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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亲狈友·下部 作者:恩顾
年复一年的开学
九月份开学,小朋友们个个愁云惨雾——十个小孩八个痛恨上课,另外,作业没有做完也是个要命的事儿。杜卯扯着杜寅声泪俱下:"哥,你帮我做作业啦,做不完姓杜的会打我啊!"
杜寅很为难:"可是有两本唉,你一本也没做完,抄也来不及了……"
"那,那,那怎么办?姓杜的和武叔叔马上要回来了!"杜卯咬着笔头,眼睛一亮:"和他说我们的作业只有一本,你分我一本不就可以了?"
"可是……"
"不要可是了!"杜卯夺过杜寅的作业本,刷刷刷写上自己的大名,笔一丢,杜佑山状翘脚嚣张地说:"看到没有?杜寅,你得多用用脑子。"
杜寅:"……"
原本都是武甲负责检查孩子的作业,自从杜佑山下定决定做居家好男人之后,儿子的事他样样过问,武甲深深地无奈了,只能警惕地提防他动手打人。
当晚,杜佑山翻看着儿子的作业本,笑嘻嘻地说:"宝贝,你看咱儿子的字写的多工整,瞧瞧,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那字可没这么好看……就像……"点了点作业本封面上大喇喇的"杜卯"俩字,哈哈大笑:"就像这字一样,难看的要死!"
武甲觉得自己额头上有一滴冷汗滑落。
杜佑山一愣,把那本作业本里外又翻一遍,杀气腾腾地走进孩子房里,"哪个是杜卯?"
杜寅看看杜卯,杜卯看看杜寅,两人异口同声:"我!"
"哎呀哈!"杜佑山将烟啐到地上,操起衣架,"杜寅又死了?"
武甲上前一步,夺过衣架挡在父子三人中间,呵斥道:"杜寅,别掺和!到我这里来。"
两个孩子齐齐张开手臂扑向武甲:"武叔叔,我是杜寅,我是我是……"
杜佑山好笑:"哈!这回换杜卯死啦?"
武甲揽过杜寅,拎起杜卯推出去,脸色一肃:"你少给我装!站好,和你爸解释怎么回事!"
杜卯抽抽噎噎:"我作业没有做完,拿哥哥的作业本骗你们的……"
"这不是重点!"杜佑山疯狗咬人般咆哮:"你的字怎么这么丑?看看你哥的字,再看看你的字!狗爪都扒不出这么难看的字!"
武甲劝道:"算了,他还小,以后可以练的。"
"狗屎!你就会护着他!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字是全班最漂亮的——不!全校比赛都是一等奖!这和年龄根本没关系!"杜佑山吹牛不打草稿。
"我知道,可是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很少,你不能苛求别人也同样优秀。"武甲平静地看着他:喂,你刚才明明说杜卯的字像你了,别说话跟放屁一样放完就忘行不?
这马屁不动声色地拍得杜佑山舒服极了,他不阴不阳地怪笑三声,气消了一大半。
杜卯的作业等于完全没有做,一晚上也赶不出来,没法子,只好让他先去睡觉,武甲揉揉太阳穴,烦恼明天送孩子去上课又要听那个班主任的唠叨。
孩子的亲爹反倒从来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他只穿了条内裤恶霸状瘫在床上抖着腿,一手拿遥控,一手捏着烟,吞云吐雾地看着电视。
武甲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地刷牙,从电视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快速转换的嘈杂声音就能推测杜佑山正耐着性子等他。
今晚又不得安宁了。
杜佑山等得不耐烦,走到厕所里从背后圈着他的腰,嗅了嗅他的脸,亲亲昵昵地说:"明天送完孩子,到仓库来一趟。"
武甲漱口,漫不经心地应道:"是。"
杜佑山摸着他的腰腹,"以后别说是。"
"那说什么?"
杜佑山咬咬他的耳朵:"说'好'。"
"好。"武甲及时改口。
"你看,我最近对你这么好,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我冷冰冰的,"杜佑山搂着武甲摇晃:"不见你对我有个笑脸,那两个小孩真的比我还好吗?"
武甲觉得杜佑山这人真是太可笑了,他不想说太多废话,于是对着镜子里的杜佑山笑了一下。
开学报道,学生挨个到研究生处按了指纹签到,照例有一场新学期动员会,杨小空坐在会议室最角落的位置,没心思去听讲台上的各系老师发表演说。他开会之前去了趟学校图书馆,见新进了几本关于古瓷的书,便借来看看,哪想那些书实在没什么新意,他翻了翻,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不用看图例的解析了,只扫一眼图片,平面图案中器物的立体形态便可出现在脑海中,甚至连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触感都能体会到。
陈诚实从前排位置一溜烟跑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小空,你前一段跑哪去了?"
"没去哪,我在曹老的工作室做漆画。"杨小空笑笑,"陈师兄,你晒黑了。"
"你也黑了,呵呵……"陈诚实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挡住脸,嘀咕道:"你不知道啊,你走了后,白教授把所有手手脚脚丢给我做了,害我做了几百个手脚,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向他通风报信的……"
杨小空问:"你现在还怕做手脚吗?"
"那倒不怕了,现在眼睛一闭满脑子都是手脚的结构,我的速写都可以出一本书了,娘的……"陈诚实往下滑了滑,姿势难看地抖着腿,"白教授那儿还有一个主题没做完,你什么时候去帮忙?"
"看情况吧,"杨小空合上手里的书,"陈师兄,你最近还有跟踪白教授吗?"
讲台上,轮到雕塑系学科代表白左寒教授说话,陈诚实左右旁顾一番,确定没人后,低声道:"说这么难听干什么?我哪有跟踪?"
杨小空遥遥地望着白左寒,眼神里含着笑意,"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看到他和别人过多接触?"
陈诚实想了想,摇头:"他最近心情不好,独来独往的,我们都不敢惹他。"
杨小空听说白左寒心情不好,登时心情舒畅,掏出一把棉花糖,"陈师兄,你吃吗?"
陈诚实乐不屁颠接过来,"吃!吃!谢谢!"
杨小空的语气和笑容同样纯良无害,"陈师兄,其实我也很好奇白教授的情夫是谁,你是他唯一的研究生,他的行踪你一定最清楚,今后有什么好玩的事记得告诉我。"
陈诚实不疑有他,轻搡了一把杨小空,"嘿,看不出你小子也挺八卦。"
会议室楼下的大礼堂,正举行本科生开学典礼。与楼上装修豪华、配备中央空调的多媒体会议室不同,大礼堂原本是个巨大的电影放映厅,没有空调,两壁和顶上挂满老旧的风扇,呼啦啦响个不绝,依然吹不散九月初严热憋闷的气流。
讲台前摆了一排红红绿绿的地瓜花,花丛后是更加充满乡土风格的主席台,一行校领导坐在主席台后声嘶力竭地发表演说:"我们要培养的!是!具有!创造性的!新世纪人才——"
停顿三秒,台下的学生呱唧呱唧鼓掌,校记者团和校电台的闪光灯啪嚓啪嚓亮成一串,校领导抹把汗:"现在!请党委书记!讲话!大家鼓掌!"
礼堂里没有椅子,学生们席地而坐,嗡嗡嗡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乐正七坐在人群里,抱着头自言自语:"讲够没有啊?妈的……"他热得满头冒汗,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将T恤都浸湿了。
魏南河做为装饰组学科代表人,在楼上会议室三句两句发表完讲话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跑到楼下礼堂的窗外走来走去,他自然是没法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到他家孩子,只能站在阳光下旁听校领导没完没了的演说。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上学,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学好知识……"这都是些什么废话啊!党委书记也很痛苦,他的演说稿是秘书给写的,写的是什么垃圾?厚厚一叠A4打印纸,好像永远都念不完了!"我们来说说第三点的第二小点……"
乐正七拉起T恤擦擦脸上的汗,掏出手机玩游戏。
"……刚才,我们说的是第三点的第二小点的A点……现在!我们说……咳,刚才那个是大A,现在我们说大A点的a小点……"党委书记快哭了:什么时候能念完啊?我想回家!
魏南河杵在将近四十度的室外,汗如雨下,他扯扯松领带,抹一把满脸的汗,气得快要吐血:操啊!说够没有?我家孩子中暑了我和你没完!
乐正七老僧入定状,几乎麻木了,专心玩游戏。
一个上午过去了,研究生处的会议早结束了,本科生这里的开学典礼还在死气沉沉地进行中,最后一个校领导俨然饿得不想多动弹嘴皮子:"我就说三句话:为响应最新号召,构建和谐部队和谐校园,强健体魄,锻炼意志,新生军训时间由一个月延长为两个月,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在操场集合,有铁皮卡车把你们运到码头,我们坐轮渡到岛上练兵基地!这是全封闭式军训,食宿全包,大家就不用带钱了,带了钱也没处买东西!给大家一天时间准备,除了生活用品以外,什么都不许带,扑克、零食、游戏机等东西被教官看到一律没收!今天就到这里,解散!"
礼堂里轰地闹开了,学生们个个叫苦连天,乐正七无知地旁顾左右痛不欲生的同学们,不解:荒岛军训多好玩,你们不喜欢吗?
魏南河愕然:有没搞错?两个月的全封闭军训?疯了吧?
武甲一大早送孩子去学校上课,被杜卯的班主任逮住好一顿说教,什么孩子的学习习惯是需要家长配合教育的,孩子的性格脾气是需要家长潜移默化的,呱啦呱啦,没完没了。
没错,老师说的都是真理,可武甲想想杜佑山那副仗势欺人、喜怒无常的的德性,摇摇头,第一次体会到后天努力相对于先天遗传来说,真的太微不足道了,杜卯怎么教育都不起作用,注定会发展成杜佑山第二。
这是一个惨绝人寰的悲剧!
杜佑山的仓库在郊区,放眼望去是一片高高的围墙,围墙内圈养一批恶狗和荷枪实弹的保安,再往内又是一堵矮围墙,拉了电网,电网以内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安轮流巡逻几栋很不起眼的矮平房。杜佑山手上的稀世珍宝与魏南河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单纯说他是文化汉奸其实挺冤枉。这个人极度矛盾,喜怒无常,好恶模糊,不像魏南河那么有原则,魏南河是铁公鸡,只进不出,杜佑山则是以藏养藏,倒手一件文物之前会精打细算一番,倒出去一件,必然会用这笔钱倒回来十件,故而十几年下来,这些平房里面的东西抵得上五个博物馆里的珍藏。
几扇铁门在武甲的车前逐层打开,又在车子后面一层一层合上,杜佑山站在平房前,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来,给你看好东西。"
武甲将车斜停在树下,下车问道:"你又弄到什么东西了?"
"你看了就知道。"杜佑山走在前面,一路有保安给他把铁门打开。这平房从外面看普通至极,而里面全是钢铁结构,包含十几间仓库,每间仓库至少配两扇全壁铁门。
一间仓库前,巨大的铁门缓缓开启,刺耳的声音刮着耳膜,武甲从缝隙中看到了那不久前还搁在墓里的沉香木棺,如今它被一个玻璃罩罩住,四面的灯光直捅捅照在上面,棺木纹路清晰可见。
武甲愣了许久,铁门全打开了,杜佑山几步走近玻璃罩,眼神戏谑,"我根据你的描述,没有沿墓道走,雇人直接从山的正面炸进墓里,有你先探过路,把这玩意儿抬出来并不费劲。"
武甲走过去扶着玻璃罩,默默地看着那天价的木棺,棺里的尸骨和铜镜都不见了。
他之所以向杜佑山如实汇报唐墓的情况,一方面认定进墓太艰难,他们又把洞口堵起来了,再进去的可能性为零,况且这件棺材笨重巨大,根本不可能通过狭窄的石缝;另一方面则单纯地以为棺材这种东西杜佑山好歹忌讳些,不会去动它,哪料他还是低估了杜佑山的无下限人品。
"放心,连着那半块铜镜给她一起就地埋了。"杜佑山绕过木棺,一拍墙上的开关,玻璃罩里的灯全亮起来,
武甲浅浅地皱了眉,闷气堵在胸口,他动了动嘴唇,冷然道:"杜老板,我劝过你好几回了,请给杜卯和杜寅积一点阴德。"说完,转头出了仓库。
灵光闪现
"我要去军训了耶耶!"乐正七从学校回来,兴奋得形象全无,满屋子乱跑。T恤、内裤、毛巾、牙刷、拖鞋……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准备?
魏南河苦笑:"乖,先吃饭,吃完我帮你准备。"
乐正七乐不可支地应了声,跑过来搂着魏南河:"要不要带被子?"
"这么热的天,带被子干什么?"
"晚上睡觉没有空调吗?"
"你做梦!有风扇给你就不错了!"魏南河敲敲小孩的脑袋,拉着他的手往楼下走,"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不能做的事,你都记得了吗?"
乐正七心不在焉地答道:"记得。"
"一定要记得!管住你的嘴和手!"魏南河威胁:"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干了什么不该干的,吓到同学,你就别想军训了,立刻会被送回来。"
乐正七坚定地点头:"嗯!保证管住自己!"
两个人没有分开过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乐正七还没有走,魏南河就已经挂心得茶饭不思,他回头看小孩一眼,停住了脚步,"这么高兴?"
"是啊,哈哈。"乐正七傻笑。
魏南河刚得知这消息时寻思着给小孩开个假病历推掉军训呢,得,真这么做了,乐正七非和他拼命!
杨小空恰巧经过楼梯口,仰头看着他们俩,"小七,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要去军训了!"乐正七三步并作两步蹦下楼,"军训好玩吧?"
杨小空摇头:"一点都不好玩。"
乐正七不信:"骗人……"
杨小空一笑:"你自己去体会就知道了。"说完看向魏南河,"魏师兄,你和省博物院的人很熟吗?"
魏南河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于是照实说:"挺熟的,什么事?"
"省博物院里那些很少拿出来展的东西,你都看过吗?"杨小空追问。
"看过,有什么不妥吗?"
"没,以前我总认定博物院里的东西都是正儿八经的老货。"杨小空几步走上台阶,递给魏南河一本博物院周年展的宣传,"今天去看了一下,有点奇怪。"
魏南河干笑两声,"你这是什么话?说得好像这些东西不是正儿八经的老货。"
杨小空有些犹豫,手指着宣传册内页的一把康熙描金粉彩茶壶:"你确定?"
魏南河面上的笑意浅了,"小空,你到底想说什么?"
博物院里的东西确实有不少备份,真东西运到外地展出,一次两次可以在运输过程和展厅安全上多留意,次数多了难保不出意外,尤其是托运去海外展览,且不说遗失这种重大失误,只稍微磕碰一下都是要人命的。做一个以假乱真的仿品比投保险划算得多,而且一劳永逸,那些备份有一部分是出自工瓷坊,肉眼看不出,碳十四鉴定不了,来个全球巡回展都万无一失,外行看热闹,内行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杨小空心虚气短地说:"魏师兄,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趁保安不注意爬到防护栏里摸了摸,觉得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
杨小空挠头:"说不上来。"
魏南河把宣传册还给他,"我瞧你挺稳重的,什么时候变得像为屿和小七一样毛手毛脚?以后别乱摸,摸碎了卖掉你都赔不起。"
乐正七重复:"卖掉你都赔不起!"
"魏师兄……"杨小空局促地低下头:"段和是不是可以随时进你的地下室参观?"
"那不是参观,是研究学习,他有课题要做。"魏南河纠正。
杨小空试探性地问:"地下室也能对我开放吗?"
魏南河顿了顿,失笑:"怎么,你也要研究学习?"
杨小空煞有介事地点头。
乐正七用胳膊肘顶他,危言耸听:"你别!魏叫兽小气的要死,你给他弄坏什么他会打你的!连我他都不让随便进,我才懒得进呢,呸!"
魏南河呵斥:"乐正七,你说我坏话能不能躲远点说?"
"我什么都不会弄坏的!我保证!"杨小空眼巴巴地看着魏南河。
魏南河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行,我有空给你配一套钥匙,你小心点,少了什么或摔了什么……"他又想了想,拍拍杨小空的肩,"就算卖了你赔不起,我也会把你卖掉的。"
第二天,乐正七肩上一大袋,魏南河手上两大袋,乐正七不满地嚷嚷:"那一袋不要了!老师说不能带零食。"
魏南河把旅行包丢进车子后备箱,"我说了算!"
乐正七白眼:"你刚才还说一切听老师的。"
魏南河面不改色:"我不在的时候听老师的,我在的时候天王老子也要听我的。"
乐正七咬了一下嘴唇,"你真专制。"
魏南河不理他,扭头唤道:"小空,我们要走了!"
"来了来了!"杨小空搭顺风车一起去系里上大课,听到喊声忙跑出来,蹬上吉普后座,回头一看后箱,"呵,带什么带了这么多?小七腰都会压弯的。"
乐正七气鼓鼓的,"不知道!"
美术学院在校区最角落,所以先送乐正七去操场。校操场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学生,喧闹不止,各系带队老师拿着个喇叭,哇啦啦喊人,魏南河开车在场外溜达一圈,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真不知道怎么找文博系的集合点。
信息技术学院的辅导员喊得声音嘶哑:"信技院的,到这里排队——信技院——信技院——"
农学院的带队辅导员是个女的,举着手挥舞呐喊:"农学院!农学院!植物站我这里,动物站在植物后面——"
乐正七噗嗤乐了,"挺有趣。"
操场外停着一行向部队借的铁皮卡车,后斗上没有座位,纯粹是运送货物用的,先集合完毕清点好人数的系,由辅导员率领学生爬上卡车,像运猪仔似的运走了。
乐正七欢乐得手舞足蹈:"真好玩!"
杨小空年年都能看到这一出,觉不出有什么好玩。魏南河摇头:乡下孩子进城就是这样,看到什么都好玩。
好不容易找到文博系的集合点,乐正七扯扯魏南河:"你看,别人都没有带这么多行李,我居然有三个包!"
"别人别人,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一不偷二不抢,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可是,女孩子们也只带一个包……"乐正七一把抱住魏南河的腰,"我也只带一个嘛!牛奶什么的不带了!别人会取笑我婆婆妈妈的!"
魏南河不怒自威:"谁敢取笑你?你告诉我!"
杨小空插嘴:"魏师兄,你由小七去吧,他不小了,得学着照顾好自己。"
魏南河沉默片刻,下车打开后箱,一阵捣鼓,拆开一小箱牛奶,往旅行袋里硬塞进去,"那就带两个包,不能再少了。"
乐正七拽着旅行包背带,勉强答应了:"好吧。"
"牛奶每天晚上喝一杯,手机记得充电,我给你打电话一定要接。哦,还有,我问过了,那岛上有一家小卖铺,你饿了及时买点东西吃,军训规定不许卖零食,你偷偷买,别被其他同学看到……"魏南河唠叨个没完,弯下腰提包。
乐正七挡住他,"别人都没有家长送,更没有家长帮提包的!"
"又是别人!"魏南河正要发作,看到乐正七哀求的眼神,只好忍气吞声地嘱咐:"好好好,你的包太重,有认识新朋友的话叫他们帮你提。"
乐正七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随口应:"哦,哦。"
杨小空无奈:魏师兄,你家孩子是孩子,别人家孩子就不是孩子了?
历史系的集合点就在旁边,乐正七把行李包随地一放便被崔颦招呼走了,魏南河向带队辅导员要了手机号回来,四下打转也找不到他家小孩,只找到两个行李包,气坏了:东西就丢在这,不怕别人偷走吗啊?不懂事的家伙!
乐正七扛了一个挎包颠儿颠儿跑回来,傻乎乎地笑,"小颦多带了一个包,我帮她背一个。"
魏南河吐血三升:你这欠操的死小孩!要不是在外头,我非揍你!我心疼你,你他妈跑去心疼别人!
送走乐正七,魏南河把杨小空送到系里,然后一看时间,十点钟他有一堂讲座,现在时间还早,于是掉转车,去青教楼找段和谈谈课题。
段和家那只倒霉催的假道士已经被锁在家里半个月没有出门了,看到客人异常兴奋,人来疯状端茶递水,段和温和地笑着说:"夏威,不需要麻烦你,你到里面那间屋子去做历年真题吧。"
"我能休息休息吗?"夏威揪着衣角。
"你从起床到现在只念了十五分钟,想休息多久?"段和的笑容中隐现杀气。
夏威垂头丧气地拎上书本,夹住尾巴躲里屋去了。
魏南河表示抱歉:"真不好意思,打搅了。"
"没的事,那小子多动症,逮住一只蟑螂都能玩半天。"段和抽出一叠装订好的打印纸,"魏教授,你看看,一稿已经修正过了。根据你的理论和思路走,确实没那么学术腔,比较易懂,加上图例丰富,普通古玩爱好者也能看明白。"
"哪里哪里,多亏你专业理论强,文笔又好。"魏南河客气了一句,翻翻手里的文稿,见唐青花的图例多了一个,疑道:"这个瓷片是你们文博系的?"
段和扫了一眼,"不呢,我们文博系哪会有这么珍贵的标本,就是上个月在那个唐墓里捡的。"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从墓里带出来的瓷片,"放我这没用,不如给你吧。"
魏南河谢了声,捏在手里摩挲观察——纹饰和发色没有他从海外淘回来的那三片典型,这种稀有品种疑问颇多,若不是从墓里捡出来的,还真的不能肯定是唐青花。"可惜了,你们没有看到全品。"
"其实我特地留意了民国那些盗墓者身边的东西,青瓷和白瓷碎片满地都是,混着几片唐三彩,青花没有再看到。"段和转动着手里的笔,遗憾道:"或许墓里原本就只有一两件青花,还被民国的丘八磕破了一件。"
魏南河十分痛心,"简直是暴殄天物,我极不赞同这种形式的盗墓!"
段和从书桌上捡了张报纸,替魏南河把瓷片包起来,"没办法,夏威这种粗人太多。说来,捡到这片挺巧合的,要不是小空提醒我们是唐青花,我们就错过它了。"
魏南河一挑眉毛:"小空?"
"是呢,我没经验,以为是明初的东西,夏威都丢掉它了,亏了小空一口咬定这是唐青花,我才多看两眼。"
"小空?他的理由是什么?"魏南河不可思议:我都看走眼过,不能确定的东西还送去做科学鉴定,他凭什么一口咬定?
段和耸肩:"我也问过,他说不上理由,就摸了摸,说凭感觉。"
魏南河愕然,回想杨小空说过的话,脑子里猛地出现一种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可能性:难不成我爸说的开天眼,真有其事?
啃下白莲花
杨小空上完课到图书馆去把书还了,顺便到教师资料室逛一逛。资料室两层,下面一层是昂贵的外文书籍,上面一层排满玻璃橱窗,是古籍珍本之类,整个空间只有黑压压的书柜和书,人烟稀少,关卡也极为严格,普通学生不能进入,研究生和博士生可以凭学生证阅览或拍资料,但不能将任何书带出门,只有老师才能按规定借走几本。
一些纯艺术类书籍,外文图书确实比国内印刷精美得多,不是崇洋媚外,就拿克林姆特的部分画作来说,他大量运用蛋彩、金箔、螺钿、沥粉等特殊材料,真品定然是光彩四溢,一般油画永远无法表达这样的色彩感触。而外文书籍中的图例拍的是一手真品,能将表现技法反映出百分五十,国内的书籍则是扫描外文书籍中的图例,再差一点的书是翻拍扫描图片,这样一轮一轮翻拍下来,最后展示在我们眼前的,只不过是一副色调鲜丽的油画罢了,其中精髓完全没法体现。
新的学期,学校总是会进一批新资料,杨小空看完两本新进的印象派画册,溜达到文博系的书架下,找到一本克拉克瓷图例,便靠在书架边认真翻看,可惜下面的英文解析看不太懂,又没法借回去查字典。
一抬头,看到白左寒站在美术类书籍那,直愣愣地往这儿看。
两个人目光相遇,白左寒吓了一大跳,忙扭开头一脸若无其事。
杨小空垂下眼帘,将手中的书翻一页看,再一抬头,白左寒还站在原处,鬼鬼祟祟地看着他。
杨小空退到书架后面,消失在白左寒的视线中。
白左寒发急:死羊,让我看一看会死吗?小气!
杨小空退了好几个书架,白左寒失了魂般跟过去,两个人在书架间玩捉迷藏,白左寒跟了一会儿,停下脚步,自嘲地笑了笑,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扭头,吓得差点失禁!杨小空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白左寒脸色煞白地扶着书柜连连后退:"你跟踪我?"
"这句话应该我说吧,白教授。"杨小空大大方方地走近他,开门见山道:"白教授,我想借这本书,用一下你的工作证。"
白左寒十分意外:"啊?哦,好……"转念一想,放下脸来,"你想借就借吗?我和你没关系。"
杨小空笑盈盈地说:"白教授,你今天怎么开甲壳虫?"
"关你什么事?"
"听说你的咪咪虎昨天被撞碎了眼睛?"
白左寒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在哪被撞的呢,那条街好像离天元酒店不远呀。"杨小空靠近一步,声音不大不小,在寂静的资料室里显得尤其刺耳,"你又去看脱衣舞表演了?又被人灌了掺酒的蜜桃汁?"
白左寒一跳老高,捂住杨小空的嘴巴按在书架上,旁顾左右确定没人听到,这才压低声音威胁:"你想怎样?"
杨小空微笑,"我想借一下你的工作证。"
白左寒恼羞成怒:"不借!"
杨小空不说话,那笑容里带着揶揄的意味。
白左寒发毛:"你笑什么笑?"
杨小空笑,"没有我日子很难过吧?你最近心情不好?"
"放你妈屁!"白左寒指着他的鼻子:"不许笑!"
"我没笑。"
"你明明在笑!"
"那好吧,我笑了,"杨小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笑的就是你,你能怎样?"
白左寒哑然:"……"
"我笑你欲求不满呢,看脱衣舞看得那么开心。"
"……"
"我笑你二百五呢,表面上装出一副冷艳高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白莲花。"
白左寒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你……"
"我笑你冒傻劲呢,你养的那只猪真是物似主人形,除了它黑你白,没什么区别了。"
"你!!"白左寒气绝:你骂我就骂我了,来福又没有惹你,你干嘛骂它?
"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反驳我?"杨小空歪歪头,"我笑你犯贱呢,别人都不要你了,你还死乞白赖的……"
"够了!"白左寒喝止道:"杨小空,你别太过分!
杨小空一把揪过白左寒,"我还没有说完,他都不要你了,你还死乞白赖的等他回来,你贱不贱?"
白左寒惊怒交加:"你这死小孩到底想干什么!"
杨小空强硬地按住他的肩膀,用命令的口吻说:"我要你别再叫我小孩,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别想别人。"
"我……"白左寒惊吓不小,结结巴巴地说:"你……"
杨小空一脸淡然:"你只要点头。"
白左寒下意识点了点头。
杨小空扬了扬嘴角,软软糯糯的笑意在脸上荡开,又变成了一只好欺负的绵羊,"白教授,只要你认个错,我就不计较了。"
白左寒糊里糊涂地说:"我错了……"
我错了,错在一直把你当成羊!
魏南河在系里没找着他那开天眼的小师弟,给柏为屿打电话:"喂!你在哪?"
柏为屿回答:"我还能在哪?在装b堂赶画呗,什么事?"
"小空回去没有?"
"没啊。"
"这死孩子,找不到他人,手机也不通。"
"他还能去哪?图书馆、资料室……"柏为屿怪笑两声:"说不定和白教授在哪个旮旯角里翻云覆雨呢,咩哈哈哈哈……"
魏南河嗤之以鼻:"人家小空是多正派的好孩子,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不要脸吗?"
柏为屿悻悻道:"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么。魏师兄,你找他什么事那么急?"
"嗯,是有大事,小空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魏南河寻思着这两个师弟感情最好,其中一个有什么动向,另一个肯定知道。
"说过什么?我和他说的话多了,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他整天摸的那些瓷片。"
柏为屿气不打一处来,"说起这个我就恼火!他好好的漆画不做,整天摸那些个破瓷片!也不想想自己的专业是什么!我叫他给我把那两块板……"
"行了行了!"魏南河截断他的话头,态度恶劣:"跟你说你也不懂,对牛弹琴。"说完就把手机合上了。
柏为屿暴跳如雷,抬手正要摔手机,想想手机摔了还得再花钱买,舍不得,于是抓起发刷摔出老远:"我飞天霹雳靠!你做你的瓷器,我做我的漆画,我能听你弹琴就不错了!大师兄了不起啊?啊呸!"
柏为屿说的还真没错,杨小空和白左寒谈没几句就啃上了,大白天的,两个人在静物储藏室里抱在一起吻得火热,白左寒是真的真的欲求不满,他把杨小空按在模特台上,细细碎碎地吻了个遍。布满灰尘的厚窗帘挡住了阳光,只从边角露出一丝光线,门外偶尔有路人来去的脚步声,杨小空翻身侧抱着白左寒,轻轻笑:"有人……"
"别怕,我反锁了。"白左寒饥渴得等不及回家再做全套,把杨小空按回去继续搓揉。
两个人的裤子蹭到膝盖以下,四条腿赤|裸裸地交缠在一起,闷热的空气裹着昏暗的光线,杨小空望着他的眼神软得像棉花糖,甜得发腻,"我不怕,被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怕你会在乎。"
"我不在乎。"白左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陷得太深,他的原则和底线,都不在乎了!
杨小空跪起来脱掉T恤,充满诱惑力的年轻身体偏瘦,腰腹的肌肉恰到好处,肌肤颜色健康有活力,看起来很美好。白左寒舔了舔嘴唇,想先恶狠狠地咬一口,却不知从何下口。杨小空眼巴巴地看着他,懵懂地宛如初生的小狗,俨然对情事感到茫然无措。
双方僵持一瞬,白左寒骤然清醒,心尖颤得厉害,一秒之前他还热切地渴望把对方占为己有,一秒之后却不由自主打退堂鼓了。他眼前的小情人是一杯纯净水,从里到外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他不忍心往里掺一丝半点性|爱这样肮脏的欲|望,似乎玷污了这杯纯净水就犯下了滔天大罪。
杨小空怯怯地唤道:"白教授?"
白左寒及时刹住自己的理智,苦笑:"今天就到这里吧。"
杨小空一动不动,眼神可怜兮兮的:"白左寒……"
白左寒理了理对方凌乱的头发,捂住充血的眼睛让自己更冷静一些。
杨小空皱起眉头委屈地嗫嚅:"怎么了……"
白左寒拢起散开的衬衫,推推他,"乖,听话。"
"又怎么了?"杨小空急了,发起小脾气:"你要我做什么说就是了,我都愿意!我都听你的!"
白左寒是铁了心抽身离开这场欲|望的漩涡,敷衍地哄道:"好了好了,乖,别这样……"
杨小空执拗地缠着对方不放,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挽留,便压住他仓促地吮了嘴唇吮肩膀,吮了肩膀又吮腰。白左寒原本情|欲未退,被这招孩子气的亲吻咬得浑身痒麻难耐,躲避不及,当真是哭笑不得——这哪是调情的前戏啊?分明是挠痒痒!正要喝止对方,哪想杨小空竟然含住他抬头的欲|望轻啃了一下,这一惊非同小可,白左寒差点跳起来:"喂!干什么?"
杨小空没应,倔强地用傻傻的方式取悦他,有些笨拙而又从容地吞吐。
白左寒震惊得忽略了快感,忽然犯起了处男情结,抓住杨小空的头发,"小子,你和谁干过?"
杨小空在他腿|间抬起头,一脸无辜:"没有呀。"
白左寒张着赤|裸的腿架在杨小空肩上,发出与这色|情场面极端不符的严厉质问:"骗我!你这样绝对不是生手!和谁学的下流招?给我说!"
"真的没有。"杨小空眨巴纯真无暇的眼睛,"只是下几个片看了看。"
"你……什么时候……开始?"白左寒一脸可笑的义正言辞。
杨小空老实坦白:"和你在一起以后。"
到底是谁欲求不满啊?你这披着羊皮的小狼崽!白左寒躺倒下来,软绵绵地说:"去那边柜子找一瓶洗手液。"
杨小空的眼睛亮晶晶的:"白教授……"
白左寒不耐烦道:"去找东西润滑,我让你上我啊,傻小子!"
杨小空忙不迭答应了,受宠若惊地在白左寒的唇上落下一个吻,声音发抖:"白左寒,我很爱你。"真的很爱你,沉积了很多很多年的爱,没有人比我更坚定。
白左寒搂着他的脑袋,宠溺地回一个吻,"我也爱你。"是不是爱分不清了,但现在迫切地想在一起,不去想今后会怎样,就算分手了,我也不欠你什么。
十几分钟后,白左寒后悔了,一时脑神经短路,居然将自己交给只看过几个片的傻处男!白左寒恨不得找片墙一头撞死,他还是太高估了杨小空的自学能力,整个过程痛得死去活来,第一次做|爱都没这么痛!
被骗了!又被骗了!这家伙果真是不折不扣的生手!白左寒严重怀疑杨小空是故意报复他,以后谁再敢说杨小空聪明,他非吐那人一脸吐沫!
杨小空费劲千辛万苦进入白左寒身体里,凭本能运动了一会儿,见对方脸色苍白,不由诚惶诚恐地问,"白教授,你会不会痛?"
白左寒有气无力地横他一眼,"你去死。"
杨小空不知所措:"那,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白左寒重重吐出一口气,合上眼睛,"刚才怎么干就怎么干,接着干!"
老旧的模特台吱呀呀晃得厉害,隔壁柜子上的衬布被晃下来,一大摞掉在模特台上,那是国画重彩课程专用的绸缎,柔滑的各色布料摊开散落,缠住了肌肤相贴的两个人,缤纷炫目的颜色衬着白左寒赤|裸的身体,白皙的肌肤红润的唇,还有充满情|欲的眼神。杨小空发誓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昏暗的小储藏室,忘不了白左寒在他身下,咬着唇,眯起眼轻轻地哼疼。这个年长的情人哪怕有再多缺陷,他全视而不见,他卑微地崇拜了很多年,从开始的情窦初开,到一年一年沉淀的暗恋,这份酸楚的情怀没有人可以述说,只能烂在肚子里。
时间并不能冲淡一切,对于痴情的人来说,时间只会让感情更加刻骨铭心,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人能进入他的心,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不敢相信,如今这个人完完全全属于他了。白左寒枕在光鲜繁丽的绸缎之上,眉头微蹙,平素清冷高贵的气质被情|欲揉得支离破碎,唇间时断时续地溢出他的名字。
他应了声,动作不停,血液在身体翻腾,这样魅惑的别样风情,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今生不再让给别人。开玩笑,要他和白左寒撇开关系从此两清,杀了他还不如!
几番辗转交缠,白左寒骑到他胯上主动熟练地耸动,呢喃道:"傻小子,笨透了,我教你怎么做才讨人喜欢。"
"嗯。"
"抱紧一点。"
"嗯。"
"摸这儿……"
"嗯。"
"快,快些……"
"嗯……"
"说爱我。"
杨小空在白左寒的指导下努力赶上每一个步骤,同时含住对方的嘴唇,在吮咬换气的间隙乖乖地应:"我爱你。"如何动心如何亲吻如何爱人,都是你教的,一切,一切,全依你。
瞧你的纯真劲
杨小空开着甲壳虫回到妆碧堂,夜已深了,柏为屿拉着他痛哭流涕:"小空,我驾照的科目一怎么也考不过,怎么办?"
杨小空无奈:"那很简单唉,是个人都会过。"
柏为屿叫嚣:"你的意思我不是人?"
"是你自己的问题,问谁都没用,快走。"段杀靠在门边,不耐烦地把烟丢在地上,抬脚碾灭。柏为屿磨磨蹭蹭的,让他等了一个多小时。
"去,你等一下!"柏为屿勾住杨小空的脖子:"魏师兄找了你一整天,段和也在他的书房里,你手机怎么不接?"
"没电了……"杨小空摸摸裤兜,补上一句:"落在白教授家了。"
段杀催道:"说完没有?"
"等一下!"柏为屿扫一眼甲壳虫,淫|笑:"你和白教授又搞上了?"
"魏师兄找我什么事?"杨小空抬脚要走。
段杀又催:"柏为屿,你说完没有?"
"等一下!"柏为屿把杨小空攥回来,摸了他的胸肌又摸腹肌,色迷迷地问:"师弟,发育的不错啊,和白教授发展到什么阶段了?瞧你的纯真劲,啧啧啧……亲小嘴没有?和师兄说说嘛……"
杨小空知道如果今晚没能满足柏为屿的八卦欲,一定不得安宁,便一脸坦然地说:"我中午和白教授在静物储藏室做完全套,然后去他家又滚了一下午床单,我现在穿的衣服,从内裤到T恤,全部都是白教授的,你满意了?"
柏为屿的淫|笑凝固在脸上,捂着心脏退后好几步,"咩咩,你这么直白,师兄接受不能,你能说得委婉一点吗?"
杨小空大方地看着他,嘲笑道:"瞧你的纯真劲,啧啧!"说完,出了院子往木楼走。
柏为屿晴天霹雳:"你你你……咩咩,你确定你没有魏师兄附体?"
段杀耐性尽失:"可以走了吧!"
柏为屿正用牛皮纸封漆罐子,暴躁地咆哮:"催什么催?赶着投胎你先滚!"
段杀了然状,二话不说大踏步走出妆碧堂,钻进车里,刷啦开走了。柏为屿一愣,跟在车子后面狂奔而去:"回来回来,给我回来——等等我啊……你怎么这样……"
段杀开出一段距离,逐渐放缓车速等他。
柏为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摸到了车屁股,"你这烂人!多等一会儿会死吗?"
段杀一踩油门,车子唬咻一下跑出老远。
柏为屿干瞪眼:"我天马流星靠啊!给我停下——"
段杀在前方一百米的地方停下了,从倒车镜里看着狼狈不堪的柏为屿,心情舒畅。每次柏为屿一通电话他就随叫随到,是个合格守时的车夫,今晚晚饭没吃赶着把加班的工作做完才能按时来接人,从不想报功也从不指望那小子多乖顺,但也别这么嚣张吧?
柏为屿赶上车子,满口喷粗话:"你这死JB鸟人——"
段杀踩足油门,这一回把柏为屿甩出好几百米。
柏为屿气得五官扭曲:"你你你……"
段和坐在魏南河的书房里,看到杨小空,笑着招招手,"我和魏教授都在等你,你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魏南河站在窗口处看着那辆甲壳虫,心知肚明地一笑,"过来坐。"
杨小空坐了下来,纳闷:"有什么事吗?"
段和不擅长拐弯抹角,直奔主题:"上次我们在墓里捡的唐青花,你是怎么认定的?"
杨小空苦笑:"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真不知道,只是凭感觉。"
魏南河插话:"我们想知道的,就是,你凭什么样感觉?"
"魏师兄,你问倒我了,我说不上来。"杨小空被魏南河凌厉的目光扎得全身不自在,往后挪一挪靠在靠背上,"你们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算了,我们不是要逼问你什么,只需要确定结果。"段和指指脚边的一袋瓷片,"我从文博系带出来的标本,你没见过,再摸摸看。"
"哦。"杨小空怯怯地看看魏南河,依言去拎袋子。
"等一下,"魏南河抽出一条黑带子,"把眼睛蒙起来。"
"不需要吧……"杨小空淌冷汗。
魏南河不由分说,用黑带子裹住杨小空的眼睛,连绕三圈,确定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这才扎个结,拎起袋子将瓷片全倒在书桌上,抓着杨小空的手放在一块瓷片上,"摸吧。"
杨小空有些不安,"那我随便说,你们俩是专家,别笑我……"
"嗯,"魏南河抱着手旁观,"说吧。"
"金代磁州窑、嘉靖五彩、北宋定窑白瓷,嗯……这个是现仿的……这个是西周青瓷、乾隆珐琅彩……"杨小空念念叨叨着,瓷片一过手就脱口而出,没有半丝犹豫。
段和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你蒙着眼睛随便一说,竟没有一件说错!谁敢笑你?
魏南河早有心理准备,此时既惊又喜,心情矛盾。
他的老爹用这一招立足古玩界将近半个世纪,如今虽然患了老年痴呆在家养老,但其影响力依然不减,提起魏枕溪这个名字,上到博物院和文物保护局,下到街头巷尾倒腾古玩的小商贩,谁敢不卖他老人家面子?
小时候魏南河没少挨父亲打,魏枕溪用黑带子蒙住他的眼睛,一遍一遍地让他摸瓷片,可他怎么也摸不出头绪来,魏枕溪恨铁不成钢,把他关在仓库里几个月不让出来,还是什么也没学会。
那些年,魏家人来人往,全国各地的相关文化单位陆陆续续地送学生来拜师学艺,魏老也迫切地希望后继有人,可惜没有一个孩子有这方面天赋,最终皆失望而回。杜佑山也学过,那家伙学了半年,只学会和魏南河一起下河摸鱼。
杨小空扯了扯黑带子,小声问:"可以拿下来了吗?"
魏南河伤感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是早个五年,老爸脑子还清晰的话看到这一幕,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段和递给杨小空一面小小的护心镜:"这个呢?"
杨小空一摸,摇头:"我对青铜一点都不懂。"
"这就够了,别的以后再学。"魏南河解开杨小空眼睛上的黑带子,"小空,我的要求或许会过分一点,但我今天告诉你,你必须更认真,更刻苦地掌握这门手艺,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杨小空想也不想:"魏师兄,我听你的。"
魏南河满意地拍拍他的肩,"有任何必要的场合我都会带你去,向别人介绍你是我爸的嫡传弟子。"
杨小空踌躇着说:"这不好吧,我是曹老的弟子,没经他允许改换师门,他会揍我的。"
魏南河失笑道:"你放心,曹老见我爸的手艺失传比谁都急,早几年他推荐了不少人来学,比我爸还急脾气。再说,曹师叔和我爸本来就是出自一个师门,你只是多学一样东西而已。你是百年一见的天才,曹师叔知道了非乐歪不可。"
杨小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魏师兄,那你到底是要我干什么呢?"
魏南河点上一支烟,自信满满地说:"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飞黄腾达。"
魏枕溪的神话,从今天开始由他的弟子继承,如不出意外,三个月之内杨小空这个名字便会轰动古玩界。
那边倒霉催的柏为屿追着车子停停赶赶了几次,跑不动了,就地躺下:"老子不回去了,今晚就躺这!段杀,我诅咒你——"
段杀靠路边停下,熄了火下车走过来踢踢他,"脏不脏啊?起来。"
柏为屿大字型张开四爪,"哼哼哼,求我啊……"
"你这二百五!"段杀懒得废话,弯腰把他倒扛在肩上。
柏为屿的两个爪子不老实,摸完段杀的腰又摸屁股,摸着摸着往前面摸去。
段杀威胁:"再摸?我把你摔下去!"
"你敢?"柏为屿把手插进段杀裤子里。
"你试试!"段杀恐吓。
"我才不怕,你有种就试!"柏为屿有恃无恐地继续摸,"把我摔死了,没人喜欢你!"
段杀果然没敢摔他,黑着脸往车子走。
柏为屿隔着内裤握住段杀的小兄弟,连掐带撸,三下两下把人家搞硬了,得意忘形地大笑:"咩哈哈哈——我有一只小鸡鸡,叽喳叽喳叽……小鸡鸡变大鸡鸡,叽喳叽喳叽……"
段杀硬着头皮加快脚步走到车旁,将柏为屿塞进后排,随之自己也钻进去。柏为屿大惊失色,忙不迭往另外一边车门爬去,"嗷嗷!驾驶座在前面,段大哥,不要在公共场合乱来啊!"
段杀轻而易举压住柏为屿,抓着他的手摁在自己胯|下:"谁点的火?"
柏为屿被压得喘不过气,贼喊捉贼:"哎呀呀,谁点的谁点的?哪个缺德鬼敢在段大侠的雷米特杯上点火?放心!大爷我给你做主,烧了重炼大力神杯……"
段杀忍不住发笑,调整姿势把柏为屿背对自己抵在靠背上,在他唠叨不休的这段时间内剥了他的裤子。
"你真干啊?"虽然山道上没路灯,好歹也会有人路过的呀!
"你怕了?"
"怕你个鸟!"柏为屿口出恶言:"躲车里干算什么好汉?有种跟老子躺马路中间干去!"
段杀打开车门。
柏为屿鬼叫:"你拽还不行吗?不要啊——"
段杀笑着合上车门,贴紧柏为屿卖力地搓揉。
柏为屿夹在靠背和段杀的胸膛之间不安分地扭动:"没润滑剂,前戏给大爷我伺候好咯!"
段杀依言小心磨蹭着做扩张,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自己憋得青筋直暴的器官送进对方体内,体贴温柔地轻缓抽动,柏为屿被弄到很舒服,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爽,叫得段杀心花怒放,也不嫌弃他身上的汗酸味,抱着他从耳根舔咬到肩膀,飘飘欲仙了。
柏为屿啧啧赞道:"不错不错,技艺高超,不当警察可以去当通下水管道工人哇啊——"
段杀气坏了,用力抽|插两下,捅得柏为屿呜咽着惨叫:"做糖葫芦啊你?老子不是山楂!插坏就没了!"
段杀那叫一个恨不得爱不能,又想捏他又想笑,干脆捂上他的嘴巴使劲耸动。
所幸夜深了,没人经过乌漆抹黑的山路,停在路边的车子厉害地晃动,不时传出咒骂声,好似里面有一场耗时持久的较量,一方不吭不声,一方惨烈地哼着唔唔唔,然后是享受的嗯嗯嗯,接着蹦出一串莫名其妙的话,最后微弱地夹杂几句脏话……
过了许久,车子终于不震了,柏为屿蔫了吧唧地趴在后座上,揉了揉腰,特娇羞地呻吟:"竹签儿,还不给本山楂裹糖衣……"
段杀用纸巾擦去他腿间的浊液,穿上裤子正要爬到前排驾驶座上,闻言巴不得捶他,拳头落下去,没真捶,而是在他屁股上小小地掐了一把,疼爱得心尖发麻,咬牙切齿:"再废话我揍你。"
隔天傍晚吃完饭,段和带着夏威出来放风。杨小空做了一整天漆画,晚饭也没心思吃,洗了手就要去白左寒那,迎面和夏威撞个正着。
夏威气势汹汹地逮住他:"听和哥哥说你开天眼了?让我看看你的天眼!"
柏为屿挤过来:"什么什么?"
夏威抱住杨小空的脑袋,凶狠地抠他额头:"快!睁开给我看看!"
杨小空挣扎着求饶:"痛死了!哪有什么天眼啊?我快被你抠破皮了!"
柏为屿欺身而上,按住杨小空的手:"天眼是不是杨戬那样的?"
"没错!"夏威抽出瑞士军刀:"割开就可以看到了,说,你是杨戬的第几代传人?"
杨小空吓坏了:"段和——段老师——"
段和闻风赶来,劈手夺下夏威的军刀,"想干什么?小心我再关你半个月!"
夏威颓了,扯着衣角委屈地说:"人家想看看天眼是什么样的嘛……"
杨小空惊慌失措地捂着脑门,爬上甲壳虫七拐八扭地夺路而逃。
到了白左寒家,杨小空松了好大一口气,他在楼下绕了一圈,摸摸黑猪的脑袋,唤道:"白教授?"
白左寒有气无力地应他:"楼上呢。"
杨小空蹬蹬蹬跑上楼,喜气洋洋地扑到白左寒床上,"都晚上了,你怎么还躲空调房里?"
白左寒趴在床上写上学期的课程总结,白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杨小空嘿嘿一笑,抱着他的腰:"别躺着了,起来吧。"
白左寒翻个身肚皮朝天,"懒得动。"
杨小空在他脸上啄一口,"白教授。"
"嗯?"
"白教授。"又啄一口。
"嗯?"
"白教授,"杨小空干脆把嘴唇贴在白左寒脸上,啾啾啾连着亲,"白教授!"
"干什么?有话说话。"白左寒笑着推开他,"怎么跟复读机似的?"
杨小空傻乐,鼻尖点着白左寒的鼻尖,"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白左寒掐掐他的脸,将便签纸翻个页,"你得了吧,等我一会儿,我这总结还差一点,写完我们去外面吃。"
"我帮你写吧。"
"行,"白左寒将纸笔都丢给他,"我说你写。"
杨小空欢欢喜喜地接过来,"说吧。"
白左寒用手背触了触他的脸,"你这傻小子。"
"你这傻小子。"杨小空照着写。
"你一来我就没法干正事。"
杨小空埋头苦写:"你一来……我就没法干正事……"
白左寒忍笑:"你就装绵羊吧,上我的时候那狠劲,哼,狼崽子!"
杨小空自言自语:"崽怎么写?"
"别装了,过来给我亲一下。"
杨小空立即不装了,撒下笔纸扑倒白左寒,咬咬咬,舔舔舔,腻歪个没完。
白左寒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别住魏南河那里了,搬来和我住,反正你有车,去那上课也很方便。"
杨小空喜出望外:"那我和曹老说说。"
"你说?不怕挨打吗?我今早给魏南河打电话,让他帮你去说了。"白左寒摸着下巴盯住他的额头:"他说你开天眼了?"
杨小空心有余悸地抬手挡住额头,"白教授,你别听魏师兄乱讲,没有什么天眼啊!"
白左寒嗤笑:"我知道,他都和我说了,没想到你有这方面天赋,我也挺意外。魏南河那家伙,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吗?"
杨小空不解:"为什么?"
白左寒起身关了空调,打开窗户,"古玩界的老一辈们且不说,年轻一辈只有他和杜佑山相互抗衡,他要扶植一个人打破这个局面,然而这个人不是站在杜佑山那一边的,这样才对他有利。"
杨小空依旧一头雾水:"我?"
"柏为屿为什么起点高,第一次画展开在丹华会所,连市长都来剪彩?"
杨小空嘀咕:"因为有曹老。"
"对了,"白左寒一敲他的脑袋,"你也一样,魏南河强调你是魏老的嫡传弟子,加上你拥有和魏老一样的特异功能,他要把你扶上一个有说话权的位置,易如反掌。"
潜伏
"白教授实在掩饰得太好了,我观察了他这么久,居然没有找出一丝破绽。"陈诚实蹲在墙角,拿望远镜看着系楼办公室。
杨小空蹲在他旁边,"系里的老师都在开例会,你能看到什么?"
"我把目标锁定在我们系的老师身上,肯定有一个人是白教授的情夫,哼哼哼……"
"那你一个人看吧,我先走了。"杨小空站起来欲走。
陈诚实喝道:"我命令你蹲下!"
杨小空无奈地蹲下:"陈师兄,你今天上什么课?"
"工艺美术史。"
"哦,这门课挺难的……"
"那是,"陈诚实严肃道:"别人只要上一个学期,我上了六个学期才毕业!现在重新念研,还有这门课,又得上六个学期,我容易吗我?"
杨小空以手扶额:这学期才刚开始,你就想着今后的重修生涯了,你果然不容易。
教师例会结束,老师们三三两两走出来,陈诚实扯扯杨小空:"白教授出来了!出来了!"
杨小空抽抽嘴角: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偷看白教授?
陈诚实:"啧,崔教授和他说话呢……嗯?院长……呀!魏教授给了他一袋什么东西?来来,小空,望远镜借你看看,你觉得哪个更有奸夫的面相?"
杨小空拿着望远镜:"……"
陈诚实眨巴眼睛看着他:"说来,你和白教授最熟了,他常坐你的车,还一起去吃饭,你就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杨小空冷汗淋漓:"陈师兄,你的八卦欲不要这么强好吗?"
"唉!人不八卦天诛地灭!"陈诚实夺过望远镜继续观察,自言自语:"有机会拿到白教授的手机就好了,能看到他每天给谁打的电话最多……"
杨小空的手机应景地响起来,他挪到一边去,压低声音:"喂……"
白左寒在那一头口气愉快地问:"在哪呢?"
"呃……在系里。"
"魏南河给你找了不少外文资料。"
"哦,外文书看得很吃力,上次那本我才查字典看了一半,还糊里糊涂的。"
"傻小子,怎么不说呢?我给你翻译。"
陈诚实用胳膊肘捅捅杨小空:"他在打电话,靠啊,给谁打电话笑得这么开心?"
杨小空无语地看他一眼,蹲到挪更远的地方,"我一会儿要去妆碧堂做创作,晚上回去再和你说。"
"行,晚上我等你吃饭。"
"嗯,"杨小空陶醉得忘乎所以,柔声说:"我爱你。"
"傻小子,别时不时的肉麻我。"白左寒隔着手机亲了一下,这才喜滋滋地合上手机,自己回味片刻,乐得嘴都合不拢。
陈诚实激动地拍掉杨小空的手机:"别打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电话!看到没有?白教授亲手机唉,瞧他一脸幸福样,一定是给情夫打电话!"
杨小空:"……"
陈诚实痛苦地挠着墙壁:"到底是给谁打电话啊?那个神秘的情夫怎么还不现身?杨小空,我命令你今晚和白教授吃饭的时候偷看他的手机!"
杨小空:"陈师兄,你冷静一点……"
陈诚实抓住他摇晃,俩大眼睛瞪得几欲脱眶:"叫我怎么冷静?我的导师奸夫是谁我都不知道!"
"这……这有什么逻辑?不知道会死吗?"
"会死!我不管,我的好奇心快把我憋死了!你今晚没偷看到他的手机,明天我就死给你看!"
杨小空无力地扭开头:你倒是死一次给我看看啊!
乐正七去军训几天,每晚打个电话,第一天说真好玩,第二天说好累啊,第三天说头很晕,第四天说我快死了,第五天嚷嚷我想回家——
魏南河既心疼又好笑,"乖孩子,两个月呢,慢慢熬。"
乐正七趴在架子床上,抽噎:"光床板铺个草席,好硬啊!比我以前睡的棺材板还硌人……"
魏南河斥道:"别乱说话,什么睡棺材板?这种话不许在外面说,被同学听到像什么样子?"
"没有同学,就我一人,他们都去隔壁宿舍打扑克了。"
"不是不许带扑克吗?"
"说是说不许带,可他们都带了,早知道我带上PSP和杰士邦了……"
"你拉倒吧!"魏南河问道:"为什么宿舍就你一人?"
"今天我又走错好几次步子,教官罚我站两个小时军姿,附加跑操场十圈,现在全身都痛,动不了。"
魏南河心急如焚:"死孩子,别人怎么不走错,就你走错?"
乐正七呜呜:"我爸教我辨东南西北,可教官只喊左右左右,我分不清楚左右嘛……你还骂我……"
魏南河口气一软:"好好好,乖,明天能不能向教官请假休息一天?"
"不行,明早五点还有拉练。"
魏南河也没辙,忧心忡忡地劝道:"乖孩子,那你早点休息,喝杯牛奶就去睡觉。"
"没有牛奶喝……"
"怎么没有牛奶?"魏南河激怒地跳起来:"我不是给你带了一箱吗?"
"刚来第一天就分给同学了……"
"你!"魏南河气得满屋子打转:"你这死孩子!你你你!小卖铺里有卖牛奶吗?"
乐正七怯怯地说:"没钱了……"
"什么?"魏南河吼得震天动地:"怎么会没钱了?我给了你一千!"
"呃……啊,你别凶嘛……唔……"乐正七战战兢兢地解释:"昨天我请全班同学喝可乐,被教官发现我有带钱,他把钱全没收了,说军训后还给我。"
"谁让你明目张胆的请别人?我不是叫你偷偷买点心吗?啊?偷偷你听不懂吗?你个死孩子!"
"呜呜……你不要骂了嘛,我知道错了……"
魏南河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你让我操心死了!"
杨小空搬到白左寒家里,整天没事偷着乐,还觉得自己在梦里呢,睡觉都能笑醒,晚上吃完饭,给黑猪洗了个澡,用浴巾一裹,嘿嘿直笑:"来福,香喷喷了,白教授刚给你买的沐浴露好不好闻?"
黑猪从浴巾下露出长嘴巴,"呼噜噜……"
杨小空蹲下来对着它的脸,"没见过你这么幸福的猪,明儿趁白教授不在家把你红烧了吧?"
黑猪撅蹄子一拱,把杨小空拱倒在地上,挣开浴巾扭头奔出浴室,直扑白左寒,愤慨地告状:"嗷嗷嗷——"
"没人杀你你叫的这么惨干嘛?"白左寒陈尸状瘫在沙发上看电视,拍拍猪头,下巴往电视一扬,"安静点,瞧,你的亲戚呢。"
杨小空被撞了鼻子,哎呀哎呀地叫唤几声,爬起来跑出浴室捉拿黑猪,却看到那一人一猪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屏幕。
"看什么呢?"杨小空走过去。
白左寒朝他比一个"嘘"的手势。
电视屏幕上播的是一窝活蹦乱跳的小猪仔,每只的头和屁股上都有一块黑,模样十分可爱,不停发出吽吽的叫声。黑猪面对着电视一动不动,两个小眼睛神采奕奕,似有泪光闪烁。
杨小空坐下来,凑近白左寒耳朵小声说:"这种猪叫两头乌,金华火腿专用的。"
"长得真逗趣,不然我们再买一只陪来福?"白左寒往杨小空那靠过去。
"那可不行,会长很大的,最少也会比来福大三、四倍。"杨小空搂着他,声音软软的打小报告:"我刚才被它撞了一下……"
白左寒笑:"八成是你说它什么了。"
"只是说红烧么……"
"啧,我们来福的小心思很脆弱的,你别刺激它。"
"我只是和它开玩笑,可它撞我唉,鼻子都快被它撞塌了。"杨小空已然堕落到和猪争风吃醋的地步。
白左寒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鼻梁上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撞这了?"
"哎,还疼。"杨小空趁机在白左寒的嘴唇上啄了一口。
白左寒捏捏他的脸,"小鬼,学会调情了。"
杨小空笑微微的,正要再说什么,电视屏幕一闪,换到宰猪场的画面,白左寒吓了好大一跳,迅速扑过去捂住黑猪的眼睛。
遗憾,黑猪早他半秒看到一排排血淋淋的死猪,惊恐万状地嗷嗷惨叫,挣扎着一头扎进白左寒怀里。
白左寒急得一头是汗,嚷嚷:"小空,快换频道!"
杨小空头顶一排黑线:这猪也太多愁善感了……
白左寒记得这猪小时候只有巴掌大,四只细蹄子似乎撑不起圆滚滚的小身子,走起路来动摇西晃,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水汪汪地饱含可怜相。以白左寒那装腔作势的个性,买东西可不是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比如他偏好的是甲壳虫,却偏偏要买辆陆虎来显示自己品位高贵。养宠物也一样,他是打定主意要养一只威风潇洒的杜宾,可惜到花鸟市场一逛,还没看到合适的狗崽便被这只猪的小黑眼迷得七荤八素。
这黑猪一抱回家白左寒就后悔了,别人家遛的是名狗,再不行也遛只小京巴,你堂堂一个大学教授,遛着只猪到处乱跑,像话吗?
罢了罢了,白左寒安慰自己:我家的猪是迷你猪,只有巴掌大,养在家里也挺逗趣。哪想这猪品种不纯,在白左寒的精心照料之下吃好睡好,吹了气般长了几十斤的膘,以前撒撒欢一派天真活泼,现在一撒欢就能把人拱出几米远。
爱面子如白左寒,他只能伤心地看着他的猪一天天长大,纯真的葡萄眼变成了邪恶的黑豆眼,可爱的短鼻子变成了难看的长鼻子,惹人疼惜的小细腿儿变成了粗壮有力的短腿……
活脱脱的悲剧啊!白左寒想起此事愤难平,狂怒地一捶床:"那个卖猪给我的奸商!他骗我。"
杨小空费了好大劲将黑猪哄回窝里去睡觉,劝道:"白教授,你别记恨了,这是缘分哪。"
"走开!"白左寒搡他一把,"你又嘲笑我!"
杨小空握住他的手,小小地咬一口,"你不喜欢它,明天我带到工瓷坊去,等小七回来吃掉它。"
白左寒怒目而视:"你让乐正七吃掉我好了!"
"你就是这样,明明心里爱得要死,还要嫌它难看。"杨小空笑。
白左寒别别扭扭地将夏凉被往上拉了拉,抬手关了床头灯,"我把它养那么大,还是有感情的……"
杨小空揽着白左寒的腰,在他肩头轻轻嘬,"别睡,不是说好给我翻译外文书了吗?"
白左寒只好重新打开灯,"我明早还有课呢,就给你念半小时。"
杨小空乖顺地点头,忙递上书。
白左寒打个呵欠,侧身躺着,手支住脑袋,停停顿顿地把英文注释翻译出来,一些专业术语便半蒙半猜,说了几页后,觉得乏味透了,虽然句子都看得懂,但古玩鉴定不是他专业内的东西,全然一头雾水,他问杨小空:"你听得懂吗?"
杨小空一扫平日傻乎乎的样子,专注地看着书上的图例,简单应道:"懂,你继续。"
白左寒愣了一瞬,忽然惊觉杨小空在某些方面和二十岁的自己像极了,单纯干净、充满梦想、对自己的追求心无旁骛,但谁知道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会不会改头换面?五年后,十年后,他是不是会露出锋利的爪牙,待人处事宠辱不惊,目光犀利刻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变成另一个白左寒?
杨小空的下巴搭在白左寒肩上,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嘴唇,又探身吻了吻:"你很困了吗?那还是睡吧。"
"没,我再念几页,你认真听。"白左寒笑了笑,翻过一页接着念。他第一次萌生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他想让自己这不谙世事的年轻爱人没有忧愁和痛苦,看不到这社会残酷的一面,不要受到挫折和伤害,永远生活在没有坏人的世界,永远微笑着枕在他身边,用带着孩子气的方式向他索吻。
新贵
十月初各项美术类评选展开展得如火如荼,柏为屿的两幅新创作分别拿下了不同顶级美展的金奖,曹老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往柏为屿的脑袋瓜子上大力拍了两把,差点把他拍晕过去。
但凡提起曹铜鹤老先生的弟子柏为屿,没有人不汗颜——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子过于年轻了,然而获得的殊荣却犹如鱼雷般一个一个炸出来,炸得艺术圈子里涟漪不断,让人不知该羡慕柏为屿有曹老这样惜才如命的导师,还是该羡慕曹老有柏为屿这样才华横溢的接班人。
柏为屿在这条路上走的顺风顺水,一跃好几级,从没遇到过什么绊脚石,身价蹭蹭蹭往上爬,同辈的竞争对手只有眼红的份。许多评论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一时间所有艺术类刊物将他定性为年轻一辈艺术家的新贵,善意的赞誉铺天盖地,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出现冷言冷语,不过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他耀眼的光芒。
杨小空眼巴巴地看着柏为屿的获奖证书,一脸艳羡:"柏师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柏为屿得意洋洋:"你只有在这时候才会叫我师兄!"
杨小空挠头,不好意思地笑,"我只有在这时候才崇拜你。"
柏为屿点起一支烟,抽两口,故作潇洒地踩在画架上,眉飞色舞:"怎么样?我是不是越来越有师兄的风范了?"
曹老一脚把他从画架上踹下来,"兔崽子,知道谦虚两字怎么写吗?"
柏为屿揉揉屁股,嘀咕:"怎么写?"
曹老扬起柳棍就要打。
"啊啊——我想起来怎么写了——"柏为屿跳着躲开,"曹老,你也真是!我和小空还装什么谦虚?真假!"
曹老想想也是,哼道:"在自己人面前随便一点没关系,我告诉你,出去说话一定要注意,别被人抓住把柄。"
柏为屿臭美地摊手:"唉,真是伤脑筋。人怕出名猪怕肥,我这就是树大招风的典型代表啊,做名人真辛苦。"
"喂喂……"杨小空冷眼:"为屿,你这种话如果在外面说,真的很欠扁。"
柏为屿勾住他的脖子:"所以我就和你坦白流露心声,在外面我可淡定了,你听你听,接受采访的时候我就这么说……"往后退三步,面对杨小空站直,整了整衣领,手背在身后,笑容内敛,装腔作势地把采访过程回放一遍:"这幅画引起如此大反响,我也是出乎意料的,过多赞扬使我有些惶恐不安,我在艺术之路上还只是个小毛孩,需要不断探索,希望有更多不同的声音,指出我的缺点……"
"够了够了……"杨小空摆摆手,"先让我去吐一吐。"
柏为屿不依不饶地拉住他,"还没完呢,等我演完再吐。"
杨小空面色灰暗地扭开头:"师兄,算我求你,饶了我吧!"
"师弟,你听我说啊,我还有一段很经典的装B语录……"
曹老的柳棍毫不客气地抽下去,"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给我闹腾!"
杨小空和柏为屿忙做鸟兽散,对视一眼,偷偷笑。
曹老一转身,柏为屿便颠儿颠儿蹭过来,诚心劝道:"小空,我像你这样研二时就陆陆续续获了些小奖,你到现在连个入选的尾巴都没摸到,别玩物丧志了。"
杨小空沉默片刻,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做漆画有灵气,我怎么能和你比。"
柏为屿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脑袋,"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两种风格!曹老嫌我太躁,对你的期望更大,你别让他失望。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我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专业上,而你还分出一半去专研瓷器,当然和我不能比。"
"我不急于求成,能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杨小空用樟脑油洗掉手上的生漆,眼见曹老转到陈列室瞧作品去了,低声问:"我听陈师兄说,有个新加坡的学校聘你,你怎么不去?"
"嘘……"柏为屿怕怕地往陈列室看一眼,"别被曹老知道,他会揍我。"
"你真是……"杨小空无奈:"很好的机会唉,别系的人抢着去。"
柏为屿割下一小块螺钿在砂纸上磨圆润,没好气说:"老外总是想挖墙脚,像我们这样学现代绘画结合传统艺术的,在国外挺吃香,在国内反而不好发展,这个局面很诡异。"
杨小空不住地用报纸擦手上的油,淡然道:"我知道你的想法,可又没让你去一辈子,去打拼几年回来总比现在这样当无业游民更好。"
柏为屿将烟头戳在桌角,赖皮兮兮地抖着腿,说:"我就是安于现状,现在发展得不错,又不缺吃喝,能安安心心地做创作,日子过得多逍遥,何必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打拼?再说我是个语言白痴,到那……么遥远的地方,没朋友会憋死的。"
杨小空一笑:"你就是懒。"
"我是懒,怎样?"柏为屿搡他一把,一本正经地瞪大眼:"我知道了,你想把我这个绊脚石赶走,以后你就是漆画界的新贵,是不是?师弟,你好险恶的用心啊!"
杨小空无语,搬起一块小漆板往阴干房走,"得,我再理你就见鬼了。"
柏为屿揽住他的腰,淫|笑:"师弟,我和你开玩笑的,别生气。"
杨小空把板举高,"别动,还没干呢。"
柏为屿上下其手,"呦,小蛮腰……"
"喂!"杨小空急出一头汗:"痒,你别乱动!"
曹老从陈列室出来,杀气腾腾地操起柳棍没头没脑地乱抽:"怎么又抱在一起了?你们整天搂搂抱抱的像什么话?败坏师门!"
柏为屿见势头不对,撇下杨小空一溜烟跑了。
杨小空举着漆板左躲右闪,可怜巴巴地求饶道:"唉唉,曹老,不关我的事啊……"
妆碧堂对面的工瓷坊今天开窑,几件釉里红的发色差强人意,窑工们拎出瓷器,魏南河看了一眼,摇头说:"敲掉吧。"
柏为屿从厨房里偷了只鸭爪子,坐在柴窑边凑热闹,"你真是浪费啊!"
魏南河赶苍蝇般挥挥手,"一边去。"
柏为屿拍拍屁股站起来,正要乖乖地滚一边去,魏南河又叫住他,问:"小七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柏为屿嚼着鸭掌,吊儿郎当地吐出骨头,"有时有。"
"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嫌肉不够吃。"柏为屿说了一半,疑道:"怎么,他没给你电话?"
"不是,"魏南河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没你的事了,滚吧。"
"什么态度,大师兄了不起啊?"柏为屿白眼一翻,悻悻然滚了。
乐正七刚去军训前几天每晚打一通电话回来报告情况,啰啰嗦嗦一大堆废话,可时间一久,那小子每天不知道忙什么,不主动打电话了。魏南河打过去想问问他:吃饱没累了没想家没?不想那死孩子没说几句就不耐烦:行啦,你别什么都问,老妈子啊你?我打牌呢,就这样!
魏叫兽打击不小,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接连三天没给小孩打电话去自讨没趣。
下午到系里开会,院长就教授资格考核大发言论,白左寒坐在魏南河旁边,轻轻敲打扶手,问:"今年院里就一个正教授名额,有没有兴趣和我争?"
魏南河苦笑:"白左寒一出,谁与争锋?"
白左寒嗤笑:"拉倒吧,说的这么委屈,还不是你自己那课题论文没有赶出来。得,你等明年吧。"
"是是是,"魏南河调侃道:"您老今年赶紧升了,把明年的空缺给我腾出来吧啊!"
"明年就一个名额,我看你还是没戏。"白左寒抽出一支烟在指尖转动,挑眉看了魏南河一眼,"校长的侄子也要评正教授,我把他挤下去,让你明年去和他斗。"
校长的侄子在油画系任教,裙带关系尤其彪悍,魏南河估摸着自己没能耐斗得过人家,便道:"那我等后年好了。"
白左寒恨铁不成钢:"你就是没志气。"
魏南河一乐:"我没志气不是一年两年了,评副教授那会儿也是和这家伙撞了,校长委托院长来找我谈话,我还不是拱手让他?"
白左寒不屑道:"我要的东西,除非争取不到,绝对不可能自觉让给别人,哪怕是和你争,我也不会让的。"
"左寒,你太好强了。"魏南河把他手里的烟拿过来,放在鼻底闻了闻,若有所思地说:"小空就和你不一样,他和柏为屿很像。"
"哪会像!胡说。"白左寒不满:我的小绵羊怎么会像那二流子?
魏南河观察着白左寒的神情,缓缓说:"那两个小子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子软弱,如果是站在我们今天这种立场上争一个名额,他们会互相让给对方。"
白左寒嗤之以鼻:"可笑。"
"是很可笑,他们阅历不够,依然保持着那种天真,等再过十年,到了我们这种年纪,就不一定了,比如我和杜佑山……"魏南河蓦然停下不再说话,想起杜佑山不由有些伤感,二十年前两个人都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血气方刚,为兄弟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兄弟俩说好合开一家私人博物馆,脑子里都装满了不合实际的梦想,如今杜佑山的变化翻天覆地,魏南河也何尝不是?
白左寒嘲笑道:"又想起你们俩的友情神话?南河,你老惦念旧情,到现在才下定决心打压杜佑山,太晚了。"
魏南河颇讶异:"我打压他?这话怎么说?"
院长发言完毕,鼓掌声过后会议结束,魏南河随着人流站起来往外走,白左寒跟上去低声问:"古玩收藏协会和文物保护协会的会长这几届都是一个人,上一届是你爸,这一届的老头儿是你爸扶上去的,没什么水平,年纪也大了,下一届是你还是杜佑山?"
两个协会虽是民间性质的,但隶属于市文物部门,在圈内属于权威机构,杜佑山是古玩收藏协会理事长,魏南河是文物保护协会理事长,两人各霸一方,自打魏南河的老爸退休后,会长完全形同虚设。魏南河含笑望着白左寒,摇了摇头,"左寒,我们圈内的潜规则,你不懂。会长不会是我,也不会是杜佑山,历届会长是由各理事推荐,或者由现任会长提拔,我和杜佑山是推荐人,不是候选人。我推荐的人是……"
白左寒脸色一肃:"别开玩笑!你推荐二十出头的小鬼当会长,不怕被人嘲笑?"
"左寒,你想事情总是比别人尖锐,一下子就想到小空了啊。"魏南河往左斜了斜,避开白左寒的逼视,面上笑容顿敛,"不瞒你说,这个圈子是靠本事说话,杨小空的本事是玄而又玄的东西,我利用的就是人们对这种本事的敬畏心理,杜佑山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更有竞争力的候选人,他推荐的人上台肯定会打压我,我推荐的人上台自然不会让他为所欲为,很公平。"
白左寒冷然道:"你们怎么斗我不管,杨小空太小了,爬的太快对他不好。"
魏南河点起烟,漫不经心地抖抖烟灰,"他二十三了,不小,你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独当一面了。"
大新闻
魏南河一直没有给乐正七打电话,到第五天,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魏南河接通,乐正七在电话那头嚷嚷:"魏南河,怎么这几天都没给我打电话?"
"我……"
"别你了,我手机没钱停机了,这是我同学的电话,你赶紧给我手机充一百块话费。"乐正七一口气说完,没声音了。
魏南河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嘟——",终于狂怒了!他回拨已接来电,恶声恶气地说:"叫乐正七接电话!"
那倒霉催的同学惶恐地拉过乐正七,"你叔好凶哦。"
乐正七正和同学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打扑克,把手机夹在肩膀上,"喂,什么事?"
魏南河的怒火汹涌燃烧:"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吧?这么久没给我电话,怎么回事?"
"我手机不是停机了嘛,"乐正七心不在焉地听着,甩出一叠牌,朝同学大喊:"唉!顺东风!我的我的……"
"你干什么呢?那里怎么这么吵?走到安静的地方和我说话。"魏南河呵斥道:"你听到没有?"
"好好好……"乐正七敷衍地应了句,把手里的牌甩出去,豪爽地爆笑几声:"老子今天手气不错,记账……唉,我说你,帐记清楚。输的洗牌,老子去打个电话就来。"
魏南河听着那些噪音逐渐小了,这才压抑着怒火问:"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挺好的。"乐正七走到门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你赶紧给我充话费呀。"
小P孩适应了军营里的生活,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每天都过得不亦乐乎,这个地球缺了谁都一样转,乐正七没有魏南河照样过得有声有色,魏南河的失落感无以用语言表达,酸涩涩地问:"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乐正七想也不想,"没什么话说。"
魏南河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好吧,我抽空给你充话费。没别的事挂了。"
"等一下!"乐正七下巴顶在膝盖上,乐呵呵地说:"上个礼拜不是中秋吗?每个人发两块月饼,特别好吃。"
魏南河勉强一笑:"在外面吃什么都香,小傻瓜。"
小傻瓜抓抓脑袋,不好意思了:"我给你留了一块,塞在包里,今早发现它臭了……"
魏南河顿了顿,憋在胸口的那团闷气登时烟消云散,他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天这么热,能不坏嘛?不长脑子。"
"再过半个月就回去,我又晒黑一大圈,你看到该心疼了。"
"你也知道我会心疼吗?"魏南河心情愉悦地踱到院子里,整颗心都柔软起来。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小鬼能有如此能耐,让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魏叫兽一时难过一时高兴,一时像碎碎叨叨的老妈子,一时又像专制不讲理的严父。
乐正七喃喃说:"南河,我交了很多朋友。"
"在外面学聪明点,别被人欺负了。"
"乱讲,大家都挺好的。"
魏南河取出一支烟,笑问:"好好好,你和新朋友们都谈些什么?"
"不谈什么,打牌呗。"
"就打牌?那有什么好玩的。"
"光打牌当然不好玩,我们还赌钱。"
魏南河把手里的烟捏碎了:"你说什么?"
乐正七兴致勃勃地说:"赌钱啊,你没玩过?我回去教你。刚学的时候我老输,已经欠了同学六百多了……"
魏南河的脸瞬间狰狞了,冲手机训斥道:"我让你念大学不是让你学赌博!你这死孩子!想气死我吗?今天能输六百块,今后就会输六百万!"
乐正七吓了一大跳,捂着耳朵解释道:"我今天手气特别好,扳回了八十多块钱……"
"不是钱的问题!"魏南河焦躁地走来走去,发狂的疯狗般咆哮:"让你不给我学好!你看我会不会打死你!我警告你,再让我知道你赌博,我就砍断你的手!"
乐正七忙不迭把电话掐断了,后怕地缩缩脖子,自言自语:"小赌怡情嘛,怎么反应什么大?吓死人了……"
宿舍里有人喊:"乐正七,你打完电话没有?我们开局了!"
屡教不改的死小孩看看自己还健在的两只爪子,吐吐舌头,一骨碌爬起来颠儿颠儿往里跑:"来了来了,我做庄!"
十月中旬,夏威的公务员考试成绩下来了,段和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一个狂烂的成绩,连安慰词都想好了,哪想那小子的成绩还不错,人事厅招三个人,他刚好考第三名。
夏威抱着段和狂笑三声:"我真是天才啊,和哥哥,来,为了庆祝我金榜题名,我们洞房花烛吧!啾啾啾……"
段和见他这么高兴就不爽,推开他,一脸严肃:"高兴太早了吧?还有面试呢,你看,第四第五成绩和你差不多,面试就把你刷下去。"
夏威颓了,呜咽着挪到墙角去蹲下来,在墙上点点画画,"我要画条狗咬死第四名和第五名……"变出一张道符贴在墙上,"菠萝菠萝蜜,哮天犬,出来吧!咬死那个……和哥哥,第四名第五名叫什么名字?"
段和一把扯下道符撕碎了,"再给我装道士试试!"
"人,人家没有装,人家大爷我本来就是道士。"
"闭嘴!"段和沉下脸:"好好准备面试,你考个第一名也不会这么危险,你就不能出息一点嘛?没用的东西。"
夏威抱着膝盖,脸埋进手臂里呜呜哭了:"我就知道,我没出息,这辈子没一件事能做好,我已经很努力了,还是考不上。和哥哥,我对不起你……"
段和立时心软,好声好气地劝道:"没那回事,你考得挺不错,不管面试能不能过都算尽力了。别哭啊,我说错了,我道歉……"
夏威抬头,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笑得见牙不见眼,撅起章鱼嘴直扑过来,按倒段和色迷迷地上下其手,"段和宝贝儿,嘿咻吧!"
段和在心里默默地淌泪:我为什么还会被他耍……
夏威兴致高昂地一边神速地扒衣服裤子,一边唱:"脱下你的裤子来,让我来摸摸你的腰,你的屁股白又嫩呀好像那树上的圆月亮……"
段和愤怒地捶床:"你够了!要干就干,别乱唱歌!"
夏威哇唬一口咬住段和的小兄弟,稍稍用了点力,含含糊糊地说:"爱你,就把你吃掉!"
"痛啊!给我松口……"段和攥住他的头发:"你这神经病,就不能学一学正常人吗?"
夏威忽而正经起来,眼里含着泪光:"和哥哥,你不爱我了,和我嘿咻的时候还想别人……"
"我……"段和傻愣愣的,"我哪有想别人?我只是叫你学一下正常人……"
夏威捂脸痛哭:"你说我不正常,我哪里不正常了?我阳痿还是早泄了?"
"不是啊,我只是……"段和辩白了一半,骤然清醒,往他脑袋上盖一巴掌:"装够没有?不干拉倒!"
"干干干……"夏威无需情绪过渡,眉开眼笑地抱着段和的腿,"亲爱的,我们搞点创新体位吧。"
段和黑着脸:"你搞一次正常体位就很创新了!"
夏威叉着腰提枪上阵,"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们今天用终极手推车式进行操练。"
"什么叫'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说了什么?"段和暴跳如雷。
"乖啦乖啦,好哥哥,让小弟我好好疼你,别担心,我们先来润滑润滑……"夏威不由分说架起段和的腿,手指上沾点润滑剂,毛毛躁躁地往里捅。
段和难受地挣扎了片刻,只好放弃了,把脸埋进枕头里呜呜:我找个正常人谈谈恋爱该有多好啊,这个死变态……
电视上正哇啦啦地播广告,夏威抽出手指,换上真家伙慢腾腾地往里顶,抽|送了几下后,一心两用,腾出手拿起遥控:"我调个比较适合做|爱气氛的节目吧。"
段和咬了咬嘴唇,"你别给我玩花样,电视关掉好了……"
"不要咩……"夏威调到儿童电台播放的西游记,"这个比较有情调。"
两个人热火朝天地干了几分钟,夏威换个姿势,把段和转过来面朝着自己,弯腰吻了吻,"段和,我什么都听你的了,你还不对我再好一点?"
夏威难得这般深情,段和搂着他的肩膀,也想说些软话,无奈电视吵得厉害——
悟空狂呼狂吼:"师父!师父——"
唐僧颤巍巍地嚷:"悟空,救我,悟空——"
夏威在段和身上奋力耸动,自我陶醉得很:"段和,我爱你……"
段和:"……"
电视上,八戒呼噜噜的鼻音传来:"猴哥,这,这可怎么是好啊……"
悟空声泪俱下:"师!父……"
夏威吻住段和的嘴唇:"亲爱的,我爱死你了。"
段和深吸一口气,吐出四个字:"给我换台!"
夏威正干到兴起,随手捞起遥控胡乱一拨,而后握住段和的手,五指相扣,呢喃道:"宝贝,你性感毙了……"
换个台,换成了男足重播,播音员声嘶力竭地喊:"过他!过他!右后卫你在干嘛呢?!!中锋——在这种左右堵截的情况下带球突入禁区,啊——抢点——对!近射!近射!近射!哎呀……太差了……"
段和泪奔:好讨厌的感觉啊……
让人哭笑不得的情事过后,段和扯过毯子裹住自己,懒得动。夏威捶着腰说:"小妖精,我快被你榨干了。"
段和只余一丝力气翻给他个白眼:"死变态。"
夏威爬过来搂着他,啾啾啾连亲几口,"段和,过几天我们要不要搞个认识一周年纪念日?"
段和往他怀里窝了窝,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你有病!"
夏威含住他的一撮短发,嚼得津津有味,"有点咸唉。"
段和没好气:"废话,都是汗,能不咸吗?头发你也吃,有病赶紧的去看病!"
夏威没应。
"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段和抬眼瞥他。
夏威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电视,一言不发。
段和扭过头,看到电视上正在播报本市新闻,屏幕上赫然是一副棺材,左下角一行字:天价唐代沉香木棺起拍一亿!
"怎么回事?"夏威发问:"是不是那个唐墓里的棺材?"
段和傻了眼,惶恐道:"我,我不也没看到过实物?问我我怎么知道!"
夏威听着播音员播完新闻,一扫平素嘻嘻哈哈的白痴相,脸色恶劣:"是杜佑山的拍卖行!你看到没有,段和,我就说那个奸商的走狗不可靠,他可真卑鄙!"
韩谦
同一时间,听到新闻的人还有段杀,他和柏为屿正在街边大排档吃夜宵,对面小桌子上油腻腻的黑白小电视过于老旧了,屏幕里飘满雪花,声音却还是清晰的。
段杀望着模糊不清的电视屏幕,心里百感交集,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滋味儿。
柏为屿看向电视,新闻恰好播完,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疑道:"你怎么了?"
段杀闷头喝下一杯啤酒,将酒杯一搁,站起来欲走,"我有事,你先回去吧。"
柏为屿攥住段杀:"什么事啊?"
"单位加班。"段杀吐出这句话,有些心虚:我为什么要找借口?
柏为屿不疑有他,"把帐结了,滚吧。"
杜佑山举行的宴会上,天下地产总裁洪安东十分给面子,应约出席了,他推着一个轮椅步入会场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坐在轮椅上的人名字叫韩谦,曾经在天下地产担任几个举足轻重的职位,参加宴会的人至少有一半以上和他打过交道。那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和他谈生意别想占一分便宜,当然,他也会适当采取怀柔政策,每一举措都能让天下地产获益,让人既畏惧又佩服。
不过一切都是以前的事,不少小道消息说韩谦中枪后就已经瘫痪了,那场枪杀案挺出名,人人都有所耳闻,八卦自然是千奇百怪。洪家向来和黑道渊源颇深,只是不知道洪安东因什么原因开罪了彭爷,被狙击手堵在停车场当活靶子,亏了有韩谦给他挡一枪才捡回条小命。这个替洪家败家子挡子弹的倒霉鬼昏迷了大半年,近日才清醒过来。
武甲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着那些社会名流围着韩谦假心假意地嘘寒问暖,心里对他很是怜悯。
洪安东面对众人的"关心",
毫无隐瞒地大谈特谈韩谦的情况,开心得像个傻子——武甲以前觉得洪安东是大智若愚,毕竟能爬上首富的位置不该是个简单角色,如今真觉得这暴发户完全是走了狗屎运,他的脑容量急需大面积开发。
韩谦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形容憔悴,瘦得不成人样,看过去很可怜。众人看猴一般边看边讨论,在洪安东面前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善意的,但谁知道转个身又会说什么?
昔日的韩谦是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一副出类拔萃的皮相,英俊柔和的脸孔,眼神凌厉,气质脱俗,而他从不在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处事十分低调,却莫名散发出一股子目中无人的冷傲姿态。武甲有一点点敬畏这样的天之骄子,更多的是嫉妒,他和韩谦套不上任何交情,韩谦连杜佑山都不一定看得起,又怎么会看得起一个小保镖?以前在公众场合相遇,总是武甲避开让出路来,谦卑地说声:"韩经理,你好。"韩谦则点点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偶尔会露出一抹职业性的笑意。
一个人能高傲到这地步是有资本的,一旦这资本粉碎了,将会怎样?坐在轮椅上韩谦判若两人,空洞的目光飘忽了半天,最后落在武甲身上,滞留了一瞬便飘移开,那神情不带一丝感情,有怒还是有伤,是愁还是苦,没人能看得出来。
武甲两手插在口袋里,看了一阵,不忍心再看,转身走了。如今物似人非,韩谦是怎么想的,他无法揣测,若是换成自己落魄到这个地步,宁死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无助,更不会允许洪安东那种白痴推着他到处展览。
裤兜里的手机骤然震动不止,武甲掏出手机一看来显,是段杀的。他略微一顿,踱到阳台接通:"喂,你好。"
"武甲,是我,有事想找你谈谈。"
"我知道你有什么事找我,我现在走不开,你说吧。"武甲转过身,手扶着栏杆往后一靠。
段杀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那个木棺怎么回事?"
武甲默默地呼出一口气,"新闻介绍得很清楚。"
"我就是看了才来问你!"段杀胸闷得厉害,问道:"武甲,我们不是说好不动那副棺材了吗?"
武甲淡然道:"对不起,我只能听从杜佑山的安排。"确实是说好了,他的本意也不是这样,可事情已成定局,无意义的解释有什么用?
段杀强抑怒火,"武甲,你以前不这样的!"
又是以前?怎么总是有人拿现在和以前比,真的既可笑又可悲。武甲一笑,"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回到宴会会场,杜佑山走过来攥住武甲:"去哪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就在阳台。"
"那个拍卖会请柬都写好了?"
"嗯,我已经嘱咐下面的人亲自上门去送请柬了。"
杜佑山压低声音:"给洪安东的请柬撤了。"
武甲眉头微蹙:"你不是说他钱多人傻,什么都会买吗?"
"傻小子,也不看看我们现在拍的是什么。"杜佑山在他脑袋上亲昵地拍一巴掌:"那个暴发户懂个屁的沉香?他连看一看棺材都嫌晦气!还让他买?你要我和他散伙吗?"
武甲点了头:"是,我这就叫人撤了请柬。"
杜佑山勾住他的肩膀,坏笑道:"原来洪安东和韩谦结过婚呢,败家子在那展示他们的结婚戒指。你要吗?我也给你买一个?"
武甲偏过脸,"杜老板,请您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啧,连句好话都不肯给我,你就是招人厌。"杜佑山趁左右没人,暧昧地轻捏一把他的下巴,扭头混进了人群里。
武甲给下属打完电话,看到韩谦孤零零地坐在会场一角的沙发上。仿西欧风格的会场设计繁复,沙发颜色艳丽富贵,韩谦苍白的脸色和周围的一切很不搭调,他犹如一株枯萎的植物,几乎泯灭了所有生命力和色彩,唯有一双眸子还带着些许光芒。武甲顺着他的目光望进人群里,看到那个在莺莺燕燕围绕之下应接不暇的洪家败家子。
做人何必这么死心眼呢?武甲的眼圈有点酸涩,他走到韩谦身边坐下来,唤道:"韩先生。"
韩谦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一眼,算是打招呼了。
武甲也不知道自己想和对方说什么,打完招呼后便无话可续,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韩谦手上捧着一杯酸奶,洪安东给他在杯子里插了一根吸管,他一口也不喝,就那样毫无意义地捧着。
武甲将那根吸管抽出来,换一根可以弯曲的吸管插进去,劝道:"韩先生,这里比较干燥,喝一点东西吧。"
韩谦这才微微侧过头,礼貌性地扬了扬嘴角,而后垂下眼帘,艰难地把杯子捧高靠近自己,张嘴抿住了吸管。
"韩先生,你多注意身体,不要想太多,对自己好一点。"武甲不明白为什么看到韩谦会有如此多感触,平心而论,自己身为保镖,会为杜佑山挡一枪吗?
不要想太多,对自己好一点。这种话说出来连自己都劝不了自己,何以去劝别人?
他站起来深呼吸,生怕对方听到自己的叹气声,于是浅浅的地呼出这一口气,缓声说:"韩先生,日子还很长,你会康复的。"
韩谦没有回应他,他也不再劝,抬脚离开了。
会场里名人汇聚,香味缭绕,他们面上谈论的话题冠冕堂皇,私下尔虞我诈当真是异常激烈,一个个执着杯酒谈笑风生,那堪比满汉全席的自选餐无人问津,白白浪费了。武甲绕着长得望不到头的餐桌转,蜜汁酱兔、烤乳猪、红烧大鲍鱼等等,根本没有人动过。
杜佑山喝了不少酒,螃蟹状横过来握住武甲的手:"你又溜哪去了?"
"你不是让我通知下面的人撤回请柬吗?"
"一个电话打那么久?以后我不让你替酒了,别躲躲藏藏的。"杜佑山笑嘻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唉,我问了洪安东,结婚不复杂,有钱好办事,我们也结个试试?"
武甲不卑不亢地望定了他:"杜老板,天天说这种笑话好玩吗?"
杜佑山敛了笑意:"不和你说笑,我要和你结婚。"
武甲动了动嘴唇,忽然笑了,"行啊。"
杜佑山这人可恶得令人发指,但有时候,他那点儿孩子气和杜卯像极了,幼稚得可爱,武甲下不了狠心去打击他。反正这老家伙和那小家伙一德行,三分钟热度,今儿说的话明早就忘个一干二净,武甲把他的坏脾气摸透了,顺着他就好,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逆他的意,否则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杜佑山受宠若惊,"真的?"
"嗯。"武甲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心思都放在那盘烤乳猪上,寻思着宴会结束把这猪整头拎回去丢给家里的狼崽子。也只有那两个小鬼能让他高兴起来了。
一回头,杜佑山不知颠到哪去了,武甲嗤笑:"神经病。"
上亿的天价木棺,实属圈内百年一遇的震撼性大新闻,想不引起人们的注意都难,第二天清晨,魏南河把报纸放在杨小空面前:"看到了吗?杜佑山什么都能卖。"
杨小空刚到妆碧堂,漆板还没来得及从阴干房搬出来,他懵懵懂懂地拿过报纸,浏览一遍标题和照片,惊愕道:"这是我们在唐墓里找到的沉香木棺,里面还躺着一具女尸呢!"
魏南河冷笑:"人家杜老板声称自己是从挖地基的农民工手里收购的。"
"胡说!这人怎么这么无耻?"杨小空激动地握紧报纸:"我们几个人明明说好把洞口堵起来,以后不再让人进去骚扰墓主了!那具女尸呢?"
"八成早被杜佑山用草席卷吧卷吧丢到荒郊野外去了,"魏南河倒进曹老专用的藤摇椅里晃了晃,叹道:"棺材这种东西中国人比较忌讳,价格又高,估计没有人拍的动。"
杨小空义愤填膺,怒道:"卖不出去最好。"
"一点都不好,傻小子!"魏南河苦笑道:"这次的拍卖只是炒作而已,会把棺材炒到一个新高价,更难卖了。"
杨小空一头雾水:"师兄,我根本听不懂你的意思。"
魏南河摇了摇头,又道:"你想想,拍卖行是杜佑山自己的,他会让这棺材流拍吗?换我是他,一定先暗箱操作一把,编出一个所谓的匿名人士炒出新高价拍走棺材,然后这个子虚乌有的匿名人士再以新高价把棺材提出来二次拍卖。"
杨小空追问:"都上亿了,杜老板还嫌不够吗?"
"谁会嫌钱多呢?"魏南河揉了揉额头,无可奈何地说:"这第一次竞拍者只是些土财主,经过这番炒作,定然引起海内外注意,下一次竞拍,恐怕海外人士占多数。"
炒作
乃是杜佑山的强项,接连一段时间,各大媒体争先恐后地报导关于这个沉香木棺的新闻,拍卖会开始前两天,各个来源的消息更是一番狂轰滥炸,抢尽人们的眼球。
当天拍卖现场异常火热,起拍一亿,价格一路走高:一亿两千万,一亿两千五百万,一亿三千万……
鬼知道市里怎么出现了这么多出手阔绰的亿万富翁!
魏南河做为文物保护协会派去的特约专家而出席,杨小空则在不久前由他推荐入会,挂了个普通理事的身份,两个人坐在下席沉默不语。
一亿七千万,一亿七千三百万,一亿七千六百万,忽然一个竞拍方代表举出牌子:两亿。
杜佑山没有在拍卖会现场露脸,杨小空的目光隔着人群浏览,最后找到坐在主办方首席的武甲,两人的目光交接,武甲坦然地朝杨小空微扬嘴角。
杨小空平静地看着他,并不笑。
武甲也不在乎,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杜佑山暗里遥控,他在明里操控,这场拍卖会只是幌子,拍来拍去那棺材还是会拍进杜佑山自己的仓库里,下一次拍卖才是重头戏。
"两亿一次……两亿两次……两亿……"
另一个竞拍方代表嚷:"两亿五千万!"
全场一片哗然,魏南河嗤笑道:"一副棺材,杜佑山还真有脸拍到这价格,人心不足蛇吞象。"
"两亿五千万,还有有没有更高价?两亿五千万,两亿五千万一次……两亿五千万两次……"
武甲转了转手里的笔,不知朝谁若有若无地点了个头。
"两亿五千万……三次,成交!"主持人手里的小锤落下。
武甲面无表情地立起来,扣紧松了的西装外套,对身边一个下属说:"我走了,剩下的事你去办。"
这场拍卖会完满结束,下一场只要有人能再加五千万,拍出三亿,杜佑山就赚翻了,他武甲也不再欠杜佑山什么,他将毫不惭愧地伸手多要一大笔钱,天涯海角的去找周烈。
当晚各电视台轮番报道这副两亿五千万的唐代古棺,段杀换了好几个台都甩不掉关于棺材的新闻,干脆关机。
柏为屿早就从夏威和段和嘴里得知了这些事情,不屑道:"我早就想说你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哼,杜佑山的走狗!"
段杀截断他的话头,"你别这样说他!"
"我又没有说错!我念本科的时候就知道杜佑山有这么一条忠心耿耿的狗,空长了一张貌似是好人的脸,实则和杜佑山狼狈为奸,助纣为虐,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柏为屿向来口无遮拦,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全抖出来,"你以为两亿五千万就能填满他们的胃口?告诉你吧,小空和我说这只是炒作,下次他们要把棺材卖给老外!这些奸商,从里黑到外!"
"你啰嗦够了没有?"段杀火冒三丈。
"没够。"柏为屿耸肩,指着报纸上武甲在拍卖现场的照片,"这样没人格的走狗你还和他做朋友?"
段杀腾地站起来往外走。
柏为屿一愣,反省片刻,发现自己的口气确实太恶劣了,要是别人用这些话来骂自己哥们,他非跳起来打人不可。
段杀走到玄关处弯腰穿鞋,柏为屿跟过去问:"去哪?"
"懒得听你废话,出去走走。"
柏为屿上前勾住他的肩,"我陪你走走好了。"
"走开!"段杀一点也不领情。
"我刚才说话太重,我道歉。"柏为屿将报纸丢开,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被朋友骗了是最憋屈的,算了,人心隔肚皮,没人知道他会在背地里来这一手,你别往心里去。"
段杀摸了摸柏为屿的脸,眼神柔和了一些,"嗯。"
"等一下,"柏为屿大拇指往门外一戳,"我向隔壁借狗,我们去溜达溜达?"
段杀没好气:"我去超市买烟,你要遛狗自己去遛。"
"那我不遛狗,遛你好了。你怎么这么爱生气呢?"柏为屿傻乐,抱着段杀的脑袋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鼻尖点着他的鼻尖,"除了我谁还能受得了你?我实在太慈悲心肠了。"
段杀胸口的闷气散了些,不会堵得那么难受了,他揽着柏为屿的腰,在对方唇上落下一个吻,"你这么吵,也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天马流行靠啊!我哪有吵?我说的话都是字字珠玑!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天上没有地上绝无,被你捡到简直是你祖上烧高香。"柏为屿喋喋不休地说:"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我是看在你弟弟憨厚爸爸和蔼妈妈漂亮奶奶慈祥爷爷是抗日老英雄的份上,勉为其难……"
段杀及时捂住他的嘴巴:"别吵。"
柏为屿鼓起腮帮子,"咕噜噜……"
段杀拉着他的手打开房门,往对门一扬下巴,"你常到邻居家串门?"
"借狗的时候……"柏为屿踢上门,边走边一跳一跳地穿鞋,"他家破警察脸上的疤是被子弹划伤的,真酷!"
"……"段杀无语。
"据说人家以前是缉毒的,是不是像这样?"柏为屿比出一个枪的姿势,电梯门刚好叮地一声打开,他乘势凌空做踹门状,手在空电梯里左右比划:"警察!站墙根去!白粉交出来!"
段杀忍笑走进电梯:"我那同事是扫黄组的。"
柏为屿揉揉鼻子,"对,那台词变变——警察!站墙根去!裤子脱下!"
"你到底进不进来?"段杀在电梯里催道。
柏为屿还维持着他那自以为潇洒的"举枪"姿势指着段杀,声音洪亮:"你被捕了!快把裤子脱下!"
段杀按下电梯合门的按钮。
"等一下——"柏为屿怪叫一声一脚跨入电梯,哐当被门夹了个正着,"哎呀~你个死面瘫……"
段杀把他捞进门来,憋不出笑了:"你还能再多出点洋相吗?"
与此同时,夏威大字型瘫在木楼小厅的罗汉塌上,郁郁寡欢地看着电视,"和哥哥,看到没有,两亿五千万,六个人,一人分四千万,我们俩就有八千万,吃死了都吃不完啊!"
没人理夏威,段和从一个牛皮信封里掏出一大叠照片,遗憾道:"我当初没有进主墓室太可惜了,这副棺材不仅材质特殊,其装饰纹样极有研究价值,我建议这样的东西应该送到文物研究所去。"
棺材到手后杜佑山雇专业人士将棺材清理了一遍,上面的成片成片的阴刻浅浮雕显露出来,已拍成大量细节照片在圈内流传。杨小空翻看着照片,眉头纠结:"杜老板要把它卖到海外去,轮不到文物研究所去研究了,魏师兄,你就不能托人去劝劝杜老板吗?"
魏南河将这些照片都研究过一遍,棺内侧刻满密密麻麻的铭文,外棺上的部分装饰纹样在现有资料上还属空白,确实十分罕见,他叹息一声,说:"这可是杜佑山的摇钱树,杀了他他也不会捐出来的,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夏威挠墙:"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都说了,掏墓最忌讳妇人之仁,找到宝贝就是天塌地陷也要把它弄出来,你们就是不听……"
段和言简意赅地呵斥道:"你闭嘴。"
夏威闭了嘴,好委屈。
"我实在无能为力,过几天小七要回来了……"魏南河说到这个名字,冰封的脸孔暖了下来,"到此为止不要再讨论这事,我不希望影响小七正常上课。"
入秋了,郊区的温度比市区略低一、两度,疗养院四季如春,周伯父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了,两个小鬼轮流推着轮椅在院子里走,杜寅说:"爷爷,武叔叔上午带我们去买衣服,街上已经开始卖羽绒服了,他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件,也给你买了一件。"
周伯父半合着眼睛,应道:"嗯,嗯……"
杜卯插嘴说:"冬天一点也不冷,才不需要穿羽绒服呢,穿起来像个包子!"
杜寅笑笑,"爷爷,你别听他说,他冬天只穿条短裤到处乱跑,我们不和他比。武叔叔说你身体不好,一定要注意保暖。"
周伯父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嗯,嗯。"
武甲站在屋子下远远看着老人的背影,先是几个护工来和他谈了老人的情况,接着院长也来了,将病情如实相告。周伯父身上的病有不少,近几年心脏衰竭得厉害,中风后一些并发症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猛如虎狼,要不是武甲有钱供得起药物和仪器,他早就撑不下去了,前几天例行体检又发现肾结石,除了保守治疗别无他法。
冬天是老人最难过的季节,院长的意思是:恐怕他老人家熬不过这个冬天。
武甲扭头望定院长,"杜老板给你们疗养院捐了这么多钱,你连个肾结石都治不了?怎么治能让他康复?开刀取出来不行吗?"
院长摇摇头,"武先生,你说笑了,能治我们还不治吗?你也知道,周老先生身体极度虚弱,心脏衰竭严重,肺癌也还在控制中。说句不好听的话,别提开刀,麻醉打下去他就会死在手术台上。"
武甲手心里都是汗,面上依然波澜不惊,"那你说怎么办?只能等死吗?"
"我们只能用化疗和中药结合治疗,武先生,我提早和你说,也是请您有个思想准备。"院长说着,取下眼镜用白大褂擦了擦镜片,"周老先生痛苦了这么多年,解脱也不一定是坏事,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武甲抿紧嘴巴,眼眶酸痛,他忍下眼里的泪水,大步走向老人,"伯父,我们该进去了。"
周烈的父亲,他一直是拿来当自己的父亲看待。他是个遗腹子,出生开始就住在最贫困的棚屋区,家里没有赚钱的顶梁柱,他从小就不爱说话,妈妈是个三班倒的机床厂员工,没有时间陪他。肚子饿了,桌面上有白面馒头和豆腐乳,头发长长了,也没有人带他去剪,他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自己和自己玩,就这么长到六岁,妈妈有一天再也不回来了,下落不明。年迈的奶奶把他领走,住进了另一栋破房子里,不过在这栋破房子里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楼下有个哥哥,第一次见面就撩开他的长头发,"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头发这么长!"
他的眼睛没有头发的遮挡觉得很害怕,一个劲往奶奶身后钻。
奶奶说:"他是周烈哥哥,住咱们家楼下。"
周烈也是单亲家庭的小孩,不过周伯父是矿务局的,家境挺不错。周伯父见他是个孤儿,或多或少在经济上给他一点帮助,而周烈则有事没事就绕着他转,早餐省下一半给他吃,上学放学也非等着他一起走。
奶奶夏天卖冰棍儿,冬天炸南瓜饼,省吃俭用供他念书,成天念咒语般絮絮叨叨地说:"乖孙子,快快长大,快快长出息。"
时间这个东西,你想让它快,它便磨磨蹭蹭,让人望眼欲穿;你想让它停下来,它偏悄悄地逃得飞快,抓也抓不住。
好不容易挨到长大,奶奶却病逝了,孙子没赚过一分钱让她享受。小时候失去妈妈哭没哭,他忘记了,但给奶奶送葬的一路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哭的伤心欲绝,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天都要塌了。周烈一直陪在他身边,把他的脑袋捂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
从此以后,他和他的情人相依为命,只要有彼此,什么困难都可以走过去。
高兴的,开怀大笑;伤心的,痛哭失声;偶尔吃醋,闹闹脾气,坦白流露彼此的爱和关心,分享生活中的感慨,拥抱在一起传递给对方温暖。想要时间在这里凝固,想要那一天早上周烈在他脸上亲一下,抱着他继续睡懒觉,而不是换上一身黑西装出了门……
没有了周烈,武甲不再掉眼泪,也没有人会心疼他的眼泪。
他记得以前周伯父脾气尤其暴躁,常掀桌摔东西怒骂他们伤风败俗,一次把周烈的胳膊都打断了。
可现在,老人别说打人了,连坐都坐不稳。
他把老人推回病房里,扶上床,不得不编些可笑的谎言来骗人:"医生说你身体还是老样子,一定要保持心情愉快。"
杜佑山的两个儿子下巴支在病床上,笑眯眯地看着老爷爷,杜卯摇头晃脑地说:"武叔叔,我渴了,想吃冰激凌。"
杜寅埋怨道:"等会儿再吃嘛。"
杜卯气鼓鼓的,"可是我还想尿尿。"
杜寅撅嘴说:"你真多麻烦。"
周伯父宠溺地摸摸杜卯的脑袋,看武甲一眼,往门外指:"嗬……嗬嗬……"
武甲会意,叫来护工嘱咐道:"带两个小鬼去上厕所,顺便给他们买点零食。"
小鬼们欢呼雀跃着跑了,病房里安静下来,武甲柔声说:"伯父,十二月初杜老板有场拍卖会,结束了我会有很长时间去找周烈。"
周伯父颤巍巍地摆摆手,半靠在床头,虚弱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武甲泡杯蜂蜜水,往里插一根弯曲的吸管递过去,劝道:"伯父,我会找到他的,你要保重身体,等他回来看你。"
周伯父推开杯子,哆哆嗦嗦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张便签,嗬嗬嗬地说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
武甲把杯子放下,接过那张皱巴巴的便签,打开,看到那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两行字——
那小子贩毒,不是我儿子,老天长眼,他早就该死了!你是好孩子,别再等他。我快不行了,这些年谢谢你。
周伯父握住武甲的手腕,重重叹了声,忽然老泪纵横。
武甲把便签握紧在手心里,不觉掉下一颗眼泪。
军训归来
乐正七在一个初秋的黄昏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穿着一身迷彩服,裤脚绑在军靴里,两手插着口袋,肩上斜背一个行李包,形象干脆利落。
魏南河愣了半天才发现那个从的士上下来的半大小伙是他家小孩。
乐正七将迷彩帽帽檐往上顶了顶,望向工瓷坊台阶上的魏南河,笑了:"我回来了。"
魏南河三步两步走下台阶,摸了摸乐正七的脸,既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小孩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眉目虽然还带着点儿稚气,却掩盖不了浑身男子汉气概——真的不再是小孩了。
乐正七在魏南河脸上亲了一口,笑容灿烂:"没让你去接我,自己打的回来啦,惊喜吧?"
魏南河捏了捏乐正七的肩膀,又揽住他的腰,发现他练出了些肌肉,没有以前那么单薄了,不由感慨:军营里真是锻炼男孩子的好地方!
两个人第一次接吻的时候,魏南河弯腰把乐正七抱起来,也不顾小孩在他怀里扑棱着四爪表示抗议,便强硬地夺走了人家的初吻。而现在,他只需低下头,稍稍侧过脸……
乐正七勾住他的脖子,配合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有人看着呢,怪不好意思的。"
魏南河一笑:终于知道害臊了?不知道以前是谁在光天化日之下爬到我身上来讨亲亲。
一伙人躲在饭厅门内,窃窃怪笑着往外张望,魏叫兽设了个粉红色心形结界把自己和乐正七包围住,不相干的人一触即死。
乐正七一点情调都没有,撒着欢儿一脚跨出结界,蹬蹬蹬跑上台阶,豪迈地喊:"小柏子,小杨子,还不快出来迎驾!"
黑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眨眼功夫从天而降,一头扎进乐正七怀里:"喵呜……"
先从饭厅里奔出来的是跟着段博士来蹭饭的小威子,他一个猛子把乐正七扑倒:"七仔,想死哥哥了!"
柏为屿紧接着也手舞足蹈地压上来,一把揭掉乐正七的帽子,"宝贝七,这一身够酷啊!"
那三个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杨小空在圈外劝解道:"喂,你们悠着点……"
柏为屿上下其手,摸了乐正七的腰又摸脸蛋,"小妖精,好像长高了一点。"
乐正七气喘吁吁地蹬开他,"废话!老子这两个月长了三公分!"
夏威往乐正七身下掏去:"这里长了三公分吗?"
杨小空连忙制止:"夏威,段老师在看!"
夏威触电般收回爪子,"哈哈,哈哈……"
柏为屿不依不饶地爬回来,按住乐正七的腰就扒裤子:"怎么变得这么黑?剥了裤子看看屁股是不是也晒黑了!"
乐正七蹬腿挣扎:"放肆!你敢!你敢!朕要灭你九族……"
夏威忙着按住他的手脚:"皇上,您就依了贫道吧阿弥陀佛!"
柏为屿拉下乐正七的裤子拉链,连扯带脱:"皇上,您的美臀日月可鉴,请不要大意地供百姓瞻仰吧……"
乐正七被压得喘不过气,揪住草皮嚎啕:"啊……杨师兄,救命啊——"
杨小空惶恐地看了眼魏南河的脸色,怪叫:"柏师兄!魏师兄在看!"
柏为屿全身一颤,赶紧住手,顿时觉得身后有个冷厉的眼神把自己砍了七八刀。
乐正七抽抽噎噎地提上裤子,爬到杨小空身边,连拉拉链边怒视那两只禽兽:"不和你们玩儿了!"
杨小空呼噜整齐他的头发,捡下几根草屑,"现在军训还有发军靴啊?真漂亮。"
"才不是呢,"乐正七把腿抬得老高,炫耀自己脚上的军靴,"我打靶全连第一名,这是奖品。"
柏为屿和夏威一拥而上,合伙拔走了他的短靴,一人穿一只在脚上,欢天喜地的手拉手一脚高一脚低地跑走了。乐正七捶地大哭:"老子神枪手,小心我毙了你们!把我的靴子还我,两个死变态——"
杨小空扶额:"你们真是……太有默契了,不当情侣真可惜……"
段和泪奔:死夏威,你去和柏为屿结婚好了!
吃完饭又闹了一晚上,段杀来把柏为屿拎走了,闹剧这才告一段落,夏威一个人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魏南河又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他只好戚戚然跟着段和走出木楼,"为屿这么早就走了,真不好玩……"
段和打开车门,甩掉他的手,恨声道:"我把你送到我哥那,你去和柏为屿过吧!"
夏威摇头摇得像拨浪鼓,"阿纳达,你不要我了?"
段和钻进车里,不理他。
夏威咬着袖口抽泣,"和哥哥,我和为屿是妯娌情深啊,你不要误会……"
段和抽抽嘴角:"闭嘴。"
夏威爬上副驾驶座,捂着脸呜呜直哭:"柏为屿那小妖精讨厌死了,以后我不和他玩儿了,免得你吃醋……"
段和听不下去了:"放屁!我哪有吃醋?"
夏威叉开手指,从指缝间看着他:"那你怎么不高兴?"
段和别扭着说:"我没有不高兴。"他还真的有一点吃醋,任谁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肆无忌惮地和别人亲亲热热搂搂抱抱,心里自然不会舒服——管那两个人是兄弟还是哥们,反正老子看到就是不高兴!
夏威拿开手,变出一个大笑脸,把段和的脑袋板过来啾啾啾连着亲,"你怎么变得这么小心眼?宝贝,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念书我就念书,要我装小狗我就装小狗,还不够爱你吗?"
段和侧身给他把衣领扯平整,轻声反驳:"我什么时候让你装小狗了?"
"你把我圈养起来,和养小狗有什么区别?过两天我去面试,考上了就能稳定下来,你不用再为我操心了。"夏威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我是没正经,但不是没心肝。这次保证不会再辜负你。"
段和点点头,鼻子微酸。夏威这一番话让他觉得自己的付出都值得,也算得偿所愿了。他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害怕有一天夏威这浪荡惯了的二流子又撇下他落跑了。他不指望夏威一辈子都乖乖听他的话,趁现在还在热恋期,逼这假道士考个公务员,比其他任何工作都能让他放心,一个固定单位也是拴住人的重要筹码。
今后没什么担忧的事了,两个人各有稳定的工作,在一起简简单单磨到老就行。
魏南河洗漱完回到卧室,乐正七正趴在床上看手机,朝他招手道:"来来,给你看照片。"
"挺迟了,你赶紧洗洗睡吧。"魏南河往床头一靠,拿起遥控关掉空调,"这都秋天了,还开什么空调?"
乐正七抬起他的胳膊,脑袋从他的臂弯下钻进来,枕在他的胸口上,"你看,我们在海滩边拍的,还有拉渔网比赛呢。"
手机屏幕虽然不算小,但看照片可不轻松,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鬼头全挤进镜头里,连脸都看不清楚。乐正七把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一张一张翻出来,手指在屏幕上点点戳戳:"这是我们班长,普通话说不清楚,我们老纠正他的发音……"
"哪个啊?"魏南河看得很辛苦:"你手指一戳戳了好几个。"
"左边数过来第三个!"乐正七兴致勃勃地介绍道:"第二个是睡在我下铺的,他晚上说梦话吵得我们睡不着,呵,这个是我,借手机给我打电话的就是站我后面那个……唉,最右边的女孩是公认的系花,我觉得也就一般吧,崔颦比她漂亮,但人家系花会装矜持啊,崔颦一副三八婆的样子……"
魏南河敷衍地应着,眼睛看的不是手机屏幕,而是乐正七开开合合的嘴巴。
"你看啊,这个是崔颦,死丫头专门欺负我,我白对她好了……"乐正七抬头,见魏南河盯着他的脸,疑道:"看我干什么?看手机呗。"
"明天拷一份,我给你都洗出来慢慢看。"魏南河在他眉间印个吻,"闹了一天,你不累吗?"
乐正七见魏南河对他的宝贝照片明显没兴趣,只好悻悻地丢下手机:"有件事和你说。"
"什么?"
"下周开学,我要住宿舍。"
魏南河一口拒绝:"不行。"
乐正七歪歪脑袋,"我不是和你商量,只是和你打个招呼。"
魏南河一窒:"你!"
乐正七从他怀里钻出来,"我决定了,你不许也没用!"
魏南河心里一阵抽痛,怒道:"你就这么想和我分开住吗?"
"不是呀,你别生气!"乐正七圈住他的腰,摇着尾巴乞求道:"大家都住宿舍,参加什么活动或听讲座也方便,不住多不合群啊!我周五下课就回来,周一上课再去,一周才在宿舍住四天而已。好不好?"
"……"
"好不好嘛?"乐正七惴惴不安地盯着他。
魏南河点起一支烟,抽了半截后,勉强点了头,"你不是都决定了吗?我不好有什么用?"
乐正七蓦地绽开笑脸,在他脸上啃一口,爬起来找出换洗的衣服钻进浴室去洗澡。
魏南河百无聊赖,瞥到小孩的手机,便拿起来随便看看。照片有一两百张,魏南河心不在焉里翻翻页,懒得看别人,他在每一张照片里找自家小孩:练军棍的,拔河的,打篮球的……丰富多彩的青春跃然而出。
乐正七小时候不听话,难以管教,让魏南河伤透了脑筋,但那时小孩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做了坏事哭哭啼啼的,一口一个"南河你会不会不要我了?""南河你会不会不爱我了?",让人既好气又好笑。
不得不感慨时间过得飞快,当年第一次见到乐正七的场面恍如还在眼前,而小孩转眼就长大了,如今不再是捣蛋鬼,不会满嘴跑胡话,会害臊,会装酷,还会闹脾气,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很多朋友。而他魏南河,不再是乐正七的唯一了。
照片上,每一个乐正七都笑得酣畅淋漓,魏南河自认自己很少能让对方这么高兴过,他的失落感无法形容,轻叹声遗憾,他和小孩之间那若有若无的代沟真是让人伤感。
乐正七和崔颦最要好,单人照里有一半是那个小丫头,合照也有很多,俩小P孩勾肩搭背亲热非常,魏南河心头酸溜溜的,恨不得趁乐正七没留意全删了!崔颦坐在沙滩上,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沙滩上写了几个字。魏南河放大照片,看清沙滩上的字:小七你要努力发展成年下攻。
魏南河抹把冷汗:现在的女孩子们在想些什么?
又翻几页照片,拍的都是沙滩,小鬼们似乎很喜欢在沙滩上示爱,满目都是我爱某某某,魏南河嗤笑一声,接着往下翻,赫然出现一张照片:乐正七蹲着在写什么,拍照的人站在他后面拍了个后背,明显是崔颦那丫头偷拍的。魏南河手心冒汗,把那张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终于看到了沙滩上歪歪扭扭的字——魏叔叔我想你。
魏南河想笑,生生忍下了,快速把这张照片发到自己手机里,还确认了写保护,然后才把乐正七手机里的删掉,心说:崔丫头真是乖小孩。
乐正七洗完澡出来,纳闷地看着魏南河:"你笑什么?"
"我没笑。"魏南河一本正经。
乐正七擦擦湿漉漉的头发:"你明明在笑。"
"我没有。"魏南河从抽屉里找出电吹风,插上电源给他吹头发。
乐正七一脸狐疑,"你就是在笑!笑什么呢?说!"
"我……刚才看你的照片,拍的真帅。"
乐正七夺过自己的手机,刷刷刷翻页,将所有照片看了个遍,没看出什么问题。
魏南河侧过身去避开对方的目光,装睡。
乐正七全身炸毛,抓住他使劲摇晃:"你还闭着眼睛偷笑?!!到底笑什么?"
"你神经过敏吧?我没有笑!睡觉!别闹腾。"魏南河把自己的宝贝疙瘩抱紧在怀里,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崭露头角
圈内最权威的两会会长姓戴,是个老好人,五年前由魏枕溪提携坐上这位置,实属无奈。会长五年一届,本来这位戴老先生才五十多,再连任一届不是什么难事,然而由于他是博物院的理论学者,写出长篇大论不难,鉴定文物则够不上权威水平,开门货难不倒他,一旦遇上有争议的东西,他自己也糊涂了——说白了,戴先生和段和一样,是个书呆子,有一杆好笔代替不了一对玲珑眼……
戴老先生被迫坐上会长位置,年年叫苦不迭,遇上什么鉴定的场合不请上魏南河或杜佑山,他还真没有底气出席,眼巴巴盼着换届,恨不得立刻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文物保护协会和古玩收藏协会两会会长,虽说没有什么直接收益,但这个头衔抬出来能压死圈内一大批人,人人都仰望着戴老先生,谁会知道他常常急赤白脸地攥住魏南河唠叨:快快快!给我看看这件上古陶器是不是假的,我马上要接受某某杂志采访了!
这一次换届无论如何得换人,若不换,戴老先生叫嚣着要杀了魏南河和杜佑山再自杀,没法子,他老人家这些年压力太大,快被折磨出精神病了。换届前期工作提早一个多月开始缓慢进行,杜佑山几年前就将一个考古研究院的研究员推荐入会,明里暗里的提携,而魏南河一直按兵不动,杜佑山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正得瑟着呢,哪想魏南河竟在这时丢出一个刚刚入会的杨小空。
魏南河简直是疯了!杜佑山只看一眼候选人的推荐表,便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在办公室里打转,"二十三岁?凭那小绵羊?魏南河分明是耍我!"
"没有什么规定限制年龄吧?"武甲捡起推荐表,抹平整往下看,"上面说,他是魏枕溪的嫡传弟子,这个来头确实很有冲击力,毕竟魏老先生是元老级人物,连任了三届会长。"
"你知道他凭什么连任了三届吗?"杜佑山戳戳自己的额头,"天眼!杨小空有吗?嫡传?小时候魏老伯还教过我呢,我也是嫡传!"
武甲不和他争辩,心平气和地将推荐信从头看到尾,"杜老板,你应该把这看完,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杨小空嫡传的是魏老先生触物即知的本领。"
"哈?"杜佑山夺过推荐表认真一看,"真有脸说,他说是就是?魏老伯收了没有一千个弟子也有大几百个……"
"或许真的有可能。"武甲想起杨小空在墓里鉴定唐青花的事,不由皱起眉头,"你想想,他没有这个本事,一验就会露馅,魏教授自然不敢把他推到风尖浪口上砸了自己的名声。"
杜佑山仔细琢磨琢磨武甲的话,又看一遍推荐表,咧开嘴笑了笑。
武甲不解:"杜老板,你笑什么?"
杜佑山苦笑道:"如果他真有魏老伯的本事,我和魏南河这一战,不用打就输了。"
输的不是气势和钞票,而是输给一个神话!
"开天眼"乃魏老自己念叨的迷信说法,换个科学一些的名词"触物即知"更适合当下社会。换届选举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号,魏南河的推荐信提早一个多月交给各个理事和会长,登时掀起一阵猜忌的大浪,杨小空的名字成了古玩城和鬼市的焦点,人们论点很一致:他到底有没有那本事?有,众望所归,谁都别想争过魏枕溪的嫡传弟子;没有,拍死那嘴上毛还没长齐就吹牛吹破天的混账小子,居然敢举着魏老的招牌出来招摇撞骗,活腻了!
古玩收藏协会各个理事定期参加的鉴定交流会议,往日松松散散,不少人缺席,这次却个个眼巴巴等着活动那一天,说是说鉴定几件有争议的古玩,实则是鉴定杨小空。杨小空紧张得要命,一晚未眠,早起后也没胃口吃饭,愁眉苦脸地对着全身镜打领带,嘟囔说:"白教授,你说,我如果出了错,会不会死的很惨?"
白左寒两手插在口袋里,侧靠在全身镜前,歪着脑袋打量他:"出了错也没什么,我还不希望你年纪小小的就捞个狗屁会长来当呢。"
杨小空顶嘴:"我不小。"
"我说小就小,你就算再长个十年,在我面前一样小。"白左寒扯住他的领带,把他往自己这儿带过来一点,"连领带都不会扎,笨!"
杨小空乖乖地垂下手,笑吟吟地望着白左寒。
白左寒在他脑袋瓜子上拍了一掌,"看我干什么?看我的手,好好学学怎么扎。"
"我不学,学会了你就不给我扎了。"
"真是孩子话,"白左寒忍不住发笑,"得,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别用领带了。"
杨小空点点头,垂下了眼帘,温温吞吞地答应道:"好。"
白左寒扎好领带,扯了扯,然后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柔声说:"魏南河是想拿你去和杜佑山斗,斗不过我们就撤,别紧张。"
杨小空抱着白左寒,下巴枕在他肩上,小狗般嗅了嗅他的头发和脸颊,似乎就此勇气大增,"嗯!我不紧张。"
听说杨小空要在鉴定交流会上大显身手,乐正七也想去看,缠着魏南河求道:"南河,带我去看看吧。"
"你不能去,"魏南河拎开他,"大人办正事呢,无关人士不许入内。"
"我躲门口偷偷看!"
"你别给我招麻烦。"魏南河转身欲叫柏为屿看住乐正七,却看到柏为屿穿了一身公安的制服,惊愕道:"你……"
柏为屿将帽檐往上顶了顶,"哇哈,怎么样,帅吧?我穿这一身去哪都横行无阻啊!小七,走,我带你去看。"
魏南河嘴角抽搐:"你!哪来的制服?"
"段杀的,我早就想试试了,那混蛋死活不肯。"柏为屿狂笑三声,"他不肯我就偷,能奈我何?"
乐正七嫌弃地端详他,"衣服大了!人家段杀穿这身威风凛凛,你穿起来怎么像卖老鼠药的?"
魏南河立即拨通段和的电话:"喂,段老师,赶紧通知你哥,柏为屿穿他的制服到处乱窜。"
柏为屿连连后退,惊恐万状:"魏师兄,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半个小时后,段杀惊怒交加地赶到,把柏为屿塞进车里,三下五除二剥光了他的衣服,"还敢不敢?"
柏为屿冻得瑟瑟发抖:"给我件衣服,我冷我冷。"
段杀打开暖气,"还冷吗?"
柏为屿叫嚣道:"制服了不起啊?借我穿一下会死吗?我下次穿了跑到马路上去截超载车罚款,罚多少都是我白赚的!"
段杀做了然状,把他身上最后一条内裤剥了下来,"你试试看!"
柏为屿捂住自己的小兄弟,"呜呜,你好粗鲁,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乐正七趴在车窗上往里看,"为屿!南河走了……"
柏为屿没好气:"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我裸奔!"
段杀把所有衣服全塞进后备箱,一看时间,回来急躁地发动车:"我出来挺久了,得赶回单位去。"
柏为屿可怜巴巴地哀求:"先送我回去换身衣服。"
"没时间。"段杀冷冰冰地说:"我把车停在单位停车场,你就这样等着我下班。"
"姓段的!你想冻死我吗?"
"钥匙留在车上,开着暖气,你死不了的。"
柏为屿不说话了,心里嘀咕着:你一走我就把车开回去。
段杀接着说:"你敢开车回去,我保证弄死你。"
柏为屿嘴一咧,哭丧着脸说:"我不就是试穿了一下你的制服而已?至于这么生气么……"
段杀刷地靠路边停车,扭头杀气腾腾地瞪着柏为屿,拳头蠢蠢欲动,思来想去,打脸打头打屁股都不合适,于是探身搡了他一把,怒斥道:"你以为你是乐正七吗?二十老几了还不知轻重!乱穿警服,无证驾驶,这么想被拘留我满足你!"
柏为屿颓了,撩起座椅罩卷吧卷吧将自己裹了起来,嘴巴依然贱兮兮地刺激人:"咩哈哈,我又把你惹生气了……你的定力真是越来越差了,动不动就生气。谁叫你不爱笑呢?你每天给大爷我笑一个,我就不惹你……"
段杀拳头捏得咯咯响,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觉得自己快被柏为屿这二皮脸弄疯了!
杜佑山总算见识到杨小空触物即知的本领,和魏老先生一样,杨小空对自己的感觉自信到自负的地步,但凡经他过手的瓷器,皆能轻而易举地断出年代,不需要像别的古玩专家一样用放大镜和手电筒,也不必推敲琢磨,鉴定只在一瞬的功夫。
杜佑山冷眼旁观,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言,武甲说的果然没错,这种本事是真是假没有悬念,杨小空的能力不管对于他杜佑山还是魏南河,乃至所有靠古玩糊口的商人,都不是好事。
杨小空捏着一件西周青釉双系罐罐口,在罐子下端比划了一下,"这是残件修补品,从这里到罐口没有任何纰漏,不过腹部有巴掌大面积胎骨问题很大,釉面开片倒不是用强酸咬的,我看它有一定年份,应该是民国时期的仿古工匠埋在地下刻意做旧……"
魏南河坐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品着茶,隔着长桌望向同样的沉默的杜佑山。两个人对视一眼,魏南河面上浮现出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浅浅笑意,几件有疑问的古玩鉴定下来,杨小空的本事不需要他吹嘘或赞同,全凭别人用眼睛去看。
魏枕溪这一手绝迹了好几年,如今最科学的方法只能依赖碳十四,忽然冒出的年轻人连碳十四鉴定结果也能推翻,让做了几十年鉴定专家的各位老头子们有些悴不及防。
魏南河呈交的推荐信署名和印章是魏枕溪,加之杨小空锋芒毕露的一手触物即知,一个月后的换届,不会有人能有更强劲的竞争力了,别的不说,舆论压力也会让各个投票的理事呈一边倒趋势。
散了会,杜佑山立起来拍了拍西装下摆,转身出了会议室。武甲紧跟其后:"杜老板,你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这届会长没法争了,我拱手让他。"杜佑山脸色很差。
魏南河在他身后唤道:"杜老板!"
杜佑山停住脚步,僵硬的神情勉强缓了缓,违心地夸道:"南河,你师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过奖了。"魏南河场面上的话一套接一套:"他还年轻得很,需要磨练呢,但肯定是比我们俩有出息,江山备有人才出嘛。"
杜佑山干笑两声:"我有事,先失陪了。"
"等一下,我还有事想问问,"魏南河踱过来,问道:"那副棺材的富豪买家,什么时候打算脱手。"
杜佑山见自己的计划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也不心慌,皮笑肉不笑得扯扯嘴角,回头且走且说:"这个月底吧,魏教授有兴趣可以来凑凑热闹。"
"杜佑山,"魏南河绕到他面前:"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那副棺材,我奉劝你不要卖出去。"
杜佑山调侃道:"不卖,留着给我自己用不成?"
"你卖出去的东西够多了!"魏南河平静地看着他:"你也知道,卖出去简单买回来难,当年那尊汝窑观音,你这辈子也买不回来了!别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一提起自家家传的汝窑观音,杜佑山心里登时一阵刺痛,牵带着面上的神情骤变,没法再伪装和善,"我卖什么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而且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魏南河寸步不让:"错了,你卖什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有没有后悔你自己知道!"
杜佑山冷笑:"说完了?魏南河,我买回来的东西不比你少,你别给老子装高尚!"
"以藏养藏无可厚非,但你倒腾的不是普通古玩,不能凭自己的喜好决定它们的去留。"
"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做决定?"
"我不想给你扣太大的帽子。"
"文化汉奸嘛!"杜佑山指指自己的脑袋,语气戏谑:"我问你,去年十五箱西汉随葬品走私到日本,船都快进公海了,是谁追回来的?还有那年的海捞瓷,政府还没得到消息就遭渔民盗捞哄抢,是谁派人控制了小渔村,一件不漏全保下来的?更远的事也不提了,要不是在下适当做几把汉奸,哪来的财力?魏教授您天天上课卖嘴皮子,倒是有几个钱干大事?顶多就是雇人从我眼皮底下盗捞了一百多个盘子?我睁一眼闭一眼随你去了,你倒是觉得自己忒伟大!"
魏南河竟然被噎得无言以对。
"回去教你的课吧,拿稳工资最重要。"杜佑山得意地挑起眉毛,"闲暇时间做几件像样的高仿卖给我,赚些外快零花零花就该知足了。"
"我和你的合作,到今天为止结束。"魏南河既好气又好笑,真想一拳揍在那张欠扁的脸上。
杜佑山夸张地拉长尾音:"呀哈?在下心直口快,不慎冒犯了魏教授,你也没必要和我赌气嘛!"
魏南河在自己手掌上写下一个数字:"看清楚,这是你欠我的钱,我要你的一尊西周扁足鼎。"
"什么西周扁足鼎?我不知道。"杜佑山装傻。
魏南河讽刺道:"看来你有什么东西,我比你还清楚?要不要我提醒你?不久前有个暴发户破产了,放高利贷的人去抄家,抄出一系列礼器,除了一把青铜短剑被别人买走,其余的都归你。"
杜佑山不说话,眼里寒意冰冷。
"那些礼器的底细,每一件我都摸得一清二楚。凭我积在你那的钱,要一尊鼎一点也不过分,你可别太小气。"魏南河掸了掸杜佑山的衣领,口气轻松地带着胁迫意味:"杜佑山,别以为你做的事我都不知道,那个官窑遗址挖到四十八米以下了吧?见好就收才是明智之举。"
武甲错愕地看向杜佑山:他怎么知道那个官窑遗址的事?
杜佑山知道对方的人脉四通八达,获得那个官窑遗址的消息不是难事,"行了,你要的东西,我会让人立刻给你送去!"他搡开魏南河,大踏步离开,丢下一句:"我做事有我的分寸,奉劝你,别多管闲事。"两个人互相牵制了这么多年,一个开天眼的传人登场意义重大,杨小空毫无疑问是站在魏南河那一边,图穷匕见,何须再装腔作势?从今开始,无法再相安无事了!
成年
乐正七小朋友终于要了,星期六,那小子的十八岁生日一过,不抽烟不喝酒不在外留宿这些狗屁规定全部拜拜,眼看快到周末了,魏南河思来想去都不安心,自己以身作则把烟酒戒掉也就罢了,还强迫所有工瓷坊和妆碧堂的人戒烟戒酒,给新世纪好孩子乐正七做个榜样!
山旮旯上下一片凄凄,对于渣男人来说,不抽烟简直就像婴儿没奶嘴,柏为屿狠狠地忍啊忍,忍到回家爆发了,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段杀看不下去了,劝道:"你这么抽太过分了,干脆戒掉吧。"
柏为屿白眼:"哪有过分?我都是一天抽一包烟,以前是有规律的安排抽烟时间,现在白天不能抽,只好全放到晚上来抽。"
"你不抽完一包会死吗?"
"会死!对了,你明天给我点钱。"柏为屿趴在床上,喷着烟雾兴致勃勃地玩游戏,老气横秋地唠叨:"唉唉,小七都成年了,想当年我第一次看到他,他才一米四几,转眼也长成男子汉了,时间催人老啊啊……"
段杀从他嘴里拿下烟,抖抖烟灰,塞进自己嘴里一口抽完,戳进床头的烟灰缸,"被单上已经有好几个窟窿了,以后不许趴床上抽烟。"
"现在没空,等会儿再找你算账!"柏为屿一敲鼠标,噼里啪啦乱点一阵,笔记本里轰轰轰炸声一片。
段杀想和他亲热亲热,焦躁道:"别玩了!"
"别吵!"柏为屿拍开段杀摸到自己腰上的手,"我教你玩,过来看。"
"你再玩!我给你卸载了。"
"你卸我不会再装啊,阿呸!"柏为屿完全不受威胁,"你学一学呗,什么新鲜事物都不接受,你很快会老哦。"
段杀无可奈何,只好侧躺在他身边,揽着他的肩默默地看游戏。柏为屿把自己的同伙全炸死,抢了装备继续往前冲,啐道:"这帮拖后腿的,浪费装备,还不如都给了老子!"
段杀无语:"你这样以后还有谁敢和你合伙?"
柏为屿没心没肺地说:"管他呢,反正我已经声名狼藉了!"
段杀笑了笑,"看你玩游戏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
"谢谢夸奖。"柏为屿目不转睛盯着显示屏,又玩了几分钟还是死翘了,气的一捶键盘,"操!这么破游戏!不玩了。"一抬头,见段杀面上带着笑,惊喜道:"你趁我不注意偷笑?"
段杀偏过脸去:"我爱笑不笑,你管我?"
柏为屿拉扯他的脸皮,"你他妈十天半个月笑一次,还敢不给我看到?我警告你,下次想笑要提前告诉我,不然我和你没完!"
段杀握住柏为屿的手腕,顺势抱着他吻了吻,"你刚才不是向我要钱吗?要多少?"
"几百块吧。"
"几百?"
柏为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给乐正七买礼物,你说呢?"
段杀将脸一肃:"那就一百吧。"
"太少了吧?"柏为屿抓狂:"一百我还需要向你要?"
段杀撒开他,没好气,"就给一百,爱要不要。"
柏为屿摇撼他的肩膀:"你怎么这么小气?多给点吧,他念大学我也没给红包呢……"
段杀翻个身子背对着他:"我没大方到给情敌送钱的地步。"
柏为屿一愣:"什么情敌?"
"……"段杀后悔的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七是你情敌?"柏为屿不知死活地嘲笑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介意这种事呢。"
段杀闷了许久,说:"我介意。"
"哇哈哈哈……"柏为屿狂笑三声,"你的反射弧会不会太长了点?你果然是猪八戒投胎的吧?"
段杀言简意赅地回他一个字:"滚!"
"原来你一直在暗暗吃醋?酸了大半年,你怎么没被腌成泡椒萝卜条呢?"柏为屿以手扶额,摆出自以为最帅的姿势:"我道歉,唉,那些陈年往事已经随风飘去了,你居然还这般惦念不忘,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老天对我太不公平了,将我生的如此花容月貌品学兼优,让你感到太自卑配不上我,简直是是作孽啊!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段杀今天酝酿出的一点好心情全烟消云散了,他一脚把柏为屿踹下床:"滚去洗澡,我关灯睡觉了。"
柏为屿笑得直打跌,爬上来又求:"给我点钱吧,段大哥!"
段杀关了灯,捏开他的爪子,愤愤然往床角挤了挤。
柏为屿不依不饶地纠缠上来:"段大哥,你的情敌要成年了哦,买个手表给他吧?"
"给你五十块,地摊上随便买个。"
柏为屿在他脸上啃一口:"都听你的,五百就五百吧,你真是大方,啾~"
"我说五十!"
"我没聋呢,你不用重复这么多遍,五百够买块不错的表了。"
段杀怒喝:"柏为屿!"
"唉。"柏为屿死皮赖脸地往他怀里钻,"亲爱的~叫我干嘛?"
段杀的心坎一下子被这句"亲爱的"撞软了,"我没现金,卡在我钱包里,明天你自己去取。"
柏为屿欣然应了声,又问:"我老早就想问你了,那密码是谁的生日吧?看年份不是你爸妈的,也不是你的……"
是武甲的。
段杀想起武甲登时凉了半截。以前当兵的时候,几个人一起去银行开户,他的密码设六个一,武甲取笑他:"你也别太随便,这密码有设等于没设。"
他看了武甲一眼,想了想,便设了个对方的生日。
他一直暗恋得这么高调这么明目张胆,武甲站在旁边见他输入的密码是自己的生日,尴尬地笑笑,转身走了。这个密码用了十年,他常想,如果这十年自己一直守在武甲身边,应该会守到一个好结局,武甲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了。
"怎么不说话了?"柏为屿用胳膊肘捅捅他。
段和质问他怎么向柏为屿解释时,他说如果柏为屿问起,自己将毫不隐瞒地说出武甲的事,可如今却不敢说了。反正和武甲不再有交集,说出来只会让柏为屿这个小气鬼耿耿于怀,他挠了挠柏为屿的鼻梁:"密码没意义,明天就改了,改成你的生日吧。"
柏为屿傻呵呵地笑:"你真矫情!"
段杀哼一声:"那就不改了。"
"你敢!"柏为屿爬起来抹黑找到他的工资卡,窃喜了好久。
到了周末,吴阿姨忙活了大半天,像准备过年一般,多做了许多乐正七爱吃的东西,魏南河定的蛋糕也送到了,一伙窑工陶工都催他赶紧去学校接人,魏南河停下手里的活,正准备出门,乐正七的电话先打来了,开口就说:"我不回去啦,和同学们去通宵唱K,你不用来接我。"
魏南河颇有些恼怒:"乖孩子,今天你生日,大家都等你开饭呢。"
"别等了,你们自己吃吧!多大的人了,还过什么生日?无聊!就这样啦,拜!"
无聊的魏叔叔拿着手机僵了足有三分钟,围观人等察言观色,皆静默地呈半圆状退开,杨小空咳两声:"呃,白教授给我电话了,我,我走了。"
柏为屿夹着尾巴灰溜溜跟上,"师弟,带我一程。"
趁小孩生日之时特地赶来蹭饭的段和也不自然地找借口开溜:"哦,想起来了,我的课件还没做完。"
唯独夏威杵着不动,凝视着包装精美的蛋糕恬不知耻地问:"既然他不回来了,蛋糕我就带走吧……"
段和揪住他脑袋上的一撮毛拖着就走,急匆匆地告辞了。
魏南河一点也不生气,他脑袋上冒烟,脸上保持笑容,两手插在口袋里貌似悠闲地踱回了屋子里,当晚连一口饭也没吃。
清晨的时候,乐正七回来了,熬夜狂欢后脸色不是很好,神情也很恶劣,他把今早新鲜出炉的报纸拍在桌面上,"南河,你知道这事吗?"
报纸上头版头条就是那副棺材,这回起拍价三亿,时间定在十二月十号,又是一番狂轰滥炸的炒作。魏南河嘴里叼着肉包子,伸长脖子看了眼,淡淡说:"这已经是冷饭炒热了。"
"我怎么不知道?"乐正七把报纸揉成一团,"棺材也偷,别太过分啊!里面的女尸和铜镜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魏南河继续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乐正七恨声道:"这是我找到的棺材!那个叫武甲的卑鄙小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太无耻了!喂,魏南河,还吃?你怎么什么都不管了?"
魏南河把报纸抹平,点了点上面的标题,"三亿!我倒是想管,管得起吗?"
"他妈的!"乐正七咬咬嘴唇,嘀咕:"你知不知道第一次拍卖是哪个神经病买走的?"
"杜佑山那个神经病呗,"魏南河喝着粥,戏谑道:"自买自卖,炒个高价忽悠人,只有些人傻钱多的老外才会上当。"
"怎么没人告诉我?"
"你一小孩子,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好好念书吧你!"魏南河憋了一肚子火,逮住他一通训斥:"我是不是给你太多钱了?三天两头和同学鬼混!这学期考试上不了平均水平又要花几万!我懒得教训你,你自己看着办!"
乐正七皱着眉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些斥责根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拿起个馒头,转身就走。
魏南河一愣,喝道:"乐正七,去哪?"
"回学校!"
"你个死孩子,今天周末!"
乐正七嚼着馒头,哼道:"学校有事。"
"什么事?"
"什么事都要向你汇报啊?"
魏南河卡壳三秒,震怒了:"那你回来干什么?就知道玩,我扣你零用钱!"
"我向我姐要!"乐正七一溜小跑跑出工瓷坊,在台阶上撞到杨小空,攥住他气愤地吐槽:"魏南河不骂我会死吗?"
"老远就听到你们吵架的声音了。"杨小空将他嘴角上的馒头屑拿下来,"昨天大家都等你回来吃饭,魏师兄还给你买了礼物。"
乐正七吊儿郎当地撇了撇嘴,"我们系里有活动呢……"
"你怎么越来越像为屿了?"杨小空既好气又好笑,劝道:"不是不允许你参加活动,只是别太过。你这专业是凭知识说话的,把时间全浪费了以后会后悔的。"说完,递给他一个纸盒,"给你买了块表,生日快乐。"
乐正七将馒头一丢,喜笑颜开地接过来,"谢谢杨师兄。"
杨小空无奈道:"为屿也给你买了块表,真是……"
"你们俩真是心有灵犀,"乐正七当场拆开包装盒,将表戴在手上,"没关系,我一手戴一个,嘿嘿……"
杨小空拍拍他的脑袋,"别急着回学校,去哄哄魏师兄吧,昨天你没回来,他失落得晚饭都没吃。"
"哦。"乐正七乖乖地答应了,揉揉鼻子,转头往台阶上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勾住杨小空的肩膀问:"那个棺材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我有办法让杜佑山吐出来。"
杨小空一惊:"什么办法?"
乐正七勾住他的肩膀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杨小空脸色骤变:"不行!这是违法的!你别学夏威财迷心窍!"
乐正七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我才不稀罕那棺材呢,只是气不过被武甲耍得团团转!"
"绝对不行!"杨小空一口拒绝:"你再有这打算我就告诉魏师兄,让他把你关起来。"
"魏南河的走狗!你怎么什么都要打小报告啊?"乐正七急得跳脚:"我们只是逼杜佑山把棺材捐给博物院,自己又得不到什么好处!难不成你想看到那棺材卖给老外?"
杨小空目光矛盾地望定了他,"我不想,但你的计划是犯罪!"
乐正七反问:"那你更好的办法吗?"
杨小空答不上来。
乐正七摊手:"我们也没做错什么!你想想,杜佑山捐了那副棺材可是非同小可的新闻,媒体一定又要大炒特炒,我们还间接给他赚名誉了呢,他就算知道是我们干的,碍于面子也不敢报警。"
杨小空默然许久,问:"就我们俩?"
"当然不够,再叫两个信得过的,夏威和……"
杨小空没等他说完便摇头:"为屿就算了,他最近在赶漆画,很快又要开个展了,这种事会影响他,况且他和杜氏画业签了合同,我们不要让他为难。"
乐正七听对方的口气是答应了,不由喜上眉梢,"行!那就只加个夏威。"
汝窑观音
白左寒的城雕工程如期结束,这一系列浮雕轻而易举囊括了几项大奖,实物等大全照展在系楼小厅内供雕塑系学生观摩学习,陈诚实摸着下巴一脸陶醉地看着这些照片,喃喃自语:"手脚都是我做的,手脚才是精华啊!"
杨小空取笑道:"你在自恋方面和为屿挺像的。"
"为屿太恶劣了!"陈诚实愤慨地捏拳:"他的画一送上去就把我的画挤下来了,悲剧啊!既生瑜何生亮?"
参加省级以上画展的所有作品,总是先由市美协评选一轮,砍下绝大部分,最后送交的不到百分之五,而在校学生的作品则需先通过学校评选才能送达美协,通过率就更低了。往年学校评选,只有柏为屿每次都能通过,让人不得不眼红。
杨小空看完照片,扭头出了展厅,"你知足吧,你至少是在美协那里砍下来,我连学校这一关都过不了。"
陈诚实耷拉着脑袋,"我能过学校这一关是因为强人们都毕业了。"
杨小空劝道:"陈师兄,别灰心,元旦还有一次全国性美展,有分类的,为屿报的是漆画材料画,你报的是油画,不冲突。"
陈诚实颓然道:"没有为屿还有别人,我的人生实在太失败了。"
杨小空一乐:"那就是你自己学艺不精了。"
白左寒迎面走来,招手道:"诚实,我有点事,二年级那个班你帮我看一下。"
陈诚实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好好好……"
"慢着!"白左寒嘱咐道:"我告诉你,你就是装也得装出一点样子来,别疯疯癫癫的,少说话。"
陈诚实应了声,整整衣领,一本正经地装出严肃的模样往教学楼走。
白左寒看了眼他的背影,摇头:"是个好孩子,就是太闹。"
杨小空扯着他的袖口,声音软软糯糯的:"我出来之前给来福洗过澡了,中午不回去,你记得给它带饭吃。"
白左寒拍拍他的脑袋,"别急着去妆碧堂,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杨小空听话地尾随他往系楼走。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杨小空耸肩,"和为屿一样,流浪艺术家呗。"
"他那样不稳定。"白左寒横他一眼:"再说,柏为屿获了那么多奖,有资本,你有吗?"
杨小空傻呵呵地挠挠头,"那我也没办法呢。"
白左寒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话:"我要你年后给我拿一个奖回来。"
杨小空跟着他步入办公室,反手关上门,笑道:"白教授,不是我想拿就可以拿的。"
"我想要你拿,你就能拿到。你准备出一幅像样的画来,学校这关我是总评选,美协那里是评选组成员,举办方方面也能做工作的。"白左寒从抽屉里抽出一叠资料,"你明年留校,还有大半年时间让你达到上面这些要求。"
杨小空震惊了:"白教授,你开玩笑的吧?我才研二!还有一年半才毕业。"
"有导师和院长批准,研二就能毕业,你的学分全达到了,只差一个论文,尽快写出来赶着和今年的研三一起毕业。"白左寒在他身边坐下,翻阅着那叠资料:"你和留校要求还有一定差距,一百二十个课时的实习,至少一个省级以上奖项,你都没有。"
杨小空犹犹豫豫地说:"白教授,这个……提早一年毕业,我看还是得和曹老先说说。"
"傻小子,"白左寒扳过他的脑袋,在他额头上亲一口,"我和曹老通过电话了,他不知道有多高兴!柏为屿那么优秀都留不下来,因为曹老退休漆画专业即将取消,能留人就是院方对保留漆画专业松口了。"
杨小空一头雾水:"为什么我能留?"
"凭你?你就做梦吧。"白左寒尽量说得轻描淡写,"留你不难,难的是为你保留一个专业,我也没有很大把握,还需各方面跑关系。"
杨小空木讷讷地张了张嘴:"那不用等我毕业,为屿的条件全够,他可以直接……"
"杨小空,你脑子有病吧?"白左寒骤然冷了脸孔,斥道:"且不说保留你们那冷门的选修专业有多艰难,单这个编制名额是我从雕塑系偷出来的!每年各个系抢名额抢的头破血流,你知道事情办成了我们系会多少人怨我吗?我占不到一点好处!空缺是给你预留的,你想要,我给你去争取,不想要现在就表态,我绝对不会多管闲事!敢再给我提一次柏为屿我就和你翻脸!"
杨小空垂下头,扭扭捏捏地抱着白左寒,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对不起,白教授,你别生气,我一定在半年内达到要求。"
白左寒这才暖了脸色,亲亲对方的耳朵,"乖,有个好工作将来容易发展。魏南河让你当的什么狗屁会长只是个民间组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杜佑山整垮。况且漆画才是你正儿八经的专业,不留校的话转行几率极高,曹老对你期望很大,你别主次不分。"
杨小空温顺地点了头:"都听你的。"
从办公室出来,杨小空站在系楼下考虑良久,最后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毕竟八字还没有一撇,传开了对白左寒也没好处。他走到车子旁正要开车门,陈诚实冷不丁窜出来攥住他,冷笑:"杨师弟,刚才去哪了?"
杨小空愣了愣:"我?在白教授办公室。"
陈诚实哼哼哼怪笑几声:"你不觉得你和白教授走得太近了吗?"
杨小空抬眼直视着他,"是,不行吗?"
陈诚实靠在甲壳虫上,歪脑袋打量着他:"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观察白教授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的情夫了。"
杨小空额上渐冒虚汗,料想这咋咋呼呼的陈师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便一脸坦然地承认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陈诚实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瓜子上:"你还有脸说!都怪你整天缠着白教授,害他的情夫没时间接触他,你能不能给我闪远点?"
杨小空:"……"
陈诚实掏出一个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我告诉你,我再观察一个礼拜,再让我看到你,你就死定了!"
杨小空:"……"
陈诚实气势咄咄地指着他鼻子:"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遮挡住我发现的眼光,简直罪该万死!"
杨小空:"陈师兄,你听我说……"
陈诚实豪迈地一摆手:"不用说了,只要你这个礼拜不出现在白教授面前,我负责偷窥到他的情夫,一定满足你的八卦欲!"
杨小空:"我……我没有什么八卦欲……"
陈诚实坚定地握拳:"就这么定了,你别坏我的事哦!"说完撒欢儿奔走了。
杨小空无奈地扶额:"你的思维,就不能转一点点弯吗?"
过了一个礼拜,又到周末,这一回乐正七很早就回来了,他这个礼拜没主动给魏南河打电话,魏南河竟然也没找他问东问西,他觉得浑身不自在,玩也玩得不安心。再加上杨小空说魏南河一个礼拜都没提到"乐正七"三个字,小孩不由心慌意乱,嘴上不说,行动倒是乖顺了几分。
人心是只风筝,放风筝的人如果不时常拉拉绳子,让它飞太远再扯,绳子就会断掉的,这世上什么事物都有规律可循,唯独人心不好把握,两个人都深谙此道,只是年少的那个行事稚嫩笨拙,年长的那个则不动声色。魏南河密切关注乐正七在学校的一举一动,但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脸无知地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问,乐正七也一一回答,汇报上来的学业情况略有浮夸,不过不打紧,小孩只是贪玩了些,总体来说还是很乖的,魏叔叔甚感欣慰。
晚上睡觉时,乐正七趴在床上翻看魏南河搁在床头的一本拍卖图册,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拍卖会?"
"过两天的,"魏南河在他身边坐下,"我朋友刚寄来,给我看看。"
乐正七扭头望着他:"香港的拍卖行呢,你要去吗?要去带我一起去玩玩吧。"
"我不用去,有朋友在那,我要办的事有人会帮我料理。"魏南河拿过图册,哄道:"你好好念书,转成正式生,暑假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乐正七的脸埋在枕头里,哇哈哈大笑几声,"那我要去南极看企鹅!"
"啧,你脑袋瓜子里都装了什么?怎么和别人都不一样。"魏南河一笑,敲敲他的脑袋,"唉,别趴着,小心脸睡歪了。"
"趴着舒服。"乐正七鼓鼓腮帮,"魏南河,我以后不会再和同学去玩通宵了,每个礼拜按时回来。"
魏南河小惊喜了一把:"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乐正七不解释,揪住他睡衣的一角,合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魏南河偷笑,不再去理他,自顾自翻阅图册,翻了一半,低头见小孩还真的说睡就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底关了床头灯,躺下来小心抱着他翻个身,乐正七蹭了蹭,像小时候一样枕在魏南河的臂弯里。深秋的月光清薄地落在小孩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下笼着一圈不似真切的朦胧投影,光滑的肌肤泛着一层冷色的光辉,小孩的眉眼和气质变了很多,褪了稚嫩,添了英气,少了一团孩子气,多了初始性感的男人味,瞧着让人很心动。
魏南河用手背抚过乐正七的脸颊,触手之处柔滑温润,他又贴上对方微微张开的嘴唇,温温柔柔地含着轻嘬。乐正七觉出了不适,含含糊糊地嘟囔几句,往他的怀里使劲钻了钻,继续睡得雷打不醒,魏南河扬起嘴角,紧了紧手臂。不管小孩长到几岁,在他眼里永远是个孩子,他能给多少宠爱都不会吝啬,只求对方不要被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迷晕了眼,忘了他的好。
杜佑山也收到一本和魏南河一样的拍卖图册,他是大买家,每个月全球各地大大小小的拍卖行都会发来各式图册,不过这次的图册尤其与众不同。封面上赫然是一尊汝窑观音,杜家的传家之宝。
武甲漠然扫了眼封面,问:"杜老板,你要把它拍回来吗?"
杜佑山捏着那本图册,面上依然云淡风清,手却无法掩饰地微微颤抖,"通知香港那边的人,要多少钱我都出得起,无论如何给我拍回来。"这辈子没有执著过哪件东西,唯独这尊观音,不把它拍回来,就算死了,到地下也没脸见父母。
"杜老板,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武甲劝道:"汝窑瓷是价值连城没错,但这尊观音起拍价就七千万,我个人觉得太高了。"
杜佑山苦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图册上的照片:"十年前东京一个拍卖行起拍七百万,我的生意刚刚起步,连起拍价的十分之一都凑不齐,那场拍卖会后就再也没有它的消息。"他松开图册,站起来走到供桌前,面对父母的照片点了三支香拜了拜,喃喃自语:"我杜佑山今非昔比了,谁都别想和我争它。"
计划
杜佑山对这尊汝窑观音是志在必得,七千万不是小数目,赔上杜氏画业三个连锁画廊的成本才能凑齐这个数字,对于做惯了捡漏行家的玲珑眼杜佑山来说,他从没有在拍卖会上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
起先的打算是按兵不动,如果没有人承受得了这七千万的天价,流拍掉最合杜佑山心意,他可以私下找持有者商量,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入。
可惜,不知是谁也对这尊观音极感兴趣,第一声便喊到八千万。杜氏设在香港办事处的经理不敢怠慢,立刻提到八千一百万,而对方毫不犹豫地再加一百万。
十几分钟下来,香港办事处的经理打电话询问武甲:"武先生,已经拍到一亿三千万了,对方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死咬着不放。"
武甲望向杜佑山,"你还要继续拍吗?"
杜佑山从拍卖会一开始就不停地抽烟,熏得整个办公室烟雾缭绕,他抖抖烟灰,沉声说:"拍,放开胆子拍,多少钱老子都出得起。"
无奈对方像故意玩游戏作弄人一般,你加一百万,我也加一百万,又过了十几分钟,那个经理受不了了,惶恐不安地再次打来电话:"武先生,香港这地方有钱人都是疯子,已经拍到两亿了,杜老板还要继续拍下去吗?"
武甲眉头直皱,扭头劝杜佑山:"这场拍卖会太唐突了,从接到图册到拍卖会开始不到三天,你什么准备都没有,两亿多是生生抽掉了一大半杜氏的流动资金,如果不及时填上,画廊和古玩店的运作会很艰难的。"
杜佑山保持他一贯的冷静,使劲抽了口烟,缓缓吐出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拍。"
武甲捂住手机,探身靠近他,压低声音:"你再考虑一下,别打肿脸充胖子。"
杜佑山抬眼望定了他,忽然笑了,"担心我了?"
武甲不置可否,自作主张对着手机说:"拍到两亿五千万,再高不要了。"
"你!"杜佑山啐掉嘴里的烟,瞪着眼狂怒地立起来:"你就造反吧!手机给我!"
武甲握紧手机往后一藏,平静地看着他:"你魔怔了,它不值这个价!"
"值不值我自己心里有数!"杜佑山居高临下地按住他的肩膀,"过几天那副棺材拍出去就可以填补空缺了,你快把手机给我。"
"你有没有考虑过那副棺材流拍怎么办?"
杜佑山还真的没有考虑过,他顿了顿,前后思量片刻,咬牙吼道:"三亿我出得起!你别妨碍我!"
武甲正要再劝,手机响了,杜佑山急得像头疯狗,咆哮:"还不快接!没拍回来我和你没完!"
手机那一头,香港办事处的经理一阵咋咋呼呼地报喜:"武先生,拍到了!拍到了!两亿三千九百万。"
武甲呼出一口气,"辛苦你了。"
杜佑山的心登时落回原处,这才发觉自己掌心和额头上都是汗,他将掌心的汗在裤侧擦擦,倒回沙发里,用手背挡着眼睛:"哈哈。"
武甲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听他这笑声没有一丝半点喜悦,反而像在叹气。
"杜老板?"武甲单膝跪在沙发上,俯身推了推他的手,"你不高兴吗?"
杜佑山拿开手,眼圈通红,他抹了一把脸,摇头说:"我高兴的很啊!"
真受不了,这男人专门欺负别人,自己居然还很爱哭,跟杜卯似的,纸老虎一个。武甲用手背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好声好气地安慰道:"高兴就别哭了……"
杜佑山握住他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把它买回来,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嗯,恭喜您。"武甲不觉有一丝心痛,连带面上的神情也柔和多了。杜佑山这人矛盾极了,武甲对他不知是憎恨多一点还是怜悯多一点,早些年,他常常在睡梦中惊醒,抱着身边的人痛哭失声,无助的像个小孩子。每到这时武甲的心就软了,不去计较这人多可恶多无耻,抱着他哄杜卯般一遍一遍的哄,直到他哭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着。可到了白天,杜佑山一睁开眼睛,又是活脱脱一副没良心的奸商嘴脸,动不动就仗势欺人,没救了!
杜佑山拉着武甲的手,在他掌心吻了吻,"上次和你说的事,下个礼拜就能办好。"
武甲一愣,"什么事?"
"结婚啊!"杜佑山笑笑,一脸无辜相,"你答应的,不能反悔。"
武甲触电般抽回手:"别开玩笑!"
"我说了,不和你开玩笑。"杜佑山站起来,一扫半分钟前脆弱的姿态,气势咄咄地向他逼近一步,"戒指已经订好了,月初那场拍卖会结束,我们去多伦多结婚。"
武甲寒着脸孔:"杜佑山,你别欺人太甚!"
"我这段日子欺负过你吗?"杜佑山笑微微的揽住他,在他耳边软声细语地说:"我要和你结婚,你还不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喜不喜欢是你的事!我不奉陪!"武甲嫌恶地扭开头。
杜佑山敛了笑意:"是你答应我的!"
"我!你……"武甲不知如何推脱,抬腿欲走。
杜佑山强硬地抱住他,"你敢走试试!别的不说,疗养院的款子我一撤,那位老人家连今天都撑不过。"
武甲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你……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你逼我,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杜佑山冷冷地看着他。
武甲握紧了拳头,强抑怒火,面上的神情换了又换,惊怒,憎恨,羞耻,无奈,最后平和了。忍!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忍到一个头!
杜佑山自信满满地观察着武甲面上剧烈变化的神情,知道对方是屈服了。给一巴掌赏颗糖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在武甲的唇上吻了又吻,语气雀跃万分,沾沾自喜地说:"亲爱的,结了婚我把你当佛爷供起来,我们家你是一家之主,好不好?"
武甲合上眼,难以名状的伤痛涨潮般汹涌地冲刷自己的每一根神经,他觉得自己可悲透了,张了张嘴,却笑出声来:"杜佑山,你真的该去看看精神科。"
柏为屿的第二次个展时间基本定下来了,在元旦过后,这一回办在美术馆,展馆没有丹华会所气派,但影响范围更广泛,也更趋于平民化。罕有如此年轻的艺术家能在一年内办两次高规格的画展,柏为屿可谓是出类拔萃,同期同辈的艺术家们在他的映衬之下皆黯然失色。
有第一次成功举办的画展为基础,加之有杜氏操作,这一次展出的画标价全拔高一个档次,在业内人士看来,频繁开画展的目的不是卖出画,更重要的是能让柏为屿深入人心,使曹老退休后漆画业的领军人能由这个年轻人及时传承下来。
柏为屿特地打电话通知妈妈,叫那个老家伙千万别再挥金如土了,一个包圆是适当炒作,再来一个包圆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当艺术家对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柏妈妈来说,比天上的云还虚浮,根本不是脚踏实地的工作,她只希望儿子念完书就能到越南去帮忙管理公司,哪想儿子一点儿这方面的意思都没有。她都快绝望了,苦口婆心地哀求:"导师的漆画业需要人传承,你亲爹的生意反倒没人传承了?"
"谁是我亲爹啊?我靠!"柏为屿和她说不通,敷衍道:"和你说你也不懂,反正你别指望了我去种橡胶了!你们怎么这么迂腐?公司就一定要给儿子吗?给别人不行吗?"
这不是屁话吗?柏妈妈哭笑不得:"你大伯拼搏了大半辈子,多少也是为你拼的,怎么可能让给别人?"
"啧,什么观念啊!"柏为屿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嚷嚷道:"我看你们现在收养一个小孩刚好,等老家伙退休了,把担子丢给他去接班还来得及!"
"为屿,你听我说……"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实话告诉你吧,别说我现在正春风得意,就是我落魄讨饭了也不会放弃漆画,你们俩就死了这条心吧,赶紧想别的法子去!"柏为屿气急败坏地说完,掐了电话哇哇乱叫:"疯了疯了!橡胶橡胶!一给他们打电话就给我提橡胶!我总有一天放把火烧了老家伙的橡胶园!"
前几天段杀用电脑时看到柏为屿安装的游戏,琢磨着玩了玩,很快上手了,此时正保持着死人脸玩的很高兴。柏为屿钻进他的臂弯下扮可怜:"段大哥,安慰我!"
段杀噼里啪啦地点着鼠标,简单丢出三个字:"安慰你。"
柏为屿抢过他的鼠标摔一边去:"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段杀转过头看他一眼,"别难过。"捡回鼠标接着玩。
"我不是难过,我是生气!懂吗?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和我妈吵什么?"柏为屿扯扯他的耳朵,"喂,你听到没有?"
段杀心不在焉地回答:"听到了。"
柏为屿质问:"我和她吵什么?"
"……"段杀玩得热火朝天,耳朵被柏为屿拔红了还是巍然不动。
柏为屿忍无可忍,啪地把笔记本合上了,"姓段的,听我说话!"
段杀没辙,暂时撒下鼠标,"你要说什么?"
柏为屿清咳一声,组织一下语言,朗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妈要我……"
"听着呢。"段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单位的工作汇报表,埋头苦写。
柏为屿出离愤怒了:"你就不能一心一意听我说话吗?"
段杀艰难地思考了几秒,口气肯定地表示否定:"你如果能总结出大纲,我可以。"
柏为屿从他手里拔出圆珠笔砸在地上抬脚用力踩碎,然后从衣柜里掏出一件皱巴巴的T恤穿上:"你有种,我不和你说了,我找人喝酒去!"
"又是那一坨人。"段杀表示深深的鄙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柏为屿甩头潇洒地往外走:"总比你没朋友好!"
段杀不紧不慢地问:"为屿,身上有没有带钱?"
嗤,死相,明明这么关心老子,还要假矜持什么呢?恶心!柏为屿掏掏裤兜,嘴硬道:"有呢,不用你操心。"
"有就好,"段杀重新打开笔记本:"回来买张点卡。"
柏为屿一头栽倒:"嗷——我总有一天把游戏卸载了!"
段杀冷哼:"你卸掉我不会再装吗?"
柏为屿泪奔:好熟悉的对话啊,早知道就不让他玩了!
正如段杀所说,柏为屿能叫到的还是那一坨人——夏威,杨小空,乐正七。
乐正七赶到大排档,咕噜噜灌下两杯啤酒,看看手表,"快九点了,我宿舍十点钟锁门唉,你怎么这么迟才约人吃夜宵?"
杨小空目瞪口呆:"小七,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大惊小怪什么?我都多大了!喝两口酒会死吗?"乐正七抹抹嘴巴,拍拍自己单薄的肱二头肌,添上一句:"不过你别告诉魏南河,虽然我已经足够强壮了,但要打败他还需一段时日。"
柏为屿掐住他的脖子摇晃:"死小孩,为什么戴小空送你的表,不戴我的?嫌我的便宜吗?我的只比他的便宜两块钱啊两块钱!"
乐正七哎呀呀叫唤:"不,不是啦,我……我单号戴你的,双号戴他的……"
柏为屿松了手,"这还差不多。"
乐正七夹起猪耳朵嘎吱嘎吱地嚼着,右脚架在左腿上,流氓状抖抖抖,"人太受欢迎真是作孽……"
杨小空无语:你真是越来越像为屿和夏威了,魏师兄会哭的……
乐正七看向夏威:"你工作怎样了?"
"不知道……"夏威蔫蔫地抓着个猪肘子啃得一手是油。他今早面试完,惴惴不安地等成绩,唯恐被刷下来。
乐正七吞下嘴里的东西,咂咂嘴:"没剩多少时间,你该着手准备工具了……"
杨小空轻斥:"小七!"
乐正七老实闭嘴,匆匆扫了眼柏为屿,拿起一只椒盐鸭爪专心啃。
柏为屿好奇:"什么工具?"
"小七向我要洛阳铲之类的工具给同学们看看。"夏威转移话题:"唉,你约我们吃夜宵有什么事?"与杨小空不同,夏威是担心碎碎嘴柏为屿什么时候说漏了都不知道,被段杀知道这个计划直接等于被武甲知道。
"没事,就找你们出来聊天,"柏为屿启开一瓶啤酒,对着瓶口灌下好大一口,恨声道:"某人整天不说话,憋死我了。"
"那就分手吧,况且那个死面瘫……"夏威说了半截,卡住了。段和给他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威逼利诱全上了,恐吓他如果把武甲和段杀不一般的关系告诉柏为屿就给他好看!他只好忍气吞声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又不忍心看到柏为屿这傻小子蒙在鼓里,当真是憋得想吐血!
杨小空在桌子下踢了一脚夏威,四个人莫名其妙的冷场了。
柏为屿纳闷:"你们……怎么怪怪的?"
杨小空不自然移开目光:"没有,你别乱想。"
三个王八蛋,肯定有什么事!不想说算了,找机会再一个个撬开你们的嘴!柏为屿丝毫不放在心上,抬手招呼:"小二,加菜!"
后来,柏为屿后悔过,那晚他追问出实情,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一场闹剧原本与他无关,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危险的闹剧
转眼到了十二月,沉香木棺的拍卖进入倒计时,一切准备妥当,在杜佑山看来,他明天只需翘脚喝杯茶等着收钱,从没有操心过流拍这一问题,因为已经有几户大买家对这副棺材产生浓厚的兴趣,卖是绝对可以卖出去,只是价格会不会再创新高度还是个未知数。
不过,退一万步说,哪怕有人出三亿零一块钱拍走棺材,杜氏也够本了。
傍晚的时候,疗养院的医生来电话,告知周伯父已病危,请武甲去一趟疗养院。武甲刚在饭桌前坐下,还未动筷,接完电话后默然很久,站起来准备出门。
杜卯咬着勺子眼巴巴地求道:"武叔叔,带我一起去吧,我不想和爸爸呆在家里……"
杜佑山面露凶相:"你说什么?"
杜寅踢弟弟一脚:"你别吵,武叔叔不是去玩的。"
武甲敷衍地拍拍杜卯的脑袋,拎上车钥匙往门外走。
杜佑山跟出来:"站住。"
武甲依言站住了,回过头目光虚冷地看他一眼:"杜老板有什么吩咐?"
杜佑山走近武甲,不知从何安慰,于是有些无措地摸了摸他的脸,"医生说什么方案最合适就用什么方案,别考虑钱的问题。他年纪大了,这是迟早的事,你也尽孝了,不要太难过。"
武甲面上的神情稍微柔和了些许,他垂下眼帘,低低地应了声,转身走了。
空旷的特护病房里,几架仪器围着一张高高的病床,四面是冰冷的色调,恒温空调似乎根本不能缓解病房里的寒冷感,周伯父睡着了,老人全身插满了管子,气色灰败惨淡。他年轻时条件不错,身型高大工作优秀,不少人给他说媒,他却怕后妈不会善待儿子而一一拒绝了,独自一人费尽艰辛带大年幼的儿子。可惜这个儿子非但没有给他养老尽孝,反而让他的后半生痛苦不已。
武甲站在玻璃门外望进去,质问院方:"以前心脏衰竭都能改善,现在一个肾结石就要命了?"
"武先生,要命的不仅是肾结石,这只是一个诱因,引发各项身体机能迅速衰竭。"院长握着一叠新近的身体检查报告单,"请您看一看……"
武甲抬手挡开院长递过来的报告单,"我看不懂这些!我只想知道,还有什么方案能缓解他的痛苦?"
院长为难地摇摇头:"武先生,他哪怕喝一口水下去也不能再吸收了,这种情况不管送到哪里也只能像我们这样用营养液维持,至于能维持多久,我没有把握,请您节哀顺便。"
武甲坐在疗养院院子里的长椅上,昏昏沉沉地坐到了深夜。疗养院熄灯了,保安过来劝道:"先生,请您回去吧,我们要关大门了。"
"好的,不好意思。"武甲立起来,木然地往停车坪走。
回家的一路上,前所未有的悲哀蜂拥而至,他在想,不要回到杜佑山身边去了,也不要再等周烈,躲起来,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就当周烈死了。
这么多年的等待和寻找,他耗尽了心血,到头来是一场空,他失魂落魄地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却掉不下眼泪。他想告诉周烈:你爸爸快不行了,你到底在哪里啊?
周伯父无数次念叨着周烈该死,对这个独子恨之入骨,恨他贩毒,恨不得他死!可只有武甲知道老人有多牵肠挂肚,见不到儿子死不瞑目。周烈给他们带来的绝望和无助年复一年,与日俱增!
这一夜他忽然有些醒悟,自己不该再自虐,不该再自贱,不该再对周烈抱有任何希望了。
一个人从车窗外伸进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先生!"
武甲下意识抬头,还没看清对方是谁,迎面袭来一片奇怪的喷雾,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杜佑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空空的,他一看时间——竟然是凌晨三点多了!武甲还没有回来,有没搞错?再过五个小时拍卖会开幕,这个死性冷淡有必要在疗养院呆一晚吗?
杜佑山翻个身,困得直打呵欠,骂骂咧咧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拨打武甲的号码。
对方"嘟——"了几声,掐断了。
杜佑山一愣,边重播边嘀咕:"怎么回事?敢不接我电话?"
这一回通了,电话那一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保持了三秒钟可怕的静默,杜佑山一个激灵坐起来,困意全消:"武甲?应我!"
对方嘎嘎怪笑:"杜老板,武甲在我手上。"
杜佑山手心里沁出汗:"你要多少钱?"
"啧,杜老板,你应该先问'你是谁?'才符合台词嘛……"
杜佑山耐着性子:"你是谁?"
"不告诉你……"
对方的声音七拐八扭的,尖锐地刮着耳膜,杜佑山抽抽嘴角,握紧了拳头:"神经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吧。"
"我要你五个小时后,把那副棺材拍下来捐给博物院。"
"开玩笑,三亿的东西,"杜佑山冷笑,"我办不到,你能怎样?"
"杜老板,你别给我装,那副棺材本来就是你的,我只是要求你像第一次拍卖一样,最终拍回自己手上,第一时间向媒体公布捐给博物院,我立即放人。否则……"对方慢悠悠地拉长尾音,随之砰的一声枪声骤然响起,回音在手机里嗡嗡作响。
"你别伤害他!让我考虑考虑……"杜佑山惊了一跳,心脏狂跳不止:有枪的绑匪绝不是玩小把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不能小觑!
"您尽管考虑,我不会再接电话了,九点等新闻,没有的话你就到护城河里去捞尸体吧。奉劝你不要报警,人财两空可怪不了我。"
"我去哪接人?"杜佑山还想再问清楚,那头却掐了电话,手机里一阵忙音。
为了证实武甲在他们手上,绑匪用武甲的手机拍了张武甲五花大绑倒在水泥地上的照片,短信发给杜佑山,之后手机就关机了。杜佑山捏着手机木讷讷地呆看许久,沉着脸色从床上爬起来,将卧室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干净!
杜佑山养了一大批打手,绝对不是什么善类,这种事哪怕提早发生一天也好解决,他能刨地三尺把武甲找出来,可只有不到五个小时了,什么应对的方案都实行不了!
一个并不大的空间,似乎是个小阁楼,头顶上是倾斜的木质天花板,一面遮盖下厚厚的落地窗帘,一丝阳光明晃晃地从窗帘之下渗漏出来,点亮了这个小空间。武甲换个能让自己尽量舒服的姿势,发现自己丝毫动不了,手捆在身后,两腿团毛线般团成了大麻花,眼镜摔在一边,碎了。他艰难地抬头打量一番——对这个地方有点印象,仿佛来过,但记不得是哪里。
被绑架了!武甲自嘲地扬扬嘴角:还能是什么别的状况?反正和杜佑山脱不开关系!绑匪是和杜佑山有仇,纯粹拿他开刀,还是想用他敲诈杜佑山?
自己不值钱,不指望谁来营救,只能冷静自救。武甲晃了晃头,依然甩不掉脑袋里昏昏沉沉的钝痛,身下的水泥地硌得全身骨头痛。不远处是一套款式老旧的皮沙发,搭配一张布满灰尘的红木茶几,茶几隔层下赫然有个打火机。他挣扎着往茶几爬了半米,伸脚去够打火机。
打火机的塑料壳有点裂,是那种小卖铺里卖烟赠送的便宜货,不知还能不能用,不过试一试总没错,他把打火机捞到自己面前,扭曲身体俯下来将打火机握在手心里,然后挪回原处,正想试试打火机,门哐地一声打开。武甲立刻停下所有动作,侧身挡住握在身后的打火机,吃力地转头去看绑匪的长相。
没看到,绑匪先他一步把门又关上了。
乐正七在门外揪住夏威一顿狂踹:"怎么回事?你不说保证昏迷十二个小时吗?他醒了!"
夏威躲避着狡辩:"我我,我怎么知道……"
"嘘,你们别吵!"杨小空食指比在唇间,异常平静地低声道:"别争论为什么,赶紧讨论怎么办!"
夏威看看时间,八点半,开幕式结束,再过半个小时就决定成败。他把自制的变声器箍在脖子上,扭过话筒对准自己的嘴巴,抽出瑞士军刀,"我进去恐吓恐吓。"
杨小空劈手夺下他的军刀,将刀刃收回去塞进自己的裤兜里,"别乱来,先堵住他的嘴巴,免得他乱叫。"
杨小空趁白左寒的城雕工程刚刚完结,工作室里没人光顾,将武甲拖进了工作室后面的小休息间,除此之外,他们仨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关人质。夏威戴上一张地摊上买的小哪吒面具,埋头在包里乱翻,摊手道:"忘了带布条。"
乐正七解开外套,二话不说将穿在里面的棉T恤脱下来撕开,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别让他认出你是谁。"
夏威做了然状,接过布条,打开休息室的门,呵地一乐:"武先生,醒了啊?"
声音通过变声器发出来显得刺耳噪杂,武甲眯起眼睛看看他,忍不住笑了,紧张的神经登时松懈下来:不是变了声音戴个面具就没人认出你的!白痴!
夏威以为对方是笑自己的面具太幼稚,悻悻踢他一脚,弯腰把布条团成一团往他嘴里塞:"笑什么笑!给我老实一点!"
武甲扭头避开,问:"你想敲诈杜佑山什么?"
"你太坏了,怎么会想到敲诈呢?"夏威不假思索地耍贫嘴:"他今天捐副棺材给博物院,我们就放了你。"
"你们?还有谁?"武甲嗤笑:柏为屿乐正七杨小空?你们这些小鬼头别玩过火了!
"咳!"夏威咳了声:"就'我',没有'们',你可得给我记清楚。"
"小鬼,我不想打击你们。"武甲往后靠了靠,枕在沙发腿上,嘲笑道:"我只是个保镖,那副棺材三亿,别说买一个保镖,他买几个连的保镖都够了,不可能用那么多钱换我的。"
夏威轻浮地拍拍他的脸,"嘿嘿,你的狗老板比你想象的专情哦,他答应我们了。"
武甲顿了顿,不屑道:"你就做梦吧。"
夏威不由分说,用力把布条塞进他的嘴里,接着掏出一个收音机,开大音量,调好频道放在茶几上:"半个小时前杜佑山在开幕式上发言,说会尽力拍回棺材捐给博物院,拍卖马上开始,一结束就会有新闻,我把收音机放这里给你消遣消遣吧。"
武甲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根本没法相信!
夏威看到武甲就一肚子火,狠狠地把他踩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竖个中指:"一对狗男男!杜佑山那王八蛋还装什么爱国人士,呸,自己从自己手上拍回棺材捐给博物院,我们算是白给他赚名声,便宜你们了!"
门重新合上,小空间里沙沙沙不清晰的广播声时断时续,武甲努力坐起来,深深呼吸,平抚下波涛汹涌的情绪,咔嚓咔嚓地点打火机烧手腕上的绳子。
脑子里有个浑浑沌沌的声音:我要和你结婚。
武甲额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吃力地点着打火机,他得出去!立马通知杜佑山停下来!不久前拍汝窑观音抽走了两亿多,如果没有这三亿,杜氏画业会垮掉的!
杜佑山做的事是好是坏,对别人是真是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这些年他们之间除了雇佣关系之外的那些隐晦难言的感情,不管是忽视还是否认都不可能一笔勾销!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概念——自己在杜佑山心里值三亿。这样就够了,自打没有了周烈,再也没有人如此重视他!
惨败而终
杜佑山在开幕上发表的言论让所有竞拍者都吃了一惊,本是到会场上来冷眼旁观的魏南河错愕过后则大为欣慰,甚至萌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他这位老友虽然爱财,但似乎骨子里的东西还没有被冲刷干净。
他在拍卖开始前踱到杜佑山身边,自作多情地想表达一下感慨,谁料杜佑山一见他就怒容相对,"魏南河,你干的好事!"
魏南河纳闷:"我干了什么?"
"装傻?我的仇家和对手只会要钱,除了你还有谁会逼我把棺材捐给博物院?"杜佑山涵养尽失,也顾不得装腔作势,揪住他的衣领扯到角落压低声音:"你到底找什么人绑架他?居然还给老子动刀动枪的?我警告你,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让你永无宁日!"
魏南河莫名其妙:"你有病赶紧去治,说什么呢?"
杜佑山撒开他,气势咄咄地指着他的鼻子,憋了片刻,强抑怒火将粗话吞回肚子里,坐回原处。
魏南河前后来回思度着杜佑山的话,猛然想起这一段时间乐正七一个劲地追问他拍卖会的情况,越想越不对劲,他疾走到会场外拨打乐正七的电话,那小子关机,他呆了呆,接着拨通乐正七辅导员的电话,得知死孩子昨晚夜不归宿!
会场里的拍卖开始了,魏南河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他想了想,拨杨小空的手机号——意外地,杨小空也关机!
拨给白左寒,白左寒还没起呢,嘟囔着说:"小空昨晚没回来,他不是说他帮为屿赶漆画,住在木楼了吗?"
魏南河的手心冒出汗来,拨通段和的手机:"喂,段和,夏威呢?"
段和正在上课,捂着手机小声说:"咦,不是为屿那里急需木工吗?他昨晚在妆碧堂通宵帮忙呢,你没看到他?"
"段和,我说你……"魏南河气得发抖:"这种理由你也能信……"
"啊?有什么不对吗?"段和一头雾水。
魏南河没空和他多解释,掐了手机暴躁地走来走去,颤抖着手指不停按手机上的按键寻找柏为屿的号码,出乎意料的是,柏为屿居然接了!魏南河低喝:"柏为屿,你在哪?"
柏为屿含着油条含糊不清地说:"我在学生街吃早餐?怎么了?"
"乐正七在你旁边吗?"
"没?"
"小空呢?夏威呢?"
"没啊,就我一个人。"柏为屿咽下嘴里的东西,疑道:"到底什么事?我吃完饭就去……"
魏南河截断他的话头:"你,什么事都别做了,立刻去找那三个混蛋!"
"啊?我还要去美术馆确认场地呢……"
"下午再去,现在很紧迫,"魏南河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我如果没猜错,乐正七他们绑架了武甲,杜佑山办事狠辣,从不手软,一旦他报警那三个傻瓜全部死翘!"
"绑架?"柏为屿的脑子里蓦地浮现那晚三个狗友谈及的"工具"问题,瞠目结舌:"我,我去哪里找?"
魏南河少有这般慌张,一时乱了方寸,急道:"学校里器械仓库、材料保管室、模特室,所有你能想到藏人的地方,一个个去找,快!"
柏为屿用肩膀夹着手机,匆匆付了钱,一迭声应道:"好好好,我这就去。"
"行,我们分头找,保持联系!"魏南河掐了电话,不觉已满头是汗。事关重大,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尤其是白左寒,那家伙极其护短,杨小空一旦有什么闪失,他一定会不择手段把所有事都推给另外两个人。此时只有柏为屿最信得过了,找到他们立马制止这场闹剧!绑架这个罪名可不小,不懂事的三个死孩子被警方抓住就是十年有期!
收音机里的猜谜节目结束,吵吵闹闹的广告一个接一个,武甲沉着地点了十几分钟打火机,死活没有动静。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滑,手指麻木得难以再点打火机,他把打火机从右手换到左手,尽可能大幅度地甩了甩,又活动活动右手手指,深吸一口气,将打火机再换回右手,继续点。火苗子忽然窜了出来,舔在手腕内侧的肌肤上,他颤了颤,不敢松开躲避,唯恐这一松开再也点不燃了。艰难地扭头往背后一看,然后确定目标,缓慢而小心地移动打火机,一股子烧焦的味道直冲鼻底,火苗烧着缚在手腕上的攀岩绳,同时也间接地贴上了皮肤,武甲咬紧嘴里布条忍痛保持姿势不变,无需片刻,手腕上的绳子一松,他丢下打火机使劲扭动手腕,轻而易举地解开绳子。
门外有声音响起:"快九点了,去把收音机拿回来听整点新闻。"
"……还早呢,等会儿……"
武甲迅速往沙发后缩了缩,手脚麻利地解开绑在腿上的绳子,同时抽出塞在嘴里的布条,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掀开窗帘——有印象了,这是白教授的工作室!
可惜,窗户有安装防盗网,只能从门外出去,和那几个小鬼打照面了。他揉了揉僵硬的肌肉,正要扭头,身后房门开启,夹着一声断喝:"不许动!"
武甲有恃无恐地转过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夏威,你们几个小鬼玩过火了。
夏威一愣,反脚把门踢上挡住自己身后的杨小空和乐正七,一把扯下面具,杀气逼人地举着钉枪靠近一步:"大爷不和你玩,给我再老实十分钟!"
武甲一笑,身影如电般一闪先发制人,侧身避开枪口,瞬息之间斜窜而来,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肩骨,手法快得匪夷所思。夏威应声倒地,武甲也不和他纠缠,抬脚就往门外走。
夏威翻身抱住武甲的小腿,刹那狰狞了面孔,猛一用力将他带到地上,欺身压上去就是一拳。武甲原本只想逃跑不想伤人,挨了这一拳后不再顾忌,抬手便来一招狠戾的肘击,直接将夏威从自己身上撞了下去。哪料刚摆脱夏威,又有人破门而入直扑过来压在他身上,还不止一人,压得他一时动弹不得。
一伙人扭打成一团,武甲在混乱的吵闹声中分辨出乐正七的声音,知道这一窝小鬼平素没个正经,一到关键时刻都是拼死斗狠的人物,不得小觑,正要奋起挣扎,腰侧猛地透心穿骨般一凉,差点儿休克!
噪杂的打斗声戛然而止,武甲条件反射地摸摸自己腰侧,摸到一手粘粘糊糊的液体,疼痛感犹如这僵硬的气氛,停滞了一刹那,紧接着着汹涌袭来,疼得他一阵天旋地转。
杨小空惶恐失措地退后一步,手里的军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拔出刀来只是想恐吓对方,哪想心慌意乱之时错手抵在了武甲腰上,而武甲挣扎时又生生地拉开好大的口子!
乐正七和夏威盯着武甲身体里涌涌不断的鲜血,也双双傻了眼。
武甲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随着往外奔涌的鲜血一齐流逝了,他缓缓转过头,想看清楚是谁捅了自己一刀——他看到了柏为屿惊恐万状的脸孔,随之眼前一黑,意识逐渐涣散了。
柏为屿还没进礼堂大门就听到打斗声,赶来阻止已来不及了,他无助地捂住武甲的伤口,对自己的几个死党咆哮道:"你们干什么啊?长不长大脑?要出人命的!"
杨小空咬紧嘴唇,死死盯着武甲,神经质地将两手的血在裤子上蹭了蹭。
"还不快叫救护车!"柏为屿声嘶力竭地喊:"快啊!"
乐正七哆嗦着掏出手机,夏威握住他的手腕,"等一下,杜佑山还没有……"
柏为屿撒下武甲,窜起来一巴掌把夏威掴到地上,"放你妈屁!人命重要还是那副破棺材重要?我看你是疯了!"
乐正七拨通了急救电话,嗓音带着哭腔:"救护车,学生街后巷旧礼堂……"
柏为屿反手一巴掌把杨小空掴醒:"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啊?"杨小空抬起一双迷蒙的眼睛,"什么?"
柏为屿往门外一指,"留一个人就可以了,其他全撤!"
夏威扯过布条,手忙脚乱地缠绕在武甲的伤口上,"那你们撤,我留下!"
柏为屿一脚踹在他背上,"你也滚!"
夏威暴躁地冲他跳脚:"这计划是我安排的,关你屁事?"
乐正七插嘴:"是我出的主意……"
"你们都走吧,"杨小出乎意料地平静:"是我捅了他一刀,有事我来顶。"
柏为屿抬手又是一巴掌,"我看我还没有把你打醒吧?你想退学吗?啊?魏师兄还指望你继承魏老的衣钵呢,出了什么事你就毁了!还有你——"他揪住乐正七的耳朵狠命扯一把,"你小子出的什么馊主意?年纪小小的不学好!大家都把你宠坏了!魏师兄好不容易把你弄进大学,你想要他打死你吗?"
乐正七捂着耳朵,强忍眼里泪水,憋着不敢说话。
柏为屿攥住夏威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你也滚!出什么岔子你的工作就泡汤了!"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一动不动。
"杵着干什么?快走啊!一个人不够,一窝人被抓有意义吗?"柏为屿拍拍自己的胸口:"有我呢,反正我学位和毕业证都拿到了,没工作也没顾虑,无业游民一个,不怕的。"
乐正七终于哭了:"为屿……"
柏为屿轮流把他们三个人搡出休息室的门,"去吧,别担心!"
杨小空一把抱住柏为屿,紧张得全身发抖,"为屿,我不走……"
柏为屿一拳撂倒杨小空,劈头盖脸一顿痛打:"做事前不长脑子现在逞英雄?啊?"
夏威抱住他往后拖,"我们走了就剩你一个人背黑锅了!说死了我也不走!"
柏为屿怒极反笑:"谁说我会背黑锅了?放心吧,医务人员来了我就撤,一伙人目标太大。再说杜佑山那人死要面子,不会自抽嘴巴供出是你们威胁他捐棺材的。"
乐正七圈住他的腰,箍得死紧,不肯松开,"你不会骗人吧?"
柏为屿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脑袋:"当然!我马上给段杀打电话,他好歹是警察,肯定会护短帮着我的,不怕不怕!"说完踹踹地上的杨小空,"以前我老打群架,这种场面算什么?你们没经验,赶紧撤。"
杨小空当了二十多年乖宝宝,这一刀下去差点精神崩溃,他魂不附体地拽紧柏为屿的衣服,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摇头。
柏为屿单手捞过他抱了抱,哄小猫似地摸摸他被冷汗浸湿的发鬓,"听我的,不许意气用事!你有车,赶紧把夏威和小七送回去,别让人看到你们身上的血。"
说到底,他们都还是心智上没有成熟的小鬼,胡打胡闹惯了,把这种重大犯罪当成了失手搞砸的恶作剧,根本没有清醒的认识。后来,每当他们站在一帆风顺的前途旅程上,几番回首,只想起柏为屿,那个本该与他们一路比肩的兄弟,傻乎乎地独自承担了他们自以为是所带来的恶果,他们无以挽回,刻骨铭心,悔不该当初。
广播里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不那么清晰,却字字句句飘进耳朵里刺得心里绞痛——
"现在播报整点新闻……今晨八点五十分,杜氏拍卖行总经理杜佑山先生以三亿九千六百万拍回唐代沉香木棺,并于拍卖会结束后便将这一具有历史价值的文物捐给博物院……"
武甲勉力将眼皮撑开一条缝,有气无力地看着眼前的柏为屿。
柏为屿捡起军刀,用衣摆擦擦刀柄上的指纹,收起刀刃塞进裤兜里。然后把武甲扶起来,笨手笨脚地用布条堵住血口,可布条一下子把血全吸走了,他赶紧三下两下拆掉布条,徒劳地空手捂着,颤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医生马上来了,你再撑一会儿……"
武甲累坏了,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力气说出口,脑袋歪进了柏为屿怀里。
武甲对于柏为屿来说,还有另一个身份——段杀的哥们!如果出了什么事,段杀会很难过吧?柏为屿掐掐他的脸,求道:"醒醒!你没事的,撑着点!"
武甲也想撑着点,却抓不住自己的意识,全身都轻了,他有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刀口上的痛感觉不到了,心里的苦也飘远了,死并不是件坏事,不用回忆以前的幸福,不用沉浸于现在无奈,也不用苦恼今后的指盼了。
于是他松懈开所有求生的愿望,放松地合上了眼睛……
耳朵里不断钻进柏为屿的没完没了的哀求:"求求你,撑着,医生很快来!对了,这事就是我计划的,你别把其他人供出来……求你了!喂……你别睡啊……"
抢救
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的人是段杀,柏为屿在救护车上给他打了个电话,催他快来垫付手术费。段杀比救护车还更早到达医院,心急火燎地等了几分钟,总算等来伤员。
武甲被抬下救护车,嘴唇灰白,面上已褪下了血色,柏为屿仓皇失措地跟着担架跑,一看到段杀整颗心都放松了:"段杀……"
段杀顾不得理会,紧张万分地抚上武甲的的脸,手掌触及到的肌肤冰冷潮湿,他轻轻拍了拍,"武甲!"
柏为屿手上和衣服上都是血,正要上前解释,蜂拥而来的救护人员把他冲散开,推着担架往手术室里送,闹哄哄的,容不得他插嘴。段杀盲目地扯住一个人问:"他伤到什么位置了?会不会有危险?"
急救医生忙着往手术室赶,匆匆忙忙地丢下一句:"伤患大出血,情况危急,这个位置恐怕会伤及肾脏。"
段杀顿了顿,站住了。
手术室的门合拢,走廊上回归平静,段杀似乎这才发现柏为屿,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片刻,柏为屿心慌地低下头,抱歉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不是故意的……"
段杀抬手一掌掴在他的脑袋上,半点也没有手软,柏为屿悴不及防,往旁边趔趄了几步才站稳,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事物晃个不停。缓了数秒后,他忍下这一口恶气,轻声说:"好了,打也打过了,你消消火。没人想把事情弄成这样……"
段杀冷然截断他:"我不想问你为什么,只想告诉你,你会坐牢的。"
两个人,一人坐在长椅的一头,不说话,惴惴不安地等着。
半个小时后,杜佑山闻讯赶来了,他面色铁青,两眼血红地抱着手在手术室门口打转。两个警察随之跟进医院,看到段杀忙打招呼:"段警督,你怎么在这?"
段杀望着手术室,心不在焉地答道:"朋友受伤了。"
魏南河迟了一步,十万火急地冲过来攥过柏为屿,低喝:"你怎么搞得全身是血?还不快……"
"还不快什么?"杜佑山阴森森地开了腔,手指柏为屿:"我告他蓄意伤人!而且不是一个人,一定还有从犯!"老鹰竟被麻雀啄了眼珠!天大的笑话!杜佑山做梦也想不到让自己到手的三亿多打水漂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这群死小鬼!
两个警察动作一致地走向柏为屿,其中一个从他的裤兜里搜出了瑞士军刀,另一个则抽出手铐:"柏先生,请您配合协助我们的调查。"
魏南河站在柏为屿身前挡住警察,"这有误会,我能作证这事与他无关……"
"是我。"柏为屿站了出来,"我和他打斗的时候误伤的。"
魏南河惊怒交加:"柏为屿,你疯了?"
柏为屿欲狡辩:"大师兄,我……"
魏南河怒斥道:"你闭嘴!你根本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和打群架不一样!一个屁都别给我再放!"骂完转向段杀:"段杀!他们是你的下属吧?你能不能让他们搞清楚状况再逮人?"
段杀坐在长椅上抱着脑袋,闻言抬头扫视一眼柏为屿,又看看警察手里的军刀,开口对两个警察说:"请你们秉公办理。"
说实话,柏为屿从不指望段杀能帮上什么忙,但至少会慌张地为他维护几句,可面对对方如此这般的漠然,他骤然懵了!
人真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昨晚你和爱人拥抱在一起缠绵厮磨的时候,两个人的心脏紧贴,彼此感受对方的心跳,你觉得你是全世界最了解他的人,你觉得你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你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站在你这一边——毋庸置疑,你的感觉一向自信到自负的地步。
只是过了一夜,这种感觉分崩瓦解了。也许,他并不是你感觉中的那个爱人。
警察将手铐铐在嫌疑犯的手腕上,魏南河扳过柏为屿的肩,按着他的脑袋,手指无法克制地发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柏为屿今天才发现一直以来沉着冷血的魏大师兄也有怯弱的一面,他笑了笑,安慰道:"魏师兄,回去把小七锁好,别放出来。"
魏南河眼里带着血丝,尽量放轻松道:"别害怕,我会马上想办法。"
柏为屿越过魏南河的肩膀遥遥地看着段杀,想再确认一遍是不是自己误解了什么忽略了什么,遗憾的是,段杀没有看他。
魏南河脱下外套搭上去挡住柏为屿的脸,同时遮住了他的视线,语无伦次地恳求两位警察:"他是个大有作为的艺术家,还年轻得很……拜托,拜托不要让记者拍到他。"
手术室的门开了,武甲被推出来,门口一阵吵闹,护士嚷嚷着:"病人家属,哪个?"
杜佑山抓紧推车,探身握住武甲的手,"武甲!"
武甲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冷得吓人!杜佑山的心跳停止半拍,"武甲?"
护士企图推开他,喊道:"别挡着,他没事了,你们别挡着!"
这句话入耳,简直是再美妙不过的语言了!杜佑山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他最最害怕的地方就是手术室门口——年少时在手术室门口等到父母的尸体,天塌地陷;隔几年,还是在手术室门口,等来的是妻子的尸体。他爱的人都死了,这样的恐惧身临其境,如同一片乌云笼在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
"没事就好。"杜佑山抓住武甲的手捂在自己脸上,这一放松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毫无意义地念叨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段杀插不上手,回身逮住医生问:"情况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不紧不慢地说:"离肾脏仅差半公分,割开的创面很大,失血过多,幸好抢救及时,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柏为屿跟着警察往走廊的另一头走,不时回头,费力透过衣摆的缝隙张望,而段杀盯着推车上武甲,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杜佑山请来律师,起诉柏为屿蓄意伤害,对绑架只字不提,要求警方彻查此案,务必抓出嫌犯柏为屿的同谋。
魏南河回到家,乐正七身上的血衣早被吴阿姨脱下藏起来了,他裹着件破旧的牛仔外套团团转,一看到魏南河便紧张地问:"武甲怎么样了?"
魏南河冷笑:"你怎么不问问为屿怎么样了?"
乐正七瞪大了眼,顺着他的话问道:"为屿怎么样了?"
"他被拘留了,绑架罪定下来就是十年有期。"
乐正七哑然半晌,抬脚往外走。
魏南河粗暴地勒住他,"去哪?"
乐正七梗着脖子嚷道:"为屿说他会及时撤的!这是我出的主意,我去自首,和他没关系!"
魏南河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陶工,用根结实的绳子将不断蹦跶的乐正七牢牢地绑在椅子上。乐正七在挣扎中咬破了嘴唇,啐出一口血,"放开我!"
魏南河一巴掌将他打哑了,"你还有脸说?你们三个谁留下都行,为什么让为屿留下?啊?现在去换他?你以为换得回来吗?"
乐正七杀气腾腾地从齿缝从挤出一句话:"魏南河,别以为你能绑住我!"
魏南河盛怒之下无处发泄,对身边的人吼:"曹老的柳棍呢?"
没人敢应。
魏南河又吼:"给我把曹老的柳棍拿来!"
大家都站着不动。
魏南河亲自到状碧堂翻找出柳棍,回来痛打了一顿乐正七,魏南河下狠手可跟曹老那颤巍巍的老头子不一样,一棍下去立即见血,乐正七不哭也不闹,咬紧嘴唇忍下,两条腿皮开肉绽,痛得脸色青紫。最后吴阿姨看不下去了,推开魏南河:"你够了!哪有这样打孩子的?"
"他不是孩子了!十八岁足够坐牢了!"
吴阿姨回身抱住乐正七,哭着喊:"你打他有什么用?都进去一个了,你还想打死另一个吗?你再打他我告诉阿六!"
一提起乐正六,魏南河冷静不少,要让那个女人知道自己这样打她弟弟,离世界末日也不远了。
旁人忙趁乱拉开魏南河,好说歹说总算抢下他手里的柳棍。魏南河缓了缓劲,指着乐正七的鼻子:"我现在去给为屿找律师,没空理你!我告诉你,你能换出为屿我早拿你去换了,反正你也是个屡教不改的废物!问题是你去只会碍事,还得让我分出精力捞你,为屿才真是死定了!别再给我找麻烦!"
乐正七惨白的嘴唇动了动,眼中的恨意泯了些许,他合了合眼,微弱地哼了声,已然痛晕过去了。
找律师打官司这一类事情魏南河不是很熟悉,想来想去,只能找白左寒那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出谋划策。魏南河出门前,特地嘱咐吴阿姨和工瓷坊里的几个窑工:"曹老这几天上北京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任何人不许向他老人家透露半点风声!"
白左寒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也是自乱方寸,杨小空失魂落魄地逃回来,结结巴巴地说清楚事情的经过后,白左寒吓得面无人色,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打算,剥下杨小空身上带血的衣服洗了又洗洗了又洗,唯恐这回要出人命!
魏南河的来访给他们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武甲没有生命危险,坏消息是柏为屿要背黑锅了。
白左寒松懈了紧绷的神经,将洗得发白的T恤一丢,俩手在裤子上擦擦水,倒进沙发里,"没出人命就好……"
杨小空则没有那么轻松,"魏师兄,为屿会怎么样?"
"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他很难逃避法律责任。"
杨小空了然状,似乎看不出很大的情绪波动。
魏南河试探性地问:"小空,你办事向来是最沉稳的,到底怎么弄到这个地步?"
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莫名地淡定:"没什么,那刀是我扎的,我去自首换为屿。"
白左寒二话不说捂住他的嘴巴怒斥:"你闭嘴!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教授!"杨小空推开他的手,露出一个软糯无奈的笑容,"真的是我扎的。"
白左寒反手给他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屋子里僵窒一瞬,白左寒浑身戾气汹涌而出,恐吓道:"绑架罪!蓄意伤人罪!少说是十年有期!你知道吗啊?你们这几个死孩子法盲啊!我警告你,你出去敢多说半个字,以后别再来找我!"
杨小空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颊,委屈地望着白左寒:"白教授……"
白左寒视若无睹,对魏南河说:"你先回去吧,柏为屿的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尽力帮忙的。"
魏南河拍拍杨小空的脑袋:"乖一点,听左寒的话,别像乐正七一样又蹦又跳的,事情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不管你们谁去自首,都将作为从犯被拘留起来。救为屿一个人目标明确些,再进去一个人我们都不知道救谁了。"
与此同时,段和用手铐把夏威铐在床头,没收了手机,然后抱着他的脑袋颤声说:"为屿的事没解决,你哪里都别想去。"
夏威扭开头从他怀里挣脱开,抖着腿,一扫平素嬉皮笑脸的德行,一句话也不搭,拿起遥控,心不在焉地随便调个台看。
段和叹了声,知道他是在生气,便讨好地亲亲他的脸,摸摸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耳朵:"我做饭,你乖乖坐着看电视。"
一个破手铐,两个人闹一闹玩玩情趣还差不多,想锁住夏威简直是天方夜谈,他趁段和在厨房里忙活,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细铁丝,探进钥匙眼里掏了几下,手铐就开了。
段和淘完米,不安地盯着锅发呆,外面传来一声细微的"喀拉",他心下一咯噔,赶出来一看:夏威不见了,房门大敞着。
"夏威!"段和一头奔出门来,远远地看到夏威站在电梯门口,喝道:"夏威!回来!"
夏威抱着手不耐烦地等着电梯,见段和追出来了,掉头往安全出口跑。段和紧追其后,喊道:"夏威!你到底想干什么!"
夏威边跑边嚷:"你别管!"
段和急出一身汗,"夏威!回来!求你了,别……"话音未落,被脚下的拖鞋绊了一脚,仓皇地抓一把栏杆,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
夏威脸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要扶他,跑了一半,见他已稳下身子,便顿住了脚步,站在楼梯下仰视着他,"你别追了,我去自首,都怪我当时脑子进水,居然就这么逃了!这事和为屿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段和截断他:"你去了也没有用!"
"不管有没有用我也得去,总不能让为屿一个人背黑锅!"
段和握牢栏杆,就地坐在台阶上,"你一定要去的话,滚吧。我不追了,你以后和柏为屿到监狱里去过好了。"
"段和!"夏威握紧拳头,急道:"你别不讲理!"
"不是我不讲理,你就不该让他留下!"段和站起来,出奇的冷静:"而你现在去了根本是自投罗网,只会给别人添麻烦。魏教授通知我看牢你,为屿已经让大家焦头烂额,再进去一个就没法收场了!"
"段和!"夏威跑上台阶拉住他的手,"段和,对不起,我……"
段和乘机扣住他的手腕,转身往楼上走,"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捅出这么大的祸吗?就是因为你们自以为是,只顾自己高兴不顾后果也不顾旁人死活!"
夏威抱住栏杆不肯动:"可是……"
段和甩开他,头也不回,丢下来一句:"不用可是了。跟我回去,否则我们就完了,我说到做到。"
夏威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忍下眼眶里的泪水,站在楼梯口踌躇片刻,最后跟在段和身后进了屋,随后踢上门,颓然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段和既欣慰又心酸,俯下身在他耳朵上亲一口,赔笑哄道:"夏威,我哥也在想办法帮他,他会没事的……"
夏威赌气推开他,"别理我!"
求情
"你要弄明白,危急时刻你为兄弟甘冒风险,但有哪个兄弟为你挺身而出?"
一盏明晃晃的灯照射在桌子中央,柏为屿坐在桌子的一端,垂着脑袋,保持沉默。
段杀坐在他面前,将一杯水放在桌上,推过去,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你的案子不是我接管,我托了关系才能进来和你说话,这是违规的。你一个人不可能打得过武甲,把从犯供出来可以减罪。"
柏为屿依然沉默。
"夏威、乐正七、杨小空,你想袒护的不就是这几个人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段杀的口气软了些许,"为屿,我不想看你坐牢。"
柏为屿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他没事了吧?"
段杀愣了愣,"没事了。"
柏为屿懒洋洋地伸直腿,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没事了,你才想起我?"
段杀尴尬地低头避开对方直捅捅的目光,捏紧手里的笔,"那些以后有的是时间解释。"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别吵,那些以后解释!"
柏为屿连杯带水甩到他身上,而后闭紧嘴巴,端出一副"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架势,趴在桌子上打盹。
段杀丝毫不以为意,嘱咐道:"杜佑山只是告你蓄意伤人,你别自己傻乎乎地供出绑架。"
"……"
"别再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懂吗?"
"……"
段杀呆坐了一会儿,立起来转身出门。身后有同事扣上了铁门,上锁的声音十分刺耳,段杀黑着脸接过同事递上来的纸巾擦擦身上的水,用力按按太阳穴。知道出事的一瞬间他确实只想到了武甲的安危,确认武甲没有生命危险后,一门心思又转移到柏为屿身上,这处境两头都顾不得,让他如坐针毡,矛盾得头疼欲裂。
白左寒请来了律师,几经询问进一步确定柏为屿情况险恶,除非杜佑山撤诉,否则柏为屿的命运是板上钉钉了。他给杜佑山打电话直打到手机没电杜佑山也没接,忍无可忍,干脆到医院去截住杜佑山,完全没心情假模假样地寒暄,开门见山便道:"你撤诉吧!"
杜佑山忙得焦头烂额,眼尾带着红潮,正是一肚子不痛快:"你脑子有病吧?"
白左寒哑声道:"看在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上,卖我一个人情,我和南河会尽力赔偿你……"
杜佑山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拔腿往病房走,"你们俩砸锅卖铁也赔不上个零头!告诉你吧,就算能赔三亿也别指望了。"
"杜佑山!"白左寒急赤白脸地央求道:"别把事情搞得那么绝,何必呢?"
杜佑山低喝:"左寒,你好意思搬出我们十几年交情来帮那兔崽子?你是我朋友吗?你怎么不瞧瞧我的损失?武甲现在还没清醒呐!"
白左寒狗急跳墙了,几乎是嘶吼:"他又没死!有什么事不能用钱解决?我们什么都可以商量的!"
"没什么可商量!这回我就是要弄死那小子,看你们能拿我怎样!"
"杜佑山,别逼我翻脸!"
"白左寒你记住这句话!"杜佑山厉声讽刺道:"我有你这样的朋友,很好!非常好!"骂完,恨恨地搡开他大踏步走了。
武甲昏迷了一天一夜,于翌日清晨清醒了。杜佑山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擦脸,然后搂着他的手问:"麻醉失效了,伤口很疼吧?"
武甲木讷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好。"
刀尖差一点伤及肾脏,创面接近五公分,能好到哪儿去?杜佑山一点解决方案都没有,内疚地在他手背上吻了吻,"对不起。"
武甲心里一颤,移开目光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劝道:"应该是我对不起,让你亏了很多钱。"
是谁对不起谁,无所谓了。杜佑山摊开武甲的掌心,捂在自己脸上,"棺材这种东西不吉利,你说得对,我不该打它的主意,捐了也好。"
门外有位年轻的小警察敲了敲门:"听说武先生醒了,有些事能不能问一下?"
武甲抽回手,"请进。"
小警察进来,朝杜佑山打个招呼:"杜先生,你好。"转而问武甲:"武先生,这件持刀伤人案的嫌疑犯柏为屿被捕了,还有一些疑点有待解决,杜先生的意思说疑犯不止一个人,你能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吗?"
武甲想了想,淡淡说:"就柏为屿一个人。"
杜佑山插嘴:"怎么可能?凭一只毛猴子能伤的了你?武甲,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武甲用力喘口气,伤口一阵刺痛,他咬牙忍了忍,缓缓说:"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据调查,案发现场在白左寒教授的工作室……"
武甲见杜佑山脸色有异,知道他是顾忌和白左寒的交情,便截断小警察的话,"那个工作室长期没有人,谁都可以进去,和旁人无关。"
小警察咳嗽一声:"武先生,我们已经把柏为屿拘留了,可他什么都不说。你也说得很含糊,对案情没有任何推进作用。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柏为屿的伤人动机是什么?"
"……这我不知道。"武甲望向杜佑山,这个动机说出来多少有损他的名声,想到此,武甲疲倦地合了合眼睛:"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这几天降温厉害,寒流来袭,天气阴沉沉的,眼看要下小雨。初冬的雨潮湿冰冷,想必没有人会喜欢,武甲也不例外,尤其是这个时候,伤口的疼痛似乎随着气温的降低而多疼了几分。中午打了一针麻醉,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冷风呼呼地刮进窗户里,武甲被吹醒了,睡得全身酸痛,他半侧身活动活动脖子,牵带腰上的刀口,痛得一个寒战,忙咬紧嘴唇缓了缓,慢慢躺下来。
护工进来问道:"武先生,想吃点什么吗?"
"不了,你帮我把窗户关起来吧。"
护工应着关上窗:"杜老板托我转告你,画廊那里很多事,他先去忙了,忙完就过来。"
"知道了。"武甲不冷不热地应了声,心下惶然:杜佑山出手没个准,一下子抽走如此大的资金,一时半伙填不上去,杜氏将会面对巨大的经济危机,最好的打算是关闭几家画廊,免得拖累拍卖行和古董行。
护工又道:"武先生,门外有个警察,等了很久了。"
"他们上午不是问过话了吗?"武甲有些不耐烦。
护工忙解释:"哦,他不是来询问的,说是你的朋友,想等你醒了和你说说几句话。"
武甲顿了顿,苦笑:"我知道了,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段杀走进门,摘下帽子,歉然道:"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
武甲板着脸:"知道打搅别人休息就好,请回吧。"
段杀满脸严肃,僵着不动。
"和你开玩笑的,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木头啊!坐吧。"武甲莞尔,"我很少见你穿制服,还真的挺英武的。"
段杀在床边坐下,"对不起……"
"不要一来就说对不起,"武甲摆摆手,撑着床勉力往上靠,"我知道你来找我说什么,你求我没有用,是杜佑山说了算。再说我没那么好心眼不计前嫌,他该受什么惩罚也是应得的。"
段杀想说的话还没有出口便全被堵回来,傻愣愣地哑口无言了。
武甲冷然道:"这事法庭上见,走后门没有用。"
段杀低下头,辩白道:"我后来想了很久,我认得那把瑞士军刀,那是夏威的。柏为屿胆子很小,鸡都不敢杀,怎么敢……"
"段杀,我实话告诉你吧,他们是一伙的,谁扎的根本不重要,你不明白吗?"武甲漫不经心地抬手将点滴的速度调慢一点,"他们让杜佑山损失了三亿多,任谁都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杜佑山这种睚眦必报的人?"
"所以我求你,劝劝杜佑山,请他撤诉,把这件事压下来私了吧。"段杀硬着头皮道:"武甲,你有什么事我向来是两肋插刀从无怨言,就只求你这一次,你也知道,我没求过人……"
武甲为难道:"别说这么伤感情的话!你如果有别的事求我,但凡我自己能做主一定没有二话!可我只是个保镖,哪有什么说话权?你太看得起我了。"
段杀心虚得不敢看武甲的眼睛,慌里慌张地摆弄手里的帽子,一字一字说:"求你劝劝杜佑山,当是帮我,行吗?"
武甲默然望向窗外,病房里的气氛让人窒息,段杀几乎没有体会过如此紧张的心情,他在等一句话,恐怕只有这一句话才能把柏为屿捞出来。
武甲许久没有回应,依照他的想法,总得有个人为这事负责,伤人者既然把事情都扛下了,他作为受害者,没有供出同伙已经对那三个混球足够宽容了。但以自己和段杀的交情,无论如何得卖给对方一个人情,遗憾的是他没有把握自己能左右杜佑山的决定,所以不敢冒然答应。他歪过头侧靠在靠枕上,伤口上一浪疼过一浪的剧痛不是想忽视就可以忽视的,也只有杜佑山会关心他疼不疼了。
段杀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随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水果刀递过去,"我替他还,要不你扎我一刀?"
武甲推开他的手,嗤笑:"你说的这些是警察该说的话吗?我答应你劝劝劝杜佑山,不过他不可能会听我的,劝过无效,我也没办法……"
话音未落,段杀举起水果刀插向自己的左手,刀锋当即穿透手背。武甲惊呼一声,猛地支起半身,旋即又痛得跌回原处,失声喊道:"你干什么啊?医生……"
"求你别喊!我自己会找医生……"段杀条件反射喝出这句话,还没感觉到痛,待他吐出最后一个字,灭顶的疼痛顷刻间侵袭而来,使他不由自主欠下身子,痛苦得扭曲了五官,犹如溺水者般仓促地深抽两口气,紧接着狠命咬紧牙关,熬了许久才暂时控制住自己的失态,勉力张开嘴说话:"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荒谬,可我真的舍不得让他坐牢!我替他还你一刀,求你一定一定劝服杜佑山,饶了他吧。"
水果刀仍旧插在段杀的手掌上,没有流什么血,而他的脸已恢复淡然平静,若不是亲眼看到那一幕,任谁也不敢相信是伤在他身上。纵使武甲见惯了大场面又对段杀狠辣果敢的个性了如指掌,也被这一举动惊得面无人色,一迭声道:"好了好了,我尽力!我尽力还不行吗?"
"谢谢!"段杀感激地扯出一个笑容,"真的谢谢。"
武甲心有余悸:"段杀,我不是有意要让你这样……你的手……"
"没事,我去找医生,谢谢你。"段杀面不改色地把手捂进怀里,站起来退出了病房。
到了门外,他缓缓抽出水果刀,登时鲜血泉涌,密集的冷汗转瞬打湿了后背的衣料,狠命勒紧手腕动脉也止不住血,痛感钻心刻骨,比自己想象的还难以承受,一时间竟然糊涂得不知往哪走才可以喊到急诊医生!幸而路过的护士惊声尖叫起来,嚷嚷着引来了医生。
急诊室一阵骚动,急救医生麻利地止血包扎,一个劲问七问八。
段杀一声没吭,他想起自己刚才一心只想为柏为屿脱罪,居然对武甲的伤势只字不提,连基本的慰问也没有,还用这么血腥的行为强求对方——甚至可以说是恐吓!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包扎完后,他局促地在医院走廊徘徊几个来回,没有勇气再进病房去补上歉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如此怯弱如此没有原则。自打见过柏为屿后,他心里隐隐有种茫然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什么,可却恨不得柏为屿掀桌跳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或者狠狠打一架。有什么火有什么委屈发泄出来就好,而柏为屿不说话,让他除了心慌还是心慌,不知用什么来挽回。
再则,那些小情小爱都可以先忽略了,他的工作就是和罪犯打交道,坐牢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了解得深刻,柏为屿真的判个十年八载该怎么办!那傻小子就毁了!他连想都不敢想!
杜佑山捐了棺材之后赚得满钵荣誉,一转头买了两处地产,关闭所有画廊连锁,唯独剩下门面店勉强撑着杜氏的招牌,情形岌岌可危。那副棺材两度以天价炒作,自买自卖赔上几千万的所得税,再加上汝窑观音的两亿三千多万,杜氏整整亏空了三个亿!要不是他果断地抽出拍卖行和古董行的流动资金拆东墙补西墙,遭遇巨大经济危机的画业恐怕早已崩溃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武甲刚跟杜佑山时,杜氏才起步不久,一切收益都还能简简单单算清楚,第二年,杜佑山开了一张支票给他,"给你放一个月的假,去找周烈吧,免得你每天神神叨叨的。"
支票上的面额是杜氏一年收益的五分一。
武甲并没有表示出多强烈的感激之情,那是他卖身的钱。虽然杜佑山常骂他不值钱,但到底还是值钱的,那一年值五分一,这一年值三亿九。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用钞票来衡量,人心真的可以用钞票来收买,这些年,武甲无疑是杜佑山付出最多,收益最少的投资。
他想告诉杜佑山:不要再投资了,你会血本无归的。
杜佑山深夜的时候回到医院,这人脾气恶劣,自然不会刻意掩饰满脸的疲惫,坐下来就抱怨:"忙死了!我操,三亿而已,差点把我拖到破产!"
武甲无从劝说,虚弱地笑了笑以示安慰。
杜佑山这损人明显严重缺爱,给点阳光他就灿烂了,笑得见牙不见眼,"明天带两个小鬼来看看你,他们烦得要死,没你在家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呆家里。"
"他们烦你了?"
"可不是,桂奶奶给我打电话,说杜卯在学校和人打架,又被老师扣留了。"杜佑山恨恨道:"害我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去学校赔礼道歉。"
武甲忧心忡忡地问:"你没打孩子吧?"
"怎么没打?"杜佑山邀功般一甩头,"我急着来看你,随便打了几下。"
"你,唉……你看清打的是杜卯,没打错吧?"武甲嘶嘶抽气,觉得伤口更痛了。
"他们俩吵吵闹闹跑来跑去,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哪个?逮住哪个打哪个!反正都一样,哼!"杜佑山说得理所当然。
武甲额头上一排冷汗,道:"你办一下手续,我明天出院,回家养伤吧。"
"咦?"杜佑山一愣,欣喜地抱着武甲的手啾啾啾连亲几下,"行,行!都听你的。"
当爹的怎么可以坏到这个地步?有你这种爹还不如没有。武甲无声地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我和你商量个事。"
"说吧。"
"你撤诉吧,否则案子转入公诉,你想甩都甩不掉。他供出作案动机,对杜氏的名誉打击极大。你想想,损失了三亿多已经是不可挽回了,告他告到底,到头来无非是一点好处没捞到还惹了一身腥。"武甲说着,抽出手来放到嘴边呵口暖气。杜佑山两手冷冰冰的,一进门就把别人的手从被窝里拖出来捂着,硬生生把他的手给捂成了冰棍,有这么对待伤员的吗?没良心的东西!
"不行!"杜佑山一捶大腿,咬牙切齿:"老子咽不下这口恶气!"
"我是为你好!"
"不必!我不要名声也得弄死他!"
"当是我求你……"
"你够了!"
"你刚才还说都听我的!"
杜佑山闷哼一声,不搭言了。
"你找人调解调解,压下这个案子好了,"武甲轻言细语地劝道:"现在你面临这么大的危机,还需银行借贷和社会多方面的支持,这时出现舆论风波,百害无一利。"
杜佑山站起来,背着手沉吟半晌,从床的这一侧走到那一侧,阴森森地吐出一句话:"暂时饶了他,我会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有期徒刑还有个期,我判他无期,他这辈子别想有出头之日。"
庆祝
杜佑山撤诉并与白左寒合疏通关系压下这件案子,他一分现金也不要,而是从魏南河那里勒索了一系列觊觎已久的高古明器。
冬雨湿冷连绵的清晨,柏为屿站在雨中,抬手挡住额前细细密密的小雨,对一伙难兄难弟们笑出一口白牙,"我出来啦!"
乐正七先扑上去抱着他,两眼红肿,眼泪鼻涕不停地掉:"魏南河说你要坐十年牢,吓死我了!"
柏为屿毫不在意地揽他一把,"差一点啊!你真是个害人精,魏师兄有没有揍你?"
"揍了。"乐正七抽着鼻子抹着眼泪,撩起裤脚,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腿:"他用曹老的柳棍抽的,我都痛晕了。"
魏南河喝道:"乐正七,你不该打吗?"
乐正七委委屈屈地嘀咕:"该……"
魏南河揪住他的衣领从柏为屿身上扒下来,塞进车里,"下雨呢,滚进车里去。你需要严加管教!死孩子!"
杨小空和夏威一左一右站在柏为屿面前,傻愣愣的,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柏为屿给他们一人一掌:"都傻了吗?"
夏威一头把柏为屿拱得倒退数步,摇着尾巴嚎啕:"小屿,哥哥我担心得茶饭不思,瘦了好大一圈,你摸摸我的小蛮腰……"
柏为屿笑骂:"就两天,你能瘦多少?不要脸的!"
夏威揪住他噼里啪啦一顿痛打,"娘希匹的!让你逞英雄!你不是说救护车来你就撤吗?"
"别打啦!"柏为屿抱头躲避:"我怎么知道这么严重?我还以为和学校打群架一个性质的……喂?喂!痛死了!"
夏威住了手,"不会吧?我没真打啊……"
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拉开夏威,默默地看着柏为屿。柏为屿噤若寒蝉地一缩,叫嚣道:"你不会也想打人吧?我是你师兄,你敢?你敢……"
杨小空忽然哭了。
欢乐喜庆的气氛陡然僵止,白左寒叹了声,坐进车里,摇上车窗。
柏为屿并不是全身而退,他一被警方拘留,所有负面消息铺天盖地袭来,美术馆的画展无故取消,两家艺术周刊的报导临时被摘下来,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两天之内而已,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无从得知。
柏为屿搂住杨小空的脑袋,取笑道:"傻小子,我都出来了,你还哭什么?"
杨小空抱紧他,咬紧嘴唇,可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柏为屿拉长袖口,给他擦满脸的泪水,"别哭了!你和小七一样大啊?"
杨小空摇了摇头,"对不起,为屿。"满心的内疚和悔恨,说不出口。对不起,是我伤了人,却把这烂摊子丢给你;对不起,你栽进去,我却没能站出来换你;对不起,你的人生规划只两天就变得一团糟,我却不知道怎么帮你。
柏为屿的眼圈有点儿潮湿,"好了,白教授看着呢!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害不害臊呢?"
段和插嘴说:"幸亏我哥替你去向武甲求情,要不是他发狠扎穿了左手,你这十年牢坐定了!"
段杀站在不远处,柏为屿望着他,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当晚,工瓷坊的人大肆庆祝了一番,陶工和漆工们知道的事不多,纯粹是高兴,喝酒划拳好不热闹。吴阿姨做了柏为屿最喜欢吃的东西,摸着他的脑袋欢欢喜喜地教训道:"你这学不乖的死孩子,让大家多担心啊。让你还闹腾,差点闹出大事。"
柏为屿嘿嘿笑道:"你们就爱瞎操心,这不没事嘛!"
杨小空沉默着坐在一边给自己倒酒,全然不顾餐桌上欢乐的气氛,既不说话也不笑,一杯接一杯的喝。柏为屿夺过他的酒杯,斥道:"你还要开车呢,喝两杯意思意思就行了,当开水喝啊?"
杨小空听话地换了杯可乐,闷闷不乐地问:"为屿,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不过是一个画展取消而已,你怎么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柏为屿一口喝干酒,不屑道:"老子以后多拿几个大奖,把这些负面新闻全压下去!日子还长着呢,时间一久这事肯定会不了了之。"
杨小空欣慰地点点头:"说的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餐饭下来,菜没吃几口,喝酒喝饱了,柏为屿隔着窗户看到段杀的车停在台阶下的石子路中央,哈哈大笑:"死面瘫来接我了,这个鼻涕虫真粘人!"
夏威掐住他的脖子摇晃:"榜样!大舅子真他妈够爷们!哥哥我放心把你交给他了!"
柏为屿被晃得几欲翻胃:"呕……别,别晃!吐,吐了……"
其余人应和道:"回家好好感谢你的警察叔叔,多亏他替你求情呢!""就是就是,人家自残了一只手还开车来接你,你小子幸福死了!"
"好好好……"柏为屿兴高采烈地扭着秧歌往外走,左脚绊到右脚,差点儿从台阶上滚下去。
段杀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扶住他,眉头微皱:"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柏为屿抬头挺胸,面红耳赤的道:"是喝多了,不过我没醉。"
段杀把他推进车里,低头系好安全带,"不舒服的话先睡一睡。"
柏为屿喷着酒气说:"我很舒服!来,你的手残了,我来开车!"
"你醉了。"
"没有!"
"你没驾照!"段杀全靠右手开车,左手缠满了绷带,只能用手指摁着方向盘辅助。
"我会开!"柏为屿赖皮兮兮地趴上去和他抢方向盘。
段杀被他动到了伤处,痛得一激灵,大喝:"你别吵!"
柏为屿被骂完就老实了,翻出一瓶早八百年前丢在车上只剩一半的矿泉水,灌下一大口,剩下的浇到自己脸上,然后靠向靠背,暂时安静了。
一路黑暗,天际笼罩着厚厚的云层,没有路灯,路两边除了农田便是黑压压的山丘,车灯明晃晃地照在狭窄的柏油路上,冷飕飕的寒风从窗缝里刮进来,柏为屿茫然望着窗外,脸冻得煞白。段杀唯恐他刚喝过酒再吹风会着凉,拢紧所有车窗,打开暖气劝道:"后排有外套,你穿上吧。"
柏为屿嘟囔:"我想吐。"
段杀忙靠路边停下,柏为屿打开车门跌出来,干呕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吐出来。段杀走下车,绕过来拍拍他的背,"你躺后排去睡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了。"
柏为屿傻笑着戳戳段杀制服上的星星杠杠:"你穿制服帅毙了。"
段杀用手掌捂着他冰冷的脸,"乖,别吵。"
柏为屿啪地敬个礼,嗓门洪亮:"段警督!"
段杀哭笑不得,拉着他按回车里,"想闹回家再闹。"
柏为屿道:"你解释吧。"
段杀一愣:"解释什么?"
"你说有的是时间解释的东西。"柏为屿歪歪地靠在车座上,含着醉意的明亮眸子望定了段杀,"说吧,现在你有时间,我也有。"
段杀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我害怕极了,打电话叫你来帮帮我,你劈头就给了我一巴掌。"柏为屿目光有些呆滞,碎碎念着重复那天段杀说过的话:"我不想问你为什么,只想告诉你,你会坐牢的……"一个字一个字,记得清清楚楚,"……请你们秉公办理。"
段杀在他的眼角上落下一个吻,"对不起,那天我气糊涂了。"
"你说的话都没有错,只是我听到后,突然觉得我和你好像不是很熟啊……"
段杀抱紧了他,"对不起。"
"解释吧,他真的只是战友?"柏为屿出奇的平静,"你看到他受伤的时候,声音都变了,你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我。"
"对不起……"段杀只有这句话。
"为什么一直说对不起?因为你喜欢他?那不用对不起了,我们分手吧。"
"我不分!为屿,我喜欢他是十几年前的事,"段杀硬着头皮撒谎道:"现在我只爱你,你信我。"对武甲是什么感情已然模糊不清了,反正两人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何必再去深究?那些刻骨铭心的痴恋,全埋在心里罢了,无需再拿出来伤人伤己,他目前只想和柏为屿重归于好,能哄则哄,两个大男人别为一些芝麻屁点大的小别扭闹得不得安生,好好过日子才是实实在在的。
柏为屿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含糊不清地闷笑几声,念叨道:"我就说,你怎么可能不爱我?你大老远跑来找我,我就知道你爱惨我了。我可怜你没人爱,才学着对你好一点……"
段杀轻轻抚摸他的背,敷衍道:"是,是,我们回去吧……"
"你不喜欢我,怎么会用这么狠的方式替我求情?对不对?"
"对。"
"他们都说你对我好……"
"……"段杀惭愧已极。
"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柏为屿捧着他的脸犯花痴,吃吃地笑:"你多爱我啊,平时不常亲我,趁我睡觉时偷亲,我都知道……"
"……"
"我还想,做 爱时你那么投入,我老开小差真对不起你。"
"……"
"看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我原谅你,"柏为屿比出一根食指在他面前左右摇摆,大着舌头说:"下不为例哦……"
段杀猛点头。
"这次我很生气,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很伤心!"
"我知道。"
柏为屿是真的醉了,颠来倒去地说:"我很难过!"
"……我知道。"
柏为屿没完没了地唠叨:"我很害怕!"
段杀只好都顺着他:"我知道我都知道!为屿,我们回家吧,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干这种混账事了。"
柏为屿前言不搭后语,"我想尿尿。"
"……"段杀欲关上车门:"乖,这里冷,你穿的太少,快回家,回家再尿……"
柏为屿偏要和他较劲,扒住车门扯着嗓门喊:"现在就尿!"
段杀无可奈何:"好好好,在路边尿吧,快点。"
柏为屿挣扎着钻出车,踉跄地往田里走,"怎么能在马路上尿尿?流氓!我要……我要……躲起来尿……"
"啧,这么晚没人看!你别走远了!"段杀点起一支烟,烦躁地在昏暗的柏油路上走来走去。
人生中的遗憾是不可避免的,得不到所爱的人总不能不过日子了,他一度只想找个脾气和观念都和自己契合的人,携手走完下半生。他的个性太专断,感情又过于冷淡,以前的恋人都没有交往超过三个月,分手时他很干脆,没有耐心也没有心情去哄人或挽留。
而柏为屿不一样,段杀想,或许是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撒谎、狡辩、隐瞒、哀求,他曾经那么不屑,如今却下意识全做了,因为他舍不得这聒噪的小子,无法忽视,他爱柏为屿,却不是像爱武甲那样的爱,武甲是他心里唯一的,谁都比不过,他也想找个人来顶替掉武甲的位置,可谈何容易?骗不了自己,他又何尝不恨,恨自己终究是旧情难了!理智往左,感情往右,这番撕扯让他恨得生不如死,无异于吸毒者做好了一切思想工作决定戒毒,可惜一碰毒品就理智失控!
一支烟抽完,段杀环顾左右,没看到柏为屿。
"为屿!柏为屿!"段杀喊了几声,往柏为屿离去的方向寻找。
没有人应。
"柏为屿!玩什么躲猫猫啊?快出来!"段杀一脚深一脚浅地在田里打转,拨开齐肩高的杂草,找了十几分钟也不见柏为屿的踪影,不由有些心慌,想起那小子夜盲,该不会是掉进哪个水沟沟里去了吧?
"死小子,让我找到你就死定了!"段杀掏出手机,恼羞成怒地拨打柏为屿的号码。
"我是一只丑小鸭呀咿呀咿呀呦~咿呀~咿呀~呦~呱呱!"远处那一片稻草垛忽明忽暗,难听吵闹的铃声响个不停。
段杀循声找去,柏为屿大出洋相,敞露着小鸟躺在草垛下呼呼大睡。
"你真是……笨蛋,回家再睡。"段杀真是彻底拜服这二百五了,啼笑皆非地弯腰替他拉上拉链,拍拍他的脸,见他还没有动静,便蹲下来抱他。
柏为屿被吵醒了,揉揉惺忪睡眼,"不要抱,我自己走。"
段杀固执地托起他的腰,"你醉了。"
柏为屿嚷道:"我清醒得很!"
"别吵……"
柏为屿揪住他的领口按倒,龇牙咧嘴地撒泼大骂:"我操你!你看杜佑山的死鸭子用什么眼神看?啊?给老子说话!你只许用那种眼神看我!下次再这么看他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杀头疼:"你又来!"
柏为屿骂完,在黑暗中摸索段杀的脸,口齿不清地冒出一句:"我爱你。"
二皮脸小子以前从没正经对他说过爱。暗沉寂静的田野山丘,铺着一层天际间漏下的微弱光线,寒流冰冷潮湿,缓缓在空气中流淌,恐怕,明早的叶片上将会结上哑光的白霜。这一个冬天的深夜,这一片充满荒芜气息的野地,这一句"我爱你",这一番心痛又心疼的感触,段杀一生都忘不了,他含住柏为屿满是酒气的嘴唇,沉声说:"我也爱你。"
柏为屿连表白都不肯服输,梗着脖子吼:"我更爱你!"
段杀翻过身抱紧了他,用指尖抹去他眼角温暖的液体,柔声哄道:"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
我记下了。
从今以后,逼迫自己将往事一笔勾销,努力忘了他,学着一心一意好好爱你。
幕天席地之下,两个人借着酒劲在草垛里翻滚,柏为屿像一只想吃人的恶兔子,搂着段杀猴急猴急地解衣服扒裤子,这里咬咬那里咬咬,气势凶悍却没有杀伤力。段杀没有拒绝,抗拒不了这前所未有的萌动和刺激,荒唐一次无妨。
每一次做 爱柏为屿都要骂脏话,意外地,这次没有。他在段杀身下嗯嗯啊啊地叫唤,段杀今天才发现他的叫 床声性感得要命,澄澈的声线压抑着欲
望,带着点儿小羞涩,尾音发颤,一会儿喊摸摸这摸摸那,一会儿喊爽啊爽啊,一会儿又带着哭腔发嗲:"段大哥……"
段杀换个后背式的体位,更容易将他完完全全拢进怀里,耸动的同时衔住他的耳垂轻嘬:"傻小子……"
傻小子真的很傻,瞧着精明狡猾,不过是只装狐狸的兔子,单纯透顶,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白痴;他天天把没心没肺的笑容挂在脸上,闹腾得招人嫌,高兴的事毫不吝惜地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烦心的事则偷偷藏在心里独自消化;说他脸皮厚,有时又死要面子,说他小心眼,有时又大方得让人不可思议。
"傻小子,你真的很可爱。"尤其是这夜,尤其是此时,可爱的不得了!段杀第一次萌生一种强烈的窃喜——自己捡到了宝。
没有摇晃不止的床,无需担心墙壁隔音效果不好,想怎么喊随意喊,想怎么干尽情干,什么都不要顾忌,狠狠爱一场。
探望
曹老的柳棍大派用场,抽柏为屿,抽杨小空,往死了抽。两个倒霉的家伙知道这一顿打是逃不了的,预先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肿得像狗熊,还是不顶事。
魏南河好说歹说,总算把狂怒的曹老劝进屋去,奉上降压药,扭头朝蹲在墙角被打成花蜥蜴的两个师弟使眼色:"还不快滚!"
柏为屿呻吟着爬走:"小空,我们失策啊,穿这么多衣服行动不便,逃都逃不了。"
杨小空呜咽:"唔,好痛……打死人命了啊……"
带着伤没法做事,两个人灰溜溜地分别遁回各自的饲主窝里寻求安慰。
段杀不会安慰人,他的嘴巴张也没张一下,沉默地用药油把柏为屿全身揉了个遍。柏为屿是不敢骂恩师的,于是骂完太阳骂月亮,骂完蟑螂骂老鼠,骂完自己骂段杀,天马行空地骂个没完没了,骂到嗓子哑了骂不出声来,这才听到段杀说出两个字:"别吵。"
柏为屿嘴角抽搐:"啊操……"
白左寒则相反,他看着杨小空身上一条一条的红道子,脸都青了,咋咋呼呼地一通狂骂,从老头子的火爆脾气骂到体罚制度的荒谬,骂杜佑山,骂魏南河,骂夏威,接着莫名其妙把根本不相干的段和也拖下水一起骂。
杨小空等他歇下来,忙泡杯蜂蜜水递上去,傻乎乎地笑笑:"算了。"
白左寒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
杨小空圈着他的腰,和声细语地劝道:"我是该打的。曹老气疯了,他恨我们不争气,尽捅娄子,害为屿的个展和宣传全部泡汤……"
白左寒随手在他肩上找一块淤青,用力一按。杨小空嘶嘶叫着闪开:"啊,痛!"
"知道痛了?"白左寒唾弃道:"我真讨厌你这面团!"
杨小空眼睛一弯,果真面团一样又缠上来,"白教授,你别心疼了。"
"你自己都不心疼,我才懒得心疼,让那老头子抽死你算了。"白左寒喝口水,在床沿坐下,歪向被团,找本杂志随便翻看,"我叫你参展的画准备得怎样了?"
"年后才交,还早呢。"粘人的小绵羊窝在他身边,吮了吮他嘴唇上的蜂蜜水,"为屿也有参加,他说我能赶上他的进度就来得及。"
"嗯,他参加过很多画展了,有经验,你多学着点。"白左寒说着,皱了眉,"不过柏为屿的作品一向很抢眼,有他你就没机会出头。"
杨小空毫不在意:"没关系,我不和他争,他稳拿金奖,我能入选就很知足了。"
白左寒冷眼呵斥:"没出息!"
"骂的对,我没出息。"杨小空欣然接受了这番批评,话锋一转:"白教授,我想去向武甲道个歉。"
"神经病吗?道歉有用要警察干什么?"
"是我捅了他一刀,虽然不能给他什么补偿,但……"
白左寒拍拍他的胸口,"歉意放在这里就行,别去找他废话,柏为屿替你揽下了,风波才刚平息,你别挑事端,多说一句多错一步!唯恐天下不乱啊你?"
杨小空申辩道:"可是……"
"别可是了,"白左寒截断他的话,强硬地命令道:"听我的!"
杨小空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哦……"
白左寒见他不高兴,便软了口气劝道:"现在时机不行,矛盾很激烈,再过一段时间,等情况缓和我再陪你一起去道歉,虽然他不需要经济方面的补偿,我们也尽量给点,好不好?"
杨小空一扫满脸的阴霾,蓦地绽开笑容:"行,我都听你的。"
白左寒嗔怪道:"呸,还敢给我脸色看,死面团!"
"不敢不敢。"杨小空喜气洋洋地应了声,眼巴巴等着白左寒喝水,白左寒喝一口,他就颠儿颠儿贴上来吮对方嘴上残留的水。
你这发了情的小绵羊!白左寒强装正经地把水杯塞给他,"渴了大口喝去。"
杨小空羞羞涩涩的推辞,"不渴。"
不渴拉倒,死面团,今天你不求露骨,我就不给。白左寒哼了声,故意吊人胃口,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侧过身假装认真地继续看杂志。杨小空立刻换个位置,爬过来面对他,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捏捏,"白教授。"
"怎么?"白左寒眼皮抬也不抬。
杨小空挨个儿吻他的指腹,"白左寒。"
"嗯?"
"左寒,我爱你……"杨小空趴在他耳边呢喃,那叫一个浓情蜜意。
白左寒全身都被唤软了,依然镇定至若,"有事说事!"
"左寒,"杨小空扳过他的肩膀,"左寒,别看了。"
"什么事?说!"白左寒挑眉。
杨小空木讷讷地挠头:"没,没什么事……"
"没事别吵我看书。"白左寒铁了心,没听到杨小空主动求欢,就是憋死了也不理那死面团。
杨小空哭丧着脸,绞尽脑汁讨好白左寒,试探性地学羊叫:"咩?咩?"
白左寒使劲忍笑,充耳不闻。
绵羊终于急了,大喊:"咩……"
白左寒掀了手里的杂志:"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小空接口:"想干你。"
换白左寒傻愣了:"你……你不会说婉转些吗?"
杨小空一手把杂志拿开,一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抚摸,小媳妇般委委屈屈地问:"怎么说才能婉转?你教我。"
白左寒答不上来,杨小空乘机吭哧一口含住他的嘴唇,尝美食般细细品味。白左寒摸向对方胯 下,取笑道:"死面团,从里到外都软趴趴的,只有这玩意儿硬邦邦。"
做 爱就像吃饭,狼吞虎咽还是细嚼慢咽全看个人性格,毫无疑问,杨小空的方式更多奉献,不管是绵长的前戏还是热烈的结合,一举一动都不忘顾及白左寒的感受。深吻,爱抚,细细碎碎的情话,纯熟老练的性
爱技巧,每一样都是你白左寒一手教出来的。从暗恋到热恋,从接吻到做
爱,从男孩到男人,他的眼里只有你一个人,或许他只是你爱情中的一个插曲,而你却是他执着的唯一。
白左寒宠溺地回应对方在情事上渴求的每一个细节,他是这场爱情的主导者,哪怕在床上他是被爱的一方,也一样能满足控制欲。年轻的爱人把他奉为信仰,虔诚地他耳边祈祷天长地久,卑微地乞求道:"左寒,我给你买一枚新的戒指,好不好?"
白左寒吻吻他颤抖的睫毛,报以一笑,摘下戴了十多年的戒指,回一句:"答应你。"
他们一直在回避这枚戒指,心照不宣地忽视那个叫方雾的人,谈一次吵一次,犹如一根鱼刺卡在心尖,幸福的时候扎一下,不断敲警钟,提醒你这份感情不稳定。杨小空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又一场冷战,却没有料到白左寒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由怔了许久。
白左寒的唇贴着他的眼角,哄道:"怎么哭了,傻小子。"
"我没哭。"杨小空摇摇头,狠狠抱着白左寒,嗓音里分明带着哭腔。
答应你。这一句承诺杨小空一辈子都记得,烙刻在深心里,所有不安和担忧烟消云散,白左寒的专断、自私、虚伪,在他眼里都是珍宝,他要买一枚新的戒指捆牢他的宝贝,凭这句话无限透支感情。
杜佑山很少去疗养院,他是个小心眼的人,嫉恨周烈,连带周烈的老爹也一起仇视了,再说周伯父也没给过他好脸色,所以他起码有两、三年没去自讨没趣了。武甲下了车,艰难地坐上轮椅,劝道:"不然,你去院长室坐坐,杜寅他们陪我就行了。"
杜佑山恨声骂道:"前面还有上坡,让这两个猴崽子推你?推翻了小心弄裂伤口。"
杜寅不平地嘀咕:"我才不会呢……"
杜卯揉揉鼻子,心说:我难讲。
武甲无奈地笑笑:"那你别板着个脸。"
杜佑山勉强扯扯嘴角:"放心,我不会给老人家脸色看的。"
院长说周伯父的状况有一些好转,意识清晰的时间明显增多,然而身体检查结果却是越来越恶劣。杜佑山死活不肯让武甲来看老人,他腰上的伤连线都还没有拆,一个不慎就会崩裂,从卧室挪到客厅都让人捏着把汗,居然还要千里迢迢跑到郊区去,简直是找死。杜佑山在家里掀桌子摔盘子,疯狗一样咆哮:"伤口裂了怎么办?!!没有我允许,你哪都不许去!"
武甲等他把东西都摔够后,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你我照样能去。"
杜佑山蔫了。得得得,还是小心点亲自送这位爷好了,以免闹得太僵,他真的一个人带着伤跑去疗养院。
郊区的路没有市区里好,一路颠簸,杜佑山车开得尽可能慢,到了疗养院,院子里的小道也不够平坦,杜佑山骂骂咧咧:"钱都花哪去了?明天我拨两百万给他们,下次来还是这种路,我非……"
武甲的伤口隐隐作痛,耐着性子道:"你少说几句吧,骂了一路,你不渴吗?"
杜佑山咳嗽两声,还真的有点渴。
正是初冬的大晴天,阳光温暖舒服,护工在周伯父的固执坚持下只好推着他出来晒晒太阳,老人两腮塌陷,面色灰败,呼吸短促,眼睛也不大能睁开。
两个小孩子远远地看到了,欢呼雀跃着跑过去,喊道:"爷爷,我们来看你了。"
周伯父吃力地循声寻找,浑浊的眼睛掠过一丝光彩,笑了:"嗬嗬……"
"爷爷,你瘦的很厉害。"杜寅穷操心,问:"最近没有吃饱吗?"
杜卯说得煞有介事:"不是,热胀冷缩原理,夏天变胖,冬天变瘦。"
杜寅一脸怀疑,"那你怎么还肥了呢?"
杜卯答不上来,气急败坏:"你才肥了,你这肥猪!"
杜寅着咬手指甲嗫嚅:"我,我哪有……"
杜佑山推着轮椅走在后面,吃惊地发现短短几年时间,这位高大的老人变得枯瘦如柴,自己已然认不出他了!
周伯父疑惑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武甲,口齿不清地发出几声疑问词。武甲知道他是在问自己出了什么事,便轻松笑道:"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伯父虚弱地拍了拍武甲的手背,眉头纠结。
"只是扭了腰,休养几天就好。"武甲说着,看一眼杜佑山,"况且杜老板给我放假了,你别担心。"
杜佑山忙道:"对,有我照顾他,您老放心吧。"
杜卯顶嘴:"明明是桂奶奶和我们照顾武叔叔,你只会缠人……"
杜佑山怒目而视:"你个狗养的,闭嘴!"
"啧!"武甲面上有些不快:在家没吵够,跑外头来还吵,有完没完?
杜佑山识趣地收敛了气焰,知道这个场合需要闭嘴的人是自己,便忍气吞声地安静下来。护工不便打搅,找借口离开了,小孩绕着老人手舞足蹈地发表演说,武甲时不时含笑添上话,老人闷重的笑几声,旁观者都以为他们是和睦的一家人。
杜佑山寂寞地背着手左走走右逛逛,手贱起来,心血来潮摘下武甲的黑框眼镜。武甲出乎意料地不自在,怨道:"眼镜给我。"
"不给。"杜佑山退后一步,歪着头注视武甲。
小孩和老人正聊得开心,武甲不好发作,便不理他了。
武甲的眼睛水墨画般冷丽,睫毛浓厚却不翘,斜压下来盖住眼里的波光,眼角微微向上吊,染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气。杜佑山默默地望着,几近痴迷,当年就是这样一双漂亮的的眼睛将他的三魂六魄勾走了,他对自己说,请人定做的戒指找机会送给武甲,婚不用结了,那些仪式不重要,他发誓爱这个人到永远。
"杜老板,杜老板!"武甲唤道:"杜佑山。"
杜佑山缓过神,干咳一声掩饰尴尬,"什么事?"
"伯父可能有点儿累,你能帮我先推他回病房吗?314房。"
"哦,行。"杜佑山推着老人的轮椅往院部走,刚步入楼道,气温骤减。他弯腰把老人膝盖上的毯子提了提,"院部里没有中央空调呢,周伯父,您病房里有暖气吧?"
周伯父点头道:"嗯。"
"有就好。"杜佑山走进电梯,到了三楼,不知该往哪走,"周伯父,314在哪个方向。"
周伯父的手指往左一抬:"唔……唔……"
杜佑山会意,往左边走廊深处走了几步,自言自语:"呦,装修过呢,我第一次和武甲送你来的时候,这墙还是老土的绿漆。那时你住一楼,后来武甲和我说一楼太潮湿……"
周伯父忽然大声发出一连串无谓的声音,企图扭过身来面对杜佑山。
杜佑山吓了一跳,顿住脚步,按住他的肩膀走到前面来,"周伯父,你怎么了?"
周伯父不知哪来的力气,支起上半身坐直了背,攥住杜佑山的手腕,瞪大眼,比划着想说什么。
杜佑山不明所以,完全一头雾水,"周伯父,我去把武甲叫来……"
周伯父摇摇头,比出一系列写字的动作。
杜佑山纳闷,从上衣口袋抽出笔,拔开笔套,塞进周伯父手中,"您想说什么?"
周伯父努力在手心中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列",刚在那字下面加一个点,杜佑山便问:"周烈?"
周伯父点头,露出期待的目光。
杜佑山略一沉吟,问:"周伯父,你是想问我周烈的事吧?"
周伯父连连点头,满是皱纹的脸由于过于激动,泛出一层汗来。为人父母,一生的希望就是子女。他理智上巴不得那个贩毒的孽子早死早好,可要不是武甲告诉他周烈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又怎么能撑这么多年?他已经撑到极限了,只为等着看儿子最后一眼。
杜佑山猛地红了眼眶,自己做了太多错事,不该骗武甲,不该骗周伯父,他一开始只想缓解他们的痛苦,直到今天却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只能让他们绝望地等待希望,在这无休止的等待中,时间的流逝并不能磨去念想,反而更加痛不欲生。
"周伯父,"他斟酌一番言辞,缓声道:"您儿子在那场爆炸里,就已经死了。"
周伯父张着嘴,空洞的眼神僵直地盯着他。
"对不起,这些年我一直在骗武甲,你知道他的性格……"杜佑山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水继续说:"我该死,我做了太多错事,但我守着这个秘密真的很辛苦……"
周伯父撤了力气靠回轮椅里,他握紧了那只写了一半"烈"字的手,拳头剧烈地颤抖,声音沙哑地,竟然说出一句较为清晰的话:"谢谢你。"
神话
凌晨三点半,手机响了。
杜佑山闭着眼瞎摸一气,"谁啊?大半夜的……"
武甲勉力支起半边身子,越过杜佑山去够床头柜上一闪一闪的手机,稍用点力气探身,腰间便一阵闷痛。他推了推杜佑山:"帮我拿一下手机。"
杜佑山抹抹脸,侧身挪了挪打开床头灯,拿过手机,一看来显,登时睡意全无。
是疗养院打来的。
武甲接通了电话,"喂,你好……"
杜佑山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手心里沁出冷汗,一种不好的预感游然而生,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武甲,而武甲再也无话,唯有电话那一头时断时续的说话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显得尤其刺耳,杜佑山不用靠近手机便能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周伯父过世了,毫无预兆。老人晚饭时破天荒地喝下一碗瘦肉稀饭,护工们都以为他朽木逢春,身体微有好转了。凌晨三点,值班医生照例去巡查,氧气罩、输液器、恒温空调,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是,仪器显示屏上的线条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拉成了一条直线。
武甲合上手机,一脸淡漠,躺下来默然许久,说:"关灯吧。"
杜佑山摸了摸他的脸,想劝,却不知怎么劝。
"关灯吧,"武甲用手背挡在眼睛上,语气里已带上了哀求:"很刺眼……"
杜佑山俯身把他抱紧在怀里,嗓音发颤:"想哭就哭吧。"
武甲咬紧下唇,眼泪默默地涌了出来。
杜佑山一遍一遍地抹去他的眼泪,吻他冰冷的额头,"乖,别憋着。"
武甲犹如溺水的人捡到救命稻草一般,狠命扣住杜佑山的肩膀,全身剧烈地发抖,咬破了的下唇渗出血来。
"傻瓜,别咬自己啊!"杜佑山紧张地抚摸他的嘴唇,努力往他嘴里伸手指,"咬我好了,牙齿松开点,乖……"
武甲卸了力气,短促地喘了几口气,终于痛哭失声。这一刻从灵魂最深处发出的悲恸,控制不住,如何如何的痛啊——周烈,你在哪里啊?
杜佑山从来没有听到过武甲的哭声,他们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时,杜卯杜寅还嗷嗷待哺,转眼两个小鬼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这么多年的同床异梦,这个刚毅冷漠的男人几乎没有显示出任何弱点,任打任骂,遭受天大的委屈和欺辱也不皱一皱眉,更别提掉眼泪,他心里荒芜得一片萧条,无欲无求,唯一的精神支柱——
周烈,一个何其幸福的男人!杜佑山嫉妒到肝痛!
武甲在哭声中喃喃着重复一句话:"周烈,你爸爸死了……周烈!你爸爸死了啊!"
杜佑山颤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他身上那么多病,多痛苦啊,去了也不一定是坏事……你别哭坏身体……"
武甲捂着眼睛,哭得天昏地暗,泪水打湿了两个人的衣服,这番声嘶力竭的痛哭牵动腹肌,扯开了伤口,薄薄的棉衫渗出斑斑血迹,他却浑然不觉。杜佑山不知所措地抹开他糊了一脸的泪水,哑声求道:"宝贝,你哭轻一点,伤口都裂开了。"
武甲哭得缓不过气来,急促地连连换气,疼痛催逼得他盲目地按住腰间的伤口——当然止不住痛,反而痛得眼前一黑,眼看全身力气都松散了。杜佑山眼看这情形越发危险,赶紧松开他,在凌乱的床上找手机拨急救。
"杜佑山……"武甲惶恐地抓了一把。
"我在呢。"杜佑山重新揽过他,哄孩子一般轻轻摇晃:"我在你身边呢,别怕。"
武甲紧了紧手臂抱紧枕边的人,突然传来的噩耗让他苦心修筑的心墙坍塌了,前所未有的无助笼罩在头顶,有个人陪着自己才不会那么孤独可怖。
杜佑山把武甲的脸捂进怀里,撩起被单擦擦他被冷汗浸透的短发,"丧礼我来安排,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由于武甲的伤崩裂后恶化了,又入院休养了三、四天才控制住伤情,再加上黄历上的日子一直不合适,周伯父过世后,直等了九天才出殡,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选举换届和这事凑一块儿去了。
清晨,武甲坐在沙发上,给小杜卯整了整校服,"你们好好上课,不用去送爷爷了。"
杜卯鼓一鼓腮帮,"我想请假去送爷爷。"
杜佑山没好气:"大家都忙着呢,没人顾得上你们俩猴崽子。"
"我不是猴崽子。"杜寅委屈地扁扁嘴:"武叔叔,爷爷的儿子要把他接到哪儿去?"
"接去更好的疗养院吧。"武甲勉强笑笑。
"那以后我们还能去看他吗?"
"不能了,"武甲顿了顿,解释道:"那家疗养院很远,医疗措施更好,乖孩子,你不用担心。"
杜寅懂事地点点头,在送给爷爷的画角落写上:"祝爷爷身体健康。"
杜卯送的是个手工课上做的小飞机,他扯着哥哥求道:"杜寅,你也帮我在机翼上写字吧。"
"你自己写嘛……"杜寅不乐意。
"我的字很难看啊。哥哥~求你了~"杜卯星星眼。
杜寅无奈,用水彩笔在杜卯的小飞机上写下:"祝爷爷天天开心。"
杜佑山拎起脆弱的小飞机,"好了,你们该去上课了。"转头唤道:"桂奶奶,今天麻烦你送一下。"
杜卯壮着胆子拉住爸爸的西装下摆,小声嘱咐道:"爸爸,你要小心点拿,别把我的飞机压扁了。"
什么破玩意儿!出门就给你丢掉!杜佑山正欲发作,一瞧武甲的脸色,便不做声了。
武甲用个纸盒将小飞机和画都放进去,拍拍两个小孩的脑袋,"我会替你们送给爷爷的,你们放心。"
两个小破孩一蹦一跳地跟着桂奶奶出门了,杜佑山找出一件灰色毛衣给武甲套上,"陵园那里风大,别着凉了。"
武甲站在全身镜前,虚弱地扶着他的手臂,"你今天不去关心一下换届的事?"
"嗤,爱换谁换谁。"杜佑山不屑,扶着武甲坐进轮椅里,弯腰在他的眼角落下一个吻,"今天什么事都不管了,去替我的情敌做孝子。"
武甲勾住他的脖子,另一手从他腋下穿过,搂住他的腰,下巴则支在他肩上,静静地相处了一会儿,低头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柔声说:"谢谢你。"
杜佑山无法抑制地狂喜,激动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武甲居然主动对他示好,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会员代表大会在省博物院会议室召开,魏枕溪老先生依然是名誉会长,他起码有五年没有在公众场合露脸了,魏南河命杨小空搀扶着魏老步入会议室,立刻引起会场内的骚动,杨小空面上云淡风清,心里却慌张极了,不时扭头去看魏南河。
魏老先生如此德高望重,不仅是那一招神话般的"开天眼",更多还是几十年如一日为保护文化遗产和在晚辈的培养交流上曾做出卓越的贡献,门生众多。几位老一辈理事看到魏老异常激动,离席围上来,寒暄道:"魏老,您有福啊,有这样的徒弟继承衣钵……"
魏老正欲开口胡言乱语,魏南河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挡开众人,"爸,您就坐这吧。"
魏老精神抖擞地坐了下来,瞪着灰蒙蒙的眼睛东摸摸西摸摸,敲敲杨小空的手背:"媳妇儿,这是哪?这么吵!"
杨小空惊吓不小,连忙把收音机的耳塞塞进他耳朵里,老人有昆剧听,别提多老实了,一个人在那自得其乐。
魏南河捏着把汗,他就怕杜佑山临时搞什么花样,于是冒险把老爹抬出来压场子,不想杜佑山那龟儿子居然缺席。
文化厅、文物局、博物院等单位的代表致词,演说一个接一个,魏南河抽出一支烟,在扶手上敲打,"小空,过了今天,我要叫你杨会长了。"
杨小空窘然道:"魏师兄,你就取笑吧。"
"我没取笑你,你以后会明白,这不是一场闹剧。"在会议室里不能抽烟,魏南河焦躁地四下张望,还是没有见杜佑山,他把烟叼在嘴上,又拿下来在手中转动,想了想,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没有我爸的威信和我跑动关系,你就是有触物即知的本事,照样没人理你,短期内想有什么动作根本不可能。小空,我帮你,虽然有私心,但还是希望你学有所用。将来怎么发展,你会有什么改变,都很难讲,请你千万记住一点,这社会有很多事善恶难辨,不管你做什么都必须有底线,有损国格和人格的事不能做,你懂吗?"
杨小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发誓。"
魏南河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选举后魏南河和杜佑山仍旧是两会理事长,各会副会长分别三位,会长杨小空,社会各界人士和会中大多数理事的态度很明确——魏枕溪老先生为奋斗在文化保护上的人们做了个好榜样,他的嫡传弟子要延续不仅仅是鉴定技术上的权威,还有对保护文化遗产的满腔热情。年轻没关系,没有经验可以锻炼,只要认知和观念不出偏差,有师父魏枕溪的教导和师兄魏南河领路,杨小空有能力胜任。
杨小空明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坐上首席还是很慌张,他打开魏南河给他准备好的演说稿,局促地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理事和行内的前辈们,你们好……"
风云突变,暗潮涌动。
从此以后,旧的神话正式退出舞台,一个新的神话拉开序幕。
过个节
夏威不是傻子,什么事只有他不想办,没有他办不到,尤其是假正经,简直是他的拿手好戏,公务员笔试第三名,面试第一名,只等着去单位报到上班。
不可思议,假道士竟然要当公务员了!段和差一点儿喜极而泣,觉得自己包养这小白脸也是值得的,故而对夏威也没有管得太严了。
夏威闲暇无事,到超市去打几天假期工,守在门边及时替顾客提供购物车。绑架事件让那小子受打击不小,跟遭了雷劈似的,着实安分了一段时间。元旦前一天下班回来,夏威拿了工资颠儿颠儿上交给段和,在当了一年吃软饭的小白脸后,他总算趾高气昂地拿出一点男人样,从裤兜里抽出三张百元大钞,潇洒地抖了抖,用手指掸得啪啦啪啦作响,"见过这么多漫拧没有?"
段和这个月的课时费和杂七杂八的福利不算,单基本工资和过节费就拿了四千,他瞅了眼夏威手里三张可怜兮兮的钞票,本想寒碜几句,转念一想,如此打击对方的积极性不太厚道,于是故作惊讶地赞道:"哇,你才上了几天班就是三百,真了不起!"
夏威揉揉鼻子,一头扎进段和怀里,大摇尾巴撒娇:"和哥哥,其实我拿了六百。"
段和挑眉:"哦?你还有三百块私房钱?"
"不是不是,"夏威扭捏着说:"我给你买了个新年礼物。"
段和心里一暖,笑道:"又不是小孩子,还送什么礼物呢!三百块买了什么?手表?领带?墨镜?"
"啧,怎么会是那些没用的破玩意儿?"夏威掏出一把手枪,眉开眼笑:"你看,M1911,喜欢吗?"
"啊啊啊!"段和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咆哮:"你又从哪搞来的武器?给我放下!别指着我!"
"我从玩具模型店买的仿真枪,做的超级逼真!"夏威很委屈:"你不喜欢吗?"
段和黑着脸:"你自己想收藏就直说了,别说什么是送我的,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
"嘿嘿嘿……"夏威摩挲着手里的枪,一脸馋样,"我每天下班都会去看它一眼,总算有钱买了……"
段和不为所动,从柜子角落翻出组装土枪和钉枪,摔在地上:"你有它们还不够吗?"
夏威嫌弃道:"它们多丑啊!"
"我告诉你,收藏仿真枪是犯法的,你个死法盲!"段和劈手夺下他的宝贝手枪,"你看,我们家里有三把,一把判五年,三把就是十五年!"
夏威晴天霹雳:"你你你,骗人!"
"谁骗你了?"段和把枪全丢进一个纸箱,裹上大号透明胶,一脚踢进床下,"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再买枪回来,我就给你丢进垃圾焚烧场里!"
夏威趴在床边往里掏,声泪俱下:"我,我还想拿到小七和为屿他们面前显摆显摆呢……"
段和捏住他的爪子,"你就不能培养一点正常人的兴趣吗?"
"正常人的性趣?"夏威咬着手指眼巴巴盯着段和。
段和冷汗雨下:"……"
夏威扭出一系列美少女战士变身的动作:"圣虚子,变身……"
段和痛苦地扭过头去:"又来了……"
夏威在变身过程中迅速扒去全身衣服,最后一 丝 不 挂地圆规状以脚尖点地站稳,一手叉腰,一手比出"V"字横在眼前,"代表茅山派,消灭你——"
段和眼角抽搐:"你不冷啊……"
夏威提醒道:"还不快呱唧呱唧?"
段和抬起沉重的手,有气无力地鼓掌三声。
夏威一个狗扑摁倒段和,欢快地甩着尾巴:"和哥哥,我来了……"
段和泪奔:世上好人这么多,为什么我偏偏栽在一个变态手上?好讨厌啊!
自从汝窑观音拍回来后,杜佑山把它搁在父母遗照上一层的供桌之上,每天都记得烧几炷香,念念有词,虔诚无比。武甲问:"你和它说了什么?"
杜佑山回身搀着他的肩,一本正经的说:"我求它保佑的事太多了,不知道它记不记得,所以每天要重复一遍提醒它。"
武甲缓慢地扶着椅子坐下来,劝道:"你别太贪心,求它保佑全家无病无灾就行了。"
元旦,桂奶奶照例请假几天回家过节去了,往常这时候,都是武甲忙里忙外照顾两个小鬼,如今他受了伤动不得,杜卯杜寅皆拍胸脯说会伺候他,结果,杜卯煎鸡蛋时把锅烧了,杜寅烧开水差点煤气泄漏。大过节的,鬼哭狼嚎太不吉利,杜佑山忍下痛打儿子一顿的冲动,亲自下厨。
冰箱里剩的瘦肉、青菜、虾仁之类食物,全拿出来洗洗切切,一股脑丢进锅里,杜佑山笨手笨脚地忙活了大半天,总算煮出一锅大杂烩方便面。由于调味包里的辣粉放太多,两个孩子辣的直流鼻涕眼泪,敢怒不敢言。武甲兴致缺缺地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对孩子说:"都不要吃了,我们打电话定餐吧。"
俩孩子如蒙大赦,嚎啕着扑向武甲:"武叔叔,你怎么不早说啊!"
杜佑山只差没把筷子捏断了:"我做的东西就这么难吃吗?"
武甲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不,特别好吃,只是医生说吃辛辣食品会影响伤口愈合。"
"也是也是,那等你伤好我再做给你吃。"杜佑山立时笑成一朵花,赶紧打电话去酒店订了桌好菜送过来,末了,还嘱咐一句:"越快越好!"
两个小孩饿着肚子跑到楼下大院里和小朋友们一起放烟花,武甲挪到沙发上去看电视,杜佑山跟屁虫般粘着他,"亲爱的,吃个水果吧?"
武甲婉言谢绝:"不用了。"
杜佑山揽着他没有受伤的另一侧腰,"明天带你去拆线。"
"嗯。"
"你还疼吗?"
废话,当然疼!武甲淡然道:"不怎么疼了。"
杜佑山搂着他,温温柔柔地从额头吻到嘴唇,自顾自陶醉:"你说,我们这样恩恩爱爱的多好……"
武甲不想动力气去较劲,只好任由摆布,心不在焉地配合他做唇舌运动,哪想杜佑山越吻越缠绵,欺身压上来,大有就在客厅解决欲火的架势。武甲单手扶着杜佑山的肩膀,笑容颇无奈,偏开脸道:"好了,够了……"
"不够……"杜佑山噙着他的耳垂呢喃:"武甲,我们结婚吧。"
武甲一愣,登时冷下来:"杜老板,拜托你别出洋相。"
"我绝对不出洋相。"杜佑山急切地扳过武甲的肩,宝贝般捧着他的脸求道:"我知道你不情愿和我在一起,你放心,没有任何契约栓你,我已经找律师办过手续了,我的遗产继承人是你,我单方面尽夫妻义务,你不会吃亏的。"
武甲转不开头,便垂下眼帘错开杜佑山热烈的眼神……面色寒如冰霜,保持沉默。
杜佑山知道对方摆出这个架势,双方又将面临一场冷战。他现在不能拿什么事直接威胁武甲,也不想再用那种近乎无赖的方式了。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对戒指,紧张得有些结巴:"我,我们私下定一个承诺,今后是夫妻,互相平等,不再是雇佣关系。"
武甲终于开了腔,口气波澜不惊:"我会拿你的钱去找周烈,对你不公平。"
"你随意,"杜佑山点了点头,眼圈酸痛:"我不在乎。"虽然什么都看透了,但还是很不甘心,嘴上说不在乎,又有谁能忍受另一半的心里记挂着别人?若不是爱惨了,怎么可能如此委曲求全?
杜佑山这没用的男人,说没两句话便是一副要哭要哭的模样。武甲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心痛,"你要我给你什么承诺?"
"我知道这些年我做了很多混账事,一笔勾销了吧!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听你的,无条件对你好,只求你试着接受我。"杜佑山握住他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眼中尽是殷切之情,一如小杜卯求哥哥帮忙一样诚恳。
武甲觉得好笑,却不知怎么的红了眼眶。这世上,没有人比武甲更了解杜佑山。杜佑山的本性软弱又任性,自小是个衣食无忧,被爱包围着的少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之后妻子过世,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孤独,缺爱缺到饥渴的地步。两个人同床共枕八年,早是老夫老妻了,七年之痒过后才开始谈真感情,何其可笑!武甲不断催眠自己,这不是爱,但若说完全没感情,根本是自欺欺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人相依为命,谁都离不开谁,哪怕有一天他真的找到周烈,要离开杜佑山也是一番痛彻心扉的割裂。
"给我一次机会。"杜佑山如是哀求。
同样一句话,十年前段杀也说过,那时两个人是过命至交,彼此惺惺相惜,他对段杀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可还是毫不留情地一口拒绝:对不起,我不爱你,不给机会,一次都不给。
然而段杀和杜佑山终究不一样,许久,武甲轻声说:"我答应你。"
这一天是黄道吉日,杜佑山十分迷信,定做的戒指前几天就送到了,他偏要按捺着等今天。武甲扶着杜佑山的手臂,勉力给杜家两老上三炷香,拜了三拜。
酒店的饭菜送来了,两个小鬼乐颠颠地跑回家吃饭,心思细腻的小杜寅发现武叔叔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爸爸的戒指也换成了和武叔叔一样的款式,他偷偷和杜卯说了,杜卯大惊小怪地扑向武甲,"武叔叔,我看看你的戒指!"
武甲缩了缩手,"有什么好看的?"
按武甲的个性,定一对白金素戒就够矫情了,可是杜佑山这人闷骚透顶,戒指乍一眼看过去没什么花样,实则嵌满了密密麻麻的的碎钻,灯光一照晃眼得厉害。杜卯大大咧咧地拉着武甲的手,"我爸送你的?"
"嗯。"武甲应的很不自在。
杜佑山把欢喜都放在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怎么样,爸爸眼光不错吧?"
杜卯啧啧叹道:"姓杜的真小气!怎么买这么小的钻石?"
杜佑山笑容顿敛,没等儿子说完,恶声恶气地呵斥:"滚!"
杜卯悻悻地坐回杜寅身边,嘀咕道:"凶什么凶嘛?哥,以后我给你买围棋子儿那么大的钻石,你戴在手上连手指都弯不了。"
杜寅一脸鄙夷:"我才不要呢。"
"为什么不要?"杜卯瞪眼。
杜寅咬着小汤勺,小声辩白:"我,我又不和你结婚……"
"谁说只有结婚才能送钻戒?"杜卯急赤白脸地怒吼:"我给你什么你都得要,敢不要我把你爸那老乌龟关进小黑屋,饿死他!"
"喂!你皮痒了吧?"杜佑山脸上阴云密布。
武甲握住杜佑山蠢蠢欲动的拳头,失笑道:"杜卯,乖乖吃饭,别变着法子骂你爸。"
杜卯狠狠掐了杜寅一把:"你要不要?"
杜寅哼唧一声挨下了,怯怯道:"你送给小虎吧……"
杜卯想想也是,除了哥哥,还有别人可以欺负,便恶霸状抖着腿说:"等我有钱了送你们一人十个。"爸爸有好一段时间不打人了,况且最近对武叔叔言听计从,杜卯明显忘记了老爸暴躁如疯狗的杀伤力,嘴贱贱地又添上一句:"不过要等我爸翘毛我拿到遗产再说……"
杜佑山喀拉一下把啤酒罐捏扁,杀气汹涌地立起来:"我看我是太久没有打你们俩狗东西了!"
武甲忙挡着:"童言无忌,大过年的,你别打人……"
杜佑山早已挥出一巴掌把杜卯从饭桌上搡了下去,杜卯被打习惯了,不哭也不闹,就地打个滚,夹着尾巴逃回自己房里。
杜佑山这才刚撒完气,眼一瞥,看到长的和杜卯一模一样的杜寅委委屈屈地缩在桌角,火气又腾腾腾窜上来:"滚一边去!看到你就火大!"
"关我什么事嘛……"杜寅眼泪汪汪地贴着墙壁,刺溜刺溜往里屋滑去。
武甲揉揉太阳穴:这父子仨没救了!
谣言四起
杨小空在魏南河的指导下,开始学习鉴定玉器。古玉和古瓷在包浆等方面有一定的共同点,精通古瓷对于鉴定古玉有不少举一反三的作用,况且杨小空拥有魏老当年自学所不具备的一手资料和理论学习功底,还有一项更重要——他有眼睛,而魏老没有,故而他更容易将后天勤奋补充的理论知识和先天触感融会贯通,这便是更高明于魏老的能力。
为了配合杨小空的实习任务,曹老把这学期期末一个月和下学期本科课时丢给他,一身轻松的提早去澳洲女儿家过年了。
杨小空忙得像只陀螺,苦不堪言,上完课赶回工瓷坊,一头扎进地下室专研古玉直到天黑才头晕脑胀地爬出来,这一出来透口气,立刻被柏为屿揪进妆碧堂连打带骂:"你这副画还要不要参展?年后就要送交作品了,你自己看看,才做了多少?跟我的进度落下好大一截子了!"
杨小空嗫嚅:"为屿,我头好晕啊,明天成不?"
"不成。"柏为屿在玻璃板上搅着红锦,指手画脚地训斥道:"这种天气漆很难干,你给我把需要漆皱效果的地方先做上去,它太厚,没个把月干不了。"
杨小空哭丧着脸答应了,又在妆碧堂耗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困得直打呵欠,可怜兮兮地哀求道:"柏师兄,你放我走吧,我明早有大三的课,还得回去赶论文开题报告。"
"啧!"柏为屿直皱眉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毕业?我觉得三年学的东西不够,毕业了还赖在这里,你倒好,学了两年就想跑。"
"不是,因为……"杨小空正要告诉柏为屿自己的留校计划,但又一想,想起白左寒的恐吓,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反正我听白教授的话就是了,曹老不也挺高兴?"
柏为屿在他脑袋上拍一巴掌,"滚吧,早点休息,高光部分的蛋壳我帮你贴。"
杨小空忙不迭道了谢,一溜烟逃了。
过完元旦后气温骤减,对于懒人来说,冬天最好的消遣就是蜷在被窝里吃喝拉撒,然而,杨小空痛斥这种行为实在有伤大雅,白左寒只好披个军大衣蜷在沙发上抱着他的黑猪取暖。他的小男朋友过于勤快,每天早起干家务,把黑猪洗得喷喷香,白天上完课就做漆画,晚上回来不是写论文就是看书,忙得脚不点地,瞧那小子累得像狗一样,关了灯居然还能来两回合床上运动,白左寒老气横秋地感叹不已:不亏是年轻人啊!
在杨小空五年如一日的假想空间里,白左寒日夜精神抖擞地奋斗于艺术创作,可自打他和白左寒在一起后,幻想破灭了!他回到家,看着窝在沙发上一白一黑两只静止的物体,当真是啼笑皆非。
沙发和床没有本质区别,黑猪和杨小空都是热水袋,任意二选一拼在一起就是两个字——舒服!白左寒看电视看睡着了,脖子歪歪地枕在扶手上,脑袋悬空,嘴巴微张。杨小空跪在沙发边,托着他的脑袋扶正,柔柔地吻了吻他的下唇,取笑道:"白教授,你睡的姿势这么高难度,小心落枕。"
白左寒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抬手揉揉对方的脑袋,"面团,回来啦?"
杨小空贴上他的脸,"怎么不到楼上去睡?"
白左寒把黑猪赶下去,坐起来紧了紧军大衣,"我等着你呢,有些事想问问……"
杨小空侧身挤进沙发,"什么事?"
白左寒没头没脑地问:"有没有考试作弊被学校抓过?"
"没呢。"
"有没有打过群架?"
"你看我像吗?"杨小空好笑。
白左寒一脸严肃,"我说真的,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会给人抓住把柄的事?"
"绝对清清白白。"杨小空顿了顿,又道:"除了上次绑架武甲,失手扎了他一刀……"
白左寒不等杨小空说完便比出一个"闭嘴"的手势,寒声道,"别拿要命的事和小问题相提并论,真麻烦……"
杨小空脸上的笑容浅了些,"知道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白左寒沉吟许久,缓缓说:"有些事你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那是没人去查,万一被挖出来就是致命的,以后你做任何事都必须先考虑后果,不要抱着侥幸心理。"
某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一晃而过,杨小空脱口而出:"你在说为屿?"
"不错,你们窝在山沟沟里,消息不灵通,现在关于柏为屿的负面新闻愈演愈烈。"白左寒伸长手拿过茶几上的打火机,点上一支烟,"最近有人刨根究底地揭柏为屿老底,有几件事确实很要命,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高考冒充少数民族;本科作弊,别人记大过留档,只有他的档案不知什么时候删得一清二白;念研时他也是个问题分子,可奇怪的是,但凡他参与的群殴事件,全部不了了之。"
杨小空听得一愣一愣的,"我都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帮他?"
白左寒冷然道:"你能知道什么?他有和你说过他父亲是在越南开橡胶公司的富豪吗?"
杨小空惊道:"不可能!他爸是个乡下穷教书的,早死了,他从来没向家里要一分钱。"
"那些都不重要,或许是谣言!但是,现在有人吃饱撑着没事干,一门心思去调查他,早迟会真相大白,"白左寒不疾不徐地吐出烟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接下来说的话字字惊心:"他有个富爹,本科的时候还伪造贫困证申请助学贷款,接受各大报刊和艺术论坛的采访时谎报身世、忆苦思甜,又是一个落人口实的把柄!还有那些作弊、打群架、冒充少数民族等等,一旦查到证据,他的前途堪忧。"
杨小空的手心渗出汗来:"什么叫前途堪忧?"
白左寒拉过杨小空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捂进自己的军大衣里,低声说:"我今天特地去查过他的档案,凭他高考那年的分数还差几分,没有少数民族的加分政策,上不了大学;就算上了大学,作弊被抓拿不到学位证书,更别提考研深造;退一万步说,上了研,他还是一点自觉性都没有,动不动就打群架,上次又被警方拘留过……"
杨小空情绪激动:"可那是以前的事了!不都过去了吗?"
白左寒比个手势让他冷静点,"是过去了,他的学位证毕业证都拿到了,目前的谣言应该也不会产生实质性影响,但必然会引发不少人仇富的心态,柏为屿肯定不知道,他一路走下来这么顺畅是因为父亲过于溺爱他,暗地里替他披荆斩棘。今后恐怕会出现一些状况,不是用钱可以摆平的……"
杨小空当机立断,不顾白左寒的阻止连夜赶回妆碧堂找柏为屿,把自己所知道的全说了。柏为屿听完,木讷讷地反问:"那怎么办?"
师兄弟俩人相视苦笑,杨小空说:"我也不知道。"
半个月后,年假即将来临,大街小巷一派喜气洋洋的欢庆景象,美协年度各个奖项提名名单公布,柏为屿本是板上钉钉的新人奖,但美协迫于舆论压力,临时把他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了,这一行为反而更助长谣言的肆虐,真假参半的小道消息纷纷而至,部分消息确有其事,更多的是恶意捏造。魏南河和白左寒都是美协的理事,心急如焚却无法改变这个现状,根本帮不了忙。
白左寒建议让曹老出面辟谣,魏南河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柏为屿和杨小空也一致同意这事别让导师知道。曹老一心清寡,不问世事,只挂个美协名誉会长的名头,没有实权,他一急躁起来顾不得师徒避嫌,定会倚老卖老地拍胸脯咋呼着给柏为屿担保,许多谣言不是空穴来风,到头来证据确凿,他老人家落个晚节不保就大大不妙了。
柏为屿彻底束手无策了,人生就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戏剧,从高峰掉进谷底不过是转瞬之间,所有暗雷的导火索正是那一场绑架事件,是谁在这场谣言漩涡的暗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杜佑山,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魏南河警告杨小空和乐正七:"你们都老实点,别掺和为屿的事,一切由我安排!"
乐正七反问:"你有什么安排?"
魏南河答不上来,气急败坏地恐吓道:"反正你别给我轻举妄动,你只会害人!"
杨小空揉揉乐正七的脑袋:"听师兄的话。"
乐正七撇撇嘴,不吭声了。近日魏南河剥夺了他的说话权和人身自由,他这学期期末考有一门课缺考,理由居然是睡迟了。魏南河气到肝痛:考不及格好说,缺考却是态度问题,这死孩子不好好教育,长大又是一只夏威这样的社会败类!
乐正七则不以为然:那天我们宿舍的人出去打台球到半夜才回来,都睡迟了,大家一起补考嘛。
魏南河的拳头蠢蠢欲动,想到乐正七不是小孩了,不能老用暴力解决问题,忍了半天总算忍下了:"你把心都玩野了!这个寒假哪都别想去!"转而对旁人道:"谁敢给他一分钱,给我等着瞧!"
对于平息下柏为屿的谣言风波该采取什么措施,魏南河同白左寒商量了一番,不是没有能力控制情况,只是他们在明,杜佑山在暗,较量不均。况且柏为屿和杜氏签了合同,杜佑山一边公开放出袒护柏为屿的言论,一边雇人自炒自黑痛下狠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杜氏画廊也是这场风波的受害者。
魏南河决定年前去拜访一趟杜佑山,若能挽救柏为屿的前途,低头示弱也是值得的。离过年不到十天,魏南河叮嘱柏为屿:"你今年哪里都不要去,尤其是越南。"
柏为屿惴惴不安地答应了,"魏师兄,我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魏南河想了想,安慰道:"不会有什么后果的,到这里能止住,只要别再闹更大的事,过一段时间就淡了。"
柏为屿稍稍安下心,颓丧地抱着脑袋,"我真不知道我大伯做的这些事,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我说了你好几遍,性格不改会吃亏的!你像小空那样脚踏实地,杜佑山就是想整你也挖不出把柄。"魏南河拍拍他的肩膀,同时对杨小空说:"别嫌我啰嗦,我再一次警告你们,任何事先和我商量,不要自以为是。"
杨小空乖乖点头:"知道。"
魏南河瞪眼:"乐正七,听到没有?"
乐正七蔫蔫地应道:"知道了,听了无数遍啦!你更年期啊?"
魏南河没有精力教训他,叹了声,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杜佑山的画廊在抽去几亿的资金后一度运行艰难,幸亏过年前后正是旺季,几项软装修工程让他小赚一笔,给各处职工发年终奖金也不至于太寒碜。
武甲的伤愈合缓慢,如今日常行动基本无碍,却依然不能有过多活动,杜佑山什么事都没让他干,当真把他当佛爷供起来了。武甲难得地无所事事了,成日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多数时间只是监督两个小孩做寒假作业。吃早饭的时候,杜佑山心花怒放地调侃道:"亲爱的,相夫教子是不是挺清闲?"
武甲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默然扫他一眼,浑身隐泛阴郁之气。杜佑山赶紧收敛嬉笑脸孔,抱着武甲的手摁在自己脸上,"我开玩笑的,你不高兴就打我吧。"
武甲抽不开手,于是应邀给了他一巴掌。杜佑山被打的全身舒畅,狗皮膏药状贴上武甲冰封的脸庞,啾啾啾连亲好几口。
两个孩子皆无语:我爸是个神经病!
武甲早习惯了,不冷不热地扭开头,一看时间:"你该走了。"
杜佑山忽而又正儿八经起来,含情脉脉地捏捏武甲的手掌,柔声说:"软装修这几年都是你负责,包工头们只听你的,还有点儿难搞呢。"
武甲劝道:"快过年了,发钱大方一点,什么事都好搞。"
"也对。"杜佑山旁若无人地在武甲唇上啄了一口,"等你伤好,那一块还是交给你。你好好养伤,我等你帮忙呢。"
"嗯,知道了。"武甲给他整了整领带,不经意问道:"你在整柏为屿吗?"
"是,这才刚开了个头,"杜佑山一笑:"你要为他说情?"
武甲蹙起眉头,"你收手吧,别做没意义的事。"
"人活着就争一口气,毛猴子都蹦到老子头上来撒尿了,不报仇是不是太怂了点?"
"杜佑山,你别得理不饶人。"
杜佑山在他唇间竖起一根手指,"你被他扎了一刀,说过一次情还再说一次情?你怎么就能好心到对仇人关怀备至的地步?"
武甲辩解道:"他怎样我不管,公司现在麻烦事一堆,你没必要为这种事分出精力。况且害人这种事损人不利己……"
"好啦,宝贝,你再提这事我可要不高兴了。我哪有害他?他们害我一记,我回一记,是平等过招。"杜佑山套上西装外套,满脸不屑:"以德报怨?我不是观世音!"
一枚印章
一尊西周扁足鼎,高度只有二十多公分,浮雕纹饰繁缛细致,刻有铭文,不管从工艺审美角度还是从历史研究角度来看,都毋庸置疑是一件极具保护价值的国家级文物。杜佑山两个多月前刚派人将它送交给魏南河,不想没隔多长日子,又看到它出现在自己的经理室里。
杜佑山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扁足鼎,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明知故问:"南河,你这是什么意思?想退货?"
魏南河坐在他面前,闻言一笑:"哪的话,我只是带件礼物来给你拜年。"
杜佑山笑容满面地给他递上一杯茶,受宠若惊状:"无功不受禄,你送这一份厚礼,我可不知道要回什么才好呵。"
"好了,佑山,"魏南河接过茶杯,并不喝,道:"我们开门见山说吧,请你放了柏为屿。"
杜佑山一脸无辜相,"我怎么柏为屿了?我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偏袒他……"
魏南河耐着性子道:"杜佑山,柏为屿只是个毛头小子,你别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整他。"
杜佑山立起来,保持着笑容,"魏南河,那场绑架案还有谁参与你比我清楚,我不和你计较了,只动一个柏为屿,你应该感谢我。"
魏南河也立起来,"那刀不是柏为屿扎的,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好了。"
杜佑山了然状:"瞧瞧这口气,这么说来是你的宝贝七扎的?"
魏南河默认了,"柏为屿无辜的,你饶了他吧。"
"柏为屿、乐正七、杨小空……还有一个夏威是吧?"杜佑山将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昂地扬起下巴:"南河,其实你多虑了,我不是针对柏为屿,是四个都想整,只不过别人不是抓不到把柄,就是整了也没意思,只有整柏为屿动静比较大,所以么……"
魏南河强忍着怒火:"好了,佑山,事情都过去了,这么斗来斗去有意思吗?我带这尊鼎还给你,向你赔罪,求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啧啧,多动听,和魏南河斗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开口求人。杜佑山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尊扁足鼎,"它连三亿九的零头都顶不上呢。"
"杜佑山,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早些年杜氏起步,不是我私下给你一些行内的协助,你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快。"
杜佑山抬眼直视着他,莞尔:"我记着呢,谢谢。"
"谢就不必了,当年你太穷,我怕她跟你吃苦。"那个女人是他们两个人的痛,不到万不得已魏南河不想提她,"只可惜她不在了,不然还可以劝劝你,她一直很纯良,不会让你……"
杜佑山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有事说事,别抬出死人。"
魏南河沉默片刻,尽量放低了姿态,"我虽然和你斗了很多年,但哪一次动真格威胁到你的利益了?杜佑山,曹老培养了几十年的弟子,直到晚年才有一个柏为屿能给他撑门面,他老人家不容易,说是呕心沥血一点也不过分,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看在曹老的面子上,饶了柏为屿吧。"
杜佑山踱到办公桌前,取过一支烟,点燃抽一口,掸了掸烟灰,悠然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魏南河听他口气微有缓和,忙乘热打铁:"我不指望你帮他,所有麻烦我和左寒会去调解,你不要暗地里和我们对着干就行。"
"没问题。"杜佑山答应得十分爽快,"你礼物都送来了,我不答应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魏南河不由喜形于色,握住杜佑山的手用力摇撼了几下:"谢谢!"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魏南河回到工瓷坊,对自己送出去的"大礼"一字不提,只报喜不报忧,借机教训了柏为屿一顿,叫他以后为人处事一定要脚踏实地,别再被人抓住把柄了。
柏为屿知道魏南河绝对不是简单说两句话就能劝服杜佑山的,自然是愧疚万分,丧眉耷眼地任由大师兄训斥。
同样愧疚的还有乐正七和夏威,他们都知道这起风波和那场绑架甩不开关系,故而个个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吧唧的。杨小空从头到尾反常地冷静,他拍拍柏为屿的背,口气笃定:"没事了,这只是一个插曲,不会影响你的发展,你放心吧。"
乐正七见魏南河真的大显神威了,立马乖顺得像只奶猫,魏南河走到东他跟到东,魏南河走到西他跟到西,总算逮着一个周围没人的时机,圈着魏南河羞羞涩涩地说:"谢谢。"
魏南河十分意外,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你说什么?"
乐正七乘机在魏南河唇上啃了一口,提高声音:"我说谢谢魏叔叔!"
魏南河大乐,捧着他的脸又补上个吻,教训道:"以后一定要听话。"
乐正七殷勤地猛点头:"嗯!"
夏威总算到单位去报到上班了,工作很无趣,打打字复印些材料,远不如掏墓来得刺激,他回家苦兮兮地向段和吐露他领悟出来的人生哲理:"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钱就是爷,没钱任人宰割,我干这没前途的工作,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呢?"
段和一声断喝:"你少给我出幺蛾子,要那么多钱干嘛?"
"你看,这次为屿出事,我只能束手无策,如果有钱就不会这么无奈了。"
"人家魏教授有的是钱,但很多事不是靠钱可以解决的。"段和抱着笔记本专心敲字,那本和魏南河合著的专著基本完成,只差最后一轮修改就可以送交出版社了。
夏威不屑,"地下室的那些东西他又不卖,只进不出,能有多少钱?有钱就不会被杜佑山牵着鼻子走了!"
段和高深莫测地扬起嘴角:"他手上有两亿多的流动资金呢,你别小看他了。"
夏威一愣:"哪来的?贪污受贿?"
"一个破教授,谁要贿赂他?你别瞎猜。"段和关了WORD文档,转过椅子面对夏威,"他做的事不是为了钱,但没有钱又做不了,一些钱的来路确实不够光明正大。不过我无条件支持他,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才懒得知道!人不为钱天诛地灭!"夏威恨铁不成钢地一捶大腿:"比如为屿,回河内去种橡胶多赚钱,何必做什么漆画?"
段和目露鄙夷之色:"人家有梦想,不像你,混日子危害社会。"
夏威嚎啕:"我也有梦想的啊!你从来不关心人家!"
段和表示好奇:"哦,你的梦想是什么?"
夏威目视前方,激情澎湃地朗声道:"我的梦想是炸沉日本岛,成为一代炸药之父。"
段和面无表情地鼓掌三声,道:"你今天很活泼。"
夏威捂脸欢快地转圈圈:"我每天都很活泼!"
段和伸手:"工资交上来吧。"
夏威僵化成一块石猴:"……"
段和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应该一进去就可以拿本月工资了,发了多少钱?"
夏威拿出他的工资卡,支支吾吾地回答:"一,一千五。"
"你放屁。"段和斯文地反驳道:"我哥月薪五千多,你们都是机关单位,应该八九不离十。"
"我刚进单位,怎么能和他比?"夏威暴怒地跳脚:"我只有两千五!"
段和一挑眉:"剩下的钱呢?"
夏威梗着脖子嚷:"你不是一毛钱都要没收吧?"
"一毛钱当然不没收,问题是有一千唉。"段和一点儿也不动气,慢条斯理地恐吓道:"你交不交?以前答应过我什么?"
夏威颓了,翻出一叠钞票交到段和手上。
段和点了点,点完后抽出一张给他:"好乖,今后每个月都要这么乖,哥哥赏你点钱买糖吃。"
夏威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接过那张钞票塞口袋里。
段和转过椅子,拿过笔纸写字,"你大伯的账号?"
"什么账号?"
"银行卡账号。"
"哪有什么卡,他那副样子一迈进银行就会被当成恐怖分子抓起来好不好!"
段和头也不回,"地址,你总知道吧?"
老蛮同志流落到云南一个山旮旯,被善良淳朴的村民收容,于是他在村角盖个小泥棚,刷上黄墙充当道观,取名茅山派旗舰店,专用三脚猫的迷信活动报答村民。夏威照实说了地址,从背后搂着段和,下巴搭在对方肩上,"你干什么?"
段和认真记下夏威给的地址,说:"给你大伯汇款呗,你背着我藏钱不就是要给他汇款?"
夏威不好意思地蹭蹭他的耳朵,"其实我是想和你商量商量的,给他汇多少?"
"不用商量了,两千五吧。"
夏威嗷一声跳起来:"你不是吧?把我整个月工资都汇给那个老不死的?"
"你第一次领工资,都给他吧,他把你养大也不容易。"段和说的理所当然。
"谁说的?他养我可容易了,没钱买肉就刨蚯蚓给我吃!要不是我自己会抓老鼠,还不知道要吃蚯蚓吃到几岁!"夏威义愤填膺地挥舞拳头:"老不死的还和我抢老鼠肉!"
段和抽嘴角:"啧……你们真的是活在新社会吗?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我不管啦——"夏威抱住段和的腿撒泼:"他在山沟沟里,一个月能花三百块就不得了了!"
段和顺毛安抚:"好了,快过年了,你又不能去陪他,多寄一点嘛。以后每个月寄一千就够……"
"还是多啊还是多啊!我还想给你买定情信物呢,黄金白金彩金买一整套……"夏威心里可欢了,偏要假哭几声,居然硬生生挤出一滴眼泪来。
段和不胜其烦,喝道:"再吵!再吵一分钱我都不汇了,让你大伯喝西北风去!"
夏威收声,老实窝在段和脚边,温顺得像一只大兔子。
武甲给段杀打了个电话拜年,顺便关心关心他手上的伤势。
柏为屿趴在书桌前摆弄一枚印章,耳朵里听到段杀支支吾吾的说话声,纳闷地回头用口语问:谁的电话?
段杀朝他摆摆手,对电话说:"我的伤差不多了,你呢?"
"马马虎虎吧。"武甲敷衍道:"你多保重。"
段杀一边观察柏为屿的动静,一边心慌意乱地应付着:"呃,嗯,你也是。"
"上次的事我真的很抱歉,等我的伤再好点,请你吃个饭表达一下歉意吧?"
段杀一口拒绝:"不用了!不是你的错。"
"关于我求你陪我掏墓的事,唉,我们真不该去!后来我想了很多,如果有连累你的地方,请多原谅。"
段杀顿了顿,说:"没……有些事也请你多原谅……"
柏为屿搁下印章和刻刀走到段杀面前歪着脑袋偷听。
段杀绕开他,急急忙忙地说:"那没事就这样吧,新年快乐。"
武甲一笑:"新年快乐,再见。"
柏为屿凶巴巴地问:"谁的电话?"
"那个……"段杀无从解释,把手机塞裤兜里。
柏为屿抢出来,查到已接来电,狂怒地摔了手机:"死鸭子给你打电话干嘛?"
"拜年。"段杀揉揉眉心:"手机不要钱啊?有话说话,摔什么摔?"
"拜你妈!"柏为屿指着他的鼻子,咆哮:"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你不全听到了吗?"
柏为屿捡起手机砸向段杀:"你给我把他的名字,他的号码,他的记录,全部删掉!"
段杀头疼:"你这是干什么?"
柏为屿揪住他的衣领,暴躁得像只疯狗:"删!"
段杀拿他没辙,只得照办。
柏为屿眼睁睁看着段杀听话地把武甲的电话全删了,这才由疯狗化成哈巴狗,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
段杀搂着他吻了吻,叹气:"你跟狂躁症似的,除了我谁受得了你?"
柏为屿也不反驳,抬臂扣紧段杀的肩膀,满意地轻声哼唧着,似乎一只小狗正小幅欢快地摇摆尾巴。
杨小空开始频繁地抛头露脸,文物局于年前举办了一次为期三天的民间收藏交流活动,杨小空作为民间古玩界抬出来古瓷器专家,所有相关单位都得卖他面子,各个媒体大肆播报这位天才青年,这一番密集的吹捧让杨小空头顶上的光环越发光耀夺目,而他也确实没有出现一丝纰漏,说每一句话都经过严谨的考量,鉴定结果无从挑毛病,俨然一步步稳固了自己的位置。
杜佑山从始至终冷眼旁观,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武甲在家里观看了新闻转播,问杜佑山:"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都没有,让那小子去折腾吧。"杜佑山翘着二郎腿不住地抖啊抖,"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年轻了!"
"这不是缺点,是优点。"武甲纠正道:"你像他一样大的时候,也差不多在古玩界崭露头角了,年轻是发展的资本。"
杜佑山摇摇头:"他跟我不一样,他没有吃过苦,只要受一次打击就会崩溃。"
杨小空谨遵柏为屿和白左寒的教导,不敢忽视专业,多忙都不忘赶回去做漆画。这天他到妆碧堂,乐正七拿出一枚印章给他,"南河不是说你需要一个印章吗?喏,为屿给你刻了一个。"
那印章是枚黄色的石头,拇指粗细,周身环绕浅浮雕龙纹,打磨细滑。杨小空记得大三的时候,市美协在美术馆举办过一次印章展,参展的印章旁附着作者照片,基本全是老头儿,唯有一方闲章旁的照片是个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柏为屿的名字,得知这位活跃在各个展览上的师兄才研一,当真是崇拜的不得了。
柏为屿的任何作品都带着浓厚的个人风格,印章也一样,不拘于古板的套路,每一刀的线条弹性灵动,合理应用不到一平方厘米见方的印章,松紧结合精妙,设计更是考究到极致。
杨小空将印章握在手心里,感激地看一眼柏为屿,"柏师兄,谢谢。"
柏为屿一副谦虚样子:"应该的,应该的。"
杨小空特诚恳:"你别客气,真的很感谢。"
柏为屿道:"我哪有客气?我说你谢我是应该的,我琢磨了几个晚上,你敢不谢我就揍你。"
杨小空一笑,低头宝贝似的摩挲摩挲石头,越看越觉出不对劲,他靠近灯仔细一看,登时大惊失色:"小七,这哪来的石头?"
这石头黄澄澄的,打了蜡一般丰润,却是一块田黄冻!果不其然,乐正七挠挠头,傻笑:"我从南河的保险柜里拿的。"
"啊啊啊——"杨小空抱着头痛苦地呻吟:"我们完了,魏师兄会气疯的……"
一百多万的清代田黄冻,就这么糟蹋在三个死小子手上了!魏南河只差没有呕出一口血来,恨不得砍掉柏为屿的贱爪子!底部刻"杨小空"三个字也就罢了,印身居然还刻什么龙纹浅浮雕,不知道刨去多少石料!暴殄天物啊!
当晚,魏南河狂怒地罚那三个人两手抱头蹲墙角去,不许吃饭!
"关我什么事嘛……"杨小空那叫一个无辜啊!
柏为屿更委屈:"小七,你真会害人,魏师兄的保险柜里那么多石头,你怎么一挑就挑了个最贵的……"
乐正七的两爪已经被魏南河打肿了,呜咽道:"我,我对石头没研究,只是看别的石头比较大,突然不见了,他会怀疑的……所以,所以就挑了个搁在最角落,最小的……"
过年
哪怕魏南河再心疼那枚田黄冻,也不得不忍痛送给杨小空,他用个合体的小锦盒装起田黄冻,一个劲地嘱咐保养寿山石的要点。杨小空得到这件礼物压力巨大,回到家愁眉苦脸地拿出来给白左寒看,"瞧,田黄,为屿给我刻的印,小七从魏师兄的保险柜里偷的。"
"乐正七这个吃里扒外的败家子,不打不成才。"白左寒哑然失笑,拈起那枚田黄对着灯光看了看,"刻得还不错,柏为屿也是用了心的。"
杨小空叹道:"魏师兄实在是太悲惨了。"
"嗤,他小气吧啦的!别理他!"白左寒半倚在沙发上,淡淡说:"我的观点和他不同,石头和珠宝一样,雕琢过,沾了人气就是宝贝,不然就是块破石头。"
"好了,不谈石头了。"杨小空收起他的印章,圈着白左寒的腰软声软语地呢喃:"我过两天就回家过年了,你呢?"
白左寒嘲笑道:"大年三十晚上去我爸那吃个饭,然后一个人呆着呗。谁像你这小P孩,一到过年就粘着爸妈讨压岁钱。"
"我还在念书嘛……"杨小空有些窘迫,他确实还在领压岁钱呢。
白左寒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喏,面团羊,白教授给你的压岁钱。"
杨小空急了:"你什么意思啊?"
白左寒掐掐他的脸,"小朋友,给你压岁钱买糖吃。"
杨小空握紧他的手腕,欺身压上去,低声说:"我不是小朋友,白左寒,你搞清楚,我是你男人。"
"噗……"白左寒笑出声来:"面团,你生气了?"
"生气了。"杨小空一脸严肃。
白左寒刮刮他的鼻梁:"你生气的时候最帅了。"
杨小空真生气了,"你别像逗小孩一样逗我!"
"好啦……"白左寒抱着他哄小孩般摇晃,嗲声求道:"咩咩哥,羊哥哥,别生气了。"
杨小空翻身按住白左寒,居高临下地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柔声问:"我在加快脚步成长呢,你看到了吗?"
"我……"白左寒说完这个字,便被杨小空堵住了嘴巴。
小绵羊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骨子里透露出来倔强和硬气越发明显。白左寒细细碎碎地啃咬着对方的嘴唇,在换气时小声问:"傻小子,你也不小了,你爸妈没催你找女朋友?"
"我不管,我今年回去就和他们提你。"杨小空脱了外套,把手伸进白左寒的衣服里,贴着他的肌肤慢慢往下摸。
白左寒依顺地张开腿缠着他,用手捂着眼睛,缓缓喘气:"别啊,拖几年再说,你还小……"
"我有能力负责!"杨小空推开白左寒的手,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再一次强调道:"我不小!"
"等你更有能力的时候再说好吗?"白左寒苦笑:"最起码等你毕业。"
杨小空沉默了,真闹出事来,受影响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白左寒。"我都听你的。"杨小空说完这句话,俯身抱紧了白左寒,无声地轻吻厮磨。
白左寒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杨小空的后背,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这个世界,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和善,想到自己为了和方雾在一起闹的风波,直至现在还心有余悸,那年他们彼此都信心百倍,相信以爱之名可以感动任何人,而事实证明,很多东西不是有了爱情就可以抛下。他们承受的苦难全由方雾一个人承担,没有让他受一点委屈。
而杨小空不是方雾,白左寒也不是十年前的白左寒。十年时间,角色转换,今天的白左寒站在当年方雾的立场上,有责任保护年轻懵懂的情人。他自认对这段师生恋问心无愧,可还没有心理准备和勇气,去迎接一场可预见出破坏力的风暴。
人人都忙于过年,无暇去管别人的事,加上白左寒和魏南河借拜年的机会四处替柏为屿跑关系,终于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柏为屿给他妈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谣言缠身,避免节外生枝,就不回家过年了,找别的时间再回去看她。
柏妈妈既心酸又心疼,絮叨着嘱咐他注意身体。
柏为屿揉揉鼻子,眼圈红红的,"知道了。妈,你和大伯说,叫他千万别管我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插手,那些负面消息有不少是真的,魏师兄已经帮我摆平了,大伯如果这个时候露脸,被人抓住把柄我就有口难辩了。"
柏妈妈好委屈:"我们不都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受苦嘛!你也真是,家里不缺你吃喝,你大伯的公司……"
得,又来了!柏为屿苦恼地抱着脑袋,听妈妈没完没了地求他回河内去管理公司,既不反驳也不发脾气,摆出一副你说多久我听多久的姿态,就是不搭理你,什么话都左耳进右耳出。
半小时后,柏为屿把手机还给段杀,"恭喜你,欠费了。"
段家两个孝子是不可能在外过年的,段杀对柏为屿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向我爸妈摊牌吧。"
柏为屿惊恐万状,抱着门框宁死不屈:"不要啊——要滚你一个人滚!"
同时,段和对夏威说:"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了,我家人多,你太招人嫌!"
夏威伤心欲绝,抱着段和的腿声泪俱下:"呀咩跌——人家会想死你的!"
于是乎,没有饲主管教,柏为屿和夏威移驾工瓷坊,加上乐正七,三只害虫狼狈为奸,好吃懒做。魏教授拳头痒痒的,想到大过年的,打人不太好,便忍着,忍着。
刚开始一人抱一台笔记本玩游戏,不知道怎么搞中病毒了,三台笔记本用一条网络线,一中三台一起崩溃。电脑保修站放年假,没人修理电脑,仨害虫只得挖掘别的玩法。
夏威自制的烟花和鞭炮让柏为屿和乐正七点到手软,哑炮挺多,花样还在不断创新中,噼里啪啦的从大年二八吵到大年初一,继续没白天没黑夜地吵下去,说好听点也算是热闹喜庆,魏教授只能一忍再忍。
大年初二晚上,夏威顶不住两只狗友的死乞白赖,做了一个硕大的烟花筒,柏为屿端着DV准备好拍摄烟花绽放的盛况,乐正七拿着香一蹦一跳地点燃了引线,一溜烟跑回来蹲在那两个人中间,瞪大眼看着。
引线嘶嘶轻响着越烧越短,火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接近烟花筒后,悄声无息地不闪了。
"怎么回事?"乐正七用胳膊肘捅捅夏威。
夏威纳闷:"不知道,又哑了?"
柏为屿建议道:"再等等。"
三人以难看的姿势抱头蹲了半分钟后,乐正七不耐烦了,"真哑了!我过去看看。"
柏为屿拉住他,"你一过去它就爆炸了,叫夏威过去看。"
夏威也没这胆量,怒道:"要炸炸死我是吧?两只没良心的狗东西,还不是你们求我做的?"
乐正七啐道:"都不要吵了,找根竹竿敲一敲。"
柏为屿取下晾衣服的竹竿,隔的远远地小心敲敲烟花筒。
铁桶般粗的烟花筒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不见丝毫动静。
乐正七夺过竹竿敲了三下:"可能是引线埋太深了。"说着又用力一捅。
"别……"夏威话还没说完,粗制滥造的烟花筒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掉出一大坨火药,顶端对着那三人,里面依稀还看得见火光。
夏威:"……"
乐正七:"……"
柏为屿:"……"
"逃啊——"夏威率先撒下俩难兄难弟,撒腿就跑;乐正七反应也很迅速,立即手脚并用滚一边去;柏为屿后知后觉,左右一看,发现俩狗友已逃窜出老远,这才嚎啕着连滚带爬。
随着一声闷响,在小厅里陪老爸看电视的魏南河突然觉得窗外的天空骤然亮堂了,紧接着几束火光啪嚓啪嚓地撞碎了玻璃窗,接二连三地闯进屋子里。魏南河脸色骤变,一把将老爸按在沙发下面,大喝:"乐正七——"
喷射的后坐力使烟花筒飞速后退,沿途撞到什么石块或台阶便左右摇摆旋转,向四面八方放射火花,一时之间整个山旮旯里火光耀眼,屋外三个人逃无可逃,鬼哭狼嚎着躲避火花,无辜受难的土狗和黑猫穿插在其中不断怪叫。夏威的裤子烧着了一个洞,俨然有越烧越大的趋势,吓得他绕着院子撒丫子乱跑,干嚎着:"救命啊救命啊——"
乐正七和柏为屿急红了眼,可惜自身难保,也是抱头鼠窜,惨叫连连。
魏南河跨出门来欲抢救乐正七,那死孩子偏偏如受惊的跳蚤一般,根本抓不住。烟花筒滚到莲花池边,被池塘边缘的浅石阶卡住了,魏南河抱头弯腰,从墙根下捡起砖头向烟花筒投去,连砸三下,烟花筒这才噗通掉进莲花池里。
世界清静了,只有夏威一人还在打滚,乐正七赶紧扑上去按住他,柏为屿脱下外套一阵猛打猛拍,夏威捶地号哭:"屁股烧熟了——"
工瓷坊面朝院子的玻璃窗碎个一干二尽,木楼也碎了好几扇窗,走廊的灯和长条石阶下的路灯全爆了。魏南河阴沉着脸俯视三只兔崽子,一言不发。
夏威停止号哭,三人在魏南河的阴影之下瑟瑟发抖,乐正七的外套和牛仔裤烧破几个洞,他抹一把黑乎乎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那啥,这是意外……南河,你要打,就打夏威消气吧,是他做的。"
夏威一手揉屁股,一手指着柏为屿:"都怪他用竹竿去捅!"
柏为屿眼泪汪汪地瞪向乐正七:"都是你逼夏威做的,你这害人精!"
魏南河额上青筋直暴,"你们都该打。"
三人齐齐求饶:"不关我的事啊——"
乐正七不是小孩了,而另外两个过了年就是二十五的人了,居然做出五岁小孩都不会做的荒唐事,归根究底就是一个原因——欠打!
魏南河打完长不大的乐正七,顺带帮段家兄弟狠狠教训一番那两个混蛋,一个不小心把曹老的柳棍都打断了。魏教授丢下断了的柳棍,气定神闲地把竹竿砍成合手的尺寸,打算接着打。
乐极生悲乐极生悲!三个倒霉鬼被打得不成人形,连夜逃下山避难。
由于逃亡仓促,柏为屿和夏威都没有带钱和钥匙,正是大年初二,根本没处找人开锁。夏威率两弟兄抹黑溜回青教楼,自力更生,叮呤哐当撬锁,哪想这不和谐的声音招来了保安。保安见这三人黑成一团认不出个人样,二话不说,上前抽出电棍,要送他们去派出所。
夏威一听"派出所"三字就生理性恐惧,一脚踢开柏为屿和乐正七,大义凌然地牺牲色相抱住保安叔叔的脸狂亲一通,可怜保安叔叔此生没遭遇过同性性骚扰,只被亲了两口就昏过去了。
三人好不容易逃脱魔爪,在天桥下勉强睡一晚,夏威催柏为屿去向同学借钱,柏为屿不肯:这副样子去找谁?传出去岂不是毁了老子一代绝世帅哥的形象?
夏威转而叫乐正七回姐姐家要钱,乐正七吃着捡来的半个蛋糕,哼道:"不要,会被我爸和我姐嘲笑到死的。"
夏威用破外套系在腰间挡着屁股上的破洞,冷风依然呼呼地吹进去冻得人打斗,他捂着屁股仰天长叹:"悲剧啊——"
召唤兽
魏南河终究是舍不得让乐正七流浪街头,后半夜,他担心的睡不着,下山一条条街的找,凌晨天快亮时找到他家小孩,用旧外套一裹塞进车里带回家——当然,只有乐正七一人有这优待,另外俩人饿着肚子眼巴巴地盯着魏教授。魏南河临走前打发乞丐般丢给他们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丢下句:"再敢给我踏进工瓷坊半步,你们就死定了。"
这是最悲惨的一个春节,两个人用十块钱吃了顿早饭,没钱吃午饭了,一直饿到天黑。
"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夏威蹲在马路旁边抽着垃圾桶里捡的烟头,一双眸子在夜色中闪烁泪光,"突然觉得有和哥哥的日子真饱暖。"
柏为屿直翻白眼:"我想吃东西。"
夏威在垃圾桶里一阵翻找,扒出半个汉堡,很慷慨地递给他,"吃吧。"
柏为屿抽嘴角:"不,不客气,还是你吃吧。"
于是夏威就吃掉了,吃完觉得不够饱,便打算到人多的地方去cos残疾人讨饭,被柏为屿拉住劝道:"你现在好歹是机关公务员,看在段和的份上,别这么丢人。"
段家兄弟俩从魏教授那得知夏威和柏为屿流落街头的消息,段和很平静,淡然说:"哦,没关系,夏威饿不死的。"
段杀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立即动身离家往回赶,唯恐迟一步柏为屿就会饿死在街头。
而那两个人凄凄然窝在天桥下相依为命,又熬过一天,大年初四晚上,段杀回来后在魏教授的口头指引下,第一时间找到柏为屿,柏为屿由于宁死不吃垃圾,眼看快不行了。
段杀是真的真的想笑,但看到柏为屿的惨样,觉得笑出来太不厚道!他怜悯地丢给夏威两百块钱,然后把饿得人事不省的柏为屿抱回家了。
柏为屿被灌下几勺温热的白稀饭,逐渐恢复知觉,段杀用湿毛巾把他满脸的黑色火药粉抹干净,叹道:"你能少出一点洋相吗?"
"魏师兄实在太恶毒了……"柏为屿蔫蔫地拉着段杀的手,嘟囔:"稀饭给我。"
"不给,"段杀捏住他的手腕丢开,"饿久了不能吃太快,让你自己吃还了得?"
柏为屿张嘴:"啊——"
段杀往他嘴里塞一勺稀饭,他咕噜吞下,又张嘴:"啊——"
段杀拍拍他的脑袋,慢腾腾地说:"吃一口缓一分钟。"
柏为屿龇牙:"人渣,你要饿死我啊?"
夏威手上有两百块,可以不用吃垃圾了。他用公厕水龙头洗了个澡,把自己弄得稍微整洁一点,找个开锁师傅打开家门,就此宅在家里等他的阿纳达同学回来。
白左寒这些年越发懒惰,现在除了接受市政府规划的城雕工程,别的工程一概拒绝。这年还没有过完,一项防洪堤外围的景观立雕工程又飘飘然而至,下学期学校安排的课时一大摞,白左寒忙不过来,寻思着上一上立雕课,基础浮雕就交给他的开门弟子陈诚实好了。
有个打下手的学生还真是好用啊!白左寒想的美极了,给陈诚实打个电话,问:"诚实啊,年后美展的创作交了没有?"
陈诚实战战兢兢地回答,"没。"
"是没交还是没做完?"
"没做完……"
"没做完慢慢做,截稿还有一个多月呢。"白左寒丝毫不动气,柔声问:"我记得你搞了两个作品,一个参加油画类一个参加雕塑类吧?"
"对的对的,"陈诚实点头如捣蒜,"都弄好一半了。"
"那就好,"白左寒谆谆教导状:"立雕差不多的时候我亲自动刀给你修改,油画你自己加把劲。"
由白教授修改过的立雕,再差也能入选啊!天哪,我怎么有个这么美好的导师?陈诚实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白教授!"
白左寒一点也不谦虚地接受这番谢意,话锋一转:"还有件事通知你,下学期我的一些课由你去上,你做好准备。"
陈诚实卡壳住了:"啊咧……"
白左寒看着课时表,笑微微地念道:"放心,是你的强项基础浮雕。一年级三班四班有六个礼拜,二年级一班两个月,都是上午的课,啧,课也不多嘛。"
"怎么不多?有三个多月的课——"陈诚实吐气困难:"白教授,研三都没安排这么多实习课时!我才研一!"
"少来,"白左寒调侃道:"你是全院最有资历的硕士生呀,今年研四了。"
陈诚实:"呜呜,不要啊,白教授……"
白左寒语气一冷:"怎么?和我讨价还价?"
陈诚实结结巴巴着:"没,我不是那意思……"
"那就这么定了。"白左寒给个巴掌奖颗糖,笑道:"开学记得去研究生处签个表格,有发课时费的。"
陈诚实掐了电话,一头栽倒,痛哭:"天哪,我怎么有个这么讨厌的导师?"
白左寒才不管陈诚实高不高兴呢,想想他自己,二十二岁留学回来,整个雕塑系属他最忙,忙到没时间吃饭的地步,哪像那小子,都二十五了还一副猴样,明显是打小娇生惯养,缺少磨练,步入社会不饿死就见鬼了。
在白左寒的观念中,本钱是靠年轻时积累的,积累够了才有资本游手好闲,没本事的人积累慢,有本事的人积累快,而白左寒可以毫不谦虚地说一句自己很有本事,只积累了十年,就够本了。
陈诚实年复一年的无所事事,白白浪费了一身灵气,他的上一个导师崔教授是院里出了名的烂好人,以前怎么惯着他是过去式了,这破学生到了白左寒手里,就别想悠闲混日子。
相比之下,杨小空比陈诚实勤奋不止十倍,很有一股子白左寒当年的劲头。白左寒想起杨小空,禁不住扬嘴角,才几天不见而已,他那可爱的小男朋友每晚睡前都要给他打电话腻歪。
他知道杨小空爱他,而且杨小空的爱比他要多很多,那是一个刚刚脱离男孩的男人所特有的稚嫩初恋,是几近信仰的执拗。他却已经过了会盲目痴迷的年龄了,他的爱更理性,说白了,更自私,所以他面对杨小空有些心虚,还有些心疼。
不过没关系,他相信过不了几年,杨小空褪去那份对信仰的虔诚,多一份对爱人的关怀,他们的感情就会平等了。这一切需要时间,需要等杨小空再长大一点,等他们所处的地位再拉近一点。
早上太阳暖和,白左寒搬张靠背椅坐到院子里,抱着本速写本勾画立雕的线稿。黑猪趴在院角的青条石上打瞌睡,白左寒用花生粒丢过去砸它,它呼噜噜叫了叫,扭头闭眼。
白左寒扬手又丢过一粒花生,黑猪不满地缩了缩,继续睡。这一人一猪的日子真没趣,白左寒太寂寞了,想引起猪的注意,哪想连猪都不理他。他吃了几粒花生,画两张速写,抬眼见黑猪眯眼睡得正香,便抓了一把花生砸过去:"给我过来!"
黑猪怒了,嗷一声站起来,吭哧吭哧地跑过来钻进白左寒的椅子下。
"嗯?你以为你躲这里就可以睡着吗?"白左寒叉开腿,俯下身,以狂难看的姿势从两腿间看向椅子下的黑猪:"出来,我喂你吃花生。"
黑猪兴致缺缺地哼了哼,表示自己不感兴趣。
"出来。"白左寒戳它的鼻子。
"……"
"出来!"白左寒戳它的眼皮。
黑猪忍无可忍,果然出来了,并且以箭一般的速度出来,一头撞向白左寒的脸。白左寒哎呀怪叫,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揉着鼻子狂怒:"来福,你造反啊?"
黑猪眨巴着阴险的绿豆眼:"哼哼哼……"卷尾巴一甩,不紧不慢地低头吃撒了满地的花生。
白左寒劝说自己别和猪一般计较,沉着脸扶起椅子,坐下来接着画线稿,勾了几笔后,实在没什么灵感,他懒洋洋地往下滑了滑,换个更舒服的姿势,什么事都不干了。冬天的阳光舒服极了,他甚至能闻到身上的军大衣散发出的那种好闻的太阳味,他混混沌沌地眯上眼,意识也跟着麻木了,纯粹像老头子一样晒太阳。
他想念杨小空窝窝囊囊又暖人心扉的笑容,希望那面团能早点回来粘着他。
将速写本翻一页,拈起笔随意勾画一根线条,白左寒想画个杨小空,想象自己的男朋友斜背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拉开院子的铁门,对他笑着说:我回来了。
他的手如同脱离了思维和身体一般,自己飞速地在速写本上无声行走,晒了太长时间太阳,金白交替的光线在纸面上跳跃,扰乱了视线,让他画完头部和肩部后没法接着往下画。他举起速写本贴近自己的脸,看清了自己在画什么——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剑眉细长眼、鼻梁英挺、五官清晰深刻,下巴偏方,斯文中带着一丝悍气。
白左寒慢慢瞪大眼睛,怔住了,
得知方雾结婚那年,他一个人躲起来狠狠的、恨恨的哭了一场,把方雾的所有东西丢掉,暗暗诅咒那个贱男人快点离婚或者做生意赔个倾家荡产,早迟有一天回来跪在他脚边求他和好如初。
他白左寒不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没有爱情没必要自怜自哀,照样过他的日子,而且过得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地就攀上了雕塑界的顶峰,随手勾张商业性的草稿,只需几根线条就是十多万。
这些,当年想都不敢想。当年他搬张小马扎坐在街头给人画头像,一张七、八块钱不等,画了几十张才能给方雾买件廉价的西装。当年学校唯一的留学名额,他费劲千辛万苦争取到了,父亲答应给钱,但要求他和方雾分手,他拉上方雾转头走了,方雾在他身后说:"别哭,我供你。"他满脸是泪却倔强地不肯回头,啐道:"我才没哭!"
他要的,方雾都倾其所有给他了,最后那个奠定他的地位的竞标,断送了方雾的前途,没人知道他有多愧疚。
父母的默许、花不完的钱、矜贵的地位、还有头顶上的光环,他当年想要的,如今全如他所愿地握在手心里,可惜,唯独没有那个人了。
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任何关于方雾的东西,哪怕一张照片一件衬衫,可不知是为什么,竟然会下意识地画出一张方雾的笑脸。
白左寒傻愣愣地看着那张画,心口骤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扎了一下,痛得差点掉出眼泪,他仓皇且粗鲁地一把将那张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捂住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站起来走进屋子,眼睛一时适应不了环境变换,屋子里黑得厉害,他的头也晕得厉害,摇摇晃晃倒进沙发里。为了转移视线,他摸索着找到手机,拨通杨小空的电话,开口就说:"面团,今天都初九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杨小空老实回答:"我妈说要等过完十五再走。"
"不要嘛,"白左寒厚着脸皮撒娇:"快点回来,我想你了。"
杨小空傻乎乎地挠头:"哦,好,那我和我妈说说。"
"怎么说?"
"不知道。"
白左寒一乐,戏谑道:"就说有个老师叫你提早去学校帮忙改考卷好了。"
杨小空乖乖地应:"哦,好。"
白左寒催道:"傻小子,赶紧去说。"
杨小空是只合格召唤兽,当天晚上就回来了,春节前后机票紧俏,他只买到夜间的机票。凌晨三点多,白左寒被猪叫声吵醒,没有开灯,借着月光看到床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为自己在做梦,既惊又疑:"面团?"
杨小空软软地应了声:"唉,吵你了?"
白左寒不信,又唤:"小空?"
杨小空在黑暗中温温柔柔地拉过白左寒的手,在他掌心吻了一下,"唉,我回来啦。"
骤变
过完元宵,本科各院陆续开学了,段和带着他修正完的最终稿回来,交给魏南河审阅,魏南河之前看过一稿二稿三稿,来来去去都是那点儿东西,看得快吐了,拿到稿子后瞥都不再瞥一眼,直接送交出版社。杨小空则开始接手系里的所有漆画选修课,估摸着上完这些,规定的实习课时就满了。
陈诚实在他隔壁两个班上课,穿着搭配不着调,上身一件大红色棉质带帽运动衫,两肩到袖口各一道金色竖条,款式挺俏皮;下身是条松垮的牛仔裤,亮紫边皮带,一抬手便会露出一截腰和内里鹅黄色羊毛衣的边儿。别看他青春无限的模样,偏偏要装出一派深沉的气质,对他们班的孩子们老气横秋地说:"我不点名,全靠你们自觉,发下去的教材是我的导师白教授编写的,就他所说,里面都是废话,你们不看也罢。关于准备工作和一些浮雕的基础问题,你们自己看书,会认字都看得懂,我就不多讲了。"
众学生:喂,那到底是要不要看书呢?
陈诚实举起手里的书晃晃:"这本书有点深奥,把简单的东西说的很复杂,其实浮雕是最容易的,比吃洋葱还轻松,不过比吃红萝卜难一点……"
众学生:喂……
陈诚实及时刹住话题,干咳一声道:"好了,你们自己琢磨吧,我带了两个班,还有一个班等着我去讲理论呢。"
杨小空经过他们班,站在门口旁听了一阵,冷汗直流:你这说的叫什么理论啊?有说等于没说。
陈诚实端庄地走出教室门,看到杨小空瞬间瘫了,扒住他央求:"看到你太好了,帮我到另一个班讲讲理论吧,讲理论实在太难了。"
杨小空表示深深的鄙视:"就你讲的那个水平,你以后还是照着课本念好了。"
陈诚实正色道:"我水平绝对比你高,上课前还特地备课了!你备了吗?"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便签:"瞧,我把备课内容全背下来了……咦,怎么漏说这么多话?"
杨小空抬脚要走:"是你的课,我才不管呢。"
"杨师弟……"陈诚实可怜巴巴地扯着他不放,"你不帮我上的话,我就自焚给你看!"
杨小空礼貌地说:"需要汽油的话,我们漆画室里有,请你自带可乐瓶来装。"
陈诚实大受打击:"你,你怎么这样?我和我导师告状去!"
"去吧。"杨小空一笑:"对了,你导师叫我转告你,年后这个美展的油画类截稿比雕塑类截稿早,你在下个礼拜结束之前必须上交。"
陈诚实颓了,悻悻道:"知道了……"
漆画类也较早截稿,柏为屿的作品照片早上交了,杨小空的作品做好大效果,还差一些修正细节和磨漆的活儿,柏为屿只差没拿根小皮鞭在后面抽打他。上午的课刚结束,柏为屿的电话就来了,咋咋呼呼地嚷:"杨小空,你的画还要不要交?"
"要……"杨小空没底气,嗫嚅道:"可是下午收藏协会那儿还要开会。"
"开你的头!"柏为屿破口痛骂:"等曹老回来见你错过这次的展,怪我没督促你,又打我怎么办?"
杨小空说:"那你就挨几棍吧,反正你皮实,经打。"
柏为屿咆哮:"杨小空,你有没有良心?几层漆都是老子帮你磨的,当个破会长了不起啊?"
"好好好,你别喊了。"杨小空捂住耳朵苦笑,安抚道:"不会错过的,我忙完就过去,你先帮我在亮部撒点铝箔屑。"
"我干脆全做完贴上我的名字上交好了!"柏为屿愤愤地掐了通话。
收藏协会举办的年初工作报告会,杨小空面对一位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前辈比较拘谨,拜个晚年,按魏南河的教导示意性地说几句场面上的话,接着把说话权让给副会长和理事长。这不是一个公开的会议,各理事和会员们联络联络感情,喝喝下午茶,闲扯一通,说说东家买到件假货西家捡到个大漏,气氛轻松,杨小空则没那么自在——他原本就不像柏为屿那么自来熟,又没有同龄人说话,说白了,收藏协会里都是中老年人,他插不上话题,加之魏南河没有来,杜佑山坐在他的右侧,虽然没怎么说话,但也足以让他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杨小空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和各位长辈握握手便告辞了。
刚出了博物院,正往停车场走,背后传来杜佑山的声音:"杨会长,请稍等。"
杨小空一僵,转身露出一个谦恭的笑容:"杜老板,你有什么事吗?"
杜佑山领着一位老头儿,介绍道:"杨会长,这位张先生,是十多年的老藏友了。"
杨小空礼貌地伸出右手,"张先生,你好。"
老头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有力地摇撼几下,嗓门洪亮:"杨会长真年轻啊!"
这只差点吃到嘴的小绵羊今非昔比了,如今杜佑山不敢造次,面上别提多和蔼了:"杨会长,张先生是杜氏的老顾客,几次求我引见引见你,可我看你很忙……"
杨小空客气道:"不会不会。"
"会的会的,真抱歉!杨会长,好几年前我见过魏老先生一面,他那叫一个厉害啊!听说您是他的嫡传弟子,像魏老一样开天眼啦,真让人羡慕啊,我特地来找您学习学习!"别看这位张先生年纪挺大,说话口气却像个遇到偶像的狂热粉丝,激动地掏出一张名片:"这这,我的名片。"
杨小空收下名片,窘迫地挠挠头:"那什么,张先生,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有有有,"张先生随即端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将一只万历时期的青花五彩蒜头瓶呈现在他眼前,道:"我想请您看看,我花了八十万从外地拍回来的,前天和几个藏友闲扯,有人偏说这玩意儿差一口气,到底是差在哪儿又说不清,我也请杜老板掌眼了,他说是绝对开门的东西。"
既然杜佑山都说没问题,杨小空也不便多发表意见,便微笑:"既然杜老板掌眼了就不会有问题的。"
那位藏友却拉着他不放,"杨会长,我今天特地带过来,你也给掌个眼,我更放心。"
杨小空抬手摸了一把瓶身,眉头一皱,抬眼见杜佑山也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等着听结论,不由感到莫名的畏惧,下意识左右一看,寻找他的靠山魏南河。
可惜,魏南河不在。杨小空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杨会长,不瞒你说,早些年我浪费了更多钱,"那位藏友财大气粗地敲敲瓶子,夸耀道:"这瓶子八十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照实说吧,我不在乎钱,就在乎东西!"
可不是?随便一个藏友都比会长有钱,没钱谁玩得动这个?杜佑山也搭腔戏谑道:"杨会长,您看出了什么纰漏?我学艺不精,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如果是顾忌我的面子,那我就躲远一点儿?"
"不,我不是那意思,这个……"杨小空带着些怯意看了眼杜佑山,直截了当地说:"青花胎确实是明代的,五彩虽然仿得出神入化,却是近代的后挂彩。东西绝对是好东西,只是八十万贵了。"
有了个开天眼的杨小空,玲珑眼的杜佑山地位何存?"难怪呢,原来它差的是这一口气,连我都看不出。杨会长果真名不虚传。"杜佑山立即摆出一副大度并惜才的姿态,拍拍杨小空的肩赞叹道:"江山备有人才出,我不服不行啊。"
杨小空头皮麻麻的,自谦道:"杜老板过奖了。"
武甲接孩子放学到家,看到杜佑山已经回来了,正像发脾气的杜卯一样趴在沙发上生闷气。
武甲对孩子无声的比划手势示意道:他心情不好,你们小心点。
两个孩子心知肚明,拎上书包踮着脚尖溜回自己屋里。武甲走过去坐在杜佑山身边,俯身问:"你怎么了?"
杜佑山侧过身子,单手勾住武甲的肩膀,责怪道:"你的伤还没有好,跑哪去了?"
"我去接小孩了,打车不会累,桂奶奶还要做饭呢,他们没人接可不行。"
杜佑山瞪眼:"怎么不行?明天给他们买两辆自行车,自己上下学去。"
武甲软声劝道:"孩子还小,你别为难他们。"
杜佑山没好气:"哪小了?过完年就九岁了,我九岁的时候……"
"啧……"武甲扭开头,俨然是不高兴了。
杜佑山老实闭嘴,挪了挪换个姿势,轻轻搂着他的腰,嬉皮笑脸地问:"怎么?生气了?我是不是个特别坏的坏人?"
"没。"武甲心说:一般坏而已。
杜佑山叹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够坏的,唉……"
武甲问:"怎么说?"
杜佑山叼上一支烟,武甲替他点上火,他眯眼呼出烟雾,得意洋洋地抖着腿,问:"我收了魏南河的礼,却恶意帮倒忙,是不是有点恶劣?"
武甲微动神色:"你既然决定把柏为屿整到底,就别收魏教授的礼。"
"不收礼怎么能稳住他?他和白左寒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我使一个绊他们拆一个,难伺候的很!不如先收下礼消除他们的警惕心,过年这段日子给我争取了不少顺利办事的时间。"杜佑山坐起来抖抖烟灰,嗤笑道:"柏为屿气数已尽,至于杨小空,看那小子的造化吧!白左寒和魏南河都鞭长莫及了。"
武甲情急之下揪过杜佑山:"杜佑山,我的伤差不多愈合了,你报复到这个度够了,别太过分!"
"什么是度?你这烂好人,还真的谁都能原谅啊?哼,来不及了……"杜佑山亲昵地拍拍武甲的脸,轻笑:"打蛇一定要打死,否则会给自己招麻烦,你挨这一刀的恶气我替你出定了!"
武甲徒劳地劝说:"他们只是一群愣头青,你何苦和他们一般计较呢?"
杜佑山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咆哮道:"好!你不计较伤,我来计较钱!我来做这个黑脸!三亿九!你以为是三十九块钱啊?有了这三亿九,我的私博计划就可以启动了!"
武甲刷地站起来,提高了声音:"我和他们说好谁都不动那副棺材的,你就算抬出来也不该独占它!别给我提你的私博!你根本在做无用功的事,除了和魏南河怄气还有什么意义?"
杜佑山也站起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什么意思?我要为你出恶气,你却为了他们要反我?"
武甲默然不语。
杜佑山话吼出口才觉出懊恼,好不容易才缓和与武甲之间的关系,自己却不知不觉又开始原形毕露,不由在心里自己扇了自己俩耳光。他抬起双手拢过武甲的脸,在对方唇上啄一口:"对不起,我眼睁睁看着三亿九没了,念想了半辈子的计划又无限期延后,你还受了这么重的伤,真的忍不下这口恶气,你就什么都别管了。"
武甲扭过头,避开喷到自己唇上带着烟味的湿热气息,闷闷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不再过问这事。
"三亿九是个什么概念?我和他们的仇大了去了!"杜佑山一口抽完烟,用力将烟头捻进烟灰缸里,自言自语道:"魏南河把杨小空弄出来,我和他就已经撕破脸皮了,是他先打破这个势均力敌的局面,怪不得我。柏为屿也是魏南河手上的潜力股,他虽然和我签了合同,但说到底还是魏南河的人,以他的发展速度,不出五年我就很难动他了!现在能整垮一个是一个,明着斗我也不怕!"
三月初的一个周一上午,杨小空的漆画在柏为屿的帮忙下总算完工了,他拍好照片带到院里来,上完自己的课,抽空去院办送交一下。经过泥塑教室,发现那个班级完全没人管,吵得厉害。杨小空走到门口清喝:"你们干什么?"
学生们稍有收敛,叽叽喳喳地说:"杨师兄,我的泥塑开裂了。""我的泥塑塌了!""你看啊,一块一块的掉下来了。"
杨小空环视一圈,眉头纠结:"怎么回事?底板上没有缠铁丝能不塌吗?还有,你们周末两天时间没过来,怎么没喷足水贴塑料膜上去保湿?"
学生们无辜地回答:"陈师兄没说……""书上也没有写啊……"
杨小空抽抽嘴角,真心想挤兑陈诚实几句,话到嘴边又吞回去,斥道:"这还需要他说吗?这是常识!"
学生们可怜兮兮地问:"那怎么办啊?"
杨小空毫不含糊:"最好的办法,敲掉重做。"
教室里一片哀号:"不要啊——陈师兄一定不会这么灭绝人性的——"
"那你们就看看你们的陈师兄会不会给你们修补吧。"杨小空既好笑又好气,摇摇头出了教室。走到院办楼下,看到陈诚实跑了出来,杨小空顿住脚步,喊住他:"陈师兄,你班上的……"
哪想陈诚实没头没脑地开口便说:"为屿他搞什么?我刚才去送交油画照片,听到院办的人在八卦他的事。"
杨小空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忙问:"什么事?"
"他们说为屿获的几个奖都是用钱买,现在有人在调查这事。"
杨小空一愣,不由怒道:"陈师兄,这种玩笑不能乱开!"
陈诚实也火了,搡他一把,一脸严肃:"我懂得什么玩笑不能开,不用你教我!赶紧通知为屿,这事很严重,他的谣言还不够多吗?别的事可以大事化小,可买奖一旦被揭发,他就完蛋了!"
杨小空不可思议地盯着陈诚实,片刻之后,发现这真的不是一个恶作剧,不由怔在当场。
赝品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和之前的谣言风波不同,魏南河和白左寒来不及做任何准备。这次消息这才刚刚"不经意"地泄露出一点,柏为屿大四获得的一个雕塑展优秀奖的买奖证据就暴露了。
不得不说,柏为屿的每一步都走得很侥幸,他当年是凭这个奖得到保研名额才能继续深造。紧接着,另外几个奖项也曝出疑点,掀起轩然大波。美协的几位老资历画家原本抱着惜才的态度,以年轻人都会犯一点小错为由力挺曹铜鹤的得意门生,买奖证据一砸出来,他们全缄口不言了。
批评和斥责呈一边倒趋势,犹如一个决堤的破口,魏南河手足无措,完全没有能力堵住这个破口,既惊又怒:柏为屿大大小小的奖获了三十几个,不可能全是买的,能这么准确无误地逮住买来的奖项,绝对做足了功夫!
买一个奖问题不大,这种潜规则谁没有干过?只是从没有人去揭发而已。要命的是,万一曝出第二个,第三个,影响就够恶劣了,人们全会质疑柏为屿其他所有奖项的真实性,那就完了!
柏为屿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被这次的恶意报复吓得面无人色,杨小空扯着魏南河问:"魏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魏南河转向柏为屿,喝道:"问你爸!去问问他到底给你买了几个奖!"
柏为屿挂通妈妈的电话,一连串质问她为什么要买奖。柏妈妈委屈得哭了,一个劲念叨着说怕儿子一个人在外面混太艰难,想方设法的帮他。这世道买奖的人多了,谁能料到会出这种事……
柏为屿一阵气苦,哑声说:"说这些没用了,你告诉我,究竟买了几个?"
四个。得知居然还有三个,柏为屿彻底绝望了,这么多年来恃才傲物的资本,原来掺了这么多水分!他掐断了通话,捏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头脑里一片空白。
杨小空合了合眼,心里闷得慌。四个而已啊!在柏为屿简历上洋洋洒洒的两页获奖记事中,四个算什么?可这连零头都顶不上的四个假奖,恐怕会让柏为屿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魏南河自认自己够理性,绝不是柏为屿那种暴躁的毛头小子,可面对杜佑山无所谓的笑容,他的拳头蠢蠢欲动,费劲千辛万苦才压抑住暴揍杜佑山一顿的冲动。
杜佑山叼着烟,嚣张地翘着二郎腿笑道:"南河,来了啊,请坐请坐。"
魏南河步入杜氏画业的经理室,浑身凶戾之气喷薄而出,他径直走到杜佑山面前,开门见山问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柏为屿?"
杜佑山心情舒畅地讲条件:"很简单,你把杨小空拉下马,我就捧上柏为屿。"
"你做梦!"
"既然你不愿和我一起做梦,那我就自己做吧。"杜佑山抖抖落在西装衣摆下的烟灰,慢悠悠站起来,"不好意思,收了你的礼却没有办事,是我不够诚信。"
魏南河稍微收敛气焰,低三下四地求道:"我求你,放过他行不行?"
"行,"杜佑山吐出一口烟雾,淡然道:"只是,来不及了。他的另外三个假奖证据确凿,那些奖项的举办单位为了保护自己的面子,动作迅速地处罚内部受贿人员,公开表示革清颁发给柏为屿的奖项。你站在这里和我叫板的时候,外面的新闻已经满天飞了。"
魏南河气的眼前一黑,说不出话来。
杜佑山感叹道:"一场艺术界的腥风血雨啊!"
"杜佑山,你没救了。"魏南河强抑满腔怒火,冷冷地看着他:"你做的这些事,归根到底是为了整我吧?"
"谁叫你们师兄弟几个一条心呢?叫我一个孤家寡人好生羡慕!"杜佑山没正没经地调侃道:"我也是念旧情的人,当然不是整你,只是想打击打击杨会长而已。你也知道,我卖不少假货,只有他能拆穿我,对我的威胁太大了。喏,你是做假货的,没比我好到哪去,我提醒你提携人得多多留意,免得养虎为患啊。"
魏南河寒着脸,道:"不用你假好心,我魏南河行得正,什么都不怕!杜佑山,这些年的恩怨我都可以不计较,可这一次,我和你彻底决裂,以后你别怪我心狠手辣。"
杜佑山谦虚道:"承让。"
魏南河向前一步,逼近杜佑山,"奉劝你,多拜拜佛,坏事做多了会遭报应的。"
杜佑山一点儿也不动气:"谢谢提醒,不过我不拜佛,拜观音。"
魏南河冷笑:"拜你刚买回的汝窑观音?"
杜佑山微笑:"你也知道,我有的是钱,卖出去的东西,只要我想要还能买回来。"
"我当然知道,"魏南河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只是那尊观音我还没有送去庙里开光,你拜了不太灵哦。"
杜佑山一僵:"你什么意思?"
魏南河摊手:"字面意思呀,你听不懂吗?杜老板,那年令堂送去庙里开光的观音我好好保存着呢,你今后就不用挂心了。"
杜佑山面上的笑容潮水一般退下去,"十年前东京的那场拍卖会……"
魏南河接上他的话头,讽刺道:"自打我从东京拍回这尊观音,十年来烧了无数窑,配了几百桶釉,打碎起码上万尊观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砍掉香港那家拍卖行的佣金提成和我朋友帮忙上的税,赚个两亿也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杜佑山不自觉地腿脚一软,强打精神站稳,咬紧牙关克制狂怒的情绪,许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您可以请回了。"
这一场明争暗斗,柏为屿是彻头彻尾的牺牲者。不出两天,他的所有错失,包括伪造身份获取加分政策,念书时斗殴作弊,直至四个假奖和莫须有的"找不到证据"的疑似假奖,所有肮脏的交易全部□裸地呈现在圈内人士的眼底,压得柏为屿喘不过气。
魏南河和白左寒能求的人都求遍了,为帮他惹上一身骚,却收效甚微。白左寒无奈地收了手,对杨小空说:"没有用了,我帮不上什么。你好好劝劝柏为屿,他只能重新来过了。但重新来过不代表所有事都能抹掉,这些污点会跟他一辈子,未来的路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顺利,他会遇到很多挫折,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杨小空的眼圈瞬间红了:"我说不出口。"
白左寒揽过他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傻小子,人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的。"
同样的一番话,魏南河先对柏为屿说了,柏为屿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点了点头,对前方的路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乐正七摸猫一样不住摸着柏为屿的脑袋,笨拙地安慰道:"为屿,别怕,别怕。"
柏为屿勉强扯扯嘴角:"别担心,我没事。"
重新来过,从今开始他是个初学者,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往前走。柏为屿闷头窝在家里,不掉眼泪也不骂人,木然地坐在沙发上无声地看了一个下午的电视,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段杀关掉电视,推推他,"吃饭了。"
柏为屿木讷地转移开视线,突然发现当一个艺术家的梦想那么那么遥远,或许还有十万八千里,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实现了,他问段杀:"你说,我去找个工作怎么样?"
段杀问:"找什么工作?"
柏为屿想了想,说:"到漆厂做些行画,或者到中专去代课。"
段杀搂住他的肩,在他的眉心落下一个吻,"你还是安心搞创作吧,我养的起。"
"不是养一两年,"柏为屿呆呆地望着出不远处的一团空气出神:"看我现在这情况,恐怕十几二十年都出不了头了。"
"发什么愣呢?"段杀拍拍他的脸,好声好气地说:"今后的事别多想,目前你状态不好,休息休息,闲暇的时候多做些作品,不然有机会翻身你又拿不出东西来,多可惜。"
柏为屿眼里蕴着亮晶晶的泪水,总是倔强地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颤声反问:"我还能翻身吗?"
段杀回答得很肯定:"可以,你所有画展都积极参加,他们现在刻意回避你,时间久了,总有一天会有人重新重视你的。"
原来段杀不是不会安慰人,而是愿不愿安慰人,虽然这些安慰不顶事,但听进心里还是挺受用的。柏为屿倚向段杀,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自言自语:"我目前最害怕的就是等曹老回来,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打我一顿能消气就好了,就怕他不打我,自个儿气坏了身体……"
段杀深深地叹气,心里刚动了点念头,就听柏为屿恐吓道:"警告你,不许去求武甲。"
"我……"
"别你你你了!事情已成定局,求他没用!我们才不去向那死鸭子低头!"
"可是……"
"可是什么?"柏为屿亮出两根手指,"你敢去求他,我就挖了你的眼珠!"
段杀只好收起那门心思,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柏为屿笑了一笑,展臂抱紧段杀。这个时候,父母、师兄弟、损友、恋人、每一个坚定地留在他身边的人都给了他最大的帮助,一切荣耀是毁在他自己手上的,大家都爱莫能助,他也不得不认命了。
杜佑山一气之下将两亿多拍回来的观音砸在地上,武甲看着散落满地的碎瓷片,不自觉地感到心疼。碎瓷片的胎骨清晰直接地暴露了仿制的纰漏,杜佑山弯腰捡起一块,用力握在手心里,喝醉酒般趔趄了一步。武甲上前扶住他,"它仿得这么精妙,连你都辨不清,还有谁能认出真假?你何苦打碎它呢?"
杜佑山额头上都是冷汗,心口剧痛,嘴唇颤抖着说:"我看到它闹心。"
"那别看了。"武甲抠开杜佑山的手指,瓷片把他的掌心割破了。武甲丢掉那块瓷片,转头对孩子说:"杜卯,去拿医药箱,杜寅,给你爸倒杯水。"
两个孩子立刻听话地蹬蹬蹬跑了,武甲拉着杜佑山坐到沙发上,抚上他的脑门擦去冷汗,"我一早就劝你了,别对它太执着,不管是真是假,它都不值这个价。"
"它值,"杜佑山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碎片,嗓音沙哑,着了魔怔般喃喃:"光绪十年我祖上当了宅子换来的,一代传一代,代代都把它当命根子,传到现在容易吗?到我手上没了……我是身不由己啊……"
武甲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
杜佑山执拗地挣开,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看,我要记着,它是我的!我死也要把它弄回来!"
没完
杜佑山竟然花了两亿多买到一个假货,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成了圈内一大笑柄。别人才不管那假货仿得有多么真假难辨,只顾八卦这乌龙事件中涉及到的两个人:神乎其神的鬼手和名不副实的玲珑眼。
好一招踩人上位!在这个圈子里打滚是靠本事说话的,杜佑山的眼力让人开始质疑,魏南河表示自己只是很谦虚地和一位行内的朋友谈及此事,还一再嘱咐不要外传,哪想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天时间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段和则觉得这举动过于嚣张,有欠稳妥,便劝魏南河收敛收敛气焰,毕竟杜佑山告他欺诈可不得了。
魏南河闷哼道:"我还有更嚣张的事没做呢!想告我?嗤!我走这一步之前就做好万全准备了,他根本拿不出观音出自我手的证据!"
很快,杜氏拍卖行春季拍卖会上的四件明青花和一件釉里红被曝出是高仿,碳十四鉴定存疑,肉眼分辨不出。杜氏这样高端的拍卖行不是街头巷尾的流窜摆摊,竟然出现如此大量的疑似仿品,圈内上至文物局领导,下至摆摊小贩,皆众口一词认定是真是假必须有人给个定数,早些年有魏枕溪,现在有杨小空。而杜氏断然拒绝公开鉴定,单方面撤下那几件瓷器,如此心虚气短的做法立即换来一片嘘声,使杜氏的权威性和真实性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白左寒看不下去了,找到魏南河劝道:"你够了!杜佑山不是省油的灯,惹急了他他会狗急跳墙的!"
"让那只狗跳他的墙去吧!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招。"魏南河不屑道:"反正柏为屿也不会有更恶劣的情况了,我还怕他不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怎么斗尽管出招吧!"
魏南河还真的想错了!杜佑山自嘲地说自己只是把蛇打残了,没有完全打死。当魏南河自鸣得意之时,杜佑山又抖露出一个可谓是惊天大雷的消息——在画展中将柏为屿的所有画包圆、让他赚得满钵荣誉后抬高画价的人是他亲爸!
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柏为屿大伯涉黑的谣言。其实要做大生意几乎没有人清清白白,况且柏为屿的大伯是越南华侨,他的公司不在公安部门插手管辖的范围之内,谣言真实性无人考证,可是,柏为屿的恶性炒作事件不可避免地又蒙上一层洗黑钱的罪名。
杜佑山则一边雇人放出这些风声,一边做缩头乌龟装受害者,表示杜氏画业签下这位年轻画家既亏本又赔信誉。
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上这种恶意的舆论风波,柏为屿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最终后果会如何,不过不用等他想明白了,他不久前参加的美展主办单位第一时间把他已经入选的画稿退了回来。
艺术圈子里所谓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恐怕比任何一个圈子都要多,他们多数特立独行,待人正气、仗义,但是恃才傲物、愤世嫉俗,以前柏为屿也是这其中一员,比谁都更明白不公平不公正的名誉有多遭人嫉恨唾弃。美协几个主席和副主席特地为此事开个小会,有传言说这一干老头儿顶不住舆论压力,商量是否从此拒收柏为屿的作品,但分歧颇大,结论不明,看样子是顾忌曹铜鹤老先生的威信。
情形十分危急,省内所有奖项和画展都抛不开美协,逾省乃至全国性奖项的选稿第一关也是省美协,如果他们给柏为屿判了死刑,柏为屿连从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
乐正七在家冲魏南河大发脾气:"你没本事就别再和杜佑山斗了!再斗为屿就完蛋了!"
纵使魏南河刚愎自用惯了,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给曹老打电话求他老人家赶紧回来压场子。曹老惊得心脏几欲停止跳动,大吼大叫了一番,恨不得直接从电话那一头冲过来狠揍一通几个劣徒!
魏南河忧心忡忡地安抚道:"您别急坏了身体,回来再说吧。"
曹老咆哮:"我不管那么多!你给我稳住局面,我就是晚节不保也要保住他,谁敢动他我和谁拼命!"
魏南河挂完电话后,乐正七歪着头眼巴巴看着他:"怎么样?曹老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魏南河尽量把事情往好方面估算,安慰道:"你去劝劝为屿安下心来,有曹老那个火爆脾气去美协倚老卖老地拍桌子跳脚,谁都不敢不卖他面子。"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们设想的那么顺利,曹老派女儿临时去订票,决定当晚便启程从澳洲赶回来,却得知即将有热带飓风登陆墨尔本,所有航班延误。
段和抱着侥幸的心理去找杜佑山探探口风,杜氏的工作人员一会儿说杜佑山在画廊,一会说在古董行,段和被耍的团团转,来来回回地跑了一整天,连杜佑山的面也没见上。到了夜间,画廊和古董行都关门了,段和无可奈何,转头驱车到工瓷坊,苦着脸抱怨道:"没办法,杜佑山分明是故意躲我。"
杨小空倒在沙发里出神地望着天花板,"算了吧,他连白教授的电话都不接了,怎么会听你求情?"
段和问:"魏南河呢?"
杨小空答道:"他和白教授分头去找一些文化单位的负责人了,能稳一天是一天。"
乐正七打外面进来,"段和,吴阿姨问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
乐正七朝厨房喊:"他还没吃!"喊完,走到桌前坐下,两手捂着脸乱揉了一通,嘟囔着诅咒:"杜佑山这个贱人,如果为屿被拖入黑名单,我一定饶不了他!"
不过一会儿,吴阿姨端了三份面条进小厅,一碗碗摆上桌面,招呼道:"很迟了,赶紧吃点东西。"
段和没什么胃口,兴致缺缺地拿过筷子撩了撩面条:"谢谢吴阿姨。"
吴阿姨问:"为屿呢?"
段和埋头喝了一口汤,"夏威约他一起去吃烧烤了。"
吴阿姨收起托盘往外走,一路絮叨道:"那死孩子,我看别人都比他愁,他自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乐正七抬眼和杨小空交换一下目光,苦笑着低下头撩起几根面条塞进嘴里。
三人默默无语地吃了几分钟,乐正七突然开了腔:"我刚才给南河打电话,他说曹老回来恐怕也摆不平这事。"
段和接口道:"不错,杜佑山吃准了弄死柏为屿,就算这次能摆平还有下一次。"
"神经病!他干嘛这么恨为屿?不就是一副破棺材嘛!"乐正七克制着哭腔,嗓音七拐八扭地说:"早知道会害为屿,杀了我我也不会去抢他的破棺材。"
段和揉揉他的脑袋,好声好气地劝道:"你别自责,我想杜佑山恨的,应该还有那尊汝窑观音。"
此话一出,杨小空犹如被惊醒般,眼睛立时有神了,他殷切地看向乐正七,欲言又止。乐正七是聪明人,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时间恐惧得不知所措,忙慌乱地埋下头专心吃面。
杨小空激动了不到一秒,转瞬便冷静下来,发觉自己的想法太卑鄙荒唐,于是苦涩地摇摇头,依然保持沉默。
段和的手机响了,他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差点被夏威的喊声震聋了,夏威声嘶力竭地叫嚷:"喂!喂!听到没有?喂!"
段和怒了:"听到了!有屁快放!"
夏威嘶吼:"我没你哥的号码,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接为屿……"
杨小空和乐正七隔着手机便能听到电话那一头澎湃的海浪声和咋咋呼呼喊叫声,皆疑惑地问道:"他们怎么了?"
"你们怎么了?"段和照着问。
"为屿喝多了,发酒疯呢……喂!为屿!喂喂喂!"夏威正打着电话,头一转便看到柏为屿踏着海浪往前跑,忙冲上去把他拖回来,破口大骂:"白痴,这什么天啊?冷死了……我靠!"
柏为屿的裤子全湿了,乐呵呵地在沙滩上打滚:"来啊小蛮哥,我们比赛谁能游到火星去!"
夏威冲手机嚎啕:"段和,那小子疯了,快来人帮我啊——我一个人制服不了!"
段和气急败坏:"你还没说你们在哪啊?"
柏为屿挥舞两手往海里跑:"小蛮哥,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跳……"
夏威一看不得了,吓得脸都绿了:柏为屿开始脱衣服做准备跳水的姿势!他撒下手机扑过去按住柏为屿,"你个神经病,再不听话我揍你了!"
"游泳嘛!"柏为屿奋力往海里钻:"我混不下去了,我要游到火星去!"
三月的夜间,海边寒风呼啸,海水冰冷刺骨,夏威半身泡在水里,冻得脸都白了!他勒住柏为屿的脖子往后拖,呐喊:"火星没有水!"
"那我去水星!"柏为屿不依不饶地蹬腿。
"阿嚏!阿嚏!水你的头!"夏威鼻涕流了好长,没手擦,两手都箍紧柏为屿使了蛮力往沙滩上拖,大惊小怪地叫道:"啊——飞船在沙滩上了,来来来,我陪你去!"
柏为屿傻乎乎地相信了,跑回海滩上四下打转:"哪里?哪里?"
夏威恶狠狠地抹一把鼻涕,在他脑袋上凿个暴栗,暴喝:"一会儿水星人来接你,给我老实呆着!"
柏为屿也觉出冷了,连打一串喷嚏,躺倒下来,盯着泼墨般的天际发呆,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来,来接我?"
夏威气喘吁吁地从沙滩里扒出手机,哆嗦着对段和说:"我们在湾边的海鲜大排档,快快快,我快冷死了……"
柏为屿老实不到几秒,又一摇三晃地爬起来,拍着胸脯说:"我不去了,我妈妈舍不得我呢……"
夏威欲哭无泪,摁住他求道:"哥们,算我求你,别吓我啦!"
"妈妈……"柏为屿湿透了,滚得全身是沙,忽然哭了,"妈妈,我混不下去了……"
夏威愣了愣,脱下外套裹住柏为屿的上身抱在怀里,摇晃着哄道:"别哭别哭,什么狗屁梦想都滚一边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才不在乎呢!"
"我在乎!我很在乎啊……"柏为屿泪如雨下,先是小声哭,接着越哭越大声,不断重复着说:"妈妈,我很怕,我很害怕,我很害怕……"
夏威悲不自胜,顺着他劝道:"好好好,我们在乎!不哭不哭……"说不哭,自己却说着说着跟着他哭了。
"我怎么办啊?妈妈,我该怎么办啊,我很害怕……"柏为屿的喉咙里呛进了一些沙,难受得抓紧夏威的胳膊借劲连咳带喘:"谁能帮我一把?咳咳……谁能救我啊?妈,我想回家……"
夏威拍拍他的后背,又低头抹去他脸上的沙和泪水,除了抱紧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不知不觉的,自己也是满脸泪水。
乐正七和杨小空从没有听过柏为屿真的哭出声,他们静静地听着手机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哭声,杨小空的眼圈瞬间红了,乐正七忍了忍,没忍住,泪水涌了出来。
那白痴逞强着笑得没心没肺,看似什么都无所谓,这一醉彻底暴露了他的脆弱无助——他很在乎很害怕的啊!他的梦想和憧憬粉碎了,看不到前方的路,那声声哭喊带着压抑不住的深深悲哀和无边无际的绝望,混杂着呼啸的海风,不似真切,却声声凄凉、声声揪人心肺。
段杀赶到时,柏为屿已闹得筋疲力尽,枕在夏威的腿上睡着了。段杀脱下外套卷起他背在背上,什么也不问,简单对夏威说:"谢谢。"
柏为屿做了一个很熟悉的梦,小时候他常常陷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醒来后偷偷窝在被子里哭。梦里他回到七岁,他爸爸背着他上山去画蝴蝶,他只有一支光秃秃的铅笔,画在旧报纸边边角角的空白上,如果能有一张便签更是如获至宝,随便一件小小的事就能开心好几天。
开心是多么轻松的事,家里再穷也饿不着他,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他爸爸专门腾出一个抽屉,宝贝般将他的每一幅不知所以的简笔画搁进去……
妈妈问:"你藏着那些个破纸片干嘛呢?"
爸爸抱着他举得老高,"我们为屿以后会成为大画家,我得把他的手稿藏好。"
妈妈笑骂:"爷俩都傻乎乎的!"
村里只有一个文化人,只有一个老师,那就是他柏为屿的爸爸。柏老师是全村最受敬重的人,他为当爸爸的儿子感到自豪,村里人都说他们父子俩整天都乐呵呵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废话,他是他爸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像?
没有了爸爸以后,他在箱子底发现了几幅爸爸画的素描,画上的人是妈妈,漂亮极了。
大人们没有让他看到父亲的遗体,他只看到母亲几度哭得晕倒。家里的顶梁柱垮了,母亲一病躺了几个月,要不是舍不得年幼的儿子咬牙硬撑下来,差一点儿就撒手人寰了。那段日子全靠邻里资助,大家都说:"小为屿,你是男子汉,你要坚强,不要哭,照顾好你妈妈。"
他很懂事地点头:我不哭,我要坚强,从此以后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会照顾好妈妈。
可是,他还很小啊,他才七岁呢,他想要爸爸,想要个人依靠。
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他迷迷糊糊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泪水不停地流,唤了声:"爸……"
没有人应他。
爸,居然有人说我不是你儿子?谁敢说不是我打谁去!他又唤:"爸?"
还是没有人应他。
段杀把柏为屿放进车后排,正要挣脱出来到前面去开车,柏为屿以为他要离开,惊恐万状地死揪着不放,一迭声喊:"爸!爸!"
段杀顿了顿,躬身钻进车里关上车门,把柏为屿抱在怀里,缓声哄道:"睡一觉,我带你回家。"
柏为屿冻得格格错齿,眼前一抹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不停地颠来倒去喊爸爸,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定格在七岁,如果爸爸一直在,该有多好!他有很多话想和爸爸说,他希望累的时候能有个比他更强悍的灵魂暂时帮他撑住天地,让他歇一歇。
段杀探身到前方打开暖气,接着在狭小的空间里费劲地脱光柏为屿身上的湿衣服和裤子,再把自己的衣服全脱下来穿到对方身上,又掀起座椅罩把他裹得像个襁褓里的婴儿,这才重新抱紧他。
柏为屿暖和些许,脸依然白如纸张,迷茫地睁着湿润漆黑的眼睛,念叨不休:"爸爸,爸爸……"
段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含含糊糊地发出几声哄小孩似的鼻音,嘴唇贴上他的面颊轻轻呵热气。
柏为屿的手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布料中伸出来,冷冰冰地攀上段杀赤 裸温暖的肩膀,他的意识略清醒一些,摸摸段杀的脸,又嗅嗅对方身上的烟味,不再喊爸爸了。
段杀吻了吻送到自己唇上的手指,又沉默着吻了吻他潮湿的眼角,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让两个人相拥得更紧密些。
柏为屿唤道:"段杀。"
这回有人应了:"唉。"
他伸长脖子,努力把脸颊贴着对方的脸颊:"段杀……"
段杀再一次应他:"唉,我在呢。"
于是,他搂紧了段杀的肩,使劲把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恨不得和他的爱人融合在一起,整颗心都安稳下来了。
大乌龙
这天傍晚,武甲到学校去接孩子,顺便买个遥控飞机送给杜卯的同学小虎当生日礼物,杜卯唾弃道:"我生日他没送我礼物,我为什么要送他?"
武甲反问:"那除了他还有别人和你玩吗?"
杜寅插嘴:"没有了。小虎今天还帮他做值日呢。"
杜卯潇洒地一甩头:"不稀罕!"
武甲失笑道:"你帮小虎领点心,他就会帮你做值日,你打他,他也要打你。所以,你想交朋友就得先对别人好,学会这一点就能交到很多朋友,你不能再犯老毛病了,懂吗?"
杜卯鼓着腮帮,不说话。
武甲把遥控飞机塞给他,"呐,拿去送给他。"
杜卯不好意思了:"我不!"
"杜寅,你坐车里等等,我陪他去一下教室。"武甲啼笑皆非,牵上杜卯的手连拉带扯地往教学楼走。
杜寅坐在车后排,端着一个小蛋糕一勺一勺地吃,刚吃了一小半,车窗外蓦地出现一个陌生的叔叔,挤眉弄眼地冲他笑:"小朋友,吃什么呀咿呀咿呀?"
杜寅木讷讷地看着陌生叔叔,说:"蛋糕。"
陌生叔叔两手扒拉着车窗,嘿嘿笑:"好像很好吃哦,能给叔叔吃一口咩?"
杜寅含着勺子,一脸无辜:"叔叔,我不认识你。"
"说说话就认识啦!你是不是姓杜丫?"
杜寅老实答道:"对。"
"你是杜佑山的儿子吧?"
杜寅有问有答:"对,叔叔,你认识我爸爸吗?"
"算是认识吧!"这个向小孩讨东西吃的二皮脸正是夏威,他不知羞耻地盯着杜寅的蛋糕:"叔叔刚下班,还没有吃饭唉。"
杜寅见这叔叔长的笑眉笑眼很是亲切,便大方地递过蛋糕,"给你。"
"谢谢~你真是乖小孩~"夏威拿过蛋糕,咻一下不见了。
杜寅傻愣愣地看着窗外半天,然后把头伸出去上下左右看——奇怪,叔叔不见了!他打开车门走下来,唤道:"叔叔?"
夏威刺溜刺溜从轮胎中间滑出来,"小朋友……你叫我咩?"
好诡异的叔叔哦!杜寅有点害怕了,扭头往车上跑。
夏威一跃而起,拉住他安抚道:"小杜杜,别害怕,叔叔不是坏人。"
杜寅嗫嚅:"我不叫小肚肚。"
夏威抹抹嘴巴上残留的奶油,变出一个巨大的拖把状棒棒糖,"为了报答你,叔叔给你糖吃。"
"武叔叔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夏威蹲在他面前,两手支着下巴像花骨朵一样眨巴眼睛:"可叔叔不是给你的,是和你交换蛋糕的咩~"
"也对,谢谢叔叔。"杜寅没见过这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好奇地伸手拿过来,剥开包装纸舔了一口,小脸上的五官扭曲了:"真难吃。"
"咳!"夏威不信,嚷嚷道:"这是榴莲味的,最贵的一根!"
"榴莲是什么呀?"杜寅实在吃不下第二口,苦着脸说:"好难吃哦,叔叔,我可不可以还给你?"
夏威正要解释,武甲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揽过杜寅一把拍掉他手里的糖,紧张地往他嘴里抠:"他给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杜寅挣扎着申辩:"啊,我,我就舔了一口……"
"武先生,这糖是在对面那条街的蛋糕店里买的,包装都没拆过。你放心吧,我还没丧心病狂到给小孩下毒的地步。"夏威站起来,向他们靠近了一步:"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贿赂贿赂你家孩子,求你一件事。"
就凭夏威的那股子狠劲,武甲怎么也放不下心,他拿出一罐矿泉水逼杜寅漱口,警惕地将两个孩子拉到身后,口气冷淡,"不管你求什么,我帮不了。"
"你都还没有听,怎么知道帮不了?"夏威嬉皮笑脸地又往前凑上来,"你先听我说好吗?"
武甲哼道:"你请说。"夏威的三脚猫功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问题是他不知道夏威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况且两个孩子在身边碍手碍脚,打起来难保不出意外。
夏威呵地一乐,轻描淡写地说:"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柏为屿,那小子挺可怜的。"
武甲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帮不了。这些事全由杜佑山决定,我不插手。"
"你能帮的了!"夏威的手搭上车门,歪着脑袋盯住他:"凭你和杜佑山的关系,你求他,他还不会听你的吗?"
"我没有义务替你们求他。"武甲被夏威理所当然的态度激怒了,攥过他的胳膊搡出老远,扭头对小孩说:"你们快点上车。"
夏威狗皮膏药状粘上来,堵住他的车门,"武先生,我求你!算我求你!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报复他,上回拿刀扎你的人是我,是我欠你的!你们要整整我,他真的很无辜……"
武甲努力推开他:"你再缠着我就叫保安了!"
两个孩子被怪叔叔吓到了,杜寅瞪着惊恐的大眼睛不断扯武甲的衣摆:"武叔叔,他不是坏人……"
武甲拍拍他的脑袋,对杜卯说:"带你哥先进车里。"
夏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爬回来死扒着车门,不让任何人进车里,不依不饶地哀求道:"武甲,怎样你才放过柏为屿?扎你的人真的是我,你要砍要杀冲老子一个人来!"
武甲不胜其烦,他本来是能心平气和与夏威谈谈事的,可是夏威摆明了仗着有孩子在场就撒泼卖痴——偏偏孩子是他的逆鳞,唯恐夏威会伤害他们!为了让夏威离两个孩子远一点,他一把揪过对方,毫不客气地挥出一拳,夏威结结实实地挨下这一拳,跌出五步远,趴在地上扭动许久也起不来。
两个孩子惊呆了,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武甲拉开后排车门,催道:"上车!"杜卯快速手脚并用爬上车,杜寅不住地扭头看夏威,武甲用力拍上车门,喝道:"别看了!"
杜寅趴在车窗上望着在地上奋力爬起来的夏威,怯怯地问:"武叔叔,他是坏人吗?"
武甲坐上驾驶座,拉过安全带系好,冷静地发动车,"他是。"
车才刚刚启动,开出不到三米,夏威斜窜出来挡在车前。武甲紧急刹车,后腰猛烈地撞在靠椅上,登时一阵剧痛,他捂住腰侧的伤口缓了缓,额上逐渐冒出一层冷汗。
夏威两手撑在车头上,不知死活地呐喊:"是我欠你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该恨的人是我,和柏为屿无关!"
武甲叹口气,拉下车窗将头探出去,暖了口气劝道:"我谁都不恨,我言而无信动了棺材,你们扎我一刀,什么恩怨都到此抵消了,你没欠我什么!上次我已经求杜佑山撤诉了,这次的事已成定局,我不是没有劝过他,他不会听我的,你求我也没有用。"
夏威亮出一把水果刀,拔出明晃晃的刀刃挥舞着说:"求你有用,当然有用!杜佑山能用三亿多赎你,你说的话怎么会没用?"
武甲脑子里闪过上回段杀求他时的自残举动,厉声斥道:"夏威!你干什么?"
夏威豪爽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我知道,学段杀你就能答应嘛!有榜样在先,老子今天来也是有诚意的!"
"你给我住手!"武甲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拆开安全带转头打开车门,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夏威一刀扎向自己的小腹。
事出突然,车里的两个小孩没见过这种场面,尖叫声不断,武甲冲到车头前完全来不及阻止,夏威早已从身体里抽出水果刀,鲜血涌了出来。
"夏威!"武甲惊呼一声,扣住他的手腕夺下水果刀摔在地上,转而掏出手机拨打急救,怒吼道:"你疯了?"
夏威勉力站着,趔趄了一步,一手捂住刀口,弯腰扶着车头,逞强绽开一个笑脸:"你看,我比段杀更有诚意吧?"
武甲僵在当场,"你……"
夏威脸色惨白,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扯住武甲再一次强调:"求你们了,给为屿一个机会,别赶尽杀绝!你答应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武甲扶稳他,想也不想便道:"我尽力。"
听到这句承诺,夏威全身心都放松了,他老三老四地拍拍武甲的肩膀,踉跄着且退且说:"谢谢你,送你家俩少爷回去吧……不,不浪费你时间送我去医院了,我自己……自己……"话没说完,腿脚一软,向后仰了过去。
汝窑观音真品,静静地立在杜氏画业经理室的茶几上,杜佑山左看,右看,摸了摸,又敲了敲,按耐不住的喜悦!他文绉绉地问坐在他对面的杨小空:"杨会长何以送如此贵重的礼啊?这可是魏教授新出品的高仿?"
杨小空道:"杜老板,这个就是你的传家之宝,绝对真品,我以人头担保!"
杜佑山嗤笑:"你的人头值几个钱?"
杨小空遭到羞辱一点也不慌张,一字一字说:"魏师兄琢磨了十年才烧出那一尊仿品,我们不可能在短期内弄出来。你面前这尊,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真品。"
杜佑山翘起二郎腿:"魏南河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是乐正七偷出来的。"杨小空冷冷地直视杜佑山,"杜老板,你应该知道我送这尊观音来的目的。"
杜佑山盖上锦盒的盒盖,小心捧在手里,宝贝似地抚摸着,看也不看杨小空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目的?你倒是说说看。"
杨小空耐着性子说:"请你手下留情,饶了柏为屿吧。"
"杨会长,你严重了,我只是一个商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整柏为屿?他是垮在舆论上的,与我无关啊!"杜佑山站起来抱着锦盒在经理室里打转,寻思着放进哪个保险柜比较稳妥。
杨小空跟在他身后,猛然跪了下来。
杜佑山脚跟一转,发现那人居然跪下了,也吓了小一跳,忙伸手去扶:"杨会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小空强硬地攥住他的袖子跪着不起,语气笃定:"杜佑山,我求你放了柏为屿!上次的绑架是我策划的,也是我扎了武甲一刀,柏为屿只是替我背黑锅,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你听我说……"
杜佑山松了手,直起腰居高临下地望定了他:"你说。"
杨小空克制着眼里的泪水,颤声说:"柏为屿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他是有错失,但他一直在努力,从头来过他也认了!可好歹给他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别把他一棒子打死!就算你没有能耐控制住舆论风波,只要你到此收手,魏师兄和白教授自然能捞他一把!"
杜佑山挑起一边眉毛,做出犹豫不定的姿态。
杨小空捞救命稻草般扯住他:"杜老板,你放了为屿,今后我唯您马首是瞻!"
杜佑山向来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说话与放屁无异,故而也把别人的承诺当放屁,根本不吃这一套,唯有冷笑。
"杜老板,求你了!"除了至亲长辈,杨小空没给人跪过,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许自己做出这么自贱的行为,但是这一次是迫不得已了,他天真地以为只有求得原谅才是救柏为屿唯一的方法,自尊也顾不得了!他做小伏低跪在杜佑山脚下,眼巴巴地等对方回应。
杜佑山将锦盒放在办公桌上,笑容满面地两手扶起杨小空:"好了,小空,我和你闹着玩呢,你别这么认真。不用你来求我,为屿的事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杨小空懵里懵懂地站起来:"真的吗?"
杜佑山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张打印纸,"你瞧,我还写了一封信去给他求情呢。"
杨小空翻了一遍,见这封信信字字句句真挚诚恳,甚至抬出曹老说事,一个劲维护柏为屿,署名便是杜佑山。
杜佑山搭上杨小空的肩,哄道:"为屿现在声名狼藉,他和我签过合同,我和他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给他一点教训就是了,怎么会一棒子把他打死呢?"
杨小空立即喜形于色:"杜老板,你真的不会再害他了?"
"别说害这么难听嘛!既然你也来认错了,我们有什么误会一笔勾销吧,现在赶紧想想补救的法子。"杜佑山又抖出几张纸,"不过我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你如今好歹是古玩界的一把手,美协肯定会卖你个面子,如果你也写封信给柏为屿求情,那么……"
杨小空抢着说:"我写!"
"你个毛头小子会写什么?我都准备好了,你不来我就会上门找你去。"杜佑山将那几张纸递给他,"喏,看清楚,一句柏为屿的坏话都没有,看完签字盖章,我给你一起送去。"
杨小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这封信足有三页纸,当真是写得感人肺腑!于是,杨小空在最后一页的署名处,签上自己的名字,郑重地盖上了印章。
害人是个技术活,要费脑筋花精力,在抹黑柏为屿的一系列行动中,杜佑山从未出面,隐藏得很是辛苦,因为他一直在等这个签名——说白了,他要整垮的终极目标不是柏为屿,而是给他造成巨大威胁的杨小空,可惜,杨小空是一杯纯净的清水,完美得堪称无懈可击,让他无从下手。
他拈起这三张纸,在杨小空没有留意到时,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意:不会再有其他变数,所有计划到此一锤定音!眼前这杯清水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是清水了。
打蛇不死
武甲没法放心丢下夏威不管,一路跟在后面关注着以防不测,整个过程他都看在眼里——夏威自己扎自己一刀,自己坚持打车去医院,再自己替自己喊急救,最后不忘给段和打电话:"和哥哥,我在医院接受抢救,你再不快点过来,说不定就看不到我了。"然后才彻底昏过去。
武甲无语,对这个变态真是崇拜到一定境界了!他替夏威刷了卡先垫上手术费,这才离开医院。
段和赶到医院时,夏威已经做完手术,麻醉药效没过,正躺在走廊的临时病床上昏睡不醒。段和吓得面无人色,找到医生问了半天,得知那死变态还算聪明,没有胡乱扎到什么重要的部位,并且在路上时就给自己简易包扎了一下止血,幸亏如此,否则大出血会要了他的小命。
段和第一时间把他转到特护病房去,安静守在病床边,呆呆地看着死变态的睡脸,既想哭又想笑。
发生的一切事情,魏南河都蒙在鼓里,他和白左寒分头到各个相关文化单位的负责人那去稳住情况,直到天黑才回来,哪想打开房门一跨入卧室,就看到乐正七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屋子中央。
乐正七可从来没有闹过这样一出戏码,魏南河一头雾水,几步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质问:"你干什么?"
乐正七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他捡起放在身边的一个铁丝衣架伸向魏南河:"你打我吧。"
魏南河隐隐感到不安,惊怒交加地问:"你又做了什么坏事?"
"我把,你的观音……"乐正七哽咽得没法把话说完整:"送,送给杜佑山了。"
魏南河半天没有动静,以为自己听错了:"再说一遍?"
乐正七抱着他的腿哭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我们都很想帮为屿!你别怪小空,是我出的主意,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对不起,我知道观音很贵,以后我给你盗一千个一万个别的东西回来,你打我吧,打完不要生气好不好?"
魏南河深深呼吸,一股子闷气却始终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神色由气愤化为悲哀,又由悲哀化为无奈,最后,平静了。他往后倒退几步,扶着拔步床的挡板坐下来,默默地看着跪在一米之外的乐正七。
乐正七不敢看他脸上的变化的表情,埋头哭个不停,肩膀不住颤抖。
良久,魏南河问:"你跪了多久?"
"我把观音给小空后,回来就一直跪在这里。"乐正七泣不成声,举着衣架重复道:"给你,给你,打我吧。"
打有什么用?这小子从小到大不知道被打过多少遍,魏南河教育小孩时引经据典磨破了嘴皮子,无奈乐正七永远是一副勇于认错死不悔改的德性!说白了,魏南河忽略了他家小孩也是个男人,也有大男子主义,也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绝对不惜任何代价,八匹牛都拉不回来。
魏南河自认没脸责怪任何人,他和白左寒能用得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没有能力扳回局面,恐怕曹老回来也无法力挽狂澜,他们尚且无计可施,更何况乐正七和杨小空?他不再有精力发火,缓声说:"我不打你,别跪了,过来。"
这句话简直如获至宝!魏南河叫他过去,他怎么敢怠慢?乐正七丢下衣架一骨碌爬起来,随之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他长时间跪着没有动,一挪位置才发现腿脚麻木了。
魏南河恼怒归恼怒,但看到小孩的狼狈样又心疼了,他走过去抱起乐正七放在床上,责道:"天这么冷,你干跪着想残废吗?"
乐正七哎呦哎呦地叫唤着伸直腿,魏南河卷起他的裤管,发现他的膝盖跪青了。
乐正七吸吸鼻涕,嘀咕:"不疼,不疼的。"
魏南河捂住他冰冷的膝盖揉了揉,沉着脸自责道:"不是你们的错,是我没本事……"
武甲出来了太久,撑着虚弱的身体回到家时,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杜佑山见他身上带着一片血,当即神色大变,快步走过去搀着他,"你的伤口怎么了?都叫你不要……"
武甲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不是我的血。"
杜佑山闻言稍微放心,眉头一蹙,"怎么回事?"
"以后再慢慢说。"武甲哄开两个孩子,殷切地望向杜佑山:"你一定有办法帮帮柏为屿,对吧?"
"我没办法。"杜佑山想也不想。
"别骗我,只要你想帮就一定有办法!"武甲握住他的手求道:"算了,你别四处树立仇人,饶了他吧。"
杜佑山不搭话,扳着他的肩膀坐到沙发上,忙着脱下他带血的外套和衬衫,用条薄毯子裹住。武甲一路跑动,劳累过度,腰上的伤口酸痛难抑,便半推半就地任由杜佑山摆布,"唉,我说话,你听到了吗?"
杜佑山还是那句话:"我真没办法,谁都没法帮他了。"
武甲勉力攥紧他,语调不再平和:"杜佑山,当是我求你,收手吧!"
"对不起,我在和魏南河抢时间,不知道是谁怂恿你来劝我,早半天的话或许还有的商量,可现在来不及了。"杜佑山抱着武甲,把手伸进毯子里,手掌覆在他的伤口上轻柔地按摩,同时靠近他的耳朵漫不经心地说:"杨小空的亲笔签名信已经送达美协了。"
杜佑山的出牌方式武甲比谁都清楚,亲笔签名信这招一石二鸟,毁得不止是柏为屿,或许还有杨小空!武甲推开杜佑山,目光悲切地注视着对方,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却蓦然湿了眼眶,为柏为屿惋惜,为杨小空痛心,也为自己悲哀!
想不明白,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八年的男人,到底还能卑劣到什么地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找周烈的欲望不再那么强烈,杜佑山给他戴上戒指时,他费了很大劲才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几次想寻个机会和杜佑山说他决定哪儿也不再去,就此稳定下来,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下,不是不愿说出来让杜佑山高兴,只是还没有有想明白自己深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想不明白自己还在渴望从杜佑山身上得到什么!
杜佑山坦然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带着讨好的笑容哄道:"好了宝贝,不是我不肯答应你,事情目前超出我的控制范围,出弓哪有回头箭?我就算答应了也真的没法帮忙。"
武甲别过脸,抿紧嘴巴,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厌烦之情。他一度觉得杜佑山在某些方面比周烈好的多,虽然暴躁霸道,但至少是非观没有颠倒错乱,还是有一定的原则和底线。周烈就不同了,当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周烈不要再贩毒,真的没法退出黑道,哪怕像条子龙那样去罩赌场和夜总会也好,可他们都是男人,各有各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根深蒂固,谁都无法撼动谁的。周烈对他阴奉阳违,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不是他麻木不仁,只是因感情而盲目了,试问,又有谁有大义灭亲的勇气?
或许杜佑山也和周烈一样,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而他面对杜佑山,也再次步入面对周烈的怪圈,他憎恨他们所作所为却无力阻止。
"好了,亲爱的,"杜佑山有些发憷,讪笑道:"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有这次我是爱莫能助,真的来不及了,我是真的真的帮不了。"
武甲沉默许久,重重叹了声:"杜佑山,柏为屿已经完了,接下来你要怎么整杨小空?"
杜佑山得意地一吊眼梢,"又是一条将死的蛇,我只需再添几棒……"
武甲呵斥道:"我让你到此收手!"
当老板的居然被保镖给凶得落花流水!杜佑山想发作,强忍下了,"你别管行不行?杨小空必须倒,他那一招开天眼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我总有一天会栽在他手上!"
武甲难得地凶相毕露,"你别夸大其词了!他才多大?他手上有几个钱?怎么可能动得了你?我告诉你,今天之前你干过什么无法挽回了,今天之后你再对那几个愣头青动手,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别怪我从中作梗!"
杜佑山一脚把茶几踢个狼籍不堪,毫不掩饰疯狗之态:"你他妈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啊?"
"我知道,"武甲平静地仰视着他:"我不想今后又有个人为了替杨小空求情,到我面前扎自己几个窟窿!我今天话撂在这里,你自己琢磨吧,你要继续整他们的话,把我赶走最安全。"
杜佑山像以往一样暴躁地把他摁在沙发上,扬起巴掌要打,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下来,转个身,找不到其他活物可以殴打泄愤,便看到什么砸什么。
两个孩子在里屋听着客厅的动静,心惊胆颤地抱头窝在一起不敢动。
武甲从背后抱住杜佑山制止住他的暴行,轻声软语地说:"答应我吧,就算你不给自己留条退路,也请给杜卯和杜寅积一点德。"
于是,杜佑山屈服了,他整完柏为屿,正跃跃欲试地准备接着整杨小空,只可惜刚开个头,后面痛打落水狗的计划还没有付诸于行动,全在武甲的威逼之下撤销了。当然,他后来为这一时的耳根发软付出惨重的代价,悔之晚矣,商场如战场,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对敌人手软的后果则是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
翌日,几个举办美展的相关文化单位包括美协为了表示清白,杜绝恶意炒作和买奖卖奖,一致默认婉拒柏为屿的任何作品参展,以儆效尤。这种情况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生,算是艺术界的一件大事,不止艺术类刊物,连普通媒体也不知以什么渠道首先获得消息,大肆报道,连早间新闻都没有放过。
是什么,临门一脚将柏为屿踢进地狱?
杨小空的信。
信中杨小空以同门师兄弟的立场,大义灭亲揭露柏为屿画展的恶性炒作事件始末,证明了谣言的真实性,无中生有捏造恩师曹铜鹤老先生与柏为屿断绝师生关系,同时以古玩界两会会长的身份,请求美协肃清文化圈的败类,字句尖锐刻薄,摆出不踩死柏为屿誓不罢休的势头。
这封信原本应该只有美协和各个文化单位的一把手才能看到,偏偏不知是哪位"正义人士"实在看不惯"杨会长暗地里踩踏同门师兄的卑劣行径","偷偷"将信件影印本流传出来。
早上陈诚实去院里上课,见学院内宣传栏围得人山人海,他向来好事,嚷嚷着挤进去观看,看到宣传栏贴着杨小空的亲笔签名信。
而旁边贴的另一张公告,是杨小空的画入选画展补上柏为屿空缺的消息。
陈诚实震惊了,冲上去一把将信和公告扯下来,跑到杨小空班门口怒喝道:"杨小空,滚出来!"
杨小空完全蒙在鼓里,纳闷道:"陈师兄,你又玩什么?"
"玩你妈的头!"陈诚实把手里的几张A4纸甩给他,恨得眼睛都红了:"我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卑鄙!"
杨小空捡起信,只看了两行,头脑就嗡地一片空白。他颤抖着手翻到最后一页,惊恐地发现这封信只有最后一页自己见过,前面两页纸被人偷梁换柱了,而第二页最后一段话和第三页打头一段话衔接得天衣无缝!
"我大一就认识为屿,他的才华谁都比不过!别以为把为屿扯下来你就能代替他!"陈诚实搡他一把,破口大骂:"你有脸骂他败类?我看你才是败类!"
杨小空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走廊的栏杆才没有被陈诚实推倒,他抬起一双茫然的眼睛,不自觉地喃喃:"不是我……"
不是我啊!可是上面白纸黑字是你杨小空的亲笔签名,更讽刺的是,那枚个人章还是柏为屿给你刻的!
这只是刚刚开始,这封信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在文化圈内流传,不出半天就几乎人手一份,
杜佑山终于在此时,露脸向媒体表明杜氏画业对无可救药的柏为屿极度失望,决定和他解除合约。
白左寒大动雷霆之怒,要知道,这一封信暴露出来,柏为屿自然是毁了,同门操戈是任何一个文化圈里的大忌,杨小空的名字从此被钉在耻辱柱上,没有回旋的余地!杨小空的性格温吞懦弱,今后要怎么面对众人的鄙视和唾骂?哪怕现在没有遭受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但人言可畏,那傻小子必定一蹶不振,恐怕离柏为屿的下场也不远了,杜佑山再加几棍,必死无疑!
他打电话给杜佑山,杜佑山没接,他干脆冲到杜氏画业的经理办公室,指着杜佑山的鼻子痛骂:"杜佑山,他们只是毛头小子,你至于用这么无耻的手段整他们吗?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杜佑山想干的事多了去,他本想再使几把无中生有或栽赃嫁祸的勾当,一鼓作气把杨小空逼入绝境,无奈被武甲踩住尾巴什么都干不了,只得半途而废了,此时憋了一肚子火,气馁地揉揉太阳穴:"好了,你别吼我了!我接下来什么都不干了。"
白左寒涵养尽失:"你他妈干的还不够吗?太过分了!小心众叛亲离!"
杜佑山脑子里那霸王逻辑转不弯来,觉得自己真是太无辜了,简直好心没好报嘛:我都承诺你不再继续整他了,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给我放狠话?想到此,当即反唇相讥:"我为什么整他你比我清楚!我众叛亲离?我杜佑山对朋友,尤其是对你白左寒,足够仗义!你也不想想当年你众叛亲离的时候是谁帮你的?我砸钱上下疏通关系拖时间,最后把方雾弄出去,要不然你也被扯出来调查了!没有我,你和方雾两个早蹲局子去了,哪轮的到你现在人模狗样的给我拍桌跳脚?"
白左寒哑口无言,要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他几次想和杜佑山撕破脸皮。杜佑山是方雾的恩人,也是他白左寒的恩人,他们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要不是有杜佑山帮忙,恐怕挺不过来。
杜佑山得瑟了,哼道:"杨小空是个什么东西?你还真要因为他和我翻脸吗?"
白左寒冷然道:"杜佑山,这些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归根究底都是站在你那一方,我对你也足够仗义了,不过我们的交情到今天为止,完了,至于方雾欠你的人情别算到我头上来,我和他两不相干。我告诉你吧,杨小空还真的是个好东西,你再敢动他一下,我和你斗个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唱首歌给我听
段和在医院干瞪眼一晚,第二天早上的课照常上,顺道打探了一番消息。到了中午他回到医院时,夏威醒了,麻醉药效也退个干净,哎呦哎呦的叫唤,苦着脸说:"段和,你现在才来看我,有良心啊!"
段和满脸憔悴,往床边椅子上一坐,颓然地向后靠去,"我昨晚坐在这里一晚没睡,你满意了?"
"我还以为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你没理我,今天这时候才来瞧我的……"夏威很满意,不过还有那么一点小心疼。
段和缓缓地叹气,拉住夏威的手问:"痛吗?"
"痛——"夏威毛虫一样挪动,痛苦地呻吟:"还好我自残之前特地查过人体器官,没有乱扎!我操!痛死了!和哥哥,你叫医生给我打一针止痛吧!"
段和没应,俯下身把脸埋进夏威的手掌心里。
夏威忍痛半侧过身,疑道:"你怎么了?"段和的脸冷冰冰的,夏威摸了摸,忽然摸到了温暖的泪水。
段和没应他。
夏威又问:"段和,你怎么哭了?"
段和简单地说:"我心疼你。"
夏威笑道:"心疼得哭了?你真没用,我都没哭……"
段和抬起头,勉强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傻瓜,你这一刀白扎的。"
夏威脸上夸张的表情一点点地浅了,目光虚冷,轻轻问:"什么意思?"
"我和你……"
"赶紧的说!"夏威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起上半身直勾勾地盯着段和的眼睛,喝道:"出什么事了?"
"说不清,我,给你看个东西。"段和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封复印件。
夏威一把拽过纸,看了几行,手抖得厉害,喘息也不稳了,他愤恨地将插在左手背上碍事的针管拔掉摔在地上,腾出手来翻到最后一页,看向最后的署名
——杨小空。
他瞪大眼盯住那三个字,怎么也没法想明白这是怎样一种状况,僵僵地呆了半天没有动弹。
段和起身抱住他的脑袋,慌张地劝道:"注意你的伤口,冷静一点……"
夏威瘫倒下来,眼神有些木讷:"为屿怎样?"
段和照实说道:"所有文化单位都把他拉进黑名单,他今后恐怕没法翻身了……"
"这不是杨小空写的。"夏威整张脸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自我催眠般喃喃:"不是他,他没理由这么做……"他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狠狠地闭上眼,用力捶了一拳床板。
"魏教授昨晚给我打电话,说杨小空和乐正七把汝窑观音的真品交给杜佑山,也是替为屿求情……"段和撑在病床边缘,俯身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絮絮叨叨着说:"期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还没有弄清楚……夏威!夏威,你有听我说话吗?"
夏威一下一下地捶着床板,没有力气发脾气,只有这个途径发泄他的不甘和愤恨!
段和揉揉他紧紧纠结的眉头,细声慢语地一再劝说:"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你尽力了,不要自责……"
夏威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凶戾的杀气一掠而过,冰冷地吐出一句话:"我一定饶不了他们!"
绝对饶不了他们!
白左寒料想杨小空会哭惨了,他匆匆忙忙地赶到教学楼,发现杨小空带的班提早下课了。他问隔壁的陈诚实:"杨小空呢?"
陈诚实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白左寒脸色一肃:"什么口气跟我说话?"
陈诚实立即耷拉下脑袋:"回师尊,杨师弟半个时辰前驾鹤西去,晚辈不知其所踪,望师尊恕罪。"
"驾你的头!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白左寒气急败坏地骂完陈诚实,转头给魏南河打电话:"喂,杨小空八成去工瓷坊了,你看好你家小孩,别让他打杨小空。"
魏南河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乐正七揪着杨小空施暴:"不好意思,你说迟了一步。"
杨小空的车一在工瓷坊门口停下乐正七就冲上去揪他出来,毫不客气地奉上一记左勾拳,没等他爬起来又连踢几脚。杨小空既不反手也不躲避,老实地挨了几招后,闷声闷气地说:"够了,住手。"
乐正七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够你妈!杨小空,你给老子解释!"
杨小空扶着车门站稳,摁了摁下巴的淤青,淡淡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让你带着观音去干嘛的?"乐正七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凶相毕露:"你倒是干了什么?"
杨小空握住乐正七的挥到半空中的拳头往外一送,暴喝:"我叫你住手!"
乐正七被杨小空的气势震住了,傻愣愣地看着他。
杨小空吼道:"我做过半点对不起为屿的事天打雷劈!连你都不信我?"
乐正七快被气得失心疯了:"我信!我信有什么用?为屿怎么办啊?他怎么办啊!"
怎么办?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扎了武甲一刀开始,一切乱套了,进一步是错,退一步是错,原地站立也是错,怎么做都是错!杨小空转过头,看到站在长条石阶上的魏南河,眼圈一湿,缓下口气轻声唤道:"魏师兄……"
魏南河苦笑不言,上前拉住乐正七回头往木楼走。
木楼的台阶随着脚步轻微地摇晃,发出不易察觉的吱呀声,魏南河在前面走,围绕着一股子重重的烟味。杨小空跟到台阶下,仰视着魏南河背影颤声说:"魏师兄,不是我……"
魏南河道:"我知道不是你,你不用解释。"
杨小空抿了抿嘴,强忍着泪水又说:"我签的信不是那一封!"
魏南河重复一遍:"我知道,你不用解释。"
杨小空住了嘴——确实,解释有什么意义?他的会长身份美协根本不买账,人们看到的只是信里曹老的表态,他和乐正七不闹这一出,柏为屿还不会死的这么彻底。
魏南河最后补上一句:"小空,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的名声毁了,柏为屿是你的前车之鉴。"
杨小空静静听着,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他做过很多后悔事,却从没有这么一件事让他悔得萌生出刻骨恨意!
他坐在小厅的椅子上,冷静地,一件一件回忆整串事件的始末,呆坐了几个小时,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怒哀乐,阴沉得犹如一尊雕像。白左寒到工瓷坊找到他,惴惴不安地摸了摸他的脸:"面团?"
杨小空抬眼看向他,"唉。"
"我都知道了,我相信不是你干的……"白左寒觉得他不太对劲,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杨小空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竟然无声地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白左寒见他这副架势十分瘆人,不由有些心慌:"傻小子,别害怕!有我在杜佑山不敢动你一根寒毛!"
杨小空站了起来,白左寒听到他低沉着嗓音说了一句话:"杜佑山没什么可怕的。"
最可怕的,不是面对杜佑山,而是面对柏为屿。
柏为屿没跨出房门半步,他早上接了几个同学的电话,打开电视看了新闻后就蜷在被窝里哪都不敢去,神经质地觉得站在大街上都会遭人指指点点,什么自信和自恋全滚他妈蛋了。
柏为屿不再那么吵了,一整天没说话,段杀却一点也不舒心,他请了假呆在家里陪着柏为屿消沉,难得地没话找话说:"为屿,我们出去吃饭吧,想吃什么由你定。"
"……"
"柏为屿,别这样。"段杀坐到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盲目地摸索他的脑袋,"我去隔壁借狗,我们溜溜狗去?"
"……"
段杀揭开被子,把他扳过来肚皮朝天,"你不是想要狼狗吗?我也找机会给你弄一只?"
柏为屿用手臂挡着眼睛,"……"
段杀伸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把他抱起来,带着哀求的口气劝道:"你说说话吧……"
柏为屿顺势搂着段杀的肩,总算开了腔:"别吵。"
段杀吻吻他的发鬓,嘲笑道:"真没想到会轮到你说这句话。"
柏为屿说:"我难受……"
段杀拍拍他的背,"你哭一哭吧。"
"不哭。"柏为屿摇摇头,强调道:"我不哭,哭有什么用?倒霉到头了,我不用希望什么,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别说这么消沉的话,总会有别的出路的。"
"别哄我了。"
"没哄你,未来有什么变化说不准,人活着总会有希望,别放弃。"
柏为屿揉揉鼻子,带着鼻音说:"你最近废话很多,别吵我,我正专心难受呢。"
段杀捧住他的脸,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好好,我最后说句废话,你别放弃,照样做你想做的事,一切还有我呢。"
于是,两个人抱在一起安静地难受了一会儿,柏为屿自言自语:"他们都说是小空,我才不信呢。一纸签名信,我也能伪造,呸!就凭绵羊那孬样,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陷害我,一定是中了杜佑山的圈套,现在八成一个人窝在什么旮旯角里哭得一塌糊涂……"
"行了,别管别人。"
"当然不管……"柏为屿垂下眼帘,脸在段杀的肩窝里磨蹭,"我自己难受得要死,暂时没心情去安慰那白痴。"
段杀的指尖抚过他的耳朵,温温柔柔地揉捏,"你还难受?"
"我这辈子废了,难受久一点不行吗?"
"可以,可以。我安慰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会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可以学。"
"是么?那唱首歌给我逗逗乐吧。"
段杀窘然:"这个我不会。"
"唱简单的,"柏为屿侧过脸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我教你唱?来来,我是一只丑小鸭啊咿呀咿呀呦……"
段杀沉默。
"唱!"
"……"
柏为屿愁眉苦脸地叹了声:"还指望你呢!拉倒吧,连首歌都不愿唱给我听。"
段杀硬着头皮唱道:"我是一只丑小鸭啊咿呀咿呀呦……"
"噗!"柏为屿当即笑喷:"你别板着脸啊!笑着唱!"
"……"段杀:你真的有在难受吗?
柏为屿推推他:"下一句唱本天才亲自改编的:我有一个小鸡鸡啊叽喳叽喳叽~小鸡鸡变大鸡鸡啊叽喳叽喳叽~"
段杀耐着性子,含糊不清地唱:"我有一个小鸡……"
柏为屿挥手打断他:"笑!"
段杀硬生生地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
柏为屿把两手放到身体两侧扑棱着,"这样比划着唱。"
于是,段杀保持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僵硬地扑棱着两手做小鸡状,字正腔圆地唱:"我有一个小鸡鸡啊叽喳叽喳叽……"
"啊哈哈哈——"柏为屿笑得前仰后合,气喘吁吁地爬下床去找DV:"等,等一下,我要拍下来……"
段杀拦腰捞他回来重新捂进怀里,"你别闹!"
柏为屿扒住他的脸乱揉一阵:"你每天都给我笑,听到没?"
段杀忙转移话题:"段和早上给我电话,说夏威住院了。"
柏为屿笑容一滞,"他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受了点伤。"
柏为屿紧张起来,追问道:"什么伤?"
段杀不自在地干咳一声,"那蠢材昨天找武甲给你求情,学我自己扎了自己一刀。"
"操!"柏为屿勃然大怒:"他妈的,这也叫没什么?不是伤你身上你不会痛啊!他扎哪了?"
"可能是肚子吧,没问清……"
柏为屿手脚并用穿上外套就要出门:"我真他妈倒了血霉!怎么会认识你们这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
认错
"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杨小空坐在夏威的病床前,无意义地盯着床脚,"我很在乎为屿怎么想,他一定躲了起来,不见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信你,因为你还没有脑子干这种缺德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如果不是躺着,非揍你!"夏威指指他脸上的淤青:"七仔打的?打的好!"
杨小空弯下腰,抱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都是砸在我手上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夏威发狠地一捶床板:"我们都坦白绑架案是我们干的了,有什么仇冲我们来,对付为屿算什么?"
"没有办法补救的事别一直挂在嘴上了!"段和仰头半躺在墙角的沙发上,猛然冒出一句:"想想怎么对付杜佑山吧。"
"我有办法,"杨小空思忖着说:"不过……"
"我知道你的意思,等你有能力和他公开抗衡时还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呢,我没有耐心等。"段和坐起来,疲惫地捞过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点儿水,闷声说:"杜佑山的漏洞可比为屿多,随便抓一个都是致命的!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让他接受法律制裁,我们可以给他制造。"
那两个人同时看向他,杨小空的目光一下子有神起来,殷切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段和喝口水润润唇,道:"城郊县城派出所下面是明代官窑遗址,杜佑山雇了几百个人,从围墙外的店面挖地道进去,已经挖了一年多了……"
夏威瞪圆了眼睛:"操!比我还狠!"
杨小空愕然道:"你知道怎么不报警?"
段和的食指比在唇间示意那两个人住嘴,"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这是魏南河的杀手锏,他观察了好几个月都没法下手。杜佑山黑白两道都有人,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撤出来不留一点痕迹,警方就是抄了地道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夏威立即和他心有灵犀,脱口而出:"我一炮炸药炸塌出口,把人证全堵在地道里,谅他们插了翅膀也飞不出来。"
杨小空忙不迭截断他们的话题:"不行,里面几百个人呢,万一炸到人怎么办?"
段和皱皱眉,继续说:"我陪魏南河去勘察过许多次,围墙外的店面到派出所大楼下的遗址,足有三百多米,夏威只要小小的炸一炮,造成小面积塌方,堵住入口前方一、两米而已,挖掘队半天就能打通,足够安全!我们的目的只是拖延工人撤退的时间。"
杨小空的手心渗出汗来,又问:"这个,会不会太冒失?那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你们有没有考虑炸药埋哪?"
夏威高深莫测地一扬嘴角:"下水道。"
"不错,"段和表示赞同,搭上话头:"只在地面勘察确实过于冒失,所以我们必须再花一段时间进下水道勘察。工人挖地道一定会小心避开下水道,那地下和一个墓没有多大区别,况且他们都是在夜间作业,我们有乐正七,想听清楚哪里没有人走动,哪里是密集作业区,易如反掌。"
听着,是个不错的主意。杨小空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那我和魏师兄白教授商量商量。"
"不允许。"段和抬手制止道:"再加上一个小七,这事不能让第五个人知道。"
"不行!这事干系重大……"
"杨小空!你老实闭上嘴!"段和的面孔不复平和,几乎是怒吼:"让他们知道你还想打击杜佑山?别做梦了!"
杨小空张口结舌了半晌,分辩道:"魏师兄和白教授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难不成他们还会帮杜佑山不成?制造爆炸案,这和上次的绑架案一样,是大罪……"
"魏教授都想不出两全的方法,你倒是想个不犯罪的方法?抛下私人恩怨不说,再不采取措施,官窑遗址就要被杜佑山掏空了!"段和揉揉绷紧的眉头,略一斟酌,缓下了语气:"这一招釜底抽薪的计划我在魏南河面前念过很多次,他也承认计划的可行性,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死活不肯动手,因为他知道一旦成功,杜佑山就得到监狱里去过下半辈子了。我怎么劝说他都只是和我打太极,最后干脆叫我断了这个念头,你以为他们会支持我们吗?"
杨小空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可是,不告诉白教授我心里不安……"
"白教授就更别提了,他比魏南河还更怕事,今天你倒霉他护你的短,明天杜佑山倒霉他就会护杜佑山的短。他们对杜佑山的感情不亚于我们对为屿的感情,十几二十年的交情复杂的很,不是你想当然的敌对关系,要他们给杜佑山一些教训或者让杜氏遭受经济损失可以,但他们绝对不可能把杜佑山往死路上推。"
"我们没功夫陪他们小打小闹,"夏威闷哼道:"我们和杜佑山斗,要么不干,要么一击毙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段和赞许地朝夏威一瞥,转而对杨小空说:"一切靠我们自己,千万别指望魏教授和白教授。"
"那,我做什么?"杨小空突然发觉,段和不出招则已,一出招比谁都狠,并不是那么温厚纯良的人。
"我伪造个假身份证,在附近定个高层的招待所,你抽空去观察地面情况。进下水道和准备工作都不需要你插手,"段和摆摆手,道:"你的处境很艰难,这场风波对你的名誉影响极其恶劣,你最好不要直接参与,以免节外生枝。"
杨小空激动起来:"你们不信我?"
"不信你就不会把计划全告诉你了!"夏威厉声喝道:"搞出这么大一场乌龙害惨了为屿就是因为我们行动之前没有互相商量!"
段和一扬下巴,口气咄咄逼人:"听到没有?杨小空,服从安排!我们需要一个人在地面上接应!"
"放心吧,小空,如果失败了我顶罪,谁都别和我争!杜佑山告我制造爆炸案,我反咬一口他盗挖官窑遗址,要死一起死!"夏威既痛又乏,歪了歪头半死不活地摊成死尸状,死若游丝地说:"当务之急先报了仇,再替为屿想想出路……段和,段和……帮我叫医生来,我痛……"
杨小空不再发言,他静默着将自己和柏为屿的未来计划囫囵笼络成形,然而所有计划的实行必须有个基础,那就是将杜氏踩成废墟,否则这个绊脚石实在躲避不及。
他似鼓励自己一般点了点头,告辞伤患,出了病房。
走下住院部的台阶,隔了十几米看到从停车场走过来的柏为屿,杨小空停下脚步,下意识转头想躲。
柏为屿远远地喊了句:"给我站住!"
杨小空老实站住了。
柏为屿走过来,上下打量他:"怎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心虚了?"
杨小空红着眼:"不是我做的!"
柏为屿斥道:"不是你做的你躲什么躲?"
"为屿,我……"
柏为屿不轻不重地给他一巴掌:"叫师兄!"
"柏师兄……"杨小空一把抱住他,使劲忍着哭腔,说:"对不起。"
柏为屿用力拍拍他的背,破口痛骂:"不许哭,你个弱智还有脸哭?敢哭我揍死你!我刚才打电话给魏师兄,差点没气死!谁让你自作主张送了上亿的礼物给姓杜的?乐正七没脑,你也没脑?你比他多吃了这么多年的饭,敢情吃的不是大米是大便?操!搞砸了事就做缩头乌龟,躲着一整天没来安慰我,什么意思?等着我来安慰你?"
"对不起!"杨小空用足了力气抱紧他,只剩这一句话了,"对不起……"
"好了,别抱的这么紧,想勒死我吗?"柏为屿挣开,单手松松地揽着他的肩,苦笑道:"削根新的柳棍给曹老准备好,陪我一起挨打吧。"
杨小空带着重重鼻音,应道:"嗯!"
柏为屿一挑眉:"看过夏威了?那个脑残怎样?"
"活活泼泼的呢。"
"想也是,居然自己扎自己,神经病!"柏为屿嘴上骂着,眼圈潮湿了:"他闲的慌,我这就去多给他几刀!"
段杀锁好车,从后面走上来,催道:"走吧。"
杨小空拉着柏为屿的手不放。
柏为屿疑道:"怎么了?"
段杀迈上住院部的台阶,回头欲再催,话到嘴边又吞回去,静静等着。
杨小空抬起头,没有眼泪,只有笃定,他的面孔上不再带着软糯窝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于深处的阴冷决然,说出来的话字字落地有声:"为屿,给我几年时间,你失去的,我尽快帮你抢回来。"
柏为屿一乐,敷衍道:"我等着呢。"
夏威拉着巡查的医生哭着喊着四肢抽搐欲跳楼,总算求到一针止痛剂,扎完后就舒服了,很快睡得雷打不醒。
段和隔着玻璃门对柏为屿比了个手势:别进来。
柏为屿竖个中指:操,早不睡晚不睡,偏等老子来了才睡!
段和指指夏威,接着捂住小腹皱紧眉头,然后头一歪做睡着的姿势。
"走吧,明天再来看。"段杀拉拉柏为屿劝道:"他说夏威痛的要死,刚睡着,别吵了。"
柏为屿揉揉鼻子往回走,鼻子酸溜溜的,口不对心地嘲笑道:"我还想骂他几句呢,怎么不扎胸口?有种的给我扎心脏!扎肚子算什么爷们!"
天气开始转暖,他掌心温热,指尖却还带着凉意。站在两个人的电梯里,段杀握着他的指尖贴在唇上,呵一口暖气,再握紧,似乎是想把暖气和他的指尖一起裹进自己的掌心里捂热。
"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也是最幸运的。"柏为屿的手指努力钻出段杀的手心,露出一点指腹,淘气地抚摸对方的嘴唇,他说:"我有一帮子笨蛋损友,还有一个笨蛋的你呢。"
隔天,曹老风尘仆仆地抵达妆碧堂,没来得及吃喝休息,回来的一路,风言风语陆续钻进他的耳朵里,他不信!他必须听到两个爱徒亲口否认那些可笑的谣言!
柏为屿和杨小空一左一右跪在他面前,中间放着一条崭新的柳棍,比以前那根还更粗,棍子上枝枝桠桠之类划手的东西都削掉了,破皮处还留着新鲜的树汁。
先由柏为屿坦白从宽:伪造假身份、买奖、恶性炒等等等,确有其事。所有文化单位把他拉进黑名单,他不能再继承恩师的衣钵了。
杨小空接着老实交代:他偷了魏南河的汝窑观音去求杜佑山,签的那封求情信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改头换面。他现在声名狼藉,圈内盛传他两面三刀,在背后对同门师兄痛下杀手,那些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柏为屿的前途是间接毁在他手上的。
屋子里安静了太久,安静得几近恐怖,几个漆工和魏南河在屋外急得团团转。
曹老坐在太师椅上,许久没有动静。那两个人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杨小空说完,捡起柳棍双手奉上:"曹老,你打吧。"
曹老站了起来,一句话都没有说,颤抖着手握紧柳棍从杨小空手里夺走,杨小空闭上眼缩起脖子等着挨打。
他没有等到棍子抽到自己身上,耳边咕咚一声,曹老一头栽倒在地上。一瞬间,他条件反射地扑上去:"曹老——"
魏南河接连抽了好几根烟,正打算再点起一支,却听屋里一阵吵闹,柏为屿急切的喊声传出来:"曹老!曹老!魏师兄——"
魏南河闯进屋里,见状也是方寸大乱,惊慌失措地跪下来要扶起老人,"曹老!你你,你怎么了?"
柏为屿的手死死地抓紧老人的手臂,全身抖得厉害。
"你们别乱搬动他!"杨小空搡开那两个人,哑声吼道:"打急救,快点!"
这一段时间,每当发生什么大事,白左寒心里都会一咯噔,第一时间想到他的面团小绵羊,他担心那懦弱的家伙会哭得满脸眼泪,光想想就可怜得让他心疼。
可奇怪的是,杨小空出乎意料地镇静。白左寒赶到医院急救室门口,几个漆工和陶工零零散散地在走廊走来走去;魏南河不在,大概是去交钱办手续了;柏为屿颓丧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天花板出神,杨小空坐在他身边,手肘支在膝盖上,脸则挡在手掌之下。
白左寒跑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小空?"
杨小空看看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疲倦,"白教授……"
白左寒拍拍他的手背:"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嗯。"杨小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不再搭话。
乐正七随之也从学校赶来,急火火地冲进走廊,开口就问:"怎么回事?"
一个漆工回答他:"心脏病突发,还在抢救。"
乐正七咬紧牙关,没有第二句话,转身就走。好笑,他日日夜夜巴望成年,可回首往事,成年之前他的生活堪称无忧无虑,顶多也就是因为贪吃贪玩挨顿揍,比这段日子遇到的痛,算什么?他亲爱的人遇到危险遇到刀枪,没关系,他愿意用身体去挡,断条胳膊断条腿都不怕!但今时今日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都挡不了,不知道拿什么保护自己重视的人,心里的痛比以前身上的伤痛痛的多,已经超过他能承受的底线!
杨小空头疼得很,他摁摁太阳穴,眼睛一扫,不见了乐正七!他一怔,刷地立起来:"胜哥,小七呢?"
阿胜吓了一跳:"不……知道,刚刚还在!"
柏为屿一个激灵坐直了腰杆,嘴唇动了动,"这死孩子……"
"为屿,你在这守着,我去找他!"杨小空丢下这句话,心急火燎地往外跑。跑到走廊底端,电梯入口有不少人在等,杨小空焦急地等了几秒,往窗外一看——乐正七正往大门外跑!
"乐正七——"杨小空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回来!"
乐正七头也不回。
杨小空调头往安全出口追下去,刚追到门口,眼睁睁看着乐正七拦了辆计程车坐上去,车子转个弯,一下开远了。
"乐正……咳咳……"杨小空弯下腰,急得连连咳嗽。
白左寒从后面追上来,命令道:"我去开车,你等着!"
杨小空等不及白左寒把车开出停车场,看到辆计程车便毫不犹豫地截下来,"跟着前面的车!"
不得不承认,杜佑山确实手段狠辣,轻轻松松整垮一个柏为屿,搞臭一个杨小空,连夏威也栽了,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乐正七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同进退
武甲伤愈后第一天上班,杜佑山满心欢喜地陪着他到古董行视察一圈,爽快地大手一挥,把杜氏古董行的所有行使权全交给武甲。
武甲抿嘴听着,等杜佑山兴致勃勃地发言完,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就管官窑遗址这一块吧,太多我管不过来,别的以后再说。"
杜佑山想想也是,医生嘱咐武甲要好好休息呢!于是他哇唬一下拦腰抱着武甲,粘着对方的嘴唇咪啾咪啾连着亲,"行,都听你的。"
这无赖老子和他的无赖儿子越来越像了!武甲哭笑不得,转移话题道:"要不要去画廊看看?"
"明天再说,"杜佑山担心武甲的身体吃不消,急着让他休息下来,"我们去接儿子,然后回家,我开车。"
武甲忽而想起什么,扶着他的手臂低声说:"你没有瞒着我捣鼓杨小空的事吧?"
杜佑山想也不想:"保证没有,我有什么行动瞒得了你?"
武甲望定了他的眼睛:"一言为定?"
杜佑山在武甲唇上啄一口,额头点着他的额头,柔声说:"当然一言为定,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步及古董行大门口,保安唤道:"杜老板,这么早回去?"
"嗯。"
保安又说:"有个人找你。"
"谁?"杜佑山漫不经心地扭过头,看到了乐正七。
乐正七两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看着他,"杜老板,你好。"
杜佑山十分意外:"小七,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刚好路过。"乐正七笑微微的,温润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笑起来稚气未脱,一如小时候那般可爱纯真。他向前走出数步,陡地神色一肃,冷不丁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奔杜佑山门面而来。
武甲下意识侧身一挡推开杜佑山,板住乐正七的肩膀顺势往后一送。乐正七后退半步,旋即往左斜窜过去,闪电般捅向目标杜佑山。武甲本不想和一个小孩子打斗,哪想对方招招凶狠,竟然摆出取人性命的架势,着实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只在瞬息之间,乐正七接连刺出三刀皆被躲开,武甲百般无奈,不得不使出狠招,眼疾手快扣住对方的手腕,反手夺下匕首,同时一记肘击将他撞出去三米远。
乐正七哼也未哼一声,趔趄着爬起来抹一把鼻血,还未站稳就被两个保安钳制住了。
"杜佑山!你个孬种!"乐正七眼中狰狞煞气大盛,在两个保安手下狂怒地挣扎,一边往前冲一边愤恨地怒骂:"把观音还来!不要脸——"
另一辆计程车刷地停在路边,杨小空面如土色地从车上跌出来,冲上去抱着乐正七满是鲜血的脸:"小七,你怎么了?"
乐正七不理他,自顾自大骂:"杜佑山,我操你妈的!你个混蛋,曹老有什么意外老子宰了你!"
"你们放开他!"杨小空粗鲁地从保安手里扯过乐正七,捂住他的嘴巴暴喝道:"乐正七,你给我闭嘴!少惹事!"
杜佑山惶恐地握住武甲的手腕,"你没事吧?"
"没事。"武甲缩回手藏到身后,他的虎口被锋利的刀锋划破了一道口子。
杜佑山早他一步看到鲜红的血痕,不由火冒三丈,张口就喊:"保安,给我报警……"
武甲攥住他:"算了!"
"装什么好人!"乐正七死命蹦跶,骂得声音都哑了:"杜佑山,你他妈不得好死!"
杨小空害怕乐正七又被保安抓走了,死死把他箍在怀里,"叫你闭嘴啊!再说一个字别怪我揍你!"
乐正七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咬紧下唇恨恨地瞪着杜佑山。
杜佑山毫不理会:"什么叫算了?那死小孩故意伤人……"
武甲提高声音怒斥道:"我说算了!"
杜佑山忍气吞声地住了嘴。
武甲紧张地拉过杜佑山:"上车!别小孩一般计较。"
杜佑山扭头看了杨小空一眼,不屑道:"算你识相,饶你们一次,给我小心点!"
白左寒这才赶到,将车斜停在路边,他几步追过来揪住乐正七:"死小孩,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闹!这这,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乐正七的血把杨小空胸前的衣服染红了,他啐出一口血水,眼中杀气汹涌,像一只吃人的野兽:"他该庆幸老子没枪!"
白左寒想起以前魏南河说过乐正七这孩子杀性太重,不由莫名地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撇下乐正七,转向杨小空正想劝一劝,却见杨小空平静地注视着杜佑山,黑漆漆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感情,沉冷得像一汪死水。
白左寒听到他低低地,冰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似恶魂低语——
"杜佑山,我会让你倾家荡产的。"
曹老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没有生命危险,众人都安了心,魏南河定好病房,跟着医生问了一堆注意事项,忙碌之余还不忘给曹老的女儿打个电话,刚松口气,一转头就看到乐正七鼻子塞着两团棉花,蹲在角落用自己的鼻血东画画西画画。
魏南河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乐正七,你怎么搞的一脸是血?"
乐正七满不在乎:"没关系,鼻梁骨没有塌。"
魏南河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心疼得声音发颤:"我问你怎么搞的!"
杨小空照实把情况说了一遍,魏南河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最后一丝理智崩溃了:乐正七从小深居简出,接触社会还没有一年,在情商上归根结底只有十岁,再坏再捣蛋也是他魏南河的宝贝,轮不到外人来教训!
白左寒及时拦下魏南河:"干什么去?"
"找杜佑山算账!"魏南河额上青筋直暴,"小孩他也打,他还是不是人?"
"小孩小孩,小孩你妈!"白左寒声嘶力竭地大骂:"你家小孩不是小孩了,你自己问问他,他带着刀是想去干什么的!他要去杀人的,你知道吗你?要不是有武甲挡着,杜佑山就挨几刀了,到时谁找谁算账?啊?杜佑山那是正当防卫,没告他蓄意伤人算是高抬贵手了!"
杨小空也劝道:"魏师兄,别去!现在我们很被动,别再被杜佑山抓住把柄了。"
乐正七惴惴不安地拍拍魏南河剧烈起伏的胸口,"是我太冒失,你别气,别气!我一听说曹老会有危险,恨得发疯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冲出去了……"
魏南河沉沉地喘了喘,憋下这一肚子恶气,揽住乐正七,嘱咐道:"小空,你在这守着,我带他去五官科看看,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两个人隔着一扇玻璃门打火星人哑语,柏为屿站在这头,比一个中指:笨蛋,你怎么样?
夏威躺在那一头,双倍奉还中指:白痴,老子很好!
柏为屿指指自己,再指指夏威,拱了拱手:兄弟够仗义,谢了!
夏威侧身摆出一个睡美人的姿势,得意地摆摆手:小意思!
柏为屿朝他竖起大拇指:瞧你精神头很好。
夏威潇洒地抓抓头发:那是,老子是什么人!哼……
柏为屿往后指了指:既然你没啥事,那我走了。
夏威终于耐不住,咆哮道:"你敢!给我滚进来!"
柏为屿依言滚进来,哼哼怪笑:"瞧你寂寞的呦!段和怎么不在?"
"上课去了。"夏威捂脸嗷嗷假哭:"到底上课重要还是我重要啊?呀咩跌~"
柏为屿一屁股坐下来,左脚架在右腿上抖个不停,"我昨晚过来,看到他坐在这打着手电写材料,还不让我们进来吵你,"
夏威无奈地摊手:"唉,他就是那么勤奋。"
柏为屿垂下眼帘盯着抱在前方的两只手,沉声说:"曹老听说我的事后,心脏病突发……"
夏威一僵:"没事吧?"
"没事,幸好抢救过来了,还昏迷着。"
"没事就好。"夏威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老人家就是脆弱,等他醒了,你好好劝劝,以后多孝顺。"
"嗯,会的。"柏为屿愧疚道:"你现在没法上班,不碍事吧?"
"不碍事,"夏威害羞地捂脸:"人家请了半个月产假。"
柏为屿恶寒:"滚!正常说话!"
"伤假,伤假。"夏威打个呵欠:"嘿,有个固定工作真幸福,半个月不上班薪水照拿,住院费全报,今早单位领导还亲自来慰问我,包了一千块慰问金。"
柏为屿嘴巴张的老大:"不会吧,有这么好的事?"
"我打算伤好了,再扎一刀,好了再扎,好了再扎!"夏威这脑残捡到一点小便宜,窃喜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柏为屿不可置信:"天马流星靠啊,自残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待遇,什么世道!"
夏威脸色一肃:"谁自残了?我告诉你,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怎样?"柏为屿竖起耳朵。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段和老师下班回家,正一个人走在僻静的小巷,突然——"夏威手舞足蹈地描述道:"横空窜出一个蒙面歹徒,手持一把尖刀呼呼挥舞,恐吓道:把钱交出来!段和老师胆小怕事,吓得转身就跑!说时迟那时快,优秀公务员夏威同志从天而降,临危不惧,用铮铮铁骨挡在段老师面前……"
柏为屿嘴角抽搐:"捡重点的说,后来谁赢了?"
"可惜夏威同志空有一腔正气,还是打不过歹徒,被歹徒扎了一刀,"夏威捂着伤口痛不欲生地呻吟:"哎呀,哎呀,就这么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柏为屿:"……"
"段老师为感谢夏威同志见义勇为,匿名捐赠锦旗一面交往人事厅!"夏威被这段英勇事迹感动得热泪盈眶:"此时单位同事们才知道,这位刚进单位的小年青受伤请假的真正原因,个个深受鼓舞!为了表彰人事厅的好同志,人民的好儿子,厅领导亲自……"
"够了!"柏为屿打断他,无力地扶额:"你们真是一对欺世盗名的狗男男。"
夜间,曹老醒了,眼睛睁开,第一眼看到的是鼻子上裹着一块厚纱布的乐正七。
"曹师叔,你醒啦!"乐正七小小声地问:"还难受吗?"
曹老摇了摇头:"七啊,你的鼻子怎么了?"
乐正七嘴一扁:"摔了一跤。"
曹老责道:"你这毛孩子!"
乐正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南河带我看医生啦,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点肿而已。"
曹老问:"那俩兔崽子呢?"
"在外面呢。"
"叫他们滚进来?"
两只兔崽子听到乐正七的传话后畏畏缩缩地挪进门来。
曹老虚弱地命令:"滚过来!"
柏为屿在床边蹲下,两手扶着床沿,低眉顺眼地像小狗一样乖乖的。
曹老摸摸他的脑袋,"你该怎么办啊……"
柏为屿抱着老人的手,哽咽得说不完整一句话:"对不起,我,辜负您了……"
曹老短促地叹了声,苍老的嗓音又哑了好几分:"哭什么哭?你是混得太顺风顺水了,毛躁得像只跳蚤,受点风浪也不一定是坏事。日子还长着,总会有机会的,我要看到你继续努力,常出作品,别人不稀罕,还有我稀罕呢。"
杨小空立在一边,深深地埋着脑袋。
"小空,你别自责了,不是你的错,他们对这个决定已经有一番计较了,那封信只是起推波助澜的作用,就算没有信,我也不一定能扭转局面,可惜了你白白糟蹋了自己的名声。"曹老缓声道:"你比为屿勤恳,性子也稳重,总有一天会出息的,我老了,今后是你的天下,到时别忘了提携提携你师兄……"
杨小空眼里溢满亮晶晶的泪花,不疾不徐而又坚定地说:"您放心,到了那一天,我和柏师兄同进退。"
开屏
曹老的女儿曹曼曼和魏南河同年,大两个月,是个搞生物基因工程的科研人员,留学念完博士后就直接进了研究院,长年累月驻守研究室里不见阳光,皮肤白的像吸血鬼,眉眼浓丽,薄唇鲜红,一看就知道脾气不好,这点魏南河深有体会,他小时候没少被曹师姐欺负。
曹师姐得知父亲心脏病突发,心急火燎的,又没法一下子甩干净一手科研项目,花了一个礼拜才把所有事都交接清楚,待她驾到之时,曹老的身体已经无恙了,只是还有些虚弱。
杨小空和柏为屿皆恭恭敬敬地唤:"曹师姐,您好!"
曹曼曼拉着一个混血小男孩,优雅地揭下披风,"你们好。"
混血小男孩直扑病床:"外公!"
曹老喜出望外:"安德鲁,乖孩子。"
"安德鲁?"柏为屿小声嘀咕:"好像是一个月饼的牌子。"
杨小空小心挡了一下混血小男孩,"小朋友,小心点,别压到输液管。"
小安德鲁碧蓝碧蓝的眼睛望向杨小空,脱口而出一串英文。杨小空一头雾水,扭头问柏为屿:"为屿,他说什么?我英语听力不好……"
柏为屿白眼:"别问我。"
曹曼曼目不斜视走到魏南河跟前,揪住他的耳朵连踹带踢好一顿教训:"你到底怎么气我爸的?给我说!啊?"
魏南河有苦难言:"曹师姐,你别动气啊,病房里禁止喧哗。"
乐正六坐在病床边给曹老削水果,冷言冷语地说:"曼曼,那你还不快把他拖出去外面教训教训?"
魏南河很无辜:为什么都冲我?关我什么事嘛……
乐正六阴柔刻薄,曹曼曼暴躁不讲理,两个师姐,魏南河一个都不喜欢,想起来就犯怵。
曹老连连咳嗽:"曼曼,不关南河的事,你别欺负他咳咳……"
曹曼曼撒了手,"哼,这小子从小就是一副欠欺负的样子。"
一干人等齐刷刷看向笑面虎魏大师兄:他欠欺负?谁敢欺负啊?
乐正七跃跃欲试,揪揪魏南河刺棱着的短发又拔拔他的眉毛,魏南河恶声恶气地低喝:"找打吗?"
乐正六秀眉一挑,"敢打我弟?"
魏南河蔫了,于是乐正七有恃无恐地捏捏他的眼皮又戳戳他的脸,傻乎乎地呵呵直笑。
曹曼曼此行的目的强硬非常:老爷子身边没个知冷暖的人伺候不行,她奉母亲大人之命逼老爹提早退休,立刻接走,少说得休息个一年半载——开玩笑,她老公就是心血管医学专家,老爷子一到家就能接受最专业最贴心的照顾。
曹老弱弱地表示抗议:"咳咳,我没事……"贴心个屁,洋鬼子女婿说的鸟语我又听不懂!
曹曼曼抱着手,吊长尾音:"哎呀,那我给妈打个电话,说爸不肯走呢~"
小安德鲁用蹩脚的中文说:"没收你的零发钱,用你的酒浇在你的烟上,烧掉。"
曹老哭丧着脸:"你们母女俩欺人太甚……"
曹曼曼倒是想早上来下午就走,可惜医院不同意,老爷子出院可以,但坐飞机有风险,还得再观察一个月。她给老公和妈妈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只好安安稳稳地先留下来视情况而定。
曹老就这么又呆了半个月,杨小空每天来看望一番,顺便带创作稿来给他看一看。
年轻有为的杨会长如今成了过街老鼠、众矢之的,而他强硬霸道地占着位置,面对外界所有□裸的指责和挖苦巍然不动,厚着脸皮照样过他的日子。刚开始众人对他无比轻视鄙夷,以为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忍受不了舆论压力,哪想他面上永远带着不变的笑容,似乎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有人骂他他也笑脸迎对,涵养良好得堪称恐怖,笑容虽温和可亲,却让人莫名地瘆得慌。
于是,杨小空没有如杜佑山所愿主动请辞会长职务,竟然一扫以往中庸的处世态度,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应酬四方。
在此之前,他一直与世无争,从小学到大学,连个类似小组长的班干部也没当过,成绩不好不坏,人际关系不活络,也从不讨好师长,他一直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闷头画画念书,做好一个当学生的本分,然而魏南河将他从学校拎出来丢进这个鱼龙混杂的圈子,并且一下子坐在高处不胜寒的顶端,他刚开始没有觉出不适应,因为他躲在魏南河身后,魏南河指东他不敢往西,魏南河使个眼色他就说什么话。
但是,那是过去了,如今他决然脱离魏南河的控制,开始笼络自己的人际圈。
虚伪客套、左右逢源、互相利用,社会这个大染缸,想从里面爬出来洗干净自己难于登天,但想跳进去染色自己,只是顷刻。他直至今日才发现自己是一棵活生生的摇钱树,只需动动手指,点个头,几十万几百万的钞票如流水一般在自己眼前翻滚。他谨慎小心地与三教九流的人交际磨合,很快适应圈内的潜规则,因有利益因素在其中作祟,不到一个月他就拉帮结派收买了几个富豪藏友,那些自诩"正义"的人群又由轻视化为畏惧,不敢公然指责,换为背地里戳他脊梁骨。
杨小空的所作所为杜佑山看在眼里,手痒痒地极度想添几棍把道貌岸然的杨会长打个落花流水,可武甲的脚牢牢地踩住了他的大尾巴让他动弹不得,只得千不甘万不愿地忍下了。
一切都很平静,捣鼓爆炸案的四个人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透露计划的半点风声,有段和操纵,行动安排面面俱到,比上次的绑架案更加成熟而有条不紊。
三月底,段和在派出所隔壁一条街的招待所定了个六层楼的房间,站在窗口能将派出所方圆五百米的情况一览无遗。
各个下水道入口的位置、派出所外围的店铺几点关门熄灯、值勤警察在什么时段进出、十字路口和街边超市银行等处的摄像头分布,等等情况,由杨小空观察一夜,将记录交给段和,段和接着观察一夜,两人轮班,不出一个礼拜就全部掌握了规律。
白左寒觉得杨小空越来越不对劲,早出晚归也就罢了,有时甚至是昼伏夜出!他原本没有发现,直至一晚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他以为杨小空去洗手间,便没有多在意,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睡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被窗外车子开进院子的声音惊醒。白左寒悄悄地爬起来,撩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看到杨小空下了车轻轻合上院子的铁门。
杨小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像一个梦游患者,清晨带着寒意的冷光洒在他布满阴霾的脸孔上,兀自流淌着沉静而阴森的气息,显得陌生得可怕!白左寒指尖的凉意一点点往心脏的方向侵蚀,急匆匆地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
而后,杨小空上楼,回到床边,脚步声轻飘飘的。
白左寒背对着他装睡,心脏狂跳,像是撞破了什么天大的机密。
窗户关得死紧,窗帘本是盖得密密实实,此时豁了一道小缝,窗外的阳光顺着缝照射进来,杨小空坐在床边环视一圈卧室,觉得有些异样。
白左寒侧身而睡,两手松松地放在枕头下方,呼吸均匀。
杨小空俯身小心地在白左寒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却忽然发现对方右手除了大拇指,其他四个手指的指尖上都若有若无地沾着些许灰尘。他顿了顿,默默地抬眼看向窗台——窗台只有浅浅的一层灰尘,若不是冷色的阳光反射,几乎看不到那上面浅浅的指印。
杨小空无奈且无声地笑了一笑,轻柔地握住白左寒的手,低头落下一个吻,同时不动声色地揉掉他指尖的灰尘,放回原处。
吃早饭的时候,杨小空主动提起夜间自己去向:"白教授,我最近总是睡不着,"他的面上像往常一样带着窝窝囊囊的笑容:"我是不是该吃点安眠药?"
白左寒喝着椰奶麦片,揣测地望了他一眼,"为什么睡不着?"
"压力有点大,曹老的课全丢给我了,魏师兄催我快点学习古玉鉴定,协会那里又常有些事务……"杨小空拖着椅子挪到白左寒身边,枕在他的肩上蹭蹭撒娇:"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骂。"
白左寒心疼了,搂着他的肩膀劝道:"别管别人怎么看你,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你或许有点精神衰弱,自己调整调整,没什么大问题别吃安眠药。"
"嗯,所以我睡不着就出去逛逛,"杨小空乖乖地应道:"昨晚我开车在大院里绕啊绕,找到那棵槐树了。"
白左寒怨道:"啧,不是和你说那棵槐树不吉利吗?小时候我妈说,它长的张牙舞爪的,有女人吊死在那,闹鬼!打那以后我再也不在大院里闲逛。"
杨小空舔了舔他唇上残余的椰奶,笑道:"我去年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它在开花,我想,过不了多久它又要开了。"
"傻小子,吃饭吧,"白左寒将煎鸡蛋夹进吐司里递给他,"下次睡不着叫醒我,我陪你逛逛。"
杨小空取笑道:"不了,我找槐树呢,你胆子小,害怕。"
"别黏我,一边吃去。"白左寒打消了所有疑心,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最近应酬比我还多,听我的,能推的推掉吧,别累着自己,好不好?"
杨小空有问有答:"看情况吧。"
白左寒思忖着问:"你是不是还想着报复杜佑山?"
"报复?那真是太傻了,夏威和小七做事没个计划,口口声声喊着要报复,你当我和他们一样?"杨小空非但没回答,反倒提出问题来,也不知是问白左寒,还是问自己:"单纯报复,能挽回为屿的前途吗?"
"你知道就好,别耿耿于怀了。"白左寒苦口婆心地劝:"你们也不是没有错,报复杜佑山是完全没意义的傻事……"
杨小空坦白承认:"对,我有错,我也到杜佑山面前承认那刀是我扎的,他怎么整我我是罪有应得。但我现在必须自保,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不扳倒他,柏为屿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你别被害妄想症爆发,杜佑山答应我绝对不会再动你了。"
"他也答应我会帮为屿,结果呢?"杨小空耸肩:"我在两个圈子里都得拼了命往上爬,要爬到天皇老子都动不到我的高度,保守估计得花十年,想想就很辛苦呵,还得时刻提防杜佑山,就怕他冷不丁在背后放我冷枪,劳心劳神啊!他最好能老实十年给我让出路来,可他怎么能听我的话呢?我还是让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比较放心。"
白左寒犹如在听天方夜谭,真不知道杨小空哪来的自信说出这样一番可笑的话来。
杨小空吃掉最后一口夹蛋吐司,见白左寒发愣的傻样,扑哧一乐:"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
白左寒就是想当真也没法当真,但还是被那番话郁闷到了,他觉得他的面团小绵羊一提起杜佑山就脑袋发晕,尽说胡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唉声叹气妄图再劝:"你别钻牛角尖了,杜佑山这回是真的答应我了,你到底要怎样才信嘛?"
杨小空拿纸巾擦擦嘴角,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他去蹲监狱吧,我就能相信,蹲不了一辈子,就去给我蹲十年。"
白左寒无奈地摇摇头,全当他在说气话。
武甲到官窑遗址里视察了一圈,地道的高度有的三、四米,有的不过一米多,走过去还得弯着腰,四通八达像迷宫一样,空气质量十分恶劣;一架运送瓷片的简易电梯摇摇欲坠,头顶上吊着昏暗的日光灯,电线交错密布,有不少安全隐患;几百名工人零零散散地遍布在十几层地道内,吃喝拉撒都没有出过地道,要不是杜佑山开出来的价码高昂,绝对没人会干这一茬苦差事。
武甲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候还只挖到十三层,现在已经快二十层了,武甲下到最底层,觉得腰部的伤口有点儿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问陪同视察的包工头:"这是挖到几米了?"
包工头如实回答:"快六十米了。"
武甲的脸色很不好,本想签一笔钱再多加固几层支架,转念一想,这地道的深度已经突破霍梨交代的极限了,眼前紧要的是一层层从下往上添实土,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是他收起支票本,自作主张地对包工头说:"暂时不要再挖了,先退到十米以上,等两天,杜老板有别的安排。"
有钱不赚不是杜佑山的行事风格,他听说武甲吩咐所有工人撤到地面以下十米的地道里,自然是非常不满:"就当挖地铁,只要支架稳固,挖到一百米都没问题。"
武甲回来后本想劝杜佑山见好就收,哪想对方没有一点自觉性,不由反驳:"你有地铁那样的施工队吗?再说,地铁的平均深度也只有十几二十米。"
杜佑山满不在乎:"再挖下去就是永乐瓷了,宝贝,挖完永乐我就收手。"
"挖完永乐还有洪武呢!你不会有知足那一天!我担心它会塌!一米都不能再挖了,出事的话涉及到地下几百个人,地上几百个人!"武甲着急了:"那栋派出所的地基只有三米,土质好的情况下才挖这么浅的地基,现在地基以下都被挖散了,倒塌怎么办?"
"乱讲,"杜佑山点起一支烟,轻松地嗤笑一声:"地基以下三米我们都没有动,一层的支架是最稳固的,怎么会影响到地基呢?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武甲望定杜佑山,一双黑幽幽的睡凤眼在黑框眼镜之下寒意逼人,"杜佑山,你什么都不缺,何必冒这个险?万一出事牵扯到几百条人命,谁都保不了你。"
杜佑山不搭言,闷头抽烟,抽完一根又点上一根,显然是极不甘愿:再挖下去就是永乐瓷了,他倒没打算往外卖,可对于一个收藏癖狂热者来说,即将到手的宝贝就在脚底下却不去捡,简直比砍他几刀还难受。
"你答应过我什么?"武甲问完,见杜佑山还没有动静,终于忍无可忍:"我告诉你,这次不是整杨小空和柏为屿的那种私人恩怨了,你再一意孤行,我今天就和你拆伙!"
杜佑山头次听到武甲说"拆伙"这俩字,惊怒交加之下竟然结巴起来:"你你……你说什么?给你一点颜色你就开染坊,真是得寸进尺了!"
"是!我只是保镖,根本没资格在你面前指手画脚!这些年你干的那些赚钱的事,多卑鄙我都不拦你,还给你出谋划策,因为你是商人,利字当头无可厚非,只要你办事还有个底线,我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这次不同了,那些工人都是娘生爹养的,你再抱着侥幸心理让他们去承担送死的风险——"武甲掏出杜佑山给他配的枪拍在茶几上,一字一字的恐吓道:"那我宁愿和你拆伙!你要不就毙了我,否则我走出这个门就去举报你!"
杜佑山震怒得说不出话,可笑地张大嘴巴:"你……"
武甲吼完冷静下来,终究是迈不开步子,只能缓缓叹气:"再继续往下挖风险太大了,我现在举报你,你还有活路,若真的牵扯到人命你就死定了,杜佑山,我是担心你出事。"
杜佑山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武甲,那句话的含义再明白不过。他这么多年死乞白赖地纠缠,不就是为了能在对方心中占据一个立足之地,不就等着这一句"担心你"?他唇边的喜悦逐渐绽开,笑容既幸福又酸涩,眼圈一热,郑重地答应道:"别闹脾气!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全由你安排。"
深邃静谧的下水道里,一道黑色的人影独自在潮湿的管道中徘徊。不远处立着一只黑猫,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它喵呜叫了声,跳到人影脚边。
乐正七食指比在唇间:"嘘……"
嘘……
只是一声轻轻的"嘘",回声在下水管道里悠悠地来回撞击良久。
黑猫不再吭声,悄声无息尾随在他身后,眼睛滴溜溜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他戴着一顶牛仔鸭舌帽,脚下穿一双黑色塑胶雨鞋,趟过积水处,停住了脚步。手机发出的微弱光线保持了三十秒,暗下来了,他也不再按按键打开光线,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倾听。
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叮叮当当敲击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深处,一丝不漏地飘进耳朵里。
他摇摇头,掏出一支粉笔,一脚踩着管道壁往上攀高一些,在顶端隐蔽处画了一个X。然后,朝黑猫招招手,继续往下走。
一路顺风
柏为屿吃完早饭,照常去医院瞧瞧曹老,不想病房空空荡荡,他纳闷地拉住路过的护士问:"住这间病房的老头呢?"
护士一翻资料,说:"今儿一大早突然走了。"
柏为屿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什么时候?"
护士吓了一大跳:"前,前一个小时,这位先生,你怎么了?"
"我不信!"柏为屿抓住护士小姐摇晃:"他昨天还好好的!他女儿呢?"
护士战战兢兢地说:"他女儿,陪,陪他一起出院了呗。"
柏为屿一头栽倒,"哎呦喂,护士姐姐,拜托你说话说清楚点……"
曹老近期的检查报告单昨天下午出来,状况十分良好,曹曼曼和她那洋鬼子老公通了电话,洋鬼子承诺说老爷子坐飞机风险不大,只是得多多留心,记得随身携带药物,一定要乘大型客机,换三个中转站多休息休息就没问题了。
于是曹曼曼当机立断,找医生谈了谈注意事项后,风风火火地把她爸拎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有打。
魏南河得知情况后狠狠地啐出嘴里的烟,评价道:"小时候就没什么教养,如今越发恶劣了!也只有洋鬼子受得了她。"
乐正六到工瓷坊来看望魏南河的老爸,闻言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呢。"
魏南河黑着脸:"咳咳!"
乐正六以拆人短处为乐:"听说小时候你和杜家的破小子都围着曼曼转,可惜人家从小就是校花兼高材生,看不上你们俩捣鼓破瓷器的。"
"哦……"柏为屿猥琐地上下端详魏师兄。
"咦?"杨小空也表示出好奇心:"魏师兄喜欢曹师姐啊?"
"六姐!"魏南河气急败坏:"你不是听曹曼曼说的吧?那女人真行,小学时候的事也拿出来说!"
乐正七把吃了一半的绿豆糕拍在魏南河脸上,"你到底喜欢过几个人?"
"死孩子,干什么你?"魏南河发窘。
乐正七哼了声,跑了。这小子爱吃醋的要死,以前知道魏南河未婚妻的事,别扭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不是吃醋,单纯只是小气,又或许是男人的独占欲在作祟。
一小破孩还有独占欲,这什么世道?真是蛮不讲理!难不成要我在遇到他之前的三十二年里都当苦行僧不成?魏南河欲哭无泪,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冷言冷语地对乐正六说:"都快四十了还不生孩子,到底是你不行还是你老公不行?"
于是,乐正六把喝了一半的茶泼到魏南河脸上,"闭上你的贱嘴。"
柏为屿和杨小空察觉情形不对,蹑手蹑脚地退出战斗圈。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柏为屿坐上曹老的太师椅,"小咩子,上茶。"
杨小空无语,递上一罐可乐。
柏为屿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文绉绉地说:"从今儿开始,我就是装B堂掌门,任何事无论巨细,得先与我禀报,听懂了吗?"
杨小空忍笑点头:"为屿,我挺崇拜你的。"
柏为屿疑道:"崇拜我什么?"
杨小空照实说:"你还真是乐天派中的极品,什么天塌地陷的事你都能扛,顶多沮丧几天,过不了多久就复活了,生命力比蟑螂还……"
话没说完,却见柏为屿收敛了笑容,换上一副死气沉沉的脸孔扭过头去默默垂泪:"想起来了,我是没前途的流浪艺术家,这一辈子玩完了……"
杨小空忙撒下手里的漆刮,扳过他的肩急切地说:"为屿,我就那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柏为屿捂着眼睛,肩膀微微颤抖,抽泣道:"别理我,我一想起自己的前途就难受得厉害!"
杨小空以为他哭了,不由心里一阵绞痛:"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事,柏师兄……"
柏为屿:"叫掌门师兄!"
"……"杨小空硬着头皮说:"掌门师兄,你别哭了!"
柏为屿拿开手,笑得满脸是牙:"唉~我没有哭呀!"
杨小空冷眼:"你干脆改名叫柏小强吧。"
柏为屿谆谆教导:"羊小咩,乱给人取外号是个坏毛病,得改!"
正说着,段老师带茅山派掌门来了,那圣虚子的伤口拆了线,愈合神速,不过瘦了一圈,脸上缺乏血色,他一手拄着根水管充当拐杖,一手背在身后,一派道骨仙风地站在妆碧堂门口朗声唤:"柏掌门!贫道来啦……"
柏为屿春风满面地迎出来,"夏掌门!哈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段和恶寒:"夏威,不许装道士!"
夏威娇弱地咳嗽两声:"人家本来就是道士……"
柏为屿指向装碧堂右侧的小储藏室,慷慨道:"夏掌门,这间无用,只需刷上黄墙便可建立茅山派分道观,夏掌门意下如何?"
杨小空:"喂喂,掌门师兄,你是真的想气死曹老吧?"
"柏掌门!"夏威激动地握紧柏为屿的手,热泪盈眶:"大恩不言谢,待我重振茅山派威风……"
段和忍无可忍,揪住夏威脑袋上的毛,拔腿往工瓷坊走,"我就说不能放你和柏为屿凑在一起发神经!"
夏威踉跄着跟了过去,倒拖着水管一路呻吟:"呀,呀咩跌,秃了秃了……"
魏南河在配釉房忙碌,没空招呼段和,正好,段和要找的是乐正七。
乐正七连续一个礼拜在下水道里过夜,白天趴回宿舍睡大头觉,好容易挨到周末,忙着赶欠了一个礼拜的各项作业,精神萎靡地直打呵欠。
杨小空也找借口溜进书房,反手关上门,开口便问:"什么时候动手?我半夜出门被白教授怀疑了。"
段和问乐正七:"你打探的怎样?"
"那一带的下水道我都走遍了,他们的作业区涉及面太大,从派出所大楼下一直延伸出几亩地,"乐正七转动着手里的笔,自信满满地说:"太深的地方我听不到,不过离地面二十米内的几层全摸清了。就算夏威的炸药没有把握好,从出口处再往前塌一百米也百分百安全。"
"开玩笑,我配的炸药爆破范围只有一、两米差距,差五米我自刎谢罪!"夏威打个响指:"不过为了制作更精密,炸药恐怕要临时配,既然情况都摸清了,就尽快动手吧。"
段和看向夏威:"你的伤……"
"我没问题了,要等伤好全不知道还得等多久!"夏威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就定四月一号凌晨吧,送给杜老板一个愚人节大礼。"
"那就是后天,"段和一皱眉:"小空,你明晚早点到达招待所,我们保持联络。"
"没问题。"杨小空略一踌躇,打开派出所附近街道的手绘地图,用铅笔画了一条东拐西拐的线路:"你们照这条路走能避开各处的摄像头,不过以防万一,全都戴顶帽子。"
乐正六留在工瓷坊吃个饭,"有幸"认识茅山派掌门圣虚子,万分惊喜地绕着夏掌门问七问八,问题无非是些看相算命之流。夏威根据所学的半桶水《周易》,同时结合参照乐正七的身世唬了一通,居然把乐正六给唬得深信不疑,自以为遇上了活神仙!
难得有人相信,夏威还装的挺像那么一回事,收起他那一套阿弥陀佛,煞有介事地问:"咳咳,这位苦主,您还有什么需要贫道解答?"
一伙人哭笑不得,段和实在看不下去了,正欲开口揭穿死道士的真实面目,却见乐正七站在他姐身后,苦笑着摆了摆手,用口型阻止道:别拆穿,让我姐高兴高兴。
乐正六结婚十多年,夫妻感情良好,老公在银行任职,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孩子。她年轻时身体虚弱不利生育,吃了很多年中药调理,现在身体没什么问题,年龄却大了,怎么也捣鼓不出孩子。眼看年纪相仿的同事们孩子都上中学了,她用尽科学方法无效,开始搞封建迷信活动,烧香拜佛,虔诚地吃了五年斋,肚子依然没有丁点动静,这个遗憾让她几欲绝望了。
果然,乐正六说没几句就直奔主题,一脸殷切地望着夏威:"那你看看我什么时候能有孩子?"
夏威琢磨着眼前这位美女姐姐不过三十左右,便敷衍道:"不急,不急,三十八定可得子!"心说:先哄哄你,再过八年你到哪找我去?
乐正六一脸愁云惨雾:"可我今年已经三十八了……"
"啊咧……"夏威卡壳住了。
"咳!"乐正七生硬地转移话题:"姐,喝点水。"
"夏道长,你确定?"乐正六面露怀疑之色。
"那是,那是!我给你求一道生子符!"夏威硬着头皮抽出一张道符,以闪电般手法刷地点燃纸条前后左右挥舞一番,嘴里念念有词。不出几秒,金刚经还没念完,纸就烧到手指了,夏威惊了一跳,情急之下连手带纸条噗咻塞进水杯里。
乐正六看得眼花缭乱:"这样就可以了?"
夏威抹一把跳出来的热汗,把烫红的手指藏到身后去搓了搓,讪笑:"是啊,可以了!"
乐正六端起水杯一口气喝了。
旁观的众人纷纷大惊失色,乐正七来不及阻止,惨叫一声:"姐——"
夏威哑然:谁让你喝啊?
乐正六双手合十祈愿道,"如果真的今年能怀上宝宝,我一定好好谢谢夏道长。"
"哈,哈,好说,好说……"夏威两腿发软,扶着桌面才没有吓得跌倒在地。
乐正七杀气腾腾地瞪着他:等我姐走了,看老子会不会宰了你!
段杀过来接柏为屿,看到乐正七追着夏威喊打喊杀,他问段和:"那两个人又发什么神经?你不怕夏威伤口裂开?"
段和抱着手嗤笑道:"让他坑蒙拐骗装道士!这种人渣早死早好。"
段杀赞同地点了点头。
段和问:"什么时候的机票?"
"明早。"
段和挺高兴,"明天好,一路平安。"该滚的都快滚吧,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干大事。
段杀点了支烟,言简意赅地说:"谢谢。"他请了半个月休假,打算陪柏为屿去一趟河内,如果柏为屿的父母不反对就住几天,如果矛盾激烈的话,他们露个脸就逃,去别处旅游散散心。
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工具都得收拾清楚,柏为屿仔细把每一罐漆封紧,用松节油洗干净发刷和角刮之类,段杀只帮了个小忙就蹭了一手漆,柏为屿挥挥手赶开他:"坐一边去,笨手笨脚的。"
段杀晾着两手听话地坐一边去,柏为屿整理完,在手上倒些樟脑油,握住段杀的手帮他洗洗漆,两个人的手在油里滑腻腻地搓揉,柏为屿傻乎乎地嘿嘿直乐:"老家伙会打人,我特准你挨打后可以还手。"
段杀好声好气地劝道,"那是长辈,不能还手。"
柏为屿竖中指:"行,你愿意挨打是活该,那他打我,你总该替我报仇吧?"
段杀板着一张死人脸开玩笑:"除非他把你打死了。"
"滚——"柏为屿吼得惊天动地,气势嚣张,实则只掐了一下段杀的手掌。
段杀一笑:"别吵……"
"哈!"柏为屿歪着脑袋端详他:"再给爷笑一个。"
杨小空抱怨:"为屿……"
"叫掌门师兄!"
"掌门师兄,你们别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行吗?"杨小空十分不满。
柏为屿死不承认:"我们在吵架,你看不出来吗?"
段杀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无声地向别人证明他们确实在打情骂俏。他们同居了将近一年,却直到最近才后知后觉地步入蜜月期,甜得冒泡泡。
二皮脸的柏为屿反倒不好意思了:"干什么呀……"
门外,乐正七把夏威打得鼻青脸肿,夏威声泪俱下地求救:"阿纳达,救救我——"
段和视而不见。
乐正七想到还有要紧事等着夏威去办,便见好就收,啐道:"留着你的脑袋,过几天再砍!"
柏为屿洗完手出来,倒退着往车走,一手被段杀扯住了,另一手伟人似的挥舞:"小的们,大王我半个月后回来,想我是应该的,但不要太想哦!"
夏威撑着水管艰难地爬起来:"赶紧的滚吧!"
杨小空两手插在口袋里,笑微微地说:"一路顺风。"
爆炸
凌晨四点,杨小空不在床上,白左寒揉揉眼睛,唤道:"面团?"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他。
杨小空站在城外小县城的招待所窗边,耳朵里塞着手机耳麦,撩起窗帘的一角,举着望远镜观察对街的动静,不疾不徐地说:"往南巷走。"
段和的车子停在五公里之外的一处停车坪,三个人一路沿小巷子走过来,街上空无一人。段和将帽檐往下压了压,微表异意:"南巷路过公园,有保安巡逻。"
杨小空强硬地命令:"现在没有,听我的。小学门口好像多了一架摄像头,你们必须临时改道!"
段和言简意赅地答道:"明白。"
浓重的夜色之下,三个人靠近南巷的下水管出口,夏威走了太多路,身体有些吃不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乐正七拿出工具撬开井盖,段和协助他将井盖推出去,抬眼一看夏威:"你怎么样?"
夏威逞强摇摇头:"很好!"
乐正七先跳了下去,段和推夏威一把,"上,我殿后拖回井盖。"
夏威解下背包,丢给下面的乐正七:"小七,接好。"紧接着也跳下去,两脚一着地就摔了个大跟头。
乐正七忙把他拉扯起来:"你没事吧?"
夏威灰头土脸气爬起来,摆摆手:"没事。"
段和钻进下水道撑着将头顶的井盖挪回原处,露出一小道缝隙,然后才爬下来,"夏威,走不动我背你。"
夏威呼哧呼哧地喘气:"目前不用。"
三个人在漆黑的下水道内兜兜转转,踏着积水发出的脚步声回荡不休。"声音有点不太对劲……"乐正七止住另外两个人,眉头紧锁:"你们先停一下。"
段和轻声问:"怎么了?"
"脚步声很杂乱。"乐正七闭上眼睛倾听,呢喃道:"上两层的人增多,不知是什么原因……"
夏威脸色恶劣:"离地道出口还有多远?"
段和摊开地图,踌躇着说:"如果没有第二个出口的话,那么我们离出口的直线距离还差两百米。"
乐正七十二万分肯定:"的确没有第二个出口,就算工人往上移也没关系,出口和作业区隔了十万八千里,局部塌方不影响作业区。"
夏威一挥手:"那赶紧的!"
话音刚落,一道手电筒的光线直通通照过来,响起一声暴喝:"谁?"
那三人一时没法适应强烈的光线,不约而同抬手挡住眼睛。
光源的那一头,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紧张地又喝道:"你们是谁?"
段和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夏威故作轻松地回答:"自己人。"
那人也是做贼心虚,警惕地问:"你们也是武先生派来的?"
想不到这白痴不打自招,夏威咧开嘴笑了,眯起眼上下打量那人,"不,我们是杜老板派来的。"
那人明显松了口气,嘀咕:"难怪,武先生没和我说。"
夏威掏出烟招手道:"兄弟,来抽根烟,武先生派你来干什么的?"
那人反问:"杜老板派你来干什么的?"
夏威寻思着说:"他还不是担心地道里弟兄们的安危,"说着,大拇指往段和一戳:"叫我找个专家来检查检查附近的情况。"
"我也是啊!"那人大力一拍夏威,调侃道:"大老板和二老板还想到一块儿去了!"
夏威被拍得一个趔趄,牵带伤口,痛得一龇牙,勉强笑道:"那是,那是……"
段和稳下情绪,旁敲侧击地问:"地道里情况怎样?"
那人听说段和是专家,当然是知无不言:"我们全听武先生的话往上撤了,现在等货车运沙土过来,从下面一层层往上填……"说了一半,忽然住了嘴,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段和正认真听着,疑道:"怎么了?"
那人支吾着开了口:"我刚才明明看到三个人影……怎么,只有两个人?"
乐正七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幽幽吐出一句话:"我在这里。"
哐……
那人应声倒下,乐正七收起不锈钢探棍,恨恨道:"妈的,吓死老子了。"
"听到没有?"段和踢踢倒在地上的人,"他们要撤了。"
夏威捂着腹部的旧伤,浑身直冒虚汗,咬牙道:"赶紧动手,再拖延时间天就要亮了!"
南巷公园侧面的井盖慢慢掀起来,往旁边挪了挪,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爬出来,动作迅速地把井盖安回原处。杨小空的腰杆登时绷得笔直,举起望远镜定睛一看,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段和!段和!"
"什么事?"
"你们那的情况怎样?"
"找到出口下方了。"段和举起手电,赫然露出乐正七之前用粉笔画在管道壁上的勾,"夏威在安装炸药,上面情况怎样?"
杨小空遥望着远处那个陌生人,手心里汗津津的:"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从下水管道里爬出来,正在四处找重物压井盖!"
段和与乐正七对视一眼,苦笑:"那是杜佑山的人,我们把他打晕就走了,没想到他醒得很快。"
"不能往原处出来了,换个方向。"杨小空出乎意料地沉冷:"不用紧张,往小学斜对面出来,那个摄像头我去搞定。"
那两个人趴在一边捣鼓定时炸药,乐正七仔细描述出他估计的管道厚度、管道和地道的距离、以及地道的中空长度,夏威快速心算一轮,倒出雷管里的多余的炸药,连上导火索,拆开一个闹钟……红白蓝绿,各色线路扭麻花似的扭成一团,剪开胶管露出金属丝,噼啪,噼啪,两条线路接触在一起,蹭出耀眼的火花,要将哪些线路捆绑起来?
夏威伤口上的一阵一阵的钝痛袭来,思维有些迟钝,眼前也开始错影,冷汗顺着鼻尖往下掉,他给自己一个耳光,晃晃脑袋看清眼前的线路,手脚麻利地安装起来,撕开胶带将闹钟和炸药死死捆绑住,随之踩在乐正七和段和的肩膀上,将炸药贴在管道顶端。
几不可闻的闹钟声敲击在空灵的黑暗中,滴答,滴答,滴答……
杨小空走出招待所,压低帽檐,有条不紊地戴上口罩,用手掌挡住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闷闷地说:"天亮了。"
手机声骤然响起,武甲睁开眼睛,一种莫名的窒息感从头顶压下来,深夜有电话绝对不会是好事,他立时翻身摸到手机,心有余悸地接通:"喂?"
"武先生!"包工头的声音传来:"紧挨地道的下水道里,有人……"
"有什么人?"
"不认识,我检查下水道的时候遇到的,三个年轻人,说是杜老板派去的。"
"杜老板没有派任何人,你怎么不逮住他们?"武甲推醒杜佑山,压低声音:"醒醒!出事了!"
包工头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把,把我打晕了,我醒来后找了找,下水管道太复杂,一时半伙找不到他们,我就先出来找重物压住井盖……"
小学大门边立起的新摄像头里,出现一个戴着帽子的人,他走近摄像头,举起手里的砖块——下一秒,沙沙沙……摄像头连接的显示器上一片雪花。
几乎是同一时刻,轰隆隆的爆破声响起,地动山摇!
武甲听到电话那一头震耳欲聋的的爆炸声,心脏几欲停止跳动,嗓音发抖着问:"那什么声音?"
包工头愣愣地寻声望去,派出所外围的一排店铺倒成一片废墟。
武甲怒吼:"我问你那是什么声音!"
包工头骇得面无人色:"武先生,那间藏出口的店铺……塌了……"
另一头的巷子角落,那三个人狼狈不堪地从下水道里爬出来,浑身都是灰末和脏兮兮的积水。井盖边停着一辆白色甲壳虫,车牌罩一层黑布,杨小空开车门催促:"上车!"
三人连拉带扯滚进车里,夏威屁股一挨上柔软的坐垫,脑袋一歪,枕在段和肩上再无声息。段和拍拍他的脸:"夏威?"
杨小空加大油门开出巷子,"他怎么了?"
"没什么,"段和在夏威鬓角上吻了一下,说:"体力不支,晕了。"
四个人都不敢多做停留,尤其是杨小空,他把夏威段和送回去,风尘仆仆地往回赶——得想个好借口搪塞白左寒。
到了家门口,院门虚扣着,房门大敞,白左寒手执一个马克杯,靠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
杨小空知道,那杯子里的是白左寒最喜欢的蜜桃汁,早上刚起床,不适合喝这种冰冷的饮品。他站在门边深呼吸一口气,绽开一个暖洋洋的笑容:"白教授,你又不听话了,一大早别喝这么凉的东西。"
"嗯,你又睡不着了?"白左寒只穿了件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有扣,露出胸口寸许白皙的肌肤。
"是呢,出去逛逛。"杨小空将顺路买的新鲜嫩豆腐放在桌面上,问:"还是煮白稀饭吧,豆腐拌皮蛋还是拌肉松?"
白左寒站起来走近他,软语道:"我有一段时间失眠的厉害,一粒安眠药不管用,两粒也不管用,三粒,还是睡不着,我就吃四粒……医生说这样吃药会死人,我才逼自己戒了。我整天整天睡不着,走路不像是踏在实地上,随时警惕着把飘走的灵魂抓回来,精神衰弱很痛苦的,你以为很好玩吗?你以为半夜逛逛就能缓解压力了?"
杨小空坦然地看着他,微笑:"你说的是,以后我再也不半夜出去闲逛了。"
白左寒也是一笑,清冷优雅得当真犹如一朵在清晨绽放的白莲花,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举起马克杯,把冷冰冰的蜜桃汁从杨小空头上浇下去,声调陡然降温到零下十度:"说,这些天晚上都去哪了?"
杨小空冻得一个哆嗦,抹一把脸上的果汁,嗫嚅:"白教授,我就……随便逛逛……"
"很好,骗我连眼皮也不眨一眨,"白左寒捏住他的下巴,眼神凌厉:"我早上去找你,遇到扫地的大叔,他说那棵槐树冬天的时候就被砍掉了。"
正如段和所料,派出所附近发生爆炸案,根本不用报警,爆炸点十分钟之内就被警察团团包围。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杜佑山老奸巨猾,在警方赶到之前便将此事调解清楚了。包工头供认在店铺内囤积大量火药用以制造烟花爆竹,一个不慎引火爆炸,于他人无关,当然将地道的事守得密不透风。
段和打电话匿名举报那片废墟下有地道,结果这消息不知是被谁半途截了去,如石沉大海,没有下落了。
于是,这场爆炸案不出半天就宣告侦破,没有人员伤亡什么事都好说,警方轻而易举揣掉这个"私自制造鞭炮的窝点",谁也没空去清理废墟,更别提发现废墟下的地道入口了。杜佑山价码开得阔气,包工头心甘情愿背上黑锅,被警方拘留了。
一切只是缓兵之计,出口被堵,地道以内的工人情况无从得知,杜佑山心里比谁都急。
武甲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异常冷静地说:"这个爆炸是有预谋的,不知道塌方面积有多少,没时间从出口挖进去了——现在有两个办法。"
杜佑山抬起血红的眼:"说。"
"买下这块地,紧急驱散派出所里的工作人员,围上临时挡板,"武甲拿过笔纸,简易画出那块地的俯视图,在大楼南面墙角下画了一个圈:"从这里挖下去,直达作业区把人救出来,这招最快最直接。"
"杜氏不做房地产,很多环节上的关键人物都不卖我的帐,普通地皮简单,这块地是政府的,我动得了当初还会挖地道?而且施工起来人员众多,难保不会消息外流,这事干系重大,我倾家荡产都不一定动得起这招。"杜佑山无可奈何地问:"另一个办法呢?"
"那简单,清掉那几个店铺的废墟,立刻盖起楼房堵死出口,忘了下面有地道吧。"武甲抽出几张工人名单,盯着杜佑山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两百九十九个人,记录在这里,有名有姓,全是秘密雇佣的外地工,禁止他们携带任何通讯工具进地道,你只需找人除掉包工头凑齐三百人,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杜佑山直愣愣地看着武甲那张冰封了所有感情的脸孔,一股寒意从脊梁骨往上爬,瞬间凝固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武甲摘掉眼镜,唇角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淡笑:"你要记得每年的今天给他们烧纸钱。"
杜佑山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甲抬手用指腹摩挲他冷汗津津的发鬓,补上一句话:"——如果你不怕下地狱的话。"
大解救
洪安东一大早接到杜佑山打来的电话,正要寒暄几句,却听杜佑山开门见山说道:"洪安东,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求你帮忙,无论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达到目的,今后我会一分不差的补还给你。"
杨小空冲了个澡,出来见白左寒还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他走过去弯腰揽住白左寒的肩,抱歉地笑笑:"白教授,你还生气啊?我不都坦白了吗?"
白左寒扭开脸,沉声说:"我不是生气,是寒心!杨小空,我和方雾在一起几年,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杨小空面上的笑容僵了僵,说:"他是他,我是我。"
"别给我装软弱无能!"白左寒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筹划了半个多月这样害人的事,居然没有让我起一点疑心!"
杨小空辩解道:"我只是怕你担心。"
白左寒反唇相讥:"你是怕我担心还是怕我向杜佑山告密?"
杨小空垂下眼帘,闷不吭声。
白左寒笑了,眼圈微微泛红:"我喜欢你,因为你简单、纯粹,可我今天才发现,你不是那么一回事。你的城府太深了,我觉得很可怕!"
"这只是件小事,你别神经过敏!"杨小空握紧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别这样猜度我,我也许确实没那么简单,但我真的纯纯粹粹爱着你,这一点从来没变过!我在害人?杜佑山不该害吗?他干了这么多坏事,他是多坏的人啊!小七他们也许单纯只是为了报仇,但我还有更长远的打算……"
"你能有什么长远打算?就因为他有可能会挡你的路,你就把他往死路上推?"白左寒心里闷得难受,口无遮拦地咆哮:"地道下还有几百人呢,万一出了人命,谁负责?谁?"
"我保证不会伤及工人,夏威只炸塌出口而已,离作业区几百米呢……"
白左寒扬手给他一巴掌:"你保证顶个鸟用?你当初绑架武甲时有没有料到会捅伤他?"
杨小空挨下这一巴掌,面上神色不改,没有一丝悔意。
白左寒声嘶力竭,吼得喉咙快沁出血来:"坏人坏人,你口中的坏人是我朋友!是我白左寒最好的朋友!你要逼死他,先逼死我好了!他这些年做了什么我比你清楚!他回流的文物比魏南河还多,只是用其中一小部分换取更多的,以小搏大!他有他想做的事,你凭什么说他是坏人?就凭你们那点儿幼稚的私人恩怨?"
"白左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杜佑山的行事作风确实让人无法苟同,他是无耻是卑鄙是干了不少坏事,也不过是由于一些个人问题或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但他在大事上和魏南河抱着一样的态度,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魏南河他装清高倒是装得有模有样,他就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事?你怎么就不去以正义的身份给你大师兄惩罚?"
"你别提我大师兄!仅凭杜佑山害柏为屿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够了!"
"是你们先害他的!"白左寒哑声骂道:"是你这笨蛋扎了武甲一刀!换是谁敢扎你试试?我非弄死谁!杜佑山算客气了!"
杨小空脑袋里一懵,喃喃道:"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为屿……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什么都不想争!你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就去举报我,保住你的好朋友吧。"
话说到这么难听的地步,白左寒知道再吵下去无法收场,瞬间软下来,他知道杨小空的日子也不好过,从那一场绑架案开始,大家都没过几天好日子!他摸摸对方潮湿的短发,颓然道:"我没说你错,这种私人恩怨没有谁是全对或者全错,当是我求你,别这么偏激,你都不像你了……"
"左寒,我们不要因为外人吵架好不好?"杨小空倚倒在他身边,卑微地哀求道:"这次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答应你,以后不管什么事一定先和你商量。"
"你们的行动很危险,你知道吗?如果有个万一……"白左寒说了一半,没有说下去。制造爆炸案是大罪,如果有个万一,杨小空被当场抓包,又会像方雾一样面临入狱的危险,他承受不了!
杨小空在他手心里落下一个吻,疲倦地埋入了他臂弯:"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洪安东看过去是个百无一用的废材,可办起大手笔的事来绝对没有半点含糊,他和杜佑山一商议,当机立断,紧急抽出一片新盖的高级办公楼赠送给派出所做办公楼,同时动用所有人脉关系高价收购派出所的地皮。
小县城的派出所办公楼早已老旧,相关办事处也曾经商讨过重建事项,但由于资金缺乏而耽搁下来,此时遇到开发商大手一挥毫无附加条件地拨出现成的高级办公楼和巨款,自然没有半点犹豫,所有手续都办的顺风顺水。操纵地皮收购的那一套程序是天下地产的拿手好戏,当天晚上事情就有了眉目,洪安东还嫌事情办得不够快,亲自赶赴现场,雇了十几个搬家公司争分夺秒地协助派出所搬家。
杜佑山守着手机和座机惴惴不安地耗了一天一夜安排各项事务,紧张得两眼都是红血丝,相比之下武甲反倒镇静多了,两个人分头行事,武甲照常接送小孩上下学,有条不紊地从杜氏抽取大量流动资金集中在一起预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直到夜间把孩子哄上床去睡觉后,他才到办公室来,和声细语地劝杜佑山:"吃饭吧。"
整个办公室都是笼罩在烟雾中,杜佑山一天下来不知道抽了几包烟,哑声说:"洪安东还在抢办手续,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动工。"
武甲把他指间的烟拿下来摁灭在烟灰缸里,"地道里有食物,原本拖个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就怕工人过于恐慌会造成其他不好控制的状况。"
"我和洪安东商量过了,手续不可能在短期内搞清楚,慢慢补,目前只能先砸钱堵住各路阻力,明天开始圈钢板维护,圈好就动工,救出人来再说。"杜佑山捏住武甲的手紧了紧,郑重道:"我保证,一个人都不会出事。"
武甲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你才不相信我呢,"杜佑山板过他的脸,讽刺道:"真相信我就不会用那么丧心病狂的主意来试探我了。如果我真的用你说的第二个方案,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武甲面不改色:"我会举报你,让你吃子弹去。"
这句话太绝情了,想假装不介意都难,杜佑山想笑笑不出来,他放开武甲,又掏出一支烟叼上,手微微发抖,点了两次也没点上火。
武甲拿过他的烟,替他点上,递过去淡淡说:"如果事情没解决好,你入狱了,我会等你。"
杜佑山重新望定武甲,百感交集,不知该责骂对方乌鸦嘴,还是该为那句"我会等你"而狂喜一场,少顷,他将一口都没有抽的烟丢下,抬臂抱住了武甲,嗓音有些呜咽:"我爱你,你懂的。"
武甲主动侧过脸在他的耳垂上吻了一下,说:"你妥善把这件事解决好吧,以后该赚的钱赚,不该赚的钱别碰,踏踏实实做人。我好好和你过,不再去找他了。"
杜佑山的眼泪已然无法克制,他宝贝般捧着武甲的脸吻了又吻,把一脸的泪水全蹭到对方的脸上,"我答应你,我发誓!我发誓!我杜佑山从今天起洗心革面,一切都听你的。"
翌日下午,派出所那块地皮的这证那证还没有办下来,天下地产已不顾各方阻力如火如荼地圈起了高高的铁板维护,刚开始有些相关部门表示异议,吵了几句便不见下文。
到了傍晚时分,铁板维护将派出所牢牢圈起来,杜佑山壮胆向彭爷请来一批黑道上的弟兄,一水的黑色车子在附近徘徊不走,明为跑过场表示关心,实则起威慑作用,将探听小道消息的群众和记者都赶跑了。
夏威没有出门,在家休养,另三个人陆陆续续到达招待所窥视情况,段和立在招待所的窗边观察许久后,叹道:"我们还是低估了杜佑山。"
"这都整不垮他?"乐正七愤愤道:"日啊!什么世道!"
杨小空寒着一张脸,慢吞吞地说:"不是整不垮,打匿名电话报警没用,如果我们暴露身份去告他,必定两败俱伤,毕竟把事都抖露出来,也瞒不了我们埋炸药的事实。"他倚在老旧的柜子上,抱着手沉吟片刻,说:"杜佑山有钱和黑白两道撑腰,想彻底整垮他,必须截断他的所有人脉。"
段和轻轻拢上窗帘的缝隙:"杜佑山在紧急掘通道救工人,我瞧这一大手笔不简单,就算整不垮他也足以让他损失惨重,我只担心会牵连工人……"
"我保证我们炸的那一炮方圆百米没有一个人!"乐正七强调。
"我知道,理论上来说是没有任何危险,但恐慌和拥堵中难保不会有人受伤。"段和叮嘱道:"不要耽误杜佑山救人,我们到此告一段落,谁都不许再冒头,今后见机行事。"
"知道了。"杨小空应了声,戴上墨镜,同时把鸭舌帽盖在乐正七的脑袋上,"小七,走吧。"
魏南河很快得知官窑遗址出事了,但具体出事的原因和目前情况他不太了解,便打电话问白左寒探听探听风声。
白左寒做事向来谨慎,得知杨小空在小学门口的摄像头前露过半张脸部轮廓,他惊得魂飞魄散,趁杜佑山还没功夫调查爆炸案的始作俑者,赶紧出高价秘密回收了录像销毁干净。鉴于杨小空万般请求别让魏大师兄知道这事,白左寒接到魏南河的电话当即撇清关系:"我没问杜佑山,他自然不会主动来向我诉苦。你也知道,自打柏为屿出事后,我就和他闹翻了。"
魏南河没心思吃饭,给白左寒打完电话后又接着打给别人,但杜佑山将消息捂得密不透风,竟然问了半天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焦躁地在饭厅里走来走去,没停地打电话,杨小空没事人似的埋头苦吃,乐正七咬着筷子问:"南河,杜佑山该死该活,关你什么事?"
魏南河道:"和你小孩子说不清楚。"
乐正七吊起眉梢哼了声。
杨小空插嘴道:"魏师兄,小七说的没错,你为杜佑山操心什么呢?吃饭吧。"
魏南河哑然良久,疲倦地坐倒在曹老的太师椅上,"这个官窑遗址意义重大,盗挖的罪名不得了,万一暴露出来,杜佑山就玩完了!那些瓷器面世将引起极大的轰动,但瓷器市场至今没有什么波动,足以说明他还不傻,从官窑里刨出来的东西流向市场的量极少,应该都屯在仓库里……其实他也没干什么……"
乐正七支着下巴,阴阳怪气地说:"他没干什么?既然他像你说的那么无辜,他还怕什么?"
"你小孩子不懂!"魏南河直言不讳:"他的靠山很复杂,一旦杜氏垮了由谁接手难讲,仓库里所有东西将会分散去向,下落不明。"
乐正七挖苦道:"少说可以分散一点到你手上的嘛~"
杨小空见势头不对,忙清声喝止:"小七!"
乐正七住了嘴,懒懒地将筷子一丢,"吃饱了。"
白左寒这头帮小情人料理完录像带的事,那头就给老朋友打电话:"喂!杜佑山,你,你那,怎样?"
杜佑山已立在施工现场督促,疲倦得头脑发晕:"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问我?去问问杨小空吧。"
白左寒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关,关他什么事?"
"你就装吧,我还没想到是他呢!是谁把小学门口摄像头的录像拿走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你亲自出马不是护他还能护谁?"
"我……我……"白左寒心惊肉跳。
"得得得,你放心吧,唯一的证据被你拿走了,我能怎样?只能吃哑巴亏!"
"佑山……"白左寒干涩地笑了两声:"我是真担心你出事,你那里情况到底怎样了?"
"不知道,还在挖。"施工现场吵得厉害,杜佑山蹲到围护下捂着一边耳朵说:"好了,左寒,我没心情陪你唠嗑,这事要命得很,弄不好过几天你就要去监狱看我了。"
"让你使坏!别怪别人,怪你自己坏事干多了遭报应!"白左寒直着喉咙吼:"魏南河叫我转告你,你他妈需要帮忙要说,我们总不可能看你死啊!"
杜佑山囫囵抹一把脸,缓声说:"知道了,你们帮不上忙的,别操心了。"
下面一座四通八达的地下城,地上犹如空中阁楼,启用重机械挖掘机不便控制力度,万一挖塌了反而会造成更大损失,依然是动用人力挖掘,从傍晚挖到凌晨一点,有工人喊:"快见底了!"
杜佑山和洪安东守在在救生口边抽了一晚的烟,听闻喊声后松了口气,杜佑山握住洪安东的手用力摇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你先回去休息吧。"
洪安东抖抖烟灰,毫不客气道:"搞定这所有程序都是顶着天下的名义,不是你杜氏,我承担了多大风险你知道吗?我还是看着吧,有什么状况好及时应付。"
杜佑山想想也是,便不再多劝。场地内几十名挖掘队员忙得热火朝天,场地外闲逛的人更多,皆穿着黑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抽烟谈天,这些彭爷的弟兄都是条子龙带来的,是不折不扣的一尊尊凶神,不用重金摆平不了的。武甲提出一箱子现金交给条子龙,请他分给这些弟兄每人一笔红包意思意思。
条子龙近一段时间发展得如日中天,黑道传言,如不出意外他就是彭爷的接班,绝不可小觑。此人骨架子高大宽厚,却瘦得很,瞧着是纵欲过度,一脸的萎靡之色,他拿过装现金的箱子,叼着烟吞云吐雾地随便翻了翻钞票,转手交给身边的小弟,"拿去分了吧,杜老板出手阔绰,我替大伙谢了。"
武甲轻描淡写地笑笑:"龙哥你客气了,杜老板还得多仰仗彭爷和您多关照。"
"好说,好说,小事而已。"条子龙将烟头丢在地上,抬脚碾灭,"对了,提早和你说件事,过几个月麦家的五星级酒店开张,麦家老爷子是彭爷的结拜大哥,你也知道,彭爷爱面子,他送的贺礼自然得抢抢风头,别的礼物都在筹备了,希望杜老板这方面能给他弄几样上档次的古玩。"
"知道了,请彭爷放心,贺礼不会让他失望的。"武甲了然,那位姓麦的老爷子是名副其实的洗钱巨鳄,隐退了十几年,仍旧是黑道中威信最高的人物。
正说着,挖掘队那儿喧哗声不断,原来是挖进作业区了!
那天晚上的爆炸过后,地下的电路瞬间中断,工人们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加之有人发现出口被堵,皆惊恐万状地拥挤踩踏,受伤的人数不在少数。困在地下两天时间,哪有人有闲心思吃喝,个个自暴自弃地等死,虚弱已极,如今重见天日,身强力壮的工人争先恐后顺着刚挖的救生口往上爬,挖掘队员被挤了下去,而虚脱爬不动的人纷纷声嘶力竭地惨声呼救,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杜佑山穿插在人流中吼道:"都别挤!互相帮忙一下,把伤员先扛出来!"
洪安东身边司机和秘书全被人群冲散了,他也被撞得东倒西歪,形象全无地找棵树抱牢,喊道:"冷静点!赔偿金和医疗费都好说!别出去!先清点人数——"
可惜完全没有人理他们,武甲扯住一个逃出来的工人问明地下的情况,得知下面还有不少伤员,当真是心急如焚!挖掘队员们在呼喊声中丢下挖掘工具,跟着武甲下救生口去协助帮忙抬伤员;绝大部分工人没见过杜佑山,只认包工头和武甲,此时包工头早进了局子里去顶黑锅,武甲又一头扎进地道里救人,工人们爬出来后不知道找谁,狂喜之余又不知所措,有人找水喝有人讨说法,没头苍蝇般乱钻;铁板维护之外涌进来一群黑衣人,凶神恶煞地将爬出来的工人一一控制住,几番肢体冲突,拉拉扯扯地打了起来,场面一度失控。
条子龙朝天开了一枪,"砰"的一声闷响在夜空中回绕不绝,混乱不堪的场面登时静下来。条子龙将咬碎的烟啐在地上,一扫蔫了吧唧的颓丧之气,目光狰狞,恶声道:"都他妈给我老实点!先把人全救出来再说!少一个人你们都别想出去!"
意外
地道下的受伤工人陆续被抬了出来,先前失控的工人也逐渐冷静,不少人上前搭手帮忙。忙了不多一会儿,轰隆一声巨响,地面塌陷下一大块面积,一道可怕的裂缝从救生口处生生地裂出一百多米,有人喊:"大楼要塌了!"
杜佑山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抬眼见派出所的办公大楼果然微微晃动,有倒塌的预兆!见情形如此危急,工人们全奋不顾身冲向救生口抢救留存在地道内的人,那些流氓们也收起枪蜂拥挤进人群里帮忙。
脚下的土地陡然像地震一样剧烈地晃动了几秒,地面安然无恙,唯有大楼开始簌簌地掉下砖渣。杜佑山突然明白,离地面最近的几层或许还能挺一段时间,十层以下恐怕早已崩溃得一塌糊涂!霍梨说五十米以下不可再挖,看来不是危言耸听!
"下面还有没有人?"
没人应。
救生口通往的一层作业区内的工人全部成功解救出来。最后一个挖掘队队员手忙脚乱爬出来,惊惧地吼道:"下面快塌了!都别站这!跑啊!"
众人闻言全掉头就跑,头顶上劈空掉下大块砖头,大队人马跑没多远,地面一沉,楼房在身后轰然倒塌。一些人被小砖渣砸破了脑袋,哭爹喊娘地全撤到安全地带。漫天泼地的粉尘砖渣过了十几分钟才消散,救生口被钢筋砖块堵住,大楼竟然还剩小半边摇摇欲坠,随时有倾塌的危险。
杜氏的员工、天下的员工、挖掘队队员、包括条子龙带来的人,清点人数后每个人都好手好脚的,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地道下的两百九十九个工人,经过核实,名录上每一个人的名字前面都画上一个勾,一个不少,受伤的大部分是轻伤,伤势严重些的几个人第一时间由杜氏的员工陪同送去医院。所有人都暗自庆幸抢救及时,没有人被压在下面,杜佑山彻底放下心,交代手下的员工分批去向工人交涉补偿问题。
条子龙比划着枪恐吓工人道:"赔偿金和医疗费不会亏待你们!管紧你们的嘴巴,谁敢把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最好先问问我条子龙是什么人物,免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洪安东直皱眉头,假装清高地整整衣服,打算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听杜佑山问身边的员工:"武甲呢?"
死一般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
一个杜氏的员工拉大嗓门喝道:"有谁看到武先生?"
还是没有人应,沉寂的废墟场地内静得反常。
杜佑山的心脏蓦地停跳半拍,眼前一黑,扶了身边的人一把才站稳,重复问道:"谁有看到武甲?"
洪安东暴喝道:"都哑了?"
有工人嚷道:"我在下面看到过他!"
此言一出,不少工人点头附和道:"对,在下面。""上面也有看到过……""我是他拖出来的,出来后他就又下去了……"
条子龙揪住最后爬出来的那个挖掘队队员:"你不是说下面没人了吗?"
那人哭丧着脸:"确实没人了啊!一层作业区我确认了一遍,还吼了好几声,没人我才出来的。"
一个身上带着血渍的工人怯怯地说:"我们几个是武先生从二层拖出来的,他可能还在二层……"
条子龙用枪托哐地砸在他后脑勺上:"别人都往上跑,你们不要命了往下跑?躲猫猫啊?脑有病!"
那工人抱着脑袋申辩:"爆炸后所有人都挤在一层踩来踩去,还有人说没几句话就打起来!反正也出不去,我们一伙就商量着躲到下面一层更安全……"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传来一阵惊呼,杜佑山甩下一干人等,头也不回地跑向废墟,洪安东抓了他一把,没抓住,惊出一身冷汗:"喂!姓杜的,回来!"
杜佑山充耳不闻,绕着被掩埋的救生口转了一圈,找到一道黑洞洞的缝隙,毫不犹豫地往下爬。
"你个死衰星!"洪安东撒丫子追过去破口大骂:"你他妈给我回来!"
话音刚落,地面剧烈地震动,一刹那时间那道裂缝又裂出数百米,剩下的半截楼房全部垮塌,洪安东迎面挨了一快飞溅的砖渣,立时头破血流。
天下的员工齐齐扑上去按住他:"洪总,你小心啊!"
逃生口这回被堵得严严实实,连个缝也见不着,杜佑山那倒霉鬼凶多吉少了!洪安东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抹一把脑门上的血,气急败坏:"给我调挖掘机过来,杜佑山,你他娘的欠了老子一大斗钱还敢跑去死!"
到了夜间,魏南河总算探听到了一丝半点消息,但也仅仅得知事情的起因是藏出口的那间店面倒塌,至于铁板维护内目前的状况,一概不知。他和白左寒通了个电话,两个人一律地各怀心事,乐正七窝在他的臂弯下,抱着他的腰摇了摇:"睡觉吧!"
魏南河敷衍道:"你先睡。"
乐正七从被窝里探出上半身搂着魏南河,撒娇催道:"魏叔叔,睡觉吧,别管杜佑山了。"
魏南河没心思理他,低头翻电话号码想打给别人再问问。
乐正七恼羞成怒,抢过他的手机摔下床:"老子让你睡觉!听到没有?"
魏南河急火攻心:"你发什么神经?我朋友快坐牢了,我哪睡的着?"
"哈哈!"乐正七冷笑两声,"他什么时候成了你朋友?"
"你小孩子懂个屁!"魏南河爬下床去捡手机。
乐正七在他背后踹了一脚,把他踹了个大跟斗,然后只穿着单薄的绵衫扭头就往门外跑。魏南河气呆了:"你你,造反啊?乐正七!你要去哪?回来,外面冷——"
还没等魏南河跑出去追,乐正七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铁衣架,面不改色地往魏南河面前一递:"你不是想知道杜佑山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别到处打探了,我告诉你!我一包炸药炸塌了地道出口,他麻烦大了去了。"
魏南河哑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
"我说的这么清楚你还不懂?老年痴呆了?"乐正七见魏南河没接铁衣架,索性抛过去:"我都坦白了,你打吧!不过我告诉你,我不认错,你打死我我也不认错!"
"你……你!"魏南河喘气困难,简直怀疑自己快犯心肌梗塞了,他上前一步揪住乐正七:"你真是胆大包天了,你,你……"
"怎么?气急败坏了?"乐正七丝毫不畏惧,野兽一般凶恶的目光直捅捅地戳向魏南河:"杜佑山是你朋友?你求他放过为屿时,他有没有把你当朋友?你这一厢情愿贱不贱啊?好,很好,杜佑山倒霉了,有一堆你和白教授这样有钱有势的朋友帮忙,我的朋友柏为屿怎么办?他的朋友都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我们帮不上他,但是替他出头绰绰有余!"
魏南河的巴掌挥到半空中,不忍心打下去,他转身坐倒下来,身心俱疲:"你够了,这样报复有意义吗?"
乐正七不回答,他低头盯着冻白的赤脚,喃喃自语:"以前我和我爸四处流浪,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不管我做什么,我爸都说:'小七,干的好!'也许我做的不够好,我爸也会先肯定我,再教我以后怎么做可以做得更好。可是,你从来没有,你只会说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这事没意义,那事是小孩子的把戏。"说到这,他才抬起头,反问道:"魏南河,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才可以帮到为屿?"
魏南河无以答复,长久地沉默。
"柏为屿是无辜的,只要杜佑山放过柏为屿,我们该受罚、该赔偿甚至该坐牢,都认了!他既然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还顾得了他死活?"乐正七的神色缓和了一些,语气却依然笃定:"我告诉你魏南河,我没权没势,不过和杜佑山死磕到底的本事还是有的。你今天要不就打死我,只要留我一口气,今后还有机会害他,我也一样干,绝对和他不共戴天!"
武甲觉得自己并没有晕很久,睁开眼看到一片黑暗,还以为自己瞎了,他吓了一跳,摸摸自己的脑袋,并没有找到痛点,这才稍稍放心,不过情形不容乐观,他左肋下痛得厉害,恐怕是被什么给砸断了肋骨。手机不知道被摔到哪去了,不然还有个东西可以照明,地道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勉力站起来,一头撞在土墙上,哗啦啦掉下许多土块,他接连后退几步,还没站稳又栽进另一个坑里,肋下扯出钻心刻骨的剧痛。
他浅浅地呼吸一口气缓了缓,不敢再那么冒失,佝偻下腰,小心摸索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自己在哪,该往哪走?
挖掘机发出的轰轰声,混着人们的喊叫声,时断时续土道坍塌声,各种杂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耳朵里,他不知道,外面,天已经亮了。
卷着尘土气息的望不到边的黑洞,在眼前无边无际地延伸,不管走到哪儿都是穷途末路,那深埋的畏惧和怯懦在心底洞开,他怕得心惊肉跳,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从二层摔下来,或许在三层,或许在更深,总之他身处距离地面十米以下岌岌可危的地道中,地面上面压着一栋楼,哪怕有人想救他,也找不到他!
周烈出事后他一度对死出奇地淡然,没有什么可寄托,孤零零地漂泊着,这一条命也没什么可稀罕。奇怪的是,当真面临死亡的时候,他又不想死了!
他一路往前走,只要摸到路就义无反顾地走,毫无目标的、忍着一身疼痛、拼尽所有力气往前走,只有一个信念——他要出去!
难以名状的恐惧催逼得他汗如雨下,两腿发软,从来没料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想,那两个小鬼以后该怎么办?
给孩子们念的最后一个睡前童话,最后一句话:"王子打跑了怪兽,从此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
杜卯眨巴着闪亮亮的眼睛,说:"等我长大了,打跑姓杜的,从此和武叔叔、杜寅,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捏了捏小鬼的鼻子,责备道:"不要这么骂你爸爸,他答应了会改脾气,你要给他机会。"
杜寅懂事地纠正道:"我们家没有怪兽,爸爸,武叔叔,我和杜卯,我们原本就很幸福,今后可以更幸福。"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是他自恋狂太看重自己,那父子三人都是粘人精,没有了他,他们该怎么幸福?杜佑山爱哭的要命,这回,该是要哭死了。
洪安东请来几个地质专家勘测地势,风风火火地设定出更为稳妥的挖掘方案。
其实即使出口塌方,只要地道不往下深入挖掘,再固守十年八载也不是问题,他们一开始就应该从出口处慢慢往里掏,虽然耗时持久,但是安全稳定。坏就坏在武甲急于救人,怂恿杜佑山从大楼墙根一侧挖下去垂直进入作业区,这一招快则快,却是在抢时间,直接导致楼体严重不平衡造成地表崩裂、塌楼——这一塌是致命,地道在巨大的震动和牵扯力之下分崩瓦解。
起重机和挖掘车先把压在地面上高达十多米的废墟清空,洪安东替杜佑山把工人们都安排妥当逐一遣走,派来大批量三班倒的挖掘队,从凌晨挖到天亮,又从天亮挖到天黑。
地下,动荡不停,地道犹如一张支离破碎的拼图,斑斑驳驳地塌陷掉落,一截有路,一截无路,没有出口,只有辨不清方向的去路和回路。武甲走到无路可走,爬到没力气再爬,二十多个小时,只有饥饿,口渴,伤痛,没有希望,找不到一点生机,他的呼吸越发不畅,嘶嘶地抽了几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咳出一口血,喉间一股子血腥味。他估摸着,是碎了的肋骨触到肺。
他找一面较稳的土墙,靠上去,伸直两腿,让自己舒服一些,想休息休息再爬。
浑身的疼痛让他没法安稳休息,一停下来痛点渐渐清晰,集中在两处地方——腰上的旧伤和肋下的新伤,他既困又累,体力透支到了极限,躺下或许会缓解缓解疼痛,可躺下容易丧失警惕心睡着,会静静地步入死亡。
他轻摁了一下肋骨,痛得忍不住呻吟,躺下?不躺!他面对黑暗,松开咬紧的嘴唇,轻轻喊了声:"啊……"
痛!从不和人说。这里没有人了,说痛又何妨!他摁住伤处,让自己更加清醒,张开嘴,从喉底深处发出无助的呼喊:"啊——"
没有人帮他,逼迫疼痛赶走困顿,喊完,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警醒自己不要睡着。
他枕在土地上,泥土崩塌的声音从耳朵下方传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惊觉自己居然睡了一觉!在意识中他不停地走,而事实上,他躺了一整天。灵魂和身体割裂了,理智在不停地劝说:起来!不能再躺了!身体却半天没有动静。
不知道自己身处第几层,思维迟钝地运转,他试图抓紧自己的灵魂。黑暗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从哪里渗出一缕昏黄的光线……
才五十多就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侧身坐在他的床沿点钱,窗外五光十色的烟花一簇一簇绽放,他没有心思去看,一心记挂着年后有没有钱交上学杂费。
南瓜饼一毛钱两个,奶奶天没亮就要去摆摊,她手里都是油腻腻的零钱,一张一张地揉平,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报纸包起来,放进床下的小柜子。
他放心了,有这一包钱,下学期能和同学们同步上课了。
二十年过去了,那八、九岁的年纪,哪知道心疼奶奶的辛苦?
奶奶用红纸包起一张两毛钱的纸币,精心折成方块塞进他的裤兜里,"过完年又长了一岁,乖孙子,快快长大。"
他恍惚喊了句:"奶奶……"
眼泪没法控制,他握紧拳头想抓牢什么:"奶奶……"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卖南瓜饼的婆婆有个可出息的孙子,从不和皮小子们混在一起玩,小学到中学,他的成绩总是全年级最优秀的。他也曾经有过梦想:考上个好大学,当个建筑师,搬出小巷子,买套大房子,让奶奶安享晚年。
周伯父喜欢乖小孩,逢人便夸武甲有多懂事,对自己那个高中毕业后就无所事事的儿子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他也常劝周烈:"你找个正经工作吧,免得伯父老骂你。"
周烈总是满不在乎地敷衍他:"好好好,走吧,出去玩玩。"
他不理会,埋头做作业:"不呢,快高考了。"
周烈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轻轻吻他的脖子。
他缩缩脖子,笑:"痒。"
周烈站起来锁上门,拉上窗帘,回到书桌边一手揽着他,一手握住他没有拿笔的另一只手,从指间吻到掌心,从掌心又吻到手背……
"你干嘛啊?"他抗拒地甩甩手:"我写作业呢!"
周烈赖皮兮兮地握得更紧:"你写你的作业,我啃我的猪蹄,又没有打搅你。"
他无可奈何了:"你这无赖……"
从接吻到真正意义上的结合,两个人傻乎乎地摸索了两年多,老旧的屋子装载满满的幸福,他们都还小,只要拥抱在一起,就没有忧愁和不安,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高考完,他满心期待能考上个好大学让奶奶高兴高兴,可奶奶却病逝了,家中一贫如洗,医药费欠了几万不说,还又借了一笔钱才能办丧事买墓地。成绩下来,他是全校理科第一名,奶奶没有看到他优异的成绩,他也没有经济条件继续念书。说实话,欠的那笔钱其实数目不大,但对于一个孤儿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他想也没想便撕掉录取通知书,本本分分找些苦力活干,指望赚个五六年的钱还清债,再考虑他的建筑师梦想。
周烈终究没舍得让他干五六年苦力,第二年就帮他还清债了,至于钱的来源,周烈骗得天花乱坠,他也一直蒙在鼓里,满心欢喜地专心念书准备考试。一天夜里,周烈喝得烂醉被几个狐朋狗友抬回来,笑嘻嘻地抱着他夸海口:"宝贝,你想念什么大学我都供得起!你看,不就跑码头倒两次白粉,我们就还清债了?来钱快得很!"
当二流子和贩毒完全是两码子事,他第一次动手打周烈,周烈不还手,任他打骂,直到他喊出要分手,周烈才忍无可忍地吼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他知道周烈没法回头了,一踏上那条路,不是说不干就可以不干。
眼不见为净,他管不了,干脆甩甩手什么都不管,也不复读了,清白干净地光荣入伍。而周烈在那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连周伯父都说亲儿子该死。
他捂着脸,手掌之下泪水不断涌动——该死的不仅是周烈,他害了周烈一辈子,他才是罪魁祸首。
周烈生死未卜,他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过好日子?他在找他的救赎,只要知道周烈过的好,哪怕是和别人在一起也行!找了这么多年,等得万念俱灰,他自己折磨自己,不仅是因为爱,还有自责愧疚和良心不安,到底什么时候才熬出个头?
够了,在这里,地面以下十米的黑暗漩涡中,或许,能等到解脱了。
情深不寿,过犹不及!
生命万般千样好,能轻松把握的幸福,不要让它从指间流走,何必苦苦为难自己?如果有来生,他想,不要再和周烈相遇了,对自己宽容一些,挣开这苦情的枷锁,去找一个简单相爱的人厮守一生。
不要满溢得情不自禁,也不要干涸到孤独的地步,拥有半杯水的爱足矣。
绿洲
杜佑山在地道里走了两天三夜,他像一个在沙漠中盲目行走地旅行者,没有食物,寻不清方向,手电电池耗尽,不再有东西照明,他什么都看不到,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死亡沙洲上徘徊,直至找到了他的。
他跪在武甲身边,摸索对方的眉骨、鼻梁、嘴唇——不需要光线,他能确定这是他熟悉的爱人,怎样的悲喜交加!
"武甲……"他努力把武甲抱起来,颤声唤道:"武甲!"
武甲的鼻息微弱,体温偏高,不知昏迷了多久。
他吻了吻武甲的额头,两手抖得无法自制,给自己打气般笃定地说:"别担心,有我呢,我带你出去。"
他试图把武甲背到自己背上,可惜两腿使不上劲,折腾了半天,两个人一起摔了个四脚朝地,蹭下大块泥土,把两个人全埋了进去。
武甲发出一声轻哼,那是痛得无力的呻吟。
杜佑山从土堆里爬出来,紧张地挖出武甲搂紧在怀里,"撞到哪了?哪儿痛?"
武甲抬手抚摸杜佑山的脸,倾心辨认对方那重重的喘息声,他动了动开裂的嘴唇,沙哑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杜佑山?"
"唉,是我。"杜佑山应了声,泪水刹那间决提。
武甲捞着救命稻草般,虚弱地勾住杜佑山的脖子,几天下来,他一个人孤独得恐慌,以为自己只能等死,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咳了数声,说:"笨蛋……"
杜佑山乖乖地应:"唉,我是。"
武甲不再有力气发出声息,默默地,脸上的泪水糊满尘土。往事不堪回首,缅怀昨日的爱人无用,今朝杜佑山是他最亲的人,不管能不能出去,死则同眠,生则不离不弃。
杜佑山几天没有吃喝,体力快耗尽了,背不起也抱不动,只得搂着他抹黑往上一层拖。一路上,杜佑山走走停停,有气无力地喃喃:"你说得对,自从动了那个棺材,我们就尽走霉运,我错了,能出去,我一定多做好事。"
"武甲,我早该听你的,挖到五十米就撤,也不会有今天……"
"武甲,那些小鬼们看似一群没用的,不要命起来真能害死我,我早该听你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树敌太多……"
"武甲,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对,都对。"
"武甲,我们能出去的,别害怕,一切有我呢。"
武甲时不时吃力地应一声,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撑着一口气,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这孤寂绝望的黑暗中迷路。
洪安东觉得地下的那两个人应该没戏了,挖掘队刨去地基,为防止大面积坍塌或机械造成误伤,工人徒手挖开两层地道,掘地十米,仍旧不见人影。他站在施工地不远的地方密切留意情况,三天四夜没有睡,熬成一双兔子眼。
秘书跑过来小声说:"洪总,韩经理又来了。"
洪安东直皱眉:"这里面都是粉尘,谁让他又来了?"
秘书嘟囔:"他说接女儿放学顺便过来看看,没进来,在维护外呢。"
"顺便!从市区顺便到县城来了。"洪安东骂骂咧咧地啐掉嘴里的烟,大踏步往外走,刚出铁板维护,便看到自家的车子停在拐弯角,韩谦的女儿韩宝宝在车窗内招手:"洪叔叔!"
洪安东一溜小跑奔过去钻进车里,抱着韩谦就撒娇:"谦谦~"
韩谦扭开头:"你很臭。"
洪安东颓然:"废话,老子快累死了。"转而,问司机:"今天有没有送他去做复建?"
韩宝宝跪在前排座椅上,下巴支着靠背,代替司机回答:"没有,你不在家里谁能逼他?"
"啧,"洪安东不满:"宝贝,你怎么一点自觉性都没有?"
韩谦不耐烦:"我都好了。"他现在圆润了许多,行动没有大碍,说话走路笨拙归笨拙,恢复得还算顺利,只是情急时会有点结巴,所以做事都慢吞吞的,有时候走路同手同脚,常莫名其妙把个韩宝宝逗得大笑不止。不过挖苦讽刺洪安东的话韩谦无师自通,练就得十分流利。
洪安东本想亲亲韩谦的脸,不想对方嫌他臭,他只好拉着韩谦的手亲一口:"杜佑山那倒霉催的还压在下面呢,怕是不行了。"
韩谦盯着他脸上拉碴胡:"你没睡?"
洪安东苦笑:"里面吵成那样,怎么睡得着?"
韩谦掸下他满脑袋的灰尘,心疼地劝道:"多挖两天,会挖出人的,你别太忧心,少抽烟。"
"嗯,希望他没事,我看他那倒霉样,觉得自己挺幸福。"洪安东感叹完,熊抱住韩谦,撅嘴:"谦谦,让我亲一个吧!"
韩谦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臭!"然后用力抿紧嘴巴表示抗拒。
洪安东没辙,悻悻道:"不亲就不亲嘛……"
两个人还没说上五分钟话,洪安东手机响了,施工队工头在电话那一头嚷:"洪总,挖到杜老板了!"
正确来说,没有挖到杜佑山的人,只不过听到杜佑山的声音,幸而没有启动机械,一个工人在丁零当啷的挖掘声中隐约听到喊叫,他紧急通知工头,工头命令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四周安静下来,那声音便清晰了——从一处裂缝下传来呼救声,杜氏的员工立刻辨认出那是他们老板的声音。
裂缝内黑乎乎的,手电一照,地道层次像断裂的台阶般参差不齐,尘土飞舞,根本看不到人。地道的结构毁灭性破坏,支架全线崩溃,裂缝边的土质犹如水上薄冰,用力一踩就哗啦啦碎一大片,地上尚且如此,地下的情况可想而知,工人小心将裂缝挖开半米,依然辨不清杜佑山身处何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愿意下去探虚实。
洪安东赶到裂缝边,指手画脚地问:"都确定位置了怎么还不快挖?"
工头惴惴道:"不敢挖啊,看样子杜老板起码在八层以下,全是悬空的土道,从这里挖绝对会死人,随便一土块砸下去就把他压成肉泥。"
洪安东无奈,蹲在缝隙边喊:"杜佑山?"
杜佑山见到光线后爬了大半天,又在缝隙下喊了一个多小时才引起人们注意,喊得喉咙里都是血腥味,他眯眼看着头顶上漏下的光线,哑声喊:"我们在这!"
洪安东撸起袖子跃跃欲试:"你别急,我下去救你,你还欠老子一大笔钱呢!"
天下的员工不约而同扑上去摁住他,声泪俱下:"洪总,你不要乱来啊!"
条子龙脱下黑西装,对自己的身手信心十足:"不必劳烦洪总,我下去看看。"
起吊机开到离裂缝数十米之外的地方,吊臂上固定好绳子,条子龙戴上安全帽,腰绑在绳子另一端,轻手轻脚地往裂缝里钻进去。从裂缝到杜佑山所处的位置不是直线距离,中间断层的地道阻碍重重,条子龙打着手电捂住口鼻爬了好几层,最后找到了目标。
杜佑山抱着武甲倚靠在土层边,两个人身上的血混着泥土,脏得看不出个人形,唯有杜佑山的眼睛亮闪闪的,他看到条子龙,咧开嘴笑了:"龙哥,真是劳烦你了。"
条子龙三步两步走上前:"先上去再说。"
"你先帮我把他弄上去。"杜佑山拍拍武甲的脸:"喂!醒醒!"
武甲勉力撑开眼皮,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
条子龙依言解开攀岩绳,杜佑山逞强想帮忙,刚单膝跪起来便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杜老板,你歇着别动吧。"条子龙麻利地把武甲五花大绑捆在自己背上,"我一会儿就下来拖你。"
武甲死死地揪住杜佑山的袖口,眼神茫然而又惶恐。
杜佑山拉着他的手揉了揉,气若游丝地劝道:"你受伤了,听话。"
武甲用尽了力气握紧对方的手,苍白开裂的嘴唇无声地张合:小心。
杜佑山放开他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黄昏敛起金黄色的阳光,光线从那道窄缝间洒落,尘芥飞扬在被云层浸冷了的夕阳光影之中,兀自流淌着失去血色的寂寥,静默得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害怕。武甲目不转睛地低头注视着杜佑山,在转入土层的侧道一瞬,他看到杜佑山最后一眼。
杜佑山也仰头望着他,面上带着笑,眼底波光粼粼。
晚饭过后,魏老摇头晃脑地听着昆剧,魏南河坐在一边给他削水果,念叨着说:"爸,这几天得抽空去做一次全身体检,有什么毛病也及早提防,你说是不是?"
魏老跟着曲儿唱:"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魏南河说:"爸,又过一年了……"
魏老跟唱很是投入:"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
魏南河自顾自说:"过两个月桑葚熟了,叫小七多采一点,补肝益肾的,你可以多吃些……"
魏老忽然问:"南河,佑山最近没去上课吧?"
魏南河一愣:"爸,你怎么想起杜佑山了?"
"哈哈!"魏老拍着大腿笑道:"昨天看到老杜,他说那小子得了腮腺炎,抱着脸在家哭呢!你这几天别去找他玩,小心被传染了。"
魏南河木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老胡言乱语完,继续唱:"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
魏南河轻叹了声,记起自己得腮腺炎那一年,大概是小学三年级,杜佑山先得的,他很快被传染了,脸肿得比杜佑山还厉害,涂着紫色药水,丑陋得不堪入目。两个人顶着猪头脸,大眼瞪小眼,嘲笑对方的窘样笑得前仰后合。
小时候最偏爱五分钱一根的糖水冰棍,他和杜佑山蹲在窄小的马路牙子边,叼根冰棍,和伙伴们三五成群地扎在一起抽打那可怜的小纸片儿,魏南河输的,杜佑山帮他赢回来。
虽然每当回忆起往事总是无法避免地伤感,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心慌得坐立不安,他觉得有事要发生了,可想了想,自嘲地一笑:能有什么事发生?
他转头望向渐灰的云层,鼻尖有些酸。
条子龙把武甲背出来,守在裂缝口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他解下来放在担架上,抬着就往救护车跑,没跑出两米,毫无预兆地传来一片巨响,地面纹丝不动,一团团暗灰的土尘从裂缝处扑出来。
条子龙一条腿跨进裂缝里,还没往下爬,听到声响后条件反射扣着绳子悬在半空。洪安东被迎面而来的粉尘呛得连连咳嗽,吃力地咆哮:"杜佑山?杜佑山——"
下面不再有人应。条子龙用手电照照裂缝内,发现原本就断裂的土道塌得面目全非,完全没有下脚之地。
裂缝边众人一阵沉默。
洪安东像头发狂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吼:"杜佑山!你他妈没死应一声!"
武甲从担架上摔了下来,无望地抓牢手下的泥土,肋下撕心裂肺地剧痛,咳嗽凶猛不止,他直勾勾地盯着裂缝处,被灰尘迷蒙了的长睫毛瑟瑟抖动。
张了张嘴——喊不出声音,掉不出眼泪,他合上干涸的双眼,咳出来的殷殷鲜血染红了土地。
洪安东手脚冰凉地哑了半天,骤然暴吼:"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挖!"
旧人回归
"是乐正七他们做的,不过你没有证据,我承认了也无妨,你要怎么报复请便。"魏南河两手撑在病房的窗台上,遥遥望着远处正在拆迁的一片旧房子,"他们的行为确实过于偏激,哪怕我觉得不妥,也没有说话权,当初我劝不动你,现在也劝不动他们。"
挖掘队又挖了三天三夜才把杜佑山挖出来,所幸坍塌的地道中有一处支架呈斜角压在上方,留下一个容身的小空间,脱水和饥饿差点要了他的小命,除此之外,本来没有受什么外伤,反倒在搜救的过程中被零碎掉落的泥块砸到,四肢多处骨折,不过没有压迫到内脏和头部。相比之下武甲的伤更严重,碎了的肋骨扎到肺部,一度高烧昏迷。
魏南河是在杜佑山被挖出来的两天后,接到了杜佑山打来的电话,说有事想与他商量商量。
这几日新闻报导天下地产施工队挖地基时挖出一片明代官窑遗址,发现大量的官窑青花和釉里红,天下总裁当机立断捐出地皮,分文不取。洪安东面对媒体慷慨陈词,赢得满钵荣誉,好不风光。魏南河知道,真正从这一大手笔中赔了钱的人,是杜佑山。
"我找你来,不是向你宣战的。魏南河,我不和他们计较了。"杜佑山包的像木乃伊,一身皮外伤不说,右腿打了石膏,左脚踝裹得严严实实,胳膊伤的较轻,右手还能勉强点烟。
"病房里不能抽烟。"魏南河提醒他。
"我只是骨折,没伤到肺,随意。"杜佑山把烟丢给他,"你也不要和我计较了,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吧。"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恩怨,"魏南河把烟夹在指尖转动,顿了顿,没有点燃。他走到病床边坐下,望着杜佑山,带着痛惜的口气一字一字说:"只有柏为屿的事,你做的太绝了。"
"我知道,我这次和解很有诚意。"杜佑山将烟灰点进水杯里,"我向你承诺,所有挖出来的瓷片我都不会出手,一定找机会捐给博物馆。另外,那一系列吴越礼器全部送你,当然,汝窑观音是我家的,我不能给,其他一切都好商量。"
"贿赂我吗?和你说白了吧,我也一切都好商量,"魏南河把烟塞回杜佑山的烟盒里,无可奈何道:"可那几个小子恨你入骨,尤其是杨小空。忘了和你说,他现在已经不受我控制了。"
"我知道,"杜佑山吐出烟雾,咳嗽几声,哑声道:"副会长柴老先生看了半个世纪的瓷器,和你爸是一个级别的长辈了,可惜他总是倚老卖老,公开对杨会长的人品冷言冷语,昨天有人捅出柴氏的镇店之宝都是新仿品,杨会长动手一摸,柴氏的老字号就这么砸了。"
魏南河平静地反问:"你怕了?"
杜佑山大方承认:"我怕了,就是因为怕,才想方设法整垮他。我们搞这行的,谁手上没有以假乱真的东西?你也会吃到苦果的。"
魏南河不置可否,站起来拍拍他的肩,抱歉地笑笑:"保重身体。"
说不害怕是假,乐正七变了,杨小空也变了,魏南河心里发毛,如果说改变是成长的必经之路,那么,他们成长得太快了。
他下午去学校上课,顺带把乐正七接回家。今天给小孩的辅导员打电话,辅导员取笑道:"魏教授,没有哪个家长像你这样追着老师问这问那,他已经念大学了,不是小学生。"
魏南河窘迫地解释:"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辅导员纠正道:"他不是孩子,你早该改口了。乐正七刚入学时是有点古怪,不过现在和一般学生无异。"
听了这句话,魏南河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乐正七坐在副驾驶座上,抖着腿懒散地翻看丢在车里的一本电影杂志,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南河,我下学年不想住宿舍了。"
魏南河疑道:"为什么?和同学闹别扭了?"
"没!我人缘特好。"
"那是什么原因?"
"没原因!"乐正七瞪眼:"你有课我就搭顺风车,没课我就自己坐公车上下学,不麻烦你专门接送。"
魏南河摸摸鼻子,分辩道:"我不嫌麻烦,只是有点奇怪,你不是很爱和同学们混在一起吗?"
"唉,同学嘛,混来混去就那样……"乐正七把头转向窗户,望着窗外通勤高峰中川流不息的车辆,"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我觉你对我有些芥蒂,我有点怕。"
魏南河愣了愣,捏住他微红的耳朵,想把他的脸扯过来面对自己,"怕什么?"
乐正七的耳朵由微红变成通红,死撑着就是不肯扭脸过来。
魏南河忍着笑又问:"我问你怕什么呢?"
乐正七老僧入定状,任由魏南河把他的耳朵扯得生疼。
魏南河刨根问底:"问你呐!怎么不说话了?"
乐正七硬生生挣开魏南河的魔爪,脑袋哐地一声撞在车窗玻璃上,"哎呀……"
魏南河抡半圈方向盘转到路边方便停车的地方,熄了火,搂过乐正七的脑袋:"撞哪了?你今天抽哪门子疯呢?"
乐正七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崔颦和我说她爸爸和她说总有各种各样的人和他说想给你说对象……"
"说说说说!你说什么说的跟绕口令一样?"魏南河推开他的手,在他红的冒热气的脑门上吻了一下,"傻小子,你尽兴过你的生活,别瞎操心。"
"唔,"乐正七攥着他的衣服,嘟囔说:"反正我还是决定天天和你在一起。"
"随你。"
乐正七急切地说:"那就不要等明年了,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回家。"
魏南河还是笑着:"随你。"
算起来,三年多同床共枕,小孩变成男人,管多一点他会烦,管少一点他就害怕,这是依赖更多还是爱情更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融于彼此的生命中,谁都离不开谁。
魏南河带乐正七到老旧的瑞巷去逛了逛,他小时候住在这条老巷子里,往东走五百米,是半壶巷,杜佑山家住在这儿,再穿过几条巷子,就进入东见街后巷。那是老城区最出名的美食一条街,不过,现在的东见街改头换面,高楼拔地而起,商业街林立。捏糖人的白发老爷爷、腌洋姜片的阿姨、推板车卖米发糕的外地人、走街串巷嚷着"换丁丁糖"的货郎,他们早已不知去向,现在人嫌那些小吃脏,但那时的孩子们比现在的孩子们健康多了。
他们的小学门口,有一个画糖画的手艺人,面前摆一个转盘,一分钱转一次,大多数情况下只能转到老鼠或麻雀,有一次杜佑山转到了凤凰,手艺人果真给他画了一只巨大的凤凰,杜佑山兴高采烈地拿来和魏南河换了本小人书。
那凤凰画得张扬霸气,魏南河举过头顶对着天空看,阳光透过黄灿灿的糖片儿,散发着甜腻的香味,他可稀罕了,想吃又舍不得吃,小心插在窗户插销上,第二天凤凰就被老鼠咬掉了脑袋。七岁的魏南河遭遇人生第一个惨痛打击,后悔得抓心挠肺,就差没掉眼泪,失魂落魄地成了祥林嫂:"我真后悔,不该插在窗户上,我知道家里有老鼠,可不知道它居然会爬那么高,我真后悔,真后悔,早知道自己吃掉……"
杜佑山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没过多久竟然又送了他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凤凰。后来魏南河得知,杜佑山花光了压岁钱,又从妈妈的抽屉里偷了两块钱,转了无数次转盘才转到凤凰,为此还挨了一顿狠揍。
乐正七紧了紧他的手,问:"你笑什么?"
"我哪有笑?"魏南河摸摸脸,不自在地问:"你有没有吃过糖画?"
"没。"
"唉,"魏南河遗憾地说:"其实没什么好吃的。"
继东见街重建后,半壶巷也开始拆迁,方圆千米的古老建筑自然都逃不了同样的命运,它们挡不住时代洪流的车轮,被碾成了废墟,因为它们存在的地段有无限蓬勃的商机和利益,这个年头,谁会和钱过不去?又有几个人真正去心疼那留存了几百年的文化,人们只会早早地拆了雕花窗棂,搬走牌匾石雕,移开上千年的古树,把古代名人故居的名号和牌匾全扎堆塞进一间半土不洋的仿古建筑里,供游客去参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些名人以前都是同居好友。
但从另一角度来说,守着旧房子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吃不饱饭难不成能靠精神财富填饱肚子?不可否认的是成千上万的人靠这一片地发了财。
一些事发生了,或者即将发生,你既说不清那事是好还是坏,也没有能力改变。
最后一批拆迁的瑞巷已然满目疮痍,如今还冷冷清清地开了几家小吃,其中就有老城区的传统美食马蹄糕,魏南河小时候爱吃得很,现在反倒不感兴趣了,他给乐正七买了一包,乐正七吃得津津有味:"比浆糊好吃一点。"
"小七,"魏南河拿下沾在他嘴角的芝麻,"你们的报复行为到此结束吧。"
乐正七想也不想:"没门!"
"乐正七,杜佑山承诺将恩怨一笔勾销了。"
"我偷了两亿多的观音贿赂他,他承诺会帮为屿,结果就是那么帮的!现在我们让他差点破产,他又来一个承诺?你信吗?总之我可不信他是那么大方的人!小心他又来一招回马枪,把我们全戳成马蜂窝。"乐正七走出巷子,叼着马蹄糕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泄愤般合上门,"回家!"
魏南河耐心哄骗:"我没让你信他,当是信我还不行吗?"
乐正七没应,恨恨地嚼着马蹄糕。魏南河俯身给他系上安全带,乐正七顺势搂住了对方的肩膀,委屈地嘀咕,"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做过后悔事?"
"当然做过。"
"那做过之后,你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补救?"
"有办法补救,就不会后悔了。"
乐正七歪头枕在他的肩上,带着哭腔说:"我不和杜佑山抢那棺材就好了,我后悔!我后悔——"
魏南河调整姿势侧身抱紧他,轻轻地拍拍他的肩:"算了,算了……"
"不行算了!换你是我,难道只要说句后悔,认个错,就可以算了?"
魏南河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乐正七一抹眼,抽抽噎噎地止住了泪,下定决心一般宣布:"魏南河,我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小孩。从小你命令我不许干什么,我再不情愿也会听话,这一次……这一次我想自己做主。"
魏南河侧过脸,认认真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他太习惯用家长的命令语气和小情人说话了,一再忽视对方早已长大的事实,如今乐正七是和他平起平坐的男人,没有听命于他的义务。
他说:"那好,我不是让你听话,也没有命令你,我是请求你,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收手吧!你不同意,我会一直求到你同意为止。"
乐正七气得干瞪眼:"那和命令我有什么不同?我怎么可能拒绝你的请求?"
魏南河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那就是答应了。"
说来说去,又被绕进去了,看来自己别想在老狐狸嘴里占半点便宜,乐正七懊恼不已,咧嘴抗议:"你真狡猾……"
白左寒不知道杨小空从什么时候开始手头宽裕得很,杨小空给他买了一块瑞士表,对于白左寒来说,这礼物顶多是中等货,但对一个学生来说,一万八千多的手表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他拿着手表犹豫良久,问:"你哪来的钱?"
"别人要买卖东西,请我掌眼,给些红包。"杨小空温温暖暖地望着他:"本想给你买枚戒指,怕你嫌矫情。"
白左寒捧着杨小空的脸认真地盯着看,潜规则哪一行都有,那些买卖人一件东西转手一翻就能赚几十万,给掌眼的人万儿八千算什么?说句不好听的,人家杨会长愿意收你红包还是给你面子!一切都合情合理,适应环境才能发展得如鱼得水。可是,他的年轻爱人是多么羞涩怯弱的好孩子,他难以接受对方的变化,柔声劝道:"面团,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一定比我清楚,爱惜你自己的羽毛。"
杨小空从他手中拿过手表,给他戴上,"你放心,这是行内的规矩,又不是受贿,不信你去问魏师兄。"
白左寒轻轻叹一声,在他的唇上吻了吻:"我谁都不信,只信你。"
杨小空一笑,没有搭言。
两个人吃完晚饭,一起散步去大院外的超市买点东西,白左寒在前面走,杨小空在后面拉他的手,白左寒甩掉,杨小空又粘糊糊地拉上,"白教授,这里没人。"
"傻小子,"白左寒嘲笑他:"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你都多大了?再小个十岁吧你,我不仅拉你的手,还抱着你走。"
杨小空没理会,既然白左寒不让他拉手,那他就拉对方的后衣摆吧。就这么牵牵扯扯又走了一段路,白左寒哭笑不得,一把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斥道:"说你没长大吧,瞧你在床上弄我那狠劲!说你长大吧,又一副小媳妇模样。"
杨小空傻笑:"嘿嘿……"
"死面团!"白左寒往前走着,念叨道:"我和你说,杜佑山的下场够惨了,你到此收手吧。"
"你去医院看他了?"杨小空问。
"嗯,他今天和我说,在下面压了几天,悟出一个道理:他以前家破人亡,没钱吃饭,只要一口饭而已,现在什么都有,不应该再贪心要更多了。他打算今后多做些善事,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为武甲和两个孩子积点德。你当是给我个面子,化干戈为玉帛吧,别得理不饶人。"
"我也想恩怨两清,但我不相信杜佑山。"
"当是信我,好不好?"
"你凭什么相信杜佑山?"
"凭什么?凭杜佑山和我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懂。"
"你懂?魏师兄也觉得自己懂呢,不也被他骗过?他有什么信用?"杨小空嘲讽道:"他现在受了伤,杜氏也遭到巨大打击,他不想示弱也得示弱,可等哪一天他恢复过来,就是我的死期。"
白左寒原本自信满满地能说服对方,这一下烦了:"你到底要怎样才相信?好像你们有多无辜,你们让他差点破产,差点没命……"
"怎样我都不敢相信!"杨小空强硬地拒绝道:"相信他就意味着风险,我上过一次当,没理由还敢再冒风险!我从没说我无辜,你要说我们狗咬狗也罢,整垮他是我自保的手段之一!我欠柏为屿的,在没有还清之前,我不能垮。"
白左寒有些冒火:"你当我死人啊?我告诉你,他想动你,先弄死我,你想动他,也一样!"
恰好快走到大院门口,杨小空正想再说什么,却被几个争执不休的人打断了。
这个军区大院戒备严谨,如有陌生面孔出现,必须出示出入证,而这个出入证由住在院内的军人或军人家属开证明,走审批程序得两天才能获得,所以常有访客被士兵截下来。经常进出以后,在每班换岗的士兵前都混个脸熟,也就可以不用带出入证了。
白左寒扯扯他:"听到没有?"
士兵对那个被截住的访客解释道:"请您打电话给您朋友,让他出来接您。"
而那访客陪着笑递烟给士兵,"同志,我不骗你,我真有朋友住里面!我从国外回来,和他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他的电话,不过我知道是哪一栋楼……"
几个站岗士兵强硬地堵住他的去路:"抱歉!我们不能放行!"
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眉目英挺,器宇轩昂,皮肤偏黑。杨小空直愣愣地看着他——他说出来的那栋楼,怎么这么耳熟?
白左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大门外,想和杨小空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目光陡地茫然了。
那男人眼角余光一扫,缓缓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个人。他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欣喜,转而矛盾地在杨小空和白左寒之间交换,少顷,脸上洋溢出自信的笑容,夸张大幅地挥了挥手:"左寒!"
杨小空立即反应出那人是谁,他心惊胆战地看了白左寒一眼,登时凉了半截。
白左寒面无人色,无意识地喃喃道:"方雾……"
方雾将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碾灭,歉然笑道:"是我。"
白左寒的父亲是军区首长,士兵对他自然也十分尊敬,刷地敬了一个礼,"您好!我这就放行!"
杨小空攥住白左寒的手,眼神冷厉:"白左寒!"
白左寒这才清醒过来,摆了摆手,急促地连喘两口气:"不!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他!"
杨小空拉着他转身逃跑一般走得飞快,白左寒浑浑噩噩的出了一头冷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一头扎进沙发里,犹如被抽走脊梁骨一般全身瘫软。
杨小空神经质地把门窗都关紧,好似这样可以阻挡什么瘟疫,他紧张得脸色苍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沙发边俯身抱紧白左寒,"左寒……"他唤了声,嗓音不禁微微颤抖:"你别……你别……"
别怎样?他说不清楚,难以名状的恐慌油然袭遍每一根神经!
卖乖
病房里,杜寅趴在病床边凑近武甲的脸,"武叔叔,你想吃薯片吗?"
武甲摇头:"火气太大。"
杜寅问:"巧克力呢?"
武甲还是摇头:"太甜。"
杜寅又问:"草莓呢?"
武甲觉得这个还比较靠谱,便说:"嗯,那吃几颗。"
"好!"杜寅应了声,拎上水果袋跑洗手间去。
武甲喊住他:"都洗了吧,给你爸送一些过去。"
杜卯豪气地一挥手:"武叔叔,你别管他,他都残疾了。"
"啧,"武甲不满:"哪有残疾?过一段伤就好了,你别乌鸦嘴。"
杜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太遗憾了!"
武甲轻轻咳嗽,"桂奶奶帮你们请了几天假?"
"不知道。"杜卯趴过来抱住武甲的肩膀撒娇:"武叔叔,我们早点出院,把姓杜的丢掉吧。"
武甲无可奈何:"别晃。"
杜卯听话地不晃了,小猫似的在他肩窝处蹭了蹭。
武甲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觉得能活着真是太美好了。
杜佑山就在隔壁,相比之下那间病房冷冷清清,杜佑山打了个盹,听到身边有轻微的声响,睁开眼,看到杜寅——还是杜卯?总之那个小鬼正弓着腰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杜佑山喝道:"杜卯!"
杜寅左脚尖刚着地,就这么僵住,缩起脖子:"……"
杜佑山看了眼床头柜上多出来的那盘草莓,心里一暖。寂寞的爸爸换上和蔼的口气央求道:"杜卯,过来陪爸爸说说话。"
杜寅怯怯地笑笑:"爸爸,我这就去叫杜卯!"说完一阵旋风跑了出去。
杜佑山:"……"
没过一会儿杜卯来了,那小子站在门口,一脸将上刑场的大义凌然:"你想怎样?说吧!"
杜佑山气绝:"滚!"
杜卯滚的飞快。
小孩子真是非一般讨人厌!杜佑山拜托桂奶奶立刻把他们带走,没事最好少来医院!武甲百般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他虚弱得很,没力气和杜佑山较劲。
杜佑山的手全被绷带裹紧了,只露出手指头,他笑嘻嘻地点点武甲的脸,"我让医生给我们调到一间病房吧。"
武甲嗅到了他绷带上的烟味,皱眉问:"你在病房里也抽烟?"
"没呐!"杜佑山大喊冤枉:"这这……肯定是魏南河和白左寒熏我一身的烟味!"
武甲用没有扎点滴的那一只手,捂着杜佑山的脸,眼神柔和多了:"我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你的伤估计得再耗一段时间。"
"慢慢养着呗,没死就好。"杜佑山努力往上挪了挪,枕在武甲肩膀上蹭蹭,"洪安东说你咳了一地血,怎么?怕我死了?"
唉,和你儿子一德性,蹭什么蹭呢?武甲反驳:"你以为杀鸡啊?哪有一地血?"
杜佑山又问:"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武甲抬手搭在他的后背上,侧过脸吻了吻他的鬓角,说:"我也不知道呢……"
杜佑山没有什么可遗憾了,感动无以复加,受再多的伤也愿意。
武甲二十二岁那年跟了他,还没有戴眼镜的习惯,眼波流转之间尽是青涩的羞愤和忧伤,他使劲浑身解数也换不到对方的心,爱得不知所措,而武甲宛如一汪死水,掀不起一丝波澜。爱恨交加,他出言羞辱、在床上狠狠蹂躏对方,用这扭曲的爱折磨彼此,他自嘲说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而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他比谁都明白。
转眼八年,爱情来迟了,不过没关系,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弥补这份感情上的裂缝。
清晨,一位老朋友来访。
杜佑山上上下下打量那位多年不见的老友,不可思议:"方雾?你这是路过还是……"
"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方雾拉开窗帘,对着阳光眯起了眼,说:"不算路过,我是特地回来的。"
杜佑山隐约知道了些什么,"见过左寒了?"
"见过了,他假装不认识我。"方雾不屑的一笑:"难不成是因为他身边那个小家伙?"
"你说杨小空?他只是长得嫩了点,二十多了,不是小家伙。"杜佑山苦笑道:"是谁都不敢小看的大人物。"
四月底,柏为屿回来了,拎着几袋特产颠儿颠儿跑到系里送给几个哥们,代理辅导员田万哲和万年学生命陈诚实都有份,不过礼物拿到手,俩人十分唾弃,田万哲唠唠叨叨地说:"果干?什么年头了还有人吃这个?给我女儿嚼嚼吧;香水?什么牌子的?唉,给我老婆当花露水喷喷吧;绿豆糕?什么玩意儿,一会儿我就分给学生吃掉吧;榴莲糖?这么臭的东西……"
柏为屿冷眼夺回:"还我好了。"
田万哲扯住袋子不放:"小屿屿,我随便说说的,你好有钱哦,我都买不起香水给我老婆呜呜呜……"
陈诚实拧开白虎活络膏,闻了闻,又舔了舔,龇牙:"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柏为屿耐心哄骗:"这叫莲花无敌糕,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田万哲打断他:"诚实,你千万别听他胡说!"
柏为屿想想自己这么骗人不太厚道,正欲解释,却听田万哲摇头晃脑地说:"此乃壮阳极品,欲行房事之前涂在交 合之处定能猛如虎狼金枪不倒!"
"哦……"陈诚实的尾音连拉三个弯,两眼奕奕有神。
柏为屿抽嘴角:田师兄,算你狠!
杨小空两手插在口袋里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为屿,你大放血啊?"
陈诚实得意地一甩头:"你没有,嫉妒了吧?让你害你师兄!"
田万哲喝道:"诚实!"
杨小空笑容一滞,并不搭言。
柏为屿知道在那次风波中杨小空也是受害者,他如今当缩头乌龟,几乎不在公共场合出面,而杨小空整天抛头露面,承受的冷言冷语和有色眼光必然不会比他少。他走上前揽住杨小空的肩膀,朗声说:"诚实,那信不是小空写的。"
陈诚实敌视地瞥一眼杨小空,"他说不是就不是?哼!那封信被暴露出来,他难道还有脸趾高气昂地承认是他是他?要没暴露,你都不知道是谁害你!他做好无声无息踩死你的打算,可惜被人拆穿了,当然死鸭子嘴硬……"
田万哲听陈诚实越说越难听,忙揪住他往自己这扯过来:"好了,别说了!"
柏为屿板起脸:"诚实,田师兄,我今天郑重的告诉你们,小空只是犯傻,被杜佑山下套了。外面怎么传我不管,我们导师不同,但好歹也算师兄弟,别被外人离间了。"
田万哲敲敲陈诚实的脑袋,"我早就和你说了,我也不信小空会干那种事。"
杜佑山的劣迹众所皆知,陈诚实不说话了,他往嘴里塞了一片果干,抱歉地朝杨小空笑了一下,转而眉头轻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柏为屿确实没有给杨小空带什么,以他们俩的关系,送礼物显得太见外了,同理,夏威和乐正七也没有礼物。傍晚,乐正七下课了,三人去大排档搓一顿,夏威如今是伤残宠物,必须由主人牵行慢走,待那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段和才领着他慢悠悠驾到——夏威不能吃海鲜辛辣油腻煎炸等等,于是段和要了一碗白开水,将炒青菜放水里涮一涮再搁进夏威的碗里,兴致勃勃地问柏为屿:"唉,你爸妈对我哥有何感想?"
"是啊,我也想知道,有没有打架?"乐正七眼巴巴看着他。
"就那样呗,有什么好问的,你们居委会老大妈啊?"柏为屿不耐烦。
夏威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一杯啤酒:"说一说又不会死。"
段和也同样慢条斯理地把那杯啤酒倒地上,"不说拉倒,我问我哥去。"
"嗯哼哼哼,去问,我就不信你能问出一个字。"柏为屿对死面瘫颇有信心。
段和一乐:"忘了告诉你,前两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你和你大伯大打出手,你妈怕你打完又是几年不回家,只好一个劲笼络他。"
夏威皮笑肉不笑地旁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柏为屿做呕吐状,气急败坏:"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有毛病啊!"
段和笑答:"其实我们就是想看看你害羞的小模样。"
柏为屿暴走,"嗷——这餐老子不请了!你们自己去付账吧!"
杨小空急忙拉住他安抚道:"好了,大家都为你高兴呢。"
"师弟,还是你好~"柏为屿娇羞地枕在杨小空的肩上划圈圈。
夏威举起手机咔嚓拍下这一幕,"噢耶,偷情的证据。"
"我看看!"柏为屿乐颠颠挪过去:"我看看我拍的帅不帅,帅的话就充当结婚照吧!"
段和喝口酒,酒杯挡在面前做掩护,小声对杨小空说:"我们预料杜氏会垮掉三分二,不过就现在情形看,好像没有太大波动。"
杨小空低头点起一支烟:"我知道是什么原因,杜佑山挺幸运,总有贵人帮忙。"
柏为屿正和夏威闹得不亦乐乎,眼一抬,错愕地问:"小空,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杨小空吐出一口烟雾,微笑:"刚学的。"
柏为屿有些不自在,劝道:"你没烟瘾就别学,对身体不好。"
"没办法,烟酒在什么场合都躲不了,不学很难融入环境。"杨小空娴熟地抖抖烟灰,"菜都吃完了,你再去点几道吧。"
柏为屿觉得杨小空不太对劲,笑容有点假,眉目之间也少了那股子窝囊气,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夏威拍拍他:"去啊,我们都没吃饱呢。"
柏为屿站起来比个中指:"操!吃我的一点都不客气,一伙狼心狗肺的!"
乐正七目视柏为屿走远了,这才颓丧道:"我答应魏南河到此罢手。"
夏威不解:"败了这么多钱,为什么杜氏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个南非回来的暴发户,手上似乎有不少闲钱,不知道他给杜氏投资了多少,看样子是要长久赖着不走了。"杨小空提起方雾,心绪复杂。
段和抿一口啤酒:"说来,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打击杜佑山,他靠山强硬,上回我们都见识了。"
杨小空眯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沉默许久,冷不丁道:"我拿了个金奖,你们知道吗?就是不久前的汇展,为屿的作品临时摘下来,我的补上去,侥幸拿了个大奖。"
段和啼笑皆非:"没有柏为屿,今后你会顺利拿更多奖。"
杨小空冷冷地问:"你也挖苦我吗?"
段和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说:"小空,除非你不走这条路了,否则你一旦有出头的机会,都会有无数人在后面用那种话指责你,和为屿的污点一样,一生都甩不掉,你早该有心理准备,别去在乎别人说什么。"
杨小空把烟头摁进烟灰缸,"我当然不在乎,要在乎的话,我还能有说有笑坐在这?"
柏为屿在点菜桌前夹起一只大肥猪耳朵,远远地比划着口语:要不要吃这个?
杨小空微笑示意:你自己定。
段和也支着下巴看向远处正热火朝天地点菜的柏为屿,"小空,魏教授托我来劝你……"
杨小空爽快地说:"我知道他想劝我什么,我答应!"
夏威十分意外:"你倒是爽快呵!"
"不答应还能怎样?白教授也跟我死磕,非让我听话不可。那我就先答应吧,当是图个清静。"杨小空唇边露出戏谑的笑意:"也好让他们放松戒心,这一招是杜佑山教我的。"
那边柏为屿拎起一条牛鞭,甩了甩,嘎嘎怪笑:尝尝这个?
杨小空无奈地笑着摇头,清喝道:"别乱点,够了!"转而,回头面对夏威他们,眼中戾气浮动:"我们差点要了杜佑山的命,他会善罢甘休?"
"嗤,母猪都能上树了!"夏威冷笑。
"不错。"段和忧心忡忡,"对杜佑山这种人心软,结果就是等他像摁蚂蚁一样一个一个把我们摁死。"
"他不垮我都睡不着觉。"杨小空阴恻恻地扬了扬嘴角,"好了,剩下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我一个人来搞定。你们都别轻举妄动,否则被他抓住把柄来要挟我就不好办了。"
段和问:"你要怎么做?"
"不知道,见机行事吧。不过你放心,这一回我会走合法合理的途径。"
"需要我们帮什么?"
"不需要。"杨小空笑得和煦而无邪:"你们目前要做的,就是和我一样——卖乖。"
乐正七一点头:"明白。"
柏为屿端着一碟红红绿绿的东西颠儿颠儿跑回来,"来来来,红烧牛鞭,尝尝。"
杨小空烦恼地扶额:"我都叫你别乱点了,没人吃这个!"
"谁说的?我吃!"夏威和乐正七异口同声,迅速举筷。
段和掐住夏威的脖子:"小鸡鸡你也吃,你还是人不?"
夏威淫 笑:"不吃不吃,回去吃新鲜的。"
段和一招如来神掌把他扇下了饭桌。
柏为屿用胳膊肘捅捅杨小空:"阿咩,尝尝?"
"不吃!"杨小空扭头。
"给点面子嘛。"柏为屿挤眉弄眼。
"恶心啊!你怎么不吃?"杨小空痛苦无比。
柏为屿夹起一小截牛鞭咬一口,剩下半截子捅到杨小空嘴前,"喏。"
杨小空见对方都吃了,只好硬着头皮囫囵嚼了嚼,咽了下去。
柏为屿见他吞下去了,当即把嘴里的牛鞭吐出来:"呕……你还真吃啊!"
杨小空:"……"
柏为屿贱兮兮地捂脸:"咩咩,你真重口,小鸡鸡也吃!"
杨小空反胃:"我真想打你……"
因祸得福
下了几天绵绵细雨,难得出太阳,大院里挺热闹,不少病人都出来走动走动。武甲的肋骨愈合良好,如今走动不成问题,可以做适当轻微锻炼,比杜佑山那个断手断脚的倒霉鬼幸运多了。杜寅和杜卯陪他下楼来散步,才老实陪几分钟就跑去和别的小朋友玩儿了,他走的有点累,想找张椅子坐一坐,接着,便看到了韩谦。
韩谦坐在一张长椅一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大喇喇躺着枕在他腿上,把剩下的椅子全占了。韩谦低头和小女孩说着什么,边说边笑,满脸都是纯粹的笑容。
武甲记得在去年的宴会上见到韩谦,对方瘦骨如柴,死气沉沉的不像个活人。可半年后再一次见到他,他胖了不少,气色不错,不过瞧着依然是个病人,可能是由于这病态使他带着点青涩的瘦弱和苍白,显得更年轻。
小女孩看到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叔叔站在一边,忙站起来让出椅子,绕到韩谦另一侧,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叔叔,你请坐。"
武甲谢了声,在韩谦身边坐下,笑着打招呼:"韩先生,你好。"
韩谦一愣,重新打量他:"你是?"
武甲也是一愣,"我是……"
小女孩问:"叔叔,你认识我爸爸?"
武甲想了想,自己一直是杜佑山背后的小保镖,顶多是在韩谦面前混个脸熟,攀不上认识。于是,他尴尬地不知该怎么应答:"哦,我……
小女孩指指自己的脑袋,"我爸爸这里受了点伤,很多事不记得了,真抱歉。"
"对不起,"韩谦握住武甲的手晃了晃:"你叫什么?我们重新认识。"他说话不太流利,每说一句话会停顿片刻,但似乎很努力说。
"啊……哦,"武甲局促地笑笑:"我叫武甲。"
韩谦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索,"我,我有名片,有空多联系。咦?咦……宝宝,我的名片呢?"
小女孩摇摇他的肩膀:"你见人就发,早发光了。"
武甲摆摆手,解围道:"没关系,没关系……对了,你们怎么也来医院?"
韩谦迟迟顿顿地还没回答,小女孩伶俐地插嘴说:"刚陪我爸去做复健,叔叔你呢?"
韩谦接上后两个字:"你呢?"
"我受了点伤,"武甲摸摸左肋,"在六楼住院住了半个多月呢。"
小女孩往楼上一指,"我洪叔叔也上六楼去看朋友了,所以我们在这等他。"
韩谦抢不到话说,只能重复女儿的话尾:"对,等他。"
武甲类似于陶醉地端详着脱胎换骨的韩谦,轻声问:"韩先生,你最近过的好吗?"
小女孩这回不替爸爸回答了,静静看着韩谦。韩谦组织良久想说的话,他有很多事想抱怨,比如今早他想睡懒觉,可是女儿和洪安东却把他拖到医院来做复健;比如洪安东给他穿袜子,常一边脚一个颜色;比如洪安东加班到很迟才回来,不窝客厅去睡,偏要爬上床抱着他,每次都把他吵醒;比如他有时会回忆起碎片一般似有似无的往事,心情不好,越看洪安东越厌烦,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怨恨无处发泄!
小女孩催道:"爸爸,叔叔问你话呢。"
生活中零零碎碎的事,小矛盾、小埋怨、小争吵,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然而,更多的幸福、体贴,还有细水长流的爱情,把那些小瑕疵都掩盖了。他绽开一个暖洋洋的笑意,说:"我过得很好,谢谢关心。"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我在后面撑着你呢,何况现在多了个方雾入股,杜氏倒不了。"洪安东俯视窗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一个公司和人的身体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杜氏要恢复以前的鼎盛时期还需要时间。"
"那我知道,"杜佑山百无聊赖地卧在床上组装儿子的变形金刚,"明天就出院了,这腿还得养不少时间才能走动,累赘!"
洪安东丢过去一句:"累赘就砍掉吧,反正你只需要一只右手签字盖章就行,其他手手脚脚也是多余的。"
杜佑山反唇相讥:"先砍掉你自己多余的手脚吧。"
"我不行,"洪安东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长椅上的韩谦:"我这辈子没伺候过人,笨得很,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能将他照顾得更细致些。"
出院那一天,杜佑山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摊开手脚,感慨道:"家里真好。"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飘飘的一声:"没你就更好了。"
杜佑山瞪向蜗居另一角沙发的两个儿子:"谁说的?"
杜寅很无辜:"不是我。"
杜卯假装自己是杜寅:"不关我的事呀……"
杜佑山额上青筋直暴,拳头痒痒的。
"啧!"武甲沉声喝止:"杜卯,不许对爸爸这么没礼貌。"
杜卯一撅嘴,低头不说话。
杜寅假装自己是杜卯,真挚地道歉:"爸爸,对不起,我错了。"
武甲赞许地看他一眼,"都进去做作业。"
杜寅扯扯杜卯,两人乖乖地溜回自己房里。
"真讨厌!"杜佑山抱怨:"好好的心情被这死孩子破坏了!"
武甲帮杜佑山脱下外套,"别和孩子斗气,一点肚量都没有。"
杜佑山握住武甲的手,同时仰视他的眸子:"那你以后多劝劝我,我把肚量撑大一点。"
武甲莞尔:"行。"
杜佑山追着他的目光,"你上次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什么事?"
"好好跟我过,不去找他了。"杜佑山一脸殷切。
武甲静默一瞬,宛如发誓般郑重地说:"我说到做到。"
童年时为温饱发愁、少年时为禁忌的爱情忧心、长大后为亲人的离去而悲痛、成年后在爱人和罪恶之间挣扎,再接着,是漫长的八年等待和寻找,没有一天过得轻松。
那些让他痛苦万分的领悟,那些留存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都卸下吧。不要再不停转头往后看了,从今开始,学会遗忘、学会将目光放到前方、学会对自己宽容一些。
他过完今年,就三十了,未来还有很多很多路,他决定和身边这个人在一起,重新练习爱一个人,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方雾这次回来的目的昭然若揭,那个男人闲着没事干就在白左寒来去的地方晃悠——当然,那些地方也是杨小空上下课的必经之路。
杨小空站在雕塑楼顶层石膏像存储室窗边,嘴里叼着一支烟,透过缝隙空落的百叶窗,他的目光落在对面一楼教研室的小天窗里,白左寒正在那间屋里暴躁地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吵什么,而方雾则半坐在他的办公桌边沿,右脚搭在左脚上,歪着头笑微微地看他发脾气。
"你跟了半个月时间,就算眼睛瞎了也该看出来我和别人好了,你他妈打哪来回哪去!"白左寒指着方雾的鼻子:"你笑什么笑!我告诉你,你再跟个十年八载也不会有结果的!"
方雾戏谑道:"不啊,我跟了半个月,你就忍不住和我说话了。"
白左寒狂怒:"我是警告你别再像变态狂一样跟着我!你到底想怎样啊?"
方雾从裤兜里掏出护照复印件:"我想让你帮我办个你们大院的出入证。"
白左寒把那张可怜的复印纸撕成碎片:"你做梦吧你!"
"哈哈,和你闹着玩呢!"方雾变出一张出入证,在白左寒面前一亮,"我可以找别人办嘛。"
白左寒气绝:"你!"
方雾用手背触了触白左寒的脸,"左寒,你还真的一点都没变。"
白左寒拍开他的手,恨得眼睛都红了:"方雾,算我求你,我过得好好的,早就忘了你了,你别来影响我的生活行不行?"
方雾反问:"你真的过得好,真的忘了我,看到我还怕什么?"
白左寒语塞:"我……"
"好了,左寒,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我现在回来了。"方雾拉过他的手:"其实我和她分居很多年了,她是个美国人,跟我观念上的差别巨大,婚前还没觉得,婚后矛盾就出来了……"
"你们有矛盾关我毛事啊?老婆是你自己找的,又不是我摊派给你的!你和我说屁说?美国人不好就找日本人去,"白左寒抽出手,情绪激动,几乎是咬牙切齿:"滚回你的非洲,别在我面前腻歪!"
方雾满不在乎地保持着笑容逼近他:"左寒,那个小鬼不适合你。"
"适不适合关你鸟事啊?"白左寒没法故作镇定了,几欲发狂:"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指手画脚!"
方雾寸步不让:"他还小,知道什么是爱吗?他能为你做什么?他为你付出的有我多吗?"
白左寒扬手毫不客气地给他一拳,嗓音发抖:"你给我的真多,和别人结婚生子,让我等了七年!"
方雾顺势握住他的拳头,用力一扯带到自己面前:"我回来之前就做好任打任骂的准备,我该死,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你就没有欠我吗?左寒,我们互相欠的,一笔勾销吧!重头来过好不好?"
杨小空远远地看着那一出哑剧,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怒哀乐,抽完一支烟,他把依然亮着火光的烟头握进手心里揉成碎末。
感觉不到什么痛。
幽静的小空间里,没有生命的石膏模特立在周围,它们空洞的眼神对望彼此,一起等待时光静静地流淌。
楼下,白左寒打开房门,"我们互相欠的,一笔勾销,好说!不用重头来过了,全部一笔勾销!滚!"
楼上,杨小空合上百叶窗,无声无息地退出存储室。
下课后,陈诚实从隔壁班溜过来,朝杨小空勾手,笑得很猥琐。
杨小空走过去,"陈师兄,什么事?"
陈诚实鬼鬼祟祟地掏出手机给杨小空看刚刚偷拍的照片:"终于被我发现白教授的奸夫了,你看你看,白教授把他从车上拖下来丢进办公室去了……"
杨小空面无表情:"这能证明什么呢?"
"你听我说完啊!"陈诚实比个手势让他住嘴:"我趴在教研室门外偷听,本来什么都听不到的,后来白教授啪地把门打开,我差点被门拍扁!我就听到了……"
"什么?"
"他说……"陈诚实清清嗓子:"不用重头来过了,全部一笔勾销!滚!"学白左寒的口气说完这话,陈诚实猖狂地大笑三声,"这句话绝对有奸情,对吧对吧?"
"没错,"杨小空对陈诚实的偷窥战果表示肯定,"这是□裸的奸情,陈师兄,以后你多多观察,有什么动静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没问题!"陈诚实打个响指,嘿嘿直乐:八卦八卦,当然是要大家一起八才有乐趣!
"陈师兄,"杨小空嘴角一弯,"我觉得你挺幸福的。"
"此话怎讲?"
"头脑简单、自娱自乐、没心没肺。"杨小空抖抖点名册上的灰,夹在腋下,且走且笑:"这种生活态度真让人崇拜。"
"谢谢夸奖。"陈诚实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勾着手机扣,吊儿郎当地晃荡手机跟在他后面,"小空,我和你说个事吧?"
"什么?"
"害为屿的那封信真不是你写的?"
"不是我。"杨小空头也不回。
"你们和杜佑山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陈师兄,那不是你会感兴趣的八卦。"杨小空有些烦躁了。
"好啦,我不问。我只是觉得为屿太惨了,那小子心比天高,可惜现在……"说到这里,他的话头一滞,陡然降低了嗓音:"你不想替他出口气吗?"
杨小空停住脚步,扭过头怀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陈诚实侧脸靠近杨小空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那声调轻松而又欢快,内容却是一招规划合理的阴损之计——矛头直指杜佑山一人,那才是真的一击毙命,吃人不吐骨头。
杨小空的神情慢慢溢出讶异,他略微迟疑片刻,点点头表示感激,轻缓地说:"陈师兄,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评价,全部收回。"
陈诚实笑得人畜无害,还是那句话:"谢谢夸奖。"
酒后真言
"手别动!"
"我没动。"
"明明动了!"
"好了好了,我就动了,你重画吧。"
"啧!"柏为屿从速写板上拆下一张纸随手一丢,"唉,你肌肉怎么练的?我也练练。"
"天生的。"段杀警惕起来:你就这样够了。
"屁!段和和你一个种,怎么没见他比我壮?"说话间,柏为屿快速勾出段杀的脸部轮廓。
"他那书呆子,怎么能和我比。"段杀不屑。
柏为屿斜段杀一眼,目光又放回速写纸上:刚毅的脸庞、强健的体格,帽子英气、制服笔挺。段杀是他这辈子画的最多的模特,其实不用看也能默写出来,长短线条在纸上跳跃,两分钟画完一张。"喂,我好了,"柏为屿指点道:"你换个姿势。"
段杀一看时间,不耐烦,"吃饭吧,都画一个小时了,我下班回来制服也不让脱。"
"你脱吧。"
段杀站起来揭下帽子搁在衣架上。
柏为屿大喊:"卡!"
段杀保持姿势僵止不动。
"我现在画超速写,每个姿势只画十五秒,很快的,很快的!"柏为屿下笔神速,忽略一切细节,刷刷刷几笔画出形象的动态,"可以了,动吧。"
段杀解开纽扣,刚脱下一只袖口。
"卡!"
段杀:"……"
"动吧。"
段杀将制服挂在衣架上,掀起套头T恤,脱了一半。
"卡!"
段杀:"……"
"动吧。"
段杀上身脱了个赤 裸,解下裤子拉链。
"卡!"
段杀:"……"
"动吧。"
段杀脱了长裤脱袜子,脱了袜子脱内裤。
"卡!"柏为屿一连画了好几张,画的津津有味,眼一抬,看到段杀吃人的眼神,一惊:"咦,你换衣服脱内裤干什么?"
"画完了?"段杀气定神闲地问。
"呃,完了,你动吧。"
于是,段杀走过来把柏为屿的速写板和笔全丢一边去,摁倒他开始扒衣服裤子。柏为屿既好笑又好气:"不是吃饭吗?"
"先吃了你再吃饭。"
"干嘛生气啊?我是以高尚的艺术角度欣赏你!"
"我没生气。"段杀把他扒了个精光:"我以纯洁的物理学角度研究你。"
柏为屿痛骂:"操!欺负我艺术生没学过物理吗?"
段杀堵住他的嘴唇啃咬,在换气的间隙调侃道:"你欺负我当兵出身的没艺术细胞吗?"
"呀,什么时候学会贫嘴了?"柏为屿偷偷发笑,"你最近话很多!"
两个人额头点着额头,段杀的手抚过柏为屿的小腹,挪向他身下娴熟地套 弄。柏为屿轻哼一声,脑袋向后仰去,张开腿缠着段杀揉搓。
段杀喜欢柏为屿这样,他的别扭爱人被情
欲淹没时总是闭着眼,眉头轻锁,一分羞涩两分主动,三分可爱四分性感,十分诱人,勾引得他心动难抑,满腔都是甜得化不开的柔情。
柏为屿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必定煞风景:"听到我肚子在叫咕噜噜了吗?"
段杀叹气,建议道:"你就说句助兴点的话吧。"
柏为屿从善如流,发嗲:"段大哥……你好大哦……"
段杀一抖,寒毛全揭竿而起,差点早泄了:"你还是闭嘴吧。"
柏为屿比划着中指直戳段杀:"你哪来那么多JB要求?你倒是说句助兴的话给爷听听?"
段杀缓缓进入他的身体里,"当我没说过吧,我们安静做就行了。"
柏为屿来了兴致,掐住他的命根子:"你说行就行?老子不行!说!不说不许进来!"
段杀手忙脚乱地从他的魔爪中解救自己的小兄弟:"你别捏别捏,我说我说!"
"快说快说!"
段杀绞尽脑汁,闷声闷气地沉着一张臭脸,硬着头皮说出一句电视上学来情话:"我的小老婆,我爱你……"
柏为屿恶声恶气地问:"什么小老婆?说,你大老婆在哪?"
段杀改口:"不对,你是大老婆。"
"难不成你还想要小老婆?"
段杀忙安抚:"好了,我的越南老婆。"
"你才是越南人!"柏为屿暴怒。
段杀把他翻过来压牢,细细碎碎地舔咬他的后背,"乖老婆,别吵了。"
柏为屿捶床:"你才是老婆!大爷我是你老公!"
段杀一笑,箍着他的腰有力地冲撞。
"不要不要!"柏为屿向后一阵乱抓:"我不要这个姿势,看不到你了。"
段杀顺从地把他翻过来,从正面进入他。柏为屿抱着段杀的肩膀,在摇晃中断断续续地唠叨:"快叫老公,快叫快叫!"
段杀极不自然地闷哼了声:"老公。"
"噗!"柏为屿喷了他一脸口水:"你这是做 爱的表情吗?你便秘吧你?"
段杀坚决不再叫第二声了,深吸一口气,加快频率埋头苦干。
"啊——杀人啊!你他妈净欺负我,还在我妈面前吹得天花乱坠,我呸!"
"我哪有欺负你?"
"那你,慢慢慢点……嗯……"柏为屿说完,凿进他身体里的那火热凶器果然放慢了攻势,一下一下,顶得他忍不住轻微颤抖,快感源源绵绵地麻痹了全身,一下一下,段杀在他上方,不住抚摸他的脸,时不时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他们的蜜月期来得太晚,积淀了一年多的甜腻此时才满溢出来,深厚得让人沉迷。段杀给予的,粗暴些还是温柔些,他全盘接受,两个人都不知怎么挥霍那后知后觉的热情和激情,迷一般地契合。他肆无忌惮地从喉间发出满足的呻吟,茫然望向天花板,那种极致的幸福明晃晃地降临,眼前一片亮光。
虽然彼此都不常说矫情的话,但他知道,他爱惨了这个男人;他坚信,对方必然也是爱惨了他。记得这一天是立夏,黄昏冷黄的光亮从窗帘下漏出,在墙壁上舞动,两个人安静下来,背后那个人意犹未尽地吻他的肩胛,吻他的耳朵……
他取笑道:"鼻涕虫!"
"别吵……"段杀正陶醉呢!
柏为屿吭哧吭哧地啃着一块旺旺雪饼:"鼻涕虫,明年你休假的时候,我们去度蜜月吧?"
"不是才度完回来吗?"
柏为屿扭过脸,满嘴喷饼渣:"哪有人到越南去度蜜月啊?那是探亲,不叫度蜜月,拜托你分分清楚哦!"
"别吵!去个越南积蓄就没了。我看还是存钱买房子吧,你看隔壁他们都买房子了。"
"买房子干嘛?房子能吃啊?"柏为屿喷了段杀一头的饼渣。
"别吵。"段杀把他的脸摁回去:"你安静让我抱抱。"
柏为屿吃完雪饼,伸手去够远处的薯片:"放开放开,我够不着了。"
"别吵。"段杀箍紧他:"你能不能什么都别干,认真让我抱抱啊?"
"唉!你真粘人!"柏为屿捶床:"那再叫声老公给我听听?我就认真让你抱。"
"……老公。"
"啊哈哈哈哈——我要录下来!放开放开!让我去拿DV——"
"你!别!吵!"
立夏过后进入梅雨季节,大太阳天下着绵绵细雨,空气中带着潮湿的味道,白左寒把外衣一件一件丢到楼下客厅,"一股子霉味,全送去干洗一遍。老房子就是这点不好,霉得厉害。"
杨小空把衣服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还好吧,你是神经过敏。"
"沙发上也是一股霉味!"白左寒气得在沙发上打滚,"我的过敏性气管炎又要发作了!"
"哪有?"杨小空闻了闻沙发,无果,无奈地搜出一个口罩:"要不你戴个口罩吧。"
"口罩也有霉味!"白左寒一嗅就丢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嘛,别这么娇气……"杨小空俯身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吮了一口。
白左寒怪叫一声推开他,"死面团,不知道我晚上有应酬吗?你你你,你给我吮个红印子我怎么见人?"
杨小空把沙发套拆下来,塞大袋子里准备送去干洗,"这都几点了?我还以为你不去了。"
白左寒悻悻地揉揉脖子,这个应酬是规划局局长的女儿结婚宴会,那个死老头以前是方雾的顶头上司,饭局上要没有方雾,猪都不信!他真不想去,可人家请柬亲自送到手上,不去岂不是得罪人?
杨小空蹲在他身边,下巴支在他膝盖上,黑幽幽的眸子盯着他看:"白教授,不然带我也去见见世面?就说我是你的助手呗。"
白左寒反讥:"一场喜酒算什么世面?杨会长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杨小空一乐:"那我替你喝酒去?"
白左寒想也不想:"就凭你那小样儿,喝得过谁啊?"
杨小空蓦然放下脸色:"什么意思?"
白左寒吓了一跳,"呃,没,我,去就去咯,干嘛生气啊……"
杨小空不自量力,第一次和方雾交手就输了,喝下一瓶白酒后,他的脸色恶劣透了,而方雾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其实这样的应酬谁都顾不上谁,方雾就咬定了杨小空,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的灌。
白左寒心急又不好在人前翻脸,只得挤出笑脸劝道:"好了,方先生,我的助手还是小孩子,少喝酒为好。"
"小孩子?左寒你谦虚了。"方雾摇晃着酒杯:"我是粗人,对古玩一窍不通,不过现在算是杜氏拍卖行的半个老板,也算是圈里人了,杨会长的大名如雷贯耳,我不懂的得多请教请教。来来来,我喝三杯,你喝一杯,不喝不给面子是不是?"
杨小空爽快喝下酒,勉强保持笑容:"方先生过奖了。"
方雾嗤笑:"杨会长,既然你总是对杜氏特别照顾,那我也得替佑山特别感谢你,多敬你一杯。"
白左寒冷着脸:"方雾,你够了!"
"我怎么够了?"方雾压低声音:"人家杨会长都没拒绝。"
白左寒避开众人把方雾拖到走廊上没人的一角:"你是什么年纪的人?居然和一愣头青较劲,你幼不幼稚?"
"他愣?还能把你搞上手?"
"搞什么搞?你说话别太难听!"
方雾寸步不让:"我拜托你不要我也找个靠谱一点的,给他买车给他钱花还给他安排工作,你包养小白脸啊你?"
"我爱包不包,关你鸟事?"
"那我爱和杨会长喝酒也不关你事!"
白左寒气得头晕脑胀:"你这样欺负人很本事吗啊?"
"我当然本事,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我自己,不像现在某些年轻人,不本本分分做人,沽名钓誉,全靠贵人相助一步登天。"方雾话中有话,在他眼里杨小空就是个投机分子,在古玩圈子里傍魏南河,在艺术成就上傍白左寒。
白左寒只差没咬断牙根:"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少放屁!"
"我懒得知道他什么,白左寒,他不适合你。"方雾说来说去又回归到正题上:"我低三下四求你还不行吗?别考验我了。"
"不用劳驾你求我!我求你!我求你!"白左寒急疯了,口无遮拦地嚷:"我求你放了我吧!"
杨小空跟出来,冷眼看着那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亦乐乎,犹如打情骂俏,自己完全就是个局外人。
方雾眼一瞥,换上职业性笑容,举起酒杯:"杨会长……"
白左寒把方雾手里的酒抢过来一饮而尽,随即酒杯一摔:"我警告你,你别欺人太甚!"
表面上,白左寒是维护杨小空的。但,白左寒生性凉薄、伶牙俐齿,如果根本不在乎那个人,怎么会一见他就情绪失控,气得语无伦次?
杨小空从酒店出来,打个计程车回家。白左寒醉了,枕在他的腿上含含糊糊地说:"我没欠他!我没欠他!他低三下四求我,了,了不起啊?我,我低三下四求他的时候,他跑去结婚了!我没欠他……"
计程车司机打开小风扇,委婉地抱怨道:"先生,你抽了一路了,车里都是味儿,本来车里是不能抽烟的……"
"抱歉。"杨小空把烟丢到车窗外,垂下头,五指穿过白左寒细软的头发,温温柔柔地抚摸,"你睡一睡吧,别闹了。"
"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你别抽烟,别抽……"白左寒抓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一口:"小小年纪,抽什么烟呐?我和你说,以前那混账结婚还给我寄请柬……混蛋!混蛋!咩?咩?在听我说吗?"
"唉,听着呢。"
"以后你结婚,不要给我寄请柬,我难受……"
杨小空弯下腰鼻尖触着他的鼻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我不结婚……"
白左寒喃喃:"哈哈……怎么可能……"
车子开到大院门外,杨小空拉下车窗对站岗的士兵抱歉的笑笑,"不好意思,喝了酒,没有开自己的车回来,请您放行一下。"
一个士兵应了声跑去开门。
白左寒指着另一个笔挺地立正的小士兵嘿嘿傻笑:"你啊,真小,我每天走来走去,就想夸,夸你,长的真……真标志,小腰真细,小……小屁股……"
小士兵的脸刷地红了。
杨小空及时捂住白左寒的嘴,合上车窗对司机说:"师傅,门开了,走吧。"
白左寒不高兴地挣开:"咩,羊哥哥,我和你说个秘密。"
"别闹了。"
"不要,不要……"白左寒碎碎念:"你听我说,我等了他七年,长吗?不长!有人等的比我还长……"
"行了!"杨小空胳膊肘支在窗边,手掌撑着额头,心里痛的厉害,"明天说吧。"
说话间到了家门口,杨小空丢给司机五十块,"不用找了。"然后搀出白左寒靠在门边,腾出手来打开铁门。
司机探头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白左寒一挥手:"不用,走吧。"
计程车一溜烟跑了,白左寒赖皮兮兮地滑坐在地上,"什么人啊,我说句客气话,他就真的不帮忙了……"
杨小空忙扶起他往里拖,"白教授,地上都是雨。"
"我等了他七年,居然等回来了!嘿嘿……"白左寒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刚才的话题:"武甲啊,他比我更笨,他等一个死人……"
杨小空好不容易把白左寒搬进屋里丢在沙发上,憋了一肚子的不甘和酸涩,忙活着给他脱下弄脏的外衣和裤子:"好了,白教授,睡觉吧。"
白左寒扯住他的领带,"你听我说啊!我把人等回来了!你知道吗?武甲,他,他那小情人早死了,杜佑山骗他说那人没死,骗他卖命,骗他上床!武甲居然都,都信,当了杜佑山这么多年忠狗,就为了一个死人!你说,我傻还是他傻?我还把人等回来了唉!"
杨小空僵了僵,停下手里的活,沉冷的眸子又寒了几分,"白教授,你说的,还有谁知道?"
白左寒得意地拍胸口:"就我知道!杜佑山那傻缺,一喝醉就全抖露出来了!"
杨小空贴近白左寒的耳朵,催眠一般,嗓音轻得不能再轻:"那个死人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都告诉我……"
工作机会
柏为屿终于拿到了驾照,臭屁地开着段杀的车绕了大半个城市后来到妆碧堂,秀了秀他的驾照:"众位爱卿,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恭喜,你总算结束无证驾驶的不良行为了。"杨小空拿过他的驾照仔细看:"是不是假的?"
柏为屿在他脑袋上凿个暴栗子:"如假包换!"
"嗤,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有钱了,考直升机驾照!"乐正七嘴上说得很不屑,酸溜溜地看魏南河一眼。
魏南河无视,转而喝道:"柏为屿,你有完没完?赶紧做你的作品去。"
柏为屿悻悻地摸摸鼻子,嘀咕:"反正也不用赶什么画展了,慢来嘛……"
杨小空拉着他往漆画制作室里走,拉上拉门,"你别去馋小七。"
"师弟唉,"柏为屿从阴干房搬出一块半成品,问:"你最近做了不少作品,怎么没参加青年节美展?"
"忘了。"
"我就知道你忘了!"柏为屿挖出一点朱红推光搁在玻璃板上,漫不经心地说:"我替你填好表格,随便送了副小作品。"
"为屿!"杨小空急了:"你干嘛自作主张?"
柏为屿纠正他:"叫掌门师兄!"
杨小空懒得理他,摔下塑胶手套往外走。
柏为屿攥住他:"去哪?"
"把画拿回来!"
柏为屿耸肩:"去呗,青年节早过了,展都展了好多天,今天收展,你到美术馆也刚好评完奖,顺便去把画和获奖证书拿回来吧。"
"柏为屿!谁让你替我做主了?"杨小空如今不是小绵羊了,随便一惹就炸毛。
"哎呀呀?干嘛生气啊?"柏为屿忙顺毛安抚,"你前一段才拿了大奖,正是乘热打铁的好时机……"
杨小空拍开他的手,闷声闷气地坐到一边去抱着脑袋。
"我知道,你怕拿奖的时候会有人对你冷言冷语嘛,"柏为屿在他面前蹲下来,凑近他的两臂之间,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么在意别人怎么说岂不是不用过日子了?傻小子。"
杨小空偏开头避开他的热切的眼神,"知道了,你别说了。"
"我是废了,能撑起曹老的门面只能靠你。"柏为屿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你瞧,我表现欲强的要死,什么大小展都要插一脚,现在想参加都没机会,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争气一点,把我的份也全拿回来。"
杨小空鼻尖发酸,疲惫地求道:"别说了……"
"反正我是不想改行做别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掌门师兄当你的助手,当你的经纪人,等你成了大师……"
"够了!"杨小空喝止他:"你说够没有?"
柏为屿吓了一跳:"不要就不要,干嘛这么凶……"
杨小空抬手将柏为屿眉毛上沾的一小片金箔拈下来,笃定地强调:"答应我,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我会把你失去的都抢回来,说到做到。"
周天下午,妆碧堂来了位稀客,是白左寒的研究生陈诚实,那小子被计程车司机坑了,悲惨惨地绕了山窝转一圈才到达目的地,晕车晕得够呛。
柏为屿怜悯地丢给他一罐矿泉水,"真蠢,从大学城过来只要三十多块钱,你居然花了一百六!"
"废话!"陈诚实比出一个中指:"老子在破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把中饭全吐光了!"
"哪有两个小时?一会儿我回去顺便搭你,不到半小时就到大学城。"柏为屿比划出他的驾照:"哎呀,有车就是方便……"
杨小空和陈诚实同时鄙视他:"恶心。"
陈诚实掏出一叠材料朝柏为屿抖了抖,"喏,拿去,还不快谢谢大爷我!"
"什么?"柏为屿拿过来翻了翻。
陈诚实解释道:"就业处的王老师叫我转交给你的,就业资料和学校简介。"
"哦,我看看……"柏为屿摸摸头,"王老师也真是的,交给小空,叫他带给我就是了,还麻烦你特地送来。"
杨小空和陈诚实相视苦笑。随着杨小空日益占据柏为屿的位置,学校里的师生皆同情柏为屿,自然看不起杨小空,他处处遭到排挤和冷遇,有苦难言。
柏为屿觉出不对劲:"怎么都是英文?"
陈诚实戳戳后几页打印纸,"所有英文我都找人给你翻译成汉语了,教刻印、书法之类的传统艺术,一个加拿大的学校有开设这样一门选修课,王老师极力推销你。"
柏为屿犹犹豫豫地说:"我考虑考虑,口语太烂了,书法也拿不出手……"
"考虑什么啊?到那里有语言氛围,口语自然就上去了!你那书法骗骗老外足够!"陈诚实急切地劝道:"为屿,我知道你是嫌这份工作不能发挥你的特长,可是,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你没资格挑别人。"
杨小空截断他的话头,"陈师兄,他有资格挑自己愿意做的事!"
"对不起,"陈诚实平静地蹙起眉头,"我只是觉得,任何艺术都离不开社会认可,而为屿已经被剥夺了展示的权力,以他现在的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如换个环境,在那混得不爽,过了合同期就回来嘛。"
柏为屿把那叠资料折一折,握在手上,眼神黯淡:"你说的对,找份工作最重要。"
陈诚实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背,"时间紧迫,打电话给你导师商量一下,后天是上交各项表格的截止日期。小空……咦?"
杨小空背对着他们走出老远。
陈诚实委屈地嗫嚅:"生气了啊……"
"没,"柏为屿打圆场:"他最近心情不太好。"
"呔!肯定是舍不得你。"陈诚实咕噜噜灌下一大口矿泉水,又孜孜不倦地游说:"为屿,我当然没有教训你的立场,可你是有志气的人,应该知道树移死人移活的道理,你这样不接触外面的世界闷头搞创作不行,一年两年下来,你的思想就退化了!你说你的画里没有思想没有内涵,你和一个漆艺工人有什么区别?别婆婆妈妈的了,换个环境,多接触外界,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不放弃你的漆画,总有出头那一天的。"
"对,你说的都对,我一定好好考虑。"柏为屿难以抉择,若是半年前绝不会有丁点犹豫,而如今他对前途太无望了,换个环境再怎么差也不会比现状更差!只是,不知道段杀那鼻涕虫舍不舍得放他走。
果不其然,段杀听说他准备去加拿大,傻愣了半天没吱声。
"后天上交表格,六月开始办签证,办好就走。"柏为屿忐忑地低垂着脑袋。
"一定要去?"段杀木讷讷地问。
"很好的机会,"柏为屿把填好的申请表搁在他面前,"你看,那个地方,那个条件,都很不错,多少人想投奔的资本主义腐朽温床啊!"
段杀盯着那申请表:"一个人出去混,很辛苦吧……"
"没什么,人家高中生一个个十几岁就去留学,不一样混得好好的?"
"他们去求学,你去工作,不一样……"段杀难得地有些唠叨:"那些对现状不满的人才出去混,你到那去孤孤单单的……"
柏为屿反问:"你觉得我对现状能满意吗?"
段杀把柏为屿拉到自己面前,有点儿激动:"你有什么不满?你做你爱做的事,一切都有我,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可以养你!"
"你看我是甘心当吃软饭的?"柏为屿歪着脑袋望定他。
段杀答不上来,哑了好几分钟后,将话题说到重点上:"那我们怎么办?"
"你说呢?"柏为屿期盼地盯着段杀的眼睛。有很多很多的舍不得,但都不能影响他的追求,只有段杀是他最最在乎的人,他必须根据对方的答复而决定去留。
段杀侧过脸去避开对方的目光,实话实说:"分得太远了,时间又长,我舍不得你。"
柏为屿摸了摸段杀绷紧的腮帮,眼圈一下子红了。不仅是段杀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丢下蜜月期中的爱人和给他温暖的朋友们,金窝银窝终究不如自己的狗窝,他十几岁离家出走,如今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狗窝安逸下来,实在不想再次去承受漂泊的孤独。
周二,柏为屿去了趟学校的就业处,接着到教学楼这来逛逛,告诉陈诚实和杨小空,他拒绝了那个邀请,决定哪里都不去。
杨小空将高兴都表现在脸上,握着柏为屿的胳膊晃了晃:"不去好,我会给你想别的办法,相信我。"
柏为屿敷衍地一咧嘴:"好好好,相信你。"
陈诚实靠在门边安静听着他们的对话,不发表意见。
柏为屿歉然道:"诚实,真不好意思,还劳烦你帮我找人翻译。"
陈诚实无所谓地摇摇头:"希望今后你不会后悔。"
柏为屿感激地捏捏陈诚实的肩膀,想笑笑不出来,有一种奇妙的不安感在心地游走。头尾算下来,认识了七、八年,陈诚实瞧着脑袋脱线,说话办事无厘头,但柏为屿知道,他一直是个大智若愚的聪明人,一些小事从来不放在心上,而对于至关重要的大事,他看得比谁都透彻。
柏为屿对自己说:希望,今后我不会后悔。
闭门养伤的将近两个月时间里,杜佑山对杨小空的近况略有耳闻,这位年轻的会长越发声名显赫,他的瓷器鉴定功底独一无二自可不必说,如今已全然掌握了古玉鉴定。五月中旬博物院和另一个省的文物部门联合举办了一次西周时期的青铜展,请杨会长去剪彩,与会人士惊愕地发现他对青铜器也能辨出一二,进步堪称神速,哪怕是魏老先生年轻时的自学能力也不抵他半分。然而,杨会长的行事方式毁誉参半,他想整垮谁轻而易举,想帮谁发财也是举手之劳,简直达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只不过半年时间,人们对他的轻视逐渐化为敬畏,这一招触物即知的本领对于圈内人来说是神迹一般的存在,没人敢不服。杜氏做生意只能小心再小心,免得被抓住把柄。
杜佑山不由感叹一句:"江山备有人才出,只可惜这天才不为我所用!"
武甲淡然:"有他在,奸商都会收敛不少,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骂我奸商?"杜佑山瞪眼。
武甲笑着转移话题:"你吃饭吧,既然现在老实做生意了,还怕他什么?"
杜寅咬着筷子插嘴:"武叔叔,后天的六一亲子活动,你是陪我还是杜寅呢?"
武甲非常为难,两个小家伙都巴望他能去自己班上,他去陪一个小鬼,另一个小鬼就孤零零的了。
"武叔叔伤还没好全呢,不能跑跑跳跳。"杜佑山发问:"是什么活动?"
杜寅乖巧地解释:"没有跑跑跳跳呀,是做小飞机。"
"哦……"杜佑山笑容满面地亲了杜寅一下:"武叔叔陪一个,爸爸陪另一个。"
两个小孩不约而同扁了嘴巴,齐刷刷扑向武甲:"我要武叔叔!""我要武叔叔!"
杜佑山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武叔叔只能陪一个!谁要爸爸?"
杜寅焦急地对杜卯说:"爸爸给你!"
杜卯暴躁地咆哮:"我也不要他!"
杜寅急哭了:"我要武叔叔啦……"
杜卯打滚:"我才不要带个瘸子去班上!"
杜佑山额头上的青筋呈十字状暴凸,武甲察言观色,斥道:"都闭嘴!杜卯,爸爸最近不是改掉很多坏毛病了吗?你怎么不给爸爸机会呢?"
杜卯手指杜寅:"那他为什么不给爸爸机会?"
武甲写了两张纸条,揉成团,"好了好了,那抽签吧。"
小家伙一人拿了一个纸团,杜寅战战兢兢地打开,喜极而泣:"太好了!"
杜卯打开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两个恐怖的大字:"爸爸"。
杜佑山热脸贴上儿子的冷屁股:"乖儿子……"
"啊——"杜卯跑回卧室里嚎啕大哭,拍门声震天响,"你们都是坏人——"
杜佑山忍下冲进卧室去掐死儿子的冲动,气馁地摔下筷子。
武甲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以后慢慢会好的,别生气。"
杜佑山身上的轻伤都恢复的差不多了,唯有右腿骨折严重,还没法着力。他柱着拐杖站起来,一瘸一拐歪进沙发里,看电视独自生闷气。
武甲好声好气地劝:"我下午去一趟古董行,把你签好的几份文件送过去,你在家别和孩子吵架。"
"唔。"杜佑山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蹭蹭,像只特委屈的大狗。
离间计
武甲到古董行,一个工作人员迎上来,怯怯地说:"武先生,不知道我们又犯了什么事,杨会长来了。"
武甲一惊:"他在哪?什么时候来的?"
"喏,刚来,经理正招待他,叫我去洗茶具。"工作人员一手端着茶盘,一手往会客室的方向指了指,"拍卖会正在做宣传工作,他是不是来找茬啊?别看他笑眯眯的,我一看到他就犯怵。"
武甲沉下脸,接过茶盘,"我来,你去忙你的吧。"
经理正一头是汗地招呼杨小空,见武甲来了,如遇救星:"武先生,哈哈,你来了啊!"
武甲将茶盘放在茶几上,对经理说:"你去忙吧,请帮我把门关上。"
经理依言退了出去,杨小空站起来微笑着伸出手:"武先生,很久不见了。"
武甲和他握了握手,"是啊,一直在养伤,很少出门。"
"伤很严重吗?"杨小空故作关心。
"只是断了根肋骨,伤到肺,上个月拍了片,基本愈合,不要过劳就行。"武甲在他对面坐下,拆开一包上好的铁观音放入茶壶中洗了一遍,"谢谢杨会长关心,请问今天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刚好路过,随便逛逛,你们经理太热情了,非要请我上楼来喝茶。"杨小空抖出一根烟,"能抽烟吗?"
"您请便。"武甲将沏好的茶端到他面前,"想必邀请函发到您手上了,拍卖会开幕请您赏脸来剪彩。"
"我会按时出席的。"杨小空靠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动,没有直起身子来接茶杯,他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戏谑地打量武甲。
两个人隔着一只精致的茶杯,默默地对峙,飘渺的蒸汽模糊了双方的视线,会客室中寂静无声,若有若无的暗潮涌动。
少顷,杨小空慢吞吞地问:"武先生,你认识一个叫周烈的人吗?"
武甲没有料到他冒出这一句话,下意识手指一颤,茶杯里的茶水泼了点儿出来烫到指尖。
杨小空脸上荡漾出轻柔的笑意,"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武甲心脏狂跳,"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杨小空一脸无辜:"不过我知道事实,你想听吗?"
"你?事实发生在八年前,你还在背着书包苦读ABC呢。"武甲放下茶杯,心中十分奇怪,想不明白杨小空是从哪得知这个只有他和杜佑山才知道的秘密。
杨小空也不管他想不想听,开口便说:"他死了,彭爷给他买了块风水宝地,就在西郊的陵园顶上,你应该知道吧?。"
武甲抬手替杨小空点上烟,口气却不再和善:"我知道,谢谢你提醒我,快到给他扫墓的时候了。"他坚信,那个墓碑下葬的不是周烈的骨灰,周烈逃走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隐姓埋名过得好好的。
"你以为葬在下面的人不是周烈?"杨小空抖抖烟灰,面上的笑容深了些许:"我来找你之前,已经各方面都打听清楚了,你从来没有去给他扫过墓,很少人知道你和周烈的关系。你每年都会有两个月的休假,到世界各地去找人,北美、南美、东南亚、澳洲,今年还没有去呢,准备去西欧吧?什么时候动身?"
"你管太多了,杨会长。"被窥破了秘密,想必没有人能保持好心情,武甲站起来,所幸涵养良好,没有当场放下脸色,只是不冷不淡地说:"我哪都不去。"
"哪都不去?终于知道杜佑山是骗你的了?"杨小空继续说:"周烈确实死了,杜佑山骗你给他当狗,你还对他这么忠心?"
武甲了然:"原来,你是来施离间计的。"
杨小空不笑了,坦然接上对方嘲弄的眼神,他想打击杜佑山不仅为了报仇,还有更长远的打算,这心情太迫切了,为了搬掉这个绊脚石,杜氏必须垮个彻彻底底,再多钱也无力回天!
好笑,半年前还是个懦弱无能的愣头青,如今却有胆量主动跑来叫板!武甲眼神轻蔑,杜佑山再怎么卑鄙龌龊也是他最亲的人,而杨小空又是个什么东西?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几句毫无证据的片面之言就相信了?他轻描淡写地一挑眉毛,"让你失望了,我就算不当杜佑山的狗,也不会把他的任何不利证据出卖给你。"
杨小空摁灭了烟:"我还以为你是被迫给那个奸商做狗,原来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啊。"
武甲不卑不亢地辩驳:"请您说话放尊重点,我承认他确实是个人作风问题肮脏龌龊,也干了不少坑蒙拐骗的事,但那又怎样呢?这世界上没有清白干净的商人。"
杨小空礼貌谦和地一点头,做无知状:"您说的对,那您的意思是?"
"杨会长,杜氏损失惨重,已经向您示弱了,请您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小空反复咀嚼这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人人都求他饶了杜佑山,谁来饶了他和柏为屿?
"难道不是吗?杨会长您嫉恶如仇,可是您又做过什么呢?我不谈杜佑山有多高尚,单说他是为了满足个人收藏欲吧,也是做过不少好事的,比如花巨资堵截文物流失、撒大网收买盗墓份子和古玩二盘商。至于他倒卖文物,不过是因为财力不足,只能把不喜欢的东西炒出高价卖掉,再买回喜欢的东西好生收藏,都是经过精打细算做的合算生意。之前的我们之间的个人恩怨,你敢说你一点错都没有?杜佑山已经低头了,你还咬着不放,结果无非是斗得你死我活,对谁都没好处。"武甲有些后悔了,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威逼杜佑山放过杨小空,哪轮得到这位杨会长今天到他面前趾高气昂,逼他大费口舌应付?对敌人手软果然是自取死路。
半晌,杨小空轻笑了声,说:"武先生,您高抬我了,我不是为了主持正义,也不想得到任何好处,想要的就是你死我活。"
话不投机半句多,武甲笑脸迎对,客气且倨傲地摆出送客的架势:"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谈了。"
六一亲子活动,武甲不知道那父子两有没有闹事,他心不在焉地帮杜寅把小飞机的架子搭起来,叫小孩自己剪裁一下纸皮,然后偷偷溜出来,跑到隔壁班窗户边看看。
杜佑山与儿子相处得挺和睦,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倒腾那瘦骨伶仃的飞机架子,杜佑山说了句什么,杜卯颠儿颠儿奉上螺丝刀和小锤子。
班主任李老师见到武甲,便走到教室外打招呼:"武先生,你好。"
"李老师好。"武甲报以一笑:"那父子俩没有吵架吧?"
"没有,他们配合得很默契。"李老师掸去衣角上的灰尘,夸奖道:"杜卯这学期乖多了,孩子长大了,自然会听话。"
武甲问:"他还欺负小虎吗?"
"嗯……"李老师想了想,说:"他很照顾小虎,不过口气还是凶凶的。"
"他就是那样,前几天他凶凶的说,李老师剪了个很漂亮的刘海。"当然,原话是母夜叉剪了个很漂亮的马桶盖。
李老师摸摸自己的刘海,抿嘴乐了,"我相信,孩子没有本性善恶之分,他们都是好孩子,只是有些性格好,有些性格坏,都可以好好教育。学习成绩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学会做好人。"
武甲点点头,"你说的对。"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杜卯臭屁地举着小飞机:"咻……我们互相撞,看看谁的会撞扁。"
杜寅捂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缩到车子一角,"不要!"
杜卯拉着他:"来嘛来嘛!爸爸给我的飞机多装了三根横梁,比你的结实多了!"
"好啦,你的结实还不行吗?"
"不行!不撞你怎么能知道它结实?"
"呀,呀,不要……"
杜佑山喝道:"杜卯,别欺负哥哥!"
这回,杜卯没有顶嘴,而是乖乖闭嘴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到了夜间,万籁俱静,只剩下雨声。白左寒站在他的咪咪虎边,烦躁地踢了踢轮胎,他去郊区的石厂定石料,回来车子就抛锚在荒无人烟的路边,怎么也点不起火,手机又没电了。天地黑压压地连成一片,他在车子后备箱找到个手电,拉开发动机盖子,无谓地倒腾半天,彻底束手无策了。
后面开来一辆车,车灯晃亮,白左寒被照得睁不开眼,挥手喊道:"停一下,不好意思,能不能停一下!"
那辆车慢慢靠路边停下,看样子是辆奔驰S系,车头前光秃秃的,没有上牌。白左寒没有多看,跑到车窗边敲了敲,陪着笑脸问:"抱歉,我的车抛锚了,能借一下手机吗……"
车窗滑下来,白左寒看清了驾驶座上的人,笑脸顿敛,掉头就走。
方雾熄了火,拉开车门追下来扯住他:"左寒,上车吧,你都淋湿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白左寒甩开他,"你又跟踪我!"
方雾浅笑:"我没有,只是刚好路过。"
白左寒扬手给他一巴掌,"你再给我说一遍路过!你他妈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离市区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夜游!路过?去看病吧你!"
方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然扣住白左寒的手腕,不由分说往车里拖。
白左寒力气上拼不过,只得连踢带踹:"姓方的,你个贱种,给老子能滚多远滚多远!"
方雾把白左寒塞进车里,合上车门,压在他身上劈头盖脸地吻下去。白左寒毫不客气地举起手电胡乱一砸,随着一声闷响,方雾哼了声,停下所有动作。
手电咕噜噜滚到坐垫下,白左寒借着亮光,看到方雾捂着脑门,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够了吗?不够再多砸几下。"方雾拿开手,半边脸被鲜血染红,显得万分骇人。
白左寒惶恐无措地捂住对方额头上狰狞的伤口,摇摇头,话没说出来却先掉下眼泪。
两个人在一起时,他刚上大学,方雾是一个刚进单位的小会计;他的家境良好,父亲是军区首长,来去有专车接送,从小养成一股子心高气傲的秉性,而方雾是单亲家庭,一点可怜的薪水半数都是交给体弱多病的母亲;他的妈妈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务有勤务兵帮忙,方雾的妈妈则是一个失业女工,含辛茹苦养大儿子,终日盼着抱孙子……
白左寒咬紧嘴唇,依然无法抑制源源不断的泪水。
往日艰苦贫穷的岁月中,他和家里断绝关系,生活和学业一塌糊涂,满目荆棘,是方雾替他开出一条路,让他放开胆子去追求梦想。他比谁都明白方雾背负的压力有多沉重,遗憾那时他还没学会珍惜眼前的爱人,总想着以后如何报答。
以后,以后,哪想不再有以后,若不是为了他白左寒,方雾怎么会在母亲病逝的第二天,来不及送葬就被迫远走他乡?
他踩在方雾用青春给他换来的坚定基石上,一路往上爬,握着今天的身份和成就,一路往回看,究竟谁欠谁更多!
方雾抱着他,不住抹开他的泪水,"你不懂,那些日子太艰辛了,我熬不下去,我以为歇下来组建一个家庭就可以享受天伦,结果却要花更多精力拼命努力维护那个家庭,没想到更加劳累痛苦……左寒,我做了一桩糊涂事,不得不继续做下去,越做越错,错到我无法补救……"
相守四年,分离七年,方雾是他深心里的一根硬刺,和血肉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不动可以假装不疼,一动便是钻心刻骨!
"……我离婚了,左寒,没有人会比我更适合你,我们只是断了七年,接上继续过日子,一样是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白左寒难以抉择,选择哪一个都是错,难为他荒废生命中原本应是精彩纷呈的七年,等到了,可惜等来的不是欢喜,是悲哀,不是苦尽甘来,是左右为难。最后,他抬臂箍紧方雾的肩膀,含糊地哽咽了一句:"你早回来一年该有多好啊……"
一年时间,他和杨小空都陷得太深了。
暖光浮动,太阳藏在地平线之下还未展露光辉,天际拉开半片平和。白左寒搭了辆计程车回来,神色仓皇,一身是雨,他站在门边踌躇良久,抬头望向楼上。
杨小空站在窗边,毫不躲闪地凝视着他,唇角缓缓牵出笑意,"回来啦?"
回来啦?而不是去哪了?
白左寒没应,开门进屋。
杨小空抽完手里的烟,平抚下情绪,这才下楼来,"怎么,不先洗澡,先洗衣服?"
白左寒把外套脱下来塞进洗衣机里,倒了几乎半袋洗衣粉,眼也不抬:"真倒霉,昨晚从石厂回来,车抛锚了……"
杨小空从背后揽住他的腰,鼻尖凑在他耳后,"继续说。"
"手机又没电,呆在车里一晚,早上才搭到一辆顺风车回来。"白左寒的声音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衬衫也湿了,不一起洗了吗?"杨小空的手伸到前面来,解开一颗他的衬衫扣子。
白左寒一个激灵,猛地推开杨小空,紧张地把扣子又扣上。
白左寒身上有一抹不属于他的烟味,扣子解开扣上的瞬息之间,杨小空瞥到那露出来一刹那的肌肤上隐约有浅红的……
杨小空脑子里一懵,往后扶了一把,撑住门框站稳,他合了合眼强忍心中凶猛的悸痛,而后,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好了,我知道你淋了一晚雨很不高兴,洗个澡睡一睡吧。"
白左寒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脊背上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小空的笑容不再那样温温吞吞、窝窝囊囊,他的笑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阴冷,随意且淡漠。
挑衅
门外,两个小孩吵吵嚷嚷着吃早餐,不时传来桂奶奶的笑声:"杜卯,蛋黄要吃下去,不能丢到哥哥的碗里。"
杜卯理所当然:"我爱吃才让给他吃的,还不快谢谢我!"
接着是杜寅委屈的声音:"你爱吃,我又不爱吃……"
桂奶奶哄骗道:"杜寅不理他,我们最爱吃蛋黄了,蛋黄长成小鸡,蛋白长成鸡毛,我们多吃蛋黄多长肉,不像有的小朋友,只吃蛋白只长毛。"
杜卯凶神恶煞:"蛋黄给我——"
"哎呀,你把我的鱼干也捞走了……"
杜佑山翻个身,嘀咕:"死孩子,吵死了。"
武甲窝在被子里,没有搭腔。
杜佑山脑袋钻进被子,抹黑吻吻武甲的尾骨,武甲挪了挪,"干嘛呢?"
杜佑山泥鳅似的缠住武甲,又吻了吻他腰间的疤痕。
武甲摁住他的脑袋,"一大早的,又来……"
杜佑山顺势一头拱到武甲胯 下,不安分地乱蹭。
"喂!"武甲急了:"小孩还没走呢……"
"武叔叔~"被窝里发出装嗲的声音:"我要武叔叔嘛……"
武甲揪住杜佑山的头发,哭笑不得:"你别闹。"杜佑山个死色鬼,拖着一只残腿还不好好养伤,两个月呆家里闲的没事干,有的是时间拉他变着花样搞床上运动,那副饥渴的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杜佑山顶着一头乱发钻出来,下巴支在武甲肩上,"亲爱的,嘴一个。"
武甲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刷牙……"
"啧!"杜佑山听话地爬起来拖着伤腿跑进洗手间里刷牙,哼着小调,"等着,我刷完再来和你舌吻七七四十九个小时,继续昨晚的体位干到天黑。"
武甲大为头痛,坐在床边揉了揉太阳穴,"我今天出去办点事。"
"什么事?"杜佑山从浴室里探出脑袋。
"去一趟陵园,清明那段时间受伤了,没有去给周伯父扫墓,总得补上。"
浴室里安静了几秒,杜佑山吐掉一嘴泡泡,走出来拿起枕边的手机一看日期,颇为不满:"为什么选今天?"
武甲抽张纸巾拭去杜佑山嘴角的牙膏沫,"想起来就去,没别的用意。"
杜佑山蹲在他身边,抱住什么亲什么,亲了他膝盖又亲大腿,吭哧吭哧地在他的大腿根处留下好几排牙印,极不甘愿地应了声:"好吧,早去早回。"
八年前的今天周烈出事,过完今天,他和杜佑山步入第九个年头。说没有别的用意是骗人的,他今天除了给周伯父扫墓,还想去看看周烈的墓碑,最后看一眼周烈的照片,从此以后,当那个人真的死了。
"杜氏的拍卖会请我去剪彩,"杨小空面对着全身镜,面无表情地正了正西装衣领,"杜佑山一方面低三下四地对我示好,一方面又不出席开幕式,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白左寒洗了个澡伏在床上补眠,闻言稍一踌躇,说:"他的伤没好全,还瘸着一条腿,最近什么场合都没出面。"
"所以杜氏的大股东方雾先生负责与我周旋。"杨小空垂眼系领带,"你觉不觉得杜佑山很蠢?"
死一般的僵窒。
杨小空走到床边单膝跪下,带着撒娇的口气:"左寒,帮我系领带。"
白左寒坐起来,挪到床沿给他系领带。
杨小空不说话,他仰视着近在咫尺的爱人,眼神温软得犹如这六月初的阳光,和煦而又倾尽柔情。
"好了。"白左寒摆正领带,扯了扯。
杨小空说:"白左寒,我很爱你。"
白左寒顿了顿,泪水呼之欲出,"我知道。"
"你不知道。"杨小空拉过他的手,低头吻吻他的指尖,然后将脸紧贴他的掌心,念咒语般自说自话:"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以前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有。"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杨小空看看时间,一脸疲惫地立了起来,弯腰在白左寒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今天之前你犯过什么错,我不计较,以后不要再犯了。"
白左寒目视着杨小空离开卧房,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混着黑猪呼哧呼哧的叫声和铁门合上的吱呀声,他这才反应出对方的话中深意,惊得张口结舌。
下了一夜雨,放晴了,而陵园顶上的风仍旧嘶声呼啸,武甲站在不远处,冷漠地看着一群人在周烈的墓碑前烧纸献花。那些人是周烈的弟兄或手下,不少人每一年都有来祭拜。义气这玩意儿,难道就是在人死后体现吗?武甲冷笑。
消磨了一个上午,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唯独剩一个瘦高的身影久久逗留不走,最后竟然蹲在墓碑前抽起烟来。
条子龙,周烈最好的哥们,武甲对这些混黑道的一向没有好感,但对条子龙并不反感。周烈不在后,这个人定时去疗养院看望周伯父,也常往周伯父的户头里存钱,虽然那些钱微不足道。
"周烈,我和你说,当年一起摸爬滚打的弟兄,就剩我一个了,我也想收手,可是……唉,不说这个了……"
"周烈,我和你说,戏子无情婊
子无义,我们几个中就属你最专情,可你看,你心肝宝贝的小情人一见你死了,转头就奔杜佑山怀里。早些年我真为你不值,恨不得给他几枪让他去陪你好了……"
"嘿嘿,和你开玩笑的,我真宰了他,你做鬼也不会饶过我。周烈,我和你说,我前不久才发现,杜佑山把你的心肝宝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你放心吧……"
身后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声响:"沙……",有什么人轻轻靠近!条子龙警惕地侧身一躲,条件反射拔出枪,刷地转身指着对方。
待看清来人,条子龙挑了挑眉:"你?"
武甲神定自若地拨开顶在自己头上的枪,"你好。"
条子龙收起枪,哼道:"扫墓?"
武甲坦然地点了一下头,将花束放在墓碑前。
墓碑上搁着一包烟,是周烈偏爱的牌子。
"龙哥,谢谢你。"武甲用指腹抹去周烈照片上的细灰,眼神温柔。
条子龙问:"伤怎么样了?"
"好的差不多了,谢谢关心。"
"今年怎么想起给旧情人扫墓?"
"我给周伯父扫墓,顺便过来看看……"
"顺便?"条子龙口气嘲讽。
武甲自知失言,忙转移话题:"龙哥,你点过香了吗?"
"早点过了。你挺奇怪,对周烈的父亲尽责尽孝,却八年都没来看周烈一眼。"条子龙拍拍沾到裤脚上的纸灰,"难不成是怕杜佑山吃味?"
武甲不想与他过多闲扯,抿紧嘴巴,抽出三支香点起打火机。
条子龙叼着烟倚在一边,见武甲不答腔,全当他是默认了,不由莫名伤感:"你不至于这么忌讳杜佑山吧?虽然死人不该影响活人继续过日子,但你释然得真让人寒心,周烈待你是掏心掏肺的,临死前还念叨着你……"
武甲正对着香头点火,手指一抖,香断了小半截掉在地上,他有些发怒:"你说什么呢?"
条子龙抽出三根新的香,点燃,递给他,"我说,他临死前还念叨着舍不得你和他爸。"
荒谬!武甲忍下满腔怒火,对着周烈的墓碑拜了拜,往香炉里插上香,闷声道:"龙哥,抱歉,打搅你唠嗑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继续。"
走出数步,他突然想起杨小空那天说的话,脚步一滞,自嘲地叹了声,又走出几步,不知为何惶惶不安。
——"终于知道杜佑山是骗你的了?周烈确实死了。"
——"周烈没死。你不信?那你说那些烧成焦炭的尸体,哪一具是他?"
阳光普照,陵园顶上植被稀少,四处反射着刺眼的光亮,眯上眼也躲不开,金白色亮点拉开带着飘渺曲线的尾巴,在眼前跳跃飞舞。他有点儿头晕,停下脚步犹豫再三,回头问:"条子龙,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杨小空不想出席杜氏的任何商业活动,但既然魏南河让他去,他就卖给大师兄一个面子,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到位,哪想杜佑山一点诚意都没有,本人没有出现也就罢了,居然还由着方雾以主人的姿态应酬各宾,不知其本意到底是和解还是挑衅。
剪彩仪式还没开始,早来的人便在厅内转悠,礼仪小姐追着各位来宾戴胸花,方雾和魏南河是旧相识,见面免不了一番寒暄拉扯。碍于圈内长辈云集,又有不少媒体在场,杨小空以低姿态立在魏南河身边,不插话不多嘴,唇边带着礼仪性的微笑。
魏南河聊着聊着,发觉不太对劲:方雾只顾着和他说话,完全无视杨小空,按理说杨小空是杜氏请来的贵客,身份特殊,杜氏的员工都应隆重相待才对。且不提杜佑山请杨小空来剪彩的良好用意,哪怕杨小空只单纯是他魏南河的师弟,方雾也该礼貌地用些场面话搭讪吧?
很显然,杨小空比魏南河更早意识到自己被主人刻意轻视了,他眼中不起一丝波澜,面上笑容依旧,安然处之。
魏南河忙打圆场:"方雾,之前我们和佑山有些过节,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佑山请来小空可不容易,我毫不夸口地说一句,杨会长是给足了杜氏面子呵!"
方雾不冷不淡地应道:"多谢杨会长。"
杨小空略一顿首,丝毫不自谦地接受这番谢意。
魏南河没话找话说:"方雾,你回来没有多久,以后慢慢会知道,小空的天赋是有目共睹的……"
"我知道,"方雾截断他的话,接口道:"一打听就都知道了。杨会长不仅在鉴定古玩方面造诣深厚,而且是漆画界的新贵,简直是独一无二的天才。"
这句话一下子无情地揭开了杨小空的心伤,他的神色登时不再平和:漆画界的新贵原本是柏为屿,他杨小空只拿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奖项,离新贵这名头还远的很,方雾含沙射影的不就是为了挖苦他?
魏南河尴尬地打哈哈:"小空在漆画造诣上还有很大差距,你啊你啊,分明是胡说么,这是谁告诉你的?"
方雾莞尔,语调轻松:"还不是左寒说的?"
当下,魏南河也变了脸色,不知该如何应对。
方雾握住魏南河的手有力地摇撼:"以后有的是时间闲扯,剪彩仪式开始了,走吧走吧。"握完,右手自然地向杨小空伸去。
杨小空以为他要与自己握手,便大方地抬起右手。
不想,方雾只是哄小孩一般轻浮地拍了拍他的上臂,笑着走开了。
气氛凝固了若干秒,拍卖行门外鞭炮声不绝于耳,人头攒动,一众镁光灯对着杜氏的大股东方雾先生闪烁不停。
主持人清脆的声音回荡:"今天,杜氏拍卖行有幸请到文物保护协会会长、古玩收藏协会会长杨小空先生莅临剪彩,有请杨小空先生……"
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僵在半空中右手,往门外走去,笑颜依旧:"魏师兄,你也看到了,他用这么幼稚低级的方式挑衅我,是不是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魏南河唯有苦笑。
拆伙
武甲去陵园扫墓,竟然扫了一整天没有回来,起先手机没人接,最后竟然关机了,杜佑山等过午饭时间,又等过晚饭时间,终于等不下去了。他打电话叫来司机送他到陵园,拖着一条伤腿上上下下爬了几百层台阶,从傍晚找到半夜,热出一身汗,累得体力不支差点从台阶上滚下来。司机上前扶住他,"杜老板,这里的管理员说他天黑前巡查过一遍,早没有人了!"
杜佑山举着手电,茫然地望着阴森森的陵园,喃喃自语:"他去哪了?他去哪了?"
司机劝道:"说不定早回去了。"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接通后杜寅的声音脆生生响起:"爸爸,武叔叔回来了。"
总算可以确定那小子不是又被人绑架了,杜佑山松了好大一口气,"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到家时夜已深,家里黑漆漆的,大概都睡下了。杜佑山憋着一团怒火要去和武甲较劲,蹒跚地挪进屋,轻声合上门,摸开电灯开关,客厅里骤然亮堂,他眯眼适应片刻,转过玄关,吓了一大跳——武甲坐在沙发上,穿着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杜佑山冲过去,压低声音质问:"你去哪了?"
武甲没回答,他盯着杜佑山,瞳孔却没有焦距。
"我问你去哪了!"因为怕吵孩子,杜佑山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手机怎么不接?"
武甲还是没说话,他偏了偏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杜佑山的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
杜佑山见他这状态很不对劲,完全和早上出去时判若两人,不由十分心慌,摔下拐杖双手捧着他的脸,陪着笑脸问:"亲爱的,你怎么了?"
武甲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嘴唇一开一合,抛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我找到周烈了。"
犹如当头一棒,杜佑山脸上的笑容潮水一般退了下去,无意识地反驳道:"不可能!"
武甲眼神嘲弄:"怎么不可能?我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杜佑山一把将武甲抱在怀里,紧张得语无伦次:"不管你找到的是谁,那不是周烈,不是!"
武甲推开他,站起来怜悯地俯视着他,"杜佑山,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一旦我找到周烈,谁都不能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杜佑山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分辨出这是梦还是现实。不是现实,是那个经常在夜间把他骇醒的噩梦——
武甲不停往前走,他在后面追着问:"你要去哪?"
武甲头也不回,"我找到周烈了,杜佑山,再见。"
这是梦!
杜佑山给了自己一巴掌,还来不及确认疼痛是否真切,抬眼却见武甲往门的方向走。"武甲!"他惊恐万状地扑过去抱着对方,重复梦里他说的那句话:"你要去哪?"
"我找到周烈了,"武甲神情木讷,"杜佑山,再见。"
"不可能!"杜佑山不顾一切地抱紧武甲,唯恐一放开就会永远失去他的挚爱,他绝望得声嘶力竭:"不可能!他早死了!"
这句话喊出来,杜佑山陡地清醒过来,浑身热汗瞬间换上冷汗,顺着脑门和脊梁淋漓地往下滑。
一件冷冰冰的东西抵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瞳孔蓦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说,"武甲竟然在笑,他举着一把枪,枪口对准杜佑山,笑得落寂而凄凉,"再说一遍。"
当年彭爷对周烈青睐有加,多次在各种场合直言周烈乃帮派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人暗里不服,觊觎接班人的位置,在周烈交易的货里兑了假,条子龙最先得到消息,没来得及向彭爷报告就率几个亲信追到交易地点意欲阻止,哪料还是迟了一步,双方由摩擦升级为火拼,枪声雷动,子弹飞射。周烈在手下的掩护中钻进车里打算逃离现场,还没发动便被对方的车撞翻了。
整条街火光四射,一片狼藉,条子龙在火线上穿梭着寻找周烈,扒开支离破碎的车门,他辨认出压在车里,如浸了血的兄弟!
"周烈!"他喊了声,徒手剥开烧得火热的钢板,爬进去抱着周烈,使出蛮劲往外拖。周烈中了好几枪,大动脉破裂,血流如注。
"我不能死……"周烈被压得血肉模糊的腿拖出两条可怖的血迹,他无力地握住条子龙的袖口,眼中没有了生气,"我爸,我老婆,他们没我不行……"
条子龙奋力拖动他,"别说了,撑着点……"
不远处轰隆隆作响,腾地冒起冲天火浪,一块燃烧的钢板从天而降,强大的冲力撞得车子连退几米,顶上的碎片轰然往下砸,条子龙的亲信嘶喊:"龙哥,这里不行了——"
零碎滚烫的残片压住两个人,周烈只剩下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他仰望着残破的车顶上露出的一小片天空,一向刚毅坚忍的眸子里隐约有泪光。
条子龙被砸得浑身是血,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紧牙关箍紧对方,一脚踩在废墟上借力玩了命的往外拖:"啊——啊————"饮血盟誓,兄弟同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几个手下手忙脚乱地躲避着流弹,纷纷向车子这边聚拢:"龙哥,他死了!走啊!"
"周烈——给老子醒醒——"他发了狂般死攥着周烈的尸体,硬是拖出了车子。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条子龙被气浪掀出五、六米,他的手下扛着他直扑医院,他右臂上中了一枪,后背一大片烧伤,被飞溅的碎片割得遍体鳞伤。
彭爷为周烈痛哭了一场,买了一处顶好的墓地,亲自替他捧骨灰下葬,而后对条子龙说:"剩下的事你去处理。"
当天夜里,条子龙裹着一身绷带驾临自己罩着的夜总会,右臂伤了没关系,他用左手开枪,将那个在白粉里捣鬼的混蛋打成了筛子。
他抬起右臂展露给武甲看,抢救周烈时挨了一枪,枪眼愈合后留下狰狞的伤疤。
周烈是在他眼前断了气的,他说,他也希望周烈没有死。
武甲离开陵园,径直去了当年住的那栋旧房子。一如八年前,想到死,那年杜佑山把他从死亡线拖回来,嘲笑他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殉情。他不反驳,但心中有数,周烈为他走错一步,毁了一生,抵上一命,而他除了一命还一命,不知道拿什么赔给对方本该清白的人生和一条宝贵的生命。
甜中带酸的往事回放,那刻骨铭心的爱人还年少的很,笑起来一脸的稚气,是这条街的孩子王,带着伙伴们在窄小的巷子里摆出阿根廷大战巴西的架势,但凡进一个球,欢呼雀跃声直窜云霄。而他静静地坐在天台,两条腿穿过栏杆,额头顶在扶手上,笑吟吟地看着楼下的球赛。
周烈仰头看他,阳光照眯了眼:"咪!咪!"
他有些气愤:"你才是咪!"
"瞧你和猫似的躲在上面,下来!"
"那我不看了。"他赌气缩回头,爬起来往楼下走,刚走下两层楼,迎面撞到往上跑的周烈。
周烈拉着他的手,嬉皮笑脸的:"咪,去哪?"
"回家做作业。"
"去我家做。"
他的脸红了,急着甩手,"不去不去。"
周烈不由分说把他拉进自己家里,门一关,在他唇上亲一下,坏笑:"我爸加班去了。"
"你又耍流氓!我和你爸说!"
周烈一笑,抱着他的脸亲了又亲,"别啊,我爸会打我的。"
模糊了人影的镜子,褪去一层一层宛如梦幻的厮磨和缠绵,终于,只照出一个孤独寂寞的人影。
阳光恰似幽幽流转的柔情,安慰般抚过他的面庞,他身处积满灰尘的旧走廊、旧房间,失魂落魄地游走,不知不觉泪如雨下。
八年前得知周烈的死讯,没机会悲痛欲绝,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有人告诉他周烈没死。那人给他希望,给他金钱,给他活下去的勇气和支柱,那本是他应该感激一生的恩人,是缘分?不是,是预谋。
多么残忍又卑鄙的谎言!
——"嘘,你可别告诉别人,让彭爷知道周烈拉了这么多弟兄做垫背自己却逃了,非满世界找他出来剥皮抽筋!"
——"他躲在缅甸,最近风声紧,叫我给你传话,他很好呢,还遇到了贵人,打算去南美拼一拼。"
——"不听我的话?让我想想,我把周烈的下落透露给彭爷,还是透露给警方?"
——"这是他托人寄回来的钱,给他爸治病。"
——"呀,我和他失去联络了……"
——"真伤脑筋,他失踪了。"
——"你去找他?哈,傻瓜,去哪找啊?好好好,给你钱,要多少?"
——"医药费都是我垫上的,那小子给我玩失踪?他都不顾自己亲爸了,你还管他那么多?今天就停止治疗吧。"
——"上回不还说要走吗?你有骨气就走吧,大门给你敞着呢。"
——"我再没嫖过像你这么贵的婊 子了。"
年久麻木了的伤疤,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撕开,那人下药把他弄上床,用钱恐吓他,用周伯父要挟他,先是好言好语的哄骗,接着是花样百出的欺辱,磨平他的棱角,粉碎他的尊严,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一具不喜形于色、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迟来的悲痛席卷着八年的委屈和耻辱,绵绵不绝的恨!赐予他生不如死的八年,玷污他承诺过只给周烈的一切,让周伯父死不瞑目,都是眼前这个男人——不共戴天!
"说!再说一遍!"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举枪的手剧烈地发抖,眼角余光瞥到自己手指上闪烁的结婚戒指,多讽刺!
杜佑山反倒镇定了,这荒谬的谎言早该有个了解,他平静地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一字一字说:"他是死了,我一直骗你。"
"为什么?"
"你知道,因为我爱你。"不止一次想说出实情,怕你承受不了;明知那大把大把的钞票全是打水漂,依然毫不吝啬让你挥霍;我爱你,不管这爱有多扭曲,你知道,我爱的很辛苦。
砰——
闷重的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夜,孩子们被惊醒了,惊惧地爬下床跑出来,看到他们的爸爸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半边脸都是鲜血。
武甲手抖得太厉害,加之后座力一震,子弹偏差,只蹭过杜佑山的耳廓。他抹开蒙蔽了双眼的泪水,往前一步,这一回瞄准杜佑山的心脏。
闻声赶出来的桂奶奶被这架势吓得面如土色,拖住两个小祖宗哭道:"乖孩子,危险!别过去!"
杜寅挣开,蹬蹬蹬跑向爸爸,小手捂着杜佑山的血口,抽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爸爸,你流血了……武叔叔,叔叔,不要……"
杜卯抱着武甲的腿,眼泪汪汪地嗫嚅:"武叔叔,爸爸又欺负你了?他是大坏蛋,要不你打他一顿吧?我帮你打,但是不要杀他……"
小孩的哭声扰乱心智,武甲咬紧嘴唇,泪水模糊了那个让他爱恨交加的人,八年的相依为命,何况还有近期新婚般的恩爱,杜佑山给了他一个家,离开杜佑山,他不知何去何从——情难抑,恨难平!
他抛下枪,转身的同时摘下戒指,丢垃圾一般随手丢开,"我们到此结束。"
铃声在半夜响起,段杀打开灯,从制服中找出手机接通:"喂……"
"喂,段杀,我是武甲。"
段杀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恍惚感到陌生,他曾经以为武甲已经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了,有点不可思议,还有点惶恐不安,他又问:"喂?"
"能不能借我一点钱?等以后我找个新工作,有了钱就还你……"武甲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和杜佑山闹崩了,身无分文,在马路上流浪到大半夜,实在无处可去。
段杀没有多想,麻利地起身穿上衣服,"你在哪?我去找你。"
柏为屿半睡半醒,蒙头蒙脑地揉揉眼睛,问:"什么事?"
"我一个同事,从外地来……钱包被偷了,我……我借他点钱,顺便帮他找个招待所。"段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顿了顿,煞那间手脚冰凉——他真不想去见武甲!他对害怕这种情绪感到很陌生!怕什么?却不得而知。
柏为屿打个哈欠:"你同事?警察也会被偷?蠢才。"
段杀俯在他身上,贴近他的脸吻了又吻,似乎是为自己增添勇气,昏头昏脑地给自己催眠:我的爱人是柏为屿,我爱他!我爱他!
"行了,鼻涕虫,快去吧,别粘!"柏为屿搡开他,团成一团继续睡,从被窝里发出一声懒洋洋的叮嘱:"说不定有雨,你记得带伞。"没有任何怀疑,这段日子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蜜月期,他沉迷在蜜里调油的爱情中不可自拔,自然无条件信赖段杀。他一度那么那么相信,他们是如何如何的相爱,谁都分不开他们,可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金屋藏娇
"喂,你这个月工资发了没?"段和打完电话,满脸郁结地盯着夏威。
夏威眨巴眨巴眼,把脑袋埋进一堆破铜烂铁里。
段和拎着他的头上的毛,"问你啊!"
"发了。"那语调不情不愿的。
"钱呢?"
夏威指指身边一堆破铁,"买这个了。"
"这是什么?"段和抓狂:"你不是说这是在垃圾堆里捡的吗?"
夏威唾弃道:"开玩笑,这是发动机唉,你去给我捡个看看!"
段和拳头痒痒的:"你给我买发动机回来干什么?"
夏威举起一扇巨大的工业风扇叶片,俩黑眼睛滴溜溜怯生生地望着他,"人家想组装个小型直升机。"
"越不管你,你就越放肆!"段和抢过那叶片拍在他的脸上,"直升机?我让你做梦!"
夏威自知理亏,捂着脸低眉顺眼地不顶嘴。
段和气得团团转,"怎么办?我刚答应把手头的钱都借我哥,你的工资又花掉了,我们喝西北风去?"
"他一人工资顶我们俩,干嘛还要向你借钱?"夏威撇嘴。
"为屿没有经济来源,他们过得有点拮据……"段和蹙着眉头:按理说不应该,不买奢侈品的话,段杀一人工资养两个人绰绰有余。
夏威见段和翻出钱包和银行卡打算出门,不由悲从中来:"和哥哥,离下个月发工资还有二十天呢,你把钱都给他了,我们吃什么啊?"
段和恨声道:"我吃方便面,你啃你的发动机去吧!"
金屋藏娇的滋味可不好过,段杀帮武甲在自己家这个片区里找了一处住房——付了定金后才觉出不太妥当,被柏为屿知道岂不是满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不过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他自认自己站得直行得正,只是帮朋友个忙而已,再说,他也就单位家里两头走,除了自家这一带,其他地方还真的不熟悉。
在段杀的追问下,武甲将自己和杜佑山的恩怨和盘托出,尽量说得随意婉转,末了还强打精神劝段杀别担心,说自己会振作起来快点投入新生活,表现出轻松且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段杀看得出来,武甲颓废得像变了一个人,眼角眉梢的坚忍和英气毁于一旦,让人觉得很可怜也很可悲。
除了在经济上多加援手,段杀没能力在其他方面给予帮助,他用刚向段和借的钱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本要再添置些生活用品,想想自己买的东西不一定合武甲心意,于是作罢。
一套简单的二手房,家具电器齐全,只是有些旧,武甲原本就没有太大期望,觉得这样就很合适了。
"我给你找个钟点工打扫一下吧?"段杀把钥匙交到他的手上。
"不用,我自己打扫就行,谢谢你。"武甲接过钥匙,感激地笑了笑,"我尽快找个工作还你钱。"
段杀截断他的话,"你别这么见外,慢慢来。"
武甲点了一下头,疲惫地捞过抹布胡乱擦一把铺满灰尘的桌面,"你坐一坐吧,我洗两个杯子,烧点水喝。"
"你别忙,我得去上班了。"段杀随之掏出一张卡,"水电预付了几百块,这卡里有些钱,你先用着……"
武甲没有拒绝,段杀借他的钱和人情,以后他都会还清的,来日方长。
"那我走了。"段杀嘴上说着,眼睛却还盯着他不放,武甲大伤之后瘦了一圈,麦色肌肤上带着一抹病态的苍白,段杀略微呆滞的目光在对方垂下的眼睫毛上掠过,匆匆浏览一遍那瘦削的脸颊,落在他白中透着粉的嘴唇上,恍恍惚惚地挪不开了。
武甲抬眼,大方地与他对视,"嗯,再见。"
段杀惊慌地收回目光,转身出门,直到身后传来铁门合上的声音,他才松懈下紧张的神经,焦躁地摸出烟点上。武甲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重点是——对方孑然一身,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状况,是何其明摆而暧昧的机会。
多卑鄙多自私的想法!可是他没法控制自己不要想,那是他十多年烙印在心底深处的痴恋对象,他一度绝望地等武甲给他一个在一起的机会,只要武甲愿意给,他就愿意以死相搏,天崩地裂也在所不惜。
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在心里生龙活虎地悸动着,从来没有死去,随着武甲的消失,出现,反反复复地压抑,勃发,压抑,勃发。缓缓地,他抬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逼迫思维往柏为屿那里转,想他们细水长流的一点一滴,断然说服自己,压抑,再压抑。
武甲离去仅三天,公司就乱了套,杜佑山拖着残腿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把武甲丢下的各项工作都归拢出头绪,回到家,家里也不得安生。孩子们打小没离开过武甲,武甲休假去找周烈时,他们就掰着手指算叔叔回来的日子,可这回打叔叔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还听爸爸说叔叔永远不会回来了,两个小家伙怎么可能相信,一提起武甲就拉开嗓门哇啦啦大哭,爸爸不在家他们就求桂奶奶陪他们找叔叔,爸爸在家他们也不怕爸爸了,没完没了地缠着爸爸要叔叔。
杜佑山不胜其烦,但没精力去教训儿子,他也巴不得哭一场,他比儿子还更想武甲,可是找谁要去?
左耳包着厚厚的纱布,杜佑山只能右侧躺着,杜卯坐在他背后,不依不饶地摇晃他:"爸爸,叔叔到哪去了?"
"不知道。"
"你为什么和他吵架?"
"……"
"我们去找他,你向他道个歉吧?"
"……"
"爸爸,我要叔叔……"杜卯啪嗒啪嗒掉眼泪。
"……"
"我要叔叔——"站在一边的杜寅嚎啕大哭。
"……"
杜卯抽抽鼻子,探到前面看了看他死气沉沉的爸爸,这一看不得了,吓得差点尿裤子,赶紧手脚并用爬下床,捂住杜寅的嘴巴踉踉跄跄拖出门去:"嘘……爸爸哭了,别惹他。"
杜佑山撩过枕头捂住自己的脸,哭得比小孩子还伤心,枕头上残留着熟悉的味道,他越嗅越难过,想抱的人不在身边,只能抱着个枕头哭。武甲不在了,生活一下子没有了重心,外人瞧着他是一家之主,其实这个家的主心骨是武甲,他不知道要怎么把人求回来嵌回自己的生命里。武甲连两个小鬼都不要了,他还能拿什么来威胁?
杜佑山丢了魂,武甲也不好过,生活打乱成一盘散沙,他年轻力壮养活自己不是问题,杜佑山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要命的是两个小孩让他挂念得紧,毕竟孩子是他倾注心血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眼巴巴看着他们从只会爬的肉团子长成会说话会跑会跳的小家伙,就算养两只小狗养了八年也不是一般的感情,哪里舍得一下子丢掉不管死活了?转念再一想,自己被杜佑山骗的不轻,尽心尽力搭上感情当了八年全职保姆,现在一刀两断了还不得心静,烦躁没消,不平更添了几分。
他照着镜子,看到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不免怒火难抑,摘下来摔进垃圾桶,杜佑山神经病,无缘无故让他戴了这么多年眼镜!
没有眼镜很不习惯,走路时视线不自在,有事没事就凭空做一个推眼镜的动作,武甲为了避免自己把眼镜捡回来重新戴上,干脆拎上垃圾袋丢到楼下垃圾车里,顺便把杜佑山给他买的手机送给路边的乞丐,上街去买个最便宜的手机和一张新的电话卡。
段杀隔天中午下班去看望武甲,发现屋子已收拾利落,武甲正端着熨斗煞有介事地熨一件保安制服。段杀纳闷道:"哪来的制服?"
"发的,我找了一个保安的工作。"武甲抖了抖熨好的制服外套,接着熨裤子。在杜佑山身边养成每天给杜佑山和自己熨西装的习惯,拿着发到手的皱巴巴的制服,没法将就着往身上套。
段杀犹豫不定:"当保安太屈才了……"
"我没才,你太看得起我了,"武甲将熨斗靠在一边,莞尔道:"人家招保安还要三十以下的,我差点不合格。"
段杀劝道:"你别这么急,我再帮你找找?"
"行啊,这工作我先干着呗,有更适合的再换。"武甲拔了熨斗的插座,将制服挂在衣架上,"不过我想,我也没什么适合的工作。"
段杀问:"在哪上班?"
"就这片区的保安,明天上班。"
段杀皱紧了眉,一缕诡异的不安涌上心头。
武甲走进厨房里忙活:"你吃过午饭没?"
"没。"
"回家吃?"
"不,在街上吃点。"
"怎么,你朋友不在家?"
"嗯,他去工作室了。"
武甲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转头问:"我做西红柿鸡蛋面,凑合着一起吃吧?"
段杀看着他出神,"好……"武甲和十多年前没有太大变化,摘掉眼镜显得没那么沉闷,垂眼时睫毛投下的阴影更加清晰,像羽扇般微微晃动,眼角唇边少了年少时的傲气,多了一份让人心疼的淡漠。
两盘面端上桌,武甲丢给段杀一双筷子,"吃吧,好吃没有,难吃也不至于。"
段杀吃了一口,说:"比街上做的味道淡些。"
"街上放了那么多味精和调味料,味道当然重。"武甲冲了碗紫菜汤搁在他面前,"你们平时都吃什么?"
"都在街上吃。"
"那不是挺费钱?"
段杀点了点头,自打有了柏为屿,他的工资交完房租和车子按揭,基本月光,加之去一趟越南把积蓄全花完了,柏为屿虽然不买奢侈品,但漆画成本高昂,随便一斤漆就是上百元,漆板一平米两百,一些杂七杂八的材料更是败钱。
"你也不小了,过日子得有计划,总不能一辈子在街上吃,家里随便吃点都比外头干净,学着做点菜吧,"武甲用筷子专心捉拿紫菜汤里稀少的虾米,忽而想起什么,一乐,"简单的面条和菜小孩子都会做,我家杜寅……"说到这里,他卡壳了一瞬,失失落落地收起笑容,埋头吃面。
柏为屿晚上回家,手指上勾着一袋啤酒,嘴里哼着黄调子,进屋来踢上门,"鼻涕虫?唉……"
桌面上多了几道热气腾腾的菜,挺像模像样的。
"鼻涕虫,"柏为屿溜到厨房,绕着段杀的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段杀盛了两碗饭摆上桌面,"以后少在外面吃,我做菜,你洗碗。"
"行啊。"柏为屿尝了口炒肉片,嗯,味道马马虎虎。
段杀捏住他的爪子,"洗手没有?"
柏为屿吮吮手指头,"这下洗干净了。"
段杀往他屁股上招呼一巴掌,"去洗手!"
"嘿嘿,怎么变得这么贤惠?爷有点不习惯。"柏为屿流氓兮兮地在段杀腰上掐了一把, "你那外地来的同事回去了没?"
"他,可能得呆一段时间……我帮他租了套房子……"
柏为屿没放在心上,洗完手回到桌前,起了一瓶啤酒对嘴喝,"你有没嘲笑嘲笑他?警察也会被小偷光顾。"
段杀揽过柏为屿,默默地端详片刻,然后捧起他的脸,摸他的耳朵,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吻一下,心里叹一声,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满怀内疚,不知道拿什么补偿对方。
我,还是他
方雾坐在杜佑山的办公桌前,摇晃着老板椅,戏谑地瞅着杜佑山耳朵上的伤,"厉害啊,偏一公分就打爆了你的脑袋。"
没有了武甲,杜佑山疏于打理自己,西装和领带不搭调,下巴青白胡渣一片,气色十分恶劣,他懒得搭理,见方雾自己额头上还包着一层创可贴,分明是五十步笑百步。
方雾丢给他一叠合同,"你公司的活容易得很,几天就上手,一些软装修的生意我都搞定了。"
杜佑山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文件,签了字丢回办公桌。
方雾打趣道:"喂,我是你的投资方,你没把我当大爷供起来就罢了,还使唤我帮你打下手?"
"不好意思,"杜佑山抹一把憔悴不堪的脸,"没怎么睡,累得很。"
方雾走过来一捶他的后背,"是不是男人?振作点!那小子早迟会回来的。"
杜佑山苦笑,"不可能。"武甲的性格他最明白不过,他花了八年时间才凿开那冰山一小寸,如今武甲没有任何把柄受制于他,怎么可能还有希望?
方雾递给他一支烟,神情不无得意:"佑山,我和左寒复合了。"
杜佑山一愣:"不可能。"
"又是这句话,这句话很消极,以后别再说了。"方雾嘴角噙着笑意:"佑山,你只顾闷头懊恼没用的,想争取他就丢掉面子,该挨打挨打,该挨骂挨骂,多考虑今后怎么补偿才是正经。"
方雾的烟是外国货,猛了点,杜佑山一时不适应,呛了一口连连咳嗽。
方雾不紧不慢地拍拍他的背,接着,踱到窗口边看着楼下忙碌的工人,"左寒让我给他一段时间,他会尽量婉转地摆脱掉那个小家伙的的纠缠。我当然听他的,理亏是我,他要我等多久我都愿意。你也和我一样处境被动,要求人就放低姿态,武甲是聪明人,总有一天会明白,没必要为了死人和活人较劲。"
淅淅沥沥的冷水浇在身上,顺着脖颈,在赤
裸的脊背上蜿蜿蜒蜒地流淌,他赤脚站在冰冷的瓷砖上,觉得累透了,周遭无所依托,不允许用任何温存麻痹自己,水缓缓淋透全身,寒意沁入心骨,一遍一遍催逼他清醒,更清醒。
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下一双带着血丝眼睛半合半睁,毫无表情的脸孔上兀自染一层阴鹜冷厉的气息,他抹开脸上的冷水,捞过浴巾裹住头发,无声地叹口气,走出浴室时神色已化为温润。
他坐在床边,沉醉不已地凝视着床上的人,小心撩起一小簇对方的头发在指尖缠绕,嘴唇微张,俯身用温热的舌尖软软地触及对方的睫毛。
白左寒觉得有些不适,轻哼了声,睫毛害羞地颤了颤。
他没有作罢,撩着发丝的手慢慢下滑,抚摸上对方的脸庞。
白左寒一下子惊醒了,仿佛做恶梦般陡然睁开眼睛,即将冲出喉咙的呼声立刻被堵了回去,杨小空整个冰冷的身体压上去,猛如虎狼的深吻扰乱了他呼吸,他心虚地软下全身绷紧的神经,在换气的间隙怨道:"你的手怎么冷冰冰的,吓了我一跳……"
杨小空不说话,热烈的吻落到他的下巴上,碎碎湿湿地一路往下吮咬,喉结,锁骨,一路留下粉红的吻痕,流连在他胸前的敏感点上卖力地啃嘬,同时手向下摸去,敷衍地在他腿间揉捻片刻,很快滑到后面灌入一根手指。
白左寒抗拒地推了推,"面团,很迟了……"
杨小空的声音沉沉的,"我们好久没做了。"
白左寒只好摊开身体,顺从地张开了腿,他知道杨小空在生气,或许不止是生气,是憎恨。今天他把杨小空哄去应酬,饭局是电视台台长请的,他骗杨小空说人家对收藏狂热,托他引见一下杨会长,哪想那根本是个赤
裸裸的相亲,台长把宝贝女儿介绍给杨小空,说没几句话就找借口拉上白左寒开溜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杨小空没说,白左寒也不敢问,他旁敲侧击地从台长口中得知杨小空应付得很客气,末了还和人家姑娘交换了手机号。
杨小空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做一个步骤都怯怯地观察白左寒的反应,也没有绵绵长长的前戏,他强硬地闯进对方身体里,撑在上方,一下一下,不带感情地顶到深处。
这样死气沉沉的情事不知道维持了多久,白左寒度秒如年地熬着,兴致缺缺又带着畏惧惶恐的心理,半天没有反应,但杨小空在他身上干得热火朝天,他这么冷感岂不是太扫兴了?他看着杨小空沉静的脸孔就发憷,只好自己撸了自己几把,配合对方的耸动假情假意地叫唤,才刚培养出一点儿感觉,杨小空却宣泄出来了。
"说吧……"杨小空不忍看白左寒在与自己欢爱的过程中勉为其难的样子,他睁开一直合着的眼睛,从来得迅猛的短暂窒息感中缓过劲来,冷峻的眸子里是难以掩饰的厌恶,"前两天你又见了他一次,是不是?"
白左寒一个激灵,咬紧嘴唇盯着眼前的男人——他们第一次结合的时候,他还是个傻乎乎的大男孩。
"今晚的应酬就是你们商量的结果?"杨小空轻笑。
"面团……"白左寒讨好地攀住他的肩膀,"我没有,怎么可能?我答应你不再见他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小空侧过脸含住白左寒的耳垂,语调中没有情绪起伏:"他在你的后腰上留了个吻痕,是向我挑战吗?"
白左寒故作轻松的表情瞬间崩溃,脸色惨白,条件反射背过手往自己身后摸去。
杨小空笑了,笑容不是得意,是凄楚,"骗你的,你背后什么都没有。"
白左寒浑身开始打抖,咬紧牙关也止不住骇意。
杨小空单手拨过白左寒,低头在他的的腰侧上温温柔柔地吮出一个淤红的吻痕,另一手狠狠地抓紧了床单:"看来他很乖,你不让他留,他就一丁点痕迹都不敢留,可惜我没有他那么听话。"
白左寒挪了挪,撩起薄被裹住自己,杨小空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湿冷冰凉地缠绕在他□的肌肤上,让他心惊胆颤。
杨小空起身穿上裤子,凉凉地说:"我们去和方先生谈谈。"
"谈什么啊?"
杨小空云淡风轻地回答:"谈谈我和他应该怎么分配使用你的时间。"
白左寒摇摇晃晃地撑了起来,拉着他哀求道:"你别这样,我没有!"
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搡开他,将一件外衣丢过去,"有没有,我们见面对峙吧,穿衣服。"
白左寒活到三十多岁,第一次感到如此这般的羞耻,他不住往后退,神经质般推拒道:"我,我不走。"
"走。"杨小空只说一个字,浑身阴郁凶戾的威慑力喷薄而出。
白左寒徒劳摆着手,在抗拒的过程中早已满脸的泪水,语无伦次地坦白:"我有我有,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面团,你原谅我……对不起……"
杨小空反扣住对方的手腕,眼中悲愤的火焰燃烧,不想再被爱人算计背叛,可又多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多疑了,他多希望白左寒说"没有"啊!他不吼,也不喊,无以发泄;他扬起拳头,却落不下去,他没法对面前这个人动手,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平等的,白左寒不仅仅他的情人,还是他的长辈,是他的信仰。他无法克制地泪如雨下,几乎要看不清眼前这个人——白左寒,他杨小空倒贴上去,死缠烂打,透支了所有感情换来的。可换来的是什么啊?
他不想尝试这么悲伤的体验,可是躲不了,每当突如其来的恐惧降临,他痛苦而无措,不知道向谁求救,没有人来挽救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他希望合上眼睛,一切只是场噩梦,再睁开眼,能回到最初的年少,他只是悄悄地关注、默默地崇拜那个完美无瑕的长辈,一生一世保留这份美好,不要热恋,不要陷进去不可自拔,也不要知道那个人的肮脏和污秽。
那个人贴近过来抱紧他,更多更多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熟悉的声音在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别哭,我求你别哭……"
"最后问你一遍,我,还是他?"
"你。"丝毫没有犹豫。
得到答案,他的手臂从对方腋下穿过,狠命拥抱,恨不能让彼此紧密相融。"白左寒,我很爱你。"
泪水纷纷洒洒地止不住,白左寒频频点头,说:我知道。
褪去仇恨和刻薄,面团依然还是个大男孩,粘人又缠绵,他是情人最虔诚的信徒,祷告般一遍一遍强调:"我很爱你。"因为爱你,过往的种种都算了吧,哪怕我真的很在乎,真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也不计较了!再信一次,最后信一次。
武甲第一天上班,工作无非是巡逻,由于他是新来的,环境还不熟悉,保安队队长暂时没给他安排夜班,白班时间较长,他一整天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累了就在小区公园或值班室坐一坐,和同事聊聊天熟络熟络。
下班后武甲两腿走得酸痛,脑袋里却闲的快要发霉,他问一同当班的保安:"我们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吗?"
"那还能有什么事?没有小偷和抢劫犯,我去哪里给你变出来?"那小保安还不到二十岁,满脸孩子气,瘦秧秧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能保护谁。
武甲一想也是,这个小区三个住户就有一个是警察,应该没有哪个小偷敢蹦到老虎头上来拔毛,万一摸到段杀那种警察家里,岂不是自寻死路?
小保安扛着没装电池的电棍招手道,"走吧,下班了!我来了半年都是这么混的,你到别的地方当保安还要上岗培训,在这里是今天应聘明天就可以上岗,我们保安都是花架子,真有什么事还有片警罩着。"
武甲无可奈何,和换岗的保安对一对时间,签个字就下班了。打包一份蛋炒饭,正站店门口等着,段杀的电话来了,开口便问:"上班适应吗?"
"就那样,没事做闲的慌。"武甲用肩膀夹着手机,付了钱,拎上蛋炒饭往回走。
段杀正儿八经地开玩笑:"路边的芒果成熟你就有事做了,每年保安都要出动制止居民私自采摘。"
武甲失笑:"你偷芒果被保安逮住过?"
段杀尴尬地咳一声:"我怎么可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武甲取笑道:"当兵的时候你干的可不算少。"
段杀无言以对。
"好啦,不笑你了,吃过饭没有?"武甲转过一栋房子,突然看到杜佑山在他家附近探头探脑。
"吃过了,你也早点吃吧,我明天过去看你。"段杀说这句话时,往厨房看了眼,柏为屿正在里面乒乒乓乓地洗着碗。
"没什么好看的,我挺适应,你不用担心我,就这样吧,拜拜。"武甲掐了手机,额上青筋一跳,压抑住冲上去给那瘸子两拳的冲动,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往前走。
杜佑山壮着胆子迎上去,还没说话先傻笑,蹩脚地献媚道:"好几天不见了,这身衣服真英俊。"
"请你滚开。"武甲知道自己一旦找个工作,交上个人资料存档,杜佑山想找到他易如反掌。
杜佑山捂着伤残的耳朵,又故技重施:"那什么,俩死孩子没日没夜的吵,我打了他们一顿也不得安宁,你要走倒是给我把他们哄老实了再走啊!"
武甲眉梢一颤,寒着脸绕开他。
杜佑山居然不知死活地贴上来,"你别这样,我有错,可也是为你好。你那时一副非死不可的样子,我我,我只能骗你……"
武甲只觉得杜佑山苍蝇似地在他在耳边嗡嗡嗡吵个没完没了,愤忿之下打开电棒的开关,"啪"地把苍蝇电飞了。
两难
方雾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状况,白左寒电话不接,课也不上,他守在学校门口几天也没见着白左寒,眼睁睁看着杨小空开着白左寒的陆虎进进出出,经过他时还特意拉下车窗礼貌地打招呼。
一天方雾忍无可忍,挑衅道:"杨小空,你吃的穿的用的,现在开的车,都是白左寒的,别狗仗人势。"
杨小空一点儿也不动气,和蔼地微笑着反驳:"方先生,我看您是狗急跳墙了,你自己去问问白左寒,我已经完全不需要靠他了。"
方雾不屑道:"既然你不需要靠他还粘着他干什么?你要多少钱说吧。"
杨小空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合上车窗把车开走了。
白左寒不上的课全部丢给陈诚实去上,大一大二的基础课也就罢了,连大三的立雕也撒手不管,陈诚实嚎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任性的导师,捶胸顿足悔不该当初。
杨小空将曹老这一个学期的课程都接下来了,漆画课原本将随着曹老的退休而终结,毕竟这只是一门让纯艺学生了解传统艺术的选修课,可有可无,但最近有风声说院长决定保留漆画课程,师质编制的名额从雕塑系里抽。这个传言很荒谬,许多人都当听笑话:雕塑系也只有一个名额,怎么可能大方送人?
白左寒千嘱咐万交代,要杨小空堵紧嘴巴别透露给任何人。近年来硕士生多如大米,名校教师非博士不要,艺术类鲜有博士,专业教师则是引进有职称的教授,往届留校的学生大多数是当辅导员,而漆画又实在太冷门,留一个人还必须留一个专业,更加难于登天。杨小空不知道白左寒在背后是怎么操作的,不过这份工作他不得不看重,正如魏南河所说,当教师的那一点工资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踩稳一定的社会地位,说句实在话,当今国内的艺术大师有几个是纯粹的自由艺术家?杨小空对自己有个很清醒的认识,他没有柏为屿的才气和爆发力,要在这条路上走只能靠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累,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偏差。
白左寒窝在家里写他的职称课题,两耳不闻窗外事,逼迫自己把方雾丢到九霄云外去。杨小空下课回来,端着一叠关于青铜器的资料埋头苦读。白左寒做事三心二意的,打两行字吃个水果,再打两行字看下电视,见杨小空脑袋扎进书里一扎就是三个小时没动,便用手指戳戳他的脸,"别这么勤奋嘛,搞得我很有挫败感。"
杨小空小狗似的搂着他蹭了蹭,亲了亲,接着看书,"我想学的东西很多,觉得时间不够用。"
"你这么年轻,想学什么慢慢学,急什么?"白左寒不想再看课题了,干脆关掉笔记本,斜倒在杨小空身边。
杨小空不应,又看了一会儿资料,冷不丁说:"今天方雾骂我了。"
白左寒心里一紧:"啊?他骂你什么?"
杨小空漫不经心地说:"骂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你的,总之骂我小白脸呗。"
白左寒拉过杨小空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别理他。"
杨小空也不愿再谈这事,轻描淡写地转移开话题:"你快点去上课吧,陈师兄快疯了。"
白左寒还是那句话:"别理他。"
杨小空搁下资料,侧过身子支在白左寒上方,笑吟吟地说:"你上回介绍给我的女孩,我今天请她喝了杯下午茶。"
白左寒僵了僵,不自然地干笑两声,"别装客气了,以后不要再见她。"
"为什么不见?大大方方交个朋友,我对她没什么企图,不见才是心虚呢。"杨小空嗓音柔和,语气却强硬非常:"你也别躲方雾了,心里没鬼怕他什么?"
白左寒避开杨小空火辣辣的目光,挪动着侧枕在他的膝头不言语。
"这学期再过一个月就结束了,雕塑系那里的学生作业你总得去评分的。"杨小空悉悉索索地撩开他的衬衫,手掌温软又放肆地四处游移,一双翦水潋滟似的眸子出神地望着他,"等我答辩完,以后就不再是学生了。"
闲置在家的柏为屿一如所有不着边际的落魄艺术家,邋遢、散漫、昼夜颠倒,终日没完没了地画稿子,什么时候突然来了灵感,就颠儿颠儿奔妆碧堂去搞创作了。段杀下班回家,凌乱的桌上隔着一张纸条:鼻涕虫,晚饭自己搞定。
旁边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Q版小人。段杀拿起纸张,嘴唇贴着小人无声地吻了吻。
这些天他难受的很,难以名状的巨大不安和彷徨黑压压地笼罩在头顶,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个人在家烦躁地走来走去,晚饭没吃,抽了两包烟,把个小房间熏得烟雾缭绕,最后他拨通武甲的电话,约对方出来喝酒。
出门前他自己给自己打气:这一趟一定要告诉武甲,以后没事少见面,有事也尽量别牵扯。
到了相约的地点,看到武甲,满腹草稿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段杀的那一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武甲知道,他也希望尽量减少见面的次数,毕竟人家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又借钱又出力,也是出于关心才会隔三差五来找他,虽然他不需要这样的关心但也说不出口,只好小心翼翼地和段杀相处,生怕打破那一层纱让两个人都难堪。
段杀也不知道该和武甲以什么模式相处,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一次比一次局促,对方的心态彼此都心知肚明,故而说什么话都带着暧昧,武甲终于发现有一个话题不会尴尬,那就是聊柏为屿。
"你和柏为屿怎么认识的?"武甲根本不关心别人的罗曼史,只是为了没话找话说。
段杀一点也不合作,随口应道:"说不清楚。"两个人在大排档里吃宵夜,武甲的酒量原本就比段杀好的多,加之在杜佑山身边应酬又锻炼了好几年,说他海量不过分,两瓶二锅头下肚面色不改。段杀看得心有余悸,劝道:"你少喝点。"
"别担心,这对我来说是小儿科。"武甲又开了一瓶二锅头给自己的酒杯满上,"好啦,最后一瓶,你请客,我省着喝。"
段杀窘然:"二锅头又不值钱,不是我小气,喝多了伤身……"
武甲一笑置之,"给你倒一杯?"
"不用不用!"段杀忙抬手挡下,他只喝了两瓶啤酒就开始想七想八,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不敢再沾酒精这玩意儿。
武甲也不坚持,便独揽了酒瓶,"唉,你和柏为屿说我的事了吗?"
"没。"
"怎么不说呢?哪天被他看到会误会的。"
"找机会说。"
"赶紧的,我瞧他脾气挺火爆,别惹他生气。"
段杀不耐烦:"我又没怎么他,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想必他很讨厌我……"武甲抱歉地笑笑,一口喝干了酒杯,"不过说实话我也很讨厌他,他扎了我一刀,我能对他有好感就见鬼了。"
"对不起,我替他道歉。"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就是说说,你别放心上。杜佑山把他整得也不轻……"怎么说着说着又提到杜佑山了?武甲十分气堵,不再说话,自顾自喝闷酒。
就这么话不投机地谈到大半夜,武甲顾及明天还要上班,喝掉三瓶酒就此作罢,段杀付完帐过来催道,"走吧,他们快打烊了。"
武甲站起来,竟然没头没脑地袭来一阵眩晕,赶紧扶住桌面站稳。
段杀慌忙扶住他:"你还好吧?"
"没事。"武甲打肿脸充胖子,摆摆手挣开,两次大伤后杜佑山都没让他再喝酒,这下没有缓冲一口气喝了这么多,意识固然异常清晰,身体却大不如从前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段杀见他脸色有异,执意扶着不放,"我都叫你别喝那么多了……"
武甲走出大排档,弯腰撑着膝盖,干呕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喘了半天后说:"你别扶着我。"
段杀犹豫着不松手,"我送你回去。"
武甲推开他,"不用。"
段杀急出一头热汗:"你别逞强。"
武甲直起腰,盯着段杀缓声道:"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不愿求你,你的人情我一定会还的,你别再多事了。"
段杀下意识后退一步,木讷讷地说:"朋友一场,何必弄得这么生分?"
"是不是把我当朋友你心里明白。"武甲借着酒劲逼近段杀,眼神刻薄凌厉:"段杀,你的关心太露骨了,我告诉你,十年前我不给你机会,今后也不会给。"
段杀怔在原地,"你误会了,我……"
"希望是我误会了,原谅我,我是为你好。"武甲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拍拍他的肩膀,独自往回走。
一路上,武甲在段杀前方不远处,走走停停,几次费力地咳嗽干呕,想吐吐不出来,那副难受劲段杀看在眼里,心尖疼得厉害却没有勇气上前扶一把。
武甲是他的死穴,一遇到这个人他就变成懦夫,一方面对武甲的肖想止不了,一方面又不得不顾念柏为屿。其实事情很简单,无非两个选择,一个是狠狠给自己两巴掌,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从此和武甲形同陌路;另外一个则是破釜沉舟,离开柏为屿他就自由了,没有周烈也没有杜佑山,他们都没有外在阻力,武甲不给他机会,他可以争取。
两个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第三个人影,保留一段合适的距离,无声地跟着他们绕过几栋楼,时走时停,跟到武甲家的楼下,才站住不动。
段杀跟着武甲形影不离地走上好几层楼,武甲身上忽而冷忽而热,越发觉得难受,苦口婆心地求道:"段杀,拜托你,回去吧。"
"我……"段杀失魂落魄地仰视着他,"你知道的,十几年来,我一直……"
"走吧!"武甲搡了他一把,开玩笑说:"柏为屿再扎我一刀我可吃不消。"
段杀顺势握住他的手,"武甲,只要你一句话……"
武甲触电般缩回手,大声呵斥:"不许跟了!否则别怪我翻脸!"
段杀被这一声断喝震醒了,果然不再跟,他眼睁睁看着武甲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楼上传来开门声,紧接是关门声,他堕入静谧贪婪的漩涡里,一寸寸下陷,千般情绪万般感触,此时全纷乱盲目地钻出来嗜咬血肉。
不过几步之遥,打开那扇门,抱住那个人,十几年的苦恋给他一个破土的机会,他就解脱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最后,理智挽留了他的双脚,他醉酒一般踉跄着往后退,从走错了的来路,一步一步,往他该走的路,艰难而坚定地,退回去。
楼前的月光下站着一个人,是他朝夕相处的恋人。
他们凝神相望,本该有责骂,本该有愤怒,或许本该还有眼泪,可是让他害怕的一切都没有出现。
"我在大排档就看到你们了。"柏为屿脸上没有透露出喜怒哀乐。
他沉默着,手脚不知该如何摆放。
"武甲离开杜氏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小空今天告诉我时,我还想你怎么不知道呢。"柏为屿走过来,偏头望定他,"一个外地来的同事,向你借钱?托你租房?他是你哪门子同事?"
他张了张嘴,不是不想辩解,而是无以辩解。
柏为屿的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逼问道:"只是朋友,没有别的,对不对?"
他机械地回答:"对。"
柏为屿抬臂绞紧他的肩膀,跳动的心脏贴着他的心脏,同时在他耳边颤声说:"借他的钱不要了,以后别再见他。"
位置颠倒
白左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和杨小空了,如今杨小空才是这场爱情的主导,杨小空让他去上课,他就得乖乖去上课。
陈诚实当然不知道解救自己的人是杨师弟,他声泪俱下绕着白左寒诉苦:"白教授您老可算来了,大三的课即将完结,那些学生叫我帮他们修形,立雕本来就是我的弱项……"
白左寒端着一杯速溶咖啡,优雅地抿一口,"你还有脸说。"
"动嘴巴还是勉强有脸的,要我动手修形就更没脸了!"陈诚实扒住导师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扮可怜:"白教授你行行好吧,你这学期的课几乎都是我上的,我才研一唉,还有很多自己的课要上,一边上别人一边被人上,又要准备考试……"
白左寒沉吟着问:"那个汇展你有没有拿什么奖?"
陈诚实狗腿状:"有有有!有教授您玉手操刀给我修了几处,立即蓬荜生辉拿了个雕塑类铜奖。"
"嗯,不错。"白左寒一听心情大好,慷慨地一挥手,"也快期末了,今天开始课全交还给我,好好准备公共课考试。"
陈诚实感激地眨出一颗泪珠子:"终于苦尽甘来了!上学就是一场强 暴,而我遭遇双重强 暴……"
白左寒指着他的鼻子:"谁强 暴你了?再说?"
"师尊后会有期!徒儿驾鹤西去了!古德拜古德拜……"陈诚实夹着尾巴撒欢儿跑了。
白左寒既好气又好笑:"这死小子……"
路过杨小空上课的教室,陈诚实炫耀地一甩头,"我放假了!"
"白教授来上课了?"杨小空假装无知:"恭喜。"
陈诚实得到屁点甜头就得意忘形了,摊开手做伤脑筋状:"我导师是多么温柔可爱天仙下凡的人儿啊,唉,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你这种凡夫俗子是不会明白的。"
杨小空抽嘴角,懒得反驳。
陈诚实把杨小空拖到楼梯口僻静处,从包里抽出一本薄薄的拍卖图册,翻出一页彩图,手指一掸,"我打听到消息了,就是它。"
彩图上面赫然是一对乾隆珐琅彩花鸟罐。
陈诚实咧嘴一乐:"抱歉,家里人都把我当小孩,从不让我插嘴大事,我只能帮些小忙。"
"足够了,"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收起图册,"谢谢。"
白左寒上课第一天就被方雾逮住了,他正在给学生修泥塑,方雾大大咧咧地站在泥塑室门口唤道:"白教授,请你出来一下。"
白左寒头皮发麻,生怕在教室门口啰啰嗦嗦惹人生疑,只好伪装出一副客气态度,请方雾到办公室喝杯茶。
办公室门一关上,方雾就急躁地攥住白左寒的手臂往怀里扯:"你干嘛躲我?你以为你还小吗?和我玩小孩子玩的把戏?你再不出现我就冲你家去了!好玩吗?啊?"
白左寒等他把火都发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一刀两断吧。"
方雾傻眼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白左寒冷然道:"对不起,我反悔了。"
"白左寒!你他妈别鬼迷心窍!"方雾急赤白脸地低吼:"我告诉你,等他出了社会见多五花八门的诱惑,一转头就把你甩了!全世界只有我最了解你,只有我最适合你!我不就是一时头脑发热做了蠢事吗?你到底要怎样才原谅我?"
白左寒抽出手,退出几步,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苦笑:"我原谅你,求你也原谅我,我舍不得他。"
方雾犹如遭了一记闷棍,跌跌撞撞地迈到他面前,手指拢进他的发间宝贝般摩挲,眼圈发红:"左寒,我有错,你怎么罚我我都认!我离了婚分了财产,只有一条心就是和你复合,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当年我妈气病倒了,你跪在我妈床前发过什么誓?你说你这辈子……"
"别说以前!求你别说以前!"白左寒歇斯底里地推开他,"我欠你的还不了了!求你了,求你放了我吧!"
方雾默然看着他,从头凉到脚,前不久他们肌肤相贴,五指相扣,耳鬓厮磨着规划他们的未来,回到以前是多简单的梦想,哪想只几天时间又变成另一番不可回头的局面。
白左寒转身背对着他,遮挡住颤抖的手指,他点起一支烟平抚下情绪,又添上一句:"最后对你说一遍,你要怪我刺激你也罢——我真的很爱他。"
方雾展臂将白左寒圈紧在胸膛前,吻了吻他的耳背,自嘲地叹了声,嗓音低得沉冷:"笨蛋,我知道你是可怜他,你想耗多久我陪你耗。我们不小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们在互相等待中白白消耗的时间有多浪费。"
"我姐姐怀孕了。"
乐正七说出这句话,当真是语惊四座,众人齐刷刷盯着夏威。
夏威的下巴快要掉在地上了:"开玩笑的吧?"
乐正七直勾勾地盯着他:"是真的,她昨天和我姐夫去医院检查,确定孩子快两个月了。"
众人皆保持沉默,一道道目光直戳夏威,只差没把他戳成筛子。夏威掐指一算,"岂不是吃下我的道符灰没多久就怀孕了?"
"好像是……"乐正七眼神矛盾。
夏威惊喜交加地捂着脸,"呀咩跌,这全是由于贫道法力高强啊!"
段和冷汗淋漓:"这分明是巧合。"
柏为屿张口结舌:"这巧合也太奇妙了吧?"
杨小空揉揉乐正七的脑袋,"恭喜啊,你姐一定高兴坏了吧?"
乐正七用力点一下头,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是呢!她高兴哭了,姐夫和我爸现在把她重点保护起来,一点家务都不让碰。"
夏威含情脉脉地拉着段和的手:"和哥哥,我也给你烧张生子符喝喝?"
段和额上青筋一跳,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滚!"
"我姐夫说除了会好好谢你以外,他决定用你名字中的一个字给孩子取名,我姐还说孩子要认你当干爹,"乐正七啐道:"呸!根本不关你的事嘛!"
段和也十分欢喜,问:"你姐夫姓什么?"
"邱,邱正威好听还是邱正夏好听?"
段和建议道:"邱正夏吧,男女都能用。"
其余几个人都表示赞同,夏威陶醉地捧着小心肝,"这可是我施法变出来的小人儿啊!我一定会将他培养成茅山派第一百代掌门人,道号么……男孩叫潇洒子,女孩叫美丽子。"
众人纷纷露出唾弃之情,异口同声:"恶俗!"
一伙人照旧在大排档吃夜宵,点一箱啤酒喝了个精光,杨小空比别人提早一年毕业,毕业创作和论文都搞定了,如今等着答辩,可他比谁都忙,脸色也不太好。
乐正七见他最近没有到地下室去琢磨青铜器,便问:"南河又弄了几件青铜器和不少资料,你这两天在忙什么?怎么不过去看看?"
"有空就去看,青铜器和瓷器不一样,一件就是一件,实物标本有限,我已经能摸出个大概,只是阅历尚浅,还需要大量实践来充实认识。"杨小空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筷子菜,慢吞吞地说:"各种鉴定可以交叉学习,我现在对书画认识刚刚入门,魏师兄那里书画较少,博物馆馆长允许我进出他们的藏经阁,里面有不少书画真迹和经书,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是吗?也是靠摸?"乐正七一惊:书画鉴定连魏老都没有涉及。
杨小空摇摇头:"不,不全是,摸只能摸出纸质、绫帛和墨料的新旧,这些对我来说简单,但是……"
段和搭腔道:"但很多仿品是古人仿古人,材质没出问题不代表就是真迹,重要的还是靠眼力,毕竟仿者仿得出名家的形,仿不出神。这就是魏老为什么无法涉及书画鉴定,因为他看不到。"
"不错,"杨小空若有所思:"这也是我的瓶颈。"
夏威嚷嚷:"行了你们!吃个夜宵也讨论那么严肃的专业问题!"
"对啊!别在我们俩门外汉面前谈什么鉴定行不行啊?三位鉴定大师!"柏为屿也很不满。
杨小空对他笑了笑,疲倦的目光软糯下来,"不说了,喝酒。"
两个人碰个杯,柏为屿喝干杯底,勾住杨小空的肩膀嘀咕:"我看了你的漆画草稿,帮你把银地铺了,你抓紧时间做。"
关于铺银地之类的工艺性程序,普通学生都是自己动手,到了什么"家"级别的人物,则是丢给助手去做。杨小空不自在地蹙起眉头,"为屿,我自己做就行。"
"你那么忙,哪有闲工夫做些琐碎的程序?交给我就行了。"柏为屿拍拍他的脸,"我希望你能争取参加下个月的双年展。"
杨小空握着柏为屿搁在自己脸上的手,歉然道,"我这个月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打算参加那个展了。再说那是全国性的,获奖几率很小,参不参加无所谓。"
柏为屿的笑意浅了些,也不再劝,只是淡淡说:"随你。"
在杨小空的观念里,没有比整垮杜氏更重要的事了,他在暗地里周转的计划连魏南河都不知道,白左寒更是一丝半点都没有察觉。
魏南河发现杨小空的人脉圈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丝毫不逊他这个大师兄,他花了十几二十年摸爬滚打的圈子,杨小空只用了半年就笼络成形,这其中不仅依靠魏家这个后台和出神入化的能力,还有一个速成的契机——利益。
半年时间,人人都看出来杨会长的变化天翻地覆,他如今八面玲珑,年纪轻轻的就拉拢势力稳固了自己的地位。附庸风雅的人群里总是藏龙卧虎,败钱如流水的富豪一抓一大把,如今皆唯杨会长马首是瞻。不少人以为他刚踏足圈子时的腼腆木讷是装出来的,这样一来人们更认定此人不简单,敬畏之心又添了几分。而杨小空的底细魏南河最了解不过,打心里不希望他变化太大。
白天上完课,杨小空到工瓷坊去拿魏南河刚帮他弄来的青铜器资料,魏南河挽留他吃个饭,有事想谈谈。
杨小空一看时间,"魏师兄,我今天有事,改天吧。"
"那我们就长话短说。"魏南河口气强硬。
杨小空把资料夹在腋下,笑盈盈地说:"你说吧。"
魏南河问:"那个日用瓷作坊主前两天捡了个大漏,一件成化瓷翻手就赚了三百多万……"
杨小空直言不讳:"是我在背后操作的。"
"进出口公司老总倒腾的那件璧……"
"也是我。"杨小空截断他的话,"魏师兄,我只是想多交些朋友。"
魏南河苦口婆心地劝:"小空,交朋友也要看人……"
"哪些人值得深交,哪些人纯粹是互相利用,我明白。"杨小空一脸的无所谓,态度却不容质疑,"我自己会掌握的,你放心。"
魏南河哑然。
杨小空又一次看了看时间,"魏师兄,我约了人,先走了。"
魏南河清喝:"你站住!"
杨小空已走到了门口,听到这一声呵斥老实地站住,眉间明显有了些情绪。
魏南河暖下语气,"你交的那些朋友,有不少是杜佑山关系圈里的,我觉得,你还是少涉及为好。以我的人脉网可以罩的住你,你没必要去拉拢网外的人。"
"魏师兄,你和杜佑山分两派对立了这么多年,多幼稚啊!我们不是与他和解了吗?那么朋友也可以共享的嘛,不要太死心眼。"杨小空一手插在裤兜里,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脸上挂着淡薄的笑容。
魏南河严肃地盯着他,"你别为那些人真的能当朋友,他们遇上利益纷争绝对偏向杜佑山,你根本是做无用功。"
"我和他们没有利益纷争。好了,魏师兄,我是成年人,做事有分寸,你别过分担心。"杨小空笑眯眯地打马虎眼,魏南河不用提醒他也明白,正是如此,他才要一步一步渗透杜佑山的人脉网,等杜氏垮台便可顺水推舟、轻而易举地拉过来,否则今后没有了杜氏,再去与那些人建立友好关系,目的性岂不是太赤
裸了?
魏南河连连顿首:"好,好,我信你,你别再想报复之类的傻事,没有意义的。"
"当然,绝对不再提报复。"杨小空满口应承——不是报复,是对抗,是争夺!他已经不再幼稚了,不会为了报复而报复,正如当初杜佑山对柏为屿痛下死手,最终目的却是他杨小空;如今他暗里筹划摧垮杜氏,最终目的乃是为自己的前途扫平隐患,拉拢至关重要的人脉,奠定坚实的后盾。
打架
武甲很快熟悉了新工作,第二个礼拜排班换成三天白班三天夜班,他不怎么爱说话,故而独来独往,和同事没什么交情。段杀没有主动联系他,只是有一次他巡逻的时候碰到面,他先打招呼:"上班啊?"话说出口,觉得自己说的真是废话!
"嗯,上班。"段杀也只有废话可说:"巡逻啊?"
"嗯,巡逻。"武甲哭笑不得。
段杀刻意无视他的目光,闷声说:"再见。"
相比之下,武甲倒是常碰到柏为屿,柏为屿有事没事就牵着条狼狗出来溜达,那二皮脸和谁都自来熟,住这里一年多,比武甲还熟悉小区里的几个保安。在这小区里遛狗的人、乘凉的人、路边下棋打麻将的老头老太们,甚至夜市小贩和倒卖黄碟的小哥都跟柏为屿称兄道弟,他也挺能耐,一扯皮起来能和扫马路的大叔扯半小时。武甲看在眼里,心里啧啧称奇。
不过柏为屿和武甲没什么话可说,遇到他大大方方地一笑:"你好。"
武甲也敷衍地应声:"你好。"
然后各走各的路。
经历过那些动刀动枪的破事,两个人对对方都极度反感,能保持表面和睦已经很不得了了。
杨小空在一个下着暴雨的中午来找武甲,他撑着伞在小区里绕了几圈,最后截住了正在巡逻的武甲,微笑着开了腔:"好久不见了。"
武甲以为杨小空是去找柏为屿时恰巧碰到他,便不咸不淡地往右一指,"柏为屿家往那儿走。"
杨小空几步走近他,"武先生,我特地来找你的。"
武甲讶异:"找我?"
杨小空神情诚恳:"我想和你商量些事。"
瓢泼大雨倾覆了整个天际,不绝于耳的雨声伴随雷电轰鸣,武甲的裤脚全淋湿了,肩膀和后背的衣料贴着皮肤,很不舒服。他沉吟片刻,笑道:"我知道你想商量什么,我拒绝。"
"武甲,"杨小空不死心,攥住他的伞柄,目光灼灼:"你已经和杜佑山闹崩了,还顾及他什么?为什么不肯帮我一把?"
"帮你害杜佑山?"武甲戏谑道:"杨会长,你这么年轻,前途一片光明,何必总想着害人?"
杨小空冷冰冰地回答:"笑话,我没有害人!我需要的是杜氏的漏洞,财务方面或者货源方面,肯定有违法的漏洞,你一定了如指掌。你也明白,我不可能从中捞到任何好处!你被他利用这么多年,不想报仇吗?"
武甲不想和对方起肢体冲突,便放开伞柄,退后一步站在雨中,"杨会长,你说的不错,我掌握杜氏的所有纰漏,想搞垮他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根本不需要和你合作。"
"那你为什么……"
武甲摘下帽子,往后抓了一把淋湿的短发,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你是误会了,我是和杜佑山有仇,不过面对你的时候我永远站在他那一边,你别想拉拢我。"
杨小空愣了愣,面上的急切之情化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他抬手把伞抛还给武甲,笑容转瞬即逝,漠然中带着些许恨意,"打搅您了,抱歉。"
雷阵雨很快停了,可是还没有下班,武甲到值班室脱下湿透了的制服外套,同事打趣道:"你掉游泳池里去了?"
"伞差点被风刮走,淋透了。"武甲拧了拧身上湿漉漉的衬衫,眉头直皱。
同事挥挥手说:"你回去换身衣服吧,离岗一会儿没人知道的。"
武甲谢了声,拎上外套往家走,边走边掏口袋里的东西:湿透的烟可以丢掉了,钱包得拿回去晾一晾,手机倒是没事……
拐过几栋楼,迎面撞上个人,却是刚下班的段杀,武甲局促地笑笑:"下班啊?"
段杀几步走过来,"你怎么淋得像只落汤鸡?"
"刚才雨很大。"武甲寻思着两个人就站在段杀家楼下,最好少逗留。
"赶紧回去换身衣服,这两天天气时冷时热,容易感冒。"
"嗯,这不就是回去换吗?"武甲绕过他要走。
段杀犹犹豫豫地唤道:"武甲……"
武甲无奈道:"段杀,你觉得不觉得你现在非常婆妈,你以前不这样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段杀无言以对。
"我自己可以过得很好,你别挂念我。"武甲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杀站在原处,傻愣愣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到武甲就寝食难安,某种念头如同鬼魅一般缠绕不绝,搅得他心神不宁。
如何催眠自己都没有用,当年对武甲的那番暗恋几乎透支了他所有的感情,后来他不再对任何人热情过倾心过,欲求而不得的念想犹如野草疯长,一度以为自己早已断然放把火全烧尽了,哪想只探出一丝破口立即死灰复燃,武甲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在他心里摇出狂澜巨浪。
他望着武甲离去的方向着了魔怔般站了许久,转身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柏为屿站在高高的阳台之上,虽然看不清神情,但可以确定对方也在看着他。
自从那一夜在武甲家楼下逮着段杀,段杀更是惜字如金,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柏为屿也不想开口,两个人心知肚明,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关系,熬到今时今日,柏为屿终于受不了了。
段杀到家时,满地打碎的烟灰缸碎片,他出口便问:"你干什么?"
柏为屿原本就没什么涵养,此时更是杀气冲天:"让他滚!别住在这!别在这上班!"
段杀不想和他吵架,拿过扫帚把碎片扫在一起。
柏为屿扬手给他一个巴掌:"姓段的,你他妈给老子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
段杀挨下这一巴掌,火气也冒上来了:"你抽哪门子疯?"
柏为屿二话不说,从段杀口袋里掏出手机,埋头翻电话号码。
"你打给谁?"段杀紧张地抢了一把。
柏为屿用力推开他,愤恨地爆粗口:"打给你姘头!让给他给老子滚得越远越好!"
段杀摁住柏为屿的肩膀,粗暴地夺回手机,"我什么都没做,你别发神经!"
"没做!你敢说你没想?"柏为屿揪住段杀的领口,抬手又是一拳。
段杀及时截住他的拳头,顺势将他搡出老远,低喝:"柏为屿!你够了!"
"我够你妈!你心里没鬼就别见他!让他滚到别的地方,别在老子面前晃来晃去!你不说,我说!"柏为屿吼完拔腿就往大门走。
段杀扣住他胳膊:"我警告你,你敢找他麻烦我就揍你!"
柏为屿不可思议地盯着段杀的眼睛,一步逼到他跟前:"你再说一遍!"
段杀心虚气短地退开:"我和他只是朋友,你别无理取闹。"
"朋友?"柏为屿沉沉地喘了几口气,恨得咬牙切齿:"你以为我忘了吗?当初我坐在拘留所里一分也没有合眼,一个劲回忆你每次见到他以后的态度!那么明显我居然没看出来!你每次见过他后心都不知道飞哪去了!你自己瞧瞧你看他的眼神,只恨不能把眼珠挂在他身上!瞎子都看得出来你喜欢他!你这么喜欢他,还招惹我算什么?"
段杀硬着头皮反驳:"我没有!"
柏为屿指着他的鼻子:"行,你没有!我就当你没有。我现在去找他,你有种揍我!"
段杀拦腰抱住柏为屿:"你别吵!我以后不见他,不想他了还不行吗?"
"你终于承认你想他了?"柏为屿眼圈儿通红:"我和你同居了一年多,你转头对一个八百年见不上一次面的人念念不忘?"
段杀急躁地截断他的话头:"你别说了,我保证以后不再想!"
柏为屿把手边能摔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暴吼:"你保证顶鸟用?我就不信你说不想就不想!谁能证明你没在想?"
"那你要怎样?"段杀忍无可忍:"你不信就分手好了!"
这句话出口,两个人都不吵了,屋子里一阵让人窒息的安静。
柏为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分手!你说的!"
段杀当然不会让他走,一步迈到门前堵住他的去路,随即抱紧他:"对不起我气糊涂了,你打我一顿,算了吧。"
柏为屿毫不客气,一拳把他打得踉跄几步:"我操你妈的!为了那个死鸭子你要和我分手?"喊完,扑上去又添几拳,像一只吃人的野兽,狂躁地恨不得咬死对方。
段杀手忙脚乱地招架他的拳头,逮住一个空隙握住他的手腕摁进沙发里。柏为屿力气上拼不过对方,挣扎着抬脚乱踹,段杀硬生生地挨了几脚,忙换个姿势用膝盖抵住他的大腿,仍然控制不住他。柏为屿扯着嗓门问候了段杀祖宗十八代的生殖器官,段杀怎么也劝服不了,干脆一声不吭地拆解他的拳脚,一心只盼他打累了能休息休息,哪想柏为屿精力充沛的很,没完没了地痛骂殴打。
两个人从沙发上滚下来撞歪了茶几,这一撞不得了,茶几上水壶哗啦被撞翻了,刚烧开的水一股脑倾倒而出,而滚烫的水壶沿着倾斜的茶几面一路泼着水滚了下来,被障碍物东撞西撞,最后竟然往那两个人砸下去,段杀下意识抬手一挡将柏为屿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水壶闷重地落在了不远处,剩下的开水则全洒在肩膀上。
柏为屿在腾腾的蒸汽中钻出脑袋,哑巴了。段杀撒开他快速剥下浸透了开水的衣服,手臂上被不锈钢水壶烫到的那一块肌肤登时呈褐红色肿了起来,沾了开水的后背也是通红一片。
两个人无措地对望一眼,柏为屿率先反应过来,扯住段杀丢进浴室里,打开莲蓬头劈头盖脸地给他浇冷水。段杀这才感觉到疼,火辣辣的痛感从后背燃烧到手臂,禁不住嘶嘶地低唤了两声。
柏为屿颓然坐在马桶上,神情木然,憋在心口的那一股子怒气散了,疲惫和悲伤忽悠悠地冒了出来。段杀湿漉漉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吻吻他的额头,他没有反抗。段杀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吻了吻唇,他顺水推舟地勾住对方的脖子,自言自语:"真的有情侣像我们这样打架吗?"
没有得到回答,问出口后他也后悔了,他们没有打架,是他单方面把段杀暴打了一顿。
"你让我很害怕。"柏为屿用指腹小心触了触段杀身上的烫伤,他也不想动手,他也会心疼对方的,可是真的怕极了,无以发泄。
段杀心酸不已,紧了紧手臂把怀里的人抱的更紧些:"我和他真的只是朋友,我保证。"
就这样,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斗殴,算是告一段落,两个人沉默着讲合了。
武甲决定再也不走正路回家,下班后兜兜转转绕一大圈,巡逻的时候也特意避开有可能与段杀相遇的路。
在这里上班真的是个很错误的选择,武甲越发害怕多年来的那些惺惺相惜和暧昧不休的纠缠会将两个人的关系搅和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打算再上个把月班,存点钱换个工作,将房子转租给别人,好像这么做会心安一点。
其实他没那么好强,什么事都坚持自己扛,他内心里不想拒绝段杀的关心和帮助,也不愿刻意抗拒一段新的感情,当兵时和段杀形影相随的日子里,他曾经在段杀和周烈之间徘徊过,段杀很适合他,甚至比周烈更适合,两个人在性格和观念等各方面都出奇地契合,想必这辈子再也不找不到如此交心的知己。可是当年有周烈,现在有柏为屿。不过他看得出段杀和柏为屿的感情不稳定,也有自信自己只需一句话就能把段杀拉过来,不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同情柏为屿,他和柏为屿有仇,懒得理会对方死活,只是良心上说不过去,不想让自己当第三者。
天气变化之际,或许是由于肺部旧伤的缘故,呼吸有些憋闷,连带着心脏跳动也迟缓而沉重,武甲混混沌沌地上班下班混日子,生活太冷清了,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怎么也没法排解。夜间值班一个人走在僻静的树荫下,正想着这个礼拜抽个空去小学看看两个小家伙,就听到一句清脆脆的喊声:"武叔叔!"
一听到这声音,武甲立刻停下脚步,同时往声音发出的方向张望去,心中涌起不可抑止的欢喜。
"武叔叔!"横空撞出一只野猪下山似的小家伙拱向武甲,还没等他应句话就八爪鱼状攀住他一个劲往上爬。
武甲悴不及防,先是给撞晕头转向,接着又差点被带到地上去,欲哭无泪:"杜卯,你重死了,快下来!"
"不!"杜卯死绞着他不放,抱着他的脸啾啾啾连着亲,鼻涕眼泪混着口水糊了他一脸。
武甲只好搂着杜卯免得他掉下去,这才刚站稳,跑得慢的杜寅这才一头扎过来抱着他的腰,哭的更加惨烈:"叔叔——"
天天想见这两个小鬼,但见了又头疼欲裂,武甲眼一瞥,见杜佑山正躲在远处,一脸巨贱无比的幸灾乐祸。
"叔叔,我好想你……"杜寅仰视着他,泪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你和爸爸吵架,就不要我们了吗?"
武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没有啊……"
"那我们回家吧!"杜卯骑在他的手臂上,搂着他的脖子,目露殷切之情。
武甲没法答应,只得抿紧嘴巴。
两个孩子没有等到满意的答复,双双将嘴巴一扁,嚎啕大哭:"啊——叔叔不要我们了……"
武甲急忙安慰:"别哭别哭,听我说……"
"说!"两个孩子齐刷刷屏住哭腔。
"我,不回家了。"武甲踌躇着说:"你们要听爸爸的话……"
话还没说完,孩子一个在他怀里蹬腿痛哭,另一个也不闲着,只差没有哭厥过去,含含糊糊地嚷:"不要,我就要叔叔!"
杜卯这半大小子重得像死猪一样,武甲抱着他手臂发麻,额头上直冒汗:"杜卯,你是男子汉,别哭!乖,下来。"
"不要不要!没有叔叔我就不当男子汉了!"杜卯捧着他的脸抽噎不停,小鹿一般黑漆漆的眸子可怜兮兮地对上他的眼睛,睫毛上都是泪花,说话时鼻涕吹出透明的泡泡,"叔叔,我很爱你,你别不要我。"
杜寅唯恐说迟一步就没人要了,抢着说:"我也很爱你!叔叔!你不要我,我就不去上课了,我也不吃饭了!"
"傻瓜,这是谁教你们说的话?"武甲心尖发颤,知道自己就算再不情愿也栽了:杜佑山那猪狗不如的混蛋,居然拿小孩子来打头炮。
失心疯
武甲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末酱汁面,端给两个小鬼一人一碗,然后又盛了一碗摆上桌面。
杜佑山受宠若惊地伸出手:"谢谢谢谢……"
武甲无视他,自己吃了一口以示这碗是自己的,问杜卯:"你这几天有没有乖乖做作业?"
"没有。"杜卯答得爽快:"杜寅也没做。"
杜寅鼓起腮帮:"说你自己就好,干嘛说我?"
"啧,你们真不乖。"武甲皱了皱眉头。
杜佑山悻悻然起身钻厨房里去,心说:得,我自己盛。
武甲将煎荷包蛋放进孩子们的碗里,又问:"最近有没有挨打?"
杜卯打小报告:"爸爸没空打我们,他忙着哭呢。"
武甲心中五味陈杂:我都没哭,他哭个屁。
杜佑山在厨房里打转,发现所有的锅都洗干净了,竟然真的没有给他留一份!
杜寅用筷子卷着面条,怯怯地说:"爸爸不接送我们了,他要我和杜卯自己坐公车去上课。"
武甲的眉心皱得发疼,"你们才二年级,走那么远的路多危险,好好和他说说,让他……"
"没关系,我们很多同学都是自己上下学。"杜卯脚翘到椅子上,哼道:"再说有我保护杜寅,怎么会危险呢?"
杜佑山没捞到一根面吃,无声无息地坐回桌子边,武甲端着碗离他远一点,碎碎念地嘱咐:"那你们过马路一定要小心,放学就回家,不要到处去玩,路边的零食很脏,不要吃……"
杜寅嘟着小嘴:"叔叔,你真的不能和我们回去吗?"
"不能。"
"那我们和你住行不行?"
杜佑山大声咳嗽:"咳咳咳!"
杜寅畏惧亲爹的恐吓,丧眉耷眼地收声,乖乖吃面。
杜卯不知死活,追问:"行不行呢?"
"不行,"武甲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借口:"叔叔养不起你们。"
杜卯指着他爹:"叫他拿钱!"
杜佑山拍开他的小手,面目狰狞:"什么口气?老子欠你啊?"
杜卯揉揉手背,委屈地咬了一口荷包蛋。
杜寅嗫嚅:"叔叔,那我们能常来吗?"
"当然可以。"武甲摸摸他的小脑袋,怜惜之情溢于言表,"我有空也会去学校看你们的。"
吃完面,武甲收拾收拾碗筷到厨房去,杜佑山见他没有配电棍,登时色从胆边生,恐吓两个孩子:"给我老实坐这里,谁都不许动!"然后蹑手蹑脚跟进厨房,做贼似的关上门。
武甲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继续洗碗。
"亲爱的,嘿嘿……"杜佑山狗皮膏药状贴近过来,献媚地陪着笑脸,"干脆跟我回去吧。"
武甲没应。
杜佑山壮着胆子从后面搂着他,见他没有反抗,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啰啰嗦嗦地唠叨:"宝贝,我知道你是赌气,我有错,你打我一顿就原谅我吧。你看,家里没有你都乱套了,只要你原谅我,我什么都顺着你……"
武甲洗好最后一个碗搁进碗柜里,洗个手擦干净,回身对杜佑山扯了一下嘴角,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厨房里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斗殴声和爸爸的惨叫声,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杜寅扯扯杜卯:"爸爸挨打了,要不要去救?"
杜卯老三老四地剔牙,"他叫我们坐着不许动的。"
武甲略施拳脚便将杜佑山打得鼻青脸肿,不屑地拽了拽他的领口,沉声说:"杜佑山,我劝你最好别靠我太近,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杜佑山抹了一把鼻血,厚着脸皮握住他的手:"你打呗,告诉我打几次才能消气?"
武甲抽出手站起来,怜悯地俯视着他,"我们不可能了,你死心吧。"
杨小空暗地里偷偷搜罗杜氏的漏洞,可惜收效甚微,杜佑山隐藏的太深了,财务方面的一些小罪名对于生意人来说不值一提,罚点钱就可以了事,文物倒卖和作伪欺诈之类的证据难以挖出来,倒是有几笔涉黑走私案件一旦定罪可以判个十年八载。
杨小空找段和和夏威商量,夏威喊着要立刻告发杜佑山,段和则建议不宜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毕竟杜佑山后台强硬,说不定轻轻松松地就能抹灭这些证据,到时没告倒杜佑山反而还暴露了自己。
夏威恨声道:"上次爆炸案过后杜氏勉强撑着苟延残喘,此时不出手,等他的所有经济运作恢复过来就更难打击了。"
"不,段和说的不错,我们无权无势,想动他太难了,多跟他小打小闹几次一定会引起戒备,要么按兵不动,要么就一击毙命。"杨小空的胳膊支着桌面,两手交握搁在下巴上,眼中戾气浮动,"当务之急是摧垮他的后台。"
夏威一挑眉毛:"你有办法?"
杨小空抛出一个肯定的答复:"我有。"
段和也不和他废话,直奔主题:"要我们帮什么忙?"
杨小空思虑良久,慢悠悠地说:"我希望你们能给我弄出几十万。"
夏威眼睛瞪得几欲脱框:"几十万?老子卖器官啊?"
段和喝道:"你闭嘴,听小空说。"
杨小空冷然道:"没办法,我需要资金去操作并且收买人情,其实短期内想弄出钱来很容易,只是那种钱实在不干净,我不想做。我已经从白教授的账户里抽了三百多万,应该是够的,你们再借我一些,有备无患。"
夏威额头上掠过一丝凉意:"这么多钱,白教授知不知道?万一打水漂谁赔?"
杨小空笃定道:"我保证一个月之内就能周转回来,他不会知道的。"
段和的指尖轻轻敲打桌面半晌,缓声说:"我和夏威可以贷出五十万左右。"
杨小空一点头:"谢谢。"
"告诉我们是什么计划。"
"对不起,我不愿让你们知道。"杨小空站了起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相信我,我是不想让你们操心,我一个人就够,你们知道了也帮不上忙。"
杨小空走后,夏威揪住段和撒泼:"五十万你也借得出手?万一他周转不回来我们喝西北风啊?"
段和顺毛安抚之,"你没有看出来吗?他志在必行,如果不能在我们这弄到钱,他会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去筹钱。"
夏威撩起衣角咬扯,声泪俱下:"死了死了,杨小空疯了,你也疯了!"
杨小空没有疯,他的头脑比谁都清醒——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举。
工瓷坊冷清了不少,乐正七自从念大学后社交渐多,三五不时有考古实践,近期还要准备期末考,家里好吃好喝不肯呆,偏要和同学去图书馆念书,声称图书馆比较有学习气氛,魏南河拿他没办法,便随他去了。
杨小空到妆碧堂拿一些资料,顺便在自己的画上动几笔,也看看柏为屿的新作。画作上没有实体人物,色调绚丽、红光浪漫的旧墙上树影斑驳,映衬几个跳跃灵动的孩童影子,漆皱肌理控制恰到好处,高光部分的螺钿磨得薄且透光,光影朦胧耐人寻味,主体夺目意趣盎然。
杨小空默默地仰头看着,有些失神。
"好看吧?"柏为屿一巴掌拍得他东摇西歪。
杨小空涩涩地说:"你进步很大,这幅画用色韵味和技法处理都耐琢磨多了……"
"那是!"柏为屿臭屁地一甩头,"我这种天才,三天走一小步,十天迈一大步。"
杨小空挤不出笑脸,柏为屿何止是简简单单的"进步了",作品一幅比一幅精湛,却没有人欣赏。他不知道柏为屿在想什么,是否常会和他一样心脏绞痛?
柏为屿瞅着他连连叹气,教训道:"死咩咩,曹老叫我监督教导你,你就这么给我敷衍了事?你要我怎么把你捧成漆画界新一代开山怪啊?"
杨小空将笔戳进松节油里,辩解道:"等我忙完这一段就全身心投入专业里,你放心。"
柏为屿揪揪他的头发当是体罚:"你忙什么?"
杨小空挠挠头皮,好脾气地笑着,"很多,说了你也不懂。"
"嗯?说来听听嘛。"
"说不清楚。"
"那就说仔细点说清楚吧!"
"总之我有我想做的事……"
柏为屿勾着他的肩膀,吊儿郎当地抠抠下巴,"你想做些什么?我看你都在忙着应酬周旋,完全没有正事做……"
杨小空扭头近距离凝视着柏为屿:"柏师兄,我喜欢你。"
柏为屿怔在当场。
杨小空接着说:"以后你会知道,我为你做了很多。"
柏为屿忙不迭撒下他,捂着脸嗷嗷后退:"咩咩,你看你把师兄吓的!坏孩子坏孩子!"
杨小空忙解释"你误会了,我……"
柏为屿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听我不听,原来你暗恋我如此刻骨,不过这也是应该的,你师兄我闭月羞花秀色可餐独帅一方……"
"懒得理你。"杨小空忍笑,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漆画工具,"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自己陶醉去吧。"
柏为屿扑过来色迷迷地缠着他的腰,故作羞涩地扭捏道:"师弟,我也很喜欢你。"
杨小空鼻尖发酸,听到这一句"喜欢你",他冒险做的一切都值了。
段杀下班路过传达室,正巧遇到武甲也下班,两个人迎面碰上,尴尬地互相笑笑,武甲把帽子摘下来夹在腋下,抹一把额上的细汗,说:"我正想找你。"
"什么事?"
武甲走出几步离传达室远一些,"我不想在这干了,没意思。"
段杀一愣,"柏为屿找你了?"
武甲讶异道:"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
"哦,没,没……"段杀不自然地摸摸鼻子,"你找到别的工作了?"
武甲往回家的路且走且说:"还没有,先和你说声,我准备在小学周围找个工作,然后在那租套房子。说起来挺难堪,那两个小孩总往我这跑,我也舍不得他们。"
段杀跟在他身边,应道:"听着挺好的,你自己定吧。"
武甲掏出一张银行卡,"喏,上次你借我的,我哪里需要这么多钱?先还你。"
段杀推脱道:"你留着用吧,等手头宽裕了再说。"
武甲掸掸银行卡:"这些加租房子的钱,大概有你两个月的工资呢,我去取了趟钱才知道你借我这么多,你自己不要过日子了?"
段杀沉默不语。
"总之谢谢你。"武甲自作主张将卡塞进他的裤兜里,"别的钱,今后我会想办法还你。"
段杀道:"不用还了。"
武甲开玩笑说:"施舍给我?这么看不起我?"
段杀有口难辩,干着急:"我没那意思。"
到了十字路口,一人要往左,一人要往右,武甲坦然笑道:"别说不用还,我会生气的。走了,再见。"
段杀木讷地张了张嘴,闷声道:"如果没事,以后少联系。"
武甲了然,含笑点头:"好。"
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一如当年退役后断了所有联系,既然永远不能在一起,就不要伪装好友,让人牵肠挂肚。段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放下了什么,有些轻松,脑子里想到了柏为屿,他对自己说:不要再三心二意,不要再让那傻小子伤心害怕了。
段杀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听到身后有小孩的尖叫,混着刺耳的喇叭声和路人的咒骂,他扭过头,看到一辆熟悉的车飞速开过,心里一咯噔,喊道:"为屿!"
柏为屿没理他,车子打个转弯往武甲奔去。
武甲听到后面风声呼呼作响,没有多留意,正欲往旁边避一避,却听到路人此起彼伏的喊声:"你看那辆车——""喂!小心……"
一回头,赫然看到一辆沃尔沃朝自己冲来,武甲惊愕了半秒不到,撒腿就跑,哪料那辆车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一副非碾死他不可的架势。
段杀打后面追上来,吼道:"柏为屿!停下!"
柏为屿车速一顿,换到四档,油门一踩到底,猛冲向武甲。刚才他在远处看着那两个人说话,死面瘫一会儿慌张,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愣,一会儿又恋恋不舍。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等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恨意汹涌而来时,脚已经踩在油门上。
想不明白,段杀明明是爱惨了他,才会千里迢迢来找他,他们历经了那么多,朝夕相处一年有余,为什么每次那个叫武甲的人一出现,他的爱情就摇摇欲坠?
孤身离家、求学坎坷、穷困潦倒、辛酸的初恋,曾经的苦他咬咬牙都扛了,因为至少还有梦想,还有憧憬,而如今一切已焚烧殆尽,他什么都没有了,装得那么自恋那么乐观,谁能体会他骨子里的自卑和伤痛?他以为爱情是自己唯一能抓紧的东西,可到头来,他的爱人,爱的人不是他。
耳边传来段杀喊声和路人的呼叫,柏为屿血红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车子如失控般的野马直捅捅地冲向目标,就在即将撞上去的一瞬,他对上武甲惊恐万状的眼神,蓦地清醒了——自己在杀人啊!
他条件反射之下握紧方向盘狠狠地绕了一整个圈,一时间天旋地转,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眼前一黑,陡然涣散的意识飘飘忽忽地没法抓牢。路人的嘈杂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他努力撑着方向盘坐直,估计自己只昏迷了几秒,额头不知道撞到哪里,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血。
车子撞在路边的树上熄火了,急转弯还是没能避开武甲,武甲不知道被蹭到哪个部位,整个人甩出两米多远,显然是伤得不轻。
柏为屿晃了晃脑袋,视线飘摇,四肢无力,透过车窗,他看着段杀火急火燎地跑到武甲身边,又扶又抱的。他看不清楚那两个人的表情,也不懂武甲的伤势如何,心下惊惧已极,跌跌撞撞地爬下车,一抹脸,鼻子也流血了,沉重的脑袋里袭来一阵钝痛,一头栽倒在地。
段杀惶恐无措地搂着武甲,方寸大乱:"撞到哪了?"
武甲抱着右臂,难以出口呼疼,他死死咬着嘴唇,钻心的疼痛一刹那间在每一根神经里翻搅,浑身冷汗如雨,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撞到胳膊了?"段杀紧张地抱着他却不敢乱动,"撑着点,我送你去医院……"
武甲拽紧段杀的衣服,痛得几欲休克,唇间不自觉地发出无法压抑的呻吟,他觉得每一根骨头都碎了,鼻端闻到的血腥味浓得呛人,毫无意识地半站起来,还没抬腿走出一步便又软倒,这一回没能再站起来,却是彻底昏迷了。
段杀惶然地抬头想找个人帮忙,哪想看到了柏为屿倒在不远处的车门边。眼里的愤怒转瞬即逝,他脑袋里懵了一下,待理智清醒过来,手里却换了一个人,他发了疯般抹开柏为屿满脸的血,盲目急切地寻找对方受伤的确切位置,嘴唇颤抖了半晌也没发出声音。
围过来的路人越来越多,有人在那儿摇晃武甲大声呐喊,还有人嚷嚷着打急救电话。
那些声音柏为屿都听到了,他半睁着眼,半开着嘴,眼里没有焦距,连呼吸都没有,任由段杀左摇右晃了足有一分钟,他也没有反应。
段杀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笨拙地给柏为屿渡了两口气,接着捞起他就往车里塞,塞了一半,发现自己把他塞进驾驶座了,忙又抱出来往后排放,一时间竟然失语说不出话,嘴唇徒劳地一张一合:我送你去医院,别怕!
却在这时,柏为屿一转脑袋,缓过来了!他抓住了车门连咳嗽带喘气,喘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段杀一愣,跟长了八只手一样抱着他的脑袋肩膀囫囵摸了一个遍,确定他只是撞到了脑袋和鼻子,正要松下一口气,突然想起武甲丢在路边了!
武甲是真的伤的不轻,段杀趔趄着挤开路人抱起他,目光矛盾地瞪着柏为屿。
柏为屿追上来扶武甲,还没说话先惨白了脸:"咳咳……对,对不……咳咳咳……"
段杀哑了半天,筋疲力尽的丢出一个字:"滚!
顶罪
半夜,段杀处理完所有事回来,沾在衣料上的鲜血变成骇人的黑色,粘了灰尘后显得更脏了。
柏为屿自己到小区诊所简单处理了额头的伤,提心吊胆地等着,一见他回来便问,"武甲怎么样了?"
段杀满脸的疲惫,语气不咸不淡:"已经清醒了,右肩锁骨往下到手臂全部粉碎性骨折,钻了钢板,愈合后右手恐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