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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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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岭荒城》作者:王十一(灵异鬼怪)

第001章

速食面勉强泡开的时候,电话铃声也终于响起。
叉子跌在了地上,陶如旧抓起电话,果然是阿青叔打来的。
"陶陶,一个小时后蔷薇庄园二楼宴会厅,记住不许迟到!还有,穿得精神点……"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寒暄的声音,陶如旧还没来得及回应,阿青叔就收了线。
放下电话,心跳得更快了。在弥漫小屋的牛肉面味道里,陶如旧迅速整理仪容,穿上最好的衣服,甚至还特意去刷了刷牙齿,接着夺门而出。
一刻钟后出租车停在小城唯一的五星酒店门口。蔷薇庄园,也是这次小城政府豪宴投资商的现场。
庄园的主建筑深入在一片人工森林中,从大门进入后尚有两分半左右的车程,然而正门外就有交警设下路障,除非有请柬或胸牌,闲杂人等一律避让。陶如旧结帐下车,又打了一通电话给阿青叔,这才被领了进去。

"刚才联系说,凌总那里有些事耽搁,起码要再过一个小时。陶陶你先去吃点喝点,待会儿叔叔可能顾不上你。"
阿青叔的正职是公务员,要上不上的那一类。家里没有多少门路能推那关键的一把,所以正需要这样的场面借一阵东风。作为侄儿的陶如旧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点了点头独自朝二楼走去。

晚上七点二十五分,蔷薇庄园二楼华灯初上,签到簿上却还留著大片空白。
  陶如旧略带局促地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宴会厅并排左右与中间三长列餐台,摆著花球与各色餐点。考虑到出席人士以华人居多,宴会采用了港式自助的形式,精心烹调的菜色,配上中西两种金银餐具,奢华逼人。为了这场盛会,酒店还特意从北京总店调来了三名掌勺,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夕尧是一座海边小城,有50%的面积在海中,是古时候起就小有名气的天然港。丘陵地貌使得这里同时具备了浩瀚的海景与茂密的森林,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未开垦的荒山就达到了山林总面积的40%。
  然而遗憾的是,不论是港口或是城市都实在太小,并不适合远洋巨轮的造访,加之每年夏季台风都会经过此处,自晚清後,跟不上大规模机械化进程的夕尧便几乎停滞了发展的脚步。直到最近几年,重新定位於旅游第三产业的政策出台,以及中央拨款的到达,终於使小城稍稍显出一些活力。
  久旱甘霖固然可喜,有时候矫枉过正的事却总会发生。譬如这种招商引资的豪筵,已是二季度以来的第五次了。
  然而也正多亏了这种非常态的荟萃,使得陶如旧能有机会与近百位名流中的某一位,进行一场或许会很艰苦的交涉。
  时针不知不觉指向八点,宴会厅里逐渐熙攘起来,演艺角上丝竹演奏者也歇息了两轮。八点整政府代表在演讲台前做了简单讲话,晚宴算是正式开始。
  陶如旧大学时读的是影视,成绩虽平平,但对於光影还算是有专业的敏感。白色蕾丝桌布筛出金色的台面,香水百合与玫瑰的花球间是金色或者银色的餐具。摆成好看造型的餐点散发香味,混合著男女宾客的各种香水化成阵阵熏风。高档西服与名牌晚装,各种宝石的棱光与头顶巨大枝形水晶灯互相辉映,黑衣侍者穿梭其间,宛如回到了不曾经历过的夜上海。
  然而直到这个时候,凌氏企业的代表人还没有出现。
  心中被忐忑与怀疑填满,自然觉不出饥饿。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陶如旧几次想找阿青叔,但是按好号码之後都会看见男人忙於应酬的身影。
  想到这或许又是一场空等,青年略带失望地坐在窗边。宴会中的男性宾客年龄大多在三十以上,陶如旧年轻俊秀的面容引来了不少人的好奇。几位珠光宝气的手帕交在一旁窃窃地猜测,打赌这是谁家的二世小开。
  不知不觉中,时锺指向八点三十。
  大厅左右的十余间小厅适时开启,各位有投资意向的商贾都与相应的招商小组分流而去。大厅中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个别宾客与女眷,保镖侍者以及一些工作人员。
  时锺指向八点四十。
  数名有些眼熟的官员拿著酒杯在各个小厅之间穿梭,每进出一次,脸色大多会红上数分。
  时锺指向九点。
  开始时还出来询问过侄儿的情况,阿青叔终於彻底不见了踪影,陶如旧四处张望的眼睛终於酸涩地半阖。他决定等到九点一刻,就找阿青叔辞行。
  由於松懈下来的原因,肚子也觉出了饥饿,於是抱著盘子捡了些东西,坐回到窗边。大约是在收拾第二盘的时候,玻璃影壁後面的金色电梯门开了,从里面又走出五个人来。
  那五人看起来比之前的贵宾们年轻一些,平均身高也在水准之上,算是很亮眼的一群。其中三名黑色西服身材健硕的俨然是保镖。另两人一身与宴会气氛相左的休闲装束,走在最前面的甚至还染了金褐的发,带浅褐墨镜。
  五人在接待处签名後来到宴会厅,随即有工作人员立刻围上去寒暄,双方好像有些分歧,短暂交涉後工作人员散去,五人稍作休息,便也开始拿著餐具取用些食物。
  发生的这一切并没有引起陶如旧过多的注意,因为他等候的"凌总"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子,微胖,公开场合一贯西装革履。
  失望似乎已经在所难免,陶如旧只期望著能在那五人完全控制餐桌局势之前吃完自己的晚餐。翡翠汤包是他的锺爱,而此刻,那个带著墨镜的男人也已经游走到了屉笼附近。
  心中抱著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挑衅发泄心理,陶如旧也拿著盘子走到金色屉笼边,
  "陶陶!"
  正准备朝最後一直翡翠汤包下手,他突然听见阿青叔压低嗓门的呼唤,陶如旧回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右手却依旧循著惯性向屉笼的方向摸去。
  他看见阿青叔脸上是惊讶与古怪的哭笑不得。而伸出去的手,意外地触到了另一人同时探来的五指。几乎是出於学生时代培养的食堂反射,陶如旧精神一振,回头抓起身边的银夹,迅速夹住了那个翡翠汤包。
  所有这一切完成在转瞬之间,陶如旧敛住胜利的目光抬起头,在这段时间里阿青叔已经从小厅门口冲了过来。刚才还微醺的脸此刻褪成一片苍白。
  "凌总……"
  陶如旧听见阿青叔吐出这两个字,对象则是被自己抢走了汤包的褐发男子。
  昨夜回国,次日上午就开始工作,这对於凌厉来说尚是寻常,坐飞机赶到F省也并不麻烦,累人的是从机场所在的省会驱车四个多小时来到夕尧。高速满布新人杀手,道路万年改造,其间还因为一段路面的山体滑坡而绕了一个大圈。
  午餐在胃中消耗殆尽,长途的颠簸也消磨了他一贯的耐性。凌厉发现自己总是怀著各种不满来到夕尧,他苦笑。
  参加的虽是晚宴,但代替叔父谈判夕尧湾扩建工程以及日後经营权的凌厉,自知得不到喘息。内心对於这种餐桌谈判的模式厌恶以极,表面上却只是轻描淡写了几句,为自己与属下取得了一刻锺左右的缓冲。
  夕尧地方虽不大,但是官痞之气却历史悠久,表面虽然是大张旗鼓的海纳百川,私下深入接触後又是另一番微妙的态度。凌厉明白,钱毕竟是为自己而赚,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小事而打破这虚伪的平衡。而事实也似乎证明,这场晚宴还是有些趣味的。
  比如说这个刚刚与自己同抢一个翡翠汤包的青年。
  白皙的皮肤偏黄的发色,以及米色西服,整个人在灯光下罩上一层柔和浅黄,在尚是饥饿的人眼中,恰好能形容成为某种牛乳做成的点心。更为奇特的是,在听说自己姓"凌"之後,青年更像见鬼一般。夹著汤包的手僵硬在了半空。
  这时候,从左右的小厅中走过来几位西装革履的官员,与工作人员略微交谈了几句,就过来与凌厉握手,状似亲切地托著他的後背,几乎是推著他走向为凌氏集团准备的小厅。
  而陶如旧,也被阿青叔叫住,低语几句跟了进去,远远地坐在休息间的沙发上。
  小厅另有一桌筵席,纯中式的菜色几乎匮集了海中所有珍稀美食。主客双方却都明白这些只是谈判桌上漂亮的摆设。
  另一边,陶如旧在休息室坐下,头顶上魨鱼皮吊灯有些摇晃,照得他眼花。
  模特般的身材,头发染了穿著又随意,若不是阿青叔的那一声"凌总",陶如旧绝对不会将他与那位作风老派的凌氏企业总裁做出任何联系。
  然而,染发男子却偏偏名叫凌厉,是总裁凌伯金的小侄。同时也是分管凌氏投资中第三产业公司的总裁。
  对这样个人,陶如旧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的。然而他所找到的调查资料上,关於凌厉的资料也仅仅是他於长青藤毕业之後的一张合照。
  干练却也平凡的黑色短发,西装革履。当时的凌厉,更像是家族菁英中的一道背景。
  自己认不出来,或许也是应该的吧。
  烦恼之中习惯性抓乱了头发,陶如旧扭头,透过铁艺隔断与磨砂玻璃隐约能够看见里面的状况。却猜测不出这场筵席会在什麽时候结束。
  还有刚才的那场翡翠汤包的事。
  虽然心中也明白对方尚不至於因为这种小事而发难,有求於人的心境却还是因此而忐忑不安。下意识里,陶如旧总将自己看成一件物品,似乎只有将所有的不完美抹杀之後才能顺利地推销出去,然而在这一点上,他与凌厉的会面的确是很大的失败。要拜托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功?
  十点锺,在别厅完成任务的阿青叔临走前来过一次,同时为侄儿拿来些点心。陶如旧突然有一种"殿外长跪苦谏请命"的错觉。
  长夜漫漫,等待让人昏昏欲睡。
  十点四十五分,侍者将西瓜果篮端了进去,二十分锺後,厅中传来话别的寒暄。
  在沙发上窝成一团的陶如旧立刻弹坐起来,还不及整理衣服,厅门就被推开了。
  
  婉言谢绝了主办方具有暗示性质的邀请,凌厉知道自己决没有精力再去进行所谓的"午夜场"。助理韩斐为他制造了一个必须立刻处理的"突发事件",得以脱身的他却又在休息室被大厅里那个苍白的青年拦了下来。
  
  "凌先生……凌总。"
  "你找我?"
  凌厉几分惊讶,几分不耐。
  陶如旧急忙点头。
  "凌先生,我是夕尧日报的记者,想采访您旗下的旅游行业,完成一篇通讯,参加'中国新闻奖'的评选。"
  "中国新闻奖?"
  "是的,那是中国记协主办的全国优秀新闻作品年度最高奖。"
  "哦。你是记者。"
  心不在焉的对话,凌厉对新闻界一贯不具好感。
  "我知道凌先生对夕尧的旅游业贡献很大,所以希望您能拨冗接受我的采访,并且允许我在今後的一段时间里采访您在夕尧的工作与生活。"
  "你刚才一直在这里等我?"
  看了眼茶几一角的餐盒与饮料,凌厉皱著眉头又将话题扯开。
  "是的,因为我觉得凌氏企业对於夕尧的贡献,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得到展现,中国新闻奖就是这样……"
  "如果我说'不'呢?"
  毫不客气,凌厉此刻对於毫无利害关系的人并没有迁就的心情。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的私生活。"
  陶如旧眼中的亮光抖了一抖。
  "这次合作对於您没有任何损失,我保证不会对您的私生活做过多的介入。"
  "哦?"
  凌厉冷冷地笑著,点燃一支烟。
  "你刚才在外面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就这样还想采访我?"
  若是不客气的说,对於受访者如此不熟悉,也绝不是一个合格的记者。
  "十分抱歉。我刚调到夕尧不久,这次也没有能够搞清楚状况,以为是凌伯金老先生亲自前来。"
  陶如旧坦诚自己的错误,同时不忘继续努力。
  "但是我相信若是凌先生您能接受我的采访,会有更好的收效。"
  新兴的夕尧,商场上的新星,显然具有更明显的符号学意义。
  "我想我刚才已经婉言谢绝。"
  灰白色的烟在空气中散开,好似一张神秘的纱网笼住凌厉的脸。即便是在夜间的室内,凌厉依旧带著墨镜,陶如旧只能看见小部分的面颊,削薄的双唇,以及形状极佳,且十分有利的下颚。
  
  那是半张看起来很冷的脸。
  被凌厉盯住的时候,陶如旧甚至会感觉背後渗出冷汗来。
  
  第003章
  
  "或许是我刚才说错了话,或许您对於新闻工作者有所误解,但您真的应该给我这个机会。您可以先给我十天的试验期,我会证明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利的事。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您的选择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停顿了会儿,陶如旧又加上一句:"如果被您拒绝,我会去采访您的竞争对手,或许三个月後的某一天,您会为自己今天的选择而後悔。"
  "你这是在威胁我?"
  凌厉冷笑,弹了弹烟灰,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叫什麽名字?"
  "嗄?"
  陶如旧有些跟不上凌厉的跳跃思维。
  "我不习惯在一直用'你'来称呼别人。"
  "我叫陶如旧,陶瓷的陶,如果的如,一日旧。凌总叫我小陶就可以了。"
  "陶如旧?"
  凌厉重复这三个字,被墨镜掩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现在很晚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再我打电话。"
  一旁的韩斐立刻将名片递到陶如旧的手上。
  "机会只有这一次。"
  
  
  次日早晨。
  陶如旧有一种坐上了云霄飞车的错觉。
  昨天夜里与凌厉的一番对话,让他得到了打这通电话的机会。说实话,陶如旧对凌厉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甚至有些害怕。
  但是事情的进展却意外顺遂,他原以为是需要再迂回关节,作些小动作的。
  八点整。
  虽然担心这个锺点凌厉还没起身,陶如旧还是如约拨通了名片上所留下的夕尧宅电。
  等待的时间不长。
  "喂……"
  接电话的竟是凌厉本人。没有想象中的浓重睡音,对方应该早已起身,电话那端还传出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
  "凌总您好,我是陶如旧。"
  他原以为还需自我介绍一番。没料到凌厉的反应比他更为直接。
  "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那麽收拾东西,准备去影视城。"
  "您是说……海岭仿古城?"
  虽然来到夕尧不久,陶如旧还是听说过海岭的大名。那是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修建的超大型仿古建筑群。时值港台与内地影视圈合作伊始。这座号称当时全国最大的影视基地在建成前六年就产出了十数部後来相当有名的影片。第三年就完全收回投资成本,同时也为夕尧带来了一次小规模的生机。
  
  然而花无百日红,随著各地大型游乐景观的涌现,海岭影视城却因为日渐陈旧以及管理层内部原因而被人遗忘,慢慢成为凌氏管理之下的一处死角。现在凌厉却要将陶如旧带到那里去,其用意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电话这端陶如旧深吸一口气,他早就该料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凌先生……我想您误解了我的意思……"他所需要的是一篇人物通讯,而不是小学生郊游随笔。
  "若是要采访凌氏,你就只有一个选择。去还是不去?"
  这就像是挑选玉料,直到破开矿石的那瞬之前,成功与失败无法预料。 
  迟疑了四五秒,陶如旧咬牙。
  "我去。"
  "一个小时後在建邺南口等。"
  
  沙黄色宝马
  X3停在建邺南口,凌厉换了黑花衬衫,浅灰色麂皮磨砂长裤,靠在车门上吸烟。右手上一枚尾戒闪闪发光。修长的身材以及墨镜惹来路人频频回顾,甚至窃窃猜测是哪一位艺人。
  陶如旧为自己的迟到抱歉,虽然凌厉给出的时间确实不够他整理所需携带的东西。
   "上路吧。"
  凌厉打开车门,却不让陶如旧坐副驾驶的位置。
  "你坐後面,开车时我不习惯有人在身边。"
  海岭城建造在夕尧城东二十五公里的一座小岛上。说是小岛,其实在两百年前尚是与大陆相连的一片海岬。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雨之後,海水淹没了地势低洼的连接处,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选择将影视城修建在那里,乃是综合了地价考量、取景需要,以及某些不能端上台面言明的风水之说与权钱交易。
  
  陶如旧其实是有些晕车的,只要超过二十分锺的车程就会让他感觉头昏耳鸣。平时他会选择副驾驶的位置,藉由专注於风景忽视生理的不适。不过遇上了凌厉这位有些怪癖的车主,他也只能将头贴在车门玻璃上,斜著眼去寻找那快速移动的风景。
  
  值得庆幸的是,一路上凌厉无心与他寒暄。当觉得气氛尴尬的时候,便随手将cd打开。
  风格暗示性格,陶如旧立刻竖起耳朵,古典?通俗?乡村或是电子,他猜不到古怪如凌厉,会对什麽样的音乐情有独锺。
  是二胡。
  背景中带著轻微的风声,二胡声也并不清晰──显然并非出自专业录音棚。陶如旧对於曲艺并无研究,但是听这曲子倒觉得莫名其妙的熟悉。怔怔地回想了一阵子,突然反映过来,竟然是《游园惊梦》里面的那一出《皂罗袍》。
  
  那电影,大学里拉过片,陶如旧也很喜欢。之所以会反应不过来,是因为原先杜丽娘的那些唱段,现在都被用二胡的曲调演绎了出来。
  凌厉,这个墨镜染发一身时髦,现代都市中的强者,竟然会是古老曲艺的票友?
  不信,却不得不怀疑。他闭上眼睛细听那二胡曲,粗糙是第一个印象,有一处明显是中断再剪辑起来的。然而细细品味之後又有一种原生的韵味,倒像是演奏者在用乐器说话,诉说喜怒一般。
  
  这声音虽不完美,可是叫人听得上瘾。
  陶如旧对二胡的演奏者好奇起来,正犹豫著是不是要开口询问,凌厉却突然换掉了光碟。
  接下来是最最寻常的公路音乐。数十首集结在一起的那种合集,其中几首鲜明的节奏配上过於优秀的音响,震得陶如旧耳膜发疼。
  这时候他才发觉凌厉自己还带著一副银色的耳塞,显然是在听别的东西。
  或许刚才那二胡曲他根本就不想放给陶如旧听,只是带著耳塞一时不察,在发觉拿错了盘之後就立刻换了回来。
  然而陶如旧宁愿去听那首二胡。
  
  第004章
  
  强烈的音乐节奏,过於优秀的减震装置,开启了空调的封闭车厢,以及一个并不友善的车主人。十分锺後,陶如旧的晕眩感如期而至,跨海大桥已近在眼前。他只能咬牙攥拳,拼命将自己挤在有风景的小片区域。从倒後镜中,他看得见凌厉的墨镜,这同样意味著凌厉能发现他此刻的表情──一个面色蜡黄而双唇惨白的乘客。
  
  跨海桥梁与影视城同样是凌氏在九十年代初修建。八百米的跨度过去後,海岭岛西北角就呈现在了二人面前。
  因为曾经是一处海岬,海岭岛上并没有太多的沙滩,唯一一处是在大桥附近,也是岛上渔村的所在地。
  "还好麽?"
  下了桥,凌厉暂时在路边停车,打开中控,同时对著倒後镜问了一声。陶如旧一边挤出惨不忍睹的微笑,一边推开车门两三步跑进了灌木丛中。
  凌厉看著青年仓皇的背影,悠闲地点燃一支烟。
  
  再回到车上时,陶如旧觉得舒服了不少,只是被凌厉看见了他刚才狼狈的样子,心中无形的自卑感又增加了几分。
  重新上车後不到十分锺,影视城标志的十余座牌坊便出现了。
  四周很安静,亦不见其他行人。汽车穿过牌坊群来到停车广场上,下了车,面前是海岭城仿古宫殿一般的大门。
  凌厉去停车,陶如旧将行李放在地上,四下里打量,广场一角停著两辆旅游巴士。正门检票口立了四个工作人员,其中有两个人认得凌厉的坐车,一边朝对讲机中说话,一边赶了过来。
  
  凌厉停好车,工作人员立刻将右侧门打开,拆掉门槛,开出一辆观光用电瓶车。车沿著仿古的城墙行走,直接将二人送到了海岭城中央控室。那是一座同样仿古的小楼,只在隐蔽的地方装设一些现代设施。总负责人孙镇道将二人迎入会议室,园区内各个景观的七位负责人已经齐聚在内。
  
  "这位是陶如旧陶记者,来这里采风,你们可以向他介绍情况。"
  凌厉开门见山,十数人一齐投射过来的目光让陶如旧不自在。
  "还有,陶记者可能会在城中体验一段时间的生活,其中开销由我们这边负责。"
  没料到凌厉会做出如此布署,虽然也明白在这种地方生活花不了什麽钱,心中还是漾起了一丝感动。
  听到了凌厉的这个决定,各位负责人之间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接著是孙镇道提出了异议。
  "凌总,海岭城目前晚上没有参观项目,城内一般也不留人守夜,您看……"
  以为这是在提防自己趁无人值守时获取商业机密,陶如旧抢先说道:
  "请放心,我只是想要观察一下城中员工的日常生活。"
  上午那通电话之後,他就开始重新思考报道的亮点,或许应该从当堤的员工入手。
  听了他话,孙镇道摇了摇头。
  "陶记者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个四十出头的黑瘦男人微叹了口气。"凌总若是坚持,那我就去叫他们准备。"
  凌厉点头。
  "就安排在'翠莺阁'里和老吕他们一起。"
  "翠莺阁?"
  陶如旧听著这个名字,立刻联想起了"怡红院"、"万花楼",嘴上不说,却将余光投向了会议室墙上挂著的大幅城区鸟瞰图。
  果然,他在东北角上的江南区花街上看见了这三个字。
  "那是勾栏,而不是妓寮。乃是明代建筑里用於歌舞百戏的场所。"
  凌厉捕捉到了陶如旧的目光。
  "那里有一个昆曲戏班长年居住,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这件事不用陶如旧本人做任何决定,凌厉早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等到陶如旧後来与戏班的人混熟了才知道,从前也有些想要访问凌厉的记者,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骗"进了这座海岭城。
  
  在这座仿古城中,从没有哪一位记者,捱得过两个晚上。
  
  凌厉说与负责人有事要议,陶如旧便在电瓶车驾驶员小陈的带领下先行游览仿古城全景。
  45万平方米的园区其实从售票处外就已经开始,围绕园区的城墙即是用来拍摄城池外景。内部大致可以分为七个区块:关外雄风,烟雨江南,皇城壮景,武林名宿,千佛古刹,幽冥地宫以及海港战场。
  
  "我们这座影视城,几乎能满足所有古装电视剧的拍摄需要。"小陈带著陶如旧在千佛区的碑林间穿行,"只是最近几年不景气了,现在又是淡季,游客真的不多。"
  说话间一队带著国旅棒球帽的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将近午时温度已经有些炎热,但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甚至还有几个孩子在嘤嘤哭泣。
  "他们刚从地宫那边过来。"小陈十分肯定地笑了笑。"很少有人能笑著走出来的。"
  这时候几位走累了的游客提出要坐电瓶车,陶如旧自然不忍拂了小陈的财路,只是拜托他有空的时候帮他将行李送到"翠莺阁",讨了份路观便图独自走开了。
  他原本是想花一天的时间对於园内景物作个大致的了解,然而真正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
  45万平方米这几个字化作现实的距离让徒步者生畏,在穿越了几乎没有遮蔽物的大漠以及战场後,陶如旧不得不临时取消了探访武林名宿之旅,改由主干道直接寻找烟雨江南。
  而到达花街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
  十米宽的青砖通道两边是用烟熏旧了的木质小楼,悬挂著匾额以及幌子,一些楼上还系著褪了色的纱幔。地上有些潮湿,看来是有人用泼水的方法进行了降温。
  因为没有游客,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只有纪念品与零嘴的小店和厕所敞开著,工作人员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嗑瓜子,看见有人走过来也没有要招呼的意思。一大片贝壳做的风铃在不远处响著。
  
  
  第005章
  
  又走了几步,形成强烈透视效果的长长街道尽头,传来了隐约的曲乐声。
  混合著丝竹的唱腔,忽而悠扬忽而婉转在慵懒凝滞的下午时间里。陶如旧听不懂唱词,但旋律,他上午才听了一遍。
  《皂罗袍》
  
  "昆曲……"
  陶如旧出神地听著,也忘记了疲惫,他循著声音走,立定在一扇敞开著的门前。
  门匾上书三个字:翠莺阁。
  说是楼阁,实际上却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仿古宅院。从外面望进去,大约有两三进的模样。外堂被辟成售卖冰饮零食的店面,陶如旧走进去,第一个天井被东南西北互相联通的二层廊房环绕,形成燕窝的形制。
  
  中央开阔地上凌空架著一座戏台。那悠扬的昆曲唱腔,便是自戏台上传来。
  陶如旧是不懂昆剧的,因此也说不出究竟在演些什麽,只是循著那《皂罗袍》的曲调猜想是《牡丹亭》,至於那一双小姐丫鬟,他却又给错记成了崔莺莺与红娘。
  台上演得投入,他也就站在柱子边上出神。翠莺阁因为有演出,三三两两倒还有一些观众,大多好像是当地的农民,平时相帮著料理一些员工种的蔬菜与瓜果,园方也就默许了他们出入自由。
  
  呆立了大约十四五分锺的模样,陶如旧等这折戏唱完了才回过神来。
  演员走到台後悬的红绸布里面去了,周围人也纷纷起身,看来所有演出都已经结束。
  陶如旧正想找人问问自己行李的情况,就见到凌厉从後一进的天井走了过来,後面还跟著一名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光景,皮肤微黑,五官却生得非常清秀。修眉俊目,乍看之下如同少女一般。不同於凌厉看似休闲却质地精细的装束,少年穿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发黄的衬衫。略长的发仔细分成两边梳好──在夕尧猎猎的海风中已经很难见到这样仔洁的人了。台後面除去两位还在卸妆的旦角,其他人都走到了天井里,清一色男性,用高高低低的声音向凌厉问好,唯有凌厉身後的那个少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凌厉也看见了陶如旧。
"陶记者,游览了海岭城之後有什麽感想?"
"很大。"陶如旧如实作答,"一路走来,只是走马观花,还有三四个分区没有看过。"
凌厉点了点头,对著人群说道:
"这位就是陶记者,将会在这里与你们住一段时间,吕师傅,那就麻烦你了。"
人群中出来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头发花白了一半,腰板倒挺拔,精神也是极佳。陶如旧想这便是班主了。
"吕老师好。"
"好孩子。"
老人挺和善,这个时候另两个卸了妆的旦角儿也走到了天井里,居然也是男子。
古时候的曲艺,虽然都是由男子担纲,但近代以来,梨园弟子的性别构成却有了质的颠覆。现在看到这清一色的男子,陶如旧反倒觉得不习惯。
吕师傅让每个人都作了简短的介绍,这个戏班子差不多是园区建成後就在了,人是从F省各地招来的,都没什麽身家。
"这位是班子里的二胡,姓秦名华开,一般我们都叫他花开。"
吕师傅说的是那位清秀少年。
"花开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小的,98年的时候生病坏了嗓子,不能说话。"
原来是哑巴,陶如旧有些惋惜地想,同时冲著少年笑了笑,伸手打算比划些什麽。
"花开是说不了话,但是听得见。"
凌厉冷冷地插了句话。与此同时,少年回给了陶如旧一个微笑。
陶如旧红了脸。
"那就这样定了。"
凌厉看了看表,提出要回城区。夕尧湾扩建工程必须在月底谈妥,所有实地探查工作要赶在今年第一次台风来袭之前完成,并不容乐观。
班子里的人送他到後门,那里已经有车在等候。
"如果你现在反悔,我可以送你回城区。"
临走前凌厉给陶如旧最後一个机会。
"谢谢凌总,我想海岭城中的确有值得我报道的东西。"
午时的那一番长途跋涉,已经让陶如旧萌生了新的灵感,而凌厉几近轻蔑的口气,也让他暗下决心不能遂了对方的心愿。
"随你,我五天之後还会再来,希望到时候还能看见你。"
凌厉上车,戏班子里其他人在後门止住了送行脚步,秦华开却随凌厉坐上了电瓶车。按照吕师傅的话说,少年非常感激凌总对他这个残疾人的关照,每次都会送他到广场上才会回来。


翠莺阁原来是一共三进的大宅子,通了电却没有埋水管。戏班子用的是第二进里的井水。虽然海岭是岛的模样,地脉依旧与陆地相互连通,据说那口井的位置,从古久以前开始便是一泓淡水潭。

吕师傅将陶如旧的屋子安排在第三进的东边,後面就是花园和雪隐。按照吕师傅的话说来,这是最适合新人居住的"风水宝地"。
屋子里面也是仿古模样,看起来应该是一间厢房,有桌椅,一张四面床并被褥蚊帐,靠墙放了博古架,屋顶上悬著灯泡,桌上摆著台电扇。空气中弥漫一股蜡油气息,博古架和桌上也还留有几个浊白的蜡印,看来是为了陶如旧的到来而刚刚将陈列用的道具收了起来。

陶如旧将行李打开,该摆出来的就摆出来,该藏起来的就找地方藏好,屋门上装的是仿古广锁。陶如旧根本不期望它能替自己守住些什麽。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插座,他将笔记本充上电,同时又看了眼手机的信号。

在千佛区的时候还是满格,现在却连最短的那格也没有了。

整理好了东西,又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後,唱贴旦的小李来敲门,说是吕师傅要交代作息。陶如旧立刻带上纸笔跟了过去。
戏班子每日的作息严谨,并不因为身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岛屿而有所懈怠。早上五点起床练声吊嗓,七点半早餐,上午九点开始演出,中午十二时用午餐,下午一点开始第二场演出。五点晚餐,夏季晚上七点开始原本也有节目,但是园区後来停止了夜游,晚戏也就随之取消。


第006章

五点锺,後门口传来游览车的音乐,刚才送了陶如旧一程的小陈和另一位导游开著车来接戏班子的人去吃饭。餐厅设在皇城区的东南角,原本一座偏殿的院落被修改成了可以容纳全园员工用餐的食堂。陶如旧和戏班子的人坐在东边窗下,高高屋梁上的吊扇创造不了什麽清凉,只能透过门口经过的穿堂风收去一些汗水。

陶如旧和小李已经混得比较熟稔,大家都落座的时候,花开也终於从外面进来。小李早就帮他打好了饭,於是招呼他过来坐。
少年拿到了自己的那份饭菜,坐在小李身边,同时向陶如旧点头示意。
晚餐是大锅饭,带鱼肉饼蒸蛋与冬瓜汤,陶如旧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
整个大殿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位置只坐了五十来号人,还有一些是拿著饭盒打了菜就走人的。小李告诉陶如旧,园区里没有安排夜游项目,大部分的员工吃了晚饭就坐班车回城区。
因为是夏天,夜晚来得比较迟,吃完饭西边还是一片火烧。作为坚守在园区的人,戏班子在夏天的黄昏有个习俗,每天轮流派出两个人到园区西北角的瓜园去摘四个西瓜回来,冰在井水里,等到晚上大家纳凉的时候捞起来吃。

今天刚好是轮到小李与花开摘瓜,陶如旧想了想也毛遂自荐,要跟著他们去考察一下瓜地的情况。
"你确定你确定你确定……"
小李一口重复了三次,贴旦唱久了似乎对性格也的确有些影响。直到司青龙的郑大哥一把掐了他的脖子,这才停下来。
"看来我们的陶记者白天没有游览地宫区。"
吕师傅的这句话博得了全员的一致赞同。
"可是我想我知道那是什麽样的地方。"
陶如旧这样为自己辩护。
上午走的路线的确与地宫方向相左,但是从那些游客与小孩的表情上还是能够猜测出一些里面的情景的。
无非是唬人的鬼屋麽。
他还是坚持要一同去。毕竟小李与他年纪相仿,花开甚至还要小一些,他们两人都不害怕,自己就更没有理由会被吓倒了。
见陶如旧一直坚持,众人也不再劝阻,只是又多了一个郑青龙说要同去。於是是个人就在皇城脚下与吕师傅他们道别,向地宫区走去。
傍晚空旷的景区吹来阵阵凉风,众人的拖鞋踩著被风吹来的细细沙砾,像是出来纳凉,十分惬意。
一行人来到地宫门口的时候,天边还剩一挂夕阳。与其他几处开放式的园区不同,地宫四周都砌了围墙。入口建成普通山门的模样,用铁链将检票口的金属围栏系住。山门後面修了个小小的亭子间,里面亮一星灯火,住著一位守门老头。

小李打头阵,朝著亭子间里咿呀地来了一句唱词算是打了招呼,接著率先跨过了检票口。後面跟著陶如旧花开郑大哥。老头的屋子静悄悄,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群年轻人夏夜必到的拜访。

大门的後面前就是一块影壁,上面刷著提醒与警告事项。大致上是谢绝冠心病与精神障碍者入内。影壁正对著大门,从外面就能够看得一清二楚。似乎是为了强调里面的恐怖,影壁上面还用红油漆按了很多血红色的手印。

"我们要入园了哟!"
小李回头笑了笑,斜斜的夕阳打在他脸上,倒是有点恐怖的。
影壁後面是一大片荒草坡,左右分开了两道小径,中间插著一块路牌。
向左:幽冥地宫,向右:尸魂镇。
陶如旧记得九十年代初香港影坛产出了不少动作系的僵尸电影,其中有一部就叫做《尸魂镇》。
"没错,那片子就是在这里取的景,不过我们一般不走这条路。"
郑大哥让陶如旧走到队伍中央,小李在最前边,他和花开殿後。
"过了尸魂镇还有怨鬼路、转生街、九棺林和丧魂坡,这就套了远。从园内去到瓜地,我们一般都走地宫,只要二十分锺。"
一边说著,四个人走上左边那条道。
和其他几个区相比较,地宫附近更像是郊野荒坡。满是杂乱生长的树丛与灌木。碎石小路呈现微微下倾的趋势,逐渐沈到了地下,两边土地便相对著抬高了便成土墙。
陶如旧留意到左右土墙在夕阳中反射出淡淡的光芒,他伸手抚上去,原来是装了有机玻璃作为隔挡。他正不解为何要这样布置,贴近墙面的双眼就对上了土层中的某样东西。
是骷髅。
被镶嵌在黄褐色土壤里,浮雕般的骷髅。从脚边开始整齐地码放成墙。与陶如旧视线平齐处,是嵌在骷髅眼窝里的两个乒乓球大小的白色球壳,中央各有分币大小的圆洞。青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干枯掉的眼球。

从前见过煮熟的鱼眼的确有一层硬壳,没想到人的也是如此。
如此逼真,总不会是真的人骨罢?想到这里,陶如旧不由自主地悚了悚。
"那是凌总从西藏骷髅墙得到的灵感,按照照片叫人仿造的。"
郑青龙在後面解释。
"都是石膏做的模型,不过听说也有拿一些无主荒坟里的东西充数。"
陶如旧点头,看著那斑驳的土墙。有一些头骨还特意用黑色与朱红描眉画唇,荒诞之中透出一股阴森。四个人走在不足两米宽的地道里,不知不觉中,头上也被黄土的穹顶所覆盖。
小李与花开分别拿出手电筒,淡黄色的光晕里地宫朱漆的大门敞开著,地面也由石子变成了青砖。外界虽然闷热,但是进入地宫大门,由土壤渗透而来的寒气便扑面而来。
灯光扫到的墙上是一张地宫的剖面图,从上面看来,地宫分为三层,以限制游客的年龄来加以区别。
地下一层是全年龄区,布置成阎罗殿、刀山火海奈何桥等阴曹地府的经典场景,放上古装打扮的蜡质假人,开放参观的时候打上青红的灯光,以及若有若无的音效,到的确很有几分阴曹地府的感觉。只不过现在是闭园,地宫中一切皆被黑暗所吞噬。那几个蜡人的黑影立在角落,到更有几分鬼魅的意味。

然而这些对於成年男子来说,并不能算是十分的恐怖。
小李一边顺手捡了些游客丢下的杂物扔到垃圾箱里,一边说:
"我们要在这一层走一段路,然後下到第二层从北边的工作门出去,外面就是瓜地。"
陶如旧"哦"了一声,与举著钢叉的马面蜡像擦肩而过。
不常流通的空气里弥漫著蜡油与塑料纤维的气息,几处地面上还镶著大块强化玻璃,隐约有眼睛从下面窥视上来。当然也是蜡质的。"这里好像不太吓人。"
  陶如旧诚实地说出内心感受。
  "以前住校的时候,宿舍後面的山头上就是野坟,我们就会半夜里爬起来练胆。对了……"
  他转头去问花开:
  "花开在上高中麽?"
  拿这手电筒的少年愣了一愣,随即微笑著摇了摇头。
  "我们这种乡下孩子,能上到初中就够用啦。再说钱也不够……"
  小李在前面嘟囔著。脚步声一下子变得拖拉而又沈重。
  陶如旧又尴尬了起来。郑青龙是四人里年长,也最沈稳的一个,见状自然要打圆场。
  "那些都是过去。现在海岭村里不就好多了麽?"
  小李脾气本来就像小孩,听到这句话又一下子开心起来。
  "是啊,以後小郑哥的儿子可是一定要读博士後的。"
  话音未落,青年就抱著脑门"哎哟"一声蹲了下来。并不是郑青龙出了手,而是走路不看路,歪歪扭扭地撞到了青面獠牙的白无常身上。
  "哟,对不住您老了……"
  小李捂著脑袋站起来,著捡起白无常的高帽替它带好,郑青龙上前关照他的伤势,顺便教训了几句。
  众人又走了几步,小李指著不远处一个低矮的侧门叫道:"就是那里了。"
  小门是通向地下二层的通道口之一,门口处插著-2F的标示牌。四人依次进去,原来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天花板上有一个伪装成井口的圆洞,筛下来一些光亮,正好落在小屋里唯一的一具陈设上。
  
  那是一口朱漆棺材。周身绘著斑斓彩画,静静停在陶如旧面前。
  "我们要从棺材里下去。"
  小李这样说。
  
  陶如旧走到红棺材边上,棺材板没有合上,望进去里面是一级级的水泥台阶。一直通向地下漆黑一片的第二层。
  小李说这样的隐蔽入口在第一层有九个。另外还有两个大的主入口供游人使用。
  第二层的年龄段是从14岁往上,这就意味著会比第一层恐怖许多。事实上真正参观的时候,大部分带著孩子的游客都会无视园方的警告而直接进入第二层,其结果就是将孩子吓得个个面如土色。
  
  四个人鱼贯上前。在将整个身子纳入棺材内之後,陶如旧心中还是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二层地宫同样一片漆黑,小李的手电照亮的地方,是一片狭长的通道。地上铺著细碎的沙粒,踩在上面发出轻微吱嘎声。一边的墙跟边设著工作人员的桌椅,小李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两根棍子一样的东西。
  
  "电子火把,给游客照明用的。"
  郑青龙和陶如旧各接过一根,按下开关,火焰型的电子管上就亮起了幽绿的光。
  "这地宫有一部分是按照某一部武侠小说里的情节布置的,好像叫……"
  "是《四大名捕》吧。"
  陶如旧这样回答,往前走几步将电子火把往墙上照。赫然,一只惨白的手臂如同从墙上生出来那般悬挂在半空中。
  从棺材入口开始就觉得有些熟悉,陶如旧喜欢看温派武侠,尤其对於《四大》系列情有独锺。这地道俨然是按照疑神峰破庙下面的地道布置的。
  人的想象力毕竟有限,所谓的恐怖也终究是对旧有幻想的重复演绎。原以为第二层会有些特别,不过看来是注定要令他失望。
  陶如旧很有些孤独求败地这样想到,一边戏谑地要将火把插到那蜷拢的手掌中。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令他意想不到的情况立刻发生了。
  他的手掌触到了那只手臂,绝对不是蜡像或者石膏的坚硬,它柔软且富有弹性。更像是真正的人类断肢。就是这只柔软的手臂,在陶如旧碰触到它的那一瞬间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冰冷的五指好像挣扎的软体动物划过陶如旧的脸颊,几乎与他的头发绞在了一起。
  
  放松的心情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陶如旧惨叫一声向後踉跄几步,撞到另一侧的墙上,却万万没料到这边也有好几只手臂,被他一撞同样开始大幅度地颤动起来。
  大约有两秒锺的时间,陶如旧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花开跑过去将他扶到路中间,慢慢地看著那些手臂停止了动作。
  小李与郑大哥了然地对视了一眼。
  "老头子今天又忘记把铡刀拉下来了。"
  原来这条通道另有玄机,上面所有的手臂都是包了高级聚酯材料的电动感应装置,开放时间里通上电流就能够对外界的碰触做出反应。区内的电闸一向都是由守门老头控制,晚上一并拉开,今天看来是工作出了疏漏。
  
  人老了,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老实说,头一次碰上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叫得比你还惨呐。"
  小李拍拍陶如旧的肩膀,拉他起来。
  "所以我有叫你确定要不要来啊,第一次来就碰上这种事,陶记者获取记得买彩票哟。"
  陶如旧逐渐平复了喘息,朝另三人个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穿过了千手甬道的最後一个拐角,眼前开朗了些,像是一个十字路口,中间天顶上是一片毛玻璃,吊著向上一层窥视的蜡质鬼怪。下面则是对四条小路的介绍。
  千手长廊、龙鳞血池、灵堂冥婚,以及"害怕者沿此路返回"。
  依旧是小李带路,领著大家朝灵堂冥婚走去。
  开始的路是一条迷宫。不到三人宽的狭窄通道,每隔几米就会出现一道白色布帘。有时候甚至连两面的墙壁都有用布隔开的暗门。陶如旧开始以为总有些什麽东西隐藏在帘子後面,但事实上每道帘子後面都是空无一物。
  
  "这里可是全部园区最有'人气'的区域,大部分的工作人员都躲在这些白幔子後面,他们穿著白色长袍,带鬼面具以及甲套,从暗处跳出来吓唬游客。"
  不过有规定,工作人员不得与游客接触,游客也不能对装扮成鬼怪的工作人员进行任何形式的侮辱与殴打。
  "明知道是人扮演的,游客们还会觉得害怕麽?"
  陶如旧有些不解。
  "反正那些人买了票就是进来被吓的。"小李回答得很干脆,"至於被人吓还是被鬼吓根本不重要。就好像看鬼片,你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却一样感到害怕,而这种害怕在身临其境的时候会更厉害,厉害到根本不让你有时间去思考面前的是人是鬼。"
  
  陶如旧点了点头,看来第二层玩的是心理恐怖。这的确是比视觉刺激更高级的手段。
  
  第008章
  
  因为被告知了这一段路上不会有特别状况出现。陶如旧逐渐忘记了刚才受的惊吓,记者天性复苏。望著无处不在的白色门帘,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里是地下二层,又做成迷宫的样子,万一著火了应该怎麽办?"
  "这里有好多暗门,也就是简易隔板之类的东西。平时方便工作人员处理,若是有紧急情况就会由电脑控制全部打开。"
  小李与郑青龙分别解释。
  "据说这种设施在国外很流行,凌总有亲自验收过,也有走过这里全部的四条道路。"
  听到这里,陶如旧立刻努力想象凌厉被这里的鬼怪机关煞到脸色苍白的模样。画面还没有出现,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凌总的反应如何?"
  "这是园区的一级机密!"小李扮了个鬼脸。
  
  狭窄的白色通道尽头,是布置成冥婚场景的灵堂。地上洒满小银,挽联与黑幔之间,两尊暗红喜服的蜡人立在一具黑漆棺材面前。活人新郎在右方,死人新娘的尸体则籍由一根粗麻绳穿过颈项,从高高的屋梁上垂吊下来。
  
  或许是靠近出口,空气对流比较明显,尸体的蜡像像是坐在秋千上微微摇晃。
  "工作人员的门就在灵堂後面不远的地方。"
  郑青龙突然压低了嗓音,空旷的灵堂里有回声,更显得神秘诡异。
  "第三层有一个入口处就在前面,大家安静。"
  花开是一直很安静的,此刻小李也收敛了笑容。陶如旧依言闭上嘴巴,心里却开始好奇。刚才一路走来,大家都是有说有笑,为何却要突然保持沈默,难道说将要经过的路段上有声控机关?
  
  他把这个问题埋在心底,沈默地向前走。
  四周一下子变得死寂,四个人甚至连脚步都刻意放轻了,他们进入灵堂右侧的小门,走过五米长的灵牌廊。昏黄与青绿的灯光照出前方铺了地毡的通道。以及在通道尽头右侧墙壁上一个长且窄的拱门。
  
  这是通往第三层的一个小门。出乎陶如旧的意料,小门装了坚固的铁栅栏,挂著把生锈的大锁,一点都不像要对外开放的模样。黑黔黔的门里头也看不清楚究竟有些什麽设置,只是隐约听见遥远的地下有水流涌动的声音。
  
  里面难道有地下水脉?
  陶如旧刚想将灯光朝拱门里面照去,便被郑青龙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不可…
  郑青龙做了个摇头的动作,并且推著陶如旧的肩膀示意他快点走,不知道是不是幻听,陶如旧感觉那流水的声音变响了一些。
  一行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安静地行走,没过多久就停在了一扇铁质小门面前,打开门,面前就是一长段向上的台阶。台阶的尽头,便是沐浴在月光下的大地。
  "我们到了。"
  小李跨一大步跳出通道,在踩到土壤的同时高叫了一声。在微咸的海风中,气氛又轻松了起来。
  陶如旧眼前是一片或高或矮的菜地,露天里有西瓜青江菜青椒茄子,一边透光窝棚里亮著一个电灯泡,种著樱桃蕃茄和南瓜。远处架子上有丝瓜和葡萄。这些都会拿来补充园区食堂的需要。
  
  郑青龙对於挑选西瓜显然经验丰富,很快就在那一大片瓜地中作出了取舍。任务达成,陶如旧却不想立刻返回地宫,他对小李提出了刚才的疑问。
  "三层目前的确不对外开放,你刚才听见的水声也是真的。"
  提到这件事,小李难得没有了笑容。手电筒的灯光从下方打到脸上,眼眶陷进了阴影里,刚好是一个骷髅的模样。
  "这件事是这样的……"
  他刚刚把怀里抱著的西瓜放到地上,兴致勃勃地准备开说,郑青龙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阻止。
  "这事儿现在说他可能会害怕,不如回了翠莺阁再说。"
  "也好。那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只是隐约有了个"恐怖"的印象。陶如旧心里愈发憋著难受。既然郑大哥答应了回去就说,那他也不再耽搁。硬是从小李手上挖了一个西瓜来拿著。转身之际,却发现空旷的菜园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花开不见了!"
  虽然少年个子矮小又是哑巴,的确很容易被人忽略,但是环视四周之後陶如旧还是能够确定,秦华开真的不在菜地里。青年所能够看见的范围内,甚至没有手电筒的黄光。
  漆黑的夜,四周是种种命名诡异的恐怖场景,脚下是阴森的地宫。花开究竟回到哪里去了?
  相对於陶如旧的担心,李郑两人的反应却是异常平静。
  "那小子经常一个人走开的,不用担心。他的胆子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大,听说他在九棺林养了一窝兔子,也许是去看它们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著依旧是一前一後拥著陶如旧,走下了地道。
  
  归程竟然比来时显得更加阴冷。
  陶如旧也在心中诧异。明明是相同的路线,非但没有了然於胸的踏实感,反而因为脑中的想象加工而变得恐怖起来。下了台阶就是一个拐弯,在那拐角的黑暗里,有没有东西正在窥视著他们?
  
  自己吓自己果然是恐怖的最高境界。尤其是在经过通往第三层的拱门时,由漆黑洞中传来的潺潺流水声让陶如旧忍不住地将目光扫过去。
  第三层是一条河流,那河流里是不是有些什麽恐怖的东西呢?
  也正好像是为了回应陶如旧这种带有强迫性质的胡思乱想,他看见在那潭水一般幽深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起了一个淡淡的背影。
  那肯定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呈现出宽阔双肩的倒三角形。陶如旧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背影只出现了不到半秒锺的时间 ,一晃就消失了。
  黑暗中只有流水的声音在继续。
  前後的小李与小郑依旧向前走著,没有人去留意第三层的动静。
  三人很快就走出灵堂区,小李又恢复了一贯的风趣,在他的提议下陶如旧正式"更名"为陶陶。其实本来是准备叫"桃子"的,无奈遭到了抵死的反抗。
  出了地宫,小李将第二层没断电的事情吼给了看门老头听。抱著西瓜回到翠莺阁的时候,戏班子的诸位,已经拿了板凳在第二进的天井里摆开了纳凉的阵势。
  
  听说花开没有一起回来,班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多说什麽,显然是对那个孩子的大胆十分放心。今天恰好是望日,明晃晃一轮圆月挂在天边上。刚才在瓜地里倒是没有发现,不然还真应了鲁迅的那句话:
  "深蓝的天空中挂著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著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郑青龙将四粒西瓜用吊桶装了放到井里,其中三粒立刻浮到水面上。小李凑了过来,与郑青龙就"第四粒生西瓜究竟是谁挑选的"这件事争执起来。
  陶如旧回屋将冲完电的录音笔带在身上,走出门正遇上司白虎的王大哥。他正好拿著满篮的果脯糖果朝外间走去。陶如旧就和他一同出来,相帮著分发了糕点。这时候吕师傅也从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大家都在了啊。"
  戏班子的人各自朝吕师傅问了好,便开始闲聊起来。
  陶如旧这时候想起来刚才瓜地里的疑问,郑大哥果然说话算话,叫他摆了凳子坐到身边,就开始说了。
  "幽冥地宫区,原来也只是一个摄影基地而已,只有地上建筑并没有地宫。现在的这个地宫,是96年的时候由上一位凌总凌木仲投资建造的。他就是现在凌总的爹。"
  听到他开始讲地宫的故事,又有几个人坐了过来。大家摇著蒲扇,头顶上80瓦白炽灯招来一群蚊蛾,很有几分开故事会的模样。
  "听看过建筑图的人说,地宫原先只打算设计成两层。但是差不多建好之後,凌木仲却又提出要在第二层下面修第三层,做成陵墓的样子,在里面放上些'宝藏',让游客体验盗墓的感觉。当时园区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然而施工的时候却出了问题。"
  
  "凌木仲?那个时候园区不是凌厉在管理麽?"
  听到这里,陶如旧问了一句。边上立即有人笑著回答:
  "十年前凌厉他爹都还没死,哪里轮得到他坐大?而且十年前凌厉才高中毕业,你还以为人家是一生出来就领身份证的啊。"
  包括陶如旧在内的所有人都哄笑起来。郑青龙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原来修建地宫的时候,是挖了大坑,然後从下往上修建。现在第三层却要从第二层挖下去,这样的工程不像盖楼,反而是挖矿洞。难度虽然很大,老凌总请了不少人研究之後还是开工了。但是开工後的第七天就出了事故。"
  
  说到这里,又有人插嘴。
  "这件事在当年的夕尧就闹得很大了,报纸上也有报道,不过後来都被老凌总用钱打发了。"
  "这事啊,市政府的人本来就有掺一脚,能闹大那才奇怪了。"
  "谁说的,那几年是压得下去,可你换到今年试试看?中央对矿难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啊,一人三万五真是便宜了!"
  听到这里,陶如旧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是坍塌了麽?"
  "不是,是渗水。"
  吕师傅摇著扇子走了过来。
  "海岭岛地下与陆地是相连的,里边正好有一条地下河。施工的时候凿通了那条河道,六名施工人员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呐,就被水流卷走啦,尸体至今都没有找到。"
  "啧啧……"周围一片感叹声。陶如旧同样怔了怔。
  矿难这一类事件,近几年来曝光得比较频繁,然而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却还是不能接受。
  青年立刻回想起在地宫里听见的潺潺水声,原来自己曾经如此贴近发生过惨案的地下河流。甚至还在那一片黑暗中见到过施工人员惨白的背影……
  不寒而栗的感觉再度涌上,他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了地宫的可怕之处。
  吕师傅继续说。
  "这件事平息之後大半年,地宫就对外开放了。因为被布置成鬼屋的缘故,就算发生怪事游客们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像我们这些老员工,自然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有人在第三层入口处见到过'好兄弟',而且还不止一个。我们在第二层走,他们就在第三层的水面上跟著我们飘。好多看到的人都被吓傻了。後来园方又请了道士和尚下去作了做法,顺便在第三层门口修了八卦障蔽挡住视线。门本来也打算封上的,但是和尚说这样会让阴气淤塞,所以改装了铜门。"
  
  唏嘘一阵之後,气氛又很快恢复到说故事的状态,陶如旧胳膊上的激灵还没有褪下,但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最邪门的还有哪。"小李背靠在郑青龙的背上,嘴上叼著跟狗尾草。"凌木仲那个老头子解决完这里的事之後飞回香港,半路上掉到太平洋去了,园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不景气。"
  
  "小李,不要乱说。"吕师傅手里的蒲扇像拍蛾子那样招呼了小李一记,"陶记者,你可别把这些搬到报纸上去啊。"
  陶如旧笑著摇了摇头,别说"中国新闻奖"不是"中国鬼故事奖",就算是正规一点的报纸,也不会去宣传这种所谓的"封建迷信"。
  一边上小李还在不服气地争辩,说"凌木仲就是'陵墓中'的谐音,所以活该倒霉。而其他被鬼故事吊起了胃口的人,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海岭城中闹鬼的话题。
  
  "这座海岭城里头,真有这麽多的怪事和忌讳?"
  不知不觉又忘掉了记者身份与职责,陶如旧半信半疑地听完了大家的鬼故事。之所以半信半疑,倒不是计较鬼神的存在,而是怀疑戏班里的人是不是存心想要吓唬他。
  "千真万确哦!"
  王白虎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好像撞鬼并不可怕,反而非常之光荣。
  "不相信的话,王大哥我还有好多鬼故事说给你听,来,你先帮我把这个带到前面的戏台子下面去,撩开帘子放到地上就可以了。"
  说著,他抓起两块花生酥塞进陶如旧的手里。听他这麽说,周围人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闷笑。
  前院的戏台子是一座类似於水榭的高脚建筑,架空的四角下面有很大的空间。被人用红色的布帘子遮住了。
  陶如旧被王白虎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求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把花生酥放到台子下面的地上?为什麽要这麽做?……难道台子下面……下面养著狗?"
  大家原本以为陶如旧看穿了王白虎要吓唬他的把戏,正要失望,却又听见了这样一个天真的结论,都异常辛苦地忍住了笑。小李一手捂著肚子过来拍拍陶如旧的肩膀。
  "没错啦,小王哥最喜欢在台子下面养那种东西了。快去快回哟。"
  陶如旧将信将疑地拿著花生酥去了。
  
  第010章
  
  好半天,没有动静也不见人回来。吕师傅有些不放心,於是叫小李跟过去看看。过了一会儿,众人反而听到了小李的惨叫。
  郑青龙立刻起身冲到前院,看见小李捂著脸蹲在地上。身边的陶如旧一脸茫然。戏台子下面挂著的红布已经被掀开了一个角,花生酥也放在了地上。
  "这是怎麽回事?"郑青龙把小李扶起来,看见他右脸颊上有三道抓痕。
  "我的隐形眼镜掉了。"陶如旧站在一边回答,"刚才吹来一阵风,我感觉沙子进了眼睛里,用手去揉眼镜就掉了。我是高度近视,天又黑,只能半看半摸到戏台子下面,丢了花生酥。花得时间好像是长了一点,然後就听见小李的声音。"
  
  郑青龙看向小李。
  "走到这里,就看见陶如旧一声不吭地在戏台下面摸什麽东西,我还以为他出什麽事了,凑过去看,就没想到……"
  他哭丧著脸。
  "我踩到大阿福的尾巴了。"
  陶如旧也回忆道:
  "刚才丢花生酥的时候,我好像是摸到了什麽东西,毛茸茸好像是猫尾巴。"
  大阿福是戏班子养的一只老雄猫,白毛金眼,快和草狗一边儿大了。在戏班子吕师傅排第一,大阿福就算第二。平时捉鼠除害非常在行,架子脾气也就大了,除了吕师傅和花开,谁都不给碰的。
  
  "惹到大阿福,算你活该了。走,我帮你上药去。"
  郑青龙笑著揉乱了小李的头发,同时对陶如旧说,"陶陶那你怎麽办?这里可没有眼镜店那。"
  "没关系,我有带备用。"
  陶如旧笑著回答。
  
  这边两个人去上药,回来的时候小李半边脸上几乎是用红汞画了一朵花;陶如旧换了副框架眼镜,回到纳凉现场的时候,王白虎叫他再去看看戏台子下面的东西,他也就去了。
  过了一会儿大家如愿以偿地听见了惊讶的喊叫声。
  一口、两口、三口,戏台下面大大小小停了三口棺材。
  "这个就是海岭城的迷信啊。"
  吕师傅蒲扇摇摇。
  "翠莺阁这个地方,在以前拍戏的时候除了做为勾栏戏场之外,还曾经被改造当过宗祠。有的地方宗祠里面也是有戏台的。古代人啊,总是喜欢提前买寿材,买了寿材之後家里面却不见得有地方搁,於是常常摆到宗祠的戏台子下面,有时候人死了也会暂时停到这边来。所以你如果还有胆子再过去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左边那一口黑的是空的;中间棕色雕花的那口已经上了钉子,自然是'有料'的;最右边那口小红棺材也钉了,里头躺著的是未出嫁的闺女。"
  
  说完这一大段,吕师傅停下来叫人把西瓜从井里捞起来,回头看见陶如旧还是满脸苍白。
  "傻孩子啊,当然这都是假的,是道具。"
  虽说是道具,但陶如旧浑身上下的激灵一时之间还是退不下去。花脸小李这时候又像一枚牛皮糖那样粘了过来。
  "剧本上本来没有在宗祠戏台下面塞棺材这个场景儿,是导演请了风水先生来布置的。先生说,这翠莺歌大屋三个天井,从天上看刚好是一个'目'字,戏台搭在目字最下面那一格,若是再妙用习俗塞进棺材,就合了'眼目下就发财'的暗喻。据说那部片子後来著实火了一把,後来老凌总就把这一出给保留了下来,只是怕吓到游客,在外面加了帘子。"
  
  陶如旧听是听了,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以前也听说过建筑讲求风水,但始终没有见过实际的例证。这时候,他的脑袋里来来回回就只有戏台子下面,地宫底层,以及流水声,直到小李拿著西瓜冰上他的脸,这才回过神来。
  
  吃了几块西瓜,後院子里突然传来了隐约的音乐。陶如旧听出来那是自己的手机铃,便跑过去接听。
  电话竟然是凌厉打来的。
  
  今次海岭城之行本不在凌厉的计划中。海港谈判项目催得紧,凌金伯那边也在等著他的回复。至於为什麽会为了一个初次见面,且对话不到十分锺的人腾出差不多整个白天的时间来,凌厉自己也不太明白。
  
  不明白的事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只要把握住已知的一切,就足以让他在凌氏这艘商业航母上获得重要的位置。
  甚至成为将来的舰长,也只是时间问题。
  凌氏当家的这一代以五行排序,主事凌金伯,虽然掌管了凌氏的最高指挥权,膝下却无子。老二凌木仲逝於四十岁上,排行第三第四的凌水淑与凌火季是一对孪生姊妹,二姐生了女儿,三姐儿子大学刚毕业。最小的凌亿君乃是私生,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利。这样算来在下一代中,最後可能掌握大权的,除了凌厉便是三姐之子凌锋。
  
  凌锋在家族企业中尚没有什麽地位,目前并不为惧;唯一让凌厉感到不悦的是凌伯金对他的态度。
  海岭城是凌木仲旗下的产业,开始建造时凌金伯并不看好这一块。甚至认为"大陆没有发展前途"。然而海岭城建成之後三年收回成本,开始巨额盈利的事实却又让他羡慕不已。於是在96年凌木仲空难之後以凌厉监护人的名义将海岭城收归自己旗下经营,岂料,第二年就遇上了亚洲金融危机。
  
  等到凌厉成年之後交回到他手上的海岭城,就已经是一片荒芜。
  从那一刻起,凌厉就知道对於自己的大伯,绝不应该只进行单纯的"讨好"活动。
  从海岭城回来又用过了晚餐,秘书韩斐准备了夕尧湾初步实测的数据与环境资料。情况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好上很多,凌厉的心情也因此明朗起来。
  大约是晚上九点锺左右,手头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凌厉无意间扫了桌上电话的来电显示屏,看见一串陌生的手机号码。他又想起了那个营养不良般的陶如旧。
  仿古城的夜晚,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
  抱著听笑话解闷的心理,他回拨了这串号码。
  陶如旧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斯文中带了些吴音,只是在听到电话这端是凌厉之後,立刻变成了坚硬的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地像迎接首长的检阅。
  凌厉在心中嘲笑著。
  "海岭城还不错吧?"他问,"早上看你好像很失望。"

第011章
  
  陶如旧不由自主地在电话这端摇头。
  "不失望的,我已经想好了新的报道切入点,海岭城中工作人员的生活对我相当有启发,其实我一开始就应该从生活中取材,而不是好高骛远地一味向要采访名人。"
  "哦"凌厉皱了皱眉头,"那就好。我还真怕你们这些记者不高兴,到时候来个负面报道可让我吃不了兜著走。"
  对於他的这句揶揄,陶如旧连连否认。同时也开始怀疑起凌厉的这通电话是不是纯粹想要寻他开心。
  "你能这麽快就改变报道方向,让我很惊讶。"
  说实话,在听到陶如旧放弃了对自己的采访时,凌厉居然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人依旧留在海岭城,那麽接下来依旧是有好戏可看的。
  上一个在城里留宿,结果被吓得连夜逃走的记者不知道现在怎麽样了。
  将听筒夹在颌下,凌厉伸手拈来一支烟,点燃。
  "陶记者有没有去海岭城的地宫?"
  "啊,我傍晚的时候去了。"
  "如何,可怕吗?"
  电话这端陶如旧沈默了一会儿。他不愿意承认,因为不想在凌厉面前示弱;然而如果回答不可怕,则是对於地宫与凌厉的否定。
  更何况自己的确害怕过。
  "可怕。"
  他最终承认。
  "与白天相比,晚上的海岭城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凌厉在电话这头笑得很阴沈。
  "最可怕的你还没有见过,过了十一点最好不要出门。海岭城本来就建在郊外,又没有什麽人气。"
  陶如旧以为凌厉是在关心他,怀疑之余还是有些感动。却没有料到又听到了下面这段话:
  "我看你是男记才带你去采风,如果是阴气重一点的女记,恐怕早就已经撞上'好兄弟'。不过陶记要是不幸出了什麽保险公司不能赔付的状况,我这边也只能深表遗憾了。"
  电话那头短时间内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又听见陶如旧不卑不亢地回答。
  "凌总的关心,陶如旧铭记在心。"
  听得出来青年是生气了。"男记"这个称呼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凌厉甚至以为对方会立刻摔掉电话。然而陶如旧的良好忍耐却让男人有了一种欺负弱小的郁闷感。
  他决定结束通话。
  
  陶如旧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世界上形形色色嘴脸中的一种,因为自尚有求於凌厉,所以绝对不能够僵化了气氛。忍之一字,是他刚进入学校就被告知要学习的第一项课程。
  然而遭人言语讽刺却还要笑脸相迎,他始终为自己的窝囊与软弱黯然。
  ──即使是出於无奈。
  挂掉电话走到天井里,纳凉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穿堂风习习,多少缓解了一丝沮丧的情绪。
  吕师傅坐在藤椅上笑问:"女朋友的电话?"
  陶如旧摇头,刚想著应该如何回答,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段回放却让他张大了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时候他才记了起来,下午那间屋子里明明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陶如旧把这件事说给吕师傅听,原本只是想找个人分担霎时涌起的恐怖。他以为按照吕师傅的年纪看来,多半不会理解"信号"的含义。然而还没等他把事情说完,老人家已经撇撇嘴角叹出了一口气。
  
  "这事啊,以前就有人说起过啦。"
  他示意陶如旧跟他一起走到第三进院子里。
  "上次过来的有位记者,好像也是住在你这间屋子。他也提到过手机信号一阵子有一阵子没的。"
  "以前也有记者来住在这里?"
  "有哇。都三四个了。"
  "都是来取材的麽?"
  "应该是吧,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反正没待两天就都跑路了。"吕师傅说起这些事还有些愤愤然。
  "其中一个还说这满屋子都是鬼……唉,你说这叫什麽话!"
  陶如旧突然明白了凌厉带他到这里来的原因。
  凌厉一定知道这座仿古城的古怪,於是想要以此戏弄他,或者让他知难而退,就像前面那几位记者一样。
  该退缩麽?青年恍惚,一边上吕师傅还有话没说完。
  "我听其中一个记者讲过,手机没有信号那叫………干扰,鬼魂和阳间的东西不一样,靠近那些电视机录音机手机之类的东西就会有干扰,哎…我也说不好,反正他们的意思是手机就没有信号的时候,屋子里就有鬼魂。"
  
  "您是说,於是他们就被这手机信号的事情吓跑了?"
  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一个细节,那也未免太小题大做。
  "当然不止啦。不过具体原因已经说不清楚,那些人被吓跑了再没回来,城里也就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撞到了什麽。倒是听说他们常在夕尧讲海岭城闹鬼,搞得人心惶惶。"
  陶如旧点头,手机失常说不定是因为地下有磁脉,至於闹鬼的事,则有可能是以讹传讹。
  "那麽吕师傅,您见过鬼魂麽?"
  "鬼火之类的当然见过。不过那种青面獠牙的就没有。"老人十分肯定。
  "戏班里的那些孩子也都是听别人说说,真正的鬼魂,也不是要见就能够看见的。"
  听到班主这麽说,陶如旧心中踏实了一点。然而回过头去看自己的那间小屋,关了灯漆黑一片,心中却又有点不安起来。
  "吕老师,我想换一间屋子,可以麽?"
  吕师傅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按道理说来,这里不是招待所,所以只准备了这一间客房。大夏天的,要和别人挤一张床也是要人命的啊。"
  陶如旧也明白这些,於是点点头不再多说。倒是吕师傅怕他出个什麽状况,於是主动从腰间摸出一大把钥匙来。
  "要不你随我来,看看还有哪间屋子收拾收拾还能用。"
  第一进因为有店辅和戏台子,所以住不了人,戏班子的人也将第二进填满了。吕师傅还是带著陶如旧在第三进打转,上了楼,估摸著选了间还算透气的打开。
  黑暗中看不清楚室内陈设,只是有一股比楼下更加浓郁的蜡油味道。
  "这楼上的屋子没装电灯,你要是住的话,就拿个手电,洗了澡上楼就睡吧。"
  陶如旧应了一声,突然记起傍晚时在地宫拿的电子火把还在身上,於是顺手从口袋里取出来打开。
  幽绿的灯光跳了两下,无声地"燃烧"起来。不大的屋子立刻填满了惨绿,照亮了一张同样带著淡淡惨绿的女人的脸,就贴在距离陶如旧右脸不到五厘米的地方。
  "吓!"
  因为不是今晚的第一次意外,陶如旧多少有些准备,他只是低低叫了声向後退一大步。吕师傅却以为他出了什麽大事,连忙从旁扶住。
  那个白脸的女人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满屋子浓郁的蜡油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是一具蜡人。而且屋子里还不止这一具,花瓶,砚台甚至连如意,盆景都是蜡质的。
  "这些都是原来摆在楼下和其他院子里的摆设和假人,没地方放了就堆在二楼上,你今天先将就著睡一觉,明天我叫他们帮你一起搬。"
  陶如旧看看吕师傅,再回头看看满屋子的蜡质品。
  "吕师傅,我想我还是回楼下好了。"
  
  第012章
  
  戏班子自己搭建的浴室在花园里,陶如旧洗好澡回到屋里已经将近十一点。院子里其他屋子里的灯都陆陆续续地熄灭。四周围只剩下金铃子与蟋蟀的鸣叫,以及戏台子上海风撩动贝壳风铃的声响。
  
  将笔记本从床底下拽出来,把录音笔内的纪录导入。按照陶如旧的习惯是还要简单地作一些总结的,唯独今天的事他不想回忆。
  时锺很快跳到了十一点,陶如旧关了灯躺到床上用毛巾毯裹住自己。郊外的夜晚,寒气从仿古门窗的缝隙之间溜进来。陶如旧甚至能够感觉到它们在自己床前的空地上堆积起来,化成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背影。在耳边蚊虫的嗡嗡声中,他把头埋进了毯子里。
  
  小屋没有窗帘,满月的光芒将花园里桂花与香樟的树影投进屋内,变成诡异的触手在毯上轻轻摇晃。陶如旧在自己的想象中看见那轮圆月变成了一枚巨大的独眼,降下来,透过冰裂纹的窗棂向屋子里窥视。
  
  
  陶如旧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并且就在这紧绷之中慢慢走向朦胧。毕竟这一整天的奔走,耗费的又岂止是体力而已。
  睡魔侵袭,青年躺在黑甜乡里,开始是安静且平稳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平静却被远处缥缈的唱戏声所打断。
  他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院的戏台上传来。
  陶如旧下了床推开门,满月的光辉照得院子里一片惨白。树叶静静地落了满地,四周没有人,只有他随著戏曲声走出第三进院子。
  中庭里有潺潺的水声。
  戏班子里的人都不见了,楼上楼下的门窗大敞著,只有井里汩汩的流水漫出来,淹过陶如旧的脚踝,再一点点沿著小腿向上攀爬。
  他趟著井水向前,走进第一进院子里。戏台子上果然奏著丝竹。唱一出他从来没听过的曲。陶如旧立在廊柱後边,灯笼般大的月亮落到戏台顶的瓦片上,照得四下里通明,台上面是一男一女穿著喜服在唱戏。
  
  戏班子里是没有女人的,陶如旧正纳罕那台上的新娘究竟是谁,目光无意间落到了台下。
  红色的帘布已经撩起,里面那两具钉了钉的棺木都已经打开。有湿红的痕迹从棺木中滑出来,落在生满青苔的地上,一路蜿蜒著上了通向戏台的狭窄楼梯。
  唱戏的画了浓妆,殷红殷红,喜服原来也是红色,只是唱了一会儿衣服与头面便开始发黑发霉,最後那旦角每走一步,都会掉下一串流苏来。
  陶如旧朝戏台子两边看,戏班子的伴奏也都在,只是好像有薄纱拢在他们脸上看不清楚五官。他一个个地看过去,想要辨认出来,目光最後落到戏台正前方的青石空地上。
  月光照出一排仿古桌椅,以及坐在正中央的一个银白的人。
  那正是陶如旧在地宫中瞥见的那个白影。
  白影坐在仿古圈椅上,右手却抬起来紧紧捉住了身边站著的一个少年。
  少年是秦华开。
  "花开!花开!"
  陶如旧躲在廊柱後面小声叫著。想将花开唤到自己身边。然而乐曲声突然变大盖住了他的声音,陶如旧尝试著绕到那白影的身後,伸手想要去够秦华开的衣袖。
  可是他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白影的肩膀,那感觉,坚硬地像是敲在了墓碑上。
  白影僵硬地一点点扭头,左手抓住了陶如旧的手腕。
  它的手冰冷,如同粗糙的皮革。陶如旧想要甩脱,却对上了它在月光下一览无余的面容。
  那是用白银浇铸而成的,毫无表情的脸。
  一张白银的面具,冰冷地覆住它的上半张脸,只余出幽深的眼瞳,阴鹜般的目光。
  陶如旧睁大眼睛,他是认得这半张脸的。
  好像是凌厉。黑发而非金褐色、戴著面具而非墨镜的凌厉。
  就在"凌厉"牢牢抓住了陶如旧的同时,台上的乐曲戛然而止。
  面目模糊的戏班成员放下了乐器,静坐在折凳上,就连戏台子上那对死人戏子也僵直了身子直直遥望过来。
  死寂中,汩汩的流水声变得清晰。并且化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叩叩叩。
  中庭的腰门被井水拍响了,门板剧烈晃动,井水从门缝里流到前院来,汇成一只大手的轮廓,在地上摸索著。
  "有人吗……有人吗…"
  半空突然刮起了异常咸腥的海风,夹杂著粗硬的沙粒打磨著周遭的一切。月光黯淡下去,一切都开始退色。
  死人好像蜡像一般融化,成为两道暗红色的液体流回棺木中,戏班子的人打开门走进中庭那漫过头顶的井水中。翠莺阁的建筑与帷幔都开始腐烂,被沙粒打磨得越来越小。空气中开始飞舞著蜡油、井水、沙粒与木屑的碎片,让人睁不开眼睛。
  
  紧紧捉住陶如旧与花开的那双枯骨般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过。
  又是一阵狂风,中庭的井水冰凉而汹涌,大手变成了巨大的漩涡,卷起地上三具棺材朝陶如旧打来。眼见著血红色的蜡油倾倒在自己身上。青年高声叫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梦,黑夜已经过去。
  窗户外面的天空微露著淡淡晨光。戏班子们吊嗓的声音咿咿呀呀,入梦而来。陶如旧疲惫地揉揉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凌厉带著银质面具的模样。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等待睡意真正过去便要洗漱。伸手到枕头下面要找出眼镜戴上,却意外地摸到了两小片柔软的东西。
  是他的隐形眼镜。
  
  "嗨,陶陶,昨晚睡得怎麽样?"
  在花园练声的小李,看见陶如旧便热情地凑了上去。
  "好像精神还不错,恭喜你已经过了在海岭城的第一夜。"
  "我倒宁愿失眠。"
  陶如旧苦笑一声。
  洗漱完毕,他拿了录音笔,坐在门槛上听著戏班子练声。隐形眼镜被他用火烧了埋进花园里,心中虽然有些寒意,但因为是白天的缘故,倒还不至於乱了阵脚。距离今天的日落尚有十多个小时,他完全可以慢慢考虑自己的去留问题。
  
  七点三十,旅游车来接人去吃早饭,人一多气氛自然热烈起来。
  陶如旧在餐桌边见到了花开。少年安静地坐在角落喝著粥就咸菜,清秀的脸上明显有著两道浓重的黑眼圈。
  想起昨天晚上的梦境,陶如旧主动端著早饭坐到了他的身边。
  "昨天你在瓜地走开就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花开放下筷子笑了笑,张嘴缓慢地做出"抱歉"的口型。他的目光在陶如旧身上逡巡一遍,然後慢慢停在他蓝色T恤的v字领口。
  "这是什麽……"右手在桌子上划出四个字,左手指著陶如旧脖子上系著的挂件。
  那是一小片被黑色油绳串住的翠玉,雕刻成八卦的形状。
  "是文王後天八卦。"陶如旧低头看了看,解下来拿在手上。"这是我父亲在杭州葛岭道观求的护身符。开过光的。"
  花开看著那块翠玉八卦点了点头。这时候小李也端著早饭走了过来。
  "什麽好东西?也让我开开眼界!"
  陶如旧把八卦摊在手上让他看,没料到小李猫爪一伸就想拿到手上把玩。幸好陶如旧手疾眼快,立刻攥住了拳头。
  "开光的东西就只能由主人一个人拿著,要是沾了别人的气就没有用了。"
  小李急忙收手,吐了吐舌头。
  "这规矩还真不少。不懂莫怪,不懂莫怪。"
  陶如旧说了一句"没事",将八卦系了回去。
  "我天生八字偏阴,命骨又轻,所以从小就带著这个八卦,才算是无病无灾……"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脑袋後面吕师傅在吼人。
  "喂喂喂,那边的三个小孩子吃得快一点,要有时间概念!"
  三个人同时抖了抖,然後整齐划一地舞动筷子,几乎要将脸陷进粥碗里面去。第013章
  
  吃了早饭回到翠莺阁,外间的店铺也开始营业了。陶如旧坐在戏台子边上做了些观察之後还是起身去了别的分区。说实话,虽然觉得记录仿古城中戏班子的日常生活的确有些新意,但若是要真正出彩,却仍然需要选择侧重点,好好琢磨一番。
  
  自从发现了小屋内信号的问题之後,陶如旧便将手机随身携带。他本是一个不善於交际的人,也称不上是八面玲珑。一整天下来除了与阿青叔发了几条短信报平安之外,就一直没有与外界进行联系。凌厉也再没有想到打电话过来冷嘲热讽,这让陶如旧在平静之余也感觉到一丝淡淡的空虚。
  
  经过昨日一天一夜的宣传,仿古城的员工差不多都知道新来了一位年轻的记者,每当陶如旧来到各个分区采风,并且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总是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然後有人深深叹一口气,有人则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像是在给予鼓励。
  
  中午吃饭的时候陶如旧才知道,原来园区的工作人员昨夜纷纷通过手机向孙镇道买赌下注,端看陶如旧能不能捱过今天晚上,破掉上一位记者的纪录。
  这也算是枯燥工作中的一点亮色吧,想到这里陶如旧苦笑不得。
  於是这一整天,青年就处在"万众瞩目"的状态之中,等待著傍晚的到来。最後一趟班车在晚饭之後出发,那也是陶如旧决定去留的时刻。
  晚餐时的食堂相比昨日显得热闹许多,就连孙镇道也留了下来。他笑著走到陶如旧身边说道:
  "凌总打电话过来,问陶记者可有改变主意?"
  原本还有些喧闹大厅一下子安静了。甚至连打菜的师傅都将头伸出窗口张望。
  "谢谢凌总、孙总和大家的关心。"
  陶如旧放下手里的刀切,站起身来,
  "其实在听说以前有记者中途离开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但是经过昨晚之後,我发现海岭城里的确有些常理不能解释的事……"
  他说著,突然觉得自己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下面的听众里已经有些人以为他要撤退,窃窃私语起来。
  "我也是中午才知道原来我的去留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决定。"
  下面有人哄笑。陶如旧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不过无论我做出什麽样的选择,都会有一部分朋友会失望 ,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在园区,一直到完成采访任务为止。"
  话音刚落时是一瞬间的安静,然後人群中爆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虽然有得有失,但是大部分人都为陶如旧的勇气而喝彩,买了"留下"的小李甚至跳起来扑到了陶如旧怀里。只有孙镇道将青年拉到了一旁,轻声说出一些让他警醒的话。
  
  "陶记者,不要以为有戏班的人陪著你就不会有事。别人不明白,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戏班子和那些其他住在海岭城内的人大部分都经过挑选。这些话若陶记者不愿意相信就请忘记,但请相信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对於他的话,陶如旧只是回报以一笑。
  现在再提警告和劝诫,只是徒增心理的恐惧与面子上的负担罢了。现在陶如旧所能做到的,只有留在城中,完成通讯稿以实力回击凌厉的轻蔑。
  
  今天吃完晚饭以後,陶如旧没有再去瓜地。他只是向吕师傅要求将自己的名字排进摘瓜人的名单中,至於轮到他则还需要再过七天的时间。
  他想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该习惯了这里的夜晚罢。
  当天晚上,陶如旧依旧睡在那间充满蜡油味道的小屋里。他将毛巾毯当作窗帘,用图钉摁到窗子上。白炽灯在头上亮了一整夜,他开著电脑整理素材,强迫不让自己入睡。
  屋子外面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虫鸣,风动与树叶的沙沙声。大阿福偶尔会在远处的瓦上走动,低声叫唤著,乍听之下好像婴儿的啼哭。
  时间在寂寞与恐惧中一点点捱过去。五点锺上,窗外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吊嗓声,陶如旧这才如释重负地关了电脑,把头重重地埋进枕头中。
  放弃了早餐以及清新的空气,陶如旧躺在床上补眠。至於白天会不会做噩梦,他已经困得想不周全。翠莺阁八点开始对外开放,所以他拜托花开在七点半左右将自己弄下床来。
  然而恼人的事实却是,在六点十四分左右,陶如旧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谁啊"
  睡眼惺忪的陶如旧声音尚有些喑哑,更不曾想到要将斯文柔软的吴音收起,电话那端的凌厉虽然也是刚刚起身,却已经头脑清醒地关心起了海岭城中的动静。
  自从昨夜听说陶如旧决定留在城里,男人在惊讶之余,亦对青年的韧性有了些许的欣赏。
  "谁啊……说话……"
  迷糊中的陶如旧重复了一遍,同时小声打了个呵欠。凌厉没有料想过会听见如此率性地反应,他原本是想要来问这第二夜的心得,不过既然陶如旧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他也就有了些恶作剧的念头。
  
  蒙了块餐巾在话筒上,凌厉故意用沙哑的声音说:
  "是……我……"
  陶如旧拿著手机倒回床上,眼睛依旧紧闭著,朦胧中始终以为自己是躺在夕尧宿舍的床上。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沈,让他想起了夏天下午老教授催眠的讲课声。
  "……是谁啊?"
  "……是…鬼。"
  坐在餐桌边,凌厉忍住笑,挥手让听见这句话之後石化在门口的韩斐走开。
  "谁啊……神经病……"
  短暂的睡眠被打断,陶如旧闭著眼睛抱怨著电话那头扰人清梦的家夥。以他现在的思维能力,根本消化不了"鬼"的含义,果断地掐了线将手机往床下一丢,翻了个身继续在高升的日头下面补眠。
  
  而电话这端,头一次被人掐线的凌厉拿著话筒,在反应过来那最後一句吴语是粗口之後,男人立刻再次回拨了电话,而这个时候传来的提示音却反反复复地说,陶如旧的手机已经不在服务区。
  
  又睡了不到一个小时,花开如约将陶如旧摇醒。新的一天又状似平稳地开始了。不同於在夕尧城里被信息与电器包围的生活,夜幕落下前的海岭城更像一座海市蜃楼。虽然是夏季,但是有海风吹拂的街道还是十分惬意。
  
  上午的时候寻找了一些采访素材,吃了午饭陶如旧便跑到控室里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补眠。
  若是海岭城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这样的生活的确算是非常惬意。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青年被孙镇道推醒,并且告知,凌厉要他去看看手机上的通话记录。
  陶如旧这才回想起来,早上似乎是有一个古怪的电话。他回到翠莺阁,冲进屋子从床下把手机捡出来跑到院子里去看,果然是凌厉的号码。
  下午四点,凌厉正在书房查看有关夕尧湾的最後一批文件,桌上的电话响了。
  接听,彼端传来了陶如旧吞吞吐吐的普通话。
  "凌总……早晨的事……我是来道歉的……那个……"
  凌厉冷笑。
  "早上人骂得不是很顺口麽?怎麽现在结巴了?"
  "早上我真不知道是凌总!"
  陶如旧辩解,
  "那时候我还在睡觉,没有看号码直接接的电话,还以为是一般的骚扰电话……"
  听了这句话,凌厉墨镜下的双眉一挑,牵动了那根好斗的神经。
  "你的意思是我骚扰你?呵,没事的话,我更愿意去骚扰美女,你这个没有几量肉的小鬼。"
  陶如旧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嘲笑弄得措手不及,只是张大了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话音刚落凌厉就有些後悔,其实他让孙镇道带口信过去,并不是想单纯想要报早上的那"一箭之仇"。
  
  天知道他为什麽会不由自主地想去欺负那个陶如旧。就算是讨厌记者,以往也只是看著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冷笑而已。
  "算了。"
  他不打算深究,
  "等再过几天,我就会来海岭城,到时候再和你说。希望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说著他主动收线,而在他说话的前前後後,陶如旧始终没有开口回应过他。
  
  第014章
  
  傍晚的翠莺阁凉风习习,然而陶如旧没有出去纳凉,他坐在屋子里整理素材。今天的素材并不多,他反反复复整理了几遍,毫无意义地拷贝了几分,然後又突然全部执行了删除。
  他几乎想要放弃。
  不是因为害怕这里的黑夜,反而是因为凌厉。男人倨傲的态度和过於明显的轻蔑让他觉得自尊受挫,然而最让他感到气馁的就是,面对著凌厉的不友善,自己还必须笑著忍耐。这种打左脸送右脸的日子让人窒息。
  
  然而半途而废,岂不是更落人口实?他苦恼。
  正在出神,有人敲门。
  是花开,抱著一本本子一支笔。这几天在崔莺阁他与陶如旧之间的交流几乎都是这样进行的。
  
  
  
  (怎麽没有出来纳凉?)
  "心情不好……"
  (是因为早上凌总的事情麽?)
  陶如旧叹了口气。
  "你怎麽也知道了?"
  花开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部银色的手机。
  (凌总买给我的,说有事可以发消息。)
  "他对你很不错。"说这句话的陶如旧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比照著自己被人奚落的悲惨命运。然而听者有意,花开悄悄地红了脸。
  (我是残废,如果出事了凌总处理起来可能比较麻烦吧。)
  "不会说话不是残废。"陶如旧看著眼前的少年,并不忍心将那两个字加诸到他身上,"你不会说话,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的交流,所以你不残缺,更不是残废,嗯?"
  明白他的好意,花开笑著点了点头。
  (我把号码也留给你吧?)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又无声地"交谈"了一会儿,快到十一点锺,秦华开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剩下陶如旧一个人对著天花板发呆。
  或许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正要再次打开电脑,手机突然发出了急促的短信提示音。
  是花开发来的,
  (陶陶,大阿福在我窗子外面吵得厉害,我晚上来能睡到你这边来麽?)
  
  五分锺後,带著竹席与铺盖的秦华开立在了门外。陶如旧连忙帮他接下东西放在桌上,同时将自己的枕头铺盖挪开,用报纸垫了铺在地板上。花开见状想要阻止,但是陶如旧三两下便收拾完毕,同时对他说道:
  
  "明明是你在帮我的忙,我又怎麽好意思让你睡地上。"
  花开原本是想要与陶如旧同睡在床上的,这时候也不方便再说什麽,只能点头。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真的不会做噩梦,这一夜陶如旧睡得十分安稳,只是水泥地上到了夜间异常寒冷,醒来的时候陶如旧已经不由自主地裹成了一只粽子。
  那天之後,花开便搬到了陶如旧的屋子里过夜。有时候小李也会过来凑热闹,拉来郑青龙,四个人打牌到近十一点,然後各自回房睡觉。吕师傅严厉禁止戏班子的成员在十一点後走动,被他老人家捉住的後果听说不亚於厉鬼缠身。
  
  没有了晚上做噩梦的顾虑,海岭城中的采风生活一下子变得无比美好。陶如旧甚至还向吕师傅学习了一些昆曲的唱段,小李也指著自己那些头面,说一定要选个黄道吉日,把陶如旧打扮成小丫鬟调戏调戏。
  
  自从上一次的"神经病"与"没有几量肉的小鬼"事件以後,凌厉就再没有与陶如旧通过话。事实上因为信号的问题,这几天来陶如旧一直刻意忽视手机的存在。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有注意到这几天的深夜,小屋几乎都是处於无信号的状态。
  
  而第六天早上,凌厉居然又来到了海岭城。
  夕尧湾的案子经过四天的谈判终於有了结果,完成任务的凌厉却不急於返回。每年夏天,他都会留给自己差不多一个月多的休假时间。相比家族中的其他成员这不算最多。但是度假的地点却绝对是独一无二。
  
  就是夕尧郊外,荒凉多於优美的海岭城。
  海岭岛上除了海岭城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渔村,守著一片不大的沙滩。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海岭岛上唯一的沙滩,其实不然。就在小岛的另一边,被海岭城挡住的一个树木茂盛的角落,有一片面积更小,风景却异常优美的所在。
  
  凌厉的度假别墅就巧妙地隐藏在海边的这片荫翳之中。
  陶如旧再次看见凌厉的时候,男人依旧是花色衬衫褐色墨镜,一头金褐色短发在海风中撩动。
  "喂。"他掐灭手上的烟,对陶如旧说。
  "我是来享受度假生活的,不接受你的采访。"
  面对男人的嚣张,陶如旧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顺便一手揽过身边的花开。
  "托凌先生的福,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切入点。"
  "一个残疾少年在仿古城中成长的经历。"──虽然还没有正式取得花开的同意,但是陶如旧已经在心中已经这样确定。
  秦华开并不知道自己被陶如旧拿来当作了挡箭牌,他只是冲凌厉微笑,比著手语说自己与陶如旧已经是好朋友。
  "如果花开自己同意,那自然是最好。"
  陶如旧的判断是正确的,事情只要涉及到了花开,凌厉就不会再刁难。这个发现让他在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也萌生出了一股说不清楚的酸涩。
  
  凌厉到来的这一天是星期二,也是戏班子例行放假的日子。大家都准备著到夕尧城里添置一些东西。花开因为不能说话,需要的东西一般都是列出来由小李等其他人帮忙带回来。而今天凌厉却提出来要亲自带他上街。
  
  "反正我已经休假了,闲著也是无聊。"
  花开知道自己拗不过凌厉,点点头同时做了个手势。
  (让陶陶也一起来吧。)
  凌厉一语不发地摇了摇头。同样以手语回答。
  (我不喜欢这个人,不带。)
  (可是我喜欢陶陶。)花开难得坚持一次,(我也想和他一起出去玩。)
  
  陶如旧虽然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些什麽,但是凌厉也会手语这个事实却让他颇为惊讶。堂堂总裁真的会为了自己旗下某一个产业里的某一个哑巴少年而特意去学习手语?
  而且看那熟练的程度,绝对应该是经常使用的。
  等他反应过来之後,凌厉的沙黄色宝马就已经停在了面前。秦华开坐在凌厉身边的副驾驶席上。
  "别发愣了陶大记者,上车。"
  凌厉催促。陶如旧的位置依旧是上次的後排,不同的是,这一次就连前方的风景都被花开的背影给挡住。车内开著空调,皮革和车用清新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青年很快就开始後悔吃了早饭。就在他差不多要被头晕吞噬的时候,右侧车窗自动降了下,微咸的海风迎面扑来。
  
  
  抬起头低声道谢。陶如旧看见倒後镜里依旧是凌厉毫无表情的脸。而另一边,秦华开转过头来微笑。
  陶如旧这时候才记起来,上次凌厉对他说不让别人坐在副驾驶席上,现在看来,那个位置并非真正不可侵犯,只是专门为了特定的人而保留。
  花开对於凌厉又是怎麽样的一种特殊关系呢?
  他想不明白,干脆不去看前排的那两个人,转而在宽敞的後座上躺下。窗外天空湛蓝,陶如旧感觉海风吹到脸上,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不受主人欢迎的存在,疲惫地闭上双眼。
  
  过了段时间,他惊觉自己居然在车子里睡了一觉。
  睁开眼睛支起身来,车已经停在了一片类似於自由市集模样的地方。车门大敞,前面两个座位上已经空了,陶如旧向车窗外张望,凌厉正坐在一旁的花坛上吸烟。
  "凌总……花开呢?"
  凌厉夹著烟的手指了指不远处。
  "去看东西了,他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让我等你醒过来。"
  陶如旧"哦"了一声,也走下车来。凌厉掐了烟将车锁上,一起朝市集走去。青年起先并没有交谈的愿望,是凌厉望著不远处花开的背影,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这几天已经和戏班子的人混得蛮不错了吧。"
  "是的。"
  陶如旧如实回答,"或许是大家都很重视凌总介绍的人,不仅是戏班子的人,所有的员工都很亲切。"
  "花开看起来也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他。"
  说到这里陶如旧故意加强了语气。
  "花开这几天一直睡在我房间里陪著我。我之所以没有离开海岭城,的确离不开他的帮助。"
  说这些话有什麽意义,连陶如旧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只是直觉凌厉不喜欢听到这些。
  事实证明,凌厉的确很不高兴,他干脆停下脚步站在了市集中央。
  "那如果今天或者明天,我说海岭城不再接受任何采访,陶记者又该如何打算?"
  陶如旧也停了下来望著他。
  "你想赶我走?"
  "不是赶,是请你配合园区工作。夏季台风多发,园区无法保证陶记者的人身安全。"
  "没关系,我买了保险。"
  深吸一口气,陶如旧第一次直视向凌厉墨镜後面的双眼。
  "台风来了素材会更多,在完成采访任务,写出稿子之前我不会走的。"
  "那也可以。"
  凌厉冷笑,"不过你要买门票,一天一天地买。"
  "我有记者证可以免票。"
  "请在每天闭园之前离开海岭城。"
  "那就等著凌总您亲自在大门口目送我离开。"
  最後那一层和睦的表象正在被慢慢揭掉,陶如旧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他不擅长争执或者与人针锋相对,只不过此刻就算他要冷静,另一个人也不会就此作罢。
  凌厉突然凑近,一把握住陶如旧的手腕。
  "你相不相信我找人揍你?"
  强横的力道在手腕上留下痛楚,男人的动作让陶如旧猛地回忆起了第一天晚上的那个噩梦。那一双同时捉住了自己与花开的,枯骨般的大手。
  "不……"
  他短促地喊了一声,同时拍开凌厉的手,脆响的一声动作又夸张,惹来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凌厉显然没有预料到陶如旧的过度反应。他看著青年摔开了自己的手倒退一大步,脸色迅速褪成苍白,嘴唇颤抖著,玻璃镜片下的眼睛甚至有些发红。
  "你……"
  他甚至开始怀疑陶如旧以前是不是就被人这样威胁过,甚至是已经被实施了暴力,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自己其实只是想要吓吓他罢了。
  偶然间的回头,花开发现两人神情古怪地站在不远处。等到他满怀著疑惑走近的时候,凌厉与陶如旧却都又恢复了寻常的神态。花开用手语寻问凌厉,对方也只是异常冷淡地说了一句"没事"。
  
  然而细心的花开却还是发现,在这之後的大部分时间里,凌厉一直在不露痕迹地观察著陶如旧,像在玩味著一个迷。
  
  出乎陶如旧的意料,花开後来在市集上买的都是海味。说起来也好笑,虽然海岭城也算是建造在岛屿上,但是休渔季节却绝少能够吃到什麽新鲜的海产品。边上渔村里的居民因为影视城的缘故,基本改行做起了纪念品买卖。於是夕尧市集上的海味,就逐渐成为了戏班子每个礼拜最最盼望的大餐。
  
  果然,陆续回到翠莺阁的人几乎都提著海产市场里的黑色塑料袋。留守的吕师傅早已经把院子里桂花树下的两只大缸装满了海水,大家估摸著海产的习性分别丢到两个缸里养著,已经杀好的就直接丢进前面小店的雪柜中。
  
  看著大块大块的海螺从袋子里跌进缸里溅出的水花,大阿福和小李一左一右露出了幸福恍惚的笑容。
  
  第016章
  
   戏班子有一个不大的煤气炉,平时不拿出来。只是在每个礼拜的这个时候做做海鲜。新鲜的海味最适合生吃以及葱油,操刀执行的是唱冠生的谭叔和唱闺门的小张哥。这两人各自扮过唐明皇和杨贵妃,所以又被大家戏称为"夫妻档"。
  
    "宫娥,取巨铲来,朕与妃子同炊。"
    有人笑著唱。
    当天晚上除了约会女友的王白虎缺席之外,戏班子里所有人加上陶如旧和凌厉都坐在第二进天井里。四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摆上碗碟筷勺,竟有些过节的气氛。
    凌厉显然是经常在度假期间与戏班子的人厮混。除去贡献了很多海鲜之外,还带来了两箱啤酒。他对吕师傅颇为尊敬,与戏班子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也非常随便。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集中了过来。就连花开也微笑著不时与凌厉用手语交谈。他们说著一些陶如旧尚未完全了解的话题,笑著谈到海岭城的往事。作为一名记者,陶如旧本应该安静倾听,并且留意记录下来。可是远远地坐在人群的另一头,青年只觉得寂寞。
  
    他发现自己不仅想倾听更想加入,成为海岭城中的一份子。然而事实却是,自己像一滴油被大海排斥,孤独地漂浮在表面。
    好在这种惆怅没有持续多久,在冰镇的啤酒上来之後,略带感慨的回忆变成了天南海北的闲聊,以及带有乡土风味的桌上游戏。
    後一进里的灶台逐渐飘出葱油的香气,诱人食指大动。
    生吃的血蚶、牡蛎、角螺,葱油黄鱼、!子、淡菜、海瓜子、扇贝、鸡腿螺,清蒸青羔蟹,什锦酱炒红花蟹、椒盐富贵虾还有两大盆凉拌海带和海蜇皮…二十多道海鲜陆续端上来之後,陶如旧才算是真正见识了海边的风情。
  
    大家有吃有聊地过了一会儿,负责去摘瓜的人离了席,过一会儿就捧著五个西瓜回来扔到井里。夜色黑沈下来,灯也亮了,
    "说起来明天就又轮到陶陶去瓜地了,谁给他带路啊?"
    有人突然这样问。戏班子里摘瓜的人是双数,轮到陶如旧的那天,刚好没有人与他搭档。
    这件事本来大家都不怎麽在意,下一趟地宫对他们来说不算什麽大事,到时候看谁有空,陪著一起去就是了。然而此刻却有一个特别的人自告奋勇地要和陶如旧同去。
    "带路的话,就让我去吧。估计我也还要在这里吃一段时间你们的西瓜。"
    陶如旧睁大眼睛瞪著桌子另一端的凌厉。男人满不在乎地笑著,就好像白天里的那场争执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一边这样说道,一边拿著酒杯站朝陶如旧走来。
    "陶记者不介意和我同去吧?"
    意外於解凌厉突然转变的态度,陶如旧恍惚了一会儿,直到自己的酒杯也被凌厉倒满了啤酒才反应过来。
    "如果陶记者愿意的话,我们干了这一杯。"
    凌厉率先将自己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换来四下里一阵喝彩。陶如旧不得不同样端起了酒杯,心里却更加疑惑。
    这算是什麽,是凌厉不露痕迹的道歉麽。
    同样饮尽了一整杯,二人的互动引发了其他人的酒兴。在桌上的菜色消灭完毕之後,大家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两箱啤酒上。劝酒灌酒逐渐变成了拚酒量。
    除了花开年龄不到只能喝软饮料,以及吕师傅坚持饮茶之外,在场的最後没人不是面红耳赤。
    喝到十点上就只剩下四个还能稳坐在凳子上的人,其中就有凌厉与陶如旧。
    凌厉是习惯了酒精的,眼前这些不上度数的啤酒对他来说算不了什麽。其他两个人显然也是每个礼拜都有"锻炼",然而陶如旧的酒量却让凌厉感到意外。
    青年单手支著头,斜靠在桌子上。昏黄的灯光照在他额上,投射出深色睫毛的阴影。他敛著眼睛,好像就这样睡了过去,右手却还攥著半杯啤酒,随时准备应付来自凌厉的"挑战"。
  
    "再喝一杯吧。"
    凌厉笑著坐到陶如旧身边,要帮他把那半杯啤酒填满。青年慢慢抬起头去看他,朦胧的眼睛里有了七八分醉意。
    "…不能……"
    支著的手无力地拂动,想要盖住杯子拒绝倾倒的啤酒,可是凌厉却还是抢先一步拿走了他的酒杯,加满了之後直接凑到了他嘴边。
    "怎麽样?有没有胆喝最後一杯?"
    感觉到清凉的啤酒凑到了嘴边,陶如旧下意识里抿紧了嘴唇,他将头往後仰著想要避开。却又被凌厉从後面托住了脑袋,几乎是摁进了啤酒里。猝不及防连鼻腔都吸入了不少的酒液,立刻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一手推到酒杯上,大半杯的酒液同时倒在了他和凌厉身上。
  
    来不及躲避而分享到了啤酒浴的凌厉,皱著眉头松开陶如旧让他倒在桌子上,但是还没等他想出进一步的动作,陶如旧就已经秦华开小心地搀扶了起来。
    (陶陶喝多了,我送他去休息。)
    凌厉拿了几张餐巾纸随便擦了擦衣服上的啤酒渍,看著花开将陶如旧扶进屋去,突然想起来白天陶如旧曾经说过的话,立刻又不放心地跟了进去。
    推门,第一眼看见陶如旧不省人事地倒在床上,而花开正坐在床边,准备解开他的衣扣。"花开你在干什麽?"
  凌厉皱著眉头问。他的神志尚算清醒,但酒精多少还是对判断力产生了些影响。
  (陶陶的衣服弄湿了,我想帮他换一件。)
  "我来吧,小孩子十点就应该去睡觉。"
  快速环视了一下四周,果然见到两副铺盖,看来陶如旧所说的不是假话。凌厉皱了皱眉头,想著应该如何破坏这种看起来并不"安全"的状态。
  (我不是小孩子。)
  花开暂时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来做手势。
  (而且这几天我都在这边住,而且陶陶醉了需要照顾……)
   "算了,反正我今天也不打算回别墅去,你回屋睡吧,好歹算是留个地方给我。至於陶记者我会留意的。"
  凌厉望了一眼睡在床上的陶如旧,看起来应该不会特别麻烦。
  (可是……)
  凌厉的话显然打乱了花开原来的计划,并且没有给出任何商量的余地。秦华开唯有略带不甘地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陶如旧,接著收拾好自己的铺盖,由凌厉护送回自己的房间。
  十一点差五分,凌厉回到陶如旧的屋子。看来今天晚上他必须要在这里凑合一夜。
  床上陶如旧仰天占去了大部分的位置。凌厉将他的腿推到一边,自己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睡前烟。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陶如旧是在七天前的晚上,灯光也是昏黄。青年白皙的皮肤,微黄的头发,以及那种带著恳求的神情,看起来好像一块慢慢融化中的淡味奶油。让人想要伸出手指头去戳一下,看看能不能留下自己的指痕。

  或许自己对於陶如旧的那种不友善,就是尝试著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指痕?
  凌厉笑了笑,自己什麽时候开始追根究底的,好像多愁善感的诗人。
  掐灭了烟蒂开窗让烟味散去。这时候他看了看手表,凌晨已近。他转身回到床边,左右没有找到备用的竹席与寝被。好歹是夏天,若是不去计较,将就著也就过去了。
  穿堂风驱散了室内的烟气,陶如旧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凌厉这时候才闻到彼此身上的啤酒味。他随手脱下衬衫扔到一边,同时再将陶如旧推过去一点,自己也在床上躺下。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爬起来要将对方沾满了啤酒的上衣剥掉。

  "……麻烦,给我翻过来躺好!"
  "都什麽年代了,还穿老头背心!"
  …………
  ……
  小屋里断断续续传出凌厉低声的抱怨,过了一会儿灯光消失了。翠莺阁也恢复了夜晚的寂静。
  
  第二天。
  早晨的海岭城在一天之中最为清凉,而陶如旧却是被热醒的。
  刚睁开眼睛脑袋就一抽抽地胀痛,他的酒量尚算可以,不过宿醉後的恢复相对而言也比较缓慢。
  陶如旧抬起手搭到额上,摸见了一片冰凉的汗珠。随著意识的恢复,他感觉浑身上下都出了不少汗。长裤潮湿地贴在腿上,而上半身……
  他伸手去确认,自己的上半身果然不著寸缕。再转头,身边另一半床上赫然躺著个同样赤裸了上半身的男人。
  金褐色的头发,优美如男模一般的身材,虽然男人是背对著自己,但陶如旧依然能够十分确定,那是凌厉。
  可是凌厉又怎麽会在这张床上?
  昨天後来发生了什麽事?陶如旧抓乱了头发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啤酒泼到了自己和凌厉的身上,然後自己就醉了。
  看起来凌厉是与自己同睡了一夜,这倒没有什麽大不了,反正都是男人,不过堂堂凌总没有嫌弃这个陋室,并且与自己讨厌的人同床共眠,却不得不让人惊讶。
  小心地坐起身,陶如旧习惯性地从枕头下面摸出眼镜戴上,突然联想起来一个问题。
  凌厉不至於在睡觉时还带著墨镜吧?那麽没带墨镜的凌厉,又究竟是什麽样子的呢?
  好奇心驱使他慢慢俯身过去,双手支著身子架在凌厉身上低头去看。
  凌厉似乎还在熟睡。
  那是一张与身材相称,非常英俊的脸。五官深邃而立体,剑眉下双眼紧阖,笔直的鼻梁及刚性的唇线勾勒出男人特有的性感。陶如旧屏息凝视,甚至产生了隐约的自卑──这才是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吧。

  说起来惭愧,曾几何时青年也希望拥有这样的魅力。然而不幸的是,邻家小弟的外表却永远只能被人摸脸摸头发,甚至於强行穿上女装,在社团招新的时候充当所谓的"看板女郎"。

  依旧保持著俯身的姿势,陶如旧轻声叹一口气,并不知道那薄薄的湿热气息落到了凌厉光裸的胸膛上,打搅了男人的睡眠。
  同样感觉出清晨所不应该具有的热度,凌厉下意识地伸手要挥开那讨厌的热源。可是右手尚未抬起就撞到了什麽东西,接著胸口突然撞击的重量让他猛地睁开双眼。
  他看见了什麽?陶如旧光著上半身,压在自己胸口上。
  "干什麽!"
  他皱著眉,眯起眼睛问。
  "……这是……本来是……"
  青年窘迫到极点,皮肤在白中透出隐约的红,漂亮的凤眼不敢直视被自己压住的男人,尴尬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僵硬,甚至忘记了从凌厉身上挪开。反倒是凌厉一把推开了陶如旧,翻身将枕边的墨镜戴上。

  然而尽管只对视了不到十秒锺,陶如旧却还是看清楚了凌厉的眸子,不是亚洲人普遍的黑褐,而是海洋般的蓝,冰冷的蓝。


  "大清早的就发春?我的陶大记者。"
  戴上墨镜之後便好整以暇地靠在床上,凌厉冷笑著寻问被差点被自己推到床下的青年。
  "不过我是男人也没有关系麽?"
  "谁、谁发春!"
  陶如旧心虚地小声辩解了一句,起身捡起昨夜被随便丢弃在地上的衣服。谁知刚提起一只袖子,两三枚塑料钮扣就掉到了地上。再去看前襟,本来缝著钮扣的地方,有好几处都被扯出了窟窿。

  "……你帮我'脱'的?"
  对他的衬衫都含有仇恨的人,恐怕只可能是凌厉。
  "是啊,不过不是故意的。这件衣服很旧了,一扯就破。"
  凌厉同样下到床边捡起自己的衣服,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
  "说起来我的衣服也脏了,你给我拿一件。"
  陶如旧好像听见了天方夜谭一样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我就带了这麽几件衣服,坏了一件再给你一件,你叫我穿什麽?"
  凌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过了烟瘾之後跳下床。没等陶如旧反应过来,他就擅自打开了博古架下面的抽屉。
  "啧啧,你怎麽这麽穷?"
  抽屉里的情况正如陶如旧所言。除去青年自己需要替换的一件,也就只剩下另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如果说这是一个大学生的抽屉倒还好,但对於一个以与人社交为职业的记者来说,就显得寒酸了。

  "做记者不是有很多灰色收入麽?对自己也要这麽小气吗?"
  "我是漏财手,拿不到你说的'灰色收入'。"
  陶如旧两三步抢到凌厉面前挡住了抽屉,没好气地回答。
  "而且,有灰色收入的人还会赖在这里,光用说的来请求得到一个采访的机会麽?"
  "那你以为他们是如何获得采访机会的?贿赂我?用我最不需要的钱 ,还是…身体?"
  凌厉靠在墙上嘲笑著陶如旧的幼稚。
  "无论如何,昨天那杯酒是你泼到我身上的,衬衫一千两百元,给钱还是给替换的衣物,你自己选择。"
  陶如旧咬牙切齿地回答:
  "你这是敲诈。"
  "我要是你可不这麽认为。" 看著青年的背影,凌厉突然心情大好。"你也可以不理会我,不过後果就连我自己都还没想好,要试试看麽?"
  陶如旧沈默了一会儿,最後还是取出略大一些的那件扔了过去。然後抓起自己要替换的衣服与洗漱用具,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屋子里只留下凌厉一个人得意地笑。
  等到青年洗漱完毕,走回到天井里的时候,凌厉已经不见了踪影。立刻醒悟到男人根本可以穿著原先的衣物回到别墅去更换,陶如旧很快明白过来,凌厉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在寻他的开心。

  那又有什麽办法呢,谁叫对方是这座海岭城的主人,年轻有为的社会菁英。而自己则是有求於人的小记者,小心翼翼地经营著过大的梦想。命运之神究竟垂青於哪方,好像已经是一目了然。

  後花园里小李练完了声,笑眯眯地来拉陶如旧去吃早饭。青年於是很快地将刚才发生的破事抛到了脑後。在院子里晾好了衣服,陶如旧便与其他人前前後後地往後门走。
  半路上经过花园的时候,他发现鞋带散了,於是低下头去系,正好遇上大阿福从外头溜回来。陶如旧抬头正对上了那只大号的猫脑袋,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就在原地愣了愣。结果还是大阿福抖了抖胡须,主动绕开。

  而与此同时,陶如旧似乎是看见了猫嘴张阖,冷冷地冒出了一句人话。
  "愚不可及。"
  还是一句成语。
  
  那之後的一整天,陶如旧一直被宿醉的头晕与头痛双重折磨著。花开关心地送来了止疼药,陶如旧是吃了午饭之後吞下药片的,他原本只打算小睡片刻,却没料到再睁开眼睛,屋外已经晚霞漫天。

  吃了小李带回来的晚餐,精神也觉得好了不少,陶如旧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聚餐时的录音素材还没有整理,正要打开电脑,房门突然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今天早上刚见过面的社会箐英,穿著与身材和身份不相符合的灰黑色老旧T恤,站在门口。
  "不记得了麽?说好今天轮到我们去瓜地的。还磨蹭什麽?"
  陶如旧下意识地觉得,要倒大霉。
  虽然心中十万个不愿意,却又找不出适合的理由 更何况自己本来就被安排在这轮的最後一个,若是再要找借口推迟,实在说不过去。这样想著,陶如旧也就只有硬著头皮上路。

  只是从凌厉那墨镜下面冷冷的笑容看来,这趟行程绝对将会挑战到胆量的极限。第019-020章

  离开烟雨江南之後走了大约一刻锺,二人便来到了幽冥地宫的门口。
  这时候是晚上六点五十分,天色已经有些发暗。远处最後的一抹火烧云像滩血,逐渐渗入大地的尽头。
  凌厉与陶如旧一前一後地走著,手里各自拿了电筒。经过门房的时候陶如旧支支吾吾地唱出了从小李那边学来的暗语,严重的跑调引来了凌厉的一阵嗤笑。
  过了门房,再朝前走了几步,二人便看见了影壁後头的叉路口。陶如旧自然是要向左走下去地宫,但是凌厉却停下了脚步,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
  "怎麽样,有胆子就跟我走另一边。"
  "那边是远路,会让吕师傅他们久等,我不去。"
  陶如旧想甩开凌厉的手,却被对方硬生生地拽著朝右边的小路走去。
  "地面上也是有捷径的,只不过他们不知道。"
  凌厉指著地面上不远处的一小片树林说,
  "过了尸魂镇,我们就在怨鬼路第一个路口右转,走一段草地就能绕过转生街和九棺林,直接到丧魂坡。菜地就在丧魂坡西边。"
  虽然他说得详细,但是陶如旧明白这其中一定有诈,於是依旧坚持著要走地宫。凌厉见状也没有再多费口舌,由著陶如旧甩开了他的手,朝右边的地宫走去。
  青年率先来到了地宫的入口处,却就此止步不前。借著手电的微光,陶如旧看见原本洞开的朱漆宫门今天居然紧闭著,上面还加了一挂大锁。
  "是我让人把门锁上的,虽然不怕失窃,但是万一有人在夜晚误入,出了闪失就很麻烦。"
  凌厉靠在他得意的骷髅墙上这样解释。陶如旧这才明白凌厉已经精心设计好了一切,今晚自己恐怕真的躲不过去,心中只恨昨夜的残酒已醒,不然借了酒劲一口气闯过去倒也干脆了。

  他叹了口气,一语不发地转身。
  "你要去哪里?"
  凌厉依旧冷笑著跟在後头。
  "去被你吓个够!"
  陶如旧没好气的回答。
  "你不就是想看我出丑的样子麽?不走右边那条岂不是让您失望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回了岔路口,陶如旧正要大踏步朝右侧的树林前进,却又被凌厉一把拽住,拉到了身後。
  "不认识路的走後面。别把我也带迷路了。"
  "不就是一条路麽?有什麽迷路不迷路的!"
  陶如旧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来到海岭城之後,他还没有这麽大声地喊过什麽。
  凌厉拿著手电,将陶如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著笑出声来。
  "别鬼吼鬼叫地替自己壮胆了,你的腿在打哆嗦呢,小鬼。"
  
  尸魂镇是地上景区中的第一站,就在叉路口那片树林的後面。似乎是要证明"不跟著走就会迷路"这句话的正确性,凌厉走的并不是游客用的石头小路。不过这的确是一条捷径,在翻过一座小坡之後,下风口便出现了一片十来间瓦房。

  这就是尸魂镇了。
  陶如旧往坡下看,那十来间瓦房呈东西走向,包围著一条约三米宽的夯土小路。路左右两头围了一人来高的竹篱,头尾各有一个了望竹楼──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古装小镇。
  因为瓜地在小镇的另一头,二人必须横穿过这整个尸魂镇。在竹篱的入口处的乱草堆里,斜斜地插了一条木牌。凌厉没有去理会,而陶如旧则好奇地扫了一眼。
  被暗褐色液体浸泡腐朽的木牌上写著两排警告。
  "行尸出没,走避。"
  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噱头,但在看见木牌的同时,陶如旧依然感觉背後有阵凉气绕著小腿攀到了背上。
  两束手电黄白色的光晕照亮了面前大约一米见方的圆形区域。两边低矮的黑色木板房门户紧闭,没有灯火,更没有任何生息,似乎与其他园区的仿古建筑并没有什麽不同。
  然而真正走近的时候,陶如旧才发现,那些门板木墙上满布著一条条深深的抓痕,混杂著一片片酱红的血迹破烂不堪。有的地方的墙板甚至被拦腰折断,露出黑黔黔的内室。
  陶如旧看不清楚室内的陈设,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联想到僵尸腐烂的口。
  "凌……"
  并不是真的有事要问,陶如旧单纯觉得四周过分的安静,想要制造些声响。替自己壮胆。不过话还没有出口,嘴就被凌厉突然捂住。
  "不想被吓的话就不要大声说话。"
  男人说话的气息轻轻撩动著陶如旧的鬓发。
  "老实告诉你,我今天也特意让他们不要关电闸,而这镇里的一部分机关是声控。就像这样……"
  他拽著陶如旧走到路边的一口井旁。
  那是一座怪异的老井,上面搭了间类似凉亭的建筑,亭顶很高,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
  凌厉轻声对陶如旧吩咐,
  "朝亭子顶拍手看看。"
  陶如旧摇头。
  "要拍你自己拍。"
  "胆小鬼。"凌厉嘲笑,"你看著。"
  说完,他便在亭子里用力地拍了三下。
  啪!啪!啪!
 清脆的掌音在一片死寂之中显得异常诡异而且响亮。陶如旧就站在凌厉的身边,警惕地盯著头顶上那一片黑暗。
  在短短几秒锺的时间里,青年的脑海中闪过数种鬼怪的模样:青面獠牙、面如金纸、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然而直到他将最後一种想象驱出了脑袋,都没有看见亭子顶上有什麽东西垂挂下来。

  "你让我看什麽?"
  心中一阵怀疑,甚至以为是机械出了故障。陶如旧继而想到凌厉这下也算是出丑了,甚至很有些高兴地想要转身去嘲弄一番。可是没有料到凌厉的动作比他更快,突然之间伸手捉住了他的後颈,将他摁倒在了井沿上。

  猝不及防之下被偷袭得手,陶如旧竟产生了凌厉正因为"恼羞成怒"而要"杀人灭口"的假象。他被迫俯趴在井圈上,而脸就冲著黑洞洞的井口,一股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这个……"
  凌厉在他身後恶作剧地笑。
  陶如旧这才明白机关根本就是在井里,之所以会有个亭子盖在井上,就是为了将声音聚拢而催动井中的声控开关。凌厉刚才说机关在上面,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後趁机将自己摁倒在井口上。

  陶如旧咬牙切齿地挣扎著,想要甩掉凌厉的桎梏,反而被对方欺上来压到身下,将自己的双手反剪到了身後。
  "哈,你不也知道我是要吓你的麽?那就乖乖地等著惊喜,记住不要眨眼睛。"
  紧压著他的男人以恶劣的口气这样说。
  其实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将头探向深井的陶如旧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什麽东西,不过纯粹的黑暗却更能激发人类潜在的想象,幻化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青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既然是凌厉强行将自己压在井沿上,那麽过一会儿多半会有机关从井中升上来。然而既然是摆明了的捉弄,总比毫无预警的惊吓要安全很多,其恐怖的程度也毕竟有限。

  这样想著,青年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下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凌厉再看笑话。
  於是他干脆放弃了挣扎,感觉著凌厉这个活人贴在自己背後的热度。过了几秒锺,陶如旧听见了深井中隐约传来机关轻微的"哢塔"声,一股细细的凉风随之扑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青年只能感觉出有东西从井的极深处一点点升了上来,那机械的"哢塔"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几乎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奇怪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感觉被人凝视。那种视线有时出现在身後,有时则好像紧贴在你的脸颊左右。然而每当你转身去查看,却总是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陶如旧现在有很现实的感觉。
  只不过,现在凝视著他的物体,是绝对现实的存在,仅仅隐没在了他正前方极近极近的黑暗之中。
  过了一会儿,机械的声音停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有规律的"哢塔"声消失。陶如旧屏住呼吸,等待著下机关下一步的动作。然而他所能感觉到的,仅仅是另一种声音,从井下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是流水声,陶如旧的思维一下子凝滞起来。
尸魂镇的地下应该是地宫,一片旱地怎麽可能会有水声。他开始猜测这是与机关同步的音效。然而又一转念,如果说机关是声控的,那麽音效岂不会起到干扰的作用?

  那麽这声音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并不了解声控原理,仅仅只是胡乱揣测,结果自然是越想越恐怖。
那流水的声音并没有停歇,反而在他思索的时候迅速响亮起来,而刚才那股扑面的凉风也没有停息过。
陶如旧能感觉出机关已在距离自己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井中此刻没有移动的物体,又为什麽会有风扑面而来?
  他心中的不安蠢蠢欲动著。
  "凌厉……" 他小声地喊道,"你要我看的我都看到了,你快放开我罢!"
  然而话音未落,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极细、极柔软的触感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像是蛛网的丝状物体,却没有蛛网的粘滞,反而韧性光滑,甚至能在脸上勒出浅浅的印痕。当时陶如旧尚未阖上双唇,那丝状的物体甚至如生物一般要往他的嘴里钻。
而被这种不明物体拂过的皮肤,则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陶如旧感觉"它"是贴著自己的右脸颊出现的,然後打横拂过了口鼻,紧接著消失在左边的井壁上──这几乎已经是狭小井口的直径了。
也就是说,这片怪异的丝状物体,根本就是从井壁中出现,又凭空消失在了井壁之中。
  现实中的物体怎可能如此?
  震惊只持续了一秒锺,陶如旧突然明白那绝对不是什麽机关,他开始挣扎著要避开,然而压在他身上的凌厉却以为青年只是在害怕,反而压得更紧。
  "放开我放开我,快松手啊!"
  将凌厉的告诫完全忘记,陶如旧挣扎著将头扬起了一点,大声喊叫。
他脱出了被剪住的右手,想要撑在井沿上抵抗;然而黑暗中他没有摸到井沿,反而抓住了井沿边上一团凌乱的丝状物。
  与刚才拂过的同样的细长丝线,却更多更杂,蓬乱地丛生、纠结依附在弧状硬壳上。
  硬壳的另一个侧面,是较为柔软而光滑的皮革。
  是一颗人头,一颗长发人头。
  陶如旧触电般抽回手,但那长发留在手心的感觉却依旧鲜明。那人头就嵌在距离他的脸不到二十厘米的井沿壁上,可是黑暗中他什麽都看不见。陶如旧只能感觉到那人头吐出了一股股凉风喷在他脸上,而那长而蓬乱的头发,又从左边一点点蜿蜒过来,如同无数触手,慢慢将陶如旧的头整个儿缠住!
  紧接著毫无预兆地,另一样比发丝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贴了过来。
  是脸,松弛的皮肉,冰冷而略带一些粘液,突然撞到了陶如旧的右脸上,然後缓缓碾压,将腐烂的皮与肉挤成恶臭的浆液,粘著到青年的面颊上。
  这时候陶如旧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唯一自由的右手向後,捉住了凌厉的衣领。
   凌厉将陶如旧摁在井沿上,本来是打算让他看看井里的水鬼河童。那是一只丑陋的青蛙状机关,老实说应该是丑怪多余恐怖。凌厉之所以选择它,仅仅是因为所有的游览项目都是在白天开放,恐怖的气氛只能在屋内渲染;这口与下面地宫连通的深井,是外景中唯一的机关。
  在正常情况下,当机关被声响催动之後,河童会朝井口一点点爬上来,接著井底与河怪口中的绿色景观灯会被打开。光是形容起来就是一个无聊的节目。
  然而出乎凌厉的预料,机关的确是爬上来了,但效果灯却迟迟没有打开。他正觉得有点古怪,就感觉到身下的青年剧烈地颤抖了一阵,突然没有了声响。
  "陶如旧,陶如旧,你怎麽了?陶如旧?"
  疑心不妙,凌厉立刻松开双手将青年从井边拽到一边的柱子上,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去照陶如旧的脸,正对上了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眸。
  黑暗中,陶如旧紧闭了眼睛,直到凌厉将他扳起来拖到柱子边上。
  上一秒锺还无比真实的触感,却在光明袭来的瞬间消散於黑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陶如旧四肢都绵软无力,甚至要依靠到凌厉身上才能勉强站立。
  "你怎麽了?"
  看著青年惨白的脸色,凌厉开始自省是否做得过火,然而反复斟酌了几遍,又都不认为真的有那麽过分。
  "你也太不禁吓了吧?"
  他抱怨著,同时扶著陶如旧再走几步,坐到夯土路另一边的石凳子上。
  陶如旧始终沈默著,伸手反反复复地摸著自己的左脸。
  那上面什麽粘液都没有。
两人在街上坐了大约五分锺,凌厉看了看手表,已近八点。
  "再不去瓜地,戏班子就要来寻人了。"
  他抱怨,然後低头去问陶如旧:"可以上路了麽?"
  青年没有回答。
  "或者你先回去?"
  陶如旧还是没有回应,凌厉很快就不耐烦起来。
  "那你跟我过来。"
  他不由分说地拽著青年朝鬼镇尽头的一间小屋走去,然後取出事前拿来、有备无患的钥匙牌,挨个试著开了门。
  从外面看起来与鬼屋毫无二致的小屋,实际上是尸魂镇管理员的休息室。
  开了门,凌厉伸手去摸索墙上的开关,可是"卡塔"的机械声之後,却不见灯光亮起。
  "见鬼"
  男人咒骂了一声,现在他知道背景灯为什麽没亮了,电力似乎在机关被催动之後不久就被切断了。
  "算了。"
  一手扶著陶如旧,另一手拿著手电,凌厉将青年甩到面前的一张靠椅上。同时不忘四下里查看一番。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大小的屋子,门边摆著几张桌椅,右边靠墙放著饮水机,冰箱与微波炉等物品,看来白天当值的管理员就是在这里解决午餐的。
  陶如旧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离开旱井後他就没说过话,凌厉也没有工夫与心思去问他究竟看到了什麽。只是在离开前吩咐说:
  "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如果胆子大的也可以自己走回去。"
  他把一只手电打开了塞进陶如旧的怀里。
  "不过我猜你一定不敢。"
  陶如旧呆呆地握住手电,即便是这样明显的挑衅,也已经激不起他的精神与斗志。他的确被那颗头颅吓到,那种逼真的触感让他坚信不是幻觉。
  是鬼魂,他遇到了鬼魂。
  撞鬼之後应该怎麽办?
  陶如旧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坐在室内。凌厉已经离开,陪伴自己的只有手电的凄凉的黄光。屋子外面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好像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慢慢回忆著凌厉刚才和他说过的话,陶如旧摇晃著站起身,这才发觉右脚腕疼痛不已,想是被崴到了。他慢慢走到临街的窗户面前,经过方才的一番慌乱,眼镜上蒙了些尘土,这让他不得不贴近了窗格,向外窥视。

  旱井静静地立在远处亭子的阴暗中,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侏儒或一动不动的孩童。在井沿的左边,他隐约看见了一团暗灰色的物体。
  还会是那颗长发的头颅麽?
  心中虽然害怕,但是好奇心也同样地生长著,陶如旧摒住呼吸,将脸紧贴在细密的窗格上向外望。
  他突然望见了一双鬼眼。
  幽绿的,就在窗格子外面,与他的眼睛不足五厘米。
  鬼眼在朝著屋子里看。
  惊吓中陶如旧拼命捂住了嘴,倒退几步跌倒在地。手电同时跌落,发出一声闷响。而凌厉临走时只是轻轻带住的大门,就在这声闷响之後,被无声地推开了。
  陶如旧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他现在坐在尸魂镇管理员的休息室里,休息室的门正在无声地缓缓地开启。陶如旧躲在黑暗中,紧张地望向门後一人来高的地方,他知道在门後面的那个高度上,就是一双鬼魂的眼睛。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门只是被打开了很小的一个角度,甚至不足以让幼儿通过。而隔著窗格狠狠瞪视著自己的鬼眼,却几乎是紧贴著地面钻进到了屋里。
  陶如旧虽然躲在黑暗中,但这对於鬼眼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无声地朝著青年躲藏的方向走来,中途被跌落在地上的手电照到,显出了"原形"。
  竟然是大阿福。
  白猫神气地竖著尾巴站在陶如旧面前,圆睁的金色眼瞳中甚至带有些鄙视的意味。然而看到他,陶如旧却如释重负,甚至欢喜起来,进而忘记了这只猫不让人碰触的脾气,跪爬了过去要将大阿福抱进怀里。

  说也奇怪,今天晚上的大阿福出奇地乖顺,自动跳进了陶如旧的怀里。猫咪较高的体温让陶如旧略微定了定神,可就在他准备捡起手电的同时,从另一侧的窗户外面,又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声。陶如旧怀抱著大阿福躲在小屋南边角落的黑暗里。
  低低的呻吟,在南窗外大约十米的地方回荡。声音很薄,有时更像是简单的喘息,绵长诡异,还带著让人心颤的鼻音。
  四下里很静,喘息便显得特别清晰,偶尔还交杂了指甲搔刮树干的轻响,以及一些更轻微的、古怪的水渍声。
  但是那声音始终没有靠近小屋
  虽然距离南窗仅两步之遥,但陶如旧还是没有勇气再去张望。南窗外就是来时穿越的树林,里面修了几座乱坟,最近的一座似乎就在这间小屋的左右。
  月色稀薄的晚上,是谁在一片荒坟丛生的树林里呻吟,又是怎样的一双利爪,在树身上刨削。
  陶如旧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下地宫的那个夜晚。
  小李曾经说过,地宫外面的骷髅墙里有从附近挖来的无主尸骨,那麽刚才看见的长发头颅以及此刻林中呻吟的鬼魂,都有可能是曾埋在这片土地中的幽魂。
  或许他们的灵魂一直因为阴宅被掠夺而怨恨著。
  越想越害怕,青年甚至开始期盼凌厉的归来。
  蜷缩在角落中,他掏出手机想要将状况告诉男人,然而颤抖著编完信息之後他才发现,这间屋子里,没有信号。
  陶如旧再一次捂住嘴,"凌厉,凌厉,快回来"。他唯有在心中呼唤著。
  或许是因为陶如旧惊慌之下用力过度,大阿福不堪忍受地挣脱了青年的怀抱,轻轻跃上了窗台。猫眼在黑暗中化作两枚幽绿,直直瞪著远处的树林。
  陶如旧一阵战栗,慌忙爬过去将白猫抱下。余光扫过窗外的树林,却被所见到的景象惊呆。
  那个只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的白色背影,此刻无比真实地立在离他不足十米的树林中。宽阔的背影微微向倾斜,将陶如旧所熟悉的另一个身影压在一株老树上。
  "花开!"
  青年拼命将惊讶的喊声锁在喉间。
  天空中半月穿云而出,照亮了黑黔黔的树林。那被白影压住的少年,上衣缠绕在手臂上,下身则是完全赤裸,与白影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姿势纠缠。
  饶是毫无经验可言的陶如旧,也能明白自己撞见了一场野地里的交媾。
  花开细瘦的双手紧紧攀附在树身上,挺著腰张开光洁的双腿。仰起的脸上交杂著痛楚与快感。
  而那白色身影虽然身著样式古怪的长袍,但是陶如旧还是能看出他正以某种隐晦的形式,在花开大敞的双腿间进出。适才听见的奇怪呻吟,正是从少年的喉间溢出。
  竟是同性相交时痛楚与愉悦的低吟。
  少年并不是被强迫,相反,陶如旧看见他慢慢转身,而领会到少年的意图,白影亦将脸微微侧过来一些,要与少年激吻。
  陶如旧於是看见了白影的侧面,那梦境中带著半截银色面具的脸。
  他看见花开与他接吻。
  不,花开并没有吻到那白色的人影,少年的唇只是轻轻碰到了白银面具下的脸,然後就好像触到了虚幻的影像,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陶如旧这才反应过来,白影原本就不是人。是鬼,是那个出现在地宫地下第三层里的鬼魂。
  这一人一鬼之间的交媾,激情的动作与喘息,一切得一切只是逼真的表演。是夜地里旖旎香豔的一场戏。
  最初的震惊与羞怯立刻转变成难以名状的恐惧。因为这场戏的观众,只有陶如旧一人。
  而就在这时,被陶如旧抓回怀里的大阿福,突然低低地嘶吼一声,那是陶如旧头一回听见这只白猫的叫喊,凄凉而阴冷,好像婴儿的啼哭
  青年立刻离开窗棂蹲下身,就势躲到进小屋另一边的角落。那里有用大块白布蒙起来的、类似书架的物体,垂下来的布角恰好能将陶如旧盖住。
  林子里的声响在听见猫叫之後立刻停止,换之而来的是一串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鬼魂是不可能留下足音的,此刻朝这边走来的只可能是花开。
  想起了花开平日的温和可爱,陶如旧开始犹豫要不要与他照面。或许少年只是被鬼魂附身,刚才大阿福的叫声已经将鬼魂赶走。那麽突然清醒过来的花开,反而需要自己的照顾。

  於是他壮著胆子从白布里钻出来,再度攀上窗台,小心地向外看。
  花开就站在窗外不足五米的地方。
  少年还是浑身赤裸,光洁的皮肤在半月的残照下如同绸缎。他毫无羞涩地站在树林边缘直直地望著前方,全然不见白日的腼腆与羞涩。
  真正让陶如旧惊恐的却是,少年脸上那凭空多出来的白银面具。
  不能被他发现!
  这是陶如旧的第一个反应。一点点小心地离开窗棂,青年小心地想要退回躲藏的地方,耳边却传来一阵金属物体滚动的轻响。
  转头,他看见大阿福拨弄著跌落在地上的手电,讽刺地照出一块圆亮刺眼的光斑。
  躲藏了也没有用,只要看见这件屋子的灯光,花开自然就会过来。
  青年颤抖著伸手想要将手电关上。然而迟了,屋外的脚步声已经慢慢向著小屋走来。
  陶如旧不得不立刻躲藏到白布後面。
  白布遮住了青年的大半个身子,但依旧在与窗棂的交界处留下了五厘米左右的缝隙,陶如旧的左眼就从这个缝隙中向外窥视。
  浑身赤裸、只带著银质面具的秦华开,在窗棂外停下了脚步。
  银色的月光,投射在花开身上,好像海中带鱼的薄薄鳞片。深蓝色的夜幕又在这层银鳞外包裹上了冰冷的外壳,将人类的体温与呼吸彻底隐去。
  陶如旧捂住口鼻,因为少年距离自己实在太近,他害怕自己的呼吸牵动罩在身上的白布,甚至害怕心脏狂烈跳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被"它"察觉。
  然而少年只是安静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银色面具或许遮住了他的表情,又或许,此刻的秦华开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那是一张堪称艺术品的银质面具,正面被精心打造成弯嘴猛禽的模样,侧面各铸了九枚扇形牌布的翎羽。每一枚羽翼尖端都嵌了一枚宝石,此刻在月下发出幽蓝的光芒。
  面具的双目处留空,露出佩戴者的眼睛。此时此刻,陶如旧就透过那一双目孔,看见了秦华开的双目。
  这是一个非常诡异的状态:不同於普通人仅转动眼珠就能看到面前左右、相当范围内的物体;而此刻的花开,却必须转动上半身,才能看见左右两边的事物。
  那模样僵硬而生疏,似乎并不习惯於操控这具躯体。
  秦华开看见了屋子里的那枚手电。
  陶如旧躲在白布後面,他看见花开凝视著手电足足有一分锺之久。想来已经觉察出这间屋子里有人类存在。然而他还是没有移动,陶如旧正疑惑著下一步他想会干什麽,脸颊边忽然蹿来一股凉意。

  冷不防地,少年将自己的手指一节一节地、从窗格里探了进来。
  白色蠕动如同虫体的手指,无声地穿过窗格,陶如旧几乎以为花开的整只手都会塞进那细小的窗格里面。
  不过在感觉出指根抵住了窗格之後,哑巴少年竟然低低的"哦"了一声,随即停下动作。
  透过白布的缝隙,陶如旧看著少年平伸双臂,将十指插进了窗棂,左手小指撩开了白布,轻轻在青年的鼻尖擦过。
  与深井之中同样冰凉阴森的感觉,立刻从脸上扩散到了周身。
  陶如旧不敢动,也动弹不得,他摒住呼吸不让热气扑上那根苍白的小指。
  少年似乎是在思考下一步该怎麽办。
  过了一会儿,左手微微颤动,他的四指蜷起,只剩食指微微侧过一个角度,然後直直地伸出──竟然隔空指向了陶如旧的左眼。
  陶如旧知道自己在发抖,甚至连带著盖在身上的白布都明显颤动起来。他猜想著窗外的秦华开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而出乎他的意料,除了伸出手来,少年没有任何动作。
   事实上,那根手指并不是指向陶如旧的。
  青年很快感觉到背後有东西在动,是他靠著的那个高高的物体。
  被白布罩住了看不出全貌,此刻却在花开的无声一指下蠢动起来。陶如旧耳边传来布料摩挲与硬物碰撞的声响,他这才醒悟到白布後面并不仅仅是书架那麽简单。
  陶如旧靠在墙根上,一面紧紧拽住身上的白布,另一面拼命想要抵住背後蠢动的物体,避免自己的暴露。
  但是那高大物体的动作逐渐从颤动转变成了弹跳,并且跳突得越来越强烈,白布最终从顶上被掀开,幸好陶如旧及时拽了一片遮到自己身上。白布下面青年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跳到屋中央,而他则趁机向空出来的角落深处窝去。

  从窗格外面看来,此刻的他只是一团白布,最多是盖到了地上的一堆杂物而已。
  屋外吹了一阵风,月光又明亮了些。那个从陶如旧背後一点点挪出来的东西显出了朦胧的面目。
  是一具僵尸。
  正确地说,是一具被损毁了、准备回收修理的僵尸机关。穿著老旧的华丽朝服,配带著木制朝珠。下垂的双手在夜晚只能大约看出个轮廓,留著十枚长而卷曲、尖利的指甲。再往上看,僵尸的头部同样隐没在黑暗中,只是空气中淡淡的树脂气息让人不难猜想出极度仿真的腐烂面容。

  秦华开站在窗外,静静地看著僵尸跳著来到他面前。
  没有,也不可能会产生语言的交流,少年只是用他惨白的十指在空中慢慢划了一个圆。
  僵尸开始在小屋四处跳动,不时用他尖利的指爪翻找,显然是要找出隐藏在暗处的人类。陶如旧不知道被它发现了会有什麽下场。只是看见不远处地面上不停落飘落的纸张,俱是被尖爪扯成的碎片。

  僵尸似乎只是凭著双手去触摸,所有的一切都要仔细地摸过,甚至剖开仔细研究一番,才会放手去检查下一样物品。
  陶如旧不敢想象自己被摸到的时候,会有怎麽样的感觉。然而,白布缝隙的眼睛,却已经看见了僵尸的那双厚底官靴跳到自己的面前。
  "喀、踏、喀!"
  他听见那一双利爪在空气中抖动,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似乎包含了鬼魅的兴奋、期待,以及将一切都撕成碎片的欲望。
  青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状态下,依旧选择躲藏是不是明智,又或许他应该突然跳起来夺路而逃。
  逃出这间屋子,逃到屋外那颗长发的头颅的地盘中去。
  可是过了好久,他所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
  陶如旧怀著疑惑,微微睁开眼睛。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诡异残缺的脸,青绿色腐败的皮肤被从鼻梁中部撕裂开,露出内里白生生的头骨,眼眶的地方托出三条暗红色、血管一般的电线,连接著两枚脱出眼眶、悬挂在了半空中的眼球。

  这或许就是它选择触摸而不是观察的原因。
  僵尸额头以上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被劈开,头盖骨不知去了哪里,稀疏零落的黑色假发中央,无数红色黄色白色的电线纠结成团,脱在脑壳外,在幽暗的光线中,恰似大脑与脑汁,凄惨地暴露在陶如旧面前。僵尸机关,本就是用来放在尸魂镇的屋里惊吓游客,所以在腰部设计了关节以利於调整姿势。然而面前的这具僵尸,却因为机件耗损而被放在休息室等待维修,日子一久周身零件都有了些锈蚀。
  
  陶如旧裹著白布蹲在地上,显得比这屋子里其他的东西都要低矮。僵尸不得不弯下身来才能触到,阴暗的小屋里顿时响起了诡异的"哢嚓"声。
  等到哢嚓声稍息,陶如旧感觉到蒙在头顶上的薄布被轻轻挑动,随之俯落的怪脸也逐渐凑了过来,在白布上轻轻碾动著。
  那模样,竟好像是在嗅闻著布上生人的气息。
  分明是一具树脂与机械构成的机关,却做出了活物才能有的动作。这让陶如旧不得不联想,此刻行动的躯壳中,隐藏著一个被银面具所控制的鬼魂。
  虽然没有吸气的声响,但那僵尸似乎真的嗅到了活人的气味,它一点点弯下身,眼看就要将那白骨森森的鼻梁贴到陶如旧的额上。
  青年紧贴著墙壁强迫自己停止颤抖,闭上眼不去看那伸过来的尖爪,脑中却还是闪过一些鲜血淋漓的混乱片段,那种即将凌迟的感觉让胃部阵阵作呕。
  终於有了尖利的硬物划过面颊的感觉。
  这时候再想要逃已经迟了,僵尸觉察出了指尖人类的温度,同时感觉到陶如旧的气息。它黑洞洞的嘴上下张合著,露出红漆的口腔,像是在笑,但从嘴角跑出来的不是笑声,而是在他体内安家的蟑螂与天龙。。
  
  窗外的银面具发现了陶如旧的所在,终於不再静静地立在窗前。他转身,沿著屋檐向左走,很快就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但这脚步声却是在绕著屋子行走,看来他也要进到这间屋子里。
  十秒锺後,小屋的门被再一次推开,一股阴冷的寒风从门角涌入。而与此同时,在被僵尸挡住的黑暗中,突然炸响了一声凄厉的猫叫。
  陶如旧感觉到脸上尖锐的触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面前的一声闷响。他睁开眼睛,只看见白光一闪。是大阿福龇牙咧嘴地守在门前,弓起腰背,做著恐吓的姿势。
  小屋的门半开著,在门外的把手上,有一只细瘦银色的手迅速滑落,隐没在门後面的黑暗中。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凌厉急促的脚步声。
  
  因为陶如旧的缺席,凌厉不得不一个人捧著三个西瓜,然而此刻他的心情却尚算不错。相对於商场中沈浮的阴险心计,他更喜欢每年夏天的这段时间,能够随意地敞著领口,流著汗去享受海风的吹拂。
  
  凌厉的母亲醉心於园艺,所以他也对世外的田园生活颇为熟悉。现在的度假,与其说是放松,更不如说是对於旧日时光的一种怀念。
  再坚硬的人内心也总会有一块柔软的角落,这也就是为什麽凌厉毅然决定从凌伯金手中接过几近荒芜的影视城。
  与利润没有多大的关联。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不能言明的其他考虑,除了凌厉本人之外几乎再无人知晓。
  男人怀抱著西瓜,慢慢走到了尸魂镇口,这时候大阿福那声凄厉的吼叫划破了夜空。凌厉悚了悚急忙赶了过去。
  推开小屋,首先看见满地的凌乱。桌翻椅覆,满地都是碎纸与散落的文件,电筒在地上亮著,然而守在一旁的却不是陶如旧。
  "走开。"
  凌厉一脚赶开地上的大阿福,在他看来,这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都是这只夜猫子捣的鬼。
  "陶如旧!陶如旧……"
  屋子并不大,却因为杂乱而让人眼花。凌厉放下西瓜,四下里寻找著青年的踪影。最後在南窗角落里发现了裹著白布、已然失神的陶如旧。凌厉心中诧异著,迈步走过去,才注意到青年面前斜斜倒著一个人形的黑影。
  
  看见人影,凌厉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正准备去拿手电,头上日光灯起辉器却"突突"地跳了两下,灯管一下子亮了起来。
  电力恢复,整座尸魂镇顿时充满了轻微的电流声,以及机关复位的"哢踏"声。
  适应了骤然明亮的环境之後,凌厉眯著眼睛再去看那横躺著的黑影,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
  "这是……呵!是谁把僵尸搬到这里来的。"
  与成人等身高大的机关,里面满布电线与金属支架元件,其重量决不亚於真人。平日都需要两个员工合力抬动,决不可能因为一只猫儿的捣乱而横陈地上。更何况适才离开之前,他也亲自检查过并没有异常状况。
  
  凌厉皱了眉,制止自己去想造成眼下状况的另一种可能。
  "陶如旧,这是怎麽回事?"
  他俯下身揭去盖著青年的白布。触手之处布料微潮,想来是出了不少冷汗。是什麽让陶如旧惊吓到如此地步,凌厉想不清楚,而此刻的陶如旧,也再没有勇气去回想以及复述。
  "能起来说话麽?"
  四周杂乱,凌厉示意陶如旧起身先离开尸魂镇。青年按照著他的吩咐贴著墙站立起来,可因为长时间的高度紧张,肌肉竟然绵软无力,还没有跨过那具僵尸,整个人就又像散架一般瘫软著,向前倾倒。所幸凌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入怀中。
  
  "凌…厉……凌厉…凌厉…"
  感觉出了属於人类的体温,沈默许久的陶如旧第一次开口,声音轻微而嘶哑。他反反复复,只是叫著男人的名字。双手转而紧紧地捉住对方的衣袖,不敢放开。
  青年突然的举动让凌厉意外。但他更惊讶於自己并不排斥这种过於亲密的接触。
  恰恰相反,面对曾经与自己不合的陶如旧的突然亲近,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好像打赢了一场拉锯战,或者,收到了一份满意的礼物。
  然而此时此刻,陶如旧已经将头沈在凌厉的肩头,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陶如旧躺在翠莺阁的卧室里。灯亮著,小李趴在床边上。桌上搁著几块西瓜。
  凌厉不愧是凌厉,不仅能将人带回来,就连西瓜都没有落下。
  陶如旧起身,靠在墙上。头顶的灯照得眼花,他抬手遮住额头,轻轻喘息。
  听见了床上的动静,小李立刻抬起头来。
  "陶陶你醒了啊,怎麽回事,吓死人了。"
  陶如旧摇了摇头,混乱在脑海中的记忆逐渐沈淀,想起了自己失去知觉前的点点滴滴,寒意再度爬上了他的脊梁。
  "我…不想,我不想再想起来。"
  他诚实地说,小李也体谅地点头。
  "你流了很多汗,吃点西瓜吧,我帮你去打盆水来。"
  说著他拿著脸盆出了门。陶如旧有些神经质地看了看手机,十点三十七分──尚不算太迟。
  松了口气,陶如旧准备放下手机去拿桌上的西瓜,而就在这时候,手机屏幕上的信号条却突然消失了。
  大阿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雪白的皮毛上带著凌厉留下的半个脚印。
  陶如旧想起方才正是它在尸魂镇救了自己。心中并没有太过紧张,然而转念又想到失去信号的原因,还是有一点发毛。
  大阿福挤进门来,跑到床前蹲下。
  "呃……"
  陶如旧不知道应该做什麽,或许向大阿福道谢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谢……"
  然而另外一个"谢"字尚未出口,大阿福竟然不耐烦地挥了挥爪子,张开小嘴,字正腔圆地吐出一句文言:
  "汝不必客气。"
  陶如旧愣在了原地。
  不必客气,还是"汝"……
  反应过来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在做梦,陶如旧不喜欢那种凭著痛觉来区分梦境与现实的方法,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准备掐一下自己的胳膊。
  大阿福蹲在地上,把青年的所有动作收入眼中,然後动了动胡子。露出嘲笑一般的表情。
  "汝并非做梦,吾名叫蕲鳞魄,乃是附身於白猫身上的地仙。"
  没有等待陶如旧的反应,白猫直接从地上跳到了他身边,两只前爪搭上青年的肩膀,印上两朵灰蒙蒙的小梅花。
  "闲言少叙,待会小李回来汝要支开,想要安然度过今夜,就按照吾的话去做。"
  说话间,小李就哼著歌来到了屋外,大阿福懒懒地瞥了陶如旧一眼,等待著他的决定。
  小李端著脸盆走进来,看见了猫在床上,惊讶地笑了笑。
  "你居然让这只小畜牲上床啊,天知道它在野地里是不是钻过野坟堆,老鼠窝。我们一般连摸都不会去摸它的。"
  说著,冲著白猫吐了吐舌头,脸上的那两条疤痕还没有消退。
  听了小李的话,陶如旧寒了寒,倒是大阿福一声不吭地跳下了床,转身又用眼神去催促青年。
  陶如旧觉得自己必须按照它的吩咐去做。
  "小李……我这边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去休息吧。"
  "你不害怕?"小李狐疑地问,"你被凌总扛回来的时候我都以为你被吓死了。"
  陶如旧苦笑了一下。
  "现在好了……"
  听到他这麽说,小李自然也就不坚持。搅了一把毛巾递过去之後便离开了屋子,等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後,大阿福抖抖胡须再次跳上床来。
  "汝不必害怕,吾非是尸魂镇上那些杂鬼,先前已经提过,吾姓蕲,名麟魄。乃是监守於这座城内的地仙。其他的你暂时还不必知道,只需要老实按照我所说的话做便可以。"
  陶如旧愣愣的听著大阿福、不,从此应该改称为蕲麟魄的话。虽然今夜的这番险境,让他彻底相信了鬼魂的存在,但是却仍然不能立刻颠覆二十多年来的建立起的世界观。
  有鬼有仙,上面或许还有东王公与西王母。青年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古代,又或许是走进了神话传说中更贴切一些。
  "呃……上仙…在…上……"
  他突然犹豫起自己究竟应该如何与蕲麟魄交谈,文言文实在不是他的强项。不过蕲猫仙并没有发觉他的为难,自顾自地吩咐道:
  "首先,报上汝的生辰八字。"
  陶如旧怔了怔,接著说出一串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干支来。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奶奶也对这个津津乐道,一直到陶如旧长到十五岁住入寄宿高中,才把脖子上那个写有生辰八字的小锦囊摘下,单独带著一片绿玉八卦。
  这边蕲猫仙听了八字,若有所思,过了会儿才继续问道:
  "那汝以前可曾有见过鬼魂精怪?"
  "太早的就记不住了。"陶如旧如实回答,"但是能够记得住的就没有。"
  "汝身上应该有驱魔辟邪的物件罢?取出来予吾一观。"
  青年犹豫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蕲猫仙指的是什麽,连忙将脖子上的八卦亮了出来。大白猫只看了一眼,就已经十分了然。
  "这块玉最近有没有被别人碰到过?开过光的东西,被别人碰了就没用了,一般都应该拿个锦囊收藏起来。你三月廿三出生,八字又极阴,以前就是凭著这块八卦护身。"
  陶如旧这才恍然大悟,再回想关於这块八卦的事,突然脸红了起来。
  肯定是昨天早上不小心贴到凌厉身上造成的。
  "难道说我本来就看得见那些鬼魂,只是有这块玉护身,所以……暂时看不见而已?"
  陶如旧红著脸说出心中的疑惑,
  "现在八卦已经没用了,那就算我离开了海岭城,还是看得见别的地方的鬼魂?"
  蕲猫仙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只要再佩带上法力相当的物品,就能恢复到看不见的状态。"
  "那玉是在杭州葛岭求来的,难道说我要立刻出发赶去那里?"
  陶如旧明白这种事不能讨价还价,然而似乎因为有了蕲猫仙的帮助,对於海岭城中那些鬼怪的恐惧又逐渐小了下去。而蕲猫仙的话也证实了事情还有其他解决的途径。
  "今夜吾会待在汝的身边,明日一早吾会将玉拿出处理,日落前交还,能保汝一个月时间的周全。"
  这样说著,猫仙又交代了一些琐碎的注意事项,一刻锺之後便不再与陶如旧说话,反而自顾自地爬到枕头上,前爪拉直了伸个懒腰,接著团成了一团。
  蕲猫仙的话让陶如旧定了定神。如果它说的是真话,那麽自己至少还能在海岭城平安度过二十多天。虽然比开始的计划少了几乎一半,但紧凑一点还是能够完成任务。
  院子里其他几间屋子里的灯光在十一点左右纷纷熄灭,然而陶如旧却迟迟不敢关灯。他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偶尔想要和蕲猫仙说点什麽,但是大白猫一直把头埋在尾巴里不来搭理。青年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靠著,直到凌晨两点方才朦胧地睡了过去。
  他还是做梦了。那虽然不是一个噩梦,但依旧诡异得让陶如旧脊背发凉。梦里还是尸魂镇外的那片小树林,依旧是月色暗淡的夜晚。唯一不同的是,在林间纠缠呻吟的人,竟然变成了凌厉与他自己。 
  梦里的凌厉如同那天早上一样赤裸,他们交叠在黑暗的树林中,彼此亲吻、爱抚,就像一对情人。 
  第二天早上,陶如旧红著脸醒来,蕲猫仙早就已经离开,再低头看脖子上的玉佩也已经只剩下了一截断绳。青年祈祷著猫仙真能够帮到自己,屋外吊嗓子的声音此起彼落之下,虽然睡意依旧,他也只好起身洗漱。 
  这天早上,戏班子的人见了他都会关心一番,不过也都有意不去打听昨天晚上的经过,想来小李已经打过招呼。对於他的体贴,陶如旧很是感激。 
  只是花开并不在早饭的行列之中,想来是彻夜未归。大家似乎对此也已经是习以为常。 
  众人用完早饭之後再回到翠莺阁,八点都还没有到。竟然已经有人坐在了院子里。 
  这个人就是凌厉。 
  "陶如旧,今天感觉怎麽样?" 
  男人依旧是那幅要笑不笑的模样。 
  "昨天我差点以为你被吓死了。" 
  这分明是一句取笑,陶如旧却无心反驳。 
  "我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不过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麽?"凌厉显然不想就此放过,他逼问, 
  "告诉我昨天你究竟看到了什麽罢,作为我辛苦把你拖回来的代价。" 
  陶如旧顿了顿,随即想起了蕲猫仙让他守口如瓶的嘱咐。 
  "应该是宿醉未醒,再上有点著凉产生了幻觉。昨天晚上睡了一觉,酒彻底醒了就没事了。凌总的人情我会找别机会来报答。" 
  "哦。酒醒了就好。" 
  嘴上虽然这样说,男人顿了顿,突然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晚上会做春梦。" 
  无缘无故戳中心思,陶如旧大吃了一惊,脸"刷"得涨红,同时又讶异对方为何突然这样说。不过凌厉所指的"春梦"显然和陶如旧的梦境没有任何关系。 
  "昨晚你昏迷的时候,有段时间一直念著花开,花开的,那声音真是肉麻得可以了。" 
  男人的语气颇为不悦。 
  "你究竟看见了什麽,需要你如此急切地叫著花开的名字?" 
  被迫回忆起昨夜的经历,青年的脸又变成苍白。他吱吱唔唔地想要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抱住了脑袋,整个人蜷著蹲了下来。 
  "怎麽了?不是说酒醒了麽?" 
  男人立刻站起来走到他身旁。 
  "不知道……"陶如旧的声音变得非常虚弱,"昨天晚上的事,只要一想起来,脑袋就疼。" 
  "那就算了。" 
  看见陶如旧的痛苦,凌厉突然变得温柔。 
  "不要让我觉得又在欺负你。" 
  他扶陶如旧坐下。 
  "说起来,我也不应该带你走地上那条路。这样吧,在你离开海岭城之前,我会找时间让你专访。或者你有其他的想法,我也尽量满足。" 
  陶如旧意外那一场惊吓竟然能为自己创造出如此的机会。这时候前来观光的人逐渐多了,凌厉也起身离开。 
  看著男人远去的背影,青年收起伪装出来的痛苦。他不是有心让别人担忧,而是面对著凌厉,他愈来愈感到无心做对。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有哪个精力,与一个几乎天天都会见面的人针锋相对,无休止地对峙下去呢? 
  其实,在凌厉的心中也有同样的感觉。 
  是这样的,两天前,我在家做萝卜排骨汤的时候,把左手食指给切了好大一个口子,当时血就染红了水池,事後止血就花了差不多五分锺。上了药之後看,伤口差不多两厘米,平平地削起来一块肉,好痛,接著第二天伤口有点发炎,虽然已经提早吃了头孢,但是还是有些发热,打字的速度严重影响了……在这里向大家道歉,jj现在是可以上没有问题了。我会尽快更新的, 
   
   
   
  秦华开直到午时才出现在众人面前,陶如旧心中虽然还是有些後怕,但因为之前蕲猫仙保证过白天的花开绝对正常,他便也只有大著胆子与之接近。事实证明花开依旧是从前那个腼腆而温和的少年,惟有陶如旧几次留心,在他敞开的领口中看见了几朵暗红色的斑痕。 
  昨天的事,并不是幻觉。 
  这天晚上吃了晚饭,蕲猫仙果然如约带著八卦回来,外面还用黄色布袋套住。 
  "这不是景区的道观里卖的旅游纪念品麽?"陶如旧指著袋子问。 
  "然也,不过道观其实在建造影城之前便已存在,只不过在原有基础上翻修而已。"蕲猫仙将东西丢给青年,"吾已经将一部分灵力贯入,汝不要再拿给别人去碰。" 
  陶如旧点头谢了,将黄布袋依旧挂回到脖子上。"这样就好了麽?"他还想再问些什麽,可是蕲猫仙却再没有理他。事实上,自从他戴回护身符之後,蕲猫仙就又变回了一只普通的大白猫。而恐怖的状况也再没有在陶如旧的周围出现过。 


  四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在陶如旧差不多将撞鬼的事忘记干净前,又一桩稀奇紧张的事发生了。 
  是台风。 
  夕尧地处南部沿海,本来就是台风频繁的地区。今年已经算是迟到了一些,命名为敖广的强台风在南太平洋上生成,据称极有可能会在未来的一周之内在F省登陆。防台抗台工作虽然是由孙振道总负责,但既然凌厉也在海岭,那麽不把他也牵扯进去显然也说不过去。 
   
  "凌总在这里还有一个绰号。"小李偷偷地对陶如旧咬耳朵,"就是龙王。因为每年夏天他来度假的时候,台风也会跟著来,今年已经算是迟的了。" 
  面对这台风的警报,凌厉依旧是一派悠闲,显然是已经积累了不少的经验。 
  气象中心预报说台风可能在明日午夜前登陆,虽然距离夕尧还有一段路程,但海岭城依旧需要做好防范。今天一大早,员工们就开始加固行道树木与房屋。 
  树木架起支撑、瓦片屋顶都加铺了特制的纤维覆盖物,在古战场区有一面是人工海滩,上面几间长屋更是直接用木板将门窗钉死。大风来临前的海洋一片平静,而海岭城的员工们也如这平静的海面一样,依旧有条不紊地运作著。 
  翠浓楼今日也比以往更繁忙一些,台风推来不少雨云,低低地压在天上,不少本地游客趁著凉爽到城里旅游,所以戏班子的演出并没有因为台风将至而停顿。後院子里乒乒乓乓地加固,前院照旧咿咿呀呀地开唱。人手不够就连陶如旧也拿著工具上了屋顶。但是所谓的"心到手艺不到",没过多久又被"请"回了地面上。 
  而凌厉不知什麽时候从後门头走了进来,嘴角依旧擒著一抹不知深意的笑。 
  "有没有兴趣晚上和我一起去巡城,今天和明天。这应该是不错的素材吧?" 
  那天撞鬼之後,凌厉几乎每天都会到翠莺阁来坐上一会儿,其间,他与陶如旧的关系也逐渐地发生了变化,至少男人现在提出这样的邀请,不会再被陶如旧视为是单纯的挑衅。 
  "你晚上要巡城?"陶如旧显然是有兴趣的,"主要巡视些什麽?" 
  凌厉回答:"其实也只是台风季节专门的形式。主要的工作只是查看夜晚是否有闲杂人员在外停留,或者有没有什麽特殊的状况。真正的台风登陆时他们是绝对不会放我出来的。" 
  "听你这麽说,或许我应该去看看。"陶如旧点头。 
  "不过你真的可以在晚上出来麽?"说到那天夜里的事件,除了些许的疑惑,凌厉心中更多的还是对於陶如旧的不理解,"该不会又要我把你送回去吧?" 
  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黄色锦囊,青年笑著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两人约好了在烟雨江南的正门见面。吃了晚饭,陶如旧一个朝那边踱去,天边依旧有漂亮的夕阳,风不大。 
  凌厉竟然自己开了一辆观光车过来,陶如旧愣了愣,不过想到既然能开汽车,这普通的电瓶车男人自然也是不在话下,只是他的身份,亲自开起观光车来,实在有一种别样的古怪。 
  陶如旧这样想著,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将笑意写在了脸上。 
  "笑够了没有,够了就上车。小心我开到地宫里去。" 
  凌厉催促。 
  晚上的巡视,的确如凌厉原先所言的那样,只是例行公事的查看而已,真正负责安全工作的是轮流职守在海岭城中的保全人员。他们四人一组开著旅游车,经过海岭城景区的每一个重要地点,并且在那里的记录仪上刷入到达的时间等数据。 
  "他们上半夜下半夜分为两班,等到上半夜的休息之後,你可以去采访他们一下,我保证我们知道的鬼故事比戏班子更多。"凌厉这样说。 
  "可我不是要编写鬼故事大全。"陶如旧抢白了他一句。 
  夜晚的海岭城是安静的,特别是在台风将要到来之前。远处的大海尽头,隐隐透出些微的蓝光。凌厉说那就是台风的影子。 
  .他们驾著旅游车,无声地穿行在海岭城黑色的景区。在昏黄的车灯下,白日里熟悉的景物此刻都化作了或浓或淡的剪影,陶如旧坐在凌厉身边的位置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话,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幽冥地宫区的门口。 
  幽冥区设了大门,旅游车不能开进去。凌厉只是将车绕著宫墙开,波浪形的瓦墙顶端偶尔会出现一些树木以及建筑的屋顶,陶如旧甚至还听见了小李与郑大哥说话的声音。 
  "现在还敢再进入地宫麽?"凌厉将车子停在千佛区门口的空地上,点燃一支烟。四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陶如旧只能看见一点金红色的火星,并且嗅到烟草的气息,混合著男人惯用的淡淡香水气息。"说实话,我不敢了。"陶如旧诚实地摇头,"但不是说不能进去。只是脑子里已经有了不好回忆,除非必要,否则不会主动接近。"
  听著他的话,凌厉干脆放松地将双脚搁到了方向盘上。
  "我能明白那种感觉。"他说,"有时候看著家里那些姓凌的老头,也是够无奈的。"
  顿了顿,他又补上了一句:"我这话可是把你当朋友才说的。"
  陶如旧正奇怪凌厉居然对他说这种话,听见了後面的声明,反而放心起来,笑著点头。"知道,就你这麽一句话,主编也不会让我发表的。"
  说著,他便主动将话题带开。又说了一会儿,凌厉提出要开车,可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树丛里突然"簌簌"地抖动了起来,接著竟然转出来两个人影。
  陶如旧未曾准备,惊讶地张大了嘴,倒是凌厉一派了然的朝前面喝了句。
  "今天还出来,你是想要给人参观麽?快走吧,今天明天晚上人会很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两团黑影原来是想要立刻避开的,可没想到听见了凌厉的声音,其中一个较高大的反而停下了脚步,嘿嘿笑了声,那声音竟然是戏班子里面的王白虎。
  "还好不是保全科的那批生面孔,我说凌总就放过我这次吧,正是因为这台风天凉快了,我们才到这里来……"
  话说到一半,王白虎身边较矮的那个影子突然狠狠掐了他一把,不让他再呼说下去。陶如旧怔了一会儿,脸刷地红了起来。这才明白过来是王白虎拉著他村里面的女朋友在草丛里面做那种事情。
  黑暗中凌厉没有看见陶如旧的尴尬,王白虎的脾气,以前的几个夏天他就已经有所了解。此人是戏班子头号花花公子,每年夏天都要换一个女友。尤其喜好带著女孩儿到野地里乱来。就为了这件事,班主吕师傅不止一次动了肝火,甚至威胁说再乱来,就带到保全部去示众,然而毕竟是像孩子那样疼爱的,每次事发,也总之是雷声大雨点小,倒是弄得大家都知道了王白虎的顽劣。
  "快走吧,少叫吕师傅再为你操心!"凌厉掐灭了烟,同时将车向另一边的道上转去。王白虎听了嘿嘿一笑,领著姑娘沿著另一条路走了。
  陶如旧真有点哭笑不得。
  车子在一个个景区之间游荡,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推向了十二点。凌厉说过要让陶如旧见见那些保安的,於是就将车子开到了控室外面。
  保全科里灯火通明,交班的工作正在进行。陶如旧抓紧时间访问了几位保安。等到差不多十二点五十几的时候,人便又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下半夜打算怎样?继续走形式?"凌厉问陶如旧。
  陶如旧想了想,回答:"明天台风来了或许会更加忙碌,我想还是回去睡觉罢。"
  凌厉点了点头,突然又转念一想,说道:"不如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回别墅吧,也省得我来回在这景区里穿梭,翠莺阁和别墅是在两个方向。"
  陶如旧原本并不想要跟他回去,但被他这麽一说也就不好再添麻烦。两人上了车,向著千佛一面的侧门而去。到了侧门口,凌厉停了车,拿钥匙开了侧门,眼前是一直沈到崖下的石台阶。两人一前一後地走下去,竟然别有一片开阔的平台,立著一幢排屋,再下面的地方依旧有凿出来的台阶,一直一直通到海里。
  凌厉示意陶如旧随他进屋,打开灯照出极富现代设计气息的室内装修,轻松的乳白与米黄搭配,以及墙上神秘的非洲面具,反倒像是艺术家的住处。
  "客房在楼上,我带你上楼看看。"
  凌厉领著陶如旧上了楼,因为没开灯的缘故,楼上是一片漆黑。凌厉拿著手机当作照明,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这楼上比较奇怪,手机没有信号,要打电话床头就有,不过这麽晚了,你或许也不需要。"
  冷不妨听见这句话,陶如旧背後立刻冒起来一股冷气。
  "那……楼下有没有客房啊?"他尝试著问,"我好像不太习惯……"
  "你连客房都没看到,就说不习惯?"凌厉皱了皱眉,"该不会是想要住主卧吧?"
  说者无心,听著有意,陶如旧整张脸又一次"轰"地烧了起来。原因无它,自从那天晚上做了匪夷所思的春梦之後,大凡有些暧昧的话题就会让他面红耳赤。
  "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辩解,"我只是不习惯住没有信号的屋子,是因为……"
  "这也算是理由?"听到这句话,凌厉反而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手机,还怕没有信号?"
  说著他随手打开了走廊边的灯。与楼下同样柔和的灯光与装饰,的确没有任何称得上恐怖或者奇特的地方。凌厉再抓著他的手走进客房,开了灯问他:
  "你真的要住楼下的主卧?"
  陶如旧被他逼问得无可奈何,人又的确困了,於是只好点头哀叹,住了下来。
  
  虽然是客卧,但五脏俱全。客卫里更是依照星级宾馆的配置,准备好了一切用具。陶如旧模模糊糊地羡慕著有钱人根本不用自己打理家务,一边脱掉衣物准备洗澡。
  时间是凌晨一点左右,传说中阴气大盛的时辰,陶如旧虽然有护身符在身,心里却还是有些发怵,於是就一直开著洗手间的门。淋浴房中的水已经氲出了热气,他将护身符的袋子小心解下,然後站进了喷淋里。热水浴的确有驱除疲劳的功效,陶如旧很有些忘乎所以地淋著,心中的紧张与恐惧似乎也暂时烟消云散。
  大约十五分锺之後,他拧上龙头走出淋浴房。浴袍在外间的贮物柜里,陶如旧用毛巾擦了头发,抬手便要去取浴袍。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却在明晃晃的把手上看见了一个影子。
  一个扭曲了的银色面具,就在他背後。
  青年大叫一声抽回手来。
  凌厉刚洗完澡,突然听见楼上的这声惨叫,完全忘记自己也只围著一条浴巾,立刻冲上楼去。陶如旧没有锁门,凌厉就这麽一路长驱直入,看见了几乎是贴在墙壁上,全身光裸的陶如旧。
  "怎麽了?"凌厉问道,在他看来,客卫中并没有任何异常,反而是陶如旧现在的模样诡异至极。
  青年浑身上下只有脖子上缠著块毛巾。微微侧著的身子光裸著显得格外纤瘦,显然是不常经受日光洗礼的,陶如旧的皮肤呈现出略微不正常的苍白,更是细腻得不见毛孔。沐浴完毕後尤有一层薄薄的水珠挂在身上,在日光灯下现出白玉一般的错觉。
  那是一具美丽的身体。
  陶如旧不意凌厉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以全裸的姿态站在墙边,他指著置物箱的把手,只是重复著说著一个词。
  "面具,银面具!"
  直到现在,他还能看见那个扭曲了的面具出现在把手的反光里。静静地凝视自己。
  "面具?银色的面具?"凌厉回过神来,重复著他的话,"在哪里,我怎麽没有看见?"
  陶如旧将那个把手指给凌厉看。
  "这是反光。"男人说,"从这个角度看,真实的物体应该是在卧室里,你开著门哪。"
  说著,他走回卧室,从一个钉在墙上的透明书架上取下一本杂志。
  "是这个麽?"
  陶如旧探出头来看了看,那封面上的确是有一件银色的物体,不过并不是面具,而是一尊银质的雕像。就是那银色面具正面的装饰物。
  "海鹰,被海边的渔民信仰为大海的守护者,以其为原形的图腾经常出现在古文化的器物上。"凌厉解释道,同时反问,"你居然害怕这个?"
  陶如旧已经镇定了许多,突然意识到凌厉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充满玩味,这才惊觉了自己一丝不挂的窘态,慌忙打开柜子将浴衣穿上,依旧裸露在外的脸与手脚则泛出了醉酒似的酡红。
  "我……其实……是对鸟毛有些过敏,所以见到鸟类是习惯性的害怕……"他语无伦次地解释著,却被凌厉一语揭穿。
  "撒谎吧?你刚才明明说的是'银面具',仅仅是害怕鸟类,那为什麽不直接说出来呢?"
  陶如旧无言以为,只能支支吾吾拼命再去想解释。然而凌厉却似乎有了睡意,并不在乎他的回答。
  "算了。"他挥了挥手说道,"看你是真的害怕,那就下楼来吧。否则今晚上我也别想睡觉了。"
  说完他便转身先下了楼。陶如旧从卫生间走出来,看著那本杂志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回卫生间取出护身符贴身挂好,关了灯逃也似的跑下楼去。
  凌厉的卧室是一楼最隐秘的房间。深埋在走廊的尽头,陶如旧找过去的时候房门开著,从里面透出柔和的昏黄光晕。
  陶如旧敲了门,走进去看见凌厉正在从柜子里取东西,看见青年进来却反而停下了动作。男人的身上依旧只围著那条浴巾,现出经过锻炼的优雅身材。陶如旧呆呆地望著凌厉的背影,突然想起来那天醉酒之後看到男人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刚才冲到客房来的凌厉也没有戴墨镜,只是陶如旧根本没有留意他的眼睛是否是蓝色,而现在卧室的灯光又是昏暗,一切的色彩都罩上了或深或浅的土黄。
  "还愣著干什麽,再不睡就该起床了。左边归你。"凌厉回头扫了他一眼,分配道。
  这虽然不是第一次与凌厉同床而眠,陶如旧却还是觉得别扭。他合著睡衣爬上床,僵硬地在指定位置躺好。但却早已经折腾得没有了睡意。
  凌厉关上橱门回过头来,看见陶如旧紧张的样子,嘲笑道:"这里不是殡仪馆,还有,那浴衣已经潮了,你不能把它穿上我的床。脱掉。"
  "可是我没有替换的衣物。"陶如旧努力辩解,但这里毕竟是凌厉的别墅,他也明白不能太过忤逆主人的意愿,於是折衷道:"或者你能借我一件睡衣麽?"
  "睡衣?"凌厉重复著这个词,一边大大方方地走到自己那半边躺下来,"我一个住,怎麽会需要那种东西。"陶如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不是每一个单独住的人都习惯裸睡的,这恐怕只是凌厉的个人嗜好而已。
  陶如旧本来无权干预他人的隐私,但是凌厉的裸睡无疑会使这个诡异的夜晚更加暧昧。他看著男人躺在距离自己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随时提心吊胆,不知道凌厉会不会突然将那最後一层浴巾也给扯下来。
  按道理说,同性之间拥有相同的构造,就算是相互看几眼也没有什麽问题。然而陶如旧从三岁起便没有再出入过集体澡堂,就算是大学也有独立的盥洗室。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对於青年来说都是陌生的。
  更不用说自从那天夜里做了惊天动地的春梦之後,陶如旧看著凌厉的眼神中,便逐渐逐渐罩上了一层淡淡的,不为双方所知的桃红色。
  "没有睡衣,那给我一条床单总可以吧?"青年决定退一步要求,因为床上只有一条凉被,他可没有任何自信,在睡著的时候依旧与凌厉保持著二十厘米的距离。
  尤其是胸口挂著的护身符,绝对不能再让人碰了。
  "你确定要床单?"凌厉皱了皱眉头,看得出来是在忍住笑意,"如果你需要,倒是可以给你。"
  说著他起身,从厨柜里取出床单扔到陶如旧身边。青年迅速展开床单将整个人如同蚕蛹般裹了起来,翻身朝床外侧躺著,道了声"晚安",伸手关掉了自己这边的壁灯。
  "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好像什麽?"黑暗中,凌厉低沈的声音从他背後传来,"好像……是刚办完事的女人……"
  陶如旧听见这话浑身一震,脑海里随即跳出了身裹床单,酥胸微露的妖豔女郎,顿时只想找个地缝跳进去。身後面凌厉为了自己的这个发现闷笑不已,却没有料到陶如旧更加紧了紧身上的床单,向外一滚,干脆躺到了地板上。无论凌厉再说什麽,都没有出声回应过。
  陶如旧便这样在地板上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嗓子有点痛,想来是地板太凉有些感冒。他摇晃著坐起身来,周围静得可怕,床上也没有凌厉的影子。
  屋子外面有轻微的雨声。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於是就看见了原处沈沈压下来的天空。变成靛蓝色的大海,海面上只有莲灰色厚厚的云和细密的雨丝。
  陶如旧将床单叠好放到一边,他推开卧室的门向外走。别墅里四处没有动静,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青年上楼将昨天脱下的衣裤穿上。
  凌厉已经离开,陶如旧看见他留在餐桌上的纸条,同时看见的还有一顿正式得有些诡异的中式早饭──青年本应该被凌厉额外的关怀所感动,但那饭菜的模样实在让他说不出半个感激的字来。
  大鱼大肉,凌厉将饭菜摆成祭祖的模样,甚至将筷子好像高香那样插在饭的上面。餐厅里没有开灯,阴暗的日光中,这诡异的景象让陶如旧提不起半点食欲。
  屋子外面在下雨,来时没有打伞的陶如旧决定打电话向凌厉借伞。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雨伞啊,备用的我放在厨房里了,具体位置好像是……。"电话那端的凌厉正在回想,忽然有人找他说话,"你先等等……"
  於是陶如旧依旧拿著电话,按照凌厉所说的朝厨房走去。视线可及的地方并没有雨伞的存在,这几乎是一间从没有使用过的厨房,除了角落的冰箱微波炉,甚至连最基本的炉灶都没有。想来也对,以凌厉这种身份的人,又怎麽会有时间学会烹饪的技巧呢?
  就在这时,陶如旧猛地觉察出了蹊跷。
  既然这屋子里根本没有炉灶,那麽餐桌上的那些贡品似的中餐,又是从何而来。
  唯一的解释是:那不是凌厉准备的。
  原本放松的心情一下子又紧绷起来,陶如旧呆立在厨房里,手机里的凌厉还在应付著其他事情。青年慢慢转身,要想离开这座别墅,就必须穿过身後的餐厅,走到玄关。
  这时候,手机里传来了短消息的提示音。
  "至少手机还是有信号的……"陶如旧缓了缓神,这样安慰自己。他将电话线路暂时切断,去看短信的内容。
  "帮我开门。"
  他悚然转身,抬头看见玄关的尽头,磨砂玻璃的大门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叫他开门。
  "它"不是凌厉,男人此刻正在海岭城中央控室。而且作为主人的凌厉,自己就有别墅的钥匙。
  这个人没有钥匙,却想要进来。而且还有陶如旧的手机号,或者说,是能够以某种形式与陶如旧取得联系。
  青年强迫自己冷静,毕竟护身符还挂在脖子上,昨天晚上他也绝对没有与凌厉有过接触。
  他低头去看发来短信的号码。
  是秦华开。
  陶如旧命令自己冷静。
  花开是哑巴,若门外的人真是他,也就只能通过短信息的形式来与屋内的陶如旧取得联系。
  但如果说屋外的人是正常状态下的花开,那麽餐桌上的那份祭品一般的饭菜,又是谁准备的。
  陶如旧慢慢转身。
  周围非常安静,别墅没有後门,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只能通过餐厅,从玄关的正门走出去。而门外,黑影在等著他。
  他再一次要求自己镇定。
  与其站著被想象与恐惧包围,还不如走到玄关里,至少先确认门口站的人是不是花开。
  於是陶如旧悄悄地迈开脚步,他硬著头皮朝餐桌走去,摆著祭品的餐桌,此刻看起来更像是灵堂中的香案。
  再次走到祭品面前的时候,青年突然有了一个联想:
  如果刚才自己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下,吃掉了这份祭奠死人的饭菜,那结果将会是怎样。死去?或者成为被鬼魂操纵的活尸?
  他刚开始设想,胃里就不可遏止地涌起一股酸意。
  就在这个时候,他紧紧握住的手机又开始鸣叫起来。
  清脆的和弦音乐撕开了寂静的空间,而与此同时,门口一直沈默的黑影也立刻觉察出了陶如旧的存在,用力地敲起了门来。
  "咚!咚! 咚!"
  空洞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陶如旧反射性地箭步冲出餐厅,躲藏在楼梯下的空间里。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原来是凌厉。
  "喂,放雨伞的地方我想起来了,就在……"电话那头的男人依旧是毫不知情的一派轻松,但是陶如旧粗重的喘息声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怎麽了,你听起来好像在发哮喘。"
  陶如旧紧紧攥著手机,不知道应该从何处说起,半天後,他才略微平复了喘息,喃喃道:
  "桌上……桌上的祭品……"
  他原本以为会听见凌厉同样疑惑不解的声音,却完全没有料到男人反而吃吃地闷笑起来。
  "不会吧?真的把你吓到了?"
  "你是你做的?"陶如旧骤然提高了声调。"那饭菜是你摆著的?"
  "那些也是海岭城里面的道具!"凌厉在电话那端笑著解释,"上次有个道士说要我在别墅里摆著饭菜贡著祖先,海岭影视城才能够复兴起来。我嫌麻烦就牵了几个蜡质的过来。你可以再过去看看,是不是都是假的。"
  陶如旧听了半信半疑,他回到餐厅,开了灯靠近那些饭菜,伸手触摸才发现竟然都是泡沫与蜡质的仿真品。
  "那些都是电视剧道具师的杰作,他们可都是靠以假乱真混饭吃的,连你这种近视眼都欺骗不了,你叫他们怎麽混?"
  凌厉显然已经觉得捉弄陶如旧是一件充满了乐趣的事,不过在恶作剧之後,他还是没有忘记要安抚一下。
  "对了,说起来花开也应该快要到你那里了吧?我说你睡死了没起床,他就要拿早饭给你吃
  ……"陶如旧正听到这句话,手机里又出现了短消息的提示音,他立刻切线查看,还是花开发来的。
  "门外雨下大了,陶陶快开门吧。"
  陶如旧这才慌忙不迭地跑到玄关口开了门,迎接他的,是虽然有打伞,却依旧被淋湿了半边的秦华开,和他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
  今年的一号台风,昨天晚上已经於另一个省份的沿海地区登陆。根据气象台公布的消息,台风对於夕尧的影响很小,虽然雨会一直下到明天早上,但并不会造成自然灾害。得知了这个情况的海岭城工作人员都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陶如旧离开别墅之後就再没有去找凌厉,一半是记恨他使用蜡质的祭品吓人,另一半则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在地板上,而产生了一些头晕感冒的症状。
  大雨果然持续了一个上午,戏班子里的人也因此有了额外的假期,大家闲来无事就凑在戏台子周围的走廊里聊天。
  王白虎是在上午四点左右回来的,自然少不了被吕师傅一通数落。但是他在听到"今天晚上台风不来"的消息之後,却又两眼冒光不知道在打什麽鬼主意。根据小李後来偷偷摸摸的"告密",陶如旧才知道,原来王白虎最喜欢找这种风雨天带女孩子出去趁机吃豆腐。
  王白虎生得高大俊朗,弹唱调情的功夫又都会那麽一点儿,海岭村里的女孩,甚至是海岭影视城的女工作人员,著了他道儿的绝对不是一个两个而已。
  同样也是因为下雨的原因,大阿福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大白天懒洋洋地挤在人堆里睡觉。吕师傅嫌地上凉,将它抱到自己膝盖上趴著。那大白猫也没有挣扎。陶如旧看在眼里,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几天之前那个神气十足、替自己"指点江山"的蕲猫仙。
  闲来无事的翠莺阁,时间便流逝得相当迅速,才吃过午饭天就黑沈下来。
  六点多锺,凌厉又开著游览车过来了。
  因为体谅下雨的不便,男人特意送来几只西瓜交给吕师傅,然而此行的最主要目的还是要带陶如旧去巡夜。理由其实已经不再重要,只是单纯的享受与青年相处时的感觉。有些龃龉与别扭,但毫无疑问也是放松与愉悦的。
  而陶如旧同时也为自己没有拒绝凌厉的邀请而感到惊讶。理论上,这种单方面被戏弄或者恐吓的相处不该具有任何吸引力,但事实上,只要一看见凌厉那张带著墨镜,似笑非笑的脸,青年的心中就会产生出一种毫无道理的安全感。
  当然,被凌厉戏弄的时候除外。
   一号台风的影响虽然不大,但是控室依旧决定借这个机会进行海岭城今年第一次防台演习。这是城里每年夏天的传统,夕尧市每年都要评比防台抗台先进单位,所提供的奖金再加上集团内部的奖励,算起来也颇为丰厚。
  "就算你没有机会看到真的台风来袭,看看演习也还是很有收获的。"
  凌厉这样对陶如旧说,两人虽然坐在游览车里,却也都加穿了透明雨衣。雨虽不大,但被海风斜斜地吹拂过来,依旧让人潮湿得难受。陶如旧坐在副驾驶座上,遥望著远处巡夜人手电的黄光。
  "其实这种防台的演习也有讲究有章法,很像是古代的排兵布阵。我知道有个好地方能看到全景。"凌厉突然这样建议,"在那里可以看清演习时各个部门巡查的步骤,而不只是一个局部。"
  他所指的"好地方"是千佛景区的一尊大佛,完全模仿著乐山佛像缩小建造,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海岭城内最高的走入式建筑。
  大佛体内是一间佛教文化展览馆,门外左右两边各有一部升降机以及螺旋向上的楼梯。正常开放时,游客上下塔的活动都是由升降机来进行的。
  "这次真的没有电,我们只有爬楼梯了。"凌厉显然对运动很感兴趣,看得出来他是把爬楼梯看作健身的一部分;相反陶如旧却兴趣缺缺,甚至有些负气地说道:
  "真正喜爱体力劳动的永远是你们这种不需要依靠体力维生的人,象我们这种整天东奔西走街串巷的小记者,能躺著就绝对不会站著。"
  "有力气说这种绕口令,还不如快点走。"凌厉转身一把拉住他的手,硬拽著将他推到楼梯上。
  "看,我说得没错吧?"
  数分锺之後的佛髻高处,凌厉指著海岭城的全景这样问道。
  因为防台演习的缘故,海岭城里重要的设施与员工工作地都亮著灯,路上也有保全队的车灯以及应急灯的光芒。所有的一切编织出一张灯光的地图,在朦胧细雨中,这张地图便染上了几分朦胧的写意,让陶如旧在被海岭城员工的敬业所感动的同时,也有了对於美的感叹。
  然而早已经习惯这种场面的凌厉却显然有著另一种无厘头的解释。
  "好像烽火戏诸侯。"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陶如旧自然是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想明白凌厉是把那些灯光比作群集而来的诸侯,而自己与他则成为了周幽王与祸国殃民的褒姒的时候,陶如旧实在有一种冲动,想要将凌厉直接从窗户里推下去。
  他认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後还是将注意力转向一边,不远处的幽冥地宫区几乎还是没有什麽灯光。
  看来即便是演习的夜晚,对於鬼怪的恐惧还是存在。
  就在他出神凝望的时候,凌厉站到一旁接了个电话。陶如旧并不知道电话的内容,却能够看见凌厉的脸色一点点阴沈下来。
  过了一会,男人收线,转过头来对陶如旧说:"王白虎可能出事了。"
  
  电话是戏班主吕师傅打来的,他说自己原本处罚王白虎禁足一天,但是刚才去给他送西瓜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又没了人影儿,於是猜测他会不会又出去鬼混。现在整个戏班子的人都在外头瞒著保全科寻找──戏班子与保全科的关系一向不好,如果王白虎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保全科的人捉住,就算是凌厉也再没有道理将他留在海岭城里。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吕师傅因为上了年纪而在翠莺阁留守,正巧接到了保全科刚刚打过来的电话,询问王白虎是不是在翠莺阁,说是刚才在地宫门口看见一男一女,其中那个男人有点像王白虎的模样。这件事吕师傅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搪塞过去,可现在其他人都出去寻找,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正巧在地宫的附近。
  "说什麽在门口看见王白虎,那小子明明是保全科的人逼进去的……"电话里的吕师傅虽然抱怨王白虎的惹事生非,言语中却还是流露出对於後生的爱护与心痛。"可不能出什麽事啊……"
  "我正在千佛区,开车到地宫门口只要几分锺,现在我就过去找。"
  这是凌厉的回答。
  
  "你若是害怕,可以先回翠莺阁。这不是嘲笑你,游览车你开走。"收起手机,凌厉这样对陶如旧说。
  然而陶如旧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
  "与戏班子相处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出这种事怎麽可以袖手旁观?我确实被尸魂镇的东西吓到过,但那并不代表我是一个懦夫。"
  青年的语气坚决,听到这个回答的凌厉略微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拍了拍陶如旧的肩膀,点头肯定地说:"你不是懦夫,只是被吓到的时候就会变得有点棘手。"
  "那就麻烦凌总不要再作吓唬人的无聊事。"
  陶如旧丝毫不爽地反唇相讥。
  游览车很快就在幽冥地宫区的门口停下,两人穿上雨披,拿著备用的手电,越过检票口向里走。在三岔口选择地上或者地下,凌厉略微思索後说道:
  "地上的建筑大多上了锁,下雨天他们不可能长时间在室外停留,我们下地宫去找。"
  因为地势较底的缘故,地宫门口特意修造了四道一米宽的排水沟渠,此刻不停吞噬著从高处冲刷下来的雨水。两边地面上的阔叶植物因为雨水的重量而被低低地压向道路中央。
  在手电的黄光之中,镶嵌在土壤里的骷髅像是在流著眼泪,被雨浸泡的土壤因为重力发生著细小的位移,慢慢改变著骨骼的姿态。
  地宫的大门依旧敞开著。
  凌厉与陶如旧在进入正门之後便都缄默起来。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思索著一个同样的问题。
  地宫是被设计成迷宫的大型建筑,其中机关暗道迂回曲折,可供人躲藏的地方不计其数。想要在这里找到王白虎和他的女朋友,决不是什麽容易的事。
  然而或许正是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天上那讨厌的雨水却在这个时候反过来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你看。"凌厉将手电缓缓指向前面。
  在手电的光芒能够照到的地方,地宫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有一滩水渍发出淡淡的光芒。那是王白虎雨伞上淌落的雨水,一边还有两行尚未干透的脚印,一直伸向地宫不可知的黑暗中。
  陶如旧与凌厉对视一眼,便跟著地上的脚印在一层行走。从水渍的潮湿程度上判断,凌厉觉得王白虎二人应该只比他们早到了十到十五分锺。
  一路上有很多次,水渍都滴到鬼怪的蜡像後面,王白虎显然是有意要吓唬同行的女孩,寻找吃豆腐的机会。
  终於,在刀山火海的群像的旁边,伞尖上沥下雨水汇成了个巴掌大小的水斑,看来是终於得逞,有了好一番温存。
  "这个人渣。"凌厉四下里寻找著水渍接下来的去向,终於忍不住愤愤然爆了一句粗口,"他难道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他!"
  "等找到他们再吼也不迟。"陶如旧同样寻找著水渍,直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要比凌厉更冷静一些。"水渍往这里走了。"
  两人就这样停停走走,一直穿过大半个地宫的一层。直到两人立定在通向二层的窄长小门前,陶如旧才恍然大悟,王白虎其实就是在沿著去到菜园子的路线行走。
  地宫的路线错综复杂,戏班子的人虽然经常出入,但也仅仅是对於常走的那几条路比较熟悉。王白虎的胆子或许也是有限,所以他选择走老路──这样一来,倒是给搜寻工作减轻了负担。陶如旧立刻将这个猜测告诉了凌厉,男人略一思考也认为颇有些道理,两人便进入到小门里的红棺材中,下了二层。
  果然,在千手回廊的起点处,凌厉看见了一把被丢弃在地上的直伞。
  在随著二人的呼吸而晃动的手电光圈中,这把伞静静地躺在陶如旧脚前的空地上。雨水在周围流血似的汇出一片湿痕。凌厉照见墙边服务台的抽屉已经被打开,王白虎显然是取了两把电子火炬继续向前走。而考虑到雨伞碍事而将它丢在了这里,等待回程时再带走。
  "我猜他们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陶如旧轻声对凌厉说道。"跑几步就能够赶上。"
  但是男人却不同意他的假设。
  "你听听周围的声音。"他说。
  虽然不明白凌厉的用意,陶如旧还是静下心来听了一阵子。
  周围很静,因为是地下二层的缘故,所以就连雨声也被隔绝在外。
  "我什麽都没有听见。"陶如旧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就对了。"凌厉面色沈重地将手电往回廊尽头照去。可见之处只有墙上一双双青绿色的仿真手臂,在半空中悬挂著。
  "没有声音,没有说话,同样也没有王白虎他们的脚步声。"
  凌厉的这句话好像一把刀子,揭露出了平静表面下的危机。
  一对仅仅只比他们早到了十到十五分锺的男女,边走边调笑,甚至在半路上停下来温存了一番。按照道理说应该早就已经被凌厉与陶如旧追上。
  然而事实却是:不消说王白虎的人影,周围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的确太安静了。"陶如旧压低声音问凌厉:"你认为会出现什麽情况?"
  "我不知道。"男人如实回答,"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看来他们两人或许真的有麻烦了。而我们……"
  说到这里,凌厉顿了顿,突然伸出手握住了陶如旧的手。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强制地将自己的五指扣紧了陶如旧的五指,结成锁一般的牢固。陶如旧有些惊讶地缩了缩手,但在感觉出对方掌心的温度之後,反而迷恋上了这种稳定的感觉,不再逃避。
  黑暗中,凌厉的声音轻轻在他耳边响起: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明处,现在关掉手电比较安全。"
  
  陶如旧明白凌厉的想法,关掉手电摸黑前进听起来有些恐怖,事实上却是更加安全的选择。
  於是二人都关掉了手电,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刻如潮水般聚拢过来,陶如旧感觉自己就好像第一次下水游泳的孩子,被海水的冰凉与苦涩弄得惊慌失措。
  冰冷的黑暗中,只有与凌厉交握的手心里还是温暖的,
  凌厉觉察出了陶如旧的惊怖,摸索著将另一只手也搭上了陶如旧的肩膀。
  他低声对他说:"你说过不会拖後腿,也说过不会做懦夫,是吗?"
  陶如旧在黑暗中点头。
  "点头不够,现在就证明给我看……"
  说著,凌厉突然抬手触碰到了陶如旧的面颊,接著俯身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竟然狠狠地咬了一口陶如旧的耳廓。
  耳廓上传来的湿热与刺痛让陶如旧的心狂跳起来,并不是怕痛,而是这过於亲密的行为好像一枚巨石,在青年的心中砸出来万丈狂澜。
  所幸现在四周漆黑一团,凌厉看不见他脸上的通红。陶如旧无力地侧依在墙上,半天後才恨恨地低吼了一声;"你有病啊!咬人好玩吗!"
  黑暗中凌厉笑了笑,回答道:"咬你一口。把我的勇敢施舍一点给你啊。"
  两个人在千手回廊的起点处调整了一会心态,尤其是陶如旧,一再暗示自己不能再被吓倒。过了一两分锺的样子,凌厉带头,他们便又开始摸索著向前走去,
  没有照明的地宫,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只是几处天顶上开著通向一层的天窗,隐约筛进来淡淡的蓝光。两个人的行走几乎都是手脚并用的过程,尽管千手回廊的墙壁上都是肉感冰冷的仿真手臂,但被它们打到,总要比仅凭著双脚,东磕西撞要强上许多。
  "关掉手电我们几乎什麽也看不见,那又怎麽找得到王白虎他们呢?说不定从他们身边绕过去都不知道啊!"陶如旧一面走著,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你不用担心。"凌厉回答,"你抬头看看上面。"
  陶如旧依言向上看,迷宫的墙壁原来都仅有两米左右的高度,头顶上的天花板彼此相连,形成一个平面。在漆黑的水泥与管道之间是隐约可见的灰白色垂幔。
  头顶上没有任何异状,然而将目光移向较远的地方,青年却发现那边的天花板上倒映著淡淡的绿光。
  "是电子火把!"
  陶如旧失声喊道,却被凌厉一把捂住了嘴巴,在他身边轻喝道:"你看看那绿光,有没有移动?"
  陶如旧再往远处看,那团绿光是在距离他们大约二十米处的地方。乍看上去仿佛是静止的,然而屏息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其实是有两束电子火把的绿色光芒,慢慢地分开,其中一束静止在原地,而另一束则朝著南边移动著。
  "那移动的火把,好像越来越暗了。"观察了一会之後,陶如旧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是王白虎拿著那火把,他又为什麽要将女友一个人留下。而他,又要去到什麽地方?
  "那个方向是龙鳞血池。"凌厉非常肯定地说。
  陶如旧虽然并没有走完这地宫的第二层,但仔细阅读过控室提供的资料。龙鳞血池是一间独立封闭的狭长密室。密室中央凌空仅一米宽的独木桥。桥下面放著一米深度的水,并且通过灯光以及其他道具的效果模拟成血红色深潭的模样。潭水中埋伏有机关,根据独木桥上暗布的传感器启动吓人。而龙鳞之说,则是因为密室左右的高墙上各盘有三条巨大无比、相貌狰狞的巨龙。开放游览的时候,巨龙所攀附的夹墙会朝中央夹逼,巨龙张牙舞爪,催动血池涨落,池中机关联动。配上音效,更有一番逼人尖叫的恐怖。
  而对於陶如旧与凌厉来说,最重要的是,龙鳞血池是一条死路。
  王白虎或者是他的女友,为什麽要朝这条死路上走?
  陶如旧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仅仅是思考著这其中的可能性就已经毛骨悚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死寂的空气中,突然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曾经教他心神不宁的声音。
  水声。
  就是他第一次进入地宫时听见的水声,只是更响,更急。就好像那水流已经淌到了自己脚边。
  "凌厉,听见没有……"他握著男人的手变得冰凉,同时感觉到对方的掌心也沁出了薄汗。
  "水声。"凌厉肯定了陶如旧所听见的声音。"也许是下雨的原因,让地下河的水满了上来。"然而过了一会他又有些奇怪地说道,"那条河距离二层还有些距离的,下个一两天的雨绝对不会让它涨到第二层上来。"
  "别说了,越说越奇怪。"陶如旧握了握凌厉的手,阻止他继续思考,"无论如何,先去看那个一直没动的人吧。"
  凌厉点了点头,两人朝著绿光走去。或许是因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脚步不约而同地急促起来。然而在距离他们头顶不远的地方,那团移动的绿光还是一点点地被龙鳞血池高耸的墙壁吞噬了。 越是靠近千手回廊的尽头,绿色的光芒就越明显。看来那柄电子火把正是放在了二层中心的十字路口上。只要揭开走廊转角处的最後一层白色布帘就能够看见。
  "你怕不怕?"
  陶如旧立在左边,在凌厉要揭布帘的那一瞬间握住了他的手问道:
  "如果王白虎真的出了事,你打算怎麽办?"
  凌厉回答:"至少等看到状况再决定对策,不要自己吓自己。"
  说著他掀开了布帘。
  那绿光果然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两米的空地上亮著。绿色的光、绿色的墙、绿色的路标,以及天顶上隔著毛玻璃向上窥探的青绿色鬼怪。
  可是却没有人。
  凌厉与陶如旧掀开帘布走到十字路口的平台上。那柄电子火炬被人遗弃在路标的下面。同样被丢在地上的,还有一条半短的裙子,以及一条被扯得变了形的女式内裤。
  立刻明白这些衣服意味著什麽,陶如旧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王白虎这个人渣。别人替他提心吊胆,他竟然在这里乱搞!"凌厉忍不住再次低声骂了一句,但随即又意识到了这其中有些古怪。
  "那个女人的衣服还在这里,现在难道是光著身子到处走?"
  就在他提出疑问的同时,将目光转到了别处的陶如旧,发现了另一桩诡异的事物。
  "凌厉,你看地上……"他指著绿光不远处的地面低声喊道。
  凌厉顺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在黑色水泥池面上隐约有一条泛著绿光的细线。他定了定神,不顾陶如旧的劝阻走进了细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细细的水痕。
  "是从冥婚区渗过来。"凌厉沿著水痕看向不远处的黑暗。
  地宫二层的地势是中间高,四下低。这条从冥婚区蜿蜒过来的水流,绝没有违反重力向高处流淌的道理。对於它的出现,不论是凌厉或者是陶如旧都觉得费解。
  "而且不止那里有水痕……"陶如旧这时候已经跟著凌厉走到了十字路的中心位置。换了个角度观察四周的他,竟然发现还有好几股不易觉察的水流,从血池方向的走廊里延伸了出来。
  "不仅是这样。"凌厉站起身来,再次握住陶如旧的手。"你看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说著他便指向千手走廊白布帘子的下方。
  曾几何时,两人站立过的地方,已经被同样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淹没。
  不知道是不是陶如旧的错觉,他突然觉得气温骤然下降了不少,甚至有阴风吹拂在脸上。平心而论。他的确感觉害怕,因为面前水泥地上这些泛著绿光的不明水流,好像触角一般蔓延,一点点圈走干燥的地面,割裂出一个个诡异莫名的图形。
  "你要小心那水……"他握紧了凌厉的手,这样告诫道,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要这麽说。王白虎与他的女朋友的失踪却一定与这水流有关系,陶如旧甚至能够想象出那时候的场景。
  王白虎与他的女朋友脱了衣服在地上纠缠,任谁都没有注意到逐渐清晰起来的流水声。还有那几道极细极细的流水,在他们身边慢慢汇拢过来,慢慢接近。
  接下来发生了什麽?
  陶如旧还来不及做出进一步的联想,脚下第三层的流水声突然"轰"地哀叫一声响亮起来。他与凌厉都被吓了一跳,再去细听,里面甚至夹带著浪花打到岩壁上碎裂的声响。
  而就在这一片嘈杂的水声里面,有一种金属的断裂声显得格外清晰。
  "不好!"凌厉喊了一声,突然甩开陶如旧的手独自朝著龙鳞血池的方向跑去。陶如旧反应过来也想要跟过去,却被凌厉转身喝住。
  "待在原地,避开那些水流!有可能的话找到那个女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在了通向龙鳞血池的那条幽深走廊之中。
  
  血池的尽头的确没有路。但是确有一扇门,一扇同样通向地宫第三层,被铁链封死了的铜门。
  凌厉知道,刚才混杂在一片湍急水流声中的那声金属闷响,就是那扇铜门上的铁锁断裂的声音。
  龙鳞血池区的内部被嘈杂的水流声填满。
  凌厉觉得有细微的水雾扑面而来。与他想象中的一团漆黑不同,血池的尽头正是另外一柄电子火把发出的绿光。
  那绿光就出现在男人面前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可是凌厉却看不清那拿著火把的人究竟是谁。只是隐约可见一个白色的轮廓,随著绿光慢慢移动。
  男人定了定神,借著这微弱的光芒朝前走。独木桥左右均有护栏,是以尚不至於失去平衡掉进血池。两边高耸的墙体上六条巨大狰狞的龙沐浴在惨绿之中,距离陶如旧最近的地方,脊背上的鬃毛几乎就从他的头顶上擦过。
  水流的确是从铜门那边渗出来的,一路蜿蜒进入血池,带动整池血水翻腾撞击。凌厉觉得脚下的独木桥也摇晃起来,他有些晕眩地低头,下意识扶助左边的护栏。触手之处也都是一片冰冷潮湿。
  那惨绿的光芒,一点点朝铜门深处飘去了。
  这时候再也顾不上其他,凌厉放声朝著铜门里大叫:"王白虎!王白虎你给我回来!"
  可是回答他的,却只有水声。
  
  凌厉的声音从龙鳞血池的深处传入陶如旧的耳朵里,激起一阵阵寒意。
  王白虎果然没有这麽容易能找得到。不过凌厉的声音传来,至少也证明了他暂时没有遇到什麽危险,想起他临行前对自己的吩咐,陶如旧决定先去找到王白虎的女朋友,至於她是否穿了衣服这个尴尬的问题,就暂时忽略了吧。
  他沿著那条从冥婚大厅蜿蜒过来的水流,一点点摸索著朝那边走。没有了凌厉掌心的温度,他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自己心脏的狂跳。
  "我有护身符,我有护身符……"他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一点点地走出了通向冥婚大堂的长廊。那也是一条被白布幔子重重遮住的走道,掀开最後一道白帘,冲眼应该就是新郎官的蜡像。
  这条走廊虽然长,但是迂回曲折,实际上并没有离开十字路口多少距离。青绿色的灯光虽然稀薄,却依旧可以照出事物模糊的轮廓。陶如旧就在这朦胧里掀开了白帘,一抬眼竟然正对上了一个不停左右摇晃的黑色人影。
  这黑影就在距离陶如旧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极不自然地向前倾倒,同时还大幅度地朝左右晃动著身躯。
  陶如旧朝後退了一大步,将自己藏进走廊间的暗格子里,他捂住自己的嘴静静站了一会儿,发觉帘後的黑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於是便逐渐开始回忆起刚才的一些细节。
  首先自己带上了护身符,据蕲猫仙所说就不应该再看见鬼魂。其次,刚才撞见黑影的时候,陶如旧嗅见了一股强烈的蜡油味。
  那是一具蜡像。他这样对自己说。再想起同在龙鳞血池涉险的凌厉,陶如旧知道自己不能後退。
  从暗格里走出来,他再次揭开那道白帘。
  黑影依旧立在那里,只不过不再晃动。陶如旧伸手触摸,果然似乎是蜡质的冰冷。应该是冥婚堂里原先垂挂在梁上的那具尸体新娘,绳子松了一截,一直拖到地上,又被绳子拖著以脖子为圆心,不停地左右晃动,直到完全静止下来。
  陶如旧这样在心中解释了一番,努力不去思考那好端端在梁上吊著的女尸为什麽会突然跑到地面前,只是硬著头皮推开蜡像,低著头朝冥婚堂後面的通道走去。
  摆满了灵位的狭窄走道两端竖著十厘米高的门槛,里面已经积满了河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塘。陶如旧虽然告诫过凌厉不能接近这些来路不明的水流,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必须亲自穿过这片水域,去寻找王白虎女朋友的下落。
  青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於是作了一个深呼吸,向前迈进大步,冰冷的地下河水立刻如蟒蛇缠住了他的脚踝。电子火把的绿光已经完全消失在灵位走廊外。陶如旧此刻孤身一人站立在狭窄的水道里,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堆成山的灵位与香炉。
  他摸索著走完了整条灵位走廊,迈出门槛的时候才感觉到浑身竟然都已经湿透。不仅是冷汗,更多的却是冰冷的河水。
  那些刺骨的水流竟然攀爬上了四周的墙体,再从上面如落雨一般掉下来。
  黑暗中陶如旧听见自己的牙齿和骨骼因为紧张而发出的战栗。他知道如果继续被想象中的恐怖所困扰,自己迟早会精神失常。
  他决定打开手电。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陶如旧发现自己出了游览区,站在了通向地下三层的那条通道前面。
  那扇紧锁著的铜门,就在他右手边不到一米的地方。门下面,地宫三层的地下河水正汩汩而出。
  陶如旧拿著手电四下察看,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再看通向西瓜地的那条上倾的通道,没有水迹的地方也没有脚印。
  难道王白虎的女朋友并没有走这条路?或者说,她的确是来到这里,又以某一种方式突然消失。
  想到这里,陶如旧又走回到那扇铜门面前。
  门的确锁著,手电光芒可及的地方,那块水泥的影壁竟然已经有一半高度被浸没在水中。再里面的情形陶如旧看不清楚,只是感觉有一股略带霉味的生水气息,夹杂著寒气扑面而来。
  "有……有人麽……"
  更像是要为自己壮胆,他朝著铜门里轻轻问了一声。
  回答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流水,以及隐约的回声。
  "没人……"
  青年自言自语,王白虎的女友看来不在附近,那麽现在他就应该返回十字路口的平台,或者进入龙鳞血池,去察看凌厉的情况。
  这样想著,陶如旧打算转身返回,而就在这个时候,脑後却冷不防刮来一阵阴风。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陶如旧就被从後方扑来的一件巨大而僵硬的事物撞到了铜门上。
  空气中顿时传来了一阵稀薄的蜡油味。陶如旧立刻意识到压在自己身後的东西,正是冥婚堂里的蜡像女尸。
  女尸撞倒他之後却没有立刻做出後续的举动,反而静静立在青年身後的水帘中,看他慢慢从铜门上滑下,痛苦地蜷著身子跌倒在地上的水潭里。
  陶如旧感觉到冰冷刺骨的河水突然从脚下涌到面前,打湿了他的头发与四肢,那柔软的触觉如同蚰蜒的触手,甚至想要钻进他的七窍中。青年挣扎著站起来,可还没有立稳就又被那具女尸狠狠地撞到了铜门上。
  在青年身体的强烈撞击下,铜门一次次发出悲鸣。陶如旧突然明白过来,女尸是想要将他摔进地宫第三层的地下河流中。
  铜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上次察看的时候就已经有些破损,恐怕再承受不了多少次的撞击。陶如旧神志虽然已经有些迷离,心里却还是明白,他必须在铜门被撞开之前脱身,否则就会被那条河水吞噬,永远溶化在这海岭城的地下。
  生死一线,孤身一人。现在的他唯有自救。
  女尸依旧无声无息地站在陶如旧身後,具体的位置却并不能确定。青年只有靠在铜门上慢慢滑下,同时仔细听辨著一片流水声中的异响。
  他等待著女尸再次朝自己扑来。
  女尸踩踏水花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转眼来到了陶如旧身後不足一米的地方。青年屏住呼吸收摄心神,就在女尸的身体再次狠狠撞上他的脊背之前,抢先一步弓腰转身,反手抓住了女尸的双腿狠狠向前一摔。
  那女尸的重量著实在陶如旧的意料之外,但是这赌上了性命的一摔,还是反将女尸狠狠地甩到了铜门上。只听见"卡塔"一声脆响,破旧的铜门与铁锁便再负荷不住这些重量,生生敞开了黑色的大口。
  蜡质女尸与陶如旧擦肩而过,青年在无意之间看见了它的脸。
  这哪里是什麽蜡质女尸,分明是裹著女尸衣服的王白虎!王白虎比陶如旧高了将近一个头,自然也有著让陶如旧难以负荷的体重。男人原来的衣服不知道被丢在了何处,只贴肉紧紧裹著那女尸身上的大红喜服。那女尸本来就塑得瘦小,如此王白虎身上的白肉就一块块从衣缝里绽露出来。陶如旧与他只打了个照面,却已经看清楚王白虎面色发青,双眼翻白,哪里还有活人的模样。
  那道铜门已经被撞破,下面就是陡峭的石坡。於是王白虎连人带门一同滚跌了下去,正砸坏了那块被水淹了一半的影壁。一连串的碎裂与撞击声就这样在黑暗中蔓延,最後化为水流的巨大喷涌,从没了铜门保护的缺口处爆发出来。
  陶如旧本就是半蹲在缺口处,看见洪水扑来的时候已经无处可退。他只有慌忙向边上躲避。
  那冰冷的地下河水就从缺口喷涌出来,在他脸颊边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形成数十条水龙。二层的走道顿时被白色的水雾所填充。陶如旧眼前一片模糊,就连呼吸都感觉困难起来。
  他双手抱膝,拼命蜷缩到墙根边,直到感觉水雾消退了一点,方才摸索著想要捡起掉落在缺口前面的手电筒,而出乎意料,砸掉了一半脑袋的王白虎却突然又出缺口里探出大半个身子,伸出缺了小麽指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次的力道强大无比,陶如旧好像被深海中的旋涡吸住了动弹不得。青年终於惊慌失措的叫喊起来,但是刚一张嘴就有河水猛灌进来让他无法呼吸。他使劲全力扒住墙壁不让王白虎将自己拖进第三层的水域,然而窒息缺氧的状况却让他的体力飞快流逝。
  陶如旧的极限已经近在眼前,最後二十秒,若这段时间里再没有转机,他便必死无疑。
  十九秒。十八秒……十秒……七秒。
  在他为自己的生命倒数的第五秒,一道白光穿过水幕跃到了他的面前。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凄厉的猫叫。
  蕲猫仙赶到了。
  
  龙鳞血池之中,凌厉已经快要追上那举著火把的白影。然而无论他如何出言劝阻,走在前面的人始终不曾回应。
  眼见那火把径直朝掉了锁的铜门而去,凌厉情急中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心想无论如何先把人带到安全地带。然而手心里传来的却不是男人肌肉的质感,反而是冰冷而细腻,分明是女子的手臂。
  是王白虎的女朋友。
  凌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而被他伸手捉住的女子也已经觉察到了他的存在。突然转身反手,将金属的电子火把狠狠地劈向凌厉。凌厉猝不及防,只听一声闷响,火把重重地砸到他的额角上,绿色玻璃灯罩碎了一地,面颊上立刻有不同於雨水的温热液体流淌了下来。
  明白自己受了伤,凌厉心中却始终只有一个想法:王白虎或者是王白虎的女朋友,无论是哪一个,都绝对不能打开那扇铜门,不能进入到地宫的第三层。
  於是他愈发用力地握住女子的手臂,拖住她向回走。只要离开地宫,离开翻腾流淌的地下河道,也就远离了危险。
  王白虎的女友毕竟是女子。就算是中了邪,气力也终归有限。凌厉横下心来,转眼已经将她拉回了四五米。只是女子虽然被拖了回来,身子却始终朝著铜门口的方向倾斜,身上的的雾水也始终没有散开。那样子,竟然好像是被白森森的水雾捆住了往铜门里面送。
  就这样,女子在雾水与凌厉双方面的拉扯下发出了极痛苦的呻吟,被凌厉扯住的手臂也出现了剧烈的痉挛。随著与铜门的距离一点点拉开,呻吟与痉挛的程度也在加剧。
  凌厉虽然打定主意绝不放手,但却总有一种错觉:即便将这个女人救出地宫,她也不再是一个健全的人了。
  "呜…………嗄!!!!!!!!"
  剧痛到了极点,女子突然狂叫一声,将残破的电子火把猛地掷向铜门。黑暗中铜门发出了沈重的甕动声,竟然被敲开了一个极小的角度。而一股冰寒刺骨的寒气,就从这细小的缝隙中滑了出来。
  再没有外力推动,但是那扇铜门却慢慢地越开越大。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里面探出来将门打开。凌厉同时听见了地下深处流水汹涌汇集的声音。
  与陶如旧方才遇见的情况一样,在铜门彻底打开的那一刻,地下河水如狂龙喷溅而出。
  视线立刻被水雾模糊,脚下的独木桥也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凌厉已经抓不住王白虎的女朋友,那个女人却反而在水幕中灵活起来。
  在周围一片失控乱动的鬼怪机关间,女人黑色水藻般的头发竟然在瞬间暴长起来,一半游到铜门面前牢牢攀附住,而另一半则在凌厉身边游动,伺机缠上男人的颈项。
  情势急转直下,凌厉却依旧努力保持冷静,他单手拽著女人的头发,另一手去摸索口袋中的瑞士军刀。不过就在凌厉亲手解决掉眼前的危机之前,一阵平地而起的狂风突然出现,替他扫除了异状。
  那几乎是一道刀风,不仅不可能出现在地宫二层的封闭空间里,就算是地表上也绝对是百年难见。
  风声掩盖了原先充斥在耳边的水流声,弥漫整座龙鳞血池的水汽被狂风拦腰所截,封锁在独木桥的尽头。女人的长发也被刀风削落,在半空中化成飞灰。凌厉抹掉脸上的水痕与血迹,张开眼睛正看见王白虎的女朋友瘫软在面前。
  有什麽东西正在帮助,保护他。
  那刀刃般锋利的狂风吹拂在他脸上,却没有半点疼痛的感觉。反而带著些温暖与安慰的力量。周围狂乱的一切就在这神奇的风中回复了原状。河水退了回去,而铜门也悄无声息地自动合上。
  "凌厉!"
  龙鳞血池的入口处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呼唤。
  男人回头,看见同样混身湿透的陶如旧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将他紧紧抱住。
  虽然已经料到凌厉这边的情况并不会比自己更乐观.但陶如旧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凌厉一身狼狈,额头上撕开一道两厘米左右的口子,血沿著面颊流下,在衣襟上染出一大片殷红,就在刚才拥抱的时候,甚至还有一部分沾到了陶如旧的身上,似乎也将男人正承受的疼痛传递了过来。
  "我没事。"凌厉喘了口气,反手抱住陶如旧,过了好一阵子才放开,再脱下衬衫替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盖上,一边转头问道:
  "找到王白虎没有?"
  听到这个名字,陶如旧脑海中再度映出那血肉模糊的半个脑袋,他立刻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凌厉……"他低声说,"王白虎掉进地宫的第三层去了,他的头只剩半个,一定……一定没救了。"
  凌厉心中已经是有了些准备的,但还是沈默了半天,然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次揽过陶如旧的肩膀,将上半身依靠在青年身上,难得疲惫地说道:
  "这是他自作孽,回去不要告诉吕师傅,他受不了。"
  陶如旧应了一声,低头正看见凌厉额上的那道血口子,心中莫名地一紧。正想要用手去碰触,血池外面就传来了小李与郑青龙他们的声音。
  
  地宫里发生的这件事被列为园区的机密。王白虎的女友在送到医院之後不久便醒来,却始终是神志不清,恐怕是留下了终生的残疾。王白虎则彻底地消失在了地宫深处。所幸他孤家寡人,尚不用思考如何安抚他的家人,以及立刻给他们一个交代。
  考虑到影响问题,凌厉并没有去医院,而是让医生到他的别墅来处理了伤口。而後由於失血带来的困乏让他不得不暂时留在床上恢复。
  惊魂未定的陶如旧一直留在别墅里,另外秦华开也自愿留下来照顾凌厉,只是少年和别人一样为了王白虎的事情奔波了一夜,看到他一边倒水一边哈欠连天的模样,陶如旧也有些於心不忍,反而忘记了自己也正需要充分的休眠。
  将少年支到了客房去补眠,陶如旧端著食堂特供的海鲜鱼片粥走到主卧,看见凌厉半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眼睛。身上竟然穿著件蓝格子睡衣。觉察到陶如旧的脚步声,男人睁开眼睛笑了笑,说好香的粥。
  "你不是说没有睡衣的麽?现在穿的是什麽?"
  陶如旧没好气地坐在床边上,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然而对方却半是虚弱半是恶劣的表示自己没有进食的气力,青年心中虽然怨毒,但也不得不一勺勺吹凉了送到凌厉嘴边。
  "我只有这一件睡衣,昨天要是给你穿了我光著,或者我穿了你光著都不公平,所以我才说没有的。"
  凌厉满意地咽下第一口粥,如此荒唐地解释道,顿了顿又问:"花开呢?"
  "我看他累了,让他去休息。"陶如旧又喂了几口粥,随口说道:"你怎麽就这麽紧张花开?"
  凌厉听了这句话,只是低笑了两声,并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反倒是陶如旧不满意地抱怨道:"有话不说,真不够朋友。"
  "朋友?"凌厉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什麽时候变成我朋友的?"
  完全没有预料到凌厉会说出这样冷淡的话,陶如旧顿时觉得像是受到了侮辱,他辩解阿道:"我只是以为,经过地宫的事情之後,你至少不应该再把我当作一个和园区处於对立面的记者。"
  陶如旧的气愤与窘迫被凌厉看在了眼底,却只是让他更气定神闲,甚至恶劣的笑了起来。"可是你的眼睛却告诉我,你想做我的朋友是别有图谋。"
  "是的!"陶如旧忍无可忍地放下粥碗,愤怒道:"我想要做你的朋友,就是想从你嘴里套出海岭城的秘密,挖你的隐私等到报纸上赚钱,像你种人,只知道利用与被利用,根本不配有朋友!"天知道自己刚才在地宫里是多麽的担心他,看到他额上的伤口时还难过了一阵子,可是凌厉却始终只当他是一个凑热闹抢新闻的记者!
  这一切让陶如旧自觉付出的真心受到了践踏、窒息一般的心疼。
  他想要走,立刻离开别墅。可是还没有转身,右手却被凌厉突然拉住了。
  "不要做朋友,那麽想不想尝试一下另一种关系……"
  男人的声音,低沈中带一丝沙哑。竟然是从未听到过的性感与慵懒。陶如旧无缘无故地感觉到一阵口干舌燥,被凌厉握住的那只手也开始灼热起来。
  "什麽……关系?"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缠著绷带的凌厉将陶如旧拉回到了自己身边,伸出另一只手来按住他的後脑勺。 两人对视著,脸与脸之间仅剩下几厘米的距离。然後凌厉似乎只是轻轻地朝前迎了一迎,就吻上了陶如旧的嘴唇。
  陶如旧脑中顺时变成了一片焦灼,男人的嘴唇带著灼热的温度贴上来,在瞬间将他的神志点燃。
  温柔的吻,又带著一点点掠夺的蛮横,开始只是唇与唇的贴紧与厮磨。在觉察到对方没有反抗之後便放肆地深入起来,伸出舌尖撬开不知所措的齿列,迷恋地吮吸,然後凌厉腾出手来捏住陶如旧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挑逗起他的软舌,与之纠缠。
  受了惊吓的陶如旧,完全不知道如何阻止凌厉的掠夺,随著这热烈一吻的深入,窒息的感觉逐渐加重,在意识的混乱里他觉得自己被人抛进了幽蓝的大海中,而身边惟一能够攀附的东西便是凌厉。他们互相纠缠又彼此攀附,仿佛共同在海上沈浮。
  这是一种难以呼吸却又十分舒服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体已经先於意识作出了反应,而等到凌厉终於结束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恢复了神志的陶如旧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裸著上身躺在了凌厉的身下。
  "要继续麽?"昏黄的灯光照著男人同样赤裸的上身,优雅得让陶如旧面红耳赤。 他极不自然地将头别过去,尽量不被灯光以及气氛诱惑。然而凌厉却执意不愿意放过他,未待回复,便已经欺身压迫上来。一举一动若非经验丰富,便是蓄谋已久。然而这个时候的陶如旧已经无暇细想。或许此时此刻,真正能够由他决定的,只是让凌厉的那只禄山之爪首先降落到身上的哪一个部位。
  一想到这里,陶如旧就感得头晕目眩。而就在这一片头晕目眩之中,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叫著他的名字。
  "陶如旧!"
  青年浑身一个激灵,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仅仅过了一会儿,这叫著他名字的声音便再度出现,而且越来越清晰,就好像是有人正一遍呼唤著他的名字,一边走了过来。
  因为凌厉的挑逗而混沌的神志一点点回复清醒,陶如旧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沁出了一身薄汗。
  终於,卧室未上锁的门被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那个喊著他名字推门进来的是一只猫。
  "嗨,谁让你进来的。"
  觉察到陶如旧的心不在焉,凌厉也顺著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竟然发现那只号称夜滚坟堆而面不改色的大白猫跑进了自己的卧室,正皱了眉头要下床来驱赶,却被陶如旧抢先一步走了过去。
  "我……我来把猫拿到外面去,你休息……休息吧。"
  青年充满穿好了上衣,红著一张脸逃也似的离开卧室。只留下凌厉一人靠在床上,低低地笑了声,随手抽来一只烟,点燃。
  陶如旧与蕲猫仙出了卧室,一直走到最远的玄关里才停下了脚步。大白猫轻轻跃上了鞋架,抬著头就开始数落起青年来。
  "你要命不要命了?和你说过地宫危险,没事不要去招惹,你还偏选了涨水的时候去,送死不是?"
  陶如旧听了蕲猫仙的话,却总是觉得有点古怪,半天才反应过来。
  "蕲猫仙,你……怎麽又说回白话了?"
  他分明记得大白猫之前一次分明满口"汝""吾",一派古人的样子。
  "吾想怎麽说就怎麽说,汝有意见麽?"
  大白猫没好气地蹬了他一眼。
  "和戏班子滚了这麽多年,该怎麽说话我还不明白?第一次见面自然要作些架势,但是长久和你那麽说,我怕你这榆木脑子听不懂我说的话!这不是?才几天就出这种乱子!"
  这时候陶如旧才恍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恐怖经历。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个护身符,说道:
  "我又能够听见你说话了,就证明这护身符没用了麽?"
  蕲猫仙点头道:"那是当然,虽然外面套了个袋子,但是昨天晚上鬼水直接渗入,这下子连补救都不可能了。"
  陶如旧有点慌了,弯下身来凑近了蕲猫仙,问道:"昨天晚上地宫里的妖怪怎麽这麽厉害……难道就是那天我在尸魂镇上遇见的那个鬼,这样一来,花开……"
  蕲猫仙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
  "地宫里的作祟的鬼魂与花开身边的那个不同。地宫里的是几年前死於施工事故的那三个工人的怨魂,长久徘徊在地宫三层的水道里,杀气与怨怼无法得到舒张,反而从铜门外吸取了地宫游客们种种惊悚负面的情绪,久而久之竟然变成了厉鬼,一直等待著冲破铁门的这天,找来附身的身体上来大开杀戒。"
  陶如旧大骇,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被拖进水里成为替身,不由得浑身冰凉。
  一边上蕲猫仙还在说:"我刚才又去了地宫外面转过了,整个地宫区都被封闭。第三层的铜门坏了暂时无法修补,而那三道怨灵也恐怕已经在城内某个阴气较重的地方躲藏了起来。虽然这三个厉鬼迟早会被收俯,但海岭城大,找出它们就需要一段时间。更难保证这期间城里人的周全,不如就让这城里人的暂时搬出去过一段日子。也好让我和不破没有这麽大的负担。"
  "不破?"陶如旧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谁是不破?"
  "东篱不破。"蕲猫仙回答,"就是经常缠在花开身边的那个鬼魂。也是花开七世之前的恋人。我和他的关系算不上多铁,别的事情你要知道,就问它自己好了。"
  "要我问它?"陶如旧骇极反笑,"那个东篱……不破,在尸魂镇的时候是想把我杀掉的啊!"
  "那不过是他以为你在一边偷窥,想要对花开不利。"蕲猫仙不紧不慢地回答,"他对花开是无比的宝贝。你只要对花开好,他就不会把你怎麽样。"
  陶如旧点了点头,又听见蕲猫仙吩咐:"要凌厉立刻把人全都迁出去并不是简单的事,也需要合理的解释与封住众人口舌的由头。然而七天之内必须成功。至少夜间不应该再留人在城里。明白麽?"
  说服凌厉,用什麽样的理由?陶如旧心里虽然有些没底,却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儿戏。於是点头答应。蕲猫仙也替他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建议他与东篱不破作些沟通,说是东篱不破或许有办法让凌厉及时作出决定。
  "只是东篱不破提出的某一些条件,你要是不愿意答应就不要勉强,不然後回也来不及。"
  蕲猫仙将这些事交待完便离开了别墅,临行前交待晚上会拿一些符咒到翠莺阁。陶如旧呆呆地在玄关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凉了,才站起身来摇晃著往卧室走去。
  
  陶如旧呆呆地朝卧室的方向走,一直过了客厅绕道走廊里面,接著却听见卧室那边传来了凌厉低低的说话声。
  带著些好奇走过去,陶如旧从虚掩的门缝望进去。花开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从楼上下来了,趴在凌厉的床边用手语和凌厉交流。看得出来,少年正因为王白虎的死亡伤心不已,凌厉便在一边安慰,不时轻轻地拍著花开的肩膀,一派温柔与耐心。
  陶如旧静静地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任何理由再回到卧室里。屋外台风过去之後万里无云,他默默转身,将衣襟上所有的扣子整齐扣好,离开长廊,推门而出。
  台风过後的海岭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然而因为昨天晚上地宫里发生的事,孙振道依旧决定闭园一天。回到了翠莺阁,陶如旧看见戏班子的人大多闲散地坐在天井里。看见陶如旧回来,也只是微微地点头打了招呼,而眼中都是对於王白虎的意外所不能言明的悲伤。
  "陶陶阿,你回来了!"唯一不知情的吕师傅面色焦灼地走了过来,"听说王白虎那小子被树砸断了腿,现在情况怎麽样啊?有没有危险?"
  陶如旧略一犹豫,立刻明白这是大家所撒的善意的谎言。心里面虽然也很难过,但也还是微笑著安慰老人道:"王白虎他命大,打了石膏在市医院躺著呢,他说闯了这祸没脸见您老人家,拜托您可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他呢。"
  吕师傅听了这话,终於又放了点心,骂道:"这小兔崽子,还要我去看他?当然是要他好了以後到祖师爷面前去赔罪!"
  大家看吕师傅这下似乎是完全相信了,於是又趁热打铁地输了些软话。终於把老爷子给哄安心了。陶如旧回到自己屋里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做一个简单的纪录,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刚想要去吃饭,就接到了阿青叔的慰问电话。
  阿青叔在做公务员之前做过医生,所以尤其关心侄儿的身体状况。这次打电话,无非是嘱咐台风过後不宜多吃海鲜,恐怕传染疾病。陶如旧有一半没一半地听了,脑子里突然蹦出来凌厉那一双蓝色的眼睛,於是随口问道:"阿青叔,你可知道中国人和哪一国人混血,眼睛会变成蓝色?"
  "蓝色?"电话那头阿青叔皱了皱眉,"理论上是不会有那种情况出现的。深色眼珠和浅色眼珠的人生的孩子一定是深色眼珠。那是因为深色是显性基因……"
  陶如旧离开上生物课的年纪很久了,对显性与隐性也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记忆。他听阿青叔说了这些,最终也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凌厉的蓝眼睛,并不是混血遗传而得来的。
  "阿青叔,那究竟在什麽样的情况下,会有蓝色眼睛的人?"
  "有病的情况下。"阿青叔的回答吓了陶如旧一跳,"不过市面上不是也有那种带色的一隐形眼镜呢?带上去就变颜色了。"
  凌厉的眼睛,并不是戴了隐形眼镜的缘故。若是刻意戴上去的蓝色,又怎麽会再去用墨镜时时刻刻的遮挡?
  那麽唯一的解释就是…病。"阿青叔"陶如旧问道,"那是什麽病?"
  电话那头阿青叔停下来想了一段时间,显然是在回想。他离开医学书的时间其实比陶如旧离开生物课的时间还要长一些,过了会儿,才有慢慢开口说道:"你看过白猫没有?有一种蓝眼睛的白猫,天生的聋子。而人类里也有类似的病症,瓦登伯格氏症候群,具体的你可以自己到网上看看。"正说著,又有人在电话那头叫著阿青的名字,这通关怀的电话也就匆匆结束了。
  陶如旧关掉手机,满脑子都是他所听见的难以置信的消息。凌厉的蓝色眼睛真的是疾病的象征麽?然而男人平时的表现,无论怎麽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甚至在有些状况的处理上更有超越一般人的果断手腕……陶如旧心中越想越乱,干脆打开电脑插了无线网卡,上网查起了相关的资料。
  瓦登伯格氏症候群,是一种以蓝色眼睛为第一特征的综合性疾病。其中包括了种种可怕的症状,却都几乎与凌厉无关。陶如旧一页一页地打开了看了,越看越觉得心惊胆战。到後来并没有得出什麽结论,反而沁出了一身薄汗来。
  他叹了口气仰天躺下,背後触到冰凉席面的同时又突然记起了早上在别墅里的那个吻,温柔的、甜蜜的、戏谑的,难以说明的感觉汇成一片乱麻。他命令自己不去思考,最好是立刻忘记掉,然而天却不遂人愿,那个强行索吻的男人竟然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推门走了进来。
  
  "你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凌厉头上缠著白布,脸色却还不错。他大咧咧地走进来坐到床边,倒是陶如旧极不自然地坐起身,却正好被凌厉逼得贴到了墙根上。
  "是因为早上的事麽?"男人问,"如果你不喜欢,说出来我也不会强迫你。"
  "不是的。"
  陶如旧脱口而出,他原本只是想说自己并没有因为那一吻而讨厌凌厉,却被凌厉理解成默认了这种关系。男人反而将他从後面搂进了怀中,陶如旧立刻慌乱起来要甩开,可是弄出了声响又害怕被人发现。
  ──毕竟这里是翠莺阁,外面就是天井,而不是凌厉的私家别墅。束手无策之际,青年的心中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温暖,烘得全身暖洋洋。他正恍惚地去思索这种感觉的来源,却记起了蕲猫仙嘱咐过他的那句话。
  "地宫的这件事,你打算怎麽办?"他连忙问凌厉,"你应该明白昨天晚上你我撞到的东西不是白天该有的。"
  "这件事的确比较奇怪,我相信你心里知道的一定比我还多。"凌厉这样回答,同时放开了陶如旧,只搭著他的肩膀同样靠到了墙上,"第三层发生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陶如旧点头,"知道一些。也听说了三层发生的事故。应该就是那三个出了事的死人要想要从水里爬出来。"
  凌厉点了点头,"想也只可能是它们三人。事情是出在我父亲手里,我也看过档案,他们的亲属的抚恤金早已经发放,身後事已也已经办得妥当,甚至还请了道士来超度过,就是不知为何阴魂不散。"
  陶如旧在心里埋怨了一声"知道有鬼还开放幽冥地宫,果然只有奸商才干得出这种事来。"但是表面上却还是按照了蕲猫仙所吩咐的对凌厉说:"铜门破坏,这三名厉鬼应该已经躲进了海岭城的某一个角落。夜晚便会出来行动。为了防止园区里的人再受到伤害,是不是应该将他们暂时撤出去比较安全?"
  "要全员撤出并不是一件难事,"凌厉说,"但是这牵扯到的动作不仅仅是'迁出'这麽简单。其实这海岭城里还有凌氏其他成员的眼线。当年我大伯将海岭城还给我的时候,家族里还有很多人也想要得到这里的土地,挪作他用。若我有一步差池,保不准会被他们捉住把柄。"
  陶如旧似懂非懂地听著,只知道要把人全部迁出也有一定的困难。他又听凌厉说道:"当初在建造这整座幽冥地宫的时候,也考虑到风水的问题,已经在幽冥区的护墙里嵌了金刚网,所以就算是厉鬼脱逃,也离不开幽冥地宫的范围。这事我再考虑一下……我也会保证不让城里的人受到伤害。孙振道已经派人去找从前那几个封闭了地宫三层的道士。相信很快事情就能解决。"
  "道士几天能到这里?"陶如旧问。
  凌厉回答:"四天之内。"
  陶如旧心想,这与蕲猫仙的七日之限并不抵触,也就不再去争辩。这时候屋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陶如旧下了一跳连忙甩掉凌厉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而敲门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门来。
  是秦华开。
  "花开,你为什麽不多睡一会儿?"
  刚才在别墅发现陶如旧不告而别,凌厉便再无睡意。倒是趴在床边与他说话的花开,过了一会儿又被睡魔压低了脑袋。於是凌厉干脆安静地等他睡著了,再将他抱到床上舒服躺著,而自己则悄悄出了门,往翠莺阁而来。
  陶如旧见到花开,刚想要打招呼。就被凌厉抢先了一步。看著刚才还亲热地揽著自己的肩膀的男人,居然就在一瞬间转向了别人。虽然是自己主动甩掉他的手,但陶如旧的心中始终还是有点异样别扭的感觉。
  (我想和陶陶说话……)花开用手语队凌厉说。同时向陶如旧点头示意,青年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求凌厉暂时回避。
  凌厉显然对於两人之间的对谈感到好奇,却被陶如旧异常严肃地请了出去。花开坐在他床边上,拿了纸笔便在上面写道:"听猫仙说,你要见不破。"
  陶如旧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差点还忘记了这件事。说实话他并不想见东篱不破,因为那天晚上在尸魂镇的遭遇,让他实在无法对那个鬼魂产生任何好感。不过花开显然不这麽认为,对於陶如旧与东篱不破的见面,他甚至是有著一丝期待的。
  (今天晚上我来带你去见他,就这麽说定了。)
  陶如旧看著少年在经历了昨夜的事件後,第一次恢复的笑容,实在舍不得去破坏它。
  这天傍晚,蕲猫仙果然拿了一叠符纸回来,让陶如旧将它们贴在翠莺阁里里外外进出口的隐蔽之处。这样就能阻止怨气进入。陶如旧也将东篱不破夜晚约见他的事说给蕲猫仙听了,白猫点点头,只是重申了不可轻易答应与他做交易的嘱咐。青年也将凌厉关於撤人的回复告诉给了蕲猫仙。关於他所说的,蕲猫仙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
  "那地宫外面的确有金刚网,但估计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不是也看到东篱不破也能够自由出入幽冥地宫麽?虽然他并不是一般的鬼魂,或许这件事你也应该亲口问一问他比较妥当。"
  说话间,花开就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我们要去哪里?"
  没有纸笔,陶如旧便通过手机的短信屏幕来与花开进行沟通。花开在手机上只简单地打了三个字:"跟我来。"
  他们在黄昏时分从後门离开了翠莺阁。照著烟雨江南西边一大片野地走去。那里是专门为了模仿野趣而留下的荒地,生长著一人来高的野花与杂草,也滋生了无数的蚊虫,平日里不会有人愿意接近。然而此刻,花开正领著他向草丛深处走,而且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冷僻。
  "花开,一定要到这种地方来麽?"
  陶如旧显然是有些害怕了。他甚至有点怀疑眼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是不是平时所见的那个秦华开。好在少年及时回头露出微笑,同时示意就快要到了。
  果然,又走了不到十米,秦华开边停下了脚步,陶如旧跟上去,发现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小块洼地,远处反而是一个为微隆起的小土坡,当中央古怪地挖了两个连在一起的深洞。陶如旧呆立了一会儿,这才醒悟过来,原来那竟然是一眼双穴,棺材拿出以後只留下两个空洞,好像骷髅上黑洞洞的鼻窦。应该是建造时候移出了棺材,却不知怎的留下了双穴。
  虽然依旧相信花开并不会对自己怎麽样,但是看见这麽不吉利的场景,陶如旧还是忍不足後退了几步。正好撞到身後一株小树上。
  与此同时,逐渐暗下来的树林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日落时分阳气尚未散尽,我只能在这阴气较重的低洼地带出现。若是连这些东西都害怕,又如何面对我……这个鬼魂呢?"
  不用抬头,陶如旧也知道这该是东篱不破的声音,如果除掉那异於常人的缥缈与阴森,声音甚至能够说是好听的。然而陶如旧似乎还是没有准备好抬起头,去面对鬼魂那张很可能会挑战胆量极限的脸庞。
  两人一鬼就这样在荒地上沈默了一段时间,还是花开又走到了陶如旧的身边,拉拉他的手臂,似乎在安慰他不需要害怕。而东篱不破带著讽刺的声音,也逐渐让他想到了另一个非常喜欢嘲笑他的人。
  "怎麽?我记得昨天在地宫的时候你们的表现还蛮勇敢的,现在怎麽反而没有了胆子?难道非得要吓你一跳才能满足,这样我倒是不介意……"
  话未说完,陶如旧感觉到花开动手朝著鬼魂的方向做了个动作,东篱不破立刻换了一种口气与少年说话,语调中满是温柔与宠溺。陶如旧虽然并不习惯从鬼魂的口中听见这些,却也的确因此而减轻了不少害怕的感觉。
  就在鬼魂与花开对付的时候,陶如旧悄悄抬起头来向那边看去,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恐怖或者害怕。
  东篱不破果然就是那个银面具,穿著古朴长袍,留长黑发的高大男人。说也奇怪,上一次在凌厉的别墅里看得他几乎魂飞魄散的银色面具,此刻看起来也不是那麽恐怖,甚至於的确能够看出一些原始的审美意趣来。
  陶如旧缓了缓神,大著胆子开口说道:"您……好,我就是陶如旧。很冒昧打扰到您,事情是这样的……"
  这已经是他做记者的经验里,所使用的最为客气的开场白。然而听到在场另两位的耳朵里,却还是天大的可笑。
  "闲话少说,要我帮忙的事便直说,说了再谈条件,谈得拢就做,谈不拢便没有下次。"
  陶如旧在心里暗暗惊讶,他本以为鬼魂总是那种阴暗哀怨的性格,却不是道其实也如人类般有各种脾气,则为东篱不破看来倒是爽利。这样想著,胆子就更加大了许多,直起脊梁来说道:"蕲猫仙只是叫我来找你,说你一定有办法说服凌厉将人撤出海岭城,同时也希望你能够帮助他除掉那三个凶灵。可是……"
  他略微顿了顿,惹来东篱不破不耐烦地催促,"可是什麽?"
  "可是从头到尾我都只是按照蕲猫仙的吩咐去做,并不知道为什麽要来找你,甚至连你究竟是谁,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都完全的不知道。"
  东篱不破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低头去问秦华开:"小乖,你没有和他说我的事情麽?"
  被肉麻地称为"小乖"的花开很习惯地摇头。东篱不破皱了皱眉头,随即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道:"我和这个人解释一下,今天晚上就不再来找你了。你一定要带好我给你的护身符,先回到戏班子去。乖。"
  陶如旧站在不远处,看到东篱不破的那个吻,其实只是徒具形式地印在秦华开的额头上,两种不通性质的身体,始终是不能够真切的接触──就好像是上次在尸魂镇外树林里的那场激情,只是单方面满足花开感官的一个仪式。听到了东篱不破的吩咐,花开自然乖乖地离开草丛往回走,。其後东篱不破一直闭著眼睛,实际上是在用冥思跟随著少年,一直确认他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翠莺阁,方才回过神来,为陶如旧解释道:
  "我本是古夕尧城大将之子,同时也是座下先行,我父子率军抗击海寇,战功彪炳,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在战中身亡,死後被乡里作为护城之神下葬於这座海岬。并且戴上了留住魂魄的银色面具。海鹰是出海人的保护神,同时也是我们家族的家神。花开是我七世前的恋人,因我阵亡而投海自尽,後几世一直投生於夕尧城附近,为的就是冥冥之中与我重聚。然而知道这一世,他才来到这早已经成为海岛的海岭城,而且我们也终於再度重逢。"
  陶如旧虽然仔细地听著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却还是觉得像是什麽戏文。心中隐约有一丝感动,却又觉得距离自己那麽遥远,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消化了半天,他才又接下去问道:"你是古代阵亡的将领,被以守护者的身份埋在这海岭城中,花开是你的……爱侣,但这些究竟与凌厉有什麽关系?"
  东篱不破淡淡地回答:"我父亲膝下四子,除了我早亡之外,另外三位兄弟都替东篱家开枝散叶。而凌厉他便是……"
  "是你家兄弟的後人……"陶如旧这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害怕,插嘴道,"可是凌厉是姓凌,而非东篱,难道是旁系改了姓氏……"
  "不要妄作揣测!"东篱不悦地打断他,"你不知道凌厉还有个娘亲麽?"
  陶如旧不好意思地赶紧改口:"对了,你也可以是他娘家人……"
  "我是你娘家人……"东篱不破咬牙切齿道。陶如旧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整张脸都羞愧成了红色,急忙将话题扯开去。
  "原来是这样,那麽凌厉在别墅里面供奉著的祖先,应该就是你了吧?"
  东篱不破点头,"不过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保他六畜兴旺五谷丰登,顶多护他在海岭城里的周全。虽然人们以我为守护者,然而生人尚不能自保,反寄空望於死者,岂不是活得太轻松了?"
  陶如旧尴尬地陪著干笑了两声,说道:"那麽地宫里保护凌厉的那股强风就是你化来的吧。可是既然你有这样的能力,为什麽不干脆直接除掉那三个鬼魂。也省得现在的麻烦。"
  东篱不破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一不是拘魂的无常、二不是捉鬼的锺馗。况且鬼魂之间相杀也讲理由与规矩,你要我出力,我还没那个兴致。"
  陶如旧这才想起来蕲猫仙曾经说过东篱不破是要讲条件的,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究竟如何,你才会有这个兴致呢?"
  "我说的条件,你愿意和我交易麽?"东篱不破银色面具下的嘴唇弯了弯,露出恶魔一样的微笑。
  "那还请你先说一下吧……"陶如旧突然觉得无力,自觉好像完全被东篱不破主导著谈话的方向,"说出来我才好决定要不要答应啊。"
  "我要用你的身体,一个晚上。"东篱不破爽快地回答。
  "要……要我的身体干什麽?"陶如旧自然非常意外。
  东篱不破依旧一派从容地回答:"不用来杀人放火,好好的借了,好好的还给你。不留疤痕,也不会痛。你怕什麽?"
  陶如旧愈发警惕起来:"可是你总不会只是想要借我的身体走走路,看看日出吧?"
  东篱不破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我想要和花开过一个晚上。"
  陶如旧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东篱不破的真正意思,脸一下子吓得刷白,比见了鬼还要严重。
  "你要……要用我的身体来和花开做……做那种事……"
   "有什麽可害怕的?难道你以为我和花开在一起,会是在下面的那个?"东篱不破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尽管这件事在陶如旧听来是那麽的荒唐,但却是能够同时满足东篱不破与花开的唯一方法。
  "我只把你的灵魂暂时封闭起来,只要我不让你看不让你听,你就不会有任何感觉。也可以给你第二个选择,就是把你的魂魄暂时取出。等天亮了再换回来,你说要哪一种?"
  陶如旧只听得那第二种是要把自己的魂魄赶出体外,万一阵风把魂魄吹到那三个厉鬼跟前,那岂不是凶多吉少?这可万万使不得,於是连忙回答说:"第二种千万不行!"
  谁知道东篱不破阴阴地笑了一声,说道:"那就第一种,说定了?"
  陶如旧这才知道著了他的道儿,咬牙切齿地控诉道:"你……这麽重要的事,你总得让我先考虑考虑!"
  东篱不破嗤了一声:"这有什麽好考虑的,你不会有任何影响,甚至连花开看到的也不会是你的模样──我会施幻术让他看到我的脸。"说完,鬼魂沈默了片刻,"我想要碰一碰他的脸,这是几百年来唯一的心愿。"
  陶如旧听见这句话,同样陷入了沈默。他承认自己开始同情这一对奇特的情侣,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同意将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成为他们一夜沟通的桥梁。
  "你给我两天的时间考虑一下可以麽?"青年犹豫著这样回答,"我现在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你。"
  东篱不破回答:"只要那三厉鬼愿意等,我也没有意见。"
  陶如旧想起了蕲猫仙说过的金刚网的事,便立刻询问了东篱不破,鬼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你可知道那三个亡魂,超度之後为何不去投胎?因为海岭城过去的海岬正是抗击海寇的战场。战死之人虽然轮回转生,但戾气怨气难平,就转移到了心存不满的三个亡魂身上。那个金刚网是确有其物,对於怨气也确实有一定的滞留作用,之所以对我无效,是因为我有银器护身,怨气不侵。但就算是有怨气,但是依托在流水等实体之中,从墙下面慢慢渗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事不宜迟,无论怎麽说,也是应该及早动作才好。
  陶如旧听了他的话,心里面的不安更加严重了几分,偏偏东篱不破还想要吓唬他一下,突然靠拢过来,说是要他带他去见识一下那三个厉鬼的利害。说著陶如旧便感到有一股力量将他托起,随即感觉有一层看不见的障蔽保护在他的四周,东篱不破则消失了踪影,只留下冷冰冰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边。
  "我带你去幽冥地宫,看看那里面正在干什麽。"
  陶如旧一听说要带他去地宫,吓得魂都快掉了。他不停拒绝,然而东篱不破却还是蛮横地将他托在半空中,就著夜色的掩护,飞速向著幽冥地宫的方向而去。
  已经被封闭了的地宫,难得关著大门。宫墙上临时加设的大功率照明灯彻夜亮著。陶如旧从半空中俯瞰著大地,小树林与尸魂镇,一座座孤坟都静静地沐浴在一片白紫色的灯光中,反而更显得诡异。
  "你知道那三个厉鬼在哪里麽?"东篱不破的声音响起,"他们已经不满足那狭小的地下宫殿了,你看……"
  陶如旧低头往下看,脚下正是地宫那条略微下陷的通道。此刻水泥的地面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河流。
  倒著流向高处的地下河流。
  "跟著这条河,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三个厉鬼在什麽地方──当然,还很可能会有那个王白虎的尸体。"
  陶如旧在半空中使不上劲,只能由著东篱不破将他带来带去。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鬼魂应该不会将他抛给那三个厉鬼,最多受点惊吓,眼睛闭闭就过去了。
  可是想得容易,真正要去实践,却又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沿著地下水流涌出的那一路上,陶如旧看见水里飘浮许多从地宫中被冲出来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杂物,大片大片的白色碎布,蜡像的断肢与头颅,水草一般的假发在水流缓慢的地方沈下去绕作一团。东篱不破将陶如旧稍稍放下去一点儿,他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气息,混合了霉味蜡油味,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这些还算好的呢。"东篱不破说,"夏天里尸体腐败的味道你是没有闻到过……不过也快了。"
  听到这话的陶如旧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注意起周围的动静。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远离了地宫入口与尸魂镇,来到了转生街附近。那是模仿著八十年代的居民聚集地而建造的狭小街道。两边是五层楼高的破旧楼房,一层被改造成同样破旧的店面。虽然仅是在白日里供游人进入参观的景点,却被刻意布置成生活气息浓郁的场面。街边摆放的脚盆与蜡质蔬菜,板凳与拖鞋。甚至是晾晒在户外的衣物。然而若是仔细靠近观察,就会发现,所有这一切物品上面都喷著一层薄薄的血迹,好像刚刚发生过一餐惨案。
  "二十五年前,这是一片拥挤却和谐的社区,居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彼此认识,互相友好。然而和平却被某一户人家刑满释放的儿子所打破。………………身为地痞的那个男人无恶不作,闹得这条小街再也不平静,终於有一天,邻里们团结起来,将那地痞杀而分尸。又为防止警察寻尸而将尸体肢解为小块分别带回家隐藏。谁知就在死头七的还魂夜晚,整条小街上的居民统统死於非命……"
  这是印刷在小街入口处木牌上的解说性文字,虽然也是杜撰,却依旧能够让人激起一身寒颤。东篱不破将陶如旧放到其中一幢楼的屋顶上,脚下的街道尽头,那条诡异的地下河正慢慢地流淌过来。
  "嘘,不要出声。好好看著。"东篱不破命令他趴下。
  地下河古怪的气息很快就蔓延了的过来,陶如旧看见它在街道上蔓延,所淹没的地方立刻变成腐败般的黑酱色。杂草枯萎,就连偶尔穿过的老鼠都在瞬间腐烂,成了一摊蜡状的流质。
  "那是他在吸收环境中的戾气和游客恐惧的心理。"东篱不破解释,"这里是他的乐园。你还打算把它留在这里多久?"
  陶如旧捂住了口鼻一个劲地摇头,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他的右手在地上支撑著想要站起身来,却摸到了一颗圆滚滚,类似於乒乓球的物体。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颗眼球。"最难找到的眼珠都被你找到了,真是难得。"东篱不破在一边冷笑。转生街有一项群众参与的活动,就是在这条鬼街上寻找到剧情中蜡质的尸块。陶如旧手里的眼珠子,显然就是尸块中最不容易被找到的一部分。
  然而青年却在听见这个解释之前,早就呜咽一声,将那枚眼珠丢到了楼下。紧接著,楼下街道上的水流声突然消失了。
  四周围安静得令人心虚。陶如旧刚想将头探出去张望一下动静,却被东篱不破猛地捉了起来带向半空中。
  "你找死啊!"
  下一个瞬间,一个巨浪突然从楼下狂扑上来,击打在陶如旧原先趴过的地方。只听得"轰"地一声闷响,水泥楼顶居然被打出了个一米见方的凹痕。
  陶如旧被东篱不破架在半空,浑身冰凉一直到了心底。如果自己没有及时避开,此刻恐怕已经成为了那凹陷之中的一滩肉泥。
  "快走……我要回去……"他看著脚下依旧在四处流淌、寻找目标的水流,颤抖著对东篱不破要求。然而鬼魂却执意要他定下神来,看最後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
  "看见没有?就在那最强面的河水里!"
  陶如旧硬著头皮循著东篱不破的指点向河流的最前面看去,那矛状的前端正经过街灯照射的区域。於是陶如旧看见了一具没有头颅与上身的青绿色下肢,缠著地宫的白布碎片,在河水的不断推动下向前漂著。
  "那就是王白虎尸体的一部分。"东篱不破说道,"那三个厉鬼瓜分了他的身体,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支水流,显然只由一个厉鬼操纵。如何?有趣麽?"
  陶如旧根本没有回答的能力,除了悲伤与恐惧之外,他所能够做的只有卡住喉咙,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经过了这最後一番折腾,东篱不破总算同意放过陶如旧。他将青年带出了幽冥地宫,放在烟雨江南区的入口处便兀自离开。只留下话说,後天午夜再来找他。
  脚一沾地陶如旧便开始咳嗽与呕吐,似乎要把刚才吸入的那股霉变腐败的气味统统从身体里驱逐。他无力地蹲在路边的下水道口,整个人几乎弓成一团。等到恶心的感觉稍稍缓解,他起身摇晃著向前走了几步,再抬头的时候忽然感觉有温热的水沿著面颊流下,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泪眼涔涔。
  无力而无能的感觉,就好像一直彷徨在巨大漆黑的鬼屋里,永远都只有被恐吓,与折磨的份;陶如旧越来越确信,那天晚上他在冥婚堂门口撞见的并不是新娘蜡像,而是正被鬼水缠住了的王白虎。但是自己却只是被恐惧所蒙蔽,就这样让他成为了厉鬼的替身。
  是他害死了王白虎,害他落入了地宫第三层的茫茫鬼水之中。而今後,又会有多少人会被那鬼水所吞没,成为海岭城的牺牲者?他不知道。
  天色已经一片漆黑。陶如旧这才想起来出来时没有与吕师傅交待,於是咬著牙加紧步伐要赶回翠莺阁。这时候肩膀上却被重重地拍打了一下。
  "这麽晚了,你想死啊!"
  黄昏的时候,凌厉照例去了翠莺阁,却没有看见陶如旧的人影。心中虽然有些奇怪,也还耐著性子等到天黑,直到众人都有些焦急起来,这才第一个黑著脸冲出来找人。
  "还是你说要我撤出城里的人呢!怎麽,自己就可以在晚上乱逛了?难道还要吕师傅他们再找你一次?"
  凌厉的声音有些嘶哑,陶如旧只是由他骂著,丝毫没有辩解与还击的意思,然而他越是沈默,凌厉就越是激动,他不能原谅青年在这种敏感时刻不辞而别,尤其是想到昨夜在地宫经理的惊魂一幕,更是让男人恨得牙痒痒,只盼望找到陶如旧,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然而找到陶如旧之後,凌厉的心情,却又不仅仅是想要将他痛揍一顿那麽简单了。
  青年沈默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一丝隐约的心痛,可一想到刚才的焦急与不安,心里就会有另一个声音叫嚣著要给他惩罚。
  於是凌厉便怀著痛惜的心情将青年狠狠地叫住,其间亦不乏质问时的推搡。陶如旧静静地任由他责骂,只到站不住了,再摇晃著昏倒在路边的草坪上。直到凌厉意识到陶如旧的反常,赶上去将他扶起来,触摸到了面颊,才发觉青年竟然在发烧。
  
  "昨夜淋了水,没有及时换衣服,有点感冒发烧也算是应该的。"清醒过来的陶如旧,发现躺在别墅二楼的客房里,"谢谢你帮我换了衣服。"他低头看著换上的浴衣,身上也没有摔倒时的潮湿与不适,明白凌厉应该替自己作了简单的清洗。於是微红著脸道谢。
  "不用谢我。"凌厉将药片放在他手心里,"我也不该推你,你又不是城里的员工,要去哪里,什麽时候去都是你的自由。"
  听得出来男人显然还有一丝不悦,陶如旧皱了皱眉,自己被东篱不破带到幽冥地宫的事就算是说了,男人恐怕也不会相信,於是干脆保持沈默。
  凌厉原本以为他总会给自己一个交待,却没料到青年竟然连他也不给个交待。赌气起来,也沈默著下楼倒了杯水,没好气地塞到陶如旧手上。
  "喝水,吃药!"
  陶如旧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接那个杯子,却并不是捉著杯壁,而是轻轻地按在了凌厉的手上。
  "凌厉,对不起……"说话的时候,陶如旧依旧微微低著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我不应该让你担心。"
  这句话并不响亮,却有一股温柔的力量。凌厉便在这股温柔之中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来来看青年吞下了药片,然後轻轻抚住了他的脸颊。
  第二次亲吻并不存在谁主动的问题,似乎只是顺理成章的融合,由清浅到浓重,逐渐蔓延到全身的炽烈。陶如旧额头依旧灼热著,他慢慢仰天倒下,让凌厉高大的身体压在他的身上。
  
  浴衣的带子本就有点松了,此刻在二人辗转的动作之中更向两边敞开。陶如旧仰起头喘息著。连带著光裸的上身亦微微抬起,自然地从白色的浴衣滑出。凌厉略一俯身便接触到了那幼滑的象牙色肌肤,他的双手流连抚摸著,所过之处立刻激起一阵红晕。
  发烧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朦胧中陶如旧再不能忍受身上拿怪异的灼热感。他伸手抓住了凌厉的手,原本想要将它们从自己身上移开,却没料到男人竟反手握住他纤细的手腕,按压向头顶。然後不知从什麽地方找来一条领带,松松地将它们捆在了一处。
  "我可以保证,你会觉得很舒服……"
  男人将陶如旧的双手捆好,便也脱下了自己的上衣。他再度俯下身,这时候陶如旧感觉到与自己同样炽热的身躯紧贴上来。敏感的肌肤立刻起了无数的寒栗,身体里好像有低压电流贯穿而过,带著一点点恐惧的酥麻。
  "呃……"
  他无意识地开口声音,然而凌厉的下一个动作却将这呻吟转变成了低叫。
  男人低头,抚摸著青年光滑平坦的胸膛,然後突然低头,含住了其中一枚尚未完全苏醒的粉红轻轻挤压。
  陶如旧触电似地弹了弹,不安地扭动了起来,却没有料到这个动作更加刺激了他的感觉。凌厉并没有因为他的挣扎而放弃,反而用牙齿轻轻咬住了陶如旧的乳首,舌尖在乳晕上舔舐,时轻时重的摩擦完全唤醒了青年的敏感。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体,喉间发出无助而诱人的声音。
  "怎麽样?我说的没错吧?"
  凌厉停了口,满意地抬头去看青年迷蒙的神情,"你的身体还不太敏感,……那麽以後就由我来负责教导你吧,你以前有和别人做过麽?"
  他坏心地询问著,同时伸手在青年身上摩挲著,逐渐往下,手指轻轻按压著细小的肚脐,然後继续慢慢游走下去。
  "啊……什麽,没有,我没有……"
  燥痒不适的感觉逐渐变化成为异样的情动,陶如旧微微摇晃著脑袋。他尚没有任何关於这方面的体验。刚开始时对於凌厉的爱抚几乎毫无反应。然而随著时间的流逝与气氛的炽烈,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被一点点唤醒。男人每个大胆的举动反而成为了一次次严重的刺激。半是羞怯半是沈醉,不知所措之间,他只能依照凌厉的吩咐,放松全身去期待著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男人的手很快就将浴衣的系带完全除去。如白色花瓣散落的浴衣之间是青年完全光裸的身躯。混合著象牙白羽淡淡的粉红,在昏暗的灯光下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凌厉贪婪凝视著,这让陶如旧不好意思地扭著身体曲起腿来,想尽可能地避开他灼热的视线。
  "挡什麽?刚才我帮你洗澡的时候早就看够了。"男人低声笑著,伸手环到他的腰上。"看,你这里也有反应了。"
  同为男子,陶如旧自然明白凌厉指的是什麽地方。心里更是乱成一团。
  "什麽都不要想,我帮你解决。"
  说话间,男人火热的手已经离开了青年的上半身,拢住了那呈现半苏醒状态的器官。轻轻摆弄。真切地感觉到那柔软的小东西逐渐在自己手上挣扎著涨大,一点点跳突起来。甚至流出了透明的眼泪。
  陶如旧愈发迷乱地呻吟,听在凌厉的耳中变成了诱人的邀请。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自觉忍耐力也有限,男人於是便轻轻地抱住陶如旧的腰,将他转过身去趴在床上,右手慢慢沿著尾椎骨滑入青年的臀缝。然而手指只是找到了菊穴的位置,轻轻地在上面按了一下。他就突然听见身底下的青年闷哼一声,喘息声清减了下去。凌厉心中一紧,赶忙将他翻过身来查看,原来是终於忍不住攀到了极点,紧接著脱力地昏迷了过去。
  "没用的家夥……"凌厉看著依旧满脸通红的青年,苦笑了一声。"算了,等你好点再继续吧,现在算是欠我的……"
  说著他俯身碰了碰陶如旧殷红微张的嘴唇,又轻轻替他解开束缚的领带。撤掉身下的浴衣,简单帮他擦拭掉激情的浊痕,最後拉上被子关掉灯。自己则躲进了边上的浴室里,去解决当务之急。
  拜凌厉以及这一晚上的裸露之赐,陶如旧第二天早上烧得更重了些,安静的别墅里只听见他低低的咳嗽声。好在凌厉叫了城里保健室医生检视之後日认定并无大碍。吃了几次退烧药之後,终於在傍晚时分将热度压了下去。
  "我这是做了什麽孽啊?"凌厉老慵懒地靠在陶如旧床边抱怨道,"怎麽就捡了你这麽个没用的东西?"
  陶如旧知道这一整天都是凌厉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从来不服侍别人的人有些抱怨也在情理之中,於是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并没有去反驳。
  倒是凌厉挑衅不成,反而讪讪地靠了过来,要与陶如旧抢同一个靠枕。青年依旧有些头晕,於是干脆将靠枕主动让给了男人,自己却被凌厉一把揽了过来,靠在他的胸口。
  轻轻心跳的声音,印证著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心动。或许是从两人共抢那一只翡翠汤包的时候?陶如旧隐约记得那时候他们是相看两厌的吧。
  "凌厉……"他突然轻声说道,"问你一个问题。"
  "什麽?"
  "如果一个你很喜欢的人暂时离开,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要你等他回来,你会等多久?"
  "怪问题。"凌厉皱眉,"什麽叫喜欢的人?爱人还是亲人?"
  "……都可以吧。"
  "那就等两年吧。"凌厉恶作剧般地低声回答,"我可是很抢手的,也没有多少时间来做怨妇。如果是你,我说不定等都不会等。"
  陶如旧虽然知道他是说笑,心中却还是紧了一紧,默默地在心中说道:你只等两年,而有人等了七世。第二天陶如旧依旧留在别墅里。这就像一个独立的空间,将海岭城里发生的事完全隔绝起来。凌厉上午按照惯例去了控室,留下陶如旧一人闲得发慌,所幸男人临走前替他开了电脑,说是允许他上网解闷儿。
  陶如旧开了浏览器,一时也想不到要往哪里去,只是粗略浏览了一下最近的新闻。突然想起了东篱不破曾经和他说过的事情,一时心起,便在百度里输入了几个关键词。
  结果不仅确有其事,陶如旧甚至还查到了不少传说演绎的版本,大多是结合了海边的传说与历史事实的杜撰。看来东篱家族即便是在数百年之後依旧十分受人欢迎。
  他漫不经心地点开了一篇似乎比较写实的,扫了两眼。忽然在左侧的导航条中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标题。
  "银发麟瞳──东篱传说中的'神子'"
  点击了一下,书签自动跳转到了那部分的正文。陶如旧皱起眉头,那原来是某位民俗学者的考据论文。看起来是对於东篱家族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神子"现象进行的分析。
  "这些所谓的'神子'们,每个人都穿著雪白的长袍,与他们纯白的长发与毫无色素的肤色容为一体。 他们异於常人的海蓝色眼眸就像是东篱人世代守护的海疆那样湛蓝。这些人是那样与众不同,甚至就算是站在黑夜中也会发出白色光芒。於是人们开始猜测他们是海神派来拯救海民的神祈,而每个一段时间就会有'神子'诞生的东篱家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海民们心中绝对的领袖。"
  陶如旧暗暗吃惊,其实他也曾经在夕尧的其他地方见过海神庙,里面除了供奉传统的海神潮神之外,也有一些浑身雪白的塑像。只不过青年一直以为那只是些尚未完成的毛坯,完全想不到他们竟然是凌厉的祖辈。
  他轻点滑鼠,继续看下去。
  "别人都认为'神子'是上天降落的神,然而只有那些被当作神祈的人自己才知道,如果能有选择的余地,他们绝对不会愿意生成这般模样──伴随著银发麟瞳而来的,是先天的聋哑,严重者甚至带有其他身体残缺,颜面畸形……"
  陶如旧心里咯!一下。
  这并不是神话传说,而是一种家族性遗传疾病。症状是白化聋哑,就好像蓝眼白猫那样。陶如旧进一步想到,凌厉的那双蓝色眼睛,正是局部遗传到了那恐怖的"神子"特征。
  他看著屏幕出神,丝毫没有察觉出别墅大门已被打开,书房里走进了另一个人。凌厉拿著饭盒推门进来,正看见电脑屏幕上32号粗体的隶书标题"解读东篱神子传说"。
  "你什麽时候也对这些感兴趣了?"他淡淡地说著,走过去将饭盒放在写字台上。
  陶如旧猛地抬头,手上同时想要将网页关掉,然而男人却摇了摇头,说道:"你竟然能够查到这一步,真的是很不容易。"
  说著,他主动将浅褐色的墨镜摘下,露出那双蓝得摄人心魄的眼睛。
  "凌厉……"虽然早已经确认了这个事实,但这却是陶如旧头一次正视这双蓝眸。在自然光线中摘掉了墨镜的男人多了温柔与儒雅。让青年移不开眼睛。
  "如你所见,这就是家族遗传,我母亲就是他们说的这个……"他伸出手在屏幕上指了指"神子"这个词语,"我很幸运,只遗传到了蓝色的眼睛。但为避免闲言碎语,还是戴上了墨镜。"
  "凌厉……"陶如旧急忙说,"我并不是有心想要追根究底,只是一时好奇。"
  他不想被男人认为是在挖掘隐私,急切地辩解著,"你的眼睛是什麽颜色的,对我来说……"
  凌厉点了点头,却没有听他辩解下去。
  "这件事我不希望让别人知道。因为我很爱我的母亲──她被人当作祥瑞的摆设一样嫁到凌家,却痛苦地过了一生。上一个将她的事捅出去的记者,坟上已经长草了。"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陶如旧有点生气男人故意的曲解,也因为他拿出别的记者的下场来威胁自己。"你难道连我都不愿意相信麽…"
  凌厉怔了一怔,接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他低头将陶如旧抱进怀里,"只是这事对我来说开不起半点玩笑。希望你明白。"
  陶如旧被他抱著,却只感到一股寒意。再也说不出什麽话来与他纠缠。只是感觉到凌厉的下巴轻轻触著自己的头顶,然後慢慢顺著面颊下来,贴到自己的锁骨上,接著,左边耳垂便被男人轻轻含在口中吮吸。逐渐变得敏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要发生反应,这时候凌厉却松了口,低声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我姓东篱的事?我记得我母亲那边,三代以前就改姓冬了。"
  陶如旧犹豫了一下,也不知应该怎麽回答才是确切,只能隐隐约约地回答道:"……是你供著的那个祖先告诉我的,他………"
  青年还没有说完,凌厉便将他松开,只说了一句:"不要以为出了地宫的事,满世界就都是鬼怪,你可以对我说所隐瞒,但我只希望你不要在这一点上背叛我……如果你认为那是背叛的话。"
  说完,他将带来的饭盒移到青年面前,为他打开。然後坐到边上的沙发里抽了支烟,做完这一切又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别墅。
  吃完这顿艰难的午饭,陶如旧关掉电脑,只看著窗外的晴天发呆。忽然想起已经有几天没回翠莺阁了。
  
  这几日出了状况,戏班子的节目一直没有恢复。班里几个知道点内情,胆子又不大的人干脆找借口休了大假。如是一来,凌厉也顺水推舟让戏班子暂停一段时间。吕师傅倒是担心起来,以为戏班子这就办到了尽头,陶如旧好生安抚了他一阵子,又和小李他们一起捏造了王白虎的近况,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阵,天色也已经向晚。
  戏班子里剩下的几个人一起去食堂吃饭。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这几天食堂的夥食还算不错,然而看著空荡荡的大厅,陶如旧心中却只有无力以及不可名状的害怕。
  人,还会继续少下去麽?
  吃饭的时候,花开坐到他的身边,递过来一张字条。
  "那天的事,考虑好了麽?"
  陶如旧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晚上东篱不破就要来问他的答案。
  同意,还是不同意?说实话,到现在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陶如旧转头去看花开,少年秀气的脸庞上晕出薄薄的一层羞红,是在为即将发生的状况而害羞。毕竟如果东篱不破的愿望得以实现,在现实中与花开发生关系的,是他陶如旧的肉体。
  "你……不介意麽?"陶如旧忍不住低声询问道。
  花开怔了一怔,慢慢把头垂了下去,轻轻地点了点,随即在手机上输入道:
  (我们彼此等待了七世,这一辈子好不容易重逢,只求能够再一次感觉到彼此。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下一次不知道还会再等几百年,或许……就根本不会再有机会。)
  "可是你……不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麽?"陶如旧继续问道,他的脸也有些发红。"我……我觉得你感觉得到他的爱抚。"
  听到这句话,花开的脸几乎就要沈到桌子下面去了。他示意要换个地方说这个话题。陶如旧便匆匆吃完了饭,两人依旧朝上次说话的那片草丛方向走去。
  一路上,花开将自己心里的话写成短消息发到陶如旧的手机上。
  (我的确能感觉到他,但那只是它通过能力制造出来的幻觉。而他,自始至终都感觉不到我的身体)
  "是这样……"花开的话印证了陶如旧先前的猜测。可他还是对东篱不破的做法有些不适应。"可那毕竟是我的身体……"
  (陶陶,东篱大哥真的只是借用一下你的身体感觉我的存在,我们什麽都不作。我保证!)花开几乎是在哀求,(你能想象一下,那种喜欢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他的感觉麽?你的体质特殊,是这麽说年来东篱大哥遇到的第一个能通灵的人,如果你也不帮我们,那我……我……)
  打到这里,少年已经泪流满面。陶如旧心中一酸,未加思索便上去将他搂进怀里,就在这时候,脑後面一阵发凉,紧接著是剧痛,就好像有人拿著一把楔子,劈开了他的头颅。
  
  从控室回到别墅,凌厉临时打算带陶如旧开车到市里去吃晚饭。青年发烧的时候一直依靠稀粥度日,也应该补充点营养。这样打算著,凌厉不由嘲笑自己竟然好像婆妈的保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虽然让他不悦,但男人也在心中安慰自己,至少应该相信陶如旧一次。
  出乎他的意料,陶如旧并不在别墅中。
  凌厉皱了皱眉,随即猜想青年应该是回了翠莺阁,於是试著拨打他的手机,然而无论尝试多少次,得到的答复始终是"用户不在服务区"。再看看时间已近六点,天色又快要暗下来。
  "又跑去添麻烦了麽?"凌厉几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抓起钥匙再次推门而出。陶如旧明白自己是被东篱不破暗算了。花开应该是早就与那个鬼魂约定好的,由少年将他骗到翠莺阁後面的草丛,然後让东篱不破强行进入他的身体。虽然陶如旧不是自愿接受他的灵魂,但这对於青年的身体与心志并没有多大的损伤。
  只是会觉得撕裂一般的头疼。
  陶如旧觉得整个人忽然缩成了一团,而身体却并没有相应的动作。现在的状况有点像是在梦里,或者说他现在所能够控制的仅仅是自己的灵魂,身体则被另一个强大的魂魄主宰著。陶如旧知道那就是东篱不破。
  看起来今天晚上自己是一定要将身体交待出去的,青年苦笑,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虽然是被迫的选择,但总比举棋不定要来得安心许多。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睡上一觉,明天就当什麽也发生过。
  然而他还是很快感觉到了意外。
  因为他并没有像东篱不破所说的那样失去意识。恰恰相反,少年与鬼魂之间正在进行的情事,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地尽数收入了陶如旧的眼中。
  东篱不破用他的嘴唇亲吻著花开,用他的手爱抚著少年青涩的身体,他听见少年粗重的喘息声,感觉到他灼热的肌肤。花开的身体在自己的双手中逐渐打开,显露出青涩的私密。陶如旧强忍著心中的异样不适想要闭上眼睛,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听见自己的口中不停倾诉著对於花开的爱慕之情,慢慢演化成为情欲萌动的喘息,然後……东篱不破竟然伏下身来,用他的嘴衔住了少年的青涩,深情地吮吸著。
  像前天夜里发生的情况一样,陶如旧并不在翠莺阁。听别人说青年吃了饭後便与花开一同离开,凌厉略微定了定神,再给花开发短信,却也迟迟得不到回复。这时候天色已经变成了藏青,双倍的担心压在心头,让他立刻奔出门去寻找起来。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他很快就循著异常的喘息声,寻找到了正在草丛中抵死缠绵的两个人。
  "你们……你们在干什麽!"
  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男人由惊讶变成愤怒,大踏步地奔了过去。
  
  陶如旧感觉到了东篱不破的悲伤。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随即涌来数不清的陌生的记忆。
  是东篱不破的记忆。
  古代的大海,木质战船。穿著铠甲的东篱家族,以及一片素白的"神子"。被海神的光环所笼罩的家族中的每个人,都丧失了享受普通生活的权利。更不用说禁忌的断袖之欢,更是惊世骇俗与大逆不道的。
  陶如旧立在海边,看著远处的岩石边一对缠绵的同性爱侣。是过去时间中的花开与东篱,两道身影在如血的残阳中交叠。然而幸福并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他们被发现,被东篱家族秘密审判。花开被囚禁,而东篱不破则被以花开的安危作为要挟,再上战场,从此一去不归。
  花开被从囚笼中释放出来的第一眼,便见到了满街的素白。
  於是他投了海。
  记忆的潮水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延续了七世,失去与得不到的哀恸。
  陶如旧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眼是凌厉愤怒的脸。
  他发觉自己正紧紧拥著花开,而花开已经昏迷在了自己怀里,这是情侣间的拥抱。更不用说此刻他们衣衫不整,浑身都是暧昧不清的痕迹。
  而这个时候,东篱不破已经悄然退出了陶如旧的躯壳,静静立在他身後,悲伤地望著他怀里的少年。
  再也碰不到了。
  
  陶如旧仰起头,看见凌厉怒气冲冲地来到他的面前。他想开口解释些什麽,然而话未出口,男人就粗暴地动起手来。
  "这是怎麽回事!"
  凌厉拽住花开的胳膊,用力将他从陶如旧怀中拉了过来。方才东篱不破与他激情缠绵,虽然极力克制了欲望,却还是弄伤了少年,细长的血线沿著花开光裸的大腿蜿蜒而下。看在凌厉的眼中,便成为了陶如旧施暴的罪证。
  "你对他作了什麽!"他突然卡住了陶如旧的喉咙,将他推抵到身後的大树上。"你居然对花开……"
  陶如旧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不明白,为什麽凌厉会把这件事看成是他单方面的强迫,自己在他眼中竟然是个诱奸少年的罪犯麽?
  "不是我……"认定是凌厉误会了自己,陶如旧尝试著澄清,"是……"
  "你的意思难道是花开勾引你的?"凌厉怒极反笑,"我认识他这麽多年了,还不知道他有这个倾向。更何况他还未成年,你是想要坐牢了吧!"
  "不!"陶如旧慌乱起来,"……不是这样的,花开。你说句话,你和他……解释阿……"他伸出手,拼命想要拉住花开,然而自始至终,少年始终处於逃避般的沈睡,是东篱不破不忍心,让他清醒著面对这种窘境。
  "解释什麽?你这里还需要解释麽!"凌厉怒吼了声,突然一脚踢向陶如旧的下身。那里,由东篱不破激起的欲望一直未能得到平息。
  已经十分敏感的地带,突然遭到这毫不留情的一脚,陶如旧只感觉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哀叫一声弓起身子。
  "你也知道痛!"凌厉站在一边竟没有半点愧疚,"那你感觉得到花开的痛麽?你感觉得到……"
  他突然不再开口,而是扯下青年半褪的衬衫,抓起他的双手紧紧捆在树身上。
  "你就在黑暗中反省吧!"他阴沈地说完。回头想要将花开带回翠莺阁,少年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些意识,甚至在凌厉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男人自以为他是遭到打击神志失常,反而约束了他的手脚低声安慰了几句,将他打横抱起来向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花开……"黑暗中只剩下陶如旧几乎绝望的低泣,"你和他解释啊……"
  没有人回应他的哀求。
  青年半跪在阴森的草丛里,所有人都已经离他远去。只有方才被鬼混驱散的蚊虫如潮水一般聚拢过来,在青年半裸的身上拼命地噬咬。他低泣著动了动身体,方才东篱不破与花开的激情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晚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可这并不是最糟糕的状况。
  天逐渐开始落起了毛毛细雨。
  凌厉去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他应该是正在想办法为花开处理身上的伤口。陶如旧抱著最後一丝希望,幻想著少年能清醒过来,向凌厉说明一切。然而他却不知道,花开回到翠莺阁之後就又开始昏睡,他本就是孱弱的孩子,而东篱不破更不希望他清醒地面对凌厉的质问。然而这一点私心却导致了另一个人的不幸。
  陶如旧在细雨中被绑在树上,整整一个小时。
  等到凌厉再度想起他来的时候,青年已经半躺在泥泞之中,只剩下被衬衫缚住的双手惨白地举著,手腕上满是挣扎留下的瘀痕。
  他一言不发地解开他的束缚,将他拖到车上。陶如旧觉得自己正淋在一场倾盆大雨里。雨点用力地扎在他身上,一点点换回神志。
  自己还在那片草丛里麽?他慢慢睁开眼睛。
  不,他发觉自己躺在凌厉别墅的淋浴房里。头上的花洒喷出暴雨一般的水流,冰冷的。
  他抬头,凌厉靠在外间的洗手台上,抽著烟。
  "我……"
  他摇晃著身子想要站起身来,很快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那些沾满了泥浆的破烂衣物,早已经在进屋的时候被凌厉扔在了门外。
  "清醒了,应该给我一个交代了吧?"
  隔著水幕,陶如旧看不清楚凌厉的表情,只听见他冰冷的声音,混合在水声从传递过来。
  "交代……什麽?"
  青年支撑著墙壁站起身来,关掉花洒。四周突然一片死寂。他喃喃地重复著男人的话,"打都打了,我还要解释什麽?还有必要跟你解释麽?"
  "你以为这样就算了?"凌厉突然掐灭了烟头,"你还没有为你这几天的举动付出代价。"
  "我做了什麽?"陶如旧慢慢推开淋浴房的门走出来,"……这几天不都是你主动对我……"
  他抬起头望著凌厉,淋在雨中的这段时间已经浇灭他心中的一心希望。他明白,除非东篱不破站出来说明一切,否则一切都将这样误会下去。但是现在对他来说,这解释却已经不那麽重要了。
  曾经将他温柔地搂在怀里的人,甚至不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就片面定下罪状。或许今天中午的那件事已经让凌厉不再信任自己。他们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没有经营几天。一切仅仅是那夜在地宫里彼此安慰所产生的错觉。不是爱情,他们之间甚至连友谊都不曾存在过。而现在更是只有憎恨。
  就算是东篱不破出现解释一切,有些东西也已经难以挽回。
  "我主动对你?……"凌厉看著陶如旧步履艰难地走过来,狠狠地重复著他的话,"我吻你的时候,你拒绝了麽?昨天,要不是可怜你在发烧,早就上了你!是你也想要我……还是说,对於所有人,你都是来者不拒?"
  陶如旧浑身一震,停下脚步靠在墙边喘气。凌厉看见有水汽凝结在他的眼中,然而青年却只是低头干笑了一声。
  "是……"他笑得很难看,"我早就喜欢花开了,我本来就要动手的,谁知道你横出来多事……我……我就……"
  "你!"凌厉突然站直了身子,一把抓住陶如旧的胳膊,将他拖了出来摔在床上。
  "什麽叫横出来!"他叫喊道,"这麽说我倒是你们的第三者吗!"
  陶如旧仰躺在床上,男人的咆哮似乎没有半点进入他的意识里。凌厉愤怒地想要唤回他的注意,却没料到指尖刚接触到对方的身体,青年便开始激烈的反抗起来。
  床上一片混乱,两条人影很快交织成一团。看不清楚是谁打了谁,谁又踢中了谁的腹部。甚至连互相谩骂的声音都省略了,陶如旧只记得那草丛中惊恐的一个小时,而凌厉,只在乎他所见的那场缠绵。鏖战的结果自然是体力不支的陶如旧处於劣势,凌厉很快就将他压到了身下,制住了他依旧不甘心,乱动的手脚。
  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卧室里只有二人沈重的喘息声。陶如旧面色通红,眸中依旧含著迟迟不肯落下的水汽。凌厉在这片水汽之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他怔了一怔,突然伏下身狠狠地咬住了陶如旧的嘴唇。
  新一轮的挣扎很快沦陷在一片绝望的情欲之中。
  床头的台灯在激烈的抗拒中被扫到了地下,一片昏暗中陶如旧拼命挣扎著,然而凌厉火热的唇齿依旧如雨点一般落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被噬咬著,烧得滚烫。几乎要被浑身的疼痛与酥麻淹没,陶如旧扬起头喘息,他能够感觉到凌厉也除去了衣物,与他同样滚烫的身躯再一次挤压过来,强迫他分开双腿。
  陶如旧明白这意味著什麽,他惊惶失措地颤抖著,想尽办法蜷起身子。然而男人却丝毫无视他的意愿,蛮横地塞了一个枕头在他的腰间,猛地将青年的双腿狠狠拉开,立刻换来一声痛呼。
  "叫什麽!"男人喘著气狠狠地说,"好玩的在後面!"
  陶如旧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愈发害怕地支起上半身,胡乱摸索著床上的东西朝凌厉扔去。然而枕头与薄被毕竟没有什麽伤害力,反而惹得凌厉暴怒起来,扇了陶如旧一个耳光,又将他的双手紧紧地绑在了床上。
  "你对花开做的事,你自己不想体验一下麽……"
  说著,他突然狠狠地捏住了青年的欲望。
  "呃……啊……"陶如旧痛呼出声,然而本能却依旧在这激痛之中抬起头来。感觉到了青年的反应之後,凌厉却停止了对他的刺激。
  "现在……"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带著粗重的喘息,"换你来为我服务……"
  再没来得及抗拒,凌厉就骑上了陶如旧的胸口,扼住青年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来。下一个瞬间,炽热的愤张便冲进了陶如旧的口中。青年死命挣扎起来,却被凌厉紧紧掐住喉咙,威胁道:"你敢咬,我就杀了你!"
  男人的肿大深深地插入他的喉间,引起一阵本能的干呕。所谓的"做爱",在这天夜里根本不具有任何的愉悦。最终进入的时候,青年无声地痛哭起来。身後被硬生生撕裂的感觉让他难以忍受,温热的液体沿著腿流淌了下来,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是自己太过天真与好心的代价。
  当凌厉终於在他体内释放出滚烫的热液的同时,青年也失去了抵抗的力量,昏厥过去。凌厉对他的侮辱好像一枚烙铁,在他心上烫出永难消弥的痕迹。陶如旧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或者说,在他的内心深处,以为死去会是逃避一切的最佳选择。
  然而他还是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就意识到,决不能就这样死去。
  他依旧躺在客房的床上。周围满是昨夜一场浩劫留下的痕迹。凌厉发泄完怒火,便丢下了他一人离去。陶如旧摇晃著要起身,股间撕裂的痛却如一把刀子从尾椎一直楔入他的体内。
  他低头慢慢向下身看去,一片凄惨。
  已经干涸的褐色血液凝固在腿间,抹花了一片。腿上,手上,身上处处是暴力的瘀青血印。他不敢去检视那疼得最厉害的地方,只要一回想起夜里那残暴的过程,陶如旧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如果这样死去,就算是死了也会被人摆弄著伤口,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
  他强忍住肉体与心灵上的痛楚,慢慢地走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向淋浴房。
  女人若是遇到强暴,尚能依靠证据状告性侵害者,然而男人呢?恐怕只会成为坊间小报的花边,更不用说陶如旧自己便是记者,更知道其中的可怕。
  他打开龙头,冲洗掉一切。然後披上浴袍,再回到房间里,揭起床上狼藉的所有,打开窗户扔了出去。
  楼下正是凌厉的卧室。
  做完这一切,陶如旧感觉到股间的口子又被撕裂。他咬著牙走到桌前,喝下前天剩著的半杯水,饥饿的感觉立刻被唤醒过来。
  犹豫片刻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别墅里很安静,凌厉似乎已经离开。陶如旧忍住剧痛一步步走下台阶,等下到底层的时候,额上已是一片冷汗涔涔。
  他记得别墅里是没有食物的,从前吃的那些粥菜都是凌厉从海岭城带过来。此刻若想要果腹,便一定需要走出这桩别墅。
  可是他没有衣服,穿著浴衣走在街上就已经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更难以解释下摆上的血渍。何况他现在离开了别墅,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翠莺阁,到时候又应该如何对待花开?
  是应该怨恨的。怨恨自己被迫出让了身体,给与了同情,却成为了完全无辜的牺牲品。然而怨恨又有什麽用,若是狠扇一记耳光就能将一切恢复原状的话……
  陶如旧突然竟然不敢作出这样的想象。若不是遇到了这种离奇的状况,他又怎麽会看见凌厉那阴狠无情的一面;若那一夜没有发生,那麽自己还会和这样的凌厉虚伪地"相爱"多久?他不敢想象。
  "凌厉从来没有爱过我。"
  陶如旧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这场梦醒得不早,可是也不能再迟了。"
  他摇晃著站了一会儿,突然决定到凌厉的卧室去拿一套衣服穿上。然後回到翠莺阁,接著离开海岭城。
  凌厉也好,花开也好,东篱不破也好,一切都成为昨天夜里的一场梦,只要离开了海岭城。
  这样决定之後,他朝著走廊深处的卧室跌跌撞撞地走去。
  门并没有锁。陶如旧很轻易地旋动了把手,门无声地开启,他小心翼翼地探进去看,却首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
  凌厉竟然正靠在床上,床头柜上烟灰缸里已积了一大堆烟头。看到他推门进来,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立刻狠狠盯了过来。
  陶如旧本能的瑟缩一下,紧接著想到自己已经决意舍弃一切,便又做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说道:
  "借我一套衣物,让我离开别墅。"
  凌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下打量著他。
  单薄的浴袍间,裸露出的象牙色皮肤上处处是或青紫或瘀红。潮湿的短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所有这一切构成的是如此暧昧与情色,勾起了男人在黑暗中的回忆。
  昨夜的激情虽然完全被愤怒所主宰,但事後单纯回想起那美好的身躯曾经在自己的主宰之下呻吟喘息,男人就会兴奋甚至愉悦。
  然而他很快会告诉自己,陶如旧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付出的垃圾。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撕开了他虚伪的表象,并且替花开讨回了所失去的东西。
  可即便是这样想,他也难以解释,为何看到陶如旧难忍剧痛而落下的泪水,自己依旧会有疼惜的感觉。
  如此反复地思索了几次,他显得有些不安。开始以吞云吐雾来麻痹自己。这时候陶如旧不合时宜地将床单丢了下来,又慢慢地走下楼。
  "你又活过来了?"
  凌厉一边贪婪地凝视著眼前的人,一边却说出冰冷而无情的话来:"我的衣服你不配穿,要穿就穿你自己的。还有,今天晚上之前离开海岭城,这里不欢迎你。"
  这话虽与陶如旧最终的打算相同,然而从凌厉的口中说出,却还是尖锐得能划出血来。青年立在门口沈默了一会儿,咬了咬牙猛地转身直向大门走去。
  凌厉倚在床上,听见了大门被拧开的声响。陶如旧的那堆破烂衣物,正堆在门前的空地上。经过昨天夜里的一夜细雨,早已经被泥浆浸透。凌厉听见了衣物被提起时雨水纷纷掉落的声响。
  陶如旧真的去穿了。
  可这与穿著浴衣离开又有什麽区别?
  在思考之前,身体就已经行动起来。凌厉掐灭了手中的烟,下了床朝玄关走去。
  当他来到门前的时候,陶如旧已将满是泥水的裤子穿到了身上,冰冷而潮湿的牛仔布料与身上的伤口摩擦著。青年感觉到坚硬粗糙的细石子在贴著双腿纷纷滚落,也再不去想与浊的雨水是否会让伤口造成感染。他只想离开这里,既然已经得不到最後的尊严与体面,就要尽量缩短这受辱的时间。
  他察觉到男人已经来到了身後,於是干脆只将剩下的那件衬衫搭到肩膀上。身体的痛楚让他控制不好力道,混浊的泥浆水被衬衫中甩了出来,有几滴甚至打在了凌厉的脸上。男人面色阴沈地伸手抹掉冰冷的水渍,看见陶如旧一点点转过头来。
  "凌先生。"
  陶如旧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说一次,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也没必要向你解释。离开这座海岭城,过去的事就当一个噩梦,再不认识凌先生这个人。"
  凌厉皱著眉头没有回答,目光则停留在那一身破衣烂衫上,直到陶如旧慢慢迈开了脚步,踽踽地沿著通向海岭城的那条台阶向上移动。
  青年大约走了十来个台阶的高度,阳光从头顶密布的乌云之中跳了出来。
  亮白色的,照亮了地上的一切。陶如旧微微抬了抬头去看那刚出来的太阳,又慢慢抬手来遮住眼睛,下一个瞬间突然脚下一软,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再没有别的想法与愤怒,凌厉的心中只剩下全部的惊惶,他赤著双脚冲了过去,将滚落下来的青年紧紧地抱在怀里。陶如旧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别墅前的崖边看海。深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没有半丝流云。没有风,也不见半点帆影。陶如旧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梦中的他似乎只是那样站著,等待著谁的到来。
  他等待的人是凌厉。
  男人的脚步声从他身後传来,却没有白日里的那种阴沈。他缓缓地伸出手从後面抱住了陶如旧,又附耳在他耳边低喃著一些什麽。正当陶如旧想要仔细倾听的时候,天边却突然飞来一大片阴影,快速地朝山崖上俯冲下来。
  陶如旧吃了一惊,本能的就要躲开,身後的男人却在这时突然将他紧紧箍住。陶如旧再抬头看,那俯冲下来的竟是一大片银白色的海鸟,每一只都似乎是从东篱不破银色面具上飞出来的。尖利的爪子与钩吻,反射出金属尖利的光芒。
  那鸟越飞越低,眼看就要来到面前。陶如旧拼命挣扎,不停叫喊著凌厉的名字。然而男人却始终没有回音过半个字,反而慢慢地松开了抱住陶如旧的双手。
  得到自由的陶如旧猛地转过身,却发现抱著自己的人根本不是凌厉,而是混身残破腐败,又缺了一半脑袋的王白虎。
  惊吓中陶如旧急退一大步,完全忘记了身後的悬崖。在王白虎苔绿色的注视之中,他从半空中跌落,并且在急速坠落的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凌厉的卧室里。周围又是一片死寂,凌厉似乎不在别墅里。
  卧室巨大的落地窗帘合拢著,遮住了整整一堵墙。陶如旧怔怔地望著这堵墙,突然觉得有什麽东西正藏在窗帘的外面。
  他慢慢地爬下床,靠近那堵墙,轻轻地牵动了窗帘的挂绳。轻微的"喀喇"声中窗帘被无声地拉开,透明的落地大窗上竟然落雨一般沾满了殷红的血迹。而一双男人的手正贴在落地大窗的另一面上,一动也不动。
  陶如旧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继续将窗帘拉开。
  手、手腕、手臂以及躯干,一具男性赤裸的身体逐渐出现在陶如旧的面前,它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紧紧贴在淌著血珠的玻璃窗外侧。
  然而最让青年感到恐怖的是,他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因为这具身体的肩膀上并没有头颅。
  只有一个碗口那麽大,血红血红的疤。
  陶如旧终於把落地窗帘完全拉开,他静静地站在窗前,那具无头尸体就立在与他隔了层玻璃,却不到20厘米的地方。空气中隐约有咸腥的味道传递过来。
  玻璃窗慢慢移动起来,那具尸体的手朝两边推著,在玻璃上画出两道血痕。
  "不能让他进来!"
  陶如旧的心中突然这样高喊起来,他慌忙从里面扒住玻璃,但这时窗户已被无头尸打开了一个口子,另一样圆球状的物体就冲口子里滚到了陶如旧的脚下。
  一粒头颅。
  还没等陶如旧看清那头颅上的面孔,无头尸就猛地将窗户彻底拉开。它伸出血淋淋的双手一把掐住了陶如旧的颈项。青年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竟然是一场梦中的梦。
  他喘息著,浑身燥热却流不出滴汗来。刚一定神就感觉到浑身疼痛,他重新慢慢地躺回床上,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在别墅里,躺在凌厉的床上。
  头痛,他抬手摸了摸额角,肿起了一大块,粗糙地贴著方纱布。
  他这才慢慢回忆起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被凌厉赶出别墅,刚穿上那身湿透的衣服时眼前就开始发黑,後来勉强走上了台阶,却又被跳出来的阳光照花了眼。意识恍惚中一脚踏空,就这麽掉了下来。
  看来是凌厉又将他捡了回来。
  陶如旧怀著复杂的心情检视了一遍身体。四肢上又多了不少细小的创口。却都做了些处理,下身竟也被男人上了软膏。
  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对这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知情。想象著那个一直鄙夷著他的男人清理尸体一般摆弄著自己的身体,陶如旧心中就一阵发凉。
  就在这时候,凌厉端著一碗不知道什麽东西走了进来。
  看见陶如旧怔怔地坐在床上,他立刻变出那张冷冰冰的脸来。
  "别以为我对你还有什麽意思,我只是不准备让你死在我的产业里。"说著,他将碗重重地放在床头上,随便捣了两下,"本来要买给花开吃的,他没有胃口,就便宜了你。"
  那是满满一碗猪肝青菜粥,热气腾腾刚买来的模样,但是男人却偏要故意做出这种污辱人的解释,他不能容忍自己再对青年显露半丝善意。
  "我不是吃剩饭剩菜的狗。"
  陶如旧看也不看那碗粥,"凌先生不必用讨好不了别人的东西来打赏我。我也不会领凌先生这份施舍的恩情。"
  "那就不要吃!"
  凌厉一扬手,将碗扫入地上的废纸桶中,狠狠的说道,"你就饿死在这里,我不会再给你买任何东西吃。看你能下床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走出这里!"
  陶如旧闭上眼睛不再去听他的狠话,他知道自己在发烧,热得浑身无力。在这个时候惹恼凌厉是对自己非常不利的选择。男人甚至有可能就这样将他连人带薄被一起丢到门口。然而那些恶意的言语像一根根尖刺直插入他心中,若不一根根拔出来,只怕连著整颗心都会腐烂掉。
  他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窗外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等到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一阵猫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落地窗帘的一角有条缝隙,露出了窗子外面的一片白毛。
  白毛上染著暗色的血迹。
  陶如旧下了床,急步走到窗前,果然是蕲猫仙,披著一身的血污,满脸郁闷的站在窗户外。
  "放我进来。"猫爪子在玻璃上挠了两下,陶如旧将窗子打开。
  "蕲猫仙……你怎麽了?"青年见到猫身上的血迹,以为他身上有伤口,正要低头去看,猫仙却摇了摇脑袋,说道:"我不要紧,这些血大部分不是我的,身上一些小伤口不碍事。"顿了顿,又睨著眸子看了眼披著床单的陶如旧,"你看起来比我惨。"
  陶如旧苦笑了一声,"东篱不破的要求,果然不是那麽好答应的。"
  猫仙很不舒服地抖了抖粘在一起的白毛,说道:"具体的内情我不想介入,但是事以至此,你也不必再後悔或介怀。各人有各人的担当,东篱不破答应你的事他已经在做,凌厉迟早也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帮我洗一个澡。"
  陶如旧有点惊讶地"嗄"了一声,"蕲猫仙你以前也是找别人帮你洗澡的麽?"
  白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舔掉这一身恶心的血迹。"凌厉似乎是真的离开了别墅,陶如旧将白猫放进了卧室边的洗手间。淋浴房对於蕲猫仙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它主动跳上了洗手台,将生著长毛的微胖身体挤进荷叶形的洗手盆中。
  "你要是想出气,可以用那块无香的给我洗澡。"它伸出爪子点了点金属架上一块黄油状的肥皂,"那是凌厉用来洗脸的,自从他上次踩了我的尾巴,我就很想试试了。"
  陶如旧被这只比自己还要小心眼的猫仙逗得开心起来,昨天与前天的痛苦遭遇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拿起那块肥皂,拧开龙头。而猫仙也理所应当地享受起了特殊的服务。
  "吹风机在厨房柜子里。"洗完澡,浑身白毛完全瘪落,体形缩小一般的猫仙从洗手盆里爬出来,"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洗澡了。"
  陶如旧依照他的话,果然找到了几乎全新的电器。他起床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头晕,然而经过蕲猫仙这一折腾,反倒觉得有了些精神。身上的伤痛也不那麽磨人了。
  "你好像很熟悉别墅里的陈设。"他是真的有点佩服这只无所不知的非人类。
  走回到卧室,大白猫已经兀自从洗手台上跳下来,站到了凌厉的大床上。湿淋淋的白毛打湿了一大片床单。
  陶如旧听见蕲猫仙随口回答道:"唔,以前凌厉不在别墅的时候,花开经常带我来洗澡,他有钥匙……"话说到一半,白猫突然闭嘴,然而青年心中的苦闷却还是已经被勾了起来。
  陶如旧问道:"花开……他现在怎麽样了?"
  蕲猫仙摇头,"东篱不破将他那天晚上的记忆封起来了。"
  "为什麽要那麽做?"
  白猫回答:"那死鬼说花开清醒以後就一直坚持要澄清事实,但是那死鬼认为凌厉喜欢花开,自己又恐怕保护不了花开一辈子。於是先要将花开托付给凌厉。自然不会让花开说出实情。"
  陶如旧苦笑道:"他要保护花开,难道就要拿我做牺牲品麽?"
  猫仙摇头:"东篱不破说他会亲自将这件事和凌厉作解释。决不会让你受委屈。只不过你和凌厉之间的感情怕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陶如旧默默地将吹风机从包装盒里取出,插上电源,对著大白猫缓缓地吹著。
  "不都说他喜欢的是花开麽,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有什麽"他这样说。
  蕲猫仙在微热的风中晃了晃尾巴,转过身来用爪子在陶如旧的腿上轻轻拍著,"不说这个了,昨天晚上我和东篱不破入了地宫,倒是有点收获,要听麽?"
  陶如旧点点头。
  猫仙捡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同时督促陶如旧手上不要停,直把他伺候舒服了才回忆道:"是东篱觉得愧疚,刚入夜就叫著我一起到地宫去。我们入了园区,沿著水流没多久就找到了其中一个怨魂。他拿的是王白虎的下肢。"
  陶如旧点头道,"那个我也见过。很厉害。"
  "在三个怨魂里算是好对付的一个了。"猫仙晃晃脑袋,"我和东篱不破两个围攻,只要不让它和另外两条河流汇合,迟早就在我们的股掌之中。谁知道快要拿下的时候,凌厉却带著两个道士突然闯了进来。"
  陶如旧回想起自己那天被东篱不破强制著带到转生街的情景,心中暗自佩服凌厉的胆量,"凌厉就不怕落得与王白虎同样的下场?"
  "凌厉那人,命硬得吓人。"蕲猫仙不以为然,"就算被捉了去,至多也就落个皮肉损伤,就算死了,尸体也没有任何鬼魂敢借宿。按著古时候,就是真龙之命,贵得很。"
  陶如旧恨恨地说:"真是便宜他了,这麽好命,为什麽我就偏偏和他相反?"
  蕲猫仙翻了个身,很没有形象地任暖风吹干自己的肚皮:"就因为你们是两个极端,才会产生吸引力。不过要说好命,凌厉小时候也挺可怜的,和他白花花的娘亲一样不得他爹的欢心。"
  陶如旧心中有了点惊讶,却不愿意细想,只闷闷地问道:"那道士来了之後呢?"
  "还能怎麽样!"蕲猫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王白虎的两条腿归他们拿下,虽然其中一个道士受了点伤,但还不都是满口大话,口口声声没什麽大不了的。看他们下一次自己动手,还有没有这麽容易。"
  陶如旧不解的问道,"同样是除掉地宫的鬼怪,为什麽你们不能和道士们合作,这样或许能更快解决问题。"
  蕲猫仙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东篱不破是个死鬼,我又是附身在猫身上,被道士看见了还不要闹个鸡犬不宁?"
  陶如旧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进而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老是说附身在猫身上,那你的真身呢?该不会早就烂掉了吧?"
  蕲猫仙立刻生气地反驳道:"怎麽可能烂掉,只是放在地下好好保养而已!"
  一人一猫正说话,陶如旧的肚子突然长叫一声,接著却是蕲猫仙开口道:"想来也有点饿了,你这里有什麽吃的麽?"
  陶如旧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地上的废纸桶。
  "那里面倒是有一碗猪肝青菜粥,凌厉说花开没胃口才拿回来的。"
  "花开最讨厌动物内脏!"
  蕲猫仙摇摇脑袋,"凌厉怎麽还会买那东西给他。那家夥怎麽就不能说句老实话。"它又对陶如旧说道,"我和你打赌,这屋子里肯定有能吃的东西。我现在就出去找。"
  陶如旧不信,白猫就自说自话地出了房门,没过多久,果然叼著一包切面吐司得意洋洋地回来。
  "餐厅桌子上还有牛奶,真想不到那个大男人竟然还喝这东西……"
  陶如旧怔怔地听了,再去看猫仙,已经将吐司袋子叼到他面前。
  "吃吧,我们两个干掉这一袋,绝对没有问题。"
  说著已经用两只前抓扒开包装袋,叼走一片跳到旁边的桌子上。陶如旧看著已经没有可能恢复原状的吐司袋,把心一横,也就取了片放在嘴里咀嚼。
  吐司在桌上放了一晚上,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但陶如旧的确是饿了,开始还有些顾忌,最後干脆两三片往嘴里塞。吃完之後觉得口干舌燥,便又一瘸一拐地去寻那牛奶,顺便要将吹风机放回原来的位置。
  正当他走到客厅的时候,玄关里突然传来一声开门的声音。
  凌厉回来了。昨夜与两位道士一同回到幽冥地宫,园内已是一片狼藉。地上污水横流,处处都是树木与建筑的残枝碎块。看得出三个怨魂每个夜晚都在地上徘徊,将本来就已经鬼气森森的假布景彻底变成荒凉废弃的黄泉世界。
  他跟著道士一起走到丧魂坡,正看见王白虎腐烂的下半身立在一片混浊的水中,而那如触手般的水流,正包围著坡顶一小块空地。
  空地上是翠莺阁豢养的大白猫。在凌厉看来,它应该是误跑进来,险些遭到了鬼魂伤害。那两个道士果然是有些法力的,前後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便将这怨魂拿下收进法器之中。而王白虎的下半身则被拖了出来,让人连夜秘密焚烧掉了。
  这虽然仅是三个冤魂中最容易对付的一个,但从道士们自信满满的样子看来,幽冥地宫的这个事件尚不至於影响到整个海岭城的营运,而将所有人从城里迁出去,更是没有必要。
  凌厉回到控室,让人将两位道士领去休息的地方,自己方才感觉有些困倦。
  回到别墅,开门便看见陶如旧一手拿著吹风机,一手拿著牛奶盒,而腰间只围著一块床单。皮肤上的潮红依旧不见全退。
  青年看见他的时候也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将牛奶放回了桌子上。凌厉原本又要说几句狠话,转念想了想却只是阴鹜地瞪了一眼,转身朝著自己卧室走去。
  陶如旧心中一惊,蕲猫仙还在卧室里。
  果然,半分锺之後,他便听见卧室里一阵猫叫声,咒骂声,甚至是桌椅与物体的撞击声。等这一切稍作停歇,脸上横竖好几道抓痕的凌厉臭著一张脸,拎著大白猫的後颈将它提出来丢到陶如旧面前,同时另一手将自己的一套衣物摔在桌上。
  "穿上衣服,把这团白毛立刻扔出去!"
  陶如旧放下吹风机,静静地站著,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陶如旧穿上衣服,稍挽了衣袖与裤脚,又抱起蕲猫仙,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别墅。
  "他只是赶我走,你怎麽也出来了?"猫仙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很享受窝在青年怀中的感觉。
  "衣服都穿上了,没有必要赖著不走。"陶如旧这样回答。
  "你要走了麽?"白猫问他,"我挺舍不得你的。"
  陶如旧淡淡地笑了声:"我只是回翠莺阁,凌厉他管不了我爱去哪里,大不了在城外租间房子,白天来晚上走,凭记者证免票,他要敢做什麽动作,我就去告他。"
  蕲猫仙失笑道:"你这算是跟他怄气麽?"
  陶如旧摇头,"我想知道幽冥地宫的这件事,究竟怎麽解决。"
  "你想把这个写成报道?别傻了。"猫爪子轻轻拍著他的手。
  陶如旧摇头,"只是和戏班子里的各位有了感情,想知道他们接下来怎麽办。"
  猫仙正色道:"那两个道士口气这麽大,凌厉恐怕一时之间还不会撤人。但翠莺阁里都贴了符咒,就算幽冥地宫的金刚网破了鬼魂也进不去。你暂时不走也好,我会催著东篱去把那东西搞来。"
  陶如旧皱眉道:"什麽东西?"
  "牛眼泪。"猫仙不以为然地回答道,"知道是干什麽的吧。"
  "听说过,"陶如旧点头,"据说是抹在人眼睛上就能见到鬼。但这不是太容易了麽?"
  猫仙点头,"原始的牛眼泪拿来之後还必须用法力加持。否则也是没有用处的。"
  "你要那牛眼泪干什麽?"陶如旧问,"该不会是要让凌厉见鬼吧?"
  t猫仙一派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然他看不见东篱不破,那死鬼怎麽和他解释你的事情?"
  "不必解释了。"陶如旧摇头,"我不稀罕他的後悔,反正也没有以後了,和一个路人需要解释什麽?"
  猫仙甩了甩尾巴,要想反驳一些什麽,却又想了想,终是没有开口,反而拿爪子在陶如旧的心口轻轻拍了拍。
  猫爪子只有那麽一丁点大,上面又生了层软乎乎的肉垫,敲在陶如旧的心口,却竟还是隐隐作痛。
  一人一猫出了别墅,慢慢朝烟雨江南走去。园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算短,陶如旧有伤在身,加上热度未退,略走了段距离就有些脱力。猫仙跳到地上朝前跑去,也不知怎的竟然引了台旅游车过来。正好是陶如旧刚入园区时认识的小陈。
  坐了小陈的车回到翠莺阁,已经是近中午时分,陶如旧抬头看了看阳光下的金色匾额,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其他人都出去吃饭,只有吕师傅一个人坐在戏台子前扇著扇子,这几天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吃饭也没有胃口,中午只是让小李带一份薄粥回来,自己就对著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陶如旧唤了声"吕师傅"便慢慢走过去与他坐在一起。几天没见老人家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他默默的看著陶如旧,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回来就好。"
  凌厉对戏班子里的人说,陶如旧在采风的时候从陡坡上摔了下来,这段时间一直在别墅静养。陶如旧也就接受了这个谎言,苦笑著接受众人的慰问。
  然而当秦华开依旧微笑著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陶如旧却发现自己已经再不能同样微笑著面对了。
  
  蕲猫仙看见陶如旧与戏班子的人一起,也就没有再跟过去,它蹲在翠莺阁门口抖了抖毛,突然感觉有一双手落在了身上。
  "大白天还出来跑,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白猫并没有抬头,甚至也没有张嘴。所说的话完全通过灵思传达。那个将手放在他的人慢慢蹲下身子,竟然是秦华开。
  "在花开的身体里我觉得很自在。"同样是通过灵思传递的东篱不破的声音,"同是偏阴的身体,陶如旧的我就很不习惯。这几天我一直会待在花开体内,把凌厉与他之间的关系确定下来。"
  "亏你一片苦心,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蕲猫仙白了他一眼,"你什麽时候去找牛眼泪?怎麽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想让凌厉知事情的真相?"
  东篱不破只苦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猫仙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能这麽自私。人家陶如旧怎麽对你们的,花开不说,你又回报了人家什麽?"
  东篱不破冷冷地回答:"这个世界,胜者为王。唯有自私自利才能保住自身的利益。这是我这几百年悟出的唯一真理。至於陶如旧,若是让他也在地下徘徊几百年,恐怕他会比我更自私自利。"
  "陶陶可不是你这种人。"蕲猫仙嗤笑了一声,"不过小凌子只需要一百年就能够超过你。我确定。"
  说完这句话,大白猫便再没有去搭理东篱不破,它甩开搭在自己背上的手,心里决定亲自出一趟海岭城,到外面的村子走一遭。
  
  凌厉这一整天都留在别墅里,一支接著一支的抽烟。床头的烟灰缸里很快积攒了一堆烟头,那碗猪肝粥也终於在纸桶里发出了怪异的味道。
  男人恼怒地打开窗户,提起纸桶整个儿丢进大门外的垃圾桶里。低头正看见陶如旧原来的那套破烂衣物,边上又是昨天早晨从楼上丢下来的床单,上面满布著暗褐色血液。触目惊心。
  陶如旧应该很痛。凌厉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十六分。
  青年应该已经离开海岭城了吧,这一走大约是再难见面的。想著过去一个月里的点点滴滴,男人发觉自己居然多愁善感起来。他自嘲地再次回忆起杂草丛中的那个夜晚,陶如旧与花开绞缠的身影,是比一切言语或者感觉更有利的证据,证据自己与陶如旧之间,完全是一种扭曲的可笑关系。
  有时候他简直不能相信,陶如旧表面上一副温和甚至有些木讷的样子,却怎麽能够藏有那麽深的心思。如果说他接近自己是为了获得新闻爆料,那麽他接近花开又是为了什麽?
  凌厉猜不透,等到那失去理智的一夜之後,他甚至有些迷惑起来。
  奋力挣扎哭喊的陶如旧,满身青紫的伤痕与血迹,这难道也是青年伪装的一部分?
  明明已经被自己拆穿,狠狠地惩罚羞辱了,却为什麽还要固执地装出一幅被人伤害的无辜的模样,是想要博得自己的同情或者内疚麽?那他又为什麽最终选择了离开?
  是因为被迫穿上一身泥泞的破衣,是因为被赶出别墅然後从台阶上滚落下来,或是因为那碗扫进垃圾桶的猪肝粥?
  或许再奸诈的人都会有被伤到的时候,而自己,正成功的让陶如旧彻底的死心了。
  凌厉靠在墙上无声地笑,自己应该庆祝一下麽?他又摸出一根烟,夹在手上半天却发现根本没有点燃。正准备回到屋子里去,低头却看见卧室敞开的落地窗外,白色的尾巴一闪。t那只大白猫似乎又转回来了。
  男人蹙了眉,急忙走回卧室。却根本没有见到猫的影子。他有些疑惑,却并没有发现洗手间里他用来擦脸的毛巾上淋了片无色的不明液体。
  回到卧室里点了烟,凌厉依旧靠回到布满了面包屑的大床上。陶如旧离开时散乱的薄被堆在他手边,落了层薄薄的烟灰。
  抽完了这支烟,他反而有点困倦起来,於是靠在床上模模糊糊地睡了会儿,将近六点的时候才又起身想要吃点东西。
  略作洗漱後换了件衣服出门,只想在城里随便找一点果腹。皇城区的食堂这个锺点正在营业,他决定将就著去要两个小炒。
  然而真正到了餐厅门口,全部的注意力却又都不在食物身上了。
  陶如旧并没有离开海岭城,他正与戏班子的其他人一起吃饭。完全不似留在别墅中的苦闷不乐,青年依旧是一副温柔和善的模样被戏班子的人拥在中央,对身边的小李微笑著。
  而最让男人讶异的是,花开竟也一脸和悦地坐在边上,三天前的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又好像根本并不是一场事故,而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食欲顿失,凌厉黑著面色转身避开这刺眼的一幕,他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陶如旧彻底激怒自己的一句话:
  "是……我早就喜欢花开了,我本来就要动手的,谁知道你横出来多事…"
  难道说自己真的是这场情感混乱之中的第三者?是自己出於妒忌强暴了对自己根本无心的陶如旧?
  他失笑。
  路过凌厉身边的几个员工不合时宜地向他问好,花开远远地发觉了男人的存在,立刻放下碗筷跑了过来。
  "这两天花开看到凌总怎麽感觉特别腻歪呢?"小李在陶如旧耳边嘟囔著。
  青年也看见了远处站著的男人,却只是一语不发,依旧低头吃著碗里的饭菜。
  咸得发苦,他想。饿了两天,饭菜应该显得格外可口才对。
  
  凌厉也觉得最近的秦华开很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原本安静腼腆的少年,突然变得主动、亲昵起来。以前凌厉总以为他性格扭捏,内向得像个女孩,然而现在看到他这样主动,却觉得更加古怪。尤其是少年有意无意中与自己的身体接触,让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的确时时处处关心著花开,但这并不代表愿意与花开发生过份亲密的关系。
  如前几次一样,他不露痕迹地摆脱花开握上来的手,丝毫没有察觉附身在花开体内的东篱不破瞬时阴暗不悦的眼神。
  再没有用餐的心情,凌厉在门口转了一圈,又走出了餐厅。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
  走,脑袋里满满的都是疑惑与刚才看见的陶如旧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又变得阴沈起来。
  出了皇城在林荫道上行走,傍晚的园区几乎没有什麽行人。凌厉一人慢慢朝控室方向走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今天是朔日,又有一位道士受了伤,晚上是不能再进入地宫的;一时间没有目标,不知要往哪里去。
  就在这个时候,身後的墙角传来一声细细的人声,隔著至少十来步的距离,一般人是绝对听不清的,凌厉之所以听见了,是因为那声音唤著对他来说,无比敏感的两个字:
  他的名字。
  凌厉停下脚步,转身向後看。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却还没有打开。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声音传来的方向,并没有人出现。
  他很快警觉起来,伸进口袋里去寻找军刀。
  但是那个声音却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反复呼喊,而只是叫了两三声便停下来,接著草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竟然走出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是翠莺阁的白猫。
  一只猫怎麽会说话呢?凌厉在心中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准备继续向前走,却没有料到那只白猫竟然已经两三步跑到了他面前,蹲坐在路中间。
  "吾名叫蕲鳞魄,乃是附身於白猫身上的地仙。"
  虽然看不清楚白猫的嘴是否在动,但凌厉却还是能肯定这句话,的的确确是眼前这只大猫说出来的。
  他收住脚步,却也没有惊讶,只是皱著眉头看著拦在路中央的一团白色。
  大白猫继续说话:"今日下午,我进入你的别墅,在你毛巾上滴了牛眼泪。"
  "难怪。"凌厉终於慢慢开口,"我小时候你就已是只成猫,十多年之後却也不见衰老。原来是只妖怪。"
  蕲猫仙抖了抖耳朵,喉咙里发出嘲笑一般的呼呼声:"心里害怕的话还是发泄出来比较好,反正你穿开裆裤的样子我也见过,再怎麽丢脸也无所谓了。"
  凌厉愣了愣,冷哼了一声,伸手掏出烟盒,抽了支烟出来点燃。
  "以後走路不要老把你尾巴翘起来,我可不想随时随地看到神仙的菊花。"
  黑暗中大白猫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音,但它并没有忘记来找凌厉的目的,虽然此时此刻它已经有些懊悔。
  "废话少说,我是来带你去翠莺阁的。跟我走。"
  "为什麽要我去那里?"男人皱眉。
  "你不想知道陶如旧和花开之间事情的真相?"
  "真相?"凌厉喃喃地重复,"难道我看见的还不是真相?"
  白猫冷笑道:"只怕你会心痛。"顿了顿,又补充,"如果你有心的话。"
  
  晚上八时,陶如旧躲在翠莺阁的屋子里。每天的纳凉晚会早因为最近紧张的气氛而取消,听小李说,为了保证戏班子的人身安全,凌厉甚至给了一人一部手机,只是如吕师傅这般上了年纪的人,不仅舍不得话费,就连用拼音发条短信都十分困难。
  更何况真正被鬼怪缠上的时候,手机根本派不上用处。陶如旧苦笑。
  他打开电脑,继续整理著未归类的素材,又下载了一些资料备用,存盘的时候却发现桌面上已经有一个网页档案,标题是"蓝眼"。
  他记得这是上次调查凌厉的眼睛时特意保存下来的网页,现在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自己看著像是一个嘲笑,而若是被凌厉看见了,恐怕又要冤枉他刺探自己的隐私了吧?
  陶如旧轻叹了一声,鼠标轻点。Shift delete之後,一切化为乌有。
  这时候网络突然断开,门板外有一阵爪子搔刮的声响。
  陶如旧开了门,站在屋外面的是猫仙,以及神色明显不正常的秦华开。
  "东篱不破,想找你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个明白。"蕲猫仙这样对他说,"我们去後院。"
  後院是一片茂盛的夜来香地,其间种植著一人多高的桂花树。季节未到,桂花尚未开放,却能闻见满园夜来香的甜味,也算是沁人心脾。
  在浓重夜色的掩盖下,似乎没有人发现立在简易淋浴房後的凌厉,他随蕲猫仙而来,为了解开心底的困惑。然而当他真正看见陶如旧与秦华开走进花园离开的时候,却又无端害怕起来,害怕事实的真相与他已做出的报复背道而驰。
  "东篱不破。"蕲猫仙第一个开口,"若是要道歉的话,你应该先从花开的身体里出来才行。"
  少年听了白猫的话,轻轻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到花园中的条凳边上,小心翼翼地躺好,闭上眼睛,随即,一个带著银色面具的高大男人缓缓坐了起来,他的身体呈现出与正常人类不同的半透明状态,正是鬼魂的特征。
  凌厉蹙眉,并不是因为看见鬼魂从花开的体内出来,而是因为他认得那银色的面具,正是母亲家族古早以前的图腾物,同样,也是那天晚上出现在客房的杂志封面上,让陶如旧惊得六神无主的存在。
  
  银面具是凌厉母亲这边的先祖,也是花开七世之前的恋人。这是蕲猫仙事先告诉凌厉的。
  男人躲在树荫深处,看见银面具离了花开的身体,依旧走回到猫仙与陶如旧身边,面对陶如旧,以古人的方式单膝下跪。
  "陶如旧,我东离不破对不起你!"
  "这……"
  陶如旧是很不习惯这种古人的礼节,忙要将东篱不破扶起,但却碰触不到鬼魂的身体。於是东篱不破便一直保持著跪姿,沈痛地说道:"附身之事,一切责任都在於我。无关花开,更对不起你,凌厉那边我会去解释,决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没什麽好解释的了。"
  陶如旧看著在自己面前跪下的鬼魂,"这件事已经与凌厉无关,只希望你也能坦诚得对待花开,不要替他决定一切。这样他未必会感激你。"
  东篱不破听了他的话,刚想有所回应,忽然一阵风穿园而过,满园的桂树香氛中隐约传来另一种人工的香气。鬼魂的知觉一向比人类敏锐,又加之这乃是凌厉惯用的香水,东篱不破很快就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蕲猫仙是故意将他带到这里,为的是给凌厉演出一场澄清事实的戏。
  只可惜,他并不能遂它的心愿。
  "花开怎麽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东篱不破突然话锋一转,站起身靠近陶如旧,"而我对你的心,难道你现在还不懂麽?"
  陶如旧怔了怔,还来不及领悟这句话的含义,整个人便已经被鬼魂锁进了怀中。
  东篱不破压低了声音在陶如旧耳边说道,"我知道你喜欢花开,所以才附身到他身上,甚至甘愿被你压在身下。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喜欢的是花开……"
  陶如旧并不知道凌厉在场,东篱不破突然所说的这些话,他只觉得莫名奇妙。等到慢慢明白这里头似乎又有什麽阴谋,拼命张嘴想要反驳,却感觉咽喉被看不见的大手掐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他再低头去找蕲猫仙,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为了花开,我必须这麽做。"鬼魂的心声透过肢体传递过来,"就算他会怨我,我也要做!或者干脆抹掉他关於我的记忆。守著他到他死,我也跟著他一起去投胎!"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人!"
  陶如旧同样以心声怒道,"你以为这样做花开就会开心,就会活得好好的麽?他会痛苦一辈子,你也会……"
  他还想再说些什麽,胸口闷得愈发厉害。旁人看来东篱不破正温柔地将他抱住,然而事实上,鬼魂却牢牢扼住了青年的颈项,让他说不出半句忤逆自己的话来。
  凌厉立在阴暗角落,他听不见陶如旧与鬼魂的心声对话。只是反反复复咀嚼著所能听到的。这就是蕲猫仙要告诉他的事实真相?陶如旧喜欢花开,花开爱上了鬼魂,而鬼魂却移情别恋,爱上了陶如旧?
  好一个荒诞的三角。
  鬼魂附身在花开身上,也许是施了一点术法来迷惑陶如旧。总之就是以花开的身体与陶如旧发生了关系。
  这算是什麽?
  蕲猫仙说,整个真相会让人心痛?凌厉伸手按著自己的心脏,却没有半点感觉。一切难道有什麽改变麽?只不过确认了自己真的是所谓的"第三者",强行占有了一具并不属於自己的身体,然後反自诩为受害的一方。
  然而陶如旧真的不爱自己麽?
  那麽过去几天里的吻,那些温存又算是什麽?按难道说自己真是一厢情愿的傻瓜?难道陶如旧就是以那种近乎於赤裸的方式来与所有人交往?
  他越想越阴沈,同时,心中又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就在一片混乱的时候,被东篱不破下了昏睡咒语的花开,竟突然清醒了过来。
  "啊……?"
  少年刚抬头就看见了与陶如旧紧紧相拥在一起的东篱不破。
  鬼魂虽然并没有真正碰触到青年,然而那暧昧的姿势与气氛却说明了一切。花开先是难以置信地轻呼一声。他从长椅上摇晃著站立起来,慢慢走向东篱不破。然而鬼魂非但没有放开陶如旧,反而以更加暧昧的姿态转过脸来,无所谓地朝花开笑笑。
  花开并不知道东篱不破的用意,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想询问,却苦於言语不便,於是摇晃著上来要让鬼魂触碰自己的身体,用心声传达自己的疑问,却被鬼魂闪身躲了开去。
  "小乖,都七世了,你不倦麽?这世就不要在一起了,等下辈子你不是哑巴了再来找我吧……"
  花开愣了愣,东篱不破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组合在一起却变得那麽刺耳。哑巴?东篱是在嫌弃自己是哑巴麽?他怔怔地收回了手,可是这对於心声交流的鬼魂来说,又算得上什麽?他不明白,但是东篱不破的表情分明写著决绝。花开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鬼魂接著说道:"看到你说不出话,在人前吃瘪的样子,我慢慢发现除了可怜你之外,对你实在没有别的感情了。"
  "…………"
  花开终於明白了东篱不破的意思,他本就有些自卑,如今更是止不住颤抖,一步步朝著院子深处走去。立在暗处的凌厉见他神情恍惚,便急忙跟了上去,也顾不上身边的树木晃动,发出了明显的沙沙声。
  被东篱不破放开的陶如旧循著响声看过去,正看见男人的脸一闪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他顿时明白了东篱不破的用意,心中好像被人重重地捶了一记,连带著浑身无力。
  "等这件事完了以後,我会拿出我坟墓里的所有明器报答你。"东篱不破在他耳边慢慢地说道,"如果你有别的需要我也尽量满足你。"
  他的声音很沈,说完这句话也循著少年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最後只剩下陶如旧一人立在花园里。
  戏演完了,自己这个道具就不需要了麽?他苦笑。
  "花开是我弄醒的,"蕲猫仙从花开躺卧的长椅後面绕了出来,叹了一口气道:"本来不想让花开伤心的,但东篱不破实在太可恶。至於凌厉,孰是孰非,相信他能够自己判断。"
  陶如旧摇了摇头道:"我不在乎。"顿了顿,反而将大白猫从地上抱了起来,"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猫仙愿意和我到夕尧城里面玩玩麽?"
  大白猫眯著眼睛似笑非笑:"乐意之至。"
  就在一人一猫相对的时候,第三进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噪杂,小李的声音在高喊著什麽。
  猫仙突然地喊一声"糟糕",跳到地上拔腿往前院跑去,陶如旧这时候也听明白了小李的喊声,反反复复是在寻找著班主吕师傅。
  
  "出什麽事了!"陶如旧跟著白猫跑到院子里,看见戏班子的人几乎全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郑青龙与几个壮年正准备走出翠莺阁。
  "吕师傅不见了!"小李焦急地解释。
  老人家最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往常晚饭後都会坚持著从食堂走回翠莺阁作为散步。然而这几天的饭菜都是由小李给他带回来的,呆久了自然有点憋闷,这天晚上本来说好由小李陪他在傍晚时出去散步,然而小李因为杂事耽误了一会儿,回头再来找吕师傅,老人家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别著急,说不定他只是一个人出去散步了。"陶如旧让小李冷静,"凌厉不是也给了吕师傅手机麽?打打看吧。"
  经他这麽提醒,小李慌忙拿出手机。
  原来闹哄哄的院子一下子安静起来,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著结果,小李干脆切成了免提。
  "嘟……嘟……嘟……"
  持续的沈默。
  平缓的提示音在这个特殊时期的夜晚,考验著大家的耐性与神经。
  陶如旧告诉自己不会有事,老人家的反应比年轻人慢很多,说不定此刻他正摸索著拿出手机,研究应该如何接听。事实证明他的假设是正确的,因为在第8声提示音之後,手机那头传来了吕师傅苍老而温和的声音。
  "喂……?"
  "吕师傅啊,您人在哪里啊?可急死我了!"小李的声音带著哭腔。
  吕师傅回答:"急什麽呢?我虽然上了年纪还不至於老年痴呆,再说,这海岭城还不跟自己家似的?"
  陶如旧在一旁插嘴道:"吕师傅,您现在在哪里?我们来找你。"
  "是陶陶啊?"吕师傅笑了笑,"你们别这麽紧张,我现在正沿著皇城根儿走著,快看见地宫大门了……"
  戏班子里面一阵小骚动,陶如旧急忙说:"吕师傅,地宫那边去不得!您快往回走,我和小李著就来接您……"
  话正说到这里,手机那头突然隐约传来了一种细小的杂音,吕师傅的声音模糊了,陶如旧调节免提音量,那细小的噪音也随之被放大。
  是流水声!
  院子里每个人的脸都变得煞白,小李的手甚至颤抖起来,皇城区附近根本没有流水,怎麽会传到手机里来?
  陶如旧意识到情况不妙,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开口询问,就听见那水声更响亮了一些,里面又传来另外一中更沙哑的声音。
  "好像是吕师傅在说话?"
  小李听不清楚,慢慢地耳朵凑了过去。这时候吕师傅一声放大了的惊叹几乎要震聋了他的耳朵。
  "前面是谁?谁在那里……?"
  询问之後是一片死寂,手机两端都听不见呼吸的响动。
  突然,水声消失了。那个类似於干扰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师傅…吕师傅…………是我……王……白……虎……""啊!"
  小李低叫一声要摔掉手机,被陶如旧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他拼命叫著要让吕师傅往回走,然而手机里只剩下一片嘈杂的啸音,很快便断了线。
  久未作声的蕲猫仙立刻朝翠莺阁外奔去,陶如旧紧跟在它身後,郑青龙与小李反应过来也赶在他们後头,剩下的人想起了那两个除灵的道士,慌忙打电话给凌厉。
  "今天是朔日,乃是月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出了事也就特别讨厌。"路上蕲猫仙这样说道,"地宫区剩下的那两个怨魂应该不至於那麽快突破金刚墙的围困,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陶如旧喘著粗气道:"无论如何,先把吕师傅找回来再说。"
  正说著,二人已经一气奔跑到了皇城区。沿著暗红色游墙向前追。不过多时,猫仙猛地停了下来。厉声喝住陶如旧。
  "当心脚下!"
  陶如旧怔了怔放慢脚步,这才发现脚边上一道细细的水痕。
  "这恐怕就是刚才吕师傅站过的地方。"蕲猫仙认真地说道,"你看,前面就能看到地宫。"
  陶如旧抬头,远处黑暗中被水银灯照亮的高墙格外显眼。
  大白猫示意他小心避开水流,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大约十来步之後,皇城的游墙出现了一个豁口,地上积著一大滩水痕,接著微光仔细看,水痕甚至蔓延到了墙体上,另外还有一些不明的浅色物体残留在其中。猫仙要陶如旧将它抱起来仔细看了,闷声道:"是蛆。"
  "刚才王白虎的那粒脑袋就应该躲在这里"它解释说,"它利用豁口隐藏了自己被砸烂的半个脑袋,只露出较完好的一半,趁著夜色的掩护,引诱吕师傅跟他走。"
  陶如旧沈痛道:"早知道就告诉吕师傅王白虎的事情了。"
  大白猫摇头道:"你们也是不想让他伤心。而且看现在的情况,地下水流并没有大规模涌出。怨魂们需要将吕师傅骗回地宫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我们现在就赶过去,也许还有得补救。"
  陶如旧点了点头,这时候小李与郑青龙也赶上来。猫仙让陶如旧与他们交待了需要注意的地方,四人朝著地宫正门的地方奔去。
  地宫正门,被左右两只水银灯照得灯火通明。紧闭的朱漆正门不知道什麽时候被打开了一人宽的血口,一个伛偻的黑色背影正拿著把硕大的竹丝扫帚,慢慢地将门内漫出来的地下水扫到外面的街道上。
  "原因找到了。"蕲猫仙恨恨地说道。
  凌厉接到电话,立刻出发去寻找两位道士。因为不放心将花开留在外面,便将他带在身边。而一直跟在身後的东篱不破,在听见地宫的状况後,低头略作思考,便默默地离开了二人。
  地宫正门。
  "他是给地宫看门的老头!"小李惊讶地叫道,"他难道不知道这地宫里的事情麽?"
  众人又走近了些,那个黑影便显出面目,果然是一个驼背老头儿。
  "小李,你们把他带到一边去,不要让他再碰到水!"陶如旧健步上去,将老头从一把拉到路边,夺下他手上的扫帚。小李与郑青龙也跟了过来,小心地将老头押到一边。
  "吕师傅应该已进门去了。"蕲猫仙催促道,"我们要赶快!"说著便头一个冲进朱漆大门里,陶如旧紧跟在它後面。小李与郑青龙一人扣著那老头儿,另一人用扫帚将水归拢,在门外等著动静。
  幽冥地宫里面,竟又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并不仅仅是满地的零乱与水痕,地宫里所有的布景竟然都错了位,就好像整张大地被水托著飘浮起来那样。出现在陶如旧面前的,不再是写满提示的影壁,而是一片诡异的小树林。
  "丧魂坡被搬到这里来了。"
  蕲猫仙低声道,"地上水痕未干,吕师傅应该没走多远,这树林里面有八口棺材,吕师傅或者真正的鬼魂极有可能藏在其中的一口里面。你要小心。"
  说著,它口中突然念念有词,末了让陶如旧将右手伸到它面前。又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将血抹在青年掌心。
  "这个用我的血所铸的结印,能起到驱邪镇鬼的作用,若是有鬼袭击你,你便照著它的头顶打去,就能暂时打散它的魂魄。
  陶如旧小心地收回手,一人一猫重新审视著面前的树林。在远处墙头上惨白色灯光的映照下,隐约可见有几具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棺材静静停放在树林中。
  "这个树林大致呈圆形,所以你沿著顺时针,我沿著逆时针的方向打开棺材,明白了没有?"
  点头同意了猫仙的建议,陶如旧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自己对於驱鬼是没有半点心得的,所有能够依靠的仅仅是猫仙画在他手上的那个符印。但如果因为自己的退缩而害得吕师傅丢了性命,那麽他绝对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就好像那天看见王白虎跌入地宫三层那滚滚地下水的时候一样。
  树林的地面上生长著到了脚踝的杂草,水流完全渗透进松软的土壤里,慢慢看不出痕迹。陶如旧强忍著恐惧朝著坡东面走去。他感觉到蚊虫在光裸的手臂上乱撞,发出嘈杂的嗡嗡声。空气潮湿微热,甚至带著一股腐臭的气息。头顶上茂盛的树冠筛下斑驳的淡影,投射在树干与地面上,就好像无数古怪的脸谱。
  他朝前走了几步,第一具棺材很快就出现在面前。
  陶如旧悄悄靠近,那是一具三尺来长的小棺材,在夜色下呈现出浅浅的颜色。曹如旧明白这个大小决不可能装得下吕师傅的身体,但王白虎的头颅却依旧很有可能藏在里面。他的手有点颤抖,但还是慢慢用了力气,将两端微微翘起的棺材盖子推开。
  一股刺鼻的蜡油味道涌了出来。陶如旧微微向後退了步,深呼吸一口之後再看进去。
  第一眼看见的是两根手腕粗的白棍子。再向上看,棍子顶端系著一双深色的小绣花鞋。
  这是一双小孩的腿。
  陶如旧一点点打开棺材,接著看见一件缎面小裙装,边上是小孩的手臂。虽是蜡质的陈设,但依旧能看见逼真的尸斑与逐渐腐败的痕迹。
  幽冥地宫存在的主题便是制造恐怖,而仅仅将死亡後的全过程如实描绘下来,便能够震撼到大部分热爱生命的人了。
  陶如旧没有再去看小女孩的头部。因为棺材里剩下的空间也容纳不下王白虎的头颅。他慢慢推上了棺材,等著那刺鼻的蜡油味一点点消失。而就在这时,一团白色东西突然无声无息地跳到了棺材盖上,几乎贴到了他的手臂。
  "我刚才才发现。"蕲猫仙郁闷地说道,"我根本推不开那些笨重的盖子。我们还是一起行动吧。"
  陶如旧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有了猫仙在一边撑腰,陶如旧的恐惧之感明显减轻一些。他默默地走到下一具棺材面前,那是一稍大些的棺材,也画上了很精致的花纹。推开盖子,里面躺著一具穿著清朝官服的男尸,脸上用白纸薄薄地糊了层,看不出五官。谨慎起见,蕲猫仙还是让陶如旧揭开了那层纸。
  "不是。继续找。"
  林子里的八具棺材按八卦形状排布,除供人游赏之外,更别有一种"升官发财"的寓意。胆大的游客可以站到树林中央的空地上,然後由林里扮成道士的工作人员启动机关,进行所谓的"祝福"。借著对於金钱的渴望,这个节目一度是地宫区的创收大项。然而其阴暗诡异的本质却在此时此刻暴露无遗。
  陶如旧接连著打开了三具棺木,都没有任何收获。周围静得可怕,他甚至开始怀疑,王白虎与吕师傅是否真的在这片林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声响。凌厉带著花开找到了两位道士请求帮助。然而今晚上是朔月,其中一人又有伤在身,道士们并不愿意贸然出动,直到听说有人被困在了地宫里面,方才无奈地提了法器而来。
  凌厉与他们从幽冥地宫的左侧绕到正门,走的是一段较宽敞的大路,两边生了五六米高的法国梧桐。虽然每隔十米就会有路灯照明,然而又大多被枝叶遮挡住了,并不能照亮所有的地方。
  凌厉带著花开,却暂时找不到地方安置他。地宫险恶,自然也不宜将少年带进去,正苦恼的时候,脑袋里却又念起了陶如旧。
  他现在是否因为没有半点法力而在地宫外面徘徊?或者已经贸然闯入了地宫,甚至成为了怨魂的牺牲品?不,他身边应该还有那个银色面具的保护吧?有了那个鬼魂,自己还有什麽可以担心的。
  他嘲笑自己的无聊,却更加快了步伐。
  大路尽头,横生出了地宫高耸的围墙,贴著围墙是一条小路。边上的几个路灯,都在不知什麽时候被人打破了。
  众人走到了小路上,梧桐树很快挡住了几乎所有的灯光,分明没有半丝微风,空气却一下子阴冷了,凌厉下意识地牵住了花开的手,而两个道士也立刻低声说道:有怨气!
  话音刚落,花开"啊"了一声,反过来紧紧拉住了凌厉的衣袖。男人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面前是一道弯弯曲曲的水渍。
  
  陶如旧与猫仙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听见了同样的声响。那不是水流声,而是闷闷的敲击声。
  "膝盖敲击木板的声音。"猫仙轻轻地说道,"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它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具硕大棺木。
  "吕师傅很可能就在那里面。"
  陶如旧点点头,放轻脚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这是一具深黑色的棺木,两米多长,近一米五高。船一样微微翘起的两头雕刻了灵芝与浮云的花纹。下面是金漆的"寿"字。棺材摆放在东北的艮位上,算来正是鬼门的所在,自然也是八卦阵的主祭方位。陶如旧看见棺材板上放著一个香炉,两个陈放祭品的空碟。
  要想移开棺材板,就必须先将这些祭器挪开。
  棺材中,轻微碰撞的声音还在继续。这让陶如旧更加紧张。他看过一些恐怖片,见过人被关在棺材里窒息而死的桥段。如果自己不快一点动手,吕师傅会不会闷死在里头?他虽然不知道答案,但是伸向祭器的手却已经有了几分颤抖。
  "这棺材很宽敞,吕师傅一时半会不会有事。"蕲猫仙看出了他的担心,在一边安慰道,"不是埋进了土里,就不会有事。"
  陶如旧这才又点了点头,专心拿起棺材上的祭器。然而手一触到香炉,冰冷而潮湿的感觉立刻从指尖传上来。"这些东西上都是水!"他不自觉地连打了几个寒噤,猫仙干脆跳上他的肩膀来查看。
  "这不是露水,其他几个棺材都是干的。"它低声道,"一定是鬼水,看来王白虎的头也很有可能藏在这个棺材里。你要更加小心才行!"
  听他这麽说,陶如旧深呼吸了几下,机械地将祭器搬到地上,又在两个碟子里发现了几条尚在蠕动的蛆虫。一人一猫便更加肯定王白虎的烂脑袋也应该与吕师傅一同挤在了这口大棺材里。
  "慢著。"
  就在陶如旧伸手要去推开棺盖的时候,猫仙突然跳到了棺材上按住了他的手。"你这样打开很危险,先让我结一个网,以防鬼魂突然跳出来伤人。"
  说著,口中又念念有词,在棺材盖上来回走动了几下。末了又跳回到陶如旧的肩膀上,吩咐道:"开棺。"
  木制的棺盖异常沈重,陶如旧蓄了两三次劲道才推开了一半。里面果然露出了穿著凉鞋的脚,在上面是老人家喜欢的沙滩裤,以及白色汗衫的下摆。
  但却不见王白虎的脑袋。
  "吕师傅……"陶如旧焦急地出声呼唤,老人浑身微微抽搐著,却迟迟不见回答。蕲猫仙干脆跳进了棺材里面,略微检查了一下便仰头道:"没大问题,可能是受惊过度了。"
  陶如旧微微直起身来喘了口气,等著猫仙从棺材里跳出来再把吕师傅搀扶出来,只要将老人带出宫,剩下的一切都可以暂缓了交给道士们来完成吧。
  他这样想著,心里顿时轻松起来,完全不知道王白虎的头颅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後。
  棺材里,蕲猫仙在检视了吕师傅的状况後决定爬出棺材。
  它原本准备偷懒,让陶如旧抱它出来,然而连叫了几声却不见青年有回应。
  它顿时觉得不妙,再准备爬出来的时候,棺材盖竟然在它头顶上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刷"地合拢,一下子将外界的状况完全隔绝了。
  "该死……"它出声咒骂著,所能够做的却只有用爪子挠著棺壁,祈祷著陶如旧能够平安撑到凌厉与道士们赶来。
  陶如旧突然感觉到背後一阵冰凉。
  那不是被风吹过的感觉,更像是靠近了一座巨大的洞穴,森冷的寒气从後面将他包围。
  他虽然没有法力,却明白这意味著什麽。
  已经没有时间回头,他拼命向边上躲闪,身子失去平衡在林地上滚了几圈,耳边突然听见一阵巨大水声,抬起头看的时候,棺材的盖子竟被平地而起的水流推回原位。而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一股巨大水流从地上喷涌而出,隐约可见王白虎的头颅在水流中,对著他狞笑。
  
  t
  凌厉与花开停下脚步。两个道士一前一後将他们夹在中间。再加上左边的金刚墙,形成了三面较为牢固的屏障,只剩右手边一排梧桐。花开所指的那道水流,就在梧桐树下蜿蜒。蛇一般爬行而来。
  "妖孽……还不快现身!"
  道士喝道,提起手里的木剑隔空舞著。凌里并没有看见水流有什麽大的变化,反而是茂密的梧桐树冠中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又伸手到腰间的布袋里抓了把黄色粉末撒了过去,树冠振动得愈发剧烈了,慢慢地,凌厉看见一只白得发蓝的手从梧桐叶间露了出来,一把攀住了树身,接著是另一条手臂。这两条手臂从大树的背後伸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树身。湿淋淋的地下水顺著手臂不停地流淌下来,挂在梧桐树上,并且在土壤中渗出一摊黑色的污迹。
  花开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双腿发软。凌厉将他护在怀里,看道士如何动手。
  两个道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绕著树筑了张结印,另一人则捉著剑径直走向梧桐树。
  树上的怨魂显然也是察觉到了道士的存在,干脆慢慢挪动著,从树後现身。
  那果然是王白虎的上半身。被水浸泡而呈现出漂白了一样的颜色。当它慢慢暴露在灯光下的时候,凌厉看见在它脖颈上咖啡色疤痕中央塞著一只麻雀,应该是方才在树冠里捉住的。他看见它的伤口慢慢蠕动著将麻雀吞下,那麻雀开始还挣扎几下,最後一点点消失在它暗褐色的体腔中。凌厉捂住了花开的眼睛,一面强忍住作呕的感觉。
  道士又伸手抓了几把粉末朝尸体扔去,这显然惹恼了怨魂,凌厉看见它双手撕掉一大块树皮,然後暴怒地朝树下的道士扑去。
  道士急退两步,动作却远不及那尸首来得迅猛。眼看那怨魂就要扑到道士身上,半空中却似乎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怨魂狠狠弹了回去。凌厉这才反应过来,应该就是另外一个道士所筑的结印的效用了。
  那怨魂被结印约束在了以树为圆心的狭小区域里,如同笼中困兽一般。它在地上爬行,刚才吞下的鸟雀变成一摊羽毛与骨血的混合物不停地从腹腔下漏出。两位道士就站在结印外,朝尸体一把把地撒著黄豆的碎末。旨在将怨气削弱之後再将将它制服。
  这看起来有些胜之不武,却不失为最安全的策略。尤其其中一位道士还有伤在身,不宜正面交锋。
  凌厉将花开带到安全的地方,想等这事结束,然而那怨魂虽然挣扎,却不见有半点虚弱的迹象,相反道士的粉末与结印的时效有非常有限,过不了多久,情势便有可能被完全逆转。
  两个道士心中明白,心中困惑之际忽然看见了地上的那些水渍,其中一人恍然大悟道:"这水流的戾气是怨魂力量的来源,需要切断!"手无寸铁的陶如旧,面对著王白虎的头颅。
  他完全不认为自己有获胜的把握,却也决不想甘心受死。所有他能够做的,就是拼命扑到棺材前,努力将盖子打开。只有将猫仙放出来,才有可能活著走出这里。
  陶如旧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但还没有行动,脚腕就被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
  他低头看,是一双细长白嫩的手,中指小指上还带著尖尖的指套。再下面,是蜡质的翠绿镯子以及宽大的衣袖。
  捉住陶如旧双脚的,正是那具大棺木原先的主人。一具清朝贵妇的僵尸。她仰天躺在地上,双头伸过头顶,那装饰华丽的大拉翅在陶如旧小腿上摩擦著。
  青年拼命挣扎著,因为他看见王白虎的头颅慢慢朝他飘来。冰冷的地下水首先漫过来,濡湿了他的鞋袜,舔上他的脚踝。然後鬼魂的意识便触电般的传导到了他的脑中。
  王白虎的头颅逐渐腐烂……越来越不好使用,於是……要换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或许还能扯开来,把下半身分给……
  陶如旧吓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连逃跑也忘到了脑後。身边的那具女尸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贴著他的後背坐了起来。被完全反扭的手臂发出"咳啦咳啦"蜡块掉落的声响。
  王白虎的头颅离他越来越近,各种充满了恶意的想法也逐渐淹没了青年。就在他完全绝望的时候,一阵狂风卷集而来,与台风之夜在地宫里救下凌厉的强风完全一样。
  地下水流被狂风吹开一道口子,露出王白虎的头颅,然後那锋利的风刃便直直砍了过去,将王白虎的脑袋劈成两半。
  下一刻,狂风骤止,东篱不破带著银色的面具站在陶如旧面前。
  王白虎头颅裂开的那一瞬间,女尸的手突然松开,他回过神来赶忙逃开,奔到大棺木前,再次努力地将棺盖打开。
  蕲猫仙怒吼一声跳了出来,慌忙问道:"陶陶你没事吧?"
  陶如旧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树林里却突然响起了另一种诡异的声音。
  是从其余七具棺材里传来的。
  蕲猫仙跳到地上,与东篱不破同样警惕地环顾四周,方才托起王白虎头颅的水流在不知不觉间向四面八方流去,片刻之後七具棺材的盖板都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後被推开了。
  东篱不破对蕲猫仙说:"那怨魂附在假人上,我们只要破坏那些假人便能逼出它的魂魄。而那水流里饱含著古战场上残留的戾气,千万不可主动攻击,否则千万人的戾气反噬,不是你我能承受的。"
  蕲猫仙回了一声"罗嗦",回头吩咐陶如旧坐进大棺材里。那里有它布下的结印,鬼魂不能靠近。
  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两个道士决定分头行动。其中一人举起桃木剑,往水流细弱处砍去,另一人则趁结印效力未完全退去时将所有的豆末一起撒在怨魂身上。
  凌厉护著花开,自然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驱鬼道士的身上。这一招似乎果真有些效果,水流被桃木剑所斩中之後,王白虎的尸块立刻不适地扭动起来,这时整袋的驱邪豆末又倾落在它身上,顿时冒起阵阵白烟,凌厉看见尸体如同沾了盐的蚰蜒一般痛苦地皱缩蜷曲起来。道士又趁机祭起桃木剑一剑钉入尸块的心脏部位,只听一阵"呼哧"的喘息,与液体流动的声响,王白虎的尸块立刻如豆腐一般瘫软在地上,手臂上的腐肉摔得溅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道士赶忙上前贴了符咒,将怨魂封在骨头里,等事情平息了再带回去超度。
  "有劳二位道长了。"凌厉松了一口气,"看来另一个鬼怪应该也不再二位的话下。"
  其中一位道士自负道:"那是自然。"
  花开听见没事了,方才慢慢从凌厉怀里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却又皱了皱眉头,对凌厉用手语说道:"我觉得现在比刚才要冷很多。"
  凌厉读懂了他的话,方才同样觉察出四下里异常阴寒,分明没有风吹,然而从地上涌出的寒气却滚滚地堆积著,冻得人寒毛直竖。
  他再仔细看,不远处梧桐树下的土壤上竟已是白茫茫一片霜。
  "小心!"
  站在他们身边的道士突然大声喊道,却是对著那个立在远处的同伴。
  凌厉猛地回头,正看见那个还提著剑的道士,已经被地下水团团围住。那水甚至爬上了道士身边的梧桐树,冻成了满树蛇牙一般的冰凌。
  就在这一声"小心"的惊呼之中,树上的冰凌开始摇晃,如同飞刀一般坠落。道士慌忙推开,却被地上结的冰霜狠狠滑了一跤。
  他本就有伤在身,如此一来行动更显笨拙。一簇簇飞下的冰凌在他身边的地上砸出小坑,眼见就要咬到他身上,道士干脆在地上滚动著逃避,却不意直接滚进了那冰冷的地下水里。
  凌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状况,只看见树上的冰凌以及地上的冰霜立刻化归回到水流的形态,向著地上的道士猛扑过去,像平地涌起的巨浪翻滚出白色的碎末。道士的身影立刻被水流与白色碎末盖住,像被一条液态的蟒蛇缠了起来。他的同伴立刻拿了符咒赶过去援助,却已经迟了。
  在乱流中被冲出来的那把桃木剑上,是冲洗不掉的血迹。而那冰寒刺骨的地下水流,也慢慢松开了扭曲成奇怪形状的道士尸体,向著凌厉这边蛇行而来。
  
  陶如旧依言躲进了大棺材里。他将吕师傅扶起了一点,坐在他脚後一块不大的空间里。棺材外,那个戴著大拉翅的清朝女尸已经完全站了起来。从她的袖筒中"哗啦"地落下不少蜡块碎片。陶如旧看见了她雪白的面颊,精心描绘的朱红菱唇与蓝色眼影中甚至还隐藏几分笑意,此刻却显得各外狰狞恐怖。
  在她的左右,剩下棺材里的假人也慢慢爬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密布著蜡块碎裂以及金属转动的声响。最小的那具棺材也被推开,那个穿著绣花鞋的小蜡人僵硬地走了出来,脑袋上假发脱落了一半,露出坑坑洼洼的头皮。而最让陶如旧感到惊恐的是,所有这些蜡人,竟然都是冲著他所在的这具棺木而来。
  他们都要为了那个怨魂寻找替身。
  "陶陶绝对不要出来!"
  猫仙再次大声嘱咐,然後扑向那具小蜡人。东篱不破同时朝命妇的僵尸出手。然而另外五具蜡人依旧以或快或慢的速度向著这边走来,尤其是距离大棺木最近的一具高度腐败的"福尸",眼看就要将露出白骨的手伸到陶如旧的面前。
  陶如旧心中虽然害怕,却还是听从了蕲猫仙的吩咐坐到棺材里。果然,那指头戳到他面前几寸的地方便无法动作,原来是刚才画在棺材上防止鬼怪脱逃的符印,此刻反而起到了保护的作用。
  下个瞬间,东篱不破风刃一扫,那露骨的白色手掌被生生地齐手腕截去。
  蜡人其实并不凶恶,却十分难缠。即便是打掉了它的头,依旧能够走动。必须暂时一个个封印起来。
  与东篱不破的灵活自如相比,蕲猫仙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面对著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假人时,几乎就是单臂挡车了。所幸它形体虽小,法力却似乎更甚於东篱,倒也不必多分担心。
  陶如旧看著那些蜡质假人一点点被打得支离破碎,却依旧阴魂不散地围绕在棺材边上。而那怨魂的魂魄却依旧不知道附在了那一个假人身上,只要它依旧活动自如,这些假人就不会停歇下来。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东篱不论,至少蕲猫仙已经露出了疲态。它一步步倒退向棺材,或许也想暂时喘息一下。然而那个被东篱不破切下来的手掌,突然蜘蛛一样活动起来,向著猫仙的後腿爬去。
  "小心!"陶如旧急叫一声,也再顾不上什麽警告,从棺材中伸出手来。陶如旧原本是想要捡块石子去砸那只手,可在草丛中摸索了一阵,却什麽都没有找到。而那蜘蛛般的手似乎就是等著他"自投罗网"的这一刻,竟然蜷缩了一下猛地弹跳起来,张开五指"啪"地紧紧扒在了陶如旧的腕上!
  陶如旧惊叫一声,手腕上顿时感觉冰寒刺骨,顺著手臂蔓延到全身各处。
  紧接著则是一阵似曾相识的、肉体中塞入第二个灵魂的痛苦。
  蕲猫仙听见喊声回过头来,正看见那串白色的骨头从陶如旧手腕上跌落。
  "糟糕!"它这才明白过来,在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那个怨魂已将魂魄转移到了断手上面,然後借著与陶如旧接触的瞬间,附到了青年身上!
  而就在这时,一边的东篱不破也觉察出了来自另一人的异状。
  "花开就在附近……"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他顾不聊身边依旧乱舞的假人,转身向地宫外的林荫道奔去。只留下蕲猫仙一人,咬牙切齿地看著慢慢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陶如旧"。
  
  活著的那个道士终於悟出了不能对水流动手的道理。
  他与凌厉花开退到金刚墙根上,在面前筑了一道法障。期望能够将饱含著戾气的水流阻隔在外。
  然而一个不过三十四岁的道士,如何能与数百年沈淀的怨气相抗衡?地下水流两三次冲击到看不见的法障上,撞出几米高的猛烈的浪花。即便是被凌厉护在身後的花开,都已经被水末子淋得湿透。
  地上的水越积越多,道士眼见法障即将被冲破,口中急念真言想要作最後的顽抗,凌厉虽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却清楚地看见道士不停地念念有词,嘴角却挂下几丝殷红。他心知道士是坚持不住了,却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心里正愣愣想著难道要命绝於此,这时候法障就突然破了。
  道士大叫一声,急忙去道袍将自己兜头盖住躲到墙根下,凌厉抬眼只见一层楼高的水花低低地压了下来,脑海中最後出现的是第一个道士那极度扭曲的肢体。他转身将花开护到了墙角,背上已经感觉到了地下水冰冷巨大的冲击。
  死亡应该是这个感觉麽?
  凌厉没有濒临过死亡,却也明白疼痛的滋味。在他以为,尸体被扭曲到那个程度,死亡前的一瞬间该是经受了巨大的痛苦的。
  然而冲击到他身上的水流,并没有带来想象之中的巨大痛楚,只是重重地泼在他身上,就好像海面上偶尔会起的大浪那样。
  浪打在他背上,慢慢落了下去。他只是浑身上下被淋得湿透,却依旧清醒地活著。花开在他怀里也保持著清醒,二人面面相觑,再去看身边的道士,却被大水冲到了十余米开外的墙根上。背靠著墙,而从道袍下露出来的手,却分明是向著墙内摊开著。
  地下水流慢慢归於平静,凌厉摇晃著站起身来。发生的一切让他即恐惧又好奇。他并不知道是自己命格贵重,戾气对他起不了作用。
  他贴著墙根慢慢站起身,半空中突然狂风乍起。
  东篱不破自半空而来,第一眼便看见满地水渍、血迹,再走几步见到了道士的尸体,方才明白自己来迟了一步。
  他心中如遭痛击,却又不愿设想花开已经遭逢不幸,依旧四下里寻找著爱人的踪迹。
  "花开……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
  凌厉坐在墙角的阴影里。东篱不破的出现让他坐视意外,而鬼魂那凄厉的呼唤与几近疯狂的寻找更让他忽然明白了什麽。
  那不仅是出於同情或怜惜就能够表露的情感,更不可能与厌倦共存。
  东篱真正爱的人一直都是秦华开。
  花开浑身颤抖著,他听见了东篱不破的呼唤。凌厉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与它见面,少年痛苦地犹豫,而这时候东篱不破已在阴影中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花开……"
  像是见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鬼魂甚至觉得数百年都未曾如此兴奋。一时间喜悦,心疼,幸福与愧疚竟然交汇在了一起,分不清究竟是什麽滋味。
  只是在这个瞬间,在知道他的花开平安无事的这个瞬间,过去未来,人或是鬼,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
  花开依旧在犹豫,却在东篱不破热切的注视下不知不觉地迈出脚步。他走了四五步,身後忽然传来一阵踏水奔跑的声响。他回头,正看见凌厉捡起了地上的桃木剑,奋力朝地宫入口奔去。
  
  陶如旧明白自己是被鬼魂附身了。
  与上次东篱不破的魂魄侵入时几乎相同的异物感,却倍加霸道与冰冷。陶如旧感觉到有一种外力正试图将他赶出自己的躯壳。
  手脚已经不受控制,浑身绵软更使不上力气。此时此刻,他能够做的,只是尽可能保持清醒,不让那股强大的外力轻易左右。
  蕲猫仙留意了四周,并没有灵体离开陶如旧的肉体,於是它推测青年的魂魄还未出窍。
  这样既有好处,却也同样尴尬。
  好处是陶如旧的性命暂时得以保住,尴尬是为了保证陶如旧的安全,它不仅不能损伤青年的肉身,就连施展法术的时候都要格外谨慎,只怕一个闪失,把陶如旧的魂魄与怨魂同时消灭。
  思来想去,解决的办法似乎只有两个:
  其一是让陶如旧自己将怨魂从体内驱出;
  其二是使用至阳之物或法器,将至阴至寒的冤魂逼出阳气未尽的躯体。
  思及至此,蕲猫仙大声喊道:"陶陶!这不过是一个死了才几年的新鬼,你没必要害怕!保留意识,将它驱逐出来,你做得到!"
  "没用的!"
  怨魂狞笑道,"他虽然执意不肯出去,却被我困住了。只等日後把他的魂魄一点点打散了丢出去,到时候……就连转世投胎都不可能了!"
  这鬼魂算计得一点都没错!
  蕲猫仙恨得咬牙切齿,心中暗道不妙,看来只能先将这具身体制服了再作打算。
  於是它口中再度念念有词,在林中拉开一张新的法阵。只等那两个道士前来,再让他们用法器将怨魂制伏。
  说话间,法阵已成,金红色的一张八边形大网,将林地中央一片连同八口棺木团团围在了里面。
  然而那怨魂虽然被困,却也不著急。它反而在法阵中坐下,慢慢脱起了陶如旧身上的衣服。
  蕲猫仙喝道:"你要干什麽!"
  怨魂阴阴地笑道:"这麽多年,终於再次得到一具肉身,当然要看个仔细!"
  说话间便褪光了陶如旧上下的衣物,低头抚摸,接著就发现了陶如旧浑身未退的青紫,於是怪笑道:"外面看起来还算不错,脱了却是个烂心萝卜!"
  顿了顿,又阴阳怪气地笑道,"没关系,等我碾碎了他的魂魄,再慢慢调养……"
  他便这样抚摸了一阵子,又低头去看腿间的东西,又怪笑道:"没有我的大,不过能够就好!"
  说著拨弄了两下,竟是完全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猫仙立在林外,正担心他是否还会做出更下流的举动,却看见从大门外挤进来一条黑影。
  是凌厉。
  
  
  男人同样被错位的景观弄得措手不及。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看见有人立在林中,他也不敢多想,径直提著桃木剑奔来。
  蕲猫仙以为是援兵来了,急忙把他叫住,问道:"道士呢?"
  "地下水渗到了地宫外面,他们拿剑砍了水流……一个的尸体还在墙外。"
  "怎麽会这样!"猫仙一下子也没了主意,"这下陶如旧怎麽办!"
  凌厉这才认出树林中的人是陶如旧。
  "他怎麽了……怎麽会光著站在那里!"
  猫仙刚要回答,树林中的怨魂也看见了凌厉,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法阵的边缘。"凌家的人……你来得正好啊……"它狞笑道,"父债子偿,上次在地宫没拉你下水,这次先吃掉你的眼珠!"
  凌厉立刻明白过来。
  "陶如旧被附身了!"
  蕲猫仙为难地点头。
  "我怕伤了他的肉身与魂魄,一直等著道士用法器将怨魂赶走。"
  凌厉抬了抬右手。"我拿了桃木剑过来,有用麽?"
  猫仙白了他一眼。
  "现在只能把这个怨魂连同陶如旧一起带出地宫,接下来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帮不帮忙?"
  凌厉不假思索地点头。
  "当然。"
  於是,蕲猫仙便暂时将法阵放在一边,走到树林外,要凌厉将怨魂推入其中一口棺材,再施以法阵,最後抬到外面去。凌厉一时间也想不出 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也就只有用意了。
  於是一人一猫再度回到树林里。
  "怎麽?想好来送死了麽?让我一个个地掐死你们!"
  怨魂看著凌厉朝树林走来,眼中满是轻蔑。就在这个时候,蕲猫仙忽然将法阵收了回去,凌厉身形一跃,远远扑向了陶如旧的身体。
  鬼魂猝不及防,连连退了四、五步,急忙扬手掐上凌厉的颈项。这时蕲猫仙又从树上跳下来,将满是白毛的肥硕身体紧紧捂在怨魂面前。
  凌厉趁势搂住陶如旧的腰向上一提,拖著就往边上的棺材跑去。没出几步,怨魂十指指甲突然暴长,抬头抓向蕲猫仙。
  猫仙吃痛,爪子不由自主地嵌进了陶如旧的脖颈。然而那怨魂竟然是不知道痛苦的,依旧使劲要将蕲猫仙弄下去。
  趁此机会,凌厉忙停下来去掰陶如旧的手,却丝毫没有发觉身後的地下水流已经如眼镜蛇般站摇晃著立了起来!
  蕲猫仙的白毛上浸染了点点暗红,爪子里也感觉到了来自陶如旧血液的湿润,它明白再这样僵持下去,只可能对陶如旧造成伤害。它松开爪子从陶如旧身上跳落,与此同时,那股冰冷的地下水流也猛地撞上了凌厉的後背。
  地下水中的戾气对於凌厉来说并不起任何作用,然而喷薄飞溅的水雾却模糊了男人的视线。
  怨魂就在这一片水雾的掩护下迅速起身,抓起手边的棺材板,狠狠砸下!
  凌厉躲闪不及,被棺材板砸中後背,那是一具最小的粉红色棺盖,却还是比一般的木棍更为有力。打在男人身上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声响,木板应声断成两截,凌厉也倒在了地上。可是怨魂却似乎还不解气,依旧用断裂的木板接连痛击著已经几乎没有了反抗力的人。
  
  蕲猫仙看见凌厉一点点没了动静,也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却被冤鬼轻松地摔了开去。
  属於凌厉的血腥味很快在空气中蔓延。那怨魂也终於停了下来,嘿嘿笑著蹲下身,拨弄著一动不动的男人。
  "死了麽?居然这麽没用……"
  t怨鬼冰冷的手指轻轻拍在凌厉的脸颊上。又看了看他的四肢身体,突然怪笑著点头。
  "本要把你分尸,现在看这身体似乎不错,干脆让你死个透彻,我再搬到你身体里来!"
  说著,一手按住了凌厉的胸口,一手又举起了断木,硬生生要往凌厉胸口扎去!
  被摔到一旁的蕲猫仙明白事态不妙,忙祭了五雷正法的大咒要逼出怨鬼的魂魄,而这时候凌厉竟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怨鬼右手,同时侧身闪过劈落的断木,反而将陶如旧的身体紧紧压在了下面。那怨鬼被制,又要用暴长的指甲来扣凌厉的眼珠子,却不意碰到了男人额上滴落下来的血珠。
  "呃……啊!"
  一声奇怪的惨叫之後,它竟缩回了手,像是在恐惧著什麽。凌厉趁机抓住了陶如旧的手腕,又用膝盖顶住他的小腹。这期间,又有不少他的血液滴到了陶如旧身体上,那躯壳里的厉鬼竟然像是被滚油烫伤了一般痛苦扭动起来。
  蕲猫仙这时才恍然大悟,急收了符咒,对凌厉叫道:"你的血是至阳之物,把它抹到陶如旧身上,那怨鬼就会被赶出来!"
  凌厉听了猫仙的话,立刻沾了自己的血朝陶如旧头上抹去,那厉鬼顿时暴跳挣扎,比方才更甚数倍。鬼劲阴气虽不能对凌厉产生作用,但仅凭著拳脚的气力,依旧能胜过已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男人。
  双手被制,它便抬脚顶踹,两次踹中凌厉下体,男人低声呻吟著,却依旧坚持将自己的血液抹到那具被控制了的躯体上。
  
  陶如旧听见了厉鬼尖声的痛叫,手与脚上竟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好像麻痹良久之後的放松,带著点微小的刺痛。身体虽然依旧跟随著怨鬼的意志而动作,但是来自於外界的感觉,疼痛与潮湿,他已经能够感觉得到。
  陶如旧甚至能感觉到凌厉掌心的热度带著血液的粘稠,在他身上滑动。
  又过了一会儿,手脚的感觉愈来愈敏锐,鼻子似乎也能够闻见隐约的血腥味,陶如旧尝试著动了动手脚,将怨鬼狠狠踢出的一脚硬生生地收回。
  "有效了!"蕲猫仙在一旁喊道,"陶陶,就是这样,一点点把身体收回来!"
  凌厉似乎也觉察到了身下人的变化,手上略微停顿了一些,顶住陶如旧小腹的膝盖撤开去,动作也便得轻柔了一些。
  这时候怨魂的声音却直接在陶如旧的耳边响亮起来:
  "……休想把我赶走…我要是走了,会把你也带上……叫你尝尝怨恨的滋味,永远做我的奴隶……"
  话音刚落,青年就感觉到呼吸困难,左肩忽然剧疼起来,像是有五个钩子穿过了他的锁骨,向体外拉拽。
  他突然猜想著这是不是怨魂拉住了他的魂魄要一同出窍。恍惚中,猛然记起了猫仙在他手心里写下的符咒。
  陶如旧努力地抬了抬手。
  虽然还有吃力,但麻痹感已经完全消失。凌厉依旧半跪在他身上,那姿势此刻看起来竟如此诡异。青年看见凌厉额上的血液不停地流下,多得吓人。或许再僵持一会儿,男人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真正昏厥,甚至死亡。
  不愿染上洗不掉的血腥。更不愿去仔细思考凌厉的死,会对於自己产生什麽样的影响。这时候的陶如旧似乎考虑了很多,又似乎完全没有顾虑,他咬了咬牙,用力抬手印向自己的头顶……
  蕲猫仙察觉了他的举动,著实吓了一跳,立刻大叫道,"住手!"
  凌厉也被这吼声吓了一跳,立刻要来捉陶如旧的那只手。
  只可惜他们都迟了一步!
  陶如旧只觉得右肩上的痛楚突然消失,而手脚肢体也再度没有了知觉。浑身轻飘飘仿佛棉絮一般──竟是又成了魂魄的状态,被一股强大的力道逼出了肉身!
  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他的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抬起的手又无力地跌落,刚才还奋力挣动的身躯一下子变成了尸体,凌厉慌忙去试探陶如旧的鼻息,却已经什麽也感觉不到!
  "凌厉!快!"蕲猫仙迅速在陶如旧身边布下法阵,"抱紧陶如旧,不要让他的魂魄飞散!
  随著怨鬼的魂魄离体,四周围的地下水飞溅起来。凌厉紧紧抱住陶如旧的身体,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他眼前慢慢地黑沈起来,终於什麽都看不见了。
  
  凌厉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一片雪白。白墙白床白色沙发,只有床头的花瓶里插著红花。同样一身白衣的护士小姐走了过来,轻声问候道:"凌先生,您醒了?"
  凌厉皱了皱眉,空气中隐约有讨厌的消毒水味。他抬抬手,却发现手背上连著推针管子,身上也有几个地方被绷带紧紧地拘束了起来。
  "我怎麽了?"他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失血过多、多处挫伤、皮下出血,额头破了个洞,所幸骨头都没有什麽问题。
  秘书"凌总您已经昏睡了两天。"
  "是麽"凌厉用自由的右手揉了揉头发,慢慢回想起发生的一切,"老头子那边已经知道了麽?"
  韩斐点头,"我赶来夕尧之後第二天就把这事汇报了,说您的伤是旅游途中的小意外,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
  "好。"凌厉点了点头,手指却不由自主抽动两下,原是烟瘾上来了。於是努力转移话题:"是谁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韩斐答道:"是孙振道。戏班的吕师傅昨天做了个检查,没有问题就出了院,地宫看门的老头昨天与人拉扯之间突然发作冠心病,也进了医院。"
  他顿了顿,又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份档案。
  "那老头的亲戚就是地宫事故中丧生的三人之一。当年是作为补偿,才给了他看门的闲职。"
  凌厉点点头,沈默了片刻,又问道:"陶如旧呢?"
  韩斐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又偏不直接回答:"有位'小朋友'在门口等你。需要我把他领进来麽?"
  凌厉犹豫了一下,突然支起身,在护士小姐阻止前拔掉了刺入手臂的针头,吃力的下了床。
  "不,我出去见他。"
  说完,也不需要人搀扶,独自慢慢走向玄关,推门而出。
  Vip病区的走廊几乎没有什麽人,沿墙角立著排白色的条椅。韩斐口中的"小朋友"正坐在条椅的那一头。
  虽然隔了将近十米的距离,凌厉依旧看清楚那个人是秦华开。少年猫一样蜷在角落里,看起来郁郁寡欢。
  "花开?"凌厉轻唤了一声,心中却隐约有著说不出失落。
  少年抬头,看见男人的同时眼中流露出片刻的欣喜,然而很快又黯淡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小动物。慢慢站起身走了过来。
  (凌总……)他用手语说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凌厉摇了摇头,"没事,我觉得现在出院都没有问题。"
  男人又问,"就你一个人来麽?"
  花开点头。
  (我是跟韩秘书来的。)
  凌厉同样点了点头,又不自觉地向四周张望几下,真正的问题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可是犹豫了一会儿之後,终究还是开了口。
  "……陶如旧,他还好吧?"
  少年怔了怔,忽然低下了头去,只是比著手语。
  (其实……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我想……先和你解释清楚。)
  两人在条椅上坐了下来。
  …………半小时之後。
  凌厉读著秦华开的手语,脸色一点点阴沈下来。只因为事实真相太过离奇,但仔细想来,却又的确丝丝入扣。少年没有必要撒谎,而前日他与东篱不破之间的那份深情,更是最有力的佐证。
  他无力道:"你是说……陶如旧他只是被东篱不破附身……就好像前天在地宫里那样?"
  花开点头,羞愧与自责让他把脸埋得更低。
  (这件事本来是应该让东篱不破来做澄清,可是他却有自己的计划,可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没有立场去责怪他,却必须要把真相……)
  "我明白了。"凌厉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口一阵钝痛,连带著浑身的伤口一并发作起来。
  他低声问道:"陶如旧……他现在在哪里?"
  花开突然抬了抬头,眼泪终於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
  (……他们说……陶陶没有呼吸了。)
  凌厉听到这句话,猛地一个激灵,表情僵硬起来,似乎听不懂这个"没有呼吸"的含义。
  "死……?陶如旧……死了?"
  花开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怎麽会!"
  男人慢慢靠在墙上,拼命回忆起树林中那一夜的点滴细节。陶如旧倒在他怀里,他把他紧紧抱住。蕲猫仙说只要这麽做,陶如旧的魂魄就不会飞散,然而事实呢?
  他竟然自己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是自己错怪了他,那样严重的肉体与心灵的侮辱;现在还没来得及道歉,甚至没想到任何补偿的办法。他……竟然就这样走了?
  凌厉不相信,他喃喃地问道:"死了……人呢?也在这座医院里?"
  一想到陶如旧的身体正躺在这间医院地下冰冷的尸柜里,他的心就剧烈抽搐起来,说不出是懊悔或心痛。浑身气力都抽走了似的,恍恍惚惚就要往电梯的方向走。
  花开见状急忙把他拦下。
  (人还在海岭……说是怕惹麻烦,要先和他的亲属联系。)
  男人怔怔地听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惨白地返回病房,命令韩斐:"立刻送我回海岭!"
  这个要求并没有获得主治医师的同意,然而凌厉立刻暴躁起来,无论如何拒绝接受接下来的治疗,即便是孙振道打电话来说明,明天便把陶如旧转移到医院太平间来,男人也还是不依不饶地执意回城。直到被强行注射了镇定剂之後,才又昏沈地睡了下去。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
  韩斐早就带著花开回了城里,病房中没有人陪夜。楼下花园里的路灯亮著白光,透过病房白色的窗帘,将房内的陈设刷出一层深蓝。
  凌厉摇晃著坐起身,清醒片刻又想起了陶如旧的事来。
  人已冷静了几分,胸口却依旧闷堵。他想著从前对待陶如旧的种种刻薄,只恨自己为何不相信青年的解释。心中不知不觉又疼痛起来。
  他下了床在病房中走动,又撩开窗帘仔细察看,住院部的院门紧闭,边上岗亭亮著。要偷跑出去并不容易。
  凌厉叹了口气,坐回床上。
  周围非常静,这里是夕尧医院住院大楼的vip层,大部分的病房都空置著。白天护士推著器械,在宽敞的走廊上留下长长的回声,病院的标本室正巧在楼上,病院又本就是阴气沈重的地方,若是换作女病人,说不定会不敢独自一人留在房内过夜。
  凌厉坐在床沿上,忽然听见不远处的电梯"丁"地一声打开了。
  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医生查房,他急忙躺回床上。
  一片死寂中,他听见有沈闷的脚步声从电梯里走出来,缓慢而拖沓,不像是医生。
  他皱了皱眉,发觉脚步声没有直奔他的病房,而是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
  Vip层呈环状结构,中央是电梯井,四面病室围成一个回字形。脚步声向西走,凌厉的病房反而落在了它身後。
  凌厉躺在床上,心中琢磨:Vip层仅有的两位病人都住在采光不错的东面,如果是医生查房,又为什麽故意要套个远路呢?
  他正在思索,突然听见脚步声停了下来。接著是门把手被拧动的声音。
  "吱……"地一声轻响,隔壁的病房门被打开,脚步声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凌厉心中一愣,那是间没有住人的病房,该是上了锁的,怎麽可能轻轻一拧就打开了呢?
  他有些奇怪,悄悄下床走到外凸的窗台边,撩开窗帘向右看,隔壁病房果然一片漆黑,窗门紧闭,窗帘整齐地捆扎了靠在两旁。
  一切如常,凌厉开始怀疑是自己幻听。正要回头,隔壁窗户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影。
  那竟是一把尖锐的手术刀。
  刀显然是被拿在某个人的手里,然而夜色之中,凌厉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他或者她应该正立在病房的床头边,片刻之後就走了开去。
  而後凌厉又听见了轻微的开门声,脚步声,以及下一扇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是杀手?为什麽拿著医院的器具,是医生?更不可能。还有那无声无息打开的门,真有人能有如此高超的技巧?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凌厉没有再回到床上,相反却走到了玄关口想将门推开。然而刚拧动把手,那脚步声便从病房里出来,凌厉忙撤了手,贴在猫眼上向外看。
  廊壁下方的指引灯发出黄绿色的光芒,反射出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人影。低低地弓著背脊,手上拿著两把柳叶刀。
  竟是地宫看门的老头!
  凌厉记得花开说过,老头也正在医院里休养,看来是趁著夜色溜到了这里。
  透过猫眼,他看见老头穿了宽大的病号服,僵著膝盖走到了下一间病房门口,却没有再开门进去,反而慢慢地垫起脚尖朝里面张望。也不知道看见了什麽,木然地摇了摇头,接著转进了凌厉看不见的那半边。
  这样一圈荡下来,似乎也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凌厉明白老头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然而事情未必有这麽简单,一个看门人,如何能有本事将紧锁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更不用说他手上的柳叶刀,不知道又是从什麽地方得来。
  或许……凌厉在心中思索,老头也被附身了。若果真如此,那麽自己躲在屋子里,总有被发现的时候。
  思索片刻,他便决定离开这个楼层,再次拧动门把,木门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发出了极细微的转动声。他要赶在老头听见这个声音跟来之前跑到楼下。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推门而出的时候,把手上的查房记录卡,"啪"地一声掉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
  走廊看不见的那一端,老头子的脚步声从空病房里蔓延了出来。
  凌厉急忙出了门跑向电梯井,按了半天按键才发现电梯根本没有反应,所幸背後就是楼梯,刚推开门闪进去,身後明晃晃的柳叶刀便追了过来。
  凌厉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明白,如果就这样跑下楼,老头一定会跟来,到时候跑不跑得过鬼魂还未可知。不如躲起来等它自己离开。
  这样决定了,凌厉就拧平扳锁,用手死死扣住把手。
  老头子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一股似曾相识的寒气也随之而来。医院里虽然没有戾气淤塞,但是临死前的怨念充盈,更容易让人心生恐怖。凌厉背靠门板,头顶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玻璃窗。此刻整扇大门冷得好像冰冻了一样。
  他感觉到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哢嗒……"
  扳锁竟然自动跳开了。
  凌厉屏住呼吸,死命拽住了冰冷的把手。转动随即停止了,可是他刚喘一口气,头顶上方就突然出现了一张几乎扁平的脸,贴著玻璃向楼梯间张望。
  凌厉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老头子诡异地"哦"地一声,似乎是将头慢慢缩了回去。
  脚步声又一点点远去。
  凌厉松了口气,这才放开把手,正准备悄悄地往楼下移动,头顶上又突然爆发出了玻璃碎裂的声响。
  他慌忙闪开,而楼道门就在这一片碎裂声中猛地被撞开了!
  借著薄弱的灯光,他看见在不远处的走廊上,老头的那双拖鞋竟独自跳动著,踩出重重足音;而老头本人则捏著两把手术刀,立在敞开的大门间狞笑!
  凌厉明白生死只在一念之间,这时候更不能冲动或者惊慌。他让自己冷静,并觉察到老头子行动僵硬,似乎是不能弯腰屈膝,於是不顾一切地撞向那双僵硬的双脚。老头猝不及防,果真被他撞倒在地,刀也掉了一把。然而空出的手却狠狠地抓住了凌厉的头发。另一手握了手术刀,就要扎进凌厉的眼球。情急之下,凌厉赶紧抓了另一把刀把自己的头发削落,侧身避开老头的攻击,却还是被锋利的手术刀扎中了肩膀。
  剧痛与血液的温热立刻激起了男人的怒火,忍无可忍之下他只有还击,就算真的将被附身的老头扎死了。也该算是正当防卫。
  凌厉正要作出决定,通道里的观景窗突然被巨风冲开,那大风打著卷儿,如一条巨蟒张开大嘴。老头被包裹在这诡异的大风中,卷离了地面。刚开时还挣动几下,慢慢地就没有了动静。
  凌厉坐在地上,看著这阵狂风将老头子的身体从窗户中卷了出去,过了几秒锺地面上就传来了打破水袋子那样的闷响。
  风声再起,一片玻璃残渣上慢慢出现了东篱不破的身影。
  "最後一个,魂飞魄散,连投胎都不可能了。"
  "我是应该感谢你麽……"凌厉抬头直视著鬼魂,"还是该恨你把我当猴子耍?"
  东篱不破的表情同样冷淡:"我是你的长辈,自然有权力对你做任何事。"他慢慢落到地上,走到凌厉面前,"陶如旧的事,完全是我一手所为,花开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真相,是因为他的记忆之前一直被我闭锁著。"
  "哈!"凌厉抬头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来照顾他的麽?怎麽?又舍不得了?"
  东篱不破闷声道:"看到他这麽伤心,我才明白把他交给你并非是正确的决断。"
  "对你来说,只有秦华开的眼泪,才是眼泪?!"凌厉慢慢地站起身。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鬼怪,早就该投胎做猪去了,或许我会把那头猪买下,交给花开来养。"
  刻薄的言语,东篱却并没有被激怒,面具上百年不变的海鹰在月色下显得尤其诡异。
  "只要你愿做猪的後人。"他冷笑道。"你心中狭小,容不下沙尘,甚至不去听陶如旧的辩解。我是为了爱人不择手段,而你呢?陶如旧的眼泪对你来说,又是什麽东西?"
  凌厉这时候才又想起花开带来的死讯,心中一阵剧痛,再无力为自己辩解。然而心中却一直拒绝相信,或许这只是青年赌气而拜托他人编造的谎言。
  於是他扶著墙慢慢站起来说道:"这事,我一定会好好弥补。"
  "弥补?"东篱不破冷笑道,"一个死人你要怎麽弥补?"
  凌厉苦笑了一声:"不要再骗我了,陶如旧没有死…你一定是骗我的……"
  这时候楼下已有人发现了尸体,一片喧闹声慢慢传了上来。东篱不破立刻就要离开,临走时目光又落回凌厉身上,又简单地说了一句:"他的事,你自己回海岭城看看就知道了,明天一早就回去,迟了我也帮不了你。"

医院保安发现了老头的尸体,也找到了vip层出事的现场。然而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头其实在的九点多锺已经突发心脏病而离世,又怎麽可能拿著两把手术刀,坐电梯来到十二层?
  他们询问了凌厉,听他将经历重复了一遍,依旧是难以置信,直到院方最後察看了走道里的监控录像,结果自然是一具明显僵硬的尸体,缓缓地在楼道里走动。
  大家心中大大的发毛,所幸老头无儿无女,尸体依旧送回太平间,由海岭城负责火化,这件事也就暂时告了一个段落。
  等到事件平息天边已经大亮。凌厉记得东篱不破的话,立刻离开医院赶回海岭。进了城门,连车都不换,直接叫人开到翠莺阁的後门。
  推门而入,便听见一阵喧闹,是从陶如旧借宿的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凌厉急忙跑过去,正见一群人挤在门口,说什麽要将陶如旧的尸体抬出去,而只有花开与蕲猫仙堵在门口,死活不让别人进去。
  "都给我住手!"凌厉大声喝道。
  众人回头见是谁,立刻让开了一条路。凌厉走到门口,花开好像看见了救星一般,喜极而泣。
  "这里是怎麽回事?"凌厉皱著眉问。"你们拿担架做什麽?"
  站在最前面的孙振道立刻回答:"陶记者不幸身亡,我们已经与他的叔父取得了联系,今天就要将他的遗体送到殡仪馆。但是秦华开却拦在门口,说什麽都不让我们进去。"
  凌厉心中一动,明白花开这麽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连忙低头问道:"花开,你说怎麽回事?"
  花开忙擦了眼里的泪水,比划道:(陶陶的魂魄虽然离体,被猫仙收纳在陶罐里,七天之内如果能把魂魄送回体内,就还会活过来。否则……才是真的死了。)
  凌厉又惊又喜道:"那你昨天为什麽不告诉我!"
  蕲猫仙这时候插嘴:"魂魄是昨天晚上才找齐的,不是让东篱不破告诉你了麽!"
  凌厉这时候已经听不进别的言语,只想尽快进屋去见陶如旧。
  他环视了周围的人,对秘书韩斐说道:"你去与陶如旧的叔父通电话,就说陶如旧还有抢救的希望,总之先将他稳住,其他人先走吧,人不用抬出去了。"
  人群依言渐渐散去,花开方才将凌厉让进房中。
  阴暗的屋子里前後窗上都蒙上了厚厚的毛巾毯。陶如旧就躺在床上。依旧是那天晚上在树林里的穿著。他闭著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凌厉慢慢走近,看见他脚後摆著一盏油灯,而头边著摆著那个装有魂魄的陶罐。
  "你可以看他。"蕲猫仙在一边说道,"但是不要让脚边上的那盏灯熄灭了。"
  凌厉恍惚地点了点头,於是在床前蹲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青年似乎在沈睡,只是肤色比平日更显得苍白,漂亮的睫毛低垂,失去了血色的唇抿著,刘海有些杂乱地铺在额上。凌厉伸手想去替他整理,撩开乱发却看见额上还留著一块黑灰,於是用指腹轻轻去揉,半天後才发觉那原来是块淤血,正该是那天从台阶上跌下来时造成的。
  想起那一夜,陶如旧被捆在雨地里,凄惶地哀求著要向他解释,却被自己狠狠地踢中了下体;想起那一夜,陶如旧在床上挣扎、无声地哭泣、流血,却被自己嘲笑,讽刺;还有那天,青年穿著残破的、泥水淋漓的衣服,在自己无情的驱赶之下,一步步摇晃著,走上台阶。
  然後,跌落。
  凌厉小心翼翼地收了手,跪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蜷拢的双臂里。如此静默了将近一刻锺的时间,蕲猫仙突然在他背後问道:"想赎罪麽?"
  "赎罪?"
  凌厉抬起头来问道:"赎了罪,他就能原谅我了麽?"
  蕲猫仙非常干脆地回答:"没这麽容易,不过总比一直欠著好。"
  男人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陶如旧的魂魄虽然被找了回来,但要将它放归到躯壳内,还需要高人的法力加持。在这一点上,同为鬼魂的东篱不破显然帮不上什麽忙,而以蕲猫仙现在的形体与能力而言,却又不足以完全胜任。
  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让蕲猫仙变回人类的形体,而这正需要凌厉的帮助。
  将陶如旧的身体交给了花开照料,又嘱咐了戏班子的人们多加留意。一人一猫出了翠莺阁,往千佛区走去。
  "我本是周武时在夕尧修真的道子。"
  蕲猫仙一边走,一边这样说:"武後兴佛,打压本土道教,我的许多同修陆续下狱。我无奈之下遁入深山,却意外修成了将肉体封存,而灵魂异体的法术。将大部分法力留在躯壳中维持身体不腐,具体的,你去看了就知道。"
  正说著,已经到了千佛区门口。猫仙领著凌厉沿大路进去,大约又走了五分锺的光景,往右手边一条小巷子里面拐进去,最里面是一间上了锁的月门。门前结了几个蜘蛛网,凤尾草也长了将近半尺。凌厉与蕲猫仙翻过游墙,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水泥小院,中间规规矩矩的白墙砖房。
  "你等一会儿。"
  蕲猫仙让凌厉站在屋子前面,自己则跳上了窗台。窗户最上面的玻璃早掉了,露出里面两道宽宽的铁栅栏。猫仙就将自己毛松松的身体往栏杆里面挤,然後轻轻地跳到地上,走到门前。爪子在门上轻轻骚扒了一阵子,就将门打开了。
  凌厉进了门,发现这原来是一间老旧的工具房,零乱地堆放著铁铲、扫帚、生锈的脸盆等物品。角落里放著拌合到一半,已经僵硬石化的建筑材料,边上几张发黄的报纸,看起来都还是90年代初的出版物。所有一切看来都像是在施工的过程中突然停顿了下来。
  "抗日的时候,这下面有个民兵挖的防空洞。"
  蕲猫仙说道:"挖得不大,不过已经很靠近存放我身体的地方。70年代时,村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扩大些,我怕自己的身体被发现,当时就用了些手段,让他们以为是闹鬼,把工程停了下来。然而90年代初的时候,凌家买下地皮,竟然准备就著防空洞建造地宫,我後来又狠狠地闹了闹,结果叫他们连工具房都不敢造了,防空洞上面就是碑林。"
  千佛区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凌厉还在海外,对於那些怪事却也有些耳闻。未料到竟然在多年之後听到了解答,不由得微微感慨了一声,按照蕲猫仙的吩咐,拿了把铁铲朝里屋走去。
  相交於外间的混乱相比,里屋显然空荡许多,正中央的地上,露著一米见方的洞口,已经被水泥封了一半。周围竖了一圈儿的香烛,再仔细看,地上也到处都是香灰和焚过锡箔的黑迹。
  蕲猫仙道:"周唐时期的入口早已经封死,我们现在就从这里下去。防空洞与我的土居仅隔了几十公分的土层。"
  凌厉点了点头,这时候才明白了铁铲的作用。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事先准备的手电,跟在蕲猫仙的身後走进了地宫中。
  二十七级水泥台阶,一点点往地下沈去,陡峭而带著些潮湿,很有一股老式建筑的味道。说是防空洞,其实还不如说是一条简陋的地下走廊。只是用横竖的木料架子支撑起大的构架,墙壁上又用特殊的网状材料拢住了土层。然而土壤特有的生腥湿潮之气,却已经在夯道中弥漫十多年。当中夹杂著隐隐朽木的臭气,让人心中不安起来。
  凌厉一手拿著铁铲,一手打著手电,在迂回的地道中穿行。防空洞中每隔十米就会有一个稍大一些的厅室,或许是其他的出口,但都被完全地封死了。越往里走,温度就越低,所幸呼吸并不觉得困难。
  凌厉自认为是一个方向感明晰的人,然而在这地道里面绕来绕去一段时间之後,竟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好带路的是蕲猫仙,甚至不需要视觉就能够感知得很明白。
  两人大约在地下走了十五分锺的模样,方才看见了夯道的尽头──一块两米来高的土墙,墙角下照样插著几根香烛。
  "这墙对面就是我的土居,现在你用铁铲敲开它。"蕲猫仙这样命令道。
  凌厉看了看面前的土墙,厚厚实实,哪里有半点松动迹象?然而想到躺在翠莺阁的陶如旧,他还是立刻举起了铁铲。
  事实证明,健身房中的锻炼,与真正的体力劳动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昨天夜里的伤口虽然在左肩、也经过了恰当的包扎,然而右臂挥动的时候带动全身,伤口依旧被撕裂了。
  他疼得在黑暗里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蕲猫仙叼著手电立在他身边,也看见有血迹从男人的衬衫里渗了出来。
  凌厉的确还算聪明,在觉察到肩上的伤口崩裂之後,便只用力挖掘土墙中下方的一点。慢慢地掏出脸盆大小的洞来,後面果然是黑漆漆的空间。男人俯身打量了土墙的厚度,再直起身来,接著就用脚猛踢土洞四周的墙面。如是十来下之後,墙壁的洞,扩大到了将近一米见方。
  蕲猫仙首先跳了进去,凌厉弯腰跟在後面。
  墙壁的背面原来是一间土穴。凌厉拿著手电上上下下地照了,发现土穴高约四米,宽度十米左右。地上铺著青石,墙上也有用木条架构的痕迹,只是天长日久,木材已经腐朽。土穴正中央是一个半尺高的青石台子,上面放著一口灰黑色的石棺。
  "你帮我把石棺打开,我的真身就在里面。"蕲猫仙吩咐道。
  凌厉看了看那石质的棺盖,少说也有将近一百公斤。他将右肩抵在棺盖边缘,用力推开了一条窄缝,然後将铁铲楔了进去,想借力将棺盖撬开。
  谁知他还未使劲,就被蕲猫仙厉声喝止住了。
  "那里面还有一口内棺!"猫仙丢下手电,急叫道,"我留著还有用!不能弄坏了!"
  凌厉听了他的话,有些愤怒地反问道:"不就是一具棺材麽!铲子能弄坏多少?就算坏了,黄金做的也能赔你,我现在没剩多少力气,别再找茬了。"
  说完,也不顾蕲猫仙厉声反对,依旧一铲子楔下去,然後借力拚命推动棺盖。
  在一阵沈闷的磨移声里,石头棺盖缓缓移开,那铲子也随著罅隙的扩大而一点点深入棺材内部,最後重重地磕到了内棺上。
  "喀喇喇喇喇喇喇……"
  一连串脆响立刻出现在黑暗中,凌厉感觉到铲子似乎是敲裂了薄薄的一片冰层,裂缝沿著铲尖迅速向两旁裂开。他急忙停手,却已经迟了。
  石头棺内似乎有什麽东西解体,情形有点像钢化玻璃的解体──看起来坚硬的大块玻璃,只要有一个缺口,就会全部碎裂成小块。但是钢化玻璃显然不会因为铁铲的敲击而轻易碎裂。
  "蕲猫仙……"凌厉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的内棺是用什麽东西作的?"
  可是他的身後突然变成了一片死寂,只有手电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不大的土穴内,昏黄灯光摇移,幽闭的暗室内充斥著潮湿的霉味。凌厉慢慢回头,正看见白晃晃的一条毛尾巴,一晃儿就消失在了墙上的破洞中。
  "喂……!"
  凌厉怔了怔,不明白猫仙为何突然跑开,正要转身追问,却冷不防听见身边的石棺里发出了一阵更加嘈杂的声响。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那沈重的石棺竟然被高高地踢起,若不是凌厉躲闪及时,恐怕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
  男人心中一惊,几乎忘记了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迅速地在地上一滚,抄起手电照向那被完全打开的石棺。
  他看见石棺里落雪一般飞出了无数冰碎片,迅速在石棺周围积起一层白霜。而在那弥漫的寒气之中,凌厉看见一只素白的薄底布鞋,嚣张地抬在半空之中。
  紧接著,一个全身素衣白服的人影慢慢从棺床中坐了起来。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水魄精棺,辛苦保存了几千年,竟然就这样被你一铲子毁了!!!"
  凌厉听见那个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似曾相识的嗓音让他突然间明白了什麽,急忙将手电光打到那人身上。
  这是一个眉目冷峻的男性,如同从古装片中活脱脱走出来的角色。一头长发在脑後随意地挽了个结,用玉笄插上。即便是在偏黄的灯光下,这个人依旧显得清冷,飞扬的眉角与紧抿的双唇,给人的感觉是出奇一致的严肃。
  凌厉看著他慢慢从棺材里走了出来。
  "蕲……猫仙?"他询问道。
  严肃的男子扫了他一眼,回答道:"既已脱离猫身,又何来猫仙之说,叫我蕲麟魄。"
  说完,看著凌厉一脸惊诧的模样,又解释道:"你打破内棺的时候,我的魂魄已经回到了本体上。今後我就以本体出现,还望你能够在海岭城内作些打点与布置。"
  凌厉迅速回了神,点头答应下来。目的既然已经打成,也就没有必要在这土穴里停留,潮闷的空气与霉味让他不适,而浑身的伤口也终於在精神放松之後疼痛起来。
  待一会儿陶如旧就能醒过来了。
  他这样想著,心中又有了些欣喜,正准备从小洞里回到防空洞,却忽然被蕲麟魄捉住了手腕。
  "你可知道这水魄精棺价值几何?"蕲麟魄问道。
  凌厉低头看了看那堆逐渐融化的怪异冰晶,挑了眉道:"或许公司的冷库能帮你再造几个类似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凌厉。"蕲麟魄眯了眯眼睛,"这笔帐,我可是一直都会记下去,走著瞧。"
  凌厉显然是不常经受他人的挑衅与诘难的,然而最近先是东篱不破以祖先的身份玩弄他於股掌;现在又有蕲麟魄臭著一张脸要与他算帐,这已经极大程度地挑战了他的忍耐力。
  只是,现在与他发难,实在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於是凌厉用手按住额角,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恶气,回答道:"好,我说过的,黄金的我也能赔给你!"
  然而蕲麟魄似乎根本不在乎男人的许诺,三步五步抢在他前面走出了小洞,同时催促道:"等什麽?再不快点回去的话,陶如旧脚後的那盏灯说不定什麽时候就会熄灭。"
  凌厉听了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出了防空洞,凌厉先将蕲麟魄带回别墅换了发式与衣著,所幸两人身材近似,大小上倒没有多少出入。只是凌厉的衣著,风格洒脱随意,穿在面目严肃清冷的蕲麟魄身上,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违和之感。
  二人回到翠莺阁正是下午两点,走到最里面那一进的天井里,就见到花开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直到看到了凌厉归来,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凌厉帮助蕲猫仙寻找本体的事,花开是知道的。所以这时候见了蕲麟魄也不觉得多麽惊讶,只是在暗中偷偷观察著,似乎是想要寻找一些属於大白猫的影子。
  既然蕲麟魄找回了本体,凌厉便以为陶如旧立刻就能醒过来。然而他提出了让蕲麟魄立刻做法的要求,却遭到了拒绝。
  "离体的魂魄,也就是俗称的鬼魂,不能在白日间阳气重的时候出现。"
  蕲麟魄解释道:"我把陶陶的魂魄收在加了符咒的陶罐里,必须等到日落之後才能开启。"
  凌厉对於阴阳术数知道得不多,想起刚才冰棺的事,也未敢再造次。於是沈著脸坐到青石花台边,习惯性地又拿烟来抽。可是掏出打火机,却总是点不著火。
  "吸烟有害健康。"蕲麟魄慢条斯理地说道,"与古时候的人相比,现代人的确是在慢性自杀。与其虚耗生命,不如跟我学些道术。"
  凌厉点不著火,依旧将香烟含在嘴边,似笑非笑地说:"我?你要叫我做道士?我不吃素。"
  蕲麟魄道:"学什麽和吃什麽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看你先天不错,荒废了可惜。而且接下来的事,也需要你的参与。"
  凌厉反问道:"接下来的事?难道地宫的事还没有结束?"
  蕲麟魄没有明确回答,似乎有所避嫌,只是含糊道:"这事需要慢慢说,现在只是问你,学,或者不学?"
  凌厉挑了挑眉毛,很有点争强好胜地回答:"学。"
  说是传授道术,事实上需要修为与技巧的咒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掌握的,蕲麟魄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交给凌厉的,不过是使用法器的基本常识与动作。重要的是以凌厉罕有的纯阳体质,将这些法器的力量强化;必要的时候,甚至是男人的鲜血,也能成为有利的武器。
  凌厉本就是个聪明人,简单的操作与布阵也并不困难。蕲麟魄与他两人一教一学,约莫过去了两个小时。坐在一边的花开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肚子饿得受不了了,便打了招呼去餐厅吃饭。
  目送著他离开,留下来的两人突然改变了话题。
  "有什麽事不能当著花开的面说?"凌厉低声问道,"难道和东篱有关?"
  蕲麟魄冰山一样的脸上终於有了点表情:"你总算不至於太糊涂。"
  "糊涂?"凌厉笑,"我从来不糊涂,只是太过自信,不愿相信别人。"
  "我倒觉得你唯独不相信陶如旧。"蕲麟魄冷冷地说道,"如果说你的喜欢是用欺负与伤害来表现的话,那麽只能证明你还是个孩子。"
  凌厉怔了怔,难得没有反驳什麽。
  蕲麟魄也不再与他仔细计较,直接切入正题道:"地宫的地下河流,你也见过了。里面包含了强大的戾气。如果放任自流,始终是个祸害。"
  凌厉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我帮你解决地下水流的问题,这和东篱不破有什麽关系?"
  蕲麟魄答:"水流性偏阴,其中所载之戾气,乃是百年来战场上杀伐的怨念积累。这种戾气,从前一直都靠著术法的镇压禁锢在地下,这种办法看起来普遍,实际上并非一劳永逸。其中的道理就像大禹与鲧的治水措施一样。"
  凌厉点头表示了明白,蕲麟魄又道:"在其他地方,镇妖慑怪的建筑无非是庙宇塔阁,而在海岭城里,起到这种效用的便是……"
  "东篱不破的陵墓?"凌厉接了他的话茬,说道,"你是说要去砸了他的坟墓?"
  蕲麟魄点头。
  "其实海岭有一段时间被叫做海陵,原因是这里有祭祀镇海将军的寺庙与墓穴。正因为'镇海将军'与他的墓穴堵住了水流的去路,导致河水在地下河道内淤塞,造成戾气盘桓的局面。"
  凌厉似懂非懂地听了,又问道:"要将戾气疏通,是否就意味著要用外力将东篱不破的墓穴铲平?"
  蕲麟魄摇头道:"普通的砖石建筑,本身并没有特殊功效,我们只需要毁掉陵墓里东篱不破的尸体就可以──更简单地说,就是摘掉他的面具。"
  话说到这里,要做的事已十分明了。两人停了话题,抬头看天色已经不早,便推门走进了陶如旧的房间。
  "你若是要留在这里,就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蕲麟魄对凌厉说道,"无论看见什麽,都不要作声、不要走动。明白麽?"
  凌厉点了点头,找了张凳子坐下。看著蕲麟魄将门反锁了,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沿著墙角四周划下法阵──凌厉看懂了,这是隔绝灵体的阵法。法阵内外的灵体无法流通, 从而防止陶如旧的魂魄散开。
  蕲麟魄布完了法阵,口中念念有词,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前在四个角上各点了一只蜡烛。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凌厉看见蕲麟魄将一手轻轻地移到了陶罐上,另一手摸出一盏小铜铃来。
  "太微玄宫,幽黄始青,内炼三魂,胎光安宁,神宝玉室,与我俱生,不得妄动……"
  快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制七魄咒法之中,蕲麟魄用手在陶罐上轻轻比了几个字,然後慢慢揭开盖子。
  凌厉目不转睛地看著,陶罐里隐约飘出了一缕寒气。在八月湿热的空气中凝成移到白烟,缥缥缈缈地散开,然後蕲麟魄铜铃一振,瓦罐顶上犹如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莲花似的,探出一只手来。
  
  陶罐不过寻常花瓶大小,里面却好像是一个另外的世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慢慢地从罐口伸出来,仿佛是生长在陶罐里的一只动物,听到了蕲麟魄的召唤,慢慢探出来看个究竟。
  那的确是陶如旧的手。
  凌厉记得陶如旧的手腕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浅色痕迹,听说是幼时伤口愈合後留下的。此刻,同样的痕迹出现在了这只苍白的手上。
  是陶如旧的魂魄,慢慢化作人形,从陶罐里爬了出来。
  "若欲飞行,唯得诣太极上清;若欲饥渴,唯得饮徊水玉精……"
  蕲麟魄低沈的诵念声中,那只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摸索,然後下垂碰触到了桌面。紧接著头颅与双肩也慢慢地从陶罐里探了出来。
  同样苍白甚至是半透明的脸庞,紧闭著双眼,没有半丝表情,却更显得阴柔而秀致,像活动的水晶雕塑。这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了蛹中新化的蝴蝶,柔弱而潮湿得经不起碰触。
  蕲麟魄看著陶如旧一点点从罐里出来,口中的咒语一直没有停歇。手上的铜铃时不时地摇晃一下,似乎是在引导著魂魄走向身体的方向。陶如旧依旧紧闭著双眼,而人已经完全从陶罐里爬了出来,他浑身赤裸,只裹著一层古怪的白霜,而白霜下面的肌肤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或青或紫的瘢痕。
  凌厉下意识地皱了眉,那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对於他的嘲笑。
  魂魄回归的过程并不复杂,两个小时前方才初窥法门的凌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陶如旧的魂魄走过小半间屋子的距离,在铃声中变得透明而缥缈,慢慢与床上的那具实体融合到了一起。
  "好了。"蕲麟魄总结道。
  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锺。咒法与铃声停止之後,整间小屋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蕲麟魄在陶如旧身上画了定神收惊的符咒,方才将灯烛熄灭,又让凌厉将门窗与白炽灯都打开。
  屋外的天空已经呈现一片藏青,尚算清凉的穿堂风拂来,替换了这几天小屋内久不流通的污浊空气。蕲麟魄揉了揉千余年未曾活动的腿脚,走到门口作些调息;回头的时候看见凌厉已经坐在了陶如旧的身边。
  "他有呼吸了……"男人伸手贴近陶如旧唇上,"身体也暖了过来。"
  蕲麟魄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身体本没有什麽大碍,魂魄回归之後,最多半个时辰就会醒来。你不妨叫叫他的名字,看他有没有反应。"
  凌厉点了点头,立刻准备俯身去试著将青年唤醒;然而简单的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曾经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丧失了喊出这三个字的权利。在青年苏醒过来做出清算之前,凌厉首先不能自我原谅;不仅仅是为了过去的作为,更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预见,这种因为怀疑、不信任而产生的伤害,是否还会再次发生。
  就这时候,床上的人突然轻轻喘了口气,慢慢地抬了一下眼皮。
  
  陶如旧感觉自己睡了一觉,黑而甜,没有任何梦境的记忆。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海洋中,心中没有任何感情,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平静而温和,竟是意想不到的舒适。
  所以当他再度感觉到身体的沈重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愉快。他慢慢记起来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身体,随著风像蝴蝶一样飘走,又被蕲猫仙找了回来,放在陶罐里……接下来的事,就是现在。
  身体上细小的疼痛绵绵不绝地传进脑海中,这让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果真好像是睡了一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尝试著动了一下手脚,记忆中那种受制於人的不灵活感已经完全消失。青年挪动了身体,尝试著起身,刚偏过头就看见了坐在床边地板上的人。
  是凌厉,却又不像是凌厉,起码陶如旧从没有看见过如此狼狈的凌厉:凌乱的短发与泛青的胡渣,铁青的脸色与隐约可见的黑眼圈,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身沾满了黄土的衣裳,肩上还渗出了一块干涸发黑了的血迹。
  "…………"
  同样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陶如旧隐约觉得是发生了什麽,可他并不愿意再涉险与凌厉发生过多的际会,所以犹豫了片刻,最後只是客气地笑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到了门边的蕲麟魄身上。
  "……你是……"他颇有礼貌的试探道。
  "不认识我了麽,陶陶?"蕲麟魄倚在门上讪笑,"你以前还帮我洗过澡呢。"
  "你,你是蕲……蕲猫仙?"
  陶如旧慌忙到枕边摸来眼镜戴上,眼前这个高大冷峻的人竟然就是那只白色大肥猫的本体,惊讶之余,青年立刻去回想蕲猫仙曾经对他提起过的本名。
  "蕲……是叫…蕲麟魄吧?"
  他不确定地念出这个名字。"是你把我的魂魄找回来的?"
  蕲麟魄点了点头,将如何寻找他魂魄的事交待了一遍,而凌厉与他所共同经历的部分却只字未提。
  陶如旧恍恍惚惚地听了,只当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聊斋故事。过了好久才想到道谢。他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像是要走到蕲麟魄身边,然而双脚乏力,眼看就要跌倒的时候,却被身後的凌厉猛地扶住了。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青年吓了一跳,站稳了身子下意识地将手一甩就要逃开,冷不防地恰好甩到了凌厉的脸上。
  男人似乎是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怔住了,半天只是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陶如旧心中悚了悚,急忙想解释,而这时一身狼狈的凌厉却主动放开了揽著他的手,闷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向门外。
  听著一连串沈闷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陶如旧又慢慢坐回到床沿上,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是要做些什麽。
  "陶陶,凌厉已经知道了你是被冤枉的。"蕲麟魄这才说道,"他从医院里跑回来阻止别人将你的身体抬走,又帮恢复到现在的模样。公平地说,他知道自己错了。"
  陶如旧坐回床上,蕲麟魄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慢慢说给他听,末了又指著他的胸口补充道:"我已经将你的魂魄用鬼蛛丝与肉体缝住,日後除非阳寿已尽,魂魄主动离体,否则一般的冤魂野鬼,无法强行进入你身体,更无法将你的魂魄勾出。"
  陶如旧听了,只明白这是对自己有利的好事。於是点头道了谢。而後依旧怔怔地坐著出神。蕲麟魄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故事,也就不再打扰他。离开翠莺阁,东篱不破的事情还需要找凌厉一起解决。凌厉一身狼狈地离开了翠莺阁,回到别墅之後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肩上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但是沾满了血迹与尘土的绷带已经起不到任何医疗的作用。
  他沈著脸将衣裤剥掉站进水中,感受著温热湍急的水流击打在身上,有一种酥麻致密的感觉。伤口的痛慢慢被热气蒸去,整个人的心情也舒畅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关掉水流,穿上浴袍。
  别墅里很安静,或者说一直这样死气沈沈。凌厉离开卧室来到客厅,拿出药箱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泡了一杯咖啡,桌上的报纸是两天之前的,打开电视机,也已经只剩下八点档的苦情戏可看。他百无聊赖地换著台,边上的电话响了。
  凌厉这才记起来自己把手机落在了医院里,走过去接起电话,是韩斐的报告。总部反应平常,陶如旧亲戚那边也暂时稳住了。凌厉点了点头,放下电话,突然觉得无事可做。
  没有矛盾,没有问题,也没有了冒险与刺激,一切好像已经画了个句号;而整件事的经过也如句号的圆圆,从原点又回到了原点。
  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过两天主动给陶如旧一个访谈的机会──其实如果一开始就满足了青年的愿望,而没有将他带到海岭城来,所有的一切都会完全不同吧。
  手中的咖啡早已经变冷,凌厉起身将它倒进下水道。这时候门铃响了。
  开了门,是秦华开站在廊下。单薄的少年穿著简朴的衬衫长裤,但是明亮的眼睛里却暗藏著机锋。
  "东篱不破。"凌厉看著那双眼睛缓缓说道,"你现在为什麽又来找我?"
  "呵…"哑巴少年唇角一弯,一种有别於他本人的低沈声音不知从什麽地方响了起来,"事情已经了解了,我来看看你现在怎麽样了。"
  说著,便旁若无人地登堂入室。从前凌厉不在海岭城的时候,他与花开就经常会在这里幽会。也可以算是它在阳世的一个"家"了。
  东篱不破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落了座。凌厉同样冷著一张脸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等待著鬼魂说出他来访的目的。
  "你与陶如旧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东篱不破开门见山地说,"虽然这事是我挑起来的,但是这点儿无辜,并不足以弥补你的所作所为──这个我想你自己最明白。"
  凌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冷淡地回答道:"这事是我和陶如旧之间的问题,原不原谅和你都没关系。"
  "怎麽会没有关系?"东篱不破反问道,"你是我的後辈,我自然应该指点你的作为。你难道看不出那蕲麟魄对陶如旧也有几分属意?有他在一边撺掇,你还以为陶如旧会原谅你的过失?"
  凌厉冷笑道:"原谅如何,不原谅又如何?听起来你是一定要我死了对陶如旧的那条心。这对你又有什麽好处?"
  东篱不破沈默了一会儿,似乎也正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但是最後却只说了一句:"你应该明白。"
  凌厉哑然失笑:"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将你的秦华开往别人怀里推?"
  "我不会再离开他。"东篱不破辩驳道,"然而阳世里的生活,我毕竟难以照顾。如果你真的只能接受同性伴侣,为何不考虑……"
  "考虑一个和我母亲一样是哑巴的孩子?"
  凌厉打断了他的话,"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祖先,那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是什麽模样?白子──先天白化、蓝眼又聋哑。被家人与帮佣们在背地里嘲笑。"
  这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过去的事。
   "你也是东篱家的成员,也该知道那是什麽模样吧?她被当作传说里的白子圣女娶进门,洞房後就再没见过我父亲──直到死去。说实话,我父亲後来飞机失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所以你看到花开,看到他是哑巴,就想著要帮助他?"东篱不破问道,"所以你才会使用哑语?"
  凌厉点头。
  "花开搬进海岭城的时候,正好是我母亲去世周年,因为语言不通,年纪又小,经常受人欺负;而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所以你才会对他格外关照,处处维护他?"东篱不破哑然失笑。
  凌厉又冷笑道:"怎麽样?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觊觎你的宝贝。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著花开──你更喜欢插手别人的命运,自以为是,这就是你以为的爱情?"
  东篱不破反驳道:"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
  凌厉道:"起码我现在认识到这个错误,而你,却还妄图继续错误下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紧张,东篱不破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凌厉又习惯性地找起烟来。他面色阴沈地踱进卧室,想去找那件肮脏的外套,然而刚推门就看见落地窗外站著个人。
  "嘘……"
  蕲麟魄隔著玻璃与他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自己手上拿著的黄色符纸。凌厉突然想起下午蕲麟魄对他说的话。
  要想保证海岭城永无後患,必须将东篱不破超度转生。
  然而东篱不破是绝不会允许别人去掘他的坟墓的。所以在凌厉与麟魄决定行动之前,必须找个地方将东篱不破软禁起来──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凌厉明白了蕲麟魄的想法,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客厅里。暗中将食指咬破,将血涂在掌心,再把烟点燃了拿在手中。
  他要先把东篱不破的鬼魂,从秦华开身体里驱逐出去。
  客厅里的时锺已经指向九点,东篱不破似乎也有了去意,凌厉故意立在出门必经的过道上,吸了口烟,慢慢地说道:"其实你要我照顾花开,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这话说得实在反常,东篱不破忍不住停了脚步,看凌厉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
  "说实话……"
  男人冷冷的笑道,"花开长得的确可爱,我也想过要尝尝味道。只可惜他是个哑巴,每次看见他我总是会先觉得可怜。不过现在既然是你在他身体里,就不算是个哑巴,而且祖先的味道倒是很像要尝一尝。"
  说著,就攥了沾了血的那只手,装作要去抬起花开的下颌,却哪料到东篱不破早见了他指尖上的血迹,一闪便躲了开去。
  "原来你还有乱伦的嗜好?"鬼魂嘲笑道,"而且不见血还不尽兴?"
  凌厉二话不说,扔掉香烟直接将手朝东篱头顶拍去。秦华开的身形较矮,两三下就架不住凌厉的攻势。东篱不破顺手拿起一个花瓶就要往凌厉头上砸,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花开慌忙央求的声音。
  "不要这样做!"
  东篱不破因为这声央求而迟疑了片刻,凌厉画了结印的手掌立即拍到了他的胸膛上。东篱不破闷哼一声,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出去。而在凌厉看来,则是一股青灰色的烟雾,从秦华开的体内抽离。
  他急忙上前抱住少年失去知觉後瘫软的手脚,同时看见那一团烟雾迅速形成人类的形状──东篱不破,鬼魂带著他的银色面具,再一次朝凌厉扑了过来。
  "凌厉!快出来!"
  玄关外蕲麟魄大声喊道,凌厉立刻抱紧了花开跑向玄关。身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阴寒刺骨。仿佛那地宫里面的水流再一次爬到了地面上。
  凌厉再没有回头看,他迅速地打开大门冲了出去。早就在门外等候的蕲麟魄立刻将门推上,贴了最後一道黄色纸符。
  门後面立刻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撞击声,甚至飞出来的木屑还将门上的玻璃砸碎了。但是因为符咒的作用,东篱不破的鬼魂始终不能离开别墅半步。凌厉抱著花开慢慢走回蕲麟魄身边,看见东篱不破那闪著银光的面具从破碎的玻璃窗间露了出来。
  鬼魂狠狠地叫著:"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而凌厉的怀里,秦华开一直在沈睡。别墅暂时不能住了,凌厉与蕲麟魄商量後决定将秦华开送回翠莺阁,然後再随便找间屋子,凑合一个晚上。
  寻找东篱不破墓穴的事情被安排从第二天开始,毕竟那座有了点年代的墓穴并不容易寻找;就是蕲猫仙,也仅仅知道大致的位置应该是在地下河道的沿线上。
  将近晚上十点左右,翠莺阁里已是一片安静。陶如旧坐在床上,却怎麽也睡不著。假死时候睡眠实在太过充足,加上吕师傅送来的跌打药酒的清凉气息,他觉得这个晚上自己甚至完全可以通宵不眠,顺便将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
  他刚打开电脑,门外就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开门声,陶如旧皱了眉,下床往门缝里张望了一眼,正看见蕲麟魄与凌厉两人从秦华开的房间里出来。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将门完全打开,低声问道:"有什麽我可以帮忙的麽?"
  凌厉明白这句话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但是当陶如旧再次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中拿出一套递给他换上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再没有离开过青年的脸,要说的话始终没有出口,倒是将陶如旧看得别扭地转过了身去。
  "我们准备将东篱不破彻底从海岭城清除掉。"蕲麟魄说道,"只有将他请去投胎,海岭城地下的风水才能够完全破坏掉,地下水流里的戾气才能慢慢消失。"
  於是,他简单地将要作的事复述了一遍。陶如旧点头听了,末了问道"那我们什麽时候动身?"
  "不,这事你不要去。"这样回答他的人是凌厉,"有我和蕲麟魄就可以了!"
  陶如旧被男人这突然的激烈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去看他的表情,偏偏这时凌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而尴尬地望向了别处,彼此的视线恰恰错过。
  "陶陶你确实不应该一起去。"蕲麟魄也附和道,"你应该留在花开身边,守住他不要让他将东篱不破放出来。"
  "一定要这样麽?"陶如旧有点迟疑,"如果真的将东篱不破赶走了,那麽花开该怎麽办?"
  蕲麟魄回答道:"是鬼就一定要转生。这只是迟早的问题。难道你不去动他们,他们就能够相守一辈子?花开总有死亡的一天,到时候你要让他也做游魂,和东篱不破守在一起?也不想想东篱不破对你做过些什麽好事,多余的同情心,不如不要。"
  陶如旧被他说得无法反驳。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心里也确实不能完全释怀,一片矛盾与混沌之中,就稀里糊涂地答应留下来观察秦华开的动作。
  蕲麟魄与凌厉商量著等明早去电工房拿些照明的器具与绳索,沿地宫的水流去寻找东篱不破的坟墓。根据蕲麟魄的估计,如果一切顺利,在明天日落前就能够返回。此後海岭城里的风水将有很大的改观,或许长期不景气的状况也能够得到改善。
  凌厉安静地听著,将可能会用到的物品列了一个清单。末了,蕲麟魄又让他拿起屋子角落里的那把桃木剑──道士的遗物,教了他几个防身的咒法。顺便也让陶如旧也背了几个口诀,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不觉中,时针指向了後半夜。
  或许是心情逐渐稳定了下来,一直保持清醒的陶如旧突然有了点睡意。他靠坐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著蕲麟魄与凌厉的对话,眼皮慢慢酸胀,耳边的说话声也越来越轻微,等到再张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两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他自己则躺回到了床上,身上盖著层薄被。
  屋子外面晨光熹微,看得出来又是一个好天气。
  陶如旧慢慢从床上坐起身,记起蕲麟魄昨天晚上交代给他的任务。不知道花开现在怎麽样了?
  这样想著,他推门而出。清晨的翠莺阁一片安静,他穿过小半个生了青苔的院落,走向花开的卧房。窗帘之间露出一道缝隙,花开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安稳。
  不知道在得知东篱不破离他而去之後,花开是否还会有如此平静的表情。
  陶如旧轻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转身走开。不知道蕲麟魄与凌厉是否考虑过这一点。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或许即将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了吧?
  蕲麟魄说一切都能在日落前有个结果,这也意味著陶如旧的海岭之行即将划上句号。青年怔怔地回想,最初他来到海岭城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似乎是想要得到一次与凌厉见面采访的机会,然後他认识了花开,认识了蕲猫仙,也见到了另一个幽暗的世界。
  接著他与凌厉发生了比见面采访更为亲密,同样也更为脆弱的关系。所有的情势似乎都在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产生之後失去了控制。
  他低头看了看手臂上某些尚未消退的痕迹。
  就算这一切都是误会,就算凌厉彻底醒悟了懊悔了决定弥补,但已经发生的事总是不可能被抹杀的,或许伤口会愈合,但他还不确定是否真的会有那麽一天。而现在,他只想回到屋里去收拾行李。
  这段时间里收集到的素材,足够他写一部荒诞的鬼故事。换个角度想,自己这种通灵的体质,将来如果失业之後是不是能够去尝试一下"跳大神"这个职业──当然,前提是能够自由地将那些孤魂恶鬼从身体上驱逐出去。
  他正自嘲,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
  陶如旧知道这是前院小卖部公用电话的铃声。有时候控制室里需要召开什麽会议,或者下达通知的时候,总是打这个电话来通知戏班子里的人。
  院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醒著,於是陶如旧便小跑到了前院,抓起了电话。
  "喂……"他问道,"这里是翠莺阁。"
  "喂!"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控室工作人员焦急的声音,"喂……凌总在你那里吗?"
  陶如旧回答:"他昨天晚上在翠莺阁,可能刚走。"
  "啊?你说他昨天夜里在翠莺阁?"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怎麽可能?今天早上控室的电话答录机里都是凌总从别墅里打来的电话!"
  海岭城中央控室本来24小时有人值守,但是在地宫事件之後,敢於在夜里逗留於城内的人屈指可数,而凌厉也无心在这件事上有意为难。於是今天早上来上班的人,就听见了录音电话里的十多条记录,都是凌厉的声音,要求值班人员立刻到他的别墅里面来。
  这当然是东篱不破耍的花招。
  凌厉的别墅建造在那样冷僻的地方,一直很少有人会造访,即便是工作人员有事,也会直接打他的手机。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凌厉忽略了由别人闯入别墅的可能性。
  "你们还没有出发吧?"陶如旧立刻紧张起来,"千万不要接近那幢别墅!"
  "可是……"电话那头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回答道,"事实上我们刚才已经派人赶过去看了,别墅里一片狼藉,又找不到凌总的人,手机也打不通,这才想到打过来……"
  陶如旧心中"嗡"地一声,他明白东篱不破已经被放出来,现在或许正追赶著凌厉他们下了地宫!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紧张,而因为这通电话的吵闹,院子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慢慢醒转了过来。
  他犹豫了片刻,转身跑向花开的卧房。蕲麟魄与凌厉一早就离开了翠莺阁,向著幽冥地宫赶去。
  萧条的地宫中一片狼藉,园区内的建筑早已被鬼魂破坏成为一片废墟,园区便顺势在门口挂上了施工中的警示牌,新的建设计划也已经在筹备之中。凌厉与蕲麟魄背著绳子与应急灯具翻过了围墙,凭著记忆找到了地宫的入口。
  昔日洁净宽敞的水泥台阶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不到两米宽的黄泥小路,慢慢陷入地下的豁口。晶亮的玻璃渣与黄白的破旧骷髅散落一地,间或夹杂著从别处冲来的纸钱与道具,若是在夜里看到这些,倒还真是有几分下了黄泉地道的感觉。
  蕲猫仙走在前面,边走边探寻著环境中潜藏著的戾气,看来在那三个鬼魂被收服之後,地下水流暂时回归了原处。
  他们进了地宫一层。
  应该算是在意料之中,地宫内部的情景像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大量蜡质的矽胶的树脂的假人在地上东倒西歪,断肢残骸零散地分布在任何一个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甚至於在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积水尚未退却,残破的脑壳与裸露的腿脚在水中浸泡著,表面上的贴膜高高鼓起发白,浮尸一般。
  眼前的景象虽然诡异,事实上却并不危险。至多是那混杂了腐烂树叶与鼠类的气味刺鼻。
  没有过多的流连或者感叹,蕲凌二人迅速找到第二层的入口,推开东倒西歪的回廊墙体,同样踩在无数的断肢残体上找到了通向第三层的铜门。
  说是铜门,事实上经过王白虎那一撞之後就已经成了个黑洞,下面是不见五指的地下洞穴,阴风猎猎,隐约还可以听见哗哗的地下河水声。
  凌厉取出背包里的绳子,将一段系在身边的防火拴上。接著就与蕲麟魄二人陆续走进了黑洞。
  金黄的灯光下,洞口里面是一条陡峭的坡道,完全是岩石天然形成的。他们沿著坡道慢慢往下走了五步,眼前是一片人工浇筑的水泥平台。上面立著半人高的一堵残破墙体,这就是曾经被鬼水拦腰撞断的影壁。
  二人立在平台上往下面看。洞穴朝著南北方向纵深,在他们脚下约十来米的地方,是正在平静流动的地下河水,河岸两边各是三米左右宽度的河岸,都是高低棱碜的黑色岩石。
  "我们现在就顺著河岸走。具体的方向是……"蕲麟魄一边这样说,一边平息凝神,感知著戾气淤塞的方向。稍顷便非常明确地指向南边道:"这边。"
  依循著他的感应,二人就在崎岖不平的岩石上行走,洞穴虽幽深曲折,但所幸旁支干流不多,行了约大半个小时之後,地势突然洼了下去。
  河岸慢慢缩减,最後到了只容一人前行时,二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岩石。
  "岩石上有字……"凌厉举著灯凑近了想要细看,而蕲麟魄却已经两三下爬上了岩石,提著灯远远眺望了一下,说道:"就是这里。"
  凌厉於是也跟著爬上了岩石。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排齐腰高的青石栏杆。他提著灯照了,栏杆是从岩壁中部缓缓铺下来的,下面似乎还有人工开凿的台阶等痕迹。
  "这应该就是古时候海神庙的一部分。"蕲麟魄肯定地说。
  二人跨过了栏杆,顿时觉得脚下平整起来,原来是已经踩到了宽大的青石板上。
  "这栏杆与台阶是从洞壁上生出来的。"凌厉举起灯照著远处,"看来这里在古代该是一处入口。"
  蕲麟魄点头道:"刚才我们是沿著河水找来的,而真正的入口应该就是在这里,只不过是後世因为种种缘故而被封死。天长日久也就被人遗忘。按照我们走的方位与时间推测,这里已经不是海岭城内。
  凌厉并不在乎这些,只催促道:"既然已经到了庙前,那就赶紧找到东篱的坟,把事情解决了。"
  说著,他又朝不同的方向举高了应急灯,眼前很快出现了一条青黑色的砖石道路,
  蕲麟魄也不去与他争辩,径直沿著青石路向前走去。
  这个时候地下河依旧在他们脚边上流淌,但是宽度已经缩减到了开始的一半左右,水流却加倍湍急起来,寂静的山洞中充斥著波浪拍打著堤岸,以及漩涡流转的呜咽。
  青石路的尽头依旧一团漆黑。只有在灯光偶尔扫射到的时候,才会反射出隐约的亮光。
  竟然是一座修建在山洞内的古老海神庙。
  眼前海神庙的规模,基本上相当於现代风景区里的中小型寺院。蕲麟魄与凌厉沿著青石道路走了大约一百米的距离,眼前出现了前後连缀的三个青石牌坊,都是差不多三米来高。後面砌起一道高墙,将庙宇的全貌遮掩了大半。
  二人穿过牌坊,庙宇的正门敞开著,里面隐约又是一块影壁,却光秃秃的没有半点纹饰,虽然经过了这几百年的弃置,却还是亮可鉴人,刚才青石板路尽头隐约的亮光,就是由它身上反射出来的。
  "这倒有趣。"
  凌厉举著灯照过去,明晃晃的光直接打在影壁上,又立刻反射开去,又落在了庙门内侧高处的七面生了锈的铜镜上,发出晦暗不清的光晕。
  他们又前进了几步,继而发现影壁前方放著一只落满了厚厚灰烬的铜质香台。於是凌厉很快意识到,古代时候人们就是在这香台上插了明烛,再借由光线精巧的反射原理照亮了整座庙门。
  "古代人的智慧绝不比你们现代人差。"蕲猫仙回过头来对他说道,"而且有的时候,我们更懂得运用巧力。而不是一味专横地妄图改变世界。"
  "或许吧。"凌厉答道,"但是你既然呼吸著现代的空气,就不能说自己是古代人。专横地妄图改变世界的人里面,也有你的一分力量。"
  二人一边抬杠,说话间已经绕过了影壁。海神庙的确不算大,影壁後面又是一个三层的香炉,左右立著两个取火用的风灯。而面前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就是山神庙的正殿。
  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蕲凌二人进了大殿,提著灯环视四下。殿阁约有两层楼那麽高,基本上是木结构。从横竖错综的屋梁上垂下来一串串的幡幢,因为长年缺乏阳光而依旧保持有鲜豔的色彩,却纠缠了大团的蛛丝与灰尘。青石地面上散落著几个杏黄色的蒲团,用脚轻轻一踢就散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凌厉抬头望向大殿正中央,在青色残缺的布幔中央立著一尊泥塑的雕像。金色的鱼鳞铠甲,银色的海鹰面具──正是东篱不破的模样。
  "现在是要怎样?"他问蕲麟魄,"拿下这尊塑像的面具?"
  蕲麟魄摇头道:"这只是一尊普通的泥塑。我们要对付的是东篱不破的尸首。"
  "尸首?"凌厉再次环顾了四周,没有再看见什麽通往别处的走道。目光反而落到了东篱不破身边的一尊较小的泥塑上。
  银发银袍,看起来就是东篱家有名的白子了。
  他怔怔地望著那尊白色的"神子",这段时间里蕲凌魄却已经将整个大殿翻找了一遍,最後扯掉墙壁上一挂写满了符咒的帷幔,露出了一扇上了锁的小门。
  "往这里走。"
  他只轻轻一踢,腐朽的木板门立刻应声而倒,连带著整座大殿都似乎是颤巍巍的摇晃了两下。蕲麟魄与凌厉忙跑出了大殿,却发现身处在一片石质的迷宫中。
  说是迷宫,其实也不尽然。只不过是一些人工砌成的台阶与房屋,因为空间狭小而几乎挨挤到了一起,只余下中央一条狭小的走道,曲曲折折,看起来好像是西方的迷宫一般。
  "这里应该就是过去庙祝他们居住的地方。"蕲麟魄解释道,"需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生活,也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凌厉依旧跟在他身後,二人沿逐渐上倾的台阶慢慢走向"迷宫"深处。
  左右不到一米的地方都是各种木结构的古老房屋,糊著的薄薄窗纸几乎结成了黄黑色的硬片插在窗棂上。从外面看进去,屋子里陈设尚算齐全。看得出来有的屋子是厨房,有的是道场,有的是解签室,有的是庙祝的卧房,甚至於还有好几个存放灵位的屋子,从外面看进去是好几列木头架子,上面零散供著看不清楚名姓的无主牌位。
  凌厉这时候想起来在地宫里也有类似於此的灵位走廊,然而与海岭城的道具景区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完全真实的。每一个灵位就代表著一条曾经存在过的性命。这些才是海神庙里面永远的居民吧?
  凌厉皱著眉头努力适应著这种古怪的感觉,却又联想起了另外一个疑问。
  "这里既然是海神庙,为什麽又被废弃了?像这种风格特殊的洞中庙,应该也算是海陵城中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
  蕲麟魄回答道:"海岭原来不过是一个海岬,後来经过变动才成为现在岛屿的模样。而这座海神庙的废弃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或许是当地人认为海神已经不再满足於这狭小的庙宇,於是在别的地方建造了新的。"
  这样说著,他们已经沿著台阶攀上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往後面看,海神庙的大殿就已经只看得见黑漆漆的屋顶了。
  "还要走多久?"凌厉问蕲麟魄,"你确定东篱不破的坟墓就在这海神庙里?"
  蕲麟魄点了点头,还没有说话,远处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光。隐约传来了一个男声。
  "蕲麟魄……蕲麟魄………………凌厉…………"
  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之後,凌厉猛地转身。陶如旧一手抓著秦华,一边小心地在漆黑的地下洞穴中行走。若不是沿路一直绵延不断的绳索,他几乎就不会相信就在地宫第三层,竟还有这样一个天然洞穴的存在。
  控室值班人员打来的那通电话,让他知道了东篱不破已经脱离别墅外法阵的桎梏,现在极可能正朝地宫赶去。陶如旧不知道蕲麟魄和凌厉敌不敌得过东篱不破。但若是让蕲麟魄他们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遭遇袭击,结果实在是难以想象。
  更不用说,海神庙本来就是属於东篱不破的地方!
  陶如旧不敢再往深处想象,他立刻冲进了屋子将秦华推醒,拉著他朝地宫跑去。在他看来,只有花开才能够阻止东篱不破做出什麽不计後果的事。
  仅仅是怀著这样简单的想法与救急的冲动,陶如旧便一口气跑下了地宫三层。又按凌厉留下来的路标绳索找到了海神殿。
  可是绳索的尽头拴在了河边的栏杆上,他要找的人却丝毫不见踪影。
  这时花开也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突然想要和陶如旧说些什麽,无奈身边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纸笔,只能一个劲地比划起来。陶如旧看不懂手语,只当他是怕黑,就低声安慰了一阵子,又说只是要他来做些调解,不会对东篱不破有任何的伤害。可秦华却抖得越来越厉害,双眼不住地向四下里张望。
  "你在看什麽?"
  陶如旧正在询问,忽然感到黑暗而阴冷的洞穴中起了一阵阴风。他一个寒噤,不自觉地转身,余光正看见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身後退进了黑暗中。
  "啊!"
  他确信那不是错觉。因为秦华同时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那白色东西绝非人类,只有薄薄一张纸片的厚度,飘飘乎乎。
  陶如旧将秦华挡在身後,定了定神去照那白影消失的地方,三重牌坊的後面是黑洞洞的海神庙门口。
  一切都是静悄悄,什麽活物都没有。
  这时候秦华又狠狠抓了一下他的胳膊。陶如旧反射性地转身将他抱住,退了几步向後张望。
  不知道什麽时候,他们身後的地上已经积了一片水迹。
  陶如旧大惊失色,又朝洞壁边连退几步,却冷不防撞上了什麽东西。
  这东西又是不坚硬的,正像是纸片或者布帘,只一撞就缓缓地飘开了,在陶如旧的脸上轻轻擦过。
  却很痛!
  陶如旧觉得脸上像被纸片的侧锋轻轻拉了一记,迸发出瞬间的痛楚。他猛地将秦华护进怀里,紧跑几步横穿过神庙前的空地。
  可哪里又是安全的地方?
  幸好那白影之後就再没出现过,陶如旧很快再度镇定下来,在安慰了同样惊恐的花开之後,他决定先试试运气,看蕲麟魄与凌厉在不在这个附近。
  "蕲麟魄……蕲麟魄………………凌厉…………"
  事实证明他是幸运的,就在高声唤出那两人的名字之後不久,死寂之中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到半分锺,黑洞洞的庙门里射出了一束灯光,紧接著跑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是凌厉。
  "陶如旧!"凌厉高喊著:"你为什麽到这里来?不知道危险麽!"
  "我……"青年刚想解释东篱不破的事,却被凌厉一把捉住了下颌,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脸。
  "你脸上……是怎麽回事?"
  陶如旧怔了怔,这才觉得脸上一阵湿热,用手去摸,颊上竟有一道两寸的伤口,细细长长。
  "不像是被石头撞出来的。"凌厉的手指在伤口边缘轻轻抚过,"你遇到过什麽离奇的事麽?"
  陶如旧立刻回想起了那白影儿,刚要开口,却听蕲麟魄冷不防地问道:"你身後挂著的那是什麽!"
  陶如旧怔了怔。而凌厉立刻将手探到他背後,摸了几下,竟然抓出了大大小小七八张略带黄色的纸片来。
  这些纸片每张大约有16开笔记本大小,无一例外地被剪成一头圆而一头长的模样。陶如旧一看就觉得和刚才的白影儿十分相似。
  蕲麟魄走过来拈起其中一张,只瞥了一眼,便确定道:"是纸人。"
  凌厉应声道:"还真有点像。"
  陶如旧再去看那纸片,圆的那头上还另开了三处小孔,做成眼目的模样,隐约透出一股朴质阴森的感觉。
  这世上的可怕,很多时候都隐藏在那些看似纯朴,无邪的东西上。好像初生的婴孩,好像美丽的娃娃,好像这简单的白纸人。
  "这是东篱不破的东西麽?"陶如旧慌忙地问道,"今天早上他就从别墅里跑出来了!"
  "什麽?"
  蕲凌二人都吃了一惊。但蕲麟魄首先冷静下来。
  "不是东篱。"他分析道:"现在是白天,鬼魂行动受到限制,东篱不破不会这麽快就赶来。这海神庙里一定另有古怪。"
  话音刚落,秦华突然又挣脱了陶如旧的怀抱,拼命地向凌厉比著手语。
  (这里我梦见过!)凌厉讶异道,"你梦见过这座海神庙?"
  花开连连点头。
  (以前东篱大哥附体的时候,我眼前就会出现一些景象,经常能够看见这座海神殿,有时候就是眼前的模样,有时候则是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的样子……)
  蕲麟魄忙问他:"那你可曾见过白色的纸人?"
  花开又胆怯地看了一眼凌厉手上的纸片,点了点头。
  (见过,而且见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那里……)他将手指向海神殿方向,又比划道:(那里面有个浑身白色的女人,只要她一出现,我就会醒过来。)
  "是白子!"凌厉冲口而出,"我刚在的确在庙里面看见了全白的塑像。"
  "我明白了!"蕲麟魄总结道,"花开看见的景象,其实都是东篱不破的记忆。也是这几百年来海岭城中的历史。 '浑身白色的女人'其实就是东篱家族中经常出现、并且被奉为神子的'白子';但是这和我们刚才看到的白纸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陶如旧疑惑道:"难道我刚才看见的白影不是 '白子'的鬼魂?"
  蕲麟魄摇头:"我刚才和凌厉已经到过海神庙的深处,确实没有发现其他魂魄的存在。白子的鬼魂应该早就去投胎了。"
  "可是你刚才分明说有别的古怪存在的……"陶如旧指出了他话中的矛盾。
  蕲麟魄皱了眉道:"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麽?我刚才的确是说可能会有古怪,却没说一定是魂魄。充满了戾气的水流本身也算是一种没有生命的灵怪,我走在海神庙里,也感觉到了和这些戾气非常相似的气息,但以为就是水流发出来的。直到看见你背上的那些小纸人,才知道完全是两回事。"
  凌厉问道:"那些小纸人有什麽名堂麽?"
  蕲麟魄点头道:"那些小纸人为什麽要贴到陶如旧的身上?这是古代的一种咒术,借由纸人控制他人的行动,基本上,就是将自己的一部分意念附在纸人身上,然後将纸人贴在别人身上,再让自己的意念渗透主宰他人的魂魄。"
  "控制?那为什麽我没有被控制?"陶如旧更加迷惑,他低头,想要去看那地上的小纸人,却被凌厉一把揽到了身後。
  "你没有被控制,那是因为蕲麟魄将你的魂魄进行了特殊的保护,不是麽?"他解释道,"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附入你体内,而你又把花开护在怀里,间结保护了他的安全。"
  蕲麟魄点头表示赞同,并补充道:"其实这小纸人的真实面目,与那河水中的戾气类似,它们都是人类的执念所化。白纸人的怨念,来源於海神庙里历代供奉为神子的白子们。他们一方面忍受著来自於家族的压力与痛苦,另一方面又甘心情愿成为压力与痛苦的牺牲品,代代看护著海神庙。如果我们要强行掘开东篱不破的坟墓,恐怕会遭到它们顽强的阻挠。"
  听到他这麽说,众人心中又沈重了几分,不约而同地沈默了一会儿,还是蕲麟魄先开口道:"不要浪费时间。"
  凌厉随即拍了拍陶如旧的肩膀:"走吧。"
  陶如旧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秦华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大家的面前。
  (求求,求求大家,不要伤害东篱大哥!)
  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扯住蕲麟魄的衣袖,顾不得别人是否明白他的手语,拼命比划著。(东篱大哥只是太关心我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你们要责怪他,就该先来处罚我!!)
  "你这是做什麽!东篱的事,不需要你来负责任!"
  看懂了手语的凌厉,赶忙要将花开扶起来,明白过来的另外两个也过来帮忙。但花开却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气,硬生生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愣是不愿起身,更激烈地摆动著手臂,似乎已经是在喊叫。
  (没有了东篱不破,我活著也没有意思……你们如果想要毁掉他,那就连我一起杀!)
  "凌厉,他说什麽?"陶如旧隐约看懂了什麽。
  凌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照样翻译了出来。话音刚落,蕲麟魄忽然扇了花开一记火热的耳光!
  他怒骂道:"愚蠢!你以为这样就能够永远厮守吗!"
  听见这响亮的耳光,陶如旧吃了一惊,立刻就要去看花开的状况,却被凌厉拦住了。
  "等等。"一向维护花开的男人,这时却显得出奇沈稳,"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陶如旧心中一震,随即又听见了蕲麟魄的喝斥:
  "你以为魂魄游荡在天地之中,是永远不会消失的麽?东篱不破亏得有哪些地下水里的戾气支撑,换作普通的幽魂野鬼,魂飞魄散不过是五百年之内的事,你道地宫里的那三个鬼魂为什麽如此急切地要寻找替身?就连我也必须寻找附体的对象,你就安心看著他一点点消失?!"
  "不 。"他停顿了一下,纠正自己说过的话:"你是看不到他消失的那一天了,因为你的寿命不过百年,百年之後你投胎到了别处,而东篱绝不可能离开这片地下水流去到海岭以外的地方找你。到时候你也不会再记得有他的存在,於是东篱不破就在你所不知道的某个角落,一点点消失!这样的结局,你就满意了?"
  秦华捂著被打得疼痛的面颊。
  他也明白蕲麟魄的话完全正确,这些都是他从来不敢考虑的事。他不愿让东篱不破消失的,但如果立刻毁了这座海神殿,东篱大哥也会离他而去。这两难的选择,区别只不过是长短不同的煎熬。
  万般的犹豫之中,少年不觉泪流满面。他抖著手问凌厉:(你们现在不就是要将东篱大哥赶出海岭麽?这样……他不是一样要消失?)
  "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消失。"蕲麟魄耐心解释道,"我们是要送东篱不破再入轮回。等他投胎之後,我可以再领你去看他。"
  (可是……)
  听起来似乎存有一线希望,但花开明白,万一自己真这样做了,与东篱不破这一世说不定就再没有重聚的机会。先不说自己与重生後的东篱不破十六年的年龄差,他甚至不能确定东篱不破是否能够顺利投生为人。
  然而另一个方面,如果自己的任性果真导致了东篱不破的消逝,那他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任何一种决定都是残忍的分离,却又容不得他再有半分的犹豫。
  这时候凌厉走到他身边,安慰道:"事情没有那麽糟糕。或许我们可以将东篱不破的魂魄暂时存放起来,然後去找一举合适的躯体,到时候你们就还可以在一起……"
  听他这麽一说,少年眼中顿时显出了一丝希望。与此同时,陶如旧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蕲麟魄,却得到了一个否定的叹息。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将花开稳住。而算算时间,东篱不破很快就会赶来。
  四人又在牌坊前面站了一会儿,蕲麟魄交待凌厉看好陶如旧,自己则抓了秦华。一起走回海神庙中。陶如旧从未见过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古代建筑,心中的一点恐惧早已经被惊讶所取代。若不是凌厉牵了他的手向前,他几乎就会忘记自己是来做什麽的。
  绕过影壁走进正殿,昏黄的灯光照亮的依旧是那几件蒙尘的物品。蕲麟魄护著花开,很快就找到了通向後院的小门,然而凌厉手上的灯光,却偶然扫见了一件与刚才大不相同的事物。
  "……蕲麟魄。"他低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刚才我们看的时候,那白子身上是不是穿了一件衣服?"
  蕲麟魄立刻停下脚步,回忆片刻之後肯定地回答:"有,白色的衣服,看起来很宽大,不像是泥塑。"
  凌厉点了点头道:"现在这件衣服不见了。"
  陶如旧立刻将手电朝殿堂正中的那两尊雕像照去,左边较矮的那尊确实是一身全白,穿了件贴身长袍,但是一看就知道是泥塑而不是额外穿上去的织物。他正在想著这里面有什麽问题,又听见凌厉说道:"我也记得是一件很宽大的衣服,而且有些破烂……不对,不应该形容成破烂──好像是很多碎片粘合在了一起。"
  蕲麟魄立刻联想到了什麽。
  "那不是一件衣服。"他说,"那就是我们见过的白纸人,一大片紧紧贴在泥像上面,看起来好像衣服。等到需要行动的时候,纸人们就会从依附的泥塑上脱落下来,就好像出巢的蝙蝠。"
  听他说到这里,众人都凛了一凛。忍不住去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正粘著什麽东西。
  蕲麟魄又安慰道:"凌厉的命格我就不多说了,陶陶的魂魄经过上次的事件之後也不会再被外力操纵。所以我们只要保护好花开就不会有问题了。"
  说著,一手揽了秦华的肩膀,低头在他额上画了个符咒。
  "这样只能起到寻常的保护作用,聊胜於无。"
  秦华并不太明白这是要做什麽,但是从蕲麟魄严肃的语气上已就能够感觉到现在的处境对於自己非常不利。
  (这里……有鬼?)他问凌厉。
  凌厉安慰道:"有是有,但这里既然是东篱不破的地盘,这些白纸人应该不会对你做什麽,你说对不对?"说著,他竟然转向陶如旧寻求同盟。
  陶如旧怔了怔,立刻点头表示同意。虽然他还无法完全自在地与凌厉进行交流,但面对著惊恐又伤心的秦华,他始终做不到袖手旁观。
  "是……是的。"
  他勉强附和道,"东篱不破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对你作出什麽坏事来。"
  然而蕲麟魄却并不认同他们的这种判断。
  "你们要是这样想著,放松警惕的话,後果会是不堪设想。"
  他揽过花开的手臂,把人带到自己身边,"仔细想像花开的前世是怎麽死的。就知道东篱家族的人根本就不容许花开与东篱在一起。"
  陶如旧心中一紧,随即想起东篱不破附体时自己所见的幻象。
  的确,传统而严正的东篱家族容不下东篱不破与秦华这段有违公理人道的爱情。说不定将东篱不破的魂魄拘束在这地下的海神庙中,也是为了阻止他与爱人在九泉之下相见。而作为东篱家族残忍的代表,同时也是牺牲品的"白子"们,也更不可能容忍秦华的存在。
  即便此时白子的魂魄已经转生,然而代表了他们的执念的白纸人却依旧会出手。
  想到这里,陶如旧不由得紧张起来,开始後悔为什麽要将少年带进危险中。
  花开似乎也听懂了什麽,对凌厉比划道:(这里的鬼怪很讨厌我?所以我每次在梦里看见白影,就会立刻被惊醒。那我过去应该就很怕这些白子了是不是?)
  凌厉低头摸了摸花开柔软的头发,撒谎道:"那是东篱不破不愿你回忆起一些悲伤的往事,所以不让你再看下去了。"
  一边的陶如旧听著这句异想天开的谎言,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蕲麟魄冷冷地喃喃道:"他把对别人该有的厚道全都转移到你身上了,能不好麽?废话少说了,我们继续走吧。"四人从殿角的小门鱼贯而出,来到後院的羊肠小道。
  这里倒一直很安静,看不出什麽变化。空荡荡的民居平房黑阕阕的没有半点人气,就算是没有鬼魂的存在,其本身就已经非常吓人。
  "等这件事过去之後,你可以把这个布景搬到地面上,应该会有很不错的收效。"蕲麟魄建议道,"或者干脆开放这个地下岩洞。"
  凌厉苦笑道:"我想我以後不会在海岭放鬼屋了。"
  众人一边说著话,一边循著刚才走过的路向前。海神庙後院依著洞穴地势修造,脚下渐渐抬升的青石台阶,其实包裹著越来越高的岩石地面。小路的尽头是一条木质的走道,用手电也看不清楚对面的光景。
  "目前为止,这条路还没有出现分叉,看情况,东篱不破的坟墓就应该在这条走廊的尽头。"蕲麟魄肯定道。
  走廊很窄,一次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行动。蕲麟魄揽著秦华开走在前面。脚下的青石板被腐朽的木板代替,涂了红漆的腐烂木渣踩在脚上,发出雪地一般的嘎吱声。然而抬脚时又带有一些古怪的粘滞感。
  蕲麟魄拿手指了指左右:"看走廊两边的箱子,这里应该是海神庙里核心的部分了。"
  陶如旧听了他的话,拿手电去照走廊左右。在同样朱漆的栏杆後面,各有两排向山体内凹陷的石槽。上面整齐摆放著几个五颜六色的大木箱子,一看就知道该是存放过重要的器物──祭器,善金,或者干脆就是东篱不破生前的一部分财产。说不定现在里面还有些什麽珍贵的文物。然而现在的气氛里,却没有人想到要停下来去看一看。
  (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了什麽白色的东西。)花开突然转过身来,这样对著凌厉比较著。
  "在哪里?"凌厉压低了声音问道。
  花开默默地指了指正前方。
  蕲麟魄抬高了手上的应急灯向走廊的尽头照去。
  一人多高的门上不知何飘了层白色的"门帘",一路垂挂到了地上,在若有若无的阴风中抖动。
  "是白纸人。"蕲麟魄镇定地说道,"它在阻止我们通过。"
  "那我们应该怎麽办?"凌厉问道,"和这些纸人打一场架麽?"
  蕲麟魄道:"不必,它们不过是一群脆弱的纸人,只要它们不侵入人体内,基本上成不了多大的气候,所以现在我们只要保护好最脆弱的花开,其他一切应该不成问题。"
  "希望如此"凌厉看了眼身边陶如旧脸上的伤痕,点了点头。
  腐朽的走廊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坑洞。稍微不小心还会掉进突然形成的凹陷里。地板下有大约十公分左右高度的架空层,里面混杂了尘土、木杂、石块以及一些分辨不出来的杂物。最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幽冥地宫里的一些杂物竟然也被带到了这里来。
  俯身捡起一张白色的薄片,凌厉发现这是冥婚区地上常见的塑料纸钱。显然是随著地下水流一起飘过来的。
  即便是现在,借著昏黄的灯光,凌厉也依稀能够看见在腐朽的古木之间,有细小的水流在无声地蜿蜒。
  "为什麽地下水会到这里来?"
  凌厉将纸钱拿给蕲麟魄看,对方也露出了好一阵子迷惑的眼神,最後才假设道:"海神庙之所以能够起到阻塞怨气的作用,并不是完全因为这间庙宇本身,而是因为寺庙深处东篱的阴宅。大部分水流之所以没有流进寺庙,是因为正殿里立著一尊东篱的泥塑,它曾经象征著东篱不破的本人做为这座海神寺的核心。然而天长日久,地面下的风化虽然缓慢,但是泥塑始终是在一点点的损坏。等到塑像完全轰塌,河水说不定便会漫过这座海神庙了。"
  陶如旧插嘴道:"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只要毁掉那尊泥塑就可以将水流中的怨气释放掉?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去破坏东篱不破的墓穴了?"
  听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旁的秦华开似乎也看见了一星希望。然而蕲麟魄接下来的回答却还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不可能的,因为东篱不破的墓穴还在,水流就算是顺利通过海神庙,依旧会在阴宅前面受到阻挠,所以我们必须破坏阴宅的风水才行。"
  一边上,凌厉沿著这个假设补充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要跟著这道水流走,水流完全消失的地方,也就是东篱不破的坟墓了。"
  蕲麟魄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个道理。等出了这个走廊,我们就跟著水流走。"
  一片昏暗之中,四人各自作了几个深呼吸。倒是把空气中生冷的腐烂气息灌入了胸腔,反而觉得更加沈闷了。
  "陶陶,你们真不应该到这里来。"蕲麟魄微微回头对陶如旧说道,"说实话。你们要真出了事,我也负不了这个责任。"
  陶如旧知道这件事确实是自己欠考虑。他原本是想带秦华开下来阻止东篱不破,却没有想过会给花开带来性命威胁。但事到如今,懊悔或者埋怨都完全於事无补。 "嘘,现在不要说话。"
  眼看著走廊尽头的那一大堆白纸人,蕲麟魄压低了声音吩咐;一边脱下外套,比划了个符咒,然後兜头罩到秦华开身上。
  他对花开说:"我要将你藏在这件外套下面。好让那些白纸人发觉不了你的存在。所以待会你需要暂时屏住呼吸跟著我走,不要作多余的动作,它们绝对不是你和东篱不破的朋友,明白麽?"
  秦华开点了点头,乖乖地环住了蕲麟魄的腰跟著向前走。在距离白纸帘大约五六步的地方,蕲麟魄命令道:"屏住呼吸,所有人。"
  陶如旧依旧与凌厉并肩而行,听见吩咐後立刻屏住了呼吸。借著凌厉手中的应急灯,他看见蕲麟魄已搀著花开走进了白色的纸帘中。
  直到现在他们才看清楚了,那些小纸人并不是单纯一挂或者几挂门帘一样悬挂著,而是有生命一般彼此扭著形状抽象的头与手臂,在纵向与横向中密密麻麻地纠缠,成一片白色的通道。
  蕲麟魄与秦华开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黄白的纸片中,死寂的山洞里继而响起轻微的沙沙声,这让陶如旧想起了沙漠里面的响尾蛇。虽然进去的两人目前尚没出现任何不良的反应,然而陶如旧还是觉得一阵肉麻的刺激,这就好像命令他钻进一堆吐著红信的响尾蛇里去。
  做了这样的联想,他的胃里立刻翻腾起来,面颊上的伤口也开始隐约作痛。
  凌厉很快觉察出了他的异常,停下脚步将他拉到一边。
  "别急著走。"他低声询问,"流了这麽汗,是感觉不舒服麽?"
  陶如旧这才感觉到额上一片冰冷,伸手摸了一掌冷汗。
  "没……不是的。"他开口解释,"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越是靠近那些白纸人,就越是觉得难过。"
  正说著,他便又重重地踉跄了一下,幸好有凌厉从旁搀扶才不至於摔倒。
  男人看著青年满额的冷汗,皱紧了双眉。
  "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放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怕也是穿,不怕也是穿。倒真不如……"
  "我不是怕,只是……"青年用手托住额角,轻声打断了凌厉的话,"我要是怕,也就不会跟到这里来了。我只是觉得不舒服──越是靠近纸人,就越难过。"
  凌厉并不明白术法,但也知道这一定是白纸人身上的怨气对陶如旧产生了影响。一番思索之後,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在上面比了一个符咒。
  陶如旧好奇道:"你怎麽会了法术?"
  凌厉道:"刚向蕲猫仙学的,只是简单的屏蔽阴气,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说话间符咒已成,凌厉便学蕲麟魄的模样,将外套披到陶如旧头上。
  陶如旧感觉到头顶绵软的织物一点点覆盖下来,带著男人体温。说也奇怪,在这之後不久,那种恶心战栗的感觉便逐渐消散了去。一团漆黑之中他感觉到凌厉轻轻环住了自己的腰,同时低声吩咐道:"现在跟著我走,记住屏息。"
  陶如旧按照吩咐去做。没走几步,他便感觉到迎面撞上了一片极其轻盈的物体。有点脆,正发出"哢啦哢啦"的声响。他不由自主地抬眼向前面看,在被刘海隐约遮挡住的前方,凌厉外套的下面,出现了一两串垂挂下来的小纸人。不多,十来个抱在一起。
  周围没有风,这些小人却在不停地颤动,慢慢集中起来,竟然将圆形的脑袋齐刷刷地朝向了陶如旧探了过来。
  陶如旧开始听见一种怪异的声响。
  人的说话声。
  窃窃私语的男声女声,似乎就是从那些小纸人的嘴里冒出来。虽然性别音调语气不同,然而所诉说的却无外乎是一个内容。
  滚开!滚开!现在就滚开!
  
  凌厉半搂著陶如旧穿行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色纸片中,蕲麟魄与秦华开的背影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留下若有若无的足音──这也证明了悬挂了白纸人的走廊不短,或许一口气还憋不到终点。
  那又应该怎麽办?
  凌厉不能否认自己的害怕,然而也明白害怕完全是多余的。
  眼前这些悬挂下来的白色纸人并不是死物,而是在一刻不停地做著细微的运动,它们互相扭曲旋转,并且在感知外界物体靠近的时候如静电感应般依附上去。这种被粘上的感觉十分古怪,就好象被无数白色的蛛丝缠裹住了一般。
  凌厉尝试著用手去触摸它们,他原以为小纸人会立刻依附过来,却没料到结果完全相反──小纸人刻意避开了他的手,事实上在他身上裸露的任何一部分周围,都没有白纸人的存在。想不出别的理由。凌厉只能作出这样的解释:纸人所有怨念的源头,正是过去数百年里东篱的先祖们。因为对於自己子孙的爱护,这些怨念特别约束了白纸人不会对东篱家的成员有任何动作。
  凌厉心中正有些感概。却感觉到陶如旧抓著自己的双手骤然握紧了,痛苦地扭动。他急忙揭去陶如旧头上的外套,赫然看见一枚白色纸人爬在乌黑的发丝上,扁平的四肢正向青年发下的头皮缓慢插去。
  大骇之下,凌厉立刻伸手去捉那纸人。分明是纸质的物体,捏在手上却像蚂蟥一般冰冷而粘滑。所幸纸人一接触到他的体温立刻变得臣顺,然而更多的白纸人却又感知到了外人的存在,蜂拥而至。
  凌厉急忙将陶如旧搂进怀里,也顾不上需要屏息之类的注意,立刻低著头朝前快跑。身边的白纸人粘上又掉落,竟然好像下雪一般。
  约摸十来秒锺之後,周围嘈杂的声渐渐消退了。凌厉感觉到脚下一空,微微踉跄一下变发觉自己重新站到了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又跑了几步,他松开手将陶如旧小心地放下来,抬头环顾四周。
  木质的走廊已经落到了身後,头顶上又变回高耸的岩石洞顶,面前中隐约显露出石质的栏杆扶手,又有白色的石阶沿著地势慢慢抬升进入黑暗之中。
  陶如旧从晕眩之中逐渐找回了神志,他想要站起来,凌厉急忙走过来将他扶住。
  "你还好吧?"凌厉关心道,"恐怕是我画的符咒法力不够,让那东西爬进了衣服里。"
  陶如旧摇了摇头,对於凌厉突然的检讨有些不适应。好半天也只回答了一句:"我没事。"顿了顿,又问道:"花开呢?"
  凌厉没有回答,只苍白著脸向四下望。只见到蕲麟魄黑著一张脸向他们走来。
  可是花开并不在他身边。
  "他咬了我一口,逃走了。"蕲麟魄解释,"刚才我们在走廊里,忽然听见了类似於东篱不破的声音。那声音叫花开跟他走,於是花开就逃了。"
  "可那个声音根本就不是东篱的!"凌厉脸色丕变,"那是白纸人故意模仿出来的!"说著,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把将陶如旧带到蕲麟魄身後,而自己则转了身。
  蕲麟魄一把拦住了他问道:"你要干什麽?"
  凌厉吼道:"去把他救回来!"
  蕲麟魄冷笑道:"你去又有什麽用?别以为地上归你管辖,这地下的鬼怪就会卖你的面子。它们就是希望我们三个人再一点点走散了,好各个击破。"
  凌厉冷静下来,觉得这个解释确实有些道理,他又看了看立在蕲麟魄身边的陶如旧。青年安静的立著,电筒的光芒在他手上微微晃动著,照出一脸茫然。
  蕲麟魄说得对,花开已经出事了。如果再因为自己的错误决定,而让陶如旧也遭遇到什麽不幸的话……
  凌厉不愿意再仔细思索下去。
  这时蕲麟魄又分析道:"白纸人既然模仿了东篱不破的声音,就一定也知道花开对於东篱不破的重要性。它们不会对他乱来的,放心……"
  说著,他突然向趔趄了一记,同时闷哼了一声。
  陶如旧似乎是觉察出了什麽,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蕲麟魄,在他腰间轻轻地探了一把。感觉湿漉漉的。
  竟然是一手的血。
  "这是怎麽回事?"凌厉惊讶道,"花开干的?"
  蕲麟魄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不是和你说他咬了我一口麽。"
  确实只是咬了一口,可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口竟然生生地从蕲麟魄的腰上咬掉了一块肉!
  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还是:蕲麟魄既然受了伤,这也就代表著具有了占据了花开身体的白纸人,一样能够对包括蕲麟魄和凌厉在内的所有人进行攻击。所以接下来,他们不仅要提防著东篱不破,还要小心被白纸人操纵的花开,而最终目的则是寻找到东篱不破的坟墓。
  谈何容易。
  於是陶如旧撕了自己的衬衫替蕲麟魄将伤口简单地扎了,三人合计之後,决定沿著石阶继续向上。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再次动身时,凌厉的目光突然定在了陶如旧身後不远处的石壁边。他突然警告道:"不要回头!"
  蕲麟魄与陶如旧立刻停住了动作,同时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凌厉。
  男人压低了嗓子告诉他们:"有个像是花开的东西站在你们身後。"
  陶如旧顿时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而蕲麟魄则不知怎麽变幻出了一面镜子,透过它向後观察。
  在惨淡的光线中,一个人影立在距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岩壁边上脸上紧紧地贴了一张白纸人,将五官完全遮住了。但是从衣著和身高来看,确实是秦华开不会错。
  他一动不动地靠墙立著,手上拿著一把不知从什麽地方拿来的、生了锈的长刀。
  蕲麟魄的心猛地一沈,却还是单手比了个法印,同时镇定地对另两个人说:"我已经在周围布了法阵,他暂时还不敢接近我们;你们不要怕,接著向前走。"
  凌厉与陶如旧迟疑了片刻,同时点了点头。於是三个人便开始沿著石阶向上走,而那被白纸人糊住了面目的秦华开,便提著刀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後。
  "他"与蕲麟魄都很清楚,法阵总有失效的时候。
  阶梯的顶端是一个开阔的平台,这里距离洞顶已经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在东西南北四个不同的方位上竖著作为支撑与装饰的石柱,中间停著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壁,上面雕著细致的海波。海波里鱼跃蛇腾,海面上则飞翔著栩栩如生的海鹰──东篱家族的象征。
  "我有种感觉。"凌厉低声说道,"东篱的坟墓就在这附近。"
  众人的神经被这句话再度绷紧了几分,不由自主地再回头去看紧跟著的秦华开,被鬼附身的少年就立在台阶下面。
  "不要管他。"蕲麟魄吩咐道,"绕过影壁,坟墓应该就在後面。"
  三个人於是从右边绕了过去,陶如旧将手电往远处一扫。眼前原来是一条不长不短的神道。由近及远地出现了牌坊、供桌、香案等石质陈列,而尽头则是一座灰黑色的坟墓,其後的道路被碎石牢牢封住了,再无法通行。
  "宝顶!"
  陶如旧曾在采访中见识过这一类墓葬,这是一座地下陵墓浮凸於地表之上的部分,相当於是地下宫殿的屋顶。
  三个人走到了神道尽头,拿手电筒仔细照了照,这次才发现宝顶其实是褐红色的。
  "花岗岩?"凌厉伸手触摸了一下,没有记忆中那种过分冰凉的感觉,倒更像是现代的水泥混凝土,於是他又环视了四周,包括岩壁和地面上都没有类似的褐红色石块。
  陶如旧向他介绍道:"这叫做三合土,是古代人用糯米浆、白灰、黄土等东西伴成的一种建筑材料,会出现黯红色那是因为里面还加了一定比例的牛血。这种三合土一旦成型,外力就很难破坏,因为它兼具了糯米柔韧与岩石的坚硬,就算是拿锤子砸也很难砸得动。"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这点时间里,蕲麟魄已经绕著宝顶走了一圈,然後干脆地说出观察的结果:"没有入口。"
   "没有入口?"
  凌厉与陶如旧异口同声地重复。
  麟魄点了点头:"可能也被他们用三合土封起来了,至少我刚才找不到。"
  没有入口,就意味著无法入内销毁东篱不破的尸体,也就意味不能够改变海岭城的风水。但如果什麽都不做的话,等到东篱不破赶到就更加麻烦。
  "找不到也得找!"凌厉咬了咬牙,"我就不相信後堵上的门会与先修好的宝顶完全合而为一!
  这话居然提醒了陶如旧,他一拍脑袋立刻补充道:
  "三合土的配比很重要,以前我去采访过的那个墓穴就是因为不同时间的三合土长期风化发生了剥离……"
  还没等他说完,凌厉立刻从口袋里取了打火机,同时对蕲麟魄说道:"只要有缝隙,就会有空气的对流,看火苗就知道。"
  经他这一提醒,蕲麟魄也立刻念了咒文,在指尖拈出一朵火花,又嘱咐陶如旧道:"我和凌厉想办法将门的位置找出来,你就尽量拿灯一直照著花开脸上的白纸人,如果他有什麽动静就立刻告诉我们!"
  陶如旧点头答应,便立刻转身拿著手电筒去找脚下的台阶。
  这时秦华开已经趁著黑暗向上走了好几个台阶,那把生锈的长刀也已被他举过了头顶,再加上他那张被白纸人糊住了五官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诡异而恐怖,看得陶如旧寒毛倒立。
  他慌忙照著吩咐将手电往花开脸上照,但手腕的颤抖却让光斑不停地抖动。而就在这一点时间里,花开已经迅速走过了牌坊与供桌,来到了石质香案的面前。
  "别再过来!"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陶如旧吼了一声,同时双手握紧了手电,终於将光斑打到了白纸人的双腿上。
  当白纸人一接触到光线,秦华开便低低地发出"嘶嘶"的声音,并向後退了一大步躲进了黑暗中。
  接著陶如旧就拿著手电,提心吊胆地做著警戒。
  
  凭借著火苗对空气的灵敏感知,凌厉与蕲麟魄很快就发现了被封住了的石门,那大约是一米半宽、两米高度的一整块岩石,外面糊著三合土。天长日久,与墙壁衔接的地方出现了一圈断断续续的罅隙,但是最宽的地方还不到半厘米,几乎连铁!都插不进去。
  凌厉与蕲麟魄立刻尝试著将门撞开,但试了几次都因力道不足而以失败告终。而蕲麟魄腰部伤口的疼痛不知为什麽也在一点点加重著,不允许他再做这种激烈的运动。
  "打不开……"
  蕲麟魄的额头上已经渗出冷汗,"恐怕需要三四个人一起使劲撞。"
  凌厉难得也认同了他的看法,
  "现在怎麽办?难道回去拿炸药?"
  蕲麟魄苦笑了一声:"说不定还真只有这个办法……"
  两人正一筹莫展,眼边光线忽然暗了几暗,原来是陶如旧的手电突然闪了几下。
  "怎麽了?"凌厉急忙跑了过去。
  陶如旧同样困惑地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电池用完了。"
  正说著,光线又是一阵子忽明忽暗的挣扎,最终变成一片黑暗。
  "用我的。"
  凌厉立刻将自己的照明递给他:"小心不要让花开靠近。"
  "啊……差点忘记了!"
  得了提醒,陶如旧立刻抬头向原来秦华开站立的角落望去,然而眼前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
  二人立刻紧张起来向四周张望,可是宽敞的神道上始终是一片死寂,安静到了让人觉得害怕的程度!
  "大家小心提防。"
  凌厉伸手将陶如旧揽到身边,一手拿著光源来回扫视。确定秦华开真的不在附近之後,才想起要和一直留在宝顶附近的蕲麟魄会合。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的时候,却目睹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
  遭遇了附身的秦华开竟然如同壁虎一般贴著洞顶一路爬行,又轻松跳到了将近三米高的宝顶上,高举长刀,对著正立在宝顶前面的蕲麟魄一挥而下!
  陶如旧狂喊道:"猫仙小心!!"
  话音未落,凌厉也将手里的照明超秦华开掷了过去,四下里便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所有的光亮,都来自於蕲麟魄手里、最後的那只手电。被腰间的伤痛削减了感知的灵敏,直到秦华开跳到了宝顶上蕲麟魄才反应过来。他并没有回头确认,而是当机立断地丢了手电揉身打了一个滚翻,等感觉脑後的阴风小了些,正听见什麽东西与长刀撞击所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是凌厉丢过来的那个手电,在不偏不倚地将长刀击落之後,又反弹回来砸伤了秦华开的额角。
  就趁著这一瞬间的缓冲,蕲麟魄以并不优雅的姿势迅速与凌厉他们会合。而会合之後的头一句话竟然就是抱怨。
  "你在做什麽!"他怒道,"你砸伤了花开!"
  "这还用得到你来教!"凌厉同时也不甘示弱地吼道,"现在还有时间计较这个麽?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腰!"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蕲麟魄什麽,他苍白了一张脸刚想说什麽,但是出口的话又变成了一句警告。
  "小心!花开又来了!"
  
  陶如旧和凌厉浑身一悚,急忙回头,正见秦华开跳下了宝顶,直直地张开手臂向这边跑来。
  "这里我先顶著!"
  凌厉忽然高喊一声,同时将陶如旧推向蕲麟魄怀中。
  陶如旧见他如此奋不顾身,不由地起了一阵好感,可是凌厉其实还有下半句话正要出口……
  "……你们快,想办法弄开那扇石门!"
  就知道他不会有这麽好心,原来是将不可能的任务甩给了别人。
  蕲麟魄与陶如旧两人哭笑不得,但局势容不得抱怨。就在秦华开张牙舞爪冲向凌厉的当口,陶如旧搀扶著蕲麟魄借著黑暗潜回了宝顶附近,那里的地上躺著蕲麟魄刚刚跌落的手电。
  偌大的洞穴中,所有光亮都仅仅来源於这一小小的手电,并随时都有消失、回归黑暗的可能。
  依照平日的体力对比,陶如旧绝不担心凌厉会在与花开一对一的较量中落得下风;於是他强迫自己定下神来,想办法撞开这扇石门。
  失败,似乎是在所难免的事。
  尽管浑身撞得生痛,但陶如旧能够做的,无非也只是再次印证了石门的坚固,在他竭尽全力的推耸之下,根本可以说是纹丝未动的。
  而所谓祸不单行,这时候他耳边又意外地传来了凌厉愤怒而痛苦的叫骂声。
  "干!这是什麽鬼!"
  与陶如旧设想的一样,凌厉并没有真正将秦华开当作一名对手。在他看来,就算是鬼魂附体,但那一具瘦小孱弱的身体里又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
  然而他错了。
  当秦华开真正扑到他面前、并且伸手狠狠揪住他的胳膊的时候,凌厉就发觉自己错了。
  他所接触到的身体,摸上去冰凉而且坚硬。昔日至多用来拉拉二胡的那只少年的手,如今竟然有了媲美老虎钳的力量,将凌厉的手腕牢牢地钳住。
  男人试图挣脱,可是换来的却是更多的痛苦,少年薄薄的指甲几乎就要嵌进他的手掌中去。
  逐渐地,凌厉感觉整只右手变得冰凉,这正是血液不通的征兆。再继续下去,说不定整只手都会有被废掉的可能。
  因此,他必须反抗。
  凌厉狠下心来一脚踹在秦华开小腿上,少年浑身微微一颤,男人便借著这个机会将手腕抽了回来。
  "小心!"
  还没等他有所喘息,蕲麟魄再次大声警告,同时秦华开坚硬如石的手臂扫了过来,与凌厉的上臂狠狠撞击,发出了沈闷的"咚咚"声。
  这一瞬间的感觉只有凌厉自己才能形容。
  隐约地他听见了骨头的碎裂声,随之而来的眼前阵阵发黑,人也不由自主的连退了好几大步坐在地上。
  这下子,就连立在宝顶边上的两个人也呆住了。
  "他的力道非常大!"凌厉勉强向二人解释,"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听他这麽说,陶如旧立刻想要过来帮忙,他也没有多想,只是空著双手向少年跑过去。
  "走开!"凌厉狂喊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陶如旧哪里想象得到眼前这个"秦华开"的厉害,这时候想要回避已是迟了。
  那沾了不知是谁的血液的白纸人已近在眼前,紧接著陶如旧感觉到肩膀上一整剧痛,像是撞倒了棱岑的岩石上,浑身除了散了架的疼痛外,更真切地觉出一股彻骨的阴冷侵入五内。
  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将双手紧紧环抱起来,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陶如旧……!"
  最後只剩下蕲麟魄勉强站立著。但是显然,只需要秦华开拦腰一撞,他会伤得比地上的两人更加严重。以蕲麟魄的个性,绝不会轻易向人低头,更何况以现在的情况,屈服似乎也没有什麽作用。
  "你以为我会害怕你麽!"他咬牙切齿地喊道,"……你过来试试!"
  说著,他便要比个手印要与怨气斗法,可是丹田之功未启,腰间竟然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这时候,已经不能用"人"来形容的"秦华开"呼呼地笑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朝著蕲麟魄走去,似乎一切都已经到了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还没有等这笑声完全消失,黑暗里忽然有什麽东西朝他扑了过来。
  "你……"这一瞬间凌厉再说不出半个字来,胸中竟是复杂的狂喜与心疼!
  也不知道从什麽地方来的勇气,陶如旧居然飞快地再次起身,冲过来将秦华开拦腰抱住。然而对於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力量,秦华开只是呆滞地低头看了眼,随即抬手对准了陶如旧的背部就是一拳!
  凌厉看见有血沫从陶如旧的口中喷出来。难以言喻的痛痒感觉开始在胸腔中蔓延,陶如旧眼前骤然是一阵子的昏天黑地。然而等他慢慢重新恢复了知觉,却发觉秦华开已经不再攻击自己了。
  那是因为就在第二拳落下之前,就有一束光线照到了秦华开的脸上。
  是凌厉抓起了地上的手电。
  "来,到我这里来!"男人故意让光线在秦华开的身上四处游曳,并时不时扫过他的面部。
  受到了光照的刺激,纸人操纵著秦华开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它显然是被激怒了,似乎随时都会朝著凌厉扑过去,凭借自己的怪力将男人撕成碎片!陶如旧不禁在心中祈祷手电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什麽问题,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凌厉竟然主动地将光线从秦华开的身上挪开了。
  昏暗之中,一旁观看的两人惊得目瞪口呆,而再度获得黑暗加持的秦华开便立刻向凌厉扑了过去!
  他这是要做什麽?
  陶如旧看著男人等同於自杀的行为。惊讶、恐惧、悲伤……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忽然之间混杂起来。他心中一片乱麻,过去发生的一切统统模糊起来,而此刻清晰的只有凌厉刚才的那句话:"来,到我这里来!"
  
  凌厉的手电只照亮了脚前的一小片土地,但依旧能清楚地看见花开已奔到了面前。就在两人即将再次发生接触之前,凌厉突然靠在宝顶上向左边一闪。
  宝顶本身就呈现出一个光滑的弧度,如此便帮助凌厉轻而易举地躲闪了去。不到两秒锺的时间,他便已经转到了宝顶背面的阴暗中。而他曾站过的地方,腾起了一阵诡异的白色烟气,伴随著连串石头翻滚撞击的乱响。
  被白纸人操控的秦华开,竟硬生生地将已见了罅隙的石门撞开一个大口,从里面喷出一股白色的寒气,令整个宝顶在短时间内赫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等到寒气渐渐散了,一切又恢复了死寂。众人惦记著花开的情况,这才慢慢走近。
  面前是一张通向了神秘地下的漆黑的大口。而秦华开显然是已经顺著里面的台阶,跌进了地宫深处。
  凌厉拿著手电向穴中探看。蕲麟魄和陶如旧则面面相觑,以这种方式打开墓穴的门,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花开……会不会有事?"犹豫再三,陶如旧小声问道,"这里面好像很深,我怕……"
  "我觉得他没事。"蕲鳞魄插话道,"只要他还是被那些戾气附体,就不会有事,但这或许也意味著,下去之後我们还需要和他打一场。"
  "眼见为实。"凌厉不安地打断了他的话,"先下去再说吧。"
  
  被秦华开砸开的洞约有一平米见方,手电光下出现了一条缓缓落入地底的石阶。在它的尽头,应该就是停放著东篱不破棺椁的墓室。
  凌厉低头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五点,正是黄昏──传说中的"逢魔时刻"。
  用不了半个小时,日光就再无法牵制东篱不破的脚步。
  "事不宜迟。"
  凌厉果断地往里面迈进了一大步,但另两人却没有立即跟进。
  "你们等一下。"蕲鳞魄一手捂著腰部,将大半身子依靠在石壁上,对著陶如旧疲惫地招了招手。"我的腰很痛,像有虫子在钻……你快再仔细看看。"
  陶如旧按照他的吩咐,再度揭开刚才草草包扎的伤口。这一次,借著手电的光线,他忽然看见居然有一样薄薄的物件正在蕲鳞魄血红色的伤口里蠕动。
  又是白纸人!
  半个手掌大小的纸人,努力地将扁平的身体挤压起来,试图通过伤口钻入蕲鳞魄体内。被发现的时候,它竟已有大半个身子楔入了血淋淋的皮肉之中!
  "还不快!快把它拽出来!"
  凌厉的一声断喝,让陶如旧手忙脚乱地动作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小纸人暴露在外的那一部分轻轻地拽了拽,手上立刻感觉出了从未感受过的粘腻,附加著如蜈蚣一般的扭动,让他忍不住立起了阵阵寒栗。
  凌厉忍不住提醒了一声:"纸很薄,小心不要扯断了。"
  他这样一说,陶如旧反而更加紧张。凌厉实在看不下去,便过来替手。谁知道经他轻轻一触,刚才还顽强抵抗的白纸人,此刻竟如同被艾条烫著的水蛭一般自动脱落下来。
  被硬拽出来的白纸人已是一片殷红,却还在不停地挣扎扭动。凌厉将它丢到了地上,接著拿出了打火机。
  他要点火,却被蕲麟魄拦了下来。"等等。"
  蕲猫仙一手捂著腰上的伤口,另一手摊开了伸向凌厉,说道:"把碰过纸人的那只手给我看。"
  凌厉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乖乖地将自己的左手交到了过去。
  这是一只十分正常的手,只是在方才的对抗中破了皮,有几处沾了血迹。蕲猫仙怔怔地盯著那些血迹,突然间像是悟到了什麽,低头就往凌厉手指上咬了下去!
  "你干什麽!"
  毫无防备的凌厉与陶如旧同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所看见的这一幕。剧痛之下,凌厉迅速将手指从蕲凌魄口中拔出,但是指腹上已被咬了个将近一厘米长的血口,殷红液体汩汩流出。
  
  难道说是蕲麟魄也被白纸人附了身?凌厉与陶如旧的脑海中几乎同时浮出了这一猜想。
  若真如此,那麽局势无异於是雪上加霜。
  一个附了身的秦华开就已经很难对付,更不用说再加上精通术法的蕲麟魄。……待会儿还要来一个东篱不破,这样接下去还不如直接逃为上策。
  不过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糟糕。
  在咬了凌厉一口之後,蕲麟魄慢慢蹲下了身子,从地上捡起了那个尚在挣扎的白纸人,"突"地一口,将口中残余的血液,吐到它的身上。
  紧接著,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现象发生了。
  被血沫沾染到的纸人突然在蕲麟魄手中抽搐起来,沾了血的地方发黑甚至穿孔。大约不到三秒锺的时间里,整个纸人就变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纸,然後慢慢烧成一堆黑灰。
  凌厉这才明白了蕲凌魄只是做了一个实验,证明自己的血液对於戾气具有压制作用。而陶如旧也接著回神,双眼直直盯著凌厉手指上犹在淌著血的伤口,嗫喏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出奇诚实地说出了内心里的感受。
  "……你的血实在很毒。"
  凌厉哑然失笑,呆了一会儿方才咀嚼出话里的戏谑,心中不禁一阵惊喜,忽然大了大胆子,一把拽住陶如旧的胳膊,将人拉进了怀里。
  而当他尚在思忖著是否应该狠狠吻住面前人的时候,蕲麟魄却又极煞风景地插话进来:"你们不要再胡闹了。先去看看花开的情况。"
  
  两个人一听见花开二字,立刻又紧张起来,也不再争执,都跟在拿了手电的蕲麟魄身後,缓缓走下一团漆黑的石阶。
  墓道里很冷。
  从地底渗出的寒气似乎还在墓穴中回荡,充斥著生冷而阴森的朽木气息。三人虽然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但脚下却清楚地感觉到冰渣所带来的湿滑。
  陶如旧跟在蕲麟魄身後,根本就看不见前面的道路,左右不到一米的狭窄空间里,冰冷的岩石在他头顶一点点挨挤过来形成漏斗的形状,大气压与精神上的紧张让他的鼓膜微微抽痛。经过刚才的一番惊心动魄之後,他已出了一身的薄汗。此刻被阴风吹了,便立刻一连打了几个寒噤。
  下一个瞬间,他的背後便突然贴上来了什麽东西。
  温暖而厚实的,是凌厉的胸膛。
  男人似乎是知道他冷了,於是特意挨近一些,让自己的呼吸落在陶如旧的後颈上。明明只是一点点热度,却在这异常寒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并迅速蔓延开来,灼烫了陶如旧的面颊。
  心中的不忿与怨恨确实是存在过的,然而此刻,陶如旧全部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了与自己相贴的凌厉的胸膛上,余下双脚机械重复向前。
  在这诡异的地下陵墓中,他恍惚有了一种禁忌而奇妙的感觉。好像在这漆黑混沌的世界中,只有他和凌厉两个人暧昧地相互依靠,不需要言语,也不用任何回忆。
  这温暖的错觉令他恍惚,丝毫不查前面的蕲麟魄已经停了脚步,若不是被凌厉立刻拽住,差点儿又要撞到猫仙身上。
  "到底了。"
  等到三个人都站定了,陶如旧这才看清脚下已没有台阶可走。面前是一个约五米宽,十数米长的岩石玄关,尽头是一座拱门,里边黑阙阙的仿佛一泓深潭,纵使手电也照不出什麽陈设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找错,东篱不破的棺椁一定就在这黑暗的深处。
  
  事不宜迟,更何况凌厉此刻很可能已经来到了地下河道附近,再多一秒的迟疑,就多一份危险。
  蕲麟魄显然明白这一点,但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件更奇怪的事值得注意。
  他问凌厉:"你认为花开从上面摔下来,应该掉在哪里?"
  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台阶下直接是平台,若是寻常人从那个高度坠落,此刻一定躺在平台上动弹不得。"
  蕲麟点头:"但现在这里没有他的人。"
  而陶如旧立刻松了口气:"这麽说花开就是真的没有事了。"
  蕲麟魄冷笑道:"我早说过不会有事,有事的是我们。"说著,又回了头看了凌厉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来还是我来?"
  凌厉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於是爽快道:"我自己来!"经由不长的墓道进入了墓室,这时最後的一支电筒也开始闪烁起来。 凌厉干脆从墓道边尚未腐朽的木质装饰上掰下几块缠上布条,最後淋上打火机里的汽油,几分锺就做成了两只简易的火把。
  他爱抽烟,随身总携带著两个以上的打火机,这倒成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此时,三人虽各持照明,但亮度却还是有限。为了更快找出东篱棺材的位置,他们决定分开一定的距离,在彼此照明的范围边缘走动。
  整个墓室约有五米左右宽度,整体上呈现出圆角矩形的模样,头顶上是故意开凿成圆弧形的岩石墓顶,外面又以青砖加砌了穹隆,上面又虚架了些木梁,垂下来许许多多黄色的招魂幡帛,看起来诡异而阴森。
  "我认得这种风格的穹窿顶。"陶如旧说道,"是东晋时期的风格。这个时候的坟墓结构比较简单,很可能就只有一个墓室,而棺材往往就停在……"
  他还没有说话,就看见蕲麟破的手电快闪几下,终於完全黑了下去。而猫仙依旧循著惯性在黑暗中走了两步,突然间就撞见了什麽硬邦邦的东西。
  他急忙祭起指尖的火苗,看清楚这竟是一口硕大的朱红色棺椁。
  棺椁将近两米来高,一米多宽,上面所描绘的银色波涛与海鹰再次印证了墓主人的身份。
  ──正是被後人尊奉为海神的东篱不破。
  "不用再往里面走了。"凌厉压低了嗓音对凌厉说道,"棺材也不用推开。我们直接放火,整个儿烧掉!"
  "好。"
  同意了他的提议,蕲鳞魄又从指尖祭出了火团。而陶如旧忽然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接著拿手在面前挥了挥。
  "好大的灰…………"
  这句话让另外两人顿时警惕起来。
  假使墓穴中只有他们三个人,这突然扬起的尘土又是谁的动静带来的?
  结果显然只有一个。
  "注意花开,他就在附近!"
  一边做出提醒 ,凌厉抬头向四处张望,正见一张白色的东西飘飘悠悠地朝著他落了下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小心!",只见一人多高的棺椁上下雪似地飞出来成千上万的白纸人,劈头盖脸地就往三人身上浇来!
  被这突然的景象惊了一跳,凌厉与陶如旧急忙拿著火把挡在面前。蕲麟魄掌上的火光也没有熄灭,他临时改换了目标,将火星向著满天的纸人分射而出!
  一时间漫天火光融融,在一片金红色的光亮里,众人清晰地看见在将近两米高的椁上面,忽然露出了半个粘著白纸人的人头。
  在三人惊愕的目光之下,被戾气控制的清花开迅速站起来。
  火光之下,少年衣衫褴褛,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血痕,右腿也呈现出古怪的弯曲,光是从他额上涔涔滚落的汗珠便能看出这具肉体已经接近了极限。但白纸人依旧残忍地要榨干秦华开的最後一点生命力。
  它拖著断腿纵身一跃,向蕲麟魄扑去!
  蕲麟魄正立在椁室边上,见秦华开扑来,急忙并手为掌迎上去。秦华开本是要径直扑到蕲麟魄身上,但在看清蕲麟魄手掌上沾血而写的符咒之後,却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改变了下落的方向。
  蕲麟魄掌心所书的,正是五雷正法之术。这是一种道门之中操纵雷电、威力强劲的符咒,尤其是在它配合了施用者一定的修行、并用至阳人的鲜血书写而成的情况下。一旦与之接触,白纸人与其上所附的戾气都将会在顷刻化归为虚无。
  白纸人自然是明白的,於是缓慢将头侧开,努力避免著与五雷正法的正面接触。但它毕竟已经腾到了半空,所以整个人还是依循惯性跌到了蕲麟魄身边。
  蕲麟魄大喊:"快抓住他!"
  凌厉与陶如旧立刻冲上来。两人一左一右跪下用膝盖抵住花开的胳膊,同时腾出手来拿出了一截细长的暗红色绳索,不用说上面沾著的自然又是凌厉的血液。
  秦华开虽然负了伤,但一看见这条绳索,立刻又挣扎起来。凌厉干脆将自己还残留著血迹的手掌往秦华开身上按。少年顿时发出一连串尖利的惊叫声,四肢禁不住地抽搐起来,并拼命地将头扭向一旁,想要护住脸上的纸人。
  这时蕲麟魄也赶了过来,扬手一掌正中秦华开面门。
  少年再次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伴随著的还有一种比人声更加尖锐、刺耳的声响。循声望去,声音竟是从纸人身上发出的。
  蕲麟魄那一掌在小纸人头部中央留下了一点黑褐色的血迹,那里便裂开了一个窟窿,越烧越大,就好像是嘴巴正在裂开,发出了刺耳的啸叫声。
  过了不到五秒锺的时间,纸人的头部已经成了一堆黑灰,余下的肢体也开始从中央的心脏部位发生"溃烂",分裂成形状古怪的四、五块碎片。
  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纸人分离的四肢竟分别朝著秦华开眼、耳、鼻,口四处薄弱的所在挣扎爬去。
  "糟糕!"蕲麟魄急叫,"它要钻进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个判断,纸人的断脚撬开了少年紧闭的唇关。片刻之後,秦华开一声呜咽,嘴角边汩汩地冒出鲜血来!情况危急,凌厉与陶如旧急忙去捉住那些纸片,却没料到这边稍稍放松了桎梏,秦华开竟猛然将一弹四肢,挺尸般跳出了四五米外。
  而这时候,墓穴外的山洞里忽然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
  死寂的地下岩洞忽然"咆哮"起来,所有未固定住的物体都开始发抖。古老的海神庙发出吱吱嘎嘎的混响;生锈的铜角铁有生以来头一遭轰鸣了起来。
  "是他来了!"蕲麟魄高喊,但是很快地就连喊声也被咆哮的风声所淹没。地上一阵摧枯拉朽的颠覆,原先穷三人之力都未能撞开的墓门竟然飞向了空中;再度落下时,砰然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痛!
  灰尘满空飞舞,而刚褪下的寒气再度腾起。尘土与冰霜结成的大雾中,凌厉依稀看见一羽银色海鸟破空而来,掠过三人直向棺椁冲去。
  倒在椁边的少年此刻也被雾霭包围了。被海鸟的羽翼轻轻一扫,正在他五官上扭动的残余纸片顿时便化为了一阵飞灰。
  获得了自由的少年立刻软倒下去,同时笼罩在他身上的雾气霎时幻成了东篱不破。
  鬼魂温柔地将少年拥进自己虚幻的怀中,小心地将自己的灵气渡了一部分过去。约摸过了半分锺左右,秦华开便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当他看清楚是谁搂著自己之後,泪水便滑下了少年的面颊。
  "你是跟著他们一起来对付我的麽?还把自己弄成这样……"抚过爱人一身的伤痕累累,东篱痛心而不解。
  (不是的!我……)秦华开虽然不能言语,但凄惶的神色更能说明他内心的煎熬。
   "疼麽?"东篱不破没有追问更多,只是稍微用力按在花开的腿上。
  花开一个劲地摇头,但表情却透露出了断骨的剧痛。不论是现在的浑身伤痕,还是数百年前黑暗恐怖的囚禁生活,他一直都承受著来自於东篱家族的折磨。
  这都是他东篱不破亏欠的,假设这一世没有自己陪伴在侧,这哑巴少年的未来又将如何?
  东篱不敢设想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他只是恨透了将秦华开带到这里的蕲凌魄等人。来时他便已经在心中决定:即便是对凌厉也再不准备有一丝一毫的宽容。
  ──只要是敢於伤害到他的花开的人,都不应该继续存在於这个世界上。"小乖……"他忽然低头吻了秦华开的额角,"你累了,先在这休息。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了。"
  说著,他伸手抚过少年的面颊,同时口中念念有词,秦华开便闭上眼睛陷入了沈睡,任由鬼魂将他抱到平坦处躺好。
  看著东篱将花开安置妥当,凌厉这才直截了当地说:"你和花开不能这样下去,这座海岭城也不能……"
  "我是尝试过把他交给你!"一扫方才的温柔,东篱不破打断他,"是你拒绝了这个机会!"
  顿了顿,他忽然将目光钉在了陶如旧身上。
  "就是为了他!!"
  银面具下的双眼在瞬间变成了腥红,令陶如旧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寒颤。
  是杀气,东篱不破决意要杀他!
  凌厉是东篱不破的後人,它未必会对他痛下杀手、蕲麟魄拥有法术能够自保,而秦华开就更加不必担心。
  所以剩下来的,东篱不破要对付的第一个人必定是他!
  陶如旧承认自己感到害怕。
  他所曾经历的濒死体验让他不愿意再次回到那黑暗而恐惧的虚无中。
  可是他也无法逃避。
  进入这海岭城、与翠莺阁的戏班子共同进退,甚至於是进入这地下洞穴,所有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更何况,现在哪还由得他选择?
  他真有些忐忑,忽然听见凌厉对东篱说道:"你是我的祖先。所以应该比谁都更明白。如果你要惹得我不痛快,做人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
  鬼魂狞笑:"废话少说,想要毁掉我?那就来试试!"
  看著鬼魂眼神中愈来愈浓的杀气,蕲麟魄立刻挡到了陶如旧面前。
  "把他交给我,你们去毁了尸体!"
  说著,他用右手比了个王天君决,顿时在东篱与陶、凌二人间建立了障蔽,如此一来,这边的攻击不会给另一面的人造成伤害。
  然而他的动作虽快,却依旧没能阻止鬼魂在屏障张开前伸出手去隔空一指。
  却是指向了远处的那口棺椁。
  "尸起!!!"
  蕲麟魄脸色一变,回头正看见将近两米高的棺椁应声颠簸,暗红色的漆皮扑簌簌如血一般往下落。紧接著一阵吱嘎的响动,首先是厚重的椁顶被一股怪力弹起撞到了天顶上,然後在一阵灰尘与木屑的狂舞之中,椁室四边的侧板也被轰出几米开外,露出了里面深黑色的内棺!
  这个时候,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一种敲击著木板与指甲刮擦的声响,自内棺中不断地满溢出来。
  "我倒要看看,是你们毁掉它,还是它杀掉你们!"东篱不破一阵冷笑,而蕲麟魄已经趁机向他抛出了第一个法咒。法阵这一边。
  仿佛是一双被光线吸引的飞蛾,凌厉与陶如旧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发出异常声响的内棺。
  因为椁室的脱落而骤然空旷了的空地上,漆黑的棺材周边散落著边箱中放置的随葬器物。
  可是那些并不是寻常的漆器陶俑,却是一堆又一堆发黄发脆的符纸。
  它们夸张地堆砌了将近半米的高度,几乎将整个棺木紧紧地包裹在了里面。
  "凌厉你看!"眼尖的陶如旧指著从符纸下方慢慢流淌出来银色液体。
  "是水银!"
  看来,为了将东篱不破的魂魄留在海岭城中,东篱家的先人采取了各种手段为这具尸体防腐。
  此时此刻。从棺材内传出的敲击声却越来越的清晰,伴随而来的是棺材盖上下的起伏,上面的四十枚铜方钉也开始"叮叮咚咚"地往下坠落。
  到了这个时候,任谁都猜得到:是东篱不破通过某种咒法,让自己封存了数百年的尸体发生了尸变,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别靠近!水银有毒。"
  凌厉当机立断,阻止陶如旧继续往前。自己则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打火机。
  用火烧依旧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似乎是感应到了火焰的温度,黑色的内棺更加剧烈地摇晃起来,最後竟凭空弹起半米,落到了距离棺床将近一尺的地方。
  巨大的崩裂声後,黑漆内棺四分五裂。一股浓浓的烟雾与腐败气息之中,那个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便出现了。
  那是一具高大的男性尸体,穿一身暗红色缎面官袍。裸露在外的双手因为数百年来水银的封闭蒸蔚而呈现出晦暗的黑紫色,其上生长著已经发生卷翘的黄色骨质指甲,令人不寒而栗。
  尸体的面部同样戴有一张银质的面具,身材高度都与东篱不破的魂魄类似,然而与魂魄不同的是,这具尸体上几乎处处都留有道士留下的朱砂咒文。这些如同蚯蚓般的符号。
  这是一具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僵尸、是凌厉祖先东篱不破的尸体,同时也是他们即将面对的敌人。"你们不要怕!"在与东离不破缠斗的间隙,蕲麟魄仍不忘关注这边的动静。
"那只是僵尸!"他喊到,"你们只要将它肢解破坏了,这座坟墓的风水自然就会完全破坏!快!"
听他指明了做法,凌厉深深吸了一口气,抄起地上一截碎木,而将来时携带的桃木剑扔到了陶如旧手上。
"保护好你自己!"他握了握他的手。
这时候,僵尸已经将目标锁定在了两人身上。它在漫空飞舞的符咒中一步步逼近。被水银浸透的尸身沉重无比,每走一步都会带来地面的震动。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介于泥土与腐殖质之间的生冷气息。
墓穴口上因为有蕲麟魄的结界所以不能靠近,看着僵尸向着这边走来,凌厉一把将陶如旧揽到身后,拉着他向墓室的后半部分退去。
缺乏光线的后半截墓室里几乎一片漆黑,只能看清楚一些陈设的轮廓,凌厉便拉着陶如旧暂时躲藏在一座兽形墓石的后面,摈息等待着僵尸的到来。
果然很快,沉重的脚步声便追过了过来,一步步像是踩在了两人的心头上。
暗中凌厉紧紧的握住了身边人的手,同时迅速的在他面颊上印下一吻。并没有再等陶如旧反应过来,男人忽然将他推到了角落里,而自己则猛然起身,拿木板向着僵尸兜头劈了过去。
陶如旧心中一颤,紧接着黑暗中一声闷响。
凌厉能够确定自己手上拿着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也确信自己击中的是僵尸的后颈要害。但是顺着木棍传递回自己掌心的感觉,却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打在了铜像上。
虎口痛的几乎麻痹,而手上的木板则应声折断。但僵尸的轮廓却始终一动不动。
只有那银色的面具上慢慢反射出惨澹的一点点火光。
"快跑!"
他只来得及吼出这一句话,紧接着就感觉耳边刮来一阵阴风,同时感觉腹部遭受了狠狠一击。
"呃!啊!!!"
胸口一阵热潮翻腾,伴随钻心的痛而来。有将近五秒钟的时间凌厉的眼前是一片漆黑,钻心蚀骨的疼痛让他一时以为受了不治的重伤。
不过上天依旧眷顾于他,事实上凌厉只是断了一根肋骨。
但当他省明白这点的时候,僵尸那一只紫黑色的手也已直直的插到了面前,只要再向前一点,几乎就能插入他的眼眶。
凌厉惊出一身冷汗,立刻矮下身子躲开去。他又念着陶如旧的安危,便回头看了一眼,可角落里哪儿还有人的影子?竟然是早已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
于是凌厉一方面庆幸陶如旧尚且算的上机敏,一方面又对他抛下自己独自逃走有些失落。还没有等他将个中的感觉咀嚼明白,那将僵尸变发狠力将面前的石兽戳了个粉碎,又大步迈过一地碎屑,向着已经退无可退的凌厉走来。
凌厉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已是命悬一线,而几乎就在连他自己都要选择放弃的时候,一道火光竟如同救星一般从僵尸肩膀后面冒了出来。
是陶如旧!
原来陶如旧并不是真的逃走,他只是去拾地上的火把,按照蕲麟魄的吩咐,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除掉这海岭城的大患。
迅速感应出了异样的热度,僵尸直挺挺的跳了一下,蓦的在半空中打了个转。
陶如旧被这怪异的转身方式惊了一跳,但依旧握紧了火把要往东离不破身上烫,但他的动作始终不如鬼怪来的迅捷,仅仅是倏忽之间,一双尸爪便已伸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犹在燃烧的部分使劲一拔!
只听"嗤"的一声,周围顿时黑暗了去,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同时又有数滴银色的液体从黑烟中滚落,滴在留有缝隙的地面上,霎时竟有如生命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水银。
凌厉恍惚明白了僵尸之所以步履沉重,一挥之力如此巨大,正是因为灌注了水银,变相的让僵尸成为了所谓的"金刚不坏之躯",而当击打在人身上的时候,便也拥有如铁棍一般的威能。
就在水银纷纷落地的这一瞬息,凌厉就地一滚,绕过僵尸拉了陶如旧的胳膊便跑,那僵尸立刻在后面追逐,二人便在大半个墓室里迂回躲闪。但精力有限,很快他们就觉得疲乏。

其间凌厉也略微注意到了东篱与蕲鳞魄的动静,然而不出他所料,受了伤的蕲猫仙所能做的,无非也只是在提防著不让鬼混靠近自己的身体。长此以往,除非出现什麽奇迹,否则三人恐怕都要落得葬身於他人墓穴中的结局了。
  与凌厉西相同,蕲麟魄也不忘关注另一边的情形。当他看到两人赤手空拳被僵尸追逐的时候,立刻喊道:"凌厉,剑、桃木剑!"
  这话方才让凌厉省起竟然还有这件法器。他记得自己是将剑交给了陶如旧,便向他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那剑!"陶如旧的眼中流露出了瞬间的希望,却又立刻黯淡了下去。
  "那把剑被我落在了刚才的角落里……"他指著不远处漆黑的墓穴。
  僵尸正从那个方向向著他们走过来,咚咚的脚步伴随著水银落地的嘀嗒。
  "该死!"
  凌厉在心中咒骂了一句,随即果断地下了一个决定:"我去把僵尸引开,你去把法剑拿回来!"
  他轻轻地将青年往前推了一把,而自己则随手抄了一截朽木更快地向僵尸跑去。
  时间根本不允许陶如旧提出任何反对。他咬了咬牙,也开始向著著黑暗跑去。而与此同时,耳边再次传来了木板粉碎的闷响。
  凌厉清楚自己敌不过眼前这个堪称"铜皮铁骨"的僵尸,也并没有真正准备与它正面冲撞。左右躲闪了几下之後,他便想要引它走去另一个方向。而那僵尸毕竟只是一个不能思考的空壳,被他这样一带,竟然也跟著跑了过去。
  这时候陶如旧也顺利回到了刚才躲过的角落,摸著了桃木剑,他心中顿时踏实了一些,立刻抬头来关注凌厉的动静,正看见僵尸随手拧下一块墓兽石雕,要朝男人背後扔去。
  "小心!!"
  情急之下他忘了害怕,提剑就要冲过去,而才跑了两步,脚底心里忽然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
  低头看去,他这才发现就在僵尸走动过的地方,一路的岩石上都停留著圆滚滚的水银。
  这是僵尸的"血液"。
  而他刚才的吼声,也引得僵尸转过了身来。
  陶如旧惊讶地低头看,他脚边的那些水银忽然在地面上跳动起来,彼此连缀著、拥挤著,很快形成了一个银色的圆环,将他的双脚包围起来。陶如旧移动,它们也跟随,俨然是在向僵尸报告著青年在黑暗中的动向。
  看见僵尸向自己走来,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之後,陶如旧便也只有握紧了桃木剑尽力摆出架势。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手中的这个"木条"会有什麽样的"威力"。
  只是不由得他选择与考虑,必须要征服的对象已经近在眼前。凌厉很快就发觉僵尸并没有继续对自己的追逐。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正看见陶如旧的身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划过。
  而僵尸正是朝著那个方向赶去。
  凌厉没有再迟疑,他立刻转身追上了僵尸,抬脚向著它的背部狠命一踢,继而扑上去要将它拽住。
  感觉沈重的僵尸并没有回头,它只是迟滞了一下,随即以手肘向後撞去。
  一击正中凌厉下腹。
  这一次,男人连痛呼的时间都没有,口中直接逼出了血沫。剧痛与晕眩之中,他心中却忽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血!
  强忍著剧痛,他努力掰住了僵尸的手臂不放,同时扭过身子将满口的血沫喷到那张银色的面具上。
  紧接著,他如愿地听见了一种类似泥沼翻滚般的诡异声响,随即一股强劲的力道将他摔出几米开外!
  
  陶如旧发现围绕在脚边的水银消失了,他立刻往凌厉身边跑去。这时候那僵尸已经全身萎顿著缩到了一旁。二人互相搀扶著想要过去看个究竟。
  及至近前,他们才看清原来那银色面具其实丝毫未损,倒是面具下方颈项上裸露的皮肉在血雾之下发生了明显变化。
  那些深黑色皮革般的组织冒出灰色的浓烟,同时出现逐渐扩大的灼烧瘢痕。瘢痕进一步扩大形成穿孔,并显露出脖子内侧纵横交错的暗黑色血管以及蜡黄色、风干如同枯枝的气管。
  而那种类似於沼泽的声音,正是通过那半裸露在外的喉管所发出的。
  虽然并不确定僵尸是否也能感觉痛苦,但是看得出,至阳的血液对它同样有震慑之用。但僵尸的反应显然比纸人要小上许多,要想将它彻底制服,不知道凌厉浑身上下的血液究竟够不够用。
  毕竟只是一点血沫,不一会儿灰烟便完全消失了。眼见局势又将被扭转,陶如旧深吸了一口气,提剑便向僵尸的右肋下刺去。
  剑刃穿过尸身的感觉,有点像划过干瘪的茄盒,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坚硬感觉。就在陶如旧为了这种感觉而头皮发麻的时候,僵尸暗色的皮肤下面忽然出现了一阵阵、类似於水波的异动。那模样有些类似於古装片中的高手们让真气在筋脉中游走的模样。
  而此时此刻在那些风化了的管道内流动著的,却是水银。
  僵尸正在将体内的所有水银通过血管与经络汇集到遭剑刃插入的部位,陶如旧甚至看见那些银白色的颗粒从僵尸喉部的伤口中掉出来,再从伤口处紧紧依附在刀刃上。
  很快地,桃木剑刃便陷入了一片坚硬的包裹之中,竟然不能起到丝毫辟邪的功能。
  陶如旧顿时又开始害怕,他便想著要将剑拔出来,可是手腕上刚一用力,便听剑身上传来"哢嚓"一声。
  桃木剑应声而断。
  "这怎麽办?!"
  陶如旧低头看著自己手上的断剑发呆,下一秒锺整个人就在僵尸奋力的一挥之下斜飞了出去,撞到了躺在地上昏睡的秦华开!
  忽然的痛楚让花开嘤咛一声,似乎就要醒转,陶如旧唯恐再次将他卷入这场混战,急忙爬著离开。
  "你找死!!"
  顾不上伤痛与这句话的逻辑问题,凌厉立刻冲上去双手摁住依旧"镶嵌"在尸身上的那半截断剑,硬生生的就要继续插入。
  在常人中他确实算是猛健,只是遇到了眼前非人类的鬼怪,便也不能以常人的水平去判断。剑刃又慢慢插进去了约摸一寸的深度,便好似撞到了铁板上。但僵尸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反倒是过於接近僵尸的凌厉,再一次将自己送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凌厉有理由相信,只需要再一掌,自己就会彻底失去行动力──甚至於死去。为了避免这个状况的出现,情急之下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将血啐了出去。
  僵尸果然因这一啐而畏缩了,凌厉便看准了机会松开剑刃。同时陶如旧丢掉了手上的断剑跑过来,默契地与他一起扳住了僵尸脸上的银色面具。面具似乎确实是僵尸的软肋,陶如旧这样一掰,僵尸的手足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凌厉趁势腾出一手,将手掌抵断木上狠命一刺,流出的血顺著剑刃上装饰用的血槽导入了僵尸体内。
  这一招果然比方才那薄薄的一层血雾更有作用,只见桃木四周的大片尸肉立刻由黑紫色转成为深灰绿色,混著暗红色的血流形成一种恶心的浆液,沿著一时半会尚未腐败的经脉与骨骼垂挂下来。而来不及转移的水银又从这越来越大的口子里泄了出去,在火把的照耀下闪亮得宛如一道瀑布。
  上面陶如旧愈发下了狠劲要去揭那面具,凌厉便将沾满了血迹的双手去按住僵尸的爪子。僵尸虽然竭力要甩开两人,然而血液的腐蚀却叫它几乎无法真正进行反抗。
  也不知费了多少时间,陶如旧突然感到手上猛地一松,整个人朝後踉跄退了四五步,原来是面具终於被掰了下来,却又被他不小心脱了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翻,落到了远处。
  见目的已经达到,凌厉松开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将陶如旧紧紧地抱进怀中。
  
  脱去了面具的僵尸开始摇晃,空气中腐败变质的味道又浓重了几分。这本应是个能够获得片刻轻松的时机,然而陶如旧与凌厉却还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失去了面具的尸体并没有立刻倒下。
  此刻,它正如同遭人斩首的泥鳅那般挣动,用力将僵直了几百年的腰肢一点点弯了下去,发出诡异的"吱嘎"声。
  它想要找回那张面具。但与苟延残喘的泥鳅相比,僵尸找回面具的目的似乎并不那麽简单。或许在尚未完全化为灰土之前再度找回面具,僵尸就能够再次获得力量。
  而对於僵尸来说,已经成为自身一部份的面具,无论落在多麽遥远的地方,它都能够觉察得出来。
  在几个严重的摇晃之後,僵尸已经不知不觉地找准了面具的位置,它踉跄地过去,将手臂直直地向地上探去。
  陶如旧的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了,而抱住他的凌厉这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这一番辛苦才拿下的面具又要如此轻松地返回到僵尸的脸上?难道说他们两个人注定要被这打不死的怪物葬送在这漆黑的地下洞穴中?
  绝不!
  彼此相系的双手传达著共同的心声,这在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後变得愈发强烈!
  陶如旧忽然甩开了凌厉的手,箭步奔去将面具踢开,黑暗中只听见一连串金属的划嚓声,面具居然又飞出了两三米的距离。与此同时凌厉也跟了上来,猛地将陶如旧拽进一边的阴影中。
  没能拿到面具的僵尸再度疯狂地嘶吼著。此刻它已再无法顾及陶、凌二人的存在,因为有一只苍白细瘦的手突然从黑暗中贴著地面按住了面具的一角,慢慢地将它拖向了暗处。
  是秦华开,他还是被这一片嘈杂惊醒了,醒来後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落到了他脚边的面具。
  无比熟悉的、爱人不破的面具。少年的心中一颤,他瘸著腿慢慢站起来。没人说出眼前这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的身份。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这是数百年前曾经将自己搂在怀中、日夜疼惜的那个人的肉体。
  而另一面,循著面具的气息,僵尸转眼已到了秦华开面前。
  出乎凌厉与陶如旧的预料,它竟没有立刻夺下面具,而只是沈默地低著头、用一双混浊裸露的眼珠看著面前的少年。
  是否在他那几近腐败的大脑中,依旧保留著关於过往爱恋的碎片?
  谁都不知道,却忍不住这样猜想著。
  秦花开同样睁大了眼睛,在一片昏暗之中,他想要从那腐败不堪的五官中看出一些熟悉的影子。那是东篱不破的面容,即便这些年来,爱人的魂魄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身边,但那覆盖在面具之下的容颜,确实已经有百年未曾见到了。
  一瞬间,就连陶如旧和凌厉都忍不住为了这段跨越百年的感情而感伤,只是他们都忘记了,眼前这具即将腐败殆尽的尸体,并不是真正的东篱不破。
  僵尸就是僵尸,一具被法术唤醒了的、只知道杀人的死物。
  而秦华开真正的爱人,此刻正在法阵的另外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
  "不要靠近它!花开!!!!! "
  
  就在蕲麟魄愈来愈觉得难以招架的时候,对战的鬼魂却忽然撤去了猛烈的攻势。
  东篱不破化成一阵风向墓穴内冲去,吼叫著一下下撞击在那对於他来说几乎等於电网一般的结界障壁上。
  "花开!不要靠近它!"
  蕲麟魄急忙循著他往後看,正看见了那令他惊骇及心痛的一幕。
  墓穴深处那一星暗红色的火光中,那具高大而丑陋的僵尸猛地抬手,然後将只剩下了骨头的左手直直插入了秦华开的胸口!
  "不……啊!!!!"
  这一刻陶如旧不知应不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是在一片昏暗中,他依旧能够清楚看见秦华开那纤弱的身子抽搐了两下,然後慢慢地向後倾斜、倒地。
  没有一声惨叫,少年向来都很安静,甚至不懂得反抗。
  又或许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为什麽那最爱的人会如此地对待自己。
  暗红色的血迹慢慢在他身边汇集,像是死神的翅膀,带走了他的生命力。
  这并不是陶如旧亲眼目睹的第一场死亡,却让他感觉到无比悲哀。因为这个安静的身世可怜的少年,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短暂的一生。过去的恩怨对错,到了这时又有谁会忍心继续埋怨?
  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为爱遍体鳞伤的少年,一个与爱人分离了数百年,在孤独中等待了数百年的普通人。
  抛开那一夜不愉快的记忆,其实秦华开又曾经做过什麽?做错过什麽?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株最没有办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小草。
  陶如旧闭了眼睛,却难抑泪水。他耳边也是凌厉模糊的悲叹。而有一种比他们二人都要悲伤千万倍的声音,正从不远处的陵墓入口奔袭而来。
  咒术的结界在东篱不破的撞击下发出一连串明暗交错的火花,蕲麟魄忙将法阵解除,鬼魂便飞一般地来到了倒下的爱人身边。"是成功了。"蕲麟魄沈著的打断了他的话,"但这里也要塌了。我们快走!"
  似乎是在印证这句话,墓穴壁画开始扑簌簌地往下坠落,紧接著是墓顶上大大小小的横梁朽木与招魂幡帛。这些都尚算是小事,东篱不破尸身被毁,这整座海岭城的风水就都被改变,最直接的後果之一便是地下水流即将湮没这座墓穴与它外面的海神庙。
  如果不及时离开,那麽他们三人也同样会葬身在这幽深的地下坟墓之中!
  "快走,快!"
  蕲麟魄已经率先赶到墓口用法术将墓道口支撑住,一边催促著另二人。
  陶如旧急忙问:"那花开呢!"
  凌厉叹息:"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陶如旧一愣,好不容易压抑的酸楚倏地又涌动起来,而时间却来不及由他细细咀嚼,转眼墓室内砌的青砖也开始劈劈啪啪地跌落,最後就连用作支撑的巨大石柱也开始晃动。
  "再不走就被活埋了!"蕲麟魄又催促,以他的现状恐怕支持不了多久。陶如旧与凌厉最後一眼看著依旧跪在原地、紧抱爱人遗体的东篱不破,终是无奈地选择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墓外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竟有几分像是高楼爆破的声音。
  "糟糕!"凌厉反应过来,"大水将海神庙冲垮了!"
  话音未落,整座墓穴便遭到一股更强大的冲击,空气被水流推挤著灌入墓穴,形成狂风将四周变得飞沙走石。蕲麟魄喊了一声"糟糕"便急忙冲到墓外去阻止那些水流浇过来。凌厉适时握住了陶如旧的手,正要将青年护进自己怀中,却没料到头顶上一根横木落下,尾端正砸中了他的右腿。
  凌厉闷哼一声跪倒了去,险些将陶如旧也一并拖到地上,再想起身时却发觉右腿居然已经没有了知觉。
   "快走!"他唯有果断地甩开陶如旧的手,"我动不了了,你快点离开!"
  "不!"陶如旧猛地拽住凌厉的胳膊,"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说著便用力将男人往墓口拖去。
  昏暗中凌厉看不清陶如旧的脸,却能够感觉那抓住自己的手,蕴含了多麽大的决心与力量。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什麽沈重的东西终於被放下了,在这幽暗且即将倾颓的深洞墓穴之中,他竟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我们都不会留在这里的……"凌厉反握住了自己的爱人,"我们一起出去!"
  周遭的落石眼见已经铺了十厘米厚,法术的障蔽也正逐渐消失。陶如旧不知道自己哪里还有这麽大的力气,能够将比自己沈重、又几乎丧失行动力的凌厉架到身上;同时,他也能明显地感到凌厉努力地配合著他的步调,一边用尚能活动的手替他挡掉空中的落物。。
  二人步步相依著挪出了墓室,回望的最後一眼,东篱不破已经放下了花开的尸体。他抬起了头看著不远的地方。眼神中满是复杂的疼惜与温柔。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黑暗中,那始终毫发无伤白衣少年的壁画忽然发出了一阵朦胧光芒,然後,竟然慢慢浮现出了一个少年模糊的轮廓。
  那是花开的魂魄麽?在彼此的配合与蕲麟魄法力的掩护下,二人终於踩上了数十级台阶走出了宝顶。然而刚出了墓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他们还记得自己是站在整座海神庙的最高处,但脚下却再不见那片黑压压的鳞次栉比,取而代之的是泛著诡异蓝光的大水,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咆哮汹涌。
  水流其实已经远远高过了宝顶,但因为有蕲麟魄的障蔽勉强阻挡,潮头好像是怒意勃发中的响尾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著陶凌二人。海神庙的残骸在水面上载沈载浮,支离破碎的泥塑慢慢消融成为一片混浊。
  蕲麟魄已经站到了前人修建在洞壁上的汉白玉台阶前,一手扒住了栏杆,全力抵抗著水流巨大的力量。
  "快,快上来!!"他朝著方才从墓穴中挪出的两人大吼。
  陶如旧搀著凌厉往台阶上跑,而大水就仿佛有生命一般追随著他们往上抬升。激起的狂暴气流卷集朽木飞溅,水珠如同枪弹般在洞壁上凿出印痕,骤然抬高的气压让呼吸也变得困难。
  三人会合之後又跌跌撞撞爬了大约十米高的洞壁。当站立的高度恰恰超过水头的时候,蕲麟魄突然闷哼了一声软倒下去,法术的障蔽顿时失效,脚下的洪水发出如山崖崩塌般振聋发聩的轰鸣。
  霎时间碎末、木屑、砖石碎屑满天狂舞。陶如旧与凌厉立刻蹲下,一手死死扒住栏杆,一面将蕲麟魄护在中间。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水波咆哮,眼前一片漆黑,疼痛也早已经感觉不出了,只是浑身浑脑透心的寒冷。
  约摸一刻锺的惊涛骇浪之後,潮声慢慢消退下去,水流似乎找到了什麽出口,变得平稳了下来。
  蕲麟魄睁开眼睛,发现陶如旧与凌厉二人紧紧依靠在他身边,一手抓著栏杆,另一只手彼此紧紧交握在一起。此刻两个人正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原先被碎石堵住了的通道已经被大水完全冲开。
  陶如旧喃喃地自言自语:"我好像看见了……"
  "是月光。"凌厉肯定地攀住了他的肩头。
  三个人互相搀扶著走下阶梯,沿著高出水面的岩石向光亮走去。在他们的脚边上就是幽深、冰冷的地下河水。但此刻凶猛的戾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就在这地下河水的深处,长眠了一对缱绻了数百年的恋人。
  "一切都过去了……"不知是谁轻声说道。
  洞穴尽头,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大海,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海。
陶如旧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那天他和凌厉、蕲麟魄发现的洞口就开在凌厉别墅所在的那个悬崖下面,有一段古人雕凿的台阶。他们回到海岭城,谁都没有将花开的事情声张出去。戏班子里的人经过这几天的折磨,也都对于生命的无常有了几分体认,至于吕师傅,也就只能再次捏造一个善意的谎言搪塞了。
因为浑身的伤痛,出洞之后凌厉便住了足足有半个月的医院。陶如旧与蕲麟魄虽然也有受伤,但都没他那么严重。但就在凌厉住院的这半个月来,陶如旧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病床前。
就在伤势恢复得差不多的第二天,陶如旧便单方面结束了他对海岭城和凌厉的访问。只是与蕲麟魄简单地道了别,便回去了夕尧。
而在得知了陶如旧不辞而别之后,凌厉没有主动去寻找,他甚至没有在海岭继续停留,而是隔日便匆匆离开了夕尧,此后半年都未曾回来。
于是夕尧的日子依旧过的如同流水一般。虽然远离了海岭城,但记忆却总是以做梦的形式出现在陶如旧的身边,让他回想起埋葬在深水之中的那一对恋人,回想起自己在海岭城的日日夜夜,回想起那个对自己曾经残酷又温柔的男人。
半个月后,蕲麟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大笔钱,在夕尧城的闹市区开了一家自助风格的茶楼"殷山楼"。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楼里的东西,从装潢到茶点,以至于男女侍应,无不比其它的竞争对手高出一两个档次。于是开张不到半年,顾客盈门。转眼之间秋去东来,六个月后竟然也成了这小小海边城市的一道独家风景线。
眼见已近了大年夜,"殷山楼"即便是前一日都不见消停。好在蕲麟魄本就是个不重钱财的人,干脆关张过年,也就不到半天的工夫,原先数十名侍应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于是猫仙便慢条斯理地打了电话,说是要请陶如旧来过一个"团圆"年。
陶如旧虽不是夕尧本地人,但是因为报社的制度,过年必须留在当地加班。这天他刚下了日班,阿青叔又忙着应酬管不了他,想了想便穿了外套往"殷山楼"去了。
"欢迎光临殷山楼。"
蕲麟魄笑着接过青年手里的鱼干,袖子一挥将他领入门中。立了茶馆之后,他便依旧穿回宽袍大袖,倒是与这仿古的小楼相得益彰。
他经常说:"这满屋子的古董都是假货,只有我一个货真价实。"
一度附身在猫身上的这个人,是有着一千多年蛰伏史的地仙。经过几个月的调息,他的法力正在逐渐回复。若是这个时候再叫他去对付那地宫的事,断然不会如半年前那么狼狈。
"殷山楼"开张的那段时间,陶如旧正好被派遣去往外地采访,所以这才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参观小楼。
主人带领着客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最后依旧回到正厅里,虽然无人照应,但一桌子好酒好菜却丝毫没有怠慢。
"恭喜蕲老板财源广进。"陶如旧倒了一杯酒,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家茶楼的金主不是我。"蕲麟魄神秘地眨眼,"那人弄坏了我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所以必须做出赔偿。"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人的名字,但陶如旧却本能地觉察到了。
是那个男人,凌厉。在这个小城里,似乎也只有他才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将这样一座小楼当作赔偿赠送。
他和蕲麟魄还有联系么?又是为什么要赔给他这么大的一幢小楼?
陶如旧心中正有些忐忑,忽然看见蕲麟魄站起身,绕到屏风后。那里有一扇门,是通向后堂诸多雅间的走道。
"差点忘记了,这里还有人等着要见你……"
说着,他打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喵呜……"
从屋角跳出来两团雪白的毛球。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只不足半岁的白猫,生着幼猫特有的柔软长毛,圆滚滚的大眼睛。其中一只很是好奇地向陶如旧走来,要用前爪去挠他的裤腿。却被另一只稍大的叼住后颈使劲地拽了回去。
陶如旧正在为它的独占欲感到诧异,蕲麟魄走了过来,用鞋尖轻轻碰了碰大猫。
"东篱,死性不改!"
陶如旧心中"咯!"一下,连忙问道:"难道他们是……"
"是啊。"蕲麟魄爽快道:"这辈子真的做了兄弟,还是大阿福的孩子。"
"啊……"陶如旧哭笑不得。又听蕲麟魄补充道:"他们两个根骨不错,我会带着他们修仙,就是不知道你还看不看得到他们变回人的样子。"
听他这么说,陶如旧终于也淡淡的笑出来,"这样也算是遂了他们的心愿吧。"
蕲麟魄点了点头,挥手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召来了两个同样穿着古装的女子,托了两个装着牛乳的金盘放在桌上,两只猫便理所应当地跳到桌上来。
"现在。"蕲麟魄说道:"你需要的'团圆'饭。"
陶如旧哑然失笑。
这确实是一场在夕尧的团圆了。或许明天也应该回一次海岭城,看望戏班子和园区里的熟人。
……只是还差了那个人。
或许自己真正期待的还是他的出现吧?
陶如旧苦笑,自己优柔寡断的个性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耳边上满是东篱与蕲麟魄半人半兽的争吵声,可他却是始总觉得还是有些冷清,因为缺少了什么。
他闷闷地低头吃了几口菜,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我都挂了免战牌了,怎么还有人上门?"
蕲麟魄满脸的不悦,随口拜托道,"陶陶,帮我去打发了吧。"
陶如旧依言起身走到门口,开了灯,果然看见磨砂的玻璃外有一个人影。
看得出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抱歉,今天不开门。"陶如旧隔着门说道。
敲门声顿时停止了,但人影却非但没有走开,反而突地一下将手按到了玻璃上。
陶如旧被这猛然的一按吓了一跳,愈发不愿去开门了,却又忍不住好奇,便蹑手蹑脚地将脸凑向门缝,想要看看是谁在外面,却冷不防正对上了一只同样向里窥视的眼睛。
骤然被惊吓的感觉并不好受,陶如旧先后接连退了几步,勉强定了定神。紧接着开始回忆起这门缝中的一只眼睛。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褐色的眼睛,而带有一抹蓝,深邃的海一般的蓝色。
这时候,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又从门缝中传进了他的耳中。
"还不愿意开门么?不要错过我们的团圆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