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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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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国在大荒北,其为人衣冠带剑。
——《大荒经. 北卷》
在大荒的北边大海外,很远的地方,有两片广袤的大陆,隔海相望。两片大陆各有名字:一名丈夫国,一名女儿国。
说是"国",其实是大荒人的叫法,原本不是国,而是另一个世界。这两片大陆皆无边无垠,分成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这些国家被称为子国。而丈夫国中,最大的子国名为晏,势力也最为庞大,周边的五个小国都是他的附属国。
丈夫国中无女子,女儿国中无男子。
若有女子擅入丈夫国,格杀勿论,这是从上古时代便流传下来的规矩,被记录在丈夫国中每一个子国的法典之中。
关于这两片大陆,有这样一个传说:天地的最初,有一对兄妹流亡到这里,他们是一个被灭族部落的幸存者。妹妹为了给部落留下后人,欲与其兄行鱼水之欢,却被哥哥拒绝。于是她便在晚上趁着哥哥睡觉,取出哥哥的精华,放在一个冰玉瓶中,置入自己体内,不日后便有了身孕,诞下一男一女。这种没有肌肤之亲的乱伦被天神原谅了。但哥哥担心两人继续在一起,早晚会把持不住,连忙带着男婴离开,去了另外一边的大陆。两国就这样渐渐形成,相互扶持着繁衍至今。但两国男女决不可有肌肤之亲夫妻之爱,否则便是乱伦,这是从两国的始祖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天地可灭,规矩不可破。
因此,男人不可进入女儿国,女人也不可进入男儿国。
每年一月,丈夫国想要孩子的男子便将自己的精华放入冰玉瓶中,并在瓶上系一块玉坠,玉上刻了为将来的儿子取好的姓名,由特使护送至女儿国。这些特使均是阉人,且被割去舌头,不能说话。女儿国想要受孕的女子便领取一只冰玉瓶,置入体内。十月后,若所生孩子为女婴,便留在女儿国,若是男婴,便系上随瓶的玉坠,送回男儿国,由其父认养。
虽然是这样相互扶持着繁衍后代,大部分的丈夫国人却从不知道女儿国,女儿国也从未听闻丈夫国。
丈夫国,是一个只有男人的世界。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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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常今年二十一岁出头,是悦来客栈的店小二。
悦来是丈夫国中最大的字号,几乎每个子国,每个城镇中都有它的客栈酒楼。安常在的这家晏国纪城分号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破的;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青灰的飞檐,檐角下挂着一串枣形的红灯笼,墙上用彩漆绘着几朵大红牡丹,被绿叶托着,虽然色泽鲜丽,却略显呆板俗气。两层的小楼,一层打尖,二层住店。店里算上他一共就四个人,一个掌柜,一个小二,两个厨子。
安常在悦来客栈干了三年了,大部分纪城的人他都见过,甚至纪城附近的瑶山派中也有不少弟子认识他。可是真正知道他名字的却不超过三人,似乎他的职业已经代替了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叫他小二。
小二长得不难看,也不很出众,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很是讨喜。放在人堆儿里虽然不至于丢了,可也得找上一阵子。惯常的打扮是头上戴个麻布小帽,肩上搭条白手巾,任何人一进门都会殷勤地笑着迎上去。
错了……其实也不是任何人。比如现在他就正拿着把扫帚凶狠非常地把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赶出大堂去,"滚滚滚,这是你来的地方?!要饭上大街上要去!"
乞丐不服地大骂,"你个狗腿子敢惹我!老子丐帮的!"
"哈!哈!"小二贱了吧唧的笑,扫把往旁边一戳,站得跟门神似的,"哥还是洪七公呢,快来给爷爷磕头!"
一个坐在一边吃饭的瑶山派弟子有点儿看不下去了,说着,"得了得了,给他点儿剩饭呗,他也不容易。"
小二一转头,脸上立时一点脾气都没了,眼睛都弯了起来,"客官您心眼儿真好,可这种人您要是可怜他们,明儿他们就该排着队来了。"说着他又转回脸去,一副瞧不起人的德行,"有胳膊有腿儿的,干点儿什么不成啊?"
乞丐气得一伸大腿,"老子腿明明就是瘸的!"
瑶山弟子摇摇头,转回脸去继续吃他的饭。
其实乞丐以前已经跟小二交手数次,无奈对方每次手里都有各种武器,身手还挺灵活,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所以这次他不打算再硬拼,只好骂骂咧咧瘸着腿走远。
"个棒槌!"小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撸了撸袖子,正打算回到大堂里去,可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上来,就仿佛被一束目光盯住似的。
他转过头去,往街上看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可没有一双眼睛是看向他的。
他耸耸肩,估摸着自个儿大概多心了,然后就跑向一桌吃晚饭要结账的客人。这一桌客人除了饭钱之外赏的银钱不算多,小二拉着脸把铜钱揣进兜里,心里埋怨着最近纪城经济萧条,连带着大家给的小费都少了。
这本该是平常的一天,就像过去三年的每一天一样。快到打烊的时候了,掌柜齐福康把一天的工钱算给了他。小二接过那几个铜板,小心翼翼地掂了掂,然后揣到自个儿的布衣兜里。每天的这个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只要再攒上一些日子,就足够从小倌儿馆里赎出个年纪老些的小倌,这样的话这辈子在成为老头之前,也能有个伴儿了。
此时一个男人从店外走进来,一阵极富磁性的低沉声线传过来,"小二,住店。"
小二头都没抬,说了句"打烊了,明儿再来吧"就要回后院去,结果脚还没动就被掌柜一巴掌拍在脑壳上,"客官您别听他瞎说,您几位?住多久?"
小二揉着脑袋抬起头来看向来人。那是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男人,长相平凡没什么吸引力,但眉目间十分深邃,仿佛收尽了天涯海角。他似乎是个商人,却没有商人的铜臭气息,一身黛罗锦衣华而不俗,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匀称挺拔的身躯。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玫瑰色的暮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升腾起一缕缕迷蒙的流华,恍惚间竟不似凡人。
小二这三年也算是见过不少人了,可这么有气度的,还是头一次见。
"只有我一人。先住上三天吧。"那男人说着向前走了几步,步履优雅非凡。他把手伸进袖中,然后把两块银锭子放到掌柜面前的柜台上,"这是定金。"
齐福康乐得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立时翘了起来,而小二的眼睛早在银锭子出现的一霎那就被锁定住,再也转不到别的地方去。
"亲爹啊……"他小声咕哝着,吞了口口水。
掌柜立时拿出登记的簿册,舔了舔笔尖,"客官您贵姓?"
"姓闵,单名然。"
小二接过客房的钥匙,连忙摆出最狗腿的笑脸,半哈着腰伸出手,"客官这边儿请——"他琢磨着这个人一定得伺候好了,没准儿人家一高兴,赏个六七两当小费都说不定。
那个叫闵然的男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不知为何,让小二身上有一瞬间的冷意。
"有劳。"闵然最后说道。
这一年客栈生意惨淡,打尖的人多,住店的人少,楼梯就一直没有修葺过,每踏一步都能听到木板吱呀的呻吟,就跟快要塌了似的,扶手上的朱漆也有了几块剥落的地方。小二怕这位几年也难得一遇的的款爷被这破楼梯吓跑,就想找点话说,转移对方注意力。
"客官您是哪来的啊?来我们纪城做生意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生意的?"闵然淡淡一笑,瞟了小二一眼。这一眼间却泄露出一缕惊人的魅色,如深海暗流一般,微弱却绵绵不断,仿佛能把人缠起来一样。
小二只觉心脏抽了风一样跳起来,连他自个儿都被吓了一跳。他暗想自己怎么对着个长成这样的人也会发情,难道是因为最近一直没有找小倌导致欲求不满?
"呃……我我我这不是见得人比较多嘛……"小二意识到自个儿话都有点儿说不利落了,连忙笑出一口白牙加以掩饰,"您看您一身财气,必定生意是红红火火啊~"
"呵呵呵……"闵然低声笑着,笑声沙哑性感,还带着几分诡秘,"确实红火。"
把人带到客房门前,小二打开门,"客官您请……"
这是悦来最豪华的一间屋子了,一个里间,一个外间,用半透明的碧纱隔开。桌椅都是花梨木的,雕刻着精致的栀子花,墙上挂了一副月下美人图,虽说是赝品,可也能充充门面。一扇绘着牡丹的屏风挡住房间南角沐浴的木桶。斜阳从雕花窗照射进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闵然走到屋子里,微微转动头颅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转过头来盯着小二,"不错。"
"客官这是钥匙。"小二颠儿颠儿地双手把钥匙捧过来,"您休息吧,有事儿您就摇门旁边的铃。"
闵然用两根手指捏住钥匙,然后往小二手里扔了个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块银锭子。
沉甸甸的银锭子。
小二腿一软,差点就跪到地上管人家叫爸爸了。
"这几天就劳烦小哥了。"闵然笑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客官您放心!小的一定为您肝脑涂地!"
捧着那银锭子,小二风一样窜回自己的小屋。他的小木屋搭在客栈后院,挨在厨房旁边。狭小的屋子,里面的角落里堆满了破破烂烂的瓶罐瓦盆吃剩的东西以及穿破的衣服,挨着墙一张木板床,上面铺着藏青色的被子。小二把窗户门都栓得死死的,然后钻到床下,移开地上的木板,从里面抱出一个深褐色的陶罐来,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是满满一坛的铜钱。
小二坐在地上,神色虔诚地把银锭子放进去,然后抱着坛子亲了两口才盖好盖子,重新把它放回去。
放好坛子,他从暗格旁边掏出一条绿得能滴出水来的玉坠。那是一块十分简单的玉坠,水滴的形状,圆润而通透,没有分毫瑕疵,一面上刻了一个常字。
这是他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按照丈夫国的习俗,每年一月,丈夫国想要孩子的男子便将自己的精华放入冰玉瓶中,并在瓶上系一块玉坠,玉上刻了为将来的儿子取好的姓名,由特使护送至女儿国。女儿国想要受孕的女子便领取一只冰玉瓶,置入体内。十月后,若所生孩子为女婴,便留在女儿国,若是男婴,便系上随瓶的玉坠,送回男儿国,由其父认养。(具体请参见楔子中内容)
别的孩子的玉坠通常都复杂精美,唯独他的如此简单,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但他一直是很喜欢这个玉坠的。在他成为悦来客栈的小二之前,这玉坠一直挂在他脖子上。
小二难得地多愁善感了那么一会儿,叹了口气,把玉坠塞回暗格里,盖上木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已经有三年四个月零十二天没见过家里的人了。
没有任何书信来往,就算是过年也没有消息。
夜色渐渐从天边罩下来,玫瑰色的晚霞被一点点逼到地平线上,最后完全消散。街上行人少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出袅袅腾腾的烟,到处飘着饭菜的香味。两个厨子早都回了自个儿家,掌柜也回了自己的房。小二蹲在客栈一楼的长凳子上,捧了碗面条呼噜呼噜吃着。桌上摆着壶偷偷从柜台后盛出来的酒,这要是让齐福康看见了,非扒了小二的皮不可。
所以小二一直竖着耳朵听着,生怕齐福康突然跑出来上厕所。
可就算他把耳朵安在头顶上,也仍然没察觉到闵然就站在二楼的阑干边,默默的注视了他很久。
小二扒拉完了面条,打了个饱嗝,拿袖子蹭了蹭嘴,然后就欢天喜地地倒出一杯小酒,滋滋有声地喝了下去,末了还"啊——"地叹息一声,好像喝下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看了半刻,闵然确定这只是个平常的小二,市侩,见风使舵,贪财,跟寻常小市民没有任何区别。他的眉目间现出几分困惑和怀疑,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划了划嘴唇。
"这么晚了,小哥还没睡?"
突然的人声吓得小二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待见到正在下楼的是闵然,才松了口气。然后他又飞快地挂上谄媚的笑容,嘿嘿说着,"客官晚上好。"
闵然点点头,冲着小二走过去。小二一看被自个儿弄得狼藉一片的桌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客官您需要点儿什么?"
"还有杯子么?"
"有,有。"小二颠儿颠儿跑到柜台后,拿了只酒杯,又颠儿颠儿跑回来。
闵然在小二蹲过的凳子旁边坐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下。
小二不好意思再蹲着了,正儿八经坐下来,看着闵然又干下去一杯。
"客官您是不是有烦心事儿啊?"
"你又看出来了?"
"您这不典型的借酒浇愁么……"
"唉……"闵然轻叹一声。此时两抹浅浅的妃色晕上他的面颊,细长的双眼中水色胭然,颇有几分勾魂摄魄之感。小二一看头又开始发晕了,暗道现如今长相果然不重要了,还是气质眼神最要命……
闵然微醺一般,涩声说着,"这事实在琐屑,不说也罢。"
"别介呀~"小二好奇心完全被勾引上来了,"说出来,心里痛快啊~"
闵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您放心,我嘴严,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闵然用手指转动酒杯,貌似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或是思考着怎么诉说自己的烦恼。好一会儿的沉寂后,他才缓缓开口,"我自小家教很严,无朋无伴,长大后一直专心经营家里的生意,本以为就会这么孤独终老,谁想两年前忽然遇见一人,从此之后便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小二一听,心道原来又是个为情所困的主。这帮有钱人一看就是吃饱喝足没事干,才有心思鼓捣这些没边没沿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两年来我一直想办法接近他。他身体不大好,我就四处寻找名医为他医治,他的所有请求我都努力做到。只是可惜,他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他的混账哥哥身上,不曾真正看过我一眼。"
混账哥哥?
难不成还另有隐情?
"这事儿怎么还跟他哥哥有关系?"
闵然眼中射出一簇森然的光,刺得小二不大舒坦,"他有个不成器的哥哥,此人心量狭小,不求上进,因为一点争执,就跟他断绝关系,从此销声匿迹。他一心寻找哥哥,废寝忘食,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小二听得脸上有点儿僵。虽然他没跟他弟弟断绝关系,但也已经好久没联系过了。这让他充满罪恶感,好像自己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哥哥……
没错,小二有个弟弟。不过苍天在上,他可从来没故意躲着他……
"客官您这么有气度,谁被您看上那是他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啊……您放心,不出两年,您一定抱得美人归~"小二假笑着,给闵然满上酒。
"借你吉言。"闵然冲他优雅一笑,平凡的面容立时生动起来,"不知小哥有没有兄弟?"
"叫我小二就行了,他们都这么叫我。"小二摘了麻布小帽,扒了扒头发,"我有个弟弟,也好多年没联系了。"
"为什么不联系?"
"嗨……这不都长大了么,就各奔东西了呗。"
闵然点点头,"你想你弟弟么?"
"还行吧。"小二说得毫不在乎。
看着他的样子,闵然微微眯起眼睛。
第二天,纪城附近的瑶山派忽然封了山,貌似是出了什么大事。纪城一向与瑶山派相辅相成,有了瑶山派这个江湖上极有名望的大派的庇护,才能有纪城的繁荣昌盛。所以现在瑶山派一有大动静,整个城都人心惶惶的,小二跑了一上午的堂,听人谈论的都是封山的事。
"听说是六色阁里的秘籍被盗了……"
"不对不对……我听说是开山祖师的真身被毁了……"
"我怎么听说是掌门凤一殊遇刺了?"
"好像是这些年复兴的烛龙教给他们下战书,说是三天后要来血洗瑶山!"
小二一听,觉得这帮人说得越来越玄了,心惊胆战的。他琢磨着要不要回去收拾收拾铺盖,万一闹出大乱子,好赶紧跑路。
不只是他,掌柜的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这会儿已经跑回自个儿屋数家底儿去了。
二楼有一个中年人退了房,一楼也暂时没有需要小二的地方,他就跑上二楼去收拾刚刚退掉的屋子。可经过闵然的房间时,发现门是虚掩的,他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到动静。
"客官?您在屋么?"
没人应声。
小二一下起了歹念。那人那么阔绰,随便出手就是十两十两的,屋里放的钱应该不少……
他都那么多钱了,我拿一点也不过分嘛。不然他留着也花不完啊~抱着这种没素质没人品的想法,小二伸出根手指推开屋门,左右瞧了瞧,然后溜了进去。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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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去,屋里果然是没有人的,雕花木窗开着,风拂动碧纱帘,带起阵阵幽香。
小二吸吸鼻子,然后就直奔床边的柜子,拉开后里面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又转移目标,跑到那张垂着松花绿色帐子的睡床边,翻了翻枕头下面。
"你在找什么?"
身后突然发出的声音吓得小二浑身一激灵,连忙转身。闵然就倚靠在牡丹屏风旁边,看样子似乎刚刚沐浴过,脸颊比昨晚看起来略显苍白,头发上有水珠细碎底下,漆黑如同泼洒在肩头的一抹浓重的墨,白色的单袍似乎随时都会滑落下来,露出胸前雪白的肌肤。
而他的眼,细细弯弯,水色迷离。
小二看呆了,完全忘记了自己进来是干什么的……
从来没见哪个长得如此平凡的人能有这般风情。
闵然也不催他,只是微微挑起眉梢,眼神绕着小二转了一圈,不见怒色,却另有几分难以言明的若有所思。
小二猛然想起,他本来是要来"借"点钱的。
可问题是,他这种借钱的行为,实在不应该当着钱的主人的面进行。
而更大的问题是,现在这个主人正站在几步之外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小二慌了。
"我我我以为您不在……就来给您收拾收拾屋子……没想到您在屏风后面啊……哈哈……瞧我这笨……我这就滚……这就滚……"小二打着哈哈,脚开始往屋门口挪。
可此时一道白影掠过,一个眨眼间,闵然却已经从屏风处到了门边,一只手撑住门框,封住小二的出路,"小二哥既然来了,为什么这么急着走?"
小二被吓着了,难不成这大财主还会点武功?眼见闵然高出他半头的阴影一点点压下来,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他赶紧双手作揖连连作拜,"客官小的错了小的真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闵然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小二以为这是要动手了,吓得脚直发软,连忙举起另一只手抱住头,哇哇大叫着,"大侠饶命啊……"
惨叫完之后,对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小二心惊胆战地睁开一只眼睛,却见闵然仍然抓着他的手腕,面上有讶然之色。
"大……大侠……"小二咽了口唾沫,可怜兮兮地说,"饶了小的吧……"
闵然似是被他的声音惊醒,迟疑着放开他的手腕,眉间微微锁了起来,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小二见状,趁机一溜烟跑了出去,心脏还打鼓似的跳个不停,半天也平复不下来。
他觉得这个闵然简直太奇怪了,奇怪得让人害怕。
跑到楼梯口,他回头张望几圈,确定了闵然没有追出来,才微微松了口气。可这气刚松到一半,他又开始担心闵然会跟掌柜说他偷钱的事儿,要是这样的话,他得赶紧想好一套说辞搪塞过去才行。
不管烛龙教是不是真打算来血洗瑶山,他暂时都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胸闷气短地一步步下了楼,却正好看见乞丐正偷偷摸摸想去拿一桌已经结账离去的客人剩下的包子。
瞬间小二满腔的郁闷和惊吓都变成恶意,向着无辜的乞丐汹涌地奔腾而去。
乞丐的指尖离那白白软软的大包子还有一寸的时候,眼前倏然一花,大包子已然没了踪影。一抬头,却见小二恶毒地咬了一大口包子,然后把剩下的扔到一边的泔水桶里去了。
乞丐目眦欲裂,尖叫着"老子跟你拼了!!!"扑了上去,可惜腿脚不灵便的他从来就不是身材瘦小灵活的小二的对手,一下子扑了个空,还被小二在屁股上踹了一脚,以标准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落地,啃了一嘴的尘土。
乞丐撅着屁股在地上蹭了半天都没爬起来。周围的客人哈哈哄笑着,小二在这笑声中觉得更加得意了,正想上去再补两脚,却忽然被一柄被装在金红剑鞘中的长剑拦住。
小二最怕看见的就是刀啊剑啊这一类的东西,于是刚刚拽的二五八万的气势一下子就蔫了不少。顺着剑身看过去,便见一青年正站在他身前,把乞丐护在身后。
这青年长相是少有的俊秀,鼻梁挺直,唇色红润,一双眼睛中黑色和白色对比极为分明,目光却是温纯柔和,仿佛冬日下正逐渐融化的雪花。他穿着一袭银红长衫,明明是飞扬夺目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犹如断桥下默默盛开的红梅,没有丝毫浮躁奢靡,唯有暗香盈盈而出。
青年身后跟着几个穿着黛色长袍的瑶山弟子,神色间对其十分恭敬。
这青年基本整个纪城的人,甚至整个江湖的人都认识,他是瑶山派掌门凤一殊的独子,凤歌。
小二眉开眼笑,"呦~这不是凤少爷吗……"一边说着一边就进拉了张椅子,用肩上的白手巾擦了擦,"凤少爷您坐呀~"
凤歌摆了摆手,看了看地上的乞丐,给了小二一块碎银子,"呆会儿去给他拿点吃的。我请他。"
小二在心里最鄙视的就是这种滥好人,但他还是笑呵呵地接过银子,"凤少爷您心眼儿真好,大侠!绝对的大侠!"说完又冲乞丐嚷道,"看在凤少爷的面子上,一会儿给你几个包子。撑死你……"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间泄露出来的,几不可闻。
乞丐瞪他一眼,然后便对着凤歌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的。
奇怪的是一向平易近人的凤歌今天却没有怎么搭理乞丐,而是认真地看着小二,"小二,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几天在你们这儿住店的都有谁。"
小二转动眼珠,看了看凤歌,又看了看后面那几个一脸便秘样的瑶山弟子,便知此事事关重大,八成跟今天早上的封山有关。然而他却故作为难地说,"这……干我们这行有行规……不能透漏客人的姓名身份……"
话还没说完,凤歌便把一锭银子举到他面前。小二不算太大的一双眼睛忽闪着喜极的光芒,极力克制着自己心急的动作,小心地接过银子,然后就把二楼剩下的三个客人的情况全部详细交代了。
说到闵然的时候,他正打算把这人的诡异之处好好描述渲染一番,却蓦然听到一阵低沉声音从二楼传来,"小二。"
他感觉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扭过脑袋,就见闵然站在二楼的回廊里,衣袍飘摇,长发披散,眼珠稍稍垂下,俯视着他们几人,一股傲然之气凌空降下。
小二忽然觉得,他要是真把什么都说了,估计就见不着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这么想着他摸了摸自个儿的脖子,咽了口口水,对凤歌说,"凤公子,这位就是剩下的那位客官了。"
凤歌仰起头,见到的闵然却跟小二眼中不同。只是一个面貌平凡的年轻商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气色还不错,红光满面的。
闵然看到凤歌,只是有礼貌地微笑点头,然后便对小二说,"一会儿把饭菜端到我屋里来吧。"
小二连忙答道,"好嘞~"
闵然临走时又冲凤歌点了一下头,才慢慢地走了回去。
"小二。这些客人中,有没有谁你看着觉得气色不太好,或是走路步伐比较虚浮的?"凤歌一双修眉微拢,神情一直十分紧张。
小二歪着脑袋想了想,"有,拐角儿那间住着个老头,成天咳嗽,可大声儿了。"
凤歌又问了几个问题,在楼上楼下转了几转,甚至进到客房之中查看。三名客人也都没敢说什么,闵然更是大方的打开门让人去搜。折腾了一个时辰,这些人才离开。
掌柜也早就出来了,把瑶山派的人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却仿佛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施施然坐到柜台后算起帐来。
小二得了个空便跑去问掌柜怎么回事儿,齐福康拈着小胡子一笑,"他们来找人,说明只是一个人的事儿,不是烛龙教要来,咱们不用瞎害怕了。"
"那要是凤一殊死了呢,这纪城不还是得乱吗?"
"凤一殊要死了,他儿子还敢满街跑?"
小二一拍大腿,崇拜地看着齐福康,"掌柜的您可真聪明~"
那一天小二的神经都绷得快要断掉了,生怕闵然去跟掌柜说他偷钱。可一直到客栈打烊也没再见到闵然,就连他去送饭的时候,里面也只说让他把饭放在门口。
小二安慰着自己:没关系,反正他明天就走了。
可一想到那人那如潇湘之水一样蜿蜒的目光,又觉得有点儿惆怅了。
当晚,小二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半夜自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闵然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月光凝了一地的霜华,有几丝落在那人的眉梢,肩膀。
那人的眼神,落寞如同夏夜里凝在荷叶上的一滴露珠,太阳还没来得及出来,就无声地消散了。
小二觉得他不是在看自己,他没有看任何东西,只是恰好把眼神放在那里而已。
当闵然爬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全身都像不再属于自己了一样,动弹不得。就连眼睛也不能睁得更大,只能模模糊糊从眼缝里看着,像一个旁观者。
他看到那个人轻柔地褪去他们两人的衣服,幽柔的光华流过那人优美的身体曲线,泛起一层白茫茫的光来。
他感觉到那个人把手指探入自己的身体。陌生的侵入感,让他十分害怕,可是又不想抗拒。
闵然的动作很慢,很温柔,很有耐心,让他觉得像被当成了某种珍贵的宝贝。这被珍视的感觉,另小二轻而易举地沉醉。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感觉。
这是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存在的愿望。
当闵然终于撤出手指,代之以更加粗大的东西,小二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疼痛。他感觉到那具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是那样冰凉,像是没有被任何暖意抚慰过一样。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燃烧了起来,一直蔓延向身上的那个人,热度顺着四肢百骸,从他们结合的那个地方流给身上的人。他听到那人从灵魂深处发出的舒适的叹息,就像是快要冻死的人得到了一盆炭火一样。
小二的意识渐渐模糊,睡意像是沉寂又苏醒的潮汐,再次一层层地涌上来。
他最后看见的,就是那一双细长的,荡漾着波纹的双眼。
第二天早上醒来,小二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一定是欲求不满到疯狂的地步了。
他居然梦见的是闵然,那么诡异的一个人,虽说钱多得离谱吧……
就算他喜欢钱,也不至于就梦见跟钱的主人上床吧?
而且,他怎么会是下面那个?
最令人心慌的就是,所有感觉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就跟真的似的。
他穿衣服下床的时候,觉得腰有点酸,屁股那里有点钝钝的疼。他担心着是不是长痔疮了,回头应该去找个医生看一看。
慢吞吞地带上小帽,系上腰带。小二琢磨着今天晚上就去怜月阁去,找个小倌泻泻火。
打着哈欠走到大堂,却见闵然和掌柜都在。闵然今天看起来比往日更添几分神采,头发仿佛更黑更亮,皮肤则越发白净细腻。小二发觉自个儿竟然跟个花痴似的盯着对方看,又联想到昨晚的"梦",一张比牛皮还厚的脸一阵阵的发起烧来。
"小王八蛋,又起这么晚!"齐福康骂骂咧咧瞪着他,"人客官都比你起得早!"
"是我睡不着,平时我也是喜欢赖床的。"闵然轻盈一笑,眼波流转。
小二一句话都对不出来,只能抠抠鼻孔,开始把长凳一张张从桌上翻下来。
此时却听间闵然跟掌柜说道,"我需要在这儿再多住几日。"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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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却听见闵然跟掌柜说道,"我需要在这儿再多住几日。"
小二一愣,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齐福康自然是喜笑颜开,连连说着,"没问题没问题!客官您想住多久住多久~"
小二一听就急了。这人才来三天,就出了那么多怪事,这要是接着住下去,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呢。这人绝对是一灾星,跟他扯上关系就完了。
可他区区一个店小二,还能把客人哄出去么?要是他敢这么干,客人走了后,下一个走得就是他自个儿。
所以,他只能干瞪着眼,看着闵然施施然从他面前走过,目光掠过,只略微给了他一眼,神色上没有任何异常。
小二连忙跑到掌柜跟前,"掌柜的,咱不能让他住咱们店啊……"
掌柜抬起眼皮瞟他一眼,"为啥?"
"他是个扫把星啊!你看他一来,瑶山就封了,还有人来搜店。没事儿拿着那么多钱,说是做生意的,从来也没见他出去过。他肯定有问题!"小二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
齐福康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学会破案了?"
小二趴在柜台上用他能做出的最严肃认真的表情仰望着齐福康,"掌柜的,我是认真的……咱们店会被诅咒的……"
"闭嘴!"齐福康不高兴了,扒拉着算盘上的黑色算珠,连看都不带看他一眼的,"老老实实干你的活儿,把人给我伺候好了。要是这大金主跑了,这一个月我都不给你工钱!"
小二还不死心,用一副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一般的晦气表情对着齐福康。掌柜本来挺明媚的心情全被他搅黄了,气得扬起算盘就要拍人。小二一看大事不妙,连忙跳到一边去,缩起脖子不再作声。
掌柜瞪他一眼,不再搭理他。
小二这一整天心情都极度抑郁,迎客的时候也丧着张脸,还因为盘子里的一根头发的问题和一位客官吵得不可开交,几乎都快动手了。掌柜一生气,把他一天的工钱都给扣光,还罚他晚上把后院的柴都劈了。
劈完最后一根木头,小二觉得自个儿的胳膊都快掉下去了,手腕酸得发抖。累了一天,他只是就着水缸里的水抹了把脸,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解,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他又一次梦到闵然,仍然是出现在他床边,清眸中蒙着一层溶溶月色,恍惚那张平凡的面孔变得透明,那下面又透出另外一张脸来,绝美的轮廓,令人屏息。
仍然是恍如幻觉一般不真实的春梦,那仿佛并不是真正的交合,而是某种仪式,或者是一个快要冻僵的人在偎着他取暖,没有丝毫□的感觉。可这样的感觉却令小二感觉到清醒时感觉不到的快乐,因为闵然总是很温柔很小心,在进入后,那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些微的颤抖,无限满足一般,这让小二产生了被迫切地需要着的感觉,甚至好像被爱上了似的。
早上醒来之后,小二仍然觉得腰酸背疼。
他想着:这种梦偶尔做一次就算了,怎么会连着做呢?
他开始怀疑,这梦会不会是真的。
可每当这么想,又觉得这种猜测太过无稽。他和闵然根本就八竿子都打不着,这么一大财主,长得也不难看,只要伸出手指头勾勾,就不知道会有多少美貌的男孩蜂拥而上了,怎么可能在半夜趁他睡着的时候来上他这么一要什么没什么的店小二?太扯了也……
而且,小二不是初次,做那种事是什么感觉他也不是不知道。不可能感觉那么虚幻,没有痛,也没有快感,好像是浮在眼前的一朵云,看得见它就在那里,可一伸出手,什么也摸不到。
可这梦持续了三晚之后。小二不得不心慌了。
【那人……一定是对我使了什么妖术……】他坐在客栈门口的台阶儿上,嘴里叼着根牙签,一面仰头晒着太阳,一面笃定地想着,【他肯定是记恨我企图偷他的银子……】
他琢磨着,要不要去找个道士把这个妖怪收了,可是又舍不得花他的那点儿积蓄。
直接去跟对方摊牌,他又没那个胆量。
偷偷往饭菜里放点儿毒药把人毒死……这种事有点儿过了,小二还真没那个勇气杀人。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小二灰心丧气的,从台阶儿上爬起来,转过身,却见闵然刚刚从楼上走下来,长发松松绾着,一身素色的长外衫,看起来是要出门。
小二的视线不受控住地往闵然身上溜,偷偷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抬起手的动作,迈动的修长双腿,那被宽大衣衫包裹住的仿佛能工巧匠雕琢而出的线条,在月光下莹莹夺目。他很想伸出手去,顺着光滑的肌理滑下去,好像能拂起一片星辉灿烂。还有那双眼睛,承着一湾荡漾的水,在那不可触碰的深处仿佛藏着什么暗色的东西,可能是一道伤疤,可能是一座坟墓,寂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很想抚在他眉间眼角,划开那里面的死寂,可那种时候他从来都是动弹不得,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
猛然回神,小二有想要抽自己的冲动。
闵然看了看小二,走到柜台前,跟掌柜说了句什么,往柜台上放了块碎银子。
掌柜特别好说话地点点头,小胡子上下摇晃着,然后便冲小二喊道,"你去跟客官出去一趟,帮着拿点东西。"
小二全身暗抖了一下,大叫,"掌柜我走了谁跑堂啊~?"
掌柜瞟了瞟目前只有一个快要吃完饭的客人的大堂,眯起眼睛看着他,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你觉得这堂还用跑么?"
此时闵然大度地摆了摆手,"小二要是不想出去的话,就算了。"
"别呀客官!您甭听这小兔崽子的,懒着呢他!"掌柜一记眼刀飞过来,小二想死的心都有了。
【掌柜你怎么就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啊~~】他在心底泣血呐喊着,无奈掌柜跟他一点灵犀都没有,完全无视他的挤眉弄眼。
此时闵然已经走到他面前,似有还无地笑着,眼边魅色横生,"小二,走吧。"
纪城的街道上繁华如夕。两侧店铺林立,檐牙交错,朱红色的雕花木门,碧绿的列柱,风铃伴随着清风摇摆,各式招牌一层叠着一层。衣帽店门口的架子上挂着绣着仙鹤独舞的织锦华服,粮行里堆满了饱满的大米,香铺里制香师正将玫瑰倒入蒸炉。小摊车一辆连着一辆,有的堆满花花绿绿的风筝,有些浸染在胭脂水粉的香气里。
道路中间有些拥挤,行人摩肩接踵,时不常还有几个骑着马的横冲直撞。小二撇撇嘴,觉得现如今骑马的人越来越缺德了,一个个愣头青似的,有马你就了不起了?
一路上闵然都没怎么跟他说话,只是一步一步走着,仿佛周围的喧嚣吵闹都和他没有关系,他的背影就像是透明似的,人群到了他身边,都碰不到他一片衣角。在小二眼里,渐渐的周围的一切都被淡化了,只剩下这一个背影,孤独地前行。
他觉得很怪,为什么可以笑得那么妖魅的人,会给人这么冷寂的感觉。
闵然忽然停住脚,转过身来看着他。
小二也停住,小心翼翼地回视。
"你怕我?"闵然问。
"我……我干什么怕您啊?"小二一边说着,一边扯开嘴角,笑得很勇敢很无畏。
闵然轻笑起来,半侧过身,"前些天你偷进我房间的事,我不追究了,你也不用怕。"
小二嘴角抽动两下,没敢说关于"妖术"的事儿。
闵然见小二没动窝,就往回迈了几步。他比小二高出半头,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小二脸上,让小二觉得他整个人都压下来了似的。
小二抬起眼皮紧盯着他的动作。
闵然忽然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一股暗香游过鼻间,令人心悸不已。
"我一直觉得小二哥很亲切,你要是怕我,我会很难过的。"闵然略略沙哑的声线,像小虫一样钻进小二的耳朵。
小二突然大声地清了清嗓子,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我真没怕您。您是好人,我怎么会怕您呢~"
"那就好。"闵然又拍了拍他肩膀,"咱们走吧。"
后面的半截路途,小二不像开始那么紧张了。
"客官,咱们这是去哪啊?"小二眼见着闵然目不斜视地经过无数店铺,怀疑他到底还要不要买东西。
"渔父居。"
渔父居是纪城最有大的乐器行,在整个大晏都十分有名气。里面的乐器不论是丝还是竹,全部价值连城,随便一件便是天下乐师们梦想得到的宝贝。
传闻渔父居的老板便是曾经的琴圣杜幽,此人不仅擅长琴艺,更擅长制琴,他手中做出的琴,弹奏之时,可以令天上的神仙也驻足不行,水中的鱼会因为太过陶醉而沉入水底,即使是百年不绿的朽木,也能在绝世妙音中开出嫩粉色的小花来。
不过杜幽已经归隐多年,不再制琴了。即便如此,渔父居还是汇聚了一群技艺高超的匠人,没有任何一个乐器行可以比拟。
"客官您想买乐器?"
"对。"
"您想买什么?琴?"
闵然转过头来,扬起修长的眉梢,"你又知道了?"
"真是买琴啊?!"小二其实只是随便说说的。主要是乐器里,他也就对琴比较熟悉,其它乐器连名儿都叫不对。
渔父居座落在纪城东,是一座青瓦白墙的宅院。梨树的枝叶从墙里蓊郁地挤出来,花瓣小而白,如雪片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清甜的香。
梨树后,有几座高矮不一的楼阁,都是朴素的颜色,但檐牙飞扬的角度十分夸张,几乎盖不住屋顶了一般。
院子的大门外守着一名穿着白底黑边长袍的学徒,正用一根大扫把一下一下划着地面。
小二看到有几名貌似也是客人的人,一个个都穿金戴银的,衣服上的刺绣一个赛一个的精美,有些貌似还是从别的子国来的,大摇大摆到了大门前,却被那个学徒拦住了。
"对不起了诸位。渔父居每天只卖十件乐器,今日已经卖完了,各位请回吧。"
那几个客人一听就急了,"你说什么?!"
学徒冷静地回答,"今日渔父居已经关门了,各位请回。"
"我们大老远来了,你一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
"连门都不让进,这是什么道理?!"
"不就是个做琴的地方吗?我们有钱,凭什么不让进!"
小二也想,这生意做得也太拽了,居然有客人上门了都不接待的……
"人家关门了,咱怎么办?"小二说。
闵然却径直走了过去。
小二心想一会儿看你怎么被人家赶出来,但还是小碎步跟了上去。
出乎小二意料,一直到他走到大门口,那学徒都没有拦他。只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对他点了点头,低声说,"闵公子,师父正在等你。"
闵然抿唇一笑,冲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就抬步迈过门槛。
小二完全地震惊了。原来闵然比渔父居还拽。
剩下那些客人见状更急了,怒骂声埋怨声从身后奔涌而来。小二幸灾乐祸地看了那帮人一眼,然后故意转过身,拍拍屁股后面的衣摆,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不意外地听到身后的音量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追上闵然,却发现对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小二很无辜,"小的什么也没干啊。"
闵然看着小二那副贱贱的样子,没发觉自己的眼角微微弯了起来。
渔父居里面到处都是梨树,一棵连着一棵,枝叶交织在一起,花瓣把小径铺上一层霜雪,两旁的兰草簇拥着,伸出长长的玉叶。曲径通幽,听不见人声,但有隐隐笛声,悠扬婉转,莺啼一样,在树梢间跳跃着。
转过一丛浓郁的绿,一座楼阁赫然立在眼前。仍然是白墙青瓦,廊柱上雕刻着兰花,大门打开着,门口坐着一个煮茶的学徒。
那学徒看见闵然,便匆匆站起身,跑进楼阁里去了。闵然立在大门外,等待着。
小二觉得这四周太静了,这人要是成天住在这儿,不得郁闷死。
"咱要见谁啊?"
闵然说,"杜幽。"
小二瞪圆了眼睛,脸上一会儿是怀疑,一会儿是惊奇,"真的假的啊?杜幽住在这儿?"
"他不住这里,但他欠我一样东西,所以亲自送来了。"
亲自送……
吹牛逼吧?
就算闵然有面子,可这面子也太大了……
小二这么想着,彻底震撼了,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闵然不是一般财主,哪有财主又会武功又认识琴圣的。
此时刚才的小学徒跑了出来,对闵然施了一礼,"闵公子,师父有请。"
大门里面是一个简陋的厅堂,但惹眼的是挂了满墙的乐器。古筝,玉笛,琵琶,三弦,木头上的纹理弯曲成美丽的图案,血玉上滑过通透的光。被镂花月门隔开的里间中有一张长榻,榻上躺着一白发老者。
闵然也不行礼,只是倚在月门边,向着里面说,"琴圣前辈,晚辈拿报酬来了。"
老者慢慢睁开枯朽的眼皮,把视线对到月门外的闵然身上。但又马上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在后面的淡月斋里。"老人低声说着,声音里充满疲惫。
小二还在痴呆中。
【这就是杜幽啊……传说中的杜幽啊……】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样的话,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想着回去一定得跟掌柜他们,还有瑶山那几个混得熟的弟子好好显摆显摆,琴圣啊,这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
小二看着杜幽,就觉得自个儿的社会地位都跟着提高了。
但闵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惊叹,转身就走,一点留恋都没有。
小二万般无奈,只好赶紧跟上,完全不在意琴圣自始至终把他当空气的态度。
所谓"淡月斋",其实就是一个制琴的琴室。里面堆满了小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刀子,锉子,各种各样的木头,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架子之类的东西。而在屋子中间放了一张红木桌,桌上摆着一张瑶琴。
伏羲式的琴身,深棕色的木料,有暗暗的银纹,柔柔地蜿蜒着,琴头上雕刻着几尾凤竹,细瘦的竹身,似在伴风而摇,漆光流过,如同镜面一样,光可鉴人。七根银弦,安静地蛰伏着,绷得那样紧,随时会被奏响一般。
闵然走过去,静静地看着那张琴。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轻轻地抚向琴弦。那样温柔小心的动作,不知怎么就让小二联想到了晚上的"梦"。
然后小二就觉得,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暧昧的热度来。
"不愧是琴圣。"闵然忽然轻笑一声。
小二问,"这是他送给你的?"
"不是送。这是我的报酬。"
"报酬?你给他干活来着?"
"算是吧。"闵然把手指放到琴头的竹子上,轻轻摩挲着,眼神好像延伸到了别的地方,有点儿心不在焉了。
小二不懂琴这东西,他觉得这张琴跟路边小摊上卖的琴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涂得漆更亮罢了。
所以他一直不明白,当初他爹弄了张据说挺名贵的琴给他弟弟,他弟弟怎么会那么高兴,一天到晚弹来弹去的,吵得他连觉都睡不好。
他还记得,爹听十四岁的弟弟抚琴时,眼角弯出的笑纹,每一条都是那么生动,承载着满满的慈爱。
当时十五岁的他经常幻想,如果自己是弟弟,如果坐在那里抚琴的是他,如果爹这满意的笑是给他的,会是什么样一种感觉。是不是那样的话,就会得到很多他想要的东西?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串泠叮作响的乐声,带着淙淙的回音,在耳边旋转起来。小二一抬头,就见闵然不知什么时候坐在琴前,修长如玉的左手按在银弦上,右手的指尖在琴弦间跳跃着,音乐便一个连着一个流淌出来。
小二不懂音律,但听着这琴声,他仿佛能看见一汪绵延向远的碧水,飘飘荡荡,与天空衔接在最远的地方,四下空旷寂静,有海鸟掠过长空,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随着这碧水向前,渐渐从水雾中浮现出一座岛屿的影子,岛上鲜花烟树,相映丛生,一阵轻缓的云烟绕在岛上一座高山的山腰处。
此时,渺渺茫茫地传来了仙人的歌声。
"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形素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
声音低沉,却悠远飘渺,在海面上回荡着,从亘古到永远。
小二从来没听过这个曲子,只是觉得闵然唱得很好听,非常好听,里面浓重的凄切哀伤,与琴声中浑厚的浪涛拍岸鸥鸟泣空相合在一起,另得聆听的人心肺都会颤抖起来。
他连歌声都是孤寂的。小二这么想着,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痒痒的,轻轻一按,就会陷下去。
伴随着歌声的结束,琴音也渐歇。闵然最后拨了一下弦,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圆弧。
小二还回不过神来。
闵然抬头,叹息道,"果真好琴。"
"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啊?"小二突然问。
"水仙操。"
"挺好听的。"
"跟别人学来的。"
"跟你朋友?"
"我的手下。不过他已经死了。"闵然微微眯起眼,看向窗外。
小二不知怎么的,身上又暗自打了个抖。
"客官……您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做生意啊。"
"什么生意啊?"
闵然转过头来,嘴角稍稍向上翘了翘,笑容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邪魅,"帮别人解决不能解决的问题。"
【这是什么鬼生意啊……】小二腹诽着,暗道现如今真是干什么的都有。
"我们回去吧。"闵然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锦缎制成的琴套,慢慢把琴装了进去,然后交到小二面前,"拿着。"
小二赶紧双手接过,抱在怀里。
这琴可不能弄坏了,不然指不定得陪多少呢……
看着挺大一张琴,抱起来却并不是特别重,一到怀中,一股温润的古木香渐渐溢出,有些像花,又有些像叶。
杜幽亲手做得琴……
闵然到底帮了他什么啊?小二满腹狐疑,但没有多问。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小二都心惊胆战的,生怕别人撞过来把琴给撞坏了。而闵然则似乎并不担心,人群从他两边涌过,另得他看起来像静止的一样。
小二琢磨着,这趟帮他把琴抱回了客栈,怎么也能给个几两银子吧?
此时,闵然倏然停住脚步。
小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在某条幽深的小巷巷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你先带着琴回去。回头我去你那里取。"闵然跟他说着,然后便身形一晃,一阵虚影掠过,衣袂飘摇间,就这样没了踪影。
小二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愣了几秒,然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琴。
"他爷爷的……"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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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从后门进了客栈,把琴抱进他的屋子,放在了床底下。
他决定不让掌柜看见,可他却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这么决定。
一个下午,一直到客栈打烊,闵然都没有回来。小二关上客栈的大门前,又抻着脖子往街上瞧了瞧。路上的行人不多了,贩夫走卒都开始收工回家,没有那人的身影。
当晚,小二没有再做那个纯洁无比的春梦,闭上眼睛,再一睁开,就是一地碎落的阳光。他躺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坐起身,低头看看自己,又茫然地看看窗外。
【果然是那个人施的妖术,他只要不在,就不会做梦……】小二愤愤地想着。
收拾停当,他便跑去客栈二楼,结果发现闵然还没有回来。
小二觉得心里有点儿空空荡荡的,但很快又精神起来,提着白手巾蹬蹬蹬下了楼,翻凳子,擦桌子,开张迎客,一如从前。
而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瑶山派掌门凤一殊在早上被发现死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头不见了,鲜血河流一般蔓延在地面上。半夜里没有人听到过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人进出过他的房间。
在残缺的尸体旁,有一个用血写成的"缈"字,字体优雅得如同舞蹈。这是缥缈宫的刺客留下的记号。
缥缈宫,聚集了江湖上最顶尖的刺客,不论何人,只要你出得起钱,都可以雇佣他们来为你办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单生意失手过,所以那里也成了大晏最神秘而可怖的地方。
缥缈宫的第一刺客就是它现在的主人长乐,传闻世上没有他杀不了的人,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头也不成问题。不过要想雇佣他,需要一百万两黄金,即便是家财万贯的富商,也禁不住这样的耗损,倾家荡产都算是轻的了。所以到目前为止,皇帝的脑袋还算安全。
凤一殊,江湖上论武功可以排到前三的传奇人物,二十多年前引领群雄讨伐魔教烛龙教的领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被缥缈宫刺客干掉了。
整个瑶山乱套了,整个纪城沸腾了,整个江湖哗然了。
现在小二才终于知道前几天封山是什么原因。原来这个刺客企图刺杀过凤一殊一次,不过没有得手,被掌门打伤后逃走。瑶山因此提高了警惕,这几天守备极其严密,可没想到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被刺客得逞了。
很多人都在猜,是什么人雇佣了缥缈宫。可凤掌门为人光明磊落,乐善好施,就算得罪过的人,也都是魔教余孽。魔教人心高气傲,是不会出钱请别人来替他们报仇的。
好在凤歌年纪轻轻却颇有领袖风范,很快安抚住了瑶山派所有弟子,并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先是派人搜山,进而搜城,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没有哪个刺客做了案后还不要命地留在原地的。接着瑶山派开始筹备凤一殊的后事,向江湖中各大门派发出讣闻,邀请各派前来参加大葬。
瑶山被稳住了,纪城也就安宁了许多。
而闵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二有时候躺在床上,仿佛还能听见闵然的歌声悠悠扬扬飘在耳际,床下那张琴似乎也在跟着震颤,宫商角徵羽,清明透亮,触手可及。想着想着,他就发现自个儿正轻声地哼着那首歌谣的曲调,凄凄的,悠悠的。
小二总觉得,凤一殊的死,跟闵然有点儿关系。不然为什么瑶山一出事,他就不见了呢?
【连琴都不要了……】
小二嘟哝着,这要是搁在以往,他早就把琴卖出去了。
这几天客栈生意兴旺起来。因为各大门派前来悼唁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到达纪城,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都十分紧张,到处是穿着门派中统一的衣服,手里拿着刀刀剑剑的危险人物。
悦来客栈已经两年没这么热闹过了,楼下的大堂里挤满了人,小二左手托着一大盘蛤蟆鸡,右手托着一盘炒笋丝,一边跑一边吆喝着:"蛤蟆鸡炒笋丝儿来咯……"
这两盘菜是给两个换了普通衣服偷跑下山的瑶山弟子的,这俩人跟小二都挺熟,见他把菜摆上来,便都急不可耐地把筷子伸向那只蛤蟆鸡,"唉……师父这一去,我们都连着一个月吃不上肉了……"
"是啊,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你说到底是谁干的呢?师父那么厉害……"一个赫衣弟子一边说着,一边拽下一条鸡腿。
小二一听,想要八卦的欲望强烈起来,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我跟你们说,搞不好那个刺客就住在我们这儿!"
穿驼色衣服的弟子瞟了他一眼,"吹吧你就。"
"啧,你别不信啊~"小二来了精气神儿,"他在我们这儿住了六天,你们师父一死,他就不见了!"
两个瑶山弟子怀疑地看着他,但显然没工夫想太多,因为他们正忙着把那只鸡分尸。
此时小二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从身后柜台的方向传过来,"掌柜的,要两间房。"
紧接着是另一道声音,"干嘛两间啊?你看人这儿这么多人,咱俩一张床上挤挤得了~"
这第二道声音清亮中带着诙谐,小二听着,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张英俊飞扬的脸,剑一样的眉,寒星般的眼,嘴角天生微微上翘,好像一直在微笑一样。
小二觉得自个儿的心脏一下子停下来了,全身都被冻在原地。
两个瑶山弟子吃了一会儿,发现小二还站在那儿,就问,"你怎么还不走?不用招呼别的客人了?"
小二眨了两下眼睛,还是站着没动,脸上浮现出类似于惊恐的神情。
"你怎么了?"穿驼色衣服的弟子扭着头看着他。
"小二!给我过来!客人来了你还在那儿愣着干什么!!!"掌柜的怒吼隔空传来,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小二全身一震,然后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转了过去。
柜台前站着的两个人,不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瞬间把所有注意力吸引过去。
站在左边的人,英俊潇洒,飞扬如星,一身雪青长衫,腰间一条黑色长鞭。嘴角的笑仍像小二记忆中那般,带着几分孩子一样的纯真,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这笑意却在瞬间定格住,无以为继。
而另一人,则像从水墨中走出的一尾修竹。清雅的面容,淡淡的眉和眼,莹润的唇色含着水光,一头柔顺的黑发只束起耳上的部分,青丝洒在荼白的衣衫上,手中拿着一柄水蓝色的剑,细瘦精美的剑身,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而这个白衣人在见到小二之时,一双美目倏然张大,像是不敢相信似的,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这样的两人,一俊一美,站在一起,就像神仙眷侣一样。
【他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小二有点感慨。
"小二!还不快来带客人去客房!"掌柜突然插入的声音叫醒了小二,他揉揉头上的小帽,颠儿颠儿地跑过去。
"久等了,久等了~"
"哥?"白衣人突然开口。
小二一边从柜台上拿钥匙,一边若无其事地回头应答"啊?"
白衣男子的脸色变了,刚刚一直维持在面上的清冷淡漠渐渐褪去,双眸中有水光一点点升起来,神色也有些激动了。他向前一步,抓住小二的肩膀,"哥!真的是你!!!"
满大堂的客人以及掌柜都吃惊地望着一个清丽的美人满脸欢喜地抱住一个平平常常的店小二,还管他叫哥哥。
最近纪城发生的怪事儿,的确是有点儿太多了……
站在后面的男子也上前一步,讶然地看着小二,"安常,你怎么在这儿?"
小二这回真的想死了……
小二的弟弟,名叫安然,七城剑派的盟主安路遥之子。而跟安然在一起的那个男子,名叫韩之相,是江湖上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也是小二的初恋。
当然,是不成功的初恋。
盟主之子,少侠,这样的两个人跟小二扯在一起,就像把龙和凤跟一只耗子搁在一块儿,连小二自己都觉得受不了。所以他挣开他弟弟的怀抱,咳了两声,"那什么,我带你们去房间……"
说完,不等安然回答,便蹬蹬蹬跑上了楼。
【三年不见了,安然那小子怎么又变好看了呢?】小二不平衡地想着,努力想把思绪控制在他弟弟身上,可惜成效不大。韩之相微微弯起的嘴角不断挤入他的脑海,搅得他十分闹心。
他早该想到,凤一殊一死,跟瑶山派关系还不错的七城剑派不可能不来人的。
可怎么只来了他们俩?不是每个城都应该派人来的么?小二漫不经心地想着,用钥匙打开面前的一扇门。
"哥……"小二感觉到一股力量被加在肩膀上,紧接着身体就被转了过去。安然美丽的面容近在咫尺。
"小然啊……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啊……"小二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哥,你怎么一走三年都杳无音信。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安然双眉微微皱起,认真地看着小二。
小二无辜地看着他,"我往家里写过信啊……"
他的确写过,只不过一直没有回音,所以就没有再写。
安然却说,"可我从来就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小二愣了愣,然后就差不多明白了。
一定是他爹把他的信拦下了,没有让他弟弟看到。
他爹一定是不想让安然再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小二想着,胸口闷闷的。
此时韩之相也走过来,"你怎么成了店小二了?小然找你找得都快疯了。"
小二看着他,耸耸肩膀,"我就适合干这个啊。"说完他把屋门推开,指着里面说,"你们俩住一间呗,还能省点儿钱。"
小二的意思太明显了,安然白净的面颊有些泛红,"我们……我们还没有……"
"还没有?!"小二震惊地望向韩之相,"你还真能忍啊……"
韩之相嘴角抽搐,"你这张嘴怎么隔了这么多年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是啊是啊,我是狗嘴,你家小然才是大象嘴呢……】小二暗自想着,把钥匙交给安然,"你们俩休息吧,我下头还有活儿呢。"
不待安然开口,韩之相却一把拉住他,"一见我们就跑,当我们是黑白无常啊?小然可想你了,咱们进去说说话。"
小二被拉着进了屋。
"你这些年怎么样?"韩之相一边把他按在椅子上,一边问着。
这是他们见面后,韩之相第一次问道他怎么样,而不是小然如何如何了。
小二有点儿坐立不安,"我真有活儿……我们店就我一个伙计……"
"哎呀,你们掌柜可以帮你顶一会儿啊,大不了你们店的损失我来赔好了。"
"真不行,他会扣我工钱的……"
"能扣多少啊。大不了我们补给你。"
"行啊,你补给我一百两银子?"
"……现在当小二拿得工钱有这么多?那我也来当小二好了……"
"给不起?那还不赶紧让我走?"
"三年不见了,你怎么这么冷淡啊?"
"算了,之相。"安然的声音忽然□来,小二和韩之相同时转过头去,就见安然微微垂下眼帘,眉目间浮上一层淡淡的落寞,"让我哥干活去吧。"
"小然……"韩之相的声音里有点担心。
安然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有几分黯然"没事,反正我们这几天一直住在这儿,等大哥没这么忙的时候再说吧。"
韩之相松开按着小二的手,却埋怨地看了小二一眼。这一眼像根刺似的,扎得小二不太舒服。
小二看了看弟弟,然后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曾经在小二还不会被人叫做"小二"的那段日子,他也曾憧憬过当一个出色的,成熟的,能让弟弟倚靠的好大哥。可惜资质这东西是天生的,有些人即使生在名门望族,也没有天之骄子的命。
小二就是那种本应生在市井,却不小心投错了胎,成了少爷的人。
从小不论什么功夫或者是书本学问,他都学不好,只会爬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欺负欺负他们天权城新来的小弟子。而反观安然,虽然比小二年纪小,却安静而专注,悟性极高,其它六座城的城主分别传授他一门武功,无一不称赞他天资聪颖的。而且他从小好静,喜欢抚琴,二八年华便谱出月下流霜曲,在七城剑派那一片地域广为流传。
如果小二生在寻常人家,或者身边没有这么一个既有外貌又有内涵的弟弟作对比,恐怕生活得会更滋润一些……
所以他从家里出来后,便立刻修正了这种错误,脱下少爷才应该穿的绫罗绸缎,戴上麻布小帽,过他本应过的生活。
他不想跟弟弟比,因为他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有时候,又会有些不甘心。
就像现在,小二往楼下走着,心里却腾地冒起一股无名火来:姓韩的一天到晚小然来小然去,好像他要是不旷工一天甚至是把工作丢了陪他那位宝贝弟弟说会儿话简直就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他爷爷的不就是三年没见吗?至于搞得跟死人复活似的非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有问过他为什么要离开七城剑派么?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在悦来客栈当小二么?
【操,难道老子在他眼里真的就是个屁?!】
越想越气愤,越想越憋屈,走到楼梯口便一脚踹在护栏上,结果护栏没什么事儿,他自个儿的脚却疼得快要断了似的。抱着脚哀叫着跳了几下,火气被疼痛消磨下去了点,他便长长叹出一口气,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一到楼下便被掌柜拉到一边,"那白衣服的大美人是你弟弟?"
"是啊。"
"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有个弟弟?"
"您也没问过我啊……"
"你跟你弟弟怎么会差那么远?"
"……"
"那跟他在一块儿的那个美男子呢?"
小二很想告诉掌柜,您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那是我未来的弟夫!"
掌柜拈着小胡子啧啧有声,"真是绝配啊……"
小二假装听不见,手巾往肩上一搭,端起酒壶就给客人倒酒去了。
晚上客栈打烊后,所有住店的都已经入睡了,整个客栈静悄悄的,只有一楼的大堂里还点着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
小二还是一个人坐在翻起的桌椅间,偷出来一小瓶酒,一杯一杯喝着。
这一回没有面条,也没有闵然,他喝了一会儿,就开始哼起那首水仙操的调子来。
后两句的词儿没记住,所以他只是不停唱着前两句:
"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
【内大财主估计是不会回来了……回头还是把他的琴卖了吧……估计能买个万儿八千的……】小二一边哼着歌,一边在心里不着边儿地想着。
【那么多钱,该怎么花呢?】
【他到底是不是杀手啊?】
【他的行李还存在掌柜的那儿,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银子……】
"安常……"
小二没回头,只是骂骂咧咧地说,"你他爹的吓了我一跳!"
韩之相低笑几声,把他邻座的凳子放下,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小二看了看他。
"上午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韩之相说。
"什么话?"
"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噢……"小二抽了抽鼻子,"还成吧。你呢?"
"我也是。"韩之相说着,冲他朗朗一笑。
小二又看了他一会儿,"你不要勾引我。"
韩之相愣了,"啊?"
"我说你别冲我□。听懂了吗?"
"……我什么时候冲你□了?"
"对……你不会冲我□,你只冲小然□。"
韩之相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对不起。"
这回轮到小二发愣了,"嗯?"
"以前,我不应该那样对你。"
小二最怕听"以前"俩字儿,"噢。"
韩之相按住额头,"你这反应也太简练了……我可是想了三年见了你以后该说什么的。"
小二心想:【是啊是啊,我还得谢谢您?】
"小然……"
"等会儿!"小二突然打断他,"您想了三年,不会就是要跟我说'小然'吧?你放心吧,他是我弟弟,我也是很疼他的,等有空我会好好跟他聊天儿的。现在时间有点儿晚,您还是赶紧回房睡吧。春宵苦短春宵苦短啊……"
"你怎么要不就不说话,一说就一大堆……"
"这么多年了,我这风格你还不了解?"
"安常,你恨我么?"
"我恨你干什么?你不就是不想跟我好了嘛。你放心,要是我是你,我也得选小然。你不用安慰我,我现在挺好。你俩就赶紧该干嘛干嘛,然后让我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就完了。"
韩之相忽然沉默了,看着小二现在这副貌似十分潇洒十分无所谓,其实一眼就可以被看穿的样子,他心里是有一点疼的。
但这疼太渺小了,渺小到轻而易举就会被忽视。
小二打了个哈欠,然后收拾了一下杯子,站起来,"困了,睡去了。"
韩之相看着小二慢吞吞从他身边经过,依稀又见到五年前在天权城后面的古木林,那株已有数百年沧桑的榕树下,一个少年弯着腰驼着背,在露出地面的粗壮树根间爬来爬去捉蛐蛐儿。
韩之相想叫住小二,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只能沉默着,看着小二一步步走远。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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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捧着一碗棒子面粥和一块白薯从厨房里出来,却见安然正在后院的空地上练剑。
晨风乍起,随着他的银色剑锋飞旋着,一道道无形的气流交织成密集的网,将他整个人笼在其中。白衣胜雪,广袖长摆凌风而舞,步伐翩翩,灵动而优雅,长发随着身体的旋转扬过,一个回眸间清华熠熠,动人心弦。
他这一舞,另得本来什么也没有只有木柴瓦缸泥土小木屋的后院顿时成了某种充满韵味的布景,就连腐朽也变得神奇起来。
小二暗自撇撇嘴,【切……真爱现……】
安然立马就发现了小二,收了剑势,冲小二温柔地笑开,"哥。"
小二端着粥坐到他小屋的门槛儿上,咬了口白薯,"你的寒毒都清了?"
"早就好了,多亏何神医。"安然一边说着,一边把剑收回蓝色的剑鞘,走到小二旁边,坐下来。
"爹还好么?"
"爹身体一直不错,就是最近剑派里的事务比较繁忙。爹一直很惦记你,这回瑶山的事了了之后,你跟我回趟家吧。"
小二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还不知道咱爹吗。肯定巴不得没生我这个不肖子,我要是回去,他不拿笤帚把我赶出来才怪。"
安然没说话,所以小二就知道自个儿又猜对了。
他这个弟弟,从来就不擅长说谎。
小二一向认为不会说谎的人最没劲了。【韩之相怎么会看上他呢?】小二纳闷着。
"咱天权城还是以前那样?"小二一边吃着一边象征性地问,口齿不清。
"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最近有不少上门闹事的人。"
"闹事儿?闹什么事儿啊?"
安然叹了口气,脸色有些峻然,"也不知道是谁放出话来,说魔教二十多年前失踪的开阳之元在七城剑派。不只是天权城,其它六城也不太平,摇光城和天玑城的藏宝阁都被盗了,现在还不断有人上门来质问。"
开阳之元其实是一枚宝珠,至阳之物,原是烛龙教传世至宝。若是能常常吸取此珠中的开阳之气,不仅可以令习武之人功力激增,进境一日千里,还可以百毒不侵,不畏阴寒。二十多年前大破魔教之时,不少人都在寻找这枚珠子,但到最后也没有它的踪影。有人说当时的魔教教主九裳在自尽前已经毁了那枚珠子,人们也渐渐将它忘却。
可现在不知道又是何人放出这种话来,这等于是说七城剑派身为正道元老,却私藏魔教圣物,其他门派会善罢甘休就有鬼了。
小二却一点儿都不上心,只是一边喝光碗里的粥一边漫不经心想着,【那帮人真是闲啊,一个个都不用干活,天天拿着刀到处找事儿。还扯什么正派邪教,搞不好当初打人家,就是为了那破珠子……】
"哥……你跟我回去吧。"安然看着小二,轻声说。
小二突然一指天空,"哇!时候不早了,该干活去喽~"然后就噌地一下站起身,结果衣服被安然拽住。
安然仰头望着他哥,"我总觉的,七城剑派要出事了。"
"去!晦不晦气啊你。让咱爹知道的话,老头儿肯定得跟你急。"小二顿了顿,然后故意跟安然说,"再说我回去也没用啊,有您这位大侠在不就行了嘛。"
最后这句说得颇具讽刺意味,安然怔了怔,眼中闪过一缕疼痛之色,然后松开抓着小二的手。
小二暗爽不已。没办法,一看到他弟弟,他就不平衡,然后就想找点茬儿让他弟弟不痛快一会儿。
客栈的人又渐渐的少了,所有帮派都开始上山,原本满满当当的大堂,转眼间又清静下来。掌柜的噼噼啪啪拨着算珠,两个厨子趁着空跑出来侃大山,小二打了个哈欠,趴在木桌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木头的纹路。数来数去也数不清楚,那些纹路蜿蜒着,渐渐纠缠成一张严肃的面孔,严谨地抿起的嘴角,责备般的目光。
"孽子,看看你把你弟弟害成什么样子了!"
爹的话还在小二脑子里转来转去,清晰犹如当日。小二想自个儿果真是个记仇的人,爹慈祥的样子全都不记得,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冲自个儿发怒的样子。
安然还不知道安常已经不可能再习武了。
三年前,安路遥遣安然去给自在门送一封信。自在门远在南方,途中会经过不少奇城秘地,其中包括安常一直想去的麝香谷。传闻谷中常年香云缭绕,长满了奇花异草,有些含有剧毒,但景色却美丽犹如仙境一般。
安常有一年都没有出过天权城了,一听说弟弟有机会出去,便想要跟着一起,路上好游山玩水一番。安然便去求安路遥让安常随行,盟主觉得安常性情顽劣,跟着去恐怕会生事,最初是不允许的,但在安然百般恳求下,最后也同意了。
两人快马加鞭从大路一直赶到自在门,交了信后,回来的路上便不那么着急了。兄弟俩一边玩着一边往回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麝香谷附近。
麝香谷在七城地域的西南方,四周都是险峻的悬崖峭壁,万仞高耸,毫无借力之处。站在崖顶上往下望,只能望见缓缓旋转着的乳白色雾气,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下面到底是什么。
安常站到悬崖边上往下看了看,赶紧把脖子缩了回来,拍着胸脯说,"看一眼都觉得腿软……"
安然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哥,你别站在那里。危险。"
"没事儿,我要是掉下去,没准儿就能遇见个隐士高人什么的,然后再出来的时候就能武功盖世啦。到时候连你也打不过我。"
"别乱说了。快过来。"
"真的。哪天我要是走投无路了,我就跑来跳崖。"
"哥!"
安然平时虽然给人清清淡淡的感觉,一生气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修眉一竖,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柔软,严谨到你会觉得这张脸是不会笑的。
安常却从来都不怕他生气,他其实有意无意就想犯犯贱,惹惹他弟弟。
"小然,咱们下去看看吧?"
安然叹了口气,走到安常身边,四下望了望,"没有办法下去。"
"怎么可能没办法,肯定有路。传闻不是有人进去过吗?"
"江湖传闻怎么能信?哥,咱们已经耽搁不少时日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安常啧了一声,"你真没劲!你要想回你先回吧,我自己找。"
安然当然不可能丢下他哥哥自己回去。所以他跟在安常身后,沿着悬崖走着,寻着可以下去的路。
最后真的被他们在两座悬崖中间的裂缝中找到了几股手臂粗的青色藤蔓,从云雾深处一直攀爬上来,嫩绿的叶子上沾着一股清香的水汽。安常抓起一根藤蔓拉了拉,无比坚韧。
"走吧走吧~"。
安然有些担心,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人在,才随着安常抓住青藤。两人借着轻功,扶着藤蔓,一段一段飘降下去。很快云雾便从四面八方翻涌过来,淹没他们二人的全部视线。
麝香谷的云果然带着淡淡的香气,清而不腻,仿佛是夏日夜晚荷塘里传来的一缕幽香。
安常兴奋不已,加快了下降的速度。安然也连忙跟上。不多时眼前一晃,他们已经穿过云团,下方的景色渐渐清明起来。
因为被云雾遮蔽而光线阴暗犹如夜晚的谷中,漂浮着一层幽蓝的色彩,入目全是树木的冠顶,深蓝色,丁香色与青碧深深浅浅地变化,像是月色中静谧的波浪,层层叠叠从远处推过来。林木的缝隙间,似乎有着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曳曳浮动着,忽上忽下。空气中依然掺着那股淡淡的清香,透明的雾气一片片缭绕在森林上空,仿佛是某些虚空中的魂灵。
安常和安然都看呆了,这样的景象,是生平从未见过的,恍如梦境一般清幽迷蒙,用手指一戳,就能戳破一样。
此时崖壁已经不那样陡直了,安然忽然双足一蹬石壁,化成一片白羽跃向空中,飘摇着在几块巨石上点了几下,衣袂翻飞间便落到低空处一块硕大无比的巨岩上。安常轻功没有那么好,只能慢慢顺着青藤一点点降下去,狼狈地掉下来。
安然立在巨石边缘,眺望着延展在眼前的夜色丛林,目光里有着赞叹。
安常坐在原地喘着粗气,嘴里骂着,"他爷爷的累死老子了。"等气儿终于喘匀了,才一跃而起,绕着巨石边缘走了一圈,把所有景象尽收眼底。
"真漂亮哎……"安常喃喃说着,指着林木中那些漂浮着的光点,"那些是什么东西?"
安然说,"是萤火虫么?"
"萤火虫有那么大么……?"
"不论是不是,我们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安然转过头来,面对着安常,"传闻麝香谷里到处都是有毒的植物,这么多年,这里不见阳光,没有人迹,谁也不知道树林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安常哇哇大叫,"都到这儿了你居然说不下去,这不跟上床上到一半不让□一样!"
安然被安常粗俗的比喻弄得面红耳赤,半天接不出一句话来。
安常此时已经跃下巨石,又顺着山势跳了几下,就落在了地上。安然无法,只得跟着下去。
林木间簇拥着从未见过的花卉,朱砂的色泽,上面有着蓝紫色的花纹,花瓣同花纹是相同的颜色,上面有幽光流过,还有一些花型仿佛铃铛的白花,被浅蓝色的叶子簇拥着。灌木和野草纠缠在一起,密密麻麻占领了整个地面,那些金色的光点浮动在树梢下,灌木间,果真仿佛萤火虫一般,但仔细看时,却是一枚枚种子一样的东西,黑色的一小团一小团,交错舞蹈着。
两人沿着林木比较稀疏的地方慢步走着,幽光浮在四周,似是迷离的幻术。衣衫擦过草叶,莎莎作响,有虫鸣声断断续续传出来。
安常的视线扫过一朵朵的奇花,仿佛在搜寻着什么。而安然则警惕地望着四周,担心会有危险。
"啊……"安常忽然低低叫了一声,带着找到了什么东西的惊喜,但又拼命压抑住一样。他的视线锁定在不远处一颗粗壮的大树下,虬结的根络间,一朵浅粉色的花。
那朵花有碗口那样大,浅粉色的半透明花瓣层层叠叠,仿佛是用纱堆叠而出,又像是少女柔嫩的嘴唇。下方由一根细细的茎托着,没有叶子。花心扶着一层浅浅的荧光,好像小灯一般。
这样娇嫩的色泽,在这个幽暗的森林里分外显眼。
安常立刻向着那朵花走过去。没有注意到附近有一朵蓝色的花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正渐渐转向他,花心中间暗红色的刺流过嗜血的光芒。
此时忽然听安然惊恐地大叫"快闪开!"安常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体被一股大力撞开,倒在茂密的草叶上倒也不疼,但接下来的景象令他大惊失色。
只见安然倒在他刚刚站的地方,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全身筋脉暴起,碎裂般的痛呼从喉底发出来,仿佛正经受着撕心裂肺一般。
安常连滚带爬摸过去抓住安然,他的弟弟在他怀里挣扎扭动着,瘦弱的身体似是带着最后的绝望一般,力大无穷。安常压不住,只得一手刀劈到他后颈,另得他睡了过去。
然后他便发现,在弟弟的心口处,有一根暗红色的花刺。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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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常千辛万苦把安然背回了天权城。安路遥看到自己心爱的次子奄奄一息的样子,平时的冷静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来得及问安常"发生了什么事?!"安常便把发生的一切都老实交代了,待他把那根花刺拿出来后,盟主一把夺过,仔细看着,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毒草。
安路遥跟神医何田下有些交情,一封书信过去,不出三天老头就赶了过来。为安然号了脉,又仔细看了看那根花刺,眉间微微皱起。
安路遥连忙问,"犬儿到底中的什么毒?"
何田下捋了捋胡子,说,"寒情花。"
"寒情花?"
"此花极为珍异,生于极为阴潮之地,常与另一种痴情花共生。若有人企图伤及痴情花,它便会放出毒刺。"
"这毒好解么?"安路遥问。
何田下沉默了半刻,说道,"无解。"
安路遥的脸霎然间一片惨白,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死死盯着对面的神医,"无解……?"
"寒情花乃极阴极寒之物,寒毒会经由经络走遍全身,中毒者便会被寒气冻死,就算是把他放在熔岩之中,也化不去体内的阴毒。"
安路遥像是傻了似的,怔怔地瞪大眼睛。
安常站在一边,觉得脖子仿佛被人掐住了。
他把他弟弟害死了。虽然他一直不太喜欢他弟弟,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把他害死。
他不敢相信自己干了什么。
可在他内心深处,又仿佛真的有一片漆黑的阴霾,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这不是正和你意?
安然死了,韩之相也许就会回来了。
安然死了,爹也许就会更加注意你了。
安然死了,你才能活得快活。
从一开始,要是没有安然就好了……
安常在心里大叫着: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想要他死!!!
可那声音又在问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顾一切拉着弟弟去那样危险的麝香谷?真的只是为了采到痴情花?还是你心中也在暗暗期待着发生什么?
暗暗……期待着……
安常觉得头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碰撞着,回荡的全是爆裂的声响。
安路遥突然回身一把抓起他长子的领子,目眦欲裂地瞪着被吓傻了的安常,怒吼着,"孽畜!我废了你!!!"
安常愣愣地看着爹举起另一只手,强大的内力从那只掌心席卷过来,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冲击着,像要从骨头上剥离开来一样。
有一瞬间,安常看到安路遥眼中的恨意,这让他整颗心都停滞下来。
然而这几乎足以去掉他半条命的一掌并没有落下,何田下紧紧抓住了那只手,"盟主息怒!二公子兴许还有救!"
安路遥喘着粗气,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尽力克制着自己,然后一把挥开安常,看向何神医,"请神医明示!!"
"若有人能将寒毒从二公子体内吸出来,配合着老朽的针灸,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安路遥立刻说道,"我来!"
何田下却说,"盟主,且听老朽说完。此毒太过强烈,因此吸取寒毒的人自身会被反噬,而且此法需要耗费大量内力,一旦完成过毒,此人便会立时毙命,无法可救。"
安路遥看了何田下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坐在旁边的红木椅上,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屋子里倏然一片安静,所有的下人,还有安常,都看着安路遥。
一命换一命,实在是最残酷的救法。所以何田下一开始并没有说出来。
安路遥是个好人,正道元老之一,这世上欠安路遥人命的人很多,多少人在接受帮助后都说过"肝脑涂地做牛做马"这样的话。可现在事到临头,有多少人真的愿意为了别人的儿子献出生命?
安路遥突然有点羡慕魔教的人了。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凭本事去拿,不用在乎名声,不用理会善恶,不用考虑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人。
恍惚中,他又看到晚霞中那个彩蝶一般绚丽的身影,在山巅上狂妄地舞着,剑影与天光交织在一起。魔魅的双瞳,噙着几分笑意,亦正亦邪,叫人心醉神迷。
叹出一口气,安路遥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之中。
"然儿还有多少时间?"
"三天。三天之内若找不到愿意过毒的人,公子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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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无相在第二天赶来了,见到躺在床上了无声息的安然,一双飞扬的星眸中竟再找不到一丝光彩,疼痛在一片漆黑中蔓延着,掺杂着深沉的恐惧和心疼。他轻柔地握住安然的手,跪坐在床边,目光轻柔如鸿毛,流连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
那只手冰冷一片,冷到不像活人。
安然在发抖,他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的颜色,呼出来的气仿佛能结成冰,清丽的面容中透着无意识的痛苦。韩之相俯下身,不顾刺骨的冰寒,用自己的身体紧紧环住安然,尽全力驱散他的寒冷。
安常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他没有像平常那样大嗓门地叫韩之相的名字,因为他不敢。
他怕韩之相像爹一样愤怒。
可过了一会儿,韩之相还是发现了他。他慢慢抬起身体,侧过头去静静望着安常。
韩之相的目光,安静到让安常想要逃跑。他才知道原来比震怒更可怕的,是平静。
"为什么要去麝香谷?"韩之相问他。
安常答不出来。
"现在你高兴了么?"韩之相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平正到没有感情,"他快要死了,你开心了?"
安常没想到韩之相会这么说,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他又开始问自己:我开心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会开心?
难道我真的应该开心么?
安常想着想着,就笑了。他对韩之相说,"我去麝香谷是想找痴情花来着,听说只有那里有。"
韩之相瞪着他,似乎不敢置信他真的笑了。
"你知道痴情花么?我在异物志上看到的。"
韩之相似乎没兴趣听下去了,转过头去,轻轻拂开安然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所有的飞扬都化成了柔软,只给那躺在床上的人。
安常就没告诉韩之相,传闻人吃下痴情花后,便会深深爱上自己在那一刻见到的第一个人,至死不渝。安常也没有告诉韩之相,他想把这花用在他身上来着。
事后小二觉得,当时自己的决定实在是正确极了。要是他说了,韩之相不把他抽筋剥皮才怪……
"我会给他过毒的。"韩之相轻声说,仿佛是怕吵醒了床上的人,"我会救他的。"
安常愣了一会儿,揉了揉鼻子,退了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要是有一天他也中了这样的毒,会不会有人愿意替他死掉?
但下一瞬,他就觉得自个儿又开始犯二了,这么不着边儿的事基本跟他是无缘的,他以后肯定不会再去麝香谷那种鬼地方,【找什么痴情花,这么缺心眼的事儿我也干得出来】他自我鄙视了那么一小下,然后就往爹的天心居走去。他爹现在应该还和何神医在那里,他觉得自个儿有必要去忏悔一下。
可是当他到了天心居外,却很不巧地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何田下:"魔教以前围攻云家堡,你不是救过他们么?云家没有人愿意过毒?"
安路遥:"……"(估计是点了下头。)
何田下:"唉……"
安路遥:"韩之相倒是愿意,但他是涂无涯(摇光城城主)最宠爱的弟子,我怎么能让他送死?"
何田下:"盟主,老朽倒是觉得,若韩少侠愿意,不妨就让他来吧。涂城主知道这是韩少侠的意愿,不会怪盟主的。"
安路遥:"他与然儿相爱,然儿醒过来,必定生不如死……算了,还是我亲自来吧。毕竟他是我的儿子。"
何田下:"盟主……这不妥吧。你如果出了事,七城必将大乱。魔教现在已经开始复兴,难保他们不会来趁机复仇。"
安路遥:"唉……都怪那个孽子。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一掌劈了他。"
何田下:"……"
安路遥:"……他弟弟出了事,他还跟没事人似的。关于过毒的事,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要不是……(安路遥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话似的)他哪怕只是说一声他愿意为他弟弟过毒也好……这个孽畜,到现在竟然毫无悔意!要说谁该来为然儿过毒,我看就是他!!"
何田下:"盟主息怒。"
安路遥:"唉……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把他送到外面去。"
安常在墙根外蹲了一会儿,他爹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他,估计是被气得不轻,以至于连他的气息都没有察觉到。
他突然不敢见他爹了,所以他便顺着墙根,一路溜回自己住的小院里。
安常躺在自个儿的床上,看着头顶艾绿色的帐幔,脑子里不断盘旋着爹说的话。
从小,安路遥就是比较宠爱安然的,一方面是因为安然身体比较弱,另一方面是安然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安常强出太多,多到这俩人都不像一对兄弟了。
安常还记得小时候爹教他和安然打拳,他自己回到的小院后练了一个晚上,然后信心满满地去打给爹看。爹看完后却说,"步伐虚浮,出拳绵软,你没吃饭么?还是没好好练?"
安常完全傻了,没想到爹是这种反应。
而安然做得就比他好太多了,虽然身体比他弱,每一拳出去却都是虎虎生风。安路遥看完,眉梢眼角的严肃立时化掉不少,满意地点点头,摸了摸安然的头,"练得不错。"
这样的事儿发生的次数多了,安常就渐渐练得不那么勤奋了,他开始把时间花在爬树游泳捉蛐蛐这样的事上,然后就发现这些事儿比练武好玩多了。
安路遥似乎默许了安常的自甘堕落。每日只是督促着安然学习,从来不管他。连带着那些弟子们也对他和安然区别对待,把安然当少爷,把他当米虫。
安常有时候甚至觉得,自个儿在安路遥的眼里其实就像门口的核桃树,天天都能看见它在那里,好像很熟悉,可你绝对不会去数数它到底有几片叶子。如果有一天这棵树突然不见了,也许你会察觉到少了什么东西,但得要过了两三天才会真正发现少了的到底是什么。
安常想,他爹肯定在心里骂着,怎么中毒的不是他而是小然。这种猜测让安常这么个二百五似的人也不舒服起来,毕竟如果他和小然真的只能活一个的话,不用猜他也会知道他爹比较希望哪个留下来。就算他们都是他的孩子,就算安路遥并没有口头上拿他们两个比较过,但两个儿子如此不同,很定会分出个好恶来的。
不只是爹,韩之相大概也是吧。
安常越想越愤怒,十八岁的年纪,一愤怒,很容易就会干出一些平时绝对不会干的,很有戏剧性的事来。
于是,安常私下找到了何田下,跟他说,"我来为我弟弟过毒吧。"
何田下要把这事告诉安路遥,安常却说安路遥已经知道了。何田下不信,安常就拿了把刀架到老头的脖子上,不会武功的神医只得乖乖地拿出银针,准备开始过毒。
安常其实不想死的,他只不过是在赌气而已。所以在他把双手贴上安然前心,开始把内力注入安然体内时,突然就有点儿后悔了。
他才活了十八年而已,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过,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没有去过,还有那么多的日出日落没有看过。他还没有找到那个会愿意为了他而死的人,没有找到会在安然和他之间选择他的人。这么多的遗憾,安常觉得自个儿简直就会死不瞑目。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寒气已经一丝丝一缕缕沿着他的掌心钻了进来,仿佛是从最深的冰窟里传出,所过之处,血液都被冻结了起来。
接下来的过程仿佛很长,也仿佛很短。安常所有的感觉就是冷,冷气一点一点占领他的身体,把所有热度都逼了出去,好像整个世界都结了冰,看不见一丝阳光。
到最后,安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坨冰疙瘩,从里到外都没有一丝儿热气了。从内而出的寒冷穿透他的内脏和皮肤,让他难受得想尖叫,可是却没有张开嘴的力气。
他原本不多的内力完全耗尽之时,毒也终于过完了。安常感觉自个儿好像是倒在了床上,恍惚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却像做梦似的隔着老远,没有办法做出回应。安常懵懵懂懂地想着,这大概就是快要死掉的感觉了,这么冷,这么黑,这么孤独。
他觉得有点害怕,但还没来得及太过害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自然是没有死掉的,不然也不会有纪城悦来客栈的小二。
出于某种何田下也无法解释的原因,安常活了下来,而且还挺健康的。唯一遗憾的,便是他的丹田受到寒毒的侵袭,再也无法储存内力,不可能再习武。不过安常一点儿都不难过,反正他本来在武功上就是个半吊子。他为自己能活过来感到开心非常,并且突然觉悟,什么韩之相,什么安路遥,自个儿的命就是自个儿的,干什么为了他们折腾自己啊?
所以安常便决定离开七城剑派,到外面去过自己的生活。他走得时候安然还没有醒过来,所以他也没有跟他弟弟还有他"弟夫"道别。
一走三年,并不长的一段时间,却几乎让小二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有个名字叫安常。他好像天生就是来当小二的,再没有比这个干得更顺手的活计。
【看安然的态度,爹没告诉他是我救得他啊……难道是怕他觉得有负罪感?】安常有点儿不高兴,毕竟他好不容易干一回壮烈的事,居然还被瞒住了。
但看样子,韩之相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跟他道歉?
"咦?客官,您回来啦?"掌柜的声音突然响起。小二一听有客人上门,赶紧抬头看向来人。
客栈里每天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过客而已。小二一直都认为客人一旦踏出了客栈的大门,此生便不可能再相见了。
所以当他看到站在大门处冲他魅然地笑着的闵然,便露出"见鬼了"的表情。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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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不敢相信那个闵然跟掌柜说,他要在悦来客栈住上几天。
从来没见过哪个刺客在杀了人后,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晃悠的。
闵然接过他原来那间屋子的钥匙,看了小二一眼,然后就上楼去了。掌柜的很快就把他原先留在客栈的东西找出来,交给小二,让他给闵然送过去。
小二咽了口唾沫,有点迈不动腿。那可是一杀手啊,万一心情一不好,把他杀了可怎么好?
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终究没顶住掌柜颇有杀伤力的眼神攻击,抬起腿迈上台阶儿。
不知怎么的,闵然的唱过的那首曲子的调子又开始在他的脑袋里盘桓,忽忽悠悠的,伴随着泠泠琴声。
【幸亏还没来得及没把那琴卖了……不然就死定了……】
扣扣扣敲起房门,很快门就开了。依然是平凡的面容,配着一点也不相称的妩媚眼眸,以前还没觉得,现在越看越像戴了一层伪装一样。
"客……客官……小的把您的东西送来了。您给点点……看有没有什么少的……"
小二背书一样说着,一直没敢抬起脑袋来。
手上一轻,东西被接了过去。接着是一阵轻柔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谢谢。"
"您那琴小的也给您收着呢,您什么时候要?我给您拿来。"小二一边说着,一边心惊胆战抬起眼皮瞟了闵然一眼。只见对方那双琉璃眼正凝望着他,一眼望进去,就出不来了一样。
"不急,先放在你那里吧。"闵然说着,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小二逃命一样跑下楼梯。
这接下来的一天,小二都琢磨着这人为什么回来,是为了来拿他的琴?可拿把琴也不用住上好几天啊……
难道他又要杀人?
这种想法让小二打了个抖。但仔细想想,反正肯定不会是来杀他的,他怕个什么劲儿啊……
【好像瑶山派已经在江湖上放出话,要悬赏捉拿那个缥缈宫刺客,还有花钱买凶的人……要是我把这人的事儿告诉瑶山派,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点赏银啊……】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想着,【没准能给个几百两的呢……那我就发了啊!】
可是他又害怕被闵然发现了,被杀人灭口什么的,那就得不偿失了。自从给安然过过毒后,他就给自个儿竖立了一个原则,什么都没有命金贵,丢什么也不能把命丢了。
但……如果他不说的话,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小小的店小二会注意到这些吧?
闲着没事儿,谁会盯着一个店小二?
【如果我趁着夜晚溜上山,神不知鬼不觉,就不会被发现了。】
【几百两啊……有些人一辈子也攒不出这么多钱呐……】
小二的原则维持了几秒,很快便被种种可以不劳而获的猜想打倒了。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客栈里所有人都睡下了。小二从他的小木屋里摸出来,先溜进客栈二楼,听了听动静,在确定除了呼噜声再没有其它声息后,便溜出后院,窜到大街上。整个纪城都在夜幕下沉睡着,屋瓦上墙头上,都浮着一层溶溶的月光,所有色彩都褪了下去,只剩一片寂静的深蓝。小二一个人在路上小跑着,心慌慌张张地跳,眼睛不停转着打量四周,生怕从哪个角落突然跳出来个鬼呀怪呀的。
从北门出了纪城,继续沿着大路走,便进入瑶山的地界。
瑶山并不算高,以清幽古朴著称。但若是入了夜,白日的静谧出尘便都蜕变成了森森鬼影。依着山势曲折向上的青白阶梯两旁长满了参天古槐,粗大扭曲的树身歪歪斜斜,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月光从槐叶中间漏洒下来,在地面上幽幽地晃动着,恍惚中变成了铜钱大的虫子,顺着小二的裤腿爬上去。
小二觉得全身都冷飕飕的,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每当他停下来往回看,却什么也没有,可一走起路来,这感觉就又回来了。他不停在心里默念着【上神保佑上神保佑】,加快双□换的速度。
再转过一道山弯,应该就能看到第一道山关了。最近瑶山大丧,正道各派中的重要人物都来了,那里肯定会有人守卫,只要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小二这么算计着,雀跃起来,也忘记了疲惫,一步两个台阶儿地向上冲。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掠过一道轻柔的声音,"小二哥这么晚是要上哪里去啊?"
小二一脚绊在台阶上,大叫一声"哎呦",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但脑门儿被磕出包来的闷疼一点也比不上小二现在的惊恐,他瞬间就认出来了那道声音。
幽幽夜色中,闵然一身浅紫色笼纱衣,长袖飘飘,笑意盈盈,恍如月下妖魅。
小二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回死定了……】,第二个念头就是【我不想死啊!!!】于是他大大张开嘴憋足了劲要喊救命,毕竟山关离得这么近,使劲一喊的话肯定能有人听到的。
可那一声"救"字出口还没有一半就被一只手牢牢按了回去。闵然仿佛是一瞬间就移到了他面前,中间一点过程都没有。小二瞪大眼睛,赶紧挣扎,可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在他后颈某处点了一下,一股带着寒气的劲力透过皮肤钻了进来,小二顿时觉得手脚麻软,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要不是闵然一把捞住他的腰,他铁定会摔倒在地顺着台阶滚下去。
小二吓得肝胆俱裂,近距离看着闵然微微挑起的嘴角,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闵然侧着头打量着他,然后足尖忽一点地,如惊鸿一般掠起。小二要是能说话,这一下肯定会让他尖叫出声。虽然他以前也是会一点轻功的,但已经三年没有用过,加上闵然的轻功实在太好,简直像背后长着翅膀似的,说飞就飞,突然的失重感另得小二差点吐了出来。
闵然在高大的古木间跃动着,速度极快,风在小二耳朵边呼呼呼刮着,好多次他都以为要撞到树上了,暗想着这人原来是要把他撞死,因此紧紧闭上眼睛,可闵然在空中折了一下腰,就带着他转到了另一边,轻巧地落在一根粗壮的枝叉上。槐树的叶子聚集在四周,好像一片片暗色的云,团团把他们俩围在中间,外面的世界都被隔开了。
闵然把小二放开,然后解了他的穴。
小二第一反应是逃,但紧接着他就发现他逃不了。站在一棵十米高的老树上上,就算这跟枝杈够粗,但一般人也是很难站稳的。
"大侠!您饶了小的吧!!小的上有八十老父老下有三岁小儿啊!!!"小二手脚并用地抓住树杈,嘴一瘪,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闵然站在枝杈前端部分,如履平地一样,负着手看着他,挑起一边眉毛,"你有儿子了?"
小二连连点头,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面前的紫衣人。
闵然似乎很困惑地看着他,语气里却带着些揶挪,"可你才二十一岁吧?只有年满二十二岁的人才能要孩子啊?难道你违反了晏国的法令?"
小二一愣,心想坏了瞎话没编好。谁让他太紧张了以至于犯了常识性错误。但现在他只能死鸭子嘴硬,"小的……小的其实已经二十五了……"
"噢~"闵然用拇指蹭了蹭下巴,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刚才是要干什么去啊?"
小二手心里直渗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我上山去看朋友……"
"你有朋友在瑶山?"
"对!对!"
"瑶山大丧,你也去?"
"我……我有急事儿来着……我儿子病了,我没钱看大夫……我想去借点儿钱来着……"
"是么?"闵然挑起眉毛,优雅地往前走了几步,微微弯下腰看着小二,"我怎么觉得,你是想去给瑶山通风报信,好领点赏银呢?"
"啊?什么赏银?小的不知道啊?"小二很无辜很无辜地看着闵然,一副良民模样。
闵然眨了一下眼睛,然后问,"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杀了瑶山派掌门的刺客么?"
小二傻了。
他没想到这个刺客不仅胆子大,而且还这么坦然。
因为太震撼,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闵然似乎对他这种反应还挺满意的,直起身来,"唉……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应该把你灭口了。你不要怪我啊。"
小二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在心底大叫着【明明就是你告诉我的好不好!!!】他赶紧就着四肢着树的方式冲着闵然连连磕头,哇哇嚷嚷着:"大侠小的绝对什么都不会说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他们打死我我都不说!!!大侠您饶了小的吧……您可怜可怜小的吧……"
"要我不杀你也可以,不过你要听话。"
"小的听话小的听话小的什么话都听!!!"
"我让你做的事,你都要做。"
"没问题没问题小的给您上刀山下油锅都行!"
闵然微微扬起下颚,轻松地说,"好吧。那我就先不杀你了。"
小二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安全了?】
【这么容易??】
闵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边的嘴角还有些往上翘起。
"真……真的?"小二问。
"要我杀人,是要付钱的。"闵然拂掉落在肩头的一片叶子。
小二总算是呼出一口气,几乎瘫软在树杈上,命都去了一半的感觉。
【以后再也不能干这种事儿,会吓死人的……】
【我还是一点点的攒工钱吧……】
小二后悔不已,并再一次坚定自己的"原则"。
闵然忽然走近过来。小二一看,连忙手脚并用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坐在枝杈上,看着对方一点点接近,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闵然走到他面前蹲下,抓起他一只手腕,用一根手指搭在他的脉搏处,好像在诊脉似的。
小二一动也不敢动。
"你小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比如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
小二想了想,然后老老实实摇头。至少在他记忆中,他连稍微稀有一点的野味都没吃过。
而关于寒情花的毒,他不太想说。
闵然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似乎有什么事正困扰着他。
"大侠……您还学过医?"小二心想:【我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吧……】
"没什么。你不用想太多。"闵然收回手,然后双手一撑枝杈,坐在了小二旁边。
小二见对方真的没有要杀自个儿的意思,渐渐放下心来。但仍然有些心惊胆战的。
他搞不明白这个刺客到底想干什么。大半夜的跟他一个店小二坐在深山老林里,吃饱了撑的么?
"你本名叫什么啊?"闵然忽然问。
小二一愣,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安常……"
"好普通的名字啊。"
"糙人叫糙名嘛……"
"呵呵……"闵然低笑两声,侧过头来看了小二两眼,"你没有儿子吧?"
"……没……"
"有相伴之人吗?"
"也没……"
"咱们俩情况很像啊。孤家寡人。"
"……您跟我怎么会像啊……我是因为没人要,您是因为死心眼……"小二说完就后悔了,生怕"死心眼"这个词热得闵然不高兴了结果了他的小命……
可闵然不但没生气,神色间反而还有那么点温柔,"为什么你会觉得没人要你?"
"呃……"小二沉默了……他只是随便说说的……
但是仔细想起来,貌似他还真的没有多少优点。但这种事实说出来,实在是太丢人了……
"你没那么差的。会有人喜欢你的。"闵然转回头去,看着树冠中的某一点,好像有点出神似的说着。
小二有点愣兮兮地看着闵然线条柔软的侧面,脑子里还回荡着他轻盈的声音。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跟他说会有人喜欢他这样的话。小二感觉心里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软软的。
他发现,这个刺客不但胆子大,坦然,而且还挺温柔的。
完全颠覆了他从前对于刺客的设想。
于是他胆子稍微大了点了:"大侠……您杀了瑶山的掌门,怎么还敢来纪城啊……"
闵然转过头来,玩味地看着他,"居然问我这种问题,你不怕我杀了你?"
小二赶紧连连摆手,"别别别!我不说了!"
闵然似乎觉得他很有意思似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没有人看见过我,我怕什么?怀疑我的就只有你一个,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小二用力点头,点得头都快掉下来了。
"我回来,一是想拿那张琴。二是……来找你的。"
小二双眼唰地张大一圈,"我?为啥?"
闵然点点头,"你……比较特殊。"
小二不敢相信闵然刚刚用'特殊'来形容他。这向来是跟他最没缘分的一个词儿,八竿子也打不着。
闵然看他的表情,挑起眉毛,"很惊讶?"
"我哪有什么特殊的啊?"
闵然忽然凑近他,微微合起的眼皮下一片魅色荡漾,小二看着他接近,心脏忽然开始急剧加速,全身都动弹不得。
闵然仿佛在他脸上嗅着什么,叹息一样说着,"你身上……很暖和。"
【暖和?】小二懵懵懂懂地想着,【这算哪门子形容?】
他的大脑似乎对于这么近的距离有点消化不了,几乎处于空白状态,不想躲,也不想动。全身能动的就只剩下心脏了,而且非常之活跃,就跟犯了病似的。
闵然的气息柔柔化在他脸上,却好像把他整个人都烤化了。
当两片嘴唇害羞一般碰触到一起时,小二已经失去了全部思考能力行动能力以及语言能力,好像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但又理所应当一样……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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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睁着一双眼睛,却对不上焦距,全身什么感觉都消退了,就只剩下一张嘴。绵软的触感,温柔地摩擦着,浅浅地探寻着。
他的大脑似乎在告诉他,他现在正在接吻,跟一个整个江湖都在找的刺客接吻。
似乎不太对,但是这感觉实在是很舒服,小二不舍得叫停。
闵然的舌轻轻划过他的齿间,他配合地张开嘴,那灵巧的舌便钻了进来,暧昧地挑逗着他。小二连呼吸都忘了,跟随着本能回应着,两人很快便吻到难解难分,昏天黑地,忘乎所以,几乎要到擦枪走火的程度了。
闵然终于放开了他,微笑着用拇指划过嘴角,轻声说,"味道不错。"
小二喘着粗气,看着闵然魅惑的样子,只觉一股火烧上脸颊,头晕晕乎乎的。
"大……大侠……您干吗亲我啊……"小二一点也没觉得自个儿的问题煞风景。
"你不喜欢?"
"……"
"喜欢不就行了。"
小二这回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一般来说,在小二的思想价值观里,嘴唇上的亲吻等同于"我喜欢你"这样的告白。小二痴呆地望着面前的神秘刺客,脑子费力地运转着,【他……喜欢我?】
【……怎么可能呐?】
"小二,你想不想跟我上床?"闵然突然这么问着,用那种"你今天吃了吗"一般的口气。
这冲击实在太大,小二平衡没保持住,身体一歪,就从树杈上掉了下去。
"哇呀呀呀呀!!!!!"
惨叫声在森林里经久不灭。
不过在他落地摔成无数瓣之前,一道轻盈的紫影凌空掠过,一把将他接住,在空中旋转着降落下来,好像一朵在林木间绽开的落英。
小二没意识到自个人已经安全着陆了,还在大声尖叫着,惊起乌鹊好几群。闵然干脆点了他的哑穴,世界立时清静了不少。
"吓成这样了?"闵然还是笑呵呵地看着把眼睛瞪成鸡蛋的小二,过了一会儿才解了他的穴。
小二半张着嘴看了闵然几秒,然后问,"客……客官……您在开玩笑吗?"
"我认真的。"
"不是,您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
"你刚才,不是说会听我的话么?"闵然幽幽地问。
小二全身打了个激灵。【乖乖……他说得听话……不会就是干那事儿吧……】他觉着自个人今天真是见鬼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哪儿都不挨哪儿啊……
闵然讶异地看着他,"难不成你还是个守贞的?看你样子不像啊……"
小二肯定是不守贞的类型,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跟人干那事儿。他咽了口唾沫,犹疑地对闵然说,"大侠……您能告诉小的您想干什么么……您这要求……好像不太常见……"
闵然似乎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然后说,"我天生七绝阴脉,加上练得功也走得是阴寒一路,所以需要时时吸取阳气压制寒毒。而你的身体里阳气很旺。"
"吸取阳气?"
"不错。"闵然微微侧过身,目光留连在他腰部以下,"直接,从体内吸取。"
小二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一张厚脸竟然腾地一下红了。
但尴尬羞愧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惧。
丈夫国没有女人,连女妖怪也没有,所以采阴补阳这种事儿比较稀有。小二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儿,但仍然觉得听起来十分糁得慌。
【阳气旺?……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小二心惊胆战,【他说的吸取阳气,不会把我吸死吧……】
【难道我在他眼里……是食物?】
小二想着,全身打了一下抖。
"大……大侠……您肯定是看错了……小的阳气一点儿都不旺……真的……"
闵然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说,"你放心,我不会伤你性命的。而且……"他说着,抬起小二下巴,目光里有着□裸的挑逗,"会很舒服的呦。"
最后的舒服两字被他说得低沉沙哑,带着几分□的味道,像小虫一样钻到小二心里,窸窸窣窣地挠着。
刚刚那个火辣勾人的吻一下子鲜明起来。
小二突然不知道应该把手放在哪里,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这样的手足无措,就跟当初遇见韩之相一样。
"……那……我要是不干的话……你会不会杀了我啊?"
闵然想了想,然后说,"会。"
小二冷不丁地突然转身拔腿就跑,爆发力十分之强,跟兔子似的一跳老远。地面上树根纵横交错,藤蔓丛生,小二愣是没有被绊倒,卯着劲儿猛冲。一边跑着一边飞快地往回看了一眼,只见远远的紫衣身影静立不动,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追他似的。
小二一看跑得更欢了,心里盘算着干脆一路冲回客栈,拿上包袱逃跑,顺便把他那把琴也拿走,【他不仁我不义呀……谁让他要杀我的……】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冲了一半就冲不动了,喘气粗的跟牛一样,跑得比走路还慢。东倒西歪地又跑了一会儿,小二终于停下来,往回看了一眼,没人追来。
"甩掉了!!"他大张着嘴呼吸,双手扶着膝盖,心脏被又惊又吓的,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其实他跑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真的能跑掉,人家那轻功比他弟弟的还好,赛得过他就有鬼了。
事实证明,他的推理是正确的。
"不跑了?"闵然的声音从小二背后传来时,小二前一刻还颇为雀跃的脸立时就哭丧了下来,全身力气都泄没了。他转过身扑通一下跪下来,头杵在地上,"大侠小的知错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别杀我……"
闵然满意地看着这个轻而易举就束手就擒的市井小民,心中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个毫无骄傲自尊可言,贪生怕死的店小二?
匍匐在他的脚下,如蝼蚁一般卑微渺小。
【平凡如此,对于他来说也许是好事。】闵然不动声色地想着。
"起来吧。只要你听话,我就不杀你。"
"谢谢大侠!谢谢大侠!"小二赶紧磕了俩头,然后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拿眼角瞥着闵然。
闵然抱着臂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是在考虑什么,然后说,"把衣服脱了。"
小二的眼睛一下睁圆了。
闵然微微眯起双目,"你又要不听话了?"
"没有没有!"小二赶紧摆手,脑子里完全慌乱一片了。他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现在就要……
他转动脑袋,看着周围那些形状古怪的槐木……
这荒山野岭的……也太刺激了吧……
"大……大侠……咱能不能等回去再说啊……"
闵然咧开嘴,笑得很恶毒很恶毒,"谁让你刚才逃跑的?我不杀你,但惩罚是少不了的。"
小二后悔死了,早知道刚才还不如不跑……他瘪起嘴,想要装可怜。可人闵然从怀里掏出一把银色的匕首,放在手里把玩着,剑柄上镶嵌的紫色水晶反射着熠熠的月光,里面有诡秘的光色变幻。
小二肝儿都凉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我!!!】他在心中愤懑地嚎叫着,可表面上只能苦着脸低着头,伸出颤巍巍的手,放到自个儿腰带上,慢慢地拉开,慢慢地解开扣,慢慢地脱下外衣,慢慢地……
脖子一凉,锃亮的剑尖就顶在他喉结上,小二全身都僵住了,连唾沫都不敢咽。
闵然笑得很唯美很端庄,不看他的手,根本不知道他在干多么暴力的事儿。狭长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小二,里面流转着薄薄的暮光。
其实如果能用正常点的方式交往的话,也许小二会很高兴和他做这种事的……
匕首开始沿着小二的身体曲线向下滑,剑锋流过森冷的光,所过之处,衣衫轻而易举地向两边裂开。
小二冷汗都下来了,两条腿直打抖。
闵然看着他的样子,轻笑一声,然后手倏然向下一划,撕拉撕拉的裂帛声中,小二的衣服就这么变成了破布,从身上滑了下去。□的皮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鸡皮疙瘩立刻一颗颗冒了出来。小二双手遮着下面的命根子,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大……侠……很冷……"小二哆哆嗦嗦地说着,牙齿差点咬到舌头。
闵然将匕首插回鞘中,勾起小二下颚,迎面就是一个让人腿软的深吻,噬咬着他的嘴唇,抢夺着他的气息,甚至要把灵魂也吸出来一样。小二双手下意识地抓住闵然的手臂,因为不这样的话,他很可能就站不住了。
带着一声湿润的轻响,闵然抬起头来,魅惑地看着他,"现在还冷么?"
然后不等小二反应过来,闵然就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然后解开自己的衣服。
小二什么也不敢看,使劲儿闭着眼睛,脸都要皱成一团了。
闵然打量着小二的身体,适中的身形,有些偏瘦,下腹处有一颗血红的痣,在幽暗的夜色中显得分外鲜明。
只是站在他附近,就已经能感觉到那阵诱人的温暖气息。
没有脱掉上衣,闵然就这样伏到小二身上。即使隔着衣服,小二仍然能感觉从那个人身上传来的似曾相识的冰寒,那寒冷似乎是从身体内透出来,丝丝缕缕,像是某种哭诉一样,叫人心疼。
闵然的手落到他的大腿上时,因为太过冰凉,小二打了个冷战。
【这么凉……还是不是活人啊……】小二闭着眼睛想象着,也许对方是个僵尸。想到一半先把自个儿吓住了,他只得睁开眼睛,然后就被闵然那双勾魂摄魄却又带着几分萧索寂寞的眼吸了进去,再也看不见其它东西了。
闵然忽然放低身体,紧紧抱住他。这样的拥抱对小二来说实在是很少经历的,这么紧,这么渴求,好像生怕他离开一样。
闵然埋首在小二颈侧,低低叹息着,"你身上好暖……"
小二听着他极其真挚的语调,回了一句,"……是……是吗……"
闵然没再出声,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持续了好一会儿。这拥抱虽然寒冷,但小二感觉着他的气息喷在自己颈侧,周身都被他包裹着。虽然他以前不是没有过情事的经历,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相拥。他才知道,被如此渴望着,原来是这么美好的感觉。
闵然终于放开他,抬起身体,墨发从一边的颈侧垂下来。
小二怔怔地看着他,双目湿润。
其实,闵然之前已经和小二有过关系了。小二以为是梦境的那些毫无欲望的缠绵,事实上都是真的。
他最初没有料到凤一殊虽然年纪大了,武功上却丝毫没有退步,已然是当年正道第一领袖的顶尖实力。他的气息被发现了,缠斗过程中,他被凤一殊打伤,狼狈地逃回客栈。因为受伤的缘故,体内的寒气压制不住了,必须要找人取阳才可以。
他吩咐一直暗暗跟随着他的手下闵忠去随便找个小倌来,然后便将全身都浸到泡了药草的热水之中,暂时抵御住寒气。
大概是他进门的时候疏忽了,或者是闵忠出去的时候疏忽了,总之他的房门泄开一条缝。
就在他刚刚从浴桶中出来,正在穿衣服时,忽然听见门口有响动。于是他收敛起气息,藏在屏风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会儿进来的倒霉蛋,就是来"借钱"的小二。
闵然一看,这小子不但庸俗,竟然还如此贪心。
跟他弟弟真是一点共通点都没有……
心里升起一股厌恶感。对于他厌恶的东西,他从来都是直接除掉的。所以他决定不等闵忠了,直接吸掉小二的元阳。
可就在他抓住小二的手腕时,一股浓烈的阳气顺着脉动传入他掌心。这样的暖意,是他以前还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难道,这个一点功夫都没有的小二身体里,竟然有着极盛的元阳之气?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也为了疗伤,闵然在晚上去了小二的木屋,用魅惑之术催眠了小二,让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梦,然后把自己埋入小二体内。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也是不正确的。他猜到小二的元阳之气比别人盛,但没想到盛到这种程度,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源源不断顺着他们相连的地方游入他的血脉。从出生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好像不知寒冷为何物一样。
他回到屋里后打坐运功,却蓦然发现自己的伤不仅好了大半,就连他近年来一直停留在第四层的化冥神功也提高了整整一层。
之后的三天他都利用同样的方法吸取小二的阳气,不仅伤完全好了,功力也大幅提升,如此进境照以往来说要花掉三年不止。
闵然本来还想再多留几日,但因为买下凤一殊命的那个人忽然病危,希望在死前看到凤的人头,所以他不得不即刻行动,轻而易举便得了手,然后连夜将人头带回。在把一切事务都办妥之后,他命手下查了查小二还有他们安家的过往。
然后他就又回到纪城,事情终于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发现原来小二在情动时体内阳气比原来旺盛数倍,对于常年忍受体内寒气作祟的他来说,就仿佛一道满汉全席一样。
两人的缠绵炙热却也冰冷,小二身体中烈烈燃烧的阳火与闵然冰雪一般寒冷的身躯交叠在一起,仿佛冰与火最究极的碰撞,香艳随着风声在树木间飘荡,他们仿佛是女娲创造出的第一对人,放肆地在天地间万物中享受着极乐。
小二最先释放了出来,紧接着是闵然。此时一阵阴寒涌入小二身体中,强烈的寒意忽然刺激着他一身的火热,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冷战。而闵然则感觉如骄阳一般炙热的阳气绵绵不绝灌入他全身,冰寒一寸寸地退远,只剩无边无际的和煦。
似是精疲力竭,闵然倒在小二身上,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树木间,好似野兽一般。
闵然经历过的这方面的事自然是不少的,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做这个可以这样快乐。
他以往吸人元阳,都是像原先催眠小二后那样,探入对方身体,吸取阳气,然后退出来。若是兴致来了,才会真正卖点力气挑逗对方。他从来不知道一副身体可以让他这么舒服。
而小二虽然也有过在下面的经历,但也从来没有过这么令人疯狂的感觉。
被打开,被充满,被完全占有。
他的脑子里还空白着,思绪无法聚合到一起。
山中重新静寂下来,有虫鸣声从草叶间传出,与山风相合在一起。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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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爱,是做出来的。
可惜丈夫国的人还没有发明出"做 爱"这个词,否则上面那句话便能最为恰当地形容小二目前的感觉。
他之前对闵然确实是有些感觉的,但也只是感觉而已,要是当时谁给他个几百两银子让他出卖闵然,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配合。
但现在,他可能还是会配合,不过至少会考虑考虑……
从来没有哪个人像闵然一样,给了他这么多他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小二的衣服已然报废了,闵然把他的外衣脱下来递给小二。小二裹着那件紫衣服,突然觉得有点不敢看闵然,比知道他是杀了凤一殊的刺客后还要没胆子,尤其是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后面并没有太多不适感,只是腿有点发软。他清了清喉咙,想要很潇洒地起身,结果屁股还是疼了一下,于是小二一个趔趄,一声一点也不潇洒的"哎呦"从嘴里跑出来……
闵然看着他捂着屁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上前两步一把把他夹在臂弯里,然后便一跃而起。
小二"哇——"地叫了一声,赶紧抓紧闵然的衣服。
"您怎么说飞就飞啊……"
"让你自己走的话,明早你也到不了。"闵然的声音里有着几分揶挪。
小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可一抬头,看见闵然被月色描画成霜色的侧面,还有额角被风吹起的碎发,便觉得要是能一直这么飞下去也挺好的。
他迷迷糊糊想着,嗅着闵然身上那淡淡的香气,心里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平静。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感侵袭过来,眼皮渐渐变得有些沉重了。小二就这样靠在闵然怀里,沉入梦境深处。
闵然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眼里露出几分兴味。
这店小二,原本是他最讨厌的一类人,就像地沟里的老鼠,哪里有食儿吃就去哪,谁有钱就叫谁大爷,凡是比他们弱小的,都要踩上两脚。
可相处久了,就发现这小子还是有点意思的。
安常虽然是七城剑派盟主的儿子,却似乎一点天分都没有,在江湖上也没有走动过。提起安路遥的儿子,众人都只知道一个安然,这个长子就像没有存在过似的。
为什么一对兄弟会差这么多?几乎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而他体内那强烈的元阳之气,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的?闵然让闵忠去查,到现在也没查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难不成……与开阳之元有关么?】闵然暗自思索,脚下生风,客栈的红灯就在不远的薄雾中随夜风轻摇,漆黑之中看起来有几分血色的诡秘。
他的手下闵忠已经在他的房间里等他了。那是一个沉默的青年,高高束起的长发,长相并不出众,但颇为端正,眉目间看不出表情,嘴唇的线条凌厉而严谨。
闵然把怀里的小二丢给闵忠,"给他清理一下。"
闵忠把手伸到小二的脖颈处,发现他还活着,而且脉搏跳动十分有力,目光里稍稍露出几分讶异。
"安家的事查的怎么样了?"闵然一边说着,一边散开自己流瀑一般的黑发。
闵忠动作轻柔地扶起小二的身体,同时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回禀主人,关于安常,属下查不到更多东西了,只知他是安路遥长子,资质平平,三年前为了给他弟弟安然过毒伤了丹田,不能再习武,离家后便来了纪城。"
闵然懒散地坐到卧榻上,揉了揉眉心,没有说话。
闵忠抬眼看了看他的表情,才小心谨慎地开口,"但关于安路遥,属下查到一些事,主人也许会感兴趣。"
闵然睁开一只眼看着他,"说。"
"属下怀疑安路遥曾经与烛龙教前教主九裳关系匪浅。"
闵然刷地把两只眼都张开了,坐直身体,"安路遥和九裳?"
闵忠点了一下头,"属下查访了几名当年逃过灭教一劫的教众,还有正道中几名参加过讨伐烛龙教的人。二十年前,九裳自尽于相思窟,当时只有安路遥孤身闯了进去,而九裳身边也没有跟着任何随侍。大概过了两个时辰,安路遥便独自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九裳染了血的衣服。事后,安路遥以正道当以仁为本的借口,拒绝把九裳的尸体交出来,私自把他葬在相思窟中,又把洞窟的入口封死。
属下认为此事蹊跷,九裳武功盖世,以安路遥当时修为,单打独斗起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不仅没有伤安路遥分毫,反而自尽于他面前……"
闵然静静地凝视着地上的某一点,慢慢用拇指摩挲着下颌,眼睛眯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对闵忠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闵忠恭敬地垂头,然后抱起小二,从窗口跃了出去。
闵忠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觉得有些惊讶。
主人很少留活口,更很少把人带回来,而且竟然还把外衣给了他。
怎么看,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更不像会什么媚术之类的。
这就是那个安常吧,安路遥不成器的儿子。
闵忠把小二带回客栈后院的小木屋,踢开屋门,把人放到乱七八糟完全没有整理过的床铺上,解开紫衣。
光裸的躯体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香艳印记,有深有浅,有些还隐隐有着牙齿的印痕,足见情事之激烈。
闵忠神色没有什么改变,但脸颊有一点点泛红。
毕竟,他主人不常让他干这种善后的工作。
好在闵忠还是有常识的,该怎么处理也都知道。他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拿到厨房去烧热了,倒在脸盆里。然后深吸一口气,把小二翻过来,分开他的双腿,掰开两半圆润的臀
瓣。
红肿的小 穴可怜兮兮地紧闭着,外面还残留着几缕白浊。
闵忠定定地看了那里一会儿,叹了口气,才用浸了热水的手巾小心翼翼地擦上去,把外面的脏污都洗掉。然后他迟疑地伸出一根手指,向着那里轻柔地探进去。
小二发出低低一声呻吟,似是哭泣,又像是欢愉。
闵忠全身僵硬,有那么一会儿他真想把手撤出来然后夺门而逃。
但主人交代的事儿,必须得完成……
还带着几分湿濡的甬道里触感柔软而温暖,紧致地含着他的手指,像是在挽留他一样。闵然被这感觉刺激得身上都有点发热了,他连忙收敛心神,一点点把甬道内的污物弄出来。这一番翻搅另得睡梦中的小二皱起眉头,屁股也不自觉地扭动着。
闵忠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十分严肃正经却又不失温柔地动作着。
此时,忽然听见小二说了一声,"闵然……"
闵忠有点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主人现在的名字。
他看了看小二侧过来的脸,蹭在枕头上,带着有点傻乎乎的类似于幸福的表情,还有一点口水流了出来。仿佛正做着一个很满足的梦似的。
他梦见自己那位主人了。闵忠回想着小二刚刚叫闵然时那种像是叹息一般的语调。
【他已经开始爱上主人了么?】闵忠想着,觉得这个店小二有点儿可怜。
.
.
.
小二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身心愉悦,忽略微微的腰酸腿软之外。
他看看四周,还是自个儿熟悉的小屋,阳光从窗户缝溜进来,在地上拉出一条金色的线。
一切好像都一样,又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他从床上跳起来,麻利地穿衣服洗漱,戴上麻布小帽搭上白手巾,蹬蹬蹬跑到大堂去。今儿来的早了点,掌柜的都还没有出来。他勤快地开始翻凳子摆筷子筒,从来没有过的积极主动。
掌柜的出来看见都傻了,"你今儿吃错药了?"
小二一看见掌柜,乐的跟朵花儿似的,"掌柜的早~"
掌柜拿眼角瞥着他,怀疑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自个儿的事儿所以才这么麻利。
小二其实是单纯地觉得高兴而已。至于为什么高兴,连他自个儿都不太清楚。
开张没多久,闵然竟然出现在大堂。这还是他第一次下来吃早饭。
小二跑到闵然桌前,偷偷看了他一眼,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问,"客官您来点儿什么?"
闵然却对他一笑,低声问,"你还好吧?"
"我我我能有什么事儿啊~"小二说得很豪迈,可惜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对不起,昨晚可能有点失控。"闵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回答。
小二大声地咳嗽一声,然后扯着嗓子说,"客官您要不要尝尝我们店的豆腐脑儿?那可是咱家的一大招牌~"
闵然似笑非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下头。
小二一边冲厨房吆喝着一边跑远。
其实小二的脸皮是很厚的,想当初初夜给了韩之相,早上起来还能腆着脸问"技术不错啊?你真是第一次?"这种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闵然,他的行为就开始有点反常,有点向着他弟弟的方向靠拢。
也许这就是青梅竹马和一见钟情的区别……
准确地说,是一做钟情。
早上来吃早点的人还挺多,小二一手托着豆浆油条,一手端着香粥小菜,在桌桌椅椅间跑着,间或拿眼睛的余光偷瞄闵然几眼。闵然就像感觉不到他的目光似的,用调羹优雅地舀起一片豆花,双唇轻启,嫩嫩的豆腐就滑了进去。小二看着看着就想起了昨晚那双柔软的唇落在皮肤上的触感,好像雪花一样轻盈。正走着神儿,脚下被块凸出地面的木板一绊,一大碗粥哗啦一下碎在地上,他立时成了大堂里的焦点。掌柜赶紧过来跟附近的客人道歉,揪着小二的耳朵就是一顿臭骂。小二歪着脑袋"哎呦哎呦"地叫着,滑稽的样子看得旁边的人哈哈笑起来。
小二心里这个尴尬,这要是在平时也没什么,可现在闵然可就坐在不远处看着呢……
早饭过后,闵然就又出门了。小二的视线悄悄追随着他一直到大门处,直到对方的身影一个转弯,被门框挡住,再也看不见了。
掌柜此时抬起眼皮瞟着他,"别看啦,都走远啦。"
小二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我看什么啦?"
"你当我瞎子啊?一早上你就不正常,没事儿就往人家身上瞟。我说,你不会是看人家有钱,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吧……"
小二顿时心虚,但仔细一想,【我心虚个什么劲儿啊,想我小二行的端坐得正,绝对是良民!】他底气十足地看着掌柜,说出来的却是,"唉……就算我想,人家也看不上我呀……"
掌柜的吹吹嘴唇上的八字胡,"哼,算你有自知之明。好好给我干活,别乱想那些没用的。"
小二被掌柜的一打击,心里有点儿不爽了,但是当着老板的面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垂头丧气地哦一声。
掌柜的拿着账本仔细写着什么,"那个人……可不是咱们这种人能惹得起的。"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就拿着账本转到后堂去了,小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觉得齐福康最近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已经过了饭点,只有几个穿着寒酸的客人上门。小二一见这种人身上捞不到什么钱,也就不怎么用心伺候,闲闲地坐在柜台后打瞌睡。
梦里梦见第一次与韩之相相遇的情景。那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弟弟安然因为要向其它六座城的每一位城主学习一门功夫,从十一岁开始就离家,要到十七岁才会回来。安常一个人闲得无聊,就偷偷跑到城外的古木林里玩。他在一棵枝叶茂密到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下捉蛐蛐,心里盘算着要是能捉到只厉害的,拿回去把赵小阳的"黑头大王"咬死,才能一雪昨日之耻。
然后他一回头,就看见了韩之相。
不,这是原始的版本。事实上在这一次的梦中,韩之相不知为什么变成了一个面貌平凡但眼神魅惑,身穿紫衣的男人。
紫衣的男人看着他静静地笑,然后说,"我叫闵然。"
小二说,"怎么你名字跟我弟弟一样啊?他也叫然,你也叫然。"
紫衣男人微微偏过头,双唇轻启。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哥?"
为什么是他弟弟的声音?!
小二猛地惊醒,张开眼睛,然后就看见安然尽在咫尺的美丽面容。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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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可是仔细一想,不对呀,做梦也不会梦见安然呀?
于是他蹭地一下站起来,睡意瞬间飞到九霄云外了。韩之相站在安然身边,打趣道,"这么明目张胆地打瞌睡,不怕你掌柜扣你工钱了?"
小二盯着他弟弟,"你怎么会在这儿?丧事办完了?"
安然冲他哥哥浅浅微笑,"下来看看你,过一会儿就要回去的。"
"我有什么好看的啊。"
"明天就要出殡了,我在纪城也待不了两天了。"安然认真地看着他哥哥,水光滟涟的眼眸中有着一些忧郁的东西,粼粼闪动着,仿佛能触到心底一般。
可惜,天下就只有小二不会对这双眼睛心软,"挺好挺好,完事儿了赶紧回去。不然老头又得为你这块大宝贝急疯了。"
韩之相似乎对小二吊儿郎当的语气有点不满,但什么也没有说。
安然则敛去视线,微微垂下头,看不清表情。每次小二刺激他的时候,他都是这种反应,很少真的发起怒来。
可他越是镇静,小二就越不爽。
这个时侯,另一个人踏进了生意清冷的客栈。小二抬起眼,就看见闵然站在大门口,仍然是一身拢纱紫衣,狭长的眼睛扫向他们三人。
小二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紧。
他不想让闵然看见他弟弟,一点儿都不想。可以的话,他希望这两个人一辈子都见不着面。
所以他现在希望闵然把安然和韩之相当成普通的客人,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就好了。
闵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安然和韩之相,眼中不知道是什么意味。
韩之相看到闵然,便对安然说,"来客人了,咱们待会儿再跟你哥说话吧。"然后便拉着安然要走开。
可闵然却在此时向着他们三人走了过来,嘴角勾起一缕笑意。
小二很想问问老天,为什么现实和他希望的永远背道而驰?
"你们是小二的兄弟吗?"他向着安然和闵然问道。
听他语气和小二十分熟稔,安然便多看了这人几眼,虽说目光熠熠,颇有几分魅色,但面貌平常,应该是不曾见过的,"你是?"
小二觉得目前的状况有点诡异。一个是昨晚才跟自个儿发生过关系的神秘刺客,一个是清雅俊美却会被他这个不成器的哥哥欺负的盟主之子,两个身份如此特殊的人站在一块儿,怎么看怎么像要发生什么似的。
尤其是他们俩对看的目光……都快蹭出火花来了……
所以小二赶紧插话,以证明自个儿的存在,"客官您回来啦?"
闵然这才将目光转向他,柔声说道,"你可以直接叫我闵然的。"
小二一愣。
"原来是闵公子。"韩之相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个人的名号,而且感觉不到那人身上有任何内力,就猜想闵然大概不是江湖中人,但见他与小二似是相熟的,便双手抱拳,潇洒地行了个礼,"在下韩之相,是安常的朋友,这位是安常的弟弟安然。"
安然向着闵然轻轻点了下头,然后瞥了眼小二。
闵然看了看韩之相,又看了看安然,忽然朗朗地笑了起来,"早听说小二有个弟弟,今天可算见着了。"
小二傻了,从来没见闵然这么笑过,毫无防备,弯起的眼角好像挂上了一片弯月,微微露出前面的几颗皓齿,毫无城府一般。
安然此时对小二说,"哥,这位闵公子是你的朋友么?"
朋友?
怎么可能,昨晚他还威胁要杀了他呢……
小二的答案卡在嗓子眼上,怎么都上不来。他眨了两下眼睛,见闵然正冲他和蔼地笑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不"字来,最后只能点一下头。
安然静静看着小二的反应,随即转回头去,向着闵然露出淡淡的笑意,"安然刚刚失礼了。"
"无妨。早听小二提起过阁下,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过奖了。闵公子似乎不是江湖中人?"
"哈哈,打打杀杀的事我肯定干不来,我是个生意人。"
小二看着他俩一来一往的,心想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瞥着韩之相,不停使着眼色,心里想着【看着你男人勾引别的男人你怎么也不管管啊?!】
可韩之相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反而也同闵然客套起来。小二一看他们仨聊得挺欢实,把他一个人扔在一边儿,就跟个普通小二似的。
不过他本来就是普通小二,就算有个盟主爹爹、少侠弟弟,他还是一个普通店小二。
那三人站一块儿,还真挺和谐的……
小二揉揉鼻子,大声地咳嗽了一下。这么大的动静立刻成功吸引到了另三人的注意力。
"那什么,你们挡着大门了。"小二没话找话说。
韩之相此时看了看天色,然后轻轻拉了一下安然,说,"咱们也该回去了。"
安然点点头,然后对闵然抱拳道,"抱歉,我们还有事,不能久留。"
闵然仍然礼貌地笑着,"无妨。等下次有机会再叙吧。"
"一言为定。"安然淡漠的面容难得有几分和煦,然后转头看着小二,"哥,我先回山上了。走之前我会再来看你的。"
小二等他这句话好久了,"行行~你忙你的去吧~"
看着韩之相和安然相连的背影,小二还是会有些不舒服。他看着那两人走出客栈大门,转过弯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韩之相决定选择安然而不是他之后,他就开始有了个怪毛病:坚决不让跟自个儿有那方面关系的人和安然见面。仿佛是在一场惨败的战役后,再看见地方大将的旗帜,便会吓得颤抖逃窜一样。
他知道这么着挺丢人挺可悲的,可这也算是为自个儿的身心健康着想,避免受到伤害的某种战略。要是类似韩之相的事儿再发生一遍,他恐怕自个儿以后就不敢再找伴儿了。
可没想到三年来第一次真的有点动心了,心上人就又和他弟弟见面了……
小二现在很慌,心里很没有底。不过好在他现在对闵然还没有认真到那个地步,就算闵然跟韩之相一样,也……
"想什么呢?"闵然的声音突然从左边传来,打断小二乱七八糟没有章法自怨自艾的畅想。
小二浑身一个激灵,转向闵然,"没……没想什么……客官您要吃午饭吗?"
闵然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忽然将双肘支在柜台上,下巴搁在手背上,"你吃醋了?"
"什……什么醋啊?我吃谁的醋啦?"
"你弟弟的。"
"我干什么吃我弟弟的醋啊?"
闵然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带着几分戏谑,几分魅惑。小二总算觉得闵然正常了点,这种表情才是他应该有的,之前那种爽朗的样子看着就浑身别扭。
但现在这个表情又让他手足无措了。
闵然向身后瞥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客人,便压低声音问,"那个韩之相,跟你弟弟……"
"他是我弟弟的伴儿。"
"那个美人已经有主了?好可惜啊……"闵然用拇指摩挲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睛。
小二看着他,不爽到了极点……
闵然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呵呵呵地笑出声来,笑得完全失了魅惑,只是单纯的清亮的笑声。
小二脾气上来了,"有什么可笑的吗?!"
闵然笑得趴在柜台上,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努力止住笑声,"没……呵呵……没什么,你刚才的样子很有趣……"
小二觉得自个儿的尊严完完全全地被践踏羞辱了,啪地把白手巾拍在桌子上,用自以为最凶狠的眼神盯着闵然,压低声音说,"刚才我要是告诉我弟你就是那个刺客,你早就完了!"
闵然一边努力控制住笑容,一边看着他抬起一边眉毛,"哦?那你干什么不说?"
"我心眼儿好呗!"
"哈哈……好……好……你心眼好……"
"你最好别打我弟弟的主意,别看他长得跟个竹竿儿似的,打起架来你也不一定是他对手!"
"呵呵,好好。"闵然抬起头来,眼中含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我打你主意总行了吧?"
小二被噎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干瞪着闵然。
闵然忽然撑起上身,凑近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今晚在房里等我。"然后便留下一眼魅色无边的目光,带着几分笑意,径自走向楼梯。
小二僵直着看着他的背影,没想到对方那么直接。
虽说这个刺客一向很直接吧……
今晚……小二觉得有点儿虚幻,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是梦,但偏偏让这句话给打成了真实一样。
【天天被他吸阳气……不会弄得我不举了吧……】小二有点担心,【能不能换种方法吸呢?比如说我在上面……】
他没注意到自个儿刚刚的烦乱已经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仿佛闵然一句"我打你主意总行了吧",就打消了他的全部担忧。
虽然闵然没有说过任何"喜欢你"这样的话。
当晚闵然果然去了他的小屋。仍然是炙热到令人燃烧一般的情爱,每一寸的身体接触都契合到极致的程度。小二感觉着闵然的手滑过他的皮肤,他的嘴唇,他的脸颊,强势却并不野蛮的动作,令他觉得自己完全被掌控,却又在极致的快乐中失去自我。
只是最后闵然释放在他体内的冰寒让他抖了一下,但听着对方轻轻吐露在他耳边的,温热满足到精疲力竭般的叹息,又觉得那点冰寒变成了火焰,融汇在他的四肢百骸,哪里都暖融融的。
情事过后,闵然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小二旁边躺了一会儿,有些慵懒得不想挪动一样。
小二侧过头看了看他,问,"你还要吸多久我的阳气啊?"
"嗯……五十年吧。"
"啊?!"
"不愿意?"闵然侧躺着,用一只手撑着头颅,月色在他们两人身上轻摇浅晃。
小二看了他一会儿,说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没有,"我会被你吸死的啊……"
"你不会的。"闵然说着,眼睛移到他被被褥盖上的下腹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似的,"你的阳气是不会被吸干的。"
"为什么呀?"
"我还不敢确定。"闵然说着,把目光移向小二的脸,眼神稍稍温柔下来一些,还带着一点挑逗,"放心吧,你死掉我会伤心的。"
小二眨巴着眼睛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有点儿发酸。
"你死掉我会伤心的。"他这么对他说,也许那只是一句随便的玩笑话,可听在小二耳朵里,每一个字都让他颤抖。
有人会为了他死去难过了……
他不再是三年前那个从昏迷中刚刚醒来时,感觉无比孤独的"孽障",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以外,会有人跟他一样为了他的生死高兴或伤心了。
小二从来不指望遇见一个会为他去死的人,像韩之相当初心甘情愿要为安然过毒一样。对他来说,只要有人会为了他的离去伤心难过就足够。
这个人,这个从天而降的刺客,给了他这么多不曾体会过的东西后,甚至有可能在安然和他之间选择他。
虽然一切还为时尚早,
但这算不算暂时的找到了幻想中的相伴之人?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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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山大丧,几乎整个纪城的人都跑到山上去看热闹。
小二一个人对着空空荡荡的客栈大堂,一肚子怨气。就连掌柜都跑上山了,只留他一个人在这儿看店。
一阵过堂风吹过,头顶的纸灯笼无精打采地晃了几晃。
小二趴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个苍蝇拍有一搭没一搭地甩来甩去,"呿……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啊……"
嘴上虽然这么嘟哝着,可实际上心里却是因为去不了而气恼。
不过早上起来看到出门的人里没有闵然,说明他还在房间里。这么想着,小二心情就莫名地好了很多。
今天早上小二醒来的时候,闵然已经离开了,身边的被褥是冰冷的。他发了会儿呆,然后就把脸贴到闵然昨天晚上躺过的地方,用力蹭了蹭,深深吸了口气。仍然是淡淡的幽香,充斥在鼻腔里,带着几丝勾人的甜味。
闵然身上似乎生来就有着这股淡淡的味道一样,特别好闻。小二满足而懒散地翻了个身,手脚都大大地张开。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这么舒坦过了,好像突然间生活中就出现一个焦点,令他日复一日的劳碌日子浸染上几分变幻莫测的明丽色彩。
正沉浸在对昨晚的美好回忆中,一阵脚步声从大门处自远及近,煞风景地把小二的思绪拉回来。他一抬头,就见一个瘦高个的人,穿着朴素得有些寒酸的灰衣服,一边走着一边带着几分踌躇,似乎没有做好决定要不要进来似的。
小二有点不耐烦。本以为今天没客人了,怎么还是来了这么个不长眼的。
看他衣着神情,不像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反倒有几分穷酸。这种客人身上根本赚不到什么赏银的……
小二这么想着,嘴上便说道,"今儿厨子不在,您明儿再来吧。"
那人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有几分奇怪的躲闪,表情却很平静,平静到严谨,"我等人。"
"我们不开门儿,您上别地儿等去吧。"
灰衣人听了,默默地站起来,竟然就要听话地离开了。
小二一愣,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听话的人,让走就走,一句埋怨都没有。
这么老实?
看着灰衣人走到大门口,一眼都没敢看过来的样子,小二忽然起了玩心。他倏然伸出苍蝇拍,拦住那人去路,扬起头用眼角看着对方,"等会儿,先交出五文钱来。"
灰衣人顺着苍蝇拍看到小二脸上,脸上有点困惑,"五文钱?"
小二得瑟地点头。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要啊?"
小二冲着他坐过的椅子努努嘴,"你坐我们店的板凳儿了。"
灰衣人呆了,皱起眉毛,"坐一下也要钱?"
"没错儿。你看,要是谁都跟你似的进来光坐着不点东西,我们店还做不做生意了?所以本店规矩,你要是进来不点东西,就得交占地儿钱!"
灰衣人面上露出几分难色,伸手在身上摸了摸,然后对小二说,"我身上没带钱。"
小二一巴掌拍在柜台上,砰的一声,在大堂里分外响亮,"没带钱你来干什么啊?!找茬儿是吧?!"
那人被小二的流氓行径震了一下似的,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然后皱起眉毛说,"我怎么知道你们店坐一下也要收钱?"
"你白痴啊?现在干什么不收钱啊?"小二从柜台后走出来,一边玩着苍蝇拍,一边不怀好意地看着灰衣人,"你说怎么办吧?!"
"我……我下次再补给你。"
"你当我傻呀?下次?下次你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
小二故意用猥琐的表情上下打量对方,看得灰衣人浑身上下汗毛都竖了起来。半晌,小二用勉为其难的语气说,"这样吧。你把裤子脱了押在这儿,下次拿钱来赎吧。"
"什么?"灰衣人低头看看自己,"你要……我的裤子?"
"没错。"
"可……把裤子给了你,我怎么出去啊?"
"那我可不管。"
"我把别的押给你行吗?"
"不成。"
灰衣人脸颊都红了,一副困扰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小二忍着一肚子笑,面上却装出一副凶神恶煞,"不给?!信不信老子拉你去见官?!"
"我……"
"行了小二,别再欺负他了。"一阵低沉悦耳的声音忽然□来。
小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没想到闵然这会儿出来了。
这下完了,形象全毁了……小二心里这个悔啊……刚才光顾着耍人玩儿了,没注意楼上的动静。
闵然面上含笑,施施然一级一级步下楼梯,走向小二,视线却看向灰衣人。
"他是我的手下闵忠。"闵然说。
小二睁大眼睛,"你手下?"
灰衣人此时忽然一掀下摆,熟练地单膝跪地,头微微垂下,"属下见过主人。"
闵然负手而立,十分有派头,轻声说了一句,"起来吧。"
小二看着面前这一站一跪的两人,但觉他的生活越来越奇怪了。如果闵然是刺客,那他的手下多半也是刺客了?为什么他的人生中突然出现这么多刺客?
而且看样子……闵然在刺客中还算是挺有地位的?
名叫闵忠的青年行过礼后便附到闵然耳边说了什么,闵然神情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小二狐疑地看向他们主仆二人。
"小二。"闵然转向他,问道,"你想不想上瑶山去看看热闹?"
小二眨眨眼睛,"我得看店……"
"闵忠可以先帮你盯着,你老板回来之前我就可以把你带回来。"闵然微微偏着头看着他,"怎么样?想不想去?"
小二惊讶地看着他,"你要上山?"
闵然点头。
"你杀了……"小二惊觉自个儿差点儿嚷嚷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嘴,往四周瞧了瞧。大街上没有什么路人,该是没有外人听得到他的话的。
小二压低声音说,"今儿要出殡的可是被你杀了的人……脑袋还缺着呢……你也不怕被大卸八块儿?"
闵然呵呵笑了两下,声音不大,但有几分狂傲在里面,"那帮蠢蛋还没那么大本事。"
眼见闵然竟然管瑶山这么一个牛逼的门派的人叫"蠢蛋"……实在是太拽了……
"真的没事儿?"
"真的没事。"
"你确定?"
"你再啰嗦,我就自己走了。"闵然说着就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小二连忙一把捞住闵然的袖子,"哎哎哎~等等等等,着什么急啊~我去还不成吗……"
话音未落,小二腰间一紧,眼前的景象瞬时模糊,双脚离了地面,迅疾的风迎面劈来。他大叫一声,下意识死死抱住闵然,手脚都用上了,整个一八爪鱼。
闵然翩翩然落在一个房屋的屋脊上,跟小二说,"你这么抓着,我没法走。"
小二挺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嘴硬道,"谁让你说走就走的……"
"合着还是我的错了?"闵然一边说着,一边搂紧他的腰身,再次腾空而起。衣袂飘飞,起起落落,如同一翩惊鸿掠过纪城上空,划下一条浅紫色的痕迹。小二向下看着,风呼呼地往衣服里灌,大地在不停收近又推远,那束缚着万物的向下的力量在不停消逝,好像飞翔一般的感觉。
小二以前还会点武功的时候,轻功是他最擅长的,至少比起他其它功夫来说是练得最好的了。他其实很喜欢这种武功,每一次跃起,全身的衣衫都伸展开来,好像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他,天大地大,任他自由翱翔。
久违了的感觉令他怀念不已,闭上眼睛,好像云彩就会随着清风扑面而过。腰间紧致有力的手臂,身后并不温暖却十分可靠的胸怀,还有那淡淡的香,都像一缕幽梦,缠绕在四面八方。
白日的瑶山如一块巨硕的翡翠玉石,沉静地伫立在一片略微起伏的山峦当中,一边是纪城,另一边踏着一片深蓝色的湖水。山上长满了仿佛从时间的起源开始便存在的古老树木,树干粗壮而扭曲,枝杈竭尽全力一般伸展到极致,相互交融触摸。碧叶层层叠叠,绿色深深浅浅地变幻,遮天蔽日。叶片间光柱一缕缕交错着,金色的灰尘在其中翻舞。
一条雪白的千级长阶在苍翠之中曲折而上,两旁时常有石块雕成的矮胖山神,睁着一双双苍老的眼睛,宽宽的嘴好像在笑,又仿佛在哭。穿过十道高耸的山门,便能看到万木葱茏间,一座座古朴的小楼,随着山势向上蔓延。越是到山顶,屋宇便越发密集,一座座青灰色的飞檐下悬挂的铜铃在风中清脆地交响着。山巅处是一片广阔的平台,地基全由青白巨石砌成。平台上有很多条三尺深一尺宽的凹槽,纵横交错着,从高空中看下去,竟是一张硕大的棋盘。很多横槽与纵槽相交的地方,都有着一块白色或黑色的圆形巨石,看起来沉重无比,圆润的石面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
传说这盘棋是瑶山派创派祖师司空绝留下的,是个残局。谁若能堪破它,便能得到司空绝藏在其中的一门绝世神功。但这只是传说而已,上百年的日子都过去了,没人能解开这个局,这根本就是盘死棋。
平台的东面,是一座高耸的宫殿,数丈高的墙基,青灰色的沉重石墙,五层重檐叠摞上去,白色的云聚集在殿顶,苍蓝向着远方展开。一座突出的朱色巨门立在宫殿正中,既长且宽的阶梯微微弯成一条弧线,从山门上飞越而下。长阶的尽头有一块竖长的石头,上面有用朱砂写成的"逐云"两个大字。
今天难得瑶山派开山,所有想要吊唁的人都可以来。打着吊唁的旗号来看热闹的纪城百姓都聚在长阶下的平台上,等着出殡,以及下葬后照例要举行的酒筵。
瑶山的弟子守在每一个出口入口,还有几队在四处巡查,守卫十分森严。
临近午时,从宫殿中传出雄壮而苍凉的曲乐,天地间一片肃杀。
闵然带着小二溜到逐云大殿的后面,藏在一处凹进去的墙壁后。小二看着闵然四下望了望,又趴在墙上听了听。
"你不是说没人看到过你么?干嘛还躲躲藏藏的?"小二问。
"你要是想跟其他人一起在下头傻站着,然后被你老板抓回去,我们就直接过去。"
小二闭嘴了。
闵然抓着他沿着墙根向左溜了几步,然后忽然停住身形,把整个后背都贴在墙上。小二连忙学着他立正站好,连大气也不敢出。
有几名瑶山弟子快步从他们附近经过。小二屏息听着,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走。"闵然低声说了一句,便接着沿着墙角移动。
"咱去哪啊?"
"进去。"
"进到里头去?!你疯啦?"
闵然这回连回答都省了,只见他一个闪身便转了过去。小二赶紧追上去,就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门,不见闵然的影子,大概已经进去了。
小二没办法,在原地跺了跺脚,然后也跑了进去。
里面似乎是一个并不宽敞的走廊,四周都是石壁,雕刻而出的立柱边悬挂着荼白的灯笼,长长的一条路通下去,无数灯笼静默地散着惨淡的光,只见白影憧憧,仿若鬼魅一般。
走了没几步,就看见闵然正从后面猛地捂住一个瑶山弟子的嘴,另一只手伸出剑指,迅速点上那人的风池穴。被挟持的弟子立马就软了下去,闵然一松手,便像泥一样瘫倒在地。
小二看着刺客干净利落毫不费力的动作,觉得全身汗毛直竖。这要是他想杀人的话,只要再补上一刀就行了,那人到最后都没机会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小二开始怀疑,闵然上山来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万一他是来杀人的怎么办……】他忽然想到,闵然带他上来,不会是想拿他当替罪羊之类的吧……
【……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这厢正胡思乱想着,闵然已经在示意他跟上了。
小二看着前面浅紫色的身影,思绪在脑子里转了个圈,最后还是追了上去。
一路上遇见几名弟子,都被闵然轻而易举放倒。两人穿过长长的石廊,礼乐声越来越近了,隆隆地轰响在耳畔。
逐云大殿的正殿有十丈之高,全部由巨石雕铸,包括大荒神在内的五位至高神明的雕像立在大殿前方,数道白绫从四面八方拉向空中,聚在一盏从大殿顶上垂下来的硕大的莲花灯下。凤一殊的灵柩停在大殿中一个圆形的石台之上,各个门派前来吊唁的掌门或是弟子静静立在台下,连空气仿佛都是凝滞的。
他们偷偷摸到正殿时,褪去一身红衣,披上缟素的凤歌正掀袍跪拜在他父亲的灵前,工工整整地拜了三拜。
闵然带着小二躲在离得最近的少昊神像巨大的翅膀后,遥遥看向殿中的情形。
小二一眼就看到了他弟弟和韩之相。那两人就站在人群最前面,不论外貌还是气质都十分惹人注目。此时他们俩正恭敬地垂着头,跟其他所有人一样。
这还是小二第一次进到瑶山派内部来。他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宽广却朴素的大殿,几乎没有什么装饰,最显眼的就是空中那枚夜明珠制成的灯了,据说是好几百年之前一个从大荒来的鲛人带到丈夫国来的,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到了瑶山派手里。
"今天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我凤歌在爹爹灵前立誓,一日不手刃凶手,便一日不接任掌门之位!"凤歌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着,从小二的方位,可以看到他的神情。
那俊秀的面容上是十分平静的,好像一层遮掩住一切的绫罗,但在这平静之下,在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是翻涌着的快要爆裂的恨意和悲伤,奔腾叫嚣着,却被强制压抑下来。他重重地磕下头去,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响声。小二听着吸了口凉气,不自觉地摸摸自个儿的脑门儿,"妈呀……磕得那么使劲……"
"嘘……"闵然示意他不要出声。
凤歌从地上站起来,该是发丧的时候了。礼乐声再一次响起来,有几名弟子走到灵柩附近,行过叩首礼后便要将棺材抬起来。
此时忽然一阵奇异的阴风从大门处扫着地面刮过来,隐隐约约伴着几缕呜呜的哭声,但这哭声在半途又转成了癫狂的笑,教人分不出喜悲,仿佛鬼怪的哀嚎一般,无比凄厉诡异。
"什么动静?!"小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抓住闵然的胳臂找点安全感。
闵然却浅浅勾起嘴角,完全无视小二,自语道,"果然来了。"
这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乘着这阵阴风向着大殿冲过来。所有人都警觉起来,坐着的也都站起,因为是在参加丧礼,大家都没有带兵器,只能全神戒备,看向大门的方向。
毫无预警地,两道黑色的影子仿佛是凭空出现的,鬼魅一般无声地射入大殿之中。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呼,有人甚至已经摆出了架势。
那两道影子轻飘飘地落在灵柩前不远的地方,就在凤歌和吊唁的人群中间。那是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块头很大,长着一脸络腮胡子,身上穿着黑色的甲衣,手里拿着一根长戟。矮的身材瘦小玲珑,还带着几分少年般稚气的面容,一身玄衣,没见手中有什么武器。
谁也不知道这两人是谁,江湖上从没听说过有过这样的两人。但见他们那飘忽仿佛影子一般的轻功,便知功力不浅。
凤歌冷静地看着他们,"二位是?"
小个子的男人傲慢地扬起头,轻哼一声,"你就是凤一殊的儿子?"
"不才正是。"
小小的眼睛转动着,视线缠绕着凤歌的周身转了几圈,颇有几分亵渎的意味,嘴边拉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啧啧,原来那老头的儿子长得这么标致。"
小二转头问闵然,"他是在调戏新掌门么?"
闵然瞥他一眼。
凤歌却并不发怒,但目光中透出几分冷冽,"二位究竟是何人。为何擅闯逐云殿?"
小个子男人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说,"我们是烛龙教特使,今天来,是要寻回我们烛龙教丢失了二十年的开阳之元!"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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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烛龙教特使,今天来,是要寻回我们烛龙教丢失了二十年的开阳之元!"
"烛龙教……那是魔教啊!!"小二没见过世面地大惊小怪,闵然赶紧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你不想要小命了?"
小二赶紧点点头,挣开闵然的手,抻着脖子一个劲儿地看,嘴里却说,"咱们要不还是走吧……他们要是打起来了怎么办……"
"打不起来的。"闵然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继续把注意力放到大殿之中。
此时殿中一片哗然。烛龙教匿迹二十年,是近日才开始复兴,居然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擅闯正道第一大派的丧礼。
有些激动的门派弟子已经摆起架势,殿中的气氛立时紧紧绷了起来。很多正道中有名望的首座长老都在这个大殿之中,烛龙教两个不知底细的特使身陷囹圄,却毫无惧色,尤其是那个身材瘦小的男子,神情悠闲得像是在戏园子里一般。
凤歌仍然静静看着那两人,深处左手,示意众人不要妄动,用带有浅浅几分威胁的声音说道,"二位竟敢在我瑶山大丧之日独自前来,如此胆识,倒令在下佩服。"
"我们两个不是来打架的,只是代表我们副教主传个话。"小个子特使轻蔑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视线在落到安然身上时,忽然停顿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
韩之相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向前迈了半步,掩住身后的安然,星一般的双眸中目光如炬,顶上对方的视线。
"魔教妖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知是哪个性子暴烈的人喊了这么一声,如一颗落入湖中的石子,激起一片激浪。愤愤的谩骂声如波纹一样瞬间扩散开来,敌意如烟弥漫。
小个儿仍然波澜不惊立在殿中,"啧啧,傻大个你看,这就是所谓的正道中人,骂起人来比咱们的花样还多~"
而高大的那个特使自始至终仿佛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一般,没有说过半个子,周身却仿佛弥漫着一层不详的黑气一样。
凤歌忽然说了一句,"诸位稍安勿躁。"这几个字说得声音并不大,但却有着能穿透巨石般的力量,沉稳而坚定,霎时就把殿中的喧嚣压了下去。
小个子特使此时说道,"你们身为正道,自诩正义,却私藏我圣教法宝。呵呵……依我看,你们根本就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嚣小鼠辈。"
"你胡说!我们正道什么时候藏过你们的圣物!"青衣门的一个弟子站出来大声说道。
然而此时,却有一些视线悄悄飘向安然和韩之相的方向。小二发现有很多正道同盟都在看着他弟弟,一时殿里竟没有什么附和之声。
"哈哈,看来你们自己也心知肚明嘛!"魔教特使转向安然的方向,负着手邪邪笑着,"我们的开阳之元,在七城剑派呆了二十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安然身上。
【开阳之元……不就是谣传在七城剑派的那颗破珠子么?】
小二心里忽然猛地一跳。他弟弟当初跟他说的时候,他还没有在意,今天看来,这事儿好像有点儿大了……
他侧过头看看闵然,闵然只是专注地望向安然的方向,没有注意到他。
此时安然严声说道,"开阳之元不在七城剑派。"
清冷的声调,没有多余的解释,却令人不敢质疑。
特使开始一步步向着安然和韩之相走过去,同时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二人,目光中有些淫亵的意味,"是么?可当初九裳教主自刎之前,只有你那位爹在他身边,那珠子,九裳教主可是一直贴身携带,你爹跟我们九裳教主又一直关系匪浅……"接下来的话,他并没有说明,但语气中的暧昧却是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的。
安然白皙的面颊上因为愤怒泛起一层浅浅的粉红,看上去更添几分艳色。他皱起双眉,手扶向剑柄,却被韩之相按住。
韩之相转向特使,将安然护在身后,倜傥一笑,"阁下此举,是想诬陷我们盟主,离间我正道同盟间的关系么?"
恰到好处的回答,巧妙地把问题的中心转移开来。此时身后有人附和他,说着魔教妖人之话怎可相信,不要被魔教的诡计蒙蔽云云。特使饶有兴味地看着韩之相,而韩之相也毫不示弱,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此时凤歌说,"安盟主德高望重,为人耿直,你说七城剑派私藏开阳之元,可有证据?"
特使转回头来,轻哼一声,"证据?证据就是开阳之元咯。你们信不信无所谓。我们只是来传信的。一月之内,把开阳之元交出来,大家便都相安无事。"
"若是不呢?"
"呵呵……"特使桀桀地笑了两声,然后说,"那以后就不要怪我们圣教心狠手辣。"
话音一落,两个魔教使者便倏然化成两道黑影,闪电一般腾向空中,留下一地沙石般粗粝的怪笑,然后向着出口扑射出去,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这等鬼魅一般的轻功,正道中人极少见到,简直是不似人能做到的。
小二正在怀疑刚才那俩人到底是人是鬼,却忽然被闵然抓住,被拉着快速离开。他有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仍然跟着闵然飞快地走着。
他们一路出了瑶山派,闵然把他留在树林中的一处空地间,告诉他让他在那里等他,然后便一跃而起,像一阵紫色的风,消失在林木间。
小二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几株怪树中间,好像被怪兽围困的倒霉蛋一样。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找了块挺大的山石,用袖子擦了擦,坐了下去。
他想着刚刚殿里那两个怪人,觉得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开阳之元在七城剑派?难道只是空穴来风么?
虽然他早已离家,但无论如何那是他的亲爹和亲弟弟,就算再怎么不希望见到他们,小二仍然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好吧……至少爹能平平安安的……
他可不希望什么魔教血洗某个正道门派的事儿发生在他们七城剑派身上。但是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店小二,能做些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不要担心了,这不是他能操心的事情。
闵然回来的时候,小二正靠在石头上,昏昏欲睡。
"我挺佩服你的。"闵然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居然睡得着。"
小二睁开一只眼睛,"你回来啦……"
闵然往前走了几步,坐在他身后的石头上,"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你们七城剑派啊。"
小二噌地一下坐了起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
闵然嗤笑一声,"很惊讶么?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小二当然知道,刺客是很擅长打探情报的。可是他没想到闵然会打探关于他的情报……
闵然仿佛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俯下身来,轻佻地勾起小二下颚,"床都上了,自然要知道知道我'岳丈'是谁呀。"
小二眨了两下眼睛,脸红了。
【他居然用'岳丈'这个词……】小二一向尖锐的伶牙俐齿这会儿全都变成了愚唇笨舌,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闵然微微仰起头,眼帘半垂,轻盈的风撩起耳边的几缕碎发,侧面的线条精美得像一幅画。他仿佛在享受着微风的吹拂,梦呓一般说着,"我还知道你爹是七城剑派的盟主,你弟弟是安然,你初恋是韩之相……"
"……你不用说出来……"小二有点想发怒,可是对方是个牛逼的刺客,发怒对他来说没有好处。
闵然睁开眼睛看着他,"你跟你弟弟真的不怎么像。"
小二最讨厌听见这句话。如果他有骨气一点,现在应该突然站起来,拂袖而去。
可惜他什么都没有,尤其没有骨气,所以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生闷气。
"那个韩之相……你好像还有点喜欢他?"
"扯淡!"小二突然嚷嚷了一声,怒气冲冲地瞪起眼。
闵然扬起眉毛。
"就算咱俩那什么了,你他爹的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小二这回是真的怒了,梗着脖子瞪着闵然。
"好吧好吧,是我错了。"半晌,闵然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不该乱说话。"
眼见对方这么轻易地就道歉了,小二的一腔愤怒反而无以为继了。他泄了气,低着头望着自个儿裤腿儿上的线头。
他生气,大概是因为闵然说得还是有那么一点对的。
如果他对韩之相完全没有感觉了,就不应该害怕看见他和安然站在一起。
闵然轻声问了句,"你恨你弟弟么?"
小二没言语。
闵然也没继续问,静静坐在他旁边。
"我不知道。"小二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也不知怎么的,他就开始跟闵然说起跟韩之相有过的过往。
他们在那片茂密的古木林中相遇,当时韩之相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是七城剑派中摇光城城主涂无涯的关门弟子,被遣来天权城修学。初来乍到的他在城中闲逛,不知不觉逛进了古木林。
安常当时正趴在地上捉蛐蛐。抬起头,便看到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盈盈伫立在不远的地方,好奇地望着他。
那个时侯,安然还在其它城学习。
安常和韩之相很快成了哥们儿。韩之相不用练功的时候,安常就拉着他大街小巷地乱窜,短短几天就把天权城的小吃街吃遍了,然后又带着他爬树,抓兔子,脱了上衣跳到河里游泳。安常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跟一个人在一起过,好像只要在他身边,心里就只有快乐,烦恼仿佛是上辈子的情绪了。
在他们十六岁的时候,两人偷偷摸到安路遥的酒窖里去喝酒。酒香之中,黯淡的光线下,安常平凡的面容蒙上一层柔柔的幽光,染上醉意的眼眸有着平时见不到的魅色。韩之相原本就俊美的面容更是浮起一层酡颜,微微上翘的嘴角挂着一缕水光。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他们急切地褪去对方的衣物,相互抚摸着,亲吻着。唇舌厮磨间,理智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在此之前,他们谁都没有过经验,但仿佛是某种天性在引导着他们一样。
第二天他们俩醒过来时,韩之相羞愧的不行,可安常却并没有觉得什么,反而很高兴,很开心。好像一直期待发生的事情,终于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一样。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是很快乐的。尤其是安常。从来没有一个人给过他那么多的惊喜,驱散他身边的所有寂寞。他憧憬着未来,憧憬着一个有韩之相的未来,他幻想着他们两个可以一起出去游历天下,把丈夫国的每一个子国都走遍,然后在一个有山有水有瀑布的地方安一个家,每个人都有一个孩子。他们一起把他们两人的孩子抚养长大,然后一起死在温暖的床上。
那个时侯,他真的相信这一切是会成真的。可他忘记了,韩之相也许并没有与他相同的感受。
三年后,安然回来了。
韩之相大概是在见到安然的一瞬间,就已经动了心。他也曾试着抗拒过那感觉,想要与安常在一起。
但当安然告诉韩之相他也对他有相同的感觉时,韩之相终于还是投降了。
安常最初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个之间暗暗滋生的情感,等到他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韩之相已经渐渐被拉向安然的方向,缓慢而坚决,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了。
以前编织出的完美的梦,就要散碎得彻底,连渣滓都不剩下。他再怎么伸出手,用尽各种办法拆散他们,包括倾尽全力地讨好韩之相,从言语行为上欺负打击安然,挑拨离间,想方设法阻止他们见面,在韩之相面前诋毁安然,却总是事倍功半。
最致命的打击就是,在爹知道了这件事后,竟然默许了安然和韩之相的关系,完全没有过问过他的感受。
安常绝望之时,在异物志上看到了痴情花。
他知道要想挽回韩之相,只剩这一条路了。
所以他才会想要去麝香谷,所以才害得安然差点丢了性命,所以他才会失去武功,变成悦来客栈的店小二。
现在已经二十一岁的小二回首看看十八岁的自己,就觉得那会儿的他二得跟个棒槌似的。
他用稀松平常的语调慢吞吞地把这些一点一点吐露出来,闵然静静听着,没有打断过他。
"就是这样了。"小二说完,然后就继续盯着自个儿的裤腿儿发呆。
很久的安静之后,闵然轻声说了句,"那个姓韩的有什么好的?"
"啊?"小二没反应过来。
"武功没我高,长得也没我好看。"
说这句话时,闵然的语气很平,好像不是嫉妒,只是在陈述事实一样。
小二愣了两秒,然后说,"他长得肯定比你好看。"
"呵……"闵然轻哼一声,突然俯下头,对上小二的眼睛,"那你现在喜欢我多一些,还是喜欢韩之相多一些?"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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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然轻哼一声,突然俯下头,对上小二的眼睛,"那你现在喜欢我多一些,还是喜欢韩之相多一些?"
小二心想这人问的问题怎么总是这么直接呢?他抬起头说,"我能不回答么?"
闵然微微挑起唇角,高深莫测地看了小二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你们七城剑派好像要出事,你不回去看看?"
小二抓了抓脑袋,"我回去也没用。"
"你倒真想得开。"
"本来就是……我要是走了,不仅帮不上忙,连活计都要丢了……你以为我们老板会留着个空缺等我回来吗……"
闵然很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冲他伸出手,"咱们回去吧。"
小二盯着那只修长的手好看的手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握住,顺着闵然的力量站了起来。
两个人慢步往山下走着,闵然似乎不着急,所以小二也不着急。
"闵然……"
闵然挑眉,看向言语踌躇的小二,"什么?"
小二不知道这话该不该问,但考虑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带着我上山来?不会就是为了看热闹吧……"
"为什么不是单纯看热闹?"
"你们这些大人物,干事儿不都是有目的的么?"
"谁说我是大人物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刺客而已。"
"……可你是一个能把凤一殊杀了的刺客……"
"呵呵,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我吗?"
"……自恋……"
"不自恋,怎么能让别人喜欢?"闵然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小二一眼。
小二被这一眼瞧得发慌,大声咳嗽两声,转移话题,"是谁雇你杀凤一殊的啊?你要价高不高?"
"他旧情人。"
"啊?真的假的?"
"那老头年轻时欠了风流债,欺骗利用烛龙教中的一个小护法,得到烛龙教地图,之后就把那人废了武功,扔到伎馆里,受尽□。那人得了肺病,想在临死之前看到凤一殊的人头,就带了一万两银子来求我帮他。"
轻描淡写的语气,听在小二耳朵里却是毛骨悚然。他张着嘴看着闵然,完全无法把描述中的那个人和凤一殊仙风道骨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闵然此时的神色里甚至有着那么几分天真无邪,"其实那人到最后也没有真正攒够银两。但是我看这单生意挺有意思的,就接了。"
"……你没蒙我吧……你说的是凤一殊么?就现在山上棺材里那个?"
"……"
"怎么可能啊!你这消息简直是颠覆性的啊……"
闵然冷笑一声,面上隐隐浮现阴翳之色,但只在一闪之间便消隐下去,"你以为那些正人君子背地里跟在人前是一样的么?"
小二夸张地叹息着,连连摇头,直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人现在都没法儿信了……"
"是啊。"闵然转过头,幽幽看着他,"所以别轻易相信别人。"
小二眨眨眼睛,觉得话题突然又沉重下来了,于是赶紧转动脑子,再次转移话题。两个人就这么闲聊着,一路向山下走去。
到最后小二也没问出来,闵然此次上山的真正目的。不过他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反正那个人现在正走在他身边,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四周是参天的古树,歌唱的雀鸟,这样的相伴而行,就足以令他心情很好很好。
安然和韩之相第二天就赶回了七城剑派,只跟小二道了声别便匆匆离去。看着安然消失在客栈大门外的身影,小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客栈里的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继续着,客官来了,客官又走了,小二则永远守在这个别人暂时落脚的地方,拉着他的白手巾,吆喝着跑来跑去,偶尔跟态度不好又不给赏银的客人绊两句嘴,欺负欺负乞丐,趁夜偷点掌柜的酒,蹲在门口吃碗面条。
但日子又有些不同了。闵然并不天天住在悦来客栈,但也会时常趁夜来见他,两个人在他的小屋里翻云覆雨一番,等到天破晓的时候闵然就会离开,但动作很轻,从来不会吵醒小二。闵然不来的时候,小二就坐在后院的井边,扬着脑袋看着天上一轮弯弯的月亮,好像闵然弯起的眼角,或者是含笑的嘴唇。
好像连等待也变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小二心情好了,连带着气色也红润起来。掌柜纳罕非常,追问他是不是有小情人儿了。小二冲掌柜眨眨眼睛,笑而不语,高深莫测,气得掌柜小胡子一翘一翘。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快得让小二没空想起来那日在瑶山上,魔教特使定下的一月之期。
但小二忘了,不带表烛龙教忘了。
一月后,天权城西面以及北面两大和剑派来往密切的家族——银雪山庄和三贤居被魔教血洗,行动十分迅速突然,没留一个活口,若不是附近的百姓被血腥味引了来,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两个在江湖中颇有声望的家族竟遭灭门惨祸。
在银雪山庄的影壁上,以及三贤居的外墙上都用血写出一句话:半月后,天权城。
于是整个江湖都知道了,半月后若七城剑派交不出开阳之元,魔教就要像灭了两大家族那样灭了天权城……甚至是整个七城剑派。
银雪山庄和开贤居两个人才济济的名门望族竟在一夜之间被魔教灭门,毫无还手之力,可见正道一直以来都低估了魔教,以为他们没有动静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正邪大战元气大伤,再也成不了气候。可现在一看,原来竟只是休养生息,深藏不漏,经过这一事,更令人难以揣测他们的虚实。
这在江湖上甚至是市井间掀起一阵恐慌的浪潮。谁也不知道烛龙教现在到底有多少实力。不过竟敢说出要灭了天权城这种话,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有此能耐?
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人再敢小觑烛龙教。
不论开阳之元在不在天权城,安路遥这回都要倒霉了。不在的话,魔教定不会善罢甘休,甚至是借题发挥。若真的在天权城,一个正道领袖竟独吞魔教圣物,七城剑派必将威名扫地,沦为江湖笑柄。
事隔二十载春秋,平静已久的武林再起风波,这件事便立刻在市井民间流传开来,上千条血淋淋的人命,都沦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传闻。
小二听说时正在给客人添酒,这一走神,手一抖,酒就洒了出来,流了客人一身。
"唉!想什么呢你!!"
"哎呦!对不起对不起!客官实在对不起……小的……小的给您擦擦……"小二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抓着白手巾去给人家擦衣服。那客人跟哄苍蝇似的挥挥手,烦躁地说,"唉去去去……算了算了,以后小心着点儿!"
"好,好~实在对不住~"小二一边鞠着躬一边连连赔罪,退到柜台旁边。
齐福康看了他一眼,"今儿工钱扣你两文。"
小二没像往常似的为了自己的利益跟掌柜理论一番,而是忧心忡忡地扒了扒小帽,头疼地叹了口气。
掌柜觉出不对劲儿了,"你又撞邪了?"
"我们家好像要出大事儿了……"
齐福康小眼睛一瞪,"小王八蛋,想旷工?!"
小二嫌弃地瞥一眼掌柜,"您这是什么心态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小子要拉什么屎!"
"……掌柜你真粗俗……"
"你好意思说我?!"
小二没再多说,继续给客人上菜去了,但这件事就像个疙瘩似地长在他心里,搅得他一天都不得安宁。
【半月后,魔教真的要打天权城吗?】
【也许……只是谣传?】
入夜,小二把最后一张凳子翻到桌子上,锁好客栈大门,然后走到后院,一边心不在焉地提了木桶到井边打水,一边不断想着白天听到的消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没有听到身后衣衫划裂空气的哗然声,直到一阵熟悉的幽香笼罩过来,耳边吹入一股温热的气息,"小二。"
小二全身一激灵,吓得把木桶直接扔到了井里,发出扑通一声脆响。
"你就不能从我正面出现一次?!"小二转过身,气急败坏。
闵然邪邪笑着,用手指托着下颚,"这么多天没见,你就这个态度啊?"
小二撇撇嘴,拽拽地说了句,"今天没心情。"然后就装模作样地往小屋走。闵然见状,暗笑一声,跟在他身后走过去,"有心事?"
小二一直等到他进屋才关上门,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一支火折子,点亮小桌上的油灯。闵然对这间屋子已经再熟悉不过,轻驾就熟地坐到床边,微微侧过身倚在床头上,左手轻托脸颊,似笑非笑看着小二。
"你是缥缈宫的对吧?"
"是呀。"
"你们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那可不一定。"
"那什么白雪山庄和五贤居被灭门是真的么?"
"是银雪山庄和三贤居……"
"这么说是真的了?那烛龙教说要在半个月后打上天权城是真的么?"
闵然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似的,把小二的心脏调得老高。半晌,他才恍然大悟一样点了一下头,"啊~没错~你说对了~"
小二一下就慌了,这回是真的要出事儿了,而且貌似还挺大的。上次看那两个魔教使者那么变态,虽然没看见他们真正出招,单单就那两下轻功已经足以令人惊叹。万一被一群那样的人打上去,就算天权城保住了,估计也得被折腾得够呛。他一下子没了主意,是回去还是不回去,若是不回去,万一家里有个什么好歹,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闵然直起身来,浅笑着看向他,"你着什么急,你不是说回去也没用么?"
"情况不一样!"小二对于闵然目前的玩笑神情十分恼怒,"万一我爹死了怎么办?!"
"那就回去呀。我可以陪你一起。"
小二一口发到一半的气到了半截又被生生截住了,他盯着闵然,"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陪你回你们七城剑派。"摇晃的灯光映在闵然魔魅的瞳孔里,滟滟生辉。
"真的?"小二不敢相信,"你不用做你的生意了?"
"偶尔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我已经很有钱了。"闵然把玩着胸前的一缕乌发,慵懒地问着,"就看你想不想回去了。"
小二看着这个笼罩在晕黄的灯火中的人,忽然觉得一直提在半空的心踏实了许多。
有人帮着他做决定的感觉,实在是很不错。
"呃……谢谢你……"
"呵……"闵然又半倚回床上,摆了个撩人的姿势,冲小二挑逗地勾了勾手指,"那还不快点儿来报答我?"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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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第二日便向掌柜告了假,掌柜威胁他会找人顶替他,他却难得地跟掌柜强硬了一次。毕竟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亲爹没了可就再也生不出来了。
行礼很简单,小小的一个包袱就把三年来所有重要的东西装了进去。闵然牵来两匹马,把一直收在小二床下的琴绑在他的马背上,一起带走。
小二带着包袱出来,就看见闵然拉着两匹马的缰绳站在大门口,见他走出,便扬首一笑,紫色发带随着柔顺长发风中飘扬,潇洒得令人侧目。
小二突然觉得他俩就跟要私奔似的。
一白一棕两匹马快速穿过街市,出了纪城。小二马术不好,但仍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纪城高耸的城墙,以及门楼上那个硕大的"纪"字在伴随着马蹄声逐渐缩小,所有景物都在飞速倒退着,像是闪回的过往。
三年了,这还是小二第一次出城。他稍微有那么一点儿不舍,但想想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便收拾起那点少得可怜的多愁善感,心情大好地看着前方蜿蜒向远的官道。
一路向北疾驰,穿过绵绵的山陵,绕过蔚蓝的天镜湖,广袤的平原地带在眼前铺展而开。千里沃野,与苍穹衔接在世界的尽头,夕阳斜斜倚在天边,胭脂的颜色渲染了漫漫几片云霞,好像漂浮的霓裳。
小二和闵然敢在天黑之前到达东斛城。东斛地处半月河的下游,初夏季节,雨水充沛,宽广的河床被填得满满的,微风一过,吹皱一江春水。河面上小舟大船往来络绎,码头上停满了从别的子国远航而来的船只,很多穿着奇异的异乡人在此歇脚,即使天快要黑了,城外也十分热闹。
东斛城是大晏国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各地商贾旅人都聚集在此,十里繁华长街,挤满了店铺摊车。小二自打进了城就来了精气神儿,东瞧瞧西看看,满街乱窜。闵然也不管他,只是牵着马缓步走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副完全把七城剑派的事儿忘到脑后的样子,心里倒真有几分惊奇。他以前接触到的人中,还真没有这么没心没肺的。
小二此时正面红耳赤地跟一个小商贩砍价,砍得连袖子都撸起来了。
"就五十文!不卖我走了。"
"这可是西伦传来的玩意儿!一两银子卖给您我这儿就已经赔了啊~!"
"这不就是一木头筒么。别蒙我了你。"
"这可不是普通木头筒!这叫万花筒!"
"你就是十万花筒也没用啊,这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就五十!你卖不卖吧!"
"客官您再加点儿吧……"
"我走了。"
"哎哎哎……您别走啊……等会儿……好了好了~五十送您了……"
"嘿嘿,小哥儿谢谢了啊……"
闵然看着小二兴高采烈地踩着小碎步冲他跑过来,手里拿着个圆筒状的东西。
"闵然,你看,这东西挺有意思的。"
小二手里似乎是一个木质圆筒,用彩漆绘着一朵黄色的月季花,圆筒的一端是透明的玻璃,另一端是一个圆圆的手指粗细的孔,看起来做工十分粗糙。
"这个是这么玩儿的。"小二说着,把小孔的那一端对到一只眼睛上,使劲儿闭上另一只,仰起头冲着日光,慢慢旋转筒身,"里边儿可漂亮了,你看看~"
闵然接过小二递来的东西,学着他的样子把木筒凑到眼前。
视线穿过小孔,却到了另外一个奇异的空间里。有无数旖旎的花朵在里面绽开着,每一片花瓣都折射着夕阳的光线,仿佛七彩的琉璃,玲珑而绚丽。微微转动筒身,花瓣们便纷纷掉落,但又重新拼接成了另外一种花型,瓣瓣相连,朵朵相依。随着不停的转动,里面就像万花齐舞一般,不断散落又拼接,永远不会有重复。
其貌不扬的外表,没想到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拿开木筒,就迎上小二充满期待的目光,"这东西叫万花筒,好像是从西伦进来的。"
闵然点点头,说,"是很漂亮。"
"花了我半个月的工钱呢,敢不漂亮!"小二拿过万花筒,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把东西递给闵然。
闵然奇怪地看着他,"干嘛?"
"送你了。"
"送我?"
"是啊。"
"为什么?"
"今天是采薇节啊,你忘啦?"
采薇节是丈夫国中很多国家都会庆祝的节日,每年四月,正是薇菜成熟的季节,四月初四这一天,邻里之间会相互赠送采到的薇菜,收到礼物的人便可以得到一年的好运。这个习俗演变到后来,礼物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薇菜,而是扩展到任何东西都可以。赠送对象的也不一定是邻里,凡是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人,都可以收到礼物。
闵然一愣,他以前还从来没有过过采薇节。
小二其实心疼得不行,五十文钱对闵然来说也许连个牛毛都算不上,可对小二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天价了。但看到闵然一点一点柔软下来的目光,又觉得五十文实在是没什么,半个月就能赚回来了。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千金一换美人一笑了吧……
闵然仔细地把万花筒收到袖子里,冲小二浅浅一笑,"你还真是贴心啊。这么说我也应该送你一样东西了?"
"嘿嘿,那是肯定的~"小二很不要脸地回答。
"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给?"
"当然,你要是想杀什么人的话,我还可以免费帮你忙。"
"呿……你真晦气……"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一家挺豪华的客栈,名字也叫悦来。三层的楼台,光可鉴人的红漆立柱,门楣上描摹着金色的花纹。一进大门,里面是宽敞的大堂,数十张红木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每桌上都摆放着青花瓷器。三米宽的楼梯,雕花栏杆精致而鲜亮,上到一半便向着左右两边分开,直通二楼和三楼。大堂中间,一盏巨型花灯从天花板上垂下,上面画着天人散花图,衣袂如烟,鲜花似雪,华丽非凡。
小二一进门就傻了,瞪大眼睛看着四周,喃喃地说着,"都叫悦来客栈……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闵然瞥他一眼,说道,"平时一直当小二,这回也让你当一回客官。"
此时已经有跑堂来招呼他们了,等到落座之后,小二就开始小声跟闵然挑剔这边的跑堂哪里哪里做得不到位,什么招呼得不够及时啊,声音不够洪亮啊,笑得不够喜庆啊,反正就是没他干得好。闵然也不管他,由着他在一边逞口舌之快,径自倒了一杯茶水喝。
"耶?那个不是瑶山派的人么?"小二忽然眼睛一瞪,看着闵然身后。
转过头,便看到一身缟素的一行数十人,而走在最前的俊秀年轻人,竟然就是凤歌。
小二挺讶异,"他们怎么也出来了,还带这么多人?要打群架吗?"
闵然转过头来,"可能是去帮你们七城剑派的。"
"真的?"小二一听,又多看了一眼,"这么仗义?"
"毕竟是关系紧密的同盟。而且这个凤歌目前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建树,这对他来说也是机会。"
小二耸耸肩膀,"反正对我们家有好处就行。"
瑶山派的人一来,便基本能把半个客栈都占了。凤歌以及他的手下随着跑堂路过小二和闵然的桌子,但却忽然住了脚,转过头来,看向闵然,修眉微微一皱。
"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见过?"凤歌倏然问道。
小二一看人家都主动过来了,习惯性地站起来,不自觉地就笑得很狗腿很谄媚,"凤少爷~"
凤歌看向他,好像是才认出他是谁似的,有几分惊讶,"你是……悦来客栈的小二?"
"凤少爷您记性真好~"
闵然也站起来,浅笑着抱拳行礼,"阁下是瑶山派的凤歌凤公子吧?"
凤歌回礼道,"正是,我们果然见过么?"
"在下闵然,在纪城悦来客栈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凤公子还记得在下。"
凤歌露出恍然神情,"啊,我想起来了。当天还失礼地进了阁下的房间,实在抱歉。"
"凤公子客气了。"
凤歌一双明眸在小二和闵然之间略作流转,随即问道,"真是巧,竟然在这里遇上熟人。两位是朋友?"
"的确。"小二还没来得及吱声,便听闵然说道,"凤公子不嫌弃的话,请坐下说话。"
凤歌自然是不会嫌弃的。小二一下儿就紧张起来,这可是瑶山的新任掌门啊,就算还没挂名,可实质上已经跟掌门没有区别,现在居然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边……
闵然装的就跟不认识对方一样,完全一副不问江湖事的商人摸样。
凤歌似是不经意地问,"二位怎么会在东斛?是要出远门么?"
闵然同小二对视,然后说,"我陪他回趟老家。他家里出了点事。"
"哦?"凤歌的注意力转向小二,"小二哥家住何处?"
"……北州。"
"北州?看来我们顺路了?"凤歌冲小二笑得很和蔼,很平易近人,就像过去一样。
闵然此时插话道,"凤公子是要去何处?"
"七城剑派。就在北州附近。"
"果真很巧。"
"出门在外,能遇到熟人,的确是件喜事。两位不嫌弃的话,可与我们同行。"
"我们二人脚程太慢,怕误了公子的要事。"
"既如此,凤某也不强求,祝二位一路平安。"
"多谢公子。"
凤歌起身离开后,闵然神色微微敛起,狭长的双眼微合。
"怎么了?"小二问。
"他好像有些怀疑我。"
"怀疑你啥?"
闵然瞥他一眼,"你说呢?"
小二都快忘了还有凤一殊这条人命了,他啊了一声,大叫道,"他不会……"
"你再大点声,全东斛城就都能听见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二赶紧把声音降至耳语的级别,"纪城那么多人……他怎么就正好怀疑上你了?"
闵然优雅端起茶杯,抿了口香茶,半晌才闲闲地说道,"我刺杀凤一殊两次,两次只隔了三天,他应该能猜出刺客就是当时住在客栈里的几人。再加上得手后我就立刻离开了,他查到我当天就失踪,会怀疑到我身上再正常不过。"
小二越听越心惊,"那咱们赶紧跑路吧……"
"急什么。他还不敢确定,咱们一跑,反而帮他证明了他的猜测。"
"那……那怎么办啊?"小二可不希望闵然的脑袋跟凤一殊一样被砍下来,更何况要是打起来,他多半也会被牵连进去的。
闵然放下茶杯,忽然握住小二桌子下面的手,冰凉的温度让小二抖了一下,"不用怕,该怎么吃怎么吃,该怎么睡怎么睡。"
感觉着环绕在手指四周的力量,小二稍稍定下些心,但还是心惊肉跳的,后背挺得僵直,生怕凤歌注意到他俩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但很快的,当小二见都没见过的美味佳肴被端上桌时,已经饿了一整天的他就彻底把凤歌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顾得上抱着饭碗狼吞虎咽,就跟难民似的。现在再看到他这么粗俗的吃相,闵然奇异得没有感觉到厌恶,【是习惯成自然了么?】他一边慢悠悠地往嘴里送着饭菜,一边打量着小二出神。
闵然定了两间天字号的房,吃过晚饭后,两人便各自回去自己的房间。这是小二第一次住天字号的房,就算以前还在七城剑派时,出门也只住地字号。一进门就是一扇手工刺绣的屏风,金黄丝线闪着一层珠光宝气,绣成菊花修长蜷曲的花瓣,华而不俗。后面的房间更是比纪城的悦来客栈大了两倍不止,珍器古玩随处可见,就连桌上的茶壶都是上好的紫砂壶。里间的一张能睡下四人的大床,迷蒙轻纱从天花板上垂地而下,飘飘然笼在床榻四周。小二脸朝下一头栽进锦缎制成的被褥中,好像漂在一团无底的棉花堆里,舒服得他跟条泥鳅似的使劲在上面蹭。
【果然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啊……太销魂了~】他叹息着,算了算自个儿要当多少年的小二才能赚够钱住这种屋子。结果自然是一辈子估计都住不上,哀叹一声,把手脚都伸到不能再伸为止,就这么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不动了。
看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他开始猜测闵然在旁边的屋子里干什么。
今天闵然订了两个房间的时候,小二是有些失落的。
想着想着,就觉得上下眼皮有点打架。渐渐的就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什么轻盈的东西落在脸颊上,一下一下,从额头慢慢往下蔓延着。小二哼唧一声,伸出手去想把扰乱他睡眠的东西赶走,却猛然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他一下就被冰醒了,睁开眼睛,却正好迎上闵然飘落在他眼角的一吻。
如此温柔缱绻的行为,让小二一下子就融化了。
"闵……闵然?!"
闵然微微撑起上身,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洒了一层月霜,唇边含笑,"你今天的睡相很豪放嘛。"
"……你进来怎么也不敲门。"
"我敲门你会醒吗?"
"……不会。"
闵然轻笑一声,手却已经探向他的腰带。
小二念头一转,忽然抓住闵然的手。
闵然动作一顿,挑起眉,"今晚不想要?"
"你今天好像还欠我个礼物吧?"小二看着闵然,一脸奸诈。
"你想要什么?"
小二爬起来,摸着下巴上上下下地看闵然,一副色狼样。
闵然镇静自若。
"今天晚上……"小二眼睛滴溜溜转了个圈,坏笑着说道,"我要在上面。"
闵然静静看着他,"你要在上面?"
"没错。"
闵然半晌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反应跟小二猜想得不太一样,他以为闵然要么丰姿万千地从了他,要么邪笑着把他按倒,总之不会这么面无表情,一副冷漠的样子。
小二觉得有点儿尴尬,就加了一句打破沉默,"你说得什么都可以的啊~不能耍赖的啊~"
闵然微微眯起眼睛,眸中有一簇冷芒闪过,"我不当受方的。"
"……为什么啊?在下面也可以很舒服的~我技术很好的~"
闵然没有回答,却忽然整了整衣衫,看样子竟然是要下床离开了,"这个要求,我无法答应你。"
小二愣了,脑子反应过来之前,手上却像有意识一样,一把抓住闵然的袖子,"等……等一下。你不是生气了吧?"
闵然回头看他一眼,"没有,只是你的要求,我确实做不到。"
小二很少看到闵然不苟言笑的样子,这让他有点心慌慌的。他仍然觉得闵然是生气了,赶紧讪笑着哄道:"哎呀……做不到就算了嘛,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闵然顺着他的力量坐回床上,目光中的冷冽似乎稍稍褪下去了一些。
小二抓着闵然的手,用自己的温度将那团冰凉裹住,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焐热似的,"这礼物就当是你欠着我的吧,明年两个一块儿送~"
闵然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托起他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唇。小二在这份冰凉却温柔的吻中渐渐迷失,不知不觉便随着闵然的力量躺了下去。
清凉的夜风夹带着晚香玉的香气从窗缝溜进来,在半透明的纱帐间嬉戏着,绕住大床上两条纠缠的人影。难以忍耐的情动,低低的呻吟,一室的旖旎,浓郁得要溢出门缝,在月光中显得越发白皙的身体流露出白日里看不出的妖娆。
闵然恍惚觉得自己对这种温暖已经上了瘾,日后恐怕难以离开了。热度不断涌入他体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令他忍不住想要更深入一些,而小二辗转的低吟,颤抖的身躯又无比催情,每每令他失去理智。
两人攀至□顶端之时,小二忘情地说了句,"我爱你。"
闵然听见了,却在一道白光闪过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而小二在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就有点儿后悔了。
【坏了……怎么说出来了……】他剧烈地喘息着,合拢着双眼,大汗淋漓地趴在床上。
闵然也没有说话,伏在他后背上,似乎在平复气息。
余韵还没有过去,小二全身却已经紧张起来,尤其是耳朵,变得分外灵敏。他忐忑不安地听着闵然的动静,却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心里渐渐焦虑起来。
闵然终于动了,却只是从他身上下来。
小二没敢动,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
他听着闵然慢慢拣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然后站了起来。
"我回去了,你休息吧。"
开门的声音,脚步渐渐远离。
小二仍然趴在床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此时他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恐怕苦味占得比重比较大。
【怎么每一次告白都这么尴尬啊……】小二自暴自弃地想着,蜷起双腿,那冰冷的感觉还残留着,与动情的热交织在一起。
半刻后,寂静的屋里忽然响起一声,"他爷爷的……"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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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城剑派位于晏国以北,由七座城池组成。这七座城按照北斗七星的星位排列,从东至西分别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闿阳以及摇光。其中,天权城由七城剑派总盟主安路遥掌管,位于北斗的柄与勺相交的地方。
天权城所在的地域,尽是高耸入云的奇峰怪山,遍布嶙峋怪石,或是样貌奇怪的暗色树木,悬崖绝壁随处可见。一座座刀尖一般锐利的山峰冲破云际,好像要在天空中穿出一道伤口。而天权城就建在最高的无情峰上,倚着一道十分险峻的绝崖,巧妙地与山势融合,厚重的石墙,房屋一层一层叠摞上去,间或有高耸而肃穆的塔楼,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座巨硕无比的堡垒,蔓延在悬壁之上,又仿佛一名傲立山巅,一览众山小的霸者。翻滚的云层顺着山势爬上来,却只能到达天权城的脚下,如壮烈扑岸的浪涛,却永远无法企及。
有人说,没到过天权城,永远无法知道什么叫睥睨天下。
小二和闵然赶到天权城地域时,正赶上正道各大门派纷纷前来驰援,大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好在小二知道另一条偏路,虽然地势有些险峻,但没有耐性的两个人还是决定冒一下险。
他们把马寄放在山下,闵然什么都没有带,只是背上了那张琴,小二则背着他的小包袱,沿着三人宽的窄路慢慢走着,一边是山壁,另一边就是万丈深渊。半山腰缭绕的雾气混沌了视线,也湿了两人的衣衫,一片寂静中只有风声呼啸。
小二探头往下瞧了一眼,"以前还没觉得……怎么现在一看就腿软了呢……"
走在前面的闵然回头看向他,"你可别掉下去了,我没把握能救到你的~"
"切,用你救?这路我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掉下去~"
小二看着前面飘逸的身影,广袖被山风盈满,哗然抖动着,长发也顺着风的方向张扬开来,看起来洒脱而寡情。
那天不小心说出来了那三个字,之后闵然就像当这件事完全没发生一样,第二天早上仍然是那用副优雅而魅惑的样子挑起嘴角冲他打招呼,一切就像往常。
他不说,小二也不好意思提。但他知道闵然听见了。
【这算是某种拒绝么?】小二这么想过,但在两人交huan时,那落在他唇上的轻吻,又不像是毫无感情。而且如果只是把他当成取阳的工具,为什么要陪他回天权城?他只要劝他留在纪城就好了。
如果不是闵然说要陪他一起,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可以这么坚定地丢下活计,重新踏上天权城的土地。
而现在,快要到家了。
快要见到爹了。
还有安然和韩之相。
小二觉得,他实在应该在到家之前和闵然说说这件事。
所以他快走两步,紧紧跟上闵然,"闵然,我……"
倏然,耳际刺入一缕剑气破空之声,风也被劈斩成了两段。电光火石之间,之间一道黑影从高处的一块巨大山石后,如同魅影一般向下飞降而来,手中长剑直指闵然,金属冰冷的反光闪过,眨眼便尽在咫尺。
本该轻而易举闪开的闵然却露出惊吓之容,傻了一样看着那剑锋越来越近。小二吓得心脏差点停了,大喊一声"小心啊!!!"然后就一下子扑倒闵然,两个人狼狈地摔在地上,小二整个压在闵然身上,同时也挡住了那长剑的去势。
小二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只隐约觉得好像这种姿势下他变成了会被戳一剑的那个人,所以反射性地死死闭上眼睛。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感觉到疼痛的来临,他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向后看。
那刺客竟然生生收住了剑,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接着一跃而起,竟然就这么离去了。
小二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看着刚刚那个人站的地方。
身下传来懒散的声音,"别看了,你再不起来,我没被刺死也被压死了。"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翻到一边。
闵然慢悠悠坐起来,掸了掸肩上的泥土。
"你不是会武功嘛?难道你都是忽悠我的?!"小二瞪着闵然。
"我确实会啊。"
"那你刚才怎么不躲啊?!"
"刚才不能躲。"闵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那人是瑶山派的。"
"啊?"
"可能是凤歌怀疑我,就派人跟踪我们两人,想试试我有没有武功吧。没想到竟然拖到现在才出手。"
"你一直就知道?"
闵然很单纯地一点头,"从出了东斛城后才发现的。"
小二只觉全身血气上涌,"你居然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杀我,只要发现我没有武功,便会收手。"闵然说着,语气稍稍温柔下来,伸手将小二拉起来,"你刚才干嘛要救我?"
小二一愣。此时闵然正面对着他,一双脉脉的狭长凤眼认真地凝视着他,竟隐隐带着几分困惑。
小二也不知道自个儿干嘛要救他,这太不符合他的人生哲学了。
"我……我……我心眼儿好呗~"
闵然此时的目光跟以往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勾人,却如深潭之水,幽深而静谧。"刚才你很可能会死掉的。"
"……"
小二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怕,全身打了个寒战。
死这个概念,他本以为在五十年内都不会再遭遇上了。
为什么会为了这么个才认识了一个多月的人让自己陷入生死境地?小二不懂。
也许他确实爱上闵然了。用一种很不适合他的方式。
"你真是个奇怪的小二。"闵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把背上的琴解下来,检查了一番,之后便像没事人似的拉着小二继续上路。
而小二,则还沉浸在刚刚的心惊肉跳之中,把要跟闵然谈论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天权城的大门高达百尺,顶天立地,用古老的楠木制成,玄黑色的漆底,勾画着银色的草花图样,蜿蜒修长的枝叶,给肃穆的城门添了几分冷淡的瑰丽。
小二站在大门前,仰头看着那写着"天权"两个大字的巨大牌匾,忽然觉得手脚冰凉。
大门前守着十名弟子。见小二和闵然出现,立时将人拦住,"来者何人!"
小二一张张面容扫过去,竟然没有一个认识的。
【都是这三年新招的人么?】这么想着,他心里忽然就有那么一点儿惆怅。毕竟连进自个儿的家门都要先报上姓名,实在是令人沮丧。
"几位大哥好~"小二习惯性地露出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道,"我叫安常,我爹是安路遥。"
守门的几名弟子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好像听到了极其荒谬的事,其中一个一边笑着一边说道,"你这小民胆子好大!我只知道我们师傅有一个儿子,是我们的安然师兄。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个叫安常的!"
小二一听,连报名都不让进了,立马就急了,"我真是安路遥的儿子!不信你们可以进去传报啊!"
"我们天权城这几天有要事,没空同你闹,你快走吧。"
"我家就在这儿,你让我去哪啊!"
"你再捣乱,我就跟你不客气了!"一个弟子眼一瞪,剑一横,看上去还真挺凶神恶煞的。小二最怕人来硬的,立时蔫下去不少,但是大老远的回来了,总不能连家都不进,所以硬着头皮,谄笑着求道,"大哥,您就行行好,进去通传一声吧……"
"啧,我们这儿要迎接贵客,不能擅离岗位。这位小哥你还是走吧。"另外一个看起来比较温和的弟子说道。
有家不能回的人很多,可是连大门都不让进的倒霉蛋,天底下大概也没几个了。小二一时没了主意,回头看闵然。
一直闲闲地站在他身后的闵然此时终于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塞到脾气比较好的那人手里,同时凤眼轻轻一挑,目光盈盈似风花万千,水色涟涟秋波横天,一张平凡的面容竟突然变得勾魂摄魄起来,"这位小哥,我们远道而来,麻烦您就进去通传一声吧。"
那弟子的目光完全被闵然锁住,竟像失了魂魄一般,木木张张地接过银票,说了声,"好……好吧。"说完后后退一步,似乎有点犹疑,但仍是转身向着大门走去。
小二此时只觉得丢脸极了,连这种事都要闵然帮忙才行。
过了一刻,一个慈眉善目身着金丝毬路长袍的白须老者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刚刚进去通传的弟子。那老者一出门来,所有弟子便立刻诚惶诚恐地跪拜下来,"参见副座!"
而他们口中的副座却快步冲着小二奔来,一把拉住小二,左看右看,"大公子!真的是你!"
小二现在听着"大公子"这个称谓,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抓抓头,冲老者嘿嘿一笑,"苏伯。"
总算是能进门了。小二路过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弟子时,故意得瑟地扬起脑袋,鼻孔朝天,走得大摇大摆,就差横着进去了,算是出了口恶气。可他还不满足,心想着回头一定得把今儿这仇给报了。
小二的家,也就是天权城城主安路遥的府邸就在这座复合的城市的最高处,由几座最庄严高大的楼宇组成,霸气非凡的檐顶横身向天,一重重相互交叠。从正门到安府有一条笔直的大路,每隔一段便有几级汉白玉台阶升上去,雪白无暇的门楼,如同用冬雪雕琢而成。
没有其他人迎接了,只有副座一人。城中是热闹的,路上来往的多是天权城的弟子,也有一些受七城剑派庇护的平民百姓。众人见到苏伯,都会抱拳行礼,小二和闵然则跟在老者身后,穿过一座座门楼,直达安路遥的府上。
小二紧张得手心里都开始出冷汗了。他不断想象着他爹见到他会是怎么样一种反应。是喜极而泣,还是勃然大怒?他还生他的气么?这三年中,他有想念他么?
想着想着,他就开始幻想他爹看见他以后激动得老泪纵横的样子。也许老头会失去冷静地抓住他肩膀,脸上全是喜悦,嘴里说着我儿长大了,这三年过得如何云云。然后他就可以像所有孝顺儿子那样热泪盈眶地跪下说点什么儿子不孝没有尽心侍奉父亲这样的话,然后把闵然介绍给他,一家团聚,其乐融融,从此刺客和小二以及小二的一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全剧终。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
苏伯没有直接带他们去见安路遥,而是将他们带到文曲大殿的偏殿等候。说是安路遥正在与自在门的贵客会面,要等会儿才能见他们。
小二激动的心情一下子就蔫下去不少。
苏伯看向闵然,便问道,"这位是?"
小二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苏伯这是闵然,我……我朋友。闵然,这位是天权城的副座苏峻贤。"
闵然礼貌地微笑,拱手,分毫不差,"久仰久仰。"
苏伯看了看小二,又看了看闵然,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了然之色,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伪装得十分无害的刺客,面现赞许,"闵公子气度不凡,必是人中龙凤。"
闵然眉梢微动,笑而不语。
接下来苏伯又问了问小二这三年的生活,简单地了解了一下,说了几句"唉,时间过得真是快,你们都长大了,我和你爹都老了"这样的话,然后有弟子进来,说是城主在找他。苏伯拍了拍小二肩膀,便匆匆跟着传信的弟子离去了。
小二看着老人白发苍苍的背影,心里总算是有那么一点回家的温暖之感。
"这老头好像对你挺好的?"闵然此时已经解下背在身后的琴,坐在一张椅子上,打量着四周。
"苏伯确实一直对我很好。"小二说着,又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比我爹还好】。
等了一刻,也不见有人来。小二没心情坐着了,背着手在偏殿里走来走去,没个安生。
闵然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着急了?"
"……我紧张……"
闵然嗤笑一声,"见亲爹还能吓成这样,你还真是独特。"
小二瞥他一眼,"这不是人之常情么……要是你爹也成天绷着个脸,你不害怕?"
"我爹……?"闵然说到"爹"那个字的时候,目光略微暗了暗,竟冷冷流过一丝摄人的杀意。
好在小二没看见。
此时忽然听见门外一声清亮的呼喊,"哥!!!"
小二浑身一抖,紧接着就看见安然飘雪一般洁净的身影从门外快步走来,一进门便一把抓住小二,美丽的面容上有着不敢相信的喜悦,"哥!你回来了!"
小二扯开嘴角,笑得稍微有点儿不自然,"小然啊。"
安然无邪地笑着,宛如孩童般灿烂纯真,下一瞬忽然紧紧地抱住小二,就像怕他跑了似的。
小二吓了一跳,俩手都不知道放哪了。他弟弟自从两人隔了三年再次相遇,每一次见面都非常热情。
感觉着弟弟的气息喷在颈边,貌似还蹭了两下,他两只手在空中僵直举了半天,然后尝试性地回抱了一下,拍了拍安然的背。
貌似还找回了点小时候安然离家学武之前的感觉。
安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小二,方才的激动已经冷却下来了一些,眉梢眼角都柔软得像化开的蜜糖,微笑地看着他,"哥,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回来。苏伯刚才跟我说,我都不敢相信。"
小二揉揉鼻子,"那什么……我呆两天就走。"
此时闵然走过来,小二忙说,"这……我朋友,你们都见过了。"
闵然微微一点头,眼波过处,挑起的凤目中似拢着一层轻烟,仿若含情。
安然也颔首回礼,表情上褪去对着小二时才有的毫无防备之色,多了几分清冷疏离,还有些微的探究。
一名弟子匆匆赶来,"报,师父请两位入殿。"
终于要见到他爹了。小二一时间有点踌躇。
"哥,快走吧,爹等着你呢。"
"……哦……"
文曲殿是天权城中最庄严的地方,只有在会见贵客,或是商谈重要事宜时才会使用,但这回小二赶了个巧,送走自在门的来客后安路遥也懒得换地方,就让小二等人直接进去了。
文曲殿一如小二记忆中的样子,数十级阶梯上横排着八根双人合抱的巨柱,撑起沉重的石檐。檐角上蹲着一只嘲风,后面排着四只形态各异的走兽。石壁上雕有临风飘飘立于千涛之上的文曲星君圣像,上刻北斗七星星图。大殿正门大开,里面是黑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却沉寂压抑。
安然送小二到了门口就停住了,"你们进去吧,我还有些事。"随即又转向小二,"哥,我过会儿再去找你。"
"你忙你的吧。"小二挥挥手,然后就全神贯注看向大殿内,深深吸了口气,跟闵然说,"走吧!"
闵然看着小二一副上刀山下油锅的壮烈表情,以袖掩唇低低笑了一声。
进去的时候,安路遥是背对着他们的。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此时已经加入几丝霜色,但被包裹在玄黑长袍之中的挺拔的身形却是没有丝毫改变,只是静静的立着,便有一种沉静如水却又颇有震慑力的气质,令人不敢逾越半步。
小二看到他爹背影的一瞬间,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爹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
三年来,他不是不想家,不是不想回家。但他不敢,不敢面对对他失望透顶的爹,也不想让爹看到现在这个市侩平凡只会给他抹黑的儿子。
"爹……"
这个音节终于被吐出,带着一点点掩饰不了的颤抖。
安路遥抬起头,然后慢慢把身体转过来。
染上岁月沧桑的面容,仍能看出当年的清雅俊美,此时看来,安然的面貌与他有七分相似。即便是迟暮之年,却另有一股沉稳成熟的风度。
但此时这张面上,却没有太多感情,不论是愤怒,还是喜悦。
安路遥看着这个离家三年几乎音信全无的长子,半晌才开启双唇,"回来了。"
小二点点头,眼眶都有点泛红了。
此时安路遥却将视线转向一边的闵然,"这位是?"
不等小二开口,闵然便上前一步,抱拳道,"晚辈闵然,是安常的好友。"
安路遥的视线绕着闵然转了一圈,问道,"阁下也是习武之人?"
"晚辈是个生意人,对武功知之甚少。"
"劣儿想必给阁下添了不少麻烦。"
"盟主谦虚了。"闵然看向小二,笑容里有几分柔软,"令郎可是晚辈的救命恩人呢。"
小二此时很想像想象中那样冲上去跟父亲来个拥抱什么的,但他很明显没有那个胆量。安路遥只要看他一眼,就足以让他动弹不得了。
"爹……您这些年还好吗?"
安路遥终于把视线放回小二身上,不疼不痒地回了句,"无大碍。听苏伯刚才说,你现在在纪城的客栈里当小二?"
小二低下头,"……是……"
安路遥点点头,然后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住几天吧。苏伯?"
苏俊贤快步从内殿中走出。
"带他们去安置一下吧。"
话音落,安路遥居然就要这样离开了。
小二完全处在怔忡的状态,眼睁睁看着爹从他旁边走过,目不斜视,一眼都没多给他,直到那消瘦的黑色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居然……就这样……走了?】
此时忽然感觉肩膀上传来一阵压力,原来是闵然轻轻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别看了,人已经走了。"
小二浑身一震,眨了眨眼睛,喉咙里有点涩涩的感觉。
看来他还是高估了他在他爹心目中的重要程度……
他爹也仍然是一点都没变,就连这份冷淡都没有任何改变。不管他做什么,都不够好,不够出色到让他爹多看他一眼。
爹的心里,就只有安然。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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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回来这件事,几乎没有在天权城造成任何影响。许多新进的弟子也只是惊讶地说一句"原来师父有两个儿子啊",然后就继续该干嘛干嘛。而有些资历的弟子们更是知道这个大公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毫无练武的资质,也不好好读书,又不是什么善良醇厚之辈,跟二公子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所以小二回来后,并没有什么可以探望的朋友。
把自个儿的小包裹解开,里面有三套衣服,一个钱罐,一条玉坠子。小二把坠子拿起来挂在脖子上,又把钱罐打开,拨了拨里面的铜板,听着血汗钱清脆悦耳的响声,心里就安稳了许多。
收拾停当,他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了。
环视四周。这是他十八岁以前一直居住的屋子,不大也不小,没什么贵重的摆设,窗台上摆放着童年时的蝈蝈笼,小木人,竹蜻蜓,弹弓子。窗外那颗核桃树又长粗了些,椭圆形的叶影在窗纸上摇晃。
他突然想不起来自个儿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了。来帮忙?他能不给添乱就不错了……来看爹爹?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小二不认为他还会有跟他爹秉烛夜谈聊聊人生理想的机会。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人生理想这种东西。
走了那么远的路,难道就是来这儿发呆的吗?
小二叉着腿坐在床上,心里纳闷着明明是回自个儿家了,怎么就跟到了人家家里串门一样空虚?
片刻之后,他决定去四处转转。
闵然被安排在客房中,离他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四下的景色熟悉又陌生。路边的芍药换成了木槿,淡紫色和白色的花瓣轻叠数重,满满当当地被绿叶托起;原来他和安然读书的私塾小屋被改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老旧的游廊阑干被上了一层鲜亮的漆;书房后的那棵玉兰树竟然枯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无趣地伸向天空。
路上遇见很多熟人,赵小阳还一边说着"你怎么一走三年连个音信都没有啊"一边往他胸口捶了一拳,练武之人的力气奇大无比,差点打得他吐血。一路下来,小二心情开朗了许多,渐渐把爹冷淡的反应忘到脑后了。
虽然过不了几天魔教就要来找麻烦,但小二却发现众人并没有十分惊惧,大概是因为众多正道同盟都来助阵,就算魔教有三头六臂,也不敢怎么样的。
走在半路上,忽然听见从观海亭的方向传来琴声,弦音铮铮,如行云流水,绵绵不绝似能划开连云,清冽得像初春之泉。小二知道这是他弟弟在弹琴,观海亭是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从那里可以眺望到天权城下方盘旋的云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便成了安然专用的琴阁,他兴致一来便喜欢去那里抚琴。
而小二是不懂什么境界什么风雅的,只觉得他弟弟有病,弹琴就弹呗,还非得跑到外头来弹,装得很潇洒很飘逸一样,在他看来,这不是出风头是什么?
他耸耸肩,继续跑去闵然现居的西厢苑,却发现人不在。
小二只好又出来,一边晃荡一边找人,找了半天找不到,最后又走到观海亭附近。此时琴声已经停了下来。
小二正琢磨着要不要到闵然屋子里去等他,却在此时听到一阵熟悉的琴声。
凄婉的曲调,娓娓道出,夹带着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寞。
"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小二低声念叨着那首闵然唱过的歌谣,"这不是水仙操么?"
脚步立时转了方向,顺着琴音,小二往观海亭的方向跑去。他此时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感,因为最初肯定是安然在弹琴,但刚刚那个明明就是闵然。
【这么说……他们两个现在正在一起?】
转过几座楼宇,便是一片向上倾斜而起的小山坡,遍覆着白色的铺地锦,小而密的花冠簇拥在一起,像是撒了一山的霜糖。花丛中一条石级小径曲折攀升,直通顶端一座八角亭子。
亭子里有两个人影。
一个清雅出尘,白衣胜雪,青丝悬瀑,仿若仙人乘风。
一个眉目含情,紫裳流华,素手弄弦,宛如魅者惑人。
看起来,竟然出奇的和谐。
小二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但有一点十分清楚,那就是他非常非常非常地不爽。
【操……刚到这儿就开始给老子出墙?!】只是看着,愤怒之火就已经隐隐有了燎原之势。小二一遍遍跟自己说,不能冲动,要冷静,要有风度……
但他还是好想打人。
其实人家两人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不过是闵然在弹琴,安然站在一边欣赏而已。但小二大概是因为韩之相的事儿有了心理阴影,一看到他弟弟,就满脑子的消极猜想。
小二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沿着台阶儿爬上去,"呦,你们俩怎么都在呀?"
安然一看见他,便动人地笑开,"哥,你来了。"
闵然琴声一断,抬头看向他。
小二摸摸脖子,"我就是随便转转。你们俩怎么跑到一块儿的?"
"我也是随便转转,听见有琴声,就冒昧闯了过来。"闵然也没站起来,只是用一只手支着下颚,用惯常的难以捉摸的表情看了看小二,又看向安然。
小二视线在那两人之间转了转,还是有些狐疑。
安然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小二头顶盘旋的快要捍雷横天的乌云,毫无戒备地笑道,"哥,你这位朋友的琴技着实高超,教我自愧不如。"
闵然摆摆手,说着"见笑了",语气却一点也不谦虚。
"唔……"小二突然拉住闵然,"我带你去后山参观参观吧?小然,我回头再去看你啊~"说完也不等闵然回答,拉起人就走。闵然也没挣扎,很顺从地站起来,只来得及跟安然点个头便匆匆跟着小二的步伐往外走。
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身影,安然前一刻还带笑的面容渐渐冷寂下来,垂下眸子,轻轻叹了口气。
后山的古木林仍如记忆中繁茂,巨大犹如天柱般的古木错落而立,光是露出地面的树根就有一人之高,枝叶结成无边穹庐,遮住了日光,只余幽光淡淡。行走其中,恍惚能听见树木间古老的呓语,像是在谈论着宇宙初始的故事。
小二小时候最喜欢到这里来玩,总觉得那些树洞深处藏着宝藏,葱茏的草叶间隐匿着世人不曾见过的昆虫。呆在这里,听着不同音色的虫鸣交混在一起,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风景不错。"闵然走在他身后,淡淡地说道。
小二现在其实有点尴尬,刚才不问三七二十一愣是把人给拉出来了,可到了这儿,却不知道有什么好给人家看的。毕竟他喜欢干的事儿,比如捉蛐蛐掏鸟蛋什么的,不像是闵然会喜欢做的……
"呃……我就是想带你看看我小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
"这样啊……"闵然低语一声,伸手拂过身边缀着小野花的灌木丛,紫袖带起一片暗香盈盈。
小二忽然停住脚,转头看着闵然,仿佛下定了什么宏伟的决心,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犹豫不决,"我……挺喜欢你的,你喜欢我不?"
闵然却仿佛早就料到他的问题了一样,一点也没有惊讶之色。
"你喜欢我?"闵然问。
"是啊。"
"有多喜欢?"
"……这东西还能量啊……"
闵然轻笑,"你是不是因为看见我和你弟弟在一起,所以不高兴?"
"这跟我弟弟有啥关系?"
"你怕我也跟韩之相一样,被你弟弟抢走?"
小二愣了一下,然后条件反射一样否认,"扯吧你,我弟才看不上你呢。"
"这么说你确实是嫉妒你弟弟了?"
"……"小二万语千言全都被闵然一句话顶回去了。谁叫人家说得是真的呢,可小二必然不能承认,如果承认了,就显得自个儿太可悲了。
"小二,其实你跟韩之相,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闵然忽然说道,"就我看来,你弟弟与韩之相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很稳固啊……"
小二这回事彻底不知道闵然在说什么了,用一种"你脑子有毛病吧"的目光看着他,"我在跟你说你的问题,你干吗跟我扯韩之相。"
"我是说在你说喜欢我之前,还是再想一想吧。喜欢上我,不一定就比喜欢韩之相幸福。"闵然说完这句话,就越过小二,径自朝前走掉了。
【什么意思啊他……】
小二觉得很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别人先走,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怎么他就不能这么有派头呢?
还有,什么叫"喜欢上我不一定就比喜欢韩之相幸福"?他只不过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得不到一个简单的答案?
第二天晚上,闵然仍然去了他的房间,但小二再也没提那天在古木林中谈论过的事。
而爹也一直没有要见他的意思,好像已经把他的存在忘记了一般。小二曾经偷偷溜到爹的书斋去,远远看着昏黄窗纸上晃动的人影。
转眼间三日已过,天权城中越来越热闹,气氛却愈发压抑了。明日就是魔教定下的半月之期,没有人知道他们会用怎样的手段攻击天权城。众人口上虽不说,心里却都战战兢兢,毕竟就算正道人多势众,打起来总会有伤亡,谁也不知道死掉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小二也是很紧张的,以他的性子,这种情况下早就有多远滚多远。但这次牵涉到的是他的家人,他不好意思关键时刻落跑,只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留下来。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天际几片瑰丽的云彩燃烧着,一天即将结束,明日即将到来。
此时门扉起响,推门而入的人黛发白衣,正是安然。
小二维持着把腿翘在桌子上的不雅姿态,动了动眼睛,"呦?你怎么来了?"
"大哥回来这么多天,我也一直没时间来看你。"安然说着,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走到小二桌边。
"你可是大忙人啊。"小二指指凳子,"别站着啊,跟我你还客气啥。"其实小二本来想在这句话中间加半句"我老相好都是你的了",但总觉的说出来太丢脸,所以只是在心中腹诽。
安然忽略小二永远带着刺的语调,若无其事地坐下来,面上仍然带着单纯的笑意。
"哥,我真高兴你能回来。"
"嗯……"
"但其实你不应该回来的。明天一战,不知道魔教会使出什么样的卑劣手段,太危险了。"
小二却装出一副凛然无畏的潇洒表情,"我不怕。他们找茬肯定也是冲着你们这种高手,我们这种小民他们是没空搭理的。"
安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哥,"我会护你周全的。"
"啧啧,真是好弟弟。为兄十分欣慰~喝茶么?"小二总算收起了桌上一双大脚,拿起桌子中间的茶壶晃了晃,确定里面还有点儿水。
安然摇摇头,神色间却现出些许落寞。
小二顺口就问了句,"你咋了?"
"哥……"安然似乎考虑着什么,然后下定决心一般看向小二,"明天就要对上魔教妖孽,今天有件事我想问你,请你如实回答我。"
"这么严重?"小二一下就把身体坐直了,配合着安然脸上的严肃表情,"你说吧。我从来不骗人的~"
"你是不是还因为韩之相的事恨我?"
小二眨眨眼睛,然后哈哈一笑,"怎么会~我怎么会这么小肚鸡肠呢~兄弟是手足嘛,我怎么会为了个韩之相恨你~"
听小二这么一说,安然的眸中却蒙上一层哀伤,"你果然很恨我。"
"……"
"可是……哥,韩之相并不是真的爱你,跟他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
"……合着我还得谢谢您啦?"
"哥……"安然呆呆望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轻声道,"你现在,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叫闵然的人?"
小二突然觉得有点烦躁起来,"是又怎么样,你不会又想说他不适合我什么的吧?那你说什么样的适合我?是不是我想找个相伴之人还得经过你同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就直说吧。"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别的人?"安然忽然抬起头来,一双清眸透彻见底,反射着溶溶夕光,"我们兄弟两个相互陪伴不就够了么?为什么要跟别人走?"
小二听得懂安然的话,但又好像听不太懂。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安然忽然按上小二放在桌上的一只手,认真地看着他,"我们和解吧,我离开韩之相,你也离开那个闵然好不好?别再让别人插到我们中间了。"
小二看鬼一样看着他弟弟,半晌,甩开安然的手,唰地站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该不会是这两天忙疯了吧?"
安然也站起来,"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再和你这样下去了。"
"我……"
话说到一半,却被突然的传报声打断了,"然师兄,大公子,师父请你们去用晚膳。"
回来三天,这还是爹第一次主动召见小二。
和安然一道赶去洄芦堂,就见堂中一张圆圆的饭桌,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爹坐在正中,而闵然也提早到了,此时已经入席。
安然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小二则低下头,"爹。"
"都坐下吧。"安路遥低声说着,挥退了下人。
堂中只剩下安家一家人,以及一个闵然。
小二一直很期待这样的相聚,好像寻常的人家在吃年夜饭一样。但从小到大,这样同在一桌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
可在大战前夕这么聚,总是让小二有种不吉利的感觉。
"都动筷吧。"安路遥发了话,其他三人才拿起筷子。最初这顿饭是沉默的,只有玉箸与杯盘偶尔的相撞声,清脆的响着。
少顷,安路遥忽然向着闵然问道,"不知道闵公子是如何跟劣儿相识?"
忽然听到爹问关于自己的问题,小二有点惊讶,也顾不上擦掉嘴边的米饭里,抬起头来看向正对话的二人。
闵然得体地先向安路遥微微颔首,才答道,"是在纪城的悦来客栈中。"
"阁下是经商之人?"
"不错,我家世代皆是商人。"
"不知是什么样的生意?"
"算是手工艺方面的吧,看客人有什么样的要求了。"
小二含在嘴里的一口汤喷了出来。
【他居然把杀人比喻成手工艺……】
安路遥看了他长子一眼,"无礼。"
小二赶紧擦擦嘴,然后继续埋头啃饭。心里却在纳闷着,怎么爹问话问得跟查户籍似的……
此时安路遥已经问到祖籍何处业立何方家里几口人地里几亩田的程度了。闵然却一直耐心回答,不见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最后,安路遥终于微微点头,说了句,"以后还要请阁下多多关照吾儿。"
小二怎么听着怎么像是把自个儿给托付出去了似的。他狐疑地偷偷瞄着他爹,却看不出什么门道。
安然一直在一边静默着。
等到一餐吃得差不多了,安路遥忽然又说了句,"然儿,吃过晚饭,你就带你大哥还有闵公子下山吧,把他们送回纪城。"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安路遥竟然在大战前夕要赶他们走。
安然立时站起来,"爹,我会将大哥送出天权城范围,但若回去纪城,往返需要月余,只怕来不及……"
"魔教的事,不用你们操心。老夫一人足矣,而且有众多同盟相助,你们留下来也没有用。"安路遥沉静地回答,拿起茶碗抿了口茶。
"爹!剑派危难时刻,孩儿怎能临阵逃脱!"
"连你也不听为父的话了?"
"孩儿不敢,可让我在这种时候离开父亲,孩儿办不到!"
小二此时也说,"爹,我们不怕魔教的人,让我们留下来吧。"
说道"不怕"两个字时,还是稍微有点儿心虚……
安路遥冷淡地看向他,"你留在这里,反而平添累赘。"
累赘这种词,小二一点都不陌生,但每次听到,尤其是从父亲嘴里听到,都会觉得不太舒服。即使他知道爹是在为他们好。
安然直直跪下来,"爹,就算您要惩罚孩儿,孩儿也决不离开。"
安路遥的视线在他两个儿子之间转了一圈,然后倏然出手,剑指以光一般的速度袭上安然身上某处,瞬间安然便觉手脚麻木,力量全失,瘫倒在地。
"韩之相,你进来吧。"安路遥忽然高声说道,底气十足的声线穿透墙壁,震得整个屋宇嗡嗡作响。身着靛蓝长袍的俊雅青年从门外走进,向安路遥行礼,"师伯。"
"然儿就拜托给你了。"
"是。"
此时安然心焦如焚,无奈全身动弹不得。只听安路遥说道,"此穴十二个时辰后自解。你们两人若不听劝,老夫只有如法炮制了。"
小二突然站起来,"爹,你赶我们走,是因为魔教太厉害了么?"
"只是以防万一。你们在这里,只会让为父束手束脚。"
"您会有危险么?"
安路遥一甩袍袖,傲然道,"这么点风波,还难不倒老夫。韩之相,你速带他们离开。"
韩之相低声对安然说了句,"对不起,但我不能让你冒险留在这里……"神情中似有着什么难以言明的隐情,然后便把人横抱起来。
小二也没有再坚持,他想着硬留肯定会被点得跟安然一样,还不如先离开,中途再偷偷摸回去,偷偷看着。反正他没有武功,帮不了什么忙,只要确定爹没事就行了。
临走之前,小二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爹已经转身进了内堂,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消失在垂帘后的衣角。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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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匆匆去了行李,一行人沿着小路下山。大半夜,山中没有半丝光亮,就连月亮也不见踪影。
韩之相背着动弹不得的安然在前面带路,闵然和小二紧随其后,一路上静默无声,没有一人开口。夜风凛冽,在深谷中呼啸哀嚎,好似从地狱里传出,小二紧了紧衣服,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努力地跟上前面两个脚程极快的人。
行至山脚,天已蒙蒙亮了,小二累得不行,气喘得跟牛一样。闵然注意到了,便放缓脚步,等着小二走到他身边,半开玩笑地问了句,"走不动了?要不要我也背着你?"
小二大惊,"真的?"
"嗯。"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眼儿?"
"我对你不是一向很体贴?"
此时韩之相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两人,"快要出山了,我们在此地休息一会儿吧。"
小二有点儿失望,差点儿就能试试"骑"在闵然身上的感觉了……
韩之相小心翼翼把安然放下来,安然一双眼睛定定凝视着他,仿佛是在恳求。但韩之相硬下心肠,视而不见。安路遥私下对他说过的话还一遍遍在他脑中盘桓,为了安然的安全,就算被对方憎恨,他也不能让心爱之人留在天权城。
闵然解下琴,倚着旁边的山石坐下来,抬起手将一头柔顺长发散开,然后又松松用一根玉簪挽起。
此时对面的树丛中忽然哗然一声,紧接着一道寒芒射出,直冲他们几人而来。韩之相反应极快,足尖一旋,一个转身袖袍飞扬,两指间已经夹住一枚银镖。
"什么人!"韩之相说着,环视四周,却再也没有动静了。
他转过头对小二和闵然说,"我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语毕不待他们两人回答,就一步跃入林木中间。
小二刚才受了下惊吓,手脚冰凉冰凉的,"妈呀……怎么都到这儿了都会被偷袭?不会是烛龙教的吧……"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闵然说着,站起身来,有些疲累似的伸了下懒腰,在小二和一边只有一双眼睛能动的安然间悠然地走了几步,手似是不经意地扬起,一道无形的气流在广袖飘摆间无声无息地射了出去。
安然眼皮微动,看了闵然一眼。
此时韩之相已经回来了,神色颇为紧张,"不知是何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继续赶路吧。"
然而,就在他走向安然,将他扶起打算再次将人背起来时,本应动弹不得的安然却突然动了,一手刀劈向韩之相后颈。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形势骤然逆转,毫无防备的韩之相立时中招,昏死过去。
小二张大嘴看着眼前一幕,"你……你不是不能动么?!"
安然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抱住失去意识的韩之相,同时看向闵然,"既然你会武功,就请你带着我哥速速离开这里。我还要赶回天权城。"
小二还在纳闷,安然怎么会知道闵然会武功,却听闵然说道,"我们两人跟你一起回去。这样也相互有个照应。"
"不行,太危险了。我哥不会武功。"
"保护他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
"等一会儿!"小二眼见插不进嘴,干脆站到他们俩中间大喝一声。这一招果然奏效,闵然和安然都住了口,看向他。
"谁能告诉我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小二看问安然,"你怎么突然就能动了?"
"他帮的我。"安然的眼神飘到闵然身上。
小二不敢置信地瞪着闵然,"你干吗解了他的穴?"
闵然很无辜地看着他,"因为他不想走啊。"
"……他不想走你就解他的穴?你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啊……"
安然此时插话道,"我现在要把韩之相安顿到安全的地方,你们打算如何?"
闵然看向小二,"你是想走还是想留?"
小二再一次面临这种两难的抉择。留下吧……他怕死;不留下吧……万一爹真出了点什么事,他不得后悔死才怪呢。
最后,他一咬牙一跺脚,"我……留!"
安然微微皱眉,但终是说道,"我先离开一下,回来再说。"语毕,白影一闪,已然不见了踪影。
闵然波澜不惊地坐回原来的地方。心想着让闵忠在暗处跟着果然有好处,否则韩之相一直跟着,他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解开安然穴道的这个决定是他临时才做的,没有什么目的性计划性。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安路遥一定要让韩之相把安然送走,以往安然不是没面对过比这次魔教之乱更严重的危机,用担心儿子安危这个理由,实在不够充分。
为什么不能让安然面对烛龙教的人?安路遥在怕什么?
更何况,可以利用此举顺便博取一下对方的好感。否则行至山下分道扬镳,再想有交集就不那么容易了。
小二蹲到他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闵然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会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而已。
"你这不是瞎添乱吗?"
"你难道不想回去?"
"……"
"想不就行了。"
"……你就算要动手,也提前跟我吱一声儿啊!"
闵然一边毫不在意地说着,"好好,鄙人知错了,下不为例。"一边整理好他的琴套,抱在怀中。
小二心里却一直不太舒服。他觉得闵然在敷衍他,可是又似乎找不到什么立场来追问。
但是他真的不希望闵然再跟他弟弟有什么交集了。那日他们两人在观海亭中,一人抚琴,一人聆听,那种和谐的画面,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着过往的记忆。他不想当那个站在亭外的人,他不想永远做那个被留在亭外的人。
安然回来时,韩之相已经不见了,据说是被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安然仍然劝小二离开,但小二这回终于有骨气了一回,视死如归一般说着一定要看着爹没事才行。其实他只是有些不服气,毕竟如果只有安然回去而他没有回去的话,爹肯定会更加认为安然比他要懂事有担当。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要赶回山巅,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上山比下山还要累,小二到最后简直跟爬没有多大区别。闵然嫌他太慢了,干脆把他夹在臂下,和安然一起施展轻功,脚程便快了三倍不止。
然而行到半山腰处,却在路边发现了第一具尸体。
是个天权城弟子。
小二顺着这具尸体向前看,看到地狱一般的场景。仿佛是被什么狂猛的力量扫荡过一般,道路中间裂开一道幽深的地缝,两旁的树木花草尽数被摧毁,路边横七竖八尽是黑色的躯体,一直延伸向上,大部分是天权城的弟子,血色蔓延在石砾间,仿佛是黑,仿佛是红。
小二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魔教的人早已经来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死人,而且都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碎了全身骨骼一般,倒在地上的姿势十分扭曲怪异,双眼突出,含着愤恨和不甘,宛如九幽恶鬼。这样的场景令他有点承受不能,一股阴冷的寒意顺着背脊爬将上来,汗毛根根直立。
安然的神情一下子就凝重了,低声说了句,"爹……"然后便再次飞身而起,冲向山顶。
"我们也走吧。"闵然说。
小二却有点退缩,他有点害怕地看着闵然,"我们不会也死成这样吧……"
闵然挑起眉毛,"你竟然怀疑我的能力,太让我伤心了。"
"……你确定你打得过他们?"
"不确定。"
小二崩溃地看着他。
闵然轻笑,继续说道,"但是逃跑还是没问题的。你还要上山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二看了看已经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安然的身影,苦恼地抓了抓头,最后还是说,"算了算了,上去看一眼,没事儿的话就赶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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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道再一次低估了魔教。
本以为就算魔教再强,此番十大门派都派人来助阵,就算对手有三头六臂,也动不了天权城分毫。可没有人想到,烛龙教沉寂二十余载,却于这段时间内吸收培养了如此多的绝顶高手,除却老一辈的教徒,有很多看起来才不过双十年华的年轻人,竟有着不逊于门派中精英弟子的雄厚功力。
而最可怕的便是一名身着素底青花锦服的青年,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器宇轩昂,眉目俊逸,没有丝毫魔教中人的怪诞阴翳,倒像个正道的侠士。手中执一柄通体青绿的长刀,缓步从山下走来,当有弟子出来阻拦,他脚步微顿,嘴角露出轻蔑一笑,右手举起长刃向天,霎时四周气流暴旋起来,狂风凛冽,吹得树草剧摇。而阴云也在他头顶渐渐凝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与他的刀尖连成一线,并渐渐向下压来。
只听他清喝一声,"天玄刀决第三式,为你们送行。"
话音甫落,一道冰蓝色的刀光从天而降,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天裂地。顿时地动山摇,路面向两边开裂,无数惨叫声回荡在山石碎裂的巨响中间,所有身影都被弥散的烟尘吞没。
待烟尘散去,便是尸横遍野。
在他开路之后,烛龙教的教众便蜂拥而上,一路所向披靡,不论是七城剑派的弟子还是其他派的支援都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路上的关卡形同虚设,只三个时辰,便损失惨重,不得不溃退连连。
前方是厮杀的战场,后面却有一个小童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灰发老者缓步前行。那老者的面容极为可怖,皱纹与疤痕交织纠结在一起,整张面容都扭曲变形。他的手枯瘦如柴,好像不是活物一般,身上华丽非凡的银丝法袍似乎能将他压垮。
在老者的身后,跟着四个戴着面具,却似乎身份非凡的人,一翠一红一菊一白,静默地缓步向前。虽只是如此默不作声地走着,他们的四周却腾起一股迫人的压力,只要进入他们周围十尺,便有会被压垮的错觉,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跪倒。
天权城外,安路遥严正以待。凤歌以及自在门副门主吴浩南,乾坤楼伏虎堂堂主立轩,还有青衣派的炎彬先生分列两边,带领各自弟子等待强敌的到来。
最先进入他们视野的,仍然是那个持刀的高傲青年。他迈着沉静如水的步伐,毫无慌张,毫无焦躁,在正道的大军前百步之外停下脚步。
随之而来的众多教徒也停下来,神色间对那青年十分恭敬。
"哪一个是安路遥?"青年朗声问。
声音不大的一句话,却能让百步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安路遥暗自讶异于这青年的雄厚功力,同时用同样震慑人心的声音回答,"我便是。"
青年遥遥望向他,继续说道,"交出开阳之元,可留你全尸。"
安路遥冷笑一声,"哈,魔教妖人,当真不讲道理。我再说一遍,七城剑派没有什么开阳之元!"
乾坤楼立轩堂主也喝道,"你们杀害银雪山庄和三贤居上下几百条人命,当真丧心病狂!"
青年没有说话,他身边的一名长相阴柔妖媚,身着彩丝秀华长袍的男子却以袖掩唇轻笑几声,笑声里有说不尽的张狂,"你们都称我们为魔教了,我们怎能对不起这个称号?"语毕,他忽然一甩水袖,袖中一长练飞出,顷刻间扫向正道方向,数十名站得近的弟子不及躲避,只觉那本应柔软的缎子此时却如钢铁般坚硬,带着透骨的戾气,数声惨叫过后,几人已经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眼看活不成了。
这一击打开了正道与烛龙教的战局。正道弟子与魔教教众混战在一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兵器铮然刺耳的碰撞声中夹杂着濒死的惨叫,一时难以分辨哪一方占上风。五名正道领袖同时出手,安路遥等人皆是当世绝顶高手,一出手便是所向披靡,顿时魔教教众死伤骤增。凤歌虽然才二十出头,却有着不逊于另外四位首座的实力,红衫飘扬,剑影横空,如同舞动的烈火,所过之处无人能挡。
那使水袖的男子媚眼一勾,看向凤歌,"好一个俊俏的小子,他就交给我吧。"
持刀的青年冷淡地说了句,"随你。"
凤歌只觉眼前一花,繁复华丽的衣衫飘摆间,刚才那个最先出手的男子已经站在他面前,"小帅哥,我叫雪枫,你叫什么名字?"
凤歌皱起眉,也不回答,直接出剑。
雪枫身形却如幻影一般飘忽,鬼魅似的闪到他身后,细语柔声地说着,"哎呀,真粗鲁,公子你何必如此不解风情?"
凤歌惊觉此人身手不凡,全神戒备起来。此时雪枫再次甩起水袖,翩翩然似舞蹈一般,长练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却携带着铺天盖地的劲气当头压下。凤歌气运丹田,将内力凝聚在剑锋上,横空一挡,剑光流转间,将全身护得严丝合缝,却没有机会反击。弹指间百招已过,凤歌被对方牢牢牵制,无法脱身。
而那持刀青年却一直在战局之外,没有出手。
那坐在轮椅上的老者慢慢被小童推到他身边,看向前方正调戏凤歌戏得不亦乐乎的雪枫,"地明王已经出手了?"
青年向老者施了一礼,"副教主。"
老者忽然扬起手,"你们四个也去吧。"
身后四人齐声道,"遵命。"然后便像四条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地滑入战场中心,所过之处所有正道弟子都像风筝似的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便没了气息。这四人的加入却完全改变了战局,他们每人对上一位正道首座,竟将安路遥等人完全牵制住,数十招过后无人呈现败象。乾坤楼伏虎堂堂主立轩被缠得心浮气躁,长戟一横,暗运法诀,戟身爆出金光,随着一声大喝化作一柄巨刃横扫向戴着面具的人,但对方却悠然抬起双手,在身前划出两道圆弧,正中隐隐有祥云翻滚,巨刃碰撞到这光图上,却像遇上什么有弹力的东西,势若千钧地反弹回去。立轩赶忙招架,却被迫往后退了一步,虎口被震裂。
"呵呵,天明王,看来你这回不用出手了。四季护法就足够收拾他们了。"老者嘶哑着嗓子说道。
而被称为天明王的男人却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那也未必。"
此时正道渐呈败象,魔教教众多到超出他们的预计,而五名领袖都被牵制住,只有安路遥那一方占了些上风。但见安路遥一柄银色宝剑在手,剑气暴旋,挥舞间寒气激荡,衣袂飘摇翩若飞仙,强悍的攻势逼得对上他的秋护法连连后退。秋护法忽然双脚一踏,双手在胸前结印,一阵地气从他脚下喷薄而出。他双臂打开,将四方力量全部收归怀中,一声大喝,手中突显灿然金光,携带惊雷之势扑向安路遥。安路遥心知此招非凡,忙运起全身功力抵挡。
而就在此时,天明王倏然出手,碧刃划出一道潋然凄光,悄无声息地袭向安路遥。
安路遥全神贯注抵挡秋护法的攻势,待察觉到身后逼命的攻击时,已经来不及做出躲避,而且秋护法的攻势已到,不论是接哪一方,都必会受到另一方的重创。
危机关头,一道飘雪般的白影掠入战局,银光一闪,一股不弱的劲力生生打到天明王的刀身上,另得他失了准头。安路遥借此机会旋身而避,同时接住秋护法的攻击,左臂的衣袍开裂,皮肉绽开,但已是最轻的小伤了。
险险救下父亲的安然却被这一击震得内息翻腾,后退数步,唇角溢出一缕凄艳的血色。
天明王眼见本来必胜的一击就这样被葬送,眼中浮现一丝怒意,扬刀挥向安然。安然举剑格挡,但对手内力深厚到让他心惊,太过悬殊的差距,令得每一次兵器相接都会震荡他的内息。安路遥眼见爱子遭遇强敌,不顾一切要去救援,可秋护法却如幽灵一般紧紧缠住他,令他无法脱身。
"然儿!你速速离开!"安路遥大喝一声。
听到"然儿"这个称呼,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忽然眉梢一动。
天明王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精妙的剑术稍觉惊讶,但相较于他还是差了太多太多,心思微转间,已是有了杀意。
青绿长刀上忽然暴起碧光,周围的气流被切成碎片,卷起刺骨的狂风。"天玄刀决第二式,断云破空!"
漫天的刀影织成一张迷网倾天而下,不见丝毫缝隙,处处皆是杀机。安然举剑欲挡,却不知何处是虚,何处是真,挡了此处,刀便会从他处袭来。根本是步步皆死,毫无生机。
暗想着自己也许就要亡命此处了,安然却有些不甘地看向一边,似乎是希望看到什么人一般。
刀光血影的战场中,却突然响起一阵凛然的琴音,清冷而孤绝,划破长空,细细密密地扑射而来。
安然眼前一闪,漫天刀光竟然尽数被挡了回去。天明王一个回旋,立定在地。
琴声未绝,仍然淙淙铮响着,凄怆的曲调,仿若晚秋凋零的残红,艳丽却哀伤,是为亡者奏响的镇魂歌。
在这琴声中,厮杀的人们都不由地暂时停住手,仿佛被一股力量摄住了似的。
轮椅上的老者眯起双眼,"是他!"
众人正在诧异,这凭空的琴声来自何处,却听天明王冷傲一笑,"没想到,连缥缈宫也沦为正道的鹰犬了?"
许久,没有人回应。琴声也早已杳绝。
而在场正道众人却并不敢放松。
竟然飘渺宫也来了。
正道与缥缈宫并无什么关系。相反,有很多正道侠士都死在缥缈宫刺客之手,此番缥缈宫插手,不知是友是敌。
而凤歌更是变了脸色。毕竟杀父仇人就是缥缈宫的人。
天明王收起长刀,继续朗声道,"长乐宫主,既然来到此地,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落地,如一粒入水石子,激起涟漪层层,四众皆惊。
传闻中的天下第一杀手,神秘的缥缈宫主人长乐?
而此时最惊的,是跟闵然躲在旁边大树上的小二。
因为他一直在闵然旁边,看着他利落地解开背上的琴,把琴放在腿上,素手一拨,便是力挽狂澜的一击,从天明王手下救出了安然。
而此时,那个拿着刀看起来很厉害很了不得的帅哥竟然说出手的是缥缈宫主人长乐?
他呆了几秒,然后看向身边平静非常的人。
"他说你是长乐……"
闵然叹了口气。
"……你真是?"
闵然看了他一眼,"你说我现在是出去呢?还是不出去?"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了。
小二知道他是刺客,也知道他是缥缈宫的,可他没想到他是缥缈宫的老大。
所以他陷入痴呆,无法成言。
闵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不出去好像有点丢人。走吧。"
于是,众人便看见一道翩若惊鸿的紫色身影滑过天际,手边还揪着个穿着短衣布裤看起来很像店小二的人。
闵然飘然而下,紫衣似张开的花瓣,衣带飞扬,一手抱琴,一手拎着小二,缓缓落地。
小二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的附属。
此时不论安路遥还是安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自称时商人的闵然,竟然是长乐?
可他们没有人感觉出他身体中有多少内力,身为天下第一刺客,怎么会一点杀气都没有?
而凤歌却眯起双眼,手握成拳。
天明王看着他,"嗯?"了一声。
闵然放下小二,双手抱琴,一副文弱贵公子的样子,人畜无害,对天明王说道,"左擎苍,多年未见了。"
天明王却似乎还不满意,冷哼一声,"闵长乐,旧识面前还带着面具,未免太不礼貌了吧?"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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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刷分
天明王却似乎还不满意,冷哼一声,"闵长乐,旧识面前还带着面具,未免太不礼貌了吧?"
小二一怔,看向闵然。
【面具?】
而此时闵然无奈一笑,"天明王,你这是在为难我呀。"
"哼,有胆量出来,没胆量见人?"天明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是怕今日露出了真面目,以后引来众人追杀?"
"啧啧,我要是怕,就不会出来了。但是这张脸我才用惯,实在不舍得扔了。"
"你从我刀下抢人,现在又拒绝以真面目相见。闵长乐,你当真要与烛龙教为敌?"
"哎……"闵然轻叹一声,"天明王,你还是这么斤斤计较。"
语毕,他抬起一只手,从自己面前一拂,宽大的紫袖扬过,再打开时,已经换了一副容颜。
一副妖娆华美到令人失魂的容颜。
白皙到几近透明的皮肤,泛着一层莹莹的光泽,仿佛是深山之雪高岭之花,而发色却又黑如鸦羽,强烈的对比,衬得白更白,黑愈黑。修长的墨眉温柔地蜿蜒,眉梢处微微翘起,挑起几分艳色,那眉下的眼睛并未改变,狭长的凤目,眼尾处晕着淡淡的红,黑眸中流淌着万千魅惑,无情却似有情。完美的鼻,天生红润仿若染了薄薄胭色的唇,一切一切都足够惑尽人心。
这样一张面孔,才真正配得上那一双勾魂夺魄的眼。
小二觉得自个儿一定是在做梦,怎么前一刻还令他熟悉非常的闵然,一下子变成了超级大美人?
这短短一刻之内,发生的变数太多。闵然不是闵然,而是闵长乐,闵长乐长得一点也不普通,他其实是天下第一绝色?
而这个人,在摘掉面具之前,还会笑着叫他小二,会挑起眼睛勾引他,会陪他千里迢迢回家,会安慰他说总有一天他也能找到珍惜他的人。
原来他爱上的人不叫闵然,而叫闵长乐。
闵然露出真容的霎那,许多人都被那美极的容貌摄住,不自觉屏住呼吸,场上一时安静到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而闵然却似乎感觉不到似的,甚至眼睛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接着,他悠闲地把手中面皮收入袖中,慢条斯理看向左擎苍,"天明王现在满意了么?"
左擎苍冷傲一笑,"还是这张脸看着顺眼。"
闵然也不计较对方的傲慢,视线直直穿过众人,看向后方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副教主,晚辈有礼了。"
此时众人才注意到一直不声不响坐在战局外旁观的老者,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恍如废人的人,竟是烛龙教现今的副教主。
小童推着老者,慢慢地走近,好像只是一个小孙子推着爷爷一样,毫无杀意,毫无戾气。老者丑陋的面庞有几分骇人,但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似是随时都要断气了。
副教主望着闵然,或者说,是望着闵长乐,阴翳地开口,"长乐宫主此番前来,不知有什么指教啊?"
这个问题,也正是安路遥等人现在最大的疑问。为何长乐宫主要化名闵然接近小二,为何与七城剑派素无来往,而且平时一向行踪隐秘的他,会突然出手相助?
"不敢不敢。"闵长乐轻轻拨了下怀里的琴弦,发出丁零一声清响,"只是有件事想不通而已。"
副教主嘶哑着声音说,"何事?"
"为什么你们这么肯定开阳之元在七城剑派?"
"呵呵呵……"老者怪笑几声,"原来长乐宫主也靓觎我烛龙教圣物?"
"啧啧,副教主你这可就冤枉在下了。在下只是与安盟主的大公子相识,想要代他问个明白而已。"闵长乐说着,淡淡地看了一眼小二。
于是大家终于发现了这个与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十分不和谐的小二。他还沉浸在对于闵然突然的转变的震惊中,却蓦然发现自己成了诸多视线的中心点。
副教主将目光放在这个平凡得无法与七城剑派盟主之子联系起来的小角色身上,又看了看被闵长乐无意挡在身后的安然,最后又把视线移回小二身上,"他才是大公子?"
小二突然被这个鬼一样的老头盯住,背上一阵恶寒。他向后退了一步,看向闵长乐,"你……"
闵长乐却完全忽略他,径自回答副教主的话,"不错。虽然他是个店小二,但的的确确是安路遥的长子。"
安路遥眉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手却握紧了剑,"安常!你还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小二此时心中乱极,忽然听见爹爹的声音,脚就不自觉向着他的方向移了过去。
"慢着。"老者忽然幽幽开口,拖长的声调里暗藏着玄机,"安路遥,你是心虚了么?"
安路遥冷目以对,"阁下这句话,什么意思?"
"呵呵呵……"老者阴阴笑了两声,听得人心中发糁,"你不认识我了?"
安路遥心下一战,有了极不好的预感。他仔细端详这老人的面容,可那一张脸被伤痕毁得七零八落,根本看不出原貌了。
虽然认不出来,他心中却有了一个极不好的猜测。
老者脸上的伤痕怪异地扭曲,恍惚是一个充满恨意的笑,"当年你亲手把我的脸毁成了这幅样子,你不记得了?"
安路遥只觉头中轰然一响,脑中一片空白。他一向沉稳的目光摇晃起来,怔然瞪向远处的人。
而此话亦另在场所有正道人士瞠然,纷纷望向正中的安路遥。
原来七城剑派盟主与这副教主竟有过一段过往,这其中又不知掩埋着什么样的故事。
小二也从不曾听闻他爹提起过相关的事。看他爹的神情,这其中似乎有一个很大的秘密,一个很可怕的,即将被揭开的秘密。
他忽然发觉自己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他的亲爹,他都不了解。
闵长乐讶异地问,"咦?原来副教主和盟主是旧识?"
"呵呵,旧识谈不上。但他与我们前教主九裳,可是有很深的交情啊……"
"哦?"
"当年九裳教主选择自尽,就是因为他的负心薄情,心灰意冷,才走上绝路。若不是他出卖教主,我圣教又怎么会轻易被灭?"
老人每说出一句话,都令在场所有人睁大双眼。
这消息绝对足以震撼武林了。正道魁首七城剑派盟主原来竟与魔教教主有染?
若是真的,这可是近二十年来正道第一大丑闻了。
而此时突然□一道毫无内息的声音,"老头,你别胡乱放屁!我爹什么时候跟魔教教主扯上关系了!我怎么不知道!"
居然是小二叫出来的。
他明显是被气急了,连害怕都忘了。毕竟这老头说的话完全是在毁他爹光辉灿烂的形象,虽然他道德观并没有那么严谨,但这事儿要是真的,他爹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被个无名小卒顶撞,老者也不生气,"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
安然此时也大声喝道,"魔头,你不要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老头粗哑地笑笑,双目中射出锐利逼人的光,看向安路遥,"你们自己问你们的爹吧。"
小二和安然转向安路遥,所有正道人士也都盯住盟主,等待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安路遥却只是静静站着,并不作声。
"哈哈哈哈……"老人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笑得直喘不过气。他身边的小童连忙为他拍着后背,为他顺气。
笑过之后,他用衣袖拭掉眼角的湿意,"安路遥,你总算没有太过狼心狗肺。"
"爹!你说话呀!"小二叫嚷着,就要往他爹的方向冲过去,却被闵长乐拉住,在他耳边说,"别急。"
"我操,再不急就成真的了!"小二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来想挣开,可一看到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容,就仿佛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抓住一样,而那一双熟悉的眼眸里流过一缕魅色,好像能勾住人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他心里知道闵然又在对他用魅术了,但他还是不能拒绝。
闵长乐安抚住他,又转过头来问副教主,"前辈,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说明?"
老者面上的笑渐渐褪下去,丑陋的面容中漫出几分悲色,"当年,教主化名常久出教游玩,与安路遥结识。之后两人相恋,互订终身。可安路遥知道教主真正身份后,便翻脸不认人,要与教主断绝关系。教主十分伤心,便回到教中。但情丝终究难以斩断,五年间两人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教主每一次外出归来,都带着平时绝看不到的笑。我当时是教主身边侍者,从未见教主对一人如此用心。"
后来,安路遥忽然回心转意,对教主说愿意抛开正邪之见,放弃正道身份,与他一同归隐。教主欣喜不已,两人约好等把身边的事务都了了,就一起浪迹江湖。教主甚至要了一个孩子,想要与他一同抚养。
可谁知,安路遥只是在假意与教主修好,实际上是在暗中窃取教中情报,偷取我圣教秘籍宝典,并找出教主神功的弱点。后来正道攻打圣教,就是他利用教主的心软,重伤教主。教主退至后方,取了开阳之元。开阳之元无法被摧毁,但教主说他宁死也不要把宝珠留给安路遥,于是他把宝珠封入自己的孩子体内,并把圣子交给我,让我带着圣子逃走,把他当成平凡人抚养长大。而教主自己则故意将追兵引去相思窟,好让我有机会逃走。
可是我逃到半路,却被安路遥的人擒下了。他们废了我的双腿,把我和圣子带到安路遥面前。安路遥察觉到开阳之元在圣子体内,起了歹心,杀死了将我抓住的手下,以及所有知情的人,并一掌震断我心脉,要置我于死地。怕我的尸首被人认出,他还划花了我的脸,然后将我扔到乱葬岗上。
呵呵呵……他以为我死了,可是天不亡我!我在乱葬岗上昏迷一天一夜,竟然被一名医者所救,靠着一口怨气,我活了过来,就是为了向安路遥逃回圣教这笔血债!!!"
一番话说下来,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这魔头口中的真相,难道真的是真相么?
威震四方的七城盟主,背地里竟然有如此不堪的一段往事?
而小二则感觉像是听评书一样,好像说得根本不是他爹的事。这故事太虚幻离奇,根本就没法跟他爹正直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去。
他不信,也无法相信。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爹,不是他认识的爹。
安然眼睁睁望向安路遥,"爹,他说得不是真的!"
安路遥依旧沉默着,宛如局外人。
老者眼中是刻骨的恨,厉鬼一般狠狠看着安路遥,"怎么样?安路遥?你还敢说开阳之元不在你七城剑派?"
对面,沉默还依旧。
副教主厉声问道,"你当初,究竟把圣子如何了?!"
安路遥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眼,漠然道,"杀了。"
小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
这简单的两个字,等于承认了副教主所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正道之中骚动起来,窃窃私语之声从每一个角落升起。
副教主却继续说道,"是么?可我却听说,你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儿子……"
话题居然又被扯到小二身上。
安路遥镇定地回答,"那又如何。"
"我怀疑你的儿子中,有一个是我烛龙教圣子!"
小二和安然都睁大了眼睛,反射性地相互对望了一眼,又一同看向安路遥。他们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想着,也许今天真的不应该留在天权城的。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
"我的两个儿子,与你魔教没有关系。"平淡的辩白,略嫌苍白憔悴。
闵然此时开口,"副教主此言,可有凭据?"
"凭据?就在圣子身上。"副教主答道,阴测测地笑了笑,"开阳之元就在圣子体内,若只是寻常的毒药,伤不了圣体分毫。安路遥,你敢不敢让你两个儿子当众服下我烛龙教毒丸?放心,此毒并不烈,一刻后若毒发,便证明不是我教圣子,我会给你解药的。"
小二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摇头,"我不是……我不要吃毒药……"
他怕死,此时却更怕没有毒发。
虽然跟他比起来,安然才更有可能。但万一是他……
安然亮出长剑,喝道,"不要动我哥,要服毒,让我来。"
自在门副门主吴浩南也插入一语,"此法未免太过阴毒,你凭什么让盟主两位公子试药?"
地明王雪枫忽然娇笑一声,"哎呀,正道果真不讲道理。难道你们正道的人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当初圣教上下几千条人命,就都无所谓?"
炎彬先生冷声道,"你魔教祸害苍生,就算一命抵一命,几千条人命也填不了被你们杀害之人的怨恨。"
天明王忽然用充满讽刺的声调笑了几声,冷傲地摇摇头,"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安路遥哪一个孩子是'魔教妖孽'?还是你们正道这么伟大,甘愿为我们烛龙教养孩子?"
正道一时竟没人应声了。
天明王继续说,"安路遥,你大可放心。只要你让你的儿子试毒,我不仅保证会给你解药,而且今日冲突就到此为止,烛龙教只要认出圣子,就立刻撤兵。如何?"
这样的条件,确实公允。
既不会伤及任何人性命,又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血牺牲。
此时安路遥已是骑虎难下,他的名声已然蒙上污秽,今日之后怕是会遭受不少非议。而此时,正道众人又都在等他给一个解释。不论他愿不愿意,让小二和安然试毒是不可避免的了。
安路遥忽然仰起头,望向湛蓝透彻的天空,仿佛看到那道艳丽的身影,穿越了时间和生死,一个回眸,便牵去他一生的情。
他轻轻闭上眼睛,低声说了句,"小九,对不起……"
再睁开眼睛时,清俊依然的面容上已是一片平静,宛如初秋之水,映出青天白云。
"不用试了。
我确实没有杀了那个孩子。
为了掩人耳目,我暗自养育那个孩子,尝试找出取出开阳之元的方法。那年我也要了一个自己的孩子,就是安常。一年之后,我发现不仅无法将开阳之元取出,就连开阳之元原本带着的阳气也不知为何渐渐消散不见。大概此珠是无法与人体融合的吧。虽然没有开阳之元,但我心中觉得对九裳有愧,便决定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次子养大。"
哐当一声,是安然手中的剑落地的声音。
他愣愣地遥望着他的爹爹,整个人都定住了一般。
安路遥看向安然,沉静的面容终于碎裂出几分哀色,"然儿,其实你比安常还要大一岁的。"
小二张大嘴。
安然,竟然不是他的亲弟弟?
原来,只有他才是安路遥的儿子?
安然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白色的身影显得有些羸弱,清丽的面庞尽是不愿相信不能相信。他无意识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明明是七城盟主的儿子,明明是名动江湖的正道后起之秀。
他明明是最痛恨魔教最崇敬爹爹的。
二十年来他一直秉承着要伸张正义锄强扶弱的信念,要为了七城剑派付出一切,要消灭祸害苍生的魔教妖人。
可现在他爹却告诉他,他其实是魔教圣子。
难道过往所坚信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谎言?
安路遥移开目光,似是不忍再看了,"然儿,你,其实是九裳的儿子。"
一句话,就将安然打得完全支离破碎。
闵长乐微微眯起双眼。
"圣子……他果真是圣子?"副教主的神情激动起来,从轮椅上撑起身体。
安路遥淡淡说道,"我又何必骗你。无论如何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养育了他这么多年,也算是对九裳做了补偿。他既是你们的圣子,相信你们也会好好待他。"
天明王此时也说,"刚才与他交手,我确实感觉他内力十分深厚,超出常人,且内力中蕴含着不少的阳气。"
炎彬先生也低声向凤歌、吴浩南以及立轩等人说道,"我也曾经听闻安二公子中过寒情花之毒,明明是天下至毒,可却在无人过身的情况下渐渐好转……"几名正道领袖都不动声色,但眼中已失去了原本的支持。
其它六城派来支援的几位首座以及弟子也都骚动起来,这件事对于七城剑派的名声,将有翻天覆地的影响。
副教主看了看安然,又看了看闵长乐身边畏首畏尾的小二,似是思索着什么。
但下一秒,他忽然用枯朽的双臂撑起身体,一个猛然泻力,便沉重地跪到了地上,面向安然,"属下赤簟参见圣子!"
他这一跪,无数烛龙教教众也纷纷向着安然跪了下来,恍如潮水一样倾散开来。天明王左擎苍也一掀下摆,曲膝行礼。地明王雪枫一扬水袖,盈盈下拜。
安然全身剧震,茫然地抬头,看向四周。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却不见了往日的崇拜敬重,都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就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他又看向安路遥,却见父亲别过头,一身漠然,再找不到往日的慈爱关怀。
最后,他看向小二。
小二也看向他,脸上有着同样的茫然,还有几分疏离。
安然摇摇头,面现恐惧,好像面前跪着的所有教众都是吃人的妖魔,向后一步一步退着,"不……我不是……我不是……"
副教主抬起上身,伸出手臂,"圣子,老朽等了二十多年,终于又找到您了!圣子千秋万岁!"
"圣子千秋万岁!圣子千秋万岁!"
震天的高呼在山巅激荡着,撞开层云,直达天际。
此时撼天的呐喊,已经正道渐渐变得敌视的目光,化成千万利剑,一齐袭向风暴中心的安然。他抬头看天空,却发现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好像他不再是他,好像整个世界都倏然颠倒了。
他用手捂住头,呢喃一般说着,"不是我……你们认错了……不是我……"
闵长乐一直注意着安然的动向,眉心微蹙。
小二也看着他弟弟。
此时他心里头很乱。
原来他才是他爹爹的独子,而安然竟然是魔教的圣子。
可若是这样,为什么爹那么疼爱安然,而一直忽视他?是因为对那个名叫九裳的教主的愧疚?
看着安然开始有些癫狂的样子,他心里有一丝暗暗的幸灾乐祸,终于有一次,上天没有眷顾安然这个天之骄子,一向一帆风顺的他,也体会到受挫的感觉了。同时心里还有些微微不甘,虽然安然是魔教圣子,但也是一教之首,就算将来成为魔头,也会是个令整个江湖为之震动的人物。为什么安然可以占尽爹的宠爱,同时还有如此传奇的身份,而他明明是七城盟主的独子,却是现在这样无足轻重一事无成的样子。
最后,还有几分难过。
就算再怎么嫉妒安然,看到他这副样子,还是难免心中一疼。
安然忽然大叫一声,白影一闪,竟然纵身逃走了。
"圣子!地明王,快把圣子追回来!"副教主连忙说道。雪枫立时起身,花影掠过,已经没了踪影。
此时正道方面,一片寂静。
闵长乐转过身来,"好了,现在事情都清楚了,今天这事,就算到此结束了吧?"
副教主回道,"既已寻到圣子,今日看在长乐宫主的份上,烛龙教就此罢兵。请了。"
说完,小童便将老者搀回轮椅上,慢慢地转过身,向着来路走回。众教徒也都起身,收起兵器,纷纷追随者老者的背影。
四季护法瞬间便回到副教主身边。天明王转过身,又看了闵长乐一眼,"几年不见,没想到教主的化冥神功进步如此神速。"
闵长乐轻勾丹唇,笑得绝色倾城,"多谢天明王赞誉,在下荣幸矣。"
左擎苍轻哼一声,一甩袍袖,"请了。"
"请。"
烛龙教离开得和来得一样迅速,就像一阵迅疾的阴云一般。
而留下的正道,却已是另一番惨淡景象。
伤亡是否惨重暂且不论,这一场,有太多的秘密被揭露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路遥身上。七城盟主此时并不慌张,仍是如常的沉稳宁静。他收起长剑,向着几位正道领袖一拱手,"今日多亏诸位相助,安路遥感激万分,原本应该亲自尽地主之宜款待各位,但安某身体不适,便由副城主代为招待。还望诸位见谅。"
说完,他便转过身,静静向着天权城走去。消瘦的背影,映着无尽萧索。
乾坤楼伏虎堂堂主立轩却在此时凛然道,"慢着。安盟主,你不打算给正道诸位一个说法么?"
安路遥的脚步顿了一下。
"在下……无话可说。"
语毕,继续迈开步伐,消失在天权城的大门后。
没有人敢阻拦。
"爹……"小二追着他爹爹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发觉闵然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却见闵然正站在原地看着他。
"你……"
"小二,我要离开几日。"闵然说。
小二看着那张陌生的绝色面容,有点费解,"离开?"
"我会让闵忠保护你。"
"你去……"
话还没说完,却已经不见了紫色的身影。
小二看着刚才闵然站过的地方,傻瓜一样维持着半张的口型,却吞下了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没给他哪怕一个字的交代。
没告诉他他到底是谁,没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二想着想着,心里忽然就觉得很空,空旷得一阵阵发寒。
就算一身炙热的阳火,也驱散不了的冰寒。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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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逃出天权城后,一路疾奔,脑中却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狂风迎面刺痛着面颊,却吹不去满心的迷茫憧憧,脑子里只有不信,不信,不信。
难道之前所相信的都是虚假,难道他的前半生只是一个谎言?
他一直跑着,跑着,从天黑到日落,直到夜色初上,暮霭沉沉,直到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
他摔倒在地上,手指陷入泥土中。
"我不是……我不是……"他颓然地低喃着,澄澈的双眼此刻却是空洞混沌,白衣沾染了尘埃,看上去分外脆弱无助。
寂静中响起衣袂翻飞的声音,一道花蝶般的身影从天而降,水袖飘摇,后面是阴柔如水的容颜。
"圣子,请随雪枫回教吧。"地明王小心地轻唤一声。
听到那道低柔的声音,安然全身剧烈一颤,惊慌地坐起来,狼狈而恐惧地向后退着,"不,我不是你们的圣子!"
雪枫心知安然此时心乱已极,受不得刺激,但也不能把他放走,一是副教主有令,二是现今他之身份已被公开,很快去全江湖的人都会知道开阳之元在他体内,若此时不将他带走,以后怕是会遭遇到无数觊觎圣物的人。
所以他暗暗凝气于指尖,向着安然走去,口上同时安抚着,"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安然见他走来,更加惊惧,胡乱地向前打了几掌,同时喊着,"不要过来!"如此乱了章法的攻击自是被雪枫轻而易举躲过,待进入了适当的距离,他便扬起袍袖,欺身而上,欲点安然昏穴。
此时,一声尖锐的琴音乍于寂夜中响起,携着锋利如刀的攻势扑向雪枫面门。地明王脸色一变,灵活的腰在空中一折,险险避过这一击。但只在这一顿之间,一道紫影鬼魅般掠过,瞬间便不见了安然的影子。
薄怒染上雪枫面颊,他银牙一咬,"好个长乐宫主,竟跟烛龙教抢人!"
闵长乐身形过于迅速,地明王心知刺客已是追不上了,便决定先行回教,禀报副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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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魔教之乱后,小二便没有机会见到他爹爹。每一次去到安路遥的房前,都会被弟子拦在门外,说什么盟主吩咐任何人没他吩咐不得进入。
小二很着急,安路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三天水米未进。他简直开始怀疑爹难不成想不开要寻短见?
还有安然,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小院,搬了个板凳坐在屋外的核桃树下,看着头顶拥挤在一起的椭圆树叶,思绪又不知不觉飘到闵然身上。
【闵然干什么去了呢?】他有点纠结地想着,【他要去多久?】
自从得知了闵然真正的身份和面貌,他就一直觉得有些害怕。
其实本应该高兴的。原来一直以来与他共枕的人有着如此高贵的身份,强大的能力,以及出众的相貌。能与这种人中龙凤有交集,简直是他这种小民想象不到的幸运。
可他却心慌了。原本他以为自己爱上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杀手,之间的身份地位虽然有差距,但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及。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有点郁郁寡欢,想找人说话,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自从安路遥的过往被揭露出来,教中弟子对于他爹爹的恭敬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无形中出现了一道岌岌可危的裂痕。很多弟子觉得被骗了,竟然拜在如此一个无情无义不知廉耻的人门下。可惜安路遥闭门不出,他们一肚子的气找不到宣泄点,所以连带着小二也遭了几回白眼。
不过白眼这种东西小二见得多了,去他们客栈吃饭的人那么多,每天都能收到几个,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但这种情况下,终归还是不可能再找人诉苦。
忽然,他想起闵然走的时候告诉他,会留下闵忠来保护他。
【也许,从闵忠那里能知道一些关于闵然的事?】
这么想着,他向着虚空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闵忠?"
话音甫落,一道灰色人影噌地一下从屋脊后窜出,无声无息落到小二面前。小二完全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出来了,吓得"嗷"地大叫一声,从板凳上跳起来。
闵忠看着小二,"你找我?"
小二还维持着抱着树干的姿势,看鬼一样瞪着闵忠,"你你你从哪儿蹦出来的?!"
闵忠答,"我一直奉命跟着你。"
小二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屋顶,"你一直藏在我屋顶上?"
闵忠老老实实点一下头,"从你进入这个院子开始。"
小二满头黑线,"你干吗要藏着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从前跟着主人时,主人不喜欢感觉被人跟着,所以他不希望我现身时,我要尽量让他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如果你不想我躲起来的话,我就不躲了。"闵忠回答得很认真很真诚。
小二看着这个醇厚的瘦高青年,忽然有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你是说,这一路上你一直跟着我和闵然来着?"
"是。"
"……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你都看得见?"
"我只负责守卫而已。"
小二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看到那种场景,不然就没脸见人了……】
闵忠有些困惑地问他,"你不是找我有事么?"
"我就是想问你,你知道你家主人跑哪里去了么?"
闵忠点点头。
小二满怀希望,"去哪了?"
闵忠摇摇头,"我不能说。"
"……你是在找碴么……"
闵忠再一次困惑,似是不明白自个儿什么时候找小二的碴儿了,"我说得是实话。主人没同意的情况下,我说了会被责罚。"
"啧,你不说我不说,闵然怎么会知道你说了?"
闵忠再一次摇头,摇得十分坚定,"不可以,这是原则问题。"
【居然连原则都扯出来了……】小二挫败地看着他,"你脑子是榆木疙瘩做得么……"
闵忠静默不语,毫无转圜可能。
"唉……"小二唉声叹气,又坐回他的小板凳上,两只手托着腮帮子,目光锁定在两米外一颗摇晃着脑袋的狗尾巴草上"你跟着闵然很久了吗?"
闵忠回想了一下,"有十五年了吧。"
小二突然抬了下屁股,从树后又拉出一张板凳来摆在旁边,拍了拍凳面,示意闵忠坐下,"那他今年到底多大了啊?"
闵忠有点拘谨地走过来,端端正正地把屁股放在板凳上,"今年八月初五就满二十六了。"
小二瞥了他一眼,"你俩发小?"
"我只是从小就跟他一起习武,后来当了他的护卫而已。"
"他怎么那么年轻就能当宫主……"
"主人天资聪颖,且勤奋好学,二十岁便杀了前任宫主,也就是他师父,夺得现在的地位。"
小二猛地看向他,"杀了?"
闵忠点头。
"他把他自个儿的师父杀了?"
闵忠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好奇怪的,就仿佛日出日落一般平常,"缥缈宫的刺客只要有能力杀掉当时的宫主,就有资格继承宫主之位。"
"我操,这不是白眼儿狼么!"
闵忠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刺客的生存方式。前任宫主在收主人当徒弟时,就知道将来主人可能会取代他。"
"那他还收闵然当徒弟?他傻啊?"小二就费解了,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有个性"的人?
闵忠微微垂下头,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一片平静沉稳,"我们这些刺客的结局,除了被人杀死,还会是别的么?早晚都是要被杀死的,还不如培养一个继承人出来,这样将来走得也放心。还可以保证缥缈宫越来越强大。"
小二觉得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世界的动物,用人类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他拉着板凳和闵忠拉开一些距离,好像对方是神经病似的。
闵忠也不生气,静静地坐着,连姿势都没变过。
"那……闵然将来也会被他的徒弟杀死么?"
"可能吧。"
小二决定,一定要劝闵然不要收徒弟。收徒弟太危险了。
一想到闵然将来会被人杀了,他心里就一阵一阵堵得慌。堵得他都沉默了。
闵忠却突然说了句,"有人来了。"然后当小二托着长长的一声"啊?"转过脑袋去时,他人已经不见了。
"……跑得还挺快……"
一个天权城弟子推门而入,对小二说,"大公子,师父要见你。"
小二一下就站起来了,"我爹终于要见我了?"
"师父在洄芦堂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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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赶到洄芦堂,便见到安路遥在堂中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一踏过门槛,还没来得及出声,安路遥劈头就是一句,"你离开吧。从此以后,莫再说你是我的儿子。"
小二愣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爹?"
"不要叫我爹,我没你这个儿子。"
小二这下慌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他爹突然就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呢?
"爹!为什么啊?!"小二叫着,只觉得莫名其妙,委屈非常。
安路遥冷漠地看着他,"然儿要回来,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小二傻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连这件事也可以怪罪在他头上。
安路遥继续说道,"还有,你为什么要把缥缈宫宫主带来,还瞒着我?!你是不是巴不得然儿出事?你以为没有了然儿,你就能事事称心了?"
小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竟然是出自安路遥之口。他看着爹爹的嘴在动,可他怎么也无法把那些锋利到鲜血淋漓的词句组合起来。
"小然回来关我屁事儿啊?!他武功那么高,我要拦也拦不住啊!!而且我也不知道闵然是缥缈宫主人啊!!!干什么都怪我啊!!!"
满心的不干,满心的委屈,逼得小二喊了出来。
安路遥站起来,一甩袍袖,"你离开吧,我不想见到你。"
小二火气也上来了,眼睛气得都发红了,狠狠瞪着他爹,大声说道,"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都是错!安然做什么都对!反正你就是看我不顺眼吧?!!我才是你亲儿子啊!!!你要是不想要我,当初生我干什么啊!!!"
"啪!"
清脆到尖锐的声音,小二偏着头,左脸颊肿了起来。
他的耳朵里还因为刚才那一巴掌嗡嗡响着,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好像在燃烧一样。
而更疼的,还是心。
他咬着牙,转回头,却见安路遥已经转过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就是只蔽履,不值一提。
他只觉二十年来积累的怨愤不甘委屈一下子从心底喷薄而出,不论他做什么,不论发生了什么,他永远无法取代安然的位置,眼前那个挺拔如夕却也冰冷如夕的身影是如此可恨,却又让人无可奈何。
他永远当不成那个被宠爱的孩子。
他大叫了一声,转过身狠狠拉开门,冲了出去。他低着头猛跑,像是要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头。就算他爹爹求他,他都再也不要回来!
【断就断!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眼前的景色模糊成了无数色快,飞速经过他身边。一路上经过他的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也完全感觉不到。
一直冲回自己的屋子,他狠狠拽下脖子上的玉坠,举起手来要扔到地上摔碎,却在施力的一瞬迟疑了。最后他只是狠狠把玉坠扔到床上,拿出包袱,泄愤一般把所有衣物塞到里面,还有钱罐和坠子,粗鲁地一系,背起来就走。
一路疾行出了城门,连苏伯喊他都没有回应,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
可是当下山的路延伸在他眼前,蜿蜒曲折,雾气盘旋着,苍苍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前途,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三日前惨烈的厮杀已经没有剩下多少痕迹,尸体都已经被收了,只有泥土中还残留着几丝黑暗的血色。被摧折的树木依旧横尸路边,看起来萧索无比。
小二迟疑地迈动脚步,只觉四下寂静,孤独无比。活计没了,闵然走了,爹爹也不要他了。想着想着就觉得鼻子里酸涩起来,但被他狠狠憋住,说什么也不要落泪。
"你打算去哪里?"忽然传出的声音,是闵忠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起慢慢地走着。
小二闷着头不吭声。
闵忠也不再问,默默陪在他身边。
一天一夜,他们才走到山脚下,期间小二一直没怎么说话。渐渐的,萦绕在他心间的愤怒渐渐消散,只剩下酸涩和苦楚。
果然有些东西,是永远都求不到的。小二这么想着,就觉得有点无力,有点渺小,有点自卑。
闵忠虽然不曾安慰他,但此刻能有人走在他身侧,却令他稍稍缓和了几分苦涩的滋味。黯淡的月光照下,地面上晃动着他两人的影子,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形单影只。
小二脚下忽然一个趔趄,差点被一个石子绊倒,幸亏闵忠即使拉了他一把,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休息一下吧。"闵忠低声说。
小二这才感觉到脚踝又酸又痛,两只腿也有点不听使唤了。他哦了一声,在路边找了棵树,依靠着坐下来。
闵忠坐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
虽然小二才认识闵忠没多久,闵忠对于小二却已经是十分熟悉了。小二不知道,有几次他和闵然完事后昏睡过去,清理工作都是闵忠做的。再加上日夜跟随着主人,小二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习惯了聒噪的小二,看着现在不发一语的他,闵忠还真有点不适应。
"其实,你爹可能是为你好才把你赶出来的。"
小二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能……可能你爹是不愿意把你牵扯到江湖事中,才把你赶出来的……天权城现在不同以往……你留在那里也不安全。"闵忠笨拙地安慰着他。
小二用蔑视的眼神瞟着他,似乎是在鄙视他没水准的安慰,嘴里说道,"行了,你不用安慰我了,我没事儿。"
"哦……"第一次尝试安慰人却以失败告终的闵忠只好闭嘴。
"我只是在想接下来应该去哪。"
"你想去哪?"
"你带我去找闵然吧?"
"不行。"拒绝得干脆利落。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刚才不是还要安慰我呢嘛?"
"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
"你就偷偷带我去看一眼不就行啦。"
"主人会发现的。"
"呿……你大爷的……"小二低声骂了一句。
闵忠看着小二越发郁闷的样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对不起。"
一听到对方道歉,小二有点惊讶了,转过神来仔细端详着闵忠那张浓眉大眼颇为端正却稍嫌平凡的脸,"你这人这么老实,怎么当杀手啊?"
闵忠莫名其妙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老实跟当杀手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真的杀过人吗?"
闵忠点点头。
"几个?"
"五十四个。"
小二眼珠又瞪大一圈,屁股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闵忠有点无奈地看着他,"我不会杀你的。你不用害怕。"
小二仍然一脸防备,嘀咕着,"那谁知道,万一你狂性大发……"
闵忠很想说你以为我是疯狗吗?但这句话太没礼貌,所以他没说。
小二眼睛转了转,又问他,"你家主人让你保护我是吧?"
闵忠说,"没错。"
"那你是不是得一直跟着我?"
"不错。"
"那是不是我去哪你就得去哪?"
"不错。"
"那也就是说你去哪我也得去哪对不对?"
闵忠想了想,"对。"
"那你回缥缈宫吧。"
闵忠问,"为什么我要回缥缈宫?"
"你是杀手啊,当然要回缥缈宫。"
闵忠又想了想,觉得说的好像有道理,"那你呢?"
"你去哪我就去哪啊,刚才你说得。"
闵忠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你要跟我去缥缈宫?"
小二耸了耸肩膀,"这不是帮助你完成任务嘛。即完成了任务,又不耽误你回家,两全其美么这不是。"
闵忠总觉的哪里不对。虽然听着好像是小二在帮他的忙。
小二一骨碌站起来,一拍闵忠肩膀,"走吧走吧,回去太晚了你爹会着急的。"
闵忠被小二拽起来,嘴里还辩解着,"我没有爹。"走了两步之后,忽然脚下一顿,停住前进的步子,"不对,我不能带闲杂人等进入缥缈宫的。"
小二眼见差一点就成功了,结果还是功败垂成,不由得恼羞成怒,"你怎么什么都不行啊?!我要你有什么用!"
"除了缥缈宫,除了见主人,其它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那我让你去死你也去死啊?"
"……"
小二郁闷地一叹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卸掉了,连肩膀都垂下来,"算了……"
闵忠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就听小二说,"既然你什么都不答应,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我决定,我要去寻短见!"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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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从噩梦中惊醒,双眼乍然睁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对不准焦距。
他梦见爹说他是魔教前教主的孩子,梦见很多阴翳的双眼瞪视着他,很多嘶哑邪恶的声音说着,参见圣子,参见圣子,参见圣子。
他梦见所有曾经认识的人都用憎恶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污秽的东西。他还梦见安常站在他面前,嗤笑着说,"你不是我弟弟,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还好,还好只是梦而已。】他的脑子中依旧混沌着,但懵懵懂懂地感到庆幸。
可是当眼前的景象渐渐明晰,之前发生的事也如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上倒映的圆月,清晰得毫发毕现。
无情峰顶,天权城外,混乱的一切。
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不想知道自己现在在哪,是什么人带他来到这里。他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再知道,对他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你醒了么。"一阵低柔的声音毫不突兀地从安静中离析出来。
安然没有动,只是用有些疲惫的声音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哥呢。"
"小二很安全。"
"这是哪。"
"一个小村庄。这是村长的家。"
"为什么我在这里。"
"烛龙教地明王想带你回去,你不肯,我就把你救了出来。"
安然终于移开手臂,睁开双眼,侧过头看向说话的人。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熹微日光从纸糊的窗子投射进来,化成薄薄的一层,浮摇在闵长乐的眉梢眼角,好像是留恋缠绵的亲吻。
安然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方是谁。手上用力,撑起上身,看向闵长乐,"你为什么要易容,为什么要骗我哥。"
闵长乐却提起嘴角,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很关心你哥啊。"
安然听了,垂下头,半晌自嘲一笑,"呵,也对。现在我已经自顾不暇了,而且,他也不是我哥……"
低垂的睫毛,在有些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无意中流露出的脆弱仿若水晶般透明。
闵长乐却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小二,小二从来不会有这样的韵味,成天只知道叽叽喳喳,吃饭像难民,吵起架来跟流氓似的,天生一副永远打不死的小强样。
【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亲兄弟……】
"你饿了么?"闵长乐问。
安然没有回答,长乐也不多说,径自站起身,掀开深蓝色的门帘走了出去。不多时便又走了回来,手里端着一只朴素的黑陶碗。
"吃点吧。"长乐把碗递给安然,安然却摇摇头。
长乐拿起调羹,舀起一勺粥,送到安然嘴边。安然有点不自在,伸出手,"我自己来吧。"
长乐却一笑,"刚才你不接,现在没机会了。"
安然怔了怔,长乐仍然微笑着,吧调羹凑到他嘴边。安然只得张口,任对方把这一调羹送入嘴里。
奇异的是长乐的手法出奇地娴熟,力度不大也不小,速度不快也不慢,十分舒服。这种感觉,竟然有几分似曾相识似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安然才认识长乐没多久。
一碗粥很快见底。长乐把调羹放回碗里,对安然说,"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你为什么要救我?"安然忽然问。
长乐已经站起身,闻言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因为我想。"然后便再一次离去。
安然躺回床上,望着那扇半开的纸窗出神。之前他脑中混乱,现在却是空空如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原本清晰明朗的方向此时全都成了海市蜃楼,随着安路遥一句"你其实是九裳的儿子"消散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蜷起被褥下的身体,问着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屋外,闵长乐对正在厨房忙着的村长儿子礼貌地笑笑。小伙子何曾见过如此美丽的人,脸立时就红了,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长乐就跟没看见似的,抬起头看了看东边胭脂色的朝阳。
"今天天气不错。"他轻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村长儿子连忙答道,"是啊,前两天一直下雨,今天终于放晴了。对了,您的朋友终于醒过来了吗?"
"嗯。"他心不在焉地答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做工粗陋的木筒,对着太阳举起来,在眼前慢慢转动着。
里面彩色的花菱折射着绚丽日光,七彩交织成一片旖旎。
【不知道那个小二现在在干什么呢?】习惯了小二跟在身边,现在突然流失了那种温暖,他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
不过终于成功地接近了安然,用他真正的身份。
闵长乐与安然的第一次相见,并不是那次在纪城的悦来客栈中,而是两年前,在无情峰脚下的西柳镇。当时他得知开阳之元在七城剑派,便起了心,想以开阳之元的阳气治疗折磨他多年的寒毒之苦。但天权城守卫甚严,非城中之人不得入内。他已经三年没有出宫了,也想着借此机会出去散散心,所以便决定亲自调查此事。
于是他易了容,伪装成一个卖身葬父的哑巴少年,在安然下山那天到西柳镇去,上演一出穷苦少年被恶霸欺负的老套戏码。反正根据手下的调查,安然那种性格是一定会出手相助的,他也懒得布置得太过精细。
不出所料,安然不但救下他,还在他百般恳求下,同意将他买为仆从。他从此化名阿乐混入天权城,成了安然身边的仆役。
这是他进入缥缈宫之后,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人。他看着安然笑,看着安然静默,看着他看书,看着他抚琴,看着他舞剑。渐渐的他觉得安然真的是一个很干净的人,白衣上永远不沾一丝尘垢。
安然对他很好,好到像是把他当弟弟了一样。他进入天权城时,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点的。第一次安然叫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还怀疑这人难道是看出了他的伪装要拆穿他,或者是藏着什么别的玄机,可没想到安然真的就是单纯叫他一起吃饭而已,完全没有把他当成仆人。
给他的活计也是最简单轻省的,无非是伺候安然的饮食起居,平日里随行左右。安然很少会使唤他,有时还会特意放他的假。
有时跟随者他一起出门去,安然还会为他添置些衣物之类。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带他去衣帽店试衣服。
闵长乐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渐渐的,他对安然的兴趣越来越大,加上一直找不到开阳之元,他的目的就自然而然开始改变了。闵长乐一向不是一个喜欢按照计划走的人,计划太复杂了,他讨厌复杂的东西。
然后他开始发现,安然的琴弹得很好,虽然没有他好,但也已经超出他以往听过的任何琴音。超然出尘,干净透彻,好像深山古涧,清幽回环中夹带着几缕愁思。
安然的剑舞得也很美,白衣好像变成了翩翩飞羽,墨发是水墨画中尽情挥洒的一笔。
长乐觉得,安然确实是个很出色的人,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人。
但他身边的那个韩之相,配他来说好像差了点似的。虽然所有人都说他们两个是天作之合,但他却觉得,安然的心不在韩之相身上,因为从安然面对那人淡淡的笑容中,找不到欣喜。
他还发现,安然心里有个秘密。
安然经常会往外跑,据说是得到了他哥哥的消息,所以赶去找寻。他身体并不好,据说是先天底子就薄,加上两年前中过一次剧毒,到现在还时常生病。即便如此,只要有一点消息,他还是会立即动身,就算每每失落而归,但从来没有放弃过。长乐觉得好奇,安然竟然对他哥哥如此重视,不知道曾有过怎么样的过往。
他翻看安然的画,看到很多画中都有一个少年,看不清面孔,时常是爬在树上睡觉的样子,或者是站在山巅放风筝的样子。笔触流利,姿态灵动得像要从画里跳出来,只是动作,就让人感觉得到那该是一个活泼调皮的孩子。
每一笔里都倾注着感情,长乐断定这个人跟那个"哥哥"有关。
他回想起以前时常看到安然对着画发呆,清澈的眸中有着轻烟一般的落寞。
后来安然受了风寒,发起高烧卧病在床。闵长乐一直亲自给他喂药送饭,这种照顾人的感觉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很有意思。有一次在安然意识不清时,长乐正用冰水为他擦拭额头,手忽然被另一只滚烫的手握住,只听安然蚊蚋般地呓语着,"哥……"
也许是因为闵然"不会说话"的缘故,渐渐的,安然会和他说一些平日在外面绝对不会说的话。从这些话里,他得知安然有个哥哥叫安常,在两年前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了音信。
有次安然出去寻找哥哥,如同往日一样空手而归。这天晚上安然喝了很多的酒,醉得两颊酡红,染了水粉一般。长乐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却被他一把拉住,按在旁边的椅子上。安然抬起一双被酒香迷离了的眼睛,有些神志不清地看着他,"为什么要走……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到底在哪啊……"
说着说着,一滴清泪顺着脸颊默默滑下,托出长长一道水光。
闵长乐在把他架到床上时就在想,被这样的人爱上应该是很幸福的。
如此单纯的爱。
整理好一切,他站起身,低头望着床上的睡颜,忽然就决定,如果他闵长乐这一生要爱上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就应该是安然这样的。
清澈如水,倔强如竹。
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与他携手一生。
但要让安然爱上他的话,以现在这个身份肯定是没可能,谁会爱上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哑巴呢?反正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开阳之元不在天权城,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所以在打点好一切后,他用不慎跌下悬崖的方式从天权城消失,恢复原本的身份。一回到宫中,他就遣手下去打探安常的消息,没想到竟然很快就找到了。
若想取代此人在安然心中的位置,首先得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闵长乐决定亲自去看一看,令安然魂牵梦绕的大哥,究竟是什么样子。
恰逢此时,那个烛龙教曾经的护法托着残破的身体,带着一辈子用身体赚来的银钱,求他帮他杀了瑶山掌门凤一殊。照以往来说,闵长乐自然不会那么好心答应,但这次却不同,因为安常所在的纪城就在瑶山的山脚下。他挑起嘴角一笑,接下了这单生意,于是便有了闵然,有了小二平凡生命中横空出世的异数。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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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忠现在正在执行人生中最艰巨的任务:保护小二。
其实,小二本没有什么可保护的,谁会去特意伤害一个毫无价值的市井小民呢?即使他是安路遥的儿子,但既不受宠,又在不久前被逐出家门,根本就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
问题是,虽然别人不会动小二,小二自己却成天喊着要自杀。今天要上吊,明天要撞墙,后天还拿把刀搁在脖子上威胁闵忠,"你再不带我去找闵然,我就自刎!"
其实闵忠要是看透了小二这种惜命如金的人要自杀除非山无棱天地合地球倒过来转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根本不用担心。可偏偏他是个挺忠厚挺体贴的刺客,每次小二一闹,他总担心这一次是真的,每每被搞得狼狈不已。
现在他正在火堆上烤着山鸡,一边烤一边想着怎么才能打消小二找闵长乐的念头。而小二就坐在他对面,俩眼冒着绿光,盯着那附着着一层香油的金黄色的鸡,哈喇子在嘴边打转。
闵忠拿过鸡闻了闻,然后撕了一大条鸡腿给小二。小二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接过来,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外皮,里面的肉嫩滑鲜美,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小二没想到这人做饭还挺厉害,不由对闵忠刮目相看。
闵忠看小二吃得津津有味,便低下头来,啃起鸡翅膀。
"你这一手跟谁学的啊?"小二咽下去一口鸡肉,问道。
"自己烤着烤着就会了。"
"我靠,你是天才啊!"
"没有,只是做得次数比较多了,自然就熟了。"
"啧啧,将来谁要能当你的伴人,可有口福了~"
闵忠没说话,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二一看对方的反应,忽然又有了想要八卦一下的渴望,"喂,你有伴儿了么?"
闵忠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老大不小的了啊~"小二跟个老头似的摇摇头,"也该成家立业了呀~"
闵忠却看着眼前跃动的火堆,说,"刺客哪能有什么家。"
小二用袖子抹抹嘴上的油,"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啊,刺客怎么啦?刺客也是人嘛。你不能歧视自个儿啊~"
闵忠抬起头,看了看小二,然后又垂下眼睛,嘴角竟轻轻向上扬了扬。
小二跟看见千古奇观了似的指着他大叫,"哇!你居然笑了!"
"……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面瘫呢……"
"……"
吃完了一条鸡腿,闵忠把另一条也撕给了他。小二一边吃着一边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闵然。"
闵忠一听闵然两个字,头就又开始疼起来,"我说过了,不可以。"
"我不会放弃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不如赶紧答应了我。"
闵忠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主人。也许主人正在办事,不想见你呢。"
小二一愣,"不想见我?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随便说的。"
"不对,你肯定知道什么!"
"……你再逼我也没用。我真的不知道主人现在在做什么。"
小二把剩下的半个鸡腿放到一边,似是突然没有胃口了。
闵忠说,"你不要多想,吃饭吧。"
小二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油腻腻的双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跟你们主人挺不配的?"
闵忠看着小二沉寂下来的脸,橘黄色的火光在黯淡的眸子里跳跃着,看起来落寞如同深夜中的孤灯。
"没有什么配不配的。只要相爱,就能在一起。"
小二没想到闵忠还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但也知道对方只是在安慰他。他有点感动,一路上多亏有闵忠在陪伴他照顾他,否则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但他一向不会说感谢的话。
他抬起头,恢复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这人心眼还挺好。杀人的时候你真的下的去手?"
闵忠有点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愣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是好人。"
"老子说你是你就是。"小二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拉过一边的毯子,在草地上躺下来背对着闵忠一蜷,"吃饱了,现在爷要睡了,你别吵我。"
闵忠早就习惯了小二的得寸进尺,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蜷缩在火堆边显得有点瘦小的身影,觉得僵硬已久的心又有了点知觉似的。
小二是自他进入缥缈宫之后,除闵长乐外第一个与他走得如此近的人。他认识的人不少,杀掉的人也不少,但从来都是执行任务,不管那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有时候也会帮主人处理不需要的"情人",但都只是执行完就离开,不会与对方有任何交集。
一是没必要了解他们,二是他也不想了解他们。
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跟在主人身边的小二。在客栈中那些日子,有时主人离开,他也会被留下来在暗处照看这个主人的新"情人",不知不觉间就了解了店小二的很多习惯,比如喜欢吃面条,喜欢偷酒喝,喜欢欺负乞丐,喜欢贪小便宜。
主人在的时候,他就看着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围着他主人团团转。主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开心半天似的,他还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别人看不出来。
闵忠觉得这个市侩的小二,其实挺单纯的。只可惜,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小二翻了个身,变成了面向他的样子,毫无防备的睡脸,嘴微张着,仍然是蜷得跟虾米一样的造型,不知道是怕冷,还是没安全感。
不知怎么的,闵忠觉得有点儿心疼。可能是小二这副样子,让他想起了他的小弟吧。
他拿起自己的毯子,走到小二旁边,轻轻给他盖上。小二模模糊糊笑了一下,笑得挺幸福,大概又梦见主人了。
闵忠不断对自己说,不能心软,绝对不能心软。
可惜,效果自然是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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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是被外面喧哗的人声吵醒的。
这个小山村离天权城并不算远,但地处偏僻,人丁稀薄,平日里都是安安静静的。现在听来,却有人声有马声,交谈嬉笑,步履来去,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令安然一瞬间不确定自己的所在了。
他掀开被褥,趿上鞋起身,总觉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他自小身体不好,这两天心力交瘁加上奔波劳碌,便发起些热来。他用手试了试额头,觉得并不严重,便向着门口走去。
小村子里今日来了客人,而且一来就是数十人。对于一向少有机会与外界接触,但个个都十分热情好客的村民们来说就像过节一样,每家每户都跑出来迎接客人。
来的人是自在门副门主吴浩南带领着与他一同前去支援天权城的近百名门徒。离开天权城后,他们一行人便要班师而回,一路上没有见过什么人烟。忽然看到这个小村子,便打算在此修整一日。
安然打开屋子的木门,阳光有些刺眼,他抬起手挡了一下,同时看到眼前一片人来人往的忙乱场景。有人在卸行李,有人在拴马,有人正接过村民递上来的水,而他们的衣着皆是相同的墨兰长袍,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在门的衣式。
而不远处,他见过许多次的副门主正同村长说着话。
吴浩南与安路遥有不错的交情,从小看着安然长大的。每次安然见到他,他总是会慈爱地笑,摸摸安然的头,说着,"小然长得真快啊,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这个时候再见到他,安然忽然觉得喉中一梗。
也不知是谁先注意到了他,有人叫了出来,"咦?那不是安路遥的那个魔教儿子么!"
一句并不算大声的话,却让在场所有自在门的人停下手中动作,视线集中向站在门边脸色苍白的安然。
吴浩南也收起笑容,看了过去。
听到"魔教"两个字时,安然有种"他并不是在说我"的错觉。魔教两个字怎么会跟他挂在一起呢?
但一簇簇的视线,都冰冷如同刺骨的寒针,铺天盖地地洒向他。他不明白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自己就能从名门正派的少侠,变成了魔教妖人。
他看着吴浩南,叫了声,"吴伯伯。"
吴浩南看着他,微微眯了下眼睛。
现场一片寂静,单纯的村民们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还和和乐乐的氛围,转瞬间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所有门徒都注意着吴浩南的动向,等待着副门主的命令。
半晌,吴浩南终于动了。一步一步,他向着安然的方向走过去,脸上看不出表情。
安然看着他走近,又说,"吴伯伯,我……"
"魔教妖孽就在眼前,你们还在等什么!"吴浩南忽然开口,一字一字仿若千钧掷地有声。门徒们如梦初醒一般,立时亮出手中兵器,杀意漫天扬起。村民们一看不妙,连忙四散奔逃。
安然还没反应过来。
站在他不远处的中年人,熟悉却也陌生,他怎么也不明白,那句"魔教妖孽"是在说他么?
数道人影袭来时,他连忙旋身躲开,不敢置信地望向吴浩南,"吴伯伯!您这是为何!"
吴浩南冷冷一笑,"你是魔教圣子,从今往后,莫再叫我伯伯。众人,速将此妖孽拿下,带回门中交由门主定夺!"
源源不绝的攻击迎面袭来,安然并不还击,只是躲闪,同时还不死心地说着,"吴伯伯,我是安然啊!"
虽然身体虚弱,攻击人数众多,但安然凭借绝顶的轻功并未处于劣势。见久攻不下,吴浩南担心会有变数,便从袖中暗暗取出三枚银针,针尖上浅红色的幽光一闪而逝。正要出手,忽听一阵淙淙琴音回旋而至,清冽而婉转,带着丝丝凄色。那些攻击安然的门徒突然都惨叫起来,身体似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飞出去,撞毁了几处院墙,一落地,便有许多人断了气。
吴浩南脸色微变,收起手中银针。此时,但见紫衣翩然,仿佛从暮色边飘落的一缕云霞,从天际降下。闵长乐怀抱古琴,绝色的面容上噙着三分嘲弄,就这样挡在安然身前。
纵是吴浩南这种身经百战,形式沉稳的高手,在面对如此魅色,仍禁不住心神一荡。他连忙收敛心神,全副戒备,"长乐宫主。你这是在护着这个妖孽么?"
闵长乐轻笑一声,一个转身席地而坐,将古琴平置腿上,手指划过琴弦,拨出一连串迸溅的珠玉,"自在门副门主,吴浩南,是吧?"
"正是鄙人。"吴浩南一甩袍袖,移开与长乐对视的眼睛。
"唉……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来找我朋友的麻烦。"长乐很苦恼一般,琴音中也透出几分抑郁,此时离他比较近的一个门徒忽然捂住胸口,整个面容都扭曲起来,仿佛正经历着极大的痛苦。别的门徒赶忙扶住他,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其他门徒更是变了脸色。
安然有些怔怔地看着前面静坐抚琴的人。
吴浩南疾步走到那弟子身边,握住他手腕,又在胸前几处大穴点了几下,那名门徒便奄奄一息地昏过去。
反观闵长乐,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悠然地拨着琴弦。
吴浩南鹰眸中利光射出,直刺闵长乐,"长乐宫主,天权城外你曾助我正道。难道现在你要选择与自在门为敌么?"
"你搞错了。我从来没想帮你们正道。"闵长乐手指一挑,琴音中有了几分诡变莫测的意味,"我帮得是我的朋友。"
"即使你的朋友是魔教的人?"
"我是个刺客,对我来说,什麽正邪之分,都是无所谓的事。"长乐抬起眼皮,幽幽望向吴浩南,"吴副门主,你想与长乐切磋一下么?"
吴浩南心思飞转。长乐武功莫测,瑶山掌门凤一殊很可能就是命丧于他之手,此战不知能有几分把握。开阳之元既已知道在安然体内,可先行禀告门主,日后再作打算……
思及此,吴浩南冷哼一声,"罢了,自在门并非以多欺少之辈,此处动武也会伤及无辜,你们走吧。"
长乐满意地挑起嘴角,冲着吴浩南微一颔首,"那就多谢吴副门主了。"
话音一落,紫衣扬起,带起白色的人影,消失在众人面前。
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吴浩南握紧双拳。缥缈宫竟然也要插手开阳之元,看来此事越来越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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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从毯子里爬出来,就看见闵忠抱着剑坐在不远处,高高束起的黑发一直垂到地上,一身黑衣似是沉默,似是冷酷,似是伪装。清晨的曙光落在他的额头上,散发着淡淡的莹辉。
小二迷迷糊糊想着,这个傻蛋有时候看上去还挺帅的。
不过,那不知飘向何处的眼神里,怎么还带着点忧郁呢?
"喂,你干什么呢。"小二懒洋洋地说。
闵忠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想事情。"
小二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想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
草叶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打湿了小二的衣衫。他站起身,掸了掸水渍,深深吸了口气,"你起得可真早。"
"我可以先带你去趟缥缈宫。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小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睛放大一圈,"啥?"
闵忠仍然用平淡的语调陈述着,"我说,我可以带你去缥缈宫。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小二仔细看了他一会儿,"你是闵忠么?"
闵忠都懒得回答他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
"那你怎么突然想通了?你得道成仙了?"
"你到底想不想去?"
"想!当然想!话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能反悔啊!"
"嗯。"
"立个字据!"
"……你还没有答应我。"
小二警惕起来,"答应你什么?"
闵忠对于小二的选择性无视愈发无奈了,"你必须听我的话。"
小二还以为是多严重的事儿,结果不过是听话而已,立马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你让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
看着小二笑成两弯月牙看起来十分不可靠的眼睛,闵忠忽然有那么一点点后悔自个儿的决定了。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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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长乐与安然离开小村一段距离后,安然的速度忽然慢下来,渐渐停下脚步。长乐见状也不做声,静静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安然苦笑一声,"没想到吴浩南竟然要杀我。"
闵然说,"他不会杀你的。你现在是烛龙教圣子,他们认为开阳之元在你身上。"
安然微微垂下头,半合的眼帘承载得尽是落寞,自言自语一般说着,"一个身份,原来真的能把一切都改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安然面上现出一些茫然,像个迷途的孩子一般,但嘴上却说着,"这两天多谢你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长乐墨眉微挑,"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
"你现在处境可是十分危险。"
"我有能力自保。"
"你再有能力,扛得住全江湖的顶尖高手轮番进攻么?"
"……"
长乐走到他身边,微微侧过头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安然一惊,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发热。先找个地方调理一下比较好。"长乐就像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一样,淡淡地说道。
安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自从离开天权城,一直是闵长乐在帮他照顾他,若没有他,自己现在不知道会怎样,也许已经被烛龙教的人带走,也许已经被自在门的人捉住。
一夜之间,他失去一切,而如今陪在身边的,却是这样一个认识不久的人。
他没有再拒绝长乐的帮助,两人一路向南而行。道路两旁林木渐渐稀疏,青碧的草上浮着一层金黄色的阳光,一直绵远向前。道路也愈发宽阔起来,偶尔有车马从身旁经过,扬起尘埃漫天。
他们在一个小驿站中买了两匹马,有了坐骑后,脚程立时快了不少。黄昏之前,原野上出现一座小城,四四方方的城墙,大门处排着几个等待进城的人。
入城之前,长乐从腰间的小袋囊里掏出几个小罐,还有一枝极细的笔,"这城虽不大,但处于你们七城剑派地域,难保不会有江湖人。你这个样子进城是不行的。"
安然看着那些瓶罐,"这些是什么。"
"易容的工具。今早我离开,就是为了弄到这些。"
安然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长乐将所有瓶罐的封口打开,用笔伸入其中一个瓶中沾了些看不清颜色的东西,然后一只手温柔地抬起安然下颚,笔尖轻触肌肤,一片湿湿凉凉的感觉。
长乐画得很认真,纤长的睫毛低沉,上面是闪烁的霞光。那副专注的样子,总会让人误以为情深意切。
安然看着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完成了。"长乐描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腰来,左右打量,"工具有限,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安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他莫名地相信长乐。可能是因为现在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了。
"那你呢?"
长乐从袖中掏出一张面具,广袖一挡,放下时又成了闵然,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与方才的美艳是天壤之别。
任何人见过长乐,都不会再记得闵然。
两个人就这样进了城。城中只有一家客栈,难得的不叫悦来,却是一家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店。
一进店,有跑堂上来招呼。这家的小二懒洋洋的,笑起来没有那个小二喜庆。闵然这么想着,同安然一道坐下来。
店中果然是有一桌江湖人的,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坐在一块儿大声聊天,杯碗碰撞得叮当响。
安然喜洁好静,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心情在意这些,但看着油腻腻的桌椅和那一桌大声喧哗的粗俗人,还是禁不住皱了皱眉。
此时,却听一个男人说道,"唉……好好一代名侠,临了临了,晚节不保。"
另一人也附和着,"真是没想到,安路遥竟然跟九裳那个魔头有染,平日里都那么正经……"
"不是说他要召集七城会么。估计是要自动请辞了。"
"我要是他,我也没脸再当这个盟主了。"
安然听着,全身都定住了一般。
"说起来,那个安路遥年轻的时候可是个美人啊,比他那个魔教儿子不差。"
"啧啧,也不知道他和九裳是怎么搞到一起的。最后还要帮人家养儿子。"
"不是说九裳当年被他迷得晕头转向,最后才把整个魔教都赔进去的么。要不是他,正道还不一定真能灭了魔教呢。"
话语落后,是一连串yin猥的笑声。
安然攥紧拳头,牙关咬得咯咯响,似是极力抑制着自己的什么冲动。
闵然看了他一眼,忽然将手中筷子向着那些人的方向一甩。下一瞬刚才还笑得正欢的两个汉子忽然没了声息,之间他们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喉咙上各插着一枝竹筷,血色顺着咽喉蜿蜒而下。
跑堂和掌柜都吓傻了,看着眼前的场景,闵然狭长双眼往他们的方向微横,便连动都不敢动了。
另两个没死的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个儿的同伴被秒杀了,拍案而起瞪向闵然和安然,"受死!"
可惜,死字还没落地,却又被两根破空的竹筷打断,双双睁着不甘的死鱼眼倒了下去。
安然看了看那几个死去的人,皱起眉,"你这又是何必。"
"他们让你不高兴了。"
"他们也只是闲聊……好歹是四条人命,不该因我而死。"
"那就算他们倒霉吧。"闵然不咸不淡地说,扬起手来说道,"掌柜,过来一下。"
掌柜连忙哆哆嗦嗦过来,吓得脸都青了,"客……客官……"
闵然将几章银票递给他,"这几个人,麻烦你们处理一下,就不必报官了。"
掌柜哪敢不从,颤抖着接过银票,"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您放心……"
闵然满意地点点头,挥退了掌柜,从筷笼里拿出一双新的筷子,继续吃起菜来。
"我想回天权城。"安然说。
"回去做什么?"
"我爹……他可能会遇到难处。"
"你回去,他才真的有难处了。"
这个道理,安然也懂。他现在是魔教圣子,贸然回去,只会让安路遥更加难做。
可明知爹现在将面对一生中最严酷的审判,他怎么能袖手旁边?
闵然仿佛能读出他的思想一样,"现在你除了袖手旁观,没有别的办法。"
"……爹若退下盟主之位,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相信安盟主有办法自救。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让情况更复杂。"
"可是……"
"别可是了。"闵然夹了一筷子肉放到安然碗里,"好好照顾自己吧,这才是你爹想要的。"
安然的眉心未曾展平,却终是端起碗,将饭菜送入口中。
看着安然文雅仿佛作画一般的吃饭方式,闵然不知怎么的想起另一个姓安的小子,吃饭时风卷残云粗鲁得比要饭的有过之无不及的样子。
那个小二现在是不是还在纳闷,他现在在哪里?
想着想着,闵然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那片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温暖离得好像太远了,让他有了些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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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忠带着小二开始向东而行。他告诉小二,缥缈宫在东方的大海之外,要到海边的码头乘船过去。
小二自然是兴奋得不得了,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海,更遑论乘船出海了。
更值得期待的是,他终于有机会看一看闵然住的地方。
两个人在经过的小镇中买了马,因为闵忠银子不够,小二又不舍得花他的家底儿,所以只买了一匹。闵忠骑在前面,小二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棕色的马嘶叫一声,沿着官道疾驰。
清风扑面,小二闭起眼睛,感觉自己在飞一样。
"我说,你们刺客干一单生意不是能赚不少钱呢么,你怎么这么穷啊……"
闵忠还真没见过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但仍回答道,"我的主要职责是跟随主人,只有主人不需要我时,我才能接任务。"
"那闵然是不是得给你发工钱啊?"
"嗯。"
"一个月多少啊?"
"十两。"
小二瞪大眼睛,"那你还说你没钱!你个守财奴!"
闵忠很想反问到底谁是守财奴啊,但以他的闷骚性格,终究忍住了。
"喂,你留着那么多钱不花,存着等长毛啊?"
"……那些钱有用……"
"我看你穿着打扮都挺朴素的啊?你不会是拿去赌钱了吧?"
"……不是……你坐好,不然会摔下去的。"
小二挪了挪屁股,抓紧闵忠的腰带。
两个人就这样穿过崇山峻岭,从日出到日落,只偶尔停下来休息。
虽然路程还很遥远,小二抬头仰望天边云霞,却已仿佛听到了大海悠远的歌声。千倾碧波之外,闵然的家会是什么样子?是像仙境一般的地方么?是不是云烟缭绕,弦歌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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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然和安然吃过晚饭后,便各自回了房。
月光溶溶,从窗棂边流泻进来,闵然摘下面具,闭上眼睛,仿佛能感觉到那冰凉的月光擦过皮肤。
他打了个寒战,伸手关上窗。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他却仍是全身冰冷,不论穿多少衣服都不可能化解。【小二要是在就好了。】他轻叹一声,上天真是捉弄人,小二这么个平日里他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角色,竟然是唯一能温暖他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身体中的东西?
安路遥说开阳之元在安然的身体里,可是闵然不信。相反,这句话证实了他的另一种猜测。
如果开阳之元一定在安路遥两个儿子中的一人身上,这个人一定是小二。他亲自体会过那种温暖,那样和煦,好像并不浓烈的阳光,一点一点灌注入灵魂之中。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这个猜测。
不知为何,他不希望那个平平常常的小二被卷到这些乱事中来。小二只要像以前那样乖乖跟着他,在他需要时给他温暖,他也会回赠给小二一些温柔,这样就行了。
至于安然,反正他是他闵长乐看上的人,他有能力保护他。
倏然,一道利气透窗而入,直射长乐面门,他随意地伸出两指,夹住了那只袖箭。
箭头上刺了张纸条,上书"子时,城外杨树林。"
长乐仔细端详着这寥寥几字,看似端庄工整的笔画中,却流露着掩饰不住的躁意,握笔时用了很大力气,以至于末尾的几画甚至有些颤抖的痕迹。
这个人,有着很高的武功修为,同时恨他入骨。
世上恨闵长乐的人太多了,个个都想抽他的筋,拆他的骨。可惜没有人能做到。有可能做到的那些的人,一般都是他的"任务",但刺客杀人不需要硬打硬拼,所以那些比他武功高强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现如今托小二的福,他的化冥神功已经到了第七层,能成为他对手的人,更加寥寥无几。
所以这个约,赴不赴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他不需要用这种方法证明自己的胆量和能力。
可他又很好奇,是谁能识破他的伪装?见过闵长乐后,谁还能记得闵然的样子?
心思一动,紫衣一闪,屋里已经没有了人影,只留一扇轻轻开合的窗。
杨树林中树木并不茂盛,月光成霜,渗入到婆娑的树影当中。夜风乍起,摇得杨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悄悄地酝酿着什么秘密。
林中空地上,一道紫影鬼魅般现身,凤眼微转,瞬间就察觉到滞留于暗处的相邀者,唇边一个高傲的微笑,"长乐已经到了,阁下却姗姗来迟,实在不礼貌啊。"
斑驳树影中,一个红衣人缓步走出,毫不焦躁,毫不浮夸,手中一柄火红的剑,握在他手中却收敛了所有杀气。月色渐渐照亮来人面容,英俊儒雅,一双沉静的双眸看向长乐,正是凤歌。
长乐挑起眉毛,"凤歌。"
"正是。"凤歌黝黑的双眼闪过一丝冷冽。
"想报仇?"
"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你很有自信。"
"不过是必死之心罢了。"
长乐却又环视四周,啧啧地摇头,"没有带帮手?"
"你我生死一搏,外人无需插手。"
"你还真是正直啊。"长乐轻笑一声,"不过这样的话,想跟我同归于尽,难度可不小。"
凤歌亮出长剑,森然冷光滑过眼角,"出招吧。"
长乐并不动作,仍然静静地看着凤歌,眼角几分高傲。
凤歌不再踌躇,提起内元,全身真气盈贯,脚一踏地,便如一枝燃烧着烈焰的惊天之箭,以迅雷之势袭向长乐。长乐微微侧身,同时一挥广袖,一道极细的银丝从袖中飞出,缠上凤歌剑身。
凤歌连忙避开,银丝却如影随行缠过来,仿佛自己有生命一般,剑锋与细丝相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看似脆弱的丝对上削铁如泥的朱鸾剑,却是毫发无伤。一瞬之间,已过数十招,凤歌却始终无法突破银丝布下的天罗地网。
长乐小指一动,勾起一缕细丝,"啧啧,连我的琴弦都砍不断,你该换一把剑了。"
凤歌面上闪过怒色,身形微定,长剑划破虚空,疾速的气流随着他的剑势舞动起来,甚至染上了同剑身相同的血红色。此时四周的杨叶随着道道血色四散飘零,好像翻飞的蝴蝶雨,草木也接随着气流剧烈摇摆,许多灌木都被凌厉的剑气拦腰截断。
长乐的衣衫和发丝都被笼罩在这片锋利的剑气中,稍微一动,便是粉身碎骨。但他神色依旧未变,让人猜不出端倪。
此时,无数红影开始向着中心聚集,凝聚在朱鸾剑的剑锋上,似一团即将爆炸开来的巨大火球。凤歌红衣张扬,俊面上流过一丝煞气,低喝一声,手腕一压,便将那一团锋利而强悍的力量向着长乐推了过去。
这力量怒号着奔向长乐,所过之处一切草木皆成灰烬,大地也在隆隆作响。长乐在它面前显得渺小非常,轻而易举就会被吞没。
当紫影与那力量相撞之时,一道无形的气流呈环状向四方散开,摧倒了几颗杨树。
凤歌微微气喘,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烟尘滚滚。
【成功了么?】他自己问自己。
这一招火凰袭天是瑶山的至高绝技之一,是凤歌的爹爹死前不久才传授给他的。自从凤一殊死后,他就一直苦练这一招,想要在未来用这一剑来为父亲报仇。
现在他已经有自信,江湖上没有几人能毫发无伤地接下它。但他始终无法达到这一招的最高境界,即另火凰成型。
烟尘渐渐散落,月色下的朦朦埃色中,紫影仍然挺拔地立着,但却是站在向后三步的位置。
长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竟然能逼退我三步。你很有潜力啊~"
凤歌没想到,他苦练多日的绝技,竟然连伤到没能伤到对方。
他和长乐的差距究竟有多少?
若长乐此时抓住时机出招,凤歌必定落败,但他并没有,而是故意给了对方喘息的机会,凤歌再次攻来之时,他也只是扬起银丝,动作翩然如同舞蹈一般,飘忽不定的身形令凤歌的攻击每每落空。
长乐一个扬手,琴弦削下凤歌几缕黑发,原本整洁的红衣上也多了几个口子。凤歌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但愈是愤怒,越是乱了阵脚。
长乐轻笑,"气急了?"
凤歌从没有这么想要杀一个人。他狠狠瞪着长乐,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紧紧握住剑柄。
长乐收回银丝,微微侧过身,"其实当初杀你爹,我就是用这几根琴弦,悄悄勒住他的脖子,一用力他就死掉了。杀人要都像你这么正大光明,我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说着,他用一种"我很期待"的目光看向凤歌,"回去再练练吧,我等着你成功杀死我的一天。"
他猜得到,凤歌一定跟了他很久了,但迟迟没有出手偷袭,大概是怕误伤了安然或是路人,同时也觉得这种手段太不光彩。如此正直的人,真是很少见了,他本来想再多逗着凤歌玩一会儿,但又担心安然一个人在客栈会出事,所以只得作罢。
凤歌哪里肯放他走,眼见长乐身形一动,便欺身而上,想要拦住他,但长乐此时已经没了跟他纠缠的心情,回头便是一掌推出。
这看似随意的一掌,却幻化成漫天寒冰之气,划透空气而来。凤歌运气抵挡,却惊觉那寒气就如灵蛇一般,顺着他的气息游入体内,霎时血脉仿佛都被冻住了,五脏之间一片冰寒,心口一疼,一口鲜血喷出,落在红衣之上了无痕迹。
凤歌跌落在地,全身僵冷,只能眼睁睁看着紫衣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他从来没有过如此挫败的感觉,好像是个废物一样,不但报不了仇,还被敌人耍着玩。他死死攥紧拳头,直攥得手也溢出血来。
"闵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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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听说过,大海是没有边际的。但当他真正看到那碧空之下千里绵延的绿波,掠过长空的白色海鸥,沙滩上掩埋的彩色贝壳,仍然掩盖不住那一脸的雀跃兴奋。他脱了鞋子冲到被波浪一遍遍冲刷的岸边,踩出长长一串脚印,温暖的海水抚摸着脚面,柔软得像缎子一般。
闵忠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看着小二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摸样,眼神却莫名地温柔起来。
小二忙着捞从海里漂到岸边来的海带,捞着捞着忽然停住动作,视线飘向天与海交界的地方。
"缥缈宫是在那边么?"小二问。
"对。"
"那缥缈宫再往前是啥?"
"海。"
"废话……"
"……"
"我听说海之外有个地方叫大荒的,那边人特别多,连海里都住着人。"
"那叫鲛人。"
"什么玩意儿?"
"鲛人……就是长着人的头,鱼的尾巴的一种……人。"
"那不是怪物么?"
"嗯……"
小二歪着脑袋,在头脑中描画了一下闵忠描述中的鲛人的样子,一只灰色的,长着人脑袋的大鲤鱼……
然后他撇了撇嘴,"真他爹的丑……"
去缥缈宫的码头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里。只有不到十户人家,有大人,有小孩,屋子外挂着一张张渔网,三四个小孩聚在一起弹弹子,而那些大人都仿佛是认识闵忠的,见了他都很热情的打招呼,"啊,阿忠啊,怎么这回回来得这么早啊?"然后再看看小二,"呦,难得见你带朋友回来啊。"
闵忠礼貌地点一下头,"阿瑞怎么样了?"
渔民答道,"这几天精神都不错,一直等着你回来呢。"
闵忠似乎松了口气,带着小二向着一间小木屋走去。
小二对于闵忠的反应十分纳罕,"阿瑞是谁啊?"
闵忠看了看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但最后还是说,"我小弟。"
小二瞪大眼珠子,"你还有弟弟??"
闵忠点点头。
"你们杀手怎么能有亲戚还活着?!你们不都应该是独来独往谁都不搭理么??"
"……"
"你弟弟也是杀手吗?"
"不……他……身体不太好。"
小木屋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门前的屋檐上还挂着一串白色贝壳做成的风铃,清风一动,便哗啦哗啦地响。门槛边摆了两个小陶盆,里面种着金黄色的小花,花朵金灿灿地向着天空,好像在微笑一样。
闵忠推开门,后面铺面而来一股药草的味道,差点把小二熏一个跟头。
"谁呀?"一道虚弱得近于蚊蚋的声音。
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里屋走过来,阳光一点点照射在来人的身上,好像是第一次挤破黑暗一样。
那是一个惨白的少年。"惨白"是一个毫无夸张的形容词,那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像是终生都栖居在黑暗里一样,有些发黑的眼眶显得十分疲惫,唇色隐隐发紫,好像是一缕即将离散的幽魂。
小二以外大白天见鬼了,立马向后退了一步。
少年一见到闵忠,原本颓唐的神情忽然如盛开了一遍,眨眼间就灿烂起来,高兴的"大叫","二哥!"
闵忠一直硬邦邦的没有表情的脸也终于融化,化成一个淡淡的笑,"阿瑞,二哥看你来了。"
"你这回回来的好早啊!"少年开心地笑着,继而发现了闵忠身后的小二,"咦?这位哥哥是谁啊?"
闵忠看了看小二,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二见状,干脆一拍胸脯,"我是你二哥的哥们儿。你就是他小弟?"
少年似乎很是惊讶,看向他哥哥,又看看小二,随即又高兴起来,"太好了,二哥也会带朋友回来了。"
闵忠揉揉少年的头,"别乱说话,快回屋里去,外面风大。"
少年却人性地摇摇脑袋,"我这几天身体好多了呢,昨天我还到海边散步了呢~"
"那也不行,快进去。"闵忠难得地强硬起来。
少年像只被主人训了的小狗,乖乖地低着头往回走。闵忠跟着进了屋,小二也连忙跟进去。
屋子里像外面一样整洁,但十分空旷,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少年所在的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他一坐上去,闵忠就立马用被子一圈圈地把人围裹起来,少年的脑袋在那一坨被褥上显得很小很可爱。
小二看着闵忠温柔的动作,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安然,然后又不知怎么的,有那么一点愧疚感。
"二哥这次不能待太久,你的药我给你放在桌子上,记得按时吃。"闵忠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几个纸包,放在木桌的油灯旁。
一听到闵忠说马上要走,少年一张小脸又垮了下来。
闵忠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一双沉稳的眸子里溢满了浓浓的柔情,看着苍白的孩子,"二哥会尽快回来看你的。"
"嗯,我会好好吃药的。"
"乖。"
从屋子里出来,小二就问闵忠,"你小弟有什么病啊?"
一听到这个问题,闵忠就仿佛想到了什么很烦扰的事,眉心一皱,轻轻叹了口气,"他天生血液有问题。是个怪病。我大哥也是死在这个病上。"
"你还有个大哥?!"
"他在我很小时就死了。是他把我和阿瑞带大的。"
"你们的爹呢?"
"不知道。"
小二看着这个沉默消瘦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个刺客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那副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外表下,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辛酸。
但这种有深度的感叹只持续了不到一秒,接着小二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简陋的码头边那一条条渔船身上去了。
从小渔村到缥缈宫,自然是要坐船的。而且还要坐上很久很久。
小二小心翼翼爬上船,生怕船身会因为他翻了,跟个八爪鱼一样得着哪儿抓哪儿。闵忠则轻驾就熟地跳上船,与他一道上船的还有一个渔夫。
船舱中还是很大很宽敞的,足够容纳四到五个人。
船刚开始起航时,小二就像所有第一次坐船的人一样,趴在船头不肯挪窝,贪婪地看着不断被船身分开的海水漾出白色的浪花,天际堆垛在一起无限变化的云朵。
但时间久了,当他发现所有这些景色都是一成不变的时候,便失去了对海洋的兴趣,缩回船舱里了。
那摆渡的渔夫仿佛不知疲惫一样,不断摇着橹。舱里只有闵忠和小二两人,而食物就只有腌好的小鱼。
小二抓起一条小鱼放到嘴里,"为什么你会当刺客啊?"
"阿瑞需要治病,我需要钱。"
"你大哥和小弟都得了病,你怎么没得?"
"我不知道。可能还没到岁数把。"
"呸呸呸,你怎么能咒你自个儿啊!"
"我杀了那么多人,这也是报应。"
小二还是第一次听说刺客原来也相信报应的。
从闵忠身上,他已经听过了太多颠覆他对于刺客印象的话,渐渐他发现真实的刺客和说书人嘴里的刺客,果然是有些出入的……
"你弟弟为什么会在那个小村子里?"
"是主人帮我把他安置在那里的。那里的人会代我好好照顾他。"
小二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得意。
"闵然果然是个好人啊。"
听了这话,闵忠却沉默了。小二发觉到这点,挑起眉毛,"怎么你不同意?"
"刺客没有好人。"
"啊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啊……"
"不,你不懂。"闵忠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感激他,忠于他,也了解他。你……最好不要把所有都压在他身上。"
小二最怕听这种话,好像是在说,他跟闵然完全没可能了一样。
这是继韩之相之后,他第二次动心,他爱上了那个平凡的,坏坏的,却也温柔无比的刺客闵然。也许他并不是什么优秀的人,甚至连个好人都算不上,但对于感情,他一直是很认真的。
小人物也有爱的权利,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闵然变成了闵长乐,他不再平凡,也让小二觉得有些抓不住了,这让他觉得害怕,害怕到想要立刻见到闵然问个明白。可此时,偏偏闵忠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他,闵然跟他不会有结果。
小二有点生气了,"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船身随着一波有些大的波浪摇晃了一下,好像是应答着小二的情绪波动一样。
闵忠看向船舱外抖动的水面,"主人……他不懂情。"
"是是是……就你懂……"
对于小二带刺的回顶,闵忠并不在意,只是说着,"当年主人杀死前任宫主时,前宫主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学会我的武功,但有一样你永远都学不会……你这一生都不可能与相爱的人有结果,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幸福……主人不相信前宫主的话,所以他总是想证明,他会与一个出色的人相爱,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小二听到"出色"两个字,忽然心里一疼。
闵忠看向他,很认真很认真地看向他,很认真很认真地对他说,"主人从小到大,没有爱过任何人,也没有被任何人爱过。
爱上他,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第 23 章
举报色情反动信息
举报刷分
江湖上总是不缺乏奇闻异事,哪怕是最风平浪静的年月,人们也总是能从细微的波澜中找到茶余饭后的闲谈话资。而前些日子天权城之乱无疑是近些年来武林中最轰动的一件大事,即便是鲜少涉及江湖事的平民百姓也十分津津乐道。
名满天下的七城剑派盟主安路遥与魔教前教主九裳有暧昧关系,而他最得意的儿子,也是当今武林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安然,竟是魔教圣子,身体中还带着天下习武之人无不梦寐以求的开阳之元。
其实,对于许多人来说,安然是不是圣子无所谓,重点是他身上有开阳之元。若是得到此珠,并能吸收其中圣阳之气,便可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提升功力,在最短的时间内独霸武林,甚至百毒不侵,无人能敌。
既然练了武功,谁不想站到武学的顶峰呢?
于是现在江湖上很多人都在找安然,也有许多关于安然身在何处的消息,一时间安然的身价直线上升,不少正道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到处搜寻他,而一些作风诡邪的门派则直接放出话来,谁能把安然和开阳之元的所在告知他们,赏银万两。
安然和长乐已经路过了几座城镇,这些消息自然听到不少。现在的安然顶着一张平凡的面容坐在北岳城中一家茶摊里,他们本可以去一家干净整洁的酒楼,但安然不想听到任何人谈论他,所以就找了这么个没有江湖人的小茶摊休息,可谁知即使是普通百姓也在聊着关于他的事。
"听说谁要是能把安然的消息告诉青衣派,就算是假的,也能领到五两银子呢!"
"啊?真有这么好的事儿?"
"嗨,我也是听小六说得,估计不是真的……要不然这整个大晏的一人去一次,那个青衣门还不倾家荡产……"
"不过,那个安然现在还真是抢手啊,不管正还是邪,都想要他。"
"听说是个美人啊,这要是落到那帮邪道手里,啧啧啧……那可就惨咯……"
"落到正道手里你以为他就会好过吗?说是除魔卫道,还不知道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呢……"
安然只想把耳朵堵上,把眼睛闭上,不看不听,把自己隔离在这世俗以外。
一路走来,他已经听过太多人谈起他熟悉的名字,那些曾经的友人叔伯,现在却都把他视为妖人。好像一个开阳之元,一个圣子身份,就洗去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善举,他的一生,加起来还没有一个珠子重要。
如今举目四望,竟然没有一人站在他这一边。
不,其实还有一个人。
长乐此时戴着垂纱的斗笠向着他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我需要回缥缈宫了。"长乐对安然说。
刚刚他的手下向他汇报了宫中情况,虽然一切都按照他临走时吩咐的样子运作着,但这一次已经出来太久了,是时候回去了。
安然一怔,随即脸上现出些愧疚,"不好意思,麻烦你这么久。"
长乐的表情隐藏在黑纱之下,"如果我嫌你麻烦,是不会帮你的。你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是一步吧。"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呃?"
长乐伸手拿起茶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茶,"我在邀请你跟我一起回缥缈宫。"
安然愣住了,他没想到长乐竟然会作如此邀请。
缥缈宫的所在一直是一个谜,人们只能察觉到那些刺客的活动,却见不到他们的行踪,更遑论找到他们的"巢穴"了。有人说缥缈宫在深居在群山之中,有人说缥缈宫隐藏在市井之间,还有人说缥缈宫建在地的下面。
对于刺客来说,缥缈宫的所在是绝对的秘密,不可以向任何外人透露。否则一旦被那千千万万的仇家察觉,整个门派便是危在旦夕。任何企图说出这个秘密的人都被视为叛徒,不仅他要死,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必须统统杀掉。
而现在,闵长乐竟然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安然。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
"你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了。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到我那里暂住,等风头过去了再做打算。"闵长乐把挺严重的一件事说得十分轻描淡写,好像他只是个刚刚跟家人吵了架跑出来的孩子。
"我一个外人,恐怕不妥吧。"
"我是缥缈宫的主人,我说妥就妥。"
"那……我哥呢?"
这回轮到长乐愣了一下,"你哥?"
安然低下头去,"你不打算去找我哥了么?他还在等你吧。"
听着安然的话,小二抱着膝盖坐在核桃树下等着他的傻样不知怎么的突然鲜明地跃入他脑海,好像真的就在眼前发生一样。
"我已经派人保护他。"
"我知道。但是……他对你很认真,若我哥知道我跟你去了缥缈宫,他不会好过。"
长乐静默少顷,然后说,"你不必担心其他。有些话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虽然不会武功,但比你坚强许多。你只要考虑自己就够了。"
安然微微皱眉,"这么说,你对他无意?"
"呵呵,都到这会儿了,你怎么还这么死心眼呢?"长乐忽然笑起来,"成天担心一个并不在意你的人,你不累么?"
"我……"安然张口想要反驳那一句"不在意",但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疲累非常,这疲累并非来自于身体,而是心。
小时候,安常曾经是很喜欢他的。他还记得哥哥拉着他到后山去玩,用狗尾巴草编蚂蚱逗他玩,把他抱到树枝上像摇秋千一样摇着他,带着他到小河沟里抓螃蟹,有一次玩捉迷藏,他找不到哥哥,急得掉眼泪了,安常立刻就冲了出来,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嘴里胡乱地哼着自己瞎编的歌谣。那歌谣他一直记在心里,后来他时常弹奏的那首曲子,实际上就是照着那歌谣改编的,只可惜安常已经不记得了。
小时候听同伴讲鬼故事,吓得睡不着觉,但只要拉住哥哥的手,便可以立刻睡得香甜。当哥哥抱着他,身上那沾了露水般的青草香淡淡缭绕在鼻间,像一个青绿色的梦境,柔软而朦胧。只要在那个世界里,他就没有忧愁没有孤单,他就是世上最勇敢的孩子。
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渐渐长大了,长得比哥哥还要高了,哥哥也不再拉他的手,不再做小玩意儿逗他玩,不再给他讲故事,不再给他哼蹩脚的歌谣。哥哥离他越来越远,远得好像要抓不住,找不到了。
他一直追着追着,却得不到安常一眼的回眸。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不知疲惫地追下去,但二十多年了,他终于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现在,在他失去一切的时刻,安常留给他的,就只有陌生的一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好像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就已经消磨殆尽了。他不知道怎么会如此,怎么自己一直以来这么努力这么辛苦的追寻,到头来就只换来这冷漠的一眼。
或许,真的是他强求了?
安然用双手捂住双眼和脸颊,像是在掩埋着自己的情绪,然后他抬起头来,静静看向闵长乐,"既然如此,就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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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海面上飘摇了三日,诺大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只有微微的海风,带着腥咸的味道扑面而来。
闵忠很庆幸这几天天气都不错,让他们的速度快了许多。他希望能在闵然回到缥缈宫之前带小二到达,这样也不至于太过被动,可以趁着主人还没回来提前做一些安排。
小二从船舱里钻出来,看着天地间无尽弥漫的雾气,睁了睁睡得有点浮肿的眼睛,"已经第三天了,什么时候能到啊?"
闵忠转过头来,"应该快了。"
船夫把早餐端上来,看着小二笑,"你还挺厉害的,很多人第一次坐船都会吐得天昏地暗的,你却一点儿事儿没有。"
小二得意地咧嘴一笑,然后捧过承着鱼粥的碗狼吞虎咽起来。
闵忠看着小二那恶鬼一样的吃法,发现他的嘴边黏上一粒米,在鼓鼓的腮帮子上十分耀眼。鬼使神差地,闵忠伸出手指,擦掉了那粒米。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就愣住了,小二也愣住了。
"我……"
"缥缈宫耶……"
闵忠呆了一呆,才发觉小二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身后。
天海之间,苍茫雾气盘旋,朦朦胧胧地透出一个黑色的岛影,仿佛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果真是缥缈宫。闵忠此时心情并不轻松,回去以后,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况,毕竟这次是他私自带外人上岛。
小二却不知道闵忠的心思,一下子跳起来,用手在眼睛上搭个凉棚使劲地看,"到了到了!终于他爷爷的到了!!"
一叶小舟滑过海面,分开缠绵不去的浓雾,倏然间,烟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尽数挥散,又仿佛是一张半透明的薄纱忽然被掀开,眼前乍然清明一片,天与水的界限清明地横在远方。万顷碧波之上,一座被悬崖绝壁托起的巨岛赫然伫立。遥望过去,岛上被浓碧覆盖,间或夹杂着其它缤纷色泽,一群飞鸟掠过半空,好似移动的画卷。
小船渐渐驶近岛屿,延伸入海面的峭壁从两边包围过来。高耸的山峰上,立着高大的石像,都是穿着严正的深衣男人,有些年轻,有些老迈,面容肃穆,或双手按剑,或手捧宝珠,或彩绫缠身,遥望入大海深处,好像在冥思,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小二扬着头看着悬崖顶上那些宏伟的石像,不断地啧啧赞叹,"这些雕得都是谁啊?"
闵忠回答,"不知道,从一开始这些石像就在这里。"
悬崖脚下的浅滩处,稍稍平坦一些的地方,有一片耸立的堡垒,长长的栈桥伸出礁滩,上面站着两个穿着黑衣的人。
船靠了岸,闵忠先上去,然后小二也跟着爬上栈桥。此时刚才两个纹丝不动的黑衣人忽然同时伸出手,拦住小二去路,森冷的眼神望向闵忠。
闵忠一上岸,便恢复了以往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是宫主要的人。"
一个黑衣人开口,"若是如此,该有腰牌。"
"宫主走得匆忙,没有给。"
另一黑衣人双眼一瞪,"私自带外人上岛,你可知是什么罪名。"
"我只是按照主人的吩咐办事。你们若是敢,就杀了他。"闵忠语气平平地说,看都没看小二一眼。
小二可慌了,"啊?"他怀疑自个儿听错了,闵忠居然让那俩看起来十分不正常的人杀了他?
那两人对望一眼,又看了看畏畏缩缩惊慌地四处乱看的小二,似乎很快有了共识,"宫主回来,我们会向他禀报。"
"随你。"闵忠说道,然后冲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直觉逃过一劫,赶紧小跑着跟上去。
等到走得远了些,小二暗暗踩了闵忠一脚,"你他爹的竟然让他们杀了我!"
闵忠忍住疼,保持着脸上的沉默样子,"不然他们不会让你过的。"
"那两个也是刺客?"
"嗯。"
"他们比你官大?你那么怕他们?"
"不是怕他们,只是他们是清明殿的人,专管缥缈宫的防卫盘查。"
"清明殿?那你是什么殿的?"
"惊蛰殿。"
"哦~惊蛰殿是干什么的?"
"我们直接受命于宫主。"
小二眨眨眼,"啊,那你们应该是最牛逼的啦?"
闵忠低下头,十分谦虚地回答,"只是各司其职罢了,没有高下之分。"
沿着一条入海的河流向岛中走去,四周都是参天的树木,十分幽静,只有溪水流过鹅卵石时发出的哗哗声,林木之间有许多红肚子的小鸟跳跃鸣叫,声音干净纯粹。
小二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个刺客的影子,"你们缥缈宫怎么跟荒山野岭似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闵忠没说话,他知道其实这看似清幽宁静的林木间,不知隐藏着多少双眼睛,正看着他两人一步一步走过。
"一会儿见到人,你不要说话,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闵忠低声说道。
小二奇怪为什么明明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闵忠还要偷偷摸摸讲话,但他想着在这么深奥的地方,还是听话点比较好,所以很"可靠"地拍拍闵忠,"好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当沿着溪流转过一个弯,一座通体洁白的宫殿忽然在林木的掩映下遥遥现身了,如玉一般莹润的飞檐楼阁憧憧耸立着,好像是森林中升腾起的一抹轻烟。此时朝阳忽然灿烂地从东方挥洒过来,尽数倾泻在那冰雪般的建筑上,宫殿脚下几缕飞瀑沿着悬崖曲折地洒下,在金色的阳光中浮起一团七色彩虹,堕落在下方幽蓝的潭水中,蜿蜒地一直流向小二和闵忠的身前。远处是虚淡的山影,层云在天空中缓缓推开,黄色蓝色紫色渐次变化。
小二张开嘴,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像仙境的地方。
这就是闵然的家吗?这整个的宫殿,都是属于他的?
"快到了。"闵忠说着,加快脚步。
两个人沿着修建在山路中的阶梯走向伫立在层林之中的缥缈宫殿。其实小二不知道,缥缈宫并非只有如此,这只是宫主的居所而已。但因为闵忠是长乐的随侍,所以也跟着住在这座殿中。
在宫中往来的都是一些侍者一样的人,穿着白色滚金的长衫,长发统一松松绾在身后,就连表情都是一个样子。他们手中拿着水罐托盘扫帚等东西来来去去,就像一些没有思想感情的人偶一般。
小二看着那些侍者,不知道为什么汗毛直竖,好像那些人都不是真正的人一样。
闵忠并未带着他走向高耸的正门,而是走向了附近一座圆形的塔楼。
一路上又遇上了一些刺客,但闵忠只是与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有打招呼,没有多余的言语。小二渐渐发现所有刺客穿的都是黑衣,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身上都飘着股血腥的味道。
【这种地方住久了……会心里变态的吧……】他有点同情地望了望一个劲儿往前走的闵忠。
进了塔楼,便是盘旋向上的阶梯,有时会看见向外延伸的走廊,两侧都有很多扇门。但闵忠从来不停留片刻,只带着小二一直往上攀登。到最后小二腿都快爬断了,闵忠才终于带他进入一道走廊,打开最里面的一扇门。
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屋子,不小,但空旷得不像个住人的地方。
"这是你的屋子?"小二问。
"嗯。"闵忠说着,回身轻轻把门关好,拴上门。
小二在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盏油灯的房间里转了一圈,"你们这待遇怎么比我这个当小二的还差啊……"
闵忠把配件放到桌子上,对小二说,"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不要出这间屋子。"
"不能出去?"
"对。"
"一步都不行?"
"对。"
"我就出去走走成么?绝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不行。"闵忠难得地斩钉截铁,面色严肃,看得小二都有点慌了。
"……有这么严重么……"他小声嘟哝。
闵忠说,"缥缈宫比外面危险的多,这里每个人手上都有上百条人命。不想死的话,就听我的。"
小二被闵忠严肃到冷酷的样子震慑住了,呆呆地点点头。
见恐吓成功了,闵忠忽然开始反省自个儿,当初如果也能这么威胁他不让他找主人或是来缥缈宫,或许就可以省掉很多未来的可以预见的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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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将近半个月了,小二窝在闵忠的房间里,半步也没有走出去过。而闵忠也尽量呆在屋子里,但早晨和傍晚都要出去一阵。
这几天,小二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以前在悦来客栈里总是想找机会偷懒,现在倒是不用工作了,可这么一天天闲着无事可做,叫人空虚得想以头抢地……
于是这一天小二再一次可怜兮兮地瞅着闵忠,双手合十晃来晃去,"大侠,帅哥,你就让我出去一下下儿行不?我溜着墙根儿走,谁都不让看见行不?"
闵忠按了按被念得发疼的额头,再一次回答,"不行。"
"就一小会儿……我就低着头在外头转一小圈……"
"不行。"
小二一拍桌子,怒了,"我操好说歹说都不行,你他爹的想憋死老子啊!"
到如今,闵忠对于小二的突然翻脸已经处变不惊,气定神闲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
软的硬的都没门儿了,小二一下子蔫了,泄气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抓着头发,把发髻都抓乱了,"我他爹的怎么就这么倒霉遇上你这么个榆木脑袋……"
闵忠叹了口气,"你不是要见主人么。要想平平安安见到主人,就忍忍。"
小二从胳膊里抬起脸来斜瞟着对面的沉稳男子,"我说外头到底有什么呀,我出去一下还能被怪物吃了啊?"
"缥缈宫不是能随便走动的地方。"
"有什么不能走的啊?不就是一帮刺客吗?又没人付钱杀我,哪个刺客那么傻做亏本生意啊?"
看着小二扯着脖子嚷嚷的样子,闵忠忍不住嘴边泻出几分笑意,但很快便被收敛了回去。
小二脸朝下往桌上一趴,瓮声瓮气地说,"你不如杀了我得了……反正憋死也是死,被一刀捅死也是死……"
闵忠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了看窗外天色,略微踌躇半刻。一直以来他都硬着心肠拒绝小二的恳求,但这么多时日,一直把他闷在屋里,对他来说确实有点儿残忍了。前些天惊蛰殿派出去的人回报说主人已经启程回宫,现如今算算时日主人也快到了,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闵忠打定主意,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吧,我晚上带你出去转转。"
小二噌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真的?"
闵忠点头。
小二刚刚的大便脸一瞬间就喜上眉梢,眼角弯得直往上翘,他站起来一巴掌拍在闵忠肩膀上,"我就知道你还是很够义气的!"
随即,闵忠看着小二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一定要紧紧跟着我,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好好好,你最大,我什么都听你的……"
接下来一整天小二都在期待着太阳落山,看着天色一点点推延向远方森林尽头的大海之下,涛声穿过无数林木一直吹进屋子里,照在他平平淡淡的眉梢眼角,看起来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想象着此时此刻闵然在海那边的大陆上做什么,有没有想到他?如果闵然回来,看到他竟然在他家,会不会吓一大跳?
闵忠提着食盒从膳房回来便看到小二一脸期待趴在窗口的样子,心里某处软绵绵的。
"你回来啦!"
"嗯。"闵忠一边说着,一边把食盒放到桌上,"吃饭吧。"
晚饭很简单,每人两个馒头,一盘炒菜。俩人把桌子抬到床边,小二盘着腿坐在床上,闵忠坐在凳子上,两个人脸对着脸一口口吃着晚饭,菊色的夕阳洒在筷子的尖上,升腾起一阵阵温暖的味道。
闵忠看着小二把一大筷子菜夹到嘴里,又咬了一大口馒头,恍惚觉得,如果每一天的晚饭都可以如此,平平淡淡的就像普通人家一样,其实挺不错的。
但当他的目光移到不远处那柄黑色的佩剑上,这种向往便又化成一团可望不可及的青烟,在窗棂边消散干净了。
夜晚终于到来,天上虽不够清明,但也没风没雨。
闵忠找来一件黑色长衫给小二换上,远远看过去就像个普通刺客,然后带着他出了门。
顺着旋转的楼梯一路向下,走出塔楼的大门。夜色中的缥缈宫殿周身散着一层幽柔光晕,白色的墙面仿佛会自己发亮一般。围绕着它的众多楼阁亭台寂寥地伫立着,与林木相依在一起,不知是在沉睡还是在等待。瀑布跌落山崖时发出的呼啸隆隆地从地下传来,合着湿润的水汽激荡着在空中四散。
外面没有什么走动的人,只有一些侍者守在宫殿门前,身形端正,面容僵冷,看着有点像假人。小二雀跃的心情在看到他们之后收敛了一些,全身冷飕飕的,"平时真的都是那些人伺候你家主人吗?"
闵忠点了一下头。
小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爹啊……他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啊……"
"走快些。"闵忠低声催促了一句,两人快速地走出宫殿范围,沿着流瀑堕下的山崖边一条小路前行。
走了一段时间之后,闵忠才终于放慢步子,神情也稍稍松懈了些许。
小二见状知道出了高危区域了,立马甩起手脚,活动腰身,跟几百年没动过似的,"你们岛上的空气真好。"
闵忠回头看看他,"我们就在这附近走走吧。"
"就这儿?别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到处转转呗~"
"不行,别的殿除非有主人号令,否则我也不可以随便进入。"
"那就远远看一眼?"
"不可以。"
"啧,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可以,你这人怎么这么多规矩啊……"
"……"
见闵忠有些紧张地向四周望了望,似乎在谛听着什么,小二也不敢再得寸进尺了,只好在林木间慢悠悠地走走。夜晚的树林也是很美的,叶片间被打上一层霜色,阴影斑斑驳驳,一片迷离梦幻。
此时闵忠忽然猛一个转身,拉住小二就往林间的阴影里推,同时低声说,"躲起来,别出声!"
可与此同时,另一道笑声响起,"哈哈哈,别藏了,我已经看见了。"
一道黑影仿佛是凭空出现的,立在小二和闵忠不远的地方,一个眉目间有几分俊逸,同时也有几分阴森的刺客抱着剑看着他们。
刺客锐利的眼神微转,盯到小二身上,看得他全身发僵,好像被狼盯上了一样。半晌,刺客开口道,"闵忠,几日不见,你怎么还带了个小跟班啊?"
小二隔着老远已经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掩藏不住的嗜血气息,那是与闵忠截然不同的属于刺客的危险感觉。顿时他失了勇气,不敢接话了。
闵忠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掩住身后的小二,"他是主人的人。"
"主人的人?"刺客重复着闵忠的话,语气却是话中有话,同时微微探头上上下下打量小二,那种评估一般的眼神,隐隐带着些针芒般的憎恶,让小二浑身不自在,"主人现在口味还真是杂了啊。"
闵忠静静看着他,"闵合,你有什么事么。"
被称为闵合的人微微转动眼珠,眼神似是无意地扫过小二,阴阴一笑,"没什么事,跟你一样,出来散步的。不如一起?"
闵忠却冷冷地回答,"不必了,我们马上就回去了。"说完便转过身推着小二离开。
"慢着。"闵合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闵忠脚下一顿。
闵合慢慢走向他俩,"如果他是主人的人,跟你住在一起,不太好吧。"
"主人命我照顾他。"
"照顾他?那也不必睡在一个房里啊。"闵合影子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在小二面前,吓得小二哇地叫了一声,向后连退两步。闵合如影随形贴上来,一只手抓起小二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啧啧,这么平凡,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嘛。"
小二被那双阴翳狠戾的眼睛吓住了,都不敢动手拂开那只捏着他下巴的手。
闵忠忽然将手按上上闵合手腕,霎时一股强悍的劲气顺着闵合的经络冲击上来,从未有过的凌厉从一向沉稳静默的双眸中乍然透出,犹如漫天刀光剑影,竟然颇有逼人的气势,"主人的人,你也敢动。"
闵合眯起眼睛,"若真是主人的人,我自然不敢动。不过,他真的是么?"
"是不是,也得等主人回来以后再说,现在你没权利动他。"
"呵,你这是怎么了?从没见你这么护着哪个男宠过啊。"闵合说着,眼神越发意味深长。
【男宠?】
这种从来不会跟小二挂上钩的陌生名词让他脑子懵了一下。
闵忠用力挥开他的手,"不关你事。退下。"
"哼。主人封你第一影卫,你就真以为你是殿主了?"闵合不屑地看着他,但却向后退了一步,"小心你的位子,可别殿主没当成,连命都丢了。"
闵忠盯着他,目光冷冽,带着些威胁,"不劳你费心。"
闵合哼笑一声,身形一闪,下一瞬已然没了影子。
闵忠暗暗呼出一口气。小二眨眨眼睛,问道,"那是什么人啊……"
"他叫闵合,惊蛰殿的第二影卫。"
"你是第一?"
"嗯。"
"你俩有仇?"
"没有。"
没有是没有,只不过一个想当第一影卫却当不成,另一个从没争取过却阴差阳错地被闵长乐赏识了。
闵忠和闵合都是最早就跟闵长乐一同习武长大的刺客,也是长乐身边最得力的护卫。在武学上,本来闵合比闵忠有天分的多,但闵忠靠着自身的努力,一直在与他不相伯仲的位置上。而长乐似乎更喜欢闵忠的简单沉稳,所以更加倚重他,把他封为第一影卫。为此闵合十分不服,常常与闵忠针锋相对。
这些琐事,闵忠自然是不会告诉小二的。他只是转过身,对什么也不懂的小二说,"我们回去吧。"
小二也没有再要求多走一会儿,虽然他其实还不想回到那间什么都没有的屋子里。但经过刚刚的事,一直听他们说着什么生啊死啊的,他突然发觉好像闵忠这次带他回来,冒得风险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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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带着安然登上栈桥时正是清晨,天刚刚朦朦亮起。守在桥头的刺客连忙迎接宫主,同时传信给整个缥缈宫的人。
闵忠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小二还在睡觉。他一听说主人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就决定先瞒着小二,于是轻手轻脚地套上外衫,拿上佩剑推门出屋,同其他刺客一道去迎接长乐。
长乐到达飘渺殿时,岛上所有刺客都已经到场,黑压压的在宫殿前铺展开来,按照春分、雨水、惊蛰、立春、清明、谷雨六个殿排成整齐的六块方阵,长乐现身的一瞬间,所有刺客仿佛得到了统一的命令一般单膝下跪,右手扶剑,头首低垂,动作整齐得像是一个人做出来的,"恭迎长乐宫主!"
闵忠在惊蛰殿的列首垂着头,有点担心这喊声会不会把小二吵醒。
安然第一次见到缥缈宫真正的实力,心中暗暗讶异。没想到缥缈宫真正的总坛在海外一座孤岛上,更没想到宫中有如此多的人。抬眼望着那不知用什么材料筑成的白色宫殿,便觉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长乐却仿佛看不见眼前无边无际的人海一样,径自从中间留出的大道上走过,侧过头看着安然,"缥缈宫有七处宫殿,这里是一处,飘渺殿后面有一处惊蛰殿,还有四处临海,一处谷雨殿在西边的鹭水潭边,你想住哪里?"
安然看了长乐一眼,随即微微低了下头,说道,"哪里都好。"
"那就惊蛰殿吧。"
一听到"惊蛰"那俩字,闵忠便暗道不好。
怎么六处宫殿,不偏不倚地就选了惊蛰殿。这样万一被小二撞见了,肯定要出事的。
但此时长乐已经叫了一声,"闵合?"
身边一个人影嗖地一下飞了出去,瞬间长乐身边便多了一个身穿黑衣半跪于地的刺客,"主人。"
"带安公子去安顿一下。完事后来飘渺殿见我。"长乐吩咐完,又转向安然,语气放柔了些,"做了三天的船,你先去休息一下吧。我还要处理些事。"
长乐有意无意的浅浅温柔,令安然疲劳的身心稍稍舒散了些,他点点头,冲长乐清淡地笑了笑,"你去忙吧。"
看着闵合带着安然离去,长乐忽然转向惊蛰殿的方向,准确地说,是闵忠的方向。
"闵忠,你来见我。"
说完,便径直走向飘渺殿正门。
闵忠没想到他收敛了全部自身气息都能被长乐发现,心中暗暗叹了一声,然后握紧剑,站起身追着长乐的背影走去。
飘渺殿内和外面一样,完全由莹润透明的白色组成,从雕满莲花的穹顶,到盘着凤鸟的玉柱,地面上干净得仿佛从来没有人涉足过,摆在墙边的仙鹤宫灯高傲地扬着颈项,头顶上的一点丹砂红仿佛在燃烧一样,重重珠帘之后,长乐一挥袍袖,坐在玉椅上。
闵忠在阶梯之下跪拜,"属下参见主人。"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着消散,却始终没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长乐一手托腮,倚靠在宽大的椅子上,懒散地看着他,半晌才问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闵忠心中紧张,握着剑的手心渗出些许汗液,"属下……属下把安常带回来了。"
长乐并没有动,只是微微挑动眉梢。
"属下自知罪无可恕,请主人责罚。"
长乐脸上并没有怒色,只是轻哼一声,微微直起上身,"什么时候开始,你也这么有主意了?"
闵忠垂着头,不做声。
长乐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是不是他逼你带他来?"
闵忠答,"不,是属下擅自做主。"
"哦~?为什么?"
闵忠顿了顿,然后低着声音回答,"他……很挂念你。"
长乐仍然静静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闵忠全身都绷得紧紧的,他不知道主人会如何惩罚他。只希望不要连累了阿瑞和小二。
"他现在在哪?"长乐忽然问。
闵忠有点惊讶,快速地抬了下头瞥了长乐一眼,然后答道,"在属下的房间里,现在可能还没醒。"
此时闵合似乎已经安顿好了安然,回来复命,"属下闵合参见主人。"
长乐抬了抬眼皮,然后站了起来,对闵合说道,"闵忠违抗命令,擅自带人入岛,鞭笞一百,由你亲自行刑。"说完,便从高台上走下来,似乎是要出去了。
经过仍然跪在地上的闵忠身边时,长乐忽然说,"下次呈英雄之前,先想想你要是没命了,你弟弟怎么办。"
闵忠全身僵冷。
长乐前脚一走,闵合脸上便露出几分恶毒的笑意,嘴上却说着,"放心,念在咱们从小就认识的情分上,我会轻点下手的。"
长乐没有去见安然,也没有去找小二。他去了宫殿脚下的瀑布后一个隐蔽的洞穴中。那里是他小时候闭关修炼的地方,洞中的石壁上画满摆出各种姿势的人形,看起来像是一套武学,一束天光从头顶的一个小洞中照射下来,正打在一座冒出阵阵寒气的冰台之上。整个石洞寒冷刺骨,洞壁上到处是水结成的冰晶,头顶还有大小不一的冰柱,阳光在里面穿插折射,照得整个洞窟越发明亮。
一进来,长乐便打了个寒噤,但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寒冷,从容地脱了鞋,赤着脚走到冰台之上。玉足被冰寒刺痛着,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样,盘膝坐了下来,双掌打开,开始调运内息。
这些日子,他的功力借助着小二体内的开阳之元成倍提升,却一直无暇仔细疏通调理各处经脉。
正在摒弃杂念,进入冥想状态之时,闵忠说得一句"在属下的房间里,现在可能还没醒"不知怎么的又闯进他脑子里,一股莫名的郁闷甚至是愤怒突如其来,令他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因为这句话生气。
其实闵忠犯得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理说私带外人上岛是死罪,但小二已经可以算是他的人,从前也没少把新欢带到岛上来,就算治罪,五十鞭也足够了。缥缈宫中的鞭刑与外界不同,每一遍下去都带着内劲,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损伤经脉,一百鞭下去,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更何况行刑的是最恨闵忠的闵合。
闵忠一向忠诚,办事得力,立下的功不少,这一百鞭的惩罚,着实是有点莫名其妙的。
他知道自己有些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也许是因为一直忠心不二的闵忠为了帮小二跟他对着干,所以让他不高兴?他是这么认为的。
第 24 章
举报色情反动信息
举报刷分
小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闵忠却不在房里。
他打着哈欠坐起来,肚子里咕咕叫着。他想着闵忠可能去拿饭了,所以就撑着一双还有些迷蒙的眼睛坐在床上发呆。
两个时辰后,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闵忠只有在早上和晚上会各出去一个时辰,然后就会赶回来,从来不会耽搁。可今天怎么会这么久。
他在屋里又等了两个时辰,看天色已经到了下午,终于等不住了,便偷偷摸摸开了门,溜了出去。
整个塔楼里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二沿着无尽的楼梯一路向下,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空空空地回荡着,好像整个世界都死寂了一样。
正在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洪亮的钟声,仿佛在宣告着什么一样。伴随着这钟声,渐渐的似乎有众多脚步声潮水一样从某处蔓延开来。
走出塔楼的时候,正好看见飘渺殿正门大开,身着统一黑衣的无数刺客鱼贯而出,向着不同方向散去。有一些向着塔楼走来,在经过小二身边时目不斜视,仿佛他不存在一样。
小二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但随即发现自个儿就跟个隐形人似的,感觉着实诡异。
【出什么事儿了?】他琢磨着觉得不对劲,平日里这个时候缥缈宫都静悄悄的,只能看见那些穿白衣服的"僵尸"在那扫地浇花搞卫生,今天怎么突然开大会了?
他转转眼睛,发现真的没有人管他,就大着胆子往飘渺殿走了几步。
刺客虽多,但行动都十分迅速,不一会儿殿前就基本没有人了。小二站在飘渺殿之前高耸的白玉阶梯前,抻着脖子四处望了望,然后壮起胆子迈步上台阶儿。
大门仍然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无瑕到冰冷的洁白。还有几条黑影伫立在里面,正对着珠帘后一抹熟悉的紫影回报着什么。
小二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难以抑制的激动立时从每一个毛孔中迸发出来,在他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嘴已经自主地大叫了一声,"闵然!!!"
毫无内息的声线在空旷的大殿里回旋着,夹带着单纯到透明的喜悦。
殿中说话的声音立时停下来,留在殿中的五名黑衣人同时转过头,冷冷看向胆敢擅自闯入大殿的人。
长乐早已看到了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小二,却没有出声。但在看到那平凡瘦小的身影的霎那,一种奇异的温暖好像突然从周围的空气里析出来,罩在他周身。这个时侯他才察觉自己有多久没有接触那样的温暖了,整个身体都突然变得极度渴求。
长乐一挥袖,"你们先退下吧。有事明日再回。"
五名殿主同时抱拳回答,"遵命",然后便一同快步走出大殿。
小二不等那些人离开就颠儿颠儿跑了进来。长乐等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掀开珠帘,步下阶梯。
猛然看到出现在帘幕后的容颜,小二脑子里一瞬间有点发蒙,脚步顿了一下。一直以来闵然停留在他心里的样子还是从前那副平凡的面容,突然看见这么一张绝色的脸,让他有点儿联系不起来。
半晌,他才想起来,闵然已经不是过去的闵然了。
此时,这个美得像一个传说的长乐正噙着浅淡的笑,走到他面前,静静看着他,依稀还能从神情中找出闵然的样子。
"闵然!你可回来了!"
"怎么?想我了?"
听到这句话,小二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还是从前那个人。
"你这人实在太不地道了。怎么说走就走啊?你之前用张假脸骗我都还没解释呢!"
长乐微微侧过头,好整以暇似的,"我才刚回来,你就来兴师问罪?"
"对了,你啥时候回来的?"
"今天清晨。"
"啧,这个闵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
提到闵忠,长乐眉梢一动,"他啊,可能是为你好吧。"
小二现在有一肚子的话想跟长乐说,可是最想问的还是,"你这些日子跑到哪去了?我问闵忠好多次,他就是不……"
话说了一半,却没有说下去。
因为长乐用唇把剩下的话给堵回去了。
柔软的厮磨,他的唇还是那么凉,像初冬时节空中飘落的第一片雪。清冷却甘美,一霎那的惊愕后,小二很快地沉溺了。
长乐紧紧抱住小二,贪婪地汲取着遗失已久的温暖。没见到小二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一见到他,便觉得本已习惯的寒冷一分一刻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似的。
许久之后,长乐放开小二。小二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的空气都被吸了出去,脚都有点软了。
长乐那着了淡淡胭脂般的唇拉开一个迷人的笑,拉起小二,"跟我来。"
小二脸红心跳的,白痴兮兮地就被拉着步上阶梯,穿过水晶珠帘,从侧门转入内殿,又从内殿进入走廊。曲曲折折几番,便进入了长乐的寝宫。
紫纱如霞,一憧憧一幕幕,随着不知从何处潜入的清风缓慢飘摇。小二像做梦一般,跟着前方那个仿佛会飘散在层层轻纱中的身影一路向前,好像越堕越深,每走一步,擦过身体的帘幕便又在身后合上,把来路都吞没了。
帘幕最中心,是华丽的卧床,浅金的帐子从上方垂下,旁边的铜兽口中飘出袅袅暗香,正是长乐身上总是带着的气味。
小二没有任何挣扎地随长乐倒了下去。两人如同其他那些久别的情人,饥渴地相互触摸、拥抱。浓密的情浪翻腾着,在这重重紫霞中升腾酝酿,冰与火的交缠,无穷无尽,忘记了外世的一切,就连天光渐暗也无所谓。
激情中,长乐贪婪着汲取着小二身体中的阳气,扬起修长的颈项,舒服地叹息着,黑发在玉背上蜿蜒铺洒。小二抬眼望着身上的人,眉间微微蹙起,眼睛中湿润一片,嘴唇微张大口喘息着,似是承受不住,似是饥渴难耐。
事后,长乐翻了个身,倒在小二身边,像猫儿一般眯起眼睛,嘴角有几分满足的笑意。小二则侧过身来,怔怔看着长乐浸沐在光线中的侧面,感觉着身体中残留的情潮,有种安心的感觉。
他的闵然回来了。他这么想着。
"闵然……"小二叫了一声。
"嗯?"长乐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应声道。
小二没说什么,却用自己的手指缠住了长乐放在身侧右手,十指相扣,是安静的告白。
长乐睁开眼睛,看向小二。
"你手真凉。"小二咕哝了一声。
长乐看着小二用双手拢住他的手,轻轻地搓着,好像努力要把他的冰寒驱散,把自己的温度全部传过去一样。长乐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样的动作,从来没有人为他做过。眼前那张平凡的脸上有着最简单直接的情绪,双眼满满占据的都是他的影子。
长乐总觉的,跟小二在一块儿待得越久,心中这种奇怪的,好像有东西在融化的怪异感觉就同时一点点增多。
长乐说,"别搓了,我天生手就这么凉。"
"啧啧,说得这么可怜。"小二眯起眼睛笑,摸摸长乐的头,"没关系,以后我疼你~"
长乐没有计较小二的冒犯,虽然从没有人胆敢摸他的头。
小二撑起上身,往四下看了看,瞟到不远处那张瑶琴,继而想到刚刚认识闵然时,他带他去见杜幽时的情景。那个时侯他还把闵然当扫把星,跟他出趟门都心惊胆战的。
"杜幽送你那张琴是不是因为你帮他杀了人啊?"小二问。
"嗯。"
"你帮他杀了谁?"
"他最得意的徒弟。"
"啊?为什么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只好先下手为强。"
小二有点惊讶,但一路走来,打打杀杀的事见得多了,那些表面上高洁正派的人背地里却做伤天害理的勾当的事儿也听得多了,对于这件事也就见怪不怪。
没想到世上还有能超过杜幽的人。
小二觉得这些人挺奇怪的,如果怕被超过,干嘛还要收徒弟,收了徒弟又要杀了,这不是白费功夫么。
但这却让他想起闵忠跟他说过的,长乐是杀了自己的师傅才当上的宫主,而将来,多半也会被自己的徒弟杀死。
小二看着长乐,有点担心地问,"喂,你将来不会收徒弟吧。"
"为什么不?"
"我听说,你就是把你师傅杀了才当上宫主的。那要是你将来也被你徒弟杀了怎么办?"
长乐一听,笑了笑,"能杀了我?那说明我教的很成功啊。"
小二对于这种玩笑似的语气十分不满,"你们刺客怎么都不把自个儿的命当一回事儿啊?"
"干这行,本来就不能把人命当一回事,不然去出家好了,干嘛当刺客?"
"……"
长乐坐起身来,从地上拣起衣服披上。小二见对方要起身的样子,连忙又问了一句,"还没问你,你这些日子到底去哪了。"
"办一些私事。"长乐的声音已经褪去情潮的温热,稍稍显得有点冷淡,"你不要多问,也不要回塔楼了,就先住在这里吧。我会派人把你的东西拿过来。"
眼见长乐对他保密,甚至有点疏离的态度,小二心中有熹微的暗淡和不满。但想着长乐才回来,大概有些累了,也就没有追问,只是又加了句,"你看见闵忠了么?自打你回来就不见他人影了。"
长乐系衣扣的手稍稍一顿,随即风轻云淡地回答,"他在受罚。"
小二一下坐直了,"受罚?!"
"他没有经得我的同意,私自带你上岛,坏了宫律。"
小二慌了,敢情一天见不到闵忠是因为人家被他连累了,结果他还在这儿跟长乐你侬我侬。他连忙一个翻身滚下床,一边套衣服一边抓住长乐,"你干吗罚他呀,是我让他带我来的!"
长乐侧过头看着他,忽然抬起他脸颊,微微俯下身,"你很关心他?"
小二被这么近的距离搞得有点大脑当机,但仍然有点磕巴地说,"我……他没什么错啊……你要罚……罚……罚我好了……"最后四个本应豪迈非凡的字被他说得有点底气不足,要仔细听才能听见。
长乐哼笑一声,向后退开半步,不著痕迹拂去小二拉着他的手,"这惩罚,你可担不住。"说完便穿过重重紫纱向外走去,"放心吧,他不会死的。你好好在这里住着,不要乱跑。"
"等一下!闵忠现在在哪啊!喂!"小二追着长乐跑过去,却在穿过重重紫纱后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他冲着空荡荡的寝殿发了会儿呆,总觉的心里某个地方也像这个殿堂一样空。
他不知道闵忠被怎样惩罚了,心里从没这么愧疚过。可是长乐为什么要惩罚闵忠呢?难道他想要来找他,想要看见他,也是错误么?
他抬起头,看向镶嵌着紫水晶的穹顶,想着在长乐心中自己究竟占多少,亦或是,只是一个供他取暖的暖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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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忠被架回房间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闵合只让人把他丢在地上,便离去了。
黑衣几乎散碎得不成样子,鲜血覆盖着整具消瘦的身躯,一道道鞭痕像网一样把整个人都缠裹住,有些伤口深可见骨。闵忠就这样破败地倒在冰凉的地面上,大约一两个时辰后,才稍稍找回了点神智。
唯一的知觉就是疼,地面上的寒气顺着伤口进入骨髓中,像小蛇一般啃噬着他的生命。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撑了过来,当第一鞭下来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
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他想坐起来,可是稍稍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大口喘着气,这样才不会叫出声来。
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但能察觉到小二不在房间里。也不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没有遇到危险。这么想着,闵忠心里越发着急担心起来,无奈全身都无法动弹分毫。
此时,有脚步声自远及近,闵忠意识不清,判断不出来人是谁。不多时,脚步声停在屋外,随着"吱呀"一声响,门扉缓缓开启。
闵忠没有力气抬起头,看不到是谁在那里。
那个人也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他感觉那个人快步奔到他身边,似是想要碰他,又不敢碰他。
"闵忠……"小心翼翼中带着些颤抖的声音,怕吓着他一样。
闵忠忍住疼,吃力地微微抬起头,便看到小二一张被吓得惨白的脸。
"小……二……"闵忠惊讶于自己声音的虚弱,但见到小二平安无事,便放心许多。这一松懈,眼前一黑,再一次昏过去了。
小二看着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闵忠,全身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这天下午,长乐出去后便一直没有回来,他挂念着闵忠,就溜出来去看他。路上很是顺利,并没有人阻止他,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一样。
可是当他推开门,看到血人一样的闵忠,便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消失了。
这就是长乐说得惩罚?因为他而受的惩罚?
伸出颤抖的手,有些害怕似的凑向闵忠鼻间,在感觉到微弱的气流后稍稍松了口气,但害怕的感觉仍然铺天盖地。【怎么办?怎么办?我该做什么?】从来没有遇到过受伤这么严重的伤员,小二完全慌了手脚。
惊惶中他猛然揪住一条思绪:得先把人移到床上去。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闵忠肩膀上,见对方没有反应,才开始用力,想把闵忠扶起来。但他一个屁点武功没有的凡夫俗子,那里扛得动比他高比他强的闵忠,试了半天,把吃奶的力气都始出来了,才颤颤巍巍地把人拽起来。这一动,血就像小溪似的开始从每一条伤口中渗出,吓得小二手脚冰凉。
原本两三步的距离,此刻犹如千里之遥。小二把人放到床上时,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
【然后呢?然后干什么?……对……对……找大夫……可是上哪去找大夫啊?……】小二想着得找人帮忙,又有点胆怯……这里住的都是刺客,万一把人惹毛了,把他杀了怎么办?
但看见闵忠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也只能豁出去了。毕竟人家是为了他才成了这样的……这会儿见死不救,未免太缺德了……
可是他敲了好几扇门,都没有人应声,甚至在敲最后一扇门时从里面飞出来一只袖箭,钉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吓得小二差点就要尿裤子了……
绝望之际,他想到求助闵然。可是直到他溜出来的时刻,闵然都还没回来,要上哪去找他呢?
他跑回屋,见闵忠似乎稍稍有了些意识,但仍在半昏半醒之间。他抓着闵忠的手臂,"你撑一撑,我很快就回来!"
奔出塔楼,外面的缥缈宫一片死寂,找不到人影。一阵凉风吹过,另得他打了个冷战。
不知道该往何处,他便往飘渺殿后面走去。此时,迎面过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是闵合。
小二自从见过他,就一直十分怕他,这个刺客跟闵忠是完全不同的,虽然长得不难看,但气质阴冷而嗜血,就连笑起来都好像会露出獠牙一样。
小二虽不知道是闵合把闵忠打成这样,但知道他与闵忠有仇,肯定不会帮忙。所以就打算快步绕着他过去。哪知面前一闪,人已经拦在他面前。
闵合咧开嘴,露出森森白齿,"这么晚,这是去哪?"
小二紧张得不行,强自镇定,抻着脖子挺起胸想让自个儿看起来强大一点,"你主人在哪?"
"找主人?怎么,夜里耐不住寂寞了?"
小二心里骂着"□大爷",面上却不敢表现太明显,只是接着问,"他到底在哪,我有急事儿!"
闵合看着他,忽然凑近过来,把鼻子靠在他脸颊和颈侧,轻轻嗅着什么。小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后退一步,"你干吗!"
"嗯……你身上有血的味道……"闵合邪恶地笑着,"是闵忠吧?"
"关你屁事!"
"闵忠说你是主人的人,可我怎么觉着,你是他的人才对?"
"人你个祖宗十八代!老子没空跟你废话!"小二气急了,加上担忧闵忠的小命,把恐惧也暂时忘记了,往一边想要绕过他跑过去,可不论怎么走,闵合都挡在他面前。
"你他爹的到底要干嘛!小心我告诉你主人让他把你也打成半身不遂!"
"啧啧,我是为你好啊……"闵合摇摇头,"你现在最好不要过去,主人正有事呢。闵忠一个小小的刺客,主人不会管的。"
"你丫让不让开?!"小二连对方是刺客自个儿只是个小二这茬儿都给忘了,撸起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架势。
可闵合却后退一步,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要是非要进去,主人也说过不用特意阻止你。但我要是你的话,就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这样不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人和事。"
小二一听,动作一顿,疑窦顿生,"他在干什么?"
"探望客人。"
"什么客人?"
闵合正要说什么,忽然表情一变,瞬间就由嚣张变成惶恐,向着旁边的方向一转,"主人。"
小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看见长乐正缓缓走过来。
"小二,不是说让你不要乱跑么。"长乐用没有丝毫责备意味,甚至有些平淡的语气说着责备的话。
小二赶紧跑到他面前,"你快救救闵忠,他快死了!"
长乐表情没怎么便,连眉毛都没抬,"快死了?"然后转脸看了看闵合,"看来你下手果真没留情面啊。"
闵合低着头,恭敬柔顺的完全失了先前诡邪的意味,"主人吩咐,闵合不敢留情。"
"他不是从小跟你一块儿长大的吗?你怎么能让人把他打成那样啊?!"小二的声音里充斥着愤懑的情绪,但更多的是焦虑和慌张。
长乐看了他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对闵合说,"去谷雨殿取元丹来,到惊蛰殿的塔楼来见我。"
闵合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主人,元丹只剩四颗了啊……"
"没了,就让谷雨殿再炼吧。不是五年就能炼一颗么?"长乐说得毫不在意,在闵合心中却掀起滔天劲浪。五年才成一颗的救命灵药,竟被主人如此轻易地赏给了闵忠?
本以为经过小二这件事,闵忠会失宠的。没想到他又估计错误。
但长乐的话,他怎敢不听。轻刻之后便没了踪影。
小二见长乐貌似把一种很牛逼的药赐给了闵忠,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放心不下,"你快跟我去看看吧……我都怕他撑不到那个闵合把药拿来。"
长乐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你很关心他?"
"他是为了帮我才被你弄成这样的,我能不关心他么我?!"小二又生气地冲长乐嚷嚷起来,"你要是不想让我来找你,干脆现在就说一声,我这就卷铺盖走人。干嘛拿别人开刀啊!"
长乐皱了皱眉,"这跟你没有关系。规矩就是规矩,如果轻易饶了他,如何服众?"
一句服众把小二一肚子的话都给堵了回去,他被憋得难受,可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就只能愤愤地看着他,低声骂一句,"你大爷的……"
"呵,生这么大气,你难不成是看上他了?"
小二斜着眼瞥过去,"怎么着?这话听着像是有人吃味儿了啊?"
长乐一笑,"你要愿意这么认为,我也没意见。"
无所谓的语气,再次激起小二的怒火,准确的说,是积压了月余的委屈和害怕,彷徨和执着,"老子就是看上他了怎么地吧?起码他没把老子扔下不管!一路上是他一直帮我!你把我就这么一扔就走了,到现在连个交代都没有!你他爹的真不是东西!"
"交代?"闵长乐表情未变,只淡淡地说,"我为什么要向你交代?"
小二一愣。
他和闵然是什么关系?床伴?情人?爱人?
闵然从不曾对他说过任何关于喜欢或者爱的字眼。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坦诚过感情罢了。
甚至闵然变相拒绝了他,树林里的一番话,明确地把他俩的关系划定在爱情以下。他确实,没有立场质问闵然的去处。
可闵然一直以来对他的温柔,那如冷冬后第一缕属于春日的阳光的温柔,总让他觉得这里并不只是这些,一定还有一些别的,一些也许并没到达爱情,但也足够温暖的东西在。就算长乐并不像小二喜欢他那样喜欢自己,在他心中,自己应该也是比较特别的吧?
可如果,这只是错觉呢?
小二垂下头,静默让他显得有点渺小,有点悲伤。没多久忽然又抬起来,狠狠地盯着长乐,"因为你大爷的睡了老子那么多次!找小倌还要交钱呢!让你跟我交代一下怎么着了?"
长乐看着小二那双掩藏着失落的眼睛,心里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有些酸涩,又有些柔软的东西。随着这种感觉出现得越来越频繁,长乐有些在意起来了。这种感觉太过难测,不受控制,没有规律,让人感觉十分危险。
作为一个刺客,绝不应该有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否则,他就离他师父的下场不远了。
如此想着,长乐不再看小二,径自走向塔楼的方向。
小二收敛自己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也追着跑了过去。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闵忠的情况。
闵合很快把丹药送了来,长乐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贴身护卫,对身后的两个人说,"你们退下吧。"
闵合自然不敢不从,很快消失。
小二却没走。
长乐转脸看着他,"你回去休息吧。他不会有事。"
小二说,"我想在这儿看着。"
"怎么?你还怕我杀了他?"长乐哼笑一声,"放心吧,首先我杀人是要钱的,其次他是我的护卫,杀了他我还得再从新培养一个,亏本买卖我不会做的。"
小二抿抿嘴,"我想看着他醒过来……"
"你在这里,会打扰我。万一我分了心,不仅救不活他,可能还会失手杀了他。"
小二一听,没话说了,只好慢慢蹭了出去,心有不甘地踌躇着把门关上。
长乐掰开闵忠的下巴,把元丹送入他嘴里,然后将人扶起,运起功力,疾指速点闵忠身上几处大穴,然后引导着功力游走于其全身,一点点接上损伤的经脉。闵忠只觉一股沁入心脾的清凉从血脉中绵绵化开,逐渐吞噬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唇间吐出一声叹息,意识也渐渐清明起来。
"主……主人?"
"别说话。"
大约一个时辰后,长乐收了功,缓缓撤开手掌。
闵忠随着他的动作将所有离散的内元纳回丹田,原本动一下都难的身体,现在已经有了力气。虽然还是疼,但主要的就只剩下外伤了。
闵忠挣扎着要下地,"多谢主人。"
"行了,不用行礼了。"长乐淡淡地说,"这两天准你的假。"
闵忠看着长乐那副没有变化依旧淡然的表情,心里还是有些温暖的感觉。
他一直觉得长乐还是个孩子,虽然没有任何人胆敢把他当成孩子。
见长乐仍然坐在他床边没有走,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试探性地问了句,"主人,小二他……"
"我让他去我那里住了。"长乐说。
听到此消息,闵忠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为什么你要帮他?"长乐忽然问了一句。
闵忠一下没反应过来长乐在说什么,"主人?"
"我是说小二。"
闵忠似是考虑了一下,才回答道,"因为他十分挂念主人,属下不忍。"
"不忍?"长乐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嘲弄。
"属下知道,对刺客来说,这个词很荒谬……但……属下说得是实话。"
长乐转头看着他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手下,"你怎么看小二?"
闵忠一愣,抬头快速地看了长乐一眼,然后又赶紧垂下目光,"他……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简单吗?"长乐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闵忠看着长乐变得有点飘忽的眼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长乐说道,"属下斗胆,想问主人一件事……"
"说吧。"
闵忠静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主人,你仍然对安然有意吗?"
长乐皱起眉,"你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属下该死……"
长乐却并不打算追究似的,只是说道,"安然啊……当然。"
意料之中的答案,闵忠暗自叹息,"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小二?"
长乐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移向窗外。
小二笑得弯弯的眼睛,好像就是窗外那轮弯弯的月。
"我会让他知道。如果他想走,我不拦他。"过了一会儿,长乐才如此说道。语毕便站了起来,向着门口走去。
按照以往,凡是来过缥缈宫,却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情人",他都是直接让属下处理掉的。毕竟缥缈宫的所在决不能被透漏出去,他自然没有那么傻,相信那些凡是因为觊觎他的美貌和他的财富而说爱他的人。
可小二……按理说,他比以前的情人更不可靠,贪财又势力,搞不好别人给个几百两的他就能把他给出卖了。
可他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没有必要杀他。
想到安常会选择离开,他的心里就不太痛快。但他不想再瞒着那个傻了吧唧的店小二了。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安然。虽然小二有开阳之元,但他并不是非得需要那东西才能提升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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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忠养伤这两天,小二每天都往他屋里跑,端茶送水的,还煎了点治伤的偏方,结果因为味道太难闻,把闵忠熏得差点把午饭都吐出来。但他又不忍负了小二的一片心意,便只能憋住一口气,愣是把一碗都喝了下去。
小二笑嘻嘻看着眉头纠结成一团的闵忠,一边说着:"好嘞……我跟你说,我这偏方特管用,保管你明天就生龙活虎了!"一边把碗收回来。
"谢谢……"
"跟我你还客气啥!"小二一拍闵忠肩膀。
"你这几天在主人那里,没出什么事吧?"闵忠问。
"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啊。"
"嗯……"
小二却难得地没接话,把装了药碗的食盒盖上,便要离开的样子。
闵忠察觉出一些不对劲,却不能说什么。
这两天小二根本就没怎么见到长乐,晚上也总是一个人睡。即使每次见到,长乐的态度也总是淡淡的。
他总觉的闵然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怀疑是那天为了闵忠跟他吵架,让他生气了。
所以他想抓回他。
于是昨晚他看到在缥缈殿偏殿看书的长乐,便凑过去,在长乐唇边亲了一下,"今晚要不要留下来呀?"
谁知长乐却合上书,看都没看他,只轻轻地用袖口拭了拭唇角。
这个动作,让小二全身一僵。
"不了,我还有事,你先睡吧。"说完,他便转身,没有一点犹豫地离开了。
小二一个人在殿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那个擦嘴角的动作还在他脑子里乱哄哄地回放着。
【爷爷的……竟然敢嫌老子……】小二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胡乱想着,【他讨厌我了?】
可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那天他让他给一个交代么?
怎么想都想不通长乐这两天几近冷淡的态度,找不到症结,也就不知道如何下药。小二决定去长乐这两天经常去的惊蛰殿找他,问问清楚。
于是这天从闵忠房里出来后,小二回去放了趟食盒,便往惊蛰殿走去。
他想起那天晚上企图去惊蛰殿时,被闵合拦住,闵合说在那里有他不该见的人和事。后来长乐自己出来了,他也就把这茬给忘了。
但现在越想越觉得闵合话里有话。
一路上没有什么阻碍。事实上,自从长乐回来,便一直没有什么人会限制他的自由,所有人都当他隐形人一样,就算看见他,也只是视线恰巧从他身上经过。
这种被所有人集体忽视的感觉,另小二有些不爽。
穿过重重楼榭,一道流线型的院墙,精致的花顶如游龙般起伏,一片片缀满红绡的蔷薇花流瀑一样从墙边垂下来,引来几只翻舞的白蝶穿梭其间。院落之后,有一座两层的宫殿,白墙朱瓦,立着雕刻着花纹的廊柱阑干,虽没有飘渺殿的圣洁优美,却自有一番精致之韵。
小二寻到院门,左看看右看看,也没有个人出来阻止他。
【再没人管我,我就进去了啊?】他等了一会儿,四周还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两个刺客经过,但都目不斜视地走远了。
小二耸耸肩膀,推门而入。
入目是一片花海,一丛丛的蔷薇热烈地绽放着,扑人的甜香似是被发酵过一般,幽幽地在空气里蔓延。
而小二的视线,却一下子被锁定在花海中的两个人影身上。
这两个人,似乎刚刚才过过招,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柄剑。其中,一个优美的紫色身影刚刚出了一剑,另一人身着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为牵制紫衣人便用剑压住对方剑身,两个人一时离得极近,刚刚打得酣畅淋漓,另得难得展眉的白衣人眼角多了些笑意,而紫衣人绝美的面容,温柔万千的双眸,一时酝酿出一种意乱情迷的气息。
一直以来,长乐的帮助、陪伴和安慰,另得安然已经全心全意信任依靠他,此时此刻,竟然就想这样沉醉下去了。
而就在两人离得越来越近,唇刚刚触到的一刻,便听到一声有些颤抖的声音,"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小二进来的时候他们竟没有一人看向他,而是在他面前就这样吻在一起。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那个白衣人是安然么?
为什么安然会在这里?为什么长乐会和他在一起?
而这些问题,在那两条人影相触的一霎那,全部分崩离析。小二满头满脑都一片空白,半张着嘴,无意识一般说出那句问话。
第 25 章
举报色情反动信息
举报刷分
蓦然听见小二的声音,安然一惊之下,连忙向后退开,随即便看到站在不远处呆若木鸡的"哥哥"。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
【为什么哥哥会在这里?】
【……我刚刚……做了什么?……】
长乐面上却并没有太多惊讶之色,从容地转过身来,望向小二,"你来了。"
小二从空白一片的头颅里找出一点思绪,他回想了一下刚刚看到的场景,看了看长乐,又看了看安然,蓦地打了个冷战。
是真的么?
这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小二把视线移回长乐身上,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可以如此从容坦然。
"哥……"是安然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分明。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小二没有再看安然,而是对着长乐问道。
长乐说,"他在缥缈宫暂住。"
"暂住?"小二问,"你带他来的?"
"不错。"
小二不懂了,为什么他弟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被带回来,他却要偷偷摸摸,千求万求,甚至还要为此处罚闵忠。
但其实心里深处某个地方他自己是明白原因的。因为长乐要带安然回来,不想他碍事。
"你们俩……"小二迟疑而费力地说道,却迟迟也无法完成这一句,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述一样。
"哥,不是的!"安然连忙说道。
小二深深吸一口气,用手抚上额头,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样。他并没有看安然,但却是对着安然说,"你不要说话,我不想听你说话,我要听他说。"
长乐将剑收回剑鞘,对安然说,"我先带他离开,你身体不好,先去休息会儿吧。"
说完他便走向小二,要带他走,"你跟我来。"
小二却一把挣开那只拉住他的手,瞪着长乐,"你先给我说清楚了!这都是你大爷的怎么回事儿!"
长乐皱了一下眉,"跟我来,你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
小二却偏偏较上劲了,"遮遮掩掩干什么,要说现在说!你刚才是不是亲他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为什么?你喜欢他?"
"不错。"
小二眼睛一下睁大了,是因为原本只是怀疑的事成了真。
而安然也愣住了。
"你……喜欢他?"小二又问了一遍。
长乐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答案,"不错。"
小二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理解不过来似的,"怎么会……你们根本就不怎么认识的啊……你不是一直跟我在一块儿么……你怎么可能也喜欢上他?"
长乐说,"我认识他,比认识你还要久。"说完,他看向安然,"你还记得一个名叫阿乐的哑巴仆人么?"
安然点了一下头,随即面现惊色,"难道你……"
"我就是阿乐,当初我易容后混入天权城寻找一样东西,后来东西并没有找到,却确定了一件事。"长乐婉转的眉眼中眼波澄澈,宛若情真意切。
小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大概听明白,好像长乐跟他弟弟在长乐与他相识之前就认识了。
长乐看向小二,"当初接近你,是因为安然一直挂念你,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接近你。"
小二愣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说你遇见我,是故意的,都是为了他?"
"对。"
"你从一开始就喜欢他?"
"嗯。"
"我不信。"
"是真的。除了我的名字之外,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与你相见时说得话么。"
小二朦朦胧胧隐约忆起两人初见不久,夜半同酌时,闵然曾对他说过他有一个心上人。心上人一直在寻找一个不肖哥哥,可是一直找不到。
闵然……闵然……原来然,竟然是安然的意思……
小二如遭雷噬。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误,眼前这个长得好看却如毒蛇般残忍冷酷的人一定不是他温柔的闵然。
闵然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只是个普通的刺客,会对他笑,抱着他说好暖,会陪他回家,陪他见父亲,会安慰他,会让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很特别。
难道说,那些生动的记忆,都是假的?闵然从来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为了安然而纡尊降贵接近他的长乐宫主?
就连闵然中的然字,也带着安然的影子。闵然如果存在,也只是为了安然。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对我温柔?】小二怎么想,也想不出个答案。
想着想着,他开始对这一切产生怀疑。也许这只是闵然在骗他,在逗他玩。
但如此的自我安慰,连一瞬都持续不了。现实太过清晰冰冷,让人一下就醒了。
小二木讷的,慢慢把视线移到安然身上。后者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怔忡中有着惊惶,带着几分无辜的茫然。
小二从未觉得这个人是如此可恨。
爹爹,韩之相,闵然。这个人一个一个地把他爱的人抢走了。
小二上前两步,忽然抡起手臂,重重一拳挥上安然面颊。安然没有躲,这一拳结结实实撞到他脸颊上,即使对方没有武功,但凝聚了全身的力量,还是令他摔倒在地,白皙的面庞立时红肿起来。
脸很疼,心里也很疼。
小二此时再也不掩饰滔天的恨意,一双眼睛目眦欲裂,狠狠瞪着地上的人,正要上去再补一拳,手腕却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抓住。不用看他也知道是长乐,但他不管不顾地拼命挣扎着,冲着地上的安然叫嚷着,"都是你!你这个王八蛋!我杀了你!!"
激愤之中,小二就跟疯子一样,又踢又抓,好像真的要把他弟弟杀了似的。而安然坐在地上,怔怔看着他哥哥,看着他最在意的人用刻骨般憎恨的目光看着他,全身动弹不得。
"够了!"长乐低喝一声,手指点中小二身上某处,小二立时便觉得全身酸麻,力气都被卸走了一样,长乐一松手,他就瘫软下来,手脚都不听使唤,只能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长乐走过去,轻柔地把安然扶起。
安然要过来,却被长乐拉住,"你先回去吧,今天你已经很累了。"说着,轻轻用袖口拭去安然唇边的血色。
小二看着长乐柔情万千的动作,心中疼痛难当,也愤恨万分,恨不得把那看起来分外和谐的一对拆筋扒皮。
安然仍然要过来,神色凄凄,嘴里说着,"哥,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长乐干脆点了他的昏穴,然后一把将白衣人抱起。躺在长乐怀里失去知觉的安然美丽而脆弱,眉间依然纠结着不肯放开。
冲突就这样被长乐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中间拦断,一个昏死,一个动弹不得,弥散在其中的只有不甘和恨意。
长乐抱着安然往惊蛰殿中走去,徒留小二一个人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步步远离,连伸出手都做不到。那一抹飘摇的白色衣袂好像是挑衅,好像是叫嚣。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小二低声说着,努力地挣动,等着麻木的感觉慢慢散去。灰尘沾了一脸,让他觉得自己很狼狈,很失败,很不值一提。
终于能动了以后,他只是坐了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什么。四周怒放的蔷薇掩不去笼罩周身的孤独阴冷。他茫茫然地看向前方,闵然离开的方向,指甲渐渐陷入掌心。
【要是安然不存在就好了。】他想着。
要是安然不存在,他就是爹最宠爱的孩子,韩之相不会离开他,闵然这种大人物也不会注意到他,他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难受。
他是真的爱着闵然的,爱到会反射性地为他挡剑,连小命会不会丢都顾不上了。闵然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他,但那绵绵的温柔,含情的眼神,总让他相信闵然对自己也并非无情。
他本来以为闵然是不一样的,他本来以为或许他终于有机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相伴之人。
却原来,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选择了安然放弃了他。
【要是安然死掉就好了……】
他满头满脑都是同一个念头,念得久了,就好像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着,"杀了他,杀了他,都是因为他,你才会沦落到如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紫霞衣角映入眼帘,长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小二不出声,也不抬头。
长乐蹲下身来,静静看着他。
"如果你喜欢安然,为什么要和我上床?"小二木木张张的,自言自语一般地问。
长乐轻轻叹了一声,"你忘了么,我需要你的阳气压制寒气。"
小二听了,嗤笑一声,"是啊,我都差点忘了……"
一个暖炉而已,竟然因为对方的一点温柔,便晕头转向,痴心妄想。
有安然在,他怎么可能幸福呢?
长乐看着小二笑得有点扭曲的面容,不知怎么的,心里哪处酸酸麻麻的。
小二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那个贱人?"
对于"贱人"这个词,长乐有些不满,"不要这样叫他。"
"不然怎么着?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长乐也不与小二争辩,"你若是想走,我会派人护送你。"
小二心中一颤。
竟然马上就要赶人了。嫌他在这里碍事么?
原来闵然绝情起来,真的可以如此无情。
不过也是,堂堂一宫之主,相貌可媲天人,武功盖世,家财无数,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把他这个店小二当回事呢?
他这种店小二的心会不会疼,会不会碎,本就是无所谓的事。反正就算碎了,再粘粘就行了,或许用不了很多年,便能完好如初。
而有些人,则生来就令人怜惜,心地善良,清雅出尘,脆弱得跟琉璃盏似的,哪怕缺了个小角,也会令所有人为之心疼遗憾。
相比于他这个心眼不怎么好,胆小怕事,贪财忘义的市井小民,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
如果这事发生在安然身上,他一定会修眉微蹙,面容凄楚,带着无尽哀伤决绝离去,另伤他的人愧疚心疼不已。
而小二则绝不可能是这种风格。
小二收拾起自怜的心情,也丢掉骨气自尊什么的,冲长乐无耻一笑,"怎么着,刚找着新欢就要赶我走了?老子偏不走,你他爹的睡了老子那么多次,老子就在这儿吃你的住你的。你想跟安然好?老子偏就搅合得你们成不了!"
说完,小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想要走得大气凛然。可惜还没走两步就因为腿麻打了个趔趄,灰溜溜地现出原形。
长乐没追他,就站在原地,看着瘦小的一点也不挺拔出众的背影消失在苑门之后。
他觉得有些奇怪,刚刚和安然轻吻的一下,并没有和小二接吻时那种火热得能燃尽一切的感觉。
这让他有点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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憧憧树影,簌簌凄风,碧叶被夕阳染红,一切都静静的,就连归巢的鸟儿唱出的歌都带着股寂寥的味道。
小二一个人走在狭窄的小路上,四下无人,只有草叶发出的沙沙声。
他脑子里还恍恍惚惚的,像梦一样不真实。
他后悔了,不应该在那个时候去找长乐,如果他没有去,就不会失去他心中的那个闵然。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他幻想了千百次的相知相守,到头来被一个残酷的真相击打得粉碎。
他的幸福,再一次被安然夺走了。
脚步一顿,他忽然跪下来,双手撑着地面,狠狠地抓住手下的草叶。发红的双眼中是令人心悸的恨,本就平凡的面目,一时显得有些阴戾了。
他回想着小时候,爹爹摸着刚刚练完剑的安然的头慈爱地笑,而他却一个人拿着木剑站在一边,像个多余的影子。行冠礼的时候,爹爹亲自为安然束冠,而他的冠礼却是苏伯为他行的。七城会的时候,爹只允许安然露面,于是天下只知道安盟主有个惊采绝艳的儿子名叫安然,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偷偷躲在后门往里看的安常,羡慕着弟弟,嫉妒着弟弟。七城剑派里的弟子都说师父的大儿子不务正业,胸无大志,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却没人知道他有多么希望自己也可以像安然一样,当爹最得意的儿子。
可事实上,安然根本就不是爹的儿子。
连他的亲爹也会选择安然,就连血缘也不能让他胜出半分。
这一刻,小二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杀了安然。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不论他如今有家不能回,没有去处,形单影只的情境是不是安然造成的,如果没有安然他是不是真的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有一点他十分确定:只要安然活着一天,他就不可能幸福。
但是安然武功那么高,而他却是一个什么本事也没有的小二,要想成功,实在是很难。
"该怎么办呢?"小二抬起头,看着头顶一片金色的叶子,轻轻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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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忠刚刚在屋子里活动了一下筋骨,感觉身上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看样子明日就可以觐见主人。
此时敲门声响起,拉开门,却见小二站在门外,安静地看着他。
"是你?"闵忠有些惊讶,看了看天色,"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小二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问你件事儿。"
闵忠觉得小二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他轻轻关上门,拴上门栓,转过身来,"什么事?"
"你杀一个人要多少钱?"
"为什么问这个?"
"你就说吧,多少钱?"
闵忠微一蹙眉,但还是回答,"得看是什么人了。"
"住在惊蛰殿的那个安然呢?"
闵忠一惊,猛地抬头,"你想做什么。"
小二从身后背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瓦罐,塞到闵忠怀里,一脸决绝,"这是我这辈子所有积蓄了,我要买那个安然的命!"
闵忠愣了,低头看了看怀里那个黑乎乎的罐子。这一坛钱恐怕连半条人命也买不了,更遑论是武功高强的安然。但是,跟着小二的时间也不短了,他知道小二有多么宝贝这一笔即使对于他来说也分外微薄的财产。
而小二现在要用他全部家当,来求他杀了他自己的弟弟。
闵忠先小心地把罐子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低下头,认真看着小二,"出什么事了?"
小二大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他,半晌,说,"我知道我钱不够,但我以后会慢慢还给你的。"
"不是钱的问题。但你为什么要杀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
"……你为什么要杀他?"
"你只说你做不做?"
小二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是坚如磐石的执着,闵忠看着,就知道事情大条了,多半是小二撞见了什么。
也难怪他要恨他弟弟。爱得那么认真,最后却得到一个谎言,是个人都受不了。
他皱起眉,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刺客,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插手此事。但此时这个倔强的小二站在他面前,燃烧的恨意之后掩藏的是深深的心伤,他无法视而不见。
好像自从跟这个小人物接触得多了,他就越来越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小二,你真想让我杀了安然么?"闵忠尽量放柔声音,问他。
小二说,"是!"
"他是主人的客人,我没有权力动他。"闵忠顿了顿,但终于还是说,"但如果一月后你仍然如此决定,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但你要答应我,这一个月内不要擅自妄为。"
闵忠当然不敢杀了主人看上的人。他认为小二现在的想法只是因为正在气头上,等到气消了,冷静下来之后,就会打消念头。
他不认为像小二这样的人,会真的做出杀人这种决定。
小二却说,"一个月太久了。"
"如果你真想杀他,一个月还等不了么?"
小二看了闵忠一会儿,忽然走过他身边,径自抱起桌上的陶罐往外走。
"一个月就一个月。"临出门的时候,小二留下这么一句话。
闵忠稍稍放下了心。至少在这一个月之内,他有时间想办法劝小二放弃主人,送他离开。
但他不知道的是,小二根本没打算等一个月。
他回到飘渺殿,却听到脉脉琴声婉转而出,声声调调,写尽幽幽思情,细细离恨。小二一直很喜欢听闵然弹琴,但现在听起来,却是全身发冷。
走入寝殿,便见到一袭素色单衣的长乐坐在琴台前,双眸微合,入情地拨弄银弦,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小二的到来。
小二就这么遥遥地看着他,越看,就觉得他越陌生。
这个人太美了,美到离他太遥远了。
"我想听水仙操。"小二突然说了句。
琴声骤断。修长的美目并未睁开,只是隔了片刻,手指再次挑起,丝弦震颤,如水的音律掀起漫天浪潮,中间松涛阵阵,忧思绵绵,悲苦之意能催人泪下。
听着熟悉的曲调,却已是人事全非。
小二顺着身后的大门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个团。
寂静的大殿中,两个人就这个遥遥相对着,一个抚琴,一个无言。
"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小二跟着曲子低声唱着。接下来,另一阵缠绵的歌声加进来,"移形素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是长乐在轻声和着。
一曲毕,小二抬起头来,眼睛已经红了,熠熠的水光连眼眶都圈不住了一般。他看着长乐,扯出一个痞气的笑,问道,"咱俩睡了那么久,你真的就没有一点喜欢过我么?"
长乐并没有回答。
到了此刻,小二自然无法再把沉默理解为"有情"。他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当你喜欢的人喜欢的不是你,你又能做什么呢?
"你还记得采薇节那天,我送过你一个万花筒么?"小二问。
长乐点点头,"当然记得。"
"你还欠我一个礼物。"
"你想要什么?"
小二想说,我想要安然的命。但他知道长乐一定不会给他的。
所以他仔细地往四处看了看,又打量了长乐全身,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他腰间时常挂着的一块鸡血红玉佩上,伸手指了指,"我要那个。"
长乐低头看了看,爽快地取下玉佩。小二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他就把玉佩轻轻放到他手心。
微凉的触感,上面还带着他最熟悉的体香。
紧紧攥着那块玉佩,小二低下头,"我可以再在这里住几天么?"
长乐看着眼前的人,觉得他越发瘦小单薄,好像稍微用点力,就能把他压垮了。
"去留都随你。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长乐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很少这么仁慈,对于决定抛弃的情人,他从来不会在乎他们的悲喜死活。
不过,反正他只是个小二而已,什么都不会,人又笨笨傻傻的,不会出什么问题。再说,他长乐已经为了这个小二破例多次,多破一次又有何妨?
第二天一大清早,小二便拿上长乐给他的玉佩,摸索着寻找谷雨殿的位置。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他早已知道谷雨殿是专司丹药炼制的,殿中藏着成千上万种毒药。他们说安然有开阳之元,寻常毒药伤不了他,但若是天下至毒,比如寒情花,还是可以杀死他的,上次他中毒差点死掉就是一个例子。
虽然……那次中毒是为了救他。
小二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前行。
不论如何,这次不能再心软。安然为他带来的痛苦还不够多么?
花了一个上午,他终于找到谷雨殿的位置。那是一座建在湖上的宫殿,典雅而优美,长长的殿身从陆上一直延伸到湖心,明镜般的湖面倒影着湛蓝的天空,云影缓缓路过。
小二壮起胆子,走向大门。门口两个黑衣刺客冷冷地盯着他。
他拿出玉佩,"是你们宫主让我来拿药的,这是他的玉佩,作为凭证!"
一个刺客伸手拿过玉佩仔细查看,抬起眼皮瞧了瞧他,然后把玉佩放回他手里,"跟我来。"
刺客带着他走过幽长而光线昏暗的走廊,进入一个中殿,跟殿中一个似乎有点身份地位的人说了几句,那个人看了他几眼,让他拿出玉佩。小二自然照做。此时他其实已经很害怕了,周围的人一个个的都阴沉得盯着他,好像自己成了陷入狼群中的小绵羊。
那个人查看了他的玉佩,然后对那个刺客说,"带他去炼药房吧。"
炼药房是在一个密封的大厅中,无数盏长明灯被挂在大堂四周。房中一口硕大的铜鼎,盖着厚重的盖子,有袅袅蒸汽从中飘散而出,一股药香味缓缓弥散。
墙边有一长排顶天踏地的药柜,一直绕了整个药房一圈,有木梯子零零星星搭着,供人上下取药。
刺客问他,"你要什么药?"
小二说,"我要最毒的。"
刺客想了想,拿起梯子爬上去,从一个药箱中取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然后下来交给小二,"这是七蟾丸,无色无味,服下后一炷香之内毒发身亡。"
小二接过来,"这是最毒的了么?"
"如果是在一炷香之内毒发的,这确实是最毒的。"
"能解么?"
"无药可解。"
小二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快小方巾,把药丸仔细包好,"谢谢,我走了。"语毕便一溜烟跑出谷雨殿,手使劲儿按着胸口那粒小小的圆球。
紧接着小二跑到膳房煮了一碗莲子羹,把七蟾丸下了进去。然后他把这一碗催命的莲子羹放入食盒,去了惊蛰殿。
他走得很快,因为担心长乐会发现,所以他一定要做得很快很快才可以。
幸运地,长乐不在惊蛰殿,而是在瀑布后那个寒洞中练功,不到晚上是不能被打扰的。小二自是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只道自己运气不错,但还是要提防着长乐随时会回来的可能。
而安然在见到小二的一刻,则是惊喜万分。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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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提着食盒来到惊蛰殿,刚要踏入门槛,眼前一道黑影一闪,霎时多了一人。
闵合挑眉看着他,问,"什么事。"
小二说,"我要见安然。"
闵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等一下。"随即便向殿中走去。
不多时,便见安然衣带都没有完全系好便匆匆走了出来,白衣随着步伐张展开来。摇摇地见到小二站在门口,嘴角便自然而然地向上翘起,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而小二,看着那渐渐接近的白衣人,那夺去了自己一切的人,用力扯动脸上的肌肉,竟然就这样笑出来了。
"哥!"安然跑到小二面前,只叫了一声,忽然又有些胆怯了,稍稍敛了喜悦,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哥,我早上就去找你,可是你不在……我想告诉你,我跟长乐真的没有什么,昨天那只是……"
"行了,你不用说了。"小二打断他的话。一瞬间安然露出些慌张,仿佛害怕小二就这样误会他似的,但小二继续说道,"我们今天不说他了。不管你们两个人好不好,其实我都管不着,他又不是我的伴人,你喜欢他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每说一个字,小二就觉得有把刀在心口上刻了一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正确的。
安然连连摇头,"不是的!哥,我真的没有爱上长乐,我……我最在乎的一直都是你啊!"
【在乎的是我么?】小二听着这样近似告白的话,却只觉得好笑。【如果你在乎我,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小二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知道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恨意,尽快把事情了结,便放柔神色,说道,"昨天打你一拳是我不对。不论如何你是我弟弟,我不应该为了个外人伤你。"
安然一愣,似是没想到小二会这么说,"哥……"
小二弯起眼角,看起来灿烂而单纯,"不论你是不是爹的亲生儿子,我都当你是我的弟弟,所以……"说着,提了提手中食盒,"我就做了碗莲子羹给你赔罪来了。"
安然惊讶地看着小二,没想到他完全没有生自己的气,而且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直以来,小二对他都是冷冷淡淡的,而今天,他笑着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小时候,小二带着他漫山遍野玩耍的日子。
没有韩之相,没有长乐,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彼此。
一阵暖意蒸腾上来,把整颗心都包裹住了。他连忙接过食盒,拉起小二,"哥,我们进屋去吧。"
惊蛰殿的里面同外表一样华丽,朱纱暗垂,幽馨袅袅,墙角一株火红的珊瑚似能散出烈烈的光芒。安然把食盒放在红木桌上,拉着小二坐下来。
小二转着脑袋环视四周,装出轻松而自然的样子。而他的手却暗暗在桌下攥起,汗津津的是因为紧张而出的冷汗。
安然暖暖的眼神对他来说,不是安慰,而是煎熬。
"哥,我真的没想到你回来。"安然说。
小二看了他一眼,"是吗……"
"我以为你这次一定恨死我了。"
小二很想说:你还真猜对了。但是出口的却是,"怎么会……"
安然静静看着他,目光轻柔,忽然悄悄拉住了他的手,温热的感觉与闵然的冰凉完全不同。他心中颤了一下,想要挣开,又不敢。
"哥,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能来,能原谅我……"
"……"
"我知道其实你还是生气的。但昨天真的只是个意外。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发生的。"
小二很想问他,连接吻也可以是意外么?但是他只是沉默着,淡淡摇了摇头。
"哥,自从我离开天权城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你了。你这些日子怎么样?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我是来找长乐的。"
"啊……"安然点点头,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现在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小二抬起头,看向他带着几分忧伤的脸。
安然回视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映出小二的脸,笑得好像一江荡漾的湘波,"就算他们都说我是魔教妖人也没关系,只要有哥哥在就行了。"
看着这样的安然,小二心里有点钝钝的疼。
为什么他总要这样?在带给他无尽痛苦后,还能这样无辜地笑着看着他,用温暖的手握住他,好像很爱他一样。如果爱他,为什么要折磨他?
小二状似不经意地挣开被握住的手,伸向食盒的盖子,打开,"给你做的莲子羹,再放就凉了,快喝了吧。"
安然看到食盒中的瓷碗,笑得更美了,"好,我这就吃。"说着捧起瓷碗,凑到鼻间闻了一下,"嗯~好香啊~"
小二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安然拿起瓷勺,是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前尘往事的画面。
比如小时候,那个弱弱的,拉着他衣角,张着缺牙的小嘴,笨拙地叫着"哥哥"的小弟弟。
比如那个跟在他身后跑着,摔了跟头,便哇哇哭泣,但只要他帮他吹一吹摔破的膝盖,便会努力地忍住眼泪的笨小孩。
比如当他在核桃树下打盹,那个乖乖地搬着凳子坐在他旁边等他醒来的阿呆。
比如他练武不用功,爹爹罚他扎马步不准吃饭的晚上,那个偷偷拿着自己藏下的包子来给他的小然。
那个说着,要永远与哥哥在一起的安然。
那个为他挡毒针的安然。
那个为了他在床上昏迷不醒,苍白得仿佛透明人一般的安然。
他们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你死我活的境地?
小二看着安然把调羹送到嘴边的时候,忽然后悔了。他蓦地站起来,此时却听一声,"慢着!"随即闵合倏然从门外走进来。
安然停下动作,看向来人,"有事么?"
闵合看了看小二,又看了看安然手里的瓷碗,"主人吩咐过,送来的饭菜一律要验过才能食用。"
小二心里慌了一下。
安然皱起眉,"不必验了,他是我哥哥。"
闵合却上前一步,抱拳道,"这是主人的命令,在下必须执行,请见谅。"
小二看着安然,"他怎么在你这儿窜来窜去的?"
"他是长乐宫主暂时派来的……"
小二转过头来,挑衅地看着闵合,"合着你是怀疑我要害我弟弟还是怎么的?"
闵合看都不看他,只对安然说,"请公子莫要为难在下。"
安然有些为难,半晌,对小二说,"哥,要不,就让他查一下。"
小二自然不敢让闵合查,便佯装愤怒拍案而起,"你不信我?那你别吃了!"说着便要去抢那瓷碗。安然一见小二生气,连忙说,"好了好了,我这就喝,这就喝。"
然而眼前人影一闪,闵合已靠着绝顶的速度抢过了瓷碗。小二一下子就僵住了,半点反应也做不出。
安然面现薄怒,喝道,"你做什么!"
"职责所在,还请见谅。"闵合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根长针,和一只瓷瓶。瓷瓶中装的是试毒剂,可以试出千百种毒药。他将银针放入瓶中沾了沾,又拿出来,然后又将针放入莲子羹中。
只听哗然一声,一缕白色的烟雾从碗中升起,挨着针的一圈浮起一层白色的泡沫。
安然顿时僵住了。
小二脑中早已空白一片。
闵合收起针,哼笑一声,"果然有毒……安公子,亲人有时候也不得不防啊……"说完,他将瓷碗放回食盒,拎起来,"请二位继续谈吧,属下告退了。"
一霎那间,人便没了踪影,屋子里恢复成两个人独自相对的局面。
安然似乎傻掉了一样,呆呆望着前方的某处,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此刻却空洞得能听到幽幽回声。
小二却渐渐缓回了神。
终于还是失败了。
很是失望,却也有几分莫名的轻松。
半晌,安然忽然全身一震,似是回过了些神。他慢慢将视线扫过来,对到小二的脸上,"你……要杀我?"
反正现在脸皮已经彻底撕破了,小二也就不用再伪装下去了。他狠狠地看着安然,忽然扭曲地笑了一下,"没错,我就是要杀你。"
安然脸上浮现出某种带着不可置信的茫然,梦呓一般问着,"……为什么?"
"因为你该死!"小二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字,"因为我恨你!"
安然似是不明白他的话,费力地皱起眉,慢慢地摇摇头,"你……恨我?"
"都是因为你!"小二终于有机会吧埋藏在心中多少年的怨气委屈嫉妒都发泄出来,连声音都显得有些歇斯底里,"都是因为你,爹才会不待见我,韩之相才会离开我!现在你又要来抢闵然!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的一切都夺走才甘心?!!我就是要杀了你丫的!有你一天,我就没好日子过!!!"
安然似乎不认识他了一样,身体晃了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他睁大眼睛看着小二,不敢相信这一切。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却要杀了他。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经历了太多骤变。一瞬间他失去了家,失去了朋友,从江湖豪杰变成了魔教妖人,每一个人都靓觎着那传说在他体内的开阳之元。他本以为就算失去这么多也没有关系,只要小二还在,只要哥哥还在,就没有关系。
可是原来,他的哥哥竟是如此恨他,恨到要杀了他的地步。
他二十多年的一腔深情,换来的就是这一碗毒药。
"呵呵呵呵……"
倏然的,一阵笑声从安然的喉咙深处析出来,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心碎的癫狂。
他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他追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越是努力地想要抓回小二,小二就离他越远,如今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为了外人,小二一次一次地选择抛开他。如今在他失去一切众叛亲离的时刻,小二却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真的再也无法故作轻松。
小二看着安然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诡异,有点害怕。但他却没有逃,而是倔强地站着,瞪着那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
安然笑得弯下腰,站不稳了一样,一手扶住桌檐,一手擦去笑出眼眶的泪珠。他抬起眼来,那里面的目光都碎成了一片一片,再也无法拼凑完整,让人看着,都会觉得疼痛。
"你竟然恨我?"他喃喃地说着,"我一直追着你……你竟然恨我……
"你难道看不出,这世上最在乎你的,是我么?……"
小二瞪视着他,手死死攥紧,随时准备着打一架一样。
"也罢……"安然忽然轻笑一声,尾音带着些魔魅的轻盈,"既然要恨……就恨到底吧……"
话音落,白影一挥,小二感觉一瞬间安然就到了他面前,死死抓住他的手腕。那一瞬,安然的面容变得陌生,没了往日暖暖的笑,没了那股清冷若仙的感觉,清澈的眉眼间,多了几分狂乱的决绝。
细瘦的手腕却蕴含着无尽力道,小二被那力量摄住,一把被按倒在木桌上,不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安然的压制。
"放开我!!你干什么!!!"小二害怕了,拼命挣动,奈何没有武功的人怎么可能是武林高手的对手。
安然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哥哥……你知道么?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喜欢得控制不了自己……可是……你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
"安然!!!你疯了!!!快他爹的放开老子!!!"
"嘘……"颤抖的声音中,恍惚有着几分哭泣般的痛楚,"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就想这样……抱住你……压住你……让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永远也不会为了别的人丢下我……我一直等你……一直等你……"
小二忽然不挣扎了,喘着粗气,恨声说,"等我?你等我的方式就是抢走所有我爱的人?!!!"
"你爱的人?哈……他们都不是真的爱你……只有我……只有我是真心对你的……你却弃之如蔽履……"
小二仿佛感觉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掉到了他脖子后面,滑进了衣衫之中。
安然用力地吸了口气,声音再次轻松起来,"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强自忍耐?反正你我并非血亲,你又恨我……
"能当你最恨的人……也不错……"
话音落,是衣衫破裂的声音。
小二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瞬间冻结了起来。他不敢相信安然要做什么,他不敢相信安然会这么做。
"放开我!!!!你这个王八蛋!!!!你敢!!!!"
"呵……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好啊……那就杀了我吧……"
被撕扯开一般的痛楚从最脆弱的地方袭来,小二惨叫一声,挺起上身,狂乱地摇着头,安然却看不见了似的,只是报复一般,一点一点把他打开。
"不要……别……停下来.……"小二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停下来……停下来……"
"停不下来了……"安然的声音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在耳边,"恨我吧……"
小二早在疼痛袭来的一瞬就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能控制不住地流着眼泪,趴在桌子上,凄惨地任人摆布。嘴里徒劳地说着,"我恨你……我恨你……杀了你……",但就连这份骨气也渐渐被疼痛消磨殆尽,变成了哀求。
"救命……救救我……闵然……"
听到那两个字,安然顿了一下,随即动作幅度越发大了起来,好像是愤怒,好像是惩罚。小二眼前泛黑,最后昏了过去。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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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醒来时,一切已经结束了,他一个人躺在飘渺殿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清风从窗外灌进来,在地面上打着旋。
小二默默坐起来,下身传来的裂痛另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空空旷旷的,华丽的屋栋,重叠的紫纱,延伸向遥远的空洞之中,四下寂静,好像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小二的脑子里还木木的。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是一场噩梦?】他很想这么骗自个儿,但是阵阵的疼痛清晰鲜明得像用刀刻出的一样。
此刻小二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两句谚语:偷鸡不成啄把米、赔了伴人又折兵。
他只觉得,世界上最可笑最失败的报复,可能就数他这一次了。
想着想着,忽然对自身产生某种深刻的厌恶。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耻,是怨恨还是自卑,这一刻他真的希望自己不是安常,这样就不会成为安然的哥哥,就不会认识这些不该认识的人,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或者……成为一个比安然还要出色的人,这样就不会永远输给他,永远当被抛弃、被忽视的那个,最后还要被最恨的人如此欺侮。
心里酸酸疼疼的,是无穷无尽的耻辱和委屈。他原本的愿望如此简单,只是想找一个相伴之人,白头偕老,可是为什么这一切都会发生呢?
在床上发了会儿愣,他才稍稍转动麻木的思绪,想起为什么原本在惊蛰殿的自己会跑到飘渺殿来。
拉过床边摆放的一套衣服,套在身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忍着股间鲜明的裂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要见谁,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沉沉的。
穿过纱帐,却见到长乐坐在琴边,手放在弦上,并未拨动。
在见到那到熟悉的紫色身影的霎那,小二忽然感觉鼻间发酸,原本被压抑沉淀的伤心委屈忽然都一个劲儿往上涌,怎么压都压不住。
然后,眼泪突然就这么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小二不经常哭,更不经常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哭。
长乐抬起头看着他,面上一片平静,就像以往一样。
"明早你就离开吧。"长乐说。
小二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长乐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
"你要赶我走了?"了字说得有点抖,是抽噎时不由自主的震颤。
长乐点点头。
小二觉得整个身体都冷了下来。
不是他带他回来的么?他难道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开口竟是如此一句?
"你不该利用我的玉佩去偷药,更不该用那药去伤害安然。本以为就算留你在岛上也不会出什么事,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你了。"长乐静静地说,声线里听不出起伏。
但小二还是听出了话语中的谴责与冰冷。
他感觉胸腔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疼痛起来。
"你……你就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小二颤着声问,明知对于这句话的答案,只会在他心上再捅一刀,却仍然不甘心,想要听长乐亲口回答。
"闵合已经都告诉我了。"长乐说。
小二定定地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知道他整颗心都被冻结住了。
"你怪我?"
"……"
"你怪我伤了你最重视的安然?"
"若是换成别人胆敢如此,早已死掉许多次了。小二,我已经给了你最大的仁慈。"
小二没想到,即使被欺侮的是他,长乐还要站在安然那一边,而那个丑陋的,卑鄙的,善妒的小人,永远是他。
可笑,他在看到他的一霎那,竟然还有种想要发泄委屈的冲动。早该想到,闵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温柔的闵然。现在的长乐,他早就不认识了。
没有人会为他难过,没有人会为他心疼。
小二低下头,吞下所有眼泪,然后再不看长乐一眼,向着大门的方向走远。
三年前,他为了韩之相争过一次,结果赔掉了本就不高明的一点武功,还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三年后,他为了闵然而争,却只落下一身的伤痕。
大概从一开始,就是他太自不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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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并不是第一时间得知惊蛰殿中发生的事的。当时他正在修炼化冥神功,全身心入静之后,任何一点打扰都可能使得他走火入魔,所以他早已下令,在他入洞期间,不允许任何人因为任何事打扰。
闵合一直等到他从洞中出来才把小二企图毒杀安然的事告诉他。他立时便赶往惊蛰殿,心里有点慌慌的感觉。
其实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担心安然,因为闵合已经阻止了一切,凭着小二根本不能伤安然分毫。可他却想着安然会如何对小二反应,若是安然愤怒之下做了什么,小二是全无反抗之力的。
而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为担心。
当他赶到惊蛰殿,看到得竟是小二衣冠不整昏倒在桌上,安然坐在一边,同样衣衫凌乱,神情中一片空茫。
他只觉脑中嗡然一声,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一霎那,一股陌生的绞痛缠上长乐的心口,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愤怒,恨不得毁灭一切一般。
只是有一点不对,这愤怒的对象,似乎是安然。
想到安然碰了小二,碰了只属于他的小二,便想要一掌击碎那看起来分外脆弱的白衣人。
但这有些奇怪,他是喜欢安然的,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觉得愤怒,也不应该是如此强烈,强烈到想要杀人的地步。
长乐控制住自己的心绪,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怎么变。他走上前抱起小二,并未对安然说什么,只吩咐闵合留下来,便自己回了飘渺殿。
复原后已经跟在他身边的闵忠看起来十分担心,想要留下来照看小二。他却觉得烦躁非常,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不想再让任何人看见小二这个样子。
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长乐亲自给小二擦洗身体。这是他第一次做如此的工作,动作有些笨拙,可即便如此,小二还是没有醒,只是死死闭着眼睛,像是害怕醒过来一样。
一点点洗去那些浊物,长乐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屏了起来。
擦洗完毕后,他给小二盖好被子,又拿来一套衣物放在床边,随即就走出帘幕,在自己的琴边坐下来。
此时他脑子里很乱,有很多他想不清楚的东西在转来转去。低头看着流动的冷光的琴弦,根根分明,却弹不出任何答案。
为什么见到小二这样,他会这么难受?
对他来说,这种事本来就没有什么的,就像每天要吃的饭一样。如果是他以前的情人如此,他恐怕并不会有太多感觉。
退一万步讲,他喜欢的是安然,照常理来说,他应该对小二感到愤怒才对。
仔细想了想,他对小二确实是感到生气的,但原因却是这个傻蛋为什么会做这么蠢的事,竟敢骗他,竟敢把自己送到如今的境地。
对安然的强烈的愤怒是最奇怪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喜欢安然了一样。
然后更多的,还有对自己的愤怒。
明知小二已经经历过一次如此的背叛,这一次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安心?这个小民,刁蛮又任性,脑子一根筋,他怎么可能安安生生地留在他身边?
而且,这件事发生在他的飘渺宫内,而他竟然无力阻止此事。
若是今天没有去练功就好了……他抬起头,望着穹顶上的紫水晶,静静地想着。
小二醒了之后,长乐忽然有点不想见到他。用更准确的形容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这件事的发展,脱出他控制太多,连带着自己也要失控了一样。
生平第一次,他想要逃避。
于是他告诉小二,要小二离开。
小二很伤心,一双眼睛里亮闪闪的不是泪,而是碎成一片片的希望。
长乐转过了头,不想再与他对视。
他脑子里太乱了,需要时间想清楚。
小二离开后,当天晚上,他叫来了闵忠。消瘦沉默的刺客跪在他脚下,卑微如蝼蚁,他却突然觉得有些羡慕。
"小二在你那里吧。"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闵忠回答。
不出所料,却又令他有些不爽。
"他怎么样?"
"他告诉属下,明天要回纪城了。现在已经睡下了。"
"没有哭?"
"没有。"
长乐很久很久没有做声。
闵忠偷偷抬了下头,看了眼长乐。
长乐转着手指上的扳指,半晌,说了句,"你以后的任务,主要就接纪城附近的吧,多看着点他。"
闵忠垂头,"遵命。"
"嗯……"
闵忠觉得今天的主人今天有些不一样,但从表情和动作上看不出什么,仍是如以往一般冷漠疏远,虽然华美无瑕,却无情得不像个人。
但今天,在这些冷漠中多出了几分其它的东西,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牵绊住了,另得他更有人味了一些。
"闵忠……"
"是。"
"以后,可以把他的消息回报给我。"
闵忠有些忍不住了,抬起头来,"主人,可以问您一个问题么?"
长乐抬了抬眼,点了点头。
"您是在担心小二么?"
长乐微微皱了下眉,似是有点困惑,迟疑着回答,"也许吧……"
闵忠进一步问道,"那么……您是否已经对小二动了心?"
长乐反射性地想要否认,毕竟他一直想要的人是安然。
但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不确定了。
那个总是戴着麻布小帽,搭着白手巾,谄媚地笑着的小二,对他造成的影响似乎比他想象得要多一些似的。有很多甚至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还记得他师父是怎么被他杀死的。
当时他师父闵千秋爱上一个人,很爱很爱,即使那个人在长乐眼中一无是处,只是个有先天疾病的残废,根本活不过三十岁的。可是师父每次见到那个人,就像变了个样子,不再是他记忆中的冰冷无情,也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毫无破绽的飘渺宫主。
刺客杀人的方法并不一定光明正大,只要能达到目的,不论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这是他师父教给他的,而他也一直是如此做的。他杀掉闵千秋的方法,其实是在两人动手的关键时刻,把致命一击扭转了方向,转向了在一边的闵千秋的伴人。
在那人中招的一霎那,闵千秋的心神立时散乱,再也无心恋战,立时向着他的心爱之人冲过去。而他就是在这时,给了他师父必杀之击。
前任千秋宫主就是这样败在他徒弟的手里,与他的爱人相拥着毙命于长乐掌下。在临终前,这个曾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第一刺客对长乐说:你学会了我所有的东西,但有一点你永远学不会。你学不会怎么爱人,永远也得不到幸福。
长乐对这诅咒一般的遗言有些耿耿于怀。
后来,有一个他十分信任的手下,名叫闵离,是从小同他一同长大的刺客之一。那个时侯,闵离可算是他最为倚重的人,甚至连闵忠也比不过。但后来,闵离为了个小倌叛逃出宫,结果两人终究逃不过缥缈宫的天罗地网,被抓了回来。闵离恳求他放过他们二人,但长乐只是依照宫规,下令将他们二人处死。
两人临死前,十指相扣,一起唱着一首凄然而优美的曲子,便是那首水仙操: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形素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
看着他们两人面上毫无悔意,他忽然有些好奇,难道他们不害怕么?
于是他问闵离,"为了个小倌落到如此下场,你后悔么?"
闵离却看着他的爱人,说,"不悔。"
"你不是个笨人,为什么做如此愚蠢的决定?"
"宫主,您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但有一样东西,您永远都明白不了。"
长乐挑眉,"哦?"
闵离说,"您永远也懂不了情。"
不同的语气,却是与他师父相似的话。
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断定他不能找到真正的情?为什么他们说他不会幸福?
【谁说我不能幸福?】长乐想,【我会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幸福。】
他不要像师父和闵离那样,愚蠢地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去死。他要与一个能与他比肩的人携手一生,逍遥一生,快活一生。
他小时候已经承受过那么多的苦,后面一定要过得够幸福,够美满。
所以,他决不能让自己被某种不能掌控的感情束缚住,那样太危险了。
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来看向闵忠,再一次恢复了从前莫测的样子,"这么愚蠢的问题,以后不要问了。"
闵忠赶忙垂首,"属下知错。"
长乐用手捏了捏眉间,另一只手挥了挥,"你下去准备吧,明天把他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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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二离开的时候,长乐没有出现。
小二在上船之前又往回看了一眼,只看到尚未从暮色中觉醒的山林,深蓝的天光笼罩着寂静的海夜。额前一缕碎发被风吹得乱摇,平添几分凄凉萧索。小二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谁,或许,只是某种习惯性的期待吧?
可事到如今,他早已明白,期待只是绝望时的自欺欺人。
突然觉得整个人都十分疲惫,从内到外。连憎恨都没有了力气。
踏上摇曳的小舟,便是踏离了这许多凭空生出的纷纷乱乱,回去他原本平凡的生活。他只愿余下的一生中可以再也见不到长乐,见不到安然,见不到韩之相,见不到任何大人物。
他知错了,他斗不过他们,那么便只好祈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得到他最初期盼的那份平淡安宁。
闵忠也上到船上,坐到小二对面。此时的小二已经失去了来时的那份活力,斜斜靠在船舱上,目光延伸向海岛深处,熹微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有点病怏怏的。
闵忠觉得心里有些疼疼的,他不应该带他来。或许有时候,活在谎言中才会更快乐。
"小二。"闵忠低低地叫了一声。
小二转过头来看着他。
闵忠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他一向是不擅长安慰人的,便只得低下头,笨拙地说,"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要难过。"
闵忠的话好像变成了模糊的几片,擦着小二的耳沿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他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说话了。
闵忠便只好沉默着,静静守在他身边。
小二不知道的是,他登船不久之后,安然便向长乐告辞,说是要离开了。长乐没有挽留。
此时长乐看到安然,已经找不到了他曾经以为的那种喜欢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霎那间,自己以前所认为的应该会发生的事没有发生,反而是自己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再了解。乱成一团的怀疑,困惑,让他想自己一个人躲到山洞中,静一静。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人心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复杂了。
或许所有人都离开是最好的,这样他才可以独自想想清楚。
长乐带安然来时是蒙着他双眼的,离开的时候自然也要如此,所以并不担心缥缈宫的所在会被泄露。
随着安然离开海岛,一切也似乎暂时告一段落。
然而不久之后,江湖上便传出烛龙教迎回圣子的消息……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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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节至,天空辽阔高远,浮云连成淡薄的几片,渐渐游移过纪城的上空。附近的瑶山上槐树叶已经染上浅黄,宛如天边垂落下的余晖,清风过,便下起濛濛落叶雨。
城中仍如数月前一般热闹,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又添了几张新面孔,挎着篮子买菜的行人在路上走走停停,酒香从沿街的饭馆里飘出来,把空气都酿出醉意,有谈笑的,有吵架的,有小孩子在大人们的腿间穿梭来去,拨浪鼓咚咚咚敲着。
小二背着包袱,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闵忠把他送到城外便离开了,他一个人在城门处徘徊了一会儿,才走进来。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悦来客栈还会有他的位置么?
举目张望,每一砖每一瓦都没有变一样。这些日子,他失去很多,可纪城却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风霜雨雪不能令它改变分毫。
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些格格不入了似的。
一步一步,穿过几条街市,停在一座两层的小楼前。墙上的大红牡丹依旧俗气地绽放着,屋檐下的枣核灯笼微微打着晃,有些掉色的牌匾上写着"悦来客栈"四个大字。有刚刚吃晚饭的客人从里面走出来,多看了小二几眼,大概是觉得他眼熟,但很快便擦身而过了。
【我回来了……】小二在心里对着整个客栈说。
兜兜转转一圈,才发现自己还是属于这里。他是悦来客栈的店小二,不可能是别的。
过了一会儿,他抬步走上石阶,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忽然听到一道声音,"客官您好~您打尖还是住店?"
他一下子怔住了,眼前的人戴着麻布小帽,肩上搭个白手巾,比他要清秀几分,笑得比他好看。
原来就连他在这里的位置,也已经被更好的人代替了。
一瞬间他感觉周围的世界都变得拥挤,拥挤得找不到他的位子了。他傻乎乎地看着另一个店小二,直到对方又问了他一遍"打尖还是住店",才蓦然回神。
然后他摇摇头,"那什么……我……我找掌柜……"
这个店小二看起来比他要更和气,因为如果是他,在得知对方并不是客人后,肯定不会像开始那么殷勤,但这个店小二却依旧笑嘻嘻的,热情地说,"掌柜呀,你在这儿先坐会儿吧,他一会儿就下来。"
"好……好……"他有点尴尬地抱着包袱,随便找了张桌坐下来。这大堂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再熟悉不过,此番回来,却已然成了外人。
他看着另一个店小二勤快地跑来跑去,端茶倒水送菜送饭,熟练得没有一丝误差,甚至干得比他还要好。他从来就不是最好的,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在当店小二这一方面。
这么想着,心里有些酸酸的,却又跟习惯了似的有点麻木。
楼梯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响声,小二抬起头,便看到齐福康慢慢悠悠地走下来,小胡子下面伸出半截牙签,鼻子里哼着小曲。
小二突然觉得有点儿紧张,赶紧站了起来。齐福康一直走到柜台附近才看到他,然后小眼睛一瞬间就睁圆了,"呀!你这个小王八蛋怎么回来了?!"
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调,小二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就好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家人了一样。
他走到齐福康面前,叫了声,"掌柜……"
齐福康抓着他胳膊,拉着左右转了转,好像在检查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似的,然后重重一巴掌拍上他肩头,"你小子这些日子跑哪去了?我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小二开口说了个"我"字,便接不出下文了。
齐福康用食指指着小二的鼻子,开始数落他,"你个小兔崽子当初连气儿都不吭一声儿说走就走,那叫一个坚决,你知道我亲自跑了多少天堂才找着接手儿的啊?!你在我这儿干三年我也没亏待你啊,你说你是不是白眼儿狼?啊?"
许久没听齐福康这么骂人,此时小二却觉得分外想念,眼角都有点泛红了。他抬起头看着齐福康,"掌柜……我错了……我不该离开这儿……"
齐福康哼了一声,斜着眼瞧着他,"现在怎么回来啦?外头混不下去了?"
小二抿了抿嘴唇,有些踌躇地说,"掌柜……你这儿……还要人手么……"
齐福康翻了个白眼,小胡子一翘,"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我这儿啦?你当我这儿善堂啊?"
"我……我只会干这个……"
"没看见那儿已经有一个了嘛。"齐福康冲着另一边正擦桌子的小跑堂努了努嘴,"这小子挺不错的,人勤快,心也挺细,不比你差。我总不能因为你辞了人家吧。"
小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布鞋,俩手紧紧抓着包袱,半晌才说,"我……我可以只拿一半工钱,您给我个住的地方就行了……"
齐福康叹了口气,靠着后面的柜台想了想。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小二,不是我不帮你……但咱店本来就是小本生意,一个跑堂足够了,我又不能无缘无故辞了那孩子……你啊,再去别的地方问问吧。"
小二考虑了下,要不要声泪俱下地抓着掌柜的裤腿求他留下自个儿,但想想又觉得这样太没劲了。就算死缠烂打地留下了,到头来被人讨厌嫌弃,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的好。
于是他只好点点头,脚在地上蹭了蹭,才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说了句,"掌柜您保重,我走了。"然后继续往前。前路又变得未知起来,现在连是否能找到活计都不一定了。而此时在小二的心中,失去的并不只是活计,更像失去了一个家,一个比起天权城来更像家的地方。
心里很不舒服,又疼又酸,但是他不能停步。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接踵而至,除了想办法解决应对,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虽然失去了一切,但是还是要生活下去。
外面热闹的光线照射进来,小二微微驮着背的样子有点笨拙,有点孤单,有点可怜。
齐福康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大喊,"小二!你先等等!"
小二已经走到门口了,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齐福康有点不耐烦似的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小二心知貌似是有点希望了,赶紧小跑着到了掌柜面前。齐福康皱着眉头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算了,最近客人挺多,小豆子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留下来可以,但是工钱可就减半了。"
小二睁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随即双目中放出光来,连连说着,"谢谢掌柜!谢谢掌柜!"倒了这么久的霉,今天竟然走运了,小二高兴地笑起来,一扫连日来缠绕不去的阴霾。
从天权城到缥缈宫,他一直觉得自己在被所有人拒绝,好像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一样。没想到在最绝望的时候,接纳了他的竟是最喜欢斤斤计较,精明又爱算计的齐福康。
他从没有这么感激一个人,激动得差点就要扑过去抱住掌柜。但齐福康拿着算盘把他抵住了,尖酸刻薄地说了句"傻站着干啥,在我这儿吃白食啊?还不快点给老子干活去?!"
于是小二连行李都没安顿便戴上小帽,拉上手巾,在堂里忙活起来。虽然疲惫,但心情却是这几日来没有的轻松。
至少,他回到了他属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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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缥缈宫出来后,安然便买了匹马,往西北方向的章尾山行去。而他去那里的原因,是因为章尾山曾是烛龙教总坛所在之处。
烛龙教的信仰为烛龙之神。此神人面蛇身,嘴里含着一枝蜡烛,故名烛龙。传说它栖息在章尾山上,睁开眼睛便是白昼,闭上眼睛便是黑夜,吹一口风便是寒冬飘雪,呵一口气便是烈日炎炎。也正因为如此,烛龙教才把总坛设在章尾山上。如今新教复兴,就算已经不在原址,总坛也一定会设在章尾山附近。
既然全天下的人都说他安然是魔教妖人,既然他的朋友们都在一瞬间与他反目为敌,既然连他的父亲都已经将他舍弃,既然连他最在乎的人也恨他入骨,既然正道已经没有了他的安身之处,他又何必死守着曾经的信念,沦为众人猎捕的对象。
他们说他是魔头,那他就遂了他们的愿。
还未进入章尾山的地域,他就被烛龙教的人发现了,天地两位明王立时率众前来迎接,浩浩汤汤的教众在眼前铺展开来,旌旗在狂风中烈烈作响。安然一袭白衣无瑕,牵着一匹白马,静静地看着左擎苍和雪枫跪在他身前,齐声高呼,"恭迎圣子。"
随即,所有随行的教众皆高呼"圣子千秋万岁,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
这一刻,安然沉稳了目光,手紧紧握成拳又松开。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少顷之后,他终于还是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一步步向前走去。两旁跪拜的那些曾经势不两立的魔教教众看上去都是那么陌生,此刻却全都臣服在他脚下,只因为一个圣子的名号。
此后的路要怎么走,走向什么方向,安然没有半分头绪,但他知道这条路必定不会平坦,甚至可能布满荆棘。但他不在乎了,从今天起,他不用再做一个好人,一个侠士,只要是他想要的,都可以不计方法的得到。
长路的尽头,轮椅上的老者欣慰地微笑着,丑陋的面容扭曲起来,看上去有些可怖。
"圣子,您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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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半个月已经过去。
小二每天都十分忙碌,自从他回来后,就变得比以前还要勤快,迎客送客报菜名端菜送酒,笑起来眼睛还是会弯成月牙,让人看了就觉得喜庆。
没人知道这些日子他遇到的事儿,连齐福康也没看出什么端弥。
到了晚上,他就和另一个被称为小豆子的跑堂住在一起。小豆子脾气好,得知他是以前的小二,十分大方地就同意和他住在一起,还成天大哥大哥的叫。小二听他叫得挺舒坦,也就真把自个儿当大哥似的,没事儿给人家传授点儿人生经验,比如说什么样的客人会给更多的小费,需要好好伺候,什么样的客人可能吃白食等等等等。
有时候,小二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把半月前的事统统忘记了。可是当午夜梦回,又一次回到撞见闵然和安然接吻的时候,被闵然拒绝的时候,被安然侵犯的时候,被赶出缥缈宫的时候,他就会一次又一次汗津津地惊醒,然后睁着眼睛无眠到天明。
有时候打烊了,他一个人在大堂里擦桌子翻凳子,会不由自主地哼起水仙操来,有些伤心的调子,在昏黄的光线里寂寞地回响着。
有时候,傍晚时来了客人,他抬起头望见夕阳从对方的身后照射过来,就总恍恍惚惚觉得那是一个穿着黛罗锦衣的商人,平凡的面容,却有一双魅色横生的双眼。
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完全忘了闵然,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他才二十一岁,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也许几年后,闵然就只是他生命里毫不重要的一笔。所以他可以很有耐心地等。
而安然,他现在想到这个名字,竟然会有几丝胆怯。
但更多的,仍然是恨。
可惜,他只是个小二,他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希望永远也不要见到他。
某天,悦来客栈来了个特殊的客人。当时小二刚刚送走一拨客人,紧接着便又来了几位。小二一边习惯性地吆喝着"客官您里边儿请呐~"一边抬起头,却见到一身红衣胜火的凤歌,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是你?"
小二一愣。
天权城一战,凤歌也在场,他是少数知道自己是安路遥大儿子的人之一。
但很快,小二便像往常一样谄媚地笑起来,点头哈腰地说着,"呦!凤掌门!!!贵客呀!!!您今儿怎么有空来啦……"一边说着一边弯着背伸出手做出引路的动作。
凤歌身后还跟着几个弟子,以及一位长老,看上去似乎不是来吃饭这么简单。他看着小二,微微笑开,儒雅而和善,问道,"你又回来当小二了?我实在没想到你是安盟主的长子。"
小二嘿嘿一笑,"那是……小的资质平庸,跟我爹一点儿也不像。掌门您是来打尖还是住店?"
凤歌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似的,"我约了人,在这里相见。劳烦小哥为我们安排个清静的地方。"
"没问题没问题~几位这边请~"小二拖长声音招呼着,然后把人往大堂里边的雅座带过去,路上招呼小豆子沏一壶龙井茶。雅间分成春夏秋冬四号,分别以兰荷菊梅装饰。小二把人带进秋字号,待招呼着所有人入了座。此时小豆子也正好把茶送来。
他们几人并未点菜,只说一会儿会有人来找他们。小二正要退下,却忽然听见凤歌说,"小哥,最近可有令尊的消息么?"
小二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啊?我爹?"
凤歌身边几人看他的眼光有些怪异,不像凤歌那样平和,反而带着几分敌意,几分鄙夷,但最多的还是小二早就熟悉了的轻蔑。
凤歌点点头,继续问道,"听闻七城会上,令尊辞去盟主以及城主之位,之后便下落不明。不知小二哥是否有他的消息?"
"辞去盟主以及城主之位"这句话像几颗硕大的石砾接连砸到小二头上,把他完全砸傻了。他呆呆看着凤歌,混乱中答得语无伦次,"啊?辞了……不是……不可能……我不知道啊?"
旁边一个弟子低低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声音,但并未说什么。凤歌责备地看了那个弟子一眼,然后柔和了目光,安慰道,"倒是凤歌唐突了,安盟主吉人自有天相,小二哥不必担心。"
小二心又乱了,心心念念都是自个儿的爹失踪了,哪里还听得进凤歌的话。他胡乱地说了句,"那个,我先……先下去了……"然后便木木张张往外走。
这下好了,如果他想找他爹,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当了他二十多年的儿子,却完全不了解他?
小二一个人在后院的门槛上坐了半天,抬眼看着天际浮云变幻。然后,他决定就当从来没听见过这件事儿。
爹走了,而且并没有告诉他,大概就是不想被他找到吧。就算他想找,也无从下手,况且爹那么厉害,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份活计,他不能再轻而易举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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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龙教迎回圣子的消息在江湖上很快传开,武林之中一片哗然。曾经的正道骄子,雅然出尘的安然,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邪教魔头,另得许多人扼腕叹息。
而此时的安然,已经身在章尾山中烛龙教总坛之内。
章尾山地处西北,土地贫瘠,山上多是嶙峋怪石,鲜少有花木能够在万丈绝壁上生根,看上去甚是阴森诡秘。而在幽深的山谷之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窟,高达百丈的洞口,被雕刻成巨门的样子。门楣上一条巨大的烛龙雕像,长及数丈的身躯,尖锐的鳞片覆遍周身,一张人面却也是横眉怒目,张开的口中含着蜡烛。
进入洞中,里面宽广非常,仿佛是连接着人世与地府的通路,延伸向遥远的黑暗之中。巨大的石笋从上空垂下来,似刀如锋,两边的石壁上镶嵌着无数灯盏,火焰烈烈染上着,永远不会熄灭一般。
从这条长路往里,深入章尾山的腹地,便可以到达总坛的各个宫殿。而安然此刻便在记载着烛龙教烛九阴经的无上窟中,刚刚从入定中醒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面上现出些许讶然。
自从他回来后,副教主赤簟便呈上烛龙教剩下的两大至宝:混沌之剑和羽衣,原本这两样东西与开阳之元并称烛龙教三奇,其中又以开阳之元为最。可惜开阳之元在安然的身体中,在没有前例的情况下,没人知道开阳之元能对安然产生什么反应,更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存在。
而后赤簟又将他带到无上窟,告诉他烛九阴经不仅是烛龙教上下的最高教义,历代教主更能在烛龙之神的加持下,从中悟出无上神功。
于是安然便常常在洞中,参悟经书,调运内息。但经过这两天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力大幅度提升,甚至已经飞跃到新的境界。这样的进步,不知要通过多少年的努力修炼才能得到,而他却在一夜之间完成了。
就算他有着百年难得一见的习武天分,这种进境也未免太夸张了,夸张得有些像神话。
安然知道这绝非是他运气好,也并不是因为那传说在他体内的开阳之元。他从小习武,这种事从未发生过,而如今有这种结果,一定有原因。
他仔细回想这这些日子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却想不出头绪。
想着想着,却又想起小二来,想起那人憎恨的眼神,再也不见了当年那个摸着他的头叫他笨蛋的哥哥。心里便像裂开了一道小口子,细细密密地疼起来,虽然并不撕心裂肺,却绵绵不绝,无法释怀。
那天激愤之下占有了小二,事后看着小二凄凄惨惨地躺在桌上,殷红顺着双腿流下去,是愤怒中难以控制的粗暴,衬得他整个人都苍白了起来。一瞬间安然便后悔了,他从没想过要如此伤害小二,即使小二不断地伤他的心,不断地将他舍弃。
此时,一道思绪如幽灵一般钻入他脑海,另得他整个人都为此一怔。
侵犯小二时,他下腹上那个血红色的朱砂,总觉的有点太过妖异了。而且当时冲动之中没有感觉,事后回想起来,在最后那一刻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到了自己身体中一样。
回忆起来,当初爹说他是九裳的儿子,却并没有拿出什么实际的证据来。如今每个人都相信他是九裳之子,更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没人会相信安路遥的另一个儿子——一个屁点武功不懂的店小二会是魔教圣子。
安然低下头,疑问在眉间心上盘旋不去。
【这件事……应该查一查……】
"圣子。"一道婉转悦耳的声音,地明王雪枫在洞外盈盈下拜。
安然收起思绪,正色道,"请进。"
雪枫走进来,垂下螓首,"有个名叫韩之相的擅闯圣教,说是圣子旧识,吵着要见圣子。不知圣子意下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对于韩之相是什么感觉,安然一直想不清楚。曾经阴差阳错与他在一起,事后才明了自己只不过是自私地想拆散他和哥哥。可一直以来,小二离他而去的日子里,韩之相总是守在他身边,他对小二的在意关心,韩之相不是看不见,不是不知道,但仍然在见到他的时候说笑话给他听,在他难过的时候想办法逗他开心。好像自从他见到韩之相后,便只看得到对方的笑脸,而忆起"韩之相"这三个字,伴随着也是一阵阵暖如春池的笑声。
韩之相对他一直很好,但他却并未付出相等的感情。甚至天权城之后,他几乎完全把对方忘在脑后了。
可如今,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安然,韩之相却仍然是以前那个韩之相。
正魔不两立,既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就不能再有任何迟疑。韩之相对他一片深情,他只有辜负了。
安然思考了一会儿,便对雪枫说,"让他离开吧,但不要伤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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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的生日到了,可惜没人知道。
打烊后,他自己做了锅长寿面,在上面加了个荷包蛋,又从酒窖里偷出来一坛子酒。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四周只有翻在桌子上的木凳子腿,小二觉得心里头也像这环境一样空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太不像个过生辰的样子。
于是他打开门,却看到乞丐正抱着他那用来当拐杖的破棍子睡在门口,似乎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哈喇子垂在外面。
小二一脚就把人踹醒了。
乞丐大叫一声跳起来,然后又因为那条瘸了的腿站不稳,摔得四仰八叉。他赶紧爬起来,瞪着小二,"你他爹的干什么啊!老子在这儿睡觉也不成?!"
小二一叉胳膊,用鼻孔回视他,"饿不?"
乞丐警觉起来,全神戒备,"你丫又想干啥?"
小二一副大发慈悲的模样,说了句,"来陪爷吃碗面条。"
乞丐眨了眨眼睛,问,"你是吃错药了还是疯了?"
"你大爷。"
"你认真的?"
"爱吃不吃。"
"别别别,我吃!我吃!"
于是被赶惯了的乞丐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走进客栈大堂,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小二坐在一桌。小二盛了两碗面条,当然是把荷包蛋搁在了自个儿那一碗上。
俩人先脸对着脸把面条风卷残云解决完毕,一整锅愣是被乞丐添了个干净。然后小二拿出酒杯,倒了两杯酒。
乞丐瞪圆眼睛,"你是那狗腿子么?"
"我是你爸爸。"
"……今儿什么日子啊?"
小二沉默半晌,说,"我生日。"
乞丐一下儿就笑了,"你生日?!你生日居然请我?!!我说你该不会是没人请吧?!"
"信不信我抽你丫的?"
"好好好……老子今儿就发发善心,帮你个没人爱的过过生日~"
"你他爹的真不该是个瘸子,哑巴更适合你。"
一杯酒,两杯酒,三杯酒……杯盏相撞,发出叮咚的声音,不知不觉,一坛酒快要见底了。
此时小二看人已经看不清楚了,尽是重影,虚虚实实的,脑子也开始不清楚了,说话都会咬舌头数次。
而乞丐却还一点事儿没有。
喝多了,话也就更多了。小二趴在桌上,转着酒杯,醉醺醺地说,"你说,为什么闵然不喜欢我呢?为什么他也喜欢安然呢?"
乞丐又喝了一杯,"什么然不然的,听不懂。"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没有安然好看?还是因为我不会写诗不会弹琴……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喜欢他……为什么没人喜欢我?"说着,又往自个儿嘴里灌了一杯。
乞丐虽然听不懂,也能猜出来这个狗腿子貌似也为情所苦了。可惜他只是个乞丐,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心思听小二说这些。
小二却不在乎乞丐有没有听,自顾自说着,"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他会回来找我呢??我……我很想他……"
乞丐喝够了,打了个酒嗝。
"我知道,他对我其实一点也不好……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难过的……",小二说着说着,就哭了,一边抽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不会来找我的……他永远不会回来了……闵然没有了……没有了……"
哭声刚刚起来的时候,乞丐就溜走了。
小二一个人趴在木桌上,在酒意的促使下,伤心地哭着,像个被抛弃的小孩。
哭着哭着,就累了。眼泪干了,就睡了。
当大堂重新恢复安静的时候,一道黑影鬼魅般闪现在小二身边,消瘦而沉默的刺客把酒杯从小二手里拿出来,把杯盘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然后抱起小二,消失在大堂之中。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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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忠其实一直没有走得很远。
在纪城往东三十里外便有一座小镇,镇中有个古董店,不起眼的外貌,里面只点着几盏红色的宫灯,光线暗淡,沉沉地落在古旧的景泰蓝上。生意惨淡,店主总是双手揣在袖子里,坐在柜台后打瞌睡。
实际上,这里是缥缈宫的一处据点。凡是想与缥缈宫做生意的,都会到这里来。而刺客们的任务,也都是从这里接领。
闵忠刚刚从古董店接了一个任务,是纪城一家富商的项上人头,路过悦来客栈,便顺道躲在暗处往里看了看。这些日子他时常会悄悄潜在客栈外的街角,看看小二是不是还活蹦乱跳着,晚上也会在附近的树上远远望着,直到小二和小豆子屋里的灯熄了,才转身离去。
而这一次,却看到小二一个人煮了一大锅的面,然后又一个人对着那锅面发呆。过了一会儿,便跑了出来,把门口的乞丐叫了进去。
闵忠便躲在屋顶上,掀开瓦砾,看着小二和乞丐面对着面吃面条,喝酒,直到后来酒过三巡,开始胡言乱语。闵忠一直看着,一直听着,听着小二伤心地哭,一直哭到睡着了。
闵忠觉得心里有点疼疼的,有点酸酸软软的。
在小二完全陷入梦乡后,他便帮小二把大堂收拾干净,然后把人抱起来,一直带到后院。小豆子已经睡下了,但体贴地留了盏灯给小二。闵忠悄无声息潜入屋里,把小二轻轻放到床上,拉过棉被仔细帮他盖好,掖了掖被角。小二半张着嘴沉沉睡着,睫毛下还缀着残余的几分水色,闵忠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伸出手,拭去小二眼角边的泪痕。
看着指尖的水渍,闵忠忽然觉得有些惘然。
他越来越放不下小二了。
知道这样是不大对的,刺客不该有太多牵绊。可他不想控制自己。
发了一小会儿的愣,他便吹熄灯烛,离开客栈,一路飞檐走壁到了那户富商的府邸。这户人家是纪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做得是丝绸生意,为了赚钱可说是不择手段,在商场上树敌不少。户主曹嘉便是闵忠的目标,此人自知敌手不少,又贪生怕死,请了不少江湖高手来当保镖,吃个饭都要先找人试毒,着实不好下手。
但对于缥缈宫的刺客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
闵忠身形飘忽,如一片游移不定的残影,从院墙上掠过。巡逻的侍卫只觉一道轻风从头顶上刮了过去,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月色晦暗,十分有利于行刺,闵忠借着楼阁林木间的阴影,一路潜行至曹嘉的卧房,便见床上一隆起人形。
闵忠握住短剑剑柄,向人影靠近。
就在他准备出手时,忽然察觉出不对之处,着床上的人吐纳浑厚,该是个有内力的习武之人,而曹嘉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
心思急转,闵忠便要抽身而去。而此时床上之人却倏然动了,只听一声龙吟,冰冷剑光划开阴影,直刺闵忠心口。闵忠折腰躲过,黑衣如风般旋起,手中短剑并未出鞘,只向前滑去,点向来人胸口大穴。此时窗外淡淡月光洒下,照出了闵忠面孔,也照出那人身上瑶山派的衣服。
闵忠猜测,估计是这商贾听到了风声,有人要来行刺,所以才布置这些。但他没想到瑶山派弟子竟然也跑来帮人家当保镖,有点好笑的同时,也不愿再恋战,在那弟子又一剑袭来时,足尖点上剑尖,顺势冲出窗外。此时外面已经有众多侍卫被打斗声引了来,想要捉住闵忠,可谁知黑影只在他们眼前一闪,便如幽灵一般不见了踪影。
而闵忠并未离开,而是藏入附近一株枝叶浓密的槐树冠里,收敛全身气息,静候变化。
侍卫们四处寻找,都找不到闵忠。此时一个穿着贵气的中年人走了出来,那个瑶山弟子向他说着什么,中年人连连作揖,大概是在道谢,随后便让管家打扮的人把那弟子带走,似乎是去领赏钱了。
闵忠确定那中年人便是曹嘉,他看着他走进屋里,有侍者进进出出似乎是在帮他沐浴更衣,过了一刻,屋里的灯便熄了。
闵忠又等了一会儿,等到院中完全安静下来,便又一次潜入室内,欺近床边。抽剑,落剑,手法迅疾利落。那人连醒都没醒,在梦乡中便人头落地。闵忠把人头包好,然后便抽身离去。
那瑶山弟子的小小插曲,闵忠并未放在心上。
但他却不知道,那名弟子在离开曹府后,便把缥缈宫刺客在纪城出现的事,甚至于闵忠的大致样貌,都原原本本报告给了凤歌。凤歌听后,墨玉般温润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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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有几次还送错了菜,被掌柜拧着耳朵臭骂一顿。小二寻思着以后再也不能喝这么多酒了,宿醉醒来,头疼欲裂的感觉实在不是那么好受的。
打着哈欠收拾盘子筷子,听见小豆子在门口吆喝了一声,"客官您好~打尖还是住店?"
然后听见一道熟悉的醇厚声线,"请问小二在么?"
小豆子答,"我就是小二啊。"
"不是。"那声音认真地回答,"我是说另一个小二,他名叫安常。"
小二抬头,就看见一身灰色便装打扮的闵忠站在门口,刚好张望过来。
"闵忠!"小二叫了一声,蹬蹬蹬地小跑过去,瞪大眼睛看着刺客,"你咋在这儿啊?"
小豆子一看是小二的熟人,就不再多言,接着干活儿去了。
闵忠微微低头看着小二,不知道为何,面上有几分局促的样子,"我……"
小二也不等他说完,就拽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来来来,好久没见你了。你来吃饭的?今儿我请客……"
刚把闵忠按到座位上,忽听掌柜的又在不远处叫唤上了,"小二!你干什么呢!这么多客人等着呢!!"
小二翻了个白眼,小声骂了句,然后跟闵忠说,"你先坐着,我呆会儿得着空再来。"
话毕也不等闵忠回话,一溜烟儿地跑远。
闵忠想说的话被卡在半截儿,只好先自个儿咽回去,看着小二在桌椅人影间穿梭来去,高亢地吆喝着菜名,跟以前比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似的。
但闵忠却记得昨天晚上,小二在睡梦中抽噎的样子。
一直忙到过了饭点,大堂里的人渐渐少了,小二终于清闲下来,把剩下的全都丢给小豆子,笑呵呵地跑到闵忠对面一屁股坐下。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小二问。
闵忠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转头看了看四周。掌柜在柜台后算账,小豆子在远处的桌子边收盘子,还有零星几桌客人,但都离得不近。
小二不耐烦了,伸出手在闵忠眼前晃了晃,"嘿!看什么呢!"
闵忠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手伸进怀里,掏出来一个灰色的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顶崭新的靛蓝色小帽。
闵忠有点不好意思似地把小帽递出,"……昨天是你生辰吧?"
小二愣了,看了看小帽,又看了看闵忠。
"送我的?"
刺客点头。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小二说话。闵忠抬起头来,却见小二正看着那顶帽子发呆。
"不喜欢?"闵忠有点不安。
小二一把抓过帽子,打开抖了抖,另一只手摘掉头上那顶已经有些破旧的,带上新的,然后冲闵忠咧开嘴笑,"帅不?"
闵忠见状才松了口气,点点头,嘴边微微拉开一个有点呆的微笑。
小二看着这个微笑,觉得心里被一团暖融融的光线包裹着。
很久没有人送生日礼物给他了。好像之前,只有安然会一直记着他的生辰。
想到安然这个名字,他浑身僵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正常,连闵忠都没有察觉到。
闵忠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你继续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小二赶紧拦住他,"别呀,刚来就走,连杯水都没喝呐~"
"不了,我还有事……"闵忠低头对上小二双眼,又赶紧移开了,"我会……再来看你的。"
小二猜想闵忠说不定还有任务,也就没有再留人,只是拍拍对方肩膀,"好吧,那就回见~"
闵忠点点头,便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小二看着那道消瘦却挺拔的身影,长长的头发高高束起,如墨一般垂下来。
这个人,总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慰。
【谢谢……】小二在心里对着正离开的刺客说。
那之后,闵忠确实会隔三差五地出现,常常是在快要打烊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在掌柜和小豆子不在时,帮小二翻翻凳子干干活。有时候只是坐在那里等小二忙完,然后俩人喝点酒说点话,当然酒是闵忠带来的,他可不希望小二成天偷掌柜的酒喝。
其实多数时间,是小二抱怨闵忠听着。常见的景象是,小二在那里说得手舞足蹈口沫飞溅,闵忠则像个雕像似的沉默地坐在那里,但听得很认真,另得小二说起来也比较有成就感。有点昏暗的灯光撒上客栈一楼的窗格,映出里面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一动一静,听不到声音,像是一场沉默的皮影戏。
渐渐小二习惯了生活中多出这么一个名叫闵忠的刺客,好像自从这个人出现了,他便不再像以前那么孤独。静的时间少了,也就不会有时间去想起那个总是一身紫衣,弹奏着一曲水仙操的人来。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慢慢的,一点点的,好像就会持续到永远似的。
然后有一晚上,小二收了工回到屋里,却在门口看见一个人。一袭白衣胜雪,朦朦的月色漂浮在四周,连皮肤也好像是透明的一般。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小二那一瞬的样子,"石化"大概是最合适的选择。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想看见的人。
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要做什么。甚至,他连这些问题都来不及提出,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析出星星点点的恐惧。
"哥……"白衣人看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仿佛是被这一声惊醒了,小二开始往后退,然后转身就跑了。
可惜还没跑两步,便被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两个穿着怪异,招数诡秘的人抓住,他嗷嗷地叫唤,却没有人回应他。
那两人把他带回白衣人面前,神色间恭敬非常。
小二瞪着安然,一句话都不说。
安然走进了一些,认真看着小二,眉间皱了皱,"你瘦了一些。这些日子,过的不好么?"
小二双手被制,脚都差点要离地了,却不知道从哪里又来了一股子勇气,冲着安然骂道,"不好!你活着一天,爷爷就没法过好!!"
眼眸中闪过一缕疼色,但很快消隐了。安然挥挥手,那两个人便放开了小二。
小二看看左右,估摸着如果这时候开跑,能跑多远。
安然没有再动作,只是站在原地放柔声音说,"你不要跑,我不会伤害你的。"
听了这句话,小二有股想要大笑的冲动。【不会伤害我?你害我还不够多么?!!】
但他此时只想离开这里,他不想看到这个人。
好不容易才把之前那么多的事放到心底,为什么这个人又要出现,提醒他过往的一切,提醒他所有不堪,提醒他自己有多么失败。
"你想干嘛!"小二厉声问着,挺起胸膛,只是大大的嗓门后是深深的不安,就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张牙舞爪地想要假装强大。
安然说,"我来接你走。"
"接我?谁说我要跟你走了!!"
"哥,你在这里太辛苦,也不安全,不如跟我回烛龙教。"
"你他爹的有病吧!"
"呵……可能吧……"安然苦笑一声,然后抬起头来,渐渐走近小二,"现在我已经是烛龙教圣子,我可以保护你了,没有人能再分开我们。以后,你还是我哥哥,我还是你的小然,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好吗?"
小二往后退,却撞上身后两人,没有退路。
"你不是我弟弟!你根本就不是我们安家的人!!你就是个魔教妖孽!!你别过来,小心我揍你啊!"小二扯着脖子大声叫着,口不择言。
安然似乎早已习惯了如此尖锐的话,没有停下脚步,面上甚至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轻声说着,"是啊,我是魔教妖孽,我不是好人……"此时他已经到了小二面前,轻柔而小心翼翼地托起小二面颊,"所以,我想要的,都可以不择手段的得到,对吧?"
小二挣开安然的手,却发现自己被安然和另外两名烛龙教徒围在中间,无路可逃。他又急又怕,只得对着安然说,"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您就当行行好,让我一个人呆着成么?以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碍您和韩之相还有闵然的事儿,更不该害您,我卑鄙无耻,我不是东西……您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别再让我碍着您眼了行不行?"
安然听着小二接近于哀求的语调,心中针刺一样的疼。
但他不想再犹豫。与其遗憾一生,不如把他关在身边,就算他恨自己,以后,也只能恨自己一人。
当他伸出手来,抓住小二手腕的时候,却猛然听到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寒鸣,是气流与锐器擦过时发出的声响。
他立时向旁边一避,便见一道黑影滑过夜空,鬼魅般悄无声息。只听定当两声,兵器相接,火花四溅间,小二身后的两名烛龙教徒被什么力量逼得后退两步,其中一名右臂上还淌出血来。
一瞬间,黑衣人落在小二身前,消瘦的身形,醇厚的面容,手持一柄无华的长剑,高高束起的黑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闵忠护住身后的小二,静静看向眼前三人,长剑横在胸前。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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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漠然望向护着小二的黑衣刺客,问道,"你是谁。"
闵忠此时心里是很紧张的。面前的三个人,都不是弱者,刚才靠着奇兵突袭,逼开小二身后的两人,但兵器相接的瞬间,他已经感觉到那二人内力雄浑,绝非易与之辈。
但他沉稳心神,从外表看不出分毫慌色,没有语气地说,"保护他的人。"
小二有点愣愣地看着站在前面那个并不强壮却分外可靠的黑色背影。闵忠出现的一瞬间,他便觉得轻松不少,好像只要这个刺客在身边,他就有了主心骨似的。
【还好……还好他来了……】
他反射性躲到闵忠身后,再也不想出来了似的。
安然看看他身后的小二,又看看闵忠,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怒气。
"你是他什么人?"安然问。
闵忠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朋友。"
"他是我的哥哥,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不要插手。"
"我不是他哥哥!"小二大喊道。
闵忠回头,看了小二一眼。这一眼似乎只是平常的一瞥,却又重若千斤,深沉的瞳仁里,是浓重的坚毅。
好像在说,不要担心。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安然说,"如果他不想和你走,我便不能让你带他走。"
安然的双手缓缓握起。总是这样,每当他想要和他哥哥在一起,总会有人出来搅局。
"你若再不让开,我不会再留情。"
闵忠没回答,仍然横执长剑,不动如山。夜色在他身上逐渐凝聚,一切都沉静下来。
安然皱了下眉,然后微微扬了一下手。
身边一高一矮两个教徒立时杀机毕现。身形高大的那个教徒亮出铁戟,率先向着闵忠杀过来,一道暗沉的戟影撕开空间,向着闵忠当头劈下。闵忠向后微微折腰,剑锋挡住长戟去势。兵器相撞的瞬间他便明白此人力大无比,硬拼是得不到好处的,便接着巧劲将剑身倾斜,带着铁戟滑向一边,也避免误伤小二。
一击不中,教徒大喝一声,铁戟再次兜起漫天风声,飒飒然自下向上勾起。闵忠却借着敏捷的身形,一个飞身,用脚踏上戟身,借力翻到那人身后,同时旋身刺出一剑,出手间黑衣飞旋,龙吟阵阵。就在此时,忽听耳后风声,他连忙收住剑势,化攻为首,挽出几朵耀眼的剑花。火花迸溅,几枚闪烁着妖异青光的细针落在地上。
抬眼,便见那个小个子的教徒,少年般的面上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同时手中再次现出三寸银芒。
闵忠此时既要对付高个教徒的铁戟,又要小心小个教徒的银针,同时还要留心安然有没有借机对小二出手,立时便感觉有些吃力。心知情况不妙,抽身离开才是上策。可他却仍旧挥扬着长剑,向着高个的教徒拼杀过去。
小二在一旁看得焦急,却也帮不上忙。若是以前,这会儿他肯定已经趁乱溜走,但这次看着闵忠在那里拼命,步步皆是险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迈不动腿了。
闵忠与那高个教徒对阵,几次占到上风,眼看便能伤到对方时,却总是被那小个放出的银针阻断攻势。那高个子力气太大,几番下来,他已经气喘连连,再这样下去,只有被耗死的分。
就在此时,他看到白衣人冲着小二走了过去。
小二眼见着安然冲自己走来,而闵忠在一旁无法脱身,顿时手脚冰凉,没了主意。
该跑么?可是闵忠怎么办?
就在此时,闵忠孤注一掷,也不管正逼近的长戟,向着安然飞扑过去。安然只觉眼前剑光一闪,被逼退两步,薄怒袭上面颊,便从腰间抽出长剑,气贯长虹的一招出手,双剑交迸。闵忠顿觉虎口发麻,一股劲气顺着剑身冲入手腕,沿着经络涌入心口。与此同时身后长戟已到,他只觉左肩剧痛,竟是被长戟戳穿了,铁器上附着的内力汹涌灌入他体内。两股内息相撞,好像被放进了一颗炸弹一样,轰然炸开,五脏六腑都被冲撞着。
闵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剑尖杵地,身体晃了晃,便半跪在地上。但他仍然挡在小二身前,阻止安然接近。
小二一下就慌了,叫唤的声音都破了,"阿忠!!!"
安然见状,也愣了愣。
小二扶住有些摇摇欲坠的闵忠,抬眼看到他嘴边不停漫溢而出的殷红,赶紧伸手去擦,好像只要擦没了闵忠就会没事了似的,可是他越擦,红色却依旧不受控制似的漫溢出来。
闵忠尽力吞下依旧在不断涌出喉咙的血,低声对小二说,"我没事。"
安然看着眼前的景象,恍惚觉得自己成了大恶人一般。
不过,他本来就已经决定,不要当好人了,不是么?
"哥,跟我走吧,他太弱了,保护不了你。"
小二抬起头,愤恨地瞪着他,想骂,却找不到语言。
此时闵忠忽然用力撑住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仍然是最初时严谨沉默的眼神,提起长剑,毫无惧色对上安然。
安然微微拧眉,"以你现在伤势,接不了我一掌,便会丢掉性命。"
小二睁大眼睛。
【丢掉性命?】
【闵忠……会死?】
闵忠却仍旧纹丝不动,没有丝毫退色,"我不会让你带走他。"
如此的话,另得安然觉得自己越发不堪。
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资格阻止自己带走哥哥?
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凭什么值得哥哥如此重视?
为什么随便一个人,都能胜过他?
是不是今生今世,他跟哥哥,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既如此,我就成全你。"安然闭了闭眼睛,如此说着,举起手来。
此时小二却突然冒出头来,大喊了一声,"别!别打!"
安然手下一顿。
小二有点犹豫,有点害怕,他不想强出头,可也不要看着闵忠被打死。
他有些嗫嚅地往前两步,声音里带上了点哀求,"别杀他……求你……"
安然看着他,"你求我?"
小二攥紧拳头,满心的不甘不愿,重重点了一下头。
"就为了他么?"
"……"
"呵呵……"安然忽然放下手,笑得有点心酸。他半垂下头,青丝顺着脖颈滑落下来,掩住半分表情。
"如果我以他来威胁你跟我走,你会答应么?"
小二全身一抖,手抓住衣角,低头看着鞋面,心里却是骇浪滔天。他恨这个夺走他一切的人,恨到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全身难受。若要他真的跟着安然走了,简直跟杀了他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又不想看着闵忠死。
他从来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人,但闵忠帮过他那么多次,在他最难过的时候,也只有闵忠一直守在他身边。
这个不爱说话木呆呆的刺客,已经占了他生活中太多的比重。
他不想失去他,也不能失去他。
于是一股新的恨意升起。为何安然要给他如此的选择?为什么他一定要毁了他的一切才甘心?
小二这么想着,眼睛都红了。他紧紧地抿起嘴唇,用牙齿用力咬着,说不出半个字。
一想到以后都要被他最恨的人关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觉得自个儿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而安然看着小二的样子,心里一点也不好受。
早就决定,不管小二如何拒绝,都一定要把他带走。既然要想回到从前已经不可能,既然真心已经不可能奢望,至少,他能得到哥哥的人。
从小就只追着哥哥一个人,只看着哥哥一个人。没了哥哥,他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存在。
可事到临头,看着小二痛苦的表情,看着自己被如此厌恶,他果然还是无法承受。
这么做,真的对么?
就算真的把小二抓回去,关起来,又能怎么样呢?从此以后,哥哥大概再也不会对他笑,叫他"小然"了。
只得到一具皮囊,还有刻骨铭心的恨,他真的能够满足么?
他想要的东西,好像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了。
忽然就觉得,疲惫不堪。
或许是跑了这么远,终于有点跑不动了。
闵忠用力把小二拨到身后,第一次有些责备地看了小二一眼,然后对安然说,"如果……你在乎你哥哥……就不要逼他。"
安然的表情没有变,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有点空空茫茫的。
闵忠仍然全神戒备,盯着眼前的人。
此时那个瘦小的教徒来到安然身边,"圣子?我们现在如何?"
安然半晌,才慢慢眨了眨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呵呵……"他笑了几声,带着点凄切,仿佛是在自嘲。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闵忠身后的小二。
"……算了,走吧。"他轻声说了句,然后竟然就这样转过身,迈步离开。夜色深沉,他的一袭白衣好像是漂浮在黑漆漆的天幕之上,是一缕吹不散的烟雾,带着清清淡淡的萧索。
那两名教徒似乎有点讶异,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圣子的命令,他们又岂敢质疑,赶忙追随过去。
小二没想到安然就这样离去了,危机这样简单地解除,另得他有点缓不过神来。
为什么安然在快要成功的时刻,却放弃了。
但他没有时间想太多,在安然消失在视野中的瞬间,闵忠便咳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身体也摇了摇,然后就沉甸甸地跪倒下来,双手撑住剑。
小二喊着,"啊!你怎么了!!"赶紧扶住闵忠,无奈力气有点小,几乎撑不住对方。
闵忠用手按着心口,闭着眼睛深深吐纳,压下上涌的血腥感。然后对小二说,"没事,你去休息吧。"
小二哇哇叫着,"都快死了还没事?!你以为你是蟑螂吗?!"
"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能起来吗?"
小二颤颤巍巍地扶起闵忠,一步一步往屋子里挪。中间有几次闵忠差点脱力跌倒,小二始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人拽住,终于挪进屋里,把闵忠安置在自己床上。
小豆子似乎被点了昏穴,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小二擦了擦闵忠脸上的血,把被子拉过来,然后便冲出去找大夫。大半夜的,医馆早就关了门,小二咣咣咣用脚踹门,愣是把人给踹了起来。
老头一件小二身上有血,赶紧背上药箱跟着小二跑会客栈。此时闵忠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老大夫好了半天脉,又在刺客身上按了按,然后面容凝重地对小二说,"没什么外伤,但内伤挺重的,可能伤了内腑。"
小二被大夫的表情吓到了,以为下一句就会是"早点准备后事吧"这种话。
但老大夫只是让小二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了副方子,说是只要连续服用,并且好好静养,三个月后便能痊愈了。
小二付钱给了大夫,然后捧着药方看了好一会儿。
这方子里,味味都不是寻常的便宜药材。三个月下来,是挺可观的一笔费用。
小二转头看了看在床上昏睡着的闵忠,把心一横,从床下摸出他的小陶罐,数出一把钱,揣着就跑了出去。此时,天已经朦朦亮了,晨光熹微,药店才刚刚开门,小二一进入就视死如归一般把钱和药方拍在桌上,"抓药!"
回去的时候,看着怀里那包药,就把他心疼得不行。
【他爷爷的……不就是几颗破草吗!贵得跟孙子似的!】
回去忙着找生火熬药,拿着小扇子蹲在门口啪啪啪地扇。小豆子这会儿终于醒过来,蓦然看见小二床上的闵忠,吓了一大跳。
小二跟他说,闵忠是他哥们,生病了,在他这养伤。
闵忠悠悠转醒,便闻见一股子扑鼻的药香味,小二正趴在他床边,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阳光从窗子射在他半边面颊上,金灿灿的一片,看起来很暖和。
"你可算醒了!"
闵忠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提了提嘴角,依稀是一个微笑。
其实他胸口很疼,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但不知为什么,从昏迷深处一醒过来,看到小二守在他身边,他就很想微笑。
小二把药碗端来,一点也不温柔地塞到闵忠手里。药很苦,但闵忠眼睛都不眨地一口喝完。
"谢谢。"闵忠很有礼貌地说。
小二收了碗,没有马上离开。
闵忠问,"出什么事了么?"
"……对不起。"
闵忠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二低着头看着药碗,揉了揉鼻子,吸了吸,"那什么……总是害你一身伤……"
闵忠眨了眨眼睛,然后低笑一声,"确实,最近总是又吐血又昏倒的。"
小二摘了小帽,抓了抓头发,抬起头来说,"我会补偿你的!这阵子你就住我这儿吧!我照顾你!"
闵忠一愣,然后柔下神色,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要回去复命。"
"复个毛命啊,都没命可复了!!"小二态度强硬,一把把人给按了回去,语带威胁,"告诉你,哥可是已经决定把全副家当都捐出来了,你要是敢不给哥好好呆着,哥就爆你的菊花!"
小二低俗粗鲁的言行,另得闵忠无可奈何,却也不想反抗。顺从地躺回床上,看着小二把被子盖回来,像模像样地掖掖被角。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被人照顾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照顾自己重病的大哥和体弱的弟弟,从来没有过当弱者的感觉。
现在,感觉着小二摸在他额头上试探他体温的手,便觉得无比放松,无比安心。
【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闵忠暗暗地想。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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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秋叶翩翩片片,渐次凋零殆尽。寒霜一层层欺上来,凝结在窗棂边,在有些遥远的阳光下缓慢蒸腾。
冬天早已悄无声息地笼罩过来,漫长的一年也不知不觉到了要结束的时候。
闵忠的伤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这些日子以来,纪城十分安宁,武林中也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好像一切都停滞下来了,让人错觉平静安宁已经提前来临。
这些日子,他仍然不断在往缥缈宫传递讯息,汇报他的近况,当然还有小二的。长乐从来没有给过他新的指示,而且貌似是交代了各处据点,暂时不要给他派任务一样。他的日子一下子清闲起来,清闲得让他都有点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了。
因为听说闵忠是小二的哥们,也为了方便小二照顾受伤的闵忠,小豆子便主动跟掌柜提出可以先搬到客栈里的小库房去住着。掌柜又把小二骂了一顿,说是什么不会干活只会找麻烦,但也没有真的要把闵忠赶出去。
每天早上,刺客便在鸡鸣声中起身,用井水梳洗,在院子里练会儿剑。通常这会儿小二就起来了,打着哈欠出来洗脸,百无聊赖地看着闵忠在那儿练功。早饭有时候是小二做的,有时候是闵忠做的。不过若真要论个多少,恐怕还是闵忠动手比较多。饭菜不算丰富,但是挺好吃的,搞得小二越发懒惰起来,到最后简直成了闵忠伺候他。
小二在大堂里跑堂的时候,闵忠就在后院帮忙劈劈柴提提水,有时上街采买也落到他肩上。一双擅长用剑的手却干起了粗活,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换上灰色的便服,提着菜篮子在街市中走着,四周热热闹闹,尽是市井间平淡的喧嚣。这个时候闵忠便会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小民,每日为了生计奔波,为了一丁点的钱精打细算。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许更适合自己,他本就是个平常的人,若不是为了弟弟,他也不会让自己染上一手血腥。
买了菜回去,小二时常会嫌弃他买的太不合算,责怪他不会砍价。闵忠也不辩解,后来也渐渐试着跟那些菜商讨价还价,无奈说不了几句便觉得人家买菜的也不容易,反而好像自己占了便宜似的。小二对于闵忠的木讷老实很是无语,成天管他叫猪头忠。
对于这个不要钱的杂役,掌柜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跟乐开了花似的,就算眼见着闵忠一天天好了起来,自然也是不舍得撵人走的。
到了打烊的时刻,他便帮着刷盘子擦桌子,然后便跟小二,小豆子还有掌柜的一起吃晚饭。此时两个厨子都回家了,他们只能自己开火,一顿饭吃下来就像一家子吃团圆饭似的热闹。闵忠坐在桌前,看着听着小二和掌柜的斗嘴,小豆子在中间劝架,便觉得之前的腥风血雨,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
晚上回到屋里后,两人睡得都很早,顶多有时闵忠或小二会补补破了洞的衣服。熄了灯,看着木制的房梁,有时候会和小二一起聊聊天。小二告诉了他很多关于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但字字句句都避开了安然安路遥或者韩之相。而他也在小二的询问下说了很多自己过去的事,虽然那些关于进入缥缈宫之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可在断断续续的回想中,仿佛真的找回了一些早已迷失在前尘中的自我。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大哥还活着,会买糖人给他和弟弟,逢年过节三个人一起去赶集逛庙会,就算没有爹,也并不会感觉到害怕和孤单。
又一次,客栈里比较清闲的时候,趁着小二不在,小豆子神神秘秘问他,跟小二是不是一对。
闵忠愣了愣,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虽然之后忙不迭否认了,可那有些慌张的感觉却残留了下来似的。
接着小豆子又问,"那你是不是喜欢小二哥啊?"
闵忠直觉应该否认,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那些关于感情的东西,他从来没敢奢望过。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孤孤单单的,直到死在某一次的任务中。
可……为什么每当看到小二,便不自觉的想要微笑。为什么心心念念总是牵挂着他,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心无旁骛?
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
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他不知道,这条脱离了轨迹的路,会将他引向何方。
三十快到了,掌柜的决定歇业一月,回乡去过年。小豆子也要回老家去。客栈里只剩下小二看店,闵忠则陪伴在他身边。
小二决定,即使只有他跟闵忠俩人,这年也是要过的。
三十的早上,天上黑沉沉的,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便发展成了鹅毛般大小,片片絮絮,濛濛乱扑行人面。路面上、房檐上很快便成了一片雪白。冰晶浮荡在空气里,吸一口气,雪花便顺着鼻子飞进身体里。
小二早早就出去办年货,狠狠心花了三十文买了三斤猪肉,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往家走的路上,又在小摊上买了副春联。
快到客栈的时候,远远看见满天乱旋的雪片中,有一个瘦高的身影遥遥站着。渐渐接近,模糊的身形也逐渐明朗,闵忠的面容在迷蒙中一点点清晰,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快步向他走来,想要帮他拿东西。
一瞬间,小二忽然产生错觉。好像他跟闵忠已经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像一对寻常的相伴之人。
好像他最初那个想要与一个人偕老一生的卑微愿望,在这一刻终于成真了。
闵忠接过小二的东西,与他肩并着肩往客栈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两道脚步的痕迹长长地延伸到远处。
两个人忙活了一天,做了极其丰盛的一顿饭,甚至包括猪肉炖土豆这种"高等菜式"。把盘盘碟碟端上桌,小二乐滋滋地盛了两大碗白饭,和闵忠面对面坐下来狼吞虎咽着。门外传来爆竹震天的响声,夹着大人孩童们的笑闹声。风雪完全息不灭人们对于新开始的渴望,天地间每一个角落都是如此热闹,再也找不到任何孤独。
小二跟闵忠说,"咱们出去看放花吧!"
闵忠点点头。
打开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大街上聚满了三三两两放爆竹的人,小孩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正当此时,一道光拖着长长的嘶鸣划破雪夜,冲上天际。紧接着,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轰鸣,那光团向着四方绽放开来,红色的光辉向着大地四方散去,点亮布满云彩的天空。
小二抻着脖子,睁大眼睛看着。无奈街上人太多,摩肩接踵的,根本找不到立足的地方。
此时闵忠忽然拉住他,然后用手搂住他的腰。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下瞬间失去了踏地的感觉,顷刻间人已经到了屋顶。
闵忠松开他,"这里视野会好一些。"
小二抬起头,再也没有什么能遮挡他的视线,整片天幕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一朵金色的烟花在他头顶炸开,一瞬间耀眼夺目,美得令人窒息,但很快便拉着无数长长的金色轨迹,弥散在黑夜里。
他们两个坐在屋脊上,看着烟花一朵一朵在头顶绽放,绿的,蓝的,桃红色的,紫色的。火药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就连冰寒也带上热度。
小二顺着倾斜的屋檐仰躺下来,心里忽然无比平静。
这一瞬,他终于忘记了闵然。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没有了闵然,也可以过得很好。
而闵忠,此时看着小二仰望天空的侧脸。那一张平凡的面容,被烟花绚烂的光芒勾勒出朦朦的轮廓,在他眼中,竟是令人心动的美。
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饭时喝了酒的缘故,不知不觉有些醉了。
人一醉,便会说出许多平时不会说的话。
"小二……"
"嗯?"
"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好吗?"
小二怔了一下,转过脸来看着他。
闵忠静静转过脸来,额前一缕碎发轻轻摇曳着,严谨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深深凝视入小二两眼之中。
"你……愿不愿意……以后与我一起生活下去?"
小二眨了眨眼睛,觉得整个人都傻了。
闵忠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答案。忽然有些局促,有些后悔。
【我太鲁莽了……怎么能就这么说出来呢……】
【小二喜欢的……一直是主人……】
【我这样……会让他为难的吧……】
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太笨了。总是把事情搞砸。
闵忠有些懊恼,站起身来,低声说了句,"我……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不用担心,就当我没问过吧……"
说完,便施展轻功率先下了屋顶。临走时还体贴地把梯子搭到房檐上,然后才逃命一样离开。
小二一个人坐在屋顶上,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屋顶边,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闵忠跟他说,想要跟他过一辈子呢……
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屋里,跺了跺脚,升起火盆。
孤灯一盏,映上窗棂。小二把被子裹在身上,望着那一簇火苗,怔愣愣出神。
闵忠他竟然……
意料之外,却又似乎没有特别意外。
过一辈子……
曾经这是他最渴望听到的话。他以为这句话会是由闵然说出,或者是由他说出,闵然只要说"好啊"就可以了。
可是现在……
他吸了吸鼻涕,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与闵忠一起生活的点滴。
闵忠一直陪伴着他,保护着他,对他的好,他都知道。
不知不觉间,自己好像也习惯了这个总会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出现,带给他安慰的刺客。甚至可以说有点离不开他了。
可……
半晌,他滑下床,从床下摸出他那个放钱的陶罐,哗啦一下把所有铜钱倒在床上。最后倒出来了一绿一红两个玉坠。
绿色的仿佛是一滴翡翠泪,红色的好像沾满心头血。
那红色的玉佩,是他向闵然要来的采桑节礼物,目的是为了去骗来毒药,谋害安然。
这玉佩,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最狼狈最惨痛的经历。他曾经想直接摔碎了它,可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只得把它一层层埋葬在陶罐最深处,连同他爹送他的出世玉坠一起。
现在看见它,又仿佛看见了那个翩若惊鸿的紫衣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在夕阳中冲他温柔地笑着,牵去他所有心魂,却也断了他对爱情的冀望。
这几个月,他从来没有真正忘了闵然。纵使他依旧如以前那般谄笑着迎客,跟乞丐打架,偷掌柜的酒喝,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但心里疼不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时候他会幻想,在某天的打烊时,闵然突然出现在大门口。
可连他自己都知道,闵然是不会再回来了。就像爹爹,就像韩之相,就像那些选择离开他的人。他们不要他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他还应不应该继续等下去呢?
小二紧紧握住那枚玉佩,在床上蜷缩成一个团。窗外又响起烟花飞入空中时发出的尖叫,衬托着屋内有点无助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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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忠去了趟三里之外的缥缈宫据点汇报近况。等到他回到悦来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他怕小二还在睡觉,就没有进屋,直接到厨房去准备早饭。
结果一进厨房,却愣住了。小二反常地起了个大早,已经热好了豆浆馒头,热腾腾的瓷碗摆在饭桌上,把空气蒸腾得氤氤氲氲的。
小二端了盘咸菜过来,看见他就笑嘻嘻地说,"呦?回来了?"
闵忠有点不确定地看着他,"你……"
"我什么我,赶紧拿筷子去!"
闵忠虽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习惯性地遵从小二的命令,乖乖地从厨房拿来两双筷子和调羹。
和平常一样的早饭,小二稀稀溜溜喝着豆浆,看不出半点奇怪的神色。
闵忠却有点坐立不安。
"小二……我……"
小二一边嚼着馒头一边抬头,"嗯?"
"昨天晚上……"闵忠说着,看了小二一眼。小二没反应。
"……昨天晚上我说得话,你就当是酒话吧。"
小二把馒头咽了下去,"这么说你不想跟我过一辈子了?"
闵忠没反应过来。
小二一边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到嘴里,一边含糊不清的说,"真可惜,我本来还想,就跟你凑合凑合过着得了……"
"……"闵忠定定看着小二,"你是说……"
虽然说字后面的内容并没有说出来,但小二还是状似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闵忠完全定在原地。
【小二答应了?】
这个认知让他从震惊到回神,等到琢磨过味儿来了,一阵狂喜就这么铺天盖地而来。
小二答应他了。
他说,愿意与他过一辈子呢。
从没有这么高兴过。他,一个普通的缥缈宫刺客,现在也要有伴人了?
虽然心中激动,闵忠面上却只是暖暖的笑了,严谨的眉眼渐渐融化开来,融成了蜜,丝丝缕缕都是清淡的甜。
他沉默良久,就这么笑着看着小二,半晌,才支支吾吾说了句,"太好了……"
小二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好玩,还挺可爱的,心里有着淡淡的甜。
原来,放弃,也并不是特别的困难。
两个人就这样在白茫茫的晨光里相视而笑,像一对在核桃树下互订终身的小孩,中间的豆浆升腾出袅袅烟气,好像是某种精灵的舞。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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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刷分
丈夫国中,两个人若要结为连理,便把自己的出世玉坠相互交换。因为出世玉坠被视为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个礼物,是最重要的东西,交换玉坠,代表着把一生都交到对方手里。
小二跟闵忠把其它繁琐的礼仪都省略了,见证他们的结合的只有掌柜和小豆子。
喜房就是小二和闵忠一起住的那间屋子。木门和窗户都用红布蒙上了一层,一个大大的囍字被贴在一进门便能看到的墙上。
就是在这个囍字前,小二把那翡翠色刻着"常"字的玉坠放到闵忠手里。而闵忠,也把一块圆环形的环佩放到小二掌心。
那块环佩,玉色并不纯净,简简单单,朴实无华。
小二拉着那条同环佩一样普通的绳子,把它系到脖子上。闵忠也戴上小二的玉坠,将它放进衣领中,用手按了按。
小豆子在旁边兴奋地叫着,"礼成了礼成了!"掌柜的也笑呵呵地拿出一坛好酒。四个人围着简易的饭桌吃了顿喜筵,然后掌柜的就拎着小豆子出去,一边走还一边说,"得留点时间给人俩亲热亲热,咱俩赶紧滚蛋吧~"
洞房花烛夜,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夜晚。
后院里恢复安静,月光皎洁,顺着窗缝流泻进来。
没有芙蓉锦帐,没有玉衾丝被,只有一对决定一生厮守的人。
熄灭了灯烛,小二与闵忠面对面坐在床上。晦暗光线里,闵忠的微笑闪烁着点点星辰的光芒,小二微微低垂的睫毛上流过泠泠月光。
两个人慢慢地为对方褪下衣服,却不知道为什么都有些紧张。衣衫下,闵忠的身体上纵横着几条伤痕,不知当时是多严重的伤口。小二看着,觉得有点心疼,伸手仔细地摸了摸。
闵忠有点担心自己的伤疤会吓到小二。
"喂,你能不能不当刺客了?"小二问。
闵忠说,"刺客的契约,都是终身的……"
"可是万一哪天你要是出事的话,我怎么办?"
看着小二有点害怕的样子,闵忠的心一片柔软。他抬起手,小心地抬起小二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会小心的,不会留你一个的。"
小二看了闵忠一会儿,忽然前倾身体,吻上闵忠的唇。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接吻。柔软的四片唇瓣碰触在一起,浅浅地厮磨着,轻啄着,有几分青涩甜蜜的味道。
夜风寒凉,屋里暖暖延伸的缱绻却如陈酒一般酝酿着,没有如烈焰一般燃烧的旖旎,却绵绵不绝,温纯无尽。
就在此时,闵忠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轻微的响动,似是砖瓦碎裂的声响。
闵忠立时与小二分开,敛起神色,凝神谛听。
小二有点莫名,"怎么了?"
"屋顶上有人。"
"啊?"小二一下坐直了,睁大眼睛,"是小偷?"
闵忠披上衣服,又用被子裹住小二,柔声对他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去看看。"
刚要起身离开,小二忽然抓了下他衣角,"你小心点啊。"
闵忠冲他笑笑,"嗯。"
拿起佩剑,一出门便飞身上了屋顶,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正奇怪时,忽然听到耳后风声飒飒,闵忠立时转身,便见一缕森然剑光当面袭来。惊讶之下,他连忙向后仰倒闪避,锋利的剑气贴着额头擦过去,削断几根发丝。
闵忠长剑出鞘,一个旋身,对上再次杀来的剑光。那蒙面杀手一袭黑色夜行衣,但剑法如行云流水,看似简单的招式之间蕴含着无尽变化,似九天之云,竟有几分像瑶山派的剑招。
闵忠一边举剑格挡,一边问道,"你是谁。"
杀手并不回答。
眼见对方与他只是缠斗,并没有什么杀招,闵忠心生疑窦,开始担心屋里的小二。他暗运内力,想要赶紧脱身去屋里查看。怎奈每当他欲走之时,那人便不要命一般缠过来,令他渐渐烦躁,出剑也爆烈了一些。
此时,忽然听到屋里传来小二一声惊叫。只是这惊叫刚出来了一半,便似被什么力量截住了一般。
闵忠心下一颤,立时慌了。
"小二!"
他转身便跃下房檐,此时身后的杀手也追上来,剑锋追至颈后,他不得不回身格挡。电光火石间又过了几招,杀手忽然收了剑势,纵身跃上屋顶,几个起落间便失去踪影。
闵忠急忙奔进屋内,却已经没了小二的影子。仍然点着喜烛的桌上用袖箭钉着一张字条。
"三日后子时,城外槐木林。"
奔出屋外,只有漆黑的天幕,几颗寒星闪烁。
闵忠将那字条死死攥入手中,整颗心都被寒霜包裹起来。
前一刻还是甜蜜得要融化的喜悦,只是顷刻之间,便天翻地覆。
闵忠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天空。他知道小二现在一定很害怕,他恨自己太没用,没有保护好小二。
【小二……我会来救你的……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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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有时候一眨眼就过去了。
可对于闵忠来说,这三日,比三十年还要漫长。
这三天中,他跑遍纪城附近缥缈宫的据点,查遍所有眼线回报的资料,也找不出任何线索。他只知道这件事该是瑶山派做的,但瑶山派这样一个名门正派,为何会绑架小二?他们从他这里又能得到什么?
他思忖着要不要传信给长乐,又担心这件事若被瑶山人知道,不知道会对小二做些什么。
思来想去,他决定暂时安奈住,到时见机行事。
终于等到约定的那一天。子夜时分,闵忠抱着剑,在槐木林中等候。寒冬时节,树叶都已经掉光了,只剩下扭曲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刺向黯淡的夜空,仿若群魔乱舞。
森林里寂静一片,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干净,反射着森冷的天光。
此时,忽然有一个蒙面人从阴影中走出。
闵忠立时便问,"安常在哪里。"
蒙面人并不回答,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黑布条,蓄了内力于其上,反手甩向闵忠。
闵忠将那块黑布抓在手里,不解其意。
蒙面人说,"要见你的伴人,就交出兵器,黑巾覆面,随我走。"
闵忠听后,爽快地将佩剑仍在地上,又从怀中掏出短剑,丢在脚下。随后将黑布条蒙到眼睛上,在脑后用力系紧。
那蒙面人引着闵忠在密林中穿行。闵忠目不能视,只能听到树枝在脚下断裂的声音。山风掠过皮肤,擦出几分战栗。
也不知行了多久,道路崎岖不平,好像是在往山上走。此处离瑶山应该是不远的,但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方向位置。
走了大约三炷香的时间,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石洞一般的地方,鞋下是坚硬的地面,脚步声空空空地回响着。
一路向里,空气里染上几分火焰的热度,有火把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不多时,引路的人终于停下来,有人解开了他的眼罩。
是一个石室,厚重的石墙密不透风,每个墙角都耸立着灯盏,但光线仍然黯淡到压抑。
室□有五人。其中四人都穿着相似的黑衣,黑巾覆面。而他面前站着一人,身着残梅般凄艳的红衫,如玉的面容,沉静的眼神。
是凤歌。
闵忠没想到,竟然是瑶山派掌门亲自出面。心中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
到底为什么瑶山会知道他是缥缈宫刺客,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小二和他的关系?
是自己这些日子,大意了么?
"小二呢。"闵忠问。
凤歌说,"他很好。"
"我要见他。"
"你会见到他的。但在这之前,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闵忠警惕地看着他,手缓缓握成拳。
"什么忙。"
凤歌微微侧过身,看着不远处一簇烛火说,"把缥缈宫的确切位置告诉我。"
闵忠皱起眉,断然道,"不可能!"
凤歌目光微转,视线移到他身上,墨黑的瞳仁中深不可测。过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缥缈宫刺客,对组织都是忠诚不二,就算死都不会供出来的。对于你的忠诚,在下十分钦佩。但是——"话锋一转,他缓步踱过闵忠,背对着他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为了报仇,我也顾不得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了。"
闵忠猛地转过身,"你……"
凤歌说,"若你说出缥缈宫的所在,我保你和小二从此生活平安美满,再不会有人打扰。"
"……若我不说呢?"
"那……"凤歌转过身来,温润的表情中闪过一丝冷厉,"你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闵忠呼吸一滞。
虽然猜到他们可能会利用小二来向他换取什么,但事到临头,仍然脑中一片混乱。
在忠诚和爱情之间,该如何取舍?
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进了缥缈宫,被当时的千秋宫主派去护卫长乐,并同长乐一同习武。他还记得第一眼看见长乐的时候,就被长乐当时的眼神吓了一跳。那样犀利而警惕的目光,带刺一般,不像是个寻常的孩子,倒像是被从山中带出的一只小兽。那个时侯,长乐跟现在这副妖魅勾人的样子完全不同,不爱说话,看人也总带着几分疏离。晚上,似乎常常会被噩梦惊醒,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梦魇。
他当时只想着要恪守本分,赚钱给弟弟治病,所以看着长乐如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千秋宫主对于长乐的训练是残酷的,为了训练他的轻功,在地上铺满火炭,让他赤着脚走过去;为了训练他的速度,在滚烫的开水里扔一枚铜钱,令他伸手用最快的速度取出。小小年纪,便经常一身骇人的伤。时间久了,忠厚老实的闵忠开始觉得这个小主人十分可怜,便生出了恻隐之心。于是常常在长乐被罚不能吃饭时,省下自己的饭菜给他。
也许是记着这份恩情。在他们稍微长大了一些后,有一次,闵忠的弟弟阿瑞突然发病,吐血不止,闵忠找来所有他请得起的大夫,却没有一人能治。在他急得快要崩溃时,长乐却亲自到了小渔村,耗损自己的内力护住了阿瑞的心脉,然后又给了闵忠一笔钱,让他去找个有能力的大夫。
那之后,长乐又救过阿瑞几次,遇到报酬高的任务,也多半会分派给他。
闵忠一直很感激长乐,虽然长乐并没有过多偏向他,有时候对他还很苛刻,但他心里知道,主人对他是很好的。
他发誓要效忠长乐一辈子。
现在,他怎么能亲手粉碎自己的誓言?
可是……小二怎么办?
那个市侩的,庸俗的,没什么优点的,单纯的,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小二,该怎么办?
他不能让他们伤害小二,他答应过小二会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
闵忠低下头,沉默良久,半天才说了句,"让我见见他。"
凤歌负手道,"可以,我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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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最初被一个突然闯进屋里的蒙面人抓住时,吓得胆子都要破裂了,直想着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
可是现在,他虽然心里仍然有点惴惴,却已经没有了什么害怕的感觉。这个关他的屋子又暖和又舒服,火盆里碳烧得旺旺的,床上的被褥也柔软丝滑,让人埋进去就不想再起来。
他一边吃着核桃酥,一边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心里琢磨着凤歌到底要干啥。
那天被抓过来时,凤歌就告诉他说他不会伤害他和闵忠,只是想请他帮个忙,在这间屋子里住上几天,并且还派了专门的弟子伺候。那堂堂瑶山弟子却要伺候一个小二,自然百般不愿,可奈何掌门之命不得违背,只好拉着脸给小二断水送茶。
【三天过去了,也不知道闵忠怎么样了。】小二有点担心,多次询问那两个看着他的弟子,得到的答案却总是"不知道。"
但凤歌是个光明磊落的侠士,肯定不会伤害他们这种无名小民的。抱着这种想法,小二并没有特别忐忑,只是大大咧咧地在这等着,等闵忠来接他回去。
门外一阵响动,有人把门打开了。小二抬起头,却见到快步走进来的闵忠。
"阿忠!!!"小二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闵忠见小二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把小二拉入怀里。
小二趴在闵忠肩上,能听到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从胸腔里传过来。他有点惊讶,却伸出手,回抱住为他担忧了三天的刺客。
"还好你没事……"闵忠低声说。
"你呢?你这两天有没有出事啊?"小二问。
"我也没事。我们都没事的。"闵忠松开小二,凝视着他的双眼,眼睛深处却仍旧残留着挣扎和担忧。
小二知道闵忠一定是遇上难题了,"凤歌让你干什么啊。"
闵忠转身,看到门紧紧关着,外面该是守着人,听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闵忠转回脸来,对小二说,"他们要我说出缥缈宫的所在。"
缥缈宫三个字落在小二耳中,脑海中浮现起的却是一个紫色的影子。他赶紧问,"然后呢?"
"主人杀了凤一殊,凤歌一定是要为父报仇,血洗缥缈宫。"
心跳一滞,小二满脑子都是"闵然会死"这个念头。
就算早已是陌路人,但想到那个人真的就会这样被人杀了,消失在尘埃之中,小二还是会害怕到全身颤抖。
"那……那你怎么打算的啊?"
"如果我不按照他说得做,他们会对你不利的,我没有选择。"
"你要说出来?!"小二大叫道。
"嗯。"嘴上虽然答应着,闵忠却拉起小二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不"字。
小二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思忖着闵忠大概是想出什么两全的办法了,便继续配合着假装说道,"那你不就背叛组织了嘛,你们主人才不会放过你。"
闵忠一边说着"到时候凤歌联合各路仇家杀上缥缈宫,两虎相斗,他们不会有时间找我们的麻烦。我虽然从小在缥缈宫长大,但跟那里并没有什么感情。等他们两败俱伤时,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一边在小二手上写着,"我带你杀出去,你跟紧我。"
小二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上,根本没听到闵忠说了什么,只是感觉心里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紧张起来。外面守着不知道多少人,光凭闵忠一个,能冲得出去么。
闵忠仿佛是看出了小二的担心,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小二的手,温暖的热度传递过来,安抚住小二焦躁的内心。他坚毅的眼神一如以往,令人感觉倍加可靠。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后是一阵不寻常的响动。闵忠倏然转身,面色微变。
小二问,"怎么了?"
闵忠没回答,只是握紧手中佩剑,往大门处走去。小二心惊胆战的,看着闵忠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把耳朵贴在门上聆听外面的动静。
忽然,闵忠伸手猛地拉开大门。小二倒吸一口冷气。
门外,站着四个,躺着一个,躺着的是已经被划断了喉管的瑶山弟子。
而站着的四个人中,小二见过为首的那个。
是闵合。
闵忠稍稍放松戒备,"是你们。"
闵合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角,"怎么,你该不会是已经背叛了缥缈宫吧?"
"我不会背叛缥缈宫。"
"哼。"闵合冷哼一声,视线瞟过小二,"快走吧。"
小二还有点蒙,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缥缈宫的刺客。闵忠却回身啦拉住他,低声说,"应该是主人得到消息,派人来帮我们了。"
【闵然?】小二一怔,"他知道?"
"缥缈宫眼线遍布各处。"
闵然竟然派人来救他们。
小二想着,心里稍稍有一点高兴。
四个刺客加上闵忠和小二一同向外疾行。这里大概是处于深山中的一处岩洞,被稍稍的修葺过,但地面上仍然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积了水,走过的时候把鞋面都浸透了。由于担心有追兵,小二慌慌张张地跟着跑着,嘴里喘着粗气,但终于没有掉队。
可即便如此,仍然被截住了。
凤歌带领着几名弟子,手执火红长剑,凝眸静立,仿佛在等他们。
五名刺客相互对视一眼,不发一言,直接出手。五条暗色人影如鬼魅一般滑入阴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同攻向凤歌。还不待其他弟子反应,攻势已然到了眼前,只见黑暗之中火光迸溅,宛若散落的金色烟花,铛铛几声后,五人分别后退数步,手横当胸,气息翻腾。
闵忠暗暗心惊,没想到凤歌的武功竟然如此高强,他们五人皆是刺客中的佼佼者,一同出手,竟然无法占到任何便宜。
小二看得心惊肉跳的,脚步不自觉往后退,找了个突起的岩石藏了起来。这会儿他是帮不上任何忙,只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别成为攻击目标就行。
片刻静默,五人身形再动,此时瑶山弟子忽然齐齐出剑,霎时整个昏暗的洞中冷光凛凛,到处是森森剑影,空气仿佛被切割成无数碎片,乍然而起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五道黑影与穿着白衣的瑶山弟子斗在一处,兵刃相接,处处皆是杀机。小二躲在暗处,只觉眼前缭乱一片,到处是叮叮当当的打斗声,眼睛焦急地追寻着闵忠的身影。只见闵忠长剑挥洒,一道血光闪过,便有一名弟子倒地,另一名上臂血流不止。几名刺客虽然人数上没有优势,但凭着敏捷的身手,并没有处于下风。五人采用快攻手法,剑剑向外冲出一些,小二赶紧跟上去,一路上不断找石头掩护。
闵忠缠斗之中一直用余光瞟着小二的身影,同时留心着凤歌的动向。他们五人出剑十分迅速,剑剑只攻不首,只为逼退对方好尽快脱身。怎奈这些弟子大概都是瑶山派中比较出色的一辈,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凤歌眼角一挑,看到藏在暗处的小二,便欲过去擒住他。闵忠一见不好,急忙抽身跃向凤歌,两人战在一处。朱鸾剑卷起漫天火影,横扫长空的剑锋仿若火凰张开的长尾,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把闵忠笼罩其中,却只求牵制,并无杀招。闵忠自知敌我实力悬殊,但对方因为想要留着自己套出缥缈宫的位置,所以才手下留情。心焦之间,便对另外四名刺客喊道,"你们带着小二走!"
闵合闻言,忽然运起内息,剑光霎时暴涨数倍,势若千钧一般攻向凤歌。凤歌知道这一招并不寻常,正欲凝神抵挡,可那即将到达眼前的剑,却突然转变了方向!
闵忠只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心口一阵寒冷透骨的疼痛。
他微微睁大双眼,看到银色的剑锋穿透衣衫,没入他的胸口。
执着剑的闵合,眼中闪过一抹残忍恶毒的笑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小二就在不远的地方,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刚才……刚才闵合不是要救闵忠的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闵合裂开嘴,森森的白齿好似魔鬼一般,然后手上施力,蓦地拔出了剑。殷红在空中扬起一片凄艳的雾,撕裂了一霎那的寂静。
闵忠身体剧震,他仿佛能看到,生命在一霎那间抽离了身体。
"不!!!!!!!!!!"小二撕心裂肺的叫声听起来有些遥远。倒下的一瞬间,他回过头,看到小二一脸惊恐,正向他奔跑过来,那一双不够大的眼睛里蓄满晶莹的泪水,好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明媚。
其实,闵忠一直都知道,小二虽然喜欢他,却并不爱他。
小二的爱,给的是主人。
但闵忠从来没有生气过,从来没有嫉妒过。他只想默默守着这个市侩低俗又单纯倔强的小二,让他不用再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唱歌,一个人在梦里哭泣。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小二成亲,许下相伴一生的承诺。他从没想过他染满鲜血的肮脏一生中,能得到如此一缕阳光。
在这一缕阳光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看到一个美好的未来,同小二和阿瑞生活在一间小茅屋里,打开门,外面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风吹过,渐次摇曳的麦子便涌成了阵阵波涛,两只燕子嬉戏着掠过上空,转过头来,旁边就是小二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弯像是天上的月牙。
在那个未来里,他不用再杀人,不用再染上任何腥风血雨,也不再有孤独寂寞。他像一个普通的农夫,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看着日出日落,直到白发苍苍。
也许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一切动作仿佛都缓慢下来。他看到小二向他跑来,却被闵合拉住,小二在挣扎,可被闵合制住,夹在手下,向着出口的方向疾驰而去。凤歌在他被刺的一瞬间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出剑欲阻闵合,奈何已失了先机。
眼见小二离他越来越远,小二的喊声也越来越模糊,闵忠躺在地上,却并没有觉得害怕孤独。
能有那几个月的相守,他已经很满足了。
感谢上苍,让他这一生也终于尝过了幸福的滋味。
他知道小二会安全的,他知道主人会保护好小二的。
所以最后他冲着小二离开的方向闭上了眼睛,嘴角依稀拉开一个淡淡的笑。
【小二,别怕……】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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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不知道,他曾经有一次离幸福已经很近了。
只可惜,终究是擦身而过。
被闵合扛在肩上一路疾奔,小二喊得嗓子都哑了,挣扎得闵合都有些制不住了,想点了他的穴,却又不敢点得太重,只好用绳子绑了他手脚,赌上他的嘴。
小二只能睁大一双眼睛,看着闵忠倒下的方向,觉得人生一下子结束了。
【闵忠……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也许凤歌会救他的……凤歌是好人……】
【闵忠不会死的……我们说好一起过一辈子的……】
他一遍一遍催眠着自己,可闵忠心口被刺穿,血流如注的样子也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回放。
在那样的伤势下,真的有人能活下来么?
在离纪城有一段距离后,四名刺客停了下来。此处是条河床的边上,冬天河里的水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冷冷地反射着月光,堤岸上还有未及融化的冰雪,枯萎的草叶凝结在地面上,诉说点点凄凉。
闵合把小二扔到地上,解开他的束缚。
小二红着一双眼睛,狠狠瞪着闵合,下一瞬便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喊着"我杀了你!!!"一边扑向闵合,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武功,有没有武器。
这种攻击对闵合来说毫无杀伤力,他不耐烦地闪身,一脚将小二踢到在地,把未出鞘的剑按到小二脖子上。
"若不是宫主说不得伤你,我才懒得救你这种废物。"
小二压着嗓子嘶叫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啊!!!他是你们的人啊!!!"
闵合不屑地哼笑一声,漠然地说,"我是依令行事。"
小二一下愣了。
依令行事……
这令,是谁下的?
其实,答案很简单很明了,闵合身为惊蛰殿的一员,直接授命于宫主……
小二只觉全身都被寒冰冻了起来,连呼吸都无法进行。
原来是他……
是闵然,下令杀的闵忠。
闵合见小二一副失了魂的样子,收起剑,扔了一袋银子在他旁边,用带着些鄙夷的目光看着他,"主人命我救你出来,你最好别给我惹麻烦,拿着这些钱有多远滚多远。"
小二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半晌,才一点一点把目光移到钱袋上。
任务已经达成,闵合与另三名刺客即刻离去。只剩下小二一人独坐在冰河之畔,眼睛里有点空荡荡的。
为什么是闵然?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一直喜欢他,一直等着他。
等来的,就是如此么?
他明明已经放弃他了。
他只想和闵忠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过了片刻,小二眨了一下眼睛,看了看手边的钱袋,迟疑了一下,却终是捡了起来。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泥。一切还没结束,闵忠可能还没死,他不能放弃。
打定主意,他开始往纪城的方向跑过去。穿过树林和荒野,农田和小溪,他一直没有停下来。这辈子小二还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只觉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颠出来了。他一直默念着民众闵忠闵忠,好像只要把这个名字含在嘴边,就可以感觉不到疲惫一样。
一路上被石头绊倒几次,摔得他灰头土脸,棉袄上全是泥,裤子的膝盖上还破了个大洞。他就顶着这副狼狈的摸样到达纪城,此时天已经大亮了,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他穿过条条街市,直奔瑶山派。
千级阶梯,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量,路边矮胖的山神石像咧着不怀好意的笑脸,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爬到第一道山门前,小二几乎快要趴下了。他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嗓子眼里咸咸的。
守山的弟子问他,"来者何人。"
小二说,"我要见凤歌!!!"
守城弟子见他一副邋遢样,哼笑一声,"你说见就见,你以为你是谁啊。"
小二此时心急如焚,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一下子抓着那弟子的裤腿跪下来,哀求道,"大哥,大侠,我求求你了,求求你带我见你们掌门,我给你磕头!!!"他一边说着,一边蹬蹬蹬磕了三个响头。那弟子吓坏了,直叫着"哎呀你干什么啊!"
小二抬起头,又慌忙从怀里拿出钱袋,往弟子手里塞,"求你了,求你了,这些全给你,你带我去见凤歌!!!"
这弟子见小二神情不对,心还是软了,赶紧把他拉起来,"哎哎哎,你别磕了,你先起来,咱有话好好说行么?"
小二却不肯,只是一个劲儿说着"求你了求你了……"
那弟子一跺脚,"行了行了,这样儿吧,我去给你通报一声。大师兄要是同意了就没问题,不同意我也没办法,这样总行了吧?"
小二一听有希望了,赶紧道谢连连,"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那弟子问了小二的名字,便快步消失,钱也没收。小二吊着一颗心等在原地,恨不得插了翅膀直接飞上去。
过了半个时辰,那弟子便匆匆而回,"大师兄同意了,你随我来。"
穿过重重山门,两旁被槐木掩映的楼阁亭台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弟子来来往往。那弟子带着小二直奔一处红色的楼阁,雕梁画栋小二全都没心思看,一心一意冲向大门。
凤歌正在等他,看着小二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样子,双眉微微皱起。
小二一进门就开始向着凤歌磕头,"凤大侠……我求求你……放了闵忠……我们只是小喽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求你了……来生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凤歌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愧疚和不忍,微微侧过头,"你先起来。"
小二抬起头,"你答应了?"
凤歌深深吸了口气,"你先起来,我会把闵忠还给你。"
小二赶紧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如玉般俊秀的脸上现出几分难色,凤歌突然觉得有点不能面对这个并不陌生的店小二。
"小二,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会对自己人下手。"
"阿忠……阿忠他怎么样了?大侠你有救他吗?"
凤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出小二有点可怜的脸,"……他心脏被刺穿,当时就已经不行了。"
小二眨了两下眼睛,有点愣住了。
凤歌再次移开视线,低声说,"对不起,我无法救他……"
小二觉得自个儿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身体里的血液瞬间消失殆尽。
他看着凤歌,有点艰难地问,"……死了……?"
凤歌点点头。
小二看着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闵忠死了。】
那个瘦瘦高高,总是穿着一身黑色或灰色的衣服,相貌平凡,不爱说话,有点笨拙,却十分体贴细心,会在他饿的时候做红烧鸡给他,会帮他劈柴干粗活,会在他寂寞的时候陪他说话,会在他害怕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的闵忠,死了。
死了,就是没有了,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陪在他身边了。
经历了韩之相和闵然,失去了家人,他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找到幸福了,他的幸福却就这样在他眼前如烟一般四散消逝了。
他不敢相信,不能相信。
"逝者已矣,请节哀吧……"凤歌叹了口气,同时转头吩咐门外的弟子道,"你们带他去,把闵忠的尸身领走吧。"
小二却不能理解凤歌话语里的意思。
昨天,闵忠还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三天前,他们还交换了初生玉佩,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他们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却已经结束了?
木木张张的,宛若没了灵魂,他随着瑶山弟子,走入一间阴暗的屋子。屋中一张长桌,上面有一个被白布单覆盖住的人形。
他慢慢地走过去,伸出的手有点发抖,揭开布单。
闵忠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就连嘴唇也有些发白。但他眉眼微合,嘴角微抬,依稀是个平静的浅笑。
小二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闵忠的额头,脸颊。那原本温暖的皮肤失掉了温度,有些冰冰冷冷的。
一寸一寸,描摹着那不算深刻的眉眼,小二看得很认真,动作很轻柔,像怕吵醒了人似的。
就这样过了半刻,屋里的一切都仿佛停滞了。
半晌,小二缓缓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到闵忠的脸上,双手环过闵忠的身躯,紧紧地抱住。
不属于生者的冰冷僵硬,小二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他就像个固执的小孩,紧紧搂住自己重要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要松手。
太虚幻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前一刻他还拥有整个世界,下一秒一切都分崩离析。
就这样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小二才抬起头来,轻轻拉住闵忠的手。
"阿忠,咱回家吧。"
仿佛听到了冥冥中什么回应似的,小二吃力地扶起闵忠的身体。因为太久没有挪动,人已经有些僵硬了,而且比以前还要重上许多。小二背不动他,却仍然想方设法要把他弄起来。
凤歌其实也在不远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见小二如此,心中充满了酸涩之感。
但为了给爹报仇,他别无选择。
"来人。"凤歌低声吩咐道,"把闵忠尸身装殓,那个小二想葬在哪里,你们就帮他葬在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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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在小二被凤歌抓走后的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
这些日子除了闵忠的回报,他也会让其他在纪城附近执行任务的刺客留意小二的近况,小二的一举一动他都十分清楚,包括他和闵忠互订终身这件事。
对于小二和闵忠的事,他觉得自己并不在意。如果小二不喜欢他了转而喜欢闵忠,对他来说没什么损失,也不值得担心。就算闵忠能从小二身体里的开阳之元得到一些好处,但要威胁到他,差得还太远。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就是不太好。有两个违反了宫规打着缥缈宫旗号私接任务的刺客居然都被他下令赐死,这在以前不过是一百鞭的惩罚而已。以至于这些天缥缈宫所有刺客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做了什么事触怒他。
长乐讨厌这种不能自由控制自己情绪的感觉,这让他没有安全感。
得知小二被抓时,他正在饮酒,结果手一抖,酒液从杯子里洒出来一些。
他猜到凤歌是想从闵忠那里套出些东西来,否则他瑶山派平白无故干嘛突然抓一个小二,还让闵忠三天后去相见。
闵忠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不能不救。小二,也不能不救。但相隔千里,只能传信让目前在纪城附近的刺客出手。瑶山派弟子武功高强,加上凤歌一定会对小二严加看管,要想找到能够胜任的刺客,并非易事。
他查了刺客名单,发现闵合是正在那附近执行任务的刺客中,能力最强的。
于是他下令给闵合,命他带领三名刺客,尽全力救出闵忠和小二。
不过,长乐作为一宫之主,必须考虑营救失败的后果。若实在救不出来,不可以让闵忠有任何泄露缥缈宫机密的机会。于是他的命令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伤害闵忠性命。
但闵合素来与闵忠看不对眼,一直把闵忠当成他受到重用当上惊蛰殿主最大的阻碍。于是这场营救,成了闵合除掉闵忠的契机。他并没有等到万不得已的一刻,便下了杀手。
等到闵合回宫复命,说闵忠已经在打斗中殒身时,长乐没觉得太过奇怪。
也许在心里某个地方,他是故意派闵合去的。毕竟,他不是不知道闵合与闵忠不合。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事后,长乐下令,缥缈宫任何人不得告诉在小渔村等着哥哥回来的阿瑞闵忠的死讯,只说去了很远的地方执行艰难的任务。同时,对他的救治也并未因为闵忠的死而停止。
这大概,是因为长乐素来无情无义的心里,头一次感到了一些愧疚的感觉。
只可惜,微弱得一瞬间就泯灭了。
闵忠,他最忠诚的部下,甚至是生命中唯一的友人,就这样死了。长乐转动手中酒杯,看着月影在上面轻摇浅晃。
【小二,一定很难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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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瑶山弟子帮着小二把闵忠葬在了纪城外的坟岗之中,一株半死不活的核桃树下。
小二没用闵长乐给他的钱,只用自己微薄的积蓄,给闵忠办了个简陋的葬礼。连石碑都没有,一赔黄土,一杯薄酒,一条在腥风血雨中飘摇了二十多年的魂灵,便在此静静歇下了。
小二一个人在闵忠的坟前坐了好久,抬眼看着核桃树上稀稀拉拉的几片发黄的叶子,忽然觉得闵忠现在是不是就住在这些树叶间,看着他微笑。
一直到太阳落山,雀鸟都早已归巢,四野一片寂静。冰冷的夜风吹得他手脚僵硬,他才终于晃晃悠悠起身,一步一步往客栈挪去。
掌柜和小豆子都在大堂里等他回来。一见他进门,小豆子便要上来安慰,却被掌柜一把拉住,拽走了。
小二挺感谢掌柜,因为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听。
他就想,一个人,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呆着。
他回到原本的屋子。窗户上,墙上,还贴着火红的囍字。桌上还放着粗粗的红蜡烛。床上的双鸳锦被仿佛翻腾的红浪,一片一片,都像是被血染成的。
这里曾是他和闵忠的新房。
可现在,一切还依旧,却少了那个和他白头偕老的人。
小二突然站起来,用力地扯下墙上的囍字,折断桌上的红烛,扯烂床上的锦被。那一寸寸的红色看起来那么刺眼,刺得人心里发疼。
等到撕无可撕,毁无可毁,他便抱着闵忠的出世玉佩,蜷缩在床上哭起来。他在嗓子里低声呐喊着闵忠的名字,可怎么叫,都听不到那个有些迟钝的回音。
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眼泪还挂在脸上。
虚空之中,隐约传来一声叹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随着一阵清风,轻轻拭去了那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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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尾山,烛龙教。安然独自一人站在落英林里。
虽然章尾山土地贫瘠,寸草不生。但在烛龙教洞窟深处,却有着一个宽广的空间。这里有着潮湿的幻境,水滴叮咚地沿着石壁滑下,洞顶有一个巨大的开口,从这里可以直直地望到天空中的彩云,阳光化成一道金色巨柱照射下来。
就是在这里,长着无数巨大的樱花树,优美的枝干相互编织错落,每一条都被粉色,红色或白色的樱花占满,无穷无尽的华盖,是华丽的晚霞被偷到了这里,再也飞不回天际。沁人的香气在空气里沉沉酝酿,闻久了,便会醉倒其间。
这些樱花名为千年樱,与其它樱花不同,传说千年樱要么千年不开,一开便是千年不落。
安然觉得,这里是烛龙教里少有的能让人放松的地方。
在烛龙教中的生活可说是步步惊心。虽然他是圣子之身,没有任何一个教中胆敢质疑他的权威。但他总觉的,天明王对他并非完全臣服,甚至带着些对他身份的怀疑。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心存疑窦。无奈在找到爹爹问清楚之前,没有办法知道真相。
除此之外,韩之相这些日子仍然每天来烛龙教大门前等他,不论多么绝情的话,都赶不走他。安然有时会觉得有些不忍,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若是连这点心都狠不下来,将来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只是,他不明白,韩之相到底在执着什么。他们已经没可能了。
"圣子。"一道老迈的声音响起。安然转过身,看到副教主赤簟正被小童推着,慢慢走过来。
"前辈。"安然抱拳。
"圣子快免礼,莫折杀了老夫。"赤簟嘶哑着声音说着。
"前辈,有事么?"
"今日有个附近村里的小童送来一封信,说是给圣子的。"赤簟说着,递出一张信帖。
安然一看,便知道赤簟已经提前拆开看过了。但他并未多说什么,毕竟现如今,教中大事主要还是由赤簟管理。
拆开信,安然迅速地读完,神色却蓦然变了。
赤簟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圣子……打算如何?"
安然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拿信的手有些抖了起来,从喉咙深处析出一声,"爹……!"
这封信,是无妄宗传来的。
无妄宗,是武林中一个作风诡邪的门派,邪道之中,虽以魔教独大,但另有三大宗派拥有雄厚的实力,无妄宗便是其一。
自从开阳之元在安然身体内的传言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无妄宗便是最想争夺这个宝珠的势力之一。
而这次传来的信,内容其实很简单。大意便是:汝父安路遥在无妄宗手上,若要汝父平安,便于十日后,只身到渌水汀相见。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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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龙教阴阳窟中,一张狰狞的夜叉面被雕刻在山壁上,顶天立地,伸出唇外的獠牙锋利无比,脸上的线条被阴暗的光线打出层层阴影,更显阴森可怖。副教主赤簟就坐在这夜叉面前,背对着洞口,头垂在胸前,双目闭着,微微打着酣。枯朽的面容看不出气色,灰白的头发有些蓬乱地披散在身后。
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魁伟挺拔的身形,一袭青花素色长袍,俊逸冷傲的面容,是天明王左擎苍。
守在洞口的弟子连忙跪地行礼,面带敬畏。左擎苍看都没看,径直走向洞中那个老迈的身影。
未及他开口,状似沉睡的赤簟却忽然出声了,"你来了。"
左擎苍抱拳,"副教主。"
赤簟转动轮椅,转过身来,只是简单的动作,却忽然用袖掩着嘴角咳嗽起来。那牵动着心肺一般的咳嗽声,好似要把内脏也吐出来似的。
左擎苍也不说话,负着手等着他咳完。
等到终于平静下来,赤簟才叹了口气,"唉……老朽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我听说安然要去赴无妄宗的约?"天明王问道。
"你该称他为圣子。"
"哼,没有确切证据前,我不能承认他是圣子。"左擎苍冷冷地说,"他要去赴约,副教主没有拦他?"
赤簟摇摇头,再次叹气,"怎么没拦,拦不住啊……"
"啧。"左擎苍不耐烦地微微皱眉,"真是个麻烦。"
"眼下,也只有由你和雪枫带人暗暗埋伏了。五日后,在渌水汀,我猜他们也能预料到我们会有准备。"
"知道了。"天明王没有语气地说,"安路遥怎么办?"
"尽量救回来吧。毕竟圣子的事,还是要问问清楚。"
其实,左擎苍和赤簟都对安然的身份存着怀疑。但想到若安然是假的,那么圣子就只可能是那个店小二……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决定,暂时就让安然坐在这个位子上,总比让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坐上来要强。
若最后发现小二的确才是圣子,那么只要暗中将他保护好就可以了,这样也算是报答九裳教主的恩情。烛龙教刚刚复兴,门面上的圣子,还是由安然来做比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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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水汀,位于章尾山以南数百里之外,是楚江下游的一个小洲。此地距无妄宗总坛不远,虽然水草丰美,但鲜少有人胆敢涉足。
安然已经不眠不休赶了四天四夜的路,到达渌水汀时,天边正微微发白。沿岸的芦苇静谧地摇晃着,江上一片浓重的晨雾,遮挡了全部视线,只能听见江水流淌的声音。
"烛龙教圣子,前七城剑派盟主之子安然,真是久仰大名啊。"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安然猛地转身,便见到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不远处。
"你是……"
"在下姓曲名鹤,乃无妄宗听风堂主。"
安然暗自凝神,握紧手中佩剑,"我爹安路遥现在何处。"
曲鹤笑得有几分奸猾,"圣子不守信用,带了帮手来。安路遥自然不能交给你。"
安然皱眉,"你在说什么。我明明是一个人来的。"
"呵呵,真的么?"曲鹤眼珠一转,忽然把两根手指放到嘴里,打了个尖锐的呼哨。伴随着这幽长的哨声,他身后的河中忽然一片翻腾,霎时十数条黑影鱼一般跃起,拉着铺天盖地溅落的水珠,同时兵器的冷光森然,携带破空利势射向安然。
安然正欲挡闪,却蓦地听见耳畔呼呼风声,另外几十条人影忽然冲出来,与无妄宗的人一一对上,叮叮当当几声脆响,两队人马一下子分开,分别落到安然和曲鹤身前。
安然睁大眼睛,"你们……"
"副教主名属下等人来保护圣子。"伴随温柔婉转的声线,地明王雪枫翩然而至,媚眼如丝却是暗藏杀机。
天明王也出现在他身边,手持那柄碧色长刀。
"哈,果然!"曲鹤一拍手,"圣子如此没有诚意,真让在下失望啊。"
安然皱起眉,薄怒升起,"我不是说不可跟来么!"
天明王冷笑一声,"无妄宗人阴险狡诈,言而无信。我们若不跟来,你不仅救不了安路遥,只怕连自身都难保。"
听左擎苍出言不逊,曲鹤也没生气,只是凉凉地说,"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了。在下就此告辞。"话毕,真的便转过身,一挥手,所有无妄宗的弟子便收起刀剑,作势要离开。
安然连忙说道,"等等!"
曲鹤脚步微顿,却没有转身。
"我父亲现在何处?"
曲鹤轻笑一声,"活着呢。不过过了今天,可就不一定了。"
安然心下紧张,面上却仍然一片镇静,"你想要什么。"
曲鹤转过身,咧开嘴角,有着奸计得逞的阴森,"很简单,只要圣子跟我们回去,我们自会放令尊自由,还可保他平静安详地度过晚年。"
安然一惊。
没有料到,对方开出的筹码竟是他自己。
"呵呵呵呵……"雪枫忽然以袖掩口轻笑起来,媚眼微抬,问道,"曲堂主,你把我们烛龙教的人当白痴么?想用一个跟烛龙教只有仇没有恩的安路遥换得圣子和开阳之元,好如意的算盘啊~"
曲鹤悠闲地负起手,慢条斯理说道,"值不值,只有圣子自己知道。"
安然定定看着不远处泥泞的地面,手紧紧握住剑。
左擎苍冷声说,"不要相信他。"
安然抬起头,凝视着曲鹤,"我怎么知道,我爹是不是真的在你们手里?"
"哈,这个好办。"曲鹤说着,再次将两指放进嘴里,吹出长长一声唿哨。
应着这唿哨,一叶小舟缓缓从江面上的雾气中驶出,船上一个戴着斗笠撑篙的船夫,依稀还有一个躺着的人形。
等到这小舟靠了岸,便有两个无妄宗人上前去,一左一右,把躺着的那个人架了起来。荼白长衫,上面有些暗红的痕迹,不知是不是血,头颅无力地歪在肩膀上,似是失去了意识,两鬓都染了雪色,那一张沾染了风霜的面容,却依旧带着年轻时的清俊。
安然睁大双眼,银牙紧咬,"爹!"
左擎苍微微将刀柄推开一些,对安然说,"我去将人抢回来。"说完,便将右手按上刀柄。安然却见到,在左擎苍碰刀的一瞬间,那曲鹤忽然抽出一柄短剑,用力按到安路遥脖子上。
"慢着!"安然慌忙阻住左擎苍拔刀的手,额上渗出冷汗。
曲鹤得意一笑,带着几分挑衅看向左擎苍,"早听闻天明王一柄海牙刀威震天下,只是不知道,你这刀再快,快得过我手中这匕首轻轻一划么?"
左擎苍冷笑一声,"你要试试么?"
安然哪里敢冒如此风险,死死抓住天明王的手,一双清眸带着些哀求看向他,"不可!"
左擎苍转动眼珠,同安然对视少顷,表情上一片莫测。僵持半刻,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握刀的手。
安然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上曲鹤,"我爹怎样了?他身上为什么有血?"
曲鹤没有移开安路遥颈上逼命的锋刃,只是回答到,"当初虽是下了迷药后才动的手,但安盟主实在是比较棘手,僵持了好一会儿,不得已伤了令尊。不过没有大伤,现在昏迷,也只是药性而已。"
听到安路遥被伤,即使不是大伤,安然仍然心疼不已,愤怒却无可奈何,只能用力把指甲刺入掌心。
他们到底是如何找到安路遥的?
就连他动用烛龙教所有力量,都没有找到……
现在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要答应他们的条件?
安然一时有些没了主意。
"圣子,考虑好了么?在下的手可是有点酸了啊……"曲鹤催促的声音传来,只见对方手一抖,一道红痕立时在安路遥脖子上绽开。
"住手!"安然连忙叫道。白皙到透明的面上因为愤怒和慌张析出几分浅粉,原本清丽动人的面容,此时更添艳丽之色。
曲鹤目中升起几分淫邪之色,不怀好意地看着安然,"圣子啊,不用害怕,到了无妄宗,在下会好好款待你的。"
对方那令人厌恶的眼光缠绕在皮肤上,让安然一阵阵不舒服,但此时爹爹在他手上,他又能做什么呢?
低头,沉默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把心一横,闭眼说道,"好……你放了我爹,我跟你们走。"
雪枫和左擎苍都神色一凛,"圣子!!"
安然充耳不闻,深深吸一口气,迈出步子。
一道飘逸的水袖忽然凌空而出,阻住安然去路。雪枫横在他身前,蛾眉皱起,"圣子,你疯了么!"
曲鹤嘲笑的声音传过来,"看来这烛龙教够没大没小的啊,一个小小的明王,也敢阻你们主子的路?"
安然看向雪枫,神色坚定,缓缓摇了摇头。
"圣子!"
"雪枫。"天明王忽然开口,"圣子如果做了决定,便让他去。"
"可……"
"你我都在这里,害怕他们真的把圣子带走?"
这最后半句中带着雄浑的内力,震得在场众人脑中嗡嗡作响。
曲鹤却毫不受此威胁,仍然泰然自若。
"我随你去,你先放了我爹。"安然说道。
"我要是现在放了安盟主,难保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啊。毕竟两大明王都在,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你……"
"哈,圣子怕什么。留着安路遥,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啊。圣子你还是快点过来吧,不然安盟主要是有了个好歹,那可就不妙咯~"
安然尽力稳住心神,咬碎银牙,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眼看着,就要进入对方的势力范围。
"慢着!!!"一成长喝忽然插入进来,只见一道雪青人影轻灵而至,迅捷地落在安然和无妄宗的人马之间,阻断安然去路。飞扬如星的眉眼,天生含笑的唇角,是韩之相。
安然面现惊讶,"是你?!"
眼见事情马上就要成了,却被一个突然杀出来的人搅局,曲鹤气愤不已,一抬手,便是示意左右把韩之相和安然两人拿下。
烛龙教这边见对方有动静,也纷纷举起兵刃。
"都住手!!"韩之相张开双手,大喝一声,这一吼,竟真另双方动作一缓。
"韩之相,你来这里干什么!离开!"安然担心地望着还在曲鹤手里的安路遥,心下焦急。
"安然,你听我说,你根本就不该被卷到这些事情里来……我早就该带你走的,对不起……"
安然却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这些,匆忙打断他,"你我之间,早已再无关系,速速离开吧!"
眼见安然如此绝情,韩之相心中一痛。
这么多年了,原来他还是不能真正的进到安然心里。哪怕一丝一毫。
但此时事态紧急,由不得他自怨自艾,"这不是你我的问题,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他说着,转向曲鹤,"你们要安然,无非就是为了开阳之元,可你们知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圣子!!!"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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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从船上下来,脚一踏上坚实的地面,却不自主地晃了晃,好像一切都有些虚浮似的。
灰色的大地在面前铺展开来,无边无际,没有尽头没有方向,看起来令人倍感孤独彷徨。比起大陆,他更喜欢在缥缈宫的孤岛上呆着,虽然狭窄,对于他来说却如自己的手掌一般熟悉。熟悉便简单,不会发生未知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只有寥寥几次离开孤岛,踏上大陆。
刺客们早已为他备好了马,他日夜兼程,直奔纪城的方向。
一晃已经是将近一年的时间了,纪城又到了初春时节,空气里仍然透着寒意,树枝上的叶子还没有发出来,但已有了新抽出来的枝条。还记得他一年前第一次来纪城,那时春风已至,比现在还要温暖一些。
穿过热闹依旧的街市,悦来客栈的两层小楼就这样出现在视野里了。枣核形的红灯笼连成长长的一串,缓慢地招摇着。
现在的长乐,面上戴着的是一副陌生的大众脸,身上是深绿色的长衫。他以这样一身装束走入客栈的大门。大堂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围着桌子吃饭,一个陌生的小二在席间吆喝着。
那小二迎上来时,长乐问,"你们这里的另一个小二呢?"
"你说安大哥吗?他在后院干活儿呢。"小豆子以为又是小二的朋友,便问道,"要我去叫他吗?"
长乐想了想,说,"不必了。他最近如何?"
"唉……"小豆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挺不好的。他伴人前些日子刚跟他成了亲便过世了,他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呢。"
长乐听了后,点了点头,然后在客栈里要了一间房。
他令小二去烧了一桶热水来,然后关上门,牢牢拴紧。揭下脸上面皮,露出天生的华美容颜,细长凤眼微挑,稍稍打量了下四周。
竟然是和一年前同样的屋子。牡丹屏风,雕刻了栀子花的花梨木桌,随风飘摆的碧纱帘,画上的月下美人依旧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没了回报消息的闵忠,没了进来偷钱的小二。
散开青丝,解开衣襟,热水的蒸汽袅袅娜娜,染开了屏风上的牡丹花。如羊脂玉般白皙透彻的皮肤一寸寸没入水中,寂静中升起幽幽一团叹息。
合着眼靠在桶边,长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就仿佛,一颗心不再如以往一般平稳,在一次次的跳动中,掺入了一些由于不确定而产生的焦虑的波澜。
小二见到他后,还会和以前一样高兴么?
还是,会恨他?因为无论如何,是他的命令害死的闵忠。
小二心里,闵忠是不是已经比他重要了?
这些患得患失的想法,是他多少年不曾有过的了。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太弱了,弱点太多了,很容易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为什么经过这么多年,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二会带给他这么大影响?多少比小二好看,比小二有能力有涵养的人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他却可以心如止水,只当别人是能带来温暖的食物。
为什么小二改变了他这么多?
是因为……这个市侩的小人物,代表了一些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么?比如平凡,比如单纯。
抬起手,撩起一连串晶莹的水珠。他把双手覆在脸上,在一片温热中陷入久远之前的记忆。
他也曾有过一个爹,也曾像小二一样,希望得到爹爹的喜爱,希望可以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在爹爹怀里撒娇。如果得不到,也会难过得连呼吸都会疼起来。
"此子魅气过重,眉间带煞,恐怕不是祥物啊……"
他刚刚被送到父亲怀里,便被个侍僧下了如此判文。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是命运作祟,自从他进了家门,父亲的伴人不久便去世,只留下两个孩子,父亲的家业也一天天没落,渐渐从富商沦落成了沿街叫卖的商贩,从此一蹶不振。
如此情景下,饶是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长乐他确实不是个吉祥的孩子。因此父亲从来就不喜欢他。
不,不只是不喜欢,是厌恶,是憎恨。
小小的长乐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用冷漠而嫌弃的眼神望着他,不论他做什么,都会被责骂,甚至虐打。儿臂粗的木棍,一次又一次落在瘦小的身躯上,留下一道道青紫的痕迹。
他还记得,又一次隔壁的大伯送来一盒糖粉,两个哥哥都在吃,唯独他没有。
他听别人说过,糖粉是甜的,像花蜜一样甜。于是他趁着入夜,偷偷摸到厨房里,想要尝一尝糖粉甜甜的味道。可是糖盒被放在灶台上,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实在是太高了。他踮起脚,尽力想要够到,可一个不慎,把旁边的锅子打翻了,糖盒也跟着掉下来,叮叮咚咚地摔了一地,震天的响声吓得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父亲听到响动跑到厨房里,看到锅子碎了,糖也撒了,长乐木木张张站在一团狼藉之前,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他。
那晚长乐第一次尝到鞭子的滋味。其实所谓鞭子,便是家里留着的一条马鞭,相比于后来再缥缈宫受过的鞭刑,根本就像瘙痒一般。但对于当时只有四岁的长乐来说,那样的疼痛,就好像身上的皮肉被一寸寸扯了下来,火辣辣燃烧着的疼,铭刻在幼小的心上。
一鞭又一鞭,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长乐只觉得哪里都在疼,无穷无尽的疼,疼到后来甚至有些麻木了,只是双腿却软得再也撑不住身体。他趴到在地,父亲的鞭子却仍旧没有停。听说是后来邻居听不见了他喊疼的声音,跑到他家查看,才从他父亲鞭下救出了奄奄一息的他。
他知道,其实当时他父亲是想直接打死他的。
后来他在床上高烧三个月,没有人照顾他,两个哥哥甚至捉了小蛇蛤蟆放到他的被子里吓他。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居然活了过来。
他五岁的时候,父亲尝试把他丢在大街上,结果他自己寻着路找回了家。
父亲又试着把他卖走,结果他衬夜跑出家,在大街上睡了五天。五天后他估摸着人贩子早已经走了,才敢回家。虽然后来又是被一顿好打,但最起码,他还在自己的家里,他还没有成为那些在大街上流浪的可怜小孩。
那个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在那个家里。即使要没日没夜地干家务,即使被父亲憎恶,被哥哥们欺负。
大概是他还不成熟的心里,总幻想着有一天爹爹会不再讨厌他,会像别人家的爹爹一样冲他慈爱地笑,摸他的头,把他扛在肩头上,一起在大年的时候看焰火。
他总想着,反正也不可能再坏了。
可惜,人心有多么复杂,有多么黑暗,是当时的他理解不了的。
先开始对他毛手毛脚的是他的两个哥哥。最初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变化。随着一天天长大,两个哥哥仍旧像以往那样欺负他,把他的饭菜打翻到地上,逼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干净。他早就习惯了,尊严什么的,他从来就没有过。于是他顺从地趴下来,张开红润的双唇,一点点吃着地上的饭菜,小巧的舌头间或闪现在牙齿间,婉转的眉眼时时小心地抬起来,像是害怕受到进一步的惩罚似的,细瘦的身形柔顺地低伏,纤细的腰好像一把就能揽入怀中,而那小巧的臀翘在半空中,无心地浅浅晃动着,看在两个已经快到志学之年的少年眼中,竟有着极度的魅惑。
于是一颗罪恶的种子,就这样暗暗地埋下了。
他渐渐发现,他的两个哥哥对他的态度好像稍稍变了些。他们不再对他拳打脚踢,而是把他抓起来,按在墙上,把手探进他的衣服里,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揉捏着。他很不喜欢这样,比被打还要不喜欢,而且两个哥哥看他的眼神,好像要把他吃了似的。
就算朋友不多,长乐也还是稍微知道一些那方面的事的。他知道这种事是不可以随便做的,尤其不应该发生在亲人之间。
于是在那一夜,当两个哥哥摸进他的屋子,想要撕开他的衣服占有他时,他疯狂地挣扎,疯狂地反抗。不论什么样的虐待,他都能接受,唯独这个不行。
他咬伤了二哥的□,在凄厉的惨叫声里,他总算是保住了自己。但是爹随后赶来,看到心爱的儿子下身鲜血淋漓,立时勃然大怒,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掼到地上,也不管他不整的衣衫,径自把他拖进柴房里,锁了门,然后便匆匆带着大儿子离开,为二哥找大夫去了。
他提心吊胆地等在黑暗里,心里却还天真地残留着一丝希望。也许这次爹爹会站在他这边,也许爹爹这次可以理解他,可以保护他。
柴房的门突然打开,爹高大的影子出现在门外。此时,已经是黎明时分,清淡的晨光从他的身后照进来,长乐勉强睁开眼睛,抬起头,带着几分祈求看向爹爹。
"爹……不是我的错……是他们……"
父亲居高临下望着他,原本冷漠的眼神,却稍稍变了变。
长乐羸弱地蜷缩在肮脏的地面上,衣服滑下肩头,白雪一般清透的皮肤与四周的粗糙凌乱形成强烈的反差,那一张精致的面容已带上妖媚的雏形,微微上挑的眼角,流露出几分单纯的魅惑,祈求的眼神,仿佛化成一根小小的毛刺,不经意地骚动父亲的心。
以前一直没有注意过……
不过……
这孩子什么时候出落得如此勾人?
仿佛是鬼迷心窍了一般,长乐的父亲开始一步步向着他走过去。
"你这个孽障……真是个祸水妖孽,竟然连亲哥哥都勾引!"
嘴上虽然训斥着,声音却没有该有的威严。反而有些软绵绵的,带着不正常的温度。
他发现,父亲看自己的目光跟以往有些不同。
有些……让人害怕……
"爹……?"他颤抖着声音叫着,"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不是我!"
有力的大手捏起他的下颚,男人眯起眼睛,"你这样的妖孽,怎么可能会是我儿子?!"
此时,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长乐终于看清。
爹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厌恶。
有的,是同哥哥相同的眼神,充满了欲望的眼神。
在这样的眼神里,他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随时都会被吞吃入腹。
他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连爹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那是他的爹啊……
那是他的亲爹啊……
一股不可违抗的大力,把他狠狠按趴在地上。长乐慌了,拼命挣动,胡乱地摇着头,"爹!爹你干什么啊!"
一只大手已经顺着松垮的衣领滑了进来,在细腻的肌肤上来回游走,贪婪而□,"不要叫我爹,你这个妖孽!"
"爹!爹你醒醒!!我是你儿子啊!!!"长乐哭叫着,踢动双腿,试图撑起上身。无奈年幼的他怎么是身体强健的爹爹的对手,根本是无力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爹掀开他的衣摆,扯下他的裤子,一只手急不可耐地揉上他的臀
瓣,眼睛中冒出野兽般的光芒。
这一刻,他害怕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
这个人,早已不是他爹爹了。他是一个禽兽,一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当父亲把一根手指探入他未经人事的小 穴,他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满心想着我不要我不要。他控制不了地抽泣着,努力想要爬离身后的侵犯。
此时,眼前一道暗钝的光一闪。他动作一顿,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把柴刀。
长乐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杀人,更没想过自己杀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自己的爹。
但是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双手握着刀柄,一下一下砍向手下已经血肉模糊的身体上。从胸膛,到脸上,已经是一片鲜血淋漓,连人都有些认不出了。
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却无法停下来似的,一遍又一遍砍向那个带给他无尽痛苦和噩梦的人。殷红的液体溅了他一身一脸,眼眸中一片空茫。
等到他终于停下来,看着眼前血泊中父亲尸体,忽然感觉一阵轻松。
不是难过,不是恐惧,不是惊慌。
而是轻松。
他死了。
他不存在了。
他再也不能伤害他了。
从一开始,他太傻了,这个男人,怎么会把他当儿子呢?
也许……也许……这个男人说得是对的。
也许……自己真的是个妖孽。
而当初的自己,干什么要一直拒绝呢?
既然是妖孽,干嘛一定要当一个人呢?
恍恍惚惚的,他站起身,拎着那个柴刀,走向大哥和二哥的房间。
杀光所有人后,他逃出了那座城,到处流浪乞讨。他杀的第四个人是一个企图轻薄他的地痞,第五个是在一个老鸨把他骗入伎馆后,买下他的初夜想要染指他的恩客。
他发现自己真的很擅长杀人。或许,这甚至是他最擅长的事。
在杀了恩客后,一个名叫闵千秋的人救了他。这个男人跟以前长乐遇到的都不一样,他冷酷得像个没有感情的石头,任何东西都打动不了他一般。
这个男人告诉长乐,只要他以后跟着他,便再也不用挨饿,再也不用被欺负。
于是他跟着这个男人去了一个叫飘渺宫的地方,得到了现在的名字,成了那个人的关门弟子。
闵千秋说,当初看上他,除了因为他是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更因为他有一双狼一般没有感情的眼睛。
只要他能保持这份无情,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再也不用挨饿,再也不用被欺负。
长乐一直记得这句话,一直在依着闵千秋教他的活着。
可万一……万一他并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呢?
万一有一天,有一个什么都不懂,傻傻地就爱上了他的店小二,把这份感情唤醒了呢?
当晚,月色晦暗,被一层暮云敷了薄薄的一层。客栈回归寂静,所有住客都睡了,小豆子和掌柜也各自回了房。闵忠死后,小豆子也没再搬回他和小二原本的屋子,毕竟那里曾是小二和闵忠的新房,贸然搬回去,似乎是有些太残忍了。
所以现在的屋子里,只有小二一个人在住。
长乐没有戴面具,没有做任何掩饰,一个人缓步走向后院。小二的房中透出暖暖的光,一个孤寂的人影映在窗纸上。
长乐没有马上进去,就在门外静静看着那人影。
人影一动不动,好像是在发呆。
长乐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向那间小木屋,站在门扉前,伸手敲了敲门。
床上的人影一震,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便匆匆忙忙动作起来。屋里响起踢里塔拉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谁啊。"
长乐没回答。
门栓被拿了下来,一霎那,长乐忽然有些想要离开的冲动。
自己越来越奇怪了,他想着。
门开后,站在后面的人跟以前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他瘦了,以前他就不胖,而现在更是瘦的有些过了,面色也不好,仿佛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那双总是带着喜气的眼睛,此刻愣愣地看着他,里面是空洞洞的一片空白。
长乐认真地看着他,说了声,"小二。"
小二身体忽然一震,这一句话像是惊雷一般,击散了他的怔忡。那一双总是对着他弯起来的眼睛中,有着什么暗色的东西一点点析出来,逐渐把那一片空白填满。一丝丝,一缕缕,炙热如同烈火,却不再是曾经的爱意。
"闵长乐……"这三个字似乎是从牙齿的缝隙中挤出,低沉,嘶哑,带着几分颤抖。
长乐想到过这种场景。可又觉得完全没有料想过。
那个总是追在他身后,闵然闵然地叫他的小二,竟然也会用这样充满恨意的眼神看自己。好像他从来没有爱上过他一样。
长乐皱了皱眉,心里有些沉沉的感觉。
"你……"
话还没说完,小二忽然转身走向附近的木桌,桌上一个装满了针线布料的竹编簸萁,他伸手到其中,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剪刀。
随后,他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向长乐。
长乐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却一步也没有挪动。
也许,是不相信小二会真的要杀他。
于是,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二慢慢走到他面前,乌黑的眼珠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细瘦的手腕扬起,黯淡的油灯在冰冷的金属上跳跃。
一声低哼,修长的眉微微蹙起,胸口有殷红一点点晕开。
长乐的手紧紧握着小二的手腕,才没有让剪刀刺入更深的地方。
小二还在用力,却拗不过长乐的力量,他死死盯着剪刀刺入的地方,全神贯注,仿佛那是他今生唯一要达成的目标。
长乐看着这样的小二,有点怔怔的。那剪刀明明没能刺入许多,心脏却一阵阵地钝痛。
还记得采薇节那天,小二把一个破破烂烂的万花筒塞到他手里时,笑得灿烂仿若漫山遍野盛开的太阳花。可是现在,他竟然真的要杀了他。
"不要闹了。"长乐一用力,从小二手中夺下剪刀,随手远远地丢出门外。
小二没了武器,只能狠狠瞪着他,一步步后退。
长乐突然觉得有些受不了那样的眼神,虽然很多人都曾这样咬牙切齿地看过他,想要将他碎尸万段。
但这样的目光,不应该出现在小二身上。
"你恨我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傻。
小二仍然盯着他,半晌才开口,一字一句道,"闵长乐,我会给阿忠报仇的……我会杀了你的……!"
长乐觉得那钝痛的感觉又有点明显了些,"闵忠?你为了他要杀我?"
仿佛长乐的问题太过可笑,小二讽刺地笑起来。长乐还是第一次,看到小二用如此扭曲的方式笑开。
"闵长乐,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啊?"小二笑出了眼泪,那一双泛红的眼睛中,除了恨意,终于又流露除了几分令人窒息的伤心,好像是一道深入骨髓的伤口,再也没有治愈的可能,"是不是你一定要毁了我的一切才甘心?你把我的阿忠还给我!!!"
最后半句已经是撕心裂肺的叫喊,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楚和失望,都凝聚在字句之间。
这悲鸣回荡在寂夜里,听得长乐身上一阵战栗。
杀闵忠,并非他所令。但他的命令中,确实也隐含了这一层的意思。
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伤他性命。也就是说,若是万不得已,该杀,就杀。
而且,他把这样一道命令交给了最恨闵忠的闵合。在他心里的某处,也许他真的希望这样的结果发生。也正因为如此,面对小二的控诉,他没有辩解。
只是心里除了顿疼,又加入一丝涩意。
小二,已经爱上闵忠了么?
所以才会为了闵忠,要杀他。
一阵冷寂的感觉忽然袭上身体,体内阴寒乱窜,经脉仿佛都被冻住了。他还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一分一秒都难以忍受。
于是他逃走了,这样的感觉,太让人不安了。
他有点后悔,不应该再来看这个小二,他是生是死,都跟自己没有关系。甚至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接近他,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当以前的自己,无牵无挂,随心所欲,毫无破绽。
门口一片空旷,只剩下小二虚脱一般顺着墙滑到地面上,不由自主地抽噎着。他用力地抱住自己的头,将身体蜷缩成一个球,好像这样就不会再失去。
反正,现在他只有自己了。
唯一心疼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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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出了客栈,一路出了纪城。他不想再呆在城里,那里让他无法呼吸。
城外,一片刚刚抽出了些小叶的树林,冰凉的空气侵袭着他的身体,每一寸肌肉,每一条骨骼都被冻结住了。眼见四下无人,他用手臂环住自己的身体取暖。这样脆弱的姿势,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的。
不知不觉,就有些恍恍惚惚的,小二歇斯底里的样子不断在眼前盘桓,不论如何都无法磨灭。
大概是由于分心得太厉害,在那道剑气袭到他后颈之时,他几乎没来得及躲过。幸亏在最后一颗他感觉到了杀气,立刻前倾身体,同时飞起一腿,一脚踢偏了夺命的长剑。饶是如此,势如破竹的剑气仍然划开了他的脸颊,血珠四散开来。
脚下还未站稳,那长剑又自上降下,直逼天灵。红如烈火的长剑仿佛幻化作千万剑影,笼成密密匝匝的一张天罗地网,看似简单的招式,却蕴含无尽变化,不论长乐怎么躲,剑锋都可以应势而变。
长乐陷入绝境,却并不惊慌,嘴边一点饶有兴味的笑,广袖一挥,数道银丝喷薄而出,宛如有生命一般,交错盘旋着,顺着逼来的剑锋盘绕上去。持剑的人眉眼俊雅,此刻却带着噬骨的恨意看向他,红衣在夜风中张扬开来,像绽开的火焰。
凤歌的靠着奇袭,原本占了上风,没想到此时那看似脆弱的银丝上却透出一股悍然之力,另得他难以挣动分毫。强攻不得,他绞动朱鸾剑,却无法从那银丝之中抽出来,两人就这么僵持下来。
"呵呵,不错嘛,已经学会偷袭了?"长乐好整以暇,右额角一抹血色,凄艳地滑过眼角,看上去有些妖异。
凤歌憎恨对方这种无所谓的神情,好似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般。
长乐此时心情阴郁,一肚子的沉闷无处发泄。而凤歌偏偏在此时前来行刺,还划伤了他的脸。
不由得,让长乐很想欺负欺负人。
于是他收拢手中银丝,狠狠一拽,尽管凤歌竭力抗拒,但长乐随意的动作却蕴含着强悍的力量,令人根本无法抗拒,脚下一挪,已经往前走了几步。
紧接着,凤歌眼前一花,眨眼间长乐已经近在眼前。他不由大惊,想要后退,却惊觉不知何时,长乐的银丝已经一层层缠住他的手脚,几乎是动弹不得。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有察觉。
自从上次那些刺客前来把小二救走,并且事后小二竟然毫发无伤地前来找他,再加上回想起之前长乐乔装成闵然时一直与小二在一起,他便怀疑小二与缥缈宫一定有些特殊关系。自那以后便一直派人盯着小二的动向,就是等着这一个行刺的机会。
他苦练一年,武功已有极大精进,没想到竟然被如此轻而易举击败。
他跟长乐的差距究竟有多少?看长乐年纪轻轻,该是跟他同龄,为什么他可以有如此高的武功?
但现在,看起来想这些都没有意义了。自己受制于人,又多次与缥缈宫冲突,这次看来,是要命绝于此了。
如此想着,凤歌有些遗憾,暗暗在心里说着:爹,孩儿无能,不能为您报仇了……
看着凤歌闭上眼睛,一副等死的样子,长乐却轻声笑起来,"这么悲壮做什么。你的命又没人要,缥缈宫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凤歌眉梢一动,睁开眼睛,如炬的目光射向长乐。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想勾引我么?"长乐提起一边嘴角,轻佻地抬起凤歌下颚。凤歌又急又怒,沉声说道,"要不你就今日杀了我,否则来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杀我为你爹报仇么?"长乐嗤笑一声,"你爹都已经死了那么久了,你还活在他的阴影里,有什么意思?"
凤歌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长乐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青年可以为了给爹报仇如此不择手段,原本是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现在连绑架威胁暗杀都学会了。
爹,不就是一个把他生出来的人么?
突然觉得这个凤歌很碍眼,连长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他不喜欢这种在温暖完满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好像完全不知道什么是阴暗,什么是绝望。
于是他伸指点了凤歌的穴位,伸出一指轻轻把人推到在地,然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朱鸾剑,对着凤歌邪邪一笑。
凤歌只听撕拉一声,身后的衣衫已经被划破,冷空气接触到皮肤,汗毛一根根立起。
凤歌慌了,"你干什么!"
长乐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成天追着我,为了我又是绑人又是刺杀的,我当然要送你份礼物。"
"你……你要做什么!你敢!!"凤歌大叫着,无奈穴道被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哼……"长乐哼笑,"你那么喜欢找我,我就在你背上提个字好了。"
语毕,剑光闪过,火辣辣的疼痛在背上蔓延开来。凤歌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
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刻着一个血红的"乐"字,大大地占据了几乎整片背脊。
看着自己的作品,长乐满意地一笑。心里的郁结之气也似乎散去不少。随手把剑丢到凤歌旁边,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凤歌一人,羞愤欲绝地趴在原地。
又一次失败了。
差太远了,好像长乐动动手指,就可以取他性命。
而他却活着……
只是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杀了他恐怕还让他稍微好受一些。
三个时辰后,穴道解开,他整了整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拾起朱鸾剑,有些蹒跚地往瑶山上走。
特意选了最偏僻的一条路,这样便没有什么弟子会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可回到自己的屋宇中,随侍他的弟子看到他的背伤,神色一下子变了变,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凤歌心中一紧,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命人烧一桶水来沐浴。
当他在水的倒影中看到那个大大的"乐"字时,终于难以自持地低吼一声,暴涨的真气震裂了浴桶,热水漫天飞溅。
耻辱……这是莫大的耻辱……
报仇不成,反而被仇人在身上刻下永远的印记。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无用?为什么连个仇都报不了?
紧紧攥起拳头,指甲深深割入掌心。
"闵长乐……我凤歌不杀你,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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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在渌水汀畔,韩之相刚刚喊出惊世的一句,"你们知不知道,安然根本就不是真的圣子!!!"
此语一出,双方人马都愣住了。安然也一下怔住,看向韩之相,半晌才说,"你说什么?"
韩之相垂头看向安然,目光中带着些决绝,"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可你一直不肯见我……"
此时,无妄宗的曲鹤眯起眼睛,问道,"你刚刚说安然不是圣子,是什么意思?"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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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在渌水汀畔,韩之相刚刚喊出惊世的一句,"你们知不知道,安然根本就不是真的圣子!!!"
此语一出,双方人马都愣住了。安然也一下怔住,看向韩之相,半晌才说,"你说什么?"
韩之相垂头看向安然,目光中带着些决绝,"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可你一直不肯见我……"
此时,无妄宗的曲鹤眯起眼睛,问道,"你刚刚说安然不是圣子,是什么意思?"
韩之相还未开口,左擎苍手中倏然绿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海牙刀已鬼魅般滑至韩之相颈项。这攻势毫无预警且太过迅速,韩之相要做出反击已经来不及了,最多只能避过要害,但也一定会被重伤。
危急关头,一把短剑倏然袭向海牙刀,带着一股强韧的劲力击上刀身,铮然一声,虽然并未能撼动这千钧一击,却也把刀身击歪了些,韩之相借着这一助力,折身而躲,与此同时离韩之相最近的安然也反射性地运起内息横剑而挡,猛烈的撞击,震得他手臂生疼。
刚刚射出匕首的曲鹤挑高声音说,"天明王这是要干什么?杀人灭口么?"
左擎苍见一击不成,利落地收刀,并不多做解释,只是眉间微微皱起。
韩之相劫后余生,却并没有现出惊惶之色,反而镇定地看着左擎苍,"想杀了我,好继续利用安然为你们卖命么?"
左擎苍不说话啊,只是冷哼一声。此时雪枫走上前来,附耳对左擎苍说了句什么。
安然回过身,看向韩之相,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要……不要说……"一声微弱的呻吟,竟然是一直在昏迷中的安路遥,挣扎着醒了过来。安然听后浑身一震,转过头,便见爹爹吃力地抬起头,四肢无力地被身边两人禁锢住,曾经清明睿智的双眼,此时带着雾一般的迷蒙。
韩之相也全身一僵,此时面对着安路遥的目光,他无地自容,"安盟主,对不起……"
"你……你答应过我……"安路遥声音极弱,断断续续的几不可闻。
曲鹤走到安路遥旁边,掌中运气,随时都能取安路遥性命,"韩少侠,你们正道人,说个话都这么罗嗦么?"
此时四下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韩之相身上,不论烛龙教还是无妄宗,个个心怀鬼胎,对韩之相的话抱着不同的期待。风暴中心的韩之相闭了闭眼,眉眼间闪过一丝愧疚之色,但把心一横,还是决定要为了所爱之人说出一切。
安然,不应该承受这一切,这本都是与他无关的。
"九裳真正的儿子,不是安然,而是安盟主的大公子,安常。"
语毕,是一霎那的寂静。
在这一霎那中,安路遥绝望地闭上双眼,安然定在原处,美丽的双眼中是僵硬的目光,曲鹤眯起双眼,神色中有着疑惑和不信,天地两位明王则神色不变,思绪难以测度。
一霎那之后,哗然四起。
圣子不是安然,是安常。
可,安常又是谁?
最先问话的是曲鹤,"呵,这倒是个天大的消息啊?韩少侠,介意解释一下么?"
韩之相看了看四周无数的人马,知道今天之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传遍江湖的每一个角落。而他的话,将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这个人,是他最对不起的人。
可安然,却是他最爱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安盟主当初,的确曾与九裳有染,也曾利用九裳的感情,窃取教中机密,偷寻破解九裳烛九阴经的方法。正是因为他,当年正道才能顺利攻下烛龙教总坛。可众人不知道的是,其实安盟主早已对九裳动情。在相思窟,九裳心灰意冷,自尽于安盟主面前,自此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九裳……"
"不要说了……"安路遥虚弱的声音,没有人能听得见,一滴包含着悔恨和伤心的泪水,顺着惨白的面容滑下,滴落无声。
韩之相继续说着,"后来手下抓到带着圣子逃跑的赤簟,带到安盟主面前时,他便决定保下这个孩子,杀了所有知道圣子身份的人,包括赤簟在内,然后把这个儿子作为自己的长子养大。为了掩人耳目,安盟主在第二年就要了另一个孩子,也就是安然。多年来盟主一直冷落安常,努力栽培安然,就是为了让安然掩去众人视线,这样才能让身负开阳之元的安常平安长大,过平凡的日子,不必经历他和九裳都无法摆脱的尔虞我诈。"
安然听着韩之相吐露的字眼,却仿佛听不太懂似的。
【爹……爹用我来……当挡箭牌?】
这个认知让他头脑中轰然一声,万千思绪,被炸得一点不剩。
他茫然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安路遥。而对方却只是垂着头,没有说话,没有反驳。
【为什么不反驳?】他一遍遍问着,却无法张开口,发出一个音节。
曲鹤莫测地看着韩之相,半晌,问了句,"有何凭证么?"
"我就是凭证,此话是安盟主亲口告诉我。信不信,随你们。"
其实,韩之相早在少年时期,就察觉出小二身上有些奇怪的东西。他原本资质平平,算不上摇光城中多么出色的弟子,但在与小二发生关系后,内力便忽然突飞猛进,其他弟子都再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一下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平庸小辈,成了城主涂无涯最宠爱的关门弟子。
后来烛龙教放出话来要攻天权城,安路遥找到他告诉他安然是圣子,要他带安然逃走。他自然不敢怠慢。不论安然是正道骄子,还是魔教妖孽,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安然能平安就够了。怎奈安然在长乐的协助下打昏了他,回去了天权城,发生了后面的一切。
他当时从昏迷中醒来,冲到天权城时,早已尘埃落地,安然不知去向,安路遥身败名裂。韩之相遍寻安然不得,又得知七城会后安路遥失踪的消息。
绝望之时,却听到传闻,说是安然忽然重现武林,并且回到烛龙教,成了圣子。
韩之相总觉得事有蹊跷,联想到少年时和小二的事,便找到一直和安路遥关系密切的何神医,千方百计套出安路遥隐居的地方。找到人后,在他百般追问下,安路遥终于说出实情。韩之相答应安路遥决不泄露秘密,只想找到安然,告诉他不用再害怕,不用再难过,他还是安然,是他清雅出尘的洛水之莲。他根本不用违背自己的本性去当一个坏人,这一切本就与他无关。他们可以放开一切,两个人一起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可是当他风尘仆仆找到烛龙教的所在,冒着生命危险闯教,却得到安然不愿见他的结果。
他不愿放弃,每天都到大门去等,风雨无阻。但安然一直不愿见他,他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他一切。
当得知无妄宗要用安路遥威胁安然时,他便知道安然危险了。如果要得到开阳之元的力量必须要借助那种方法,安然将要遭遇的是他无法想象的磨难。
所以他决定,不能再继续让安然承担这种风险了。就算对不起小二,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以后若有报应,让他一力承当,只是不要再折磨无辜的安然。
曲鹤剑韩之相语气坚决,又见安路遥神色有异,便立时另手下带安路遥离开。而此时烛龙教突然出手,杀向无妄宗的人马。此时曲鹤才发现烛龙教不知何时已经把他们围了起来,神色一变。
两方打得激烈,左擎苍和雪枫纷纷出手,刀光划破长空,水袖凌空飞舞,转瞬间已是死伤一片,看架势,竟然是要赶尽杀绝。
曲鹤立时抓过安路遥,挟在手边。雪枫低声说了句"不好!"水袖迅疾地袭向曲鹤背影,可惜已经太晚了,曲鹤已经一头扎进水里,没了踪影。
在韩之相诉说真相时,雪枫就已经暗暗安排人马把无妄宗的人围住,本想杀尽无妄宗的人,这样安然不是圣子的事就不会被泄露出去,也可以保得真正的圣子周全。
可曲鹤的速度实在太快,竟然连他都没能拦住。
曲鹤跑了,这件事就必定会被泄露出去,烛龙教也不能再对外宣称安然才是圣子。
而在双方交战之时,唯一没有参与到其中的,便是怔愣在原地的安然。他像是失了魂魄,四周的一切,都无法再影响到他。
韩之相见两边的人打了起来,立刻拽起安然,挟着他一跃而起,快速离开。左擎苍看到他的动作,但并没有追。
消息一旦被泄露,安然也就没用了。
现在要紧的,是要赶紧回教,向赤簟报告这件事,在其他人找到小二之前,把人带回烛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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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小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要大祸临头。
休息了几个月,他本来已经好了些,可以开始上工了。可是长乐的突然出现,就仿佛是在他溃烂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令他蟑螂一般顽强的生命力,也疼得有些支撑不住了。长乐走后的第二天他就大病一场,吃了十多天的药才稍稍好了些。
趿拉着鞋,披着衣服,慢慢地从黑漆漆的小木屋里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又是入幕时分,四下都安安静静的。他仰头望着天边的云朵发呆,感觉自个儿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可却又想起闵忠说得话:我们都会没事的……
【骗人……怎么会没事呢?】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闵忠,那个木头脑袋穿了一身灰色的长衫,有点局促地走进客栈。自己欺负他,让他交占座钱,他还傻乎乎地找遍全身,急得直冒汗。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么生动……
正发着呆,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衣摆摩擦的响动。他转过身,却见到背着古琴的长乐正大步向他走来,眉目间有些凝重,"小二,你必须马上跟我离开。"
小二见鬼一样看了他几秒,然后突然转身就往自个儿屋里走,甫一进屋,便扬手要关门。
长乐一把撑住门板,另一只手便要去拉他,"不要闹了。"
小二一把挥开他的手,"闵长乐,我是杀不了你,可你要再这么欺负人,我他爹的就把你老巢在哪诏告天下!!!"
长乐压根没把小二的威胁放在心上,大步走进屋里来要抓小二。小二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一个劲儿地后退,围着桌子乱跑,就是不合作。
长乐有些失去耐性了,"你若不走,马上就会有人来抓你!"
小二梗着脖子瞪着他,"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抓我干什么?!"
"你先同我走,事后我会告诉你。"
"闵宫主,闵大侠!"小二尖声尖气地说,"您就行行好,放过我成么?您都已经把我伴人弄死了,是不是也要把我弄死才开心啊?我该死,我以前瞎了眼才会喜欢你!可咱现在已经改过了啊。我就是一店小二,您说您老折腾我干什么啊?"
长乐听着小二锐利到锋利的语气,觉得被扎得挺疼。但是手下汇报给他的消息,令他没空理会这些琐事,"我知道你怨我。现在你先随我走。之后你要给闵忠报仇,我给你机会。"
"你给老子滚!"
长乐耐性用尽,袖一扬,一缕银丝无声地游走出来,迅速滑向小二。可却在快要接触到他时落了下去。
小二抓着剪刀,刀尖对着自个儿的脖子,皮肉已经被戳得陷下去。他对着长乐歇斯底里喊道,"老子死都不跟你走!!!"
长乐一下愣了。
小二一向是最惜命的,从来也不会用自个儿的生命来当赌注。
可他现在,竟然用这一招来逼他。
许久未曾有过的怒气上涌,长乐一掌拍到身边的木桌上,只听哗然一声,木桌竟已成了一堆木屑,整个屋子都在这一掌的劲力中震颤着,摇摇欲坠。
"你,到底要怎样才听话。"长乐沉着声音,面无表情。
小二确实被长乐这一下吓着了,即使正跟对方较着劲,可若看到如此强悍的力量,仍然会让他全身发抖,手脚冰凉。
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若不是那一股恨意勉力支持着,他此刻只怕已经吓得坐在地上了。
长乐压住自己心中那一团自上次见了小二后便日渐扩大的郁结之气,趁着小二被吓住这一会儿,身形一晃到了小二面前,一把夺过剪刀,然后把人夹在手下,踢开门便要离去。可他刚刚走到院中,忽见一道巨大的青绿刀光从天际降下,携带雷霆怒吼之势,咆哮的力量叫嚣着要撕裂一切。长乐全身衣衫都被这狂风掠起,长发在风中翻卷,灭顶般的压力在皮肤上游走。他放下小二,提起七成内息运气于掌上,霎时掌中紫气大盛,犹如万千紫霞喷薄而出,在这光芒中,长乐口中轻喝,绝丽的面容中看不出情绪,漆黑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烦躁。
两道气吞山河的内力相撞到一处,霎时风云变色,整个小院几乎在瞬间被狂涌的浪潮摧毁,墙垣坍塌,屋宇倾毁,悦来客栈的小楼也在轰鸣声中倒塌大半。掌柜和小豆子幸运地都在没塌的那半边里,但也都吓得肝胆俱裂,狼狈地逃了出去。
小二完全被这毁天灭地般的一幕吓傻了,只觉命不久矣。可那吃人的力量却只是从他身边擦了过去,并没有伤害他分毫。只见他身前的长乐衣袂招展,飘飘然仿若谪仙一般,浩然紫气将小二完全笼罩其中,仿佛是某种保护的力量一般。
待尘埃散去,一片狼藉中,出现一道傲然身影。左擎苍手持海牙刀,目光森冷地直直看向长乐。
"原来是天明王大驾光临。"长乐浅笑一声,话语里却带着丝丝寒意。
左擎苍冷哼一声,"把圣子交给我们。"
长乐微微侧头,看了一脸茫然的小二一眼,"你们的圣子不是安然么?别告诉我堂堂圣教,连自己的圣子是谁都搞不清楚啊?"
"长乐宫主,你三番两次同烛龙教作对,是打算同我们翻脸么?"
"岂敢岂敢。只不过这个店小二与我是旧识,实在不能不管。"
"既然如此。"左擎苍微一侧身,碧绿长刀上闪过一缕森森锋芒,"就让本明王领教领教宫主的化冥神功吧!"
事到如今,也只好把人先解决了再说。长乐席地而坐,解下背上古琴,摊于腿上,素指扬起,拨出一串震荡的夺命之音,化作漫天刀光剑影,向着左擎苍疾驰而去。左擎苍扬起长刀,青碧在空中绽放成眼花缭乱的刀之花,随着他的动作笼住自己全身,叮叮咚咚数声脆响,长乐的攻势尽数被化解。
一手按弦,一手挑弦,紫衣人的动作优雅而平静,仿佛只是一个悠然的抚琴之人。但实际上,每一次拨弄琴弦都倾注了大量的内力,每一个音调都潜藏着无数的杀招。而左擎苍也不愧是烛龙教第一高手,刀光密不透风,毫无破绽,长乐的完全杀招,竟然都找不到进入的空隙。在自保同时,碧绿的光芒不断顺着长乐的攻击延伸向他,不似第一招的暴烈,却滔滔不绝,犹如暗涌之潮。
两人一时僵持下来,长乐心焦不已,时不时还要分心看小二是否有事,几百招过下来,身上添了几处伤。
小二见俩人都没空理自己,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趁乱逃跑。
他刚走一步,忽然听到长乐叫他,"小二!"
他身上一抖,但仍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长乐心一乱,便想要去追小二,一时松了戒心,被一道刀光劈中前胸,霎时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长乐强自压下翻涌的内息,提起十成功力,食指猛地向前一拨,一道尖锐而纷乱的琴音铺天盖地向着左擎苍扑过去。而他便趁着这个时机,向着小二的方向追去。
左擎苍也用全力荡开了这一击,内息有些激荡,稍稍平复后,便也急速奔向小二,想要在长乐之前抓住他。
眼见两人几乎要同时抓到小二,左擎苍忽然向着长乐推出一掌,长乐只好接住,同时一招回击,银丝滑过天际。两个人再次缠斗起来,海牙刀与银色琴弦相互纠缠牵制,一时谁也无法脱身。
小二一下子躲到坍塌了的院墙之后,之间客栈附近的屋宇几乎都被摧毁了,四下早已没有人影。
"你是安常?"一个声音忽然从身边传来。小二转头一看,是一张有些熟悉的中年人面孔,五官周正,看起来慈眉善目,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你忘了,我是你爹的好友,自在门吴浩南。"
小二一下子想了起来。他还是少年的时候,这个伯伯时常来七城剑派,但他从来都是只逗着安然玩,夸安然是可造之材,几乎没有跟自己讲过话。小时候,自己还因为这个嫉恨过他。
"吴……伯伯?"
自称吴浩南的人和蔼一笑,然后又敛起神色,往断墙那一边的战场瞥了一眼,然后对小二说,"我是来接你的。你爹知道你要有难,让我来带你去和他团聚。"
小二惊魂未定,此时突然出来一个幼时便认识的吴浩南,好像看到救星一样。"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有难?"
吴浩南叹了口气,"此事一言难尽。等你见了你爹,他自然会详细地告诉你。现在情形凶险,你我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小二有些犹豫。该不该跟这个人走呢?刚刚长乐要他不要走……
但他干什么要听长乐的话呢?那个人践踏他的真心,欺骗他的感情,毁了他也许是生命中唯一一次可以得到幸福的机会,杀了对他来说可以算是最重要的人。
相比来说,爹爹的好友就可靠得太多了。
于是小二点点头,同意了吴浩南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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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小二不知道的是,自在门与无妄宗早有勾结。
无妄宗之所以能抓到安路遥,全是自在门的功劳。自在门副门主吴浩南与安路遥是至交好友,很容易便能得到安路遥的消息,然后由无妄宗前往捉人。两方已经商量好,得到开阳之元后,由两派掌门共享,这样既不会坏了自在门正道大派的名声,又能得到开阳之元。
渌水汀一役后,烛龙教立时派出人马前往纪城寻找小二,无妄宗也同样企图抢先一步得到小二,两方人马于中途相遇,地明王便带着众人与无妄宗斗到一处,而天明王则独自一人率先冲入纪城。
而长乐在得到小二身份曝光的消息后,也急忙赶来纪城,想要把小二带走。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些,与天明王对上了。
而一直隐藏在暗处的自在门,此时便现身于小二面前。
出了城,吴浩南带着小二共乘一骑一路疾奔,从黑夜一直到薄暮时分。太阳破晓的霎那,金光从天边铺洒过来,把晨烟都拨开了,景物渐渐清明起来。
小二一直揪着心,怕长乐或者左擎苍追上来。
吴浩南忽然拉了拉坐骑的缰绳,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小二赶紧问,"怎么不走了?"
"走了这么远,他们追不上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小二此时早已没了主意,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点点头,翻身下马。
可谁知脚刚一落地,还没站稳,忽然感觉后颈一疼,眼前一黑,瞬间失了意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便已是另一番景象。
身下冰凉冰凉的,寒意透体,脸颊贴着坚硬的石头地。四周光线暗淡,有火烛的光线反射在黑色的地面上,往前看,只看到黑渍斑斑的墙角,好像是干涸的血迹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尘封的压抑气息。
他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手似乎被绳索禁锢住了,并且由于长时间没有动,有些麻木的感觉。脚上也被加了锁链,一动就哗哗的响。
听到那清脆的铁物碰撞声,他仍旧有些迷糊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哪里?】
第 37 章
举报色情反动信息
举报刷分
【这是……哪里?】
头仍旧隐隐作痛,小二用肩膀顶着地面,一下子翻过身来。触目所及只有黑色的墙壁,仿佛是用铁铸成的一般,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门,门下面有一条窄小的缝隙,白色的光线从那里淌入这个压抑的空间。
小二感觉头皮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久前不是和爹爹的好友吴浩南在一起么?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变化对他来说来得太突然太莫名。无端端地长乐和另一个很恐怖的人出现在他的小院里,又无端端地来了个爹爹的旧识说他处境危险,下一瞬间,却被铁链锁了手脚,被囚禁在这里。
四周寂静一片,干巴巴的空气里隐藏着未知的威胁,好像随时都会张开流着口水的巨口将他吞噬入腹。他动弹不得地侧躺在地面上,全身都微微打抖,既害怕又茫然。
"有……有人吗?"
他尝试着叫了几声。听不到回应,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于是他渐渐放开嗓子,大声叫唤着,"有没有人啊!!!来人啊!!!"
喊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应答。渐渐的他就不再喊了。只是心脏在胸口轰鸣着,在这寂静中恍如惊雷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自远及近。小二一下子紧张起来,牙关不停地相互碰撞。
不知道一双脚的影子从门下的缝隙间晃进来,门锁咔嚓地响,刺耳的吱呀一声,大门开启。
汹涌的阳光猛地刺入瞳孔,小二难受地别过头眯起眼。还不待他调整过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突然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他惊叫一声,慌乱中只来得及看到眼前晃动的人影。两个高大的男人将他从地上架起来,瘦小的他被夹在中间,脚连地都沾不到。
小二一抬头,便看到吴浩南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眼神冰冷而莫测。
"吴伯伯?"
吴浩南没有回应,只是用威严的声音对押着他的两人说,"带去见门主。"
门外其实是一个同样密闭的走廊,阳光是从靠近墙顶的栅栏间照射进来的。小二看到走廊在不断后撤,而前方还在无尽地蔓延,阳光一点一点向上升过去,渐渐被挡在黑色的边缘之后。他惊觉这走廊是一点点下沉的,现在已经完全是在地下,空气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压得人透不过气。
小二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连挣扎都不敢。他很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却不知道向谁开口。
越往深处走,走廊的机构越复杂,时常有延伸向别处的岔路,后面是黑黝黝的一片,不知道通向何方,七拐八拐的,拐到人晕头转向,此时就算把小二扔下来让他逃跑,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跑出去。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铁门之外。
吴浩南从后面赶上来,向里面说道,"禀门主,人已经带到了。"
过了没多久,里面传出一声应答,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那一扇铁门在这一道声音面前就像不存在似的。
吴浩南掌上用力,将厚重的铁门推开。
门后面的空间,虽然大,却像把光明都吞尽了,一股腥味顺着开门的缝隙涌出来,在鼻间渐渐浓郁。
那是一个囚室,坚实的墙壁上□着粗糙的石砾,架子上放着形状奇异的铁器,有些生了红色的锈,有些还闪烁着森冷的光,火炉里的碳滋滋冒着不祥的烟,一面墙上挂了一排鞭子,有些粗有些细,还有些生着倒刺,看起来分外可怖。
囚室正中间,有三张十字形的刑架,而正对着小二的架子上,绑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
小二的眼睛在一瞬间张大,脑子里一片空白。
刑架上的人,似乎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无力地垂着头,夹带几丝雪色的长发颓唐地散下来,素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褴褛成了一条条一缕缕,被雪色浸染透了,数不清的伤口已经无法分辨是用什么造成,纵横交错,遍布在上了年纪却依然挺拔修长的身体上。他双手展开,被固定成一个有些凄然的十字,血水顺着脚踝流下,在刑架下方聚集成小小的一滩。
"爹……"小二喃喃地动了动嘴唇,全身都僵住了。
刑架上的人,竟然是安路遥。
仿佛是听到了这一声轻唤,安路遥全身一震,随即手指动了动,头也缓慢地,逐渐地抬起来。
当涣散的视线一点点汇聚在小二身上时,漆黑的眸子里,目光顿时凝固。
"……常……常儿……"
"怎么样安盟主,看在你与我自在门多年的交情份上,我今日让你们父子团圆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忽然□来,打断了小二与安路遥怔然而意外的对视。
小二这才发现,囚室里还有三个人。两个貌似是行刑的人,还有一个人,大约四十来岁,穿着花青色的麒麟纹缎服,头上束着玉冠,身形魁伟,面容刚毅,看起来一身正气。而刚刚说话的,也便是此人。
吴浩南此时走到那人附近,躬身道,"门主。"
原来此人便是自在门门主,邱少京。此人三十多岁便得到了门主之位,也曾是武林中一段传奇,但渐渐的就鲜少在江湖上走动了,但凡涉及到自在门的事,出面最多的还是副门主吴浩南。
"爹!!!"小二突然大叫一声,"爹你怎么了!你怎么在这儿啊?"
安路遥面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他猛地转头看向门主,既惊惧又愤恨地说道,"邱少京……你不是人!!!"
"安盟主,现在可以把开阳之元的使用方法,告诉我了么?"邱少京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安路遥的谩骂,踱着步子,渐渐走向小二的方向,眼神也直直射过来。小二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觉得,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带着几分阴险和贪婪,让他十分不舒服。
安路遥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你身为正道领袖之一,却做出欺压弱小此等行径,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耻笑?"邱少京哈哈笑了两声,"他是魔教妖孽,我是替天行道,怎么能说是欺压弱小?"说到此处,话锋又是一转,"你到底说不说?!"
安路遥看向小二,目光有些纷乱,盛满了小二看不懂的东西。
"如果安盟主不说,那我就只好自己试了!"一张大手粗暴地抓住小二的胳膊,一把把他拽到正对着安路遥的刑架边,两名自在门弟子连忙过来,把小二的手脚都牢牢固定在刑架上。小二一见这架势,竟然是要对自个儿动刑,立时吓得肝胆俱裂,拼命挣扎,"爹!爹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邱少京走到小二身前,目光阴沉地看着他,忽然伸出双掌贴上小二胸前。顿时小二感觉到有一股强悍的拉扯感透过皮肤渗入经脉和血液间,好像有无数双小而有力的手,正把他身体里的东西拉出来似的,皮肤有着即将开裂般的疼痛,连呼吸也困难起来。小二难过得叫起来,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安路遥在这叫声中闭上眼,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过了一会儿,邱少京撤开手,眉间微皱,"看来用玄汲诀是吸不出来的。"他沉吟半晌,又自语道,"难道开阳之元的阳气混在他的血脉中么?"
虽说是自语,却又仿佛是说给安路遥听的。
小二好不容易感觉附着在身体上的拉扯感消失了,却又眼见着邱少京抽出身边弟子的佩剑,冲着他走过来。
"你……你干什么……不要……别过来!"小二使劲摇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凛冽的剑光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一个店小二,何曾受过这种威胁,两只腿都已经开始打颤。等到那剑光欺近他的脸颊时,他开始胡乱地叫着爹爹,好像是害怕到极点后本能地开始搜寻倚靠。
"别动他……别动他!有本事你冲我来!!!"安路遥嘶声喊着。邱少京却不屑一笑,"就算把你杀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要的是开阳之元。"
一道剑光闪过,带着毫不留情的劲力,小二只觉胸前一凉,紧接着片火辣辣的疼痛腾然炸开,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哭叫一声,看到自己的血色顺着剑光撒开,整张脸都因为剧烈的疼痛变得惨白。
紧接着,还不待他喘过气来,另一道剑光交错过来,纵横过第一道伤口,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觉得自己的内脏仿佛都要掉出来了。他死死闭着眼,不敢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害怕真的看到流了一地的肠子。
疼疼疼,只是两下他就已经疼得受不了了。他不是那些意志坚强的大侠,挺不住这样的酷刑的。
"爹——爹——闵忠……救命……"
他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自个儿其实只是悦来客栈的店小二啊,就算为人不太善良,可也没坐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第三道,第四道,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被划开了。其实伤口并不深,伤害的却是最会让人感觉到疼的部分。一剑下去,一开始是麻,然后就是让人忍受不了的疼,密密麻麻,让人没有喘息的机会。
小二哭着,流着眼泪,不论他怎么求,那个邱少京都没有任何怜悯。
渐渐的,他疼得已经哭不出来了,只能有气无力的哼哼着。
扔掉染血的剑,邱少京舔了舔手指上的血,然后回头看了安路遥一眼,笑得像个魔鬼,"你说接下来该怎么试呢?是剖开他的肚子找找珠子在不在里面,还是……"他说着,从一旁的炭火炉里抽出被烧得通红的烙铁,再一次向着小二走过去。
小二挣扎着抬起头,却见到那滚烫的烙铁正逐渐逼近自己,那骇人的红色,翻滚的热浪,刺痛着自己的皮肤。他不能想象,被这东西烙在皮肤上,会是怎样一种疼痛。
【救我……谁来救我……爹……阿忠……阿忠快来救我……闵然……】
他狂乱地摇头,喉咙里咯咯的响,是被吓到极致,连话语都无法说出的恐惧。
"不要!邱少京!我求你……别动他……"安路遥的语气早已软了,充满了哀求,可是邱少京回头看着他,手却突然往前一送。
小二惨叫的声音回荡在室内,分外凄厉,凄厉到在场的一些弟子听了,身体都会一颤。
皮肉烧焦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安路遥觉得自己整颗心都不见了。
小二在剧痛之下失去了意识,头无力地垂下去,在刑架上显得那么瘦小,好像被这些大人物轻轻一捏,就能捏死了。
邱少京无所谓地扔掉烙铁,也不管小二胸前的皮肉已经和炙热的铁块粘到了一起,就这样硬生生扯了下来。小二身体剧震,全身抽搐了几下,嘴里泄露出破碎的呻吟,却终是没有醒过来。
稍微等了一会儿,手下一名弟子忽然一桶盐水就浇到小二头上,盐粒顺着浑身上下的伤口渗透进去,小二被这无孔不入的沙疼弄醒,却宁愿自己能就那么一直昏死着。
太疼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他此时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那伤害他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邱少京却又将眼神投向不远处的刀,"你要是再不说,我就只好剖开他的肚子,取出珠子来了。"
"不要再继续了……"安路遥忽然低声说,"别再……别再折磨他了……"
邱少京负着手,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安路遥抬起头,清俊依然的面容上已经是一派宁静,"我全都告诉你……"
眼见达到目的,邱少京轻哼一声,"早如此,也不用吃这么多苦头。"
安路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或许,当初就不应该因为自私地想要看着小九的儿子长大,而把安常留在身边。全怪自己想要从安常身上,找到逝去的爱人的影子。
都怪自己……若不是他安路遥……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他苦涩地想着。
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他对邱少京说,"这么多年,开阳之元早就与安常融为一体,所以,安常就是开阳之元,开阳之元就是安常。你如果要开阳之元,就绝对不能伤他分毫。"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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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得是实话。你若不信,我便没有办法了。要杀,就把我们父子一起杀了吧。"
安路遥神色凄然而决绝,邱少京端详了他一会儿,决定选择相信。
"好,只要你把开阳之元的使用方法告诉我,我保你和你儿子都平安无事。"
安路遥看了看不远处刑架上满身淌血,正颤抖得厉害的小二,说道,"在说出这个秘密之前,我要单独和我儿子呆一会儿。"
邱少京眯起眼睛,"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只是想说几句话而已,这里守备严密,我全身穴道被制,他根本不会武功,你还怕我们跑了么?"
邱少京没有回答,眼睛里却闪烁着狐疑。
安路遥有气无力地哼笑一声,"养了他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他当亲生儿子。事到如今,我只想让他知道真相而已。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堂堂邱门主,就只有这点胆识?
"你自己也有家人子嗣,难道就体谅不了我的心情么?"
邱少京一愣。
他虽然行事不择手段,诡变莫测,甚至有些不像正道中人,但对于自己的伴人和独子,却是分外呵护疼惜。这一点,正道中许多与他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
他盯了安路遥一会儿,最终一挥手,令所有人退出去。他临走时,一挥剑,削断了绑住安路遥和小二的绳子,然后便退出屋子,铁门轰然而闭。
安路遥连忙跌跌撞撞地跑向萎顿在地面上了无生气的小二,慌张地把人抱在怀里,一手轻拍小二面颊,"常儿!常儿!!"
过了半刻,小二睫毛扑朔几下,终于醒了过来。干裂的嘴唇抖了抖,气若游丝地挤出来一声,"爹……"
安路遥听到这一声,心中酸涩,一滴泪就这么滑出眼眶。
小二皱了皱眉头,眼睛里浮上一层朦朦的水汽,带着几分委屈的哭腔,虚弱地说着,"爹……我好疼……"
"爹知道……爹知道……"安路遥像哄幼子一般轻轻拍着他,声调像羽毛一样温柔,"常儿乖,忍忍就过去了……"
小二的脑子此刻有些停滞,觉得爹跟平时不太一样,可是那疼痛是在是占据了他的全部神经,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被爹爹这般对待,已经是多少岁月之前的经历了?
他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了。
"爹……这是怎么回事啊……"小二觉得鼻子很酸,很委屈。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被人如此虐待。
此时爹爹久违的温柔,竟如梦境一般不真实,他就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在被父亲纳入怀里的一瞬间,便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一边哭着,头一边使劲往爹爹怀里钻。仿佛那里是最安全的港湾,躲进去,就不会再被伤害。
安路遥也用力地环着他,手一直在轻拍他的后背,就像记不清的小时候,还躺在摇篮里的时候,爹爹温柔的力道,轻缓的歌谣。
就这样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这些年受过的苦楚,都发泄出来似的。那些抛弃他的,伤害他的人,都随着眼泪渗入安路遥的素衣上,那些破碎的梦想,失去的幸福,都随着哭泣的声音散落在空气里。
为什么就算想当一个普通人,也会这么难呢?
等到他终于哭够了,抽噎着停下来,安路遥才停止了轻拍的节奏,握着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扶起来,依然清澈明亮的双眸深深地望进小二眼中,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仔细到仿佛已经穿过了他,看到另一个人。
拇指拂过脸颊,擦去小二的泪珠。
"傻孩子,别哭。"
小二怔怔地看着他,身体仍然是不是地随着抽噎颤抖一下。
安路遥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神是难以置信的慈爱。仿佛是隐藏了许久的感情,在这一刻突然都释放出来了一样。
"常儿,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小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安路遥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但听到这句话,他鼻子一红,又要哭了似的。
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等这句话的缘故吧。
"爹……?"
安路遥揉了揉他的头发,嘴角微微拉起,展开一个清浅的笑,"一定很恨爹爹吧?爹一直冷落你。"
小二眨了眨眼睛,努力想把眼泪逼回去,"没……没有……"
"呵呵,傻孩子。"安路遥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爹知道你一定是恨死我了。不然也不会三年都不回家看一眼。"
"……因为你(抽噎了一声),不愿意我回去……"
"我怎么可能不想你回去……爹每天都盼着你回去……可是爹不能让你回来……"安路遥有些苦涩地摇摇头,"爹不能像对然儿那样对你……"
小二觉得现在不只身体在疼,连心上也一抽一抽的疼。
这也是他一直觉得奇怪,也不奇怪的问题。安然那么好,他这么一无是处,爹会喜欢安然,是应该的。
可他又会觉得不明白,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要生他?
安路遥看得出他的难过,看得出他的疑惑,而自己也不打算再继续瞒下去了。
"常儿,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爹一直那样对你?"
小二吸了吸鼻子,张开嘴大大喘了口气,压下身上无所不在的疼痛,"想……"
"好,爹全都告诉你。你要好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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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年前,小二还没有出生,安路遥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才俊。一袭白衣飘然出尘,一柄雪魂剑锋芒凛凛,少年意气,仗剑江湖,一心一意锄强扶弱,单纯得像张白纸,就如现在的安然。
与九裳结识,是在那一年的采薇节。当时七城剑派南方的洪州城附近有许多魔教中人出没,安路遥已经另外五名弟子奉师命前去调查。他们到达后,却一直找不到魔教人的行踪,只得暂时滞留在洪州城。
采薇节那天,洪湖四周一片喧哗热闹人头攒动。原来是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画舫会。这天洪州之中大大小小的伎馆都派出画舫,馆中最绝色的伎子会当湖献艺,并且会在最后投出采薇节彩球,捡到的便能免费进到画舫当中,与各家花魁游湖品酒。
安路遥对于这种事是没有兴趣的,但另外几名同伴都吵着要去,他也心存几分好奇,便跟着一起去看热闹。
宽广的湖面上水光滟涟,青天白云倒映在碧波间,好像整片天空都掉下来了。湖畔十几条彩船排成一串,每条船都被丝缎鲜花装饰着,船上是美貌的侍者,花魁们身着盛装,或起舞,或抚琴,或清歌一曲,争奇斗艳,美轮美奂。
同伴们都挤到前面去了,安路遥讨厌这种拥挤的感觉,便随意地在外围逛着,过了一会儿,便觉得意兴阑珊,打算跟同伴说一声就回客栈了。
就在此时,忽然看到就在身前不远处的画舫上起了骚动,有人喊着"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安路遥不知道该不该管,便随意拉住附近一人,询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两个人因为抢彩球的问题争执起来,越闹越大,最后竟然要动手了。
听见竟然是为这种事,安路遥皱了皱眉,不欲多管,却在此时听到一阵清越澄澈的声音,"两位请住手。"
安路遥脚步停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个声音很好听。
"……"争吵声暂时停了下来。
安路遥鬼使神差地有些好奇说话的人是什么样子,便找了块比较高的石头,跃了上去。
越过层层头颅,便看到画舫上的花魁雪肤花面,眉眼间艳丽无匹。可说话的,却是一名似乎刚刚从画舫上下来的身着红衣的侍者。
侍者长得并不算出众,与那花魁站在一起就像凤凰与雀鸟的区别。
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红衣穿得那么好看。
就仿佛他整个人天生就是为红色而生,不论那白皙的肤色还是漆黑的长发,都像是为了配合着那热烈而张扬的色泽,他站立的姿态,随性悠然,却带着股不屑一顾的味道,就像一簇肆无忌惮的火,霎时间就点亮双眼。
"你说,我跟他是谁先捡到的!!"一个恩客大声质问道。
那侍者径直走向掉在地上的绣球,捡起来,交给了左边一个看起来比较有书生气的恩客。
另一个立马就急了,"凭什么给他!!明明是我先拿到的!!!"
那侍者笑了笑,"因为他长得比你好看多了。"
这么一句,就算原本不生气的人,恐怕也憋不住了。那恩客恶狠狠地揪住侍者的领子,举手就要打。侍者显得有点矮小的身形看起来分外脆弱,明显不是人高马大的恩客的对手。
一拳还没落下,却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安路遥一用力,将那人推得连退数步。那人刚要破口大骂,抬眼却见一个神仙似的清丽美人挡在刚刚被欺负的侍者身前,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一口气就怎么都出不来了。
"你……"
安路遥说,"光天化日,为了一个彩球欺负弱小,不觉得太丢人了么?"
此时周围的群众也议论纷纷。那恩客面子丢尽,想发怒,却见到安路遥手中有剑,是江湖中人,便有些胆怯了。
最后,也只好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安路遥回过身来,看着那个侍者,轻轻笑了下,"你没事吧?"
侍者一见他,愣了一小下,但很快便啦开嘴角,笑得很灿烂,"没事,谢谢少侠。"
安路遥点点头,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而那侍者看起来有些单纯可爱的笑颜,却一直停驻在他脑海里。
没想到当天晚上,客栈的小二突然来找他,说是有人要见他。他一下楼,便看到白天的侍者正笑意盈盈地站在大堂里看着他。
侍者说,他是特意来感谢安路遥白天的出手相救。
安路遥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自己,但心里却莫名地有些高兴。
侍者拉他去了晚上的灯会,是在城西的百花园里。五彩的灯光落在芍药、月季的花瓣上,晕上一层袅袅娜娜的色彩。
两个人一边沿着小径慢慢走着,一边聊了很多。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有趣的传闻,剑派中的逸事。安路遥觉得他从来没有和哪个人聊得这么开心过,就好像不论他说什么,对方都能马上领悟到他的意思,而对方说什么,他也完全能够体会。
朦朦的光浮在侍者的眉眼间,那双幽光熠熠的眼睛中,泄露出几分魔性般的媚色,令人怦然心动。
走到僻静处,侍者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扳指,通透的玉色,上面点着两颗红豆。
侍者说,"今天采薇节,我的礼物就送给你吧。记住,我的名字叫常久啊~"
"常久……"安路遥低声重复了一下那个名字,看着那个玉扳指,"可是,我没有礼物送给你……"
"没关系。"侍者的眼睛弯弯的,好像天上的月牙,"给你你就收着吧。"他说着,抓起安路遥的手,把扳指套了上去。
安路遥觉得皮肤接触的地方,像有许多细小的火苗窜了起来。
看着手指上灼目的红豆,安路遥忽然说,"不如我现在带你去买吧?"
常久一愣,但很快便点了下头,"好啊。"
于是两个人便穿过拥挤的街市,在摩肩接踵的行人间横冲直撞,激起一片抱怨声,他俩也毫不在乎。安路遥从来没有这么疯过,一边笑闹着一边大步往前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等到穿过人群,两个人的手正拉在一起。
安路遥心一颤,连忙松开手。常久却大大方方看着他,笑容里有几分狡黠,"怎么?害羞了?"
"没……没有……"安路遥有些慌乱地说着,一回身,却看见路边一个卖彩灯的小摊。
他像是想逃离刚刚的尴尬境地似的,走向那个小摊。
"要送我灯么?"常久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嗯……你想要吗?"
"你送什么我都要。"
安路遥一听,脸上又有些发烫了,慌忙把心思放在挑礼物上。买灯的小贩以为他俩是一对,热情推荐各种提着情诗的彩灯,把安路遥窘得不行,却一直没有反驳。
最后,他挑了一盏火红的鲤鱼灯。精致的鱼鳞用金线描了出来,烛光从薄薄的红色中透出,鱼尾上的薄纱轻轻飘摆着。
安路遥把鲤鱼灯递出,"……你喜欢吗?"
常久接过礼物,抬起头来。他的脸颊被灯光映得绯红,唇边的笑在安路遥的眼中美得不可思议。
"喜欢,非常喜欢。"
那以后,两人经常见面。每一次都玩得十分尽兴。连带着同行的师弟们都说他整个人好像都容光焕发了似的,跟以前那副淡淡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但是没过多久,师门中便来信要他回去了。因为魔教的行踪一直找不到,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临走之前,安路遥与常久见了一面。两个人没有说话,静静地对坐着,相互认真地看着对方。
最后,安路遥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气氛,站起身来要离开。常久却忽然拉住他,他一回头,一双温柔的唇瓣却贴上了他的。
那是两人的第一次吻。
回到天权城后,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再见到常久。
所以当他在天权城后山见到专程来找他的常久时,除了喜悦还是喜悦,除了幸福还是幸福。久别重逢,在看到常久面容的一瞬间安路遥就知道,自己对他的情不是一时的,而是随着时间越沉越多,愈加浓烈,浓烈到他自己都有些想不到的地步。
那一天晚上,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
那是安路遥的第一次,有些疼,但是常久很温柔,让他觉得很快乐。
他以为,这份幸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他可以一直与常久生活在一起,就这样过一辈子。
可自己千算万算,没料到常久竟然就是烛龙教教主九裳。那日七城剑派与烛龙教的一战,所有城主包括盟主本人都亲自出战,而魔教方面也是来齐了人马,甚至九裳本人亲自驾临。
当他看到地方人马中那抹高高在上的鲜艳红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噬。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那个被人欺负的常久,那个会笑得很单纯的常久,那个时而俏皮时而妖媚的常久,那个温柔似水的常久。
他……他怎么会是魔教教主?!!七城剑派最大的敌人?!!
那一战,九裳是故意现出自己的真身,打斗中便出手把安路遥掳走,一直把他带回烛龙教。九裳本想借此机会告知安路遥自己的身份,然后便能与他两人一起生活。
可安路遥却抵死不从。
不能原谅常久欺骗了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竟然与江湖第一魔头有染了。
九裳也没想到,原来安路遥心里不止有他,还有那么多的江湖道义,有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正邪不两立。
这样僵持了数月,九裳和安路遥两人皆身心俱疲。最后不得已,九裳放了他。
安路遥回到天权城,所有人都说他能生还是一个奇迹。只有当时的盟主,也就是他的师傅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沉默到孤僻了。
九裳偶尔还会混入天权城来找他。他不想见九裳,却也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声张。
内心承受着道义、忠诚和情感的煎熬,安路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分崩离析了。
后来,在师傅的百般逼问下,加上自己内心中承受不了的压力,安路遥把这件事泄露了出来。师傅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反而若有所思。
几天后,师傅把安路遥叫到房中,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计划。
要他假意示好九裳,找出烛九阴经的弱点,以及烛龙教中的布局。
安路遥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师傅百般威逼利诱,向他悉数魔教犯下的种种滔天血罪,同时威胁他,若他不如此做,便用他与魔教有染的理由逐他出城,令他身败名裂。
安路遥当时年少,对于这样种种多方的压力,有些承受不住了,终于答应了下来。但师傅也答应了他一个条件,破了魔教后,尽量生擒九裳,废了他武功后,便把人交给安路遥自己,不能伤他性命。
在执行的过程中,安路遥曾多次心软,想把一切真相告诉九裳。
比如当看见九裳见他时狂喜的样子,比如九裳一脸憧憬地对他描述两人的孩子和未来时,比如九裳毫无戒心地把他带入刻了烛九阴经的洞窟时,比如九裳在相思窟把自己的出世玉佩交给他时,比如激情中九裳在他耳边轻声吐露出"我爱你"时。
但是,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自私,他终于没有说出来。
这也是让他后悔了一生一世的决定。
正道联盟成功大破魔教,因为安路遥已熟知九裳的弱点,便亲手重伤了他。安路遥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刻九裳看他的眼神,仿佛碎落成了一片一片,在漫天的尘埃里渐渐四散,只剩无尽的凄迷绝望。
"你果然……还是背叛我……"
安路遥想说对不起,但九裳没有给他机会,便向着后山逃去。他不想别人抓到九裳,便提剑去追,把所有人都甩到后面。
九裳一路将他领到相思窟,他们交换出世玉佩的地方。
"小九,你听我说,只要你束手就擒,他们不会伤你性命的。"安路遥急急地解释,想要挽回些什么。
九裳却静静地看着他。洞壁上一颗颗附着在岩石中的水晶闪烁着幽幽的光,洒落在他空洞无底的眉眼间。
"安路遥,其实我一直都有感觉,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九裳轻声说着,目光却轻飘飘的,"可是,我一直都选择相信你。"
"小九……"安路遥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确实是他背叛了九裳,因为他自私,因为他懦弱。
"呵呵……"九裳忽然笑起来,笑声中,却是无尽的苦涩和绝望,"我真傻,还以为你真的愿意和我一同归隐。你知道么……我连地方都选好了……"
这个样子的小九,看得安路遥有些害怕,好像随时都会飞走了一样。他连忙说,"不是的小九!我们还可以一同归隐的。师父答应过我,不会伤你性命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九裳此时看他的眼神中,已经带上几分嘲弄,"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么?"
说着,他伸手扯下脖子上挂着的安路遥的出世玉佩,狠狠地摔在地上。叮的一声脆响,玉色四分五裂。随后他又一挥手,击碎了一直挂在他卧床附近的鲤鱼灯,红绡如血,一片片地飘落下来。
眼看着九裳的动作,安路遥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挤压着,疼痛不堪。
小九恨他了。
虽然早就能猜到这样的结果,可没想到如此令人难以承受。
"安路遥。我九裳错信你,是我活该,但我这辈子,对得起你了!"话一说完,忽然见到他的百汇穴上升腾起一缕淡淡的轻烟,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发出淡淡的光辉来,红衣烈烈,就如同要燃烧起来了一般。
安路遥双眼倏地睁大。
九裳,自断筋脉了?
"不要!!!"他大叫一声,飞身扑过去,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只来得及接到九裳倾倒的身体,那身上一寸寸的荧光,都一点点消散了,就仿佛是生命最后的光辉,不论怎么抓,都抓不住。
"小九!!!小九!!!"他用力地摇晃着九裳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却唤不回斯人已逝。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他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为什么,一个机会都不给他?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他了?
小九……小九不要他了……
"小九……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可是不论他怎么说,怀里的人却再也听不见,再也不可能宽恕他。
小九,用自己的死亡,来惩罚他的全部余生。
他扬起头,紧紧抱紧怀里正逐渐冰冷的身体,眼泪潸然而下,目光却已沉入无底的黑暗。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一步之差,永失所爱。除了悔恨,生命之中再无其它。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声就要在这悔恨中枯萎殆尽,但苍天垂怜他,竟然把九裳的儿子,带到了他的面前。
只是喜悦还未升起,却发现了莫大的隐患。
看到那孩子下腹妖异的红痣,加上婴孩身上浓烈的元阳之气,再联想到九裳决绝的个性……正道遍寻不到的开阳之元,该是在这孩子身体里了。
他知道这东西会给这婴孩带来无尽的灾祸。若是让正道人得知九裳的儿子还没有死,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他杀了所有知道这孩子身世的人,以及被一起抓来的赤簟。可惜终是算漏一步,没料到赤簟竟然活了下来。
安路遥发誓,要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带大,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让他过平凡的日子,再也不要经历这些尔虞我诈。
看到孩子脖子上那个绿色的水滴吊坠,还有吊坠上刻的"常"字,便知道这是小九给孩子起得名字,或许是希望他平平常常长大,也或许是想要把他们两人的名字组合在一起。安路遥决定就按照九裳的意思,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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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傻傻地看着安路遥。
他有些不懂爹告诉他的话。
爹似乎在说,他其实不是爹的儿子,而是那个名叫九裳的魔教教主的儿子。
不对啊……圣子不是安然么?他是安常啊,他是爹最不器重最没用的小二儿子啊……
安路遥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小二其实长得跟九裳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单纯无邪到,让任何人都不忍伤害。
可他们还是被伤害了,被一次又一次地伤害。
"常儿……爹不是不爱你,是不能……爹不能让人注意到你,否则开阳之元在你身上的事,会暴露出来。"
"爹……"小二忽然说,"我是你的儿子啊……我不是九裳的儿子……安然才是啊……"
"孩子。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因为爹,受苦了……"安路遥眼中闪现出愧疚之色,疼惜地擦了擦小二的鼻子,"爹错信韩之相……结果你们两个,我谁都没能保住……"
小二摇头,不停地摇头。他不想相信,不能相信。
他才不是爹的儿子,他才是圣子?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的。
他只是个小二而已……那个什么开阳之元,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当初……安然跟韩之相好,爹没有反对,不是因为不顾及你,实在是韩之相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你若跟他在一起,遇到的事自然也多。那一次安然中毒,爹爹其实根本就没有真的生你的气,只是……只是有点在气头上罢了。知道你去给安然过毒……爹差点被吓死了……后来你自己离家,爹一直很担心你,每隔几个月就托人去看看你的近况,但一直没让你知道……唉……说这么多,其实就是希望你能原谅爹爹,不要再生爹爹的气了,好吗?"
小二却捂住头,失神一般地说着,"不会的不会的……我才是爹的儿子……"
见小二这副样子,安路遥心中酸楚,张开手臂将小二环入怀中,安抚地摩挲着他的背脊,"好了好了,你是,你才是爹的儿子。你是爹最好最骄傲的儿子。"
小二紧紧抓着安路遥的衣服,整个人控制不了地颤抖着。
"以后,要好好的生活,不要再为了别人折腾自己了。爹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不要像爹,不要像小九……"
"嗯……嗯……"
"以后,见到然儿,帮爹也跟他说声对不起……唉……我安路遥这辈子,对不起太多人了……"
小二没吭声,只是死死抱住父亲,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一样。
"对了,你身体里的开阳之元的使用方法……我还是通过韩之相才知道的……"
"不!我没有开阳之元!!!"小二大声叫嚷着。
安路遥有些无奈地笑,"好好,没有就没有……但你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嗯……"
"好……那爹就可以安心了……"
可以安心了……
终于可以去见小九了……
……
……
……
许久许久,安路遥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二感觉环绕着自己的力量松了,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却见安路遥的眼睛轻合,神色恬然。
"……爹?"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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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歌独立于逐云大殿前的棋台上,抬头看着天际挪移变幻的云气,玉石般的眼眸中细思沉沉,紧抿的嘴角,透露出内心盘桓不去的思量。
两日前,纪城悦来客栈中那场骇人的大战,他一清二楚,毕竟这件事是发生在他瑶山的眼皮子底下,想不知道也难。
闵然与左擎苍出现在悦来客栈时,他还没有听闻小二便是圣子的消息。但却听弟子回报说,看到自在门的吴浩南出现在纪城,行踪诡秘,不知有什么打算。
两天后,小二的真实身份在江湖上传开,他便把这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闵然和左擎苍是在争夺小二,而吴浩南,便是那只在后的黄雀。
这个消息被他封锁了,除了他,没人知道吴浩南曾现身纪城。
"大师兄,马匹已经备好了。"
凤歌转过身来,神色中带着几分凝重和坚毅,"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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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道镇中,古董店地下,是一座由巨石砌成的宽广宫殿,略嫌暗沉的灯光从顶上的红纱灯中透出,将整个大殿照射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闵长乐静立于宫殿正中的麒麟壁雕之前,眉间微蹙,一向邪魅不羁的双眼此刻却犹如千斤凝重,看着手里一个平凡无奇的万花筒。
这些天他寝食难安,心焦气躁,连饭都有些吃不下。
【小二到底跑到哪去了?】
他已经派出了所有现在在大陆上的人手去寻找,却是一无所获。他最开始觉得是无妄宗把小二抓走了,但命属下去查,却是什么也查不出。
他思忖着要不要亲自走一趟无妄宗。
"宫主。"恭敬的声音传来,他立刻转过身,闵合正垂着头跪在阶梯之下。
"有消息了么?"
"禀宫主,整个半月河以南都查遍了……"闵合说得有些踌躇。
"就是说没查到了?"
"属下该死!"
"哼……你的确该死。"闵长乐怒极反笑,只听轰然一声,脚下的地面已然向着四周开裂。
闵合听得心惊,连忙垂下头,出了一身冷汗。
"北方呢?"
"还没有回报。"
"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长乐转过身去,"如果闵忠还在,也不用靠着你们这帮废物。"
闵合没有敢多做停留,连忙退了出去。但是手却紧紧攥了起来。
闵忠死了这么久,闵长乐却一点提拔他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时时给他脸色,甚至比以前更为恶劣。
难道就算杀了闵忠,他仍然只能是"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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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歌到达自在门时,邱少京正值心情败坏之际。眼看着开阳之元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下口的方法。他没想到安路遥竟然会为了保住姘头的儿子而自断经脉,现在知道开阳之元用法的人死了,而他死前说过的话,又让自己顾忌着不敢动小二,还得好吃好喝扬着。
虽说也曾怀疑过安路遥话中真假,却也不敢冒着毁了开阳之元的危险伤害小二。
事情陷入僵局。邱少京只得开始着手寻找韩之相,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线索。
"禀门主,瑶山派代掌门凤歌前来求见。"
"凤歌?"邱少京神色一敛,"他来做什么。"
门徒答到,"说是前来与门主商讨正道联盟对抗魔教之事。"
心中狐疑,面上却没有过多表现,邱少京问道,"人现在何处?"
"在涵菁堂,副门主正在接待。"
邱少京不发一语,缓步走向涵菁堂,甫一进门,便见到凤歌以及五名瑶山派弟子正等在堂内,与吴浩南相谈甚欢。
凤歌没用门徒通传便看到了邱少京,立时起身施礼,"邱伯伯,多年不见了。"
凤一殊还在世时,邱少京曾经见过年幼的凤歌,没想到当年那个瓷娃娃似的小孩一转眼就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才俊,眉目俊秀,骨骼清奇,一身红衣烈而不骄,飞扬之中却不乏含蓄内敛,宁静的双眸中,不知蕴含着怎样的深潭。
邱少京点了下头,"的确是多年不见。副门主常常向我提起你,如今一看,果然是少年有成。"
"邱伯伯谬赞了。"
邱少京性格比较冷僻,也没有怎么寒暄,便径直走到堂中的檀木椅上坐好,凤歌也随之落座。
"不知凤少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凤歌说,"如今魔教死灰复燃,在江湖上数次掀起波澜,更灭了银雪山庄和三贤居,犯下数百条血案。愚侄以为,趁着魔教刚刚复兴,羽翼还未丰满,此时若是不除,将来必成大患,因此特来与伯伯商讨诛魔之计。"
邱少京仔细审视着凤歌的神色,却只找到单纯的诚恳,看不到其它思虑。
也许对方真的只是想商讨诛魔之事。
现在小二在他手里,此时留客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是凤歌远道而来,要是把人就这么赶走了,才会更令人生疑。
"凤少所言甚是,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但你一行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先在自在门小住几日,关于结盟之事,你我可以慢慢详谈。"
凤歌淡淡一笑,笑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人畜无害,"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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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水汀一役后,韩之相带着安然一路疾奔。他担心烛龙教或者无妄宗的人会追过来,所以不敢停留,到三里外取了马,便一路向西方奔行,冲进起伏的山脉之间。
四野凝碧,数不清的枝杈遮天蔽日。山间小路弯弯细细的一条,不知要拐到什么地方去。眼看着天色晦暗,临风间都带上夜晚的味道,韩之相扶着安然,寻着小径在山野中找到一猎户的院落,借宿下来。
一路上,安然没有说过一句话,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魂魄似的。
猎户借给他们单独一间屋子,拿出家里最好的粮食给他们煮了两碗饭。韩之相谢过主人,端着饭进到屋里。一掀帘,脸上惯常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便被散发着冷冷寒气的剑锋指住咽喉。
安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笑僵了一下,但嘴角强自一扯,愣是再次笑了出来,"你可算动了,我还以为你变木头人了呢。"
安然静静看着他,眼神却是如此疏离,疏离到追遍天涯海角,也抓不到一片影子。
手里的饭还冒着热腾腾的气,韩之相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点滑稽。
"唉……要打架也先吃完饭好不好?你看人家都给做好了,不吃太浪费了。"他就像看不见那柄剑似的,转身把碗放到一边的炕桌上,一边摆着筷子,一边絮絮地说,"这么久都不在你身边,你肯定没好好吃饭吧?整个人瘦的都快找不见了。"
"为什么要多事?"安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听到对方用"多事"来形容自己,韩之相觉得心里有点酸。
"我要是不多事,你是不是就要牺牲自己去换安盟主了?"
"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你的事,我都管了这么多年了。"
"韩之相。"安然一直平静的眼眸里,终于泻出一丝情绪。
一种名为憎恨的情绪。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你知不知道,我宁愿继续这样错下去……"
即使被误认成魔教妖人,即使被无妄宗抓住,至少不用知道,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爹爹的一个弃子。
什么武林新秀,什么天之骄子,全是爹爹为了保护哥哥的障眼法。
在得知自己是圣子后,他失去了那么多,整个人生观都几乎崩溃。他好不容易才做了决定,要以新的身份活下去,却原来,不过都是一场笑话。
他整个人生,都是一场笑话,一场谎言。就连他最相信的亲人,也不过是在利用他。
韩之相知道安然为什么而痛苦,看到那从黑眸深处泄露出的丝丝缕缕的哀伤,他自己也觉得心疼起来。
他不顾剑锋的无情,往前走了一步,"小然……你还有我啊……我会保护你的,不会再让人骗你了。"
听到这句话,安然却轻轻笑了。
笑得满是讥讽。
"呵呵……你?"他说着,看向韩之相,"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跟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让你离开我哥哥。"
话落,他收起剑,径自越过韩之相身边,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别再让我见到你……"
一掠而过的清风,满是安然身上青叶般的味道。鬓角的碎发轻摇,韩之相静立在原处,脸上一直挂着的笑还没有褪下去。
许久,空寂的屋子里响起自语般的一声。
"我知道啊……
我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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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歌在自在门住了六天便离开了,邱少京看着瑶山派一行人远去,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而此时的小二,还被囚禁在那个黑暗的囚室中,手脚都被锁链锁在墙壁的铁环上。
他愣愣地看着虚空中的一点,整个人像是个空荡荡的壳,就连生命的光彩都从眼睛里消失了。
爹爹死了。
脑子里一遍一遍盘旋的,是爹最后离去时安宁的容颜,唇边一抹似笑非笑,有释然,有解脱。
为什么刚刚得到了期望二十年的父爱,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失去了?
如果要丢下他了,为什么还要在最后的时刻让他得到,然后再狠狠地收走?
发现安路遥死后,再发生了什么,小二就全都不记得了,只隐约有些凌乱的片段漂浮在脑海里,模模糊糊的像阴魂不散的魅影。有人声,有人影,纷乱不堪的让他想吐,然后便是黑暗,便是寂静,他好像掉进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只有他自己。
冷,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冷得不行。
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踽踽独行了。可他还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无力改变。
他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店小二,被人轻轻一捏,就捏死了。
邱少京有时候会隔着铁门上狭窄的窗口看他。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突然跳起来,嘶叫着,挣扎着,失去了人形似的,冲着邱少京发泄着噬骨的恨意。是这个人,这个人逼死他爹,夺去他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亲人。由于这恨太过强烈,渐渐的仿佛所有失去的东西都被附加在这个人身上,闵然,闵忠,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杀了他……杀了他……夺回被抢走的一切……
嘴里念叨着什么,一遍又一遍。长久地隔绝,失去亲人和伴人的痛苦,令他蟑螂般强悍的神经,也终于有些受不住了。
昏天黑日,昼夜不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一直寂静的夜晚里,忽然传来一声铁器碰撞的轻响。
是锁落下的声音。
小二全身一震,像是受了些惊似的,慌忙缩进角落里,瞪着一双眼睛紧盯着门口。
铁门缓缓打开,后面是一个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的人,一双露出的眼睛如墨玉般温润。
"小二?"
小二
作者:莲兮莲兮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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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
小二全身都紧紧地绷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身份不明的来人,一阵阵抽搐般的颤抖,警惕中带着惊恐。
蒙面人把手指放到嘴的位置,轻轻嘘了一声,"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
小二又往墙角里缩了缩,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像是想要把自己无限地缩小,小到看不见为止。
蒙面人向他走了几步,此时小二忽然一张口,尖叫起来,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又像是在说着什么,可是言语混乱,根本分不清是不是人话。蒙面人一个箭步向前,剑指准确地点中小二哑门穴,一股强悍的劲力透过穴脉,沿着经脉冲向脑际。小二顿觉舌头麻木,眼前一阵阵泛黑,然后便头一歪昏了过去。
蒙面人心知小二刚刚的叫声很可能已经惊动了自在门中的门徒,趁着邱少京携伴人儿子去庙里还愿,必须尽快离开。
一把将小二抗在肩上,蒙面人沿着幽暗的隧道向外疾奔。曲折的道路,两边不断出现惑人的岔道,蒙面人却轻车熟路一般。幽暗的灯光下,偶尔会看到在路边一动不动的门徒,他们是蒙面人闯进来时被放倒的,脖颈间一条细细的血色,仿佛是用极细的线勒出的致命伤口,切断了喉管。
逃出地道后,却仍是被人发现了,吴浩南带着人团团围上来,情形凶险非常。只见蒙面人一扬手,数道极细的音色丝弦从袖中射出,带着锐利的杀气凌空而来,离得近的几名门徒连叫都来不及,便被割开喉咙。之间黑影如鬼魅,飘忽不定,只能听闻几声惨叫,最后他身形定下来时,正用丝弦勒住一个门徒的脖子,两手一拉,那门徒的头颅便像皮球一般滚落下来。
残忍而迅速的杀人手法,令在场所有人心惊胆战。吴浩南持剑而上,却攻不破琴弦交织成的漫天罗网,只听蒙面人哼笑一声,手一收,身体像没有重量一般飘起,踏着身后一门徒的肩一跃而起,飘上屋脊,急跃而去。吴浩南连忙追赶,却在出了自在门后,失了对方踪影。
蒙面人带着小二逃了几里后,落到一株梧桐树下。那树上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健壮的四肢,高扬的头颅,身上火红的鞍座上装饰着一颗颗的玛瑙。
蒙面人将小二固定在马上,随后翻身上马,一把扯下面罩。
俊秀的眉眼,竟然是此时早该回到瑶山的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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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长乐潜入无妄宗总坛,身边没有带任何侍卫。
无妄宗的往吉、有眚二堂乃是整个宗派的中心命脉,一堂居水中,一堂居水上。水上有眚之堂,宏伟霸气,通体以黑岩雕铸,密不透风的厚重墙面,没有窗,只有几个黑色的方洞在靠近檐顶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大门整体突出,上面雕刻着狰狞的修罗面,粗长的獠牙上流过阴翳的光,看久了仿佛会滴下血来。
而水下的往吉之堂,却是雕梁画栋,奢华无比。碧瓦一层层叠摞上去,檐角垂挂着古朴的铜铃,红艳到灼目的立柱,描绘着兰草的雀替,七彩琉璃窗上盘刻着妖娆的金色花纹,水光被阳光带着穿过窗口,在地面上照射出一缕缕的彩虹。
深居渌水渊之中,却没有连结岸边的桥梁,四下都是深不见底的水,水流的方向却并不一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控制着一般。
闵长乐知道这水中被设了无妄阵,阵型变幻莫测,若有人妄进,必会被卷入阵中,脱身不得,最后被不知从何处挪移来的杀阵碎尸万段。这也是无妄宗最令人畏惧的东西,即便是武功盖世,若是被卷了进去,也是断无生机的。
长乐收敛全身气息,在渌水渊附近潜伏了一天。他的手下之前早已在这里埋伏过不少时日,说是无妄宗的弟子每月初九会大量现身,就像倾巢而出似的,然后当天晚上都会全部回来,潜回水中便不见了。所以长乐怀疑无妄阵会在初九那一日生门大开,若要潜入,必须要抓住那一日的时机。
时辰一到,之间不断流动变幻的水面忽然缓慢下来,渐渐趋于停滞。一霎那间,忽听轰然巨响,上百条黑影从水面下穿出,漫天扑射的水花散落成无数碎钻。便是在这一瞬之中,在水花还未落回水面的时候,那浓稠烟雾般的上百条人影一瞬间消散开了,向着水面四方散去。
而闵长乐就坐在岸边一株枝叶茂密的山毛榉上,手腕一翻,一缕银丝射出。一道离他最近的黑影倏然闷哼一声,随进便被银丝勾了下来。长乐一把将那人接住,细看时,脖颈间一道细细的血丝,已经没了气息。
"等了一天,终于钓到了。"他轻声自语着,从怀里掏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把死者的面皮割了下来。
等到日落时分,水流的速度再一次减缓下来。长乐知道生门再开的时辰快到了。当那成百上千条人影再次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时候,长乐穿着无妄宗的衣服,戴着那人的面皮,混入了那片烟雾之中,一头扎进水里。
长乐水性其实不算好,所以此番行动对于他来说是十分不利的。他在入水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进到水里,便拼尽全力向着往吉堂的方向游。此时水下的玲珑画阁大门忽然缓缓开启,一股巨大的真气从门内推出,硬生生把水都挡在了门外。游到大门附近的弟子都纵身一跃,随即便稳稳地站在地上,向门内走去。
长乐此时觉得胸闷得不行,赶紧慌慌张张游过去,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一跃,一下子便从水里钻了出来,脚沾到地面,才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狼狈过了,长乐心情很是不爽。
一旦进到堂中,接下来要找到无妄宗宗主的居处,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只花了两个时辰,便通过层层关卡,进到宗主居住的绸缪阁。
无妄宗的主人芣苡公,正坐在房中看书,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脸稚气,却是一头鹤发,仿若半百老人一般。
长乐走进去的时候,芣苡公并没有抬头,就像他没有存在似的。
"宗主,弟子给您请安了。"长乐言辞恭敬,脸上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
芣苡公合上书,眼珠一转,面上情绪莫测,"你有命来,可不一定有命出去。"
"嗯……很多人跟我说过这句话。"
芣苡公站起身来,慢慢把脸转向长乐,一张少年人的脸上却是鬼气森森。
"你是谁。"
"缥缈宫的人。"
"这就是你死后想要写在墓碑上的名字?"
"原来芣苡公这么好心眼,还管后事?"
"别人自是不管,但长乐宫主还是要礼遇一番。"
闵长乐眉梢一挑,"芣苡公果然好眼力。"
"敢单枪匹马闯进来,缥缈宫也只有长乐宫主会有如此自信吧?"
长乐轻声笑起来,笑意并没有收回去,却忽然劈头就问,"你们把小二藏哪去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桀桀桀桀……"芣苡忽然怪声怪气地笑起来,尖细的嗓音,震得人耳膜生疼,"你可以一试。不过前些日子,你跟烛龙教天明王那一场大战之后,受伤不轻吧?不知道有没有好好休息?"
长乐微微绞动手指,玩着指间几条银色琴弦,"我受伤了么?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长乐宫主是如此不坦诚之人。"话音一落,芣苡忽然欺身而上,双手手影变幻,竟化作千千万万一般,令人目眩。长乐紫袖一挥,身形向后倾倒,双手间细丝成网,将袭来的漫天掌气尽数挡住,并借着巧劲反弹回去。芣苡身形诡异,整个身体像被一根线吊着似的,斜斜地从一侧滑过来,长乐反手一推,双掌相接,霎那间变幻数十招,最后两股真气轰然一撞,两人便顺力向后各退几步。
长乐觉得气血有些翻涌,本以为和左擎苍一战落下的伤不会有大碍,现在看来若是同芣苡这样的顶级高手过招,还是有些吃亏。
"长乐宫主,以你伤体,还要再战么?"芣苡稚气的面容上浮起嘲笑之色。长乐越发不爽了,运起化冥神功,一束贯通天地般的紫气沿着他周身而出,皮肤下面有暗光流动,衣袂也随着飞旋的气流张扬起来。芣苡双手在胸前结下数印,一股无形之气恍若水流一般围绕他周身飞旋,霜雪般的头发散乱飞扬,孩童的脸上,露出几分杀气。
两人的力量渐渐攀至顶峰,整个楼宇都在他们的真气中摇摇欲坠,震颤起来,桌上摆放的白玉瓶青铜镜檀香炉都噼噼啪啪摔在地上,一派毁灭般的气息。
若是此时,两人出招,把琉璃窗震碎了,便是水漫金山的后果。
长乐却忽然一敛气息,周身爆裂的气流,竟然渐渐消散了。
芣苡没想到长乐会突然收手。
"我不跟你打了。跟你做笔交易,如何?"
芣苡收起功力,莫测地看着他。
长乐中途停手,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怕把窗子震碎了,他水性不好,对自己不利,二是担心若小二现在真的在往吉堂中,万一把房子给拆了,来不及救人怎么办。
还不如选择一种和平点的方式解决。
"我用化冥神功的上半册,交换小二。"
芣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长乐宫主还真是舍得啊。"
长乐见到芣苡眼中一闪而逝的神色,便知对方被这个诱人的条件动摇了。
而这一点也让他确定,小二确实不在无妄宗。因为若人在这里,半册化冥神功根本不可能与开阳之元匹敌,芣苡也不至于露出这种神色。
"怎么样?我这可是第一回做赔本买卖。"
"呵呵,赔本?那个店小二身体里可是有开阳之元,价值不比化冥神功低,你却只给一半,到底是谁比较赔本?"
长乐微微侧过身,"可问题是,小二真的在你这里么?"
"在不在,也要看宫主开出什么价码。"
"化冥神功是我缥缈宫传世至宝,即便只有半册,也是价值连城。芣苡公只要说出小二的下落,就能得到这么个宝贝,这样的价码,你还不满意么?再说,人又不在你手上,你守口如瓶,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我还以为忠诚不二这种无聊的品质,只有正道那些伪君子才会谨遵奉行呢。"
芣苡仍然静静望着他,似是不为所动。
长乐轻笑一下,"好吧,等我找到人以后,会给你下半册。"
芣苡终于嘴角一咧,竟是一个僵硬而阴森的笑容。
"长乐宫主果然大方。"
长乐一伸手,解开腰带,褪下外袍,撕拉一声从内衬里扯出一片白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长乐看都不看一眼,仿佛那只是无足轻重的东西,手一扬,一片柔软的布料便平平飞到芣苡手中。
"这是上半阙,现在可以说了么?"
芣苡展开那片带着几丝幽香的布料,略略扫视一眼,面露满意之色,"可以是可以。不过长乐宫主擅闯我无妄宗,已经知道了我往吉堂内机关暗门,难保你日后不会反悔,甚至带人来犯。我要你留下一些订金,日后等你拿来化冥神功下半阙,我再还给你。"
长乐眼神一冷,面现几分怒色,"芣苡公,我该说你得寸进尺么?"
"缥缈宫行事诡秘莫测,本公也不得不防范。"
"你想如何?"
"在你身上下吞心散,三个月之内只要你把下半阙拿来,本公会给你解药。"
吞心散这种东西,长乐早有耳闻。说是会一点一点侵蚀中毒者的经脉功体,三月之内若得不到解药,便会毒气攻心而死。
闵长乐知道芣苡在打什么主意。小二若落到长乐手里,无疑将成为他提升功力的一大助力,芣苡担心他修炼成功后带人来攻打无妄宗,抢走上半阙化冥神功,便想用这一招要牵制他。
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呢?提出这种咄咄逼人的无理要求,他就不怕自己拒绝?
还是,连他都已经看出来,自己不会拒绝?
闵长乐讨厌这种被人牢牢掌握住的感觉。
小二,似乎真的已经成了他的弱点。
"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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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醒来,一道刺眼的光从眼缝里挤进来,好像直直地扎入脑海中,把太阳穴都穿出一个洞。
全身都很难受,难受得想吐。
他用手捂着额头,感觉到身体下面是凉滑的丝绸,身上盖的东西软软绵绵的,像云彩一般轻盈地拥裹着他。
"醒来了么?"如那丝被一般温和柔软的声音,忽然从耳际幽幽飘来,一点也不突兀,仿佛与四周暖洋洋的空气浑然一体。
小二挪开手,张开眼睛。
一张俊秀温和的面容,黑黝黝的眸子,像是流光千转的墨玉。
小二呆呆地看了他好久,渐渐地才把那五官拼凑起来,同一个名字对上。
"……凤……凤歌……?"
凤歌微微弯起嘴角,一个十分温柔的弧度,"是我。你还好吧?"
小二突然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却因为头部供血不足而一阵晕眩,眼前发黑。他难受地捂着头呻吟,可当凤歌把手放在他肩上关心他时,却被他用力地打开了。
小二好不容易缓过来,便立刻迫不及待地换上咬牙切齿的眼神,布满血丝的眼睛瞪视着面前的红衣人,"杀人凶手!别碰老子!!"
凤歌一愣,随即面上有愧疚的神色浮现。
小二狠狠地掀开被子,笨拙地穿上鞋,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要往外走。凤歌忽然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
"找我爹!"
"安盟主……安盟主他已经……"
"你闭嘴!!!"小二大吼一声,却终于带上了哭腔,"我爹还等着我救他呢!我得赶紧去找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流着眼泪往外走,鼻子红红的,鼻涕也在往外流,嘴忍不住地往下瘪,全身怕冷似的颤抖着。
凤歌看到曾经那么一个笑得谄媚市侩的小二,现在却是这副可怜的样子,心里有些酸楚,有些疼痛。
为什么开阳之元会在这样一个根本不属于江湖的人身上呢?
凤歌再一次拉住他,"小二,我知道你难过。可是安盟主已经过世了,你再出去只是自投罗网!"
小二用力地捂住耳朵,蹲下来,大声叫着,"没有没有!!!我爹没死!!我爹没死!!他还说我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他不会死的……"
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凤歌站起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个球。半晌,仿佛是尝试般地,凤歌把一只手放在小二肩膀上。
小二仿佛没感觉到似的,把脸埋在手心里,好像整个世界都跟他没关系了。
"对……你爹没死,他会一直看着你的……"凤歌低声说。
小二在自己的手心里大大地睁着眼睛。
本来以为得不到的东西,终于得到了,可却比从未得到还要痛苦。
而这得到中,却又带着一个令人心碎的事实。这个事实,让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安常?圣子?
让人真是无法不怀疑,老天是在故意玩弄他么。
【我为什么还活着呢?】他问着自己。
反正他爱的,喜欢的,关心的,全都不要他了。
连家都没有了,以后,还能回哪里呢?
小二松开手,视线里却只剩一片空洞。散乱的发丝在额前飘着,一片落魄蹉跎。
"悦来客栈已经毁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小二半晌没有答话。
"你先住在这里吧。外面现在对你来说,太不安全了。"
"呵呵……"小二忽然冷笑几声,这样讽刺的笑意,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他身上,"在你这儿就安全了?"
说着,他用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因为蹲的时间太长,有点麻了。
他转过身来看着凤歌,满眼都是仇恨,"你是不是也想要那个叫什么元的玩意儿?"
凤歌一愣,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你误会了。"
"误会?"小二忽然一拳就挥了过去,凤歌没闪也没躲,脸颊一歪,生生受住这一拳。
"你以为不躲就算偿还了你杀了闵忠的债?"
凤歌的嘴角被磕破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然后看向小二,目光一如最初的柔和真诚,"闵忠虽不是被我所杀,却是因我而死。我自问愧对于你,此番也只是想要赎罪而已……你要想如何报复,我都能接受。"
小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脸上又显出几分疲惫之色。
"哼?报复?你们会乖乖让我杀么?当我傻啊?"他自言自语一般,转身又要向院门外走去,
"你们别再折腾我了行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凤歌忽然快走几步,挡在他身前,"你不能出去……现在出去,是送死。"
"想关我就直说……绕来绕去,不还是想关我么……"
"我不是……"
"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小二像是完全没有在听凤歌的话,此时他的头再一次剧烈地疼起来,很多副人面在他眼前闪过,令他头晕目眩,疲累无比。
凤歌眼见小二精神不稳,无奈之下,只得再次点了他昏穴,然后小心地把人抱起来,走向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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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二再醒来之后,整个人就仿佛不会再说话了。不论凤歌对他说什么,他都空洞着一双眼睛,好似听不见也看不见。
凤歌只好一勺一勺给他喂药喂饭,动作轻柔小心。
喂过饭,凤歌便打来水为他擦擦脸,然后便静悄悄离开。
小小的一个院子,看不到人守卫,好像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出去。
可是他却没有尝试过出去,因为他不知道出去后,该往什么方向走。
接下来怎么办呢?他没有想过。他的未来,大概早就已经完结了。
七天后,凤歌为他带来了两样东西,是他从悦来客栈的废墟中捡出来的。
一块绿色的玉珏,一块血红的玉佩。
一个属于他的伴人,一个属于他爱的人。一个已经离开了他,另一个……也只能有恨了……
而他自己的出世玉佩,早就与闵忠一起葬下了。此时看着这两块玉,竟然是他仅有的东西。
小二在那一天终于动容,紧紧抱着那两块玉,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哭了一个晚上。
讨厌自己如此无力,不论被剥夺什么,都没有办法抢回来,连报复都做不到。
为什么会这么没用呢?这样的自己,连他自己都开始讨厌了。
第二天早上,他推开门,却见凤歌抱着剑靠在廊柱上睡着。
小二第一次仔细看了看这个人,温柔的眉梢眼角,恍惚中有一个紫衣人的影子。
可惜,那份温柔只是陷阱而已。而现在这一份,能有几分真实?
哪里会有人,真的花心思对他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店小二温柔?
那之后凤歌再来,小二就比之前稍稍好了一些。最起码不会再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凤歌给他端来吃喝,他也会自己动手了。
凤歌看起来很高兴,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两天你再好点,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小二还是没说话。
而两天后,凤歌真的拉着他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深山老林,林木阴翳,灌树丛生,翠叶层层叠叠交压在一起,紫色的花点缀在缝隙间。小二木木张张走着,也没有试着要逃跑,好像现在不论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无所谓了。
"我爹刚走的时候,我也曾经像你一样。那个时侯我一到这后山来走走,心情就会稍微纾解一些。"凤歌轻声说。
小二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我爹以前说过,人是不会真的死去的。就算死了,身体会融入土地,血液会浇灌树木,精气神会化为风云雨雾,每走一步,每呼吸一口气,他们都在身边。所以,只要你记得他们,他们就不会离开你。"娓娓的声调,仿若清泉一般宛转。小二听着听着,仿佛真的问道空气中属于爹爹的味道,清澈甘美,如阳光一般温暖。还有闵忠的气息,像是夏夜里最温柔的月光。
可如果他们在身边,为什么摸不到,为什么看不着。
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他一个什么能力都没有的店小二,该怎么办?
要怎样才能报复那些夺去他一切的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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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与韩之相分开后,恍恍惚惚在荒野中游荡了几天。爹慈爱赞赏的眼神,安常灿烂如朝阳的笑颜,一遍一遍在脑中回放。没有想到这些都是假的。爹早就计划好了,要让他来为安常挡灾。
其实如果真的问他愿不愿意代安常受难,他自然是愿意的。
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不是把他当棋子一样玩弄,甚至丢弃。在爹冷漠地转过身去的时候,可曾知道他有多么绝望痛苦么?当信仰的一切被一遍又一遍地推翻,他要怎样才能重新找到可走的路?
等到心绪稍稍稳定下来一些,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安常和爹爹的安危。
他赶到纪城,却只见到悦来客栈的残垣断壁,四处询问,才得知几日前发生在这里的大战。
小二失踪了,不论从哪里都得不到消息。他着急却又无可奈何,每日四处奔波。到曾经熟识的门派中询问,却是受尽白眼。毕竟他爹安路遥先是与魔教教主有染,而他也曾一度成为魔教圣子,这些都是那些名门正派最忌讳的。
当一次又一次地被拒之门外,安然恍然发觉,现在的自己,不属于正道,也不属于魔教。
不论哪一处,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焦急、悲伤、疲惫、烦躁,所有一切负面情绪郁结到了一起,引发了他从出生就带着的心力不足之症。这一日他正策马打算赶往无妄宗附近想办法救出安路遥,却在途中忽然觉得胸口憋闷,手脚骤凉,眼前的景物一点点黯淡下来。身体一瞬间失去平衡,从马上跌了下来,却并没感觉到落地的疼痛。
一个暖融融的怀抱接住了他。临昏迷前,他看到了韩之相模糊的面容。
其实韩之相从来没有真的让安然离开自己的视线,这些日子他一直悄悄跟在安然后面,以防安然出事。安然由于思虑纷乱没有发现他,知道现在,他无法再继续隐藏。
得知小二失踪时,他感觉心中一疼,强烈的愧疚感铺天盖地而来。即便早已选择追随着安然而放弃那片市侩却灿烂的笑容,安然在寻找小二的过程中,他也随着他一起探寻着,可不论怎样都找不到。而他又不敢离安然太远。
看着安然心力交瘁的样子,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四处游荡。
怀里的安然宁静而脆弱,紧蹙的眉间诉说着心中的痛苦。韩之相认真地看着他,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发际,擦去额头上一分尘土。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这样完全将安然拥在怀中,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不会被拒绝,仿佛只有自己是能够依赖的人。
只有这种时候,安然才不会去想别人,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韩之相的目光温柔如水,酝酿着最深沉的感情。他小心地把安然抱起来,把人带回了七城剑派中的摇光城。城主涂无涯与安路遥共事多年,即使后者已经身败名裂,销声匿迹,他仍然把对方当成朋友。而此时安然身上圣子的污名已经被洗掉,他也不介意收留故人之子。
安然醒过来时,只见霜帘轻卷,阳光迷离,空气里飘扬着栀子花的甜味。
坐起身来,却见四周熟悉的景象。干净整洁的室内,香炉里轻烟袅袅,不远的桌上一架熟悉的古琴,银弦泠泠,上有清光流过。
猛地一看,好像天权城里那间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间。
安然恍恍惚惚地,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之前所有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爹还是盟主,哥哥还没有离开,他还是七城剑派的安然。
可是当韩之相走进来的时候,一切幻想都破碎了。
"你醒了。"
安然冷冷看着他,"这是哪?"
"我的房间。这儿是摇光城。"韩之相笑呵呵地说,"布置成你房间的样子了,刚才是不是吓了一跳?"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你劳累过度,晕在路上,我就把你带回来了。"韩之相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的柜子里找出来一件外衣,拿过来想要给安然披上,"你看,我刚离开你一会儿,你就要出事,真是不让人省心。"
安然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扶着床柱站了起来,看都不看他一眼,"多谢你。我告辞了。"
韩之相忙问,"你要去哪里?"
"找我哥和我爹。"
"我可以帮你找。你心疾犯了,还没有完全康复,还是再休息几天吧。"
"你?"安然冷笑一声,"不就是你亲口说出我哥的身份。要不是你,我哥也不会失踪!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
韩之相听着安然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扎在心口上,很疼很疼。
他知道自己卑鄙无耻,不是东西。小二对他一腔深情,他不但辜负了,而今还将他陷入如此凶险境地。
可……他是真的爱着安然……
他无能,不知道怎么用别的方法解救安然……
而且,即使一直笑着,一直追着,却唤不回安然一次回眸,安然的眼中只有小二,心中只念着小二,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嫉妒?
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吧……
"对不起……我当时……我当时顾不上那么多……"
安然却根本听不到一般,从桌上拿了自己的佩剑,便要离去。
韩之相终于镇定不了了,他往前一步,拉住安然,眼睛中的笑意崩坏,破碎成无数的酸楚,"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安然此时心里也不好受。他原本对韩之相是充满愧疚的,此番冷面想向,也多是在发泄心中无处可以发泄的彷徨。
这个世上可以不计较一切承受他的伤害和忽视的,一直只有韩之相一个。
可看到韩之相的神色,他却也并不痛快。
沉默半晌,他终是抽开自己的袖子,"我……眼中从来就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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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躺在床上睡着,眼中急速转动,正做着梦。
梦里一个紫衣人,轻轻抬起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最初缱绻缠绵,好像正把温情细细碎碎地磨碎了喂到他口中一般。但渐渐的,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大把大把地被吸了出来,炙热而浓烈。
"我要的,只是你的阳气。"
小二猛地睁开眼睛。
嘴唇上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的触感,让人留恋沉醉的触感。
为什么还会梦到那个人呢?为什么还会梦到这种场面?他应该恨他啊,他伤了自己的心,害死闵忠,为什么还是不能忘了他?
阳气……呵……为什么自己会因为这种东西惹上他?
如果不是他……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事了吧……
正望着窗外一轮明净的月亮发呆,一个念头却倏然闪过脑海。
阳气……
开阳之元……
小二面上表情没变,眼睛却忽然张大了一些。
爹说,他才是九裳的儿子,九裳把开阳之元封印在他身体内,他就是开阳之元,开阳之元就是他。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怀有被整个江湖觊觎的开阳之元的秘密被发现。
而开阳之元,乃是至阳之物,人若能常常吸取其中阳气,便可以大幅度提升功力,攀上武学顶峰。
他慢慢地把手放到肚子上,那颗血红色的痣附近。仿佛有一团滚烫的热度,透过掌心,沿着血管传递上来。
闵然总是说,他很暖和……
总是喜欢抱着他。在做那件事时,也喜欢深深埋进他身体里,然后他便感觉得到身体里有东西在顺着两人结合的地方传递过去。
而闵然似乎也说过,在遇到他之前,他是没有能力杀掉瑶山掌门凤一殊的。
闵然说,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他的阳气……
难道……开阳之元的使用方法……竟然是……
他蜷起双腿,全身忽然都觉得冷得不行。他很害怕,如果他真的有那东西……如果这件事被传出去,他的日子,肯定会如地狱一般……
这也就是为什么爹宁死也不要说出开阳之元的秘密吧?
此时,门外一阵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但很快又恢复寂静。
小二全身一抖,感觉到有人进到了院子里。
"谁?"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音。
他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心里斗争许久,才拉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小心翼翼地起身。
"谁啊?"
仍然没有人应声。
他咽了口口水,一点点挪到门边,拉开门栓。
开门的一瞬间,一个人影倒了进来。
小二吓得大叫一声,却来不及逃跑。那人影沉重无比,一下就把他压倒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他被摔得七荤八素,而且被吓得不行,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是反射性地紧紧闭上眼睛。
可是等了半天,身上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反倒有一股血腥味在鼻间缭绕。
他睁开一只眼睛,往上看去。
月色朦胧,照出那人侧脸,修长的睫毛上,淌着一层幽光。
是凤歌。
小二呀了一声,坐起身来,用力把凤歌推到一边。却见凤歌全身是血,脸上更是脏污一片。红衣破损得不成样子,到处是狰狞的伤口。惨白的面容,此时看上去竟是气息奄奄。
小二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试探性地推了推对方,"凤歌?"
可人已经陷入深沉的昏迷,根本就没有声息。
眼前人浑身浴血的样子,不知怎么与记忆中一个残破的黑色身影重合。当时闵忠为了他受了一百鞭的惩罚后,也是这副随时都要死去的样子。
心脏一抖,小二吓得手脚冰凉。他连忙像当时照顾闵忠那样,笨拙地把人扶到床上躺好,然后跑出屋打了一桶水烧热,一点一点拨开被血液浸透的衣服。
纵横交错的伤痕,令人不忍触睹。
小二抖着手,把凤歌身上的血色一点点洗掉,心中悲伤的心绪来得莫名,让他喉中梗塞。
洗干净后,他找出屋里的药箱,把止血的药轻轻涂在伤口上,然后用绷带一寸寸包好,为凤歌拉上被子。他想着要不要去找大夫,可是这荒山野岭的,他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要如何去找大夫呢?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留在这里看看再说,实在不行了,再出去找人。
就这样在凤歌床边守了一夜。灯烛烧尽,月落山巅,天边开始泛白的时候,床上的凤歌慢慢睁开了眼睛。
小二几乎快要睡着了,可是一件凤歌醒来,立刻没有了睡意。
"你醒了!!!"他跑到凤歌床边,脸上是这些日子来第一次现出的喜悦。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把失去的人都救了回来。
凤歌虚弱地看了他一会儿,张开有些干裂的唇,"小……小二……"
嘶哑低沉的声音,好像要破裂开了一般。
小二连连点头,跑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走过来轻轻扶起凤歌,把水杯凑到他唇边,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清水下肚,凤歌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唇上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见他疲惫不堪,小二又照顾着他躺了下去,盖上被子。
然后,他便坐到附近的椅子上,看着凤歌再次沉沉地睡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证明什么,只是觉得,好像这样做可以改变一些东西似的。
其实到现在为止,凤歌并没有对他做什么。闵忠之死,他确实有责任,可真正下令杀闵忠的,是闵然。而凤歌,不过是想利用他威胁闵忠说出缥缈宫的位置罢了。
说来说去,不过是他们这些小棋子,被那些大人物玩了一把而已。
而这些大人物中,凤歌算是对他最好的了。不仅救了他,还每日来照顾他。他不明白凤歌为何要这样帮自己,是因为愧疚么?
还是……他也想要开阳之元?
想到这里,小二打了个冷战。
不过……到现在为止,凤歌根本就没有提过任何这方面的事,甚至连江湖事都没有提过。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小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凤歌似乎刚刚醒来不久,正扶着床柱,想要站起来。
"你怎么起来了?"小二一下站了起来。
凤歌抬眼看他,黑发散在肩头,脸白得像蜡,眼睛却依旧如墨玉一般,温纯柔和,"辛苦你了,昨晚没有睡好吧?"
小二把他按回床上,"你饿么?我去做饭。"
"不必了,我……"
话还没说完,小二已经出去了。厨房的方向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不一会儿便有饭菜的味道飘了过来,虽然说不上香,却很暖和。
不一会儿,小二端了碗棒子面红枣粥进来,交到凤歌手上。
"多谢你。"
小二坐在一边,看着凤歌一勺一勺吃下去。
"出什么事了?"小二问。
凤歌动作一顿,然后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都快死了,还没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凤歌垂着头,眉宇间有一点点落寞和惭愧。
"到底怎么了?"小二不断追问,似是一定要刨根问底。
凤歌把调羹放回碗里,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太无能了。"
小二疑问地望着他。
"我……我去行刺邱少京……可是没有成功。"
邱少京三个字,仿若惊雷一般在小二耳边炸响。
那副可憎的面容,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那个人,夺走了他这世上最后的温情和想念。
但……小二震惊地看着凤歌,"你去行刺谁?"
"邱少京,自在门门主。"
"……为什么?"
凤歌抬起头来,深深地看向小二双眼,脉脉的目光,柔软如棉,"我为一己之私,害死了你的伴人。对于这件事,我没有什么能补偿的你的,唯一能做的,是帮你做你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小二愣住了。
帮他……做他做不了的事……
报仇么?
他看着凤歌的脸,脑子里纷纷乱乱一片,不知道交错而过的都是什么思绪。
"你……"
"我知道是我多事……"凤歌自嘲地笑了一下,"自不量力,就这样失败而归。你不需要原谅我……就当我全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吧。"
小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为自己此生都不可能报仇,此时却忽然有人说,愿意替他报仇。
他说得……是真的么?
"你……没有骗我?"
眼见小二不相信他,凤歌面上有些失落,却也没有太多变化,反而淡淡笑了笑,"你不用相信我,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不过……我不想这样回瑶山……在你这里打扰些日子,可以么?"
凤歌吃过,便再次睡下了。小二恍恍惚惚地拿着碗进了厨房。
报仇报仇报仇……这两个字不断在脑海中盘桓。
爹最后含笑的面容,闵忠最后望向他的面容……
真的么?
如果是凤歌的话……
这些失去的疼痛,真的可以让那些人偿还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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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不顾韩之相的劝阻,执意要下山寻找小二和安路遥。
出了七城剑派的地域不久,却与正到处找寻小二踪迹的烛龙教教众不期而遇。为首的正是曾经作为他手下的春秋二护法,两个人再见到他,却没有了曾经的尊敬,取而代之的满眼的杀气。
"你既然不是圣子,我圣教中机密经典被你窥探得太多了,对不住了!"话音一落,一那两人为首的二十几人便一起向安然攻过来。
安然刚刚生完一场大病,内息空虚,体力不济,刚刚接了几招便觉得头晕目眩,内息翻腾。他心知不妙,想要脱身,却身陷囹圄,出入无门。后背一痛,已经中了一掌,强悍的内力透体而入,喉间一甜,一口血便冲口而出。
眼见着另一掌紧接着印了过来,安然突然就没有了继续争斗下去的欲望。身体和心都好累,累到觉得就这么结束了,也不错。
所以他没有反抗,就这么闭上眼。
此时忽然感到一阵风自面前拂过,预期中夺命的一掌并没有落下来。
安然睁开眼,却见韩之相挡在他身前,硬生生接住那一掌。
"你……"
"欺负一个病人,你们魔教还真是一点儿也不辜负你们的名声。"韩之相故作潇洒,而实际上他并不轻松。与他对掌的那个春护法内力雄浑,世间少有,甫一接掌,便已经震得他经脉俱颤。
一凝力,韩之相护着安然急退几步,随即抽出腰间如长鞭一般的软剑,凌空飒然一声,剑身便如灵蛇一般翻舞在周身,银光交错,密不透风,一时间没有教徒能够攻进来。
秋护法尖锐地说了句,"阵!"
话音一落,所有教徒忽然都身形幻动,成了一个圆圈,将安然和韩之相围在中间。一时间身影挪动,幻影重重,如群魔乱舞一般。
韩之相知道这定是魔教某种害人邪法,便屏气凝神,打算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