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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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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作者:末回(出书版)

文案:

好好走在半路上被抢亲,
竟然不是嫁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给他,
而是要他堂堂男儿去嫁给一个病弱鬼!?
若非眼前老夫妻哭求跪拜,程跃真想拂袖便走。

奈何程跃怎么也无法狠心拒绝这对父母最后的希望。
想想反正九九八十一天过去后,世上便再也没有杜薇这个人,
程跃咬牙男扮女装嫁入宁家当个冲喜的少夫人。

恰好宁景年自幼卧病在床,鲜少与人来往,
他这假娘子自然没有穿帮的危机。
不过,这场从头到尾都是场骗局的姻缘,
若有人动了真心,该如何是好?


第一章

  酷暑的八月份,初九那天,通往远方的宽阔道路一旁,不知何时立起一个简陋的茅草小亭,年约六旬的宁明山宁老爷正坐在其中翘首以盼,时值正午,天气酷热,即使身后的小役一直不停的扇风,宁老爷额上的汗也从未止歇,豆大的汗珠不时往下滴,不止前襟湿了一大块,后面的衣料也因湿透而紧紧贴在背上。
  宁老爷这样的情况还算好些,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仆役更是汗水淋淋,但与因为亭子的位置不够只能站在亭子外的十五名护卫相比,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这十五护卫站在毫无遮掩的炎炎烈日之下,就算各自头上都戴着一顶草帽,但这一掌阴影根本抵挡不住几分炎热,每个都似从水里捞出来般,从头湿到脚,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随便一拧,地上就能积一滩水。
  他们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这样酷热的天气,这样的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候绝少会有人走过的道路上,等一个人出现。
  「什么时辰了?」
  宁老爷口干得喉咙都快要冒烟,但在小役递过来水袋时只是挥挥手让他拿开,并示意给其他人喝。
  并不是水在此时格外稀缺,而是没心情,即使口渴得头都有些胀疼,也还是没有半点心情。
  此刻的宁老爷,心急如焚。
  「老爷,估计午时快过了。」一直给宁老爷扇风的仆役回答。
  宁老爷听罢,望向道路的边际,仍是没看到半个人影出现,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爷,您还是喝点水吧,这一天您都没怎么吃东西,再不喝点水,恐怕身子受不了。」
  知道仆役说得有理,宁老爷只得接过羊皮袋喝下一口水,然后停下歇一歇擦擦汗,正要喝第二口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宁老爷双眼一亮,顿时站起来望向路的另一头,没过多久,真的出现一个策马而行的身影。
  「快,快去拦路!」
  宁老爷急不可待地下命令,一直立在周围的护卫以最快的速度并排站在道路中央,身穿深蓝色护卫装的他们如同一条深色的带子,把泥黄的道路生生截断。宁老爷也没闲着,在下人的搀扶下,站在路边,就等那人停下。
  应该没有人的路上突然出现这么一群人,并把路给堵上,策马的人不由一惊,只得吁一声,慢慢牵马停下,坐在马上居高临下视线一扫,就把目光停在略略有些狼狈,但不掩富贵之气的宁老爷身上,片刻之后,抱拳问道:「敢问这位老爷,你们拦着路不让过去,所为何事?」
  宁老爷没有发话,而是抬头眯起眼睛仔细审视马上的这个人。太阳此时已经偏向西边,正好位于此人背后,一时令他看不确切,待过片刻,宁老爷才看清他的长相,是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青年,因顶着烈日赶路,额上全是汗渍,胸前也湿了一块。束发缠带,一身朴素麻衣,马身上绑着一把长剑,身姿挺拔,相貌堂堂,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虽算不上特别俊美,却看得人打心里感到自在。
  是一个好男儿,宁老爷细不可察地点点头,随后才扬声问道:「这位少侠,请问你可是赶去前方往南三十里地的桃坞镇?」
  听宁老爷这么一说,青年了然一笑,以为他找错了人,于是抱拳以礼道:「老爷想必是找错人了,在下不是向南,而是向东去往百里地外的江府县。」
  宁老爷听罢点点头,突然朝一名护卫大喝:「陈三!」
  青年还未反应,一团白雾已朝他扑面而来,察觉不妙正待闭气,白雾隐约之间,瞄见一张大网劈头盖下,想逃,已不及,连人带马被圈在其中。
  马受惊嘶叫,青年完全顾不上它,趁乱摸到剑想抽出来在这时网一收,他整个人从马身上被狠狠拽倒在地上,马儿扬蹄甩头间已挣到网外,不过须臾,已经奔出百米开外,护卫想拦已来不及。
  青年被网缚在地上动弹不得,头开始晕眩,急急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宁老爷站在护卫的外围,安安静静地看着青年被缚,不管他如何吼叫都不曾回答,看着他不断挣扎到无力动弹,最后药效发作只能昏迷过去,任人摆布。

  水陆交通皆往,各地商客皆驿,大名鼎鼎的安阳城因此而生,经历数次改朝换代而不褪色,长而久之,已成为皇城之后的第二大城市,其繁荣富足更甚国都,据称,安阳城三位巨富的财富加起来足可敌国。而这三位巨富之一,就是城东宁家。宁家以通商发家,祖先借由当时还鲜有人参与的水运大量运出货物至各地,经过数代经营,时至如今,宁家不仅有数艘大型货船,其商号更是开遍全国各地,上下打通关系,官场商道无往不利。
  然而不知是不是人若盛极,必有伤之,从前三代开始,宁家便开始人丁单薄,不管如何娶妻纳妾,儿孙不是体弱易折,便是添丁困难。不知前一代宁府当家听信了哪个人的妄言,说宁家为生财干过不少缺德事,因而老天才会如此惩罚宁家,于是,自上一代开始,宁家上下开始行善积德,老爷夫人吃斋念佛,每月十五到城外施粥,隔三差五去庙里祭拜捐钱重铸佛身,但情形却仍未好转,到了宁明山宁老爷这一代,一直年过四旬,他都未有一子半女。
  虽急得夜不成寐,却也没法子可想,可在某一日,宁老爷偶遇一位游历道士,在他的指点下,宁老爷带着正妻柳氏去安阳城外的腾山露宿一晚,回去后夫妻二人每日朝腾山方面烧香祭拜满七天,完了才可以与柳氏同房。原只是病急乱投医,抱着试一试也罢的心态,没曾想,过了一个多月,已经快三十岁的柳氏真的诊出有了身孕!
  如此过了八个多月,宁老爷终于喜得麟儿,那一日抱着得来不易的儿子,宁老爷哭了半天。他对这孩子简直是疼之入骨,给别人照看都嫌不够利索不够细心,自己照顾又畏手畏脚。这孩子在宁老爷的溺爱之下,平平安安长到了八岁,可八岁生辰才过不到数天,这孩子的健康急转直下,稍有不慎就不得不卧病在床好几天,身子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到了十五岁那年,已经是卧床不起,睡多醒少,不知看过多少大夫,皆是无奈摇头,只告诉宁老爷四个字,听天由命。
  在这孩子十七岁那年,宁老爷重金请来的一代名医为其子看过病后,对殷殷期盼的宁老爷说道,这孩子活不过十八岁。
  宁老爷只觉晴天霹雳,双眼一翻,昏了过去。醒来后,哀哀自叹数日,听到下人传来儿子病重昏睡不醒的消息,心如刀割,终是不甘放弃,继续竭尽全力为儿子寻医问药。
  后来宁老爷想到曾经指点过他让自己得此一子的那名道士,想这道士能让自己得子,应该也有办法治好他的孩子,便想方设法找寻这位道士,经过两个多月寻找,才终于找到这位道士,并请他到府上详问解决之道。
  这位道士一听事情经过,掐指一算,苦思良久才对宁老爷说道,当初得知宁老爷急于求得一子,他才让他上腾山一试,原因是那段时间,腾山灵气最甚,各路神仙纷踏而至。他们那晚一宿,他原是猜测哪路神仙能见他们诚心实意为他们送上一子,祭拜七天是乞求和感谢神仙的送子。可万万没想到,他们那晚一宿,竟带回腾山山神的灵体。
  腾山山神那晚许是释放灵体吸收天地灵气,不知怎么被吸引到了柳氏体内,然后在宁老爷与柳氏同房后受精血影响渐渐形成胎形,并在柳氏体内成长,最后诞出成为宁老爷孩子。山神灵体成为了宁老爷的孩子,仙身自然一直沉睡不能苏醒,其他神仙发觉这件事,便欲唤回山神灵体,若山神灵体被唤走,宁老爷之子自然会逝去。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八,那便是他十八那天,灵体就要被唤回山神体内了。
  宁老爷听罢道士的一席话,全身颤抖不已,最后跪在道士面前,哭着求他再想一想法子。
  他不管什么灵体不灵体,他只想要自己孩子好好活着,他要看着他娶妻生子,健健康康,一生平安。
  道士看着泪水满面的宁老爷,仰首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当初是贫道指点你求得这一子,如今若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贫道的过错啊。
  最后这个道士告诉宁老爷,如今就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
  「八月初九那天,赶到离安阳城百里地外的桃坞镇,桃坞镇向西三十里地有一条西南走向的路,你就守在一边靠山一边平旷的这段路上,约莫是在巳时与未时之间,定会有人出现,届时你拦住问那人是不是向南去三十里地外的桃坞镇,若这人回答不是,他是往东走的话,这人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回家。」
  「带回是做甚?」
  「于初十的寅时三刻,娶过门,与贵公子拜堂成亲!」
  「啊?这、这……若是这人是男是老是已有婚嫁……」
  「宁老爷,你听清楚了,不论这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还是如何,你都必须让他与令公子在初十的寅时三刻拜堂,不能耽误片刻。这是令公子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若是缓上那么一时半刻,就真是回天乏术了。」
  「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唉,说来话长,贫道只能告诉你,这人生辰八字极为特别,乃阳盛之身,一生难有病痛,可享人生百年。人之常言,成亲结发,结发则为一体,从此祸福与共,若此人与令公子成亲结发,令公子自然受其影响安康一生,就是神仙,也奈何不得。不知宁老爷可否听过阴极之人,这种人,克夫克妻克家人,也就是天孤煞星,而我说的这个人的命运,就完全与之相反。」
  「宁老爷,你也不必犯愁,其实只要这人与令公子成亲后相处至少九九八十一天,令公子今后就能完全康健无病无痛了,那时候,这人是去是留,就全看宁老爷你的打算了。」
  道士送走后,宁老爷坐在椅子上垂首苦思半天,最后站起,心里有了打算,拂袖走出厅堂外。

  程跃于恍惚之间睁开双眼,入眼即是一片通红,胸口一阵恶心,头疼欲裂,身子僵硬得难受,想动弹一下却发现四肢异常。脑海间蓦然闪过什么,程跃瞪大双眼急切查看四周,所见之处,皆是红绸遍布,竟连点在房间各处的蜡烛也是红色的,房间到处黏贴囍字,各色成亲用品随处摆放。
  这看起来分明就是婚房。再把视线移回自己所躺的地方,也是红彤彤一片,绸缎制的帐幕是龙凤呈祥的暗纹,婚床上雕的是芙蓉池上鸳鸯戏水,而他躺的地方柔软舒适,眼睛一瞄,也是火红一片,绣是什么图案程跃的身子正压着看不到,估计也是跟成亲有关的吉祥花纹。这令程跃感到十分困惑,欲坐起来,可是四肢被缚,连侧一下身都困难无比。原本以为是仇家追杀,可醒来却发现身至此地,怎能不令他迷茫不解。
  再把昏过去前的事情和醒来后所见连在一块思考,程跃想到一个可能性,那便是抢亲。
  他从前虽然从未眼见,但也偶尔听到别人说过,前朝某位皇帝荒淫无道,时常假借各种名义强制未婚女子入宫服侍,举国上下对此苦不堪言,为免自家女儿被抢入宫中任人糟蹋,有适婚女儿的人家在每次皇帝下令选秀时,想尽办法把女儿嫁出去。这一来二去,年轻的未婚男子越来越少,可皇宫还在无止尽的选秀,为了能把女儿嫁出去,那时只要适龄的男子上街就会被人抢回去成亲,导致街上一时间完全没有适婚男子踪影。更有甚者,曾有人半夜翻墙把某位躲在家里的青年绑出来强行与女儿成亲。
  那时程跃还当笑话听,他的一些友人皆羡慕不已,如今这年代哪个女儿不如珍宝,要娶过来没有八抬大轿,送上厚礼,谁肯嫁?
  此时眼前的这情形虽让程跃想起这事,但随之又被他抛出脑后。
  就像他的友人所言,现在娶妻真不是件易事,太平盛世之期,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人家,嫁女儿也要三审四审,就算不要富贵不要官宦,至少男方家里能有几亩田地,几间房舍,能持家有道,能让女儿衣食无忧,否则,想娶妻?去山里拜拜看老天能不能送个吧!
  更何况依他目前所处的房间,满目尽是奢华贵重之物,光说他现在躺的这张婚床,床本身就带着淡淡的木香,上面雕刻的图案无一不精致细腻,完全可以说是巧夺天工,这样一张婚床,非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能有。
  就连普通人家嫁女儿都非比寻常,这样有钱的富贵人家又怎么会用抢的为女儿成亲呢?
  再说,程跃也相当的有自知之明,且不说身家,他这人身体是很健朗不假,但相貌嘛,就只能算是平平了,他诸多的友人之中,自己只能算是中上。和他见过的那些家里有钱有势气度不凡的贵公子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会被绑,又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程跃思忖之间,屋外传来脚步声,他扭头看向紧闭的门口,片刻之后,房门应声而开,一个丫鬟装扮的小姑娘推门进来,一见他正睁大双眼看着自己,怔了一下,又默默退出房门外并掩上。程跃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可没过多久,屋外传来更多人的脚步声,随后门口大开,走进来数人,其中就有程跃见过的那位六旬老人,被一仆役扶着进来,身边跟着风姿犹存的美貌妇人,两人皆一进屋就盯着程跃不放。
  程跃看着他们,微蹙眉,躺在床上长时间扭头看向一边的确有些不适,许是察觉程跃的不悦,六旬老人赶紧吩咐下人道:「快,扶这位少侠坐起来。」
  被人扶着从床上坐起来,的确感到好受许多,但四肢仍然被紧紧绑住,这种被缚的感觉令人非常不痛快。程跃盯着把他绑架的这位老人,眼里充满询问。程跃虽然被人强行带到此地,但并没有太多不满,除了眼前的老人慈眉善目外,还因为他并没有受到过分的苛待。
  看到老人眼底的忧伤,程跃就是对他发不起脾气。
  「老人家,你说吧,为何要把在下绑到这里来?」许是因为职责关系,程跃一眼看出老人的苦衷。
  老人和妇人一听程跃这话,不由相视一眼,顿时悲从中来,齐齐跪倒在程跃面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被足可作自己长辈的人跪拜,让程跃大吃一惊,若不是四肢被缚,他早已上前扶起他们。
  「少侠、少侠,老朽乃安阳宁府的当家宁明山,身边这位,是老朽的内人。少侠,老朽这次鲁莽行事,是真的、真的万不得已啊!」跪在地上不起的老人泪流满面,夫人也跪在一旁持绢擦泪。
  「两位,你们快请起,有话好好说!」
  「不,少侠若是不答应老朽的请求,老朽死都不会起来!」
  程跃愣了,呆呆看着虽已年迈,双眼却异常坚毅的老人。
  「是什么请求,老丈请讲,若在下能帮忙定当竭尽所能。」
  宁老爷用衣袖稍稍擦了下泪水,这才把事情经过一一告之程跃,说罢,不顾程跃的呆滞,携夫人不停向程跃磕头乞求。
  程跃半晌才回过神,怔怔看着已经磕红额头的两位长者,吭出一句:「荒唐!」
  宁老爷闻言,泪水更是涌出更快,他跪步上前,哭着喊:「就算是怪力乱神,就算真是荒唐,就算倾尽老朽万贯家财,就算是要了老朽这条老命,只要能救活老朽的儿子,在所不惜!」
  程跃被宁老爷的悲恸深深的震住,看着磕红额头,哭得狼狈的他,久久不能言语,再看向另一旁的宁夫人,几乎是哭到晕眩,丫鬟想来扶却被挥开,倔强地一直跪在地上,乞求的目光却落在他身上。
  就在这片刻压抑的气氛中,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老爷,夫人,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两位跪在地上的长者一听,悲恸的眼中不由露出惊喜之色,正要站起来却因想到什么而把目光落在程跃身上。
  知道他们此刻焦急如焚的心情,程跃艰难地开口道:「你们先去看孩子,让我在这好好想想。」
  两位长者深深朝程跃一拜之后,才在下人的搀扶下急急走出屋外。
  那位少爷的房间估计离程跃所在的房间不远,程跃能听到他们呼唤孩子的声音,既心疼又有几分喜悦。
  据刚刚那位宁老爷所言,这一次,他们的孩子已经昏睡将近一个月了。
  程跃心情纷乱地坐在床边胡思乱想,宁老爷对儿子的期盼深深震住了他的心,他是一名孤儿,出生不满三个月便被丢弃在路边,是师父收养照顾才让他成长至今,虽然表面上他对亲情无所期盼,但内心里,看到别人一家子其乐融融也是羡慕祝愿的。
  隐于心底的对亲情的乞求,让他分外理解宁老爷的心情,可是让他一个大男人以嫁出去的名义嫁给另一名男子,这……这实在是……难以置信。
  思绪混乱之间,屋外传来呼喊声,程跃不由凝神去听,先是听到宁老爷和夫人急切呼唤孩子的声音,紧接传来一道中气不足,稍嫌软嫩却竭力喊出的声音。
  「爹……您是什么意思……这时候让我成亲?您也知道我这身体……那不是误了人家姑娘吗?不,爹,儿子宁肯现在就一头撞死,也不成亲!」
  「不!孩子,你听爹的话,成亲就好……那、那姑娘是自愿的!」
  「是自愿的也不行……」
  「孩子、孩子!你别动气,你别吓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这让爹如何是好,你死了,爹也不活了啊!」
  「爹,爹……算孩儿求您,别把这姑娘牵扯进来……孩儿不怕死,误了人家,孩儿真会死不瞑目。」
  「不,孩子,这回你听爹的,一定得娶!」
  「爹,你——」
  「孩子!孩子!快,快叫大夫,快!」
  再没听到那个力竭的声音,外面一片混乱,宁老爷和夫人哭喊凄然,声声撕裂程跃的心。
  蜡烛静静燃烧,旁边红色的烛泪一点点堆积,不知何时,外面的声音一点点消逝,屋里屋外又恢复了宁静。
  程跃在这沉重的宁静中,陷入长思。
  随着脚步声而至,紧闭的房门再次被人推开,哭得眼睛红肿的宁老爷和夫人走进屋内,看着程跃,双脚一弯,再次跪了下来。
  「少侠,老朽和夫人,求你了!」
  程跃的视线慢慢移到一边静静燃烧的蜡烛上,他静静地道:「是不是只要满九九八十一天,不论结果如何,就让我离开?」
  「老朽以身家性命发誓,绝不食言!」
  「我是个男人,这件事,我不想让外人知道。」
  「老朽已经想好法子……就、就委屈少侠扮作女子,用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分嫁过来。」
  程跃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淡淡却坚定地道:「好,我答应。」
  虽然荒唐,但这是两位长者最后的希望,不管结果如何,他不忍心现在就粉碎他们所有的希望,是啊,试一试也好,有希望总比绝望强。

第二章

  丑时,程跃换上了准备好的喜服,是一套新娘装,披凤镶霞,华丽富贵。他坐在镜子前,任丫鬟于身后为他梳头装扮,他原本不似女子,更没有丝毫阴柔,但画过眉,上过胭脂,抹过唇后,镜子中,一个不失英气,俊秀明眸的女子渐渐呈现。
  发髻绑好,戴上金制首饰,插满贵重珍珠钗,一切装备就绪,丫鬟们渐渐退下,宁夫人立于一边,静视眼前已经被装扮得完全如同一位新嫁娘的程跃,眼里闪过复杂光芒。
  她又何尝不想让孩子过上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一生平安,此刻看着眼前由堂堂男儿变成的媳妇,心里就苦不堪言。
  当初宁老爷听得道长所言,下定决心和妻子商量过后,杜撰出一户人家一个女子,不管初九那日宁老爷带回来的是男是老还是如何,此人都只能用这个身分嫁过来,这样外人就不知道宁家少爷娶的是何人,也算是隐瞒过去,这样宁家就不会丢丑,宁家少爷也不会受世人耻笑。
  宁夫人抚着放置在圆桌上的凤冠,这是她亲自命人赶制出来的,虽没有当初她嫁过来的凤冠贵重,却也极其名贵,当初她没存什么心思,心想,毕竟是儿子成亲,不论如何,都想给他最好的。
  「程少侠。」宁夫人看向仍坐在镜子前的程跃,轻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杜薇,是虞吴琉琅县人,父在母逝,家里有一兄长和你,你因家贫,为让兄长有钱娶妻而愿意远嫁安阳宁家。」
  宁夫人说完了,程跃却没有言语,宁夫人等待片刻,轻轻一声叹息:「程少侠,委屈你了,八十一天之后,不论你有何要求,只要宁家能办到,一定竭尽所能。」
  程跃仍是不回答,宁夫人无奈,看一眼他的身影,向下人吩咐一声,转身走出屋外。
  程跃对着镜子,却闭着眼睛,任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直至屋外有人喊婚嫁的时辰已到,他才睁开眼睛,眼中一片清明。
  这是他同意的,既然已下定决心,就不会退缩后悔。

  宁家少爷病重昏睡不能起,所以和程跃拜堂的,是一名仆役抱着的一只大公鸡,公鸡身上挂着宁少爷的随身之物。程跃头上披着红盖头,看不见这一切,只知道和自己拜堂的并不是宁少爷。
  在身边搀扶的嬷嬷的小声指示下,拜天地,拜宁氏夫妇,然后夫妻对拜,礼成,入洞房。
  婚房,便是程跃之前待的那个房间,进去时,宁家少爷也换了身红色的新衣,被人放置在红色的婚床上。
  不知是屋外喜庆的音乐太吵,还是成亲的气氛所致,之前醒来又昏过去的宁景年一被人轻轻放在婚床上,就睁开了双眼。下人见了欣喜无比,忙叫人去转告宁氏夫妇,在下人的惊喜纷扰中,景年看着屋里红彤彤一片,静静无语。
  随着屋外一声新娘入洞房,大门应声而开,景年移过视线看向门外,披着盖头的新娘被人扶进屋内,带到床边坐下。
  紧随其后的是获知消息,欣喜跟进来的他的父母,挨到床边对他不停嘘寒问暖,反倒忽略了坐在床边一侧的新娘。
  因为时辰不能耽误,宁氏夫妇压抑对儿子的关心,见他醒了,便不再由旁人代劳,让人给他递上称竿,去揭新娘的盖头。
  景年因长年卧病在床,瘦得皮包骨的手有些吃力的接过称竿,却没有立刻揭开,而是询问默默坐在一侧的新娘:「我估计没几年好活了……姑娘,你是真的愿意嫁给我这个废人吗?」
  他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移到了新娘身上,并投注无数期盼,新娘沉默半晌,才终于点点头,让宁氏夫妇松了一口气。
  景年见状,才在下人的帮助下抬起手中的称竿,一点一点揭开盖头,当新娘的面目全露在眼中,景年久久不语,只静静凝视。
  新娘也在看他,眼中没有丝毫新嫁娘该有的羞涩,仔细而认真地看,眼前羸弱却仍不失俊秀的少年,长期卧病在床导致面目苍白,一双大眼仍然清澈明亮。
  少年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新娘猜测着,然后发现少年把称竿交给旁人,伸出手缓慢地移到自己脸上,从眉眼到鼻子再到唇,仔细而慎重地抚摸。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低声问,声音里略略有些颤抖。
  新娘顿了下,答道:「杜薇。」
  少年注视着新娘,淡淡一笑,笑过后仿佛用尽了力气,倒在新娘怀中。

  景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他仍然置身在红色喜房内,记起他已经大婚,但缠绵的婚床上却只躺着他一人。景年觉得喉咙有些干,便想唤来下人给自己端水,可才侧过身,就看见床底下睡着一个人。
  原本这没什么奇怪的,他长年病卧,宁老爷为方便随时有人照看他,便命人晚上在他房内床边打地铺,可现在睡在床下边的这人,却让景年不忍开口打扰。
  虽然只见过一面,虽然这人已经褪去喜庆艳红的婚服,但他一眼就知道,睡在下边的这人,已经是他的妻。
  于是景年躺了回去,静静凝视仍然沉睡的人,看着看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忆起盖头揭起,见到她的第一眼,暖暖的光芒下,健康的肤色在红艳的布缎衬托下,带着几分妩媚。
  成婚的事情之前他完全没有听说,醒来后乍闻父亲说起此事,既震惊又难过。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恐怕真没有几日好活,震惊父亲在此时竟做出此等糊涂事,要是媳妇进门不久他这做丈夫的就死了的话,她今后一个人如何生活?就算再改嫁,也只能落个不好的名声。难过的是家人的良苦用心,他知道父母会在这时候办一门喜事,无非是想冲喜,洗去晦气,病急乱投医无奈之举,看着年迈的父亲因为他的身体急得早些年就头发全白了,母亲不知道哭晕了几次,他见了也极是不忍。
  第一次以死相逼都不能令父母改变主意,第二次醒来,他也只能默默接受,至于他的那个新娘,他那时想得最多的是,自己死后如何能让她生活得更好些。
  想都没想过新娘会是什么样的,当揭起盖头前,他心里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涟漪,然而揭开后,出现在他眼中的人,于自己心里,仿佛一滴清澈的水珠由叶面滚落,掉进水里,荡起绝无仅有的漂亮水花,水面随即一圈圈往外晕开,久久不息。
  他就此沉浸在那双宁静深沉的眼睛里,视线难以再移开,抚上她的脸感受她的温暖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得飞快,那时他才真正深刻的感觉,自己成亲了,眼前的人,是他的妻,顿时欣喜激动,却也同时昏了过去。
  许是情绪波动太大的原因,他的身子还承受不了吧。
  眼前在地上打地铺沉睡的人,面对他侧身躺着,乌黑油亮的发披散在枕间,额前的发丝半遮半掩住她的脸,脸上的妆已经洗去,无暇的脸得以呈现,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五官端正,并不特别漂亮,反而有些英气。景年虽然长年卧病在床极少出门,但服侍他的丫鬟小役比眼前人漂亮好看的多了去了,可不知为甚,他就是喜欢看她。
  不知是否是景年的目光太过炽热,原本沉睡的突然睁开双眼,直直望进景年眼中,这透澈分明的双眼顿时让景年心里一动,脸上莫名有些发烫。
  「你醒了。」
  睡下的人翻身起来,揭开盖在身上的丝制被单,穿上鞋子站起来。
  「我帮你把下人叫进来。」
  她的声音很是符合自己的长相,并不婉转如莺,有些低沉沙哑,却让人听着舒心。她这么一站起来,景年才发觉她的个子真高,这样的身高在南方女子中极为罕见,但因为身形匀称颀长,并不显得太过压迫。
  景年看到她就要走出去,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的亵衣,连忙把她喊住:「等一下。」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人转头看他。
  景年视线环顾一周,指着衣架上的外袍说道:「披件外衣再出去。」
  程跃闻言,先是深深看他一眼,才走过去取下外袍披在身上,这件外袍是清晨他换下来的喜服。景年昏过去后,屋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但因为这事时不时出现,又很快恢复平静,因为自己已经拥有景年妻子的身分,宁老爷便让人在床边打地铺让他暂且先歇歇,拜堂时间选在寅时,的确有够累人,所以宁府上下都是大清晨的才跑去休息。
  当屋内只剩两名丫鬟围在床前照顾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景年后,程跃也不故作姿态,在迷药的副作用下头疼得难受,索性直接自己摘下头上的首饰,洗去脸上的胭脂,再脱下外袍,躺进被铺里很快就睡了,丫鬟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
  打开屋门,看到已经偏西的太阳,程跃估算此时应该是申末时分。昨天拜堂前,宁夫人有让人准备吃的东西给他,所以睡了一日,到现在他还没感觉到饥饿。
  屋外一直站着人,程跃一开门他们便迎了上来,他告诉他们景年已经醒了,他们皆是又惊又喜,还指出一个人去转告老爷夫人,余下的人走进屋内收拾东西服侍躺在床上的景年。
  程跃走回屋内,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仆役们收拾地上的被铺卷好收起,看着丫鬟们熟练的扶着羸弱的景年坐起来,为他披衣拭脸端茶漱口梳发,还不停轻声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
  宁氏夫妇很快便来到了屋内,看着两天内就醒过来三次的孩子,也是惊喜万分,左右端详儿子的脸,一个劲地说今天的脸色好多了!
  程跃仔细地看着景年的脸,根本没看出「好多了」是好在哪。明明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血色,明明瘦得皮包骨,明明拿起东西的力气都还没有……
  下人们很快端来了景年的药和吃的东西,宁老爷亲自端过药碗慈爱地喂儿子喝下,宁夫人则坐在床头,在宁老爷为儿子喂完药后赶紧拿过蜜饯送进他的嘴里,就怕他受一丁点的苦。
  吃了两个蜜饯,宁夫人接过还冒着雾气的人参鸡肉粥,吹凉后小心翼翼地喂给景年。
  可景年在吃下东西前,突然抬眼看了一下坐在角落的程跃,让一直默默看着眼前一切的他吓了一跳,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景年看到,所有人都围在他周围,自己的妻子却孤伶伶地坐在房间角落,头发还散着,脸还未漱洗,身上红色的衣袍随意披着,只用衣服上的绳子绑住,方才听父亲所言现在已经是酉时,都过一天了,现在妻子的面前却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
  景年无力却坚定地推开母亲喂过来的热粥。
  「娘,才吃过药我还不想吃东西,您去看看薇儿有什么需要的。」
  儿子的意外之言让二老相对一望,随即把目光移到坐在角落的程跃身上。程跃先是一僵,景年亲昵的叫法让他头皮发麻,但对上景年关怀的大眼,硬是忍着没做声。
  宁氏夫妇也是这么一看,才知道他们冷落了程跃,立刻吩咐人去伺候他。程跃原是想推拒,但见宁氏一家其乐融融自己一个外人待在屋里过于尴尬,便在丫鬟的带领下从偏门走向另一个房间更衣漱洗。
  程跃走后,宁老爷和夫人又开始哄景年吃东西,景年向来最听二老的话,但今天却总是摇头拒绝。
  「爹、娘,我等薇儿来了再一起吃。爹娘,你们吃过了吗,要不就一起在这吃东西吧?」
  景年的话,两位疼爱他的父母又怎么能够拒绝他的要求,便一边让人上菜,一边派人告之程跃,让他漱洗完毕立刻过来。
  因为在宁府的这段时间,程跃所持的是一名女子的身分,所以宁府为他准备的皆是女装,好在并不花俏,还在程跃勉强能承受的范围内,坐在镜子前面,他让丫鬟给他挽个简单的发髻再插根玉制发簪便好。
  他的眉毛原本有些浓,昨夜化妆时丫鬟给他修成柳叶状,把他十分的英气修去七分,此刻就算没有抹胭脂,却仍比从前柔和许多,再穿上一身女装,说他是男儿身,此刻恐怕没有多少人信了。
  程跃的喉结并不特别明显,再穿上高领衣物一遮,便真真是个俊秀的女子了。
  走回那间新房的时候,穿着女装的程跃步伐很宽,被跟在他身边的丫鬟赶上来提醒了一两句。程跃看一眼这名丫鬟,发现和昨晚为他梳头换衣的丫鬟是同一人,应该是宁夫人的心腹,知道他的事情也不会传出去,故尔才会出现在他左右。
  走进房间时,床前不知何时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丰盛的菜肴,景年坐在床沿,背靠着软垫,宁老爷和夫人各自坐在景年左右,景年的对面放置着一张椅子,在宁老爷的示意下,程跃默默坐上这张椅子。
  这一顿饭,程跃吃得没有滋味,宁老爷和夫人的注意力全在儿子景年身上,而景年的关注却放在自己身上,一边问他这个菜好不好吃,那个菜合不合口胃,一边用灼灼目光看着他不放。
  看着景年过于关心程跃自己却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宁老爷和夫人有些心疼,但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客套地让程跃多吃些,然后扭头哄景年自己也多吃些,景年只能吃些清淡的流质食物,这一顿饭因为不停地关照程跃便吃得颇慢,却比以往吃得都要多得多,宁老爷大喜。
  程跃就这么在宁府住了下来,从第二天开始,他不再打地铺睡在地上,而是睡在已经收拾出来的偏房里,这原先是为方便下人照顾主子设置的房间,因为道长曾说过一开始最好让他们就近相处,所以程跃不能搬到太远的地方住,于是宁老爷只能告诉程跃,让他暂且委屈些住进去。
  程跃并不觉得有什么,有地方睡就好,从前他风餐露宿都习惯了。
  景年知道这事,一开始是不允的,但在宁老爷的哄劝下只得接受现在这个安排,只是心里另外有打算。
  或许道长所言之事真是怪力乱神之事,但连程跃都百思不解地,的确从他来到宁府的那一天开始,景年的身体便在逐渐好转。
  起初是昏睡的时间慢慢减少,过了十五天,之前连拿些细小东西都吃力的景年都能下地行走了!
  虽然程跃难以置信,但这个情形却让宁老爷和夫人喜极而泣,景年能下地行走那天,喜不自胜的他们不但给全府上下发了赏银,办了宴席,还背着景年来到程跃面前下跪拜谢。
  程跃收受不起他们这一跪,赶紧扶他们起来,一开始他的确有些不快,毕竟被人绑架,又不得不和另一个男人成亲,任是哪个男人都不会痛快接受,但见景年身体好转,宁老爷夫妇的愁容一扫而空,他心里的那道坎也就慢慢过去了。
  知道自己终将会离开,程跃便没有让自己融入宁府,加之男扮女装不时会出现诸多问题和尴尬,因此在宁府住的这段时间,除了宁景年居住的景年轩,他完全是足不出户,比生病的宁景年还要深居简出。
  程跃目前所住的房间是主屋的偏房,与主屋只有一墙之隔,主屋里有什么动静,程跃都能听到。一开始,景年昏睡的时间较长,程跃帮不上什么忙就整天躲在偏房里打坐练功,宁夫人派来跟随自己的丫鬟歆兰这些天搬了不少书到他房里,说是给他解闷,但他从未看过。
  景年醒来后总不见他,便老爱问他在哪,丫鬟们就答一直待在偏房里,问的次数多了,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终有一天,景年让丫鬟把程跃叫到床边。这样程跃又是一阵忙活,因为偏房里除了自己外就是那名认得他的丫鬟出入,所以程跃在屋里总是随意穿衣,宁夫人让人给他赶制的女装全被他丢在一边不予理会。
  现在景年叫他过去,歆兰又不在,程跃自己套上女装后,坐在镜子前却怎么也弄不好一直披散着的头发,想了想,最后随意绑了个马尾,头发盘至脑后,再用一根檀木制的发簪别住。
  为防止意外情况,歆兰几乎天天为程跃修面,就是修下眉毛抹些胭脂粉让面容看起来女气些,尽管程跃极不愿,却也只能忍着,反正以后眉毛还会长出来。
  做好这一切,觉得应该不会被人找出问题,程跃才走到主屋,来到面色的确好了不少的景年跟前。
  丫鬟端来一张凳子放在床边,程跃坐下,然后才把目光移到躺在床上的景年身上,意外看到原先见他进来一脸笑容的景年正蹙着眉毛。
  「薇儿,没人给你梳头吗?怎么头发这么乱,头上又没戴首饰?」
  再次因景年亲昵的称呼僵硬片刻,恢复过来后摸摸头发,程跃解释道:「我都待在房里,便没怎么装扮,听你叫我过来也不想多耽搁,才没叫丫鬟帮忙自己弄了一下,我手拙,就成这样了。」
  程跃说话时有特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细柔一些,固然比一般女性的声音还略微低沉,但和他原来的声音相比,也算是清朗柔和多了。
  听他这么说,景年的眉毛松开了些,但仍有些不豫:「我叫娘多给你装备一些首饰,你若有什么喜欢的也可以叫娘派人给你做,现在都是一家人,你不要客气。」
  程跃没有说话,只是浅浅一笑,温润如水的模样让景年不错眼地看着。
  「我还听丫鬟们说,你都待在偏房里不爱出门,是不是因为怕生?不如我叫娘抽些时间带你四处走走,别总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
  景年不加掩饰的关怀让程跃心中一暖,抬起手为他掖好被子,由衷地道:「你不用担心我,好好养病就是,别把精力放在其他地方。」
  景年突然握住程跃伸出去的手,程跃顿了一下,却没有收回来,景年的手有些凉,瘦得青筋一根根冒了出来,手指很是细长,没有血色的苍白肤色与自己的麦黄皮肤一比,看起来更是病弱。
  「薇儿,你的手真暖和。」景年的目光也落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
  「那是因为你病着,才会这么觉得。」
  景年看着程跃,黝黑的双眼里充满坚定。
  「薇儿,我一定要好起来。我以前觉得死了并没有什么,就是对不起爹和娘,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就这么死去,我要好好活着,活着。」
  程跃也看着他,在他的双眼注视下,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那一天,景年即使沉沉睡下,也没有放开程跃的手,程跃任他握着,一直不忍抽开。
  那一年,景年十七,程跃二十。

第三章

  景年的身体真如他那天所言,一天一天好转,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身上也开始长肉。
  那一天之后,景年每日醒来都叫程跃去主屋里陪他,程跃只得在歆兰的帮助下,每日打扮成一个女子。
  景年真的让宁夫人给程跃准备了各种各样精美贵重的首饰,宁夫人知道程跃用不上,但为了能讨好日渐康复的孩子的欢心,也还是细心地准备饰品交给程跃。
  程跃虽然收下了东西,却极少会戴上,更多的时间,一根木发簪就够了。
  景年以为他不喜欢,就让母亲继续为程跃送去饰品,还经常问他喜欢什么样的,这一来二去,就算宁夫人还未有怨言,程跃也只得在景年关心坚持的目光下妥协,让歆兰挑一些样式简单的珠钗玉簪给自己插上,然后告诉景年,头饰戴多了他会不舒服,这才让景年停止再送首饰给他。
  一开始,景年还只能躺在床上,于是程跃便搬张凳子坐在他旁边,陪着他。景年喜欢握住他的手,一握住就很长时间不会松开。
  景年会说,薇儿,你的手比我还大呢。
  程跃告诉他,那是因为你还没长大,也太瘦了。
  景年笑着道,薇儿,等我病好了,我好好锻练身体,定要高过你,手也要比你大,这样才能抱住你,握紧你。
  躺在床上的景年比程跃矮半个头,若病真全好了,日后注意调养,将来极有可能会比程跃高。
  而程跃听到他这句话,只是微笑着,没有言语。
  有时候景年又会问他,薇儿,你以前是不是做过粗活,你的手长着茧子。
  程跃对他说,他家境贫寒,为了赚钱什么活计他都做过。
  景年点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眼底泛着隐隐的心疼。
  薇儿,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了。
  对着依然瘦弱却目露坚强的景年,程跃不由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苦,因为在我那儿,大家都是这么生活着,日子也是这么一天一天过着。
  程跃面容平静,眼底还藏着暖暖的笑意,云淡风轻的模样令景年一直不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薇儿,我听爹说,你是虞吴人?
  程跃顿了片刻,才点点头,嗯。
  我听过,虞吴是在离安阳很远很远的北方,那里一到冬天就很冷很冷,会有很多人冻死。
  是啊,虞吴是苦寒之地,不止冻死的人多,饿死的更多。
  那里每个人家的女儿可不像南方,都是娇滴滴的一个,那里的女子从小就被当成男人使,大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们能干得毫不逊色。所以在南方,总爱说北方女子粗壮野蛮,一点儿也不娇柔。
  程跃去过虞吴,去过很多次,也在那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尽管那里的生活苦寒,程跃却十分向往。
  那里的男人女人都一样大口喝酒,那里的男人把你当了朋友就能为你两肋插刀,那里的女人不缠脚健步走得飞快笑的时候不遮也不掩,他们虽然贫穷,却活得自在,生活在他们身体上留下一道一道痕迹,却总抹不去他们开朗大笑的面容。
  程跃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被握住的手传来的拽紧的感觉让他看向景年。
  景年认真地对他说,薇儿,没见到你之前,我或许会这么想,但见到你之后,我一点儿也不这么觉得。你这样才好,真的,我不要你像我一样病弱,你一定要健康平安。
  程跃什么话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静凝视景年认真的脸庞,他最后露出一抹浅笑,淡淡道,你也要健康平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跃在流逝的岁月里,习惯了景年温柔的一声声「薇儿」,习惯了每日一大早就去主屋里陪伴正在逐渐康复的少年,也习惯了装扮成女子的模样。
  宁老爷和夫人每天都会来景年屋里,但待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并不是他们已经完全放心,而是每次去景年都会对他们说,有薇儿照顾我就行了,爹、娘,你们有事就去忙吧。
  自己的孩子对程跃的依赖虽然让宁老爷夫妇颇为惊讶,但也没过多放在心上,见程跃的确在用心照料景年,他们遂放心不少。
  景年第一次下地行走是自己的要求,他告诉程跃他已经比之前有力气多了,想下床走一走,程跃犹豫再三,才在丫鬟的帮助下,一起搀扶着景年下床。
  景年一开始连站都站不稳,后来有人扶着也能走上几步。其他丫鬟们见到,激动不已地奔去告诉宁老爷和宁夫人,他们急匆匆赶来的时候,程跃扶着景年已经绕桌子走了一圈。
  当被小役拽来的大夫对景年经过一番诊断,大为惊讶地告诉宁老爷和宁夫人景年的身体已经奇迹般的转危为安,再调养一段时日便能与常人无异,宁老爷闻听欣喜万分地高呼三声感谢上苍,宁夫人握紧景年的手,泪如雨下。
  程跃站在一侧,含笑看着这一幕,却注意到,景年时不时用炙热的目光望向自己。
  那一日,趁景年喝过药后睡下,宁老爷和宁夫人把程跃叫到一处,说了诸多感谢的话,还问他有没有什么需求。程跃一一摇头,可又停了一下,犹豫着说道,他被宁老爷带回来那天,自己向来随身携带的那把剑不知去向,想请宁老爷试试看,能不能帮他找回来。
  那把剑并不是贵重之物,只不过是他的养父送给他的,有其意义,才会令他加倍爱惜。
  宁老爷一听,脸上闪过异色,随后才吞吞吐吐道出,那日带他回来时,剑就落在原处,他叫人一并收了回来。现在剑就存放在仓库,可是他却打算等程跃离开那日再归还。
  程跃很快便了解了宁老爷的意思,害怕他不管自己的儿子中途跑掉,于是用剑做一个扣押。
  程跃表示理解,并没有再追讨回来。
  景年能下地行走后,在床上多待一刻都觉得不舒畅,时不时叫程跃扶他在屋里逛逛。起初程跃想叫丫鬟一块帮忙,但都让景年拒绝,说让他一人扶住就够了。景年能走动的第二天,就让程跃扶着自己去偏房看看,程跃说没什么好看的,但景年执意要去,程跃只得扶他过去。
  景年一进偏房,第一句就说,好小。
  的确不宽敞,毕竟只是让下人为方便照顾主人暂且休息的地方,可对程跃而言,能放一张床还能有余地放些柜子椅子和衣挂就算不错了。
  景年虽说着好小,但进了偏房却不想出来了,他让程跃扶自己坐在床边上,然后眼睛不停地观察这个小小的房间。
  看到放在梳妆柜上的大盒子,他问是什么,程跃拿到他面前打开一看,全是之前他让宁夫人给程跃送来的首饰。景年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翻出来,拿出一个品质极好的翡翠镯子后,拉过程跃的手,小心地为他戴上。程跃告诉他自己不喜欢戴这些想脱下来却被景年拦住。
  我不喜欢看着你双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就戴这个吧,我喜欢看。
  家境富裕的景年被宠着长大,任性脾气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对此,程跃也颇为头疼,现在听他这么说,知道景年不达目的定会纠缠不休,便也由他了。
  景年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道,还是太小了,你不应该住在这儿。
  程跃听完后只淡淡说了一句,能有地方住就够了。
  景年不再说话,伸出手紧紧握住程跃的双手。
  那天晚饭时分,宁老爷和宁夫人同往常那样来景年轩与他们一起吃饭,席间,景年的一句话让程跃他们半天无语。
  「爹,娘,我现在身体已经大好,让薇儿搬到主屋和我一起住应该没什么关系了。」
  当初宁老爷对景年解释让程跃去偏房住的原因,一是为了就近照顾他,二是他重病缠身,有别人睡在身侧怕会影响到他,才会这么安排。现在景年身体大好,如果说是为了就近照顾他,没有什么比同床共枕更要亲近的了。
  景年的话让程跃和宁老爷他们面面相觑,半天答不上话。
  景年见状,奇怪地道:「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好?」
  宁老爷赶紧说道:「景儿,这件事等你身体全好再说吧。」
  「对对!」宁夫人附和。
  「可是……」景年不悦地蹙起眉。
  原不想说什么的程跃终于开口道:「听宁老爷的话吧,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康复,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出任何岔子。」
  宁老爷和宁夫人一听,都万分同意地对儿子连连点头,景年迟疑一阵,最后妥协在父母担忧的目光下。
  「好吧。」景年点点头,但很快又转头对程跃说:「薇儿,你应该改口叫爹娘了,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要再管爹娘叫宁老爷、宁夫人。」
  程跃看向宁老爷,得到了微微的一颔首,才道:「好。」
  这一天,是程跃到宁府的第十六天,离八十一天还剩六十五天。

  又过了四天,景年以令所有人都惊诧的速度恢复了健康,而且不再用人搀扶,自己能慢慢下地行走了。
  这一天,吃过早点送走宁老爷和宁夫人后,景年便半催促半撒娇地让程跃陪自己到屋外走走。程跃看一看屋外晴朗的天空,再看一看景年期待的目光,不忍拒绝,点头同意了。
  偌大的庭院里,他们走走停停,又逛又聊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屋里。其实景年本来还想拉着程跃再走走,但程跃看到渐渐悬在正空,变得火热的太阳,加上逛久了景年脸色有些改变,便不容分说地把他拉回屋里,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可一进屋,景年就被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景年的被褥是两天一小换,七天一大换,小换就是换张被套和床单,大换则是床上物件全部换上干净的。
  今天正好在是大换的日子,丫鬟们觉得这两天日头好,便趁今天换被褥的时候,把晒了两天的新竹席也换上。景年他们进来时,丫鬟已经铺好竹席和床单,在枕头放上去前,把放在床头柜子上的一个锦囊拿起准备压在床头的床单下。
  景年见了,有些奇怪地叫住丫鬟,问这是什么。铺床的丫鬟立刻走到他身边,把这个锦囊交到他手中,恭敬道:「少爷,这是老爷让奴婢们放上去的,奴婢也不知道。」
  程跃站在一旁看见这个锦囊,觉得有几分眼熟,当景年打开锦囊拿出里面的东西时,他才醒然。
  「头发?」景年拿出里面的东西,看见是什么后,眉毛不由蹙起:「爹干嘛要把这些头发压在我床头?」
  再仔细一看,分明不是一个人的头发,一束颜色稍深发丝较粗,另一束黑中带黄发丝也细一些,这两束头发用一根红绳系住,牵牵捆在一起。
  不知是谁的头发一直压在自己床头,让景年觉得有些诡异,又有些不悦,塞好后随手丢还给丫鬟,吩咐道:「随便拿出去放,别再放在我床里,怪奇怪的。」
  丫鬟一听,方露出为难之色,程跃已经开口道:「别!」
  「怎么了?」景年看向他。
  程跃迟疑一下,才说道:「还是放回去吧,你爹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反正对你有好处。」
  其实程跃本来是不信这些的,但自己到来后景年一天一天康复的身体却让程跃不再那么肯定。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景年仔细琢磨他的神色,随后想了想,露出略略带着狡黠的笑容,从丫鬟手中拿回锦囊,然后坐到一旁的凳子上:「薇儿,你肯定知道这锦囊的由来吧?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把它烧掉!」
  听他这么说,程跃开始犹豫,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之所以不想回答,是觉得有些尴尬,想了又想,程跃把目光对上景年,手下意识地摸了下垂在鬓间的发。景年见状,愣了下,随即想起什么再把锦囊打开,拿出捆在一起的发站起来与程跃的头发作比对。
  果然,那束又黑又有些粗的发丝是程跃的!
  「薇儿,这束颜色黑些的头发是你的?」
  「嗯。」程跃点点头。
  景年万分惊讶,又道:「那另一束是?」
  程跃看着他不说话。
  景年的眼珠子转了一下,随即拉下自己的一束头发对比,果然,和自己的头发非常相像!
  「这是怎么回事?」景年紧紧抓着锦囊,不解地向他询问。
  事已至此,恐怕也由不得他不说了,程跃于是向他说道:「那是咱们——成亲那天,你揭完盖头昏过去后,你爹让人各自在我们头上剪下一束发绑在一块放在锦囊里,然后他就收走了,什么时候压在你床底下的,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跃淡淡地笑着:「结发夫妻,不结发,如何叫结发夫妻?」
  「原来如此!」闻言,景年激动地看着手中的锦囊,想到自己刚才居然想要烧掉,不由又握得更紧些。
  等到激动的心情稍微平息,景年才慎重地把锦囊交给自己的贴身丫鬟洛秋,让她给锦囊缝上带子。
  「缝带子做什么?」程跃不解。
  「这才能方便随身携带!」
  「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带着这个恐怕不妥吧?」
  「对我而言,世间任何珍宝都没它贵重。」
  景年看着程跃的目光灼灼,让他竟有些不敢直视。
  后来景年问了宁老爷才知晓,把他们的头发捆在一起后,宁老爷亲自拿去做了一场法事,说是这样可以让他们真正福祸与共,压在他床头,也有保佑他让他早日康复的意思。
  景年想要把锦囊系在身上随身携带的意愿,宁老爷听罢并没有反对,只是一再叮嘱他一定要收好,据说景年身体康复得如此之快,这个锦囊起到了一定作用。
  有一日景年午休醒来没看见程跃,眼珠子一转,待丫鬟们为自己漱洗完毕后,拎着他叫洛秋为自己准备的茶点,来到偏房,一揭开挡在门前的帘子,没有关上的门里边,他一眼看见程跃坐在床上专注地打坐运功。
  景年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也是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妻子会武功。
  没有出声打扰,更害怕会影响到程跃,景年进来的时候都小心踮着脚步,把茶点盒子放在一处时,动作都分外轻细,深怕发出一点声响,随后才慢慢坐在椅子上,兴致盎然地注视程跃,直至约莫一炷香时间后,他张开眼睛看向自己。
  景年冲程跃笑得开心,起身拿过一张干净的擦脸巾走到他面前,想为他擦拭运功过程中流出的汗水。可程跃却不给他任何机会地一把夺过面巾,自己动手擦拭,装作没看见景年脸上的失望。
  景年坐在床上,几乎要挨到程跃身上,他的双眼一直盯着程跃看,看着这张干净端正的脸,还有眉间经常不自觉出现的皱褶。
  景年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别的女子完全不一样,她虽然也时不时露出笑容,但总清淡如水,若有若无,和他在一起,从不主动开口,只要他一不注意,她就会陷入到自己的思绪里,任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她总是一脸平淡,无欲无求,任何会讨女子欢心的东西,她总是宠辱不惊地含笑收下,然后搁置,她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打扮,身上的衣物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件,衣料的质地和颜色总是最简单朴素的……
  景年情不自禁地拉住程跃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怎么了?」看景年突然一脸紧张,程跃不由问道。
  而景年却深深看他一眼,身体挨得更近,程跃都能感受到传递于他身上的体温,想退开,被景年幽怨的目光一望,便只能于心底叹口气,由他了。
  景年长年卧病在床,尽管此刻已经恢复得与正常人无异,但终因长年待在屋内的关系,皮肤真真是白如凝脂。
  景年的娘宁夫人当年曾是安阳城里排名榜首的大美人,据宁老爷所言,景年的容貌像极宁夫人且又更甚之,才四、五岁,就已经美名在外,那时为目睹他一眼,各家小姐夫人想着法子来窜门,几欲踏平宁府门槛。
  要是景年一直无病无痛的长大,现在的他极有可能成为翩翩佳公子,举手投足间万人倾倒,春风得意正当年少时。
  然而景年整整病了九年,九年的时间,人们足以淡忘那个如仙童下凡的宁景年,可这九年的时间,即使景年快被疾病掏空了身体,精致的轮廓摆在那儿仍旧不掩他一身芳华。
  最最吸引程跃注意的,就是他的一双大眼,程跃搜尽记忆,都找不出任何足以匹配这双明亮眼睛的事物来形容,真要让说出感想,他也许会告诉你,这是一双冰雪灵慧的眼睛。
  就像冰天雪地里花费数千年岁月才凝结而成的冰,在难得的旭日照耀下,一滴晶莹透澈的水滴在底部凝聚,快要落下前,发出最动人耀眼的光芒。
  虽然从未说出来,但程跃知晓自己爱极了这双眼睛,一开始因为病弱的关系透露几分疲惫慵懒,但这段时间身体大安后,他眼中灵动的光芒几乎到达极致,眼波流动之间,他总是被轻易牵引,一点一点沦陷。
  「薇儿,你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
  景年微微眯起最容易让程跃失神的漂亮眼睛,脸往程跃那边再靠近一些,秀气的翘鼻缩了下,随之露出一脸满足的浅笑。
  因为离得近的关系,程跃大汗过后身上的气味更浓了,景年稍稍靠近就嗅到了。
  程跃低下头在自己肩窝和手臂间闻了闻,除了汗臭味就没闻出什么。
  「没有啊,除了汗味哪还有什么味道?」
  因为景年撞见过几次他没抹胭脂的模样,见他都没察觉什么,程跃于是坚决拒绝歆兰再给自己抹这些东西,要不然他真被呕死,一个堂堂男子汉天天抹这些女儿家的玩意,要是传出去,他还有何颜面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抹胭脂,且偏房里又从不点熏香之类的东西,那他身上又哪来什么味道,反倒是景年,因为长年都在喝药的关系,身上倒是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挺好闻的。
  趁程跃低头找原因的时机,景年一把抱住他的身体,脸紧紧埋进他的肩窝里。
  「景年?」
  程跃的身体有些僵硬,想推开他又怕自己的手劲过大会误伤体质虚弱的景年。
  「你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是雨后的草香,被雨冲干净的空气,混和在一起透净地传来,让人迷醉。」
  景年脸埋起来,发出的声音有些闷,有些甜,又有些程跃以为是错觉的柔情。
  「薇儿,你有好多事情我都还不知道呢。」
  景年的牢骚话引来程跃会心一笑,只是不清楚他怎么突然开始闹别扭。
  「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会武功?」景年抬头看他,眼睛熠熠生辉。
  「是啊。」
  「跟谁学的?」
  「我师父。」
  景年不满地蹙起眉,生气他怎么总是一问一答,都不知道举一反三。
  「你师父是谁,你为什么要学武功,你学几年了,学得怎么样?」
  「我师父啊,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程跃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嗯……我家里穷,就把我抱给师父照顾,师父是个武馆的武师,跟着他,我自然从小受熏陶开始习武,这样也有好处,强身健体。我三岁开始习武,一直到现在,学得不算怎样,对付几个小贼还是可以的。」
  「我听爹说,你是为给你哥筹钱才嫁过来的,可你不是从小就被你师父抱回去照顾了吗?」
  程跃僵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我师父在我十一岁那年就病逝了,后来,我家人又把我接回去了。」
  以为他是想到伤心事,景年又用了些力气抱紧他。
  「薇儿,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绝对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先等你身体全好了再说吧。」程跃不由笑笑,比他瘦弱许多的景年老是这么说,事实上还不定是谁照顾谁呢。
  「练武强身,干脆我也练武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程跃赞同地点点头。
  「薇儿。」景年笑嘻嘻地看他:「就由你来教我吧。」
  可程跃想都没想,立刻摇头拒绝:「我的武功真不怎么样,府上请的那些护院的武功都和我不相上下,我看,还不如叫护院的总头教你,再不然,叫你爹请个更高明的师父。」
  「你干嘛老是你爹你爹的,是我们的爹!」景年很不满地大声纠正他。
  程跃没有说什么,只是选择岔开话题:「我因为跟我师父学了武功,所以不想再改投其他师门。你不同,可以选择更好的师父教你,学习一些对你更有利的功夫。」
  景年转念一想,点点头道:「也对,我一定要练得比你厉害才行,这样才能保护你。」
  景年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就拜托父亲帮他请一名师父教自己武功,宁老爷起先犹豫了一下,但在景年的哄劝之下,加之习武的确能强身健体,便点头同意了。
  宁老爷不出五日便给景年请到了一名师父,待他向景年他们报出这位目光矍铄的老者的名号时,程跃暗中大吃一惊。
  他知道宁老爷有本事,没曾想竟然有如此本领请到一剑指天的华钟南来教导景年。华钟南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十三岁便以出神入化的剑术响震天下,三十岁时,除了武林第一高手能与之匹敌外,再无对手。
  欲拜其门下的人不计其数,但华钟南收徒的条件极其严苛,如今年过七旬的他仅收了两名徒弟,这两名徒弟现在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名气绝不亚于当年的华钟南。
  后来景年告诉程跃,他才知道,原来在景年六岁时,华钟南便想收他为徒,只是当年他爹觉得练武太吃苦便不肯,再后来他病卧在床,也没机会练了。现在华钟南知道他想练武,立刻赶了过来。
  华钟南知道景年曾经病卧多年,为他把过脉后,说他身体现在甚是虚弱,但慢慢调养还是能恢复,他要教景年的功夫正好能补足他体内虚空的气息,让他变得强壮结实。
  景年一听,欣喜不已,连连说再苦再累也一定会坚持下去。
  华钟南的功夫剑术一向不外传,景年只能每日去到华钟南指定的地点秘密训练,但效果确实如华钟南起初所言那样,景年的脸色一日一日变得红润,瘦弱身体也逐渐变得结实。
  只不过每日训练的课程较为繁重,每日鸡啼而起日落而归,累得他一回来直接趴在床上,完全不想动弹。
  一开始宁老爷和宁夫人见状都不想让他再学习下去,可都让景年驳回去了。反而是程跃,知道谁开始习武都有这么一个过程,便从未说过什么,并且在他累得腰酸背痛时,坐在床边为他轻柔地按压身体。
  有程跃默默地认同支持,景年咬着牙硬是忍耐,景年习武的原因一开始的确很简单,但见程跃如此支持,为了更加讨好他,景年便越来越刻苦。
  景年的根基极佳,要不然当年华钟南也不会想收他为徒,加上为了治好他的病,长年来他不知道吃下多少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珍贵药材,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底子却达到了最佳状态,以令华钟南这个剑术大师都刮目相看的速度进步着。

第四章

  时间匆匆流逝,眨眼间,程跃住在宁府已经一个月了,现在的他还和之前那样,极少走出景年轩,只要景年不在,便窝在偏房里打坐或是到院子里练功。
  这日,景年又是一大早就跑出去练功,程跃见院里没什么人,便走出屋子,折根细竹竿练起剑术。
  程跃的武功在高手看来,不值一提,勉强值得称赞的是,非常实用。能强身健体,也能应付不会武功的毛头小贼。年幼的程跃也曾幻想过一刃一骑遍天下,一酒一笑弹指间,威震四方,名扬天下,可事实是,他只能跟着没没无闻的师父学习一点也不厉害的武功。
  他的师父是一个没有名气的武馆里的武师,每月拿不过几钱的薪津,为了照顾他,师父甚至戒了酒。师父不识字,教他武术时都是言传身教,他八、九岁时,迷上了听说书,尤其喜欢听那些武功高强,快意恩仇,不畏强权的大侠的故事,他开始幻想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明白,师父教他的那些武功,顶多是比普通人厉害一点而已。
  他开始不情愿和师父习武,他觉得拿剑的侠士最是潇洒轩昂,他每天都浪费时间跑去听说书,期待有个高人出现教导自己高强的功夫。
  师父似乎知道他的意向,也从不勉强他,只是比以前更加早出晚归,然后在他十岁生辰那年,交给他一把他梦寐以求的长剑。当时的他比那把剑高不了多少,他兴奋地整日拿着剑,连睡觉都要抱着,完全没注意到师父更加憔悴的面容和佝偻的身躯。
  快要十一岁的一天,师父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程跃至今都还记得他出门前看着坐在桌前狼吞虎咽的自己,浑浊的目光里充满慈爱,走出门外的背影,微微弯曲着,却仍然稳健。
  认识的人把师父的尸体送了回来,他们告诉程跃,为了给程跃筹出在外拜名师学武术的钱,师父不只白天在武馆里传授武术,晚上还在一个大户人家当起了护院,每日几乎都是工作一整天,而这天,这户人家进了贼人,他的师父在追赶的过程中被穷途末路的蟊贼一刀刺进胸口。
  那一天,程跃跪在师父的跟前,快要哭干身体里的泪水。
  那之后,程跃不再有任何幻想,他每日都刻苦练习师父曾经教导给他的功夫,一点一滴,深深把这些铭刻入他的骨髓之中,不想忘也不能忘。
  他曾经问过师父,既然从小就抱着了他,为什么不让他认他作爹,他的师父说,或许有一日,他会被他的亲生父母认回去,爹,有一个就够了。
  虽然程跃从未开口叫过爹,但在他心里,师父才是他的父亲。之所以同意男扮女装,甚至是以出嫁的名义留在宁府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宁老爷对景年的宠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程跃不明白,如果他的运势真如那名道长所言那么好的话,为什么他小时候的命运如此乖舛,他的师父也会死去。
  也许是因为心乱,程跃的一招一式变得犀利莽撞,到后来纯粹是在发泄,周边的竹枝被他扰乱,落叶纷飞。
  等他因过度疲惫不得不喘着粗气停下时,才发现景年不知何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落叶还在空中飞舞,景年立于其中,面容平静,眼底含着天高云淡的从容,剎那之间,程跃以为自己看错了,现在的景年和第一眼见到他时,天差地别,那个羸弱得连根称竿都拿不稳的少年,何时之间,竟变得如此风神玉秀,和他幼时幻想的英雄侠士完全一致。
  程跃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景年在这边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蓦然冲上前,伸手一扬,就朝程跃握住竹竿的手劈去。
  程跃下意识地避开,景年步步紧逼,甚至在十招之后,夺过程跃手中的竹竿随手丢开,眼中带着挑衅。武者最见不得这种眼神,加上景年此刻的身手的确不容小觑,程跃用上七分力应对。
  从玩到认真,景年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他只练了十几日的武功,程跃却是学习了十几年,招式上,景年没有程跃丰富,根基也没程跃厚实,景年此刻唯一拥有的,是自己与生俱来灵活的头脑。
  眼看就要落败,景年突然唉呀一声,程跃一急,顿时收势想去查看,景年便趁着机会把他的手扭往身后,脚下一踢,让无防备的程跃跌进自己怀中。
  「你……」
  因中计落败产生恼怒,正欲开口斥责,可一望见景年眼底明媚的光芒,程跃也只能自认倒楣。
  景年半跪在地上,程跃倒在他怀里被他搂住,待程跃发现这个姿势过于暧昧,却想挣开,无奈被搂得更紧。
  「放开。」
  「不要。」景年坚决拒绝,然后话锋一转,带着抱怨地道:「薇儿,你真重,我本来是想抱你起来的,结果却只能倒在地上。」
  程跃无奈摇头,他一个堂堂大男人怎么会不重,虽然景年现在身体强健多了,但与他相比,还是瘦了半截,想抱他起来,目前还是不可能的。再说,他为什么要让他抱自己起来?
  「重你就放开!」
  景年的回答是搂得更紧。
  「薇儿,我已经比以前有力气多了。师父说,只要我以现在的速度再学习两三个月,能把他一身功夫学个三、四成,到时,别说是抱起你,就是把一块巨石震碎都不在话下。」
  程跃在想办法扳开景年牢牢抱住自己的双手的时候,就体认到他这些话并不是在夸大其辞,一开始,他连轻轻推一下景年都怕他的身体会受不了垮掉,现在他都用上七、八分力气了,他居然还纹风不动!
  这才十几而已,才十几天!
  程跃开始感到落败的滋味,对上景年饱含深意的眼睛,猛地使上全身力,终于挣开景年的怀抱,迅速跑到一边站好。
  第一次见他这样,景年脸上闪过几分讶异,也很快站起来,还未知道怎么开口,程跃已经转身走回屋里。
  「薇儿?」
  景年有些紧张地叫他,程跃闻言,脚步停下,慢慢回过身,沉默片刻,才轻声道:「进屋去吧,快午时了,吃饭时间要到了。」
  见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景年松了一口气,奔到他身边,不容他拒绝地拉住他的手,一起回到屋里。
  程跃之所以会失常,是因为看到景年越来越认真而炙热的目光。他突然不敢面对,如果让景年知道,面前的他一切都是假的,他会如何?
  他被抓来那日,听到景年和宁老爷的对话,得知他愿意以死要胁父亲,也不愿耽误一名女子的终身大事时,程跃就把这个没见过面的少年记在了心上。
  和景年相处的这段时日,他发现景年固然有一些富家公子的娇气,却完全没有纨绔子弟的淫奢。
  景年善良,病了那么多年,伺候他的丫鬟们完全没有怨言,得知他康复,欣喜的心情不亚于宁氏夫妇。景年孝顺,他的病让父母劳累了多年,病好后,他总是想方设法逗他们开心,让两老轻松些。景年体贴,每次见程跃总是闷在屋里,就老是来和他说话,或是撒娇耍赖让程跃陪自己到院子里走走。
  这样的景年,如何让程跃不记在心里,也是这样的景年,让程跃越来越害怕伤害他。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程跃心中的不安越甚。

  就在程跃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宁老爷,他想要提前离开的意愿时,就传来了宁老爷感染风寒卧病在床的消息。
  景年拽着程跃赶了过去,到达宁老所住的屋里后,景年上前担忧地坐在父亲床边,程跃则退至一边。
  宁老爷生的并不是什么重病,只不过之前宁府的生意出了些差错,他急着去补救,加上已经年迈,这才累出了问题,不过大夫说,只要静养个七、八日,就完全没事了。
  宁夫人也陪在床边,一家子相互安慰叮嘱,画面甚是温馨,后来宁老爷说到自己哪有时间休息这么长时间,宁府上上下下大小生意他都还要顾着,这么长时间不管,还不乱成套了?
  宁夫人闻言,面容黯淡了些,但也无奈。
  景年却笑着安抚他们,说道:「爹、娘,前段日子我连床都起不来,自然也管不了。现在您病了,这些责任孩儿就更不能推卸了,你们放心,孩儿一定会努力管好家业。」
  「可是,孩子,你的身体才好没多久,就要为家业操劳,爹不放心啊。」
  宁老爷一听他的话,先是喜,再来是忧。的确,景年病了九年,身体好转才不过一个多月,现在就要学着管理偌大繁重的家业了,这事任谁听了都觉得不放心。
  「爹,相信孩儿吧,再说我还有薇儿这个福星呢,有她在,我肯定没问题!」景年说着,望向了立于一旁的程跃,泛着笑意的眼睛里藏着淡淡的柔情。
  宁老爷左思右想,宁夫人较他先看开,就帮着景年劝,说他们就景年一个孩子,家业迟早要落在他头上,趁着他们都还健康,以防万一,就早些让景年熟练管理生意上的事情。
  一个人难敌两张嘴,宁老爷最终心软同意了,于是景年在第二天开始,就要开始管理生意上的事情。
  晚些时候,景年和程跃回到景年轩,走在院子里时,程跃见景年喜孜孜乐得看不见眼睛,便不由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景年告诉他:「成家立业嘛,我现在已经成了家,就要担起作男人的责任,干出一番事业。我说过了要保护你照顾你,现在我开始学武等学成了就可以保护你了,等我熟悉家里的生意后爹估计就会把宁家交给我管了,那时候我就是一家之主,自然就有能力照顾你了!」
  景年走在前面,发现程跃没有跟上,回头一看,他正目光黯淡的立于原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薇儿,怎么了?」景年担心地跑回他身边。
  程跃看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景年比他略矮上半个头,又比他瘦上一截,长得又比女子还要秀气许多,两人站在一起,如果都穿男装的话,估计景年更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女子,但这样一个纤瘦的少年,如今却说要保护他照顾他。
  当景年对他时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炙热,程跃越是对欺骗他感到愧疚。本来打算趁事情还没到无法解决前离开,但眼下宁老爷病了,他又不忍开口,只能任事情继续拖下去。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这么一想后,程跃的脸色好了些。
  见他恢复了神色,景年像往常那样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和他并肩走向堂屋,不知想起什么,又开始笑眯眯地说:「薇儿,以后我们就生一堆孩子,我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知道吗,因为我是独子,小时候特羡慕有兄弟姐妹的人。薇儿,你这么健康真是太好了,一定也能生出很多像你一样健康的孩子,嗯,我一定要努力了,一定要做个让孩子们敬仰的父亲!」
  看他说得这么开心,程跃有些坏心地泼冷水:「怕就怕到时候孩子们都跑来告诉我,娘亲,为什么爹爹那么瘦那么小,比娘亲都还像个女子呢!」
  「薇儿,你笑我!」
  景年不依地摇了摇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看起来真有点像小孩子撒娇,程跃不由得笑出声来。
  「薇儿,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让你觉得嫁给我,是最幸福的一件事。」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举止真是有些过于稚气,景年立刻端正态度,认真且沉着地对他说道。这一刻,他让程跃不由得相信,也许再过不久,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会如苍松玉树般,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天之后,景年每天开始过着忙碌而有节奏的日子,天不亮就去习武练剑,早饭过后,便同宁老爷安排教他事务的夏总管学习处理生意,连午时的饭都是在外面吃的,到了申时左右,又去习武练剑,一直到掌灯时分才匆匆赶回来,可是草草吃过晚饭,和程跃说上一阵话,便又漱洗一番,赶去习武,接近子时,才回来休息。
  景年忙碌之间,都会抽空关注程跃每日都在做些什么,知道他不爱出门,见偏房里放着些书,便在外面学习处理生意之余,买了一些书籍回来。
  别看景年多年卧病在床,五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了,看过的书籍都能过目不忘,甚至能够倒背如流,才智慧敏,令人赞绝,而宁老爷更是请了当地非常有名气的夫子亲自教他。
  一开始,病得没那么严重时,景年还在习读名篇巨著,所以统共也就病重时荒废了三、四年,但丝毫没有影响什么,就景年目前的才学,或许能和一名举人不相上下,以他的才智,苦读个两三年,金榜题名并非只是空话。
  只是宁家世代经商,对在朝为官的兴趣并不浓厚,景年虽有头脑,却打算放在打理家业上。而有头脑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非常出色的,这句话在景年身上同样适用,学习武术,他让华钟南吃惊,打理家业,他让宁老爷震惊得半天没回过神。
  原先都只是看人打算盘的他,才一天工夫,就把算盘打得劈啪响,连打了数年算盘的人都没他熟练。
  但这些都只是表面,靠着与生俱来的才智,景年自己又刻苦努力,自然学得快。之所以会这么努力,全是因为他想早些熟悉所有事务,趁早空些时间出来,多陪陪妻子。
  这天景年一样是赶在晚饭前回到了景年轩,一进屋,早习惯坐在屋里等他回来的程跃正坐在桌子前,帮着丫鬟正一样一样摆上饭菜。
  现在景年身体好了,除了还需要每天吃一两次补药外,吃食基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了。
  宁老爷这些天在养病,所以都没再来景年轩吃饭,宁夫人照顾他,也跟着一块不来这吃饭了,不过景年每日回来都会去问候他们。
  景年手捧着从外面特地买回来的一些书,一进来就说:「我刚刚去看了爹娘,竟然看到他们在拜山神,奇怪,咱们家一向是信佛的,他们怎么拜起山神来了?问他们,他们说我是有山神保佑身体才会好得这么快。怎么我的身体又跟山神扯上关系了?」
  程跃摆筷子的手停了一下,想起什么,随后笑笑。
  宁老爷和他说过,据那名道长所言,景年是腾山山神的灵体转生,现在听景年这么一说,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为了你好。」
  「我知道,我只是担心爹,病才好一些,就开始这么劳师动众的。」
  景年说着,坐到程跃身边,先把书放在桌子上,然后一本一本递过去,讨好般地对他说:「薇儿,我知道你不爱出门,就买了些书给你解闷,都是些不需要费脑筋的故事传奇,你看怎样?」
  程跃把递到面前的书推回景年面前,淡笑着道:「你拿回去吧,我不识字,要书没用。」
  「咦?」景年愣了下:「可是我看到你房里有书啊,我以为你会看。」
  「那是歆兰姑娘怕我无聊,给我准备的,她也不知道我不识字。当时歆兰姑娘也是一番好意,我不好拒绝,你不同,要是我不说,你肯定会送个没完。」
  首饰事件让程跃明白了景年的行事作风。
  听他这么说,景年便让丫鬟把桌上的书全收走,然后望着程跃,说道:「那整天闷在家里,你会无聊的,不如,薇儿,你和我一起去打理生意吧。」
  「打理生意?」
  「是啊,等我习武回来吃过早饭,你就和我一块出去,你来安阳,还没去逛过街吧,你和我一起出门,我也可以抽空和你随处走走。」
  程跃笑着,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去。」
  「薇儿,你整天闷在家里,会闷坏的。」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可是……」
  「你是去打理生意,我去恐怕会让你分心,再说,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不好。」
  程跃虽不是妇道人家,但的确真的不想抛头露面,毕竟现在,他一身尴尬的女装。
  「薇……」
  「吃饭吧,一会儿你还赶着出门,武功一日不练就要荒废一日,我可是期望着你成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见景年不甘放弃的还要劝说,程跃索性转开话题。景年知道程跃是真不想出去,纵然觉得失望,但目前没法子可想的情况下,还是不要继续纠结为好,毕竟,景年还是很怕惹妻子生气的,也没来由,或许是真心喜欢才害怕吧。

  日子过得飞快,世间的景物一日一日更替,世间的俗人们也在一日一日改变。
  景年的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锻练,不仅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且还在一点一点的转变。
  生意场上的历练,习武过程中的刻苦,景年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夺目,身体也越来越矫健有力。曾经和程跃并肩站立,一眼可看出他比程跃矮上半个头,现在,不经过仔细比较,他们的身高看起来不差多少了。
  今夜,景年告别华钟南师父后,将近子时才匆匆赶回景年轩,这天会比较晚归的原因,是华钟南和他进行了一番长谈。
  景年的武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进步着,华钟南对他的爱才之心到达了顶点,相信他极有可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便劝他和他回师门里继续苦练,不出几年,定能扬名天下。
  当然,景年几乎是连想都未想就拒绝了,华钟南说不过他,也只能叹息人各有命。不过是一月有余,华钟南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他的了,只看他平日如何修行了。华钟南有事要暂别,便把武功秘笈交给他让他自行修练,还说下次来找他时,会给他一把武器。
  谈完话,再告别第二日清晨就要离开的华钟南,回来时,便有些晚了。回到景年轩,看到夜深人静,害怕打扰妻子休息,景年不由放轻脚步,但走到院子里,却看到程跃在明月清辉下,一招一式练着武功。
  景年看了一阵,见他还没发觉自己到来,玩性大发,闪身逼近,与他对打起来。与第一次比试已经过了十日有余,这次经过一番苦战,景年不用任何计策,最后稳稳拿下程跃。
  程跃喘着气看着景年,心里暗暗吃惊,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薇儿,怎么大半夜的,还没休息?」景年趁势搂住程跃劲瘦柔韧的腰肢,笑得温和地道。
  「不想睡。」程跃从他的怀里出来。
  景年听罢,眼珠子一转,窃笑道:「怎么,是不是为夫不在,想我了?」
  景年身体越来越健康,嘴皮子也越来越利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做生意,认识的都是些油嘴滑舌的人,学坏了。
  程跃则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以为然地道:「我看月夜不错,就出来练练身手。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程跃还是一样的淡然,景年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薇儿,大半夜的我在外头睡一宿还比较方便,之所以非要赶回来,是因为我想你了。」
  景年脸上的哀怨让程跃不禁沉默,片刻之后,觉得于心不忍,终于说出心里话:「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我睡不着,才出来练武的。」
  景年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过,想扑上来紧紧抱住程跃,被他及时避开。
  「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好。夜色已晚,你快去洗漱准备一下就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程跃说完,转身走向自己屋里。虽然主屋和偏房有个门连在一块,但还有另一个门是直接通向院子的,程跃向来就从这个门口出入。
  「薇儿。」景年有些不舍,但最后还是无奈地道:「那你要好好休息。」
  看着程跃走进房里关上门,景年有些落寞,瞪着紧闭的房门一会儿,才走回自己屋里。

第五章

  第二日清晨,景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赶去找华钟南,在丫鬟们为自己更衣完毕,再漱洗一番后,便叫丫鬟下去准备早膳,自己则悠闲地坐在屋里翻书打发时间。
  等到偏房里传来声响,景年才兴奋地放下书本,跑到偏房前揭开帘子轻敲闭上的房门。
  「薇儿,你起来了吗?」
  「景年?」屋里传来程跃疑惑的声音。
  「是我。」
  屋里又是一阵无声,不久后,只披了件外袍的程跃打开房门看到了景年。
  「今天不用去习武吗?」
  「华师父有事离开了,叫我自己修习。」
  「是不是觉得师父不在,就可以偷懒了?」程跃好笑地看他。
  「薇儿,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为夫呢?」景年不满地看他:「我只是打算休息一个上午而已,晚些时候我会乖乖去练武的,今天早上,我要好好陪你,这些天,冷落你了。」
  程跃微微一笑:「没事。」
  景年想把他拉进自己屋里,程跃避开,解释说:「我还没洗漱,你先等我一会儿。」
  说完,也不等景年说话,当他的面一把把门关上,景年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让他对着门口咬牙切齿了半天,好像这门与他有深仇大恨。
  「等着,我定要把这偏房拆了,哼!」
  最后,景年小声说完,气呼呼地甩袖离开。
  门里面的程跃听不到他的话,就算听到也不以为意,更何况他会把景年关在门外也是有原因的,毕竟,漱洗更衣的过程中,有一些事他不想让景年知道。在景年眼中,他是一名女子,更是他的妻子,可事实上,程跃是再真实不过的堂堂儿郎。
  程跃准备好出来的时候,看到景年坐在桌子前,桌子上摆好今天的早点。
  「薇儿,快过来吃吧,吃完我和你一块去给爹娘请安。」
  程跃习惯性地坐在景年身旁,他才坐下,景年立刻在他面前的碗里夹了好些好吃的。
  「薇儿,你多吃些。」
  「你才应该多吃,那么瘦。」程跃也给他夹了些吃的放进碗里。
  「是还比你瘦些,但和一开始比,已经好了不少了!」景年开心地吃着他夹来的菜点。
  「的确。」程跃点点头,也开始吃东西。
  一边吞咽嘴里的东西,景年的眼睛瞄了下偏房的位置,说道:「薇儿,大夫说我已经完全没事了,而且也不用再吃药,你看,你是不是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了?」
  程跃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
  「薇儿,怎么一直不说话?」
  见他愣了半天,景年不由得问他,而程跃则深深看他一眼。
  一大早就丢这么麻烦的话题过来,让他说什么呀!程跃有些生气,可想来想去,的确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景年才好,索性对他说:「这事你和爹娘去说,由他们做主。」
  程跃在景年再三纠正下,已经开始自然地称呼宁老爷和宁夫人为爹娘。现在景年提起的这件事,他回答不了,就干脆扔给宁家二老,反正这个麻烦是他们自找的。
  没想到景年一听他这么说,反而更高兴了:「爹娘一定会同意的,我知道他们很希望宁家人丁兴旺,现在我身体好了,你再搬过来住,过一两年生几个宝宝出来,他们肯定高兴。」
  吃着东西的程跃喉咙被卡住了,一直咳个不停。
  「薇儿,快,喝点水顺一顺!」
  景年在一旁紧张地端茶递水,立于旁边不知情的丫鬟们见了,掩嘴一笑,她们的少爷对少夫人可体贴啦,瞧,不过才咳了几声,便担心得跟什么似的。
  喉咙的食物咽下后,程跃不咳了,但头开始疼了。
  生宝宝?景年生还是他生?这真是个问题。他是个男人,肯定生不出,景年比他还像个女人,但也是男的,自然也生不出,至于宝宝——唉,头疼。
  不知道是不是女装穿久了,他的脑子糊涂了,居然会想怎么生宝宝的问题,想到这,程跃的头更疼了。
  可想着想着,程跃脑中一闪,突然想起一件事,便看着景年,谨慎地问:「景年,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怎么生宝宝吗?」
  「生宝宝?」景年一脸困惑:「不是睡一张床上自然就有了吗?」
  他就知道!程跃想笑了,但又死命憋着。
  大户人家都有个习惯,女儿家的话,一直到出嫁前,才有专门的人教她如何与丈夫行房,之前对此事是一无所知的;而男孩子,则到年纪接近了,就由父亲或是兄长告诉他们,又或是带他们到青楼转转,开开眼界。
  程跃自养父,也就是他的师父过世后,为生活三教九流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接触过,也曾有一段颓废的生活,这些事情是早早知道了的。
  景年不同,八岁就开始生病,而后一直卧病在床,连能不能下床都是个问题,谁还有心情去教他这个?
  景年会成亲是草率决定的,加上与他成亲的人实质上是一名男子,自然没有人想到其他方面上,更不会想到去提醒他。于是乎,景年在这方面,还是无比的纯真无邪。
  本来还觉得困扰的问题,现在一听景年这么说,程跃顿时轻松无比,不自觉间,嘴角轻轻弯了起来,一眼可知他的心情非常好。
  景年是有些奇怪,但只要他能开心便一切都好,所以也没多想,继续吃早点。
  吃完后,两人一道离开景年轩,去给宁老爷夫妇请安,景年像往常般先和父母逗趣一阵,乐得他们开怀大笑了,便趁机提及,让程跃搬到自己屋里睡。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景年感到奇怪。
  「爹、娘,有什么不妥吗?」
  「这……」
  宁氏夫妇二人面面相觑,半天找不到话。
  「爹、娘,孩儿身体真没事了,就让薇儿搬来和我一块住吧,再说了,她好歹也宁家少夫人,整日住在偏房里,不妥吧。」
  宁老爷看向程跃,他却兀自在沉思,没看见宁老爷不知如何是好的目光,宁老爷只能自救,可是看到一脸期盼的景年,欲言又止。
  这可如何是好?
  本来还可以借口景年身体不好,现在他身体已经全好,就已经没什么借口可用了。
  「是啊,孩子身体都没事了,让小薇老住在偏房确实不好,不如,让她搬到景安阁里住下,可好?」宁夫人小心地提意见。
  「娘!」景年不同意了:「薇儿是我的妻子,你怎么让她搬到别处去住啊?」
  「可是,这……这……」
  宁夫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一脸无措。
  景年看着沉默的父亲还有无奈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有些大声地说道:「爹娘,你们是不是嫌薇儿出身不好,配不上咱们家?当初让她嫁过来只是被迫无奈,现在我身体好了觉得她配不上了,想冷落她赶走她是吗?」
  景年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知道程跃身为男儿身,景年的父母从未拿他当媳妇看,也因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男儿媳,从不主动和他交谈。
  在景年眼里,妻子的衣服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他的娘却不闻不问,妻子总是闷在屋里,除了歆兰偶尔过来看看外,就再没有其他伺候她的人,他主动去提,他娘才勉为其难地为妻子准备首饰,等到他好不容易让妻子习惯称呼父母为爹娘,但妻子每一次叫他们,父母都是一脸遮掩不住的尴尬,一点也察觉不出愉悦的心情。
  在宁家,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主动向妻子嘘寒问暖,明明她什么过错都没有,明明总是安安静静待在景年轩,明明她的出现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
  「孩子!」
  「景年!」
  景年的话说得有些重,不只宁氏夫妇,连程跃都忍不住开口。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爹和娘,他们一直是为你着想的。」
  景年气色未平地坐在椅子上,但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可是,爹娘,如果你们真是担心我,就让薇儿搬过来吧,薇儿在我身边,我觉得比什么都好。」
  看到景年动了气,宁老爷也有些吓着了,深怕他气火过盛,一个万一又病倒在床上,眼下听他语气这么坚决,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的,这种情况下还装糊涂,连程跃自己都过意不去,见场面凝重,程跃安静地提道:「不如,我就搬过去住吧。」
  宁老爷和宁夫人眼巴巴地看他:「这成吗?」
  「我自有分寸,请放心吧。」
  程跃只能向他们保证。他的保证是有前提的,景年未满十八,连如何行房都不清楚,估计二人也就睡一张床上,所以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只要他平日再多注意一些,景年还是不会察觉他的真正性别。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早迫不及待的景年一回到景年轩就让仆役把程跃的所有东西从偏房搬到了主屋。
  「记得,东西搬完后,这小屋的墙马上给拆掉,少爷我不想再见到它!」
  任性的景年任性的吩咐让程跃苦笑一声,但也只是摇摇头,便作罢。
  这时候,离八十一天,还剩下三十六天。

  同床共枕的第一个夜晚,迫不及待的景年自外头匆匆赶回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的屋内光线黯淡,景年来到床边,看到了雕花床上背对自己躺下的身影,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觉得温暖。
  一回到宁府,头一件事是问妻子在做什么,丫鬟上前来回答已经睡下时,他有些诧异,师父不在,他因为牵挂无心习武,只匆匆挥两下就赶回来了,比往常回来的时间还要早得多,按说这个时辰,妻子应该还没睡下才对,他本来是想住一起的第一晚,两人能够好好相处多聊一些的。
  景年坐在床边,床外头整齐叠放着一床被子,妻子则盖着另一床被子侧身睡在里头,除了她一头在夜晚更显得乌黑的头发,景年看不见她的脸。
  为什么是一人盖一床被子?
  注意到这个,景年的眉头不禁拧起,心生不悦。
  但此刻妻子明显已经熟睡,景年根本不想吵她起来,于是走出屋外,挥手轻声叫来随侍左右的丫鬟,经过询问,才知道,这件事是妻子的意思,她说一向习惯一个人睡,现在两人睡一张床,她需要慢慢适应。
  景年一听是她的意思,便不再有话,只是走向另一侧的盥漱房,沐浴过后再回来休息。
  当屋门被丫鬟轻轻阖上时,一直假睡的程跃睁开双眼,于心底不由吁出一口气。
  程跃习惯晚睡,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很难睡下,会这么做,无非是为了逃避和景年一共睡下可能会遇上的种种尴尬和问题。
  过了一阵子,程跃还是没有睡着,但景年回来了,屋里并不只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有贴身丫鬟轻盈的步伐,这个脚步走到床边,景年在这时低声道:「不用给我铺被了,我自己来。」
  「是。」轻柔的一声回应,轻盈的脚步声退至一旁。随之而来的,是带着沐浴后清香的人轻轻揭开被子,躺在床的外侧。
  「洛秋,你把帐帘下了,然后把灯熄掉就出去吧,今晚就不用再在外头侍候了。」
  「是。」
  窸窸窣窣一阵响声后,眼前的光芒更为灰暗,再过片刻,整间屋里一阵漆黑,随后,关门声传来。
  程跃一直在装睡,但他感觉到身旁的人一直在小心地向自己靠近,然后一只手摸到自己垂在枕边的发丝上。
  「薇儿。」
  自言自语般细若无声的轻唤,若不是在寂静的黑夜,程跃一定听不到。
  那只手一直在自己发间抚摸,程跃不禁僵起身子,就怕他有进一步的行动,然而,这只手就是在那停留,一直到程跃忍不住睡下前,也还是停在那里。
  程跃醒来的时候,已经起床的景年正在让丫鬟给自己梳头更衣,这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在偏房睡的时候,程跃也是主屋一有动静就起来了,只不过现在他从偏房搬到了主屋睡。
  程跃醒了,但没有人知道,于是他继续装睡。他能感觉到更衣完毕后,景年坐在床边看了他一阵才终于离开。
  程跃能听到走出屋外的景年压低声音向丫鬟们吩咐:「等会儿,你去挑几个伶俐的丫鬟过来侍候少夫人,她如果觉得合适,以后就留下专门侍候她,不行就再找。」
  「可是,少爷,这件事得请示老夫人。少夫人的大小事宜一向是由她负责安排的。」
  「你照做就是,娘那边我会去和她说。」
  「是。」
  景年走了,程跃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起床把衣服换上,等到衣服穿好确认无误再把头发盘起用一根玉簪别好,接着才把门打开让丫鬟们送上漱洗用具。
  这是程跃在宁府住的期间不得不养成的习惯,这里分工明确,主人屋里从不放这些漱洗用具,都是丫鬟们早起侍候时一并送上的,要想漱洗只能吩咐她们送上。
  洗漱完了,程跃才像平日那样走到院里练练身手,但和平日有所不同的是,练没多久,程跃看到一向侍候景年的洛秋带着几个面生的丫鬟走进院里。
  程跃转念一想,便忆起了这是景年的吩咐。
  出了一身汗,程跃才停手收势走向廊口,对一直静候他的洛秋说道:「我不用人侍候,你让她们回去吧。」
  洛秋不卑不亢地答道:「少夫人,这是少爷的吩咐,说一定要留几个人侍候您,若您不满意她们几个,我再换。」
  「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跃想再说些什么,但一看洛秋坚决的态度,便无奈作罢。
  程跃从来只当自己是宁府的客人,自然不会摆任何的主人架子,加上洛秋是景年的贴身丫头,她听景年的吩咐是自然的,程跃想了想,便不再为难她,而是打算等景年回来亲自同他说。
  于是早练的景年回来后,看到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妻子杜薇的衣冠仍然和平日一样,总是简单的盘起再别住,衣服还是那些套式,朴实的颜色,衣料上没有任何花纹,固然中秋过后天气微凉,但看她一身衣服严严实实裹住身体,在一旁的人都不禁为她觉得热。
  她此刻正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洛秋带着三个长相都不差的丫鬟恭恭谨谨地立于她面前。
  宁府财大气粗,给下人的薪津不低,发放的衣服质地比普通人家的衣料还要好,丫鬟们在一块时不时会有些攀比心态,每个人的头饰不算金贵,却个个别具特色,经过这么一对比,景年更觉得自己的妻子穿着真的是连下人都不如。
  景年见到妻子正微微露出苦恼的神色,脚步不由加快,向她走去。
  程跃的确有些苦恼,他原是叫洛秋先把人带下去,等景年回来了他会和他说,可洛秋偏不听,硬是留在原地等候吩咐,见他头发没弄好,还口口声声一板一眼地道:「少夫人,请让奴婢为您梳发!」
  程跃自然是不肯的,于是两队人马就这么僵持着,对方不肯离开,程跃自然不好先离开,就只得坐在栏杆上,等候景年归来。
  这时候听到脚步声,程跃抬头一看,见是景年,立刻起身,眼底不禁露出欣喜的光芒,让景年不禁从身体暖到心底,当即走到他身边,不假思索地握住他的手。
  「怎么了,薇儿?」
  程跃看向洛秋她们,压低对他说:「你让洛秋把人带下去吧,我真不需要人侍候。」
  说起这个,景年真是误会了自己的父母,宁夫人一开始的确有意找人来侍候宁家的大贵人程跃,但程跃拒绝了,然后又解释说有人在身旁常伴难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真实性别,听他这么一说,宁夫人便作罢,只是叫自己的心腹丫鬟歆兰经常过来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需要。
  自然,程跃没有长住的意思也没有当自己是宁府客人甚至是主人的意思,所以总是不管歆兰问他缺什么要添些什么,他都是摇头拒绝,故尔,他的衣服总是那几件,也没有人来伺候他,才让景年产生误会。
  本来景年还以为是洛秋找来的人笨手笨脚惹恼了妻子,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心自然偏向洛秋她们那边。
  看见程跃脸上的坚决神色,景年转念一想,便挥挥手道:「洛秋,你先把人带下去,再找几个人来,直到少夫人同意留下为止。」
  「是。」
  「景年!」程跃不由动怒。
  景年连给他生气的时间都没有,又叫来几个丫鬟吩咐:「你们几个,到前门去看看,我叫人运了一些绸缎回来,叫他们赶紧搬来给少夫人过目。」
  说罢,转头对程跃笑嘻嘻地道:「我回来前去了一趟家里最大的绸缎庄,叫人拉了一些布料回来,这是我几天前就找人准备的。全是当前最好的布料,花色也好,等会儿你看看,有哪些喜欢的,就拿去制几件衣裳,样式也改改,别老穿同样几件,丫鬟们都穿得比你好看。」
  程跃想都没想,立刻摇头:「景年,我不需要,你还是给娘送去吧,她老人家一定会开心……」
  「你放心,我也给娘送去了。当然,重点是在你这里,你衣服实在太少,昨天搬过来时我就发现了,真是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
  程跃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刚刚被叫出去的丫鬟和几个仆役搬了好些布匹进来,景年让他们全搬进屋里。
  程跃原本还以为只是几匹布罢了,可等到丫鬟仆役们终于不搬了,那些搬进屋的布匹几堆成一面墙。
  程跃站在布墙前哑口无言。
  「有喜欢的就挑出来吧,薇儿。」景年在一旁温柔地看他。
  「你是不是把布庄里的货全搬回来了?」程跃不由得怀疑。
  「怎么可能!」景年笑着:「这些都是我从宁家经营的各个绸缎庄里调过来的极品,看起来是夸张些,但每家绸缎庄我也只是抽走三、四匹布而已。放心,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宁家的管理者,不会做有损宁家生意的事。」
  「来,薇儿,看看这匹布,这是目前在京城最受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喜欢的布料,不仅花色好,再看看这质地,是专门精选最好的蚕丝制成的,穿着不仅舒适,还冬暖夏凉。」
  「对了,再看看这个,这是棉布,但可不是一般的棉布,这种布可比普通的棉布贵上好几倍。花色是朴素些,但因为柔软吸汗,多半是制成贴身衣服用……」
  景年不停地向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程跃于心底叹一口气,面色不改地看着连站在一旁的丫鬟们都艳羡不已的各种价格昂贵的布料。
  景年说着说着,注意到他一脸平静,慢慢察觉了他的想法,最后,便自作主张选了几匹他认为最适合妻子的布料。
  「拿回来的布是有些多了,看你估计也挑花眼,我就给你挑一些吧。」挑好后,交给一旁的仆役,让他们放置在另一处,其余的全搬走。
  程跃才松一口气,景年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眼角抽了抽。
  「对了,给少夫人量身的师傅呢?」
  「少爷,他一直在外头候着。」
  「叫进来吧。」
  在此期间,不久前离开的洛秋又带了另外三名丫鬟走了进来,来到景年他们面前,全都恭敬地施了一个福。
  「少爷,人带到了。」
  景年的视线在洛秋身后的三名丫鬟身上一一扫过,然后才对程跃说道:「薇儿,这三个人你觉得如何?」
  程跃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景年,我真的不需要……」
  景年完全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当即又对洛秋道:「再换几个过来。」
  「是。」
  洛秋下去了,来给程跃量身的人已经立在一侧,程跃看着这些,觉得自己的头好疼。
  「你就是来量身的师傅?」景年便是打量一番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才道。
  「是的,少爷。」
  这人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让景年觉得满意。
  「过来给少夫人量身吧。」
  老人还没上前,程跃已经忍不住把景年拉到了一边,小声且认真地说:「景年,算我求你,让他们都下去,我不需要衣服,也不需要有人在身边侍候。」
  景年抬眼看他,深深一眼后,露齿一笑,眼底有认真,也有不容置喙的坚决。
  「薇儿,这次,你得听我的。」
  笑着的景年很是温柔,但眼底的光芒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淡淡的威严,隐隐的决绝。
  程跃不由得无言。
  有句俗话,说的是某某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曾经病躺在床上的景年曾让程跃误以为他是柔顺的小猫,但此刻,他觉得那时的景年更像是生病的狮子。
  人的一些气质真的需要与生俱来,并不是光靠外物就能堆出来,第一眼见到景年,他病弱的面容上惫怠却依然清亮的双眸就曾向程跃预示眼前的人身体里所隐藏的睿智,现在身体康健,又学习上乘武术磨练得身姿挺拔,如今智慧加上自信,所呈现的霸气浑然天成,丝毫让人感觉不到不适。
  程跃无言良久,终于还是妥协,但他有条件:「景年,我不喜欢有人靠近,在府里,歆兰照顾我的时间比较长,你能让歆兰过来给我量身吗?」
  景年含笑看他一眼,最后点头:「好。」
  说完后,景年走出去,对向来随侍自己左右的另一名丫鬟吩咐:「绪春,你去老夫人那里把歆兰叫来,说我有事找她。」
  丫鬟走出去后,景年对身后的程跃笑着说:「如果你喜欢歆兰照顾你,我可以求娘把她让给你。」
  程跃只是笑笑,笑容有些无力。
  景年说到做到,当天吃过早饭去向宁老爷和宁夫人请安过后,他就向宁夫人提及这件事,宁夫人想想后笑着说:「今天给小薇找丫头,两三次都不合适,都快把府里闹开了,既然小薇觉得歆兰合适,就让歆兰去照顾她,反正我这里也不缺人。」
  歆兰是老夫人的心腹,能这么爽快送过来,无非是觉得其他人都不合适,加上程跃始终是要离开的,到时候还可以让这丫头回来,所以也不算有什么舍不得。
  得到宁夫人的同意,景年比程跃都开心:「娘,让您把侍候您这么长时间的丫鬟送来,孩儿真是愧疚,前不久孩儿在外头见了一块稀世宝玉,说是戴着能袪寒褪病,过几日孩儿给您买来,当是赔罪。」
  宁老爷和宁夫人大笑,责怪道他现在真是有了媳妇忘了爹娘。
  他们说说笑笑,程跃在一旁却觉得心越来越沉重,一开始还装作毫不在意,但景年这段时间的表现越来越明显,恐怕,他这个假妻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不低。
  越是如此,欺骗真心待他的景年越让程跃难受,这样的日子,多一刻都是煎熬。
  于是趁着景年在外头打理生意不在宁府的时候,程跃终于找上了宁老爷。


第六章

  程跃去到时,宁老爷正在亭廓下逗弄前不久景年在外特地给他买回来的八哥。
  自从景年开始学习并参与管理宁家产业后,起初,宁老爷的确是因为种种顾虑忧心忡忡,但见景年逐渐上手,身体不但无碍,且管理得有声有色,宁老爷逐渐放宽心,这些天,完全是一副金盆洗手,打算在家颐养天年的姿态。
  宁老爷看到程跃到来,遂放下手中的竹条,珍爱无比地把鸟笼子挂在架子上。这可是他的宝贝儿子第一次送他的礼物,这八哥能说会道得很,第一次见他就连连说了几句,寿比南山,可把他乐坏了,如今在宁老爷眼里,奇珍异宝也不及这八哥一根毛。
  挂好鸟笼,宁老爷挥退在旁边伺候的仆役,待偌大的院里只剩他们两个,宁老爷才伸手示意程跃坐下。
  「少侠此番前来,是有何事?」
  程跃不仅极少走出景年轩,更是从未主动来找过宁老爷,别看宁老爷一脸平静,其实内心里暗暗吃惊,但生意做久了,再老实的人也变得狡猾,于是宁老爷便不动声色,一切等问清楚再说。
  看程跃坐下来后,宁老爷也跟着坐下。
  程跃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一脸犹豫。
  「程少侠若有事,当讲无妨,你是宁家的大恩人,老朽若能帮上忙,一定不会推辞。」见状,宁老爷便又说道。
  程跃轻轻叹一口气,还是把来意告诉了宁老爷。
  听完他的话,宁老爷半天不语,面色略有些凝重。
  「少侠的意思是,现下就要离开?」
  程跃点点头,过程中觉得脑袋分外沉重,每动一下都倍感吃力。
  宁明山宁老爷把背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透着几分精明的眼睛直直望向程跃,无言片刻,他道:「少侠,你在宁家住了几天?」
  「四十六日。」
  「那离九九八十一日,还剩几天?」
  「三十五日。」
  「也就是一个月零几天了啊。」宁老爷叹了一口气。
  程跃无言,宁老爷又问道:「记得少侠一开始是不信那位道长所言的,那这段时日过后,你有何想法?」
  程跃小心灼字:「此等怪异之事,程某仍然难以置信,但景年又确实逐日康复,现在,在下不敢再妄言。」
  「那少侠你能确定,你这时候离开,景年会完全不受影响吗?」
  程跃蹙起了眉,道长所言是至少九九八十一日,当初他不信这些,但景年的好转完全推翻了他的想法,若他不满八十一日便弃景年离开,此刻他真的难以确定事后会如何了。
  似乎知道程跃心中所想,宁老爷语重心长地道:「少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你既已经答应八十一天后方离开,现在就想要走,岂不是言而无信,这可是有违江湖道义啊。」
  程跃握紧拳头,宁老爷所言,他来之前的确有想过,可是目前……
  犹豫再三,程跃才忍不住说道:「可是,宁老爷,你可知道,景年对我的性别完全不加怀疑,他甚至、甚至……」
  甚至完全把他当成了妻子,看他的眼神一日比一日炙热深情,这只有望向爱人才会出现,他开始规划他们的未来,生几个孩子,如何生活,如何相携相伴……
  看着兴致勃勃的景年,灿烂的笑容闪着光芒的眼睛,程跃总是要不停的压抑心底不断涌上的愧疚,深怕景年知道真相后,会遭受无比巨大的打击,甚至,他害怕知道真相的景年,脸上可能会出现的唾弃和鄙夷。
  宁老爷不用程跃说完,已经了解地轻叹一口气:「少侠,景年是我的孩子,他的心思我和他娘又岂是完全不知晓。」
  说完,他看一眼程跃,握着的双手放开搁在两边的扶手上,慢慢向他道出自己的打算:「程少侠,你就继续陪在景年身边吧,八十一天之后,老朽一定会让你离开。至于剩下的这段时间……」
  「老朽有仔细想过,景年长年卧病,都没接触过什么人,当你以女装嫁过来成了他的妻,这善良的孩子就觉得应该疼你宠你照顾你,也许并不是真正地喜欢你。现在他在外打理生意,接触的人多了心思宽了也许就会遇上更合适的人。
  你放心,老朽还让内人找了一些人家,若有和景年年纪相仿的女儿亲戚,就让她们多多到府里走走逛逛,和景年多接触接触,让他不再专注于你,多分心在别的姑娘身上,我打听过了,这些姑娘什么样的都有,知书达礼,家世也合适,总有能让景年真正喜欢的。」
  这应该是最好的打算,但程跃听着听着,喉咙里就仿佛有什么卡住,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是啊,虽然打扮起来的确有几分女儿家的相貌,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女子,身子太高,又比景年大个几岁,比起那些柔媚俏丽,声音如莺的女子,他算什么?景年见到漂亮的姑娘多了,那时,心里,还会有他这么一个不识字,更不懂风花雪月,木讷寡言,平凡无趣的人吗?
  知道了宁老爷的打算,程跃没有再提及去意,继续留下来,直至八十一天期满。
  只是那之后,他的心里便有了一个结,怎么也解不开,每每看到景年温柔的目光,心中的阴霾更甚。
  他没有资格,这份温暖,这个人的柔情终将会属于另一个女人。
  当日傍晚,景年回来吃完晚饭,准备去习武的时候,特意交代程跃一定要等他回来再睡。
  「薇儿,我会尽早赶回来的,你等我回来再睡。」
  程跃一脸不苟同:「习武就要花时间去练,要刻苦,要专心,现在你师父不在,你老这样心不在焉去挥两下就回来,有什么效果?若如此,岂不是让我看轻你,做事马马虎虎,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被程跃指责,景年也不觉得生气,就是颇为难,他极想表现出好模样给妻子看,可是又想多与她相处久一些,但两者又不能兼得,只恨他那个师父,定什么不能在外人面前习练的规矩,要不然他就带妻子一同前去了。
  看看外头,时辰也不早了,景年的屁股黏在椅子上般,愣是不肯动弹一点,程跃不由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快去吧,好好习武,我一向晚睡,昨晚是有些累才睡得早些,今晚你不回来,我就不睡,行了吧?」
  哄劝的语气和哄小孩差不多,但的确把景年哄得笑颜逐开。
  程跃任他紧紧握住自己双手,又轻声哄着:「快去吧,我期待你早日成为能值得众人敬仰的侠士英雄。」
  「不。」景年认真地看他:「我只要成为你一个人的英雄就够了。」
  说完,冲程跃一笑,景年便放开他匆匆离去,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程跃良久无言。
  也是这一日之后,程跃每晚都等景年回来才睡,对待程跃,景年时时刻刻且敬且畏又热爱,除了激动时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或是偷个空隙搂搂他的身子亲亲他的脸颊,就没有再进一步过。
  程跃知道他不懂,毕竟他还年少,他也庆幸景年不懂,要不然,他将面对更加难以解决的问题。
  因为景年从未没想过能和他再进一步,因而程跃总是能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一直分开盖被子,总是先躺在床上才把披在身上的外袍褪下,景年觉得奇怪,但一得知这是他的习惯便不再有话。
  程跃也因时时刻刻注意,景年才会一直没发现他的性别,程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揪起一颗心,景年每晚睡着,总是不顾他的意愿,轻轻落一吻于他脸颊之上。
  问他如何知道这件事,他说道小时候曾经不小心撞见过一个男仆这样亲了亲一名丫鬟,当时好奇,便询问了随侍的人,他们回答说这是亲吻,只有对心爱的人才这么做。
  程跃不由想笑,景年这么做,的确是因为喜欢他吗?
  想着想着,不由想到了别处,躺在身旁的景年丝毫没有睡意,睁着清亮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他,程跃轻声问他:「景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没料到他会问这些,景年先愣了愣,随后了悟地笑笑:「喜欢你这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如果一开始能让你选择,你会选择什么样的女子做你的妻?」
  程跃问得慎重,一直含笑的景年不禁正色,支起上身问:「薇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不敢直视景年,把视线慢慢移到床顶,望着帐帘精美的图案,程跃悠悠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毕竟成亲前我们完全没见过面,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对于以后的生活,谁都会有幻想的,不是吗?」
  程跃平静却让景年觉得有些寂寥的表情让他不由伸出手,轻轻抚上他放在腰间的手,然后与之十指交握。
  「那薇儿你呢,没嫁过来前,会想选择什么样的男子做自己的丈夫?」
  程跃轻轻摇头:「我从未想过我会成亲。」
  是的,他真的从未想过,从小迷醉习武,稍大些为生活所苦,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再后来,被那人所救,为报恩,已经不再把自己的事情当一回事了,成亲这件事,真的从未想过。
  「那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程跃望着帐顶轻笑:「小时候希望能成为威震四方,武功高强的侠士,后来……后来家里贫穷,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的,能活下去就不错了,那时候,真的是什么梦想都比不上一顿饱饭,再后来,也许是经历了太多,凡事都淡看,甚至不愿多想了。」
  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程跃不由看向景年,看见他眼里的心疼。
  「薇儿……」
  被他这样看着,程跃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酸,赶紧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话呢。」
  景年深深看他一眼,躺了回去,手却没再松开。
  「小时候书读得多了,就会接触到一些男女风花雪月的情事,不是很清楚,懵懵懂懂,却开始向往。我的确有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女子,站在秋色如画里,对我含笑凝望,我与她朝夕相处,相敬如宾,花前月下——又或许,这样的事情是每个读书人的美好向往吧。」
  「但这些都只是空想,在真正面对时,或许只有那么一霎,就已经决定,只要有她,曾经幻想的那些花前月下都可以不要。」
  「真的,只有那么一瞬间,就决定了一生相许。」
  景年还在看着程跃,眼中那热烈的目光不加掩饰,程跃只觉得眼眶发热,握在一起的手传递的温度快要把他烫伤,突然抽出手,侧过身去背对他,淡淡一句:「睡吧」便合上双眼。
  但即使背对着那人,即使闭上了双眼,仍能察觉他炙热的注视。

  歆兰成了贴身丫鬟,首饰每日都会有更精美的送来,颜色多样花色新颖的衣服快要把柜子堆满,上等的胭脂,最好的护肤药膏,每日三餐都会端上的补品,只要出行就是前呼后拥,只要一点不适就是大惊小怪……
  程跃一直拒绝反对甚至抗议,得到的结果是一日更比一日的奢侈华贵,甚至向景年发脾气,可景年口头上服软,过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中秋过后,一天一天凉快,现在已经是十月初,昨夜一阵大雨,今日温度骤然下降,树叶一夜之间落尽,举目望去一阵秋色凄凉。
  这样的天气,体质单薄的人出门都开始换上棉袄,如今身体甚至比常人还要健康的景年一大早喊冷,程跃知道他的情况,怕他受不住多给他穿了几件衣裳,宁夫人亲自给景年送来护手暖炉,程跃虽觉得有些夸张,但在景年临出门前,还是塞进他怀里。
  可送走景年后才转过身,一大帮人便开始往屋里送进几大箱的衣服,程跃奇怪万分,前晚明明才说通景年让他不再给他送衣服,怎么今天就又送来了?结果下人们告诉他,少爷叫小的告诉少夫人,夏天秋天的衣服他不送了,现在天气转冷,他开始送冬天的衣服。
  难怪他一大早一个劲地喊冷!
  程跃真是气得青筋直冒,他觉得自己一开始真是看花眼了,居然把一只狡猾多端的狼给看成了兔子!
  老实人一个的程跃,和已经是成功商人的景年,两人斗智斗勇的结果是程跃屡战屡败。
  于是造成现在的程跃,梳着繁复的发髻,插着各种昂贵非凡的发饰,穿着绫罗绸缎,完完全全一个大家贵妇的打扮。
  在景年送来的所有发饰中,有一个是最夸张的,是合十数名能工巧匠之力花费一年时间才完成的精美绝伦的金制孔雀步摇。孔雀嘴里含着硕大的南海珍珠,下垂的坠子个个含着略小但依旧精美的珍珠,每一个羽毛尾端都镶着通透的绿翡翠,这一只木骨折扇大小的孔雀步摇重达一斤半,程跃看到的第一眼,咋舌老半天,连见惯大场面的歆兰都不由吃惊。
  因为有这个孔雀步摇比衬,其他同样昂贵非凡的发饰就完全不值一提,但程跃从来不戴,一是怕它摔了,二是嫌它花俏,三则是觉得重。好在景年送来也没指望他一定能戴上,只要他看起来不比丫鬟们穿着寒碜就好,因此在这方面没有坚持。
  一日一日过去,宁老爷的确如他所言,只要景年在家,府里就会有容貌言行皆为上品的姑娘来做客,有时是远房亲戚,有时是世交,有时是生意往来的人家,总而言之,什么名目都有,身为少主子的景年务必要亲自去接待。
  程跃知道宁老爷的打算,每次景年劝他一同前去,总以种种借口推迟,只是一个人等待的过程中心情总是无比抑郁。
  有一次程跃闷得荒了,便去景年轩旁边的院子里逛逛,这个院子种了一大片的枫树,现在正是时节,一眼望去,枫叶如火,甚是壮观绚丽,不巧的是正碰上景年带着一名女子走在院里,程跃刚要转身离开,景年已经看到他。
  「薇儿!」
  景年这一叫,让程跃再走不成,只得转过身看景年朝他小跑过来。望向立于原处的那名女子,简单却处处别致的发饰,恰到好处的妆容把她的天生丽质衬得更是美上几分。
  后来景年拉着程跃与这名女子介绍,待景年说程跃是自己的妻子时,这名只及程跃肩膀高的女子不由多看他几眼,奇怪景年这样一个俊逸非凡的男子怎么娶这么一个高大,又没几分姿色的女人。
  「薇儿,这是爹的世交郭伯伯的女儿,叫郭蔷,今日是代父亲来看爹的,爹就让我来陪陪她。因为这儿枫叶正红,便和她到这来逛了。」
  程跃淡淡一笑,道:「那你们逛,我还是回去吧。」
  「薇儿,你一向不爱出来,难得出来一次就和我们一起走走。」
  景年难得见他出来一次,可没打算就这样让他回去,于是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和郭蔷一道四处闲逛。
  一开始景年讨好他,什么都拉他去看,反而忽略了身为客人的郭蔷,但程跃向来寡言,又不识字,更不懂这些风韵之事,渐渐地,景年便和大户人家出身,有几分才情的郭蔷交谈起来。
  程跃就在一旁看,如同一个旁观者,看景年侃侃而谈,看郭蔷巧笑嫣然,金童玉女,果然才是天生一对。
  趁着两人相谈甚欢,程跃转身悄悄离去。

  送帐本的伍六走上二楼,走进帐房里一望,便看到坐在书桌前的少东家,宁景年。
  这和平日没甚不同,伍六从宁明山老东家起就每日送钱庄的帐本来这,像其他行当的,比如酒楼、客栈、布庄、茶行等等行当的帐本则专门另有人负责,送帐本来的时间也不一定,像茶行这样的,每半月才送一次,布庄则是一月一次,主要是按每日收入帐的大小来定时间的。
  钱庄每日出入帐都是一笔巨大的数额,也可算是每一家商号的经济命脉,东家每一日都要仔细翻阅清点,预防其中出现纰漏。
  而和平日有些不同的是,伍六一进来就看见少东家拿着一本帐册翻了几页,一副完全看不下去的样子,就又丢回去,想一想,又拿另一本,同样又是翻几页便不耐烦的丢了,这和以往认真谨慎的态度差远去了,看看,原先为方便珠算,算盘一定要摆在自己面前,可现在呢,那算盘大半个身子悬在桌沿,眼瞅着就要掉地上了!
  伍六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快步轻声走上去,先不动声色地把算盘推回去,然后小心翼翼把带来的帐册递到景年面前,他没先说帐册的事,而是贴心地恭声问道:「少东家,今天心情不好?」
  别看伍六一副人精模样,其实他也就比景年大一岁,不过他八岁就跟管宁家钱庄生意的爹前前后后跑个不停了,十一岁时,书没念多少,钱庄上的事情,和人交际混交情的手段,他爹见了都惊得直捋胡子,如今,景年都还得叫他一声师父。
  伍六知道宁老爷病了,但没想到来接手的便是长年病卧,身体才好没几天的少东家宁景年。伍六之前完全没见过景年,只听别人说这少东家病得皮包骨,拿张帕子都费劲,大夫说活不过十八了。
  可前段时间景年一出现,面容俊秀,身子挺拔,脸带笑容,风度翩翩,看得他直了半天眼睛,根本想象不出这就是传说中体弱多病,根本活不过十八岁的少东家。
  景年出现,一开始伍六心里也嘀咕,毕竟是做人家伙计的,怎么不想遇个好脾气的东家。可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发现景年脾气好,脸上经常带着笑容,从未生过气,行事认真宽容,人也聪明,和他相处就特别轻松愉快,再加上景年和伍六差不多年纪,两人竟也谈得来,平日见面跟朋友似的说说笑笑几句。
  现在伍六见景年好像有心事,暗地里胸脯一拍,决定要为他分忧解愁了!
  景年已经压了一天的心事,现在听伍六这么一说,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帐册,支着下巴望向窗外,半晌才回话:「伍六,你成亲了吗?」
  伍六一听,挠着头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没呢,我爹倒是给我相过几个姑娘,但不是人家嫌我就是我嫌人家,就一直没有个合适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景年把视线移到他脸上。
  「当然有想过!」伍六点头,随后一脸向往地道:「那姑娘要长得端庄秀气,还要心灵手巧,更要善良孝顺,最最重要的是,眼中除了我就再没别的男人!」
  景年不由笑了出来:「伍六,你干脆求菩萨把自己身边的仙女送给你得了!」
  「我承认要求是苛刻了些,所以啊。」伍六一脸苦恼:「我伍六至今都还没遇上让我心动的姑娘。」
  「心动的姑娘啊……」景年喃喃念叨,点点头,陷入长思中。
  伍六见他这副模样,转念一想,小心问道:「少东家,您该不会是在为少夫人的事,烦心吧?」
  安阳三大家族的大小事情可以说是安阳城百姓每日茶余饭后必聊的话题,加上伍六又是宁家的雇员,对宁家的事情可以说是比外人还多了解一些些,比如日前最热门的话题,便是才嫁进宁家做少夫人不久的那名女子。
  她是虞吴人,家境贫寒,人家嫁进门都是青天白日,热热闹闹,而她却是寅时入的门,偷偷摸摸不说,与她拜堂的还不是宁少爷本人!
  其实这件事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宁少爷病入膏肓,药石无救,大夫说活不过十八,宁老爷中年才得此一子,疼爱如命,病急乱投医,听一道士所言,娶生辰八字绝佳的一名女子进门冲喜,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大家见怪不怪,奇的是这女子一进门,宁少爷的病真的奇迹般的好了,目前还生龙活虎的代替年迈的宁老爷处理自家生意!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更是好奇这名女子,可她从不走出宁家大门,据内部传出的消息,连景年轩都极少踏出过!
  这个神秘的女子现在已经在众人的议论下,成为一个八字虽佳,但奇丑无比,虽然嫁进豪宅,却因长得太过骇人被宁家人给关起来,以免出来吓人的人……
  当然,伍六是不信这些鬼话的,毕竟娶这名女子的正主儿现在就在他身边呢,这少夫人到底长什么样,他伍六可是问过的。少东家平日里虽都和和气气的,但能让他乐得合不拢嘴的事还真是少之又少,没曾想一说到才娶过门不久的妻子,两汪大大的眼睛顿时弯成了半月,喝!那欢喜劲儿让见过大场面的伍六都惊讶万分。
  「薇儿长什么样?嘿,可漂亮了!」
  少东家形容少夫人的话就这么一句,让伍六一听,心里顿时浮现一个仙女模样的姑娘,手肘上缠着飘带,雾气朦胧里走出来,一笑就让人失了心魂。
  别怪伍六这么会想象,因为在他面前的少东家就可以算是一个美人,虽然是男的,但和他见过最美的姑娘比,都还比人家好看上几分。被这么一位美人似的少东家这么一形容,伍六能不这么想吗?
  伍六每次听人说这少夫人有多难看有多吓人的时候,总忍不住澄清几句,可问题是,他的话没几个人信!于是乎,宁家少夫人长得比鬼还可怕的传闻越传越夸张。
  能让伍六这么笃定的原因,还有一事,那就是他家少东家被少夫人迷得跟什么似的,每日就是帐房宁家练武馆这三处绕,多跑一处都嫌浪费时辰,据他无意间透露,之所以会这么努力处理帐上的事宜,就是为了多一些时间回去陪少夫人!
  伍六想到这,不由叹一口气,认识少东家这段时间,只有一位姑娘的事情自他嘴里出现过,那就是他从未谋面的少夫人了!
  所以呢,伍六才会看到景年叹气,提到这些事时,直接就猜到少夫人身上。
  似乎真让伍六说到了点上,景年听罢无言片刻,才略略有些迷茫地道:「伍六,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和薇儿之间少了点什么?」
  「少东家的意思是?」
  「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就是……就是……」景年十分苦恼地抓抓耳腮:「我同薇儿在一块,就总有些急躁,尤其是睡一块的时候,看她睡在身侧,就特别难受,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都好长一段时间了,老这样。我问薇儿我是不是病了,她估计我是上火了,就让人给我准备好些降火气的食物,可完全没用。看着她,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就想狠狠挠一把地难受,最近总这样,把我烦死了。」
  伍六听完,唯一的反应只有目瞪口呆。
  景年也没注意,继续苦恼自己地:「伍六,我这毛病和别人在一起就没有,和薇儿在一块才出现,越是亲近她越是难受,想忍着离她远些吧,我自己又憋不住,老想她。伍六,你说我是不是得什么怪病了?我想去看大夫,可薇儿说不用,只是上火,可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怎么会上火呢?」
  总算把想要说的说完,抬头一看,伍六一脸呆滞,景年蹙着眉推推他:「伍六,你怎么了?」
  好不容易收回神,伍六却还是一脸傻傻地看着他敬爱的少东家,突然觉得这位少东家可真是、真是比雪还要纯洁。
  认真地看着一脸苦恼的少东家,伍六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少东家,您该不会不知道,什么是行房吧?」
  「行房?」景年果然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那您和少夫人晚上睡觉时,就真是盖上被子闭上眼睛纯睡觉?」
  「那不睡觉,还能做什么?」景年反问得理所当然。
  伍六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少、少东家……」伍六艰难地攀在桌沿上:「您都成亲了,就、就没有人教过您这事?」
  「什么事?」
  伍六好不容易站稳脚,然后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唉,少东家,这可是事关后代子孙的大事啊,老东家怎么就没想到告诉您呢!」
  「到底什么事啊?」
  「唉,这事说来话长。」伍六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表情十分期待地凑近景年:「不过,只要您去青楼转一圈,就什么都会明白了,就连您为什么会出现那些症状,也会清清楚楚!」
  虽然对行房不甚明白,但青楼的花名景年还是听过的,立刻摇头拒绝:「我不去,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薇儿的事情!」
  被他这么认真拒绝,伍六也只能挠挠头,但他可是人精,还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一计。
  「少东家,那明日送帐本来的时候,伍六我给您送样宝贝来,就算不去青楼,您呀,看了就同样会知道!」
  果然,景年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被吊起胃口:「真的,那你明天一定要带过来给我看看!」
  「少东家您放心,我伍六出马绝对不同凡响,明天一定给您带来我收藏已久的珍藏本。不过这事您可要对外保密,要是让我爹知道,一定会误会我都给您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会被他抽死。」
  「放心,我连薇儿也不说!」景年认真地点头。

第七章

  与此同时,宁府里,宁老爷和宁夫人双双来到景年轩,找到了程跃。
  程跃颇是意外,毕竟景年不在的时候,他们是极少过来的,但觉得他们一定有事,于是平静地看他们把下人们都叫走,然后三个人坐到屋里的一张桌子前。
  「宁老爷,宁夫人,你们找程某是有何事?」
  宁夫人看一眼身边的宁老爷,随后笑着上下打量程跃,说道:「你这一身穿上,还真像个姑娘家,景年真是心疼你,像什么首饰啊衣服啊,都是要拿给你才顺便送一两件给我这老人家的。」
  程跃只是浅浅笑了下,没有答话。
  「程少侠。」宁老爷开口了。
  「是。」
  「我听说你前段时间见过郭蔷那孩子了?」
  程跃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谁。
  「是的,见过一面。」
  「觉得这姑娘怎么样?」
  「知书达礼,贤淑端庄,是个好姑娘。」
  「是呀,我让景年看了这么多姑娘,就郭蔷这个姑娘让景年上了心,这几日虽没怎么见面,据闻,他们还是时不时传递些书信的。」
  程跃有些困惑,不明白宁老爷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宁老爷看出他的想法,也并没有急着解释,接着说道:「郭蔷是老夫一位朋友的小女儿,郭家虽说也是经商发家,但更多是注重德才教育,郭家的大少爷去年就考中进士,在外做官了。这教出来的女儿,我看啊,也是极好的,配景年真是再合适不过。我问过这位世交的意思,他知道宁家的情况,现在景年身体无恙,他愿意把宝贝女儿嫁过来,不过,这正室的位置……」
  程跃顿时明白了宁老爷话里未尽的意思,只觉得胸口一沉,但面上却依然浅浅笑着,他道:「宁老爷,程某从未当自己是宁家少夫人,再说了,再过几一段时日,我也要离开了。」
  「是啊,也不过十几日了。」宁老爷轻轻一叹:「只是,老朽今日来找少侠,主要的意思是,让你多劝劝景年,多些和郭姑娘见面,培养些感情。景年多少也有些在意你的事,你离开,他肯定伤心,所以我想尽快让郭姑娘嫁给景年,最好是在你离开前,你离开的时候,他身边有个贴心的人安慰,总能恢复得快些。」
  程跃轻轻点头:「程某明白。」
  「多谢少侠体谅。还有一事,老朽欲与少侠商量。」
  「请讲。」
  「这些天老朽也想了怎么让你离开,本来是打算让你装病一段时日,来个久病不治过世,但这事需要多人配合,容易泄漏,老朽思前想后,还有一计。」
  「哦?」
  「八十一日一过,少侠就以探亲为由出行,到时老朽会让信得过的人随行,出了城,少侠就可以离开,也可以抛却如今这些种种身分,那些随行的人你也让他们各自离开,总之是不再出现在安阳城内。等过一些时日,自会有人传消息说你们遇上强盗,马车逃出的过程中坠落山崖,连人带车摔得面目全非、粉身碎骨,当场死去。随后,再找个尸身和你差不多的女子换上你的衣服,让人认定她便是你。」
   程跃默默听着,表情未变丝毫。
  「少侠是不是觉得有何不妥?」
  「不,老爷此计甚好。」
  「唉,老朽也是仔细思虑过的,若让少侠无缘无故离开,就会留下诸多麻烦,唯有对外宣传一死,这事才能断得干脆,才不会有人特意去找寻。」
  「宁老爷不必解释,程某明白,到时,程某一定极力配合。」
  「为难少侠了。」
  「宁老爷言重。」
  「还有一事。」轮到宁夫人开口了:「程少侠离开前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老身回去就给你准备,你离开那日,一一奉上。」
  程跃淡笑道:「这几日在宁家吃住不愁,程某就当是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了,程某向来淡泊名利,真没什么需求,离开那日,程某只想拿回自己的剑。」
  「少侠请放心,那日老朽一定把剑双手奉上。」
  景年回来的时候,便听说父母来到自己的景年轩,正在屋里同妻子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挥退所有下人,万分神秘的模样。
  景年突然觉得有些好奇,便制止想去通报的下人,自己踮着脚步来到门外,整个人几乎趴到门上,欲偷听家人趁自己不在时,都在聊些什么。
  习武了一段时日,景年的听力已不同往日,几步之外细小的声音都能听个真切。
  景年很快便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一开始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然后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郭蔷。
  郭姑娘?
  景年脑海里顿时出现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孩。
  这几日家里经常有不少姑娘出入,奉爹娘之命他再不耐也得前去陪同,不过在见过的诸多姑娘中,这个姑娘倒满投景年情趣,所以告别之后,偶尔还会传递些书信。
  正回忆着,屋里又传来父亲的声音:「这姑娘,老朽和景年的娘都是十分满意的。我已经和郭姑娘的爹商量好了,等过些时日,就让景年把这姑娘娶过门,这姑娘的家世也配得上我们宁家,做二房只会委屈她,所以定当让景年八抬大轿娶过门,至于正室的位置,她嫁进来后,老朽寻个由头把你撤了,把她扶正……」
  接下来的事情景年已经听不进去,脸色铁青地一脚踹开大门!
  屋里的三人被他一惊,看清是他,吓得脸色乍白。
  「孩、孩子……你什么时候……」
  宁老爷刚想说些什么,景年已经冲到前去,高高扬起一掌,用尽全力拍到实木制的圆桌上,啪地一声巨响,厚重的实木圆桌顿时陷下去一块,可见景年用了多大的力气!
  屋里的另外三人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景年漠然地扫了一眼惊慌的父母,再看一眼程跃,拉过他的手,一句话不说硬拉着他走出屋外。
  程跃任景年拉着,趁他不注意,回过头朝宁家二老点点头,示意他们不必担忧,一切待探清情况再说。宁氏夫妇见此,也只能眼巴巴看他二人消失在屋外。
  景年拉着程跃也没走远,只是来到院子里较偏僻一处后便停下,自己生着闷气一屁股坐在冷冰冰地石凳子上,程跃见了,不免担心地轻声道:「找个垫子垫上再坐,别让寒气上身病着了。」
  听他话里的担忧,景年抬头看他,虽生着气,但还尽量和声道:「没事,我现在身体好着呢。」
  「还是注意些好。」
  在程跃不放心的目光下,景年牢牢握住他的手,怎么也不放开。
  「薇儿,你也想让我娶那个郭蔷进门吗?」
  程跃目光一闪,谨慎地问:「景年你什么时候站在屋外的?」
  「刚到,一走近就听到爹娘说想让我娶那个郭蔷进门,还想让她做正室,怎么,难不成他们还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景年一听,气得站了起来,要不是程跃及时拉住他,他早跑去质问了。
  听他这么说,程跃知道他只听到了后面的部分,不由松了一口气。
  「景年,你不要冲爹娘发火,他们这么做都是对你好。」
  「为我好就可以伤害你?」
  「他们没有伤害我。」
  「要把你踢出正室位置,还要我另外娶一个姑娘进门,这还不算伤害你,那算什么!」
  程跃暂时无话反驳,看着怒火冲天的景年,于心底轻轻叹一口气。刚才和宁老爷夫妇说话时,他的心一直很沉重,说到最后,外表冷静的他双手一直颤抖,他只有掩入桌下,才能不令他们发觉。
  那种无法自止的感觉让他难受,现在看到景年为了他这么生气,沉重的心情竟然渐渐化解。
  或许,对这个认真又执着的景年,一开始只想守护他的心情已经在慢慢变质。
  然而说到伤害,如果景年知道了他的真实身分,伤害最大的人,是他才对,他们都是知情人,唯独他一个被隐瞒,用心去陪伴的妻子到头来却只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那时候的景年,会怎样看他?
  而他执着着要离开,什么时候,变成了害怕面对知道真相的景年,会出现的种种态度?也许是逃避吧,逃避让他控制不住,心慌害怕的局面。
  程跃坐在石凳子上,也让他坐下,面对景年,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他:「景年,爹娘真的是为你好,我不但配不上你,而且、而且,我不能为你生孩子……」
  妻子无法生育,不管在怎样的家庭,都是一件严重的事情,这样的女子只会被人看轻,更甚者,会被赶出夫家,宁老爷让他劝景年同意娶郭蔷进门,对喜欢孩子,也期待能给宁家添后的景年而言,这是一帖猛剂,为达到目的,思前想后,程跃只能用上这一招。
  让景年娶妻,他内心也很难过,可是,他不能因此自私,独占景年却让宁家绝后。再说,大户人家的男子谁不是三妻四妾,就算他真是景年的妻子,在他需要的时候,还得笑着让他娶妻纳妾。
  「什么意思?」景年蹙起眉。
  程跃淡淡道:「意思是,我无法生孩子。」
  「什么!」任是景年,也不由惊得站起来。
  「爹娘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才会有这种打算。」
  程跃说完低下头,不敢看景年现在的表情,也不知道景年脸一阵青一阵白,半天没有恢复。
  这帖药剂果然够猛,宁家世代单薄,景年係宁明山老爷中年所得,从此再无其他兄弟姊妹,家人的期望和幼时的孤独,在妻子过门后,总让他不停幻想未来儿女环绕的天伦之乐,现在听她这么说,景年脑子像爆开般一片混乱。
  「这、这是真的?」
  「是的,小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因为家境贫寒请不起大夫,一直拖着,后来虽然熬了过去,却落下不育的病根。而我之所以年过二十还未出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曾和我说过从未想过会成亲,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程跃想了下,才忆起曾经同他说过这话,没想到如今却歪打正着。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你病重需要冲喜,这辈子,我可能都不会成亲。」
  景年盯着低头的程跃,片刻后突然朝主屋的方向走去。
  「景年!」
  惊诧他突然之举,但见他是走向的是主屋的方向,程跃想他应该是去质问父母,立刻也跟了上去。
  果然,景年直接小跑回了屋里,见到还在等候的父母,他劈头就问:「爹、娘,薇儿不能生育的事情你们是知道的?」
  「啊?」
  见他回来才露出喜悦的二老一听他这么问,顿时傻眼,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赶上来的程跃在景年身后连连示意,宁老爷最先明白过来,赶紧回道:「是、是的,当日小薇嫁过来时,就让大夫给她看过,确是不能生育。」
  紧跟着也明白过来的宁夫人连连点头附和:「是的,孩子,小薇这孩子……她、她也真是可怜。」
  说罢,还特意垂首用手绢擦拭泪角,一副难过悲伤的样子。
  景年脚软的后退一步,险些撞上后面的程跃,蓦然转过身,对上他的脸,景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埋首朝屋外走去。程跃看他落魄的模样,想同他说些什么,开了口却哑了声。
  而景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侧过身,沉着声对他道:「薇儿,你不要乱想,好好待着,我脑子有些乱,先去静一静。」
  程跃看他走远,胸口发酸,明明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却害怕他因此伤心难过,还想着要安慰一直欺骗他的自己。
  景年走了,宁老爷上来询问事情经过,程跃忍着心酸把方才的事情一一告诉他,宁老爷闻言不由连连点头,说他这个法子不错,却没发现程跃眼中黯淡的神情。
  那天晚上,屋里点着灯,程跃坐在椅子上等候景年归来,临近子时,屋外还是一片宁静,烛火烧得只剩小半截,程跃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寂静的夜里,屋里比屋外还要寂寞。
  程跃在等候景年,然他却不知道,早在一个时辰前,之前不知跑去何处的景年敲响了父母房间的门,此刻,他跪在父亲面前,母亲在一旁默默拭泪。
  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孩子,现在倔强地跪在他面前,原以为他很快就会放弃,可眼里的光芒却越来越坚定。
  沉默许久的宁老爷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真的宁肯无后,也不愿娶别的姑娘进门?」
  「是。」
  「你以为我会同意吗?」宁老爷拍着桌子:「无后啊!事情有多严重你应该清楚!到底那个杜薇哪里迷住了你,让你竟如此疯狂!我不管,就算绑着你架着你,也要让你娶郭蔷进门!」
  景年一直忍耐的泪滑过脸庞,他哽咽着道:「爹,孩儿知道自己不孝,可是,不管如何,景年不会再娶任何女子,景年只有薇儿一个妻子。」
  「你……你、你真打算气死为父,是不是?」宁老爷气得全身发抖,红着双眼的宁夫人担忧地扶住他。
  「爹,就求求您成全孩儿吧,虽然大夫说薇儿不能生孩子,可是、可是我们可以再想想其他办法啊,比如,求求菩萨,或是找医术高超的大夫给她治病……她是病了才这样,一定能治好的。」见父亲气成这样,景年双手放在他膝盖上,哭着乞求。
  「如果治不好呢?」拍着胸口的宁老爷,尽量缓着气问他。
  「一定能治好的!」景年来之前也无法万分肯定,这么说不过是先想安抚父亲。
  「治得好才怪,她这样的,神仙也没办法!」
  宁老爷又差些接不上气。
  「爹!」
  「你回去,回去好好冷静,郭蔷的事,爹已经决定了,十日后的吉时,你给我去把她迎进宁家拜堂成亲!」
  「爹!」
  景年不肯走,宁老爷气得够呛,宁夫人见这样,也是心痛万分,只得对跪在地上的儿子说道:「孩子,你就先顺着你爹好不好,他毕竟也老了,经受不住这么大的火气……」
  景年依然没有站起来,宁老爷见状,又火上几分:「你走不走?不走就跪这儿,我宠你疼你,你就无法无天了是吗?你跪吧,跪再久我也不会同意!」
  景年的泪一滴一滴落下,他没有移动分毫,心里早在来之前就下了决定,如果妻子的不孕症能治好再好不过,治不好,他宁景年愿意背上不孝无后的罪名,也不愿背弃妻子。
  景年轩里,程跃还在等,睁着眼睛望着新换上的蜡烛,没有半点睡意,然而宁静的屋外,突然传来嘈杂声,他回过神,快步前去开门,却差一点撞上正要敲门的洛秋。
  「少、少夫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的洛秋气喘吁吁。
  「出什么事了?」
  见她这样紧张,程跃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少爷在老爷屋里,跪、跪了快有三四个时辰了,怎么叫都不肯起来,现在还在老爷屋里闹着,奴婢看情况不对,就跑来找您了。」
  「怎么回事?」
  「奴婢一直在外头守候,听到说,好像是关于少夫人的事情。」
  听到洛秋这么说,程跃二话不说,立刻朝宁老爷院子的方向小跑过去。
  程跃赶到时,景年还跪在地上,幽暗的屋子里,他略显单薄的身板没有一丝退让地挺直着。没有多想的程跃走进屋里,他的到来,让本来就凝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沉重。
  似乎察觉他的到来,景年转身一看到他,轻轻唤一声:「薇儿。」
  「这是怎么了?」
  宁老爷侧过头不看程跃一眼,宁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幽怨哀伤,他走到景年身边想扶起他,他却跪得坚定。
  景年像平日那样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泛着泪光的眼睛坚决地看着他:「薇儿,我已经想好了,不管你的身体如何,我都不会遗弃你。」
  程跃心中一凛,才明白为什么宁老爷为何会这么生气,宁夫人会这么难过,景年竟然愿意陪着一个不孕的妻子,也不愿意再娶其他女子做妻吗?
  对上景年认真的双眼,程跃的手不由得颤抖,原以为景年对自己只是一时迷恋,但此刻,他才彻底明白自己于景年心中的地位。
  什么时候开始,景年对自己竟已如此用情至深,深到得知他无法生育还是不肯再娶?
  但是不管内心再如何为他悸动,欺骗他的事情是真的,残酷的事实也是真的,他是一个男人,永远无法成为别人的妻子。
  努力收拾自己紊乱的心情,程跃缓缓跪在地上。
  「薇儿?」景年惊讶地看着他。
  「景年,如果你求爹娘的是这样的事情,那么我也求你,再娶一个姑娘进门吧。我是真的不能怀孕生子,我也背负不起让宁家绝后的罪名。景年,我知道你是为好我,但我真的承受不起,求你,答应爹娘吧,郭姑娘是个好女孩,她定能实现你的愿望,给你生好多健康的孩子,景年,收起你的那些念头,我不值得你为我这么做,我也不想你将来后悔。」
  程跃的这番话,让宁家二老的脸色缓了不少,但景年,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景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程跃胸口发酸,眼眶发烫,好久好久没有哭泣,现在的他,只想尽情的流下泪水,也不想面对景年这样苦涩难过的表情。

第八章

  景年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那天,他像傻了一样慢慢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外。
  宁老爷虽气他,却也心疼他,还是叫人跟着。
  那一天,景年离开宁家,也不知道去了何处,留下程跃告别宁家二老后,默默回到屋里,独自坐到天明。
  这之后,景年足足有三天没有回过宁府,这三天时间里,程跃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但找人守着景年的宁老爷却万分清楚。
  这三天,景年没有去管帐和打理宁家生意,宁老爷叹一口气,因自己也无心打理,只好让信得过的人暂时去管帐,这三天,宁老爷知道,他从小养在深庭后院里,可以说是不染尘俗的儿子在那天凌晨,走出了宁府,走着走着,走到了只有在那个时候,才开门做生意的青楼,一进去,就三天三夜没有出来。
  那天的景年,第一次走进青楼,第一次喝酒,第一次看到这些穿着暴露,举止浪荡的女子。
  穿着华贵一眼可知凡非的十七、八俊秀少年郎,同样吸引有着一颗女儿心的青楼女子们,她们自告奋勇地前来陪伴这个失魂落魄的人,给他灌酒,凑到他的身边,更放浪些的,拿起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按在自己丰满的玉乳上,涂抹得红艳的唇不甘只落在比女人还细腻的脸颊上,找准时机,一口含上早觊觎已久的唇瓣。
  许是酒喝得多了吧,那时只觉得一股刺鼻的胭脂味袭面而来,嘴巴被带着酒气的湿滑东西覆上,景年只觉得胸口涌上一阵酸气,猛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跑到角落大吐特吐。
  好不容易好过些,感觉又有人靠近,浓重的香粉味扑鼻,景年用力地吼:「滚啊,都给我滚,滚啊!」
  是他的表情太恐怖,还是他的举止太过暴躁,终于,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筋疲力尽地找到床躺上去,方才抓住的那软糯的手感还在,这原本应该让无数男人感到销魂的所在,却让景年恶心地一直在被褥上搓个不停,直到痛感完全覆盖这种感觉,他才停歇。
  酒喝得太多,他的头很疼,但妻子劝他再娶其他女人的话语却还在他脑海重复。
  他不明白,他自己非她不可,而她却能求他再娶别人进门,难道,爱上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吗?
  也许是哭过了,此刻的景年再心痛也没流过泪水,再难过却还能笑出声,只是这一声笑比哭还让人难过。
  三天里,景年一直躲在青楼里,有无数的青楼女子愿意来陪伴他,可他却不肯让任何一个人接近,只自顾自地埋醉。第三天深夜,喝醉的景年被某名的声音吵醒,喝了几天酒,他身体难受得厉害,脾气也长了不少,听到是隔壁传来声响,顿时怒火冲天跑过去,一脚踢开没关紧的门口,可出现在眼前的场景却让他愣了愣。
  赤裸的男女身体上下交叠,全都惊讶地看着他,景年甚至能看清楚他们紧紧交缠的下肢……
  像有被谁用力撞了下脑袋,景年突然发疯般地大笑出声,不顾被他吓到的屋中二人,一直笑着回到自己屋里。
  其他的人也被他疯子般的举止骇到,但青楼的嬷嬷却只是露出无奈的表情,毕竟这位少爷来头不小,来的第一天,就有人交了重金,说任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就是不能去烦他吵他。
  景年回到屋里还在笑,坐在床上也在笑,笑累了躺在床上,直到笑着睡过去。
  第四天,脸色略有些苍白,但穿戴整齐的景年出现在了帐房里,他和平日一样认真管理事情,却让底下的人变得战战兢兢。
  几日不见,他们的这位少东家,像变了个人,不爱笑了,眼底总透露些冷漠的光芒,说话变得简洁,之前总是会让人忽略的威严此刻总是围绕住他,让人光是站在身旁,都不由提心吊胆。
  这些伍六都不知道,一得到他终于回来管帐的消息,他立刻把早准备的东西收在怀里,兴致勃勃地来到帐房,看到宁景年少东家正在提笔埋首把算好的帐目记入帐册。
  伍六便是贼兮兮地敲门,景年闻声抬头看他,点点头后才继续写帐本。伍六立刻快步过来,先把带来的帐册按习惯放在一侧,然后压低声音道:「少东家,我把东西给您拿来了。」
  「哦?」景年果然停下笔,抬起头冲他挑挑眉:「拿来我看看。」
  伍六立刻把怀里包了一层布的东西交给他,看他拿好后,又说道:「少东家,您千万收好,别让人看到,要看也要在没有别人的时候看。」
  「好。」
  「那少东家,钱庄那边还有事,我先走了,您慢慢看,嘿嘿。」达到目的后,伍六贼兮兮地一边笑着,一边转身离开。
  伍六一离开,帐房里就只剩下景年一人,他便打开包裹一看,是一本表皮没写任何字的书本,翻开一页,才出现三个字「房中术」。
  再翻一页,只见上头略略向人解释何为房中术,如何增加夫妻房中情趣,景年一眼看过,再继续往下翻,这本书里,便开始出现形象逼真的图画了。
  寂静的帐房里,只有景年时不时翻书的声音,若是有人路过门口往里面一看,会以为表情平静的景年是在用功看书。时光一点点流逝,景年终于看完整本书,他面无表情,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地把书包好,塞进身后书柜的角落,仿佛他看完的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本书籍。
  那一天,离开三日的景年终于回到家里,他像平日那样,先去向父母问安,可和平日不同的是,他离开时,眼中的冷光更甚,宁老爷和宁夫人皆是一副受了打击、难以置信的神情。
  走进景年轩,景年询问迎上来的洛秋,自己的妻子此刻正在做什么,洛秋答道:「少夫人这几日一直在屋中等候少爷,都没怎么出来过。现在,她也待在屋里,洛秋想她应该还是在等您。」
  让洛秋先退下,景年独自一人走进屋中,轻声推开门,屋里没有声响,走到里屋才知道,妻子和衣躺在床上,许是累了便睡了。
  景年轻轻走过去,跪在床边的脚踏上,看着沉睡的妻子,看到她显得疲惫的面容,和眼皮底下出现的暗青,有些心疼地伸手轻轻抚过,却最终情不自禁地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她身上淡淡、自然的体香,还有她极少涂抹的唇,都让景年迷恋,一开始不懂,现在懂了,迷恋之中多了渴求,也彻底明白面对她才有的焦躁是出自什么原因。
  第一眼,他就恋上了她,而她呢?
  景年的确迷惘过,但同时清楚一件事,她已经是他的妻,由始至终,他都是她唯一的男人,也许现在还未产生和他相同的感情,但她只能喜欢他爱他。
  有了决心,眼中的坚定越是强烈,上身前倾,唇情不自禁地覆上手指抚过的温柔触感。
  只是覆上,就更贪恋那份柔热,于是轻含住,鼻间传来熟悉而清淡的味道,便再控制不住,加重了力道,变得更是贪婪,含着轻咬再探舌深入,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好。
  程跃不是深眠的人,这几日为了等候景年,一直没有睡好,今天累极了才会睡得如此深沉,可梦中,似乎有人在压住他,嘴巴也被极尽骚扰,便不由得悠悠转醒,睁眼一看,眼前的情景让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几乎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
  景年早发觉他醒来,也预知他会有的举止,及时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抱紧他,不让他逃开。
  无能为力的程跃只能任景年的唇舌肆虐自己口腔里的每一处,就连唇都被他吸吮得又麻又肿,但即使如此,景年也还是不肯放开他,程跃不由被景年过于强烈的索求惊到,等到景年终于肯放开他时,程跃甚至有些接不上气。
  深深看一眼仍被自己搂在怀里的妻子,景年伸手轻轻抚上被自己咬得红肿的唇,一直空虚的内心这时候才觉得稍稍满足。
  「薇儿,我终于知道夫妻并不是只能躺在床上睡觉而已了。」
  「你……」他的话让程跃不由得从他怀里坐起来。
  看着他,景年微微眯起眼睛:「薇儿,这些事情你早就知道的,对吗?」
  程跃低下头沉默。
  景年噗哧笑了,表情里有些许落寞:「呵,也对,这种事情是不该让你说出来的,谁想到自己的丈夫居然愚蠢到不知道什么是行房呢。」
  「景年……」程跃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他总觉得今天的景年有什么不一样,让他害怕,甚至开始不安。
  景年垂下眼帘,一脸淡然地道:「薇儿,你知道我这三天都待在哪吗?」
  程跃只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去了青楼。」景年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
  「以前病重,只能在家里苦苦熬着,明天还能不能再张开眼睛都是个问题,自然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等场所。等我进去一看,真是大开眼界,里面男人个个风流,女子个个放荡,莺声笑语,左拥右抱,好不快活。我一坐下,青楼的嬷嬷立刻招来数名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来伺候。」
  「薇儿,你们都是女子,但她们比你会打扮多了,也比你穿得凉快,都快入冬了,点着火炉的房里,她们一个个都只裹着几可见肉的纱衣,抹胸拉得低低的,露出大半个香乳。我把手放上去,又热又软,销魂得很。」
  景年一边说着,一边故作回味地靠近程跃,而对方则被他这样的表情惊得连连退避。
  「然后,我又和她们亲吻,就像刚刚我亲你那般,但她们的唇抹着香粉,又红又香,我怎么亲,都觉得不够……当然,最最让我难忘的,是和她们一起滚到床上,和她们抵死缠绵时……」
  「景年!」
  程跃忍无可忍,终于青着脸出声喝住他。景年同时停下故意的话语,沉默着看他,黝黑的眼睛深处却透露出丝许快要掩饰不住的期待。
  「你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又身为富贾子弟,应当自律自爱,怎么可以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场所,又学得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
  景年眼中那簇微弱的期待光芒就这么消寂于眼中,他低下头,再抬起时,眼底只有愤怒。
  「你叫我不去那种地方,那你怎么不履行妻子的责任?你明明知道什么是行房,却只字不提,在我对你有所渴求时,你居然还若无其事地告诉我只是上火,还给我准备降火气的食物!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丈夫很可笑,很天真愚蠢!若我不去青楼,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杜薇,我现在才发觉,你其实很可恶,明明什么都清楚,却从来都不说出来,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极力讨好,围着你打转,还傻乎乎地以为只要真心真意去对待你,就能够得到同样的感情——是我错了!」
  「我病了太久,待在家里太久,我还不清楚外面的事情,我甚至傻得无可救药。可是,一夜之间,我突然间明白了,长大了,原来并不是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我曾经向往的执子之手,白首偕老只是笑话,在我极力以争的时候,你却告诉我这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我宁愿担起不孝的骂名,你却不愿背负无后的罪责,我到了青楼才幡然醒悟什么是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而你却冷眼旁观我的苦恼。」
  「呵,好、好,好你个杜薇,是我宁景年自作多情!」
  景年站在床前,指着床上沉默不语的人,冷冷地以夫尊的姿势命令道:「但是,我不管你如何看待我,你也别忘了你是我的妻子,身为妻子该尽的义务你绝不能推脱。洞房那时我病重错过了,时别二月有余,如今为夫身体大安,今晚,杜薇,我的妻子,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圆房!」
  被景年愤怒地指责程跃同样无言照单全收,毕竟事已至此,就算费力去解释,改变景年的看法又能如何,到最后还不一样得离开?还不如就让他这么生气怨恨下去,当他走时,也不至于这么悲伤。可是,打定主意后的程跃再如何冷静,听到景年这番话,也惊得目瞪口呆。
  然还未待程跃开口说话,景年已经愤愤地甩袖离开。
  「景年、景年!」
  程跃着急地想再说些什么,可等他下床穿好鞋子再走出屋外时,景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亮门外。
  眼见天空已经黑了大半,程跃着急地在屋里团团转,过了不久,先是有一名丫鬟进来点灯,往常都这样,起初程跃并不在意,可在一向随侍景年的洛秋带领两名丫鬟,手上都各自捧着一些东西进来时,程跃猜疑地站定。
  「洛秋,你们这是做什么?」
  只见洛秋先是恭敬地施了个福,才脆生生地道:「少爷吩咐奴婢过来侍候少夫人沐浴更衣。」
  「我一向都是自己洗的啊。」
  「今日不同。」
  「有何不同?」
  洛秋顿了下,才答道:「少爷说了,一定要奴婢亲自给少夫人沐浴然后换上衣裳,说今日特别,不容有任何闪失,一个时辰后少爷会回来和少夫人、圆房。」
  程跃只觉得晴天霹雳,呆呆看着洛秋,等醒过神的时候,双腿一迈,飞也似地跑出屋外。
  「少夫人,您去哪,少夫人、少夫人!」
  洛秋在后头一边喊一边追,可哪追得上程跃的一双长腿,不过片刻就看得他匆匆消失在亭台水榭之间,想起景年之前的千叮咛万嘱咐,洛秋万般无奈的在原地跺了跺脚。
  程跃也没有跑远,他直接来到了宁老爷的住处,来不及让下人通报,冲进屋里一看,宁老爷夫妇正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一见他进来,同样又惊又乱。
  但这次程跃已经没心情让他们先说话,劈头盖脸道:「宁老爷,大事不好,景年竟然今夜就想要同我、同我圆房!」
  宁老爷一听,吓得脸白如纸,才站起来又倒回了椅子上,宁夫人的身子也是软了软,眼看就要受不住。
  「这可如何是好?」程跃急得头都要炸了。
  缓了半天,宁老爷像是又老了好几岁,失神地道:「还有一件不好的事,景年才回来就和我们说了,五年内他绝不娶妻,若五年里你真生不出个一子半女,他才会再娶,若我们真要逼他现在娶,他就立刻跑去出家。」
  「唉,我本想这几日就让他再娶,一是你假死后丧期三内年景年不能娶妻,二是你走了至少景年还能有个说话解闷的人,可是如此一来……这、这又该如何是好……这孩子看着脆弱,但性子无比倔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我们当真逼不得他啊。」
  程跃心情复杂,站在屋内再无话。
  不过才相识两个多月,他何德何能令景年如此珍视,若真是一名女子,被他感动后定当全心全意回报,可是……
  坐在一侧的宁夫人想了又想,终于红着眼眶对丈夫说道:「老爷,不如就把程少侠的性别告诉景年吧。我真不想再这样担心受怕下去了。」
  「不行。」宁老爷立刻摇头拒绝:「你以为我没想过?可事实却往往出乎我们意料啊。要是景年这孩子知道真相后深受打击,埋怨我们还好说,毕竟我们是家人,多劝劝几次就好了,可若他一怒之下非要赶走程少侠,这、这就差个九天而已了,这时候赶走他,万一出什么差错,我们可怎么办!」
  「那,现在这样,该如何是好?」
  听到丈夫这么说,宁夫人更是无助哀伤,坐在椅子上拿出手帕擦拭眼角的泪。
  「再想想法子,再想想法子。」宁老爷头疼地按住太阳穴靠在茶几上:「今晚的事情,只要再拖个几天就行,九天,就只剩九天了。」
  因为没有人吩咐,下人们不敢前来点灯,天已经渐渐全黑,昏暗的房间里凝重的气氛一直持续,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屋里的三个人心中的绝望越来越强烈时,宁夫人突然哎呀一声。
  「夫人,怎么了?」
  不只宁老爷担忧地看向她,程跃也不由得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想到一个法子,不知道可不可行。」宁夫人看了看他们。
  「什么法子,快说。」宁老爷着急地催她。
  停顿了一下,宁夫人说出两个字:「葵水。」
  屋里的另外二人皆是一愕。
  见他们这样,宁夫人有些恼地解释:「年轻女子每月必来的那个,就告诉景年,小薇的葵水来了,不能行房,这东西一来就数日,应该可以拖个几天。」
  宁老爷茅塞顿开,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没错,就这个,可行,完全可行!」
  而程跃只能在一旁苦笑。行啊,他一个大男人,出嫁、不孕、葵水等等女子该有的他全都有了,这算是什么啊?
  但目前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心底,也只能叹一口气罢了。
  这时,屋外传来了下人的说话声。
  「少爷,您来了,要不要我向老爷通报一声?」
  「不用!」
  宁静的屋里,不大不小的声音恰好让屋内的人全听到,灰暗的屋里,三个人先是一脸惊讶,还未有所回应,景年已经站在门外,黝黑的双眼先扫一遍屋内的三人,才扬声道:「乌漆抹黑的,连个灯都不点,你们又在研究军机要事呢?」
  「景年,你怎么来了?」
  宁老爷赶紧示意尾随的下人过来掌灯,一边对他说道:「既然都过来了,你也来这坐坐,和爹说说话。」
  「不了,爹,改日我再陪您,现在,我是来接我的妻子回去的,本来正准备着和她多培养些感情,没曾想,她跑到你们这来了。我真奇怪,薇儿她平日连景年轩的门都很少迈出过,可只要一出来,就总往你们这跑。我起先还以为你们的关系不好,原来是我误会了,若关系不好,都临到吃饭时间了,薇儿怎么还跑你们这来和你们聊天?」
  一阵冷嘲热讽,还东拐西弯的话说得屋内的三人哑口无言,不只程跃奇怪,连宁氏夫妇都惊讶,自己的孩子怎么突然间像变了个人,若说之前他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那现在的他就如同脱胎换骨截然不同,表情平静,却说着世故老练的话语,眼底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目光一扫就会让人内心一怵,在前方站立着,就如同一个几经磨练浑身充满霸气和威严风度的盖世少杰,让人情不自禁仰望。
  这才是他们的孩子真正的样貌吗?
  宁家二老面面相觑。
  景年说完后,目光停留在程跃身上,淡淡地命令道:「薇儿,跟我回去。」
  他这副样子,让程跃感到不舒服,但又无言以对,兀自低着头不理会。
  见他不动,景年目光更冷,语气加重:「杜薇,你没听到吗?跟我回去!」
  景年隐含愤怒的话让宁家二老皆吓一跳,宁老爷紧接着偷偷扯了扯妻子的衣袖,宁夫人会意,迎到孩子面前,和声对他说:「孩子,你先别恼。小薇着急赶过来,其实是想同我说件事。」
  「什么事?」
  面对母亲时,景年的脸色缓了许多。
  宁夫人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她是想同我说些女人家的私话,说完了你爹才进来的……孩子,你是想和小薇今晚圆房?」
  又扫了不远处的程跃一眼,景年才点头:「嗯。」
  「小薇她就是同我说这事,她说,昨天,她的葵水就来了,所以今天不能同房,可又不知该怎么同你说,你知道,姑娘家对这事总特别耻于出口。」
  「葵水?」景年不解地蹙起眉。
  宁夫人把他的身体拉低,让他附耳过来小声对他说了一通,景年才终于明白过来,可却是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
  「早不来晚不来,昨天才来?」
  「这、这种事情……也不一定,心情或是身体不佳时,日期总是不稳定的。」宁夫人支支吾吾。她活了将近半辈子,葵水虽停了,但这些事还是懂得不少。
  景年深深看一眼母亲,就径直走到程跃面前,冷声对他道:「娘同我说了,那你需要几天?」
  「这……」对此事一样一知半解地程跃看向宁夫人,而她则向自己比划了个五。
  「五……天。」
  「好,我就再等你五天!」
  说罢,景年不再多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会牵着程跃的手,而是自顾自地转身离开,让程跃只能愣愣地看他离开的身影。
  「夫人,干嘛不多说几天啊?这剩下的四天又该怎么办?」景年一走,宁老爷立刻拉着妻子不解地问道。
  「你们男人当然不懂,这东西一般就来三到七日,多了就证明身体不适,要是说多了日子景年以为是生病了,非要找大夫怎么办?」宁夫人答得理直气壮。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宁老爷认同地点头:「那剩下的几日就再想别的法子吧。」
  那日程跃回到屋里,景年却不在,问下人说是暂时搬到其他屋里睡了,程跃闻言只是笑笑,几缕无奈。

第九章

  都说眨眼数年,五日的时间,不过转瞬即逝,独眠五天的程跃又迎来了让他头痛的问题。
  虽然这几日景年避而不见的态度让他内心沉重,然而真到需要面对时,反而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天一大早,程跃才醒来,洛秋就带着一帮丫鬟进来收拾屋子,里里外外翻新一遍,才解下不久的红帷红帐又挂了上去,完成后,这房间比他们成婚那日还要红上几分。
  程跃叫来歆兰,让她去问老爷夫人有什么话要吩咐。不久之后,歆兰回来了,她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把程跃按坐在梳妆镜前,像平日那样梳起漂亮的发髻,再帮他换了身精美的衣裳,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把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小声说:「看情况,给少爷吃,是迷药。」
  程跃不由得把手中的东西握紧。
  那天,景年无心处理事情,更无心习武,下午天还亮着,他就溜回了家,也不向父母请安便直接奔到了自己的景年轩,一进来,洛秋就迎上来,景年问她薇儿呢,洛秋笑得眼睛都弯了。
  「少爷回来得真准时,少夫人正在洗浴呢。」
  「你怎么不去侍候。」景年也不由笑,却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
  「少爷,您是知道少夫人脾气的,怎么肯让我们帮忙呢。」
  「也是。」景年点点头,然后挥手道:「你们去忙吧,院里的其他人也撤了,今天我和薇儿要好好聊聊。」
  「是。」
  洛秋深深鞠一个躬,领命离开,待院里的人都走了,景年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觉得无误了,才走近主屋。
  门口是半掩的,轻轻一推,景年便走了进来。原来的那间偏房拆掉墙后,如今用一道屏风避开,就变成了浴房,原先程跃洗浴都是趁景年不在家,今日也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所以他习惯性的不存戒心,只不过向来晚归的景年今日却回来早了。
  景年踮着脚走近时,程跃已经从浴盆里出来,正背着景年换上亵衣开始系绳子,裤子都没来得及换上,长长的衣服恰好盖到大腿根部,露出两条又长又直的腿,呈现健康的肤色,只是和女子相比,这双脚更为结实有力。
  只不过,早看傻眼的景年完全没注意这些,一双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双毫无瑕疵的长腿。
  青楼里最美艳最丰满的女子都勾不起他的一丝欲望,眼前半遮半掩的长腿便让他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喉咙顿时无比干燥,并情不自禁咽了下唾沫,景年觉得自己极有可能在下一刻化身为狼,直接扑过去。
  一旁的景年看得发愣,已经穿好亵衣的程跃侧过身正欲拿过一边的裤子时,眼角突然瞥见身后有个人影,立刻飞快地扯过刚才换下的外袍套上,同时盖住让景年看得发直的两条腿。
  待程跃看清站在屏风旁边的人是景年时,他明显地吓了一跳。
  「景、景年,你什么时候来的?」
  美景被遮住,景年心中一阵遗憾,对上显得有些惊慌的妻子,他笑道:「来了一会,正看到你在穿衣服。」
  景年已有数日不曾对他这么柔和的笑了,程跃一见,才发觉他竟然这么想念这样的景年。看到景年正向自己走来,程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张地道:「景年,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就出去。」
  「我帮你。」可景年却无比坚定地走来:「我们是夫妻,这些都没什么的,薇儿,你不要害怕。」
  程跃退得更快:「不,景年,算我求你,你先出去。」
  看他无奈且坚定的表情,景年不由停下脚步,渐渐收起含笑的表情,换上一张冷漠的脸,深深看一眼程跃后,面无表情的再次拂袖离开。
  知道自己再次伤害了景年,程跃自己也被刺伤得无以复加,明明知道景年就在外面随时都会进来,但程跃却没了换衣服的力气,无力的身体顺着墙壁一直坐倒在地上。
  那一夜的程跃让歆兰把自己装扮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连平日最不喜欢换上的华贵手绣衣服也都一一换上,连那只一直被放在盒子里的孔雀步摇都用上了。
  等他出来站在早已久候的景年面前时,都把景年看呆了,好久才回过神,然后紧紧拉住他的手,一直赞叹:「薇儿,你真美、你真美。」
  程跃只是笑,依然浅浅淡淡,却依然最令景年神往。
  桌子上摆满了程跃特意让下人准备的丰盛的饭菜,又端上了陈酿的好酒,然后叫走所有下人,与景年一起,摇曳火光,沁人清香,缠绵喜房,相对相视,共饮共享。
  程跃告诉景年,自己有个千杯不醉的外号,在自己的家乡,女人的丈夫头一次上家里拜访时,定要先干三杯,喝不完三杯,娘家人就认为男人窝囊,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景年笑着,火红的烛火下,他的眼是闪着光的星星,他的脸的每一处都是能工巧匠的精心得意之作,叫程跃同样迷醉。
  景年干尽了三杯酒,又和程跃比谁的酒量更好,不知何时放进的迷药,景年一杯一杯下
肚,待程跃仰首饮尽最后一杯酒水时,景年已经趴睡在桌子上。
  也有担心过迷药会不会有副作用,但担心景年的不是只有他一人,相信宁老爷不会伤害景年,于是程跃才放心的让他喝下去。
  把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程跃慢慢把头靠在景年肩膀上,不住轻声说:「景年,对不起,对不起……」
  酗酒的直接后果,就是第二日醒来时头疼欲裂。长到这么大,景年就喝过两次酒,一次在青楼一次就是昨晚,两次都是大醉。在青楼那次,景年一喝就是那种烈得能让嗜酒的狂徒都不敢多喝的酒,连续三天下来,平常的酒在他嘴里都像在喝水。
  昨天听妻子说自己酒量好,一是景年大男人主义发作不甘认输于一名女子,二是喝了妻子准备的酒觉得基本没什么味道,就根本没料到自己会喝醉,看着妻子一杯一杯下肚,他自是不甘示弱同样一杯接一杯。
  但若是有选择的机会,他会回到昨晚,把有以上想法的自己敲昏。
  在第二日醒来,扶着快爆炸的脑袋,看着照顾自己一夜,眼底有青瘀的妻子,想到自己就这么浪费了早期待已久的春光,景年恨不能拧死自己。
  早让下人准备解酒药的程跃一见他醒来,立刻把温热的药水端到他面前,和声道:「来,赶紧把这个喝下去,喝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景年挣扎着起身,但又呻吟地瘫回床上。程跃见状,忙一边端碗一手轻轻扶起他,自己坐在床头,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再一勺一勺小心地给他喂药。
  好不容易喝完这碗有些苦却回甜的解酒药,景年没有躺回到床上,继续赖在妻子的怀里,鼻间传来熟悉的,令他眷恋的味道,又想起自己昨晚浪费掉的是怎样的时光,突然狠狠地甩了自己一掌。
  「景年!」
  他的突然之举吓到了程跃,拉住他的手低头一看,他还真是舍得下手,白皙的脸蛋都红了一边。
  「你干嘛呀。」
  程跃不掩心疼地轻轻抚上已经慢慢肿起来的那半边脸。
  「我再不喝酒了!」
  死死盯住妻子的红唇,下定决心的景年恨得几乎咬碎银牙。
  看着景年气呼呼的脸,程跃这才明白过来他气的是什么,经不住笑了笑,可笑过后,又不免浮上几缕苦涩。轻抚着景年脸的手,终是慢慢收了回来,可才缩了一半,就被景年紧紧拉住。
  「薇儿……」
  目不转睛看着妻子,景年眼底的柔情又开始变得浓烈,像一张大网扑到程跃身上,死死缠住他,任他再怎么挣扎躲避,都逃不开他所设下的陷阱。
  景年的眼里只有程跃,目标是早在吸引诱惑自己的唇,早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慢慢前倾上身,渴求地欲吻上这双唇瓣。
  程跃呆呆地,看他接近,看他的脸在自己眼前逐渐放大,到最后能清晰地看见印在他瞳孔里的,自己迷惘的脸庞,在最后一刻,程跃不由自主地阖上双眼。
  「少爷、少夫人,不好了!」
  屋外忽然传来的声音惊醒陷入梦中的程跃,他猛地推开景年,略有些惊慌失措地退了几步。
  眼见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景年愤恨地用力拍了下盖在身上的棉被。
  「少爷,少夫人!」
  屋外继续传来下人的声音,景年忍了又忍,才没有发火,而是压着脾气冲门外的人沉声道:「大白天的,嚷什么嚷,有什么事快说!」
  「是、是。少爷、少夫人,大事不好了,老夫人病倒了!」
  「什么?」
  叫出来的是景年,他怔了怔,猛然揭开被子下床,可脚一沾地身子就往前扑,程跃赶紧去扶。
  景年任程跃把自己扶到床边坐好,感受他们接触的部分传递而来的体温,景年慢慢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后,他先看一眼身边的人,才扬声对屋外的人道:「快来人,伺候本少爷更衣!」
  景年和程跃匆匆忙忙打理衣冠,赶到宁氏夫妇居住的景泰院,已是一刻多钟后。
  一进院子,就看到门外站了一排面露焦急的下人,见到景年进来,纷纷迎上来。
  「少爷,您来了,快去看看老夫人吧。」
  「我娘她怎么样了?」景年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随之跟上的下人。
  挨景年最近的老管家赶紧答:「听说早上起来就觉得不舒服,才换上衣裳就全身发软,赶紧扶回床上。详细的情形还不清楚,大夫正在里头为老夫人诊脉。」
  老管家的话说完,景年的脚已经踏进了屋里,直接绕过厅堂走进里间,看到母亲面色苍白倒在床上,一位年迈留着羊须的大夫正给她号脉,父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脸焦急。
  「爹。」景年直接走到父亲跟前。
  「孩子。」宁老爷看到他,想站起来,景年则扶着他让他坐回去。
  「爹,娘还好吧?」
  「还不知道。」宁老爷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大夫还在看。」
  景年拍拍父亲的肩膀,无声的安抚后,自己则走到床边,担忧地侧身坐下。似乎感觉到儿子的到来,原来闭着眼睛的宁夫人悠悠睁开双眼。
  「娘,难受吗?」景年心疼地轻声问她。
  宁夫人扯了抹笑,轻轻摇头:「不用担心,娘好多了。」
  景年不说话,只是小心地帮母亲把被子拉好,然后目光落到专心号脉的老大夫身上,固然急着想知道母亲的病情,景年还是强忍着没有出声打扰大夫。
  跟着景年一同前来的程跃在屋中站了一会儿,便慢慢走到宁老爷身边,这个位置可以看清床上的情形。屋里没有说话声后,显得更为凝重,看着景年忧心忡忡的神情,程跃的心也不由沉重起来,只盼宁夫人不要生什么大病才好。
  程跃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他低头一看,接收到宁老爷趁人不注意投递过来的一个眼神,一开始程跃还不明所以,但当宁老爷示意他看向床上的宁夫人时,心中刹那间电光石火,一个念头浮现脑海——宁夫人是在装病!
  再抬头时,程跃情不自禁扯了扯嘴角,露出不知是苦笑还是松一口气的表情,看向为母亲担忧不已的景年,程跃觉得自己的额角开始抽痛,心底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夫终于停止号脉,他把宁夫人的手小心地放回棉被里,转头告诉景年:「老夫人只是感染风寒,诸位不必太过担忧。最近天气转寒,加之老夫人年老体弱,所以稍有不慎就会染病,老夫开张方子,你们叫人去抓药,回来后早中晚饭后各熬一碗吃下,连续三天,病情便会逐渐好转。」
  听完大夫的话,景年长吁一口气,赶紧让下人送大夫出去,顺便抓药回来。末了,低头看向母亲,轻声道:「娘,您老叫我注意身体别生病,怎么自己就生病了。」
  听着景年带着担忧的责备,宁夫人正要开口说什么,宁老爷在一旁打岔,他先哼一声,说道:「若不是你这小子这段日子惹得你娘整日为你操劳,弄得晚上睡不好觉,会这么容易就染病吗?」
  「爹……」
  「爹什么?」宁老爷哼得更大声:「打你这小子生下来,我们夫妻俩就没过过多少安生日子,你想想,八岁起你就老是生病,我和你娘为你操了多少心,看你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和你娘恨不得折尽寿命保你平安!好了,现在病好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不就是让你再娶一房媳妇,你倒好,跟我们闹出家!你也不想想,当初我们都和你郭伯伯家商量好了,眼瞅着就能下聘订日子了,你现在说不娶,你让我们怎么和你郭伯伯说,让我们这两张老脸往哪里搁,啊?」
  「唉,昨晚你郭伯伯派人来催,问我们什么时候下聘,我和你娘都不知道怎么回话。想着你这臭小子威胁说要出家也不肯娶,你娘一宿没睡好觉,晚上不知道起来多少次,大半夜的,披着件衣裳就坐在桌子前咳声叹气好几个时辰,这能不病吗?」
  「爹……」
  「别叫我!」宁老爷气呼呼地打断他。
  「娘。」
  景年只得看向母亲,眼中的内疚更深。
  宁夫人躺在床上,柔柔对他笑,安慰道:「没担心,娘没事。」
  景年知道妻子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但自进屋里来,他就没看她一眼,尤其是听得父亲的那一番话后。他不知道她听后会是什么表情,自责还是无奈,但不管如何,在他心里,有些事情是不能够改变的。
  「爹,我没说不娶。」
  「哦?」
  「只要五年后……」
  「五年!」宁老爷气得跳起来:「郭蔷十七了,五年后她就二十二岁是老姑娘了。你居然让一个姑娘等你五年,到时候黄花菜都能发霉了,谁还等你去娶!」
  「爹。」景年看着父亲,眼里闪着清澈坚定的光芒:「只要五年后薇儿真生不出一子半女,到时候,不管你叫我娶谁,我都娶,行吗?」
  看景年的神情,这哪里是询问,根本就是下定了决心,宁老爷看着看着,最终还是无奈地坐回椅子上。
  「算了算了。」宁老爷胡乱地挥了挥手:「这件事我不追究了也不逼你了,只是怎么说你娘也是给你气病的,我让你这几日哪里都不许去,就好好待在这里伺候你娘,直到病好。」
  「好。」景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确认母亲无甚大碍后,景年便让程跃回去休息。知道自己也确实帮不上忙,程跃分别向宁家二老告辞后才离开。
  昨夜,因为担忧景年吃下迷药会出现什么不良反应,程跃便守在床边一宿未眠,回到屋里后,在寂寞的屋子里坐一阵,他便熬不住躺床上小寐。
  醒来时,洛秋正在屋里轻手轻脚地收拾衣服,问她,她说景年这几日都在景泰院里睡,让她回来拿些换洗的衣服。
  程跃点点头,问洛秋需不需要帮忙,被婉拒后,便坐在屋中看她收拾完毕走出屋外,随后自己也出到院里练练身手。
  随后的这几日,景年一直住在景泰院里,程跃每日清晨都会去看看宁夫人,顺便和他们一同吃些东西。虽然景年没回来住,但只要偷得空闲,便跑回景年轩和程跃说说话,只不过待的时间都不长,因为不放心母亲,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离开。
  程跃一直期盼着离开,但当日子眼见就要到来时,他开始迟疑困惑,甚至觉得不舍。
  并不是不舍在宁家这段日子所享有的从未有过的富足安宁生活,而是不舍景年对待自己时的真心实意。
  最后的这几日,程跃脑海里时不时会冒出如果他真的是个女子便好了。
  然而也是这样的念头,让程跃再不舍,也必定选择离开,有了这样的念头,就说明,他明知景年和自己同为男子,心却还是慢慢沉陷。
  前方就是业火,继续前进就是尸骨全无的沉沦,那就趁自己尚有几分理智时抽身离开,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后果将会是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和承受的沉重。
  下定了决心,便不再会胡思乱想了,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会时不时发怔。第八十一日的清晨,程跃早早醒来,便望着床帷发呆,待屋外传来动静,他才起身。
  走进来的人是从宁夫人身边过来伺候他的歆兰,她和平日一样端上漱洗用具,放在架子上,让程跃自己上来漱洗。不是她不肯,而是程跃不让。一直待程跃漱完口洗了脸,歆兰才上来为程跃更衣,梳头,装扮。
  程跃和往常那般坐在镜子前,可从来都不想看清镜子中如今这副打扮的程跃今日却分外看得认真。歆兰也察觉出了他的不一样,不由多看了几眼在自己手中,渐渐呈现的一个相貌敦和眉目清俊的女性。
  服侍主子多年,歆兰看得出少爷宁景年对这人的痴,一开始也和其他下人一样不明白少爷到底看上这个人的哪一点,光看相貌,府里的丫鬟随侍个个都能把他比下去,更别说少主子的天人容貌了,可相处的日子多了,渐渐有些明白。
  少爷是主子,再漂亮的丫鬟侍从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连抬头多看一眼都觉得有失礼数,少爷又是老爷夫人的独子,从小就是众人眼中的宝贝疙瘩,声音大些怕吓了动作重些怕疼了,小心翼翼唯唯诺诺。
  被身边的这些人围着长大,突然之间,出现了个程跃,就好比逛了一天的花园,里头尽是娇艳斗芳的名贵花卉,心底不免有些浮躁,这时候绕到一处,清风迎面拂过,眼前一片挺拔翠竹,旁边假山小溪,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却在这时分外静人心海,于是就这么恋上了,迷上了。
  程跃这样的人,在宁府里基本没有,他笑,总是不淡不浓恰到好处,他静,就像景韵院里那潭深水,教人入迷却摸不清底细,他伫在那儿,便是云淡风轻,便是和风煦日,在浮沉的尘世来来往往,偶尔停下脚步才发现他始终就在那一处。
  这个人,他和主子们说话是那副样子,和下人交代事情也是那副样子。
  第一次来见他时,他含笑道:「你叫什么?」
  第一次为他装扮时,他一脸苦恼无奈,却还笑道:「辛苦你了,歆兰姑娘。」
  知道他躲在屋里不出门时,问他原因,他说:「少见人,被揭穿的机会也就不多,再说老是让你天天过来为我这个粗人梳头更衣,实在过意不去。」
  情不自禁地找来一些书籍,想让他解闷,他明显一愣,却全部接过,笑道:「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后来知道他不识字,才知道为了不拂她的好事,就这么含笑收下,没一丝抗拒。
  当把最后一只珠钗插进他发后,看到他还在看铜中模糊的人影,不由问:「看什么?」
  话出口才察觉多余,镜中的那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没曾想,他仿佛恍惚间的一笑过后,却这般说道:「在看这样的我,今天过后,就不会再出现了。」
  不应该存在的,出现了,这个虚幻人物,杜薇,她明天就要死了,最后看一眼,最后一眼吧,这不是他,又是他。
  歆兰愣了一般立于他身后,半晌后喃喃地一句:「真的要走了吗?」
  他仍看着镜中的女子:「一定要走。」
  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
  歆兰不再说话,垂首后退两步。
  那一日,和前几日并无不同,穿戴完毕,身后跟着一个歆兰,宁家的少夫人杜薇默默走向公公婆婆所居住的景泰院,例行每日的请安。
  在院里各忙各的下人们,会在她路过时,偷偷地、偷偷地看一眼这位在外面早不知传成什么样的神秘女子。
  宁家的生意,各行各业都有涉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算是主业之一,为宁家工作的工匠师傅手艺之精湛连见过顶级宝物的皇孙贵族都叹为观止,当年御贡的一只金玉龙凤让当朝皇帝直接提笔写下「地上绝无、天上仅有」这样的话送来。
  而绸缎名气虽比不上安阳三大家族中的华家,但每年重金从西北高地运过来春收细绒棉经过独门的工艺手段加工之后,便制成了独一无二的宁氏棉布,成品之薄,如纸,但细腻坚韧,不用工具徒手撕开需要合四个成人之力,色泽简单,舒适,透气,多用来做贴身衣裤,市面上买得起这种布的人极少,但宁家的主子,个个穿的都是这种一尺布一锭金的棉布。
  连朝廷都礼让三分的三大家族之一的宁家,吃穿用度堪比皇室,再看这位踏着稳实的步伐出现又走过的,他们的少夫人,金簪玉钗,精美的步摇随行轻盈摇摆,狐裘雪衣,披肩处一朵木槿花不娇不艳点缀,眉眼隐笑,淡淡移过来的那么一望,看的人也许只有那么一眨眼,心底便留下一句词,雍容华贵。
  她不美,可再精致华贵的首饰衣服也掩藏不了她浅浅一笑留下的震撼。
  她就这么走过,留下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真的就和平日没什么两样,歆兰跟在后头,紧接着他的脚步走进景泰院,她的少爷早迫不及待跑出来,双眼紧紧落在他的身上,一句薇儿半天才冒出来,就像在心里重复了数万遍,临到眼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歆兰的视线落在少爷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上,他的皮肤比少爷黑些,手掌有几块薄茧,尽管少爷找过不少药膏来抹上,却没见消过,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证明他从前经历过的艰苦生活。
  这样的手握在一起,应该会觉得有些扎人,尤其是少爷那双从未做过粗活柔嫩白皙的双手,但她每次见到时,自家少爷都是不由分说紧紧握住。
  拥有这样温暖目光的人,这双手一定也是温暖让人眷恋的吧。
  景年,你怎么又在外头等了,天气冷,着凉了怎么办?
  我想见你。
  你啊……
  夫人病后,少爷亲自照顾,每日他前来时,都是这样的对话开场。
  一个担忧无奈,一个佯装着平静,眼底却透露着期待。
  娘今天身体怎样?
  好多了,再过一天,应该就能全好了。
  那就好。
  他们肩并肩,相携进屋,歆兰停留在外,静静目送二人。
  不知何时,她的少爷已经和他一般高了,紧密的依偎,若是不知道真相,一定会为眼前的温馨会心一笑,而如今,此景在眼前,看着看着,心底不由发酸。
  镜花水月。
  渐渐有些明白他一定要走的原因。
  在还清楚这只是虚幻的时候离开,惆怅只是暂时,若真陷进这个梦里,到时候分不出真实,退不出走不进,何其痛苦?
  那一天,吃过早饭,少爷宁景年被老爷支出府外办事,那一天,老爷的屋内,老爷夫人和他,谈了将近一个时辰,那一天,少爷回来时,他已经回到景年轩。
  那一天,景年回府后先见了父母,然后急匆匆地奔回自己的景年轩,找到程跃,拽住他的手劈头就问:「薇儿,我听爹娘说,明日你要到城外的寺庙去祭拜?」
  「是啊。」
  景年几乎是跑着过来,头发有些散乱,程跃细心地抽出一只手为他打理好。
  「这么如此突然?」景年蹙着眉,几缕不愿:「这几日娘病着,工作虽然有人帮忙打理,但必须我亲自处理的事情压了一堆,今天出府就是有件事拖不得了……薇儿,改日等娘病好了再去,到时候我一定抽出时间陪你去。」
  程跃笑着轻轻摇头:「你不用陪我没关系,而且,我明天一定要去的。」
  「为什么?」
  程跃顿了下,才道:「那是我们那边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若是离家太远不方便回去探望亲人,到了祭拜祖宗的日子时便去庙里祈福,保佑家人。」
  听他这么说,景年有些急促:「可是、可是……娘的病没全好,就算我能再压一天的事情交给其他人打理……」
  「景年,你就在家里,我一个人去就好。」
  「不行!」景年斩钉截铁地道:「来安阳这么久,你头一回出门,我一定要陪在你左右。」
  程跃只是一笑,景年的言行他们早已预料到,对策一箩筐,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等着。他坚持要走,宁老爷夫妇也觉得他不能再多留,所以明日之行,是绝不容拖缓了的。
  看他不以为意的态度,景年还以为他是不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于是更为认真坚定地道:「薇儿,若你明日非去不可,那我务必要陪你一同前去。休养了这几日,娘的病早好得差不多了,我少一天不在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下人吗?而且这几日我笨手笨脚,其实也没把娘照顾得多好,时不时添乱……再说,我明日陪你一块去,爹娘也不会说什么。」
  程跃轻轻地摇摇头,淡笑着道:「你忘了你照顾娘的真正原因了?爹娘含辛茹苦养育照顾你长大,身为儿子,你罔顾他们的意愿,还让他们为你的事情操劳哀愁已是不孝。现下娘感染风寒,你照顾她是在将功折罪,就真是照顾得差强人意,看着你在为二老辛劳的分上,他们也会欣慰于心。若娘病还没全好,你就甩手不干,这不是寒了他们的心吗?」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也够压得景年不知该如何回话:「薇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景年,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来日方长,不是吗?」程跃温暖的目光落在景年脸上:「娘还病着,明日我也没心思游山玩水,上庙里祭拜,也顺道为娘祈福,你放心,祭拜完我就回来,绝不耽误。虽然我不爱出门,但等家里没什么事了,我答应你,到时候就和你一同去街上逛逛,还不成吗?」
  「薇儿……」
  听她这么说,心里也不由软上几分,可终究还是有些不愿,伸手抚上她的脸,这次她没像往常那样有任何想躲开的念头,反而把目光迎上来,深湛的双眼里暖意融融,让景年心底也不由逐渐温暖。
  「好吗,景年?」
  景年沉默不语,最后长吁一口气,双手一伸把她揽进怀里。
  「你同意了的,等下次,一定会和我出去。」
  程跃的脸枕在他的肩膀上,垂在两侧的双手慢慢放上他的背后。
  「好。」
  「而且,要陪我一整天。」
  程跃不由笑,才认真不到一会儿,又开始孩子气。
  「好。」
  「还有,我带你去哪儿,你都陪去。」
  「好。」
  若有那日,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鼻息间,是景年身上的味道,不禁闭上双眼,静静感受,只放纵一会儿,享受此刻的平静,贪恋他此刻的温柔。
  感受怀中人头一次的柔顺,景年说着说着,嘴角不由漾开一抹满足的笑,可惜怀里的人看不见,这一抹得尽天下之一切般,倾国倾城的笑。
  若是看见又如何,不过是再一次情不自禁的沦陷,再艰难痛苦万分的抽身离开罢了。

  第二日清晨,程跃走出宁府,景年和宁老爷相送,宁夫人抱病不能前来。
  就好比程跃要出远门没个三年五载不回来似地,景年拽紧他的手,怎么也不舍得松开,叮嘱的话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可反反复复总觉得说不完,留恋的目光看着看着,看多少遍都这么炙热。
  眼见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初冬懒懒的太阳也渐渐揭开了云被,柔和的光芒照在屋顶上,始终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宁老爷终于开口:「景年,你让她走吧。」
  听到父亲的话,景年脸上闪过一抹紧张,手上的劲更大。
  「景年……」程跃试着抽手,却一点儿也松不开。
  「我……」景年看看一身外出打扮的他,再看一眼守候已久的马车,犹豫道:「我……我看我还是……」
  「景年。」
  程跃在紧要关头打断他的话,并示意他,自己的父亲就在身后,会伤父母心的话,最好不要说。
  「放心吧,我会尽快回来,嗯?最慢也就两三个时辰,你不要担心。」
  程跃一边安慰,一边坚守地抽出自己的双手,最后深深看他一眼,毅然走上马车。
  「薇儿!」
  景年想跟上,被宁老爷一把扯住。
  「闹什么,又不是生死离别,不像话!」
  景年也觉得自己太过紧张,可就是放心不下。殊不知在马车上的程跃听得这句话,内心一紧,揭开帘子,静静看着站在车下的景年。
  真的是生死离别啊……
  这一眼,真的就是最后一眼了。
  「薇儿……」
  「回去吧。」
  对着万分不舍的景年说道,想了想,又露出一抹笑,似乎,景年喜欢看他笑。
  然而程跃永远都不知道,他的这抹微笑,在景年心底留下多么重的伤。
  乍见时,这抹笑如清泉,缓缓流过涤荡心灵,也让原本有些忧虑不安的景年最终渐渐安定,可在知道,这是他的妻子杜薇最后留下的一抹笑后,尔后每日想起,都如一把刀割裂心口,痛不堪言。
  马车开始前进,景年情不自禁地跟随,要不是爹叫人把他拉回来,马车到哪,或许他会跟到哪。
  应该只是暂别,为何他总会有些不安,当马车眼看就要消失在街头,他不由大声喊一声,薇儿!
  应该是离太远了,马车里的人没有动静,就这么消失在景年眼前。
  这一声呼唤,程跃听到了,却没了再看一眼的勇气,当看到宁老爷叫人放在马车里的他的那把剑,恍然如梦。
  扮演另一个人太久,差点没了程跃的感觉,手抚上木制的剑匣,不甚精美的图案透露它的平庸,右手突然紧紧握住,就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宣泄,程跃,出了安阳城,便不再有杜薇,只有程跃。
  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再睁开,眼角隐约看见一点晶莹。
  马车渐行渐远,程跃木然地摘下头上的所有首饰,解下身上的女装,然后换上他包袱里的男装,用一根布绳把散乱的发束在脑后,做完这一切,松了一口气却紧了一颗心。
  换下的东西,被他认真地一点一点收拾好,放进包袱里。
  马车在辘辘声中前进,车夫一声安阳河到了,程跃才揭开帘子看着车外的景致。
  安阳城便因此河而得名,安阳城也因这条河而繁荣,这条大河远近闻名,大小船只几乎排满整个港口,一日复一日的忙忙碌碌,迎接运送各地的货物和游人,其中,最大的几艘货船上,宁家标志的旗帜迎风招展。
  程跃第一次看见这条宽广的大河,也第一次这样亲眼目睹宁家的繁荣。
  身处其中时不自知,站在外面看见,才深刻发觉,待了两个多月的那座华府,曾经就是他们这些芸芸众生只能仰望羡慕的富贾人家。
  如今这般隔着远远去看,才真实察觉他与景年的天渊之别。
  是了,是了,不该在一起,不该有任何痴心妄想,今日之后,不会再相见。
  放下车帘收手回来,脑海浮现昨日宁老爷的一番话。
  明日少侠出行到安阳河与汾阳大运河的交界处,再乘船北上,这一去,便不用再回来。老朽已安排好人手,会有人在黄昏时分赶回装成悲恸模样,说你乘船去往对岸寺庙祭拜的中途,船底渗水抢救不及,你随船上众人一同沉江,找人赶去搜救时,你早溺水不见踪影。再然后,过个几日,老朽会安排人找一具和你身形相貌差不多的女尸,换上你的衣裳,弄花面目丢进河里,证明杜薇确实死亡。
  程跃疑问一开始宁老爷不是打算他去探亲途中被盗匪抢劫,逃走时不幸掉崖身亡吗?宁老爷长叹之后答道,老朽了解景年那孩子脾气,他现在这么在意你,你若要远行,他不跟去,是万万不可能的,因此这一计策只能放弃。
  今日分别之时,程跃才深知宁老爷对自己孩子的了解,明知道不是远行,景年都一副千万般不舍,恨不能一同前去的模样,若真是远行,怕是无论如何也要跟着的。
  想到此,不由苦笑一声,心底涌上千愁万绪。
  马车渐渐离港口远了,向前方继续驶去,还要几百丈就到运河与安阳河交界处的时候,程跃突然听闻外头传来嘈杂嘶厉的呼救声。
  明明安排好的是黄昏,可是人才出去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急切地回来通报消息,那时景年也在屋里,虽然陪着父母,却一脸的怅然若失,问什么都回答得敷衍,明显心思不知道飞哪一边去了。
  现在听到消息传回,眼见时辰不对,宁老爷才和夫人交换一个困惑的眼睛,景年以为是妻子回来,早乐不可支地奔出去了。
  待宁老爷走出外头时,只见景年一脸煞白,通报的下人哭丧的脸,真实得让宁老爷心中闪过疑虑。
  下人一见他出来,几乎是哭着跪到了面前,断断续续地说:「老爷……少、少夫人,溺水了。」
  「这、这是……」明明是早安排好的发展,可宁老爷心中却抖然觉得不安。
  「老爷,这是真的,是真的!少夫人为了救人,跳进河里,最后却被一个大浪冲走,找不着了!」
  景年还在那呆呆地站着,宁老爷腿软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下人赶紧上来把他扶住。

  谁也说不通,为何向来风平浪静的安阳河那天会突然暴涨,坐在几条小船上游玩的人避之不及,大浪袭来,船翻人倒,大人小孩子,会水的救不会水的,但将近百人,怎么救得及。
  路过的程跃扑通一声跃进大河之中,熟练地在水里浮沉,几个来回,便把几个人救回岸上,当最后一次朝河中游去时,大浪再次袭来,那个在冰冷的河里泡了许久疲惫不堪的人,不见了。
  那日场面混乱,死了不少人,谁也没注意,就算注意了也不清楚谁是宁家少夫人,毕竟谁也没见过她,当知道她也溺水不见时,不由得议论纷纷。
  那几日,好几具被水泡胀的尸体一一在不同河段被打捞上来,唯独不见那个人。
  有人说,宁家打捞尸首的人没止歇过,宁少爷疯了一般天天坐船搜寻,时不时,听他在河面上嘶声的呼叫,薇儿——
  有人说,宁家少夫人来得蹊跷,身分神秘,去得离奇,或许她并不是凡人,她是宁老爷请仙人送来的神女,完成她让宁少爷身体安康的使命后,就走了。
  有人说,尸首在第十天终于找到了,唉,死得真惨,面容叫鱼啃得辨认不出来,若不是那身衣物,肯定不知道是谁。
  还有人说,自那以后,宁少爷整个人变了,变成什么样了?变成了不会笑的冰雕……
  还有人说,还有人说……一番一番的言论,是真是假?但还没有真正分辨出来,时间就渐渐把一切洗刷淡忘了。再过一段时日,也许是数月也许是一两年也许是更长的时间,就不会再有人说了。

第十章

  自前朝起,就有了海上航行,安阳城虽然地处内陆,但一条西起甘塔雪山横亘广袤的土地直奔入海的大河让安阳城的商人们仍然畅通无阻的运出国内各种货物,再运回国外的奇珍异宝。
  前期的海上航行只是开辟海路,而真正让海上运输发展起来的人,就是安阳城里的商人。
  初期不过是涝灾严重,人口不到百人的小村庄,在六百年前,为解决临怀、永靖等地区长年严重干旱的问题,魏朝开国皇帝一声令下,汾阳大运河开工,历经五十余年,连通安阳河和汾江,长达数千里的人工河流终于完成,而汾阳大运河的完成,也让原本没没无闻的小村庄因为河道的运输,逐渐发展成如今气压皇都的大城市。
  全国数一数二的城市,占地无数,气势恢宏,自城楼往下看,民居楼房鳞次栉比,一条宽约九丈的主干道直通南北,无数小道呈株状分布散开,路上人流车马日夜不息。这里商人游客云集,商业与文化共同发展,造就无数名人,也成就无数美谈佳话,更让各地人马向往集结。
  是商人让安阳城有了如今的地位,而安阳城更让安阳商人的名号传遍四海。
  而安阳商人之中名气最大的当数三大家族,他们分别为城北华家,城西司徒家和城东宁家,这三大家族皆以经商发家,发展至今,三大家族的财产加起来已非人想象,一句富可敌国就能看出三大家族的富足与辉煌。
  只是,三大家族不分上下鼎立安阳城的美名,在三年前就已经被逐渐换下。家族传承越久,就难免故步自守,如今国泰民安,各项发展已是盛极,人们都在满足现状的时候,城东的宁家现任家主,却开始把国内的各种货物由河道运到海上,去往当时鲜少会有人涉及的异国高价卖出商品,再运回大家都从未见过的珍奇异宝,香料食物。仅仅此项,宁家所得盈利就是所有产业盈利的一倍,不过两年余,安阳三大家族之名,就变成了宁家富甲天下。
  等到其他家族也开始效仿搞起海上运输时,宁家已经在此占上一席之地,不论他们如何发展打压,宁家都有办法保持相当的盈利,只要出海就绝不会亏损。
  可以说,让海上运输发展起来的是安阳商人,而第一个真正开始海上运输的人,是宁家家主,宁景年。
  说到宁景年,人们又是一阵感慨唏吁,当年被指活不过十八的多病少年,如今已是举手投足间便能动荡举国商业的重要人物。
  这个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青年,十七岁时娶过一房媳妇,可惜不满三个月,妻子便因意外身亡,深受打击的他不顾父母的劝阻,毅然跟随师父华钟南上山习武,足足五年不再踏足尘世,后来父亲宁明山病倒,他才被迫下山,并在父亲以死相逼之下,迎娶整整等了他五年的姑娘郭蔷为妻。
  婚后不到六个月,宁明山老爷久病不治,与世长辞,丧期未满,宁景年就不得不肩负起家族重担。正式成为宁氏家主后,年仅二十二岁的他日后的一番作为成就佳话,千古流传。
  年少出英才,傲世言青传,当年台上一挥去,大浪之处千帆远。
  后世一位诗人的一句诗词,足以道出当年的宁景年傲然立于河台上,指挥无数盛载金银宝物的货船出海的荣光。
  然而外表光荣的背后,又有多少人知道传奇人物心底的哀伤。
  成亲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宁景年二十三岁时,他有了第一个孩子,取名靖安。
  很多人都羡慕这个含金汤匙出生的孩子,却很少人知道,靖安这个名字并不是他的父亲取的,而是他的奶奶给起的,身为人丁单薄的宁家长孙,这个孩子并不受父亲的喜爱,甚至是,连看一眼都不愿。
  眨眼间,又是三年,宁家事业在宁景年的带领下,一直处于鼎盛时期。前两天,刚刚送走装满丝绸茶叶瓷器宝物的货船,现在的宁景年在临江而起的不归楼里点算这个月来的收入与支出。
  不归楼建起不过是两三年的时间,因为出船的次数多了,为了方便管理,宁景年索性买下港口附近的一片土地,耗巨资建起这幢不归楼,此后,处理事情会见来访客商,便多数于此地。
  不归楼在外流传的说法很多,其中有一个是,不归楼是宁景年为悼念于此地附近的河里沉水身亡的妻子杜薇而建,不归之名也由此而来,源自一去不归之意。
  临近黄昏时分,已经是宁家大小钱庄总管事的伍六又抱来一大堆的帐册,以他的资辈,送帐册一事早不应他来做,只不过习惯了之后,不来一趟,总觉得不对劲。伍六于七年前就已娶妻成婚,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爹,妻子是父亲给安排的,尽管和他一开始所想相去甚远,但找不到也只能凑合了。
  伍六走进不归楼三楼,到帐房里一看,看到成年后眉目越加清晰俊朗,但面容却日渐冷硬的东家,不由于心底叹一口气。
  本该是往事已矣,但这个看似无情的人心底总记得死了已经九年的人,那个伍六从未见过的夫人,辞世的同时,也把他东家的笑容带走了,自那时起,他真的未曾见过东家笑过一次。
  伍六摇摇头,收拾心绪,一只脚才踩进门槛里,另一个人就站在了他身后,伍六扭头一看,不正是宁府里的老管家吗?
  老管家抬头一看挡住门口的人,见是熟人,不由扯扯老脸,想笑,却让表情更加晦涩。
  「有事找东家呢?」
  瞄了一下在房里认真算帐的人,伍六压低声音问。
  「是啊。」有些紧张的老管家点点头:「二夫人派我来找主子。」
  「怎么,府里出了什么事?」伍六一眼看出老管家的慌乱。
  「是、是小少爷病了。」
  真是大事!伍六赶紧让开地方。
  「那快去吧,这事可不容缓。」
  老管家又点点头,立刻迈开脚步走了进去。伍六紧跟着他走到东家的书案前,把一堆帐册放在桌上的同时,老管家已经把来意告诉了宁景年,可令他惊讶地,他的东家听完后,连表情都没变一丝半点,继续埋头算帐。
  待他回过神,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的老管家后,想了想,便对宁景年小心翼翼说道:「东家,小少爷病了。」
  「嗯。」宁景年还是继续埋头干他的活,只是这次好歹应了声。
  「您,不去看看?」
  「我又不是大夫,看了他的病能好?」宁景年抽空抬头瞥了伍六一眼,其中闪过的冷光连帮他做事多年的伍六都不由心底一寒。
  「可、可是……」
  虽然外头还没传闻,但宁景年不喜他这个儿子的事情伍六多少还是知道点的,他也觉得奇怪,但这种私事以他的身分又不能多问,自然不清楚原因。
  在屋里其他两人都沉默的同时,宁景年把算完的一本帐册放到一处,这才看向站在书案面前的老管家。
  「病了就请大夫,来找我干嘛。」
  主子冷漠的态度让老管家额上冒出冷汗:「是、是二夫人派小的来,说小少爷病了,让您回去看一下也好。」
  宁景年挑挑眉,又拿起另一本帐册,另一只手把算盘推得更近些。
  「看过大夫了吗?生的什么病?」
  「看过了,说是风寒,吃几天药就能好。」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颀长的手指又继续在圆滑的珠子上规律的拨弄,宁景年一副谁也不准再打扰的姿态。
  老管家迟疑半晌,最终还是妥协在他无声的拒绝之下,转身无力地离开。伍六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犹豫半天,刚想开口,就被东家头也不抬的一句「你也走吧」给堵了回来。
  看着宁景年没有表情的脸,伍六只能和老管家一样,无奈离开。

  宁景年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清明方过,雨水虽渐渐少了,但临近晚上的时候又总会不大不小的下一场,他从马车上下来时,这场细雨刚停不到一盏茶工夫,清冽的风迎面而来。
  夜色昏暗,丫鬟提着灯笼在前方带路,略显疲惫的他眉毛轻蹙,在不甚明亮的光芒下,他的脸看起来格外沧桑。
  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转角,眼见就要走过一道门,再往前十几米就到住所时,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把带路的丫鬟吓了一跳,可看清来人后,她赶紧恭敬地道:「二夫人。」
  朦胧的灯火之中,娇弱柔美的女子直直看向宁景年,眼中无尽的哀怨无尽的期盼。不知道在沁凉的夜里等了多久,冻得从她双颊苍白,纤细的身体在夜色中微微发抖,若是别的男子,见她雨打梨花不胜娇弱的模样,怜惜都不及,可只换来宁景年冷冷的凝望。
  女子被他看得脸色更白几分,咬咬下唇,她接过丫鬟手中的灯笼,让丫鬟先行退下。
  待丫鬟离开,宁景年先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
  「相公。」女子抬头幽幽看他,轻声道:「安儿是你的孩子,他病了,你应该去看一看他。」
  宁景年只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女子面上一伤,语气更是凄然:「相公,我知道你怪我怨我,可安儿是无辜的,他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我的错不该由他来承担。」
  「那又如何?」宁景年看她目光更是冰寒:「我从未期待他的出生,若不是看在娘的分上,我绝不会让他生下来!」
  「相公!」听他这么说,女子几乎站不住脚:「你就真这么恨我?」
  「恨你?」宁景年冷冷一笑:「你不够资格让我恨,我只是看不起你,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不……」女子掩面失声哭泣。
  宁景年再不愿多待一刻,举步走开。看到他离去,女子哭着跑上前去拉住他。
  「相公,我错了,我错了,但孩子真的是无辜的啊……他病了,梦里也哭着叫爹,你去看看他吧,去看看他吧,求你了。」
  宁景年看也未看一眼,用力地抽手离开,任女子倒在被雨水打湿的地上,无助地哭泣。
  这名女子就是四年前他被父亲宁明山以死相逼娶进门的妻子郭蔷,即使杜薇早已死去,但在宁景年心中,她永远都是他的妻子,正妻的位置谁也无法替代,就算是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的郭蔷,也只能是二夫人。
  当年郭蔷因为恋慕于他,在知道父母有意撮合他们后,便一心一意守候,这一等便是五年,尽管如此,若不是父亲以死相逼,他也不会娶她进门,虽然她嫁了进来,他却一直没有同她圆房。
  爹死后不久,有一晚他因思念逝去的妻子,喝酒喝得意识不清,依稀间看见她的身影,坐在自己身边,还是那抹淡淡的笑。
  那一夜,他向她透露尽无数思念,把曾经渴求的情感一一向她宣泄,那一夜,他以为终于可以得到了梦想的一切,可在第二日醒来,看到躺在身边的郭蔷,看到散落在地上,和妻子相似的衣物首饰时,他才明白一切只是个骗局。
  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的愤恨和痛苦,冰冷阴暗,如同四面八方伸出来的手抓住他身体,再一点一点撕裂。
  他恨,恨这个女人,用这种手段全然夺去了他心底最后的一片安宁之地,于是恨,更累及了因这一夜纵情而有的孩子。
  从他出生到现在快满三岁,他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见了,也是冷冷推开。
  这是个,让他不得不去恨的孩子。
  心中闪过千万思绪,脚步片刻不停地迈进熟悉的地方,却不由停顿,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致。
  眨眼九年,那年的景年轩,而今名字如昔,一草一木一景一物更如昔。
  凉风徐徐,不远处的青竹沙沙作响,恍惚之间,那人似乎依然在月下一招一式习武,而他依然是那副年少的模样,站在一处,痴痴地望、痴痴地想。
  推开屋门,暖暖烛火柔柔照亮一片空间,再淡淡地晕开,昏黄的房间,空荡无声,屋中早已没有彻夜等他归来的人。
  前来点灯的丫鬟在离去前,按他往常的习惯在桌子上放了一壶酒,他走进去,轻声关上门,疲惫地解下斗篷随意丢至一处,拿起这壶酒拿走一个杯子,走到放置着妻子牌位的长案前坐下。
  先斟上一杯酒,他举杯向前,柔声道:「薇儿,我回来了,今天事情比较多,让你久等了。」
  说罢,一口饮下,然后再斟满一杯。
  眼睛盯着杯中晶莹的酒液发呆,久久,他才开始言语:「薇儿,那孩子都快三岁了……」说着,突然噗哧一笑:「若我们真有了孩子,估计也有七八岁了吧……日子过得真快……」
  然后抬眼看着牌位,在两旁日夜不息的烛光照耀下,这个黑漆的木制牌位泛着柔和的光,如同记忆里那人向来温和的笑。
  「薇儿,你会怨我吗?怨我娶了别人,怨我和其他女人生了孩子……」
  想到什么,目光一闪,昂首一口饮下杯中酒液。
  「不,你不会!你说过你不能生孩子,你让我娶别的女人,让她们为我生孩子!」
  直接丢掉杯子,任它在地上碎成好几块,拿起酒壶拼命地灌进嘴里,直至呛出声来。
  「咳、咳……薇儿,你根本不知道那时我的心有多痛……可是,尽管你那么的伤了我的心,我还是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傻……呵……」
  「薇儿,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好痛苦,好难受,薇儿,我想你……好想你……」
  说到伤心处,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掩面,悲恸欲哭,全身无力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摸到胸前,掏出一只绣工精美的锦囊。
  结发,取自男女各一束发相结,自此成为结发夫妻。
  锦囊还在,发还在,人却不知所踪,紧紧握着它,更多悲恸自心底传来。
  「薇儿……我恨那个女人……恨那个孩子……她装成你的样子来诱惑我……就在这个房里,在那张我们共同睡过的床上……薇儿……我恨、我恨……」
  一直流不出的泪,终于还是从眼眶落下。
  「不……其实我更恨自己……想留着你的一切,想守住我们的回忆,却还是让别人入侵,然后一点一点毁灭……薇儿,我曾经想和你交颈缠绵的那张床脏了……脏了啊……」
  那一天醒来,疯了一般赶走所有的人,还想烧掉那床原本只属于他和妻子的那张床,可是……可是……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上面的鸳鸯,还有莲花,被上的凤凰还有祥云,火红精美的一切,似乎又回到那天她坐在床沿,静静等无力的他揭开盖头的那一刻。
  壶中的酒早已经饮尽,他握住手里的锦囊,缩蜷身体,无助而凄然,嘴里一遍又一遍,痴恋又无尽悲伤的呼喊。
  薇儿……薇儿……
  就这样,直至入眠。
  只有宁府里很少的人知道,自主子和二夫人在景年轩里同房的那一夜后,他们的主子尽管每晚都回来,却再没有在床上睡过一觉。每一晚上,若是不喝上一壶酒,就会一夜无眠。

  今日的安阳河码头船只依然川流不息,早在数个月前顺着河道出海的几艘宁家大货船于清晨回到了港口。宁家家主亲自来迎接,顺便点算运回的货物。
  宁景年眼光独到,善于判断市场走向,他们每次运到异国的货物都被抢购一空,而运回来的商品,船才出航,就已经被抢订,多少想从他们手里买进商品的人都还在排队等候。
  其他商家出海运输,所有商品都是瞅准宁家卖什么,他们才跟风而行。
  虽然光是海运就让宁家赚得盆丰钵满,但早已经营上百年的其他行业,宁景年一样都没放弃,他清楚海运只是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暴利行业,等到这条运输线路发展成熟之后,随着竞争对手的增加,这个行业就不会变得这么好赚钱了,到时候,真正能主宰市场的,还是这些民生行业。
  因此在搞海运的同时,宁景年一刻也没落下陆上的各个行业,他手段高明,眼光精准,已经开始渐渐把涉及各类行业的宁家商号一点一点在全国甚至是在国外扩张,眼下还不见成效,但再过一段时日,人们就会醒然发觉,宁家的生意已经像蜘蛛网一样遍布天下,也因宁景年的这一壮举,后来的宁家生意不管是在改朝换代或是战火沧桑中沉浮颠簸,也岿然不动成为一个不败的神话。
  后世的人们称宁景年为商业的一位奇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在他已经开始被人们口耳相传的今天,他仍然同以前一样,为宁家的生意忙忙碌碌。
  在他看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继承家业发扬光大而已。
  辛苦了数月的船员已经在宁家安排的住处休息,宁景年来到船上,派人先清点一遍这次运回来的各种货品,然后再通知早就下订的各个商户,让他们来取或是宁家派人送去。
  清点过一次的帐目会先递到东家宁景年面前,他会仔细地审核一遍,确认无误后,还得让专门的人手再清点一次。
  「东家,安西陆家派人来取他们订下的百斤紫衣熏香。」
  「找几个人抬出去让他们点算,交了余下的钱就可以拿走了。」
  「是。」
  宁景年卯时起就在船上点算货品,一直到巳时都没下船,期间略略吃些糕点就当早餐了。
  已经有十几家之前下订的人获知消息派人来取货,余下的应该是等宁家送上门了。
  货物点算得差不多了,跟随宁景年左右的一个管事拿着个木制的大盒子走过来。
  「东家,这是您特别让人带回来的十斤珊瑚玉。」
  宁景年让管事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
  「送七斤去给玉器铺的工匠们,看他们能翻新出什么图案来,图画好了先让我看过,余下三斤放库里保存好,看看日后还有什么用。」
  宁景年偶尔也随船出海,去年就去了一趟,他乘坐的船一直朝西海驶去,停靠在一个风俗和这里迥异的国度后他下去逛了一圈,后来一个摆地摊小商贩出售的几块不甚起眼的石头吸引了他的注意。
  没有经过任何打磨,有着和珊瑚同样的纹路却不是珊瑚,对着光看,透出奇特的光芒,宁景年大为惊讶,当即买下,后来经翻译问小商贩哪里还有,他却摇头说是偶然在海边拾到的。
  只得了几小块,宁景年深感遗憾,这次船出航前便让人特地去找寻这样的石头,因为有珊瑚的纹理,质地又有几分似玉,他便取名为珊瑚玉了。
  忙了一个早上,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宁景年才坐到一张椅子上,喝着下人刚泡的热茶,就有人上来说,府里派人来了。
  宁景年只觉得太阳穴抽了几下,但还是耐着性子让人上来说话。
  这次府里来的人是宁景年母亲身边伺候的下人,恭恭敬敬地上来,告诉他,老夫人就在不归楼里等他,说有事要和他谈。
  宁景年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慢悠悠地把茶杯里的茶喝下,才起身下船。
  他多少能猜得出来母亲想和他说些什么。
  果然,等在不归楼的二楼见着等候他许久的宁老夫人后,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让他去接妻子和孩子回来。
  宁景年疲惫地按压额头两边的穴位,没有同母亲说话。
  宁老夫人在丈夫死去后,气色也差了不少,但眉眼间仍可看出当年的风姿,这些年,儿子宁景年管外头的生意,家里头的事情则由她来处理,这些事她从年轻嫁进宁家时便开始打理,得心应手,现在儿子与媳妇不合一事,才真正让她操心不已。
  更何况,她这个已经当爹的儿子,别说是见一见儿子了,竟然,连儿子的名字都不肯取!
  下人们都已经被遣了出去,眼下只有母子二人,一些私话说说也无妨。
  宁老夫人轻叹一口气,接着道:「景年,我知道你怨郭蔷,可是,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因为出主意的人,是娘。」
  宁景年眼睛抬都不抬一下,似乎早知道了。
  「当年你爹让你娶她进门,就是盼着她能给咱们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你爹临死前,一再交代我,早些让郭蔷生孩子,你说娘怎么能不把他的话记在心上?后来知道你一直没和她圆房,娘也着急,就、就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
  「娘,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是啊,事情已经发生了,景年你就不要沉浸于往事了好吗?」
  宁老夫人无奈地看着他:「郭蔷已是你的妻,你和她同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她更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不管怎么说,你们都要往前看,好好过日子。」
  说完,见儿子又不说话了,宁老夫人心伤之余,态度不由渐渐强硬:「总之,你这次说什么都得去把郭蔷他们母子接回来。他们去她姐姐那边都快十天了,你这个做丈夫的怎么能不闻不问!」
  「别再同我说你事情多,忙不过来这样的话,这次,你若不自己去接,娘、娘……」宁老夫人想了又想,放狠话道:「你一日不把他们接回来,娘就一日不吃东西!」
  宁景年抬头,想说些什么,只见母亲在这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用力瞪向自己,一副他不同意就绝不罢休的模样。
  宁景年迟疑半晌,终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和郭蔷关系最亲的一位姐姐又生了个孩子,郭蔷以探望之名,带着快满三岁的儿子,去到了姐姐的夫家。
  也有些逃避不知如何面对的理由。
  初见宁景年,眉清目秀,笑靥朗朗,一颗少女芳心不由暗许,即使知道他已经成亲,还是由衷的期盼。知道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女子死去,宁景年随师父上山一直不归,她还是怀着一颗期待的心等待下去,后来虽然还是嫁给了他,但生活却没她想象的美好。
  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
  若不是那晚她穿着那个人的衣服,打扮成她的模样,她清楚,她的丈夫绝不会碰自己一下。
  那日早上起来,宁景年一脸痛苦愤怒,又有谁知一晚上听他一声声薇儿,她心底无尽的苦楚。
  知道他喜欢孩子,生下靖安后,以为他多少会改变一些,没曾想,他连儿子都不认。
  想当初,她去请他为儿子起名,他冷冷一睇,一句与我何干,狠狠地把她打入谷底。
  一日又一日,在得不到丈夫关怀的家里,听着孩子对父亲期盼的童稚话语,她的心,一遍又一遍被刺伤。
  于是,在得知姐姐生了孩子后,慌不择路一样逃了出来,只想,好好的歇一歇,好好的歇一歇。
  这一待,便是十日,看着姐姐与姐夫相敬如宾,恩恩爱爱,除了羡慕,她还能如何?
  这一日,郭蔷带儿子靖安出门,去庙里上香,出来的时候,丫鬟带着小靖安正蹲在清澈的小溪边,不知道在淘些什么。
  「安儿。」
  郭蔷轻唤一声儿子的名,然后走过去。靖安听到娘亲的呼唤,赶紧抬头,小小圆圆的脸蛋和宁景年有七分相像,只不过小小的身体圆呼呼地,又白又嫩,让人看了直想抱在怀里用力捏一捏。
  见儿子小脸蛋上有几滴水珠,郭蔷赶紧掏出手帕给他拭去。
  前些天病才全好,她可不想再看他生病了。
  「怎么让小少爷在这玩水了?」郭蔷声音轻柔,但话里的责备却全数指向照顾小靖安的丫鬟。
  丫鬟知错地赶紧低下头。
  「娘娘,不是玩水,石头,看!」
  小靖安献宝似地举起手中的一块鹅卵石,圆润还带着湿意的石头在阳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芒。
  「漂亮!」
  见母亲盯着手中的石头看,小靖安笑眯眯地又说道。
  见小靖安这么喜欢这石头,郭蔷才想伸手拿过仔细看,他却把手缩了回去。
  「给爹的。」小靖安宝贝地把石头抱进怀里,然后歪着脑袋看向娘亲:「娘娘,爹会喜欢吗?」
  郭蔷怔怔看着孩子,只觉得心底一酸,不由把儿子的小身子紧紧抱在怀里。
  尽管宁景年从未好好看一看他的儿子,但小靖安却总是想去亲近他,即使一次又一次被推开,但伤心哭过后,又总想着爹能抱抱他,亲亲他。
  已经在姐姐家住了十日,今日郭蔷就想拜别回去了,毕竟就算一直逃避,事情也不能够解决。

《待续》


文案:

自从妻子「杜薇」死后,宁景年封闭了自己,
就算依照父母之命娶妻生子,
他依然夜夜守候在妻子当年的居所。

一次偶然,
在江府县遇见了和杜薇拥有极端相似样貌的程捕头,
所有几乎在日夜煎熬间被磨灭的回忆再度翻涌而上。
相似的笑容、相仿的举止,说着类似的话语,
有那么恍惚的瞬间,宁景年以为他的薇儿回来了。

世上真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抑或程跃与杜薇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不论如何,这一次,他再也不放手!

第十一章

  郭蔷的姐姐嫁到了离安阳城二百余里地外的江府县,江府虽然是个小县,但还是颇有名气的,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江府县的赵县令。他上任至今九年余,为官清廉,体恤百姓,然真正让他名垂千史的,是他的断案如神,且屡破奇案,手下能人无数,自上任起就没判过一场冤案错案,被人称之为赵青天。
  赵青天的奇事颇多,广为流传的便是他当年高中状元,却被皇帝外放为官,还是区区七品芝麻官,还有传闻,他不知有多少次能升官的机会,却甘愿窝居小小江府县,到底是为何,其中缘由没有多少人知道。
  后来的史书野册记载这个赵青天时,对这些事情也有颇多说法,但哪一条是真的,也只有当事人清楚了。
  这天郭蔷带着儿子上香完毕从庙里出来,便乘马车一直来到江府县的几条比较繁华的街道上。
  她打算一会儿便和姐姐道别回去,现在则是到街上逛逛,买些东西回去给宁老夫人。宁景年一直对她不理不睬,但婆婆宁老夫人却真心待她好,嘘寒问暖不说,就怕她有什么委屈不适,吃穿用度什么都是最好的。
  后来他们一行在一家卖特产的店里停下,宁家富甲天下,什么都有,要送东西给宁老夫人,自然送些少见的独特的。江府的特产中有一个,就是用竹片雕成各种各样精美逗趣的小玩意,手工精致,看着格外美观,郭蔷就打算送个给她。
  店里的东西应有尽有,各种各样不说,还个个精致可爱,郭蔷和丫鬟都是女子,对这些小物什总会爱不释手,看着看着,就挑花了眼,直想把整个店里的东西都拿回去。
  她们挑东西入神的时候,原先坐在一侧认真把玩手中鹅卵石的小靖安不慎让石头掉在地上,圆圆的石头咕噜咕噜滚到了外头,小靖安立刻跳下椅子,跑去捡。
  这时,对面有一家店铺正在装货,一堆堆沉甸甸的货物把货车堆起得满当当,而这颗小石头,就滚到了车毂辘下面。
  小靖安眼睛只盯着石头,圆滚滚的小身子很快就跑到了车轮下面。
  等到郭蔷想去看儿子时,才发现他跑到了堆得高高的马车下面,心一惊,正想把他叫回来,这时绑在马车上的绳子突然断开,一摞摞重物倾斜塌掉,眼见着就要压到小靖安身上。
  看见这一幕,郭蔷只来得及发出撕心的喊叫:「不——」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湛青的身影猛然扑到小靖安的身上,倒下的一件件重物,全压到了这个人的身上。
  「安儿!安儿!」
  等郭蔷冲过去,大家也醒过来赶紧把货物推走时,抱住靖安的人翻了一个身,吓得表情呆怔的小靖安出现在众人面前,小靖安黑黑大大的眼睛一落到娘亲身上,嘴巴一扁,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娘娘!娘娘!」
  郭蔷心疼地把他抱进怀里,仔细查看一遍,一点也没伤着,看来只是被吓坏了。
  「安儿不哭,安儿不哭,娘在,娘在这。」
  郭蔷同样被刚才的一幕吓得不轻,现在只能紧紧抱住孩子的身子,红着眼眶安慰。人们都看着这对母子,感慨刚才的那一幕,而那个救了小靖安的人反倒被人忽视了。
  这个人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的称赞和回报,见他们母子都没事了,便转身默默离去,只是步伐显得有些蹒跚。
  郭蔷无意抬眼一望,见救了靖安的人要走了,不由唤道:「恩公!」
  那人停了下脚步,只略略侧过身看一眼她,便继续朝前走了,郭蔷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怔怔地看他离去,直至怀里的孩子抱紧她,她才回过神来继续安抚靖安。
  小靖安被吓着了,郭蔷再无心买东西,很快把孩子抱到马车上,打道回府。主要人物都走了,而围观的人却还留下来议论纷纷。
  「刚刚救了孩子的人好眼熟……」
  「当然眼熟了,不就是程捕头嘛!」
  「哦,是他啊,难怪了。」
  「赵县令手下两名捕头,就数程捕头最乐于助人了……不过刚刚被那么重的货物压到,他真没事吗?」
  「应该没事,程捕头武功虽没赵捕头好,但也是一名响当当的汉子,能这么容易出事?」
  「那就好、那就好……」
  「程捕头!」
  方才救了小靖安的男人脚步有些缓慢地朝巷子里走去,一个人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重重往他背上一拍,痛得他不禁咬牙嗤了一声。
  「哎,程捕头,你这是怎么了?」
  见他连脸色都变了,突然冒出来的人奇怪地问。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好过些了才慢慢直起身板,低声道:「没事,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听他这么说,来人更是奇怪了:「哎呀,连你这么行事稳重的人都会摔跤?」
  男人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没好声气地道:「人有错手,马有失蹄,我怎么就不能摔跤了。」
  「嘿嘿,我就是奇怪嘛。」来者一身捕快衣着,只见他摸摸脑袋,憨直一笑:「你和赵捕头可是咱们赵县令的左膀右臂,平日里可是既稳定又可靠,办起事来雷厉风行,整个衙门里的人谁不把你们当崇拜对象,见你这样的人还会摔跤,能不奇怪吗?」
  男人忍不住笑了笑,表情温润如水,他拍拍这人的肩膀,说道:「小三,你们也是赵大人的得力助手,整个县衙,少了谁都不行。」
  说罢,把手移开,接着又问:「对了,小三,你是来找我吗?」
  小三顿时拍拍脑袋:「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忘了,赵大人找你呢,让你快回衙门去。」
  「好,我这就回去。」
  还以为县衙里出了什么大事,急轰轰地赶回来,却变成眼前的局面。
  不穿官服就和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白面书生全无二样的赵县令站在正中,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的右边,一名二八女子笑靥如花,他的左边,刚赶回衙门不久的程捕头一脸无奈。
  「来来来,我来介绍啊。」无视手下眼底的不满,赵大县令笑容可掬地开始介绍面对面的这两个人:「这位呢,是城北书塾李夫子的女儿,李芸,人品相貌可是咱们江府县排得上名号的,追求她的男子都能绕整个县城十几圈!」
  「而我的这名属下,姓程名跃,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人虽寡言了点,可干起活来一个顶十,和李芸姑娘真是相配得很呀!」
  说罢,笑眯眯地问眼睛直勾勾盯着程大捕头的女子:「李芸姑娘,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李芸瞥了赵大县令一眼,再含羞带涩地瞄了程大捕头一下,柔声道:「小女子早闻程捕头的大名,都说你为人谦和,心地善良,加之一表人才,实为、实为夫婿的良选。」
  赵县令一听,哈哈大笑,十分满意,完全罔顾属下渐渐擦黑的脸色。
  这时,门外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程跃眼前一亮,顿时叫道:「赵逊!」
  光是一个名字,就让赵大县令像吃进了一只苍蝇,不仅成功止住了狂妄的笑,还因为止得太急,禁不住咳了几声,想摆出正经脸色都顾不上了。
  和程跃同样一身湛青公服的赵逊才走进来,就看到他们的大人稍嫌狼狈的样子,看着衙门的大堂里杵着的这三人,赵逊挑挑眉,冷声道:「这是干嘛呢?」
  只见唯一的一名女子害羞地垂下头,赵县令一脸尴尬,程大捕头则快速朝门口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说道:「我想起外头还有些事,先去忙了!」
  「哎,不要走,程跃你给我站住!」
  赵县令想把人拉住,无奈程跃的脚程可比他的动作快多了,一个眨眼间,身影便消失在公门之外了。
  赵逊不用多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让赵县令把李芸叫回去后,他讽刺地对赵大人道:「三天两头就在衙门里弄一出相亲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青楼,咱们赵大人是皮条客呢。」
  赵县令瞪了这没大没小的属下一眼,道:「我这是关心手下的人生大事!程跃那小子都快而立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伴都没,能不让人着急吗?」
  赵逊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程跃心里有人了,你老这样乱牵线搭桥,不是让他为难吗?」
  赵县令双手搭在身后,悻悻然地朝衙门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我知道他心里有人,可这都过了快十年了,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也不见他去找,我估计呀,这人八成早已埋土里了。唉,都不知道他九年前消失的两三个月都干什么去了,见了什么人,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一个个变得比鬼还精,想去查都难!」
  见他一脸气闷,赵逊不由笑一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然后飞快在他颊边落下一吻,哄劝道:「别气别气,程跃也不是小孩子了,他的事情由他自己处理,他真处理不来你再去帮忙就行了。」
  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调戏官爷大人的就只有咱们的赵大捕头了,虽然事后被狠狠瞪了一眼,也是心满意足啊。
  「你根本不懂,程跃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看着一个人孤单,我能不急吗!」
  也就比程跃年长个三岁,当年施手救了十五岁的程跃后便一直照顾收留他至今,老是嚷着什么兄长如父,其实早把自己当程跃的爹的赵县令对他可是有严重的护犊心态啊。
  看着这个三岁就当爹的赵县令,赵逊朝天空翻了翻白眼。
  而说有急事跑出街门外面的程跃,思及不久前惊险的一幕脸色不由渐渐沉下。
  看到小孩身处险境,他没有多想就冲过去护住他,可在看到小孩的娘时,心底不由一惊。
  程跃记忆力不错,对见过的人总能过目不忘,他第一眼就认出那名女子是他曾见过一次面的郭蔷。再看看怀中和记忆里的那人六、七分相像的小脸,他很快明白,他居然无意间救了他的孩子。
  江府虽然只是个小县城,但来往通讯还是比较发达的,远在京城的事情都能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几百里地外的安阳城的事情。因此,安阳城里最有名人物的宁景年的大小事情,一直待在江府县的程跃多少知道一些。
  他知道了他娶了郭蔷,还生了个孩子,已经二岁半了,名字叫靖安。
  已经不想去回忆乍闻这些事情时自己的复杂心态,自打定主意的那一刻起,程跃就没想过再回去,况且,宁景年的第一任妻子杜薇,早已是个死人。现在,他救了他的孩子,算是冥冥之中的一场未尽的缘分吧。
  现在的他,只是程跃,江府县的一名小小的捕头。
  不会也不可能,再出现在宁景年的面前。
  话说另一头,郭蔷抱着靖安坐着马车一路朝姐姐家驶去,好不容易才哄得哭花了脸的靖安停下不哭,可眼瞅着就要到家门口了,小靖安又不安分了。
  「娘娘、娘娘!」
  衣袖被儿子的小手紧紧拽住,郭蔷赶紧低下头去看他。
  「娘娘,石头不见了!」
  小靖安又圆又亮的双眼噙着泪花,一手拽住她的衣服,另一只又短又胖的小手高高举起,手中空空如也。
  郭蔷松了一口气,原本还以为他是伤着哪了疼,原来只是一块小石子不见了,她用手帕给儿子拭泪,一边柔声道:「不见就不见了,娘回去给你个更好的。」
  没曾想,小靖安嘴巴扁了扁,不依地又大声哭了出来:「我要石头,我要石头!」
  这次不管郭蔷怎么哄,儿子就是不肯罢休,无奈之下,她让坐在马车外头的丫鬟试着去找一找,自己带着儿子继续坐马车回去。
  「好了,安儿,娘让水姐姐去找石头了,不哭了,乖。」
  可是小靖安还是哭个不停,一个劲地喊着要石头,见他哭成这样,郭蔷心都揪疼了,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紧紧抱住他。
  「这孩子,不就一块小石子吗,怎么宝贝成这样!」
  小靖安双手紧紧拽住娘亲胸前的衣服,抽噎地哭着说:「……给爹的……安儿给爹的……呜呜……」
  听得孩子童稚的话语,郭蔷的眼眶不禁渐渐泛红,双手更是用力地抱住他小小的身子。
  马车没过多久便停了,郭蔷猜着是到了姐姐家,正要抱儿子下车时,只听得她从宁家带出来的车夫急急对她唤道:「二夫人,是主子,主子来了!」
  郭蔷顿时怔住,回过神时,蓦地伸手一把揭开车帘,就怕是听错就怕会看错。
  本来就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可当这人真的就出现在眼前时,所有都将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的期盼慢慢融化为更热更激烈的情感,填满胸口梗塞咽喉,半晌只说得出一声包含千言万语的话:「相公……」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晅兮,终不可谖兮。
  犹记得初见,他白衣青袭,笑若皎光,眼若星辰,带着少年健朗的气息,如玉树挺拔,姗姗而来,就紧紧扣住了她的心,教她终不可谖兮、终不可谖兮!
  现在,那日风神玉秀的少年郎,如今脱胎换骨,已是轩昂而立,面如冷玉,眼藏瀚海,一眼一语真知细灼,举手投足内敛深沉,更是让人心折,更是让人心折。
  郭蔷花了好些力气,才能在他的凝视中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她先是低下头拍拍怀中儿子的小脑袋,含着几分喜悦道:「安儿,看,爹爹来接你了。」
  靖安先是探出小脑袋,偷偷往身后瞄一眼,看见真的是自己的爹,哭红的眼睛先是亮了亮,又很快黯下,把脸更用力埋进娘亲胸前。
  「安儿?」
  郭蔷颇为意外,又推了下儿子胖呼呼的小身子,可他躲得更厉害。
  一直负手立在外面的宁景年在这时终于淡淡开口说道:「娘叫我来接你们回去。」
  很少能得他主动开口说话,郭蔷心中不由更是喜上几分,儿子的异样也有些顾不得了,赶紧抱他下车,来到丈夫跟前,轻声说:「我马上去收拾东西……那个,相公,你要不要到姐姐家里坐坐?」
  宁景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马车就停在郭蔷姐姐家不远处,看样子似乎不想久待,果然,听到郭蔷这么说,宁景年道:「不了,你动作快些。」
  「好。」
  听出他话里的不耐烦,郭蔷不再多说什么,抱着紧紧趴在她怀里的儿子匆匆进了姐姐家,为了收拾东西,进屋不久她就把儿子交给其他丫鬟照顾,交代说先哄靖安睡下。现在时候不早了,估计得赶一夜的路才能到家,就打算让儿子休息早些,免得一会儿累坏了。
  先去和姐姐道别,知道她就要走,万分不舍,后来听说宁景年就在外头等着,又抱怨他怎么不进来坐坐,郭蔷帮着丈夫说话又想着外头会等得不耐烦的人,就没继续和姐姐寒暄,很快便回到屋里收拾东西。
  可在郭蔷临出门,要带走此时应该是在其他房间里休息的儿子时,丫鬟匆匆忙赶过来,慌乱地说,小少爷不见了。
  屋里四处,屋外各个角落,整个府里几乎都翻遍了,都没见着小安靖的身影。
  正在郭蔷傻怔怔地坐在屋里的时候,不知谁通知了在外头候着的宁景年,他进到屋里,看着乱成一团的丫鬟下人,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原本傻了一般的郭蔷听闻他的声音,抬起头来见到是他,不由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一步之距时,她停下来,双唇颤抖地说道:「安儿……安儿不见了……」
  说罢,再承受不住,掩面哭泣,她方才和下人一同去找,急得发鬓散乱,向来端庄的样子此刻一点全无,脆弱疲惫的模样看让教人心疼。
  宁景年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去,指挥下人道:「屋边四处找过了吗?」
  「找过了。」
  「院里找过了吗?」
  「找过了。」
  「一些边边角角,假山树丛,容易藏人的地方都找找。」
  「是。」
  尽管宁景年不愿接受这个孩子,但他怎么说也是宁家的骨肉血脉,事到临头,他又怎会真的不管不顾。加之他娘宁老夫人这么宠这孩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后果可想而知。
  可是结果还是一样,找了,到处都找了,还不见人。
  宁景年又问,有没有见什么人出入府里。
  郭蔷的姐姐家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生活只能算是殷实,小门小户的,别说什么在门口站两人盯着,五、六个伺候的都算顶天了。往往都是大门一开,谁进谁出都不知道,宁景年这么一问,没一个人答得出来。
  宁景年看这样,心里多少有了个底,他方才是守在屋外不假,但停留地点离大门有一段距离,再者他是坐在车里的,车夫则赶了一天车,累得在一旁打盹,的确没看见有什么人出入。
  府里确实没见着人,那还能怎么样?
  宁景年很快让所有人都聚集,然后让他们一个一个分头去找。
  江府县虽说不大,但要找一个人,还是有些难度,加上现在山高皇帝远,若是在宁府,全府上下百余人都出动也算是声势浩大,可惜现在能用的人不到十个。
  郭蔷的姐姐产后不久不宜出门,郭蔷哭得连站都站不稳,眼下,就只能让她们在屋里歇着,让一个丫鬟侍候。宁景年和郭蔷的姐夫,包括一干下人,总共九个人,都到外头找人了。
  见不到孩子,郭蔷还在哭,一个劲地埋怨自己,又担忧万分,深怕孩子出什么事,她姐姐不停安抚,说江府县在赵大人的管理下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孩子不会出什么大事,而且赵大人断案本事这么厉害,到时候报官让他想办法,肯定能找回来。
  这两人向来关系不错,又彼此多少了解些,郭蔷听她一再安慰,心情终是慢慢平复了一些。

第十二章

  宁景年刚刚出门,就碰到了郭蔷嫁进宁府时,从娘家带过来的贴身丫鬟水儿。她刚刚奉命去找小靖安遗落的小石头,现在找着了,就赶紧回来了。
  听到丫鬟的话,宁景年让她把靖安非要找回来的石头拿来给自己瞧瞧,结果一看,不过是块普通的褚红色鹅卵石,通体圆滑,花纹也是常见的,并无什么特别。
  似乎看出主子的不以为然,水儿也不知道哪借来的胆子,开口瑟瑟地道:「姑爷,小少爷不懂得石头是否贵重,但他看着喜欢,觉得姑爷也会喜欢,所以想把喜欢的东西留给您。」
  宁景年看了她一眼,让她把头深深地垂下去。
  想了想,宁景年还是没把这块石头丢掉,而是让丫鬟水儿带自己去拾回这块石头的地方找人。
  没有出乎宁景年意料地,小靖安的确是自己跑了出来。
  当时郭蔷收拾东西要走,府上人手不多,几乎全去帮忙了,丫鬟把小靖安带到其他屋里放在床上,见他乖乖地没什么动静,以为一会儿就会睡着了,没想到人才走出屋外,小靖安就睁开了圆溜溜的大眼,自己揭开被子爬下床跑出去了。
  小靖安只是想把石头拿回来,然后亲自交给爹爹,根本没料到大人们因为找不到自己而急成了一锅粥。
  可等他跑到大门外,自以为然地跑上大街乱窜乱找后没多久,这小东西就晕头转向了。
  找不着路,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又累又疲又惊又怕地站在大街上,没多久,小家伙嘴巴一歪,哭了。
  江府县在清廉刚正的赵县令管治下民风淳朴,大家见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一个人在大街上哭得那叫一个凄惨,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个个上去想抱抱哄哄,顺便问他是不是跟家人走散了,结果小家伙警惕心可强得很,谁也不让靠近,敢碰他,哭得更大声给你看!
  大家都头疼了,也不知道是谁提出的主意,把程捕头叫来!
  人都是容易被惯坏的,程捕头人好,心肠软,不管是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找上他,他都会尽力相助,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的,一有什么事大家总爱找他。
  这会儿,哄不了这小家伙,大家就直接想到他了,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大男人,连姑娘家都哄不过来的小鬼,他能哄得了吗?
  可人急了谁管得了这么多?于是乎,才从衙门逃出来,正打算像往常那样巡街治安的程大捕头立刻被人给拖了过来。
  本来被人拖过来哄孩子这件事就够让程捕头头疼了,一看见哭得快要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靖安,脑袋更是疼上加疼。
  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越想和这户人家撇清关系,祂就越是想尽办法让你没办法摆脱。
  可脑袋疼归疼,事情就发生在眼前,能不管的话,他还是人称大善人的程捕头吗?走过去蹲在这小家伙跟前,一边伸手去抱一边思忖要怎么哄他不哭,可谁也不让接近的小靖安也不知怎么,乖乖就进了程大捕头的怀里,还伸出两只小胖手紧紧拽住人家的衣服。
  小家伙哭着哭着打了个嗝,程捕头赶紧拍拍他的背,并放柔声音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娘呢?」
  「娘……娘……呃……」靖安哭久了抽噎得厉害,说话断断续续。
  程捕头身上没有手帕,只得扯着衣袖给他轻轻拭去泪水,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家伙打嗝打个不停,刚刚真是哭得厉害了。
  小靖安唤了两声娘后,看着眼前细心安抚自己的男子,不由渐渐止了哭泣,然后说了两个字:「石头……」
  「石头?」
  「石头不见了。」小靖安说这句话时,表情那叫一个委屈,活像价值连城的珍宝给弄丢了。
  程捕头给赵县令办事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断案能力虽还比不上赵大县令,但对于事情的推断,还是能比较靠谱的,因此稍稍转念想了想,便猜出了个大概:「是不是石头不见了,你就出来找?」
  小靖安点点头。
  「那,我们先去找你娘,然后叫她陪你一块跑好不好?」
  小靖安听了,立刻摇头,一万个不愿意:「石头,找石头给爹!」
  见小靖安这模样,看来这石头对他的确挺重要的,程捕头思忖片刻,便扭头对和他一同前来的手下说道:「小三,你去其他地方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找孩子的人,我带他去找石头。」这么小的孩子不见了,他的家人肯定会着急。
  「是!」
  捕快小三得令便立刻跑出人群办事去了,程捕头抱起靖安,问他:「你还记得石头掉在哪儿吗?」
  小靖安抱着他的脖子,认真地点了点头,胖胖的小手拍拍程捕头的背:「店外面,东西掉身上,会痛痛。」
  看到小靖安和景年六、七分相像的小胖脸哭红了眼睛和鼻子,露出认真努力的模样,程捕头忍不住把脸在他软呼呼的小肚子上蹭了蹭,真是太可爱了!
  忆起之前在一家卖特产的店门前救过小靖安,再联想他的童言稚语,程捕头很快就知道他指的是哪儿了。
  等到丫鬟水儿带领宁景年来到靖安不久前差点出事的地方时,恰好看到一个穿着公服的男人抱着靖安从另一头慢慢走来。
  这人一手抱着靖安,另一只手的食指被小靖安五根胖胖短短的手指紧紧抓住,不知道他同小家伙说了什么,小靖安咯咯咯地笑得两只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的双眼一直望着孩子稚嫩的笑靥,脸上微微含笑,眼睛中光芒和暖温润。
  宁景年曾经幻想过这样的画面,自己出门在外奔波,回来就看见妻子带着孩子笑脸盈盈地在屋外迎接。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又无数的落空,在希望被现实的打击折磨得早已冷却时,这一幕却真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但宁景年却觉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他看到了只有在梦中才出现的妻子,抱着原本不应该出现的那个孩子,而且,她还穿着男人的衣服,并且这身衣服——是捕头的衣装。
  宁景年怔神的当会儿,抱着孩子徐徐走近的人也发现了他,似乎有些意外,便停下脚步,尔后轻拍小靖安的背,抬头说了什么,小靖安扭头一看,一见是他,大大黑黑的眼睛亮了亮,可很快,便黯下一张小脸趴在抱他的人怀里,小脑袋枕在结实的肩膀上。
  那人似乎也有些困惑,低头和赖在自己怀里的小靖安又说了什么,小靖安摇摇头,说了什么,因为隔得太远,宁景年没有听见。
  宁景年还在那呆呆站着,眼前的这一幕过于真实,反而让他不知所措了。
  程捕头抬起头,看一眼隔着有段距离的那人,挣扎着,犹豫着,但最后还是装作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已经被当场逮个正着,这时候最有效的逃避,不是转身就跑,而是若无其事地迎对。
  想是这么想,若是有人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他一脸平静的背后,双手不住的微微颤抖。
  距宁景年一步之遥的时候,程跃停下脚步,谦和有礼地对他说道:「我是江府县的一名捕头,方才在街上看见这小孩在哭,想他可能是和家人走散了,便带他来找。」
  「请问,你是这小孩的家人吗?」说到这,程跃略感抱歉地笑了笑:「我看你和这小孩长得有几分相像,便这么觉得了,若有认错,请多包涵。」
  「江府县的,捕头?」宁景年怔怔地重复着。
  「是的。」一说完,程跃立刻忙着让怀里的靖安抬起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宁景年此刻的反应较之往常全然不同,又呆又愣,久久都回不过神,若他能和平日一样,定能发觉程跃下意识的躲避和双手的颤抖。
  「靖安少爷!」
  就在这时,和宁景年一同来找人的丫鬟水儿见到靖安,顿时激动地走过去,欲把靖安从程跃怀里接过来。
  靖安一见到她,先是乖巧地小小声喊了句:「水姐姐。」然后无视她伸过来的双手,继续趴在程跃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带着淡淡青草气息的怀抱,温暖的让靖安眷恋,第一次为了救他把他抱住时,小小的靖安就敏感地察觉到了,所以第二次时,才会乖乖地走进他的怀里。
  水儿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强求,记起来眼前的男子曾经救过靖安一次,水儿退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宁景年身边,对他说:「姑爷,这位捕头大人就是之前曾救过小少爷的人。」
  宁景年还是没反应,而程跃则特意地尽量不与他相视,见他一直不说话,便装作什么都不懂地问水儿:「你们和这孩子是什么关系?」
  水儿道:「他是我们的小少爷,这位是靖安小少爷的父亲,我们是从安阳来的,刚才小少爷从家里跑出来了,于是我们才出来找。」
  程跃拍拍靖安的背,轻声问他:「小家伙,起来看看,这两个人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是不是你爹呀?」
  他怀里的小家伙头也不抬,埋在他肩膀里的小脸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
  「那快和你爹回去吧,你乱跑出来,他们肯定急坏了。」
  程跃想把靖安放下来,可靖安却用力地摇头,怎么也不肯下来,程跃正觉得奇怪,小靖安在这时闷闷地说道:「石头……找石头……」
  有几分恍然,又有几分对靖安执着于找石头的不解,程跃抱紧依然赖在自己怀里的靖安,对水儿说道:「这孩子一直嚷着找石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水儿赶紧点点头,来到程跃跟前,拍拍靖安的背,柔声对闷闷不乐的靖安道:「小少爷,石头找到了。」
  「在哪?」一直不肯把头抬起来的小家伙一听,顿时抬起头来。
  水儿神秘一笑,眼睛朝宁景年站着的方向瞄了几眼:「靖安小少爷,就在你爹爹那儿呀!」
  靖安立刻扭头去看,程跃也不由看过去,就这样,一直不说话的宁景年成了众人的焦点。
  虽然宁景年看似在发呆,其实他们的话仍然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在他们的注视下,他慢慢地举起右手,伸到面前,然后向上慢慢摊开,一块褚红色的鹅卵石出现在众人面前。
  靖安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顿时发亮,他从程跃怀里挣着下来,然后小胖身子蹭蹭蹭地跑到父亲跟前,一把拽住他的下摆,昂起圆呼呼白嫩嫩的小脸蛋,奶声奶气地对宁景年说道:「爹爹喜欢吗?」
  「石头漂亮,靖安很喜欢,送爹爹,爹爹喜欢吗?」
  小家伙怕父亲不明白,又大声强调了一遍,宁景年没有说话,视线慢慢移到程跃身上。
  程跃一直看着靖安,在终于明白他这么执着于找一块石头,就是因为想送给父亲时,忍不住地蹲下身,有些用力地揉揉靖安的小脑袋。
  「好孩子。」
  若不是有其他人在场,程跃很想把这孩子搂进怀里,用力地亲亲他,抱抱他,宠他疼爱呵护他。
  程跃接触过不少小孩子,对他们一直停留在白白嫩嫩,爱哭爱撒娇的这些印象里。因为宁景年的关系,他对靖安一开始就多了些关注,他记得景年喜欢小孩,现在看见靖安如此懂事乖巧,更觉得他值得景年好好去疼爱照顾。
  站起来后,程跃终于认真而仔细地看向宁景年,片刻后,他由衷地道:「你的孩子很懂事,好好照顾他。」
  说罢,程跃抽开目光,转身离开。
  「等一下!」
  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的宁景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在程跃回过头时,他显得有些急促地道:「你是不是姓杜?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杜薇?我曾经派人去虞吴找过你,可是完全没有你们的消息,你们现在都搬到江府来住了吗?」
  程跃沉默着,随后坚决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你认错人了。」程跃看着他,笑道:「我不姓杜,更不认识什么杜薇,我姓程,名跃。」
  程跃走了,宁景年停留在原处怔怔地看他离去,脑海里一直重复着他最后的那一句话。
  我不姓杜,更不认识什么杜薇,我姓程,名跃。
  真的不是吗?完全不认识吗?可是为什么这么像,这么像……
  除了声音比薇儿低沉,那抹笑,还有那些举止,都如此相像,就好像,薇儿回来了,回来了!
  「爹爹、爹爹!」
  小靖安扯着他的衣摆,景年慢慢垂下头去看他,看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看。
  若他和薇儿真有了孩子,会长得什么样,会长得像谁?
  不由想起之前看到那个人抱着靖安走到面前的一幕,似梦似幻,和薇儿一模一样的脸,和他的薇儿一样。
  宁景年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孩子稚嫩的脸蛋,靖安第一次得到父亲如此亲密的接触,不由笑开了脸,小手抓住父亲拿着石头的手,又问:「石头,爹爹喜欢吗?」
  宁景年看着手中的鹅卵石,再普通不过,可这次去看,石头在水底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外观,简单的颜色,还有柔和的光泽,都和薇儿的性子那么的相像。
  是因为看到了那个人,是因为一直沉淀于脑海的记忆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鲜明了吗?
  薇儿,薇儿,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是为了让我永远忘不了你,还是你想通过他告诉我什么?
  薇儿。
  把鹅卵石收于手中,宁景年一边抱起靖安,一边低声说:「喜欢,爹爹喜欢。」
  「走,我们回家吧。」
  「嗯!」
  第一次被爹爹抱在怀里,小靖安心满意足地紧紧抱住他,开心得小嘴巴一直没阖上过。
  也许是今天的冒险累坏他了,强撑了一阵子,还是经不住睡意,趴在父亲肩膀上,沉沉睡下,只是梦中,也还带着甜甜的笑。

  孩子找到了。
  郭蔷还没来得及消化这条消息,就看见了宁景年抱着小靖安走进屋里,她仅能有的反应就是惊诧地呆掉。
  尽管她一直想着有哪天宁景年能够接受小靖安,像个平常的父亲一样照顾他教养他,但因为丈夫宁景年从前的态度过于冷漠过于无情,因此在亲眼目睹孩子窝在父亲的怀里,脸枕在肩上睡得香甜时,她才不知如何回应。
  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姐姐在这时扶住她的手臂,宽慰地笑道:「谢天谢地,孩子平安无事地找回来了。」
  郭蔷看了姐姐一眼,然后再朝那对父子看去时,不禁激动得眼眶发烫。
  靖安失踪事件至此算告一段落了,待大家总算是松一口气时,天色已经暗下,郭蔷的姐姐见状,便一再挽留他们至少住一宿再回去。
  安阳城与江府县相隔近三百里地,马车片刻不停都要走上大半天,若他们现在非要走,那就是连夜兼程了。男人们还好说,一个弱女子再加一个不满三岁的稚童,非把他们折腾出一场病不可。
  郭蔷觉得姐姐说的不无道理,但决定权仍然交付在宁景年身上,若他非要今晚就走,她也没有怨言,毕竟他能来接他们母子,且还接受了靖安,就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了。
  宁景年略一思忖过后,同意留下。
  郭蔷十分欣喜,又有一些意外,她知道他想赶回去的原因,偌大的家业上上下下都只他一个人在管理,一时半刻的疏忽都容易铸成大祸,可他今天不但撇下生意来接他们,还同意多住一宿再走,怎能让她不意外。
  宁景年这一天的转变,让现在的郭蔷不禁开始有所期待,期待他们的关系会慢慢得到改善,期待他们终有一天会和真正的夫妻那般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于是在姐姐安排他们的住处,让宁景年同郭蔷母子住一个屋时,郭蔷不由得看向他,心跳得飞快。
  而宁景年的回答让她跌落失望的谷底。
  他道:「今天他们都累了,我不和他们挤了,明天还要赶路,就让他们好好休息,我去住客栈。」
  姐夫和姐姐还想说什么,但宁景年却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话音方落,便起身告辞了。
  郭蔷一直看他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屋外后,和姐姐交代一句,才站起来走向她这几天住的那间屋子。
  宁景年把靖安抱回来不久,就让丫鬟抱他去屋里睡了,郭蔷进到屋里时,靖安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屋里有一个丫鬟在照看。
  郭蔷先让丫鬟出去,自己坐在床沿,仔仔细细地摸着孩子白嫩的圆脸蛋。
  眉、眼,和鼻子,都像他的父亲,只有唇,像她。
  郭蔷看着看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柔柔的笑,这一笑里,有对丈夫今日种种转变的欣慰,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把黏在孩子脸上的发都拨至耳后,郭蔷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落下一吻。
  而已经坐在客栈里,眼睛盯着桌上摇曳灯光的景年心境却没郭蔷那样的美好,他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今天见到的那张熟悉的脸,和那个人的一言一语。

第十三章

  不知道他这样坐了多久,在二更的梆子声远离后,寂静的夜里紧闭的门口传来敲门声。
  「主子。」
  「进来。」
  门口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的人是被宁景年之前打发出去打听消息的车夫。
  这并不是普通的马车夫,他还兼职护卫宁氏家主的工作。宁景年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家族的主子,出门在外总不可能什么措施防范都没有,这次是突然决定要来江府接人,宁景年只想速去速回,自然不愿拖拖拉拉带一大帮人,所以就指派了一个身手不错的跟着。
  宁家的生意不仅做得大,涉及的行业也是各式各样,而离安阳城不是很远的江府县,自然也有宁家的商号,宁景年今晚住的客栈,就是宁家旗下的客栈,当然,不仅仅是客栈,在江府县,宁家还有五家别的商铺。
  江府县只是个小县,本地人口不足一万人,没有河流,离来往通商的道路有一段距离,若不是依附离之不远的安阳城的繁荣,发展起来的可能性极低。因为看出它没有发展前景,宁家一开始并没有在江府县设立商号,后来宁景年有了把商号扩张到全国各地的念头,才会在此建设商号正式开店营业。
  处理江府县大小店铺的事情,都是宁景年指派手下来做的,看他们呈上来的帐簿,觉得成绩平平,便一直没太多关注,只要没亏本就行,毕竟他着重点是在一些大城市上头。
  正因为此,他就一直没来过这个小县,更不会想到,这里会存在一个和妻子这么相像的男人。
  不过是二百余里地的距离罢了,若不是因缘际会,或许就真的这么错过,一辈子不相见。
  「主子。」
  兼职马车夫的护卫来到宁景年的身边,低声对他说道:「您要小的去查的事情查到了。」
  「说。」
  「那人叫程跃,是一名捕头,就在江府县县衙里任职,现年二十九岁,他的口碑不错,性子敦厚,乐善好施。小的还打听到,他和江府的赵县令是结拜兄弟的关系,当年赵县令来此地任职时,他也跟着过来了。」
  「二十九?」
  宁景年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是的。」护卫顿了下,又道:「也奇怪得很,他人长得不错,性子又好,据说,江府县里对他芳心暗许的姑娘不少,有些大胆地还找上门去示好,可他一直拖到这个岁数都未仍娶亲。」
  「二十九岁。」宁景年渐渐陷入沉思中。
  他记得,若是薇儿还在,现在正好也是这个年纪了。
  是啊,薇儿比他大三岁呢,可是她每次看他的眼神,总像是一个大人在看小孩,带着怜慈,会为他的任性头疼无奈,也会笑得温柔宽容。
  视线停留在火光上头,他问道:「还有吗?」
  这名护卫恭敬回道:「这些都是小的跟人打听到的,若再要详细些,恐怕,得花些力气和工夫了。」
  宁景年点点头。
  若要知人底细,明探是不可能的,以他现在的处境,能知道这些已经不错了,想知道得更详细,唯有派出暗探去查。
  「你下去休息吧。」
  「是。」
  护卫走出房间并帮他轻声阖上门,宁景年坐了一阵,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
  这几日天气晴了,和风煦日的,实为踏青出游的好日子,到了晚上,打开窗户抬头一看,还能看到于云雾里若隐若现的月亮。
  宁景年就看着这轮弯月,心底却不知道在打算些什么。
  他并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扇窗户前,同样有一个人,在对着这轮月亮发呆,这人就是程跃。
  手里握着一个酒杯,酒已经饮尽,却不知人在窗前站了多久,只有风不时拂过,似乎是想唤醒神游中的人。
  当月亮最终隐入一朵厚厚的云层里时,程跃终于回过神,口干地本想喝些东西,才发现酒杯早就空了。
  于是转身回到屋里,坐在桌子前,手伸出去,在酒壶和茶壶间停留一阵,才一把抓过酒壶给酒杯满上。
  他清楚饮酒伤身,但此刻,若是不喝酒,就仿佛缺少了什么。
  一口把酒灌进嘴里,放下酒杯,叹息声不经意便溢出了喉咙。
  记忆里那个明朗俊秀的少年变了,变成了一个让他感觉陌生的男人。
  他的表情是何时变得刚毅的,他的目光是何时变得如此犀利深沉,他的身子挺拔如松,他的声音已然深沉沙哑。
  一眨间,已经过去九年,似乎什么都改变了,可唯一不变的,是他在面对他时,还是只能选择离开。
  对不起,景年。
  无声无息地说,苦涩一笑后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就这么喝下去,醉了才能暂忘一切。
  习惯沉默的人,往往才最需要宣泄释放压抑于心中的苦楚。

  饮酒伤身,头天酗酒,最直接的反应就是第二日醒来头疼欲裂。
  江府县只是个小县,经过赵县令多年的正理平治,正处于乡邻和睦、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井然有序的环境中,换句话来讲,就是日常基本不会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于是导致现在的赵大人闲得发慌把县衙弄成了相亲馆,自己坐堂当起大媒人。
  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名为他的结拜兄弟,实际上一直被赵县令当孩子管的程跃。
  当然,尽管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尽管现在因为昨夜酗酒造成现在头重脚轻,尽管时不时都被赵县令骗去相亲,咱们老实敦厚的程大捕头还是每日照样兢兢业业地前去县衙报到。
  程捕头住的地方离县衙并不远,隔两条街就是,他原本是同赵县令住在县衙旁边的宅邸里,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不顾赵县令的反对坚决搬了出来。
  后来赵逊曾经找过程跃,说他并不介意程跃和他们一起住,程跃告诉他,他搬出来不是因为这些事情,而是时候到了,才搬出来的。就算是嫡亲的两兄弟,当一方成家,另一个看着人家和和乐乐,自己孤家寡人,自然会触景伤情,想着离开。
  程跃知道赵逊和赵县令在一起时,心情不能说不复杂。
  不仅因为他们都同是男子,还因为对于曾经救过他的赵大人,他对程跃而言不仅是有救命之恩这么简单,同样把他当成了亲人,看他走向一条世俗无法认同的道路,他怎能不担忧。
  知道赵逊出身离奇,是从小被丢弃,于荒郊由野狼抚养长大后,他才渐渐明白他的行事作风会如此离经背道的原因,只是,赵逊因为出身可以视世俗于无物,那从小遍读四书五经,在孔孟之道的熏陶下成长的赵县令又如何能接受?
  尽管程跃万分不解,但见他们两人相濡以沫的真挚感情后,也不忍再出声打扰,退到一处,为他们祈祷祝福。
  程跃不知道该怎么问赵县令能够接受一位男性情人的原因,却没料到,不久的将来,他会亲耳听到赵县令真正的想法。
  话题转回来,这日的程捕头顶着一颗胀裂疼痛的脑袋才走到衙门门口,就听到有人轻唤道:「程捕头。」
  他停下脚步,用尽量不会牵扯过大的速度慢慢扭头去看,愣了。
  站在他眼前的,正是昨天才见过一面的宁景年。
  华衣华冠,天庭饱满,眼若星辰,嘴唇隐笑,玉树挺拔,完完全全一副风流倜傥,气宇轩昂的公子模样。
  程跃愣了,久久才回过神,迟疑地问:「你叫我?」
  眼前的俊俏公子不禁一笑:「难道县衙里还有另一个程捕头吗?」
  是没有,但他奇怪的是,他找他干嘛?
  程捕头没有说话,只是用困惑的目光看着眼前这笑得如沐清风的人。
  宁景年双手抱拳,稍稍作了个揖,便道:「敢问程捕头今日可有要事?」
  要事?县里一片太平,有没有事情干都很难说,平日里程大捕头也就是巡巡街,被小姑大婶拉去相亲说媒,或是被叫去干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但程跃不笨,尽管宁景年笑起来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勾人心弦,但以他当捕头的多年经验,还嗅到了棉里藏针的味道。
  于是他被酒精熏得迟钝了几分的脑袋比往常慢了几拍,才想好糊弄过去的折子,他平静地道:「我身任县衙捕头,办的都官事,你一介平民百姓,问这些是要作甚?」
  语气不慢不紧,但细听之下,低沉浑厚的声音之下,还带着警告意味。
  虽然相处久了,大家都知道程捕头是很好说话,态度也和善的一个人,但千万不要忘了他办案时的另一面,据闻,曾经逼问一个杀人劫财的疑犯证词时,对方死活不招,怒极之下,他剑眉倒竖,威严大喝一声,直让这疑犯吓得尿湿了裤子。
  不仅如此,遇上难缠的对手,他的手段更是一个比一个狠厉,完完全全就像变了一个人,让人直呼不可思议。
  现在程捕头露出的另一面,实实在在让宁景年惊诧万分,但很快又恢复原来的表情。
  在宁景年看来,他和妻子不仅人长得像,自己亲眼所见,又经过打听,觉得性子也同样十分相像,便不由把他和杜薇当成一个人,现在见他用这种官威十足的态度说出凌厉的话来,才会如此震惊,但随后又想到,他毕竟不是妻子,也便释然了。
  于是宁景年赶紧又作了个揖,这次礼施得深了些许,语气带着些退让。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的意思是,程捕头什么时候能抽出空来?」
  就算程跃只是个小小的县衙捕头,但不管如何,他总还算是个官,宁景年再如何家大业大,也就是个平头百姓,在有官职的人面前,总是低了那么一阶。宁景年再如何傲骨,在生意场上,遇上当官的也是需要低头哈腰的,只不过,遇上需要应酬的时候,他都尽量会指派别人去做罢了。
  这次宁景年前来,毕竟是有求于人,所以姿态才会尽量放低,只不过,他做这些事情,并没有折损他丝毫的风流气度,反而让他显得彬彬有礼。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程跃心底防着宁景年,一再告诫自己最好离他远点,以免被他看出什么,但见他如此恭谦以礼,程跃也总不能甩出一句,你滚吧。
  脑袋还在丝丝抽疼,程跃很想现在就转身离开,但还是尽管和声道:「你到底有何事?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可以直接报官。」
  「不,在下只是想找程捕头。」
  程跃闻言,只觉得眉端不由得抽动了几下。
  「我们昨日也就见过一次,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你找我是为何事。」
  「小人真是糊涂了,居然忘了先自我介绍。」宁景年歉然一笑,才道:「在下姓宁,名景年,家住安阳。程捕头昨天把我跑丢的小儿找了回来,我们还没来得及道谢,今日特设酒宴,想请程捕头赏脸去一趟,以兹感谢。」
  「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孩子没事便好。」
  「程捕头不赏脸,是觉得区区小人,不配与您往来吗?」
  程跃一噎,被堵得半天找不到话。
  「我没这个意思。」
  「那恳请程捕头午时一刻前去福临酒馆,小人定当薄宴相备。」
  「午时?」这么赶?程跃不禁蹙起眉。
  宁景年一眼看出他的犹豫:「是不是有事要办,那晚间可否?」
  「啊?」
  「若是今日实在不行,便改作明日,若明日还不行,就后天,总之,小人会一直等程捕头抽得出时间前来为止。」
  程跃再次哑口无言,一开始的确想以太忙为借口推掉的想法烟消云散。
  九年过去,景年这不达目地绝不罢休的毛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
  见程跃不说话,宁景年笑着又道:「不知程捕头何时有空?」
  觉得他的笑太刺眼,程跃不由头疼地按了按额头,没有思虑太久,这次他很干脆地回道:「午时一刻,福临酒馆吗?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去的。」
  「多谢程捕头赏脸,小人一定会设宴等您前来,届时,不见不散。」
  「多有打扰,小人先告辞。」说罢,退后一步,笑着离开。
  程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一次无力地觉得,这人真是自己的克星,他拿他完全没办法!
  转身离去的宁景年,背对人后,笑容渐渐敛下,恢复人前的冷淡。
  他按捺不了自己的念头,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明明知道他不是薇儿,却仍想同他亲近。
  是啊,明明不是,明明只是脸长得相像罢了,仅是如此,他宁景年就乱了方寸。
  宁景年走了,程跃拧着眉走进县衙,凡是在衙门里当差任职的基本上都和这个为人正直的程捕头谈得来,见他满腹心事的模样,纷纷上来询问原因,程跃全以昨晚不小心喝太多给挡了回去。
  「喝太多?平常你不都是尽量不喝酒的吗?」
  当然,别人容易糊过去,咱们明察秋毫的赵县令可不吃这一套,坐在公堂之上,只横过来一眼,程跃肚子里有几根肠子他都能知道。
  虽然这段日子几乎无事可干,但赵县令还是一副恪尽职守的样子拿过一边的公文,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刚才,有人看见你和一个长相不俗的公子在门口聊天来着,什么时候你认识了这号人物,我怎么不知道?」
  程跃没有立刻回答,视线在大堂上环顾一周,赵县令冷笑:「别找了,赵逊出去办事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办事?」程跃颇感意外:「是不是有什么案子要办?」
  看完一则公文,赵县令又慢悠悠地拿过另一则公文:「案子,我都多久没碰到了?再这样闲下去,我都能发霉了。」
  那赵逊跑出去是干嘛?
  正疑惑不解,一直在旁边拟写什么的宋师爷在这时抬头为他解了惑:「赵大人想吃张阳村里的秘制熏肉,赵捕头一大早就跑去给他买了,一去一回差不多要半天。」
  程跃直接无言。
  看向赵大人,他一脸正经,看向宋师爷,早习以为常。
  苍天啊,堂堂江府衙门,堂堂名扬天下的行动如风,警戒如狼的赵逊大捕头,居然因为没有公事可干,彻底沦为一家庭夫男,一大清早因为赵大县令想吃熏肉了就跑去买!
  程跃不禁觉得前途堪忧。
  赵逊捕头大半天不在,这下他就成了被猎人逮住的兔子,是红烧还是煲汤,不就是一句您请随意吗?
  果然,只见赵县令朝他勾唇冷笑,放下公文,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威严十足地指着台下傻站的人,喝道:「堂下程捕头、程跃,你给本官如实招来,昨夜你为何饮酒,饮下多少,今日在门外叫住你的又是谁,都说了什么?最后,今日,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衙门里,如若胆敢离开,哼哼,大刑伺候!」
  程跃的嘴角不禁抽搐,他问道:「大人,为什么让我待在县衙里?」
  赵县令没有胡须,却故意做出捋须的动作,装出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先冷笑数声,方道:「若你对昨日的李芸姑娘不是很中意的话,今日本官请了陈家的小女儿来作客,你嘛,就代本官招待人家。」
  「我想起还有件事要办,先告辞。」
  丢下这句话,程跃转身就走。当然,赵县令会让他就这么离开才有鬼。
  「来人,把门关上,堵住所有出口,谁敢让程捕头跑了,今夜不准回家,全给我去巡街!」
  赵大人一声令下,衙役捕快们个个如狼似虎,不仅飞快地把门口关上堵严,还用兴致勃勃的目光瞅着程跃不放,大有摆好姿势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程跃无语,还是只觉得头疼,头疼欲裂。
  约好的是午时一刻,但宁景年一直等到午时过了,程跃还没出现,他虽不是十分气恼,却对程跃的不守时感到些许不快,心中又不由一番比较,觉得这人和自己的妻子果然是不同的。
  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桌上丰盛的菜肴上了又撤,热过又上,仍是不见人。
  宁景年脸上的表情更淡,唤来手下,去打听看看程大捕头今日还会不会来,内心对于程捕头的各种美名不由一一鄙视推翻。
  可手下才跑出包厢,正要下楼时,脚步却突然停下,快步奔回宁景年身边,低声道:「主子,人到了。」
  话音一落,就见程跃走上楼梯,眼睛一转,他就看到了正对着入口坐着的宁景年。
  宁景年朝手下示意,在程跃走进来后,这名手下退出屋外,并把大门轻声掩上。
  宁景年站起来拱手相迎:「程捕头真是贵人事多,让在下好等呀!」
  程跃假装听不出来他话中的讽刺,也有礼地拱手道:「抱歉,出门前让一些琐事绊住了,劳宁公子久候。」
  「哪里哪里,您是官爷,怎能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呢!请坐。」
  想到正因为是县令大人太无所事事,才把他扣下来以种种名义强制着去相亲,程跃不禁暗地里苦笑一声。
  要不是他告诉赵县令已经和人约好了,恐怕他今日还真连县衙的大门都迈不出来。
  不管程跃如何解释,赵县令都认定他昨夜失常饮酒,还饮酒过度是因为孤单苦恼,宁景年到底是谁反而被赵县令忽略了,只是抓紧逼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被逼得急了,程跃不由得说出,他喜欢的是性格有些霸道,但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他着想,再生气,只要他能主动说句好话,都会转怒为喜,反过来哄他的这么一个人。
  没曾想赵县令听完,幽幽盯着他半晌后,突然道:「原来一直藏在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这样的呀。」
  着实让程跃一惊,但很快又想到,赵县令何许人也,能瞒得过他的事情少之又少。
  「人呀,不能总活在过去,既然这一条路不通,那你应该掉个方向,好好的继续走下去。」
  放他出来前,赵县令的一句话让他一路苦思。
  他何尝不知道,只是,他的心已经放在别人身上,如今想收都收不回来,又如何去和另一个人相处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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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程捕头!」
  「啊?」
  宁景年突然大声叫他,程跃赶紧回神看过去。宁景年却一脸深沉,放在桌沿的双手不由抓紧,若有若无地一笑,道:「怎么程捕头才坐下来,就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了?」
  程跃哂然一笑:「抱歉,我这人就这毛病,说着说着就会失神了。」
  宁景年深深看他一眼,道:「我内人,也有这种毛病,和她说话,常常是说着说着,就会开始发呆。」
  心底不由一凛,程跃只觉得糟,千防万防,怕的就是不小心露出马脚,没想到自己才上来就差点露了底。
  于是故意道:「原来你夫人也会这般呀,昨日见过她一面,生得一副好相貌,果然和宁公子般配,可谓是天造地设……」
  「不是她。」他话还没说完,宁景年就打断了:「是我的正室,杜薇。」
  已经许久未再听闻的名声再次出现,任是程跃,也觉得胸口一窒。而宁景年似乎不打算说下去,笑脸盈盈地指着桌上的菜肴,说道:「菜都凉了,我让人撤了换新的来。」
  「不了,没关系,能吃便好。」程跃赶紧拦。
  一是不想浪费食物,二是怕一撤一换估计花的时间更长,他本来的打算只是坐坐就走的。
  「只是凉菜冷饭,怕怠慢了程捕头。」
  「没关系,我从小苦日子过惯了,有得吃就不错了,这些算什么。」
  程跃不以为然,却没料到宁景年突然说道,薇儿也说过这话。
  而且说过很多次,不仅在吃的方面,比如给她换新衣服时,比如宁景年给她准备首饰时,又比如宁景年怕她冷,对此担忧不已时。
  程跃再次懊恼自己,怎么越是小心去防,就越是出问题呢?
  大的毛病还好说,可是这些小习惯方面,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宁景年的眼睛经过从商多年的磨练,早就练成火眼金睛,什么小问题一眼都能看出来。
  就像程跃现在坐在椅子,从来都是挂在腰间的长剑顶住椅背,让他的坐姿显得分外拘束,可是程跃就是忍着,宁景年只稍转念一想,就猜到他估计是不愿久坐,才会如此。
  宁景年料中了,程跃坐下不解剑,就是因为方便立刻离开。
  「程捕头坐下怎么不把佩剑放下来呢?」
  「这……」
  「解下来吧,这样坐着,肯定不舒服。」
  程跃犹豫再三,看到宁景年保持不变的完美笑容,最后无奈解下挂在腰间的佩剑。
  他可没忘记景年不达目的就会不择手段的坏毛病,若他不照办,恐怕事情不会终了。
  解下来的佩剑被程跃放在桌子空余的一侧,达到目的,宁景年嘴角满意地勾了勾。
  「好了,都这个时辰了,程捕头怕是饿坏了,吃东西吧,只是一些家常菜,希望程捕头不要介意。」
  宁景年一边说,一边给他倒酒,看着晶莹的酒液,程跃还发胀的脑袋不由抽疼。
  好在宁景年虽然给他倒了酒,却不强迫他喝,而是不停地与他说话。
  「这次虽然说是为感谢昨晚程捕头救了小儿一次,又帮我们带回跑失的他才设的宴,但其实,我是想和程捕头多说说话。」
  一开席,程跃就努力吃东西,想快些吃完好走人,听他这么一说,塞满东西的嘴巴不由发出一声:「啊?」
  嘴里塞着东西,清澈的眼睛瞪大往自己瞧,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可爱,宁景年差点忍俊不住笑出来。
  见他似乎在憋笑的表情,这才察觉自己失态,程跃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并正了正脸色。
  「程捕头和薇儿长得很像。」
  原本是想找他们的不同之处,没想到,却发现他们的一举一动竟如此相似。
  「薇儿?」
  「我的正室,我爱的人,可是,九年前因为一场意外死了。」宁景年向他解释。
  「抱歉。」程跃一脸歉意。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往事,想起了故人,宁景年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真的很像啊,程捕头,第一次见你,我以为是她换了一身男装跑出来了。」
  「这么像吗?」明明知道就是同一个人,程跃还是不由这么问。
  「很像很像。」宁景年朝他一笑,背对窗外的阳光,明媚夺目,程跃却仿佛看见他眼底浓浓的悲伤:「我见你,就是想找你们的不同之处,可是你的一言一行,都那么像,若你是名女子,我会以为,是薇儿回来了。」
  就这么几句说话的工夫,宁景年就喝了不下十杯酒,让程跃再看不下去,出声说道:「别喝了。」
  宁景年饮酒的动作停了一下,认真地看他,随后一笑:「我曾经和她说过不再喝酒,可如今我却失言了,因为若是不喝酒,我就平静不下来。」
  「宁公子……」程跃只能看着他继续喝下去。
  喝了将近一壶酒,宁景年才停下来,对他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触景伤情,失态了。」
  「无碍。」程跃摇摇头。
  「程捕头要不要也喝些,这酒不算很烈,回香,这几年纵横商场,我这酒量也算是练上来了。」
  「不了,我不喝,我对酒不行。」
  昨夜纵酒的后果还在脑袋里逞凶,现在程跃可不敢再碰酒了。
  「这点程捕头和薇儿就不像了,据她自己称可是千杯不醉啊,算得是女豪杰。」宁景年也不逼他,抓起酒杯给自己倒:「那我不客气,自己喝了。咦,没酒了。」
  说罢放下空酒壶,起身正要叫人再上一壶酒,程跃怕他喝多伤身,赶紧伸手去拦。
  「宁公子,够了!」
  本欲叫人进来,可宁景年张开了嘴却没出声,愣了愣,慢慢垂下头看向放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用力地盯着看。
  被他这么看着,程跃手像被烫伤一样赶紧收回来,可宁景年却仍然盯着不放。
  程跃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不由道:「怎么了,宁公子?」
  过了片刻,宁景年才幽幽地看向他的脸,失神般回了一句:「没什么。」
  宁景年像忘了喝酒这回事,坐下来后,就兀自陷入了沉思中,程跃身任捕头多年的警惕心在这时发挥了作用,开始觉得不对劲,想了想,便想趁他发呆的时候赶紧抽身离开。
  「宁公子,在下还有事,先走了,失陪。」
  慌乱地说完后,赶紧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长剑,说时迟那时快,看似失神中的宁景年眼如疾电,手如迅雷,一把就扣住了他才握住长剑的手。
  「宁公子?」
  程跃惊讶万分,宁景年却不理,沉着脸把他的手一翻,掌心顿时暴露在两人眼前。
  程跃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抓得死紧,心底不由一惊,这几年宁景年的工夫大为长进,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曾经有五年时间摒弃一切刻苦修练,他的武功早和师父华钟南不相上下。
  可更让程跃惊讶的,宁景年目光在自己手心里一扫,突然伸出另一只手与自己的这只手相握,然后十指相缠!
  手腕被抓得生疼,掌心传来的温度快要把自己灼伤,不知何时不再软嫩的手掌此刻变得刚硬,连皮肤都不似九年前那样白皙如脂了。
  「宁公子!」
  呆了片刻,程跃又开始挣扎着想抽回手。
  宁景年终于松开了手,眼睛盯着他,缓缓勾起一抹让程跃感到莫名,却不由心惊的笑,尔后低声道:「抱歉,我可能是酒喝多了,才会如此失态。」
  程跃却心惊胆颤地不愿再多待下去,拿起剑起身就道:「在下还有事情要办,失陪了。」
  说完转身就走,宁景年也不拦,目光深沉地看他离去,独自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起来。

  宁景年一个早上都不见人,早为今日回府做好准备的郭蔷不禁猜测他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眼看着午时过了,午睡醒来的靖安问爹爹怎么还没来,郭蔷只得抱他在怀里哄,快了快了。
  直到未时将尽,宁景年才出现,凝重的脸色让旁人不敢上前搭话,宁景年一回来,稍稍和郭蔷的姐夫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开始催促着郭蔷母子离开。
  郭蔷见他脸色不好,更不敢多加耽搁,匆匆和姐姐告辞后,就带着靖安坐上了返回宁府的马车。宁景年则叫人准备了一匹马,自己骑着马在前头带路。
  从前一直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爹爹昨天抱了他,小靖安今天自白天醒来就一直闹着想找爹爹,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人来了,小靖安跑过去要抱,结果宁景年一闪身避开了他,让小家伙深受打击,上了马车后就一直窝在娘亲怀里,闷闷不乐。
  郭蔷抱紧他,轻抚着他的小脑袋不住安慰,在摇晃不停的马车中,时不时透过被风吹开的帘子看着前方的身影。
  就这么吱吱呀呀赶了一两个时辰的路后,日头偏西,人疲马倦,宁景年想到柔弱稚幼的郭蔷母子,怕他们一直赶路会受不了,便在路过一处建在路边的驿站时,叫人停下。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停下,丫鬟水儿很快就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到前面的马车里接过郭蔷怀里的靖安,然后郭蔷才走下马车,看到丈夫宁景年让人牵马去拴好,自己坐在茶桌前饮茶。
  小靖安不肯乖乖让水儿抱,一被放在地上,就赶紧抱住娘亲的脚,然后嘟着小嘴躲在她的身后,又黑又圆的大眼则哀怨地看向爹爹。
  郭蔷知这小家伙的心思,轻抚着他的小脑袋瓜子,想了想,牵着他的小手走到丈夫坐的那张桌子前,看他没什么反应,先把小靖安抱到离爹爹最近的凳子上坐好,自己才跟着坐下。
  这时水儿拿了热水过来给他们泡茶,郭蔷趁这个时候柔声地对宁景年说道:「安儿今天一早起来就闹着想见爹了,可是一直没机会亲近你,这会儿总算能坐一块了。」
  宁景年饮茶的动作停下,视线瞥向两只肉呼呼的小胖手捧着水儿给他切的半边苹果却不吃,直勾勾看向自己,黑亮的大眼充满期许的靖安。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阵,宁景年才放下手中的茶杯,伸手无声地轻抚着孩子的小脑袋。
  像得了嘉奖一样,一直闷闷不乐的小靖安顿时笑开了眉眼,讨好地把手中的半边苹果递给父亲:「爹爹,吃!」
  对还不知世事的靖安而言,讨好喜欢的人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交给他们。
  「你吃吧。」
  听到爹爹这么说,靖安才乐滋滋地啃着这半边削过皮的苹果。
  见气氛开始缓和,郭蔷一直悬着的心才渐渐落下,她深怕一夜过后,丈夫又开始对他们母子不理不睬。
  安下心来后,郭蔷才有了些许胃口,先喝一口茶,才拿着小点心细细地吃起来。
  宁景年不说话,靖安在吃苹果,时不时抬头冲他俩笑,觉得他们之间过于安静了,她想着要说些什么,想了想,郭蔷想起一件事。
  「对了,相公,昨日救了安儿的那名捕头,我总觉得像一个人。」
  「像谁?」宁景年状似不经意地问。
  见他似乎对这话题感兴趣,郭蔷先放下手中的点心拿手帕擦了擦嘴,才道:「我一开始就觉得他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
  郭蔷认真地看一眼丈夫,接着往下说:「觉得,像姐姐。」
  郭蔷嘴里的姐姐并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而是较自己先嫁给宁景年的杜薇,尽管她已经死了,但宁景年一直没换下她大房的地位,所以按身分,身为二夫人的郭蔷的确得唤她一声姐姐。
  宁景年闻言看她一眼,随后继续饮茶,面无表情地道:「很像吗?」
  「我只见过姐姐一面,确切的着实说不上来,但感觉……」郭蔷仔细地想:「感觉像。」
  「不过,兴许我看错了,毕竟姐姐都走了这么久……」说到这,小心瞄一眼宁景年,见他无动于衷,才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可能真有几个长得和姐姐相像的人。那个捕头,真让我想起了姐姐。」
  宁景年不再喝茶,而是握着茶杯兀自沉思,过了一盏茶工夫,他突然放下茶杯站起来。
  「走吧。」
  主子一声令下,在各处休息的众人立刻动身。
  郭蔷抱着靖安走上马车,心里怀着些忐忑,尽管宁景年脸色如常,但听她说完那些话后,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渐渐变得有些冷然。
  是不是因为她提到了姐姐?
  这一刻,郭蔷实在是懊恼自己的多嘴。
  这一次,他们再没有停下歇息过,一路奔波不停,掌灯时分,才终于回到宁府。
  宁老夫人一听到他们回来,立刻出来迎接,听到小靖安甜甜的一声声奶奶,更是笑得阖不拢嘴。
  可没等她抱够这让人疼的小孙子,就让宁景年以他们赶路一天疲惫辛劳为由,让人把他和郭蔷送回屋里,然后拉着自己的娘走到一处院落,先挥退下人,自己则找地方坐下,却没有立刻说话。
  见他支走下人,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宁老夫人想他可能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便靠着他坐下,这才坐稳,宁景年说话了。
  「娘,薇儿到底是什么人?」
  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突然冒了出来,宁老夫人不由大吃一惊。
  「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她到底是谁?」宁景年抬头看她,黑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夜里,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幽冷的光芒。
  宁老夫人一头雾水:「什么是谁,你让娘糊涂了。」
  宁景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娘,薇儿其实是男的对不对?」
  宁老夫人吓得站了起来,连连后退几步。
  「景年,你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宁景年冷笑:「若没有证据,我会这么说吗?我已经见到他了,他说他叫程跃!」
  又一个许久不曾听见的名字浮现于脑海,宁老夫人被他震得快要站不住脚,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白着脸手足无措地说道:「不可能,我们不是说好这件事绝对不告诉其他人了吗?他怎么可以食言!他向你爹保证过了,只要离开宁家,他程跃以杜薇的身分嫁进宁家的这件事绝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说到这儿,看到宁景年一脸震惊,宁老夫人再怎么迟钝也发觉了一件事,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能做的只是后悔万分地捂住自己的嘴。
  可是,听到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原本只是想试探,没曾想母亲这么快就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
  宁景年铁青着脸站起来,逼近到母亲面前,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狠狠地道:「娘,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要知道,我要知道!」
  见到儿子狰狞的脸,被他吓到的宁老夫人红着眼眶不停地摇头、摇头。
  而宁景年像疯了一样,不停地逼问自己的母亲。
  「娘,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为什么薇儿变成了男人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为什么!告诉我啊,娘!」
  吼着吼着,宁老夫人看到这九年来一日比一日冷漠的儿子竟慢慢流下了眼泪,看他凄楚痛苦的脸色,宁老夫人心肠再硬,这时也不由渐渐软化。
  眼前的这人,是她唯一的亲生骨肉啊!
  这些年,因为妻子的死,经过一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后,就变得冷漠,变得不近人情,变得令她好生心疼。
  原以为这件事情可以瞒一辈子,可看他这样,她越是隐瞒,越是难受,曾经想过这件事情终会一天会暴发,那是因为她终于再也隐瞒不下去了,不曾想,竟是儿子自己先发现了。
  把手轻轻放在儿子胸前,宁老夫人再也忍不住,也哭了出来。
  烛火还在静静燃烧,九年来未曾变更过一处的房间依然那么鲜艳喜庆,无声的向人们透露,曾经这里,有一对幸福的夫妻在此结发,在此相视相对——
  宁静的房间里突然被人打扰,随着剧烈的开门声,屋外吹来的风让烛火摇曳得近乎熄灭。
  从母亲那处归来,宁景年铁青着脸看着屋里的一切,随后猛地冲上去,疯了般把所有曾经珍惜无比的东西都推翻撕毁得彻底。
  最后来到摆放灵位的地方前,他目光森冷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可快碰到时又停了下来,却不到眨眼工夫,拿起便往地上砸,然后狠狠地上去就是好几脚。
  宁景年就真的像疯了,疯了,在被他摧毁得不成样子的屋里,他不停地踩着这个牌位,过了好久、好久,直至牌位变成一堆碎屑,他才停下,怔怔地后退几步,突然昂首大笑,笑声里,有着过多的愤恨,过多的悲伤,过多的苦痛。
  宁静的夜里,守在院外的下人听到自己主子疯狂的笑声,吓得不禁面面相觑,想进去,又不敢。
  月亮静静悬挂在漆黑的天空里,云朵时不时拂过它的身旁,这一夜仍然那么平静,然而平静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暴风雨。
  这一夜,宁家的主子翻身上马,马鞭一挥,铁蹄高扬,不过眨眼工夫,那道策马狂奔的颀长身影便消失在夜雾之中了。

  被宁景年的怪异举止扰得一日心神不宁,夜半时分,连虫儿都不再喧闹安然入眠,程跃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照进的月光静静洒在帐上,程跃翻过身,眼睛盯着帐顶,不知思及什么,抬起自己的右手,借着夜色仔细端详,稍顷,左手轻轻抚上,然后与之交握,细细体会其中的触感。
  除了在宁府里的那段日子,程跃基本没过过一日安逸奢华的生活,长年习武握剑,自师父死后就开始为生活打拼,他的手早被磨练得粗糙咯人,连自己去碰都嫌不舒服,可是景年却分外喜欢握住他的手,说他的手暖和,还无数次一边抚着这两只粗糙不平的手,一边心疼地说以后绝对不让他再做任何辛苦的事情了。
  尤其是掌上的几处厚茧,为了让它们消失,景年不知道费了多少脑筋,找了多少药膏来抹,却几乎看不到疗效,时至今天,这几处茧子不但还在原来的地方,而且还比之前厚实了许多……
  想到这里,程跃脑中一闪,惊讶万分地从床上坐起来,回想今天景年的怪异举止,再看回自己的手掌,一直困惑他的问题迎刃而解,却也让他不禁蹙起眉。
  因为不安景年的举止,他今天就让人打听过,景年他们一行已经于今日午后离开了江府县,听到这个消息,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既然景年已经离开,那应该证明他还没发现什么才对,又或者是他发现了什么,又因为眼前的事情过于诡异,就干脆否定了?
  被自己的想法伤到,程跃幽幽地放下双手,抬头看了看月光,又慢慢躺回床上。
  换作是他,娶了一个妻子,可不到三个月就死去,然后某天在其他地方发现一个长得和她完全一样的男子,他又能如何?
  不管再如何相像,也会直接否认吧。
  毕竟,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这点不同就足够让人退避三舍了。
  于夜中,程跃不由长叹。
  侧身躺下,目光盯着窗外的月色,程跃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那一年,他被大浪打翻,沉入河里后不久,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正躺在床上。原来他被河水冲到了下游的一个村庄里,一个长年在河上打鱼的渔民发现他浮在水面上,便赶紧救了上来。
  因为他喝了不少河水,身体又长时间泡在水里,虽然及时救了上来,但过了好几日才能下床,等他的身体无甚大碍,才拜别救了他的那户人家,日夜不停赶至安阳城。
  一开始他担心因为这场意外,导致宁老爷的计画大乱会出什么事情,可等赶了几天几夜的路来到安阳城时,却听到满城的议论纷纷。
  宁家少爷才娶不满三个月的妻子不幸溺水身亡,十天后找到的尸首早已被鱼啃得面目全非,全凭身上的衣物才能认出,现在遗体已经送回宁府,设立灵堂,请高僧诵经作法,择日下葬。
  走到宁府大门,昔日的大红灯笼已然换下,白色的灯笼高高挂起,上面的黑体奠字让程跃呆立半晌,最后再看一眼大门深处挂满白绸的院落,他才转身落寞的离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也没有察觉他的离开,因为没有任何人能料到,一身狼狈,脸上布满胡碴的乞丐般的男子,会是宁家的少夫人。
  思绪越飞越远,躺在床上的程跃在月亮也悄然消失的时候,终于还是睡下了。


第十五章

  另一头,等连夜赶路的宁景年来到江府县时,恰好是鸡啼时分,一进到江府县,宁景年反而没了一开始的焦虑。疲惫地翻身下马,看向街道轻雾弥漫的尽头,他牵着马儿走向宁家名下的客栈。
  同往日一般,在赵县令府上用过晚膳,程跃才踱步走回自己的住处。
  现在程跃所住的地方原本是一个举人的老宅,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和三间屋舍,这个举人因为安阳城里谋了份差事,便携妻带子搬到了安阳城去住。这间宅子虽不宽敞,但毕竟是祖上传下的,举人不舍得卖,后来听到程跃要找地方住,便让他搬进来,且不收分文租金。
  程跃之所以会遇上这等好事,是因为他曾经帮助过举人一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恩,却也让他们一直记得他的恩情。
  程跃遇上过的这类好事并不止一次,让一些人不禁感叹他的好运气,赵县令闻言笑道,若人真有命中注定一说,那程跃所拥有的善良淳厚,就是注定他一生将好事不断的原因。
  总而言之,就是人的性格决定命运吧。
  这间屋子住五、六个人完全没问题,如今只住着程跃一人,难免有些寂凉,或许是他孤单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打开门锁,推门进去,再把门闩好,走到屋前,推门进屋,人才走进屋里,发现不对,程跃警觉地大喝一声:「谁!」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道火光亮起,隐于黑暗中的人的脸在火光中闪现,程跃不由怔住。
  冒昧闯入别人宅舍的人完全没有被发现的紧张,而是先面无表情地点亮油灯,吹熄手中火折子上的火苗,然后收好,这才看向立于门后的程跃。
  「你一向都回来得这么晚吗?」
  油灯的光芒微弱的照亮整个房间,宁景年的脸沉浸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淡然恬静,连他低沉的声音,都仿佛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在耳边却似远在天边。
  程跃怔了很久,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也因为肯定没有看错,才更是困惑。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宁景年盯着摇曳的火光,头也不抬地道:「我来确定一件事情。」
  「什么?」
  宁景年不回答,而是看了他一眼,道:「你站在那边做什么,过来坐啊。」
  程跃没有照办,只是蹙着眉看他,说道:「宁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景年仍是不答,侧过身低头似在找什么,过了一会,程跃看他拿出一把长剑。
  「这把剑,是我同师父上山修练时,他老人家交给我的,当年,他就是用这把剑扬名天下。」宁景年抚着剑,眼睛看向他,眼中闪着让人看不懂的光芒:「我虽然学的是剑术,但一直没机会施展。曾经我是为了某个人才开始习武,原以为终身都不再有机会在他面前舞剑……可是……」
  可是什么,宁景年没有说完,却突然抽出长剑,寒光一闪,长剑出鞘,程跃只觉得眼前一花,剑尖竟已指向眼前,他只能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直至被逼至院落。
  剑影在眼前飞闪,片刻不停,程跃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不停地闪避,同样的,对方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每次眼看长剑就在触及他的身体,便又及时的抽了回去。
  尽管如此,程跃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紧张,宁景年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让他感觉自己是被蛇盯上的食物,他眼中寒光森然,他头皮不禁发麻。
  当程跃全然被逼至一堵墙上,再无退路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唤道:「宁公子!」
  宁景年一剑挥来,程跃只觉得眼前一闪,冰冷的长剑已然深深刺入他颊边的墙上,被斩断的一缕发丝随风飘落。
  「为什么你不出剑?」宁景年逼近他,咄咄发问。
  程跃无语。
  「因为你不敢!」
  「因为你的剑术,因为你的一招一式,我看过,并对此了如指掌,若你出招,我能认出来!」
  程跃慢慢垂下眼帘:「宁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宁景年不禁冷笑:「娘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觉得还有瞒下去的必要吗?」
  程跃抬头看他,眼中的光芒一片清澈,甚至没有丝毫波澜。
  「宁公子,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私闯民宅已经不对,若再继续如此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
  程跃不是心软的宁老夫人,他是一名捕快,从来都是他逼问嫌犯证词,若是没有确切的证据,想从他嘴里撬出答案,还不如指望铁树开花。
  也许是怒极,所以宁景年才会不禁失笑,可他笑着笑着,突然伸手点住程跃身上的穴道。
  他的动作太快,快得连程跃都惊讶,在身体无力地倒下去时,他听到了宁景年传来的冰冷的声音。
  「你可以不承认,我有的是办法证明事情的真相!」
  被点住穴道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不仅连抬根手指都办不到,甚至想开口说话时,每吐出一字,都耗尽全部力气。
  「你……你……到底……」
  「我到底想做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
  宁景年弯下身,一把把他抱住,直接走回屋里,丢往床上。
  做完这些事后,宁景年转身去把油灯移到床前,似乎嫌不够亮,又从屋里翻出几根蜡烛全部点上,顿时,屋里便亮如白昼。无法动弹的程跃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做着这些事情,然后看到他朝床边走来时,不由感到心惊胆颤。
  宁景年眼中过于复杂的光芒令程跃不敢直视,只见他走到床前后,便斜坐在床沿上,伸出手,一把扯下程跃束发的发带,接着把他的头发用手顺直让其披散在枕上。
  做完这些,并不是事情的结束,而仅仅开始。宁景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手从程跃的发间移到脸上,从额到下巴,无一不仔细摸过,在唇上时,留连许久。
  「住……手!」
  尽管无力,但心底越发不安的程跃还是尽全力出声,欲制止他越来越诡异的举止。
  他不出声还好,他一开口,似乎惊醒了仿佛陷入迷梦中的宁景年,只见他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后,手移到了他的腰带上。
  「你什么时候承认你就是杜薇,我就什么时候住手。」
  腰间束缚的力道被他松开,这一刻,程跃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脸上顿时闪过青白交错的神色。
  宁景年没看到他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很快拿开他的腰带,专注而仔细地一一褪去他身上的衣物,剩下纯白的亵衣亵裤时,宁景年的动作停了下来,视线停留在他平坦的胸部上。
  程跃原先还想出声制止,但见他幽暗的眼神,心念一转,便噤了声。
  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没有丝毫女儿家的娇媚,一副五大三粗的躯体若让他看去,或许景年,就真的会绝了那份心吧。
  想是这么想,心情却没见好上几分,什么又酸又涩梗住了喉咙,教人胸口沉闷。
  呆了片刻,宁景年又开始伸出手,一边解开系住的亵衣带子,一边低声喃喃:「当年我虽然不经世事,却也不是个傻子,男人和女人,还是分得出来的。当时,我只当你胸脯较一般女子小,却未曾想过别处,如今看来,我虽不是个傻子,却也足够笨了。」
  带子解开,衣服拉开,露出程跃长年坚持锻炼出的一副坚实细致的胸膛,麦色的肌肤在火光照耀下,呈现柔和的光泽。
  宁景年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手移到他的锁骨正中,再慢慢往下,往下。
  他的手带着一些温度,不是很烫也不是很冷,适中的温度每到一处,都引起一片鸡皮疙瘩,程跃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因而僵硬绷直了。
  宁景年的视线顺着手的动作一直往下移去,滑过凹下去的肚脐,移过平坦的小腹,卡在系紧的裤头上。
  程跃以为事情至此会结束了,却证明他完全不明白宁景年到底想干什么,于是在他利落地解开裤子上的带子时,程跃禁不住叫道:「够了!」
  宁景年停下,抬头看他:「你打算承认了吗?」
  他盯住程跃看的目光过于犀利,让程跃几乎不敢再这么直视下去,顿了片刻,程跃才终于开口:「我是男人。」
  并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没有再矢口否认,这样的回答不是程跃的剖白,当然也不是宁景年想要的答案。
  于是宁景年再无半点迟疑,直接褪下程跃身上仅剩的这条裤子。
  若再有一丝半缕的疑虑,当看见程跃胯间那软伏在黑色草丛中男性独有的物事时,便是一点儿疑惑也不能有了。
  宁景年突然别过脸去,仿佛是真的不能承受,也因他的这番举止,本该是松一口气的程跃,却觉得胸口越来越酸涩。
  「我是男人。」
  不用开口提醒就已经是确之凿凿的事实,程跃却忍不住再次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宁景年闻言,蓦然回过头看他的脸,恰好窥见他来不及掩饰的迷茫。
  宁景年从床上站起来,不吭一声地走开,程跃不敢去看,只能盯着帐底,他原以为他会一去不回,可宁景年很快又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包袱,走到床边,把包袱轻轻放在床上,打开。
  等程跃觉得不对劲移过视线去看时,看到他正捧着一件鲜艳的嫁衣。
  见他看向自己,宁景年冲他笑了笑,道:「我当年觉得,你穿这身嫁衣的时候最美了,再没有谁配得起这身衣服。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想着若你能再穿一次,即使是在梦里,也能让我心满意足了。」
  「只有我的妻子能穿上它,只要穿上它,我一定能认出来,一定能认出来,那个夜晚,一眼就令我喜欢上的人。」
  暖暖的火光中,宁景年笑得轻柔,程跃看清他眼底的痴恋,眼眶渐渐发烫,声音卡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来。
  接下来,程跃任由他为自己换上衣服,一件又一件,由里到外,和那日的穿著完全一致,最后换上那件绣着精美的彩凤图案的嫁衣时,程跃不由看向宁景年,似心有灵犀,他也正在看他,这一次相视,两人皆无语。
  穿好衣服,再换上绣鞋,宁景年抱起他,放到一张椅子上,然后解开他身上的一个穴道,让他能够顺利说话却仍不能动弹。
  当年孱弱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宁景年身长七尺,俊逸非凡,四臂矫健,轻易、轻易就抱起了程跃这么一个同样矫健,只比他矮个几分的男子。
  程跃不禁心生感慨。
  把程跃安置在椅子上,宁景年找来一把梳子和一把剪子,先用梳子顺了顺他的头发,再用剪刀剪下一束发丝。程跃正感困惑间,宁景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再次见到这个锦囊,程跃于心中长叹一声。
  掏出锦囊后,宁景年看了看他,便把手中方剪下的那束发放在一侧,解下自己的头发,也剪下一束,接着打开锦囊,拿出之前就存放在里面的那两束头发。宁景年并没有很仔细地对比,只略略看了看,就解开绑好的红绳,把不久前剪下的那两束头发,和之前的一同绑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宁景年把手中的发移至程跃面前,淡然道:「程捕头,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程跃低头不语。
  似乎也不再期待他的回答,仔细地把这些头发都放回锦囊中后,宁景年从他带来的包袱中找出一些首饰,拿起梳子,专心地为他梳头。
  宁景年费了些工夫才帮他梳好头,接着才一个一个把发饰插上。他并不是第一次为他梳头,算起来,相处的那两个多月里,为程跃梳头还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只不过他起来的时候程跃一般还在睡觉,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罢了。
  一切都弄好了,宁景年放下梳子,坐到程跃面前,什么也不说,就是看,专注而认真地看。
  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程跃一直想说些什么,但又一直找不到话题。
  「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最后还是宁景年先开了口:「程捕头?程跃?还是,夫人?」
  程跃终于忍不住了,他抬头,说道:「景年,就当九年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吧。」
  一直平静的宁景年突然挥手扫掉桌上的所有东西,杯子茶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于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
  「没发生过?」宁景年冷笑:「是啊,你程大捕头可逍遥自在,事情办完了,拍拍屁股走得潇洒!留下我对着一具无名女尸哭得肝肠寸断,最后厌倦红尘随师父上山修行,回来继承家业后又每日对着虚无的牌位日夜倾诉,每晚若不饮上一壶定不能入眠,就这样日日夜夜苦苦思念一个杜撰出来的人物!」
  程跃看着他不加掩饰眼底的痛苦,再无法言语。
  同样的苦楚,同样的凄凉,他怎么不清楚!
  可是,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宁景年越说越激动,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狂躁,若不是看见程跃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或许真会冲上去,先大骂一通这个一走便是九年,若不是自己无意察觉,就真不再相见的人。
  「告诉我。」
  宁景年忍着心中的焦虑和不安,一次次问道:「告诉我,那年你走时,有没有一点不舍?」
  程跃摇头,不敢看他:「景年,事情已经过去了。」
  「告诉我,我要知道答案!」宁景年更用力地重复。
  「不……」程跃只能闭上眼睛,假装逃避。
  「说!」
  他一次次的逃避、拒绝,深深刺伤了宁景年的心,然他却只能盯着他看,愤怒地看,悲伤地看,以及苦涩地看。
  「说啊!」
  最后一次,宁景年几乎用尽全力吼了出来,紧紧贴在双膝上的拳头握得死紧,他在拼命压抑自己,他怕自己万一把持不住,会冲上去伤害他。
  明明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极致愤怒,明明他现在完全不能动弹,明明他们近在咫尺他完全可以冲上来先打他一顿再说,可是程跃等到的,仍然是他的克制。
  愤怒的声音里带着凄厉,令程跃不禁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人,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强硬地坚持下去,毕竟在无数次面对人犯的痛哭求情时他都能冷漠地转身离开,可是他低估了宁景年于自己心中的重要性,也低估了他于宁景年心中的地位——
  在看到吼得脖子都粗了一圈的宁景年泛红的眼眶和眼中隐隐的泪光时,程跃所有的坚持瞬间坍塌。
  「景年……」
  程跃不由地轻唤一声,这一声呼唤,带着几缕脆弱的哽咽。
  他开口了,宁景年却止住了声。
  千言万语在喉咙里流转,却只有三个字不停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眼前一暗,原是宁景年走了过来,在他面前蹲下,幽黯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他。
  宁景年伸手抚上他垂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力道之大,仿佛要让彼此合而为一。
  「告诉我,你是舍不得的对不对……对不对?」
  宁景年再次问,看着他的眼睛里藏着几缕不堪一击的脆弱,程跃看着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年。
  于是,终于不再违心地点了点头。
  「当年你沉水真的是意外对不对?」
  程跃一阵迟疑,终还是把当年的一切,如实告诉了他。
  宁景年听完,喟叹一声,把脸枕在他的膝上,声音显得有些空洞。
  「你回来过……回来过……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
  程跃只能再一次重复那一句话:「我是男人。」
  我是男人,不能做你妻子,不能为你生儿育女,不能堂堂正正地陪伴在你左右,不被世俗道德所容纳接受,更因为,也许会被你鄙弃。
  宁景年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一开始知道你是男人时,我也震惊万分,但是比起失去你,你是或不是男人,已经不再重要。」
  顿了一下,直视他的眼睛,宁景年慎重地叫他的名:「跃。」
  这一声呼唤,着实让程跃内心一震,可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惊慌起来。
  「跃,跟我回去。」
  「不,景年,承认这件事并不代表我会和你回去,自离开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再不迈进宁家一步。」
  听得他的话,宁景年深深看他一眼,尔后站起身子,先在屋中环顾一周,发现没有想要的东西后,便离开了屋子,等他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碗,碗里盛着水。
  原来放置在桌上的茶杯被他震怒之下砸坏了,他只得出去找。回来后,他便把碗放在桌子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把其中的粉末全倒至水中搅拌。
  看到程跃困惑的眼神,他笑笑,向他解释:「只是普通的迷药罢了,为了以防万一才带来的,没曾想还是用得上。此去安阳路途不远但也不近,一直封住你的穴位会让你筋脉逆转,就算不死也会落一身病痛,为了让你乖乖回去,还是吃下些迷药好。」
  说完后,在程跃不可置信地瞪视下,他拿着碗走近程跃。
  「对了,我听娘说,那一晚我欲与你圆房时,你给我倒的酒中也放了迷药,才会令我昏睡不醒。」
  说这话时,宁景年虽是在笑,却让程跃不寒而栗。
  「当时,我一直很是懊恼自己饮酒误事呢,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罢了,现在想来,当初你也是被逼无奈,是吧?」
  「对不起……」听出他话里的伤感,程跃忍不住说道。
  宁景年轻轻抚着他的脸,笑道:「若要我原谅你,就同我一起回去吧。」
  程跃则再次闭紧了嘴巴。
  宁景年见状,也不再诸多废话,抬起他的下巴用手指撬开他的嘴,然后举碗喂下放了迷药的水。
  程跃想合上嘴巴,可是宁景年的手指放在他嘴里,他又怕咬伤他,就这么迟疑间的工夫,大半碗的水已经被灌进了喉咙。
  水灌进了部分,有一部分溢出了嘴巴,但光是这些就足够了。尽管宁景年很快就用干净的布拭去了流出的水,但一些来不及拭去的水仍然滴湿了前襟。
  药效发作得很快,不过片刻工夫,程跃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在宁景年走过来抱住他时,他挣扎着说道:「景年……不要一错再错……」
  一句话都没说完,程跃就沉沉睡下了,看着他沉睡的脸,宁景年忍不住抬起他的脸,在他唇上印下思念许久的一吻。
  随后,趁着夜色正浓,把人抱出屋走出小院,匆匆拐进一条小巷,那里,一辆马车早已久候多时。

第十六章

  迷药的药性一直在持续,这种感觉很像是整个人溺在水中,眼睛睁不开,视线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头,晕沉沉迷迷糊糊。朦胧之间,他能感觉自己躺在谁的怀里,有一双手在紧紧搂住他,时不时,有什么温热的触感停留在唇边额上,那珍惜般的轻触,让他再如何不适,也能奇异的安下心来,渐渐地、渐渐地,意识又陷入黑暗之中。
  鸡啼过三声,天空如水里染了淡淡的墨,赶早市的商贩早已经聚集在宽敞的街道上摆摊,不知是水雾还是两旁卖早点的摊位散发出来的烟雾弥漫整条街道。
  在四处此起彼伏传出的吆喝声中,一辆黑色马车横穿过街道,车轮在青石板上辗过发出的声音被掩盖了部分。但一大清早就出现这辆马车,仍然让不少人为之侧目,可很快,目光便从这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上移回,没了半分好奇和探究。
  黑色的马车穿过早市热闹的街道,一直朝安阳城的东面驶去,行进将近半个时辰,沿着一堵又高又长的围墙走到尽头,终于停在一扇大门前。只见门前两座高大威严的石狮子,匾上苍劲有力的宁府二字,鲜艳的一对红灯笼下,朱漆刷得反光的实木大门,门上两个精致的兽首铜环,门下高高的门槛,无一不透露这家府邸的庞大和富贵。
  赶车的人方把马车停稳,便迅速下车敲门,敲门声不大不小,敲门的频率是通知主人已经归来的暗号。
  果然,不过片刻,两个守门的人一边一个,缓慢打开沉重的大门,退至一边。敲门的人回到马车旁,低声对车里的人说了什么,须臾间,门帘揭开,宁府的主人抱着一个人走下了马车。
  被抱着的这个人似是睡着了,在宁家家主的怀里一动不动,守门的人略略一惊,又赶紧低头。
  他们主子虽然是面无表情,但眼中的柔情却不掩丝毫,怀里的人被他用自己的披风完全裹住,没人能看见他怀中人的模样,唯一能看到的,是红色的裙摆下,那工艺精湛的绣鞋。
  清风拂动,宁府主子没有片刻停留,很快便抱着怀里的人走进了府中。
  自丈夫死后,一向习惯早起的宁老夫人此刻正像往常那样坐在佛龛前烧香拜佛,长久以来就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突然急急地奔了进来,于她耳边小声道:「老夫人,主子回来了。」
  这名丫鬟比歆兰伺候她的时间还晚些,歆兰到了年纪宁老夫人就做主把她嫁了出去,又给了些钱,让她以后和丈夫做些小生意,日子虽没在宁府里来得安逸,但总比居于人下,当个丫鬟好。
  合着双眼的宁老夫人睁开眼,脸上略有几分紧张:「回来了?」
  「是的。」丫鬟点点头。
  「那便好、那便好。」宁老夫人松了一口气,赶紧又向佛祖拜了几下。
  前晚把事情一一告诉景年后,他虽没当场发作,但她能察觉出来他无尽无底的愤怒和痛苦,后来听说他几乎砸尽景年轩主屋里的东西,又连夜离开宁府,就深觉不安,就怕这个倔强的孩子弄出什么事情来,日夜心神不宁,现在得知他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夫人。」丫鬟并没离开,见她直起腰便又赶紧唤了声。
  「还有事?」
  丫鬟点点头:「守门的人说,主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不是一个人?」
  「听说主子回来时还带着一个人——不,是抱着一个人。」
  「抱着一个人?」宁老夫人怔了下,然后赶紧让丫鬟扶她起来:「是什么人?」
  「不知道。守门的人说,那人被披风包得严实,看不清长相,不过,能看见她穿的是一件红衣裳。」
  宁老夫人想了想,又问:「那他现在带着人去哪了?」
  丫鬟顿了下,说道:「主子一下马车,就直接抱着人进了景年轩。」
  「景年轩!」
  宁老夫人稍稍瞪大眼,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变得有些大声。
  「是的,而且一进去就下了命令,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进去,还派了些家丁在外面守着。」
  过了好久,呆立的宁老夫人才缓过气来,慢慢坐倒在椅子上,半晌吐出一句:「天啊。」
  景年轩是宁家的禁地,除了宁景年自己和几个打扫的丫鬟,连她这个当娘的都无法进入。一开始并不是如此,四年前,郭蔷穿着杜薇的衣服进入景年轩和宁景年同床共枕一夜后,第二日,宁景年便疯了般把所有人都赶出来,并下了这道命令。
  这九年来,出入宁府都是独来独往的他,今天居然出人意料地带回来一个人,而且又是直接住进景年轩中。宁老夫人虽没丈夫精明,但也不是傻子,加之前天晚上儿子又得知了九年前所有事情的真相,她立马就猜出来,景年带回来的人是谁。
  景年轩主屋的所有东西在前晚几乎全被他砸坏了,他在离开前吩咐下人重新置办屋里的东西,每一件每一样,都要换新的。
  宁老夫人原本还以为,他在得知第一任妻子是男人后,开始想通了,毕竟他还有郭蔷这个温柔似水的妻子,和靖安这个可爱聪慧的孩子,以后他甚至还能再娶几房妻妾。
  可是,现在回想起宁景年离开前要府里的人置办的东西,宁老夫人的心一点一点冰冷。
  新的婚床,新的龙凤被,新的帐帘——
  想着想着,宁老夫人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丈夫的牌位前,颤着身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扑到案上,失声痛哭。
  程跃醒来的时候,看着红彤彤的床顶,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离开了宁府,做回了程跃。
  但是身体的无力让他渐渐醒过来,一切都不是梦,他的确离开了,却又被知道事情真相的景年带回来了宁府。
  帐帘是新的,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也是新的,就连他躺的这张床都新的,床上雕的不再是鸳鸯和荷花,镂空雕的是象征富贵祥和的牡丹枝枝缠缠。
  除此之外,屋里的摆设虽都和从前差不多,但都是新的,就连床边不远的桌子上插在瓶子中的桃花,都还带着露水,散发淡淡的清香。
  这一切是如此熟悉,又是那么陌生,程跃很想坐起来,可是身体依然沉重,头还是晕晕沉沉的,不知是药效的副作用,还是药性未过。
  突然忆起来,当时他让景年喝下迷药,醒来后,他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时,屋里传来门口的开合声,程跃不由紧张起来,视线盯着屏风的入口处,不一会儿,他看到了宁景年的身影。
  一走进来,便见他睁大眼睛看向自己,宁景年不由得一笑,快步上前。
  程跃眼看着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柜子上,尔后撩起衣摆坐在床边,然后小心扶他坐在自己怀中,在此过程中,程跃一直看着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睛中,满满都是他的身影。
  「你醒来多久了?」宁景年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轻抚他的脸,把贴在程跃脸上的发一一挑至他的脑后:「我出去时你还在睡,便没叫你起来吃早点,现在午时都过了,你应该饿了吧?」
  说完,他空出一只手,伸向他拿进来的那个餐盒,取出里头的食物,程跃在他扭过头去的时候,艰涩地道:「景年,你想做什么?」
  宁景年从餐盒里拿出一个碗,碗里盛着还冒着热气的米粥,也不知道其中加了什么调料,餐盒打开不久,浓香立刻就溢了出来,令人不禁垂涎三尺。
  「先吃东西吧。」
  宁景年虽是笑着,眼里却透露不容置喙的光彩。
  程跃见状,便不再做声。看着眼前飘香四溢的米粥,他试了试抬起双手,却因连根手指都抬不起而蹙起了眉。这时,宁景年用勺子舀了些雪白米粥递到他的嘴边,意思再明显不过。
  程跃抬眼看了看他,宁景年微微一笑:「吃吧。」
  顿了片刻,程跃含着几分无奈,张嘴吞下眼前的米粥,就这么一来二去,温度适中的米粥很快便见了底。
  「还要吃些吗?」
  程跃摇头。
  宁景年侧身把碗放到柜子上,同时说道:「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身体还很虚弱,那时,你也时不时这么给我喂东西吃。」
  回首往事,的确容易感慨万分,只不过,现在的程跃一肚子的疑问,也便没了回忆过往的心情。
  「景年,你带我来宁府到底是做什么?」
  「我把自己的妻子接回家有什么不对吗?」宁景年双手环过程跃的腰际,同时握上他垂放在小腹上的双手,与之紧紧交缠。
  程跃垂下眼睛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四只手,包裹在一起的温度,炙热得仿佛能够将人烫伤。
  「景年,我并不是你的妻子。」
  「是啊,曾经嫁给我的那人姓杜名薇,的确不是你程跃。」宁景年把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但是,掳获我心的人,却都是同一人。」
  程跃闻言一愣,可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大吃一惊。
  「当年我病弱,不能与杜薇一起拜堂,还为此遗憾万分。今日正好是良辰吉日,等我让人连夜赶制的喜服送了过来,我们就拜堂,这样,不管你是杜薇还是程跃,都依然是我宁景年的妻子。」
  「你疯了?」
  宁景年轻笑,双眼目不转睛望着他难以置信的脸。
  「我哪里疯了?」
  「我是男人!」程跃很是激动,若不是因为四肢无力,他肯定跳了起来。
  「那又如何?」
  「男人怎么能和男人拜堂成亲?」
  「哦?」宁景年挑了挑眉,却依然一脸的无所谓。
  「景年,别闹了。我当年的确欺骗了你,你可以怪我骂我打我,但请你不要再一错再错下去了。」
  宁景年握住他的右手,然后抬起让掌心向上,另一只手一点一点抚过程跃掌心中的几块厚茧,然后轻轻笑道:「曾经我费尽心思想要消掉这几块茧,可如今我却庆幸当初还好没有真的消掉,要不然我一定不会相信你就是薇儿。」
  「是的,我承认,听到娘把事情真相说出来时,我怨过你恨过你,想着如果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一剑捅过去。可冷静下来后,我发现再怎么怨恨,却不是因为你其实是个男人,也不是因为你欺骗了我,而是,你就这么离开,一去不回,若不是我无意间遇见你,发现你,我们就真的这么错过了。」
  「我怨的是你的离开,恨的是你走得如此决绝。」
  程跃久久不语。他曾经想过无数次,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性别,景年会出现什么样态度,他以为他会生气,会厌恶,会恨他怪他,但内心深处,也有那么小小的一点希冀,盼他能接受,这个念头太渺小,渺小到令他总是不敢相信。现在听到景年的这一番话,他只觉得五味杂陈,各种滋味萦绕心头,久久不去。
  他一再低估自己于景年心中的地位,然而知道他对他用情至深的时候,心胸顿开的同时,也感到苦涩万分。
  他们,不该在一起……
  宁景年一直看着他的脸,关注他的表情,在看他渐渐黯淡下去的目光后,似乎知晓了他心中的念头。
  把脸贴在他的脸颊上,宁景年沉声却坚定地道:「以为你死去的那几年,我如行尸走肉的生活着,好不容易你又回来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在意什么,可对我而言,我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心里有没有我。」
  说完,便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因他最后一句话而轻颤了下眼睫毛,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宁景年安心地笑了。
  在程跃脸上轻轻落下一吻,他接着道:「你在意我,我不能没有你,有了这些,我还需要在乎什么呢?」
  「我用了一夜时间就想明白了一切,失去你的那种痛苦,经历一次就够了,再经历一次,我会死去的,我真的会死去。」
  他把脸深深埋进程跃的肩窝,闷闷的声音里透露着几分脆弱和掩饰不了的痛苦,在颈间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时,程跃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依然无力的手挣扎着艰难地,还是让他举起来,轻轻放在肩上的那个脑袋上。
  宁景年的身体在细微的颤抖,程跃怔怔地直视着前方,最终无奈地轻叹一声,妥协地合上双眼。
  赶制好的喜服很快就送来了,宁景年一件一件地帮程跃穿上,然后再为他梳好头,系上镶玉的红色发带,把他打扮成一个俊朗的新郎。然后自己再把喜服也换上,和程跃身上所穿是同一款式,不同的是,程跃穿起来是俊朗,而他,活脱脱似一个画里走出来的仙人,眉清目秀,白玉无瑕。
  宁景年笑若皎光,一步一步朝似在发呆的人走近,然后弯下腰点了点他的鼻头,含笑道:「看为夫看呆了吗?」
  程跃醒神,听得他这句话,脸上微微一烫,不敢再直视他。
  宁景年见他如此,心满意足地凑上去就是一吻。
  吉时一到,宁景年便抱着无力的程跃一同跪在神位前,从跪拜到交拜,宁景年都扶着他共同完成。在两人面对面交拜前,宁景年问他:「跃,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在一瞬间,程跃脑中闪过若是他说不,景年会不会就此罢休的念头,然而这个想法一对上宁景年直视自己的真挚的双眼,便立刻烟消云散。
  赵县令曾对他说过,赵逊是他的劫,所有的聪明才智在他面前都化为一股柔肠,为他痴为他傻。
  那时,程跃还不是十分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而现在,他知道,景年就是他的劫,所有理智都抵不过他一丝一缕的哀求。
  所以,在宁景年的直视下,程跃由衷地点了点头,让他面前的人,笑开了脸。
  这一次拜堂,只有他和景年,这一次拜堂,他们的眼中,也只有彼此。
  最后,宁景年抱着程跃坐在桌前,把一杯酒放进他手中,自己也拿起一杯酒,但在交手喝下这杯酒前,他道:「酒里有解药,喝下去,你就能动了。」
  程跃看着他,眼中透出几分困惑。宁景年抿唇一笑,道:「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和我在一起。」
  说罢,让两人的手交缠举到面前,先看着程跃喝尽杯中的酒,自己才一口饮下。
  解药才喝下并不能立刻奏效,宁景年把他抱到床上,自己也侧身坐下,先摸了下他的脸,然后解下他的发带,让他的头发披在枕上。
  就仿佛是昨晚的事情又重复一次,发带解开后,宁景年又拉开他腰带,一件一件把程跃身上的衣服脱下。
  「景年?」
  程跃又惊又慌地看他,而宁景年却回他一个带着几分深意的目光。
  双手一扯,最后一件里衣就向两边拉开,露出程跃结实的胸膛,宁景年看着,眼中似乎藏着一簇小小火焰,手情不自禁抚上,嘴里却依然平静地道:「我不会做到最后,现在,我只是想更亲近你一些。」
  只可惜他的话和言行一点也不一致,说着说着,嘴巴就含上了凸出的锁骨轻轻吮着,让程跃不禁怀疑他话里的可信度。
  解药刚喝下不久,虽然感觉到身体不再那么无力,但要聚集能够把他推开的力气还需要一定时间,而宁景年似乎就看准了这点,开始大吃特吃他的豆腐。
  趁着程跃无力的时候,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的宁景年几乎吻遍了他的胸膛,并在上面留下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印子,当他的吻移到程跃有着结实腹肌的小腹,眼见就要来到胯间的禁区时,程跃的双手突然按在他肩上,猛然一推,就把他推离自己的身体。
  处在床边的人被这么一推,眼见着就要头先着地落在坚硬的地面上,程跃心一慌,手伸过去,抓住他的手便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了过来。
  被程跃用力一推又猛然拉回来,景年便直接倒在他的身上,程跃见他安然无恙,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整个人就被他用力按倒在床上,抬头一看,就看见了宁景年眼中的得意和窃笑。
  「跃,是你主动把我拉回来的哦,这下,我可要不客气享用了!」
  被他猝不及防的压回床上,还没来得及为此懊恼,就听见他这句话,程跃真可谓是哭笑不得。药效在逐渐消退,尽管四肢还有些酥麻,但此刻若他真要尽全力抵抗,恐怕宁景年也吃不了多少甜头。
  虽然宁景年脸上久违的狡黠让程跃有几分怀念,但衣冠不整被另一个男人压在床上,对于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他不由感到几分惧意,更何况他心底还藏着一个结,对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爱,对于世俗的不容许,和对于未来的迷惘……
  在宁景年眼里,他的爱人又在神游了。明明衣裳半敞,明明现在根本不是适合发呆的时候。他难道不知道,红得缠绵的婚床上,他半裸身子低垂眼帘躺在被上,看起来有多么秀色可餐吗?
  没有丝毫抵抗,完全任君采撷的样子让宁景年眼中的色泽变得更是浓郁,缓缓低下头去,在他柔软的唇上印下一吻,再一点一点下移,舔着敏感的脖子,挑弄滑动的喉结,双手先唇舌一步,开垦健康柔韧的肌肤,带着火和热,千万般勾引着身下人的欲望,企图让他与自己一块沉陷欲海。
  他身下的人一直很柔顺,宁景年的身体越来越热,理智也越来越稀薄,程跃的柔顺让他逐渐麻木,以为他不会再拒绝,心中彻底放开最后的一丝戒备,全心全意地亲吻着身下这具让他情热的身体。
  就在宁景年觉得身体憋得难受,稍稍抬起上半身欲褪下身的衣物时,早伺机以待的程跃伸手飞快地在没有防备的他身上点下几处穴道。
  景年错愕地瞪大眼,程跃却不敢再看他一眼,把他推到床里边,便翻身下床,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而宁景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看他消失在屏风的一头——
  「程——跃——」
  手放在门闩上,正要拉开,听到这声嘶厉的叫喊,程跃惊住。
  他明明已经点了他的哑穴,为什么他还能出声?
  这一声嘶喊停下后不久,屋中传来宁景年痛苦的咳嗽声,程跃想起什么,脸色顿时大变,转身就奔了过去,很快便看见宁景年倒在床上四肢抽搐,嘴角淌着一条血丝。
  「你疯了,强行冲开穴道,你的筋脉会裂伤甚至断掉的!」
  程跃冲上去扶住他,看他青白的脸色,心痛得不能自已。宁景年看他回来,含血的嘴角勾起冷冷的一笑:「你怎么不走了,我现在受伤,根本拦不住你,你想走完全可以!」
  脸色有些难看的程跃不说话,低头拉起他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仔细地为他探脉,知道他受伤并不严重,才略略心安。
  慢慢抬起头,看向他泛白的脸色,程跃用衣袖轻轻擦去他嘴边的血丝。
  「景年,如果我是一名女子,我一定会留下来,陪在你身边。可是,我是一个男人,不管再如何不舍,我也只能选择离开。你和我不同,我从来都是孑然一人,你是一家之长,宁家需要你来支撑,你有妻子和孩子,你的母亲还盼望着你能子孙满堂,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以你为荣耀,你不该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会被人耻笑,会被人看不起,你的家人也会伤心……」
  宁景年一开始还能沉默着听着,听到后来却吃吃地冷笑,笑得程跃再说不下去。
  「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说你一切都是为我好,说我应该这样做,说我让你离开才是正确的,是天经地义的,说啊,说啊!」
  看他不再说话,宁景年笑得更大声,一边笑一边说道:「爹为了我好,所以可以不顾我的意愿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成亲那一夜我才知道妻子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你们害怕我知道妻子是个男人后会生气会痛苦,所以千方百计的瞒我骗我,我满怀期待想和自己的妻子圆房,你们就下药迷昏我。爹知道我对你上了心,为了不让我继续痴迷下去,还安排了各种各样的女子和我相见,逼我另外娶妻,最后还让你假死离开。你呢,为了我好,所以一走就干脆不回来了,现在还是一心想离开,说什么都是为我好,为我好——可为我好之前,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你的出身地位不重要,你不能生儿育女我也不在乎,在听到你死了的消息时,我万念俱灰,若不是顾忌年迈的爹和娘,我早自尽随你一同离开。」
  「是啊,我活了下来,被爹逼着娶了郭蔷,郭蔷又装成你的样子趁我喝醉时一夜纵欢,就那一夜,就生下了现在这个孩子。你们都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才是好事,可我呢,你们又要置于何地?」
  景年越说越大声,说到后来,几乎是在嘶吼,红着眼眶,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我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都推过来。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在撕裂我,让我痛不欲生。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是真的为我好还是在折磨我!」
  「你不在,我一日比一日过得痛苦,恨不能随你而去。后来知道你还活着,知道还能再见你,就算你其实是个男的,又能如何!又能如何!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宁家、妻子、孩子,若是这些阻挡我们在一起,那我就丢掉不要,若娘不肯让我们在一起,我就去求她直到她同意……这样够了吗?够了吗?够让你留下来了吗?」
  「若是还不够,那你就告诉我怎么做,我都照办,只要你留下来……我只想要你留下来而已……我不想再经历你离开的痛苦了……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留下来,告诉我啊!」
  宁景年喊得声嘶力竭,一直含在眼中盈盈发光的泪最终有一颗顺着脸颊滑落,程跃再怎么狠心,见他这样,都无法再次把他推开。
  是啊,说什么是为他好,其实都是自己的自私念头而已。说是害怕知道了真相会被他鄙弃,可如今他知道了一切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之所以还是选择离开,其实是自己不敢面对现实挑战,懦弱地想逃避罢了。
  看着脆弱的他,程跃忍住心酸,慢慢伸出手,把这个被自己一再伤害的人搂入自己怀里。
  「景年……对不起……」
  「若要我原谅你,你就留下来。」景年含着泪把他紧紧抱住:「若是你害怕,就什么都不要去想,让我来保护你,陪伴你,好吗?」
  「什么都不要去想?」程跃惘然地道。
  「对,只想着我就好,其他的一切,都不要去想,只想着我。相信我,我一定会永远在你身边,好吗,好吗?」
  程跃收紧抱住他的双手,双眼从迷惘逐渐变得清明、坚定,最后慢慢合上。
  「好。」
  因为你的坚定,因为你的一再追逐,因为你的真挚,也因为我的不舍,所以,决定放开一切,去相信你,什么都不想,只想着你。
  看似坚强的程跃内心的脆弱总是被坚固的心墙包围,而看似脆弱的景年却拥有一颗坚定不会迟疑的心。你追我退的过程中,景年终于把那个一直小心翼翼躲藏的人慢慢拉出了建筑得高高的围墙之内。
  程跃这一声好,只有一字,却包含了所有的信任和坚定。
  景年听出来了,在程跃看不到的地方,长吁一口气。
  终于、终于啊。
  慢慢推开彼此,景年让程跃睁开眼睛,然后认真地看他不再逃避迟疑的目光,忍不住探头在他唇上一吻,又是一吻,片刻都不肯停。
  深深地吻,舌唇不住交缠,景年由试探到放纵,程跃由畏缩到迎接,到最后,他们都不再有丝毫顾虑。
  程跃的唇被吮吻得发麻,景年才肯放开,最后再轻轻一舔,才心满意足地移开。
  程跃知道自己被他轻轻放倒在床上,才穿上的衣服又被一件一件脱下,直至赤裸。
  想着之前还根本没有征兆,怎么现在就进展到这个地步了?可是全身心放松后,他也在微微地期待,而景年,早迫不及待。
  一切似乎是如此的顺其自然。
  景年吻遍了他的全身,竭尽所能的挑逗他的欲望,直至他同自己一样沉沦欲海,才让自己进入他的身体。两个人的身体完全契合在一起的时候,景年抬起上身,与程跃浓郁的一吻过后,才让自己完全放纵在原始的快感中。
  从未有过的激情让程跃一度失神,最后完全失去了意识,待他再醒过来时,景年侧身躺在他的身旁,一只手探入他的胯下,不知道在做什么。程跃醒来后,下意识就夹紧了分开的双腿,只不过这么一动,不久前被景年的欲望一再探访的入口便传来涩涩的痛感。
  也是他这么一动,让景年发现他醒了过来,微微一笑后,另一只手摸摸他的脸,柔声道:「我只是看看那里有没有受伤,虽然之前抹了药,但因为这是我期盼了九年的洞房之夜,所以还是控制不住做过头了。」
  本来就有些尴尬,听他这么一说,程跃连脖子都红透了,他别开视线把脸埋进枕头里,讷讷地道:「没事。」
  看着他露在空气中的几乎和被子一样红的耳朵,景年笑得满足,同时抽回手。
  「嗯,刚刚我看过了,是有些肿,但没出血。」
  说着,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并分开他的双腿,把腰身挤进去,这一动作让程跃错愕地转头过来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他。
  「景年?」
  名字的主人对他的惊讶视若无睹,拿起他的右手在掌心亲了一下,露出染了几分欲望的笑。
  「等待了九年的洞房花烛,一、两次怎么够呢,夜还长着呢,跃,好好享受吧。」
  说着,趁他不备,腰身一挺,便深深没入他的身体深处,让程跃想生气都气不起来,很快又被他拉着带入了欲海之中,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的确,夜还长着呢,春宵一刻值千金,浪费一点都会遭天谴呀。
  至于一夜的纵情,导致程跃第二日腰酸背痛久久不能起床这些都是后话了。
  一直过了许久,程跃才记起一件事,那就是景年的床上技术怎会如此高超呢?把话向景年这么一问,景年很快便丢过来一本龙阳秘笈,神秘兮兮地道,我呀,就是看这个学的。说完,便拉着程跃朝床上走去,一边还笑得邪气地说,跃,我昨天看到一个新的姿势,我们来试试,一定会很舒服!
  而程跃则瞪他一眼,再踹他一脚,迅速跑离。
『101页空白』

第十七章

  没有谁能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就连百姓口中的青天大老爷赵县令,他的口头禅就是,万事皆不能强求,尽自己所能便好。
  程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事,就好比人陷入了困境,若不找些事情来自圆其说,就会一直痛苦烦恼。
  景年让他不去想,他就尽量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看。的确,这样一来他心里的负担便没这么重了。其实最大的原因是他几乎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因为自那一夜后,宁家的主子连续三天来,日日夜夜都伴他左右,陪他哄他讨他欢心。程跃不得不承认,宁景年真的是个体贴和细心的伴侣,只在他在,似乎一切都毋须他去担忧。
  当然,宁景年一连数日都这般悠闲无所事事,让程跃实在不能不怀疑,一个根须遍及全国的大商号的东家,会这么轻松吗?
  当程跃终于忍不住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是一日午餐过后,宁景年又抱住他腻歪在一块亲亲闹闹,缠着缠着,结果就滚床上去了。宁景年热情似火,程跃半推半就,一阵耳鬓厮磨翻云覆雨过后,已是日挂西山,两人都累得倒在一块久久不能说话。而等腰酸得直不起来的程跃缓过气来后,看着满脸惬意,一手搂着自己的腰,一手在自己发间不住抚摸的人,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程跃之所以犹豫这么久才问,是想到毕竟宁景年已经是个大人,而且还是把宁家的生意管理得有声有色,甚至可以说是名扬四方,连当今皇帝开口称赞的这么一个人物。这样的一个在街头巷尾都被传遍,甚至已经被人开始称颂的传奇人物,你能想象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不去打理生意,整日躲在家里缠着爱人睡饱了吃吃饱了做一做床上运动做完了接着睡这样的一个无限循环的事吗?
  程跃也不能想象,他觉得景年一定是有打算有准备的,只不过他一开始的信任,最后被宁景年慢慢磨得只剩下怀疑。
  因为,程跃现在过的生活是从前连想都不会去想的,骄奢淫逸。
  骄奢是天下第一富的宁家所能供给的也不用程跃再去复述,关于淫逸,他就有一肚子苦水需要倾倒了。
  如同程跃给人的印象,他的情感和欲望都是平淡如水,不急不躁,甚至可以说是不细细品尝是察觉不到的。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和景年一整天几乎连床都不下,就这么赤身裸体地腻在一起,就连睡觉的时候都紧紧相缠。
  衣物早是无用物,下人端食物来时就躲在被子里,下人一走就能光着身子吃东西,更多时候还是吃着吃着,精致丰盛的食物就被扫到一边,两人又颠龙倒凤滚成一团去了。
  程跃并不是放不开的人,相反,只要他认定了,不管是对是错他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
  答应和景年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同时奉上了自己的全身心,既然已经点头同意,再多的矜持退却都变得虚伪。
  情人间的相处,欢爱必不可少,要求身心健全的爱人必须禁欲只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更何况在欢爱过程中他自己也享受到快感,因此,程跃不拒绝景年的求爱。
  只是,不拒绝不代表就能忍受!尤其是连续数日,一而再,再而三,把床上运动当成日常生活,连吃饭都变成副食的这种举动!
  算一算,他们关在屋里的时间大概有三到四日之间了,程跃的身体再如何硬朗,天天做这种极其耗费体力精力的活,都还是感到吃不消,即使休息过后,他的手脚都还伴有麻痹的感觉,至于在过程中会被尽量弯折的腰的感受,那就唯有泪两行能表达了。
  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这时抬头看见造成这般情况的罪魁祸首一脸惬意,程跃爆发了。
  狗逼急了能跳墙,程跃逼急了——便关心起景年的工作问题。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宁家大当家,会有那么一点点惧内。当程跃一脸正经尤其是带着些严肃地问起他这几天都不工作宁家的生意怎么处理时,这几天吃程跃吃得饱饱,然后笑得饱饱,饱得连睡觉都能偷笑出来的宁大东家,心虚了。
  当然,你心虚就已经低人一等,如果再让别人看出你的心虚,就等于再无任何转圜余地了。宁景年做了这么些年生意,当了这么久的商人,这点他还是深刻明白的,所以他心虚的时候,表面上看起来,无比正经。
  他努力板起脸,非常之严肃,非常之认真,一副俨然和大客商谈生意的表情,并微微垂下眼帘,看起来就是一个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智者,让人不禁信赖他,敬仰他。
  「成功的领导者凡事亲力而为,而有能力的领导者则发掘出手下的所有价值,让他们各施所长。领导者的功用并不是指挥手下让他们必须去做什么,而是让手下明白自己能做什么学会并能自觉的去做。」
  若说这几天的事情让宁景年在程跃心中落下了个贪图享受的坏印象,那他这一番话无疑又是于他心底树立了一个伟岸的丰碑。程跃对他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不由有些怔住。
  上面的这番话并没有完,接下来还有,只不过在说完这些话后,宁景年见到程跃眼中不加掩饰的赞赏后,心里头抹了层蜜般,又开始没形象的凑上去就是一个热吻。
  后来宁景年告诉他,他这个领导者不过是给拥有各种长项的人提供场地让他们各施所长而已,因此呢,他不在一段时间并不会影响什么。
  程跃并不是一个商人,所以不明白这些话只是宁景年四两拨千斤的说辞。
  先不说谈生意时需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和需要处理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身为领导者不仅要有发掘手下能力的本事,还要有能压得住他们的气势,更需要具备一眼洞悉他们各种各样的念头的诀窍。
  一个人好比一粒砂子,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商号就如同把无数砂子装在一个盘子里,领导者端着这盘砂子,要想不让一粒砂子出错滑出盘子,就得时刻维持平衡,如若一个不小心就会致使盘子倒翻,砂子四溅,前功尽弃。
  现在领导者开小差不在,就等于是把这盘砂子放在了不断摇晃的地方,处于危险的境地,形象些来说,东家在时以他马首是瞻,东家一走,就会谁也不服谁,开始搞些小动作,这些小动作慢慢着就会变成大动作,最后的结果恐怕就不是东家乐于见到的了。东家如果在,他不仅能起到坐镇的效果,更能洞悉大家的小动作,在这些对已不利的事情造成更大的危害前,及时制止或扼杀。
  是的,光是处理手下的种种问题就够令宁景年这个东家头疼了,更别说一桩桩还需要等他亲自去处理的事情和生意了。曾经他几乎每天都忙得朝五晚九,脚不沾地,现在生意越做越大,他不见得比从前还轻松,可是,之前没有程跃在,他乐于用工作打发时间让自己没时间想其他,现在最想要陪伴的人就在身边,他恨不能把所有事情都丢开用所有时间来陪他。
  开始埋怨当初自己怎么把生意做这么大,弄得事情越来越多的今天,在程跃问起来前,宁景年的的确确把自己是宁家大东家的这件事情完全抛诸脑后了,现在被他这么一提醒,心虚之外,不由暗中叹息,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这样安逸满足的生活宁景年还想继续下去,可如今程跃都开始怀疑,尽管已经暂时糊了过去,但再这样下去,恐怕把神仙搬出来程跃都不会相信了。
  无数的事实摆在眼前,古今往来,哪个只顾享受,挥霍家财的纨绔子弟最后不是坐吃山空的?
  记得曾经提起这些人时,程跃是抱以相当的鄙视的,于是为了维持他心中的那个伟岸的形象,也为了继续为程跃提供富足安宁的生活,宁景年即使万般不愿,也只能抹泪上岗。
  而正当程跃问起宁景年这件事情的时候,景年轩之外,整个宁府似乎都不怎么安静。
  生意是丈夫打理,家里是由婆婆掌管,虽说郭蔷在宁家只空有一个二夫人的地位,但不代表宁家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那日宁老夫人得知宁景年把某人带了回来,痛哭之后冷静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不准多嘴,第二件事就是瞒着二夫人。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谓俗话就是万古流传,经历代百姓的实践印证其的准确程度,然后再一代一代传下来,人人都能朗朗上口的。这次,这句话再次得到了充分证明,因为,不出三天,郭蔷就听到了这件事。
  郭蔷会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宁景年是她的丈夫,她经常去打听丈夫的动向是不会被任何人指责批评的。一开始宁老夫人的保密措施的确不错,连她身边的丫鬟水儿都没能在其他丫鬟里听出口风。但老夫人让大家瞒的是宁景年带了个人回来,却没让人家不准说宁家主子一直待在家里没出过门呀!
  郭蔷一得知这个消息,便觉得有几分奇怪,宁景年是个大忙人,别说在家里多待片刻,忙起来几天几夜不回来睡觉都有,怎么这几天就一直窝在景年轩里了呢?郭蔷猜他是不是病了,可景年轩一直被禁止进去,她便心急如焚地让水儿去打听,水儿一开始没打听出什么,可走到一个偏僻处不经意间却听到几个丫鬟在说什么悄悄话。
  好奇之下仔细一听,听了一半大惊失色,便飞快奔回自家小姐的屋里,气喘吁吁地道:「小、小姐,我听说,姑爷前几天抱了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回来,进了景年轩关进屋里就没出来过,去送饭的人偶尔还听到里头传来淫声浪语,总之、总之就是……」
  是什么,她家小姐已经听不进去了,脸色煞白地怔在原处,过了半晌回过神来,问水儿这是真的?水儿心疼自家小姐,但还是得点点头。
  郭蔷脸色又变几分,身子晃了几下,若不是坐着,怕会倒在地上。她怔怔地看着一处,后来不知道想到什么,咬咬牙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小姐你去哪?」
  水儿问她,却没有得到回答,水儿怕她做什么傻事,只得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按说郭蔷此刻最想去也最应该去的是景年轩找丈夫质问,可实际上,她却是步履匆匆地赶到了宁老夫人所住的景泰院。
  郭蔷再怎么伤心,心里都还存有几分理智。连丫鬟下人都开始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事情,何以她却不知道?尽管她只有一个二夫人的身分,但在宁家,除却一家之主的宁景年和当家主母的宁老夫人,她就是第三个主子了。虽然不受丈夫待见,但婆婆却对她疼之入骨,在宁家,除了宁景年外,还有谁敢给她一点委屈受?
  主子关在屋子里数日不出来,连生意上的事情都不管不顾这么大的事情,身为主母的宁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现在连下人丫鬟都知道,而她这个二夫人却丝毫不知所闻,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身分比她更高的人命令下人瞒着她这件事。
  这个人,不是宁景年就是宁老夫人,但是,宁老夫人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从未把她放在心里的丈夫根本不可能为顾及她的想法而命令下人瞒住她这件事。宁老夫人就不同,她完全把她当成自己女儿来疼爱,只有她才会因为害怕她伤心而特意吩咐下人这么做。
  且郭蔷的另一个可悲之处是,她无法在得知丈夫带别的女人回家后直接跑去向他质问。
  那一夜,假扮成杜薇与喝醉酒的宁景年缠绵之后,她的形象在丈夫眼里一落千丈,直至现在,她都没得到过丈夫的一次好言相待,为此更连累了因这一夜而怀上并生下来的靖安。
  为了改变她于丈夫心中的地位,她一直在做努力,现在得知丈夫带了别的女人回来,即使伤心万分,她也不能不顾形象跑过去质问,妒妇一样的反应只会加重丈夫的反感。
  这么一衡量之下,郭蔷只能选择向待她如亲女儿的宁老夫人细问事情原委。
  当郭蔷走到屋里时,宁老夫人正把小靖安抱在膝上笑得开心。只要一没什么事,宁老夫人就让人把小靖安带到景泰院来。靖安一出生就成了宁老夫人的宝贝疙瘩,长到两三岁,因为聪慧且乖巧懂事,更被宁老夫人视如命根,一日不见都难受得紧。
  郭蔷一走进屋,靖安就发现了她,便立刻从奶奶的腿上跳下来,娘娘娘娘叫得欢畅地扑上来抱住她的膝盖。
  郭蔷心里有事,没像往常那样把他抱起来亲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宁老夫人见她满腹心事走进来,心里多少有了些打算。
  郭蔷拉着孩子上向给她请安,简单说些家常话后,便开口道:「娘,我想同您说些事,能不能先让丫鬟们把安儿带出去玩一会儿?」
  「奶奶的乖孙子!」宁老夫人伸出手把靖安揽到跟前,疼爱万分地摸摸脸,再亲亲额头,接着整理衣裳,确认无误,再给他塞一个他最喜欢吃的大苹果,这才让手脚稳重的丫鬟把孙子带出去转转。
  靖安被带走后,宁老夫人让郭蔷坐到自己身边,待丫鬟把茶端上后,她才开口说道:「蔷儿,你是为了这几天景年轩里的事情来的吧?」
  郭蔷端庄的坐在椅子上,来的路上因为想了许多,此刻脸色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难看,只是柔如秋水的眼眸里仍带着淡淡的哀凄。
  「娘,景年轩的事情,您一开始就知道吗?」
  「是啊,一开始就知道。」宁老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瞒不了你多久,只是这事情,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郭蔷用手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问道:「娘,您知道相公他带回来的女人是谁吗?」
  「女人?」宁老夫人稍稍瞪大眼看她。
  「怎么,不对吗?」郭蔷抬起头来,眼眶泛红。
  宁老夫人收回目光,有些迟疑不定地拿起茶杯,很快又放下。
  「蔷儿,我还没问,你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
  似乎提及了伤心事,郭蔷目光一黯,轻声道:「我给相公缝了件衣裳,让水儿送去景年轩,才知道相公一直待在里头几天没出来过。我担心他是不是病了,便着急地让水儿打听,无意间听到一些丫鬟说,相公前几天带了个穿红衣裳的女子进到景年轩后就没出来过。」
  见她说着说着,眼中便盈满了泪,知道她心里委屈,宁老夫人却也只能叹息一声。
  宁老夫人把她的一只手握住放在膝盖上,语重心长地道:「蔷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这世间,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即使景年真娶了别的姑娘,你也只能看着。再说他带回来的这人,至今身分地位都还是不清不楚的,怕景年这孩子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段日子等这兴头过了,兴许这人就会被送走了。」
  宁老夫人于心中不停叹息,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但眼下也只能这么对郭蔷说,毕竟有些事,她真的很难启齿。
  看着眼前的郭蔷,眼中含泪花,万般委屈无奈,宁老夫人心疼地伸手摸摸她的发鬓。
  「蔷儿,你嫁过来这么久,不仅伺候我这老婆子更为宁家添了靖安这么乖巧懂事的孙子,娘不心疼你心疼谁。娘向你保证,只要娘还活着一天,就绝不让别的女人骑到你头上去,靖安就是我宁家实实在在,唯一的继承人!」
  即使没有丈夫的眷顾,但能够得到婆婆的疼爱和这样的承诺,让郭蔷心里好过了些许。接下来宁老夫人继续安慰她,又扯了些别的事情,总算让郭蔷渐渐止住了泪,至于今天听到的事,却依然如梗在喉。
  没有谁会真心实意任由丈夫和别的女人厮混,更何况她从未得到过丈夫一日的怜爱,可这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女人数日里却能和丈夫日夜相伴,教她怎能不怨恨。
  只是,这些怨与恨,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在人后偷偷哭泣宣泄罢了。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等春梦无边之事,宁景年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曾经听闻,多半惧内的男人事业都会蒸蒸日上,并且能够成就一番事业。宁景年之前并没有把这话过多放在心上,如今想起,真觉得是深得他心。
  自从得知他今日要出府打理生意,鸡啼一起,程跃便硬是把他给拽下床,不管他如何费尽心思软磨硬泡,都不肯放他回温暖的被褥里。见他有耍赖的意图,立刻就板起脸,脸上山雨欲来的阴沉让宁景年小胆儿不禁颤了颤,立刻乖乖穿衣服。
  接下来的漱洗装扮吃早点,在程跃的镇守下,更是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临出门了,想到接下来会有大半天见不着面,宁景年还是忍不住挨到他身边磨磨蹭蹭,寻机试图偷个香吻,最后被程跃虎着脸拍苍蝇似地一掌拍开。
  宁景年委屈,驼着腰一步一步走出去,程跃眼见他就要走出院子正要松一口气,这时他身形一转,以让程跃都不由惊讶的速度飞到他的跟前。为防止他偷吻,程跃更快一步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但宁景年却狡黠一笑,拉起他的另一只手,张口就咬下去,然后在程跃感觉到痛之前松开,深怕被责备,便以同样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程跃已经顾不上他,只怔怔地看着留在自己手上的那个牙印。这牙印咬得不深也不浅,落下一个印子却没出血,残留在手上的湿意被风一吹,传来阵阵清凉,看着看着,程跃两边的嘴角不由向上抿起,露出一个无奈却又温柔的笑。
  带着一份得逞的窃笑出了宁府便骑马直奔不归楼的宁景年一进去就开始琢磨,这不归楼是不是得改名了。
  当然,他这东家想夜夜春宵想醉生梦死甚至就这么死在美人床上,他们这些他手底下这些听令办事的都无权置喙,只不过他荒废一日,需要他裁决的事情便堆积一日,就这么四天下来,事情已经多得让等待结果的各大掌柜们焦头烂额,日日夜夜赶来不归楼打探东家有没有到来的消息。现在看见他终于出现,各大掌柜立刻眼泛绿光冲上去把他团团包围住,一时间让宁景年忙得压根忘了改名这回事。
  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半天都没挪动过,虽说自作孽这词用在这时的确再适合不过,但宁景年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他就这样以自己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让家人衣食无忧,为了让程跃不再受累吃苦的种种念头不断催眠自己,才没有在堆积了数日,多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帐册堆里爆发。
  就在忙得晕头转向,喝茶拿错墨砚的时候,玉器铺掌柜递过来的几张图纸让宁景年眼前一亮。
  他之前让人往玉器铺送去七斤珊瑚玉,吩咐设计画图后先让他过目再开始打磨制作,这日呈上的正是手工艺匠师们画出来的图纸,最上面的一张,是用一块较大的玉雕磨成瑞兽麒麟的图形,再系上绳子挂个玉穗就成了玉佩,麒麟象征祥和丰瑞,再加上图画呈现出来的唯妙唯肖,一下子就抓住了宁景年的心。
  宁景年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交给玉器铺的掌柜,让他吩咐下去在制作这枚玉佩时要在背面刻上这几个字,这个款式的玉佩仅此一个,完成后拿来给他。
  剩下的几张图,他挑出几张,剩下的作废,挑出来的即刻拿回去赶工。再过一段时日正逢一年一度的节日,这些还没在市面上出现过的独特玉珊瑚制成各种各样的玉饰后,正好送到达官贵人手中,满足他们对新事物猎奇的欲望。此举不但能起到攀关系疏通门路的效果,如若在这些富贾贵胄之间引起反响,就目前仅他一个能得此货源的情形来看,估计又能狠赚一笔。
  宁景年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看上这种玉,其实是一眼看透玉制朴质的外观下极其出众的品质,他肯定,这种玉一经打磨雕琢,成品一定令人大开眼界,能不能在世间引起轰动,他有九成把握。
  朴质的外表下出类拔萃的品质,说起这个,宁景年就不由想起一个人,因为想起这个人,在人前冷硬的面具不由裂开一条缝变得温和,而这一幕,恰好给一直候在一旁的伍六瞧见了。
  伍六起先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瞧,自己东家又变得面无表情,在他确定的确是自己眼花的时候,趁着别人都不在,宁大东家突然抬头看一眼他,伸出右手食指朝他勾了勾,示意他靠近。
  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吩咐,伍六不假思索赶紧凑过去。只见宁大东家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对那些事情是不是有门路?」
  「哪些事情?」伍六瞪大他只有一条缝的眼,一头雾水。
  他的东家一脸正经地掏出一本册子,从桌底下递给伍六手边,伍六拿过低头一看,顿时错愕,房中术?还没来得及发问,脑中一闪,这书好眼熟啊!想了想,咦,这不是九年前他给东家的那本吗!
  伍六是管钱庄的,管钱庄的脑子肯定需要灵活,也因为这灵活的脑子,伍六几乎是刹那之间就把景年的话结合起来了悟了一件事。
  伍六慢慢抬头,迟疑地问:「东家,您是不是,想让我再找几本来?」
  伍六一说完,宁景年顿时勾起嘴角笑了下,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夸道:「聪明!」
  伍六呆滞地看着他,反倒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咳,伍六,这次你给我找一些关于龙阳之好、断袖分桃此类的书,越多越好,东家我,咳,要好好研究研究。」
  「啊?」伍六这下真是彻底呆住了。
  等他走出不归楼时,还一副灵魂出窍的呆傻样子。直至路过的人们都以避如蛇蝎的样子避开他,才醒悟过来自己手里大咧咧地拎着一本关于房中秘术的书,顿时红着脸飞快把书给藏进衣服里,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躲一躲。

第十八章

  人一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虽说程跃不是那些个伤春悲秋的人,可和风煦日之下,青竹摇曳,一个人坐在院里,除了放空思绪或是想些事情,的确真没什么事情可干了。
  程跃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件让他为之一惊的事情,那便是他来宁家算是被宁景年拐来的,别说和赵县令打声招呼,来这都四、五天了,他都没想起叫人去传个话。
  虽说他是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跟着赵大县令这么多年,办过的案子一抓一大把,得罪些土豪劣绅倒是好的,为了破案,程跃跟着赵县令可谓是连当今皇帝都开罪过,要不然怎么一个堂堂状元郎被一贬再贬直至贬到穷乡僻壤的江府县了呢。
  赵县令和他身边较亲近的人日子看着倒是清闲无忧,可谁心里不清楚,咬着牙想把他们剥皮剔骨的人数都数不完,平日里个个都提着一百二十分的警惕,现在他突然一声不响消失了四、五天,视自己如亲人的赵县令不急得满嘴燎泡才怪。
  这次和上次他在宁家一待就是二个多月不同,上次他是领命办事,因为顺路,有交代过事情办完了会去祭拜一下养父,归期不定,差个一两个月回去并无大碍。
  现在程跃想起这事,便着急起来,在原处转了几圈,先是想自己让人带封信回去,但一想自己不过识得几个字,连毛笔都拿不稳妥如何写信?这个念头作罢,他又急得转了几圈,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法子可行,那就是让宁景年派个人拿着他的信物回去传话。
  这法子的确不错,只是不能立马执行,宁景年是把他当家人不假,问题是这件事由头到尾都是在私下完成的,现在自己在宁家是什么身分,程跃也猜不透。
  更何况,虽是同意了和宁景年在一块,但这事若要公开,程跃面子上却是过不去,因此在宁家的这几天,他都躲着人。宁景年知道他的心思,也叫下人不准随便进入景年轩,也便造成下人们至今不知住在屋里头的人其实是个男人。因而程跃不会也不可能出现在下人面前,吩咐说叫他们派个人去江府县传个话。
  如此这般,就只能等,等宁景年回来。
  程跃不知道,他才晓得心急的这会儿,赵县令跟着赵逊都已经在来安阳城的路上了。
  他离开的第二天早上,见他没像平日那般准时上衙门报道,赵县令就起了疑问叫人去他住的屋里找了。得到他失踪屋里有动手过的痕迹的消息,赵县令果然震惊万分,急得赶紧把赵逊叫到跟前,马上商量对策,另外叫人去查这几日江府县有如出入什么不是本县的人。
  赵县令什么人啊,在江府当县令的这九年,别的不说,江府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还有谁有他清楚,县里的老老少少谁不崇敬他这个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且也在赵大县令断案如神的潜移默化之下,个个都对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保有一定的机警。
  更何况是事关程捕头,平日里别说是人,路边的野狗小猫都受过他的照顾,于是一听到程捕头不见了,全都自发起来寻找线索。
  正可谓是众人一心,其利断金,很快,程捕头失踪当天的一切事无巨细全禀报给了赵县令。
  赵县令听罢,再一琢磨,便把目标锁定在程跃失踪当天那辆趁夜离开江府县的马车上,于是叫人顺藤摸瓜,找找是谁的马车,也趁着这个时候,再到程跃住的院里查找其他线索。
  院里墙上被利刃刺出一个窟窿,但摆在院里四周的盆栽小树却一点都不乱,屋里小桌上的茶壶水杯都朝一个方向掉地上碎了,可桌子却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屋里还散着程跃当日穿的衣服鞋子,仔细一找,屋里什么都没缺,不但没缺衣服,连他向来随身带的长剑都还在,床前摆着一个碗,虽是干的,但拿近仔细一嗅,就嗅出迷药的香味。
  赵县令琢磨着,感觉事情不对了。
  他告诉赵逊,程跃是被人下了药带走的,但他认识这个带他走的人,屋里虽然像是打了一架的样子,但事实上,真正动手的只有一个人,而且不是程跃,因为他的剑甚至没有离鞘,剑尖也没有墙粉。
  这时候有个捕快查到些消息回来报了,说,那辆马车其实就是县里客栈备下的,那日叫人驾走这马车的人正是客栈的大东家,也正是安阳宁家的主子,宁景年。
  听到是这个人,饶是赵县令也不由大吃一惊。
  好了,拐人走的人查出了,可赵县令并不急着动身,他把自己关屋里想了一整天,才终于带赵逊出门。赵逊问他为何不带捕快护卫,赵县令高深莫测地说,怕程跃那小子是心甘情愿的呢。
  赵县令想起,程跃九年前回来时曾有一段时间总是失神落魄,跟和恋人生离死别差不多。
  而再前几天,他也出现过这种症状,问他也不说,赵县令便叫人去街上查他那几日都遇上什么,结果就救了宁家小少爷,第二日被宁大当家请吃了一顿饭的事情比较扎眼外还真没什么,现在又听到宁景年的名讳,赵县令心里多少有个底了。
  于是换了便装,官服官印随从都不带,只带上赵逊,牵了两匹马,胸有成竹地西上安阳城。
  话说郭蔷拜别宁老夫人,走到院里,听到丈夫今日出府打理生意去了,心中便转了无数心思,瞧见儿子靖安跟丫鬟在院里正玩着,便直奔回自己的屋里,拿出首饰盒,仔细挑了几样平日里不常用上却极是精美奢华的首饰。
  这些都是婆婆心疼她这个媳妇,叫人选的上好的原料制作而成的,郭蔷也喜欢,更舍不得用。
  水儿见她把这些稀罕东西一一选了出来,便问她是做什么,她也不答,只闷着脸一样一样选。
  选完就去柜里翻衣裳,拿出自己还未来得及穿上的新衣裳,同样件件精致华贵,可挑着挑着,她又罢了手,轻叹一声:「也不知道那人身形如何,若是穿着不合,怕只会嫌我多事。」
  水儿一直在旁边看着,听得她这么说,心思一转,不由疑道:「小姐,你该不会把这些,全送给景年轩里的那个狐狸精吧?」
  水儿是郭蔷从娘家带来的,从小就伺候她,郭蔷拿她当妹子,她的心自然偏向自己小姐。听到姑爷宁景年带了别的女人回来,明里不好说,暗地里恨恨的一口一个狐狸精。
  郭蔷不由瞪她一眼,但心里多少有认同,可她怎么也是个小姐出身,总不好泼妇姿态,跟着下人一口一个脏话粗口。
  郭蔷有些累了,坐到椅子上,放下手中的衣裳,仔细摸摸她选出来的精美首饰,轻言道:「相公把她带回了府,想是存了纳小的意思,我多少也有个准备,别落个心胸狭小的骂名。这些东西送去,一是让她明白家里还有我这个在上头,二是想让相公知道我不是那么不懂道理的人。」
  水儿见她越说越寂寥,不由心疼自家小姐,叫屈道:「小姐,你真命苦。」
  郭蔷不说话,望着眼前的金银首饰出神。
  郭蔷把挑出来的几件首饰装了个盒子,亲自送去景年轩,知道会被拦所以没说什么,可听到连首饰盒没经当家的同意也不能送进去时,忍不住怔了怔。
  水儿看人不能进去就算了,可连送个东西进去看护的同样软硬不吃根本不当自家小姐是一回事,顿时火了。小姐受了委屈,水儿立刻双手扠腰,破口大骂,郭蔷怔着,也没想到立刻去拦,等她回过神来,水儿已经喷了看护的一脸口水。
  「水儿,我们回去。」
  「可是……」
  「回去。」
  郭蔷把手中的首饰盒子递到水儿手上,转身就走。
  水儿看她走了,虽气不过,也只能跟上去,临走还朝景年轩的门口怒气未平地哼了几声。
  水儿这一闹,虽然没造成什么影响,可她破口大骂的声音早传进了就坐在院中的程跃耳里。她虽没有骂什么难听的话,但话里的她家小姐才是明媒正娶的妻室却是提醒了特意想忘却这些事情的程跃。
  程跃苦笑,不管当初宁景年是为何娶了郭蔷,如今的情形是,郭蔷才是他的妻室,并且已经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而他程跃,终究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男人。
  这些被特意遗忘的事情一一回忆起来,便满满占据了心房,整整一个白天,程跃坐立不安。
  事情再多,但思及程跃在家等着,宁景年还是不顾一切舍下眼前的事情,太阳还没下山就骑马赶着回家,可一走进景年轩,就见他满腹心思地坐在院里,看他进来,满眼的深沉。
  宁景年心里咯当一响,一下子虽没想明白,但还是小心陪着笑脸靠近。
  「怎么了这是,出门前还挺好的,才一天工夫就拉下这张脸了?是不是一天在家里待着不出去闷坏了?」
  说着,从腰带上解下一个荷包蹲到程跃跟前,拉他的手把荷包放进他手里。
  见他动作这般小心,程跃注意便落在上头,看着荷包问:「里头放着什么?」
  「你打开看看。」宁景年只顾笑。
  程跃便扯开荷包口子取出里头的硬物,乍一看,不就是块半个手掌大小模样扁平的石头?但想想他应该不会随便拿块石头就当宝,便拿到眼前仔细看看,又对着夕阳比照,半晌才疑道:「这是玉吧,可这纹路又有些怪。」
  宁景年站了起来坐他旁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膝上:「材质是和玉差不多,却是海产的,前几年我跟船到海外走了一趟,就见着这个。是个新奇东西,拿回来琢磨一下哄抬出去,又能赚不少。」
  程跃掂量手中的东西,还挺沉,便道:「买卖这东西我也不懂,你给我看这做什么?」
  宁景年看着他,眼中有几分遐想。
  「我头一回看见大海是爹死后不久,我没恢复过来一直无心打理家业,对手趁着宁家乱使下不少绊子,家业差不多教人散尽了我才慢慢上手。为了把家里一批积货卖出去,我跟队一路西行两个多月,最后抵达安苍,那时为了赶紧把货都卖出去,一路马不停蹄累得不行,可当眼前出现那宽广的碧海晴天时,就什么都没了。」
  「跃,你见过海吗?」景年握紧他的手。
  程跃轻轻点头。
  他第一次见海不是在安苍,第一天时住的就是海边的小镇,偏偏那时赶上台风连日阴雨狂风,分不清海水还是雨水扑面而来,天际黑鸦鸦一片不透一丝光亮,加上当时有案子在身好几天没得些头绪,闹得心情极不爽利,他借宿的一个阿伯就宽慰他说,台风天过了,天气总是格外晴朗。
  阿伯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天就放睛了,走出小屋一看,天海连成一片,早上还混黄的海水到了中午清澈得能见鱼儿在水里游,在屋里憋了数日的小孩大人在海滩上欢声阵阵,和风煦日之下,一扫数日的阴霾。
  景年不由笑了,接着说:「那蓝得不杂一丝尘的颜色,还有天际交接的宽阔,眼里看了,心里再多的堵塞都一下掏空了。」
  「所以你算计上了海上生意?」
  景年仍笑:「一开始没算计上,后来听人说海的那边连着地,住着风俗习惯跟咱们完全不同的人,就想着去看看。回来后就派了人出海,因为空船来回浪费银两,才算计着带家里的特产卖去那边再买些回来卖,等路线找好了自个儿再去。」
  「原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你还别说,做生意需要几分头脑,也需要几分运气。」
  程跃想了想:「可我听人说你并没出海几次。」
  景年点头:「也就两次。」
  「为什么?」
  「一个人去,太过寂寥。」宁景年看他:「外面的山水景色,外面的风土人情,再美再有趣,一个人看总会去想让另一个人也去看看,看不得,就无心再去了。」
  「跃,那年我就想带你四处走走。现在你又回来了,我就想同你说,你要不要去,就我们两个。放下一切,逛遍大好河山,然后出海,我已经在安苍建了几个港口,以后就直接从那运货出海,我们就跟船去海外开开眼界,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听起来是挺好。」程跃让他诱出了几分好奇:「只是,宁家上下怎么办?」
  宁景年认真看他,见他好不容易缓下些的脸色又渐渐拉下来,猜想之前估计也是因为家里人的事惹他不快了,便道:「刚才你就是为这事不悦?」
  程跃嗯了声:「我自私不得,你上有老下有小,就算不去想事情也会冲我来。」
  天渐渐黑了,外头也起了风,坐着坐着有些凉,宁景年拉他起来,带他往屋里去。
  「先回屋。」
  程跃默默随他,进了屋放下手中的东西就找蜡烛点上,然后上前帮他把斗篷解了挂衣架上,这些都是九年前落下的习惯,至今都还影响他。
  宁景年也不说话,含笑看他做,仔细看他的脸,稚气虽褪得干净,但那浅浅的酒窝还在,每次程跃见了心里总微微的暖。
  「饿了没?」
  程跃摇头:「你饿了就先叫人送上。」宁景年就转身出屋到外面叫人准备酒菜,回来又问:「中午我叫人准备的饭菜可合口?」
  「有得吃就好。」
  这次轮到宁景年摇头。
  程跃不理他,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眼睛盯着他,正经道:「你把刚才那话说了。」
  宁景年换了件宽松的衣裳,坐在床边脱靴子,听他这么说,动作停了下,然后用上些劲一扯,把靴子给脱了下来随手一丢,换第二只时,程跃早看不下去上前帮他。
  他们这样教外人看了,觉得老夫老妻也不过如此。
  暖暖灯火下,宁景年看着蹲在脚边的人,越笑越甜。程跃恰巧抬头看见,不由瞪一眼,告诉他自己还气在头上,宁景年只好收了收,心底还是那般甜蜜。
  「我也仔细想过了。」靴子脱下后,宁景年开了口:「不论当初我为何娶了郭蔷,为何同她生了个孩子,如今一切早已是事实推脱不得。现在我有你了绝不会再娶更不会再给宁家添丁,现在想来也是幸运有了靖安,要不然娘绝不肯罢休。
  靖安以后就好好栽培,等他懂事了宁家就给他管,等我们出游我会找个信得过的人先代为管理家业。娘这些年身子还算硬朗,不用我太担心,至于郭蔷,我是尽不到一个做丈夫的职责了,我会找时间同她老实说,来去且随她,她若留就依然是宁家的二夫人,吃穿不会亏待她,她若走,我会一纸休书送上罪名我担,离开后不管如何她都是靖安的娘。念她这份情,日后还会接济,不会让她过得差到哪去。」
  听他一番话,半晌,程跃才低叹道:「原来你都想好了。」
  景年拉起仍蹲着的他,看他仍不展颜,知他心底还有结,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想了想,正要开口,屋外传来小厮的说话声,道,饭菜送上了。
  景年换了双木屐,因为还穿着袜子,也便不觉得凉,拉程跃在床上坐好,自己去应门。
  程跃坐在里头等,隔着一道屏风,就算小厮进来也看不着里头的人,他先是听到景年的开门声,沉寂片刻,只听他大喝一声,你是谁!紧接着外头传来碗筷落地声,程跃一惊,顾不上其他,立刻奔了出去。
  就这么眨眼工夫,外头已经打上了。程跃原本还略有些心安,毕竟宁景年如今的武功已不是寻常武夫能敌,可一瞧见和他过招的人,慌了。
  若谁还能把宁景年打趴下,江府赵逊就其一。
  他的武功走的不是寻常招数,连赵县令都叹道那是虎狼之术,阴毒之至,他的手下败将不乏当今的江湖奇人,败了也就罢了,他能打得人终身离不得床整日哀叫连连。这全是他遇着赵县令前练的,如今有赵县令压着手段不比从前狠辣,但该出手时他绝不会手软,就像有句话说,落程捕头手里多少还有个想头,落赵捕头手里那就生不如死了。
  程跃这一慌,脑子也就没从前好使,见赵逊就要伤到宁景年,心一揪,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冲上去拿身子挡住。
  他这一挡,让落了下风的宁景年急得眼睛都红了,眼见躲不开索性翻过身去整个覆住,拼了自己的命也不让他受伤。
  他们这对一个护着一个,眼里只剩下对方,不知道赵逊早停了招式,满眼的揶揄。
  慢条斯理地收回双月刃,他带着几分嘲讽地道:「程捕头,你和人幽会我可管不着,但是让无燃着急得晚上都睡不好就是你不对了。」
  无燃是赵县令的字,如今还这么叫的人也只有赵逊了。
  听到他这么说,程跃脸先是一热,然后慢慢把抱紧自己的宁景年拉开,景年松开些却不肯放开,他先是警惕地看着赵逊,然后才低头问:「你认识他?」
  程跃点点头:「我们都是在赵县令手底下办事的,算是他的左膀右臂。」说完后也顾不上他,上前一步对赵逊道:「我来时紧急,没有知会一声是我欠虑了。」
  赵逊摇了摇手中的武器:「这话你对无燃说。」
  程跃一愣:「赵大人也来了?」
  「来了,也猜出你的事,就在客栈里等着,你自己去见他吧。」说完,抬起冰眸看向宁景年,扯嘴笑了下:「宁大东家,我们住的是你家的客栈,我们县的程捕头和你交系匪浅,不知是不是能免了这房钱?」
  这话真不像赵逊说的,想来是赵县令的授意,程跃猜想赵县令也许真知道了他和宁景年的真正关系才会如此交代。
  宁景年这几天已经听程跃把他的身世交代个七七八八,知道他和赵县令的关系似亲似友,更不介意这几个钱,便点了点头道:「我会交代下去,你们在安阳城的开支全由宁家担负。」
  「这倒不必。」
  赵逊接着又转向程跃,说:「你也不用急着去,有什么话同他说先想一想,无燃赶了一天路也要好好歇一歇,明天他会在客栈里等你,天字一号房。我今夜只是来探探,看你如何,也让无燃睡个好觉,我先去了。」
  说罢也不等程跃回答,退下几步,转身抬脚施展轻功眨眼即逝。程跃看着,感觉景年搂他的手收紧,不由看他,景年笑道:「你那只长你三岁的爹可会享受,天字一号房,皇宫别苑也不过如此。」
  程跃知道他并不是心疼钱,笑一笑罢了,可却没感染上他的愉悦,转身默默进了屋。
  宁景年本也想跟上去,可瞧见地上散乱一地的吃食,还是得先退出院外,这一出去,见满院倒在地上的人,才明白刚才动静那么大怎么都没一个人进来看看,便又走远了些叫人来处理,顺便也吩咐再上一顿晚饭。
  管家听见消息一溜烟跑来,见地上躺倒的一堆人,擦汗间要不要全府警备,宁景年摇头说无碍,抬脚本想就走,又停下,叫管家不要再在院里留人看守了。
  管家虽不解,但主子的事自己总不好过问,上头吩咐什么下面做什么就是。
  宁景年想的是,那个赵逊武功这么高,今天程跃真要走的话他肯定拦不住,全院的家丁顶多是让人家练练身手。当初叫了一排人围在院外,不为什么,就怕程跃一走了之,现在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守一排人不是明摆着让人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吗!
  也因为晓得程跃没有离开的念头,回屋的一路上,宁景年都噙着笑,倒教习惯他冷脸一张的若干家丁目瞪口呆。
  宁景年知道程跃脸皮薄,因此在外头便克制自己发乎情、止于礼,一旦关上门,想到屋里就只他们俩,嘿嘿一笑,二流样子就出来了。程跃就坐在堂上的一张椅子里,见他进来就这样,哭笑不得,再沉重的心情都让他给搅没了。
  宁景年要的就是这效果,在人前再威严那是给人家看的,在程跃这里,他就还是原来那个景年。反正程跃比他长个三岁,时不时就把他当孩子看,且他早摸透了他遇柔则柔、遇刚则刚的脾气,故意伏低做做小姿态又如何,博得他展颜一笑才最重要。
  见他总算缓了些脸色,宁景年赶紧蹭上去,搂住他一同坐在椅子上,好在椅子够大,不然两个大男人挤怪难受的。
  宁景年先开了口问他打算明日哪时去找赵县令。程跃没多想就说,一大早就去。他一声不报就消失几天,让赵大人着急的确不对。
  说到这里,程跃不由愤愤不平地瞪一眼他,前两日同他说起赵县令的事时就想过他来安阳都没通知一声,后来让景年哄劝说一会儿就派人去报,话才说完,景年又缠着自己滚床单,结果最后两个人都不记得这事了,害得赵县令着急。
  景年讪讪一笑,赶紧换个话题:「跃,明天我陪你一块去吧。」
  「不,先我一个人去。」
  宁景年一听,立刻装小嘟起嘴一脸不依:「我们都拜堂成亲了,你怎么能不带我去见老丈人!」
  都快三十的男人了还装小孩,虽然眉目早褪了稚气,但玉人一样的脸教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上下,装小装嫩还挺唬弄人,只是声音早没了少时的清脆,低沉沙哑地这么一说,程跃还是让他惹出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就站了起来离他远远地,一边退出去一边笑骂:「都当爹的人了还学小孩子,你羞不羞!」
  宁景年装出了兴趣,一只手捂了半边脸,一边欲去扯程跃的衣袖,嘴里不停道:「我羞我羞,程捕头快来让奴家躲躲!」
  得,这回是少妇了!
  关了门的屋里,程跃闪来闪去地躲他,嘴上一直笑:「宁景年,我真是没想到啊,你还有当戏子的天分呢!」
  景年学小女儿家的姿态,扯着下摆扭捏别过身去风情万种地抛过来一记媚眼,捏着嗓子道:「官人,且听奴婢给您唱一曲月霜圆吧。」说罢,便学着戏子婀娜地朝程跃施了个礼,倒把程跃唬得一愣一愣地,开口便唱:「月圆正上,二姐对镜梳妆,情郎推门来,二姐上去迎,一个吹红烛,一个解了裳,月儿圆,霜夜凉,盖了被子好快活……」
  青楼妓子接客唱的淫曲,宁景年唱出了七分媚三分情,程跃听得脸上快冒烟,终是忍不住扑上去就要捂他的嘴。
  宁景年等着就是他投怀送抱,双手一揽紧紧搂住,低头在他脸上就是一吻,更是赧得程跃一直推他想出来。宁景年可会如他愿再放他离开,抱紧了两人就往榻上躺,宁景年压着程跃,支着双臂看他。
  刚刚还闹得厉害,宁景年这会儿却静静地看他,程跃还以为他有事也不急着起来了,正欲开口问,他就说道:「跃:心情好些了吧?」
  程跃一愣,才晓得他刚才是故意同他胡闹的,顿时千万柔情溢满心头,真不知老天怎么送了这么个痴情人给自己。程跃也不说话,轻轻握了他的手,脸靠上去,轻轻蹭着。
  见他眼里终是不再那么深沉,宁景年才放松了些,轻轻躺下去搂着他。
  「跃,你不想我去,那我就不去。」
  停了下,他又道:「不过,你答应过我了,不许离开,你得陪着我。家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不会叫你为难。」
  程跃知道他一直想着自己,而他却一直钻牛角尖,便轻声道:「不,是我叫你为难了。」
  宁景年想说什么,程跃见他便拦住,继续往下说:「明天我向赵大人说明一切,赵大人开明,定能理解。我心里是有些放不开,这些事,或许他才能为我解答,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一趟。」
  「景年,下次,我们再一同去,好吗?」
  如何不好?允了下次,就代表他就真的不会走了。宁景年高兴地抬起上身,正欲凑上去吻个几下,屋外便再次传来下人送饭菜的声音。宁景年说了声扫兴,却只得去开门,临走说了句:「希望这次真是送饭菜的人。」
  程跃不说话,笑着看他走去开门。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宁景年就叫了辆马车,一路送程跃到宁家开的那间客栈。
  这家客栈最好找不过,全城最大一家,名号响亮,随便找个人问都能指个一清二楚。
  宁景年送人来后并不动身离开,反而是让人安排了个包间,自己坐在里头等。
  这几天积压的事情是有点多,只是今天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干活的,可一想到再多一天的活不干明天会更累一些,他也头疼,便叫人去找宁家比较大的管事来这找他,他亲自指派他们去处理一些比较紧急又不怎么重要的活。
  这边宁景年依然不得闲,那边程跃在店伙计的带领下直接上楼,来到最里边,最后指着门口说:「这位爷,这里就是天字一号房。」
  「麻烦你了。」
  带完路,店伙计就走了,程跃抬手敲了敲门,屋后传来赵县令的声音:「进来。」
  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进去一仔细瞧,果然装饰得富丽堂皇,景年轩的主屋和这里相比都稍逊一筹,不过这也是因为当初程跃住在景年轩时,景年知他不喜欢太华丽的摆饰才改得较为简单,不然十个天字一号房也比不上,看宁老爷屋里的摆饰就知道了。
  赵县令正在整装,见是他进来,便冲他笑了下。
  「赵逊呢?」程跃左右一瞧,没见人,便问道。
  「他知道你要来,识趣地跑出去了,说顺便买些吃食回来。昨天他路过一个卖羊肉的摊铺,觉得那里的味道极好,就在那家店,点了清蒸羊肉烤羊肉卤羊肉炒羊肉羊肉面羊肉泡馍。」
  程跃忍不住笑:「他还是这么爱吃羊肉。」
  「他就是一只狼,跟羊过不去。」
  赵县令让他坐下:「你吃了吗?」
  「吃了。」
  赵县令点点头,拎起茶壶给他倒茶。知道他喜欢喝茶,还是赵逊出门前给他准备的,此刻还冒着热气。
  「你和名满天下的安阳首富宁景年是怎么回事?」
  程跃拿起茶杯正要喝,听他问得这么直接,就幸亏自己没喝下去,要不然准呛出来。
  程跃被他这么一问,脸有些烫,先看一眼笑脸盈盈的赵县令,才小声道:「赵大人……」
  「嗯?」
  这一声嗯,虽柔,但威胁性十足,程跃看他的眼,面对狡猾的嫌犯时也是这般,笑意中还着几分寒光。
  程跃有些困窘地挠挠头发,犹豫半晌才肯换个称呼:「洛乘哥。」
  赵县令大名赵洛乘,因为救了程跃时他正十五岁,赵县令已是十八,长得虽不老相,却偏爱倚老卖老,硬让程跃叫他洛乘哥。
  当时程跃一直三餐不继,遇上他时饿得一只脚都已经迈进阎王殿,自然又瘦又小,跟吃穿不愁的赵县令完全没得比,叫一声哥哥理所当然。可后来赵县令照顾得好,没几年程跃就抽长个子,不但比他还高,身体也比他壮,更重要的是,他比赵县令还老相些,所以硬要让他这么叫,程跃怎么都不肯了。
  程跃的倔强脾气有时候赵县令也很无奈,一退再退,说好人后依然叫洛乘哥,可惜程跃不管人前人后,都想尽办法躲着不叫他,叫赵县令恨的牙痒痒。
  好容易今天逮着个机会,趁着程跃因为一声不响闹失踪害他着急心里内疚,才逼得他叫了这声洛乘哥。
  果然,一听到这声久违的称呼,赵县令捧着茶杯笑得那叫一个舒畅。
  程跃脸皮本就薄,被他这么一笑,更添几分不好意思,连忙喝茶掩饰。
  「没有知会一声就来安阳,让你担心了。」放下茶杯,程跃一脸歉意。
  赵县令摆摆手:「自家人说这些干什么!你没事就好。说起来前两年真是我多事,难怪一说要相亲你跑得比谁都快。」
  「赵……洛乘哥也是一番好心。」才张口就被瞪了一眼,程跃只得改口。
  「好心却差点办坏事。」赵县令捧着茶杯笑眯眯地看他:「说吧,你和宁景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九年前你们就认识了吧?」
  程跃点点头,于心里理了下思绪,才把九年前的一切娓娓道来,待他说完,一直笑脸不语的赵县令才意味深长地道:「腾山山神?倒挺有趣。」
  程跃蹙了眉:「其实我并不信那道长言语,咱们办案这些年,装神弄鬼的事件就没少过,可哪件最后牵出来不是人搞出来的?只是景年确是在我来了之后身体大安,还真有几分离奇。」
  「嗯。」赵县令深思,半晌道:「罢,真亦假来假亦真,不过特来安阳一趟正不知道要去哪逛,不妨就到腾山逛逛,据说那里的庙还挺灵。」
  「使得。叫赵逊同你去我也放心。」
  赵县令笑得见牙不见眼:「叫宁景年也陪你去,咱们四个凑成两双。」
  程跃的脸刷地红了,眼见就要冒烟。
  「还脸红?」赵县令笑得更狡猾:「来时赵逊就打听过了,宁景年抱了个女人进了屋四天没出来过,想必该做的都做了。」
  程跃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敢抬头看笑得跟狐狸差不多的人,下巴上下都是红的。
  「洛乘哥!」
  恼羞成怒之下,这一声叫唤还真有几分当年那个寡言沉闷又别扭的小青年的影子,倒教赵洛乘起了几分想念。
  「听你一番话,宁景年也是个痴心的,只不过他家大业大比不得咱们一身清贫,牵绊多烦心事也多,以后有得你乱。」
  程跃沉默下来,静静饮了几口茶,喝完赵洛乘给他添上,看着清澈的茶水,他慢慢把心事说了出来:「景年他有妻有子,还有高堂。」
  赵洛乘了然一笑:「知道你和宁景年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心结在哪。日常看到别的男人娶妾你心里都烦,我审过的案子里,妻妾不和闹得家破人亡的不是没有,男人三心二意厌了糟糠妻宠爱偏房的一抓一大把。当年有个举人拒了对他爱慕有加能使他平步青云的高官女儿,守着卧病在床的妻子日夜不离,你说他是真汉子。」
  「赵……洛乘哥,你不也是这样吗?」
  「我没你那么死心眼。」
  赵洛乘深深看他一眼,笑道:「你觉得你和那些介入人家夫妻家庭的妾一样,所以心里不痛快。」
  程跃有些重地放下茶杯:「我觉得我很混帐,明明知道他有家室,还一时糊涂同意陪着他,且一错再错。」
  「情不自禁,听过吗?」赵洛乘含笑的眼里藏着几分透澈:「感情就是一场劫,你躲得过去你就是神。」
  程跃若有所思:「所以我们都是人。」
  「然也。」
  赵洛乘知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他心中的结,喝着茶想了想,道:「可能你不知道,当年,是我主动向赵逊示好。」
  这次程跃真的呛到了。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赵逊桀骜不拘,赵县令怎么说也是孔孟之道熏染之中长大的,这事放谁心里都觉得是赵逊主动。
  看程跃那样就知他心中所想,赵洛乘只是笑,并无半分尴尬。
  「怎么会?」
  「当时赵逊也和你想的一样,觉得不可能,所以即使有心也不会行动,倒不是他胆小,他做事从来只有想或不想而已,他只是认为会白费劲。在他眼里,世俗里的人是被规矩圈在圈里的羊,赶羊的人叫出来就出来,叫进去就进去,吃哪块草都不能随便跑,我也是其一。」
  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程跃怔了怔,随后不禁失笑:「赵逊真的是……真的是……」
  「无规矩不成方圆,方寸之间,就容易麻木守旧。我们的确应该学学赵逊,跳出方圆之外,好好想一想。我对赵逊的第一眼就动了心思,但都拘着,当时心里很多条条框框摆在前面,糊了眼睛,明知道赵逊的心意也假装不以为意。还记得吗,赵逊在一次办案过程中教黑手陷害一时不察坠落悬崖,等我们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
  赵洛乘慢慢收了笑脸,程跃不由凝重地点了点头。
  赵逊当时的情形真的极危险,找来的大夫看了他的伤势都一个劲地摇头,当时赵大人木在一处,怎么拉都拉不开。也幸亏赵大人清名在外,一位曾受过他恩惠的老人带来一帖祖上传下来的灵药,几剂下去,赵逊果真睁开眼睛,身体渐渐好转。
  见赵逊醒了,程跃就接过他的案子,昏天暗地忙了将近一个月,回来后赵大人和他已经你侬我侬了,叫他错愕万分。
  赵洛乘幽幽一笑:「那时候看他浑身是伤躺在床上,人后我就哭,一边哭一边骂,什么仁义道德伦理纲常都给我滚一边去,只要他能醒来,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一个他。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谁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守着道理是让人不要伤天害理,我和他在一起又没碍着谁,凭什么不能在一起?」
  「反而,为了世俗道德娶了别的女人,才是害了她们。身给了妻子,心卻给了别人,这和明面上的背叛家庭有何不同?」
  他的一番话说得程跃无言语,赵洛乘看着他,便决定下帖猛剂:「不管你是怎么和宁景年搅和在一起的,如今是你们两个皆有情,即使你真的能狠下心离开他,宁家也不见得会好。」
  程跃闻言,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无语。
  「我觉得宁景年和你说的那法子挺好,已经有了子嗣,宁家主母想必不会再说什么。至于那个郭姑娘,她是个可怜人,能做的就是依她的意思你们尽量照办,除了感情给不起,宁家想必什么都能安排好。」
  赵洛乘看他一眼,又道:「是不是觉得这么做很自私?」
  程跃顿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赵洛乘不禁笑了:「那你说这些人里面谁不自私?」
  程跃张口欲答,可嘴巴张了半天,愣是找不出一个人。
  你能说宁老夫人不自私?可她为了能有孙子,当初对宁景年也是一逼二迫。
  你能说郭蔷不自私?可她为了能得丈夫眷顾假扮自己的样子和他缠绵了一夜。就连他自己都是自私的,为了心中的那份坚持,居然就不顾景年的痛苦与否兀自烦恼。
  「所以我说宁景年的法子好,他这么做,就是让所有伤害减至最低。宁老夫人不会反对,你只要放宽心宁景年自然就好,至于那个孩子,父母健在,他得到的爱就不会少一分。唯一不好处理的就是郭姑娘,可感情这回事就这样,你爱错人就只能伤心,谁也没办法。」
  「若是这样还不好,那你来想想怎样才好?」
  赵洛乘一说完,程跃就陷入沉思。若照他起初所想,自己离开成全宁氏一家,景年是不是还会夜里痛哭,靖安是不是还会得不到他的关怀,郭蔷也在苦苦等等他的回顾,而宁老夫人看着他们这样,会不会憔悴不堪?
  这种想法很是自私,可的确很有可能,景年的心意如今他再不明白,就真是个傻子了。可若照赵大人的说法去选,他还是自私。
  程跃不由抬头看向赵洛乘,而他抿了一口茶,笑得宽慰地看他。
  「不管你如何选择,你都是我的家人,可你难得动一次心,我不希望你后悔终生。」
  慢慢地,程跃眼里的迷障如雾般渐渐散开,不知不觉,他露出一抹浅笑。
  「洛乘哥,我想明白了。」
  这一声,他发自内心地去说,见他不再迷茫,赵洛乘笑着点头。
  想通了之后,想起楼下还在等他的人,程跃起身就想走,可犹豫一下又停下来问:「赵……洛乘哥,你要不要见他?」
  赵洛乘把茶杯放下:「明日我和赵逊上腾山玩玩,你叫他一起去。」
  「好。」程跃不禁抿起嘴笑,应完转身出去,然后把门掩上。
  「在外面听半天了,还不进来。」他的脚步声走离,赵洛乘才道。
  一个灰色的身影从窗外翻身起来,一直不见人的赵逊拎着东西笑嘻嘻地走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头的?」赵洛乘不会武功,而赵逊的藏匿功夫不错,一般的高手很难发现他,故尔他才会有此一问。
  赵洛乘头也不回地答:「你身上的狼臭,十里之外我都能闻到。」
  赵逊一点儿也不恼,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凑上去同他挤一张凳子,双手搂住再偷几个香吻。
  「我身上再臭,世上也只得你一个人闻得出来,这是我的荣幸!」
  赵洛乘不由瞪一眼他。
  「程跃的脸皮再厚几分,你的脸皮再薄几分,就真是两全其美了!」
  程跃下来的时候,难免有些许忐忑的宁景年早等得心焦,客栈掌柜为讨好他放在桌上的上百银一两的好茶被他一杯接一杯灌得快要撑破肚子。
  可一见到他出现在包间外,宁景年竟胆怯着不敢上去,傻了一般地看他,直至程跃忍不住笑出来。
  那脱下身上沉重包袱般的一笑让宁景年慢慢醒悟过来,手上的茶杯一丢,立刻站起来还因此撞上桌子,却不及理会,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来到他面前,却最终,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天公作美,朗朗乾坤煦日高照,一切水到渠成。
  程跃把和赵大人交谈的事情稍微一说,宁景年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本看一日工夫才过去一小半想拉程跃上街逛逛,后来出了客栈就上马车回府,到了府里拉着他直奔宁老夫人整日烧香拜佛的祠堂。
  今日之事今日毕,知道程跃的心结在哪还不趁早解开,捂着掖着等它发酵变臭变烂,到时哭都找不到对象!
  在祠堂外头打听清楚宁老夫人就在里头,宁景年要进去,程跃却拽不动了。
  宁景年笑眯眯看他:「害羞呢?」
  程跃朝他翻白眼:「我没必要进去吧?」
  「怎么没必要?这是我们的事。」
  程跃站在外头迟疑犹豫,宁景年看准时机手上使劲,就把他半拽半拉地带进屋里。
  「娘。」
  宁老夫人正在闭目养神,儿子的一声娘让她张开眼睛露出喜色,可一见跟在他身边的人,手中的念珠掉在地上,啪嗒作响。
  知道是一回事,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又站在眼前是另一回事。
  知道是一回事,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又站在眼前是另一回事。
  「你……你……」宁老夫人指着程跃,晃晃悠悠站起来。
  程跃只得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做了个揖:「宁老夫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确定没看错,宁老夫人全身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回去,久久叹一口气,摆摆手。
  程跃再无话,这时宁景年上前,看一眼身边的人,然后慢慢跪到母亲跟前。
  他这一跪,虽无话,但身为母亲,宁老夫人再傻也知是何原由,看一眼他,不禁悲从中来,哀呼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这叫我死后怎么同你爹交代啊!」
  宁景年跪行上前,抓住母亲双手,恳求道:「娘,是孩儿不孝,可孩儿真是铁了心了,您就成全孩儿这一次吧!」
  宁老夫人再苦再悲,一见这至亲血肉难过期待的神情,心就软了三分,加上之前就猜到大概,这时也不过是一时悲从中来。摸摸孩子的脸,宁老夫人抬头看向程跃,说道:「程少侠。」
  她一脸肃穆,程跃不禁撩起下摆跪下:「宁老夫人。」
  「你对景年,是真心实意的吗?」
  程跃认真看她:「是。」
  「你能指天发誓,你绝不会伤害他,背叛他吗?」
  程跃不假思索抬手,同时瞥见前方跪着的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窃笑。
  这人!
  程跃恨不能现在就起身离开,看他还得意!可是现在虽恼却也不是发作的时候,犹豫片刻,程跃还是慎重地在宁老夫人面前起了誓。
  一会儿再收拾你!
  发完誓,程跃于心里悻悻地做了打算。
  宁老夫人让程跃起来,说有事要和宁景年私谈便让他先出去,程跃正恨不得,在此处他总觉得尴尬万分,向宁老夫人说声告辞,便出了屋。
  不知道屋里的人要谈多久,程跃也不便一直候在外头,想了想,便在院里随意逛逛,这一逛,就在另一个有假山池塘的院里看到了和丫鬟们玩耍得正欢的小靖安。
  程跃原只想看看,可小靖安很快便发现他,不觉他出现在家里有何奇怪之处,迈着小短腿撒了欢地跑上前来。
  丫鬟见是一个陌生男人,想拦,小靖安却挣扎得厉害,冲着程跃一口一个叔叔抱,熟稔得让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由松开手,让靖安跑过去一把抱住程跃的双脚。
  一见这个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笑得比春天的花儿还好看的小宝贝,程跃觉得自己的心都酥软了几分,忍不住弯下腰去一把抱起,放在怀里亲亲摸摸,爱不释手。
  小靖安先是抱住他的脖子,小嘴巴一嘟,吧唧在程跃脸上印下一个脆响的吻,又伸出五短小胖手在穿得又软又厚的小身子里,掏呀掏,掏出一个绣着大花猫的小荷包,倒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珠子,笑眯眯地递给程跃,甜甜道:「叔叔,这个漂亮,给你。」
  程跃看着那透亮的琉璃珠子,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成一滩水了。
  程跃收下这颗珠子,便想送一件东西给小靖安,他让丫鬟给他找一个长形木块和一把小刀,一个丫鬟去办,盏茶工夫就把东西带到他面前。
  程跃放下靖安,坐到石凳子上,握住小刀仔细雕刻起来,小靖安趴在他膝盖上聚精会神地看。
  半个多时辰就这么过去,长形木块渐渐在程跃手中变成一个大胖娃娃,小靖安眼中越来越期待,好几次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一摸程跃就把刀子停下,含笑看他。
  等到全部完工,才看出这个大胖娃娃原来是靖安,负手咧嘴呵呵大笑,憨态可掬,丫鬟们纷纷惊赞,说十分有八分相像!
  小靖安早忍不下抢到手里一看,越看越喜欢,握在手里就不松开了,一个劲地撒娇:「叔叔这是我吧,给我、给我。」
  「小家伙,就是特意给你刻的!」
  程跃把小刀还给丫鬟,在他的鼻梁上轻轻刮一下。
  郭蔷来找靖安,一进院子就看到儿子靠在一个男人怀里笑得欢快,怀里还紧紧捧着个手掌大小的木头娃娃。
  郭蔷急急上前几步,可一看清男人的长相,脚下不由一停,愣在原处。程跃抬头,就看见了她。
  程跃也是一脸意外,但仍是站起来,朝她作揖道:「宁夫人。」
  靖安转过身看见是娘亲,笑眯着眼睛奔过去,把手中的娃娃举起高高,开心地道:「娘娘,看,娃娃,叔叔给的!」
  郭蔷弯下腰摸摸孩子的脸,尔后直起身子,看向程跃,眼中带着几分疑惑,不由道:「奴家没记错的话,你想必就是江府县的捕头,那日你救下安儿时就穿着官服。」
  也因为他长得像杜薇,郭蔷才会记得如此清楚。
  「正是在下。」程跃微笑颔首。
  「官爷为何会出现在我府上?」
  「这……」
  见他一脸为难,郭蔷猜测道:「难不成是我府中何人惹上了官司?」
  「不是。」
  「那是为何?」
  面前郭蔷一脸猜疑,程跃更是困窘尴尬,总不能直接同她说,我是你相公拐回来的吧?
  郭蔷眼中的怀疑越来越甚,程跃立于此处更是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考虑是要转身闪人还是开口说实话,宁景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跃,你在这里做什么?」
  程跃顿时松一口气,可很快又悬起一颗心,眼前这局面,难道就是所谓的当场捉奸?
  尽管极不愿意这么形容,但程跃想破脑子也再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于是看向宁景年的眼里染上些许苦涩。
  程跃一转过身来,宁景年就看见了立于他面前的郭蔷,不由一笑。原想一会儿就去找她,没曾想她却自己跑到跟前了。
  郭蔷见是丈夫还未有所回应,他对另一个人的亲昵叫唤便令她不由一怔,呆呆看他走近。
  小靖安见到他,双眼一亮,捧着木头娃娃从母亲那处一路跑到他面前,同样举得高高:「爹爹,叔叔给安儿的,好看!」
  「哪个叔叔给的?」
  「这个叔叔!」靖安立刻伸出小手指指向他身边的程跃。
  宁景年不由看一眼程跃,正好看见他望着靖安满眼的疼爱,于是他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靖安手中的娃娃,含笑道:「是挺好看的,既然是程跃叔叔给的,你要保管好千万不能弄丢,知道吗?」
  「嗯!」靖安认真地用力点头。
  宁景年直起腰,左右看一眼,让丫鬟全部退下,顺便把靖安带去别处玩耍,小靖安虽是不舍但却十分听从爹爹的吩咐,任丫鬟牵着他的小手走离,还一步一回头,噘着小嘴儿满脸不舍。
  待下人全退下,宁景年笑看郭蔷一眼,迅雷不及掩耳地拉过身边的程跃一把抱住,趁他不解错愕间,低头吻上。
  程跃大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时,宁景年软软的舌头已经探入自己口中,想到这儿还有别人,顿时又气又恼地用力推开他。目光移到郭蔷那处时,看到她白着脸瞪大眼睛,满满地难以置信。
  程跃恨恨地瞪向宁景年,而他只是笑,低声说了句:「跃,你回景年轩等我。」
  知道他是想私下同郭蔷把事情解决,程跃虽有千万分不悦也只得先压制下去,点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程跃走远,宁景年才看向呆立在原处的郭蔷,笑了一下,上前一步。
  「你看到了吧?」
  「他是男人!」郭蔷有些控制不住,失了仪态大声喊道。
  「那又如何?」宁景年仍笑。
  郭蔷还想说什么,又突然停下,半晌,她颤着声道:「是因为他长得像姐姐?」
  「你说呢?」
  宁景年还是笑,郭蔷却觉得他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是一根刺,深深刺入她的心里。
  想了又想,郭蔷想明白了一件事:「根本没有什么红衣女子,这些天在景年轩里的人根本就是他,对不对!」
  宁景年点点头:「是他。」
  郭蔷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
  「就因为他长得像姐姐,所以是男人你也不在乎?」
  宁景年顿了下,还是点头:「是。」
  「那你要置我于何地,置安儿于何地!」郭蔷哭出声来。
  宁景年上前几步,立于她面前,轻声道:「靖安永远都是宁家的子孙,而你,从今往后,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郭蔷慢慢抬起头,含着泪水的眼露出最后一丝期待:「相公,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宁景年闭上双眼:「唯有感情,我给不了你。」
  可她除了感情,还需要什么?
  郭蔷绝望地坐在地上哭,宁景年静静看她,思及自己当初因程跃离开的苦痛,不由心生几分不舍。
  离去前,宁景年认真慎重地对她道:「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把你娶进家门,给了你希望,却在最后不留情面的全部收回,所以,对不起。
  一言道尽千万语,郭蔷看他走离不禁回想曾经,最后画面定格在当初在枫园,杜薇意外闯入又悄悄离开,宁景年由彬彬有礼到魂不守舍。
  犹记得,她当时戏笑道:宁公子,贵夫人一走,你魂都丢了。
  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的他局促一笑,眼中却有几分满足。看得她心中一刺,忍不住大方道:看你这样,还不如快回去寻她。
  真的?郭姑娘,那我便失陪了,你随意。他双目顿时发亮,也不客套,一揖到地便匆匆离去。留下她看他远去的身影,失神。
  等郭蔷自回忆里醒来,院里只余她一人。含泪觉悟地合上双眼,然后拭去脸上的泪,她默默站起来,默默走离。
求不得,求不得,那份不属于她的情缘,终究求不得。

  回去的地方有等待的人,四月春色,一路上,阳光明媚繁花似锦,宁景年脚步匆匆,归心似箭。
  路过庭院、穿过长廊,宁家建府时种下的七株梧桐树之后,是一片正飘散淡淡甜香的低矮月桂,如含羞的女子立于石子路的两旁,小路尽头,是一扇月亮门,月亮门之上,是草书三字,景年轩。
  景年轩门口轻掩,宁景年屏息推开,清风拂过,轩内竹声细细,立于院中那人闻声探来,一凝一望一笑,千言万语皆付于相视而笑的云淡风轻中。
  「景年,你娘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只要我们的事情不传出去让外人知道,一切随意。」
  「那你对郭蔷说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心里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她是去是留,由她选择。」
  「那,你的孩子呢?」
  「若郭蔷选择离开,看你这么疼爱他,不如,就由你来照顾吧?」
  「讨打!」
  话不过几句,宁景年又失了人前的仪态对程跃露出不正经的神色来,程跃见状又恼又怒,一掌挥过去,宁景年不避开,顺势拉住他的手往怀里一带。
  日头高照,又是院里屋外,程跃哪肯由他,正欲行动,宁景年却长叹一声,幽幽道:「此时此刻,不是梦吗?」
  听出他话里的寂寞,程跃不由收回双手,半晌,搂上他的腰,任他把脸枕在自己肩上。
  「跃,怎么不说话?」
  程跃一阵迟疑,终开口道:「景年,我们明天出去一趟吧?」
  宁景年一听,猛抬起头来,因他第一次主动提出一起出去,颇有些意外地看他:「去哪?」
  程跃抿唇浅笑:「去腾山逛一逛,如何?」
  「再好不过!」
  宁景年的心整个飞扬起来,满脑子都是两人肩并肩手牵手漫步于山间小道上,时不时含笑相视的旖旎场景。
  看他笑得嘴巴上翘的模样,程跃猜出几分他心中所想,只顾心中闷笑不已,没把明日并不只是他们两人同去的事情告诉他。
  老实人,偶尔也会作弄人,尤其是眼前这个不久前还三番四次惹他发火的人。
  至于第二日得知并不只是他们两个上山的宁景年心情如何郁闷不作多谈,那日宁景年意外地和赵洛乘大人相处得极是融洽,以致于让赵逊看他便觉得极其不顺眼的地步。
  终年烟雾缭绕的腾山山上,四个一道走的人渐渐就分成了两对,一对早不知去处,一对虽没如宁景年当初所想于小道上牵手行走,却是在香火鼎盛的寺庙里停留。
  宁景年把手中的香烛插进香炉中去找程跃时,看见他立于神像座下仔细凝望。
  「在看什么?」
  程跃看一眼立于身边的宁景年,说道:「山神和你长得完全不像呀。」
  宁景年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还真信啊?」
  「你不信?」
  宁景年含笑抬头,认真看一会儿慈眉善目的神佛,才对身边的人道:「若说是真的,可我来这什么感觉也没啊。」
  程跃微蹙眉想一会儿,半晌喃喃道:「真亦假来假亦真。」
  宁景年笑着拉他出去:「不论是真是假,你的出现是真的,我对你,也是真的。」
  脚才迈出门槛,听他最后一句,程跃不禁抬头看去,深深一眼,唇边终是漾出一抹喜不自胜的笑。
  「景年,我也是。」
  宁景年紧紧握住他的手,自此以后,再不松开。
  两人肩并肩手牵手牵远离,并不知离开时,神像后默默走出来一人,正是此地庙祝,他拨弄手中的法器,目送一人的背影,当他走离,才转身走进寺庙深处。

  那天,四人下山后找到当地一家极负盛名的餐馆,举杯相碰,把酒言欢,直至夜半。
  第二天,赵大人和赵逊离开安阳,十天后,程跃结假回到江府县,他回去的第二日清晨,宁府大当家赶至江府,一待便是半月,多数事宜皆在江府处理,再次回到安阳宁府时,同行的还有程跃。
  宁景年丢不开家业,程跃舍不得辞去捕头一职,从此,程大捕头和宁当家便开始了安阳住几日江府待几天的生活,路途虽不算遥远,但你来我往大半时间花在路上,仍是让宁景年抱怨连连。
  赵大人收了宁大当家不少好处,困扰他多年的问题解决了。造路的款项不愁了,修水渠的钱也有了,义学的学堂建起来了,穷人家的孩子能免费上学了,赵县令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宁大当家的心思赵大人非常之清楚明白以及了解。
  于是很快便让程跃以劳苦功高,县衙此时并无要事为由,一口气给了他一年的假。
  这条假令批下来的当天,县衙大堂之内,众目睽睽之下,一县之长的赵大人笑得猥琐活似拉客嫖娼见钱眼开的皮条客,安阳首富的宁大东家一脸痞相活似销魂窟里刚迈出来的嫖客,一个掏钱一个收钱,交流非常之愉快满意,末了还相视嘿嘿奸笑。
  看他们如此趣味相投,半斤八两,一旁的赵逊看得嘴角抽搐,程跃看得额上青筋直冒。
  恶人自有恶人治,赵大人且不说,回安阳一路上程跃臭着一张脸任宁景年如何哄如何劝都不肯与之说话,回到府里还一脚把人踹出房外将近四天都不准他进屋睡觉。
  程大捕头发威,宁大东家欲哭无泪,捶胸顿足,后悔万分当初就不应该当面和赵大人交易,怎么着也该私底里完成呀!
  某日清晨程捕头推门出来,院里无人,门外放着一个檀香木制的小盒子,拿起来打开一看,一块米黄通透的玉麒麟正静静躺在红绸缎之中。
  玉制特别,把玉麒麟提起对空端详,才醒然这便是当初宁景年拿给自己看过的玉珊瑚雕磨而成,不经意翻过背面,发现上头刻有蝇头小楷,仔细一看,竟是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程跃不觉心中一动,指尖划过上头的每一个字,心中慢慢涌上微涩的暖流。这句诗词,赵洛乘曾经念过,他听闻之后便让他写了出来,当时不过是心有感触,此时此刻,却让他了悟甚深。
  世间最悲伤的莫过于别离,最快乐的莫过于新相知。
  程跃,你的离开让我感受到世间生死别离的莫大痛苦,而你的再次归来则让我体会到什么是最快乐的事情。
  此玉在前,如同那个眉清目秀的人含笑凝望,深情告白。
  不知不觉,就把手中的玉紧紧握住,贴在胸口,闭上双眼,背靠在墙上,任清风拂过含笑的脸。
  那日,夜朗星稀,猜想屋中人应该已经睡下,宁景年偷偷摸到屋外,原以为门口必是紧闭无疑,试着一试去推,竟然应声而开,反倒让想溜进屋中的人吓了一跳。
  立于屋外,小心探头一看,屋中桌旁,程跃的双眼恰好对上他,昏黄的烛光中,似乎还着浅浅的暖意。
  宁景年迅速缩回脑袋,用力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再把脑袋探出去一看,程跃此刻的表情,除了温和的笑,还有一丝丝无奈。
  「夜深了,快进来歇息吧?」
  寂静夜里,屋里传出的声音似投石入潭,脆朗绵远,话里的温柔妥协让屋外的人嘴越咧越大,忍不住欢呼一声,窜进屋中把门关上,也把外面的清风明月锁在了外头。

  经常出入宁府,偶尔也会遇上不想碰见的人,比如冷淡相对的宁老夫人,比如,郭蔷。
  前几次两人相遇皆是无语错开,最近一次相见,郭蔷主动迎上来,看他一眼,低头说道:「你是杜薇吧?」
  不等回答,不等他回过神来,郭蔷的身影已经远离。
  或许,已经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有可能,是娘告诉她的。」知道这件事后,宁景年便这么说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郭蔷看他的目光不再总是满满的哀凄,从怨恨到淡然,慢慢地,终有一天会一切都看开吧。
  宁景年告诉他,郭蔷选择留下,她说,她要看着靖安长大。
  程跃无言以对,心中一阵苦涩。
  程跃没有特意去找靖安,靖安看见他仍同以往那般笑着唤他叔叔,手里的木头娃娃被他握得光滑。
  八月的一天,宁景年和程跃来到安苍港口处,踏上装满货物运往异国的船只,随着船长一声令下,扬帆起航。
  两人相携相伴站在船头,遥望天海交接美丽的景致,时不时相视一笑,眼中无尽似水柔情。
  前方遥远而未知,也许美好也许艰辛,不经跋涉又如何得知,可若有你在身边,一切皆欣然。
  程跃挂在腰间的玉麒麟在阳光的点缀下,折射柔和动人的光芒,似在见证似在牵绊。
  山海为盟,天地为证,此生此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完》


番外:君子远庖厨

  程跃那小子烧得一手好菜!
  某日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富得流油帅得冒泡的宁大东家,千里迢迢赶赴江府县衙寻妻结果寻不着,就不失时机地把从安阳城运来的陈年美酒,送给虽不嗜酒却对品酒极有兴趣的泰山大人!
  话说这位比程跃只大三岁的赵泰山对宁大东家,那是王八看绿豆,怎么看怎么顺眼,当然,这和宁大东家家缠万贯出手大方有着绝对的关系。
  这日衙门里照常无所事事,赵大县令正闲得发慌,一打开坛子闻得美酒气味,人差点儿飘起来,当下拽着宁大东家往衙门深处走去,来到一处专供县令老爷休息的地方,酒杯没有就找了两个茶杯代替,就这么你一杯来我一杯喝得好不尽兴!
  两人看似其乐融融,但各自内心里的小九九那是心知肚明,赵县令看上的是宁大东家出手大方,宁大东家看上的则是,赵县令曾经救过程跃,手中握有他不知道的程跃的绝对档案!
  就比如酒过三巡时赵大县令边饮酒边遗憾地说若是有下酒菜就好了,说到下酒菜就不免提到哪里的菜最好吃,提到哪里的菜最好吃,就不由提到谁的炒菜手艺最最令人回味难忘——
  一提到谁的炒菜手艺,赵县令突然放下杯子重重拍案,感慨万分地道出一开始的那句话。
  宁景年大吃一惊。他和程跃认识十二年,在一起少说也有三年时间,居然不知道这位和自己几乎是夜夜同床共枕的爱人还会烧菜!
  「你是有所不知啊,程跃那小子看似温和,心底大男人性格重得很,炒菜做饭那是姑娘家的事,他是轻易不出手啊。想当年……」
  一说想当年,赵县令就会捋须,可惜没有胡须的他捋的都是空气。
  赵大人看似精明,行为处事实则毛手毛脚。
  当年带着程跃北上进京赶考,骑着小毛驴才赶了三天三夜路,装着路费的钱袋子就怎么都找不着了,后来虽把小毛驴卖掉换了些银两,但用作路费还是完全不够。
  程跃仅用一小部分银两买了一些干粮和一包盐一些调料,领着赵县令换了官道走山路,夜间用布搭个篷子钻进去休息,饿了进山林里捉些野味出来清理干净,或烤或焐或焗,每天不重样,吃得满嘴流油。
  赵县令双手举至胸前,一脸向往一脸回味,边说边啧啧有声:「最绝的一次,他上山逮了两只山鸡,到河边清理干净抹上调料,摘下几片荷叶包好再裹上一层不厚不薄的红泥,挖了个坑把鸡放进去,在上头烧火,一个多时辰后移开火堆把烧干的泥疙瘩敲开再把荷叶剥开最后洒上盐——那香味顿时扑鼻而来,咬一口,绝佳的滋味从嘴里就这样满满溢到心里——」
  赵县令抹口水,宁大东家咽口水。
  「最后赶到京城时,我们已经是身无分文,程跃瞒着我去一家餐馆当厨子,据说,那家餐馆那段时间生意火得让人妒忌,后来我考中回乡,餐馆的掌柜哭着要程跃留下。那时我虽没去过那家餐馆,但程跃经常会亲手炒菜做饭给本大人吃,什么黄焖鸭、卤猪脚、酱爆牛肉、香辣鸡丁、煲三鲜煲排骨煲参鸡,什么好吃养身弄什么,害得我当时根本看不下书,日夜期盼白天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赵县令一边吞口水一边抹眼泪。
  「唉,可叹的是,自从本大人考中之后,程跃那小子就没再动手炒过一道菜,着实让我想念得紧啊。」
  宁大东家听得目瞪口呆,口水也是哗啦啦地流。
  这一顿酒,两人自此喝得再无滋味,当程跃听到宁景年在县衙里等他便赶回来时,就见这两人举着茶杯,一口一口啜酒,一个欲哭无泪,一个呆若木鸡,情形诡异得紧。
  害怕这两个千年狐狸精般狡猾的人又在背地里计策什么,程跃赶紧把宁景年拖出衙门。
  一直呆滞的宁景年直至被塞进马车里,才突然大叫一声回过神来,扑到程跃面前抓住他的双手举至眼前仔细打量。
  程跃存疑,连连问他怎么了,宁景年研究了半晌,才抬头幽怨地道:「跃,我居然不知道你会炒菜做饭!」
  程跃一窒,一窘,脸微微泛红。
  「你不提起,我都不记得这回事了。」
  「我不管,你那个白认的爹都吃过你炒的菜了,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诸位不用怀疑,此刻正趴在程捕头怀里撒泼耍赖的人的确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皇帝见了也认栽财神见了也崇拜的宁景年宁大东家。
  程跃很无奈,一个都当爹了行为却比六岁的儿子还幼稚的人,你能让他怎么办呢?
  「我从没把赵大人当成爹……」那是赵大人自封的,他可不承认年长自己仅三岁的赵大人是自己的爹,说出来只会被人当笑话。在他心里,赵大人不仅是救命恩人,还是兄长。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吃你炒的菜!」某人继续撒泼。
  「我……好久没做了,手生疏。」
  「我要吃我要吃!」
  宁大东家倒在马车上,全没形象的打滚。
  程跃一如既往的感到头疼,却没一如既往的改口同意,反而收了声别过脸,来个眼不见为净。
  宁景年滚着滚着偷偷瞄一眼,见这招不管用,亮亮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骨碌一声翻身而起,双手趴在程跃膝盖上,不过片刻工夫,便眼眶泛红,泪花在眼眶里盈盈闪光。
  「跃,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菜,别人都吃过了,我也想要吃。」
  可怜兮兮的表情再加上哀怨的语气,就是铁打的心都受不了,更何况是程跃?要是平常,他早就丢盔弃甲了,可现在他却装作没听见没看见。
  至此,宁景年是彻底没辙了,把憋出的眼泪一抹,无力地躺马车板去了。
  宁景年生闷气,程跃难得的没有像往常那般主动去劝,而是听之任之,也让从来都是娇生惯养多少都有一些富家公子骄纵性格的宁景年越发地钻牛角尖。
  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明白,自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交给他,而他却从来都不主动告诉他关于自己的所有事情。他们在一起已经三年有余,今天若不是赵洛乘说出来,他还根本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手艺!不说出来也就罢了,现在让他给自己做一顿饭吃都不肯,难道在他心里,他连救过他一命的赵洛乘都不如吗?
  想着想着,宁景年再也忍不住,一拳打在马车板上,硬生生把木板打出一个坑。似乎在想什么的程跃闻声抬头往背对自己的人看去,看见他仍在不停的打马车板出气,不由苦笑。
  江府县并不大,乘坐马车不到盏茶工夫就赶到宁氏名下的那间客栈了。马车停下后,程跃看着宁景年动也不动的背景,低低唤了声:「景年。」
  宁景年应声而起,动作非常粗暴,也不看程跃一眼,揭开帘子迅速跳下马车,迳直往客栈里走去。
  自从和宁景年在一起后,只要他一来江府过夜,程跃便会和他一同住在客栈专门为他们空出来的房间里。这么做的原因是,程跃住的地方没有人伺候更没有人为他们准备三餐,从前程跃一个人住的时候,每日三餐,他不是去赵洛乘那边蹭饭,就是去外面解决,而住在宁家自己开的客栈里,自然比住在程跃那儿方便多了。
  程跃紧跟着宁景年走进客栈,客栈掌柜看见东家进来正要走出柜台向他问好,可一抬头见到自个儿东家的脸色,顿时僵在原地。一个才从后堂出来的伙计见到是他,立刻走过来讨好地说道:「东家,您之前吩咐叫厨子们做的那些菜都备好了,您看是不是现在给送到上房去?」
  「全给我拿去喂猪!」
  正要往里头走的宁景年停下脚步,冷冷地喝道。
  小伙计讨好不成反受了冷脸,不由呆掉,傻傻地看着东家含怒逐渐消失在楼道上的身影。
  程跃无奈摇头,快步上前拍拍小伙计的肩膀,轻声对他说道:「别听他的,把备好的饭菜拿给我,我端上去就是。」
  相对东家的喜怒无常,程跃向来好说话,一见他过来解围,小伙计不由感激地连声道谢。
  程跃在原处等小伙计把香气扑鼻的食物递到面前后,才接过端稳上楼。
  走向房间的途中,精致丰盛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程跃不由于心底感叹。
  对于宁家的财富,他虽不知道具体却能了解大概,不但赵洛乘赵大人时不时都会在程跃面前夸赞程跃厉害找了个取之不尽的大金矿做情人,就连江府县的百姓提起宁家皆是竖起大拇指说道富可敌国。
  更何况和宁景年在一起这么久,感受自然更为具体,主子们的吃穿用度不消说,就连打杂的仆役吃穿都比外面的一些平民百姓还要好,据说每次宁家要招下人,想进宁家干活的人都能绕安阳城长百丈的主道一圈。
  这样有钱的宁家,身为主人,宁景年自然是什么好吃吃什么,从小到大基本不重样,这么算下来,还有什么好吃的是他没吃过的?
  其实也莫怪程跃没想过给他炒菜做饭,宁家主子出入有人伺候,饿了有人准备三餐,当初赵洛乘大人还是丢了为期三个月的路费伙食费面临半路饿死的危险才换来程跃一路上的悉心照料,你宁景年天天这样吃好穿好还能要求什么?
  现在程跃手上端的饭菜,还是客栈掌柜怕他吃不惯江府这边的膳食特地从安阳请来的大厨,专门负责给他准备三餐,炒菜的手艺连程跃都赞不绝口,现在宁景年想吃他炒的菜,他又怎么好班门弄斧?
  赵洛乘一直夸程跃的炒菜手艺好,其实程跃反倒是觉得当初是因为步行赶路,肚子饿了才去山里逮野味,等到弄好可以吃时,他基本饿得两眼昏花了,这时候不管给他吃什么都觉得好吃的缘故。
  程跃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房间门前,原想敲门,但想起屋内的人还生气,便不由一笑,无声把门推开。走进去一看,宁景年果然躺在床上,只是背对门口,看不见他的脸。
  程跃进屋先把门关好,再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他把托盘里的饭菜碗筷一一摆在桌上,接着自己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口菜吃起来,咽下去后,故意对床上的人说道:「嗯,咸香适中,口感绝佳,这位大厨的手艺果然名副其实。」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半晌才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
  见他不为所动,程跃继续一口一口吃菜,吃一口就赞一句,直夸得这些菜天上少有地下难寻。
  吃了好几口,宁景年还是躺在床上不予理会,程跃才渐渐知道,这次他真是气到头上了。
  认识他这么久,程跃清楚他那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性子,因为以往他提的要求都不算过分所以自己都会顺着他,只是这次……
  程跃不由于心中长叹一口气,也许是向他妥协惯了,自己真的完全不能对他硬起心肠。
  只是如果想让他不继续生闷气的话,就要同意给他炒菜做饭了,想到这些程跃又有些犹豫。
  正不知如何间,不知是想起什么,程跃眼中精光一闪,坏心眼顿起。
  也许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现在的程跃偶尔也会像奸商宁景年一样耍心眼了。
  程跃站起来,臀部抵在桌边,一边解开衣带,一边故意用暧昧低缓的声音说道:「景年,你确定不吃吗?」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饶是还在自己生闷气中的宁景年也不由得转过身来,可一见到他此刻的模样,惊得不由得从床上坐起来。
  「跃,你——」
  见他起来了,程跃立刻正了脸色以非常之快的动作把解了一半的衣服穿好衣带系好,坐回凳子上。
  可是头一次见他主动诱惑的宁景年哪容他继续坐下来吃饭,鞋也不穿直接下床奔过来双手一伸便抱住他往床上放。
  「景年,还没吃饭呢!」
  「你都主动了我哪还有心情吃饭!」
  景年不理会他的挣扎,整个身子覆上去,拉开衣襟就开始往他身上亲。
  其实刚才的行为是一时脑热冲动下完成的,很快程跃便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难堪了,等他想装作若无其事时,宁景年却扑了上来完全不给他任何退缩的机会。
  虽然过程不堪言语,但如果人都被吞吃入腹了目的还没达到,那就只能是不堪回首了。因此程跃挣扎半天,终于在宁景年把自己的衣服扒光时,红着脸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宁景年,如果你选择是这个的话,你以后不准再吵着让我给你炒菜做饭!」
  正被眼前的活色生香引诱得脑袋变成一团糨糊的时候突然听见他这么说,宁景年不由一愣,可一见他说完这句话后,羞耻得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时,心中不免又怜又爱。
  尽管程跃经常向自己妥协,而自己又何其不是轻易就会向他投降呢?
  宁景年露出一个含着欲望的美艳笑容,深爱的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深情且慎重。
  「好,我答应你,你不想做我就不逼你了,就换我来为你洗手做羹汤吧。」
  程跃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就被宁景年牵引着带到了毁灭与重生的边缘。
  鸳鸯华衾,芙蓉暖帐,缠绕交织丝丝缕缕柔情,莫怪乎世人皆向往追求华衣锦被,为的不是转身拂袖间世人回往,而是含眸闭目时的片刻温存。
  被遗弃于床下的衣裳散成一片,束发之物被一手摘下,满眼墨色泼在荷花绣枕上。
  俯身细细看,世间姹紫不及眼前一抹薄红。
  他眼中波光萦绕,点点星火诱得飞蛾奋不顾身。而他就是那只心甘情愿的傻蛾,暖暖灯火鸳鸯盖头下的那一夜就是至死不渝。
  低头含上微启的唇,得到是柔柔地顺从。
  这就是他爱的人,矜持却坚定,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迟疑,如同自己如同他,全心全意付出。
  吻从唇移到下颔,移到脆弱敏感的颈项,移到线条分明的锁骨,身下微微颤抖的身体透露他的期望和无法抑制的羞涩,他一手抱住他的腰,一口咬上早已挺立的小红豆,引得他惊悸地一弹,却又克制地按捺,权衡之下,最终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肩膀,向来自主自立的他在这一刻的无尽依赖,让骄傲如他也只剩下满心的温柔。
  主导的人是颇为忙碌的,一边不忘给予怀里的爱人同样的激情,一边用黏稠的液体扩展将要驰骋的销魂之地,同时还要咬牙忍耐即将爆发的欲望。
  带着湿意的手指每次移到股后的那处秘地的入口,身下的人都先是一僵,却又在时间松柔下来。那就像是抗拒,却在同时发现是自己后便柔顺放松的反应可爱得每次都让宁景年恨不得一口把他吞食入腹。
  所以每次动作都不免显得急躁,突然而然就这么冲进去,然后在他发出难受的低呼时下意识地放慢动作。
  到底谁才是主导者,这一刻,界限显得模糊,对方的反应都是彼此最在乎的事情。
  为了不让他难受而强忍着冲动动作尽量轻柔,为了让忍耐得痛苦的他能够早些宣泄他也在努力配合,最后觉得差不多时,紧紧环住他的肩膀,抬起上身于他耳边低语,进来吧。
  强大得连本人都吃惊的忍耐力终于在这一声低语下灰飞烟灭。
  进入时还是颇为困难,但彼此都在坚持,因为谁都不想再忍耐了,宁景年想要程跃,程跃又何尝不想感受宁景年的热情?
  在一起长达三年,什么没尝试过?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那就抛却一切放纵缠绵吧。
  把程跃的双腿分开在腰侧,从正面进入,当整个终于完全深埋进去时,宁景年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早就胀痛的地方深埋炙热如丝缎般的密洞之中的极致销魂每次让宁景年觉得就算此刻死去也值得了。
  他这次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当那只是静静包裹自己的肉壁开始缓慢蠕动时,宁景年吃惊地抬头,程跃的脸颊泛着薄红,湿润的双唇轻启,含着薄雾的双眸微微不满地看他。
  「快些……」
  说完,拉住他支撑身体的一只手覆上自己昂然挺直的分身上,这儿早被宁景年撩拨得蓄势待发,赤红的顶端不停吐着清泪,可眼前这个始作俑者却关注于别处忘记了这儿,让他略为不满。
  然而宁景年却有个习惯,第一次,他喜欢他们一起宣泄出来,所以即使自己早被欲望禁锢得快要毁灭,也只能先催促这个可恶的人动作快些、快些……
  「难受……快些……」
  双腿紧紧缠住自己的腰,水雾的目光直直看向他,在这般挑逗之下,宁景年直接变成了野兽。
  一切如火燎原,迅速疯狂又炙热非常。
  经年累月之下,程跃在床事上早把一开始时的那一点点含蓄抛开,这样的主动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宁景年的失控却仍如一开始。
  激烈又迅猛地撞击柔嫩的地方,身前身后的挑逗让程跃只能随波逐流地发出一声一声低喘,显得低哑的吟喊却比任何毒药都还让宁景年觉得窒息难捺,理智陨灭之下几乎把身下人的腰对折,只为更深更用力的占据。
  这样的体位对程跃而言是非常吃力的,但宁景年却喜欢,至少每次床事的第一次时要这么做,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样能够看到爱人沉浸于欲望的每一个表情,因他而失控的,因他而激动的,偶尔会对视,那一刻的眼中,除了彼此还是彼此,这让宁景年非常满意。
  然而这样的确让程跃感到难受,所以宁景年会尽快结束,再怎么喜欢,也不想拿爱人的身体开玩笑。
  于是在一阵激烈的撞击后,放开手中肉柱的同时,随着一股热流喷在小腹上,他也射进了程跃的火热体内。
  然后低下,喘息,平静。抬起上身,宁景年一边吻上程跃湿汗的发际,一边抽出来,他仔细地审视怀中人的脸色,确认他还能承受,便轻轻翻过他的身体,让他侧躺,后背贴着自己的胸膛,然后抬起他的一条腿,让自己的下身得以埋进他的双腿间。
  他的企图已然明显,无力地被摆弄的人发出不悦地一声低喊:「景年!」
  程跃对床事不太热衷,但宁景年正是风华之年,程跃向来固然体贴着想任他为所欲为但现在不过是午饭时分,大白天的先不说,他下午还有公事要办呢!他这副得寸进尺的模样难道是想一整个下午都泡在床上?
  「是你勾引我的!」
  景年在他耳边嘟哝,也不管他无力的挣扎,掰开他的臀瓣把挺直的分身迅速的埋进他的身体里,发出让人耳红的扑哧声。
  宁景年提起的事实让程跃恨不能敲死自己,当初只想哄他气消吃东西,哪想过后果?
  好吧,既然造成现在这种状态是他的原因,他忍了!
  孩子是被大人宠坏的。
  造成这种局面的确是程跃的责任,他对宁景年心太软,虽然他一直被人称心善乐于助人,但心软到打破原则的地步是肯定没有的。好比现在,明明心底隐约明白虽然是自己引诱在先,但宁景年却是得寸进尺在后,可他却自己承担所有过错,至于原因为何,恐怕只能说,一个周瑜一个黄盖,后果就得自己尝啦。
  程跃的忍耐造成一个下午都和宁景年待在床上的结果,最后疲惫的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漆黑,屋里一盏烛火悠悠摇曳。
  翻一个身就引来腰酸背痛,程跃不由长叹。
  景年人呢?
  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房里也只有他一人的气息,程跃微蹙眉,但很快又松开静静躺在床上。每次喜欢腻在他身边的景年若是不留声息离开,程跃都莫名感到失落,或许,他比宁景年还留恋对方。
  安静躺着的床上还留有宁景年留下的淡淡气味,也是这点似有若无的气息,让程跃慢慢放松,相信那人不久后就会回来。
  果然没过多久,屋外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程跃不由勾起嘴角,心中的温暖暖意填满胸口。
  宁景年推门进来后程跃看到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这时他才注意到原先他放在桌上的那些食物不见了。把门关上,宁景年见他醒来便笑盈盈地端着托盘走过来。
  「饿了吗?来尝尝我亲手煲的粥,花了好些工夫才弄好的。」
  「你亲手做的?」
  程跃惊讶地用一手支住身体坐起来。
  宁景年放下手中的托盘过去扶他,知道他现在身体不利索,便叠好另一床棉被压在床头让他靠上去躺着。程跃虽觉得自己还没到虽然如此小心翼翼照顾的地步,但对于他的细心呵护,他难以抗拒。
  「是啊,你睡下后没多久我就去煲粥了,不是说了吗?我会洗手为你做羹汤。」
  程跃望着他哑然,还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他真身体力行了。
  「其实我想做其他菜的,不过客栈的厨师说我第一次做菜还是先学煲粥吧,一是易学二是经常喝上,我就让他教我煲了鸡肉粥,你吃吃看好不好吃。」
  打开盖子,肉粥的香气在屋中四溢。宁景年一边说一边盛了一碗举到他面前,在程跃看向自己碗里的粥时,拿起汤匙盛了一些冒着热气的米粥,吹了吹,感觉差不多了便递到他嘴角。
  程跃没吃,而是握住他拿汤匙的手,在烛火下仔细的看,眼帘之下的眼睛充满疼惜。
  「你手上怎么有道刀口子?」
  宁景年不以为意地一笑:「给鸡肉去骨时不小心割到的。」
  「不是有厨师吗?」
  「既然是我亲手做的,当然都得我自己来。」
  「你,真是笨蛋。」
  看着眼中满满都是柔情的宁景年,程跃不知该骂他还是幸福地笑。
  「吃吧,看看好不好吃?」
  程跃终于张嘴吃下递到面前的米粥,米被煮得很烂,又软又香,若不是清楚宁景年的确是第一次下厨房,程跃真不敢相信这真是第一次煲粥的人能煮出来的效果。
  「我宁景年要做的事情能有不成功的吗?」
  得到他由衷的夸赞,宁景年丝毫不客气地张扬笑个不停,看他骄傲自得的笑脸,程跃哭笑不得。这个于自己面前喜怒哀乐从不遮掩的人真是外面传说的那样,是一个冷面傲然的商业奇葩?
  今晚的晚餐虽然只有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共食的几碗鸡肉粥,但程跃却吃得无比满足,心底隐隐察觉宁景年之前耍赖撒泼非要自己也为他做一餐饭菜的原因了。
  但漱洗完毕两人相拥着歇下却久久无眠时,程跃突然说道:「景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炒菜做饭吗?」
  「当然想。」宁景年搂着他,时不时亲吻他的发鬓:「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但我不想逼你说出来,反正我们还有一辈子时间,我可以等你慢慢说出来,或是我自己去发掘。」
  程跃抬头看他,笑了。
  「我并不是想特意瞒你,这些事情若对我们的生活没有影响,我就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
  「那你觉得这件事对我们造成影响了?」
  程跃握着他的手,轻轻地笑:「我不想看你一直气鼓鼓的样子。」
  被当成孩子的人哼一声,低头吻上他的唇。
  后来程跃告诉宁景年,他十三、四岁时曾经一家餐馆当过学徒,后来手艺觉得比厨子还好导致这位掌厨的地位不保,在一夜把他叫出去让好几个人围着他打,好在当时他人虽小身手却不错逃掉了,只受了些外伤。后来他听说,这位厨子的本意是想让人把他的手指全砍断,这次他虽然逃了,但因为处处受人排挤处境很是困难,最后,被人诬赖偷盗掌柜的贵重物品在寒天雪地里被按在地上打得遍体鳞伤并赶了出去。
  当时他命大被人救了下来,但却对这段日子感到心有余悸,内心里下意识地抵触去动手炒菜做饭。
  宁景年听罢长久不语,最后低声问那家餐馆在哪?
  认识他这么久,程跃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笑一笑后拍拍他道:「都过去了。」
  于是宁景年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疼惜地,爱怜地。

  那一夜过后,宁景年只要有空就会下厨为程跃炒菜做饭,手艺因此越发的精湛。程跃每次去看,都能看到他围着围裙忙得满头大汗的身影。明明是一个举手投足间风采非凡的俊美男儿,却甘愿窝在小小的厨房里摆弄油盐酱醋,看似奇妙,却让程跃又心疼又心暖。
  宁景年生辰那天,程跃赶回安阳宁府一日没出去,待家人为他庆生过后回到景年轩,院里皎洁月色下,灯笼高高挂起,程跃坐在桌子前倒酒看他,唇边溢着暖暖的笑。
  这一刻景色美得让宁景年叹息,在程跃的招呼下,坐到他的对面,尽管已经吃过,但美景当前,再不饿也要吃些。
  喝一口温好的酒,再举箸咬一口炖得软软的猪蹄,片刻之间,浓郁的香味仿佛要从鼻孔渗透,独特又美妙的味道让宁景年一愣,呆呆看着一直含笑看着自己的程跃,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初次遇见心上人的毛头小子般手忙脚乱地吞咽嘴中的食物。
  看着面前的人,越吃嘴咧得越大,越吃笑容越呆,桌上的一样一样,都让他如获至宝。
  「果然好吃!」
  一边吃一边赞叹,赵洛乘果然没说谎。
  「先别吃太多,还有呢。」
  「还有?」
  宁景年瞪大满含期待的双眼。被这双水漾般清澈漂亮的双眸瞅住不放,程跃的心也不禁慢下一拍,他侧过身取过一把短铲,走到一个炭炉旁。炭炉里的木炭早烧尽,只能余温包裹着炭灰里的东西。程跃用小铲子把炭灰拨开,取出里头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泥疙瘩盛到大盘上端到桌上,再拿起一个小凿子,当着宁景年的面一点一点敲开。
  泥团里头是一片荷叶,再把荷叶剥开,荷叶清逸香气以及鸡肉独有的香味混和在一起,瞬间吞噬味蕾,让人情不自禁咽口水。
  宁景年抬头看着程跃,而他把盐均匀洒好后看着他只是笑,笑里隐藏着淡淡的期待,宁景年也不客气了,丝毫没有形象的扯下鸡腿不顾还热得烫手吃起来,果然好吃得连手指都恨不得吞下去,吃着吃着,不时抬头对程跃嘿嘿一笑。
  程跃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他越笑越狡黠,渐渐地,程跃挂在嘴边的笑变成了苦笑。
  上当了。
  这次宁景年用的不是哀兵政策也不是耍赖手段,他用的是抛砖引玉之计。
  他亲手下厨,让自己为此感动心疼到顶点,遂而觉得不以同样方式回报他都觉得睡不着觉的地步,等到他终于决定下厨时,他成功了!
  宁景年再次达到目的,程跃坐在桌前无奈地苦笑,尽管如此,看他吃得如此开心,心里的满足却是不能忽视的。
  也罢也罢,尽管自己的这门手艺曾引来一场灾祸,但此时能得他的一脸满足,心中的那一缕阴霾顷刻无影无踪。
  除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给予宁景年的生辰之礼还有一个程跃精心雕刻的双人木雕,刻的正是宁景年和他自己,程跃不擅言辞,这个木雕让宁景年明白他所表达的意愿。
  把手擦干净,双手郑重接过,仔细看,不由笑,抬头看他,他也在看自己,一切尽在不言中。
  皎洁月色下,他们相视而笑,笑里柔情难掩。
  此时此刻,便是永恒。


《完》


后记

  大家好,我是末回,在新的一年里又和大家见面啦!
  这次依然是我在架空出版社出的又一本新书《少年游》,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这部书并没有太多和太复杂的情节,纯粹是为了满足我的一点小小的恶趣味而写的,至于是什么恶趣味,看到这里大家恐怕都能猜到了,没错,就是有男扮女装控!之前在《有水忘川》这部书里也写到了类似的情节,不过这次程跃完全是以女装嫁给小攻景年的,大大满足了我的恶趣味。
  大起大落之后,大家就会想要回归于平静仍至平凡,这也是归隐潜山的由来,人的心境历来如此。我写了不少感情纠葛复杂曲折的故事之后,突然之间就想写些平凡平淡的爱情,所以才出现了《少年游》。
  一开始我就和大家说过,这文不会有太多太复杂的情节,纯粹是为了转换心情而写。
  所以这文里没有太多的人物,也没有太多的场景,实际上就是宁府和江府县这两个地方来回转,实际上就是一些相关人物的大小琐事,实际上就是一些细水长流潜移默化的感情。
  总而言之,这篇文的主旨就是平淡温馨。
  写每一篇文,我都热爱里面的每一个角色,不管是主角配角还是龙套坏人,毕竟少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故事都将不会出采完整。我不知道别的作者如何,但在我这里,不管哪一个角色最后不得不领便当离开时,我都会不舍。
  在这篇文里,宁景年的第二房妻子郭蔷是个争议颇多的人物,大家都不明白宁景年为何要待她如此冷漠,为何与宁景年第一次圆房就会怀上孩子。
  关于宁景年的冷漠,和他这个人的个性有着密切的关系。从一开始,宁景年就心有所属,他没想过会再去娶别的女子为妻,甚至在自己的妻子「杜薇」死去时,也宁愿随师父上山修行而不肯留在伤心地。第一次经历感情的宁景年言语中都表露出对感情的向往和忠诚,他对自己的妻子「杜薇」,只有四个字,一心一意。
  文里有他对娶郭蔷前后态度的描写,娶她之前,还是彬彬有礼的,为何娶了之后态度截然不同了呢?其一,是他被父亲以性命相逼不得不娶她。不管是谁,被逼着去做自己非常不愿意做的事情,不会有几个人能够甘心去做,所以对于郭蔷这个被逼娶下的女子,不管她再好,宁景年心里首先就已经很不痛快。
  其二,郭蔷使计穿上「杜薇」的衣服,在宁景年醉后分不清人时引诱他。宁景年心里有对杜薇忠贞一生的念头,如果郭蔷不做这件事,或许日久之后他还能好言相待,问题是,她这一举动,完全毁灭宁景年心中这块纯洁的圣地,让宁景年对妻子杜薇的纯洁感情染上了污渍,如同纯白的纸染上点点黑斑般刺眼。
  心中就已经有不满,再经历这种事后,像宁景年这种富贵人家宠出来的大少爷怎么能有如此宽宏大量继续笑对郭蔷?
  至于为什么郭蔷和宁景年的第一次就会怀上孩子。
  这个稍加一想,就能够想出来。文中也提到,郭蔷本就想利用这次机会生下孩子好改变于宁景年心中的地位。既然她的目地就是生下孩子,那么她怎么不会事先就做好准备?
  不仅仅是现代人能算出安全期和排卵期,古代人对这些也有一定研究,再加上事先有一些药物补助,难道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吗?至于是生子还是生女,恐怕古代人比现代人还热衷研究这个吧,就算真的没办法,那剩下的就只能祈求老天垂怜了。
  郭蔷会对宁景年五年等待,然后用尽心思也足以证明她的心意,只不过感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永远没有前来后到,只有一切随缘。
  大家总说,在耽美文里女人都是炮灰,我却不以为然,言情小说里炮灰的女人少吗?只不过耽美文里两个男人相爱,突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罢了。不管是哪一类文,炮灰的一般都是第三者。
  郭蔷是个第三者,一开始就注定了她的炮灰命运。对于她有这样的命运,我也很不舍,所以我没有把她写成十足十的坏女人让大家唾弃,我把她写成一个好人,然后大家才会祝愿她好人一生平安不是吗?笑。这就是我给她安排的结局。
  汗,本来只是想解释一下没想到却写了一大堆,希望大家不要见怪。

   末回
   201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