军队是多么的士气高涨,就算实力不敌别国也会奋战到底,好让他再考虑一下攻打宋国可能会付出的代价!其三,故意和奚怀安他们套近乎,以让卫修仪知道就算他要打过来,奚宋两国联手抵抗的话,他的胜算也不大——这才是真正的解决问题之道!
至于效果么,朱爽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做一点是一点!
第一个还好办。他领着卫修仪和奚怀安去茶楼喝茶,去戏园子看戏,去田间看农夫种地看孩童嬉戏,去庙里看香客们在佛前祈福……总之是让他们好好领略了一番宋国的风土人情,朱爽顺便在中间说说笑笑给他们拉关系,他们至少看起来没那么敌对了。
剩下的就难办了。要让卫修仪知道宋国军队的实力么……想来想去,他决定在自己正式的生日那天,搞个阅兵式——务必要让卫修仪看到宋国兵强马壮的一面!
只是宜阳城的兵权还在他舅舅乔震手里。乔震因为那件科举案子的事,现在还对他耿耿于怀。直接去找乔震的话,乔震肯定会随便找个理由驳回来。而且阅兵要花时间操练要花钱买马造兵器添置军装和铠甲……朱爽记得先帝生前也搞过一次,花了不下百万两银子。风光倒是风光了一回,结果是举国上下官员的薪水缩减了好几年。
如果只是为了让卫修仪看看……这个代价未免有点太大了。
朱爽犹豫了。身边又没有人可以商量——太后是不敢找的,这几天闹的乌烟瘴气,再去找她保不准又是一顿打;朱云礼和朱云翼也是不敢找的——他只要一想到朱云翼把他剥光了看了个遍,就懊恼得要撞墙。他舅舅么,更不敢找了。想来想去,他脚步一顿:"刘鹤,去叫陆时青过来……"
陆时青在内务府管银子,问问他内务府能不能拿得出这笔银子来。若是可以,他大不了自己多吃几年素……
谁知陆时青非常干脆地摇头:"不够。皇上,内务府的银子到底是国库拨过来的。这笔银子国库付不起,内务府更加付不起。"
朱爽在靠椅中仰天躺倒哀叹。他怎么就穷到了这个地步……
这么说他的第三条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陆时青忽然道:"皇上,如果只是想向奚齐两国展示我国军威,臣有一个想法,不知……"
"说。"
"赛马。"
朱爽一下子来了精神:"赛马?怎么赛?"
陆时青道:"奚国太子和齐国皇后都各自带了五百近卫来,驻扎在城外。臣曾经奉命到他们的营帐中赠送酒食,只见他们兵强马壮,都是精锐之师。皇上不妨提议三国来一次赛马,每国各出数人参加。就当是大家切磋切磋骑射之术,也不会伤了和气。只要我国能在比赛中取胜,让他们败得心悦诚服,那也就是扬了我国的国威了。
朱爽拍大腿:"好!"
拍完大腿又有点心虚地问:"你真觉得我们能赢?"
陆时青低头:"咱们必须赢。"他虽然气质文弱,说这话的时候却不知不觉多了点英勇无畏的气势。
朱爽被那股气势感染了。
"好!就这么办!"
但是想法有了,他还是得再找人去办。陆时青毕竟只是内务府的官员,半个兵半匹马都调不动。在找舅舅和找叔叔只见犹豫了许久,朱爽决定去找叔叔。
他决定先去说服最爱玩的朱云礼。只要朱云礼答应了,朱云翼肯定也会答应。然后再由朱云翼在早朝上提出来,这事就成了。现在离他的生日只剩下六天,得赶快布置。事不宜迟,他拔脚就往永王府去。
到了地方,曹管家说朱云礼正在后院练剑呢。朱爽现在是有求而来,不准他们通报,自己悄悄走过去。走到后院的月洞门外,果然听到一阵锵锵的声音。朱爽忽然记起朱云礼似乎最讨厌别人在他练剑的时候打扰他,于是又站住了躲在一从花树后,想等他练完了再过去。
院中利器破空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尖锐,朱爽隐约觉得有些不好——难道今天朱云礼心情很糟?那他的说服计划……
"小九,你今天是怎么了?练剑最忌心气急躁,刚才你一招里面就露了三个破绽,若是真的跟别人交手,你已经死了三次了!"
朱爽叹息,朱云翼教训起人来还是这么不留情面啊。
朱云礼的声音道:"三哥……我……我心里好乱……"
朱云翼哼笑:"我当然知道。"
朱云礼长叹一声:"我心里好乱……啊……"
朱云翼微怒:"有话快说!"
"我们去听琴那晚……你知道……我和皇上……咳咳。"
朱爽头皮一麻,第一反应就是要逃走。但是好奇心又把他勾住了——朱云礼居然为那件事心烦到现在?
朱云翼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暧昧:"嗯。"
朱云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可是我明明记得,和我在一起的是个美人……虽然有点肉肉的,但是……摸起来很舒服……"
朱云翼:"……你做梦了。"
院中传来狠狠跺脚的声音:"我当然知道是做梦。问题是……我忘不了那个梦里的美人……"
朱爽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貌似有感觉了……
第四十章 销魂再续
那头朱云翼久久不说话,大概也傻了。
朱云礼小心翼翼:"三哥?三哥?"
朱云翼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持住了沉稳的语调:"你知道自己在做梦就好。梦和现实总还分得清楚吧?"
朱云礼的回答再次把院内院外的两人震傻。
"我要分得清楚……我还心乱个什么劲儿,直接去找素羽叫他给我弄个肉肉的美人不就完了?可是……可是……"
朱爽脚一软,差点就跪在了地上。
朱云礼忘不了梦中的肉美人。朱云礼分不清梦中的肉美人和自己的区别。于是朱云礼忘不了的人是他自己。
朱云礼忘不了朕。朱云礼忘不了朕。这七个字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把他转晕了。
早知道这样,他还挣扎什么啊,直接躺倒让朱云礼风流快活一番,说不定从此就刻骨铭心不能忘怀于是乖乖投入他的怀抱了……
然而朱爽立刻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要真这样的话,朱云礼一定会坚持一直在上面。而自己对他那么好,说不定就让着他了,于是这辈子就再无翻身之日!
朱爽出了一身冷汗。不行,这绝对不行!
里面朱云翼冷冷道:"你的意思是,你惦记上皇上了?就因为——就因为那糊里糊涂的一夜?!"
朱云礼支吾片刻,"反正……他……好像也不讨厌这样……"
朱爽的心颤得都要跌出来了。苍天——那天早上他不该装得那么像的!他至少应该哭一哭闹一闹撞撞墙什么的以示贞烈的!
现在倒好,朱云礼已经把他误会成很乐意被这样那样的了……
朱爽内心咆哮着——九叔,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虽然很乐意和你这样那样,但是不乐意被你这样那样啊啊啊…………
朱云翼终于生气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管不着,但是你给我听好了,你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议政王,你是叔叔他是侄子,全国上下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呢。那次意外没人知道就算了,你们真要胡来,是要天下大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虽然朱云翼骂的是朱云礼,可朱爽怎么听都觉得他在骂的是自己。毕竟是他从一开始就对朱云礼纠缠不休的……想想也是,如果他们只是像周之信和卫修仪那样是表兄弟就算了,毕竟男女中表兄妹亲上加亲也是常有的。可是……他们是叔侄……
朱爽从未想过这一层,现在想到了,仿佛一下子坠入冰窖之中。
别说朱云礼一直就对他冷眼相看——就算他们两情相悦又能怎样?他敢像周之信那样公然给朱云礼一个名分么?就算他们有那个胆子,他们也未必有卫修仪那样强硬的手腕,能把所有反对的人都压下去……
朱云翼说完之后,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远。朱云礼喊了几声"三哥",然而再也没有回音。朱爽怔在那里呆了许久,又偷偷溜开了。好容易才又找到了曹管家,垂头丧气地吩咐:"去告诉你们王爷,说我来了。"
他这些天常来,曹管家在他跟前也没那么战战兢兢了:"王爷就在后院,和康王爷在一处呢,皇上没看找着么?"
朱爽叹息着摇头:"你们王府太大了。你带朕走一趟吧。"
曹管家半信半疑——你不是才从那个方向过来么。但是想想君心难测,还是老老实实地带路了。
朱云礼居然还提着剑站在院中。似乎是自朱云翼走后,他就没再动过。
看来他的烦恼真不是一般的深。朱爽想,好罢——两个人烦恼总好过朕一个人烦恼!
朱爽等曹管家通报过,才一本正经走过去:"九叔。"
朱云礼有了准备,也一本正经地行礼:"臣参见皇上。"
他们之间好容易有了那么一点点亲近的感觉,却都被朱云翼刚才的话吓得不敢再靠近了。朱爽觉得人生很寂寞,很寂寞。
"九叔。"
"皇上。"
两人同时叹息:"唉……"
曹管家一看风头不对,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芳草稀疏的院落,有细碎的白花簌簌地落在肩头。两个人相对无言,活像一对刚刚被拆散的鸳鸯——不,鸳鸳,只差没淌下泪千行……
朱爽想想这样总不是办法,于是照着最开始的来意,咳嗽一声,板起脸道:"九叔,朕今日来,是想找九叔商量件事情的。"
朱云礼按部就班沉痛地答:"皇上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朕这些天陪着齐国皇后和奚国太子到处走,大家也有了点交情,朕突然很想与他们较量一番——嗯,是让咱们三国的军士较量一番。"
朱云礼明显地心不在焉:"皇上说得极是。"
朱爽也心不在焉:"嗯,朕想来想去,觉得……觉得赛马比较合适。就在朕生日那天吧,九叔觉得怎样?"
朱云礼继续心不在焉:"皇上的主意很好,就这么办吧。"
朱爽有点着急:"九叔,那……赛马的人选到哪去抽呢?"
朱云礼仰天慨然道:"臣去吧。臣半生习武,却未曾到前线呆过半日,不曾到军中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万分惭愧……现在,该是为国效力的时候了。"语气中大有感情受挫,于是愿借上阵杀敌、为国捐躯逃避情伤之势。
朱爽大惊:"啊?!九叔,你不能去!"
——他身中的毒性一日重似一日,动不动就晕倒,万一他比赛的时候忽然病发,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
朱云礼眼里满是失望:"难道皇上觉得臣不配……"
朱爽慌忙解释:"朕决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担心九叔的身体……"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四只眼睛大眼瞪小眼,千言万语都被朱云翼刚才那一番怒斥吓得说不出来了。
朱爽转身,鼓了半天的勇气才说:"九叔……那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忘了吧。"
——忘了那个肉肉的家伙吧,只要记得朕就好。总有一天,朕会减肥成功,回来给你个惊喜的。至于到时候要怎么跟群臣和天下的百姓交待……
朱爽暗暗握拳。他就不信,周之信和卫修仪能做到的事,他自己做不到!
朱云礼默默地看他,目光很温柔。朱爽觉得有只暖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又像有根羽毛从骨头上扫了过去,扫得他浑身都酥了。
"皇上请恕臣……不能遵旨。臣可以骗皇上,但臣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朱爽几乎抓狂。朕都瘦了你还惦着朕的肉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打击朕减肥到底的决心么?!
朱爽悲愤:"九叔!朕都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九叔你怎么就不行?!"那口气,像足了被登徒子始乱终弃的怨妇!
朱云礼急了:"因为……因为……"
朱爽跺脚:"算了。这件事……你我都不要再提了。朕从前曾对九叔不敬,这次……就算是给九叔补偿回来了吧。九叔,赛马的事,你和三叔再商量商量,挑几个顶尖的骑手出来,然后再发帖子给卫皇后他们,就说咱们这是为了让三国的将士有个亲近的机会,大家互相有了交情,以后打交道也不容易动干戈。"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美好的愿望。真到了打仗的时候这点交情又能算什么呢,他只希望卫修仪能明白他捍卫疆土的决心,不要轻易来犯。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朱云礼当然无话可说,道了遵旨就开门送客。
第二天朱云翼就上奏邀请齐国和奚国的卫队赛马,顺便递了他选的本国赛手的名单上来。朱爽一早上都不敢和朱云礼对视,正心烦意乱呢,看都没看就准了。帖子发出去一天之后,奚齐两国的卫队都回复说愿意参加比赛,并且附上了非常华丽的赛手名单。
朝廷的布告贴出去之后,全城震动。
最抢眼的是齐国队。三个赛手最上面的名字赫然是:卫修仪!
最令人乍舌的时奚国队。领队的竟然是——丞相公子苏青溪!在两国的使团访问的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宜阳城的老百姓充分见识了这位苏公子的体弱多病、弱不禁风……让这么个人上场赛马,简直就是送只羔羊入狼群!
于是又有人阴暗地猜测:莫不是奚国的太子终于受不了这位啰里啰唆又没用又麻烦的伴读,于是想借刀杀人、借机把苏青溪干掉?
然而怀柔馆内的气氛始终是非常和谐的,如上猜测没有任何根据。
最后贴出来的是宋国队。宋国队的阵容在老百姓当中掀起一阵狂风巨浪。不少民间有名的侠义之士声称要把名单上的人都绑架了,然后自己去参赛!
朱爽也被那名单吓到了,险些从龙椅上滚了下去。
最上面的名字是:朱云翼。中间的是:崔叔闻。最下面是:曹国辅。
朱爽记得,曹国辅,就是朱云礼府上那个走起路来一步三摇的老管家!
带着这么一老一小上阵,朱云翼简直是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国奥运,各国好手叱咤风云,敬请期待!
(崔叔闻&曹管家:我们要求先买最高额的人身保险,谢谢……)
第四十一章 初次约会
朱云翼终究还是带着崔叔闻和曹国辅到京畿守备军大营练习骑马去了。有强烈的正义感与爱国心的侠士们声称:绿林绝对不能容忍这么三个人代表宋国上场,他们将尽一切努力绑架三个赛手,然后再派三个真正精通骑术的高手去参赛。
至于皇帝答不答应……好汉们说:皇帝是啥东西,能吃么?
朱爽听到这话,当场气得晕了过去。
因为离皇帝的生日——也就是比赛的那天只剩下五天了,所以好汉们一边忙着准备绑架,一边忙着挑人。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有的好汉都认为自己的骑术才是宋国第一,他们不得不自己先赛一回,好决定谁代表宋国去参赛。
于是武林三大帮五大派七大岛十大寨联合发出通告:他们将在正式比赛的前一天举行预赛。地点就在宜阳城外雍河之畔的十里河滩上。那里是一大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不远处还有半圈月牙形的土坡可供百姓围观,实在是聚会交友比赛斗殴的绝佳场地。
通告发出当天,全国的好汉都出动往宜阳赶。宜阳城中的客栈爆满。宜阳郡守挂印辞职。
朱云翼仍旧呆在军营里不出来。朱爽没奈何,只得去找朱云礼。朱云礼想来想去,找到方文轩。
方文轩大义凛然:"下官身为一部之首,按例不能再兼地方官职。"
朱云礼大哭:"呜呜呜文轩哪……你在宜阳出生在宜阳长大,你就忍心看宜阳城的老百姓安静祥和的生活就这样被那群土匪打破么……呜呜呜……"
方文轩为难:"他们只是来赛马而已,又不是开武林大会……就算开武林大会,那也不管朝廷的事……"
朱云礼跺脚:"可是他们要说绑架三哥!"
方文轩挠头:"既然王爷担心康王爷的安危,下官倒有个好主意。王爷不妨放话说您是替补,若是他们三人中有人不能上场,您就补上……这样估计就没人会打他们三人的主意了,咳咳……"
朱云礼大怒:"你说我连那小孩和老曹都不如?!"
方文轩低头数蚂蚁。朱云礼把那宜阳郡守的印信摔到他身上:"现在印在你手里,你自己看着办吧。若是皇上生日之前和当天宜阳城中有聚众斗殴、百姓被扰、两国使团的驻地遭攻击之类的事,本王唯你是问!"
朱云礼气冲冲地回到宫里,朱爽仰天躺在一把躺椅上——还在伤心。
他终于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个反贼会那样把脚踩在他的肚皮上。原来在他的国家里,不但他舅舅他叔叔他朝中的文武百官不怎么把他当回事,就连老百姓都不把他当回事。
他甚至觉得举国上下的人交粮交税养活他,就好像养着一只猴子——耍他取乐!
朱爽深深地受伤了。
所以他看到朱云礼怒气冲冲地进来,只是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招呼:"九叔。"
朱云礼凑近,抓住他的手,心疼道:"皇上您又瘦了,千万要保重啊。"他特意在说"保重"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朱爽的心跳瞬间加速,体温瞬间升高,脸色瞬间变红。
虽然每天都能见面,但是在见到朱云礼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这样。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朱爽擦一把额上的汗:"……瘦了才好。方尚书怎么说?"
于是朱云礼把方文轩的话复述了一遍。朱爽一拍脑袋:"九叔,不如这样,叫礼部再出个告示,就说……朕是他们三人之外的替补。他们一旦有事,朕上。"
告示放出,好汉们当机立断,宣布放弃绑架宋国赛手。朱爽刚松了一口气,好汉们又说:他们不放弃比赛当天强行参加的计划。所以,宜阳城外的预赛照常进行。
朱爽忽然很羡慕挂印回家了的宜阳郡守——他挂了印,好歹还有人给他收拾烂摊子,还有个老家可以回。自己要是把传国玉玺挂在城门口,有谁来收拾残局,又能到哪去?
在宫里窝到预赛那天早上,朱爽终于坐不住了。宜阳城流言漫天,说的都是啥啥门啥啥派的高手骑术多么的高明之类,赌坊也开出赌局,各大门派代表的赔率就贴在城门上。宜阳没了郡守,他们乐得闹翻天。朱爽听着那些传言,忽然有些动心了。如果那些武林高手当真很厉害的话,完全可以真的让他们去赛马嘛——那些人官府追了他们多少年,连根毛都逮不住,他们去,总比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和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头靠谱!
此念一出,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反正好汉们那么乐意!叫朱云翼在他们抢赛场的时候故意让一让好了,然后跟卫修仪奚怀安他们就说是百姓太过热情,他们官府也挡不住!
下早朝的时候,朱爽拉住朱云礼:"九叔——"
朱云礼万般无奈地从他手里抽出衣袖:"皇上,大殿之上咱们还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朱爽再抓:"可是现在他们不是都走了么。"朱云礼再抽:"隔墙有耳。"
站在一旁完全被无视的太监宫女们:不用隔墙,眼前就有……
朱爽大喜:"这么说咱们在眼前无人隔墙无耳的时候,还是可以拉拉扯扯一番的。"
朱云礼眨眨眼暗示:"其实也不止可以拉拉扯扯的,咳咳……"
朱爽:"……"
不成,就算要和他亲近,也要等他消了"继续"在上面的念头再说!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把他伺候得太舒服了,唉。
朱爽正色:"其实朕今天是想约九叔一起去一个地方。"
朱云礼来了兴趣:"只要不是凌霄阁就好,唉,谁叫崔叔闻那小子不在呢。"
朱爽默默感叹一把世事如浮云变幻莫测。他记得朱云礼似乎说过要把崔叔闻抽筋扒皮的。现在他把恶作剧当成甜头,立刻就改观了……
"其实朕想去的地方是城外的河滩。武林人士不是在那里预赛么,朕很好奇他们会怎么赛呢。而且去见识一番武林高手们的骑术,也可以开开眼界。"
至于让高手们真的上场比赛的想法,他暂时就不告诉朱云礼了。毕竟现在他对高手们的骑术也不是很有把握——要他们上场,也得先知道他们选了什么样的人出来不是?
"看他们赛马?皇上,那些人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很危险的!何况这几天还有风声说他们要绑架皇上……不成,现在三哥不在,臣必须对您的安全负责!"
朱爽斜眼:"所以朕才要九叔你跟来啊!"
朱云礼:"……"
朱爽继续蛊惑:"九叔,你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看了这么多年的侠义话本,你就不想看看真正的武林高手是什么样子的?朕说的是武林高手,活的!会走路会说话会喝酒的!"
朱云礼吞口口水:"活的。"
朱爽再蛊惑:"你要想抓一两个江洋大盗回来清蒸红烧朕也没意见。"
朱云礼拍大腿:"好!"
事不宜迟。他们换了衣服,钻进柴车直奔城外。照例是何桥赶车杭俊护卫,杭俊道:"皇上,到了那里以后您还是别下马车了——属下也听到些流言说土匪们想绑架皇上您……"
何桥甩了张纸给他:"那倒不要紧——他们打算按照这张画像上的样子来绑架皇上。属下保证他们就是站在皇上跟前,也认不出皇上来了。"
朱爽大奇:"当真?"
朱云礼抢过去,噗嗤一声笑出来。朱爽好奇地凑过去,只见那画上画了个南瓜般的矮胖子,整个身体就是一个滚圆滚圆的圆形。他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认真道:"其实挺像的。"
众人:"……"
朱爽笑眯了眼:"朕说的是以前。现在么,嗯,朕应该像个冬瓜……"
朱云礼望车顶,忽然扯远了:"冬瓜汤很好喝。"
何桥和杭俊当然不记得。但是朱爽记得,朱云礼第一天教他习武,他们一起吃了午饭,那餐喝的汤便是冬瓜汤。
两人了然地相看一笑。
十里河滩之上,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那不远处的小土堆上,更是挤得一只脚都踩不进去。朱爽和朱云礼站在远处,只看到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连赛场在哪都看不清楚。
朱云礼叹息:"皇上,您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在京城巡游,恐怕也没这么多人……"
朱爽被戳到痛处,愤愤然:"九叔此言差矣,宜阳城的街道那么窄,怎么可能像此等开阔处能容得下千万人……"
朱云礼摇摇手中的折扇,动作间别有一番风流蕴籍:"皇上此言差矣。您过生日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人从全国各处来同乐。"
朱爽酸溜溜道:"……哼。若论有趣,当然是看高手们有趣些。"
朱云礼凑近他的耳朵:"若是看高手和看皇上只能选一样,臣还是愿意看皇上……"
朱爽两只手在袖子里攒出一把汗。眼眶热得要有什么东西流出来。
"老百姓爱看啥就看啥吧……朕还能管得了么。"
后面一句话他没有说。
有你愿意看着我,就算天下人都不认我了,那也无所谓……
他们也不赶着往前去了,只随意在外围卖瓜子凉茶烧饼糖葫芦算命之类的小摊子中间闲逛,倒有了那么点小情人逛街约会的意思。朱云礼兴高采烈,每个摊子上的东西都要尝一尝。不但自己吃,还要买上一份给朱爽。朱爽看着手里一大把东西,一边流口水一边心想这些东西吃下去朕要跑多少圈才能减掉——万般纠结。
偏偏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半天,朱云礼忽然道:"皇上,您看那小土堆上——虽然对着河滩的这一面人很多,但是背后一定没什么人,咱们可以从后面爬上去,爬到顶上不就什么都看到了?!"
朱爽摸摸他后脑勺:"九叔就是聪明!"
土堆其实不到两丈高,背面果然没什么人。爬到最顶上,才发觉其实人也没想象的那么多。仔细一看,原来人都挤在一处了——中间似乎是个卖小吃的摊子,摊主还在不住地吆喝。朱爽一听那声音,和朱云礼对望一眼:"烧饼!"
这时中间那人喊:"没油没面了,收摊了收摊了——"外圈的人怏怏走开,里面一个侠士打扮的人捧着一个热腾腾的烧饼走出来,激动万分:"二十年前我来宜阳,就记住了这烧饼的味道……想不到二十年之后还能吃到,真是……老丈!你一定要再多活几年!"
烧饼老头沉默不语。
众人散了,朱云礼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有意思啊——你不带人去维持秩序,却跑来卖烧饼,真会做生意——"
老头抬头,正是化了装的方文轩。
他看看周围,低眉小声道:"参见皇上,见过永王爷。王爷,您看下面,绑着蓝色腰带的都是衙门的人。下官怕大张旗鼓地带人出来会和江湖人士起冲突,再者百姓见到全副武装的衙差也会惊恐不安,于是叫他们都换了便装。"
朱爽一眼扫下去,蓝色腰带的人果然不少。
"你想的真周到。换了别人未必能想到这一重。"
方文轩笑笑:"皇上谬赞。臣不过是从小混迹市井,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罢了。"
朱爽好奇问:"刚才那人说二十年前吃过你的烧饼?二十年前……你才多大,就出来卖烧饼了么。"
方文轩脸色一变:"那人吃到的,应该是家父做的。"
朱爽知道他现在孑然一身,剩下的话自然不用再问。
朱云礼再拍他肩膀:"令尊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一定会很安慰的……"
方文轩:"……王爷,其实,家父……还活着。"
众人:"……"
"六年前我家来了个很厉害道士,不知为何……竟硬逼着家父一起去云游修炼……家父抵不过,跟他走了……"
朱爽沉痛地拍他的肩膀:"方尚书你自己也要小心——朕上次吃到你烙的烧饼的时候,也曾起过要将你绑进宫的念头。"
方文轩:"……哦。"
他们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下面忽然一阵山崩地裂的欢呼——预赛总算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小甜蜜一把吧……
第四十二章 赛场风云
整个河滩沸腾起来,人声盖过了雍河哗哗的流水声。
朱爽再次受伤害了。"他们喊万岁的时候,从来都没有那么大声……"
他的声音也被淹没了。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然而朱云礼靠近了些,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朱爽用力反握回去。
这时二十五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好汉出现赛道一头——他们虽然长得千奇百怪,但是牵着的马匹却都神骏非常,互相不客气地踢打喷气。江湖第一大嗓门李大嘴用千里传音讲解实况,居然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各大门派派出的人都齐了,比赛马上开始——最左边的是,海沙帮的楚雄飞——"
海沙帮帮众顿时一阵没命地吆喝。
"左起二个是,龙虎寨的龙霸天!"
龙虎寨的喽罗们也是一阵吆喝。
这样挨个介绍下去,朱爽看得颇有兴致。朱云礼却看得目瞪口呆,关于武林的幻想彻底破灭。
"我以为,叫'龙霸天'这个名字的人总该长得虎背熊腰人高马大才对……"
朱爽看着那个矮小猥琐的男子默默摇头。
"我以为,叫'何静月'的人总该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朱爽看着那个身长至少八尺的虬髯大汉继续摇头。
"我以为,叫'风行云'的人至少应该是个男人……"
朱爽看着那个看上去顶多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狠狠摇头。
旁边一个算命先生嗤之以鼻:"以名取人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才会有的想法。你们知道不,这些人在出名之前,用的都是啥名字不?"
朱爽和朱云礼对望一眼,摇头。
算命先生道:"何静月原名何二狗,风行云原名风翠花……"
周围的人集体喷笑。算命先生又道:"可见一个好名字对行走江湖是多么的重要!诸位!还嫌自己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好名字吗?铁口神算刘老三专为武林人士改名,配合生辰八字和五行属相,保证又好听又好运!"
众人:"……切!"
这么一阵闹腾之后,下面的赛手也介绍完了。那头现任武林盟主林笑澜甩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李大嘴喊道:"上马!"
众人眼一花,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大侠们就都到了马背上。
朱爽张大嘴巴,朱云礼不屑道:"切,不就是轻功么。"
朱爽坚定了让大侠们去赛马的信念。
那算命先生还不服气,小声嘟嚷:"林笑澜的名字还是我师父给取的呢——他原名叫林小黑!"
这次没有人理他了。
朱云礼好奇大起:"这位先生,蔽姓朱,生辰是丙寅年四月初四午时,您看取什么名字好?"
算命先生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划了"云礼"两个字,扬长而去。
朱云礼目瞪口呆。
下面的赛手们已经策马飞跑了起来!
二十五匹白马黑马红马撒开四蹄飞驰。风声呼啸,把马上的人吹得一带翻飞。周围看客的呼声响成一片,再也听不清是谁在喊什么。
沙滩上的赛道是按着三国赛马的赛道划的,周长一里,赛手们一共要跑十圈。现在还只是第一圈,人和马都精神十足,距离也拉得很近。然而他们都规规矩矩地赶着马儿向前跑,居然没有人弄点什么小动作。朱云礼打个呵欠:"我以为他们会大打出手的。"
朱爽暗道——这样才好。要是他们打起来了,就分不清谁的骑术更高明了……
跑到第四圈,距离就慢慢拉开了。跑在最前面的仍然是最早冲出去的那几个,他们大约是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并不着急。最后的那几个大约是来凑热闹的,落后了就落后了,并没有拼命地往前赶。
所以最有看头的,是跑在中间的那十来个人。看客们隐隐约约都希望他们会打起来,或者起点冲突什么的。毕竟民间对武林的印象永远是打架!
跑到第五圈的时候,终于有人不负众望地从赛道中人仰马翻飞了出去!
然而那人竟然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稳稳地落在了几丈外的空地上。周围爆出一阵欢呼。那人朝四处一抱拳,立刻俯身去检查还半躺在地上的马。场外随即有几个年纪较大的人过去同看,片刻之后,李大嘴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飞鱼寨的马中了一支飞镖!武林盟主发出告示,各位若是在马儿中镖时看到有人出手,烦请过来告诉盟主!有谢银一百两!"
一群人蜂拥过去。
朱云礼斜眼:"不是吧?怎么有那么多人看到了?"
朱爽道:"朕也看到了。"
朱云礼警惕地看看周围:"谁干的?"
朱爽道:"那武林盟主问的是在那个时候出手的人,却不问向那马儿发镖的人,你想啊,那个时候出手的人多了去了——九叔你不是也出手拍了方尚书一下么?"
果然盟主那边又改了口风。
朱爽摇头:"这般语焉不详,怎么成大事……"
下面已经跑到了第七圈!
刚才飞鱼寨主被暗算之后,立刻又有几个人主动退了出去——大概是自忖没有飞鱼寨主那样的好身手,生怕自己遭了暗算会摔断了脖子。总之场上只剩下了十七个人。
这十七人中又有十个人落后了半圈以上,完全不用再想取胜,于是这就变成了七选三的比赛!
在最前面的七个人中,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木兰寨的少寨主风行云。只见她骑在马上,面不红气不喘,稳稳地领先第二名大约两丈远。朱爽摇头——难道堂堂宋国就再找不到像样的人选了吗?朱云翼挑了一个小孩一个老头,武林人士们费尽功夫千挑万选,竟然选出来一个黄毛丫头!
朱爽第一次对这个国家感到绝望。
朱云礼却似乎没有半点意外:"风姑娘是全场最像武林高手的高手了——难怪她会赢啊。"朱爽愤愤:"那丫头不错,九叔你在赛后去搭讪一番,说不定能成就一段良缘。"朱云礼大惊:"皇上您想到哪去了……臣正想说……咳咳,她和方尚书很配呢。是吧方尚书?"说着狠狠踩了方文轩一脚。
方文轩带着哭腔:"咳咳……下官,下官惶恐……"
然而朱爽已经安静下来继续观战。方文轩暗道,以后再看到这两个人在一块,还是有多远逃多远的好……
在一片几乎要将天地掀翻的山呼声中,风行云第一个策马飞过终点。她勒马站稳,高扬起手来。场边上她带来的一溜娘子军已经闹翻了天。李大嘴的声音传来:"风行寨少寨主第一名——"
方文轩摇头:"这丫头这辈子铁定嫁不出去了……"
朱云礼纸扇在手中轻打:"据说木兰寨只招上门女婿,所以,不存在嫁不出去的问题……"
第二名和第三名很快也出来了,分别是雍山派的大弟子和归云岛的二岛主。前面三名又策马跑了一圈示众,才回去大营那边——他们还得继续商量怎么突破重围入场参赛。
回去的路上朱爽一路挣扎。让崔叔闻和曹国辅上,怕输。让那个黄毛丫头上,怕丢人——堂堂宋国,居然连个能上场的男人都找不出来了?
所以让好汉们去比赛的念头又搁下了。就这么心烦意乱地挨到第二天,他半点过生日的兴致都无,早早爬起来换了平时穿来练武的短装。心想万一真的有事,他就照前几天说的顶上去算了。他宁可自己摔个狗啃泥,也不能让奚齐两国看不起。打定主意之后他便照例又去跑了十圈,边跑边拍自己脑门:
"好好的赛什么马?要是赛跑的话朕不就可以自己上了?!"
但是转念一想卫修仪和奚国那些侍卫多半会轻功,身轻如燕;自己虽然瘦了,但好歹还是一身的肉……所以这个念头也放下了。
时间一刻比一刻难挨,朱爽觉得自己简直又回到了五年前自己被灌了毒酒等死的那个时候。午时还不到,他就兴冲冲跑到郊外军营中的校场去了。他端坐在校场一头的高台之上,左边坐着太后,右边坐着朱云礼,再后面是舅舅和别的亲戚。除了朱爽和朱云礼,在场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刚刚在馊水里煮过——要多臭有多臭。
当然也有极个别捻着胡须眯眼笑的,朱爽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等朱云翼出丑。
其实朱爽自己何尝不是捏了一把汗。只有朱云礼——平时遇上什么事情,最先嚷嚷的就是他,这天早上却难得地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无论对面的那群外戚对出赛的名单怎么冷嘲热讽,他就是在那里轻摇折扇不为所动。朱爽终于忍不住问他:"九叔,你那么镇定,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觉得我们这边稳操胜券?"
朱云礼云淡风轻地一笑:"非也,非也,臣是觉得我们输定了。"
朱爽:"……原来如此。"
朱云礼又安慰他:"皇上,其实胜负输赢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候赢了未必是好事,输了未必是坏事。您只要记得,您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就好了。中间的曲折,有时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朱爽瞠目结舌。朱云礼什么时候居然会说这种大道理了?!
他愣了半天,才由衷道:"九叔说的有道理。朕受教了。"
朱云礼继续云淡风轻地摇扇子。朱爽留意到,太后和朱云礼一整个早上都没互相看过一眼。即使是在打招呼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也在看着别处。他好歹也看过些民间话本,知道在一般老百姓家里,最难处的就是……婆媳……
他自己先被这个想法恶寒了一把。
又拐了个弯,朱爽才回想起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久已有之,再加上科举案里太后那边直接害死了霍樗……这笔烂帐恐怕永远都算不清楚了。倘若朱云礼再知道了太后向姜太妃和他自己下毒的事……中间的矛盾怎么消弭……
朱爽眼前一黑。
算了,反正太后和朱云礼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就算互相看不对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朱云礼还不知道姜太妃的事,就一切都好商量。
想到这里又对朱云礼生出一阵愧疚来。他端起一小碟点心放到朱云礼跟前:"九叔,朕记得你爱吃这个。"
太后白他一眼,慢悠悠道:"果然是儿子随娘啊,哀家记得,当年姜太妃也喜欢吃这些"
朱云礼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是么。还是您老人家记性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母妃的事,我倒记不太清楚了呢。"
"姜太妃艳色倾国,哀家要不记得也难哪。"
"太后过了这么多年还风韵犹存,羡煞我等小辈。"
"哼。"
短暂交锋之后,两人又进入冷战状态。朱爽暗暗叫苦,又端了一碟切好的梨肉过去给太后:"母后吃片梨润润嗓子。"
太后下巴一拧:"哀家老了,吃不得这些凉性的东西。倒是你们年轻人火气大,多吃点。"
朱爽用签子插了一小片梨,放进嘴里默默地嚼。太后和朱云礼又各自看向一边,朱爽只觉身下的软垫上长出了无数根毛刺,刺得他忍不住要跳起来痛哭打滚。
这时刘鹤在旁边大叫:"午时到——赛手入场——"
朱爽暗中嚎叫:三叔救命……
朱云翼当然就不了他。朱云翼如今骑在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上,身着银色的甲胄,头戴银盔,一身行头闪得人睁不开眼。跟在他后面的崔叔闻和曹国辅也银甲银盔,朱爽暗暗称奇——朱云翼竟然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给崔叔闻捣鼓出一身合身的盔甲来,准备还挺充分的……
卫修仪和苏青溪也各自带了人出来了。卫修仪那一伙更是拉风,全身金色的盔甲,连脚上的靴子上都有金线绣出的图案;头盔的顶处还有一小撮五颜六色的羽毛。朱爽看了想笑,死命忍住。再看奚国那三个人,就显得有些寒酸了。他们没有穿盔甲,只有头上戴了个棕色的头盔。朱爽仔细一看,得,居然是藤编的。
惊讶过后,朱爽又想这也是好事,好歹有个国家比宋国更丢人……
赛手们出场的同时,朱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风行云那伙人多半会来捣乱吧?他们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
校场就在军营边上,朱爽坐在台上就能看到外面延伸到天边的旷野。旷野上空无一人。朱爽擦擦汗,没准那些武林好汉觉得让一个黄毛丫头出来赛马太丢人,于是也取消计划了?
无论如何,校场上一片宁静。赛手们骑在马上,马前都有一个卫兵牵着——都在等着最后出发的时刻。
朱爽缓缓站了起来。于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马上的赛手跃下马背——崔叔闻个子太小,还是旁边的卫兵把他抱下来的。众人行礼,听朱爽说了一番愿三国友谊如雍河之水连绵不绝之类的废话,最后宣布——赛手上马!
就在那一瞬间,崔叔闻旁边的卫兵忽然一把将他推开,翻身飞上马背,打马向卫修仪直奔过去!卫修仪那是还没在马上坐稳,他的马受惊,把前蹄都扬了起来——于是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朱爽就那样瞪大眼睛看着,看到那马上的卫兵抽出佩刀,朝卫修仪头上砍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胖子:TAT为什么会这样……老子要罢工……
小九:三哥你又调皮了~
三叔:我都是为了你们好啊,为了你们好……
第四十三章 温情真相
卫修仪从马上跌落,连连退了几步都没有站稳,而那卫兵纵马跟上,一柄闪着寒光的大刀砍到了他眼前——众人的惊呼声中,忽然有匹马斜刺着冲出来,马上的人扬鞭向那卫兵的手抽去。只听到"啪"的一声,卫兵手中的长刀应声而出,飞到了半空中!
这时卫修仪已经在地上站稳了。眼看那长刀朝他飞过去,他飞身跃起,一脚踢在那刀柄上。那长刀打了个转,又朝那卫兵飞刺回去! 那卫兵闪身躲开,长刀又向后直飞——最后被一个人稳稳接住了,随即又朝那卫兵砍了回去!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接住刀的人原来是曹国辅。而刚才拿鞭的那人,正是朱云翼!
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人在场中突袭,两人不慌不忙地配合着朝那卫兵攻过去。早有人把崔叔闻扛到一边,忽然场外有个小人大哭着朝他跑过去。朱爽定睛一看,原来是怀真。他们二人走近了,怀真飞扑上去,对着他胸口就是狠狠一拳。朱爽头皮一麻,果然看到他龇牙咧嘴哭了。朱爽暗笑,那样的盔甲打上去不疼才怪——
再看回朱云翼这边,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朱云翼和曹国辅一人拿刀一人拿鞭,再加上卫修仪也重新翻上马背,从衣袖里抽出一把短剑来加入战团,三个人把那卫兵围了个密不透风。原先给朱云翼和曹国辅牵马的那两人也瞬间掏兵器攻上去。外围的侍卫们抽出了兵器紧紧围了一圈,可是都插不上手再攻进去。那卫兵的武功也着实高强——他显然是早有准备,手里的刀被打飞了以后又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迎风抖直了又招招直刺卫修仪的要害!
场中的人打得沙尘飞舞,场边的人看得胆战心惊,朱爽那边一溜的皇亲国戚全站了起来,张大了嘴巴看着。
嘴巴张得最大的人是朱云礼。他怎么也想不到,走起路来一步三摇的曹管家竟然会是一个绝顶的高手!
他现在简直要不认识曹管家了。虽然脸还是那张脸,胡子还是那撇山羊胡子,可是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瞬间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朱云礼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演技感到惭愧。
那个卫兵在三个高手的夹攻下,渐渐落了下风。他似乎想纵马冲出重围,无奈周围的包围实在太过紧密,他胯 下的马也因为受惊不住地左右闪躲,退无可退,躲无可躲。朱云翼看他渐渐招架不住,沉声喊:"投降吧!今天你逃不掉的!"
那人不理睬,忽然飞身下马朝卫修仪的马腿砍了一剑。卫修仪被迫下地和他近身交战,他只管把各式同归于尽的招式狂风暴雨一般往卫修仪身上招呼!
卫修仪身上穿了极结实的铠甲,那人轻易伤不到他,所以招架起来不慌不乱。朱云翼和曹国辅也下了马直逼过去,朱云翼又喊了一阵让那人投降,那人就是不出声。卫修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究竟是何人?你就算要杀我,也该让我知道你是谁罢?"
那人开口,众人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今天姑奶奶就让你死个明白!姑奶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名叫风行云,是风归夜的女儿!"
想不到,这刺客竟然是个女的。不但是个女的,还是当年齐国第一大将的女儿。
所有人都知道风归夜在齐国与极北的凉国交战时战死,没想到风归夜的女儿跑到了宋国,还成了没木兰寨的少寨主。
风归夜这名字实在太过响当当,不但卫修仪脸色变了又变,在场所有人的脸色也都变得好看之极。就连那些围成一圈的侍卫们听了,都禁不住后退一步。
风行云高喊:"诸位宋国的朋友!本姑娘今天是来报杀父之仇的,和诸位没有关系——康王爷你住手罢,卫修仪包藏祸心,意图囊括天下,今天若不杀他,你们宋国迟早有一天会灭在他手里!不如让我杀了他罢——"
卫修仪险险避过她急攻过去的两剑,冷静地说:"风将军乃是为国捐躯,你要报仇,恐怕找错人了。"
风行云大怒:"你还想抵赖!我爹被困在西莲山整整三个月,你非但不肯发兵去救——连粮草都不送了!你敢说我爹不是你害死的?"
卫修仪冷冷道:"战场上的事,我跟你个小丫头也说不清楚。你先投降罢——你在宋国刺杀国宾,那是要砍头的大罪。你现在投降,我可以替你求情,留你不死!"
朱爽皱眉。杀不杀人什么时候轮到他说了算?
风行云怒吼:"我不想苟活,你也别想逃掉!"说着飞身举剑朝卫修仪直刺上去,竟是要跟他同归于尽了!
朱云翼这时往卫修仪肩头斜劈一掌,把他推得移开了半步。风行云的剑从他肩头擦过,他的剑却稳稳地刺进了风行云的胸口!
这变故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惊得叫出来。
风行云竟然还不死心,怔了一怔之后又挥剑朝卫修仪的颈中一砍。他们两个离得太近,眼看那剑就要落在卫修仪颈上,半空中有只手伸了出来,稳稳地抓住了锋利的剑刃。
卫修仪拔剑而出,一股血柱随之从风行云的胸口喷了出来。她睁着眼睛倒在地上,手中仍死死拽着剑。
朱云礼惊叫着飞奔过去:"三哥!三哥——"
朱爽几乎晕过去。朱云翼的手上鲜血直流,一条深深的伤痕横贯整个手掌。他任血滴滴答答淌着,向方文轩道:"刑部尚书!把刺客拿下,严加审问!"
方文轩早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朱云翼一声令下,他当即率人上前:"抓活的!别让她死了!"说着从官袍上撕了一大块布下来压在风行云的伤口上,将她横抱起来往官员暂住的营帐飞奔。朱云翼这才转身向卫修仪道:"在下保护不周,让卫皇后受惊了。"
卫修仪不慌不乱,微微笑道:"这次是王爷您救了在下一命,在下毕生感激!"
这时朱爽和朱云礼一左一右飞奔到朱云翼身边,一个掏手帕一个撕衣服——忙成一团。两人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伤口,他眉头微皱:"好了,这点小伤不碍事——"朱爽急道:"三叔你都流了这么多血了还说不碍事!太医——不,军营里总该有医生吧?快叫一个来,快——"
朱云礼却大哭起来:"呜呜呜三哥疼不疼……好多血……"
朱云翼拿没受伤的手拍拍他:"好了,我没事——"
众人簇拥着把朱云翼送回他这几天住的营帐中,朱爽发现刚才给朱云翼和曹国辅牵马的那两个小兵也跟来了。朱云翼朝他们使个眼色,他们便微微点头,却连礼都不行便扬长而去。朱爽纳闷地看着他们走开,忽然觉得他们很眼熟。
然而还是朱云翼的伤要紧,那点小纳闷很快就被朱爽抛在脑后。好在军营里面有医生有伤药,朱云翼的伤口很快就被包了起来。朱云礼还在一边直哭,朱云翼微怒,低声道:"我受了这点伤你就哭成这样,万一哪天我死了呢?"
朱云礼猛抬头:"不准胡说!"
却见一只白白嫩嫩的手已经捂在了朱云翼嘴上。
朱爽闷声道:"有朕在,你们谁都不准轻易说这个字!"朱云翼弯着眼角眨了眨眼,朱爽才松了手。营帐外面围了一堆人,有的是真焦急,有的却明摆着是看热闹。朱爽站在帐口扫视众人一眼,朗声说:"朕曾说过,万一宋国的三个赛手有事,朕会顶上。刚才比赛中出了点小意外,现在凶手也抓住了,咱们继续吧,莫要给这点插曲败了兴致!杭俊,你识马,去给朕挑匹马来!"
众人瞪大了眼睛看他,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片刻死寂之后,太后咬牙道:"皇上龙体贵重,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
刚刚出了那样危险的事情,万一再来一个想杀别人或者干脆是想杀他的人怎么办?朱云翼有一身武艺可以抵挡,可朱爽除了他的一身肥肉,简直是一无所有!
朱爽微笑:"朕的命贵重,难道别人的命就不贵重了?朕和三叔同是朱氏子孙,三叔能以身犯险为国争荣,朕,也可以!"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这一番话却是掷地有声。众人竟然被那股凛然的气势镇住了,都怔怔地看着他,没人敢再说话。朱云礼走到他身边,拢着衣袖在他身后悄悄握住了他的手:"皇上,臣恭祝陛下得胜归来。"
朱爽眼眶一热。两人对望到对方眼里,朱爽真恨不能抱他一抱。无奈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只能在手上也加了把力。
"谢九叔。"
目光错开,手也松开了。朱爽向不远处道:"崔叔闻!还能骑马么?来罢!"
赛手们重新回到了赛场上,只是朱云翼的位置上换了朱爽。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颓废懒散的气质,又多了几分犀利,几分威严。
宋国的官员们恍然惊觉,他们的皇帝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了一个人。
朱云礼借口要照顾朱云翼的伤,独自一个留在了营帐里。众人一走,他立刻靠坐在朱云翼身边,捧起那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还疼么?"
朱云翼哼哼一笑:"不疼——"忽然又变了脸色,满脸的痛楚:"才怪!"
朱云礼惩罚地拍拍他:"你又跟我玩变脸!"
朱云翼点点头:"我没你玩得好。"口气中似乎带了点责备。
朱云礼好奇道:"三哥,其实你……是知道今天会有刺客来的吧?"
朱云翼的笑容高深莫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刺客已经被抓住了,我还知道现在卫修仪欠我一份人情。"
朱云礼翘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朱云翼忽然又用责备的口吻道:"我没你高。我费尽了心思,流血流汗牺牲了这许多,才换来卫修仪这一份人情……你什么都没做,只要眨眨眼动动手就能让一国之君神魂颠倒——这才是真的高明啊……"
朱云礼尴尬地笑:"三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朱云翼低头认真地看他:"你听不懂是么?正好我也有件事不明白——我问你,那天在你家里,你明明看见了他就在外面看着,为什么还会说那些什么惦记他的话?你要真惦记他,我不信你有这个脸皮说得出口!"
朱云礼:"……我就是脸皮厚,我就是想——想让他知道,怎么了?"
朱云翼摇摇头:"你别骗皇上了。他已经够可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胖子减肥示意图在这里……
第四十四章 陛下雄风
朱爽骑在马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而他的眼睛则紧紧地盯着前面的赛道,心无旁骛。
——其实他是害怕得要命。他这辈子亲自骑马的次数用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还是未知数。
卫修仪向他笑说:"皇帝陛下说到做到,在下佩服。"
朱爽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君无戏言,朕岂能言而无信。都准备好了么?咱们开始吧!"
崔叔闻和曹国辅各自点点头。那边苏青溪扬着下巴道:"在下一个时辰之前就准备好了。"听语气似乎很不耐烦。朱爽记得刚才出事的时候,他和旁边的人就那样垂手站在一旁,半点焦急或是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心想你和卫修仪是死敌,不关心他就算了。可是三叔好歹是宋国的东道主,你怎么能那样漠然?
这样一想,对苏青溪的好感顿时从只有一点点变成了没有。
"朕不能保护各位,让比赛顺利进行,是朕的过失。今天晚上的生日宴上,朕必先饮三杯,为两位赔罪。"
一番客套话,给他说得颇为强硬。苏青溪淡淡道一声"多谢陛下",却又狠狠白了卫修仪一眼。朱爽看看大家都差不多了,扬手向刘鹤:"发令吧!"
整个军营在瞬间沸腾成一片。
在震天响的人声中,只有朱云翼的帐营里依旧宁静。朱云礼似乎不打算反驳朱云翼刚刚说过的话,朱云翼仿佛一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软绵绵地没有半点着力之处。两人尴尬地呆了片刻,朱云礼转移话题:"三哥先别说这个了——不如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行刺的?"
朱云翼笑笑:"我不知道有人要来,我只是创造条件让她有机会有借口来……"
朱云礼纳闷:"有机会……有借口?这借口是你挑出来的人选么?你挑了那小孩和曹管家——是故意的?!"
朱云翼点头:"我不但挑了这两个看上去很没用的人,还写了封信给林笑澜,说了我的计划——和我能开出的价码。"
朱云礼一拍大腿:"林笑澜就事那个武林盟主?难道……难道他们那场预赛,还有说要取代你们比赛什么的,全都是你指使的?!怪不得他们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组织起来——换了是在往日,他们光互相扯皮都要扯上三个月……你给他开了什么价呢?"
"接下来两年官盐的漕运,由他们泗水山庄负责。"
"啧啧,还真不便宜……"
朱云翼的伤口似乎还很疼,眉头越皱越紧。朱云礼不再追问他,于是自言自语:"是了,那个想刺杀卫修仪的人知道了有这么件事,一定会想尽办法混进武林人士派出的赛马队伍里,这样他就有机会接近卫修仪了!只是这样……也太冒险了!三哥你都受伤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
朱云翼皱眉:"我也是无可奈何。卫修仪吃过皇上的生日宴就要回国了,我们再交不出刺杀他的凶手,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还有什么脸面去跟他谈条件?这次冒险是冒险了些,但我也不是没有准备。我自己武功不差,卫修仪也不差,曹国辅你也看到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加上和她一起混进来的那两个人,其实也是林笑澜安排的,他们进来之后便听命于我。那丫头轻功虽高,武功轻灵诡异,但是到底是年纪小,内劲不足,咱们几个人围攻她一个,已经算是欺负她了。"
朱云礼叹息:"那丫头要是知道居然武林盟主居然和你联起手来算计她,她一定会先回头杀了你们。可惜了,年纪轻轻的……这么一条命就这么白白送掉了。"
朱云翼冷笑:"何以见得……她会送命?"
朱云礼吃惊道:"难道你要留着她?!"
朱云翼笑而不语。
他们在这里心平气和地交谈,外面却已经要翻天了。
朱爽他们已经跑到了第五圈。
朱爽生平头一次觉得眼前的路原来那么长。他早上跑步也是跑十圈,可是那个时候他是一个人,没有谁赶着他,不必在乎什么时候到终点。
但是现在和他在一个赛道上的,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敌人。
马儿跑得飞快,他其实已经看不清是谁在他前面,谁在他后面;四周的声音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虽然震耳欲聋,却遥远而空明。他只管抓紧了缰绳,抽打着马让它快跑,跑,跑……
到了最后的时刻,所有人都几近癫狂。朱爽却似乎刚刚从沉睡中醒过来,有些茫然无措。他忘记了自己现在在干什么,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唯一记得的便是,快,快,快跑。
抓刺客的事情谈完,朱云礼再也找不到别的借口躲开刚才的话题,于是起身:"外面好像很热闹呢,我出去瞧瞧。"
朱云翼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了他。
"别去,他看到了你,恐怕心神会乱。我虽然不指望他赢,但是也不希望他出事。"
朱云礼暧昧莫名地笑:"三哥你还真是关心他呢。"
朱云翼仿佛被针扎到了似的,一下子就松了手:"是么。"
朱云礼转身要走,朱云翼再次拉住了他:"别去。你既然对他无意,就别再刺激他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件事上。
"别玩火了。我知道你怪他对你一直纠缠不清,我答应你,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就带你离开宜阳,去南边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朱云礼哼笑:"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我总要想办法让他死心才好。你能带我离开,难道他就不能找来?"
朱云翼好奇地问:"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让他死心呢?"
朱云礼警觉道:"这怎么能随便告诉你。"朱云翼故意摆出一副委屈样:"咱们兄弟两个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朱云礼微怒:"有什么不能说?好,我问你,你到现在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无论我问你什么,你统统都不肯说——近的,就说你引刺客上钩这件事,你可曾透露半点给我?你只不知道我刚才有多担心你?!远的呢,我问你多少次了,我生的什么病,为什么要喝那些药,你总是不说;还有我母亲当年为什么会突然暴病而亡,连给她看病的太医伺候她的太监宫女全都死了个干净……我就不信你全都不知情!你瞒了我多少事情,凭什么要我什么都告诉你?!"
朱云翼低头:"这些事……到合适的时候我肯定会告诉你的。你急什么呢……"
"哼,合适的时候……到我死的时候么?"
朱云翼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有我在,你决不会有事!"
朱云礼甩袖而去。朱云翼一急,跟着跑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跑到了赛场边上,比赛已经跑到了最后一圈。
两人都傻了眼。
朱爽,竟然跑在所有人前面。
场上的朱爽似乎已经疯了。他完全不看路,也不看周围的一切——眼睛虽然瞪得大大的,里面却是空的,空得像是一片明镜。他仿佛变成了一架只会抽打马儿向前的机器,疯狂而惨忍。那马儿四蹄飞扬,几乎没有点地的时候。人和马一起变成一道闪过的光,刺着人的眼睛,射向终点。
跨过终点之后,他又足足狂奔了半里路,才停了下来。他的眼神中依旧是一片茫然,仿佛还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赢了……咱们皇上赢了!皇上——"朱云翼大叫一声。
卫修仪和苏青溪已经停了下来。他们翻身下马,朝朱爽走去。卫修仪面上带着疲倦的笑,苏青溪却满是错愕,似乎还不相信朱爽竟然赢了。
朱云翼大叫过后,周围的人便都跟着喊了起来。那些老臣们更是激动得泪流满面,跪下山呼万岁。于是所有人都跟着跪下了,"万岁"的喊声翻了天。朱爽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塔勒马停住,伏在马背上不住地喘息。握着缰绳的手被磨破了,血缓慢的沿着粗糙的绳子渗下,滴落在尘土中。
朱云翼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大步赶上前去:"皇上?皇上?!"
朱爽仍旧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朱云翼挥手叫人:"快,过去看看——"朱云礼的脚往前迈了一步,却又犹豫着停下了。偏偏这个时候,朱爽竟然抬起头,咧嘴向他艰难地笑了笑。
朱云翼大喊:"皇上别动!"
朱爽却朝朱云礼伸出一只手。嘴巴动了动,然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朱云翼飞奔到他身畔,再喊:"皇上!别动!"
然而他身体的平衡终于被伸手的动作打破了。他身体一歪,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胖子:人家一直都有很努力的……为毛还有那么多人总说我废柴啊TAT
对了,《青芒》的官方论坛已经开通,莎莎也在里面做斑竹,大家有空就来转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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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一别千里
朱爽醒过来时,已经是半夜。
他迷糊中觉得自己似乎还在马背上。周围有无数的人在叫喊,然而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他很害怕,怕得浑身发抖,还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道那样颤抖挣扎了多久,他终于睁开了眼。周身是一片微弱的光,他勉强能看出来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
床边坐着个人。是太后。
再仔细看,太后脸上还淌了两行泪水。平日高贵而骄傲的面容上多了几分不易看到的凄惶。朱爽心一酸,轻声叫:"母后……"
太后顿时哭出声来:"我的儿啊……"
朱爽还是有些茫然。他脑海里所有的记忆都是赛马,赛马……他只记得自己跑得很累,很想停下来,很想睡一觉……然后他就真的睡着了。
他记得有个人稳稳地接住了他。那个人的怀抱温暖而结实,他可以完全放松地睡过去。
真想这样一直睡到地老天荒。这些天他真的是太累了,累得全副身躯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努力地伸出手去:"母后,我没事,别哭了。"
他这一说,太后竟然哭得更伤心了。他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太后身后忽然有个沉稳的声音道:"太后,皇上既然醒了,就请放宽心罢。太后若是太难过了,皇上担心太后,对身体也不好。"
太后被他哄得立刻就止住了哭。
朱爽微笑:"三叔也在?"
他醒了之后,宫女便把灯挑亮了。朱云翼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挺拔修长的身姿映着昏黄的灯光,说不出的好看。
"臣在呢。"
朱爽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个时候,那个接住了他的人。
"三叔你受伤了,快回去休息吧。朕没事,就是有点累了,躺一躺就好。"
朱云翼安抚道:"这点小伤不妨事的。臣当年在边关,比这重的伤不知受过多少呢,现在还不是好好的?皇上睡了这半天,要不要喝水吃点东西?"
朱爽摇摇头。他的脑袋还是很晕。里面仿佛进了水,一团迷糊的,压根没办法思考。无数张面孔从眼前飞闪过去,到最后都变成了那两个人。
一个温和,一个顽皮。他向迈开步子去追,脚底却像灌了铅,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他绝望地闭上眼:"不。你们都回去吧。我想再睡会儿。"
太后急道:"皇上,太医煮了碗药汤,皇上还是喝了药再睡吧。"
他不动。实在是不想动,也没有力气动。
片刻之后,一只有力的手扶起了他的脑袋:"太后请把药端过来吧,臣来喂皇上喝药。皇上?还醒着么?"
头颈又靠上了那副结实的胸膛。温暖的触感传来,朱爽舒服得哼了一声:"嗯……"
睁开眼,就开看到一只绑着绷带的手举着汤匙凑过来。朱爽咬咬牙,张嘴把药喝了。
药极苦,他简直以为喝到的是自己的胆汁。
太后连忙往他嘴里塞了颗蜜枣。他苦笑着吃掉,反过来安抚太后:"母后,民间有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朕,要是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怎么,怎么做一国之君?"
朱云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皇上,这些日子您受苦了。臣知道您是想振作图强,可治理天下岂是一朝一夕之功,皇上还是看长远些罢。太着急了,反而会累坏了身子。"
朱爽趁着这话把他甜得整个都酥了,果断地抢过太后手里的药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太后那个惊讶的程度,恐怕只有白天在赛场上看到朱爽竟然赢了的时候才能相比。朱爽舔舔嘴唇把药碗还给她:"孩儿喝完了。母后请回去歇息吧!"
心里想的是,太后一走,他就可以再大胆点往朱云翼那里蹭……
谁知朱云翼把他放回枕上,"既然如此,臣就不打扰皇上了。臣先告退。"
朱爽急叫:"三叔!"说着使劲向太后眨眼:"母后请先回去歇息吧,孩儿,还有话要跟三叔说。"
太后终于先走了,朱爽松口气,放开紧紧拽着朱云翼衣袖的手。
"……三叔,其实也没什么事。今天朕睡了一整天,没能去招待卫皇后和奚国太子,不知道……"
朱云翼云淡风轻一笑:"这个皇上不用担心,太后带着臣和小九一起设宴招待了他们。咱们三个人招待他们二位,不算失礼。"
朱爽有些担心:"九叔没喝酒吧?对了……他怎么……"
他几乎脱口而出问"九叔为什么不在"。刚才他一睁眼发觉朱云礼不在,就又些纳闷。转念又想现在已经太晚了,他总不能让所有人都这样陪着他。可是既然连朱云翼都在,为什么朱云礼就是不在呢。
他以为,当一个人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人以后,总会比别的所有人都要更关心那个人的……
于是他只能帮朱云礼到处找个借口,比如不小心喝了酒,不能动了。
朱云翼微笑着点头:"卫皇后和奚国太子向他敬酒,盛情难却,臣只好让他喝了一小杯果酒。他喝了就睡了,不妨事的。"
朱爽暗吁一口气,心中仿佛有块大石落地。这样出了点小事便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是中煎熬。
说到朱云礼,有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朱云礼中毒那件事来。因为生怕自己宫里也有太后的耳目,只能含糊其辞地问:"对了三叔,上次朕写给你的那副字,三叔觉得怎样?朕的书法可有进步?"
朱云翼立即明白过来:"哦,臣收到了。其实臣于书法并无心得,于是就请了一位书法大家来看过。那位先生说,既然是皇上的字……他不敢妄断,又说不如请他的师父看看。他的师父不知在何处云游,臣正命人四处寻找。"
朱爽一阵失望。本来还以为拿到了药方之后就能把朱云礼身上的毒解开的,谁知竟这么麻烦。
朱云翼看看左右,凑上去小声安慰他:"皇上别急,臣一定能找到名医配出解药来的。"说着替他拉好被子,"皇上请歇下吧,臣告退。"
朱爽只得点头,临了又嘱咐:"三叔你手上有伤,九叔又醉了……明日的朝会你们都别来了罢。朕……朕可以的。"
这番话说出来,已是满头大汗。
生怕朱云翼误会了,立刻又补充道:"朕只是想让你们多歇会儿,下了朝朕还是要去找你们商量朝务的。"
朱云翼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然而欣然点头:"好,谢皇上关爱。"说着笑笑,"臣已经整整五年没睡过懒觉了。"
朱爽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照样先跑了十圈,然后才去上朝。
朱云翼和朱云礼果然不在。他硬着头皮,亲自听大臣们念的奏折,然后叫他们商议对策。一个早上下来,虽然紧张得连坐垫都要抓破了,但总算没出什么意外;大臣们也出乎意外的客气。
似乎在昨天的赛马之后,所有人都不再用从前那种避而远之的目光看他了。
他头一回,在这大殿上,感受到来自他们的尊敬。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朱爽好容易熬到下朝,立刻兜了还没批过的奏折往朱云翼平日办公的宣德殿跑。跑到近处,却见大门关着,门口只有个小太监在扫落叶。
朱爽慢慢走近,伸手摸了摸门上的铜锁,回头向刘鹤道:"叫太医去康王府看看,多带点上好的伤药。"
朱爽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有种不好的预感袭上来。
不会有事的……朱云翼只是手受伤了,顶多在养伤的时候不能握笔……他在家多休息也是应该的。这样一团胡乱地想着,刘鹤在下面迟疑片刻:"皇上,今早康王爷向太后辞行,说是身上不大舒服,想去江兴府休养半年……太后准了。"
有个声音在朱爽耳朵里"轰"地炸开了。
他一时听不清楚,皱眉问:"江兴府?半年?!"
朱云翼就这样扔下他不管了?!
那……朱云礼……
朱爽急问:"九叔呢?"
——按照朱云翼的性子,多半是把朱云礼也带走了!
刘鹤被他那副要扑上来的架势吓住了,"永……永王爷……也跟着去了。"
天上的日光实在太过刺眼,朱爽几乎晕过去。他扶着宣德殿前的柱子站住,跺脚道:"快,快叫人快马去追——"
刘鹤摇摇头:"皇上,他们一大早坐船走的……"
朱爽大怒:"那就派船去追啊!"
刘鹤几乎要哭了:"可是……可是……"
这时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凑在刘鹤耳边说了几句,刘鹤就跟遇到了救星似的,向朱爽道:"皇上,内务府的陆大人求见。"
陆时青怎么说都曾是朱爽的内宠,现在又掌握着内务府银钱进出的大权,他们半点都不敢得罪。
朱爽走出去:"叫他马上过来。你们,都退下。"
陆时青替朱云翼带了句悄悄话给朱爽。
朱云翼说,那位能给朱云礼解毒的老医生眼下在江兴府的一座山里隐居。老人家脾气大,不容易请来,于是他索性带着朱云礼过去求医,以表诚意。至于朝廷上的事,他前段时间也教了朱爽不少,现在该是他学着统领大局的时候了。要是有什么不能决断的事,樊乐水方文轩这些人都刚正不阿,问他们准没错。
朱爽抓住陆时青的衣领:"三叔……还有别的话么?"
陆时青悠悠地说:"康王爷他……请皇上保重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需要冷静,胖子也需要时间继续瘦下去……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罢……
顶锅盖遁。
第四十六章 千里之外
"他什么都做了,就是没保重。"
朱云礼故意把"保重"说得很大声,朱云翼扑哧一笑:"谁叫你从前没事就叫他胖子,他这是受刺激了。"
京城来的消息说,最近这些天皇上又是丑时睡卯时起,起床以后在东宫练武场跑十圈,然后上朝,看折子;下午练武,练完武接着又去日泉来回游泳,晚上接着看折子到丑时……
朱云礼把手中的邸报扔给朱云翼:"我看他不是受刺激,是疯了。这样下去……他会累垮的……"
朱云翼皱眉,表情无比地惆怅。他当然明白原因是什么。但是他不能心软。
现在已经是盛夏十分,两人铺着凉席斜倚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江兴在宋国南端,再往南一二百里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了。夏天即使有风,吹到人身上也是湿热湿热的。朱云翼和朱云礼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只有下雨的时候和睡觉的时候会回到屋里去,其余的时候都呆在外面吹风。
偶尔有些凉风吹过来,倒也惬意非常。
朱云翼叹息着放下手中的邸报,亲自拿起扇子去扇旁边药炉里的火。炉上一只药罐在呲呲地冒着热气。他观察了一下火候,又往炉中添了块木炭。
"你知道……当初我急匆匆地带你出来,也是迫不得已……"
在刚刚得到消息说薛神医在江兴隐居的时候,他本来还想先缓一缓,把京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再走。谁知道那天夜里朱云礼忽然毒发,险些小命不保……
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薛神医却摆着架子不肯给朱云礼看病。后来听说朱云礼中的是极难解的毒,突然来了兴趣,才肯收留他们。薛神医先用些猛药稳住了朱云礼,然后拿着那毒药的药方研究了十来天,方才研究解毒的对策来。
朱云翼这才知道,朱云礼中的乃是一种已经失传的慢性毒。那毒和一般毒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分成八个部分,每个部分都由八种毒物配成;配好之后需分成八次下,才能让人命毙。分八次下虽然麻烦,但是它有个好处,就是这六十四种毒物最后会相互抵消,人死之后决查不出任何中毒的症状来。
朱云翼想起当年的事来。当年姜太妃死后,先帝暴怒,找了许多名医仵作去验尸,却什么毒都验不出来,最后竟不了了之。那之后朱云礼便没完没了的生病,跟着先帝也病了。临终万般思虑,最终还是一把火烧了已经写好的遗诏。
"帝位……就传给小爽罢……"先帝抓着朱云翼的手说,"但是,无论如何,要保住小九的命。记住,无论如何……"
至于太后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呢——朱云翼仔细回想,姜太妃为人谨慎,整个景阳宫如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太后想要给姜太妃和朱云礼下毒,唯一的机会便是皇家的家宴。
平时姜太妃可以只吃自己小厨房的东西,但是到了皇家的家宴上,太后就是端了一碟馊饭菜给她,她也得吃掉。
既然朱云礼体内也有毒药沉积,那么那个时候……太后应该是给姜太妃和朱云礼都下了毒;可是姜太妃"暴病而亡",朱云礼却只是生病……由此推测,太后最后一次下毒应该是在招待奚齐两国使臣的宴会上。那次宴会姜太妃和朱云礼也去了,可朱云礼一开席便被齐国的使者劝着喝了一杯酒,结果酒后失言,对两国的使者出言不敬。先帝大怒,当场叫他下去思过,又让他终身禁酒。
所以,那晚他没吃到太后准备的东西,也就没有中最后一次毒。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朱云礼在参加这次招待卫修仪和奚怀安的宴会之后,会突然毒发了——因为太后终于找到了机会,把最后一次的毒给下了。
朱云礼之所以没有马上死去,按照薛神医的说法,那时因为这次下毒离前面几次下毒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之前下的毒虽然在朱云礼体内沉积着,但是毒性已经减弱了许多。
在朱云礼毒发得最厉害的时候,朱云翼每天衣不解带地守着他,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半个月下来瘦得不成样子。好在朱云礼终于渐渐恢复过来,他好歹能喘过一口气来。
京城每隔十天就会有邸报送来。看着朱爽一天比一天勤奋,他不知该喜还是该优。
炉上的药罐中的水渐渐干了。朱云翼用铁钳夹起盖子,往里面又添了一碗水。
朱云礼被药罐的呲呲声扰得有些烦躁。他试探地问:"三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朱云翼的扇子顿了半拍,"这里不好么?"
他根本就不想再回京城去。最好,最好能再走远点。带朱云礼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这是唯一的,不让这个国家再出意外的办法。
之前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朱云礼身上的毒还无方可解。现在既然有希望医好了,他们就没有必要在宜阳再呆下去。
拿到那个药方已经费了太多的功夫。在朱云礼偶尔毒发的时候,他甚至想过,万一真的找不到的话……就反了吧。杀进皇宫里去,他就不信太后还能抓着那药方不放。
现在他可以完全地放手了。
朱云礼笑:"很好……只是……"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朱云翼调笑着吓唬他:"你可别告诉我,你是真喜欢上皇上了——我会把你扔去孤岛上关起来的!"
朱云礼扭头:"那倒没有。哼,他明目张胆地说喜欢我还……还对我那样的时候,你怎么不把他扔到孤岛上去?"口气虽然是怒气冲冲地,说完却自己先笑了起来。
虽然只过去的几个月,再回头看这些荒唐的事情时,居然觉得有趣得很。朱云翼看他笑得那样灿烂,知道他什么都放下了。对朱爽的厌恶也好,假装的喜欢也好……真的什么都放下了。
朱云翼于是安抚他:"不是就好。你若是担心朝廷的事,那也大可不必。皇上不是干得不错么。"
朱云礼锤他一把:"你要当面把这话说给他听,他一定会感动到哭出来的。"
朱云翼抿嘴笑:"是么。"
朱云礼哈哈笑:"你知道么,从前你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好像看街边一条快死了的饿狗……"
朱云翼悠悠道:"从前我厌恶他,不过是因为他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现在他既然立志要做明君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看我像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么?"说完又感慨道:"我曾听人说,要教一个人学会游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扔进水里让他自己挣扎。现在看来,真是有道理极了。早知他会学得那么快,我们还不如早点当机立断撒手不管呢。"
朱云礼哼笑一声,仰天躺倒在竹席上。细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照得整张脸晶莹通透。朱云翼任他睡了小片刻,等药熬好了才叫他:"起来,喝药了。"
朱云礼乖乖起来喝药,喝完又问:"等我的病好了咱们就回去好不好?"
朱云翼淡然道:"那也要等病全好了再说。"
中毒的事,他们自始至终都瞒着朱云礼。让这件事彻底地埋下去,对所有人都最好。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岛么?不如等你病好了以后,我带你去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呢。"
朱云礼微微一笑爬了过来。他喝了药之后体内的寒气散出来,总要冷上一两个时辰。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整个人钻到朱云翼怀里去。
所以他说:"嗯……其实病好不好都无所谓的……"
"皇上,康王爷在信上说,永王爷的病还是没有起色……还说有些药材需要从海外的岛国买来,他已经派了人去买,但是来回还要几个月,所以……"
朱爽一把从刘鹤手里抢过那张纸。不过是寥寥数语,却上下仔细看了几遍,连纸上不小心落下的墨点,都要琢磨一番是不是故意点上去的,也许背后还有别的意思……
最后照例是一阵失望。
御书房外面一片朗朗晴空,院子里还有两个男孩在追逐打闹,怎么看都该是无比愉快的;朱爽的情绪却刷地跌进深谷。
朱云翼每半个月会写一封信给他,朱云礼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他只能安慰自己——朱云礼是因为要解毒,不能动弹,所以不给他写信。可是托朱云翼说附上一句话有那么难么……难道朱云礼的身体坏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念及此,又忍不住担心得团团转。
这时有个小脑袋探进门,瞥了一眼又立刻缩回去。朱爽一眼看见,叫住他:"怀真!"
怀真吐吐舌头退回来,"皇上。"大概是刚才闹得过了头,脸上一片通红。
几个月前奚怀安回国的时候,朱爽便遵守诺言,写了封信给奚国的皇帝说清楚了,当年所谓崔灏通敌的事情是子虚乌有。素羽说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他便说,他的小皇子现在正在学说话学走路,不如让崔叔闻和怀真两个进宫带他一起玩。素羽说还要教他们两个读书,朱爽索性聘了他做太傅,都请到东宫去了。
那个孩子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别的兄弟姐妹了,朱爽不希望他那样孤独地长大。
朱爽看看外面,只见崔叔闻两手蒙着眼在倒数数,于是问:"你们在捉迷藏?"
怀真狠狠点头。
朱爽笑笑,随手指了指书柜后面。怀真嗖地钻进去藏起来,外面崔叔闻喊:"我开始找了——"
朱爽走去,故意堵在门口。
崔叔闻很快找了过来。看到朱爽,连忙行礼。朱爽咳嗽一声:"叔闻——找什么呢?"
崔叔闻摸着下巴,"皇上,您怎么知道我在找东西?哦——怀真一定在里面——"
朱爽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崔叔闻却已经迅速地把怀真拖了出来。
两人嘻嘻哈哈走远,撇下朱爽一个人在那里,嫉妒得像有只猫在他心头乱抓。
也许……是时候去找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很速度的XD
第四十七章 忽而重逢
马还是那两匹骏马,车还是那辆柴车,赶车的还是何桥和杭俊——
只不过车里只剩下朱爽一人。
朱爽无精打采地靠在软垫上看带出来运河图,看了一阵便头昏眼花。车上实在颠簸得厉害,他有点后悔了。应该坐船出来的,他想。从雍河上坐船去江兴,顺风顺水,快极了。
但是坐船只要三天就能到,朱爽又觉得有点太快了。他希望花在路上的时间多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多想想事情了。
走了两天之后他把这想法告诉何桥,何桥沮丧道:"皇上,如果您真想走得慢些,咱们把船停在江边也是一样的……"
于是他们在走了四分之一路程的时候从官道拐到江边,雇了条船,连人带车都栽上了,晃悠悠地往江兴漂。朱爽吩咐了,不能太快。停在下一个码头的时候,船家索性又接了单生意,在各个空船舱里都装上了大米。
朱爽斜靠在船栏上看着船工上上下下地运米,无聊中闲问一句:"这位小哥,这些大米运去哪里呢?"
船工斜瞪他一眼:"公子您上哪儿,这些米就运到哪儿。"
"江州府。"
船工点头走了。等那船工再走过来,朱爽又问:"江州不是鱼米之乡么?为什么还要运米过去?"
船工不耐烦,反问:"您这一辈子只吃一种米么?"
朱爽给他问得一头雾水。何桥过来道:"皇上,稻米也分很多种;而且同一种稻米种在不同的地方种出来味道也会不一样,所以他们会互通有无。而且各地旱涝不同,有些地方今年年成好些,另外一些地方却颗粒无收,这样年成好的地方自然会有人把米卖到年成差的地方去……"
"可是……如果全天下都年成不好呢?"朱爽脱口而出。
五年前的噩梦回到眼前。整整下了几个月的雨,泛滥的洪水,到处流浪的饥民,还有那三天两夜的折磨……
何桥被他问住了,片刻才说:"如果全国各处年成都不好,百姓没有饭吃,自然要靠官府的存粮救济了。"
存粮。朱爽记得那个时候,东南各县州府的粮仓都是空的,颗粒皆无。
本来他觉得这件事可以先缓一缓,反正还有整整五年的时间不是?现在看着眼前一袋袋滚圆的大米,他忽然又觉得非马上处理这事不可了。
东南五道十六州一共二百三十九县,按朝廷的要求每个县都至少要建五个粮仓,每个粮仓最少可容粮食两千斤——全国的存量按这个算,总合起来该是个天文数字了。可是五年之后那些粮仓竟然全都空了,那么多粮食不可能是在一朝一夕之间不见的……
那些掏空粮仓的手,现在恐怕已经开始把粮食不知往哪里偷了。
朱爽看着他们搬着米袋子进进出出,小声叫何桥:"喂,去拿只笔来……"
何桥以为他诗兴大发想临壁题诗了,忙去洗笔磨墨捧上来。朱爽拿了笔,趁着没人的时候一头钻下底层的船舱去,在一个米袋子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
何桥:"……皇上?"
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朱爽能在短短几个月里瘦到正常人的水平,再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再惊奇了。
朱爽画完了圆圈,得意地端详一番,把笔扔回去给何桥。
"从今天开始,好好看着这袋米。朕想知道它最后到哪去了。"
"当然是——"何桥说到一半,顿了片刻小声说:"人的肚子。"他本来想说的是,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的茅坑里……
朱爽拍拍脑门:"朕当然知道它会下到人肚子里。问题是它会到谁的肚子里!朕只是想知道,这在途中偶然遇到的一袋米,最终会去到何处……"
"遵旨。"何桥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无论朱爽吩咐什么,只管去做就好了。
大米装好了之后船又慢悠悠地开了。朱爽突然找到了事情做,一下子变得兴致高涨。他生怕中间有人去搬了那袋大米,叫何桥亲自看着还不够,又亲自搬了把小凳子去甲板上坐着,死死盯着那个仓房的门。
杭俊跟在他后面坐了两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去把船家请来,当面问:"船家你说,这船上的米要运到何处?什么时候下船?"
船家生怕他们忽然又想快点走了,连忙道:"这位公子,小的是因为几位说一定要慢慢走,才自做主张载了这些米的……其实载了米也没关系,诸位就是想快点赶路了也没事的,小的一定会准时把各位送到江兴的码头——"
杭俊不耐烦:"谁要你赶路了?我叫你来,是想让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家少爷,这些米会运去哪里,什么时候到,最重要的是,半路上会不会不声不响地转移到什么地方去?"
船家给问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这些米会运到江兴的周记米行,因为货主说十天之内运到就可以了,所以几位打算什么时候到江兴都行——中途是绝不会转移的,货主的东西咱们也不能乱动不是?"
杭俊听完了向朱爽笑笑:"少爷,没事了吧?"
——朱爽这样明晃晃地坐在船头,实在是不好保护啊。
朱爽这才放心,又嘱咐:"船老板,我说过我们不赶路的。你先把米送去周记米行再送我们好了。"
船家:"是。可是周记米行就在码头边上,和公子们要下船的是一个地方。"
朱爽:"……哦。那,嗯,回去睡吧。"
临睡,叫杭俊过来:"何桥歇下了么?你也去睡吧。"
杭俊当然不肯,朱爽掏了民间流传的自己的画像出来:"没事的。你觉得刺客照着这张图能找到我头上来么?"
杭俊扑哧一声笑出来,明白朱爽这是在炫耀自己的减肥成果呢。于是乖乖去睡了。
三天之后,船晃到了江兴。朱爽知道要下船了,一大早就起来盯着那船舱。何桥劝他:"少爷,船要到傍晚才到江兴呢。"
朱爽后悔了,其实他可以叫船家快一点的。
到了江兴的码头,朱爽无论如何都不肯先下船去,守在那个舱口不走了。等船工搬到了做记号的那袋米,他连忙跟着上了码头。何桥还要指挥人把车和马弄下船,于是只有杭俊陪他过去。两人假装不经意跟着那船工溜进了周记的米仓,顿时傻眼了。
那些米送进仓库之后,直接就被拆包一起倒在一个巨大的竹筐里。那竹筐足有丈把宽,比人还高些。搬运工要踏上一个有三个台阶的梯子,才能把米倒到里面。
朱爽几乎吐血。
"这些米……不是整包卖出去的么?"杭俊看他就快崩溃了,忙问那些搬运工。
"米当然是一斤一斤地卖。这一大袋米就是两百斤,你扛得回去么?"
朱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关于宋国民生的小调查宣告失败。唯一的收获是,他知道了小老百姓买米都是自己带着个布袋到米行去几斤几十斤地买——和他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何桥架好了车,过来问:"怎样了?运到库房了么?不打紧,我们盯紧点就是了。"
杭俊言简意赅:"打散了。"
朱爽垂头丧气爬上柴车:"走吧。"
何桥道一声遵命,却半天不动。
杭俊忍不住问:"怎么不走啊?"
何桥说:"他们从水里捞了一团什么东西上来,挡着道呢。"
这时朱爽河杭俊都闻到了一股臭味,两人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板——是老板!天啊老板——"
码头上顿时吵翻了天。哭的有,闹的有,吵着要报官的有——朱爽总算听明白了因果:周记米行的老板周克良于两天前失踪,家人仆役寻遍了整个江州城都找不到,结果现在被人从雍河里捞出来了。当然,人已经死了;还烂臭了。
何桥好容易从人群中开了条道出来,把马车赶出了码头。杭俊撩起车帘:"少爷,两位王爷修养的别馆就在前头那座山上。这里过去不过三里路。"
朱爽眺望那一线苍翠的青山,又缩回车里。
"先去找个客栈住下来吧。朕是来体察民生的,哪有时间游山玩水。"
杭俊:"……是。"
近乡情怯。近人又何尝不是。
"听说山下很热闹啊。"朱云礼换了身便服出现在朱云翼眼前。
朱云翼看看他脸上的兴奋样,就知道他终于坐不住了。
"有人淹死了,这也叫热闹?亏你说得出来。"
朱云礼嘟嘴:"我说的热闹……是江兴府衙门的热闹。周家的人直接去衙门击鼓告江兴府尹寻人不力,你说刘府尹会怎么应付?"
朱云翼在他额头一弹:"就知道你想去看!"
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江兴人头攒动的街头。老百姓也都知道了有人要告府尹,好事的都在往府衙赶。
朱云礼刚刚喝过药,身体还在一阵一阵地发冷。朱云翼在大街上也不好公然抱着他,只能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朱云翼眼睛一花,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_<
第四十八章 忽而重逢 下
"皇上?怎么了?"
朱爽原本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忽然顿住了转身疾走。何桥和杭俊几乎把人跟丢了,小跑着才又追上了他。
朱爽逆着人流一路疾走,眼看前面有个酒楼,就闪了进去。小二招呼他:"客官里面坐。"他定定神,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客官吃点什么呢?"
朱爽想都不想:"来碗素面。"
小二小声骂着走开。穿得倒像个有钱人,谁知这么寒酸。
何桥和杭俊知道他不想被人打扰,于是都站得远远地守着。这些天路上惊险全无,他们也就没在京城那么紧张了。两人不过稍一走神,就有个人坐到了朱爽对面。
杭俊要上前去,何桥拉住他:"别去。"
朱爽依然在斯条慢理地吃面,仿佛他在吃的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但是抓着筷子的手却在发抖。
"这点面能吃饱么?"
朱爽微笑说:"我只要吃七分饱就够了。"
他瘦下去之后身体还没有完全调整好,这笑容看上去十分的憔悴。
"怪不得会瘦成这样。"朱云翼说着向身后喊:"小二,给这位公子添个荷包蛋。"
朱爽低下头,眼睛有点热。
"你也瘦了。"
小二揣着一肚子嘀咕把面送上来,又问朱云翼:"这位先生吃点什么吗?"朱云翼点点头,"好,我也来碗素面加荷包蛋。"
两人相对吃面,不发一言。那小二在被何桥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就不敢再过来聒噪了。
于是场面彻底冷了下来。
其实朱爽也奇怪得很,他明明已经大变样了,街上那么多的人,他还走得那么快,朱云翼是怎么发现他的?
但是他没有问。这几个月下来,他学会的最大本领,便是忍耐。
以前他从来都不知忍耐为何物。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从不——也没有必要去考虑别人。他只要发号施令就行了。无论那命令有多荒唐,所有的人都必须遵从。
现在他学会了忍,学会了等。忍受那些令他不快的事,耐着性子等待合适的时机——然后回击。
两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面。
"刚才臣一眼看到皇上,还以为是看到了先帝。"朱云翼掏出手帕擦擦朱爽的嘴角,主动开口,"所以忍不住跟上来看看。没想到,是皇上。"
大概是怕被人听到,他的声音极低,低到朱爽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
朱爽把眼前的空碗一推:"先帝不会吃这样的面。"朱云翼无话可说,只能笑笑。朱爽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认不出我来了呢。"朱云翼纠正他:"臣这样也不算是认出皇上来了。"朱爽暗想也是,他"认出"的是先帝。这当中的差别,大不一样。
朱爽在一阵不快之后又有些无所谓了。他从前也常在朱云翼身上找先帝的影子。现在他们两个居然倒过来了,也有趣得很。
他只是没有想到朱云翼对先帝的感情居然会那么深。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了,九叔呢?他身子怎么样了?"
"好是好些了,就是会偶尔闹点小脾气,没一天让我省心的。"
"神医怎么说?什么时候能全好呢?"
"他中毒太久,要慢慢来才行。"
所有的回答都在意料之中。
"皇上此来是……"
换了是在从前,朱爽一定会说——朕来看你们。朕想你们了。
"朕收到一个匿名的折子,说东南州县的粮仓的存粮为人所盗,各处粮仓皆空。朕不欲打草惊蛇,于是亲自来看看。"
为了找个合理的借口,只好捏造一封不存在的匿名折子了。
"折子呢?能给臣看看么?"朱云翼问得极认真,看样子是信了。
朱爽摊手:"烧了。"
朱云翼怔住。朱爽坦然道:"那人既然是匿名,何不成全他?咱们现在只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就行了。"他故意把"咱们"两个字说得很重,摆明了是在说——这事你不能不管。
朱云翼点头道:"臣自当尽力。"
朱爽起身:"此地不宜多说,朕就先回客栈去了。三叔,代朕向九叔问好。三叔若有话,就命人带信到福远客栈,给何桥。"
他说完便走,眼神中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犹豫或者留恋。
酒楼里人来人往不好行礼,朱云翼躬身目送他离开。朱爽整个人就像脱了几层皮。浮肿的脸庞消瘦下去之后,竟然和先帝惊人的相像。再加上他个头本来就很高——恐怕比当年的先帝还要高一些,举止间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代君王的风范。
朱云翼微笑着转身往回走。
民告官的闹剧还没演完,朱云礼还兴致勃勃地挤在衙门外的人群中看热闹。朱云翼挤到他身边,"还没审完么?"
朱云礼摸着下巴,"没呢,那府尹刚正倒是刚正,可惜太笨了。"
江兴府尹莫宵常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现在有人告上门来,他居然真的到堂下听审了。因为主官缺席,审案的是江兴府衙的主簿。
周家这边呢,因为老弱妇孺不好出面,出来打官司的是管家。他们告官的理由简单得很——周克良失踪当晚他们就去告官了,偏偏莫宵拖延时间,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派出衙役去找人。可是按照周克良尸体的状况来看,他是在失踪当夜落水身亡的,而且落水的地点就在江兴码头附近。他们说,倘若莫良能在接到报案之后立刻派人去找,一定能把人找回来。
所以,莫宵犯了拖延致死的过失。
这理由听来有些荒唐且无理取闹,但是周围的百姓见从未有人敢这样告官,也无人反驳他们,都笼着袖子看热闹。
莫宵只能自己为自己辩护:"你们周记米行就开在江兴码头上面,周克良落水也是在你们家附近。你们周家仆役伙计上百人,我这府衙里衙役不过六十二人,你们自己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人,本官就是把衙役都派出去,也找不到啊!"
朱云礼皱眉摇头:"三哥,这种笨蛋是怎么当上府尹的?"
朱云翼仔细回想:"他是十二年前中的进士,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先帝还在。朱云翼的思绪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打断,竟怔了半晌。
趁着他发愣的功夫,朱云礼已经忍不住走了出去。
"这位周管家是么?能否让在下问几个问题?"
周管家趾高气昂:"你又是谁?"
朱云礼微笑:"我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无名书生,说了名字你也不知道的。"一眼看见莫宵要说话,于是掏出自己在宫中行走用的金牌在他眼前一晃,又向他使个眼色。莫宵一向自诩刚正不阿,虽然早听说了有两位王爷到江兴养病,硬是没上门拜过。现在一看那金牌就知道是王爷来了,忙不迭跪下:"下官拜见——"
朱云礼几乎给他气死,趁他还没把"王爷"两个字说出来挥手打断他:"行了行了,刚才我听你们审案,有些地方不明白,想问个清楚。这里暂时还是你最大,你做主,你说我能问不?"
莫宵小鸡啄米般点头:"问,问吧——"
朱云礼收起折扇在手心轻拍:"我先问你。周家的人说他们在周克良失踪当夜就来向你求助了,你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么?"
"子时二刻。"
"确定?"
"确定!"
"好,这位周——管家,敢问从你家老爷出门不见了到你们去报官,这中间过了多久?"
周管家鼻子朝天:"两个半时辰。"
"哦——很好。请问,周家来的人中,有哪个是常跟随周家老爷左右伺候的么?"
一个小厮走上前来:"我。我负责伺候老爷的饮食起居,常跟随老爷走动。不过那晚老爷出门前曾特别嘱咐我不要跟着——"小厮说着呜呜呜哭起来,"谁知道竟然就出事了……呜呜呜……"
那哭声实在太假,朱云礼真想冲上去揪住他衣领好好教他一把怎么假哭。
朱云礼克制住:"我不问你这个。我想问你的是,你家老爷从前可曾有过独自出门超过两个半时辰以上的时候?"
小厮回想道:"有……老爷白天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出去的,晚上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出去,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
那管家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了,飞扑过去捂上他的嘴巴:"别胡说八道!"
外面围观的人当中有几个人说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啊?周家老爷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多了,你们当街坊邻居都是瞎子么?"
朱云礼微笑着走向那管家:"所以我想问问你,从前周老爷一个人出去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你们都没什么反应,为什么这一次他不过是出去了两个半时辰,你们就认定了他是失踪了,还大张旗鼓地报官找人?"
周管家哑口无言。
"说呀,"朱云礼步步紧逼,"你们,凭什么认定周老爷是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拉小九出来遛遛~
第四十九章 月夜逆转
杭俊说了朱云礼舌战那一家人的经过,朱爽乐的茶都喷了出来。
"看来他管刑部这些年也没白费功夫……咳咳……"朱爽被茶水呛到,边笑边没命地咳嗽。何桥正要拿手帕给他擦嘴,他自己就掏了一条出来。
但是他又闪电般把那手帕塞回衣袖中。何桥眼尖,一眼认出来正是朱云翼白天给他擦嘴的那条。两人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个换茶水一个掏手帕,把这一瞬的尴尬掩了过去。
他们已经学会了避免在朱爽面前提到任何关于朱云礼或者朱云翼的事情。就算朱爽问起,他们也尽可能地用简单而轻松的语气带过去。
因为如果朱爽不愉快,那么他们将会更不愉快。
"后来呢?"朱爽的咳嗽声总算停了下来。
"永王爷把那些人驳得无话可说,莫宵当场抓了那个管家和几个小厮,说怀疑是他们杀了周克良。然后永王爷……和康王爷就回去了。"
回去了,当然是回他们在山上的别院去了。
米店老板莫名其妙地失踪,然后溺水而死。本来可以当作意外处理的,谁知死者家人居然状告地方官寻人不力。告了就算了,现在家人居然被怀疑谋杀死者……中间的转折,已经超过了常人的想象。
朱爽想起方文轩曾经被人半路夜袭装到麻袋里扔到水里这件事,隐隐约约地觉得,周克良的死也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幕。
也许……还和粮仓的空虚有关系。毕竟官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米卖掉。他们如果真的要转手,非经过这些米店不可。周克良之所以会死,没准是因为他们分赃不均。
只是这赃是跟谁分呢?要说是一府长官莫宵,莫宵笨是笨了点,但是为人清廉刚正是出了名的。朱爽想了半天,突然后悔没去听审了。如果他能从头到尾旁听这件事,也许能理出个头绪来。
朱爽站起来,"走。"
现在天已经全黑,他们这是吃过了晚饭洗过了澡在闲聊,消消食就该睡觉了。何桥和杭俊还以为他终于下决心要去找两位皇叔了,连忙去拿过他带来的最华丽的一件袍子出来。朱爽皱眉:"拿这个干什么?拿黑的那件——"
原来朱爽说的"走"是要出去走走。朱爽想去走走的地方原来是白天泊船的码头。
街上已经没啥行人了。三个人一前两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走,远远地就听到码头那边传来的钟鼓声和哭声。想必周家的人已经请了人来给周克良超度了。朱爽他们走过去,果然看到码头上周记米店前面已经用竹木搭起了个临时的灵堂。周克良的棺材就摆在里面,一群老弱妇孺跪在前面没命地哭,周围有几个小和尚在诵经。
朱爽皱眉:"管家还被关着么?"
杭俊道:"是啊,几个有嫌疑的人都被押在府衙大牢里呢。"
"怎么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连伤心的样子都不像是真的。"按照人之常情,当一户人家死了人而且还有杀人的嫌犯时,他们难道不该气得要将嫌犯生吞活剥吗?
越看越有问题。可是在灵堂外面转悠也看不出什么来,朱爽想了想,"我们去仓库那边转转,我还想看那袋米倒进去的地方动过了没。"
其实朱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啥,就凭着直觉到处乱走。
三人悄悄地绕过灵堂和周记米店的铺面,直奔白天去过的仓库。后面几间库房围成一个小院子,院门口多了条狗在看着。他们还没走近,就听到那条狗在咕噜噜地闷哼。何桥小声说:"我先过去把它打晕……"
话音未落,有个"嗤"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看门狗应声而倒。
难道还有别人来探路?!
片刻之后,果然有个什么东西落到了院子里的声音。
朱爽和两个跟班面面相觑。何桥和杭俊默默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两人对望一眼,何桥便小心翼翼地向院内走去。里面的人似乎闪到了暗处,朱爽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是你?"先前落下院中的人问。
朱爽明白了一个道理:该来的,迟早会来。
何桥的声音愣道:"永……王爷?"
其实朱云礼自己也吓了一跳。在自己偷偷摸摸地办事的时候,明晃晃的月光下,空荡荡静悄悄的小院里忽然冒出个人来,真能把人吓出病来。
还好月光够亮。朱云礼看清了眼前的人,把手放在嘴唇上:"嘘——"仔细看看周围再没别的动静,才小声问:"何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桥不知道朱爽是否想亲自出来见朱云礼,于是含糊其辞道:"皇上说周克良的死有些可疑,我便过来看看有什么蹊跷没有。怎么,王爷您也是……"
朱云礼屈起手指抵着下巴:"是啊,我也是觉得他的死很可疑,就过来看看。来了多久了?有什么发现没?"
"暂时还没有。"
"这样……多个人也好,我们再看看吧。"说着心想还真是巧到家了。
今天下午审完了案子回去之后,朱云翼便告诉他:朱爽为了调查米仓的事已经亲自来了江兴,所以江兴府的案子就不准他再插手了——朱爽现在今非昔比,总有办法能解决的。说完又揪着他的耳朵叮嘱:千万离朱爽远点,明天天亮他们就收拾包袱捆上薛神医走人。
朱云礼的耳朵被捏得生疼,已经潜伏了许多年的叛逆之心终于又被捏了出来——你不让我插手?我偏要去调查。你不让我去见胖子?我偏要去瞧瞧他怎么个"今非昔比"法。于是在茶水里下了一点点迷药,等朱云翼睡过去了,便换了夜行衣大摇大摆地出来。本来的计划是先到周家探一探,再去客栈瞧瞧朱爽的。现在有何桥在,不愁找不着路。
何桥仔细听着后面还是没有动静,就想朱爽也许是先走了,于是说:"不知王爷想从哪开始查呢?"
朱云礼踌躇片刻,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那就先看看今天他们倒米的仓库吧。"
说话间,两条人影出现在月光下。
那两人和何桥一样,都穿着黑色的长袍。后面那个正是和何桥砣不离称的杭俊;再看前面那个——
朱云礼整个呆住了,喃喃道:"大哥哥……"
那人微笑:"九叔,别来无恙?"
朱云礼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此人并非先帝,而是先帝的儿子,当今圣上——那个死胖子朱爽。
——当然他不能再管朱爽叫死胖子了。朱爽现在非但不胖,还骨肉均亭,修长挺拔,身材好得很。朱云礼一眨眼,差点就把他认作了先帝。
先帝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是公认的美男子。朱云礼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抱着先帝的脖子,用一口奶牙在先帝脸上乱啃。
亏了先帝好脾气,被啃得满脸都是口水也不生气。
这些念头刷刷地从脑海中闪过去,再加上又熟悉又陌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站在眼前,朱云礼的思考顿时断线了。
眼前的人,脸上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慵懒和疲态,整个人神采奕奕,精神十足。最重要的是,从前那样没安好心看自己的眼神也没有了——果然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
"九叔?"
"皇上。"
不知为什么,朱云礼竟然有一点点……小小的失落。
朱爽压低声音数落旁边那两个:"亏你们信誓旦旦说不会有人认出朕来的,你们看,九叔还不是认出来了么?"
跟班二人组同时在心中咆哮——刚才明明是皇上您先喊了一声九叔吧?!
朱云礼竟然还没反应过来,顺着朱爽的话愣愣道:"呵呵……都是一家人嘛,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既然皇上也有兴趣查这件事,我们不妨开始吧!"
不知为什么心突突跳得厉害,还是办正事分分神吧……
朱云礼说着掏出一把匕首炫耀道:"皇上想先看哪一间?臣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朱爽指指白天做记号的那袋米被倒进去的那间仓库,朱云礼当即抽出匕首上前去砍门上的铁索。
"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朱云礼得意洋洋地推门,却推不开。再推,还是推不开。凑近仔细一看——那铁索还好好的挂在门上。
再看,掉在地上的是半截匕首——还有一张纸条。
朱爽捡了起来:"'断云'太锋利,为兄怕伤了你,还是用把钝些的罢。三哥。"
何桥和杭俊各自转身捂嘴。
朱云礼跺脚:"太可恶了……现在怎么办——"
杭俊捂着嘴巴上千,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属下今天随皇上来此地察看时,想到皇上也许还想再来,就顺便在看门人那里借了一把。"
朱云礼:"……有钥匙也不早点说。"
三人走到里面,大吃一惊。
白天还装得满满的仓库,现在居然空荡荡的,一粒米都不剩下了!
怪不得周家连个看守的人都没安排;就拴了条只会闷哼的狗。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这一次,胖子要大展魅力了嗷嗷~~~~~~~
第五十章 患难与共
何桥手中的火折子射出微暗的光。四人站在空荡荡的粮仓内,怔了片刻。
朱爽喃喃道:"怎么都不见了……一粒米都不剩下了……"
朱云礼摇摇头:"皇上,其实要找一粒米还是能找出来的。看——"他说着抬起脚亮出鞋底,"臣脚底就沾了一粒。"
众人:"……"
何桥蹲下,仔细观察地面:"等等,这是什么?"
朱爽这才留意到,原来地上有两根并行的木条贯穿了整个粮仓。那木条非常光滑,亮得就想用油擦过。
朱爽走去站在那两根木条中间,又回头看了看门口:"等等……你们还记得么?今天他们运米进来的时候,把袋子里的米倒进了一个大竹筐里,那个竹筐……好像就放在这个地方。"
白天陪他来的是杭俊。杭俊仔细回想,点头:"不错!就是这个地方!"
朱爽沿着木条往前走,一直走到对面的墙下,然后伸手在上面敲了敲。
何桥意识到了什么,冲过去伸手推那面墙——它过然轻轻晃了晃!
朱爽回头问:"九叔,你刚才是从屋顶下来的么?这间仓房背后是什么东西?"
朱云礼摸摸脑袋:"好像是……好像是一片水!"
何桥再用力推门,朱爽退后几步,道:"是了……我明白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库房,而是——而是一个中转站!从外面运进来的米在这里换了大竹筐装,然后把大竹筐沿着这两条木轨推到外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外面应该是个隐蔽的码头,竹筐可以沿着这两条木轨推到船上去!"
朱云礼不解:"可是他们为什么要……"
"这样一来,别人就以为他们收进来的米是卖给老百姓了,可是其实他们偷偷运去了别的地方……运去哪里了呢?为什么要偷偷地运呢?哪里……"
朱云礼打断他:"按照大宋律例,米、盐这些东西都不能私卖给外国,违者……斩。"
朱爽在脑海中一一搜索。外国……宋国周围的国家,哪一个国家不是盛产大米呢……
等等!
朱爽和朱云礼同时望向对方。朱爽冷静道:"先回去吧。"
朱云礼还没来得及点头,人就倒了下去。朱爽眼前一片迷糊,忽然就没了力气。临了只听到何桥喊了一声:"保护……"
瞬间整个世界都黑了。
朱爽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不清。但是那片刺眼的光芒告诉他,天已经亮了。
他的头还是晕得厉害。周身的世界似乎在旋转,身下一片地动山摇。
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然而手却动弹不得。再动动,还是伸不出去。他大惊,用力踢了踢脚。还好脚还能动。再挣扎一下,才发觉自己是被绑在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面。他狠狠蹬了蹬腿,身后便有人一声闷哼:"嗯……好难受……"
是朱云礼!
他们两个居然被人背对背地绑在一起了!
朱爽使劲眨了眨眼,终于看清楚了周围,又吓了一跳。他用背后蹭了蹭朱云礼,小声叫:"九叔——九叔——"
朱云礼终于有了反应:"唔……这是哪里……"
朱爽:"不知道。"
朱云礼:"话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朱爽:"……"
不过他说的也是。此时一片晴空万里,只有天边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浮云。晴空之下,是一片蓝得令人心碎的大海。
深蓝色的海面上翻涌着层层的浪花。水鸟拍打着翅膀从水面上掠过,动作轻灵得像是来自天国的使者。
而他们,则被扔在一条船的甲板上。另外一头有几个船工在忙碌地扯帆、转舵;然而没有人看他们一眼。
"九叔,我们被人抓了。"鉴于朱云礼久久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朱爽不得不提醒他。
朱云礼:"……是么。我还以为是皇——咳咳,你突然想玩官兵抓贼过把瘾了呢。"
朱爽:"当然不是!"
朱云礼使劲动了动。捆在他们身上的绳子非常的结实,怎么挣都挣不动。朱爽提醒:"九叔,那些人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以后咱们就不要像从前那样称呼了。"
朱云礼同意:"好。"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叫?"
朱爽低头想了想:"我在外面的化名是黄鸿,他们问起来就说我们两个是兄弟好了。"
"黄——红绿的红么?"
"鸿鹄之志的鸿。"
"我还以为你想以红代朱。"
"……"
"那我叫黄鹤好了。我年纪大,我是哥哥。"朱云礼在这个时候还不忘占便宜。
"好,我们先试试。鹤哥哥……"朱爽的声音甜得蜜里加糖。
"哎,鸿弟弟……"朱云礼答得亦是千回百转。
两人各自吐出舌头做呕吐状。
"他们两个呢?要不要叫他们换名字?"朱云礼缓过一口气之后问。
朱爽意识到他说的是何桥和杭俊,问道:"他们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朱云礼:"他们就在我对面。也被捆在一起了,而且还没醒过来。"
朱爽松口气:"哦,没事,我们出来的时候他们也换了名字了。"
朱云礼好奇:"哦?换成什么了?"
"杭桥和何俊。"
朱云礼:"……真有创意。"
朱爽叹息一声补充:"唉都怪我不好。他们互换了名字,我听到之后便告诉他们一个从前听来的传闻,说在极西的那些地方,女子嫁人之后要改从夫姓,以示以你之名从我之姓的意思。结果他们吵了一路,这算谁嫁给谁了。"
朱云礼感叹一声:"感情真好。"
两人沉默片刻。朱爽用力扭头凑近了朱云礼的耳朵:"九叔,咱们这次遇险,还不知道能不能逃脱……趁现在没别人,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免得以后再没机会说了。"
朱云礼头皮一麻,知道准又没好事,嘟嚷道:"皇——何出此言!您吉人天相,自然会安然无恙……"
朱爽却完全不管他是不是想听:"九叔,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去打猎么?你带着我往林子深处走,后来我不小心落了陷阱。"
晴空一个霹雳打下来。朱云礼只觉得自己整个被劈得焦了。他记得。朱爽他竟然记得!
"我知道,你一定是故意的。不然你那天一定不会对我那么好,带我出去打猎,还一直陪我说笑。"
朱云礼无话可说,他决定装死。
"在那之前,你这这辈子跟我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那天多罢?后来我想,如果我假装不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想再杀我,而继续假装对我那样好呢?"
朱云礼继续装死。他非常感谢那些绑匪把他和朱爽背对背绑在了一起,这样他可以不用面对朱爽的目光。
朱爽叹口气:"你一定会很奇怪,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要杀我,还不处罚你……"
朱云礼不吭声,于是他继续自言自语:"因为那个时候,我反省自己,觉得……你想杀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那个时候实在太不称职,太过尸位素餐了。所以……我虽然有些生气,却不想把你怎样。"
两个人背对背紧贴着,朱爽明显地感觉到朱云礼背上一阵湿热。
"皇上……圣明。"
"毕竟是你有错在先,后面的事,我就不向你道歉了。今天我就坦白了吧,我纠缠你,说我对你有意什么的……都是骗你的。我看你被我纠缠得烦恼不堪,就觉得很解气。现在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了,咱们这就算两清了吧。"
朱云礼看不到朱爽的脸,只觉得他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果然一副千帆过尽之后回来算总账的架势。心想既然是两清,总不至于再把自己怎样了。于是松了口气:"您说怎样,就怎样吧。"
朱爽语调一转:"很好,现在前面的事情咱们就不说它了,后面……我有件事想问九叔。"
"请说。"
"后来九叔说对我有意……也是骗我的吧?"
朱云礼大汗:"这……"
朱爽哼笑:"人若有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来江兴整整三个月,连只言片语都没给我带过,你要我怎么信你心中有我?"
朱云礼咬牙:"是。我骗了你。"反正现在大家落在贼人手里,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知道呢,承认了天也不会塌下来!
朱爽整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刚才我说过,我一直在想,如果九叔还不死心想杀我,也许会故伎重演,假意对我很好,再把我引到一个陷阱里去。那些天里,我一边看着九叔对我的好,一边想那个陷阱会在哪里……九叔,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你可以说了么?"
朱爽的语气虽然平淡,却似有无尽的伤心和难过在其中。朱云礼急道:"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除了猎场那一次,就再没动过那个念头了!"
朱爽步步紧逼:"那我可以问一问,九叔你为什么要骗我么?别怕,我只是不想带着这个疑问离开人间罢了。"
朱云礼低头叹息:"我……我只是……想捉弄你一番……我知道错了……"朱爽眼看他又要呜呜呜了,当机立断打断他:"我明白了。你可别在此地赖哭——哭了就不像哥哥了。"
朱云礼把哭腔咽了回去。这时朱爽一眼望到船那头有人走过来,忙说:"嘘——有人来了!记着,黄鸿,黄鹤——"
走来的是个彪形大汉。大汉看都不看朱爽一眼,径直绕过去抓住了朱云礼的头发:"九王爷是吧?幸会幸会!"
朱爽:"……"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JJ一直抽抽就没有更……汗
那个啥,我有个大学同学从另外一个城市过来找我,我今晚陪她到处走走,大概没有时间更文了,请谅解m(_ _)m
第五十一章 信口开河
彪形大汉"九王爷"三字一出,朱爽就知道他们刚才那一轮安排全都白费了。
朱爽拼命地转头,然而却看不到朱云礼的头发被那大汉揪住了的情景,只能感觉到他的脑袋在往自己脑后狠狠地磕。随后就听到朱云礼忍痛的声音说:"啊——原来你认识本王,好得很。你说,你抓本王来是想干什么?"
大汉吸吸鼻子,抓着朱云礼的脑袋又是一磕:"大爷我是奉岛主之命来看看你们醒了没的,至于岛主他抓你们来想干什么,大爷又不是岛主肚子里的蛔虫,如何晓得?!"
朱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了,现在他们至少知道了抓他们的是个岛主。
朱云礼怒道:"你给我听清楚,你有什么事就冲本王来——唔——他们三个都是本王的跟班,本王的事跟他们没关系!"
大汉:"哦?"
朱云礼大义凛然:"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刀口上混口饭吃的,大家都不容易。你们若是真的好汉,就别跟他们过不去!"
朱爽见惯了朱云礼遇事便耍赖哭闹的样子,忽然听到他说这般有情有义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朱云礼仿佛说上瘾了,声音拔高了一倍:"不是我吓唬你,这三人的师门都是了不起的名门正派,你若伤了他们的子弟,我难保他们的师门不挥剑下山把你们那个什么破岛杀得一只鸟都不剩!啊——"
朱爽听声音就知道朱云礼准是被那人弄疼了,心疼叫道:"王爷——怎么了王爷?"那人甩下朱云礼,转过来一把捏住朱爽的下巴看了片刻:"跟班是么?啧啧,做跟班的哪能有你这样长眉凤眼细皮嫩他肉的?你该不是九王爷养的小白脸吧?"
朱爽眨眨眼:"大哥你眼光真不错。"
朱云礼:"……胡说什么呢?!"
朱爽胡扯开了:"我的意思是,以我的才貌,做王爷您的内宠不是挺合适的?偏偏我空有一颗痴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哟!"
朱云礼暴怒:"这位大哥看到了吧?此人一直像牛皮糖一样跟着我,借做我的跟班之名,行勾引诱惑我之实,本王烦他很久了!求求大哥你行个好,把他丢海里喂鱼去,我好耳根清静些。"
朱爽一愣,忽然有只手在自己侧腰上匆匆划了几个字:此处水浅,可游回岸。
大汉道:"听说你不好男色,原来竟然是真的!"
朱云礼得意地笑:"好说好说。"说着继续划:朝北游。边划边说:"你既然知道我讨厌,就赶紧把他扔了吧!"
朱云礼画得甚急,偏偏又画在人身上最怕痒的地方。朱爽腰上一紧,痒得浑身发抖。抖过了之后,便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身体里慢慢生出来。他为了分心连忙向北眺望,果然看到一线隐隐约约的陆地。然而他马上反划回去:不可。
朱云礼急划:去!
朱爽再划:我怕水。
朱云礼:……
彪形大汉捏着朱爽的下巴上下仔细看过,道:"本来岛主说王爷既然是咱们请来的客人,咱们无论如何都要尊敬些。"
朱爽暗道:磕人脑袋捏人下巴也叫尊敬么……
"既然王爷说不要此人了,我看他长得倒也标志,丢进海里喂鱼怪可惜的,不如就送给我们岛主开开荤罢!"说着便动手解那将他们绑在一起的绳索。
朱云礼大喊:"不——不行——等等,等等——"这也太离谱了吧?!朱爽他怎么可以……
朱爽向那大汉微笑:"若我能得岛主宠爱,必重谢大哥你的引荐。"手指在朱云礼掌心画:一见岛主,或有转机。
他想的是,既然那个传说中的岛还知道要"尊敬"人,想必不是不讲道理的。既然有可能不是不讲道理的,那么他就有可能用一番道理说动他放自己和朱云礼他们回去……
朱云礼顿时只当他是想"献身"给那传说中的岛主好给自己求情,顿时一阵感动。急道:"大哥,你不知道,本王不屑要他,乃是因为此人混迹烟花之地多年,染了一身的花柳病,本王怕啊!你若是对岛主还有半点忠心,还是速速将他丢进海里为妙!"
朱爽没命地踢脚:"你污蔑我!堂堂王爷……你竟然污蔑我!他说的都是假的!我这些年洁身自好,哪里去过什么烟花之地!"
大汉回头斜眼看朱云礼,吼:"既然醒了就老实呆着!再聒噪当心——咳咳,王爷既然来了,就请少安毋躁,若是多话,我家岛主说不定会割了王爷的舌头。"他后面因为忽然想起要遵那岛主的命令放"尊敬"些,几句话说得非常拗口。
朱爽添油加醋:"是啊,你不要我,莫阻了我自奔前程!哼!"手指划:绳解开,打。
心想,那大汉没准不知道朱云礼武艺高强的事,而自己训练了几个月体力也不弱,再加上那大汉是一个人过来的,其余的船工都站得远远的,该干啥的干啥——他们完全有机会打倒那大汉然后抢条舢板逃走!
朱云礼:"……你滚吧。"
大汉得意洋洋地把那绳索解了一圈又一圈,朱爽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妙。绳索已经解开了那么多圈,为什么身上竟一点都感觉不到绳子松了?
正纳闷着,大汉已经把他扯了起来:"随我去吧!"
原来他们竟然是将他们各自捆了个严实,才两两背对背地绑到一起的!
朱爽被那大汉狠狠一推,脚下一个踉跄。心想既然这样,那就按照原计划去见见那个传说中的岛主好了,他不信那岛主真能把他给怎么了。这时朱云礼在身后大叫:"等等——等等!"
大汉拎着朱爽回头。
"我……我改变主意了。"
朱爽没命地挤眼睛:"你也太不守信用了!踢出门的内宠泼出门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朱云礼大急,想着自己好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着都不能让别人为了救他而受辱!他坐在地上用力挪过来,一本正经:"我真的改变主意了。我要他。你——"说着抬起一只脚指向朱爽:"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哈哈哈,真精彩!太精彩了!哈哈哈……"
众人朝那笑声看去,只见一道白色的人影从船舱中缓缓而出——众人几乎被闪瞎了眼!
只见那人白衣白裤白鞋白袜白腰带白荷包,连头上的发带和手中的扇子也是纯白色的——整个人就像是用一团白雪堆出来的。
昏睡了许久的何桥和杭俊这时终于醒了过来,两人四周望一眼,一团迷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朱爽眼快,朝他们喝道:"杭桥!何俊!你我三人俱是王爷的跟班,你们两个是负责王爷的安全的,竟然让王爷落入贼人之手,该当何罪?!"
何桥和杭俊愣得张大了嘴巴。朱云礼立刻配合着吼回去:"本王不过说了句收你,你就蹭鼻子上脸教训起本王的侍卫来了?以后王府有没有你睡的地儿还难说得很呢!"
何桥和杭俊继续张着嘴巴。朱爽拼命地朝他们使眼色,何桥终于回过神来:"恭喜鹤老弟……荣登……咳咳……"
皇帝的床还可以叫龙床,可是王爷的床该怎么说?
杭俊面无表情地补充:"王爷之榻。"
众人:"……"
说话间,雪一样白的人已经慢慢地走到众人跟前。海风吹得他衣带翻飞,配上那张俊俏的脸,居然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之态。
杭俊冷冷道:"这船上一定有很多洗衣工人,而且一定会浪费很多淡水。"
何桥:"你这样想就错了。眼前这位爷一看就是有钱人,有钱人的衣服都像手纸一样,穿过一次就扔的。"
朱云礼抗议:"本王有钱不?本王把衣服当手纸不?何俊你这样说简直是在侮辱有钱人这三个字!"
那人上翘的嘴角一跳一跳地抽搐:"在下聚贤岛主吴无舞,永王爷,久仰了。"
朱云礼皱眉:"呜呜呜……江湖上有这号人么?"
杭俊:"新秀录名人谱高手榜上都没见过,估计也就是占个土堆称霸王的小脚色。"
吴无舞走到近前,仿佛不经意地一脚踩在杭俊的脚上:"聚贤岛上的兄弟说在周记米铺的仓库里抓到了几个贼人,在下本想交给官府了事。没想到有兄弟认出来竟然贼人是王爷您……呵呵,失礼了!请容在下带王爷您上岛游览一番,以尽地主之谊。"
他说这些的时候,可没有半点有礼的样子。
朱云礼怒瞪:"本王生平最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吴无舞凑上去:"在下洗耳恭听!"
朱云礼运足了气,一脚踹在他小腿上:"有些人明明目不识丁,偏偏要装文雅!"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早上毕业论文答辩,于是……顶锅盖遁……
过后俺一定恢复日更!握拳!
第五十二章 独入虎穴
吴无舞没料到朱云礼还有力气踢他。虽然在看到朱云礼出脚的时候迅速地向后闪躲,但是还是被一脚正正踹在左腿骨上!
"唔……"
吴无舞抬着左脚狼狈地单脚退后。身后几个小弟围上来要给他看腿,他歪着嘴强忍痛挥手叫他们退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朱云礼踢得太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抓着朱爽的彪形大汉也一时愣住,朱爽趁机挣脱了他,跌跌撞撞地扑回去挡在朱云礼身前:"不许欺负我家王爷!"
吴无舞怒不打一处来:"你这小白脸也忒犯贱了!刚才他都说了不要你了,说你像牛皮糖一样黏糊,说你放浪无行,还说你有花柳病,你竟然还帮着他说话!"
朱爽果然像块牛皮糖一样往朱云礼身上蹭:"他刚才说了要我了。我现在是王爷的人了,对吧王爷?"
朱云礼苦着脸:"是的,鹤儿。"
朱爽偎依到他胸前:"王爷真好。"
朱爽瘦是瘦了,可是他骨架子本来就高大得很,怎么着都跟纤细柔弱之类的词搭不上边。现在忽然做出小鸟依人状,众人只觉朗朗晴空一道天雷劈过——都被劈得焦黑硬脆。
吴无舞收起手中的玉骨白绸扇,踮着一只脚走过来:"来人,带走。"
朱爽继续小鸟依人:"呜呜呜王爷,小的多谢王爷的恩情,可惜小的以后不能伺候王爷了……倘若小的此去能换王爷自由,小的便是死也无憾了。"
可惜他的身材和朱云礼的身材差距实在有些大,那效果就像一只老鹰作鹌鹑状往一只鸽子肚皮底下缩,还把嘹亮的嗓门硬逼成了小鸡的嘤嘤声。
何桥和杭俊各自把脸扭向一边做呕吐状。
朱云礼身上瞬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你别……本王一定会保护你!"
彪形大汉嘿嘿一声,走过来两手抓起朱爽身上的绳子用力一提——竟然把他就这样举了起来!
朱爽两腿悬在半空中"无力"地踢打:"不,不要……不要啊……王爷……"
朱云礼知道他这一被提进去非被那些人欺负不可,忙向何桥和杭俊挤眼睛:"喂,你们跟他好歹相识一场,不能就这样扔下他不管啊!"
何桥哀怨道:"吴岛主,我告诉你个小秘密,那个黄鹤还是个雏,压根就不会伺候人,你还是——抓他吧——"说着努力挣扎着向后看向杭俊。
杭俊两眼一闭,慷慨就义:"岛主,你真要……不如抓我吧!"
吴无舞终于起了疑心:"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护着他?!"
所有人都闭嘴了。
王爷在场,所有人却都向着一个"男宠",难道这"男宠"的地位还在王爷之上不成?整个宋国中地位在朱云礼之上的人又有几个?再多说几句,只怕朱爽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朱爽只好自己想办法辩解。
他还被那大汉举在半空,两脚不住踢打:"他们护着我,是因为我实在是个难得的宝贝——我脸皮乃天下第一厚,可以帮他们做很多不要脸的事。杀人的生意有人做,不要脸的生意却不一定人人做得了。这个,想必吴岛主你一定很有心得。"
吴无舞嘴角抽搐:"很好。我要亲自看看,你的脸皮有多厚。"
在大汉转身的时候,朱爽拼命回头大喊:"王爷的恩情小的记着了!小的恭祝王爷逍遥自在,福寿安康!"
——能跑就跑,能逃就逃,保命要紧。
朱云礼在后面大吼:"呜呜呜!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手指,本王必将铲平你那破烂岛!"
朱爽被彪形大汉塞进一间华丽得不像是人间的船舱。
明珠碎玉缀成帘,绫罗绸缎作幔帐,每一样东西都闪得人睁不开眼。
舱中雕梁画栋,连窗上都雕着非常细致的窗花:左边雕着八仙过海,右边雕着天女散花。那天女雕得是敞胸露乳,蜂腰肥臀——非常惹火。
朱爽会心一笑。
这么个人,是不会真想要把他怎么样的。
吴无舞很快踱着方步进来了。他的腿大约还疼得很,走路慢吞吞的。偏偏还要摆出一副风度翩翩的姿态,看上去非常的别扭。
朱爽虽然两条胳膊被紧紧绑在身上,但是腿脚还能活动。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坐到一把椅子里,挑挑眉毛:"大爷渴了,上碗冰镇酸梅汤来。"
吴无舞显然有些意外:"你倒挺会做戏——现在连本岛主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你的真面目?"
朱爽悠然道:"也许所谓的真,其实就是什么都没有。你敢说你这一副暴发户的恶俗样,就是你的真面目么?"心下感慨,自己慢慢学会演戏,不过是被某个太会演戏的人逼的。
吴无舞听罢大笑:"哈哈哈……有意思,你比我想得有意思多了!"
朱爽于是也笑,两人相对笑得非常地开心。
吴无舞亲自上前解他的绳子,又回头吩咐:"昨夜我吊了一瓶竹叶青在水里,去捞起来。"朱爽终于得了解脱,忍不住站起来,甩甩胳膊腿脚。
竹叶青倒在浅碧色的酒杯里,散着一股清淡的酒香。
吴无舞举杯:"来,这一杯,算是我给黄公子压惊的。"
朱爽默默端起酒杯。这里是不可能再有人来给他试毒了,他硬着头皮一口闷了。
吴无舞放下酒杯:"想不到,黄公子竟然是个爽快人,那么想必我们说起话来也会方便得多。"
朱爽微笑:"那要看说的是什么了。"
"哈哈,公子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咱们在海上做生意的,多多少少要和官府打些交道,朝中的事情也是略有耳闻。几个月前康王爷和永王爷忽然来了江兴府,可把道上的兄弟们吓得不清——这两位一来,天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说不定他们大笔一挥弄个什么法令出来,咱们兄弟的活路就算断了。咱们兄弟连连打探,发现他们一直就是在养病——身边也并没有什么显眼的随从在外面走动,总算是松了口气。谁知昨夜永王爷突然去了周记的粮仓……这就有意思了。永王爷,他还真沉得住气……"
朱爽捏着酒杯沉吟:"哼,我还觉得你们手段实在高明呢。摆个空粮仓在那里引人进去,却在里面烧了迷香……只要有人进去,你们都会知道朝廷到底有没有在管这件事,究竟是谁在管这件事,是这样吧?如此一来,就不难猜到——周记米铺其实只是个幌子,背后真正在做生意的,是你们聚贤岛吧?"
吴无舞吸吸鼻子,居然没有辩驳:"黄公子果然冰雪聪明!咱们做这种生意的,哪能真的自己上阵去做。粮仓的陷阱确实是在周克良出事以后设的,我也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所以我发现在里面的人竟然是永王爷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另外那两个,想必就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何桥和杭俊吧?把这些东西连起来一想明白了,永王爷会插手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因为突然收到了皇帝的密旨。皇帝下密旨要他亲自调查,又派了两个得力助手来协助他,可见皇帝是多么地看重这件事。"
朱爽自己倒了杯酒,默默抿了一口。吴无舞的猜测虽然不完全正确,但是能想到那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刚到永王爷身边不久,负责的事情不过是监视他。至于他究竟有没有收到密旨,我也不得而知。"
——现在,是时候给自己编造一个身份了。
吴无舞笑:"我就知道!永王爷向来没那个癖好,身边突然多了个内宠,怎么甩都甩不掉,还要时时护着你——怎么看怎么可疑。我说,你也是皇帝派的吧?那死胖子,他以为全天下人都像他一样喜欢男人么。"
"噗——"
朱爽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吴无舞脸色微变:"你没事吧?要是我说错了——"
"咳咳……没错,没错。你继续。"
"好,其实我把你请进来,是因为觉得你好歹像个明白人,能说上话。咱们长话短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倘若答案满意,我立刻奉上黄金三十两,恭送你回岸上。"
朱爽沉吟:"我又不缺钱花,要金子做什么。这样吧,我用这三十两黄金换一个问题可好?这样大家各问一个问题,谁都不吃亏。"
吴无舞再次大笑:"公子你果然深藏不露!"
朱爽摇头:"岛主客气了。请问吧。"
"皇帝会派人来调查,想必是下面有人把事情捅给他了——他远在京城,是不可能知道地方的猫腻的。我想问的是,捅消息给皇帝的人是谁?"
朱爽暗叫一声厉害。抓住了那个走漏风声的源头,再要糊弄官府就方便得多了。
要不要干脆找个看不顺眼的人来被黑锅?
想来想去,结果还是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吴无舞虽然有些失望,但是还是给了他一个理解的笑:"好罢,我也不为难你。你要问什么也不妨说出来,我看看再说。"
朱爽道:"谢岛主。我们那天在周记粮仓里面猜测,周记收进去的米其实没卖给老百姓,而是偷偷转卖出去了。我想问,最终的买主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答辩通过了,耶~~~~~~~~~~~~~
第五十三章 海上重逢
朱爽问完了话,两人了然地相视一笑。
吴无舞站起来,郑重其事道:"我不能说。"
朱爽本来就没指望从他嘴里挖到些什么,因此也没有太过失望。反正到了这一步,背后的事情他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东南一带的官员有猫腻那是一定的了。这几个月朱爽也把宋国的税赋制度搞了个清楚。宋国的税赋收钱也收粮。按照惯例,秋收上来粮食按一定的比例分成,大头运去给边疆和各地的驻军,小头留下来放进粮仓。到了第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再由官府慢慢平价放出来,以平抑米价——这样朝廷便又能赚上一笔。
这规矩,自宋国太祖前下来,小修小补用了两百六十年,全国都一样。
东南一带突然会有人钻空子,那是因为大约几十年前有人研究出了一年种两季庄稼的方法——早春天还冷的时候,先在草棚里培育庄稼的幼苗,等天气暖和些可以在外面种庄稼了,就把已经长到两寸许的幼苗移植到外面去,这样便能节省个把月的时间来种第二季。
两季庄稼的种法在东南推广开来,渐渐地东南的庄稼产量就翻翻了;于是朝廷开始在东南各州县加一倍的赋。加了十几年之后,因为年年旱涝不同,且不一定是东南州县的所有地方都种两季庄稼,一时间闹得老百姓民不聊生,四处作乱。双倍的赋税不久就又取消掉了,改成按当年收成的一定比例算。这样一来,东南能收上来的粮食还是比别的地方多了不少。
朝廷每年都会派人巡查全国的粮仓,时间就在夏末,宋国大部分地方的庄稼还没成熟之前。
朱爽想,问题大约就出在东南的粮食在夏天可以提早收一个多月这点上。在别的地方庄稼还没成熟的时候,东南的粮食已经可以送进粮仓去了。
这就给官员们钻空子的机会。他们秋天把粮食收上来以后,给部队的那一部分老实送过去了,该送到粮仓的却都马上全部卖掉了,反正在朝廷的巡查使来检查的时候,他们早就用夏季的塞满粮仓了。等巡查员走后,他们再按照规矩把夏季收上的米平价卖出。这样一来,巡查使每年都能看到他们塞得满满的粮仓,然而到了真正用粮的时候,仓库里却一颗都不剩了。
大约五年之后出的便是那样的乱子。东南的官员在前一年秋天卖掉了粮食,本以为一到夏天便又能用夏季的粮食充实粮仓;谁知那年东南竟然连下了几个月雨,夏季的庄稼颗粒无收——所以他们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朱爽对自己推理的结果相当满意。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那只暗地里到处敛聚粮食的黑手揪出来。然后,严惩带头卖米的官员,改革税赋制度,改每年检查一次粮仓为检查四次……
所以他对吴无舞报以理解的一笑:"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回答你的问题。"
吴无舞用询问的眼神看他:"你接下来,还是要去监视那位九王爷么?我看你不像朝廷鹰犬,也没那个卑躬屈膝的恶心样,恐怕也做了没几天罢?我问你,你甘心就这么一辈子给别人当牛做马么?不如跟了我们罢!"
朱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吴无舞,竟然在劝他入伙当走私米贩子?!
"咳咳……这……这……多谢吴兄弟的好意,"朱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兄弟"两个字来的,"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几个字还是他从侠义话本上学来的,说得有些别扭。在吴无舞听来,却有些千回百转的无奈感。
吴无舞报以同情的笑:"我明白。"笑着又走过来,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天性纯良之人——"朱爽大汗。吴无舞继续豪爽地说:"现在给人家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就算是身不由己,也莫要拖太久的好。若是有机会,还是及早脱身罢。朝廷再大也是那死胖子一个人的朝廷,下面都是些光吃不做的活死人,光看着都不顺眼——哪里有外面海阔天空来得痛快!"
朱爽细细品着这些话,忽然觉得有个什么密闭的空间忽然被撕裂了一角。一阵风透了进来,吹得他从昏昏然中清醒了些。
吴无舞说的不错。朝廷再大,也不过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而他,就被缚在这张网的正中间,有苦说不出,动弹不得。
他忍不住也伸出手,在吴无舞肩膀上一拍,豪情万丈道:"好!就凭你这句话,我有朝一日能脱身出来,我一定来找你大干一番事业!"
吴无舞再拍:"好!兄弟等着你!"
朱爽:"好!"
说完了忽然觉得很痛快,前所未有的痛快。他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还是帮着贪官们把米卖出去的人,他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跟人家称兄道弟起来了……
趁着大家打得火热,他于是试探吴无舞的口风:"吴兄弟,我能问你件事么?你抓永王爷来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
吴无舞拍拍他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出去。
朱爽怔了片刻,心想自己现在终究还是站在他敌对的那一边,他不可能什么都告诉自己。于是就跟在后面出去了。
朱云礼和何桥还有杭俊三个人还是被在那里,周围几个水手远远盯着,那个彪型大汉倒不见了。
何桥正对着这个方向,惊呼一声:"出来了!"
朱云礼和杭俊连忙扭过头,同时喊:"皇——鸿……"
三个人脸色先是一愣,然后又都一副释然的模样。
朱爽点点头,脚拖在地上艰难地挪过去,然后一头栽倒在朱云礼怀中。
"王爷,鸿儿回来了……"
众人鸡皮疙瘩纷纷落地。
朱云礼俯身凑在他耳边:"你少骗我罢!快……"说着眼睛滴溜溜转:"帮我把绳子解开!"
朱爽死皮赖脸蹭到他身上:"不,人家屁股疼……"
杭俊和何桥各自扭过头。朱爽低声叹息:"放心好了,吴岛主不会对你们再有兴趣了……"
朱云礼暴躁了:"你……做戏上瘾了?"
朱爽抬头撒娇:"王爷,您刚才还说要收了小的,怎么现在又对小的生气起来了?小的为了王爷受尽了屈辱折磨……您怎么能这样铁石心肠!"
朱云礼忍无可忍:"你当我是小孩子?!你有没有出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朱爽抱紧他的腰:"我被那个岛主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这还不算受辱吗?!"
众人:"……"
片刻之后,彪形大汉过来,又把两人背对背绑在了一起。
朱云礼仰天长叹:"宁可要狼一样的敌人,也莫要……"他咬牙把后面几个字吞了下去。
朱爽听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打定了主意,与其冒着危险硬逃,不如留下来多看看。他们待得越久,能看到的破绽也就越多。
空中原本艳阳高照。四人晒了几个时辰,给晒得昏昏沉沉,头疼欲裂。再过半个时辰,天上竟又渐渐聚起浓云,海风也忽然刮得猛了许多。水手们忙着转舵撤帆,又把他们抛在一边。朱爽这才回头小声说:"九叔别怕,我看那个岛主也不想把咱们怎么样,咱们还不如随机应变,查出在后面偷偷收粮食的人!"
朱云礼鼻尖指向天空:"你本来可以逃脱的……"
"那是什么?"海风的呼啸中,何桥忽然一声惊呼。
杭俊从鼻孔喷气:"你自己就坐在一条船上,怎么连船都不认识了?"
何桥反驳:"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条船!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想问为什么会有一条船在那里!"
杭俊继续喷气:"船出现在海上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何桥语塞,半天才说:"其实我想知道的是那条船为什么而来……"
杭俊极不耐烦道:"那你直接问,'那条船是干什么的'不就完了?!"
两人的吵嚷声中,远处的船渐渐地近了。
雪白的帆涨得鼓鼓的,金黄色的桅杆仿佛直插天空的利剑。
杭俊叹道:"好大一艘船。"何桥点头:"船头好像还有个人……"片刻之后朱云礼纠正他们:"是两个个人。"
对面开来的那条船头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纯黑,一个穿杏黄。穿纯黑那人高大威猛,穿杏黄那人俊雅不凡。两人的衣袖都被风吹得鼓鼓的,头发衣带在空中翻飞,大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朱云礼看得呆了,喃喃道:"三哥……三哥……三哥他来救我们了!"
朱爽也看呆了。不过不是因为被朱云翼的天人之姿所震撼,而是因为朱云翼身边站着的那个黑衣人。
那个人,朱爽就是烧成灰了也认得。那个时候,那人亲手给他灌了毒药,抢了他的鞋子,还一脚踩在他的肚皮上。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人叫他死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这几天突然多了一些机会,让我以后继续有寒假和暑假可以过……所以,我为了以后能有更多的时间写文,奋斗去了OTZ
明天早上去试讲。如果能成功的话,接下来整个暑假都是大家的了!
耽美大神保佑我!
第五十四章 恩怨情仇
两条船渐渐近了。
头顶浓云滚滚,周身海风呼啸,朱爽只当看不见。
"皇上?皇上?"朱云礼发觉他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很僵硬,担心地喊了两声。反正周围风大,也不怕船上的人听到。
朱爽难得的没有反应。
真是奇怪了……朱云翼明明已经来了,他们脱险在即,朱爽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难道是高兴傻了?
朱云礼勉强用手戳戳他,又用背后拱他:"皇上?怎么了?三哥来了,三哥来了!"
朱爽静静地看着两条船靠近了,半天才问:"三叔,你认得那个人么?"
他的手在身后握紧了拳头。脑海中冒出来一个声音——不会的,不会的,也许那人只是一个长得很像的人而已……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也不是没有。
朱云翼他,决不可能是那件事的背后主使……
朱云礼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朱爽问的是谁。
"那个人啊,我认识他。他叫钟余年,原来是个江湖草寇。当年三哥在北边监军的时候,钟余年就在边境上做些无本生意。后来他们驻扎的山头被齐国大军给剿了,全寨上下的兄弟被杀了个干净。钟余年被逼到崖上,他万念俱灰,跳崖自惊—谁知道居然掉到一条河里,被冲到宋国这边来了。三哥可怜他,便收了他在军中。后来三哥从北边回来了,他也辞了军职跟回来。三哥能和一些江湖上的人熟识,都是他在从中牵线……"
后面他再说什么,朱爽都听不到了,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钟余年,钟余年……
这正是当年那个义军首领的名字。
什么都不用再想了。朱爽已经能猜到,当年没有他的帮助,朱云翼肯定是拿不到那个毒药的方子的;拿不到药房,就意味着朱云礼危在旦夕。
在自己和朱云礼之间,朱云翼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朱云礼。
他毫不犹豫地造反了。最可恶的是,他不是光明正大地造反,而是利用了受灾的流民。让一个看起来和朝廷毫不相干的人来领导起义,杀掉自己,然后他在率领大军挥师南下,"平定动乱"。反正杀掉自己的是所谓的"流民",他只要找几个人来当替罪羊,砍头也好,凌迟也好……总之做出一副给"先帝"报了仇的模样,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了。
到时候,天下是他的,朱云礼也是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朱爽甚至觉得钟余年给自己喂的毒酒也是朱云翼准备的,就当是给朱云礼报了中毒之仇了。一想到自己在地上挣扎的那段时间,他就恶心得想吐。
朱爽开始浑身抽搐。
"皇上?皇上?怎么了?"
朱云礼叫了几声,他还是在不停地发抖。朱云礼着急起来,向何桥和杭俊:"喂,看看鸿儿怎么了——突然抖成这样——"
"轰隆陋—"
浓云聚成一堆高高的云山,一道道飞龙似的闪电从中间劈落。片刻之后雷声响起,震耳欲聋。
朱爽被劈得惊醒过来。
"我没事。"他大口喘息,扭过头去不再看前面那条船。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坦然地正视船头那条杏黄色的人影。
这条船上的人大约是察觉出来了——对方来者不善。甲板上只有几个人还在掌舵拉帆,其余的船工全都手持弓箭站到船舷边上。弓拉满了弦,箭尖对准了对面的大船。还有几个人扛着大环刀把他和朱云礼等人围在中间,仿佛刑场上准备动手的刽子手。
"三哥!三哥!我在这里啊三哥——"
朱云礼不等两条船靠近到能听得见对面的声音,就大声喊了起来。
朱爽有些绝望地问他:"九王爷,那个钟余年……他对康王爷如何?是否忠心耿耿?"
直到现在,他心里还存了一份幻想——毕竟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亲眼见到朱云翼造反,他看到的只有钟余年而已。如果单凭钟余年曾经为朱云翼办事就断定朱云翼是幕后的主使,那也未免太冤枉了他……也许钟余年只是自己单枪匹马地造反呢……
只听到朱云礼有些炫耀地说:"他的命是三哥捡回来的,我看三哥就是叫他跳火坑,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朱爽彻底跌进了冰窖。
后来他的神志一直有些迷糊不清,所以发生了什么事也记得不太清楚。印象里似乎是两条船终于靠拢了,朱云翼和吴无舞站在船头谈判。他们谈了许久都谈不拢,最后吴无舞一怒之下,挥手叫放箭开船。
就在两条船渐渐分开的刹那,那边的船上有人抛了个绳钩过来钩在这边的船舷上。在绳子绷紧的刹那,那人如同一只大鸟沿着绳子掠到了这边的船上。
在阴沉沉的天空的背景下,那人仿佛一只飞舞在九天之上的凤凰。
他踏上船头的那一刹那,吴无舞手中射出一道寒光把那根绳索切断了。
"你们退后!先退后一里!"他冲身后船上的人喊。
"康王爷好胆色!"
朱爽扭头不去看他,所以只听到吴无舞说了这么一句。
朱云礼惊叫:"三哥!你这是干什么蔼—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你们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朱爽浑身又是一阵恶寒。心想你要说朱云礼就算了,何必搭上我?你什么时候管过我的死活了?
吴无舞冷笑:"王爷你既然知道他们的性命很重要,为何不索性答应了我的条件?"
朱云翼冷冷道:"漕运海运都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就算我现在答应了你,到时候朝廷上又不准,我岂不是要背一个言而无信的污名?"
朱爽这才想起来,刚才吴无舞提的条件似乎是和漕运有关。
然而他没想太多。对朱云翼的愤怒占据了整个脑海,他再也分不出半点心神来想别的东西。
"那我就没话说了。康王爷,您这是想亲自动手把人抢回去么?"吴无舞说着一挥手,原本架在大汉们肩上的大刀立刻就横在了朱爽他们几个的脖子上。
"本王岂敢。本王亲自过来,其实是来给岛主你指条明路的。"
吴无舞仰天长笑:"哈哈哈……你可别跟我说投降从宽之类的屁话啊!"
"本王从不说屁话。本王只说人话。本王此来是想告诉你,大宋国的朝廷之中,倒有那么一个人是可以一言定江山的,你何不去派人找他谈谈?"
"真有这等人?谁?!"
"当今圣上。"朱云翼这四个字落地有声。
众人沉默片刻。
"噗哈哈哈哈……皇上,哈哈哈……"
这回是船上所有的人爆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大笑!
朱云翼丝毫不为所动,镇定地解释:"我自愿留下来当你的人质,这样你去和皇上谈判的时候筹码也多些。我和小九都是他的家人,他就算不念这些年咱们鞠躬尽瘁操劳国事,看在骨肉亲情的分上,也一定会认真考虑你的条件的。"
"嗯,嗯。"吴无舞忍着笑闷哼。
"既然我愿意留下来做你的人质了,我想用我自己跟你换个人回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何况,换回去的人可以直接去帮你送信,你还省了个人的车马钱。"
吴无舞沉吟片刻,手指只向朱云礼:"永王爷是不能换的。剩下三个,你自己看着挑一个吧。"
"就他吧。"
朱云翼不知何时竟到了跟前,朱爽终于不得不正视他。
"皇上,"朱云翼用唇语说,"我来了。"
朱爽喉头堵着,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时候的朱云翼,眼神无比的纯净温柔,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会为所有人扛着。
就像是一个温柔的陷阱,诱惑着人跌进去。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朱爽几乎被他的目光击溃。
然而朱云翼已经站直了身体,向吴无舞说:"我换他。你放他回去报信罢!"
原来朱云翼费了这半天的工夫,就是想骗吴无舞放自己回去?!
海风忽然吹得猛了些。朱爽硬起心肠:"我脚疼,走不动路。你另外找人回去报信吧,康王爷!"
他故意把"康王爷"三个字说得很重。朱云翼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那边吴无舞以为他是要留下来继续监视朱云礼,于是帮腔:"这小白脸怎么看都不是能跑路的样,换别人吧。别报信没报到,就先给我招一群官兵来了。"
朱云翼冷笑:"呵,原来岛主也知道有世上还有官兵这东西在么?岛主,我好心提醒一句,就算我今天答应了你的条件,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咱们也好好地回去了,朝廷还是有可能随时会把你的所得收回去——与其这样,我看你还不如直接要一笔钱。宋国之外海阔天空,你去哪里不都一样逍遥自在?"
吴无舞竟然面无惧色,也是一般气定神闲地笑:"康王爷,我只说过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便留这几人一条命,但是还没说要放你们走吧?"
朱云翼:"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会请各位到在下的聚贤岛上小住。王爷你既然主动要换人,那就赶紧决定。否则大船一开,就不知是哪年哪月才回得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俺检讨,重重检讨!
但是大家请放心,俺这几天有榜单任务,所以一定会更够字数的,握拳!
第五十五章 海上惊魂 上
吴无舞话一出口,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不怕官兵就算了,现在还想把康王和宁王都绑架到聚贤岛去?亏了他还不知道"黄鸿"就是朱爽,就是皇帝!
朱爽暗想,他一个小小的岛主,能这样在宋国沿海明目张胆地走私贩米还半点不把宋国朝廷放在眼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确实胆大包天,二是他背后有人。
他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就值得玩味了。
先不管那个人可能的身份,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的势力大到可以威胁宋国。他有可能是某个海外强国的君主,也有可能是朝中手握重权的要人。
朱爽抬起头看朱云翼。
难道他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表演么。
心里存了这样一份心思之后,看什么都像假的。
朱云翼朝吴无舞走过去,客客气气地解释:"岛主,我选这位公子换我回去,其实也是为了自己。你大概也听说了,我这几月都在江兴养勃—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是自己愿意来养病的,而是被人排挤出朝廷的。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回去的机会了。这位公子——"他抬手指向朱爽,"深得当今圣上荣宠,皇上对他言听计从。我今日助他脱险,他回去之后,想必一定会多多为我美言几句,说不定我重回京城之日就指日可待了。"
说罢又加重语气向朱爽:"在下的前途,就有劳公子你了。"
朱爽扭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今天不会领你的情,以后——"说着喉头哽住。太绝情的话,终究说不出来。
朱云翼说那番话本来是为了哄吴无舞的,压根就没想过朱爽听了会怎么想。刚才听朱爽说不肯走,还以为朱爽是担心他们而不肯走。现在听了这气呼呼的话,发觉事情不对劲了。
本王什么时候得罪这小祖宗了?!
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与朱爽见面之后的所作所为,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于是转向朱云礼:"小九你又干什么了?你还想不想回宜阳去了?"
他心想何桥和杭俊都是老实人,能惹朱爽不痛快的必是朱云礼无疑。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想办法哄朱爽回去,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朱云礼昏昏然间被他当头一声怒喝,懵了:"怎么又扯上回不回宜阳去了?你要忽悠别人赶紧忽悠去,我跟你呆一块儿,哪里都是一样的。"
朱爽冷笑一声:"是啊,他为了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跟着他自然好些。我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话里的愤怒已经超出了朱云翼所能理解的范围。
"你……这是怎么了?倘若你对我有所不满,还请直言。咱们说清楚了,你赶紧回去报信,如何?"
出了误会非澄清不可,否则日后更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