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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作者:梦溪石/古镜(11.07精品VIP完结) Part-1
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
作者:梦溪石
因缘
雍正四年三月初十。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即便已经入了早春,那点点寒意依旧侵入衣裳,侵上人心。
高明挎着小竹篮,按上锈迹斑斑的门环,缓缓推开。
大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响,在这寂静得近乎可怖的院子里显得分外刺耳。
入目皆是满地残亘断瓦,一地狼籍,连糊在窗户上的纸都破败不堪,冷风从这样的房子里吹进去,里面的人想必难受不堪。
高明深吸了口气,捺下心头酸楚,颤巍巍地走向院子中间那扇虚掩的门。
门后一片晦暗,光线的骤变让高明的眼睛不由刺痛了一下,片刻才慢慢恢复过来。
本应有炭火的炉子此刻一片漆黑,想是伺候的人狗眼看人低,根本不上心,更不会来这个形同死牢的院子里添火。
床上靠着一个人。
半垂的幔帐遮住了容颜,破旧的锦被也盖住了大半身体,只有那只搁在床边的手露了出来,泛着病态的苍白。
高明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喉头的哽咽,颤抖着喊了出声。
"王爷……"
幔帐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声,极压抑的,听得人心里发慌。
半晌,才听到床上那人道:"是高明啊。"
声音带了些嘶哑和疲惫,却隐隐还有昔日的风雅,高明心头又是一阵发堵,连忙把篮子放在桌子上,上前伏倒。
"王爷,您受苦了……"
胤�倒没有什么愤懑,瘦削苍白的脸上只剩一派云淡风轻。
有什么苦,有什么恨,也早已在这些年里消磨了去,现在他只希望那个人能够善待自己的妻儿。
"你从福晋那里来的?"胤�顿了顿。"她还好吧?"
高明呼吸一窒,原来王爷还不知道,想来也是,被囚禁在此,又有什么人会把消息传递给他。
他神色一有不对,立时就被胤�发觉了。
"怎么了?"
高明不说话,只是跪倒在那里,双肩微微颤抖,见他这副模样,胤�也有些急了。
"福晋到底怎么了?"
说话一快,喉咙便忍不住发痒,又是引来一阵剧咳,咳得冷白的脸色都泛起淡淡晕红。
"福晋,福晋她……已经去了……"呜咽的声音自高明口中传来,断断续续,内容却如晴天霹雳。
胤�神色木然,忡怔半晌,这才叹了口气,低低道:"是我累了她……"
"王爷……"
"她出身高贵,本就是天之骄女,若不是许了我,定然可以找到一段更好的姻缘。"胤�的眼神有些恍惚起来,似乎回想起什么,面上浮起一层悲凉,淡淡的,却又哀恸入骨。
"你回去吧。"忽听床上那人道,高明愕然抬首。
"你能进来,必是塞了不少银两,胤�连毓秀也不放过,怎么会把你放在眼里,莫要被他抓了把柄了。"胤�语气淡淡,直呼皇帝名讳,并无半丝起伏。
"王爷,老奴,老奴这条命,跟着您,您在,老奴在,您要是,要是……老奴也就跟着去了。"高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一直觉得,自家王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有才华,有能力,比起当今皇上乃至他的其他兄弟,一点也不逊色,可是,明明是这样一个温和儒雅的人,又为什么会被君父斥为心高阴险,以致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想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
胤�见他模样,叹了口气:"我已是将死之人,他要怎么对我,倒也无甚所谓,你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若你还视我为主,此时便当回去,好好服侍弘旺。"
高明不敢违命,只得诺诺应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跟胤�的这一次见面,竟成了永诀。
他回去没多久,就传来消息,说皇上颁下旨意,命罪人胤�改名为阿其那,满语中即为"狗"的意思。
高明闻听,只气得浑身发抖,虽说天家无亲情,但刻薄至此的哥哥,古往今来也不多见,竟然让自己的弟弟改名为狗。
隐隐听说旨意一下来,许多人都去劝皇帝收回成命,也许是同情胤�,也许是不希望皇帝背上后世骂名,但都无功而返。
高明再也没能进去探望胤�,任他塞了多少银子,守门的就是不松口,反而疾言厉色将他驱走,他万般无奈,离开的时候,一边忍不住频频回首,只见那座破败的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寒风中,愈显寂寥。
雍正四年五月十七,雍正帝召见诸王大臣,历数胤�与胤�结党营私等罪过,长篇累牍,字字如针,直刺人心。
胤�在高墙之内闻知,只余一声冷笑而已。
彼时,他已咳嗽不断,有时甚至整夜整夜地吐血,然后晕倒过去,也从未有人过来探问一声。
四哥啊四哥,你究竟恨我到了什么地步,不杀我,却又慢慢地折磨我,让我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让我一无所有,万劫不复,真不愧是当年所有兄弟中最冷心冷情的人。
他低低笑着,笑声讽刺。
既然都是一父所出,那把椅子,自然人人都曾觊觎过。
只是到了如今,他终究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清朝惯例,子以母贵,他本以为自己额娘出身低微,那么自己便要更加努力,去争得更多的筹码,为额娘,也为自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努力,换来的是君父的防备和猜疑,额娘更是早早便去了,孤苦一生的她,竟还未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就撒手人寰。
胤�靠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阳光灿烂,花颜绽放,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身体内流失。
争来争去,不过是竹篮打水,井中捞月。
今日胤�对付他和九弟十弟的手段,他也能理解,毕竟宫闱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坐在那高位上的,总要斩草除根,才能安心,就像当年皇阿玛对他们这些儿子这样,处处猜忌,处处防备。
只是,毓秀她……是无辜的啊。
不过是个妇人,又能兴起多大的风浪,何至于此,要逼死她?
念及妻子,胤�痛苦地闭上眼。
嫡福晋郭络罗氏出身高贵,自幼为外祖养育,自然被捧上了天,也养成她骄纵任性的性格,夫妻结缡二十几载,虽然他一开始只不过为了她的身份才娶她,但是这些年相处下来,早也如同家人一般。
毓秀纵然性格泼辣些,行事不肯相让,也罪不至死啊……
千错万错,都因自己而起。
而他却还在这里,苟延残喘。
胸口一阵气闷,又是一串剧咳出声,他伸手去掩,连袖子也溅上点点殷红。
胤�从来不知道,这命,竟也是用来熬的。
雍正四年六月初一,帝将胤�一党罪状共四十余款公诸于国,昭告天下。
雍正四年八月廿七,康熙第九子胤�困于高墙之内,因病潦倒身死。
胤�听着来人宣读圣旨,仿佛就像听不懂那些内容,神情漠然,波澜不兴。
那人本是奉旨而来,故意将胤�的死讯告诉他,却见胤�没有半点反应,不由有些无趣,悻悻地摔门而去。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胤�终于神色松动,一低头,又吐了一大口血。
嘴角却微微勾起,连同那没有抹去的血迹,恍如桃花般妖艳。
额娘,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快点让儿子到九泉之下与你团聚吧。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最爱的额娘,他的嫡福晋,他最好的兄弟,已经一个个离开。
要什么时候,才轮到他?
雍正四年九月初五。
风从树梢处刮过,几枚叶子随着风的痕迹打转落下,满院萧索,一片苍凉。
"皇上?"张起麟小声提醒,让那个站在院中的人似乎醒过神来。
"他的病情如何?"平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前两日太医来看过,说似乎不太妙。"张起麟小心斟酌着言辞回道,他不敢抬头去看帝王的神色,却仍旧忍不住揣测起主子来到这里的目的。
不止张起麟不知道,连胤�自己,也有点迷茫。
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起身,在偌大的皇宫内随意漫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来。
那个人的福晋,曾去求了十三弟来面圣,却口口声声都是诛心之言,说他生性歹毒,连自己的亲生额娘都活活逼死,连自己的兄弟手足也不放过,明明可以一条白绫赐死了事,却要一遍遍地折磨她的丈夫,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宫闱秘事,本就是胤�心中隐痛,却被郭络罗氏当成咒骂之辞,在他面前撒泼,他又何尝想做一个背上刻薄骂名的君王?兄弟四十多年,幼时也曾一起嬉戏玩闹过,几曾想过今日会到这个地步。
皇额娘走了,发妻元后乌剌那拉氏走了,兄弟之中,仅存的也寥寥无几,他终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果时光倒流,当初他还会不会去争这个皇位?
胤�叹了口气,只觉得内心萧索一如眼前景致,他性情冷硬,从前诸多行事,很少后悔过,直至看守胤�的人来禀报他病情沉疴,方才有所触动。
也许是老了。
人老了,总喜欢缅怀以前,回忆过去。
他踱至屋前,慢慢地推开门。
屋内冷寂无比,若不是他知道那人躺在床上,只怕以为压根就没有人气。
眼角一瞥,看到火炉未燃,胤�的脸色阴沉下来。
张起麟察言观色,马上跪倒在地。
"都是奴才疏忽了,奴才马上让人添炭火!"
胤�冷哼,没有出声,转身朝床榻走去。
床上的人动了动,仿佛要撑起身体,却没有力气,只能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听在胤�耳中,竟如响雷,让他心头一沉,疾步上前,也顺势看清了那人的面色。
苍白如鬼魅的脸,瘦得仿佛快要包不住骨头的身躯,一张破旧的锦被盖住半身,一头枯黄头发散落在枕上,这就是昔日风雅无双的八贤王。
纵是胤�再冷面无情,也不由大受震动,转头沉声道:"张起麟,人怎么伺候的,怎么整成这副模样?"
张起麟吓得伏倒在地,连道奴才该死,他心知这位主子最厌争辩,万言不如一默。
其实胤�是冤枉了张起麟,人情冷暖,落井下石,是人性根本,胤�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他而起,旁人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
胤�低咳一声,慢慢睁开眼,见到胤�,嘴角居然露出一抹笑意。
"皇上可是来赐我死罪的?"
他身体已然败坏,现在不过是在熬时间,连说一句话都吃力无比。
见胤�不语,他又续道:"是白绫,咳咳……还是毒酒?"
"朕不杀你。"
胤�蜷手成拳捂嘴咳嗽数声,平静道:"那就是皇上又想到什么折腾人的招数了?莫非这次,要对弘旺下手?"
胤�膝下单薄,惟有弘旺一子,对于他来说,这个儿子,是他现在唯一的牵挂了。
胤�被他的话弄得无来由心底一阵烦躁,不由狠声道:"在你心目中,朕就是这样的人吗,好,你想死,朕偏不如你的愿!"
说罢起身便往外走,临至门口,又突然顿住身形,转过头。
"你心里,很恨朕吧?"
那边半晌无语,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应答时,胤�的声音淡淡响起。
"我不恨你。"
"成王败寇,理所应当,当年太子何其得圣眷,到头来,还不是废立无常,全凭皇阿玛喜怒,父子尚且如此,何况兄弟。"
"你这么对我,我能理解。"胤�咳了数声,感觉腥膻味自口腔蔓延开来,便知道又吐血了。"换了我在你今天这个位置,指不定你会有什么下场。"
他说的是真心话,若说自己以前没有恨,没有不满,那是假的,但是这些情绪在他被圈禁起来的这些日子里,早就看透看淡了,皇帝又如何,皇位又如何,不过都是虚妄而已。
胤�不再说话,推门出去,张起麟连忙起身跟上。
出了屋子,胤�缓下脚步,冷声道:"着太医好生医治,一定要把人治好过来,若有他有个不测,朕不轻饶。"
张起麟不知道主子为什么突然又对这位爷上心起来,当下连连答应。
回到西暖阁,胤�一直觉得不妥,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心底徘徊,掀起一些不祥的预感。
褪下手腕上的佛珠,默念几遍心经,又将精神放在奏折批阅上,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
直到夜幕降临,才看到张起麟过来低声询问:"皇上,可要用膳了?"
他点点头,正想说话,却见一个太监匆匆过来,跪在门外。
"启禀圣上,罪人阿其那去了。"
自雍正四年下诏将胤�改名为阿其那,将胤�改名为塞思黑之后,胤�便要求所有人也跟着这么称呼那两个人,但现在听这个小太监这么称呼,却莫名一阵恼怒,待听及后面的话,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半晌,才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心中惴惴,忙又重复道:"奴才启禀圣上,罪人阿其那,病重难治,方才已经去了。"
他伏倒在地等了许久,却等不到那头的片言只语。
胤�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沉沉浮浮,意识像漂浮在半空似的,混沌不清。
身体所有的骨头如同要散了一般痛苦难耐,血从口中不断地溢出来,周围隐约传来走动不停的脚步声,喧哗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围在中间。
仿佛有许多只手在自己身上摆弄,似乎在把脉,灌药,或者扶他起来,却并不真切,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
他觉得身体很轻,轻得仿佛要飞起来,连那些长久折磨着他的病痛,也都感觉不到了。
终于要解脱了吧。他想,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活得那么长,那么累,早就厌烦了。
不知道额娘是不是还在九泉之下等着他。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只愿生在平凡百姓家中,平淡度日,躬耕为乐。
愿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朵中又慢慢地传入很多声音,由模糊到清晰。
之前轻飘飘的感觉不复存在,他仿佛又落入躯体之中,而身体似有千斤沉重,动一下便有四肢百骸的痛楚涌上来。
"嗯……"嘴角不由逸出呻吟,他眉头微皱,慢慢地睁开眼。
"八爷,您醒了?!"惊喜的声音自旁边传来,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他缓缓侧过头,望向出声的人,一看之下,心头巨震。
那人见他脸色突变,不由也跟着慌张起来。"八爷可是还有些不适,奴才再喊太医过来吧?"
"你……"胤�吃力地吐出一个字。"你究竟是……"
"奴才是高明啊!八爷,您不记得了?"高明接道,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
胤�大口喘息,环视周围几圈,又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这个地方,这副身体……
怎么会这样?
他究竟是在梦里,还是……
"高明……"
"奴才在!"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主子,现在刚过丑时,您身上起热症了,太医刚来看过,说要多休息,想是这几日看书歇晚了,明日上书房那边得告个假……"
高明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胤�却听得愈发心惊,不由打断他。"现在是什么年号?"
高明闻言大惊,觉得主子定是魔障了,竟连年号都忘了,惴惴应道:"如今是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主子,您……"
胤�再也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满脑子都停留在康熙二十七年几个字上面,心头混乱迷惘之极。
他竟回到了三十八年前?!
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荒诞得近乎怪异杂说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若只是梦,那为何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会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如果不是梦,那么眼前这一切,又要如何解释?
胤�闭上眼,胸口起伏不定,高明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担心不已。
"主子可有什么不适,奴才再去召太医来!"
"等等。"胤�叫住他,睁开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现在的高明,年轻了三十八岁,数数年纪,也恰好是刚调来服侍他没多久的时候,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后来一直跟着他,直到自己被圈禁……
胤�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没什么事,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高明应声退下,而胤�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万籁俱寂,终于能够好好地思索自己的事情。
他,从一个被圈禁的将死废人,突然又重新回到三十八年前。
康熙二十七年,现在的他,才七岁。
那些痛苦的记忆,仿佛还在眼前,然而现在被暖香熏,却恍如梦境一般。
初见
在过去的四十五年人生里,无数的挫折与艰辛让胤�历练成一个情绪内敛的人,即便表相温柔平和,内心却极少有人可以接近。
现在一切变得诡异离奇,他纵然心底如惊涛骇浪般翻涌,也只不过在最初那一刻表现出震惊。
假如这都是梦,那么在梦里多享受片刻,又有何妨,何况七岁的他,有额娘,有似乎还充满希望的一切。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此时他刚入上书房读书不足两月,经常因为书法不好而被师傅训斥,也因为出身低微而被众兄弟有意无意地冷落。
辛者库贱妇所出,这个后来从他皇阿玛口中蹦出来的词,像一道阴影一样,牢牢地烙在了他的后半生上。
只不过,我既然是贱人之子,那么宠幸贱人的您,又是什么呢?胤�无声冷笑,手不觉攥紧身下的被褥。
那么温柔,善解人意的额娘,最后却……
如果这真的是老天爷开眼,让他重来一次,那么这一次,他必然要好好珍惜与额娘相处的时光,再也不会将心力放在那些飘渺无谓的东西身上,以致于后来天人相隔,永铸遗恨,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连什么时候累极昏睡过去也不知道,直到被人轻声唤醒。
"主子,主子!"
他慢慢睁开眼,高明正站在床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胤�撑着手想坐起来,转头发现外面阳光大盛,不由一愣。"你怎么没喊我,今天不是得去上书房么?"
"主子身体不适,太医来看过了,说要多休息,奴才已经派人到惠主子和良主子那里报备过,您今天也不用过去请安了。"
胤�想了一下。"礼不可废,帮我穿衣服,我要去惠母妃和额娘那里请安。"
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额娘。
高明愣了一下,连忙阻止。"主子,您现在还不能起床……"
奈何胤�主意已定,如今的胤�已不是一个年方七岁的孩子,不是高明三言两语就劝得动的。
高明拗不过他,只好吩咐太监婢女送来洗漱用具和衣物。
半盏茶之后,胤�看着铜镜中年幼的自己,还是有些怔愣。
"主子?"高明在旁边催促。
"走吧。"
身体还有些虚弱,走起来不太稳当,头也有些晕,他却不愿让高明背着,咬咬牙硬撑下去。
三月的阳光不算猛烈,但对于他这副身躯来说却实在难以忍受,原本只是高热稍退,走了这么一段路之后,他渐渐觉得体内好像又开始热了起来,就连迎面走来几个人,他也没有力气去看。
"小八?"带着稚童特有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刚好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扑倒。
在旁人的惊呼声中,那人及时扶住他,却被那冲力带得两个小孩都摔倒在地。
胤�抱着怀里的人,只觉得那股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几乎要透过衣裳蔓延到他身上。
脸色一沉,转头对高明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即便年纪还小,那张小脸冷下来所散发的威慑力以及皇子阿哥的身份,也足以令所有人诚惶诚恐。
高明有苦难言,只能跪下认错。"四阿哥,主子身体还未大好,且让奴才来背吧。"
胤�万万没有想到,他重生之后与毕生最大的仇敌第一次见面,竟然来得这么快,又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与折磨,仿佛还在眼前闪现,然而又分明如同一场梦魇,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头越来越疼,嘴里忍不住呻吟出声,让他无法多想其他。
胤�虽然年方十岁,但在古代来说,已经是半大不小了,何况皇家教育向来让人早熟,他半扶半抱起胤�,往阿哥所走去,高明连忙在另一边帮忙搀扶。
胤�身体略显瘦弱,胤�只觉得搀扶起来并没有多少重量,这样反而浪费时间,索性将他负在背上,引来高明一声低呼:"四阿哥,还是奴才来吧……"
胤�不理他,背起胤�便往阿哥所走去。
胤�头疼欲裂,无力挣扎,只能攀住对方的脖子,头伏在他的肩上,只觉得对方的心跳剧烈,仿佛连自己也能感觉得到,心底更是五味杂陈。
两人在后半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最终以自己被圈禁而告终。
在这场争斗里,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九弟,十弟,自己的妻子……
然而现在,胤�根本不可能预见到自己背着的这个人,日后会与自己有怎样的纠缠。
胤�继承了他额娘的姣好容貌,小小年纪便生得白皙俊秀,刚才扑进胤�怀里的时候,小脸潮红,眼睛被身体高温灼得眼泪汪汪,看起来万分惹人怜爱,胤�一见便心软了。
"胤�……"意识不清的胤�在他背上软软喊道。
"嗯?"胤�微微侧过头,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觉得八弟病得太重,放任他出来的奴才更是该死。
胤�咕哝几句让人听不清楚的话,就没了动静,胤�生怕他昏过去,不由加快脚步。
两个半大小孩,在早晨的阳光中拉下长长的背影。
请安
阿哥所离这里不远,但胤�背着个人,自己年纪也还小,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等进了胤�寝室,高明连忙接过人,帮忙安置在床上。
但是胤�抓着胤�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松开。
高明有些为难:"四阿哥,这……"
"还不去请太医。"现在的胤�已经有了些日后冷面王的痕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很有主子的威仪。
高明连忙应是,跑了出去。
伺候胤�的人看着八阿哥又是被背回来的,都慌了手脚,忙活起来。
胤�有点无奈,上书房读书还未结束,他因为背人耽搁了不少时间,但胤�又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看来今天的功课只能作罢了。
胤�难受得很,潜意识只能强忍着不发出呻吟,但手却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
胤�看着他这副样子,也不忍心将他的手掰开,索性趴在床边,温言安慰。
胤�烧得迷迷糊糊,连什么时候被送回去都不知道,只觉得浑身一直忽冷忽热,整个人像在沸水中翻腾,又似在寒冰中瑟瑟发抖,那感觉像极了他上辈子死前的情景。
难道我又要死了吗,连额娘的面都没有见到……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终于睁开眼睛,却是出了一身汗,连半身衣服都浸湿了。
恰好高明正端着碗推门进来,一见到他便惊喜出声。
"主子,您终于醒了,可让奴才担心死了!"
"嗯……"
见他发音困难,高明连忙转首往门外喊道:"还不赶紧进来伺候着!"
几名太监赶紧小跑进来,帮胤�更衣,伺候他喝下小米粥,又帮他擦去身上的汗,几番折腾下来,他才觉得舒服一些。
"是四阿哥送您回来的,皇上他老人家也来看过您了,嘱咐太医好好医治,听说您是为了去给惠主子请安,还夸您孝顺呢……"
胤�打断高明的絮叨:"皇阿玛来过了?"
"是呢,前脚刚走,让您这几天都不用去上书房了。"
胤�抿唇不语,心底只觉得有点滑稽。
那位后来翻脸无情的皇阿玛,此时还是一位慈父的,早年自己很受些圣眷,便觉得他也与那把龙椅有缘,得意忘形,却忘了皇阿玛虽然是父亲,但首先是皇帝,对于觊觎皇权的人,他又怎会手下留情,怪只怪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既然自己二世为人,这种错误自然不会再犯。
至于胤�……
他慢慢摇头,不愿去多想。
高明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敢打扰,便悄悄退下。
又休息了几日,身体终于大好,隔天丑时刚过,他已早早穿戴洗漱完毕,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
由于自己亲生额娘地位太低,胤�在六岁之前,都是由惠妃抚养的,按照清宫制度便应该奉她为母妃。
惠妃见到胤�,忙拉着他上下查看,边心疼道:"还是瘦了不少,晚上下了学到这边来吧,我让人给你做些好吃的。"
惠妃对胤�,虽然没有对亲生儿子大阿哥那么体贴备至,但也不算差,后来大阿哥被圈禁,胤�还将她接到府邸奉养,两人感情颇为融洽,因着这份养育之情,即便后来大哥让他做了不少事情,他都只当是在报恩,并没有抱怨。
再次见到年轻了几十岁的惠妃,他心中感慨良多,当然也没忘了礼数,粉嫩小脸上一双眼睛如黝黑琉璃,笑起来便露出两边的小酒窝,偏还循规蹈矩地行礼,在旁人看来不显古板,反倒可爱得紧。
惠妃连忙阻止他,笑着拿汗巾拭去他额头上的细汗。"行了行了,在我这不用那么多虚礼,看你病了一场,醒来倒成了个小大人似的,快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惠妃口中的额娘,就是胤�的亲生母亲良贵人。
胤�捺下心中激荡,又陪惠妃说了回话,这才朝良贵人的居所而去。
他的额娘身份所限,此时还没有封妃,也就没有单独的寝宫,随着惠妃住在钟粹宫内,所以路程并不远。
良贵人是个温良恭谦的女子,低微的出身与后来被皇帝看中的奇遇,都决定了她在这个后宫里孤立无援,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的宠爱和她小心翼翼的行事。
她此生唯一的寄望,就是眼前的胤�。
只是那时候的胤�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满以为只有自己当上太子甚至皇帝,自己的额娘才能扬眉吐气。
时过境迁,当他自己的雄心被岁月折磨得千疮百孔时,他才明白当初额娘想要的,不过是他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看到胤�到来,良贵人掩不住眼中的欣喜,偏还得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生怕落了别人口舌,看在胤�眼里,却是隐隐心酸。
"没事就好,去给你惠母妃请过安了?"声如其人,温柔婉约。
胤�再也忍不住,扑进良贵人怀里,紧紧抱住她,闷声道:"请过了。"
良贵人有些惊讶,这个儿子向来性情内敛,甚至有点敏感,很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但又觉得很窝心,不由伸出手在他头上顺着。
"这是怎么了,都多大了,还学人家撒娇。"
"额娘,我想你了。"他忍住哽咽,贪婪地汲取着良贵人身上的味道,那种久违的温馨与亲切,让他几乎想要流泪。
"傻孩子……"良贵人叹了一声,没再多问。
母子俩待了将近半个时辰,胤�细细询问了她的日常起居,是否安好,生怕额娘在哪里受了委屈,又闷在心里,从前他虽然孝顺,却很少去注意这些细节,如今上天既然再给他一次机会,必然要把这些都补偿回来。
良贵人有点奇怪,但也觉得欣慰,只以为儿子终于长大了。
清朝讲究子以母贵,自己的出身不能给儿子带来任何好处,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变成他的绊脚石。
从良贵人那里出来,胤�就往上书房而去。
上书房的师傅分满汉两派,其中选一两位满汉大学士作为总师傅,另外还有汉文师傅,和满蒙师傅,康熙从小是在祖母严格要求下苦读过来的,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也异常严格,身为皇子阿哥,不仅要精通满蒙汉三种文字,还有数理骑射等课程,可以说从凌晨三点开始到晚上七点,基本都要浸泡在学业中,连皇太子也不例外。
胤�曾经在这种环境中熬过来的,对于这些流程自然再熟悉不过,原本还可以再休息几天,但他不愿落人把柄,身体一好马上就去报到了。
他到上书房的时候还早,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以及他们的哈哈珠子。
其中大阿哥已经成年,开始参与朝政,太子则有张英与李光地二人专门教导,没有跟他们一起,胤�在这些人中间,是最小的。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胤�身上。
胤�也在看他,两人视线相对,胤�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烧得迷糊死揪着别人不放的事情,忽又想到前世被胤�折磨至死的场景,心下混乱,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人。
胤�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别扭模样,只觉得可爱得很,不由轻声招呼:"小八,还不快过来,寅时快到了。"
胤�回过神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路过胤�的时候,低声而飞快地说了一声:"谢谢四哥。"
他知道现在将还没发生过的事情迁怒到十岁的胤�身上是不可能的,但谁能想到此时和颜悦色的兄长,会在日后变成那副模样?
此刻胤�只想上去掐住胤�的脖子,狠狠质问一声。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生生捺下那些冲动,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胤�看他低头的模样,只以为是害羞,知道他母亲的身份,让这个弟弟在众阿哥中备受冷落。
他自己也是宫人所出,当时生母卑微不能亲自抚养,刚好佟贵妃无子,便亲自抚养他,因此在所有皇子之中,他反而是除了太子与十阿哥之外身份最高的,但胤�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惠妃也是庶妃,论身份不及佟贵妃,何况她也有自己的儿子,不可能像佟贵妃那样全心全意对待胤�。
胤�早熟,很早便明白这些厉害关系,现在联想到胤�前几日高烧的情景,突然就对他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但此时却不好说什么,心想一会下了学定要拉着这个弟弟好好聊聊。
胤�不知道他的四哥在想什么,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字帖上。
寅时师傅还没来,是众皇子读书练字的时间,对于胤�来说,这些书本上的内容根本不成问题,只是看到宣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他就想起自己幼时书法极差,又不肯好好练习,康熙每次检查众人作业,他甚至找人代写来蒙混过关,这些往事如今回忆起来,竟如前生一般。
可不就是前生么,他微微苦笑,提起毛笔。
突然之间又回到小时候,就凭现在这个稚嫩的身体,悬腕是不可能的,他只得端坐如松,提气凝神,一笔一笔,慢慢写了几个字,感觉渐渐好起来,虽然肯定达不到以前的水准,但好歹也不至于像之前那么难看。
胤�练了一阵子,为了应付一会师傅的考校,又拿起书翻了一下。
案上放了好几本,有《论语》、《礼记》、《孟子》、《大学》,时隔多年,胤�早已不记得他七岁的时候师傅大约要问哪一本,但是全部都翻一翻增加印象总是没错的,幸好他一直都没落下这些功课,每个月总要抽出些时间来看一下。
书房内一片琅琅读书声,大家都抓紧时间复习着自己的功课,以免被问到的时候出糗,每个年龄段重点学习的典籍都不一样,师傅考校的时候也会根据阿哥的年龄来决定难度。
胤�把所有书都略翻了一遍,正有点百无聊赖,便见顾八代自外面走了进来。
上书房
顾八代从名字上看虽然很像汉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人。
他姓伊尔根觉罗,隶属满洲镶黄旗,是清初满人中的杰出人才,尤其满汉文皆通,学识渊博,很受康熙器重,康熙二十三年,作为上书房师傅,教授皇子学问。
此人耿直清介,胤�对他也佩服得很。他一进来,书房马上静了下来,大家站起来,纷纷朝他行礼,顾八代也躬身作揖还礼。
"今天我们继续学习《礼记》,从'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谀闻,不足以动众'开始……"顾八代拿起书开始侃侃而谈,众人翻开书,听他解释一遍,又跟着朗诵了一遍原文,如此循环往复,皇子阿哥的读书生涯便是这样枯燥。
胤�早已经历过,此时重来一次,尽管不太习惯,还是勉强认真听讲,但思绪却还是忍不住往一旁的胤�身上飘去。
殊不知顾八代眼观四面,早就盯上心不在焉的胤�,冷不防停了诵读。
"八阿哥何故心神恍惚,莫非身体还未康复?"
胤�被问得回过神来,看到一众阿哥除了胤�,胤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尤其三阿哥胤祉,自恃功课在众人中最为出众,见胤�被发作,心中愈发得意。
只有胤�旁边的哈哈珠子苦了脸,心想自己该倒霉了。
清代惯例,皇子读书时出错需要被责罚,向来是身边的人代受的。
胤�定了定神,起身作揖,方道:"刚才我在琢磨顾师傅所说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这几句话,一时走了神,还请顾师傅见谅。"
他吐字清晰,声音糯软,小小年纪作了副大人模样,可爱又可亲,让人生不出反感。
顾八代缓了神色,道:"那不知道八阿哥悟出什么道理了?"
胤�哪里悟出什么道理,不过是临时应付,随口胡诌,幸而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胤�,略想了想,便道:"学生刚才在想,听说太祖皇帝当年马上打天下,很多战略都来自《三国演义》,可见学识的重要,那我现在学了东西,好好努力,以后就可以像太祖皇帝那样驰骋沙场,为皇阿玛开疆拓土。"
这话带了三分豪气,七分稚气,十分符合他现在的年纪会说的话,因此顾八代并没有生气,捋了捋须正想说话,却听见一声调侃自门外传来。
"嗬,年纪轻轻,志气倒不小,你给朕说说,我大清疆域广阔,还需要开疆拓土吗?"
来人一进屋,屋里的人便都跪下了。
"见过皇上!"
"见过皇阿玛!"
额娘见过了,四哥也见过了,因此见到康熙时,心情已没有之前那么激荡。
康熙之前的问题,显然是针对他的话而问的,他思忖片刻,道:"回皇阿玛,我大清虽然疆域广阔,可是四面并非没有敌人虎视眈眈,儿臣也想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康熙挑眉笑道:"哦?就你这身板,还想上战场,那从现在开始好好练习骑射才是正道。"
胤�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顾八代的提问,并没有想到康熙的插入,当下便点头应是,谁知康熙并未罢休,缓步朝他踱过来,沿路检查各人学业,又走至他桌前,翻起桌上的字帖。
"这是你写的?进步不小啊。"
"谢皇阿玛夸奖,儿臣还须多多学习。"胤�垂首肃立,低下去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神情。
就是这位臣民口中的千古明君,对自己宠爱有加,又一手将自己推入地狱,现在胤�自然不会再轻易被康熙的温情面具所迷惑,但他也明白,在所有儿子都还小的时候,康熙确实是对他们寄予厚望的。
至于后来的变故,那只能说,在皇权面前,只有输赢,没有父子兄弟。
"病了一场,倒似长大许多。"不过三十五六,精力旺盛的帝王,此刻带着慈爱的神情,一一过问了儿子们的功课,又特别夸奖了胤�,问候顾八代几句,这才步出书房,估计是去看太子了。
众皇子暗暗松了口气。
对于皇父的垂询,他们既高兴又忐忑,生怕受到冷落,又怕自己回答不出问题受到责罚。
胤�自然明白众人的心情,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现在的他,早已没了期盼和兴奋。
沧海桑田,在这具身躯里的灵魂,却早已垂垂老矣,不复青春。
等到终于结束一天枯燥的功课,已经是下午申时。
大家神情疲惫地从书房走出来,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都分别去给自己的额娘请安,胤�早上已经去过,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见额娘,又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犹豫之间,便见四阿哥胤�走过来。
"小八,你身体好些了吗?"
胤�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谢谢四哥,已经好了。"
他不想说话,胤�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小孩之间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嗯……"胤�欲言又止,胤�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别别扭扭的神情,从前兄弟众人一起长大,他跟胤�也不算特别要好,根本不会去注意到这些细节,现在看到了,却很难将这个孩子跟日后那位翻脸无情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给佟额娘请安?"见胤�兴趣缺缺的样子,他又补充了句:"佟额娘那里有好吃的点心。"
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这个睚眦必报的四哥会不会在心里留下阴影,长大之后找机会报复他?
若说如今世上还有谁最了解胤�,那么必然非胤�莫属。
他踟蹰了一下,点点头:"好。"
胤�极为高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别人,在这之前他跟其他兄弟的关系都是冷冷淡淡的,但并非意味着他就没有感情。
一来他是佟贵妃的养子,是除了太子和十阿哥之外地位最高的阿哥,跟其他人自然难免有种隔阂。
二来他性情肖似生母乌雅氏,偏于冷淡,对别人不会主动去示好,即便是兄弟姐妹,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正是因为如此,加上后来亲生母亲偏疼幼子十四阿哥胤祯,对他几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才会导致母子后来长达数十年的不融洽。
然而对胤�,因他上次发烧送他回去的事情,至少在胤�看来,这个弟弟的地位是比较特别的。
当然这也是一种小孩子式的认定,但是对于有些孤僻的胤�来说,胤�的首肯仿佛也意味着两人的情谊建立起来。
胤�很自然地牵起胤�的手,胤�僵了一下,没有挣开。
母子
佟贵妃见到胤�和胤�很高兴,忙吩咐小厨房准备点心膳食,又留他们下来吃饭。
她膝下无子,曾经生育过一个女儿,却在一个月后就夭折,康熙对她既敬且爱,又怜她没有儿子,便将宫人乌雅氏的儿子抱过来让她抚养,胤�与她,有着将近十一年的母子情份。
这些事情胤�都知道,也知道不久之后这位佟贵妃就会去世,心中对于这位落落大方,为人公允的皇贵妃早逝,既惋惜又遗憾。
"难得看你也会带兄弟到这里,胤�,来,过来我这边。"佟贵妃睨了胤�一眼,却是欣慰,又含笑朝胤�招手。
胤�刚走到佟贵妃跟前,便被她一把拉住,细细查看。
"听说你前阵子生了病,莫怪这么瘦,今个儿你就跟着你四哥一起在这里吃饭吧,惠妃那边我去说。"
胤�连忙点头行礼,漾起笑容,适时作出小孩子的高兴神态,佟贵妃看着他,微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这顿晚饭吃得很愉快,三人虽然话少,气氛却很融洽,加上佟贵妃不时给他们夹菜,其乐融融,很有些天伦之乐,胤�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小时候,似乎从未享受过这种欢愉,即便是有,也只是在惠妃跟前战战兢兢地用膳,那时候年幼敏感,话也不敢多说。
心底泛起一丝酸楚,连忙埋头吃饭掩饰,他觉得时光倒流,自己的情绪好像也跟着起伏,变得更容易受影响。
用完膳,佟贵妃道:"胤�,快去你额娘那里请安吧。"
胤�明显有些不情愿,却仍是点头应是,拉着胤�出了景阳宫。
胤�当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情不愿,这个时候的胤�还没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有时候过于强烈的意愿也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在脸上,这让胤�觉得有点好笑。
乌雅氏在康熙二十年的时候就晋了妃位,封为德妃,现在住在永和宫。
但是相比起来,依旧是佟贵妃的位份高,而且佟贵妃又是胤�的养母,论礼数,胤�事事以她为先,也是应该的。
去见德妃的路上,胤�走得很快,拉着胤�的小手头也不回,只苦了后面一众哈哈珠子和太监们,跟得气喘吁吁。
"四哥。"扯了扯他的袖子,胤�开口。"你走慢点。"
他身体本来就偏瘦弱,又是大病初愈,实在有点跟不上胤�的步子。
胤�回过头,见他脸色因疾走而潮红,不由缓下脚步。
胤�快走几步与他并行,小声道:"四哥要高兴一点,德妃娘娘是你的亲额娘。"
他间接提醒了胤�,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要表现出来,不仅德妃看了不高兴,传出去也会被人闲话。
胤�聪明早熟,自然马上明白过来,点点头,握紧了胤�的手。"我知道了,小八。"边走还边转头嘱咐他。"你小心点儿。"
那小手的手心温暖得几乎要攥出汗来,胤�愣了一下,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永和宫之行果然不甚愉快,德妃刚生了十四阿哥胤祯还不到三个月,胤�他们进去请安的时候,德妃正抱着孩子,笑得慈爱温柔,旁边站着嬷嬷和宫女。
两人一进去,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德妃与胤祯之间的温馨,让他们有种突然插足的不协调感。
果然,德妃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胤�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马上淡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有撵人或其他什么激烈的场面发生,但是母子之间冷冷淡淡,礼数周到又客气疏远,连胤�看了都浑身别扭。
他从没陪胤�来给德妃请过安,只有前一世胤�登基时,德妃拒不肯受皇太后尊号,他才带着群臣来劝说,那时候他知道这对母子势成水火,却没想到裂痕在这时候就埋下了。
旁观者清,看着胤�面无表情,却流露出难受委屈的眼神,胤�不由暗叹了口气,相比起来,他跟额娘的相处,要远比胤�幸福多了。
出了宫门,胤�一直没说话,也不拉着胤�的手了,自顾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孤冷傲气,在明亮的月光下拉得老长老长。
胤�有点心软,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低声唤道:"四哥……"
胤�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你有那么疼你的佟娘娘,有得必有失,何况你跟德妃娘娘相处时间太少,生疏一点也是无可奈何的,日后你多来给她请安,自然就好了。"
用糯软童音说着老气横秋的安慰话,他自己也觉得滑稽,胤�的表情慢慢有点松动,抬起头看了胤�一眼,又低下头去,却没挣开他的手。
十足小孩儿赌气的神情,让胤�笑出声来,不觉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生气会长不大的。"
胤�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我是你四哥。"
胤�有心逗他笑,便学了前世弘旺小时候跟他玩的神态,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哥哥还要弟弟来安慰,真不害臊!"
两人玩闹一阵,便各自回到住处,毕竟明日还要早起上学。
胤�躺在床上,却左右睡不着。
时而想起上辈子那些恩怨,时而想起刚才的事情,一会觉得前世已经很遥远,一会又觉得自己太过轻易就心软,还对胤�那么好。
难不成应该机关算尽,再去抢夺那个位置,然后把胤�死死踩在脚下,那样才叫报仇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又马上被他否决了,有些事错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错第二次。
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额娘和九弟他们重蹈覆辙,受自己所累。
叹了口气,想不通,便暂时不再去想了,来日方长,这一世,他小心翼翼,不去做那夺嫡的蠢事,总不会再逆了龙鳞吧。
志向
第二日,胤�照常是先去给惠妃和额娘请过安,才到上书房去。
今天去得有些早,除了他之外,都还没有人到。
胤�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翻开字帖,开始临摹。
就冲着自己一大把年纪,怎么也不能让字写得太过难看丢人。
因为胤�的字写得实在太差,康熙还特别让当时以书法著称的何焯当他的侍读,教他习字,这些时日何焯不在,胤�隐约记得这个时候他因有事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便也没有多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知不觉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写字上,反正四下没人,他也用不着再装成初学的模样,弃了字帖,开始凭感觉去写,渐渐的有了前世苦练之后的影子,只是现在年纪太小了,手臂没过一会就觉得酸麻,胤�活动了下手腕,正打算继续,耳边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进步不小嘛。"
胤�心头一惊,毛笔抖了一抖,差点在宣纸上落下墨点,不及细想,忙搁笔行礼。
"皇阿玛万安。"
"起吧。"康熙点点头,抽出最上面的那张纸,仔细端详了一番。"朕还以为这几天何焯不在,指不定你会偷懒,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儿臣不敢当皇阿玛夸奖,这都是顾师傅和何先生教导的功劳。"胤�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
康熙看了他好一会,颔首微笑:"不错,还知道谦虚了,孺子可教,书没白读。"
胤�没想到康熙会这么早过来,现在不到早朝时间,康熙理应还在休息或批阅奏折,听他说了这句话,暗松口气,已经做好恭送圣驾的准备。
前世父子三十多年,他对这位表面宽和弘量,对儿子却毫不手软的皇父,有着深深的忌惮。
谁知道康熙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在他旁边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本。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你是怎么理解的?"
康熙问的是《礼记》中的一句,按理说昨天他们还没学到这里,但胤�不可能说自己不知道,他想了想,道:"这句话的意思是,道行最高的人不限于担任一种官职;懂得大道理的人不局限于一定的用处;最讲诚信的人不必靠立约来约束;天有四时而不只有一季。"
康熙点头:"这是字面上的解释,不过你能回答出来,也算不错了。"
意思是说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胤�垂手答道:"儿臣以为,这句话是想告诉我们,当明白世间最根本的道理,就能够融会贯通,而这世上,许多事物彼此都互有关联,通一窍而明六窍,这句话,与'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开始康熙只是带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听着,及至后来,脸上便带了点惊奇。"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不敢瞒皇阿玛,前面的意思是顾师傅说的,后面是儿臣自己胡乱琢磨的。"他故意解释得有些断续混乱,但又不失巧妙。
但康熙显然很满意,对于一个刚入学不满两月的小阿哥来说,能回答问题并做出解释,已经是惊喜了。
对答之间,陆续有其他皇子阿哥从外面进来,见了康熙都纷纷行礼。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康熙道:"今日你们都去皇太子那里,随胤�一起读书吧,朕要考校考校你们。"
众人纷纷应是,跟在康熙后面鱼贯而出。
胤�与胤�一起走,便小声询问:"皇阿玛考你了?"
胤�点点头。
"没挨训斥吧?"脸上露出担心,毕竟胤�比他小了三岁有余,又刚入学不久。
"没有。"胤�也跟着小声回答,心里有点感动。
太子胤�与他们不在一处念书,康熙特别指派了张英和李光地单独教导,可见对这个儿子的期望之重。
一进书房,便见一人正在背书,声音清朗悦耳,抑扬顿挫,正是胤�。
胤�现在年方十四,还未大婚,正是少年最美好的时光,他遗传了其母赫舍里皇后的清秀眉目,又带了康熙的刚硬轮廓,看起来玉树翩翩,又贵气盈然,跟其他那些青涩的皇子阿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也莫怪康熙会如此宠爱他。
见到康熙和众人进来,胤�起身行礼,众阿哥又向胤�行礼,张英和李光地也在一旁躬身见驾。
彼此见礼之后,康熙开始向张英他们询问太子的功课。
胤�知道太子在年青时的表现十分优秀,果然张英他们开口便是称颂,康熙随口考校几句,太子都不慌不忙,对答如流,于是作为父亲的康熙更加满意了。
"朕宫中从无不读书之子,向来皇子读书情形,外人不知,今特召诸皇子前来讲诵,顾八代,你来命题。"
顾八代应声出列,拿起一本《论语》。
"三阿哥,那就由您开始了。"顾八代道,"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何故如此?"
胤祉想了想,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反是,故如此。"
他用了《论语》中的另外一句话来回答,仓促之间能想到这个答案,也算不错了,顾八代点点头,望向康熙,等他点评。
康熙不置可否,语气淡淡:"尚可。"
胤祉有些失望。
顾八代又对胤�道:"四阿哥,请听题,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他引用的是《论语》中子贡问孔子的话,胤�只需要按照原文背诵出来就可以了。
所以胤�想也不想,肃容答道:"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顾八代颔首,康熙也轻轻点头。
三阿哥胤祉是诸阿哥中除了太子的最年长者,入学也比其他阿哥要早,他跟胤�的问题难度不相同,是理所当然的。
五阿哥胤祺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对汉文不熟稔,所以顾八代先跳过他,直接考胤佑和胤�,让他惊奇的是,胤�年纪最小,却回答得很流利,再看康熙,也是一脸满意。
"胤祉年长,要做好其他阿哥的表率,胤�,胤�都答得不错。"康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转头看向他最宠爱的儿子。"太子来讲讲《礼记》的礼运篇吧。"
胤�拱手称是,开始一字一句的讲解。
他吐字清晰,毫无迟滞,但洋洋洒洒一篇说下来也得将近半个时辰,胤�觉得自己真不知倒霉还是幸运,皇子枯燥乏味的读书生涯,旁人只须经历一次,他却要经历两次,尤其当师傅讲的内容对他来说就像喝水那么简单的时候,这种过程就更像是一种煎熬。
等到胤�终于把那个礼运篇讲解完,胤�已经快站着睡着了,康熙扫了众阿哥一眼,待目光落到胤�身上时,却并没有生气,反而带了丝宠溺的微笑。
"胤�的学识超过你们许多,汝等要好好向太子学习。"康熙用一句话作了注脚,胤�这才明白,让他们站在这里老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明面上是给太子侍读,实际上是要树立太子的权威。
康熙对这个儿子,可谓用心良苦。
只可惜……胤�暗叹一声,扫过其他兄弟欣羡的目光,看着太子微笑的俊脸,心底带了丝怜悯。
下了学,他想起今日去请安的时候额娘身体似乎不太舒坦,便婉拒了胤�要他同去佟贵妃那里的邀请,径自回到钟粹宫。
一进良贵人的院落,就看到门口守着康熙的梁九功。
胤�愣了一下,想要再退回去已经不及,只听见康熙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是胤�吗,进来吧。"
胤�无法,只得走进去。
"给皇阿玛请安,给额娘请安。"
"起来吧。卫氏,你这儿子教导得不错啊。"康熙的后半句,却是对着良贵人说的。
良贵人忙起身行礼。"是皇上教得好,奴婢不敢居功。"
"行了,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多礼。胤�,朕听你前日在上书房说,想像太祖那样驰骋沙场,为国尽力?"
胤�道:"儿臣确有此念,只是谙达说儿臣骑射不精,还要多加练习,儿臣以后定当努力。"
康熙看着他似乎因羞赧而微垂的小脸,呵呵一笑:"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是我八旗子弟的风范,那你长大了,是想当个将军吗?"
话问得很随意,康熙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期望一个七岁孩子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志向来,但胤�却心中一凛。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伯父福全的事情。
裕亲王福全年幼时,当时顺治皇帝问其志向,他答道:愿为贤王。在康熙登基之后,他也确实一心尽忠,绝无二意,因此博得了康熙的信任和尊敬。
胤�明白此刻便是一个好机会,回答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他摆脱前世的旧路。
于是他假意思索片刻,郑重道:"愿做贤王,辅佐明君,为天下百姓谋福。"
果然,康熙因他的回答而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目光锐利。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方才融洽的氛围一扫而空。
卫氏被吓得魂不附体,抓着锦帕的手微微发抖,望着儿子,眼露担忧。
胤�却不慌不忙,拱手肃容。"回皇阿玛,儿臣记得顾师傅曾与我们说过皇玛法询问皇伯父的这段典故,说皇阿玛与皇伯父,是君臣相得,千古难觅,儿臣便牢牢记在心上,胤�长大了,也想做一名像皇伯父那样的贤王!"
康熙看了他好一会,终于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温言道:"志气不小,但不要信口开河,而要付诸行动才好。"语气柔和,没有半丝不悦。
胤�低头受教,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被康熙听进去了,自己前世是绝对没有这一段的,既然他想改变以往的厄运,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因着明珠的事情,这几天康熙的心情都不太好,但现在听这笑声,多半是多云转晴了,梁九功在屋外松了口气,主子心情不爽,做奴才的自然也要战战兢兢,万分小心。
良贵人知道自己因容貌的缘故,很得康熙青睐,但是又因身份低微,康熙待她,便不如待其他妃子那样和颜悦色。
兴许康熙自己也很矛盾,一方面受到卫氏的吸引,一方面又对她有点鄙夷,像今天这样在这里逗留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难得。
胤�同样被康熙这几天的行为弄得有点糊涂,但他既然绝了皇位的念想,就不会患得患失,抱着平常心去面对康熙,却发现比原来好过许多。
康熙留在这里用膳,小小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上菜试菜。
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饭桌上一片沉寂,只有杯箸之声。
用过晚膳,康熙又同胤�说了会话,便让他回去。
胤�知道康熙可能想在这里留宿,再看自己额娘并没什么大碍,一颗心落下,很快告辞出来。
原本想去看九弟和十弟的打算,被康熙这么一打岔给耽误了,看来只能明日再去了。胤�怅怅,看着天上明亮的圆月,心底有点茫然。
谁知道第二天就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康熙下旨,将良贵人卫氏册封为良嫔。
打架
胤�还记得,前世他额娘被册封为良嫔,是康熙三十九年的事情,但是现在,却足足提前了十二年?!
他心中惊疑不定,就连高明在他耳边道贺也恍若未闻。
"主子,主子!"
胤�回过神来,看到高明一脸担忧,便道:"我没事,旨意下了,还是你听谁嚼的舌根?"
"自然是万岁爷的旨意,奴才怎敢讹传,这是大喜事,主子要高兴才是!"
胤�点点头。"高兴是高兴的,但你要记得,在外面切不可表现出半分得意来,该怎么办差,还怎么办差,免得落人口舌,告诉其他人,都得这么做。"
高明自然答应了。
"朕惟协赞坤仪,用备宫闱之职;佐宣内治,尤资端淑之贤。援考旧章,式隆新秩,尔卫氏德蕴温柔,性娴礼教;位在掖庭之列,克著音徽;礼昭典册之荣,宜加宠锡。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尔为良嫔,尔其益修妇德,矢勤慎以翼宫闱;永佩纶音,副恩光而绵庆祉,钦哉!"
良贵人升为良嫔,用度待遇都升了一等,连住处也要迁,胤�去给她请安的时候,只见她独自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并不见欣喜。
"额娘?"他走进去,良嫔抬起头,看到是他,露出笑容。
"胤�,你去给惠妃娘娘请过安没有?"
胤�点点头:"去过了,额娘怎的独自在此发怔,是下人伺候得不好?"
良嫔轻轻摇首,连蹙眉的动作看起来也优美无比。"额娘只是有点担心。"
"额娘担心什么?"
"没什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了,切莫因为额娘晋升就怠慢了惠妃娘娘。"
胤�道:"额娘放心,儿子自理会得,只是额娘心中烦忧什么,说出来给儿子听听,就算儿子不能帮你解决,也有个倾吐的地方。"
良嫔看着胤�善解人意的模样,心中一阵感慨,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很懂事,额娘就高兴了,额娘只是担心,我出身卑微,却被晋升为嫔,心中有些惶恐。"
胤�沉下脸色:"是不是有人在额娘面前嚼舌根,对您不敬了?"
良嫔叹了口气:"没这回事,你别多心,我只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你知道额娘没什么念想,只盼着你平安喜乐。"
胤�心中感动,靠过去倚在良嫔身上。"儿子必不令额娘担心。"
前世我没能理解您的苦心,这辈子一定不会再犯错了。
时近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窗外开始有了虫鸣声,夏天的味道在皇宫四处弥漫着。
母子俩正说着话,冷不防高明进来,说四阿哥胤�在外头等着,想进来请安。
良嫔有些惊讶,四阿哥是佟贵妃的养子,身份高贵,怎会来给她请安,虽然从礼数上来讲并没有不妥。
她点点头:"快请四阿哥进来。"
胤�跨入屋子,先看了看胤�,脸上露出笑容,这才向良嫔行礼。"胤�见过娘娘。"
"四阿哥不必多礼。"良嫔含笑道,她一看胤�与自己儿子的眼神交流,便知两人关系匪浅,四阿哥来请安,只怕是冲着自己儿子来的。
她总担心因为自己身份的缘故,让胤�在外头受到其他兄弟的欺负,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心中不由欣慰。
胤�拉着胤�出来,笑意盈盈。"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
"什么东西?"见胤�如此模样,胤�也有些好奇。
"佟额娘给的,说是外地进贡来的瓜果,量少了点,你那边可能没分到,我尝了,很好吃,就来喊你。"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胤�挽着他的手,习惯成自然,胤�也感觉不出别扭了。
虽然胤�这辈子不打算成为胤�的政敌,但也没想过去招惹他,却怎么都料不到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交情。
十岁的胤�,有着来自佟贵妃的母爱,虽然受到德妃的冷落,以及天性的冷淡,但并非孤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胤�与他的结交,仿佛就这样在一些细节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现在连胤�和胤�的贴身侍从都知道,这宫里面众皇子中交情最好的,就是四阿哥和八阿哥了。
两人走出没多远,就看到前面有两个小孩纠缠在一块抱成团打架,身边的小太监急得团团转就是不敢上前拉,生怕弄伤小主子自己吃不完兜着走,机灵点的已经跑去喊人。
胤�疾步上前要把两人拉开,却没料到其中一个小胖子已经将另外一个孩子狠狠掼倒在地,随即扑上去狠揍。
居然是九阿哥胤�和十阿哥胤俄,胤�啼笑皆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胖子的爆发力太强,又浑似圆球,胤�一个十岁孩子也不大拉得住,他转眼朝边上手足无措的小太监一瞪:"还不快来帮忙?!"
几个人七手八脚,总算把两人拉开,末了胤俄还把胤�推了一把,将他推了个嘴啃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这场打架以一边倒的形势宣布胤俄完胜,他笑嘻嘻地,胖嘟嘟的脸上仿佛已经可以预见未来恶霸的趋势。
胤�则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兀自坐在那里哭,胤�连忙将他扶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又抱住哄逗。
这两个年龄相差两个月的兄弟,长大后感情好得差点没穿同一条裤子,小时候却像冤家一样,三天两头打架,这些胤�也还记得,没想到今个儿让自己碰上正在上演的。
胤�脸上沾了些灰,仍旧掩不住肖似宜妃的阴柔秀美,胤�不哄还好,越哄他却越哭,胤�无法,只得道:"四哥那里有好吃的瓜,你不哭,就带你去。"
话刚落音,哭声就至了,只剩一声一声的抽噎,胤�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胤�,刚哭过的嗓子哑哑的:"什么瓜?"
胤�还没说话,那边小胖子胤俄冲了过来,又想揍胤�,胤�连忙转身一挡,胤俄的手推到胤�身上。
党争
胤�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连着怀里的胤�一起向前扑倒,他生怕摔到胤�,左手往前护住,结果手肘着地,摩擦得生疼。
所有人来不及阻拦,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胤俄也吓到了,他跟胤�打架,是因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胡闹惯了,但他还没那个胆子敢打八哥。
胤�大惊失色,忙跑上前扶起胤�,看到胤�还紧紧抱着胤�,不由有点不高兴,待看到胤�小脸微皱的情形,又很快把那点不快给抛开,查看起他的伤势。
他卷起胤�的袖子,发现肘子那里破了一大片皮,开始渗出血丝。
"八哥……"小九在怀里嗫嚅着。
胤俄见势不妙,站在原地没敢再动。
"没事,找点药敷一下就好了。"胤�还笑着安慰他们。
胤�像被吓傻了,嘴巴一瘪又哇哇大哭起来,胤�哭笑不得,忙道:"再哭可没瓜吃了。"
"这是怎么回事?"宜妃来了,踩着花盆底,雍容高雅,有着与良嫔和惠妃迥然不同的气度,难怪在后宫分外得康熙青眼。
众人连忙行礼,胤�却还抱着胤�,左手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片红肿血丝。
宜妃美目一扫,皱了皱眉头。"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叫太医?!"
其实不用她说,在胤�刚摔伤的时候,高明已经匆匆请太医去了。
两个皇子打架,还累得哥哥受伤,十阿哥胤俄是贵妃钮钴禄氏所出,身份高贵,宜妃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先责备自己的儿子。
"胤�,这是这么回事,怎么跟胤俄打架,还有没有做哥哥的样子?"她看儿子被抱在胤�怀里,并没有受伤,稍稍放下心来。
胤�见来了额娘撑腰,并不把那句责备放在心上,他环着胤�的脖子,朝胤俄一指:"是胤俄先打我的!"
"胡说,是你在背后扯我头发!"十阿哥不甘落后,马上大喊起来。
眼看又快吵起来,胤�忙道:"你们都乖乖的,四哥那有好吃的,一会我带你们去。"
宜妃在场,本不该由他开口,但两个小孩实在吵得他脑壳有点生疼。
胤�与胤俄对望一样,不约而同哼了一声,扭头不看对方。
宜妃见平日高傲的儿子居然肯乖乖被胤�抱着没有挣扎,不由有些惊奇。
太医很快过来,来的时候听了高明的描述,带了些便药正好用上,胤�见没什么大碍,便不肯去太医院再细看。
辞别宜妃,胤�和胤�带着两个比他们更小的娃娃来到胤�的住处。
"苏培盛,去把佟额娘送来的蜜瓜拿出来。"胤�吩咐道。
瓜果很快送上来,胤�一看,便知是西北那边进贡来的蜜瓜,前世他也曾被赐食过几回,味道清甜脆口,沁人心脾。
果然,胤�道:"听佟额娘说,这是西北进贡的,你们都尝尝。"
瓜被放在瓷盘中,看起来青碧明黄,颜色十分可爱,胤�当然也很想吃,但他总算没忘了自己应该有兄长的风范,只是心底小小懊恼了一下,他本是想让胤�过来,两人分吃的,结果半路碰上这两个小孩。
胤俄早就耐不住,没等胤�说完,伸手就去抓,一边嘴里吃着,另一只手又拿了一片。
胤�当然也没客气。
那边几个小孩相处,虽算不上兄友弟恭,但也其乐融融。
这边康熙正为了明珠与索额图党争的事情而闹心。
两派相争,说白了就是支持不同的皇子。
索额图身份尊贵,是已逝元后的叔叔,太子胤�的叔公,理所当然是站在太子一边,他在康熙初年在协助铲除鳌拜,平定三藩中立下功劳,皇亲国戚加上朝廷重臣,功高位显,周围便聚集了一大批党羽,同样拥护太子。
而明珠姓纳喇,是惠妃的堂兄,大皇子胤�的堂舅,任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权势显赫,不逊于索额图,在他身边也有一些人,千方百计想让大阿哥上台。
康熙的算盘原本打得很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索额图与明珠斗得越厉害,就越有利于他平衡两边的权力,不至于出现一方坐大的情况,所以一直以来但凡有御史弹劾两人,只要不是闹得太大,康熙都会压制下来,有时小惩大诫一番,让双方都有个警惕。
但是事情的发展渐渐超出他的掌握。
首先皇长子胤�逐渐长大,本身有能力,也很受康熙器重,除了投胎的时候有点倒霉,但纳喇氏也是满族的高门大户,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太子差。
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周围明珠等人的煽动,他也开始对那把椅子产生幻想,于是以明珠为首,大学士余国柱,户部尚书佛伦,刑部尚书徐乾学等为辅的大阿哥党,在朝堂上开始于索额图进行了将近十年的死磕,举凡国事,凡是明珠赞成的,索额图必然反对,凡是索额图赞成的,明珠一定说不好,两派相争之烈,将许多大臣都卷了进去。
康熙最恨结党,索额图与明珠不仅结党,还争储,这就牵涉到最敏感的皇权问题,康熙并不是那些软弱无能的皇帝,八岁就登基的他,深谙帝王之术,更有勃勃雄心,自己精力正盛,大臣们就在争以后谁当皇帝,他心里绝不舒坦。
这样的情形在康熙二十七年愈演愈烈,康熙终于决定对他们下刀,但这个决心也不是好下的。
一来明珠和索额图都是重臣,为国家立下赫赫功劳,处理不好,容易留下嗜杀功臣的骂名,康熙一心想做千古明君,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二来两人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人,动辄牵连甚广,哪些要除,哪些可留,要斩草除根,还是手下留情,会不会引起朝政不稳,这些都是康熙所需要考虑的。
三来胤�与胤�,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大儿子,他都很喜欢,在他心里,始终还是觉得两人年纪轻轻,不可能会有非分之想,一定是受到一些人的煽动,才会如此。
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局面,让康熙这段时间头疼之极,思来想去,终于决定从明珠开始下刀。
礼物
胤�二世为人,当然知道这个时期朝政大约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现在并不需要去烦恼和考虑,太子党和大阿哥党的纷争也暂时波及不到他身上,所以他可以放开心情,每日读书之余,便是去陪良嫔说话,又或者与胤�胤�他们一起。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事情自然有耳目报到帝王耳中,反而给康熙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说他"纯良孝顺",隔三差五便有赏赐下来,后宫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这样一来,其母良嫔的处境也好上许多,无人再敢因为她的出身而怠慢。
胤�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更从前世的经历中吸取教训,见好就收,渐渐地不再做些招眼的事情,回答师傅的问题,也都挑些不过不失的答案来说,在众兄弟中,既不是特别出众也不落后。每次得了赏赐,也都以孝敬的名义转送给惠妃良嫔,吃的玩的拿去与胤�胤�他们分享,剩余的自己挑一两件喜欢的,其他的就找机会赏给下人。
如此一来,他的人缘却愈发好了,不仅前世原本就乐于亲近他的胤�胤俄依旧爱缠着胤�,便连胤�这样的人,也与他走得很近。
朝堂这边日趋积累的矛盾,也终于在康熙二十七年六月,胤�重生之后的第三个月爆发。
导火索便是江南道御史郭�的《参河臣疏》。
在这篇奏折里,郭�弹劾的是河道总督靳辅和户部尚书佛伦,康熙铁了心要办明珠,自然要从这两个人身上先下手,于是派了人去查,果然罪证确凿,靳辅被罢官,佛伦被降职,郭�因此也升任河佥都御史。
郭�看到曙光,再接再厉,这次的矛头对准明珠,《纠大臣疏》一出,举朝皆惊,郭�在疏中指明珠"势焰熏灼,辉赫万里",又说他"植党类以树私,窃威福以惑众",连同明珠党徒余国柱等一起告发,闹得沸沸扬扬。
众臣看康熙没有处置郭�的意思,便知风向不对,指不定郭�是受了授意行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康熙快刀斩乱麻,将明珠、余国柱等人革职,又把郭�升为左都御史。
表面上,康熙二十七年的弹劾案,以索额图一党完胜而告终。
"舅舅,你说皇阿玛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厌弃我?"胤�坐在椅子上,神情看起来有点颓然。
他已经成婚开府,不像太子那样住在宫中,想与明珠联系,自然方便许多。
"殿下无需担心,皇上对您并无恶感,他只会认为我与索额图相争,误了您和太子,所以您千万不要在皇上面前为臣求情。"五十四岁的明珠略显消瘦,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胤�皱眉,并不甘心。"可是您已经被革职,在这朝中,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反观胤�,哼,前几日随皇阿玛听政见到他,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样子!"
明珠脸上并无愁容,只听他呵呵一笑,道:"大殿下,您以为我被革职了,索额图的好日子能够多远?"
胤�一怔:"你是说……?"
明珠道:"我与索额图两相持下,原本还能平衡势力,现在索额图一方独大,皇上看他不顺眼,那是迟早的事情,索额图一倒,太子便孤立无援,到时候殿下只须在皇上面前表现出色,谁优谁劣,皇上自然心如明镜。"
胤�恍然,面露喜色。"多谢舅舅指点迷津。"
按下这边不提,毓庆宫那里自然也有人心里乐开了花。
"明珠被革职,说明皇上心里还是很看重殿下的,对于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人,不遗余力加以打击,这对殿下来说确实是好消息。"索额图捋着须,徐徐分析。
太子嘴角噙着冷笑。"胤�是什么东西,天天想着抢我的位置,就凭他也敢白日发梦。"
"虽然如此,但殿下切不可大意轻心,大阿哥早已参加政务不说,康熙二十三年南巡,皇上就带着他,可见在皇上心里头,他的份量也颇重。"
"叔公放心,胤�自然知晓。"太子点点头。
时间其实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秋天,胤�虽然日日受着上书房读书生涯的煎熬,但却远比前世要快乐许多。
除了在内心深处对胤�和康熙,还有不与外人道的些许芥蒂之外,他觉得许多事情都在往好的一面发展。
十月有桩大事,就是木兰秋�。
满人马上得江山,把骑射武功看成头等大事,这木兰秋�就是入关之后,为了演练骑射,以示不忘本的一种活动,康熙通常还会在木兰秋�上宴请蒙古王公贵族,加以笼络。
皇帝出巡,要先降旨,出发前还要祭天祭祖,规模浩大,皇宫上下自然忙成一片,种种事情加在一起,康熙最近也没空往上书房巡视,让胤�他们觉得轻松不少。
对胤�来说,木兰秋�不关他的事,一来年纪小,二来自己骑射功夫不行,康熙不会带自己去丢脸,所以十月里他倒有另外一件事情。
就是良嫔的生辰。
他是个孝顺儿子,虽然嫔妃生辰,宫中自然会定制赏赐,但是作为儿子的一片孝心,怎么都要好好准备一番。
前世这个时候,他年纪尚小,良嫔也还没封嫔,他至多便是前往请安祝寿,所以没有前例参考,他又不想送些俗物,就有些烦恼,连上课也在走神。
"胤�,这句话作何解释?"
冷不防被点了名字,胤�下意识站起来,看到顾八代正在瞪他,自己又想不起前边的问题,不由茫然四顾,眼角一扫,胤�正看着他,手指指着桌上翻开的一页。
幸而两人座位相邻,胤�凝神望去,心略定了定,答道:"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句话的意思是,居于上位,不欺凌位低者,居于下位,不攀援上位者,端正自己,不苛求别人,这样就不会怨天尤人,并且能保持品性的正直。"
顾八代脸色稍霁,淡淡道:"坐下罢。"
胤�坐下,暗暗松了口气,顺便给胤�送去感激的神色。
下了学,胤�问起他今天的异状。
胤�有点不好意思:"过阵子是额娘生辰,我正犯愁送什么东西好,走了会神,顾师傅眼睛可真利。"
胤�有点吃惊:"原来良嫔娘娘的生日跟我同一月。"
胤�笑道:"四哥不说我差点忘了。"
心下又多了个烦恼,给挑剔的胤�送礼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唯一庆幸的是,这人眼下才十岁,比较好哄。
思来想去,胤�挑了两件礼物。
一件是自己亲手抄写的一部《孝经》和一张大大的"福"字,他觉得这种东西比送那些玉石珠宝更能让额娘高兴。
一件是自己亲手画的一幅《寒梅傲霜图》和一只琉璃貔貅,貔貅是康熙赏下来的众多玩意之一,他觉得玉雪可爱,一直留在身边没送出去。
两件礼物都送得极妥帖,良嫔和胤�果然高兴得很,胤�更被留在景阳宫内与胤�和佟贵妃共度生辰。
康熙从木兰秋�回来,就开始着手准备南巡的事情。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庚午,康熙开始第二次南巡,这次还是带了大阿哥胤�,连三阿哥胤祉也带上,太子被留在宫中监国,索额图等人辅佐朝政。
在没有康熙的紫禁城内,胤�度过了重生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差点让自己死于非命。
意外
皇帝不在,年也还是要过的。
正月的紫禁城张灯结彩,宫城还是那样空旷辽阔,但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喜气,各处主子住的宫殿院落也都挂上小巧玲珑的红灯笼,彼此便似一下子拉近不少距离。
康熙嫔妃不少,上面还有一位皇太后,胤�这些小辈,都得挨个去拜年请安。好处是得的压岁钱和赏赐也不少,别说胤�胤俄那些年纪还小的阿哥们,即便胤�胤祺这样年纪稍大的,也很欢喜。但胤�的灵魂早就年纪一大把,小孩子视若珍宝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诱惑力,一天到处折腾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
从钟粹宫到储秀宫,有一条路,但也可以绕道御花园,胤�精神不太好,便吩咐其他人不要跟着,只带了高明,到御花园散心。
腊月寒冬,百花凋敝,但御花园里有处地方,种了上百株梅树,此时正是胜放时节,远远看去,一大片粉白火红,深深浅浅,十分惹眼漂亮,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许多花瓣。
那些错落不一的颜色入目,胤�的精神马上一振,他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若有似无隐隐梅香飘来,令人心旷神怡。
他心念一动,突然想起前世的八福晋毓秀,最喜欢让人去采梅花,来做些梅花妆粉.
没有一个女子不爱美,不知道额娘是不是也喜欢这种东西?
"高明,你去拿个篮子,到前面梅林捡些花瓣,然后洗净了送到我那里。"
高明应声离去。
打发走高明,胤�沿着梅林周围往假山方向走,但他很快发现不妥。
从刚才走到现在,值班侍卫与太监渐渐稀少,到这里几乎不见人影,就算康熙不在,也不至于连几个值班太监侍卫的人影都没见着,也是极反常的,除非是被人遣到别处去了。
胤�现在已经养成谨慎小心的习惯,轻易不肯行差踏错,见势不对,马上就往回走,想喊回高明,免得他看见一些不该看的事情。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左前方传来一阵��声和低语,并且逐渐向这边走来,从声音来听并不清晰。
胤�无法,只得退回原路,眼角瞥及身旁的大树和山石,便将身形隐在后面,他人小身体灵活,很难有人发现。
脚步声渐近,伴随着低声说笑,那笑声熟悉得入耳便让他心头一凛。
"如意,你说本宫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好不好,古有唐太子李承乾的称心,今有我大清太子的如意,称心如意,可成一段佳话!"
"太子取什么,奴才就用什么,只要是太子取的,奴才心里都欢喜。"低低的声音传来,轻柔婉转,却不似女子的强调。
"这张小嘴真甜,知道你喜欢看梅,今日本宫特地把人都遣走,让你看个够,你说,要怎么谢谢本宫啊!"
"……奴才早就是太子的人了,太子想怎样,就……"后面的声音小如蚊呐,听不大见。
胤�大气不敢出,甚至连身体也不敢挪动一下,大冷的天,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知道一废太子时,康熙所列的太子罪状,里面就有"其身不正,守身不洁"一条,说的就是胤�蓄养娈童的事情,但是现在康熙并不在宫中,太子才是主君,若被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怕后果堪虞。
两人还没缠绵够,一直在那里呢喃低语,一边发出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声音,胤�只觉得自己身体僵硬,冷汗透背,难熬得很。
"太子殿下,这里毕竟是内宫,让人瞧见了不好……"那个如意气喘吁吁地推开胤�,语气断续。"不如,回宫去……"
"好吧,就依你。"胤�没有反对,恐怕心里也有点忌惮。
听得两人要离开,胤�暗自松了口气,却不防身后有人出声:"八阿哥?"
胤�一僵,回过头,只见一个小太监站在那里,胤�隐约记得他是太子身边宠信的太监,叫吕有功。
"八弟好兴致,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子胤�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旁边站着个人,太监打扮,面容姣好,看到胤�走出来,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连忙跪倒在胤�脚下。
胤�眨眨眼,装出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道:"太子哥哥,我追一只鸟儿追到这里来,那鸟儿飞到山上去了,我正要抓它呢。"他指了指旁边三人多高的假山石。
太子哼笑一声,看他的眼神就像已经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
胤�就算重活一世,碰到这种场面也忍不住紧张,他知道现在一句话说错,就极可能有性命危险,这座紫禁城内一年到头不知道死了多少冤魂,再添一个母家地位低微的皇子,也不算什么。
面上却不露半分,依旧带了点茫然的神情:"太子哥哥,帮我捉那只鸟儿好吗?"
"好。"胤�走过来,蹲下身。"告诉二哥,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啊。"胤�奇怪道:"我想爬山,吕有功就喊住我了。"
太子看了胤�好一会,点点头,起身,道:"快回去吧,别找鸟了,去给太后请安,一会二哥派人送些好玩的小玩意去给你。"
胤�踟蹰片刻,露出不情不愿,又依依不舍的神情,拱手行礼。"那弟弟先去了。"
他转身便走,没有片刻停留。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胤�离去的身影。
"殿下,八……"吕有功走过来,低声道。
胤�一眼横过来,他立时噤声,不敢再说。
脚边还跪着一个如意,匍匐不敢起身。
胤�不敢掉以轻心,接下来几天越发谨慎,上学下学绝不落单,但是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这日他用过晚膳,又看了几页书,觉得有些累,正要歇下。
就见外面来了人,说是四阿哥有事找他。
传话的太监胤�也见过,还拿着胤�的信物,他想起上次撞破太子的事情,又觉得不太可能,便跟着走了。
那太监一直将他领到御花园湖边,说四阿哥一会就到,有些新鲜玩意给他看,让胤�别走开。
胤�知道他这位四哥,虽然小小年纪看起来严肃认真,但相处久了才知道私底下也不失童真,毕竟再怎么早熟,也还是个孩子。
心里好笑,就又消了几分疑虑。
那太监离开之后,他跟高明两人,在湖边等了片刻,就听到右前方的草木幽深处,传来低低的求救声。
声音婉转悠长,幽幽袅袅,如女子所出,又形似鬼魅。
高明忍住害怕,站在胤�身前护住他。
"主子,莫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胤�摇摇头,他素来不信这些。"你去喊人来。"
高明有些迟疑:"那主子独自在这……"
"我在这等四哥,不会走开的,你快去快回。"
高明点头去了。
胤�站在湖边,四目游望,却看不到胤�的身影,心下狐疑,正想喊回高明。
却突然觉得身后仿佛有人,正想转身,一股大力推开,他被推得往前踉跄好几步,跌落下水。
后崩
这个时节的水冰寒刺骨,加上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往下坠。
胤�前世曾经跟几个会水的侍卫学过凫水,此刻身体如同被丢入冰窟之中,咕噜噜喝了几口水,手脚挣扎几下,勉强维持不再下坠的身势,随手一捞,抓住湖边的树干死死不肯放手。
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往下坠,凭他现在的力气,能不让身体沉下去就不错了,要起来却很难。
天寒地冻,这个身体又不是十分健康,他只觉得连嘴唇都冻地有些麻木,眼前一阵阵黑。
难道自己就要葬身此地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人,有额娘,有胤�,胤俄,康熙,还有胤�。
神智迷糊中,看到高明带着人跑过来,他心头一松,终于昏迷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榻上,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子叠了好几床,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见他睁眼,高明立时惊喜喊道:"主子,您醒了!"
他这一喊,又惊动了几个人过来查看。
太医忙执起他的手把脉,凝神片刻,长舒一口气。
"天佑八阿哥,这次没有大碍了,回头微臣开几个方子再好好调理一番,但切记不可再受了寒气。"
高明谢过太医,又送他出门,一边派人去通知惠妃良嫔等人。
"……这是怎么回事?"声音有些嘶哑,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很是机灵,忙递上水杯。
"主子,您足足昏睡了三天,可担心死人了,惠妃娘娘,良嫔娘娘每日都过来,良嫔娘娘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多嘴!"高明过来,责了小太监一句,接过话头。"四阿哥也是天天来的,太医说主子得好好休息,切勿太过伤神了。"
胤�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一声唱诺:"太子殿下到――――"
胤�心头一惊,他甚至还来不及询问有关那天发生的事情
自己前头刚醒,太子后脚就到。
年方十五的少年,身穿白色便服,行走间隐隐带了康熙的影子,加之继承自赫舍里皇后的美貌,端的是风度翩翩,龙章凤姿。
太子踏进屋,脸上挂着温煦如风的笑容。
"小八怎么样了,叫太医没有?"
"回太子殿下,已经叫过了,太医开了方子,说要多休息。"高明忙回道。
"嗯。"太子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为胤�掖好被子,微微叹了口气。"皇阿玛不在,就出了这档子事,本宫实在难辞其咎,幸好你没事。"
神情关切担忧,就像一个担心弟弟的好哥哥。
胤�心底冷笑一声,眼睛半睁不睁,做虚弱状。"太子哥哥……"
太子突然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子里只剩太子和胤�两人。
"小八,你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落水的?"太子笑眯眯的,目光却灼灼盯着他。
"是胤�不小心失足落水的。"胤�哑着声音,表情平静。
"哦,没有人推你?"
"没有人推我。"胤�想也不想便答道。
太子笑了起来,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轻柔:"好孩子,你记得今日的话。"
说罢起身,温言道:"以后谁敢欺负你,便来找我,良嫔娘娘少了什么用度,你也只管来问我要。"
胤�点点头。"胤�代额娘谢过太子殿下。"
太子满意而去。
胤�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皇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太子自幼被皇阿玛亲自教导,治国方针,帝王心术,只怕没少传授,这才几岁,就已经学会威逼利诱,若他真是个七岁的懵懂孩童,侥幸逃过一劫,又被威吓一番,只怕真的什么也不敢说。
四阿哥胤�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胤�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八。"他喊了一声,将胤�从沉思中拉回神。
"你怎样了?"手探上对方额头,感觉那热度退了,胤�这才松了口气。"刚我瞧见太子殿下了,他也来看你么?"
胤�点头,露出一丝笑容。"谢谢四哥来看我。"
胤�皱皱眉头。"好端端的,怎会掉下水去?"
胤�脸色不变。"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
胤�毕竟年纪还小,也不疑有他,闻言只是后怕。"高明这奴才,不知道伺候在你身边,幸好及时赶到,要不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胤�陪着他说话,心里却暗暗警惕,此番如果自己不会水,或者高明晚来一步,只怕现在生死还两说,没人会想到堂堂一国太子会谋害自己的弟弟,只会当他年幼顽皮不慎失足,而自己的额娘,没了唯一的儿子,又何以为靠?
他知道太子终将被废,便一心只防备皇阿玛和四哥,没想到头一次栽跟头,却是在这位二哥身上,枉费自己多活了数十年,因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就疏忽大意起来。
这皇宫之中,多的是不见血的刀,一不小心,就得万劫不复。
康熙二十八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康熙第二次南巡,巡视黄河治理,考察吏治,处理了一批贪官,让官场上下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
四月的时候,索额图、佟国纲等人赴尼布楚,与俄国商议勘分两国界限,经过多次讨论和交涉,一直拖到六月,在朝廷作出让步的情况下,终于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消息传过来,康熙大笔一挥,大大赏赐了索额图及其随行人员,太子一党风头正盛,依附大阿哥的人见苗头不对,明珠又被罢职,一时间群龙无首,大都暂时没了声音。
进入七月,又发生了一桩大事,无论对康熙,还是对胤�,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佟贵妃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这些年掌管后宫,伤神劳累,加上女儿夭折,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苦苦支撑的身体,终于在正月新年过后大病了一场,此后便缠绵病榻,逐渐沉重。
这几天在上书房,胤�都没有见到胤�,知道他与这个养母感情深厚,可能是守在床前照看,下了学,便往景阳宫赶去。
他知道佟贵妃左右就在这几日,而且康熙为了冲喜,还将她立为皇后,但是终究拖不住佟贵妃的病情,但这话却不好对任何人说,看到胤�神伤,他也只能出言安慰而已。
只是没想到佟贵妃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这个从前容光焕发的女子,现在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的垂死之人,露在被褥外的手骨头嶙峋,触目惊心。
胤�正趴在她榻前,与她低声说着话。
"佟妃娘娘万安……"胤�轻轻道,仿佛一大声便会惊扰了她。
"你来了……"佟贵妃的目光从胤�转到他身上,嘴角勉强扯起一笑。"……过来。"
胤�依言走过去,在胤�身边跪下。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佟贵妃气若游丝,声音微弱。
"谨听娘娘教诲。"
佟贵妃看了胤�一眼,道:"我只怕,照拂不了胤�了……他年纪尚小,虽有生母,因着我的缘故……咳咳,因着我的缘故,与生母也不亲近,这是我的过错……"
胤�忙道:"额娘莫要说这种话,能够为额娘抚养,是儿臣最大的福分。"
佟贵妃摇头苦笑:"当年,若不是我为了一己之私,让皇上将你从德妃那里带过来抚养,今日你们母子俩……唉,不提也罢,胤�。"
"儿臣在。"
"胤�往后,与德妃若有什么不痛快的,还望你,多多调和……"
知子莫若母,佟贵妃知道以胤�的性子,与生母的相处,必然不会愉快,故不得不多嘱咐几句,这是说给胤�听的,也是说给胤�听的。
她膝下无子,对胤�视若己出,如今芳年难继,千方百计想为儿子多筹划一点,胤�心思何等玲珑,自然明白她的苦心,内心感叹又感佩,便立时应了。
"你们兄弟,难得交情甚好,咳咳,希望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都要互相扶持,手足情深。"
胤�抓着佟贵妃的手,眼中含泪:"额娘放心,儿臣一定好好对待八弟,绝不辜负额娘的期望。"
胤�暗叹了口气,也照胤�的话重复了一遍。
兄弟俩在佟贵妃的病榻前许下承诺,如同盟誓一般,胤�不知道这种承诺能够维持多久,虽然自己今生并没有夺嫡的野心,但以这位四哥性情的反复,这句诺言,并不能代表什么。
康熙下了朝匆匆赶来,将他们都遣出去,逢此大事,胤�二人不敢走远,都站在殿外等候,不一会儿,宜妃,德妃等一干妃嫔,连同太子和诸位年长阿哥等,也都赶了过来,却被康熙命人拦在外头。
德妃看着胤�伤心欲绝的模样,想到自己还在世,他却去哭一个不是亲生母亲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过了好几柱香的时间,康熙才终于出来,眼眶有点泛红,声音也比平日低沉许多。
"拟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成性,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于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崇褒。"
众人心中皆是一突,连皇太子胤�脸上也浮现愕然,却都不敢有异议。
如此算来,连同这位佟皇后在内,康熙便有三位皇后了,前一位是赫舍里氏,也就是胤�的母亲,第二位钮钴禄氏,是十阿哥母亲温僖皇贵妃的亲姐,这两位都已早亡,正因为如此,康熙觉得自己命中克妻,不敢再轻易立后。
此番立佟贵妃为后,佟佳氏一族日后的身价便要水涨船高,连同她的养子四阿哥,只怕也……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都往四阿哥胤�身上望去,心中各有打算。
胤�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面带悲戚,并无言语,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立后不过一日有余,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皇后佟佳氏还是走了。
康熙对这个皇后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吩咐朝廷内外着衣素缟,哭灵三日,自己也缀朝五天,亲奉梓棺到朝阳门外。
胤�坚持要守灵,不离半步,连晚上也守着,谁也劝不住,消息传到康熙那里,他觉得这个儿子情深意重,便吩咐其他人不要阻拦,只须小心照看。
七月的夜晚并没有白天那么闷热,习习凉风自四面八方拂来,却吹不动那低沉的心情。
高明在前面提着灯笼,步伐不疾不徐,那灯笼辉映着夜晚的紫禁城,显出几分凄清。
因着佟皇后大丧的缘故,这几日宫内的气氛都有点沉滞,康熙心情不好,众人都提着一颗心,连朝堂上以往无风也要兴起三尺浪的御史们,也老老实实安静了几天。
穿过重重宫阙,胤�来到景阳宫前。
宫门因着佟皇后停灵的缘故大开着,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情形。
梓棺前跪了个人,低垂着头,身着缟素,背对着他。
胤�叹了口气,跨进门,轻轻喊了一声:"四哥。"
依偎
听到胤�的声音,胤�动了动,却没有转头。
跪着的身体挺直了腰板,像极一尊雕像。
在很多年以后,胤�的发妻乌喇那拉氏去世的时候,胤�已经看不出他的情绪起伏,但是现在,这个四哥还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脸上带着悲伤,眼睛残留着哭过之后的红肿。
胤�走过去,在他旁边跪下。
"佟额娘很疼我,虽然她不是亲生额娘,但我宁愿她是……"声音越来越低,胤�垂下头去,声音嘶哑。
"佟娘娘是个很温柔的人,也是个很好的额娘。"胤�道,"你该喝点水,或者吃点饭。"
胤�摇摇头。"我吃不下。"
"你若不吃,佟娘娘在天有灵,怎么会安心,她无非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活出个样子来。"胤�知道他对佟佳氏的感情极深,从小没有受过生母疼爱的胤�,把佟佳氏当成自己的母亲,一腔孺慕之思都倾注在她身上,以至于后来跟生母的关系越来越坏,这也是其中一个隐因――――德妃其实很厌恶这个抢走了自己儿子的女人。
胤�低头不语,良久,才打开胤�进来时提过来的食盒,端起里面一碗小米粥喝了几口。
胤�点点头:"这便对了,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为佟娘娘守灵。"
纵是胤�再伤心,也被他逗得不由嘴角扯起。"你才八岁,说话跟小老头似的,我才是你哥哥。"
胤�望着他,实在无法将眼前待自己至亲至善的胤�,与日后迫他至深的雍正皇帝联系起来。
"你怎么了,怎的发起呆来?"
胤�回过神,勉强笑道:"我看四哥这几天憔悴了不少。"
胤�被他一句话又牵起伤心的情绪,低声道:"我日后,便没有额娘了……"
话未落音,就被胤�捂住嘴巴。
"四哥有额娘,四哥的额娘就是德妃娘娘,皇宫内外到处都是耳朵,以后莫要胡说了。"
胤�看着胤�肃然的神色,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默默道:佟额娘,你放心吧,这宫里不是没有人关心我的,我一定会像答应你的那样,好好对待八弟。
胤�不是看不明白胤�眼里的温暖,但他一直装作不明白,或者说,因着前生的纠缠,他一直想要避开这个人,奈何命运捉弄,自己醒来碰上的第一个兄弟,却偏偏是他。
如果他们这样交好下去,如果他不去争那个位置,那么他们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胤�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却都无果,便也不再去想,顺其自然,慢慢地反而愈发淡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
无论如何,这辈子小心翼翼的性格,是改变不了了。胤�暗自苦笑。
胤�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只以为他是累了,便道:"你先回去吧,不要在这里陪着我熬了。"
胤�确实挺累的,但他却想多待一会,也好在这个四哥心中加加分。
然而这个身体终究还小,不一会便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胤�看着歪在他身上的人,不由好气又好笑。
让他去休息偏不听,结果在这里睡着,自己身上倒像多了个沙包,凭空增加负担。
想归想,终究没有推开他,只任着对方靠在这里身上。
七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但胤�身上的体温,却透过衣服传递过来,让他感觉不到一丝寒冷,仿佛连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孝期既过,宫内各处都恢复秩序。
无论谁不在了,日子都要继续过下去,也许除了胤�,所有人都渐渐淡忘了佟皇后的死。
胤�自从上次落水之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太子。
他知道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情,虽然事后故作无知躲过一劫,但难免太子哪天突然想起来,趁着康熙不在的时候,找个由头让他消失,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据他所知,皇阿玛所出的这么多儿子中,能最后存活下来的,不过二十四个,其余那些,或者幼年夭折,或者急病而亡,至于是不是真的生病,或者因为什么生病,就不得而知了。
外人往往只看到皇宫的金碧辉煌,连那些八旗的秀女,也削尖脑袋想被年华正盛的皇帝看上,希望能封上个妃位,殊不知荣华富贵的同时,往往是万丈深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始终要来。
这一天胤�下了学,碰上被各自被嬷嬷带着的九阿哥胤�和十阿哥胤俄。
两人正闹着要去御花园,撞上胤�,二话不说要拉上他。
胤�知道他们小时候很皮,凡是调皮捣蛋都有份参与,偏偏两人母妃位份又高,在宫里呼风唤雨,少有人敢违逆,结果有时因为顽皮过甚被康熙责罚,总是两人一起受过,堪称难兄难弟。
他看了看两人,对正想去永和宫的胤�道:"四哥不若先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再到御花园找我们。"
胤�并不是很喜欢胤�和胤俄,但也没有出声反对,点点头便道:"我稍后过去。"
多了一个同伙,胤�和胤俄顿感豪情万丈,到了御花园,就上蹿下跳,一会要爬树,一会要游湖,累得那些嬷嬷太监们跟着疲于奔命,胤�身为哥哥,不可能不跟着照看,几番下来,也是大感吃不消。
"八哥,你看那只鸟,我想抓他!"老十胤俄抓着他的袖子,指着树梢上一只黄莺小声道。
等你爬上去,鸟都飞了。胤�道:"让别人上去给你捉吧,你不能上树!"
"不行,我得亲自捉住它,这鸟儿可真漂亮,我带回去给额娘看,过两日就是她的生辰了。"小胖子说罢挽起袖子,蹬蹬蹬地往上冲。
胤�连忙抱住他。"不许胡闹!"
那边胤�看到满树桂花飘香,也想去采两把,胤�看着身边人仰马翻,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蓦地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八弟,九弟,十弟,这是干什么呢?"
胤�抱住胤俄的手一僵,慢慢回头。
身边的人早已跪成一片。"太子殿下万安。"
太子穿着白色便服,袖子银丝滚边,衬得一身俊秀挺拔。
他面带微笑地踱过来,目光在三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胤�身上。
"八弟,你们在玩呢?"
胤�低下头,道:"胤�和胤俄调皮,扰了太子殿下清静,请殿下恕罪。"
胤�和胤俄也安静下来,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知道在什么人面前不该捣乱。
"都是兄弟,什么罪不罪的。"太子要笑不笑,嘴角微微扯起,胤�总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目光,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这个二哥素来很聪明,虽然他的聪明后来没有用到正道上,却也是因为做了将近四十年的太子,内心焦躁,又被人怂恿,才想出逼宫的糊涂招数。但在早年,他的聪慧与能力,是满朝文武都交口称赞的,也为康熙所骄傲。
"本宫有点事,想与你说,到毓庆宫来一趟吧。"太子又走近了点,两人近在咫尺,他的身形压了胤�大半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胤�微微垂头,看不清表情:"是。"
应对
太子还没大婚,但康熙疼爱这个儿子,没少赐给胤�教他通晓人事的宫女,因此毓庆宫并不像阿哥所那边,清一色都是太监或嬷嬷。
太子遣退了所有人,回头见胤�还站在那里,不由一笑:"怎么杵在那里,过来。"
胤�抿唇,往前走了几步,站住,拱手道:"臣弟不敢逾距。"
"倒是守礼。"太子哼笑一声。"听说最近皇阿玛,对你看重得很,这倒不容易,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胤�明白太子今天是来找碴的了。他面上淡淡,道:"谢太子殿下夸奖,忠君爱国,是臣弟的本分。"
"本宫还听说,你在皇阿玛面前夸下海口,说愿为贤王,辅佐明君,是么?"太子踱过来,绕至他身后,拈起他的发辫把玩,句句绵里藏针。
胤�心中一突,自己只想着最终登上皇位的那个人,却忘了眼前的太子,此时才是众人心目中名正言顺的储君。
"那天是臣弟孟浪了,口出狂言,请太子殿下恕罪。"
"上次不是还喊太子哥哥么,怎么转眼就成太子殿下了?"太子低下头,几乎要贴到他的脖颈处,鼻息喷在皮肤上,引起胤�一阵鸡皮疙瘩。"那天你扰了我的好事,却要怎么赔我?"
见胤�没有回答,胤�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暧昧的弧度,低低的声音几近呢喃。"不若把你自己赔给我?"
这句话一入耳,顿感寒毛直竖,胤�知道他也爱男色,却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在捉弄他,还是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
胤�表情未变。"太子殿下有命,胤�自当遵从,殿下是储君,胤�是臣,臣子的一切当然都是殿下的。"
太子原本只是想把他召来,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忘了那日的事情,见吓不住他,愈发觉得这个弟弟年纪轻轻便喜怒不形于色,将来必不是个简单人物,又见他面容白皙可爱,板着一张脸却不令人反感,不由心头一动,笑道:"好了好了,本宫不过是开个玩笑,今个儿就留在这里用膳吧。"
索额图曾与他说过,这些兄弟中,如果相处得好,将来必定可以成为他的臂力,与大阿哥抗衡,他原本对这群小屁孩很是不屑一顾,但如今见了胤�的表现,却突然想起自己叔公的话来。
胤�出身低微,往上也不可能再爬到多高,如果有自己拉他一把,他定然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如若现在能收归己用,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胤�摸不清太子先前的用心,却看到了他此刻的拉拢之意,心念电转,面上露出迟疑的神情道:"请殿下恕罪,今晚惠妃娘娘让臣弟过去用膳,只怕……"
太子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八弟是不是不喜欢二哥这里,把二哥当成洪水猛兽了?"
胤�不想表现得过于圆滑老道惹胤�注目,便只是面现为难,并不接话。
就在僵持之际,外面有人禀报:"四阿哥晋见。"
胤�暗松了口气。
太子皱起眉:"他来做什么?"视线转而落在胤�身上。
"让他进来吧。"
胤�一进来,便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两个人各占一边,却都不说话。
见太子盯着他,胤�忙低头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微微一笑,语气不知道是褒扬还是微嘲:"你们还真是兄弟情深,一个不见了,另一个就急着找,胤�,你是怕你八弟被本宫吃了?"
"臣弟不敢,只是胤�和胤俄吵着要和八弟玩,臣弟被吵得头疼,只好出来找他。"胤�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太子语气不对。
看两人都一副恭恭敬敬,话也不多说半句的模样,胤�也觉得有些索然。"算了算了,你们要去便去吧,只是胤�,下次再留你用膳,就不许拒绝了。"
他自幼被封为太子,连居处也与其他兄弟分开来,一切用度皆比照储君的规格,自然不可能像其他兄弟那样玩在一块,胤�原本也觉得自然,甚至骨子里总有些优越感,但此刻却突然觉得莫名孤独起来。
胤�不知他心思,只暗松了口气,忙道:"多谢太子殿下,臣弟这就回去。"
出了毓庆宫,胤�如释重负,疑惑道:"小八,你是不是得罪太子殿下了?"
胤�摇头苦笑,他总不能说自己撞见太子殿下跟男宠在一起,这种事情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没什么。"
胤�见胤�不愿说,心中有些不快,便不再说话,两人并行往前走。
胤�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四哥,不是我不愿说,是不能说,这件事情你知道了没什么好处,反而会为你带来灾祸。"
胤�看他说得郑重,心中那点不快也随即烟消云散,又想到他小小年纪便要殚精竭虑,为自己,为良嫔在宫中谋一处立足之地,心下不由恻然,为自己刚才的多疑而惭愧。
"我知道了,你要是愿意说的话,就来找我,有什么事情,我们兄弟俩一起承担。"
胤�笑道:"就知道四哥对我好。"
夕阳余晖照在白皙糯软的小脸上,仿佛染上一抹潮红,模样十分可亲可爱,胤�看得竟有些怔了。
之后太子被康熙喊去从旁观摩政事,暂时没空找他们麻烦,胤�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胤�内心深处,其实是很喜欢这种平静得近乎枯燥的生活,因他前生经历了太多波折,将整个心灵都磨得再也没有半分激情,那些建功立业,荣华富贵,在他眼里,都不如平静安宁来得重要,也只有在胤�他们身上,他才能感受到几分活力,才觉得自己这个身躯,其实还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这一日胤�听多了宫人述说的宫外热闹,便嚷着要出宫,宜妃被缠得无法,禀明康熙,喊来侍卫,让他们一路护着胤�。她又怕胤�一出去便像脱缰野马,谁也管不住他,而胤�素来稳重,胤�又肯听他的话,就让胤�陪着一起出去。
胤�既然去,胤�又岂有不去之理,幸而小胖子胤俄没有在旁,否则定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自重生之后,将近三年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胤�心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期待。
出宫
自佟皇后去世,胤�没再出过宫,此番出来,顿觉心境与人事都变化不少,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佟皇后庇护下的少年了。
三人乔装成富家子弟,其中胤�年纪最小,神情最跳脱顽皮,一看便是个被哥哥们带出来玩的弟弟。
他们身后跟着两名侍卫,同样易了装,扮成护院保镖,还有一些人装扮成寻常百姓,分布在他们周围。
胤�从没见过宫外的世界,此时看到琳琅满目的摊贩,人来人往的街道,顿时如同疯魔了的小鸟,四处蹦�,一会嚷着要买冰糖葫芦,一会又去抓人家刚捏好的面糖人儿,胤�生怕他不小心被别人碰了撞了,只得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放。
当然,胤�放肆的对象,仅止于胤�,对那位表情有点冷淡的四哥,他并不太亲近,有时候看到胤�与胤�谈笑说话,一起下学,还会很不高兴。
胤�同样不大喜欢这位仗着宜妃胡作非为的九弟,只不过碍着胤�的面子,他没表现得过于介意。
胤�并没有察觉他们各自的小心思,因为他的目光被前面的人群吸引了。
这是外城最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是前面一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使得过往行人都很不方便。
三人走上前去,自有侍卫为他们拨开前面的人群,让他们能够看清里面的情形。
一排人跪在人群中间,衣衫褴褛,约七八个左右,有男有女,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旁边站在个中年男人,正扯着嗓子道:"这几个孩子,都是身家清清白白的,只因咱们直隶闹灾荒,他们全家都死光了,小的在京城没有门路,又进不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府第,请各位发发好心,把这些孩子给买了,回去使唤也行,暖被也行,给他们碗饭吃,就是各位爷的功德了!"
胤�歪着脑袋咬着手指:"八哥,他们这是干什么?"
胤�道:"这些人都是家里闹荒活不下去的,来卖身。"
他注意到那些人中间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少女,估摸十七八岁的年纪,右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什么是卖身?"出身天潢贵胄的九阿哥何曾见过这些场面,他年纪甚小,也不懂这些人的背后都藏着怎样的心酸和无奈,只觉得新奇。
"就是给人为奴为婢。"
四阿哥胤�皱起眉头:"直隶天子脚下,闹灾荒已到了卖儿弼女的地步么?"
胤�没有作声,他对这段历史记忆不深,再者贸然说出一些与年龄不符的话,容易惹人疑窦。
北京城内多的是家有余资的人,一个胖子先上前挑挑拣拣,买走了其中两名少女。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这些人陆续被买走,只剩下一名少年,和那个脸有疤痕的少女。
原本那少年模样清秀,倒有不少人看中,只是他与那少女是姐弟,希望两人能在一起,对方只买一个,他便不肯走,这会子剩下两人跪在那里,显出几分凄然来。
"四哥,我想把他们买下。"胤�低声道。
胤�一怔,有点不赞成。"你还没有开府,哪来的地方安置他们?"
胤�想了一下,道:"宜妃娘娘的娘家或许可以代为安置一下,待过几年我开府了,便把他们接过去。"
胤�没想到胤�对两个乞丐这么上心,却不愿他与宜妃那边亲近,便道:"胤�毕竟还小,借他的关系也不方便,倒还不如我与佟家说一声,把人先安置在那边。"
胤�点头一笑:"是四哥想得周到,那就麻烦四哥了。"
既然说定了,他便上前与那中年汉子商量,胤�人虽看起来小,衣着却并不寻常,谈吐说话也稳重老成,汉子不敢欺他,何况少女脸有疤痕,也卖不了几个钱,双方很快谈妥价格。
旁的一个少女插口,脆生生喊道:"这两个人一共多少钱,我家小姐买下了!"
胤�循声望去,只见那名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正站在一顶绿昵轿子旁边。
中年汉子带着谦卑的笑点头哈腰:"真是对不住了,这位小爷已经谈妥价钱了。"
小丫鬟看到男人手中的吊钱,撇了撇嘴,道:"我们再给你多一倍钱不成么?"
"这……"男人左右为难,看了看胤�。
胤�淡道:"你怕得罪人的话,不妨问问那两姐弟,看他们愿意跟谁走?"
小丫鬟轻哼一声:"也好,你就问问他们吧。"
中年汉子无法,只好转而询问那卖身的姐弟二人。
姐弟两人对望一眼,少女低下头不说话,少年迟疑了一会,目光在胤�与小丫鬟之间游移片刻,怯怯道:"我们愿跟这位小爷走。"
小丫鬟恨恨地一跺脚,正想说话,轿前的帘子被一只手轻轻掀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青瓷,忘了我出门怎么吩咐的吗?"少女身穿旗装,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并不如何貌美,但胜在气质优雅,落落大方。
"格格!"
少女不理她,朝胤�他们行了一礼道:"婢女冒昧,诸位见笑了,这两个人,请你们带走吧。"
看到她,胤�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位格格是否姓乌喇那拉?"
少女也是一怔:"公子如何知道?"
这也太巧了。
胤�暗自苦笑,随口道:"只是上次也曾在街上见过格格,听说过你的名号,没想到蒙对了。"
少女年纪尚轻,心性纯良,也不疑他,见对方人小鬼大,觉得十分可爱,不由笑出声。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旗人女子未出阁时又被称为姑奶奶,是要被娇养着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束缚,她们可以出门,可以骑射,就算再稳重的女子,骨子里也有几分豪气,因此这少女所问并不算唐突。
胤�看了看胤�,见他脸色不善,却不知道原因,只笑道:"我们兄弟姓应,是出门来玩的。"
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了,本是萍水相逢,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少女只是觉得这三兄弟中,以跟她说话的应八最为好玩,却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与这几人日后的渊源。
"小八,你怎么知道她的姓氏?"
胤�当然很不高兴,与他几乎焦不离孟,朝夕相处的兄弟,认识了一个姑娘,而他居然还不知道,虽然以胤�的年纪来说,未免还有点小,但旗人早熟,也不乏十一二岁就情窦初开的少年。
胤�语塞。
自己是因为见这少女面善,想问问她的姓氏进行确认,结果居然不出自己所料。
这位乌喇那拉氏,就是将在康熙三十年,被指给胤�的嫡福晋。
我总不能和你说这就是我未来的四嫂吧。胤�心道,面上却带了点赧然:"我只是听惠妃娘娘提起过,所以多问了一声。"
乌喇那拉氏,是纳喇氏的分支,两族算起来还是同宗,惠妃会提起来,并不奇怪。
所以胤�没再多问,但心下依旧对方才一幕很是不快,却什么没说。
那姐弟二人,让胤�派人送到佟府去,三人又继续前行,到了一间颇为热闹的酒楼前,胤�闹着走不动了。
"不如在这里用膳吧。"胤�淡淡道。
康熙特地准了他们一天假,所以时间充裕,此时不过将近晌午。
胤�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观人
这家酒楼是京城的老字号,客似云来,十分热闹,胤�几人进去的时候,大厅早已坐满,但桌与桌之间的走道甚是宽敞,再腾出三四张桌子的空余也没问题,只是店家觉得那样显得拥挤,客人坐着也不舒坦,宁可少赚几个小钱,放眼长远大计。
事实证明店家的眼光是睿智的,这间何氏酒楼,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酒楼。
"几位小爷,楼下已经客满了,不知几位可愿去二楼雅间,或者在楼下稍等片刻?"店小二殷勤地迎上来,笑容满面。
胤�道:"去二楼吧,给我们找个靠窗的雅间。"
"没问题,几位爷请!"小二察言观色,看出胤�他们虽然后面跟着两名成年男子,但明显一行人是以胤�为首的,便先跟胤�打招呼,引着他们往楼上走。
说是雅间,不过是用屏风隔起来,但若想听到隔壁在说些什么,也是不易,除非对方高声大喊,己方又有心窃听。
一般来说,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商议什么机密要事。
胤�三人一一落座,胤�初次踏足这种地方,眼睛仿佛看不够似的东张西望,倒没什么空闲说话捣乱。
胤�见两个侍卫还站在那里,便道:"两位侍卫大哥也坐下来一起吃酒吧,出门在外,无须拘束。"
这两个侍卫是康熙指派的御前侍卫,论出身都是从满洲、蒙古王公勋戚子弟、宗室子弟中拔擢出来的,放到外面去,名头怎么说也能震住一大帮人。
胤�见两人面露迟疑之色,淡淡道:"既然小八说了,就一起吧。"
两名侍卫这才行礼谢过,分头坐下。
胤�注意到自从自己与那少女寒暄过之后,胤�一直怏怏不乐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莫非四哥已经喜欢上这位未来的四嫂,看自己跟对方说话,心里不高兴?
这样可不妙,这位四哥,最是记仇,万一真以为自己喜欢四嫂,难保以后会给自己小鞋穿。
心念电转,脸上便带了些撒娇的意味,身子凑近胤�,悄声道:"四哥怎的不太高兴的样子,可是喜欢上方才那位格格,要不回头我去问问惠妃娘娘,帮你打听多点消息?"
见他这副样子,胤�哪里还生得起气来,又好气又好笑道:"就你人小鬼大,怎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来,这不是败坏那位格格的名声么?"
看来小八并不是喜欢那格格了,还撺掇着要给自己介绍。胤�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四哥真的对那位格格上了心,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胤�也误会了。
"四哥此言差矣,发乎情,止乎礼,哪来的败坏之说,先打好招呼,以后可以让哪位娘娘与皇阿玛一说,将那位格格指给你。"胤�打趣道。
他上辈子虽然活了四十几岁,算得上半个老头子,对于男女彼此之间的心思揣摩,却实在无甚了解。
前半生忙着夺嫡抢位,筹谋规划,哪里有时间去玩什么风花雪月,就连八福晋毓秀,也只不过先是知道她的出身,便直接去求了康熙的恩典。
至于后半生,却又被毓秀管得死死,八福晋善妒,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以致于后来康熙发了火,硬塞给他两个小妾,这才有了弘旺。
如今他对胤�心思的猜测,也只是凭着前世的记忆,胤�与乌喇那拉氏婚后琴瑟和鸣,现在看对了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胤�板着脸,佯怒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胤�见了,愈发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也不再多言,转头去逗胤�玩了。
这里上菜的速度很快,菜色虽然比不上宫里,但也算得上色香味俱全了,几人逛了半天,见状都胃口大开,两名侍卫本是年轻人,也渐放开胸怀,与他们闲聊几句。
此时,却听得隔壁雅间有人高声道:"难不成阁下觉得我家老爷对索相是敷衍不成?!"
胤�与胤�面面相觑,那边的声音却小了下去,似乎是有人在劝,听不分明。
"四爷,且容奴才去听听?"侍卫之一的明森道。
胤�知他们回去也是要向康熙禀报行程的,便点点头。
明森站起来,走至屏风边上,听了半晌,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胤�出宫前,早已得了胤�千般吩咐,切不可随意泄露自己的身份,此时好奇,也只是小声跟着八哥咬耳朵。
半晌,那边又传来杯盘相碰之声,明森折返回来,重新落座。
他并没有说自己听到了什么,胤�和胤�也都没问,人家是皇阿玛的人,就算听到什么,自然也是与康熙说,断不可能在这里跟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阿哥讨论。
在酒楼用完午饭,又逛了半日,因着将那两个孩子安置在佟府,胤�于情于理也该去打声招呼,人是胤�救下的,他也想同去看看,胤�自然不肯先回宫,三人便往佟府而去。
由于没有事先通报,佟府上下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佟府主人佟国维当先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佟家子弟和佟夫人等头面女眷。
"不知三位阿哥驾临,万请恕罪。"佟国维拜倒在地。
"快请起吧,是我们三人冒昧造访,还累得佟大人亲迎,实在过意不去。"胤�道,上前扶起他。
论身份,佟国维是佟皇后之父,还是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因着佟皇后与四阿哥胤�的关系,他这个长辈也是当得的,所以四阿哥一说,佟国维笑了笑,也就随即起身,手往里屋一引。
"三位阿哥请入内奉茶。"
他目光所及,只见三位阿哥,胤�老成,胤�虽然略显柔弱,却也不失稳重,胤�还小,看不出所以然来,心下轮转一番,自是有了计量。
各自落了座,彼此寒暄几句,胤�又向佟国维说明了事因经过,多谢佟府代为安置这两个人,并说以后待他们开了府,就将人接回去。
佟国维原本是有点不痛快。往我这塞什么人不好,塞两个来历不明的奴婢,那会人送过来的时候,也没见阿哥们过来拜访,但现在胤�解释一番,他心里也舒坦多了,便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四阿哥吩咐一声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跑一趟。"
胤�诚恳道:"应该的,佟额娘对我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佟大人是我的长辈,合该如此。"
这句话听在佟国维耳里,自然受用得很,他的表情一丝不漏落入胤�眼中,却是感叹。
这位皇帝岳父,按理说跟四阿哥关系最近,结果上辈子不支持四阿哥夺嫡,却反倒站在他这位八阿哥一边,以致于后来皇父厌弃自己,连带佟国维也跟着被训斥,这还是看在佟皇后的面子上,没有多加责罚。
如今自己绝了夺嫡的野心,那么这位佟大人,又会支持谁?
因要赶着回宫,胤�他们不敢多留,只待了约半柱香时间便起身告辞。
等他们都走了,一人自屏风后面转出来。
"阿玛。"
"你看这几位阿哥里,哪个最有出息?"佟国维啜了口茶,悠悠道。
隆科多思忖片刻,道:"我观四阿哥最是老成,又是姐姐的养子,跟佟家颇有渊源。"
佟国维拈须摇首。"为父倒觉得八阿哥最佳。"
隆科多不解。"我看八阿哥没有什么特别啊。"
"你可听过八阿哥在宫中应答皇上,愿为贤王的典故?"
"这个倒是记得,保不齐是谁教他的吧?"
"谁能教他?他母家地位低微,除了一个良嫔娘娘,又有何人可以倚靠,良嫔封嫔,指不定还是托了八阿哥应答得当的福,试问皇上那么多阿哥里,谁能在八岁的时候说出'愿为贤王,辅佐明君'这种话来?"
"这……"隆科多犹豫道,"儿子有一事不解,现在储位已定,就算太子不行,上头还有大阿哥,阿玛何必从年幼的阿哥中挑选?"
佟国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道:"你还须多加历练啊。"
"你想想,太子背后有索额图,大阿哥背后有明珠,我们依附过去,至多不过是锦上添花,怎会比雪中送炭来得让人感激?八阿哥母家卑微,无人可以倚靠,拉拢好了,这就是个从龙保驾之功啊!"
"但是太子现在储位正稳固,皇上只怕没那心思吧?"隆科多仍有些疑虑。
佟国维冷笑一声。"皇上年富力强,太子日渐长大,索额图蠢蠢欲动,皇上若是体弱的也就罢了,但却不是,他的春秋还长着呢,你说太子会甘心一直当太子么?就算太子肯,索额图他肯么?"
见儿子露出恍然的神情,佟国维续道:"现在底下的阿哥们还小,我们不用急着做出选择,只需要静观其变,看着索额图和明珠他们斗,斗到皇上厌烦了,自然就是我们的时机,你要知道,寻常人家的父子,尚且会为了琐事争吵,何况是天家,古往今来,父子争位喋血的事情难道还少了?玄武门之变不就是前车之鉴?"
隆科多顺着父亲的话想下去,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却也信了八九分。
若是胤�在这里,定要叹服佟国维目光如炬,再过几年,这对父子之间的发展,确实也如他所料,一朝反面成仇,从此水火不容。
宫中这边,正是另一番光景。
康熙放下手中奏折,看向跪在下面的明森。
"哦?你说他是徐乾学的人?"
"奴才听得一字不差。"
康熙冷笑道:"好个徐家兄弟,在朝堂上勾结索额图,在民间欺压百姓,真是出息了!"
这徐乾学,是康熙初年的进士,后来累迁升至刑部尚书,康熙二十六年,因牵连湖广巡抚贪赃案自请罢斥,他还有个兄弟,叫徐元文,官至大学士,可谓一门显赫。
徐家兄弟也挺倒霉的,眼看风波将过,出来走走门路,顺道探探索相的口风,谁知派出来的人是个不长眼的,隔壁偏还坐了大内侍卫。
事涉朝政,明森半句不敢多言,只保持着伏倒在地的姿势。
"你起来吧。"冷笑过后,康熙的表情不置可否。
"�。"
"给朕详细说说,今天胤�胤�他们出宫,都做了些什么?"
家宴
胤�将胤�送回翊坤宫,便去找良嫔。
谁知康熙也在那里,被逮了个正着。
见了胤�,他一脸蔼色。"听说你今个儿出宫,买了两个奴婢?"
胤�肃立一旁。"回皇阿玛,正是。"
康熙挑眉。"你堂堂一个皇阿哥,宫里不缺奴仆,怎的还到宫外去买?"
"儿子见那两人可怜,年长点的脸上有疤,没人买下,便随手将他们买下了。"
"唔,你还没开府,将人安置在佟府,倒也妥当,只是你想过没有,你能救得下那两人,却救不了其余灾民?"
胤�一愣,不由腹诽,怎么又考校起我来了,这不是您要操心的事么?
他垂下头,一副恭聆圣训的样子:"皇阿玛教训得是,儿子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
能不出头,就不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胤�这辈子的座右铭。
康熙见他哑口无言的模样,没有生气,反而多了一丝笑意。
在他看来,这个儿子心地纯良,若能好好培养,不失为栋梁之材,就是太拘谨了一点。
殊不知胤�这辈子小心翼翼,要的就是一个拘谨。
不过这次应答,倒是多了个好处,那便是康熙也默许了他买下的这两个奴婢,同意让他成年开府之后带过去伺候。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年底将近。
过了年,三阿哥胤祉就十三岁了,四阿哥胤�也有十二岁,再过一两年便到了指婚的年纪,成婚开府,就象征着阿哥们成年独立,所以康熙也开始让他们二人熟悉朝政大事,以便将来可以和衷共济,为国效力。
但太子却因此逐渐感受到压力。
原本他所要防备的,只有大阿哥一人,现在底下的弟弟们都渐渐长大,并且一个个看起来都非无能之辈,那么作为皇太子的他,又要如何自处?
大阿哥却在一旁冷笑。
这下好了,当弟弟们长大,对那把椅子有了非分之想,你这个太子,还能坐得安稳么?
除夕这日,上书房放假,众阿哥们都像出了笼子的鸟儿,兴奋坏了。
晚上宫中有家宴,下午无事,各人便都各自回到自己的母妃处。
佟皇后不在,胤�又不想去德妃那里,看着额娘与胤祯其乐融融,便怏怏地跟在别人身后,慢慢走着,心中有些怅然,又有些欣羡。
此时他已年纪渐长,不再动辄喜怒形于色,时常板着脸,看起来颇有威严,近身伺候的太监奴仆尚且有些畏惧他,更别提那些平日和他没什么接触的弟弟们,惟有胤�从小与他玩到大,依旧待他如昔。
胤�从后面追上来,察言观色,已知胤�心头所想,便笑道:"四哥,时辰还早,不如同去我额娘那里坐坐?"
胤�一看是他,缓了神色,点点头:"也好,那就叨扰良嫔娘娘了。"
胤�笑道:"四哥,你我一起长大,何必如此客气?"
重生之后的怨恨与芥蒂,慢慢地转化为现实。
胤�很明白,自己不能将前世的雍正,与今生的胤�重叠在一起,如果他想好好过日子,还是得拉拢这个四哥,只是人心始终是肉长的,这几年相处下来,连他也弄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几分刻意,几分真心。
胤�看他眨眼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心中怅然也消散不少。
"就你这样子,跟人家说同我一起长大,我还怕丢份了。"
月华初上,康熙在畅春园摆宴,太后,后妃,太子,诸位阿哥都到了,依照各自的位置落座,说笑寒暄,无论真心假意,彼此面上都带了喜洋洋的笑意,连带着气氛也热闹起来。
太后最喜欢儿孙满堂的热闹场面,宜妃又惯是会说话的,在一旁逗得她笑得前仰后合,德妃,荣妃等也陪着笑。
年方三岁的十三阿哥胤祥在嬷嬷的帮助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十四阿哥胤祯太小,便没有出席,所以胤祥倒成了席上最小的阿哥,只见他戴着虎头帽,吮着小手指,东张西望的模样,就像年画里的娃娃似的,看得胤�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四阿哥转过头来。
"十三弟很可爱。"胤�笑眯眯地望着,也许是这辈子不再抱着无望的野心,连带着周围的人事也感觉美好起来,原本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细节,现在却都能收入眼中,放在心里。
他不知道胤祥和胤�是何时走近的,纵使上辈子跟胤�斗得你死我活,对于这个古道热肠,直爽仗义的拼命十三郎,他也没有过什么反感。
胤�却只看了一眼,却是想起另一桩事情,眉眼俱都柔和下来。
"我记得你三岁的时候,比他要可爱多了,拽着我的袖子喊哥哥,连精奇嬷嬷也拉不开。"
胤�奇道:"哪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三岁的事情怎么会有记忆?"胤�忍不住伸出手掐住他的脸颊往外拉了一下。"你小时候也比现在这副老成的样子可爱多了。"
"哎哟,四哥!"
两兄弟正玩闹至兴头上,那边太子的眼睛扫了过来,却是带了些许阴霾。
康熙姗姗来迟,众人自是起身跪拜相迎。
太后是个好脾气的,只是薄责了几句:"怎的来得这么迟,孩子们都等急了。"
康熙孝顺,与这嫡母又素来相处融洽,闻言忙道:"是儿子的错,正好朝政有些事情,耽搁了。"
一听是朝政的事,太后便不追究了,只笑道:"好了,既已处理完,今日除夕佳节,咱只论家事,得好好乐乐才是。"
"儿臣谨遵慈谕。"康熙也笑了,但眉宇间仍有几分勉强,显然还在惦记刚才的政事。
宜妃察言观色,忙说起讨喜的吉利话,直逗得太后笑开了颜。
说话时,只见万树焰火腾空而起,如苍茫夜空绽出璀璨星光,照亮了半片天,仿佛连月光也羞与争艳,众人皆抬头欣赏,口中称好,年幼的阿哥们更是兴奋无比,交头接耳。
观赏完焰火,自然就是敬酒。
太子带领着众阿哥,先敬太后,后敬康熙,又敬诸位后妃。
接下来是余兴节目,吟诗对对子。这方面三阿哥胤祉自然大出风头,连太子也不及他,虽然不及出口成章,但起码有章法有典故,说得上工整明丽,康熙大为高兴,连赏了好几件东西,胤祉也欢喜得满面通红,其他阿哥则眼带欣羡。
"皇阿玛,太子身为兄弟们的表率,理当一马当先,怎可落在三弟后头?"大阿哥胤�出声,打破了一众和乐融融的景象。
康熙脸色微沉下来,看着大阿哥不说话。
众人渐渐安静,望着这对父子,太子则暗自冷笑。
大阿哥被康熙那一盯,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想说点什么来弥补,忽听康熙的声音阴恻恻响起:"那你这又是为人兄长的表率吗?"
胤�脸色一白。
惠妃的脸色也跟着一白。
康熙顾忌着皇太后在场,没有当场发火,转头对太后道:"时辰已晚,不如儿子先扶皇额娘回去歇下?"
方才父子俩的冲突,用的是汉话,太后只识满蒙文,但看在场情势,也知不妥,便颔首道:"也好,身子可真有些乏了,皇帝随我去说会儿话吧。"
皇帝扶着太后走了,后妃们自然跟着撤退,年幼的阿哥也被嬷嬷带走了,余下其他几位阿哥,面面相觑。
大阿哥胤�脸色灰败,坐在一边,太子面色淡淡,矜傲自持,坐在另一边。
泾渭分明。
醉酒
太子看着大阿哥的模样,笑容浅淡温雅。"大哥脸色不大好看,可要去歇息一下?"
大阿哥正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口快,冷不防太子出声,打断了他的懊悔,胤�回过神,稍稍整理了下表情,微微冷笑。"多谢太子爷关心。"
略行了个礼,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蠢材。太子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道。
见在场兄弟尽皆噤声,仿佛被方才那一幕吓住了,胤�轻轻一笑,端起桌上酒杯。"今夜皇阿玛不在,我便代皇阿玛,与诸位兄弟同饮,共度佳节。"
刚才那场闹剧,康熙拂袖而去,胤�当场被斥,太子成了最大的赢家,眼下他满面春风,倒也不出奇。胤�思忖着,边拿起杯子,与其他兄弟一起回敬太子。
如是来往几巡之后,太子又从席上下来,端着杯子一个个地敬。
太子敬酒,岂有不喝之理,留下来的阿哥大都粗晓世事了,别说三阿哥这样已经到了参与朝政的年纪,即便是平日顽劣高傲的九阿哥胤�,在这位比他更高傲的阿哥面前,也只有乖乖束手的份。
胤�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太子端着酒杯朝他走过来。
"八弟,上次你才落水受了寒气,现在天冷,可要小心些。"饱含关怀的语气。
"谢太子殿下关心。"胤�忙端起酒,跟着仰首饮尽。
谁知太子的脚像扎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杯是祝你身体长健,莫要再体弱多病。"太子笑眯眯的,和蔼可亲。
"谢太子殿下关心。"
"这第三杯嘛,祝你学业进步,来年被皇阿玛夸赞。"
"谢太子殿下关心。"胤�觉出不对来,但那又能怎样,太子是君,他是臣,君要臣喝,臣不能不喝。
胤�胤�等人年纪尚幼,分到的是果酒,是酒都有三分后劲,这么几杯下来,加上前面喝的,胤�只觉得体内渐渐暖和得有些炙热了,眼前晃晃悠悠,像有个人抓着他的臂膀轻轻地摇来摇去。
"这第四杯么……"
"太子殿下,这第四杯,胤�代八弟喝了吧。"胤�打断了太子的话,双手执起手中酒杯,恭恭敬敬。
太子心中有点不悦,桃花眼微微挑起,眼角瞥及胤�小脸潮红的模样,目光流转一番,笑了一下。
"也好,不过这第五杯,本宫还是要敬八弟的,你可不能代喝了。"
胤�何等聪明,自然看得出太子是存心为之,不免心中着急。
除了三阿哥胤祉之外,其他兄弟都还懵懵懂懂,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太子二哥真是来与弟弟们喝酒的。
胤祉本瞧不起胤�,此番乐得看好戏,自然不会出头。
"这第五杯,祝八弟……"
话没说完,胤�不声不响地往前一倒。
众人连带太子都吓了一跳,四阿哥胤�连忙抱住他,可是两人年纪相差不大,重量也差不多,胤�差点也跟着摔倒。
"小八!"
高明也赶紧上前搀扶伺候。
待看到胤�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只是醉酒而已,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自从那天御花园一幕,胤�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行事作风与以往并无不同,太子稍稍放心,本想趁着灌酒再次试探一番,看他是否表里不一,但见着他双颊微酡的模样,如同在一只白皙粉嫩的小包子上抹了胭脂,心底就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兴奋和禁忌。
"太子殿下?"旁人一声询问,将他那隐秘而诡谲的心思打断,拉回现实来。
太子定了定神,忽而忆起八弟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面对皇阿玛的应答的当,面对他的镇定自若,年纪虽小,却不失稳重,趁此机会,若能将他拉到自己一边,总好多日后自己多一个劲敌,又或者他倒向大阿哥那边。
这么一想,太子又才想到惠妃还是胤�的养母,不由心头凛然,懊恼自己被这八弟的皮相迷惑,竟一时忘了想背后那些利害关系,嘴里却道:"是本宫疏忽,忘了八弟还小,来人,把八阿哥扶至毓庆宫休息!"
还是再与他好好相处一番,再怎么聪明,毕竟还是个孩子,容易被诱惑,若能……那便更好了。
"�!"
太监们团团围上来,便要把四阿哥与八阿哥两人拉开。
奈何喝醉了的八阿哥双手扒着四阿哥不放,任他们怎么拉就是分不开,众人又不敢用强,只好在那拉锯着。
太子看得不耐,正想上前将胤�抱走,蓦地一人自后面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
太子不耐回首,见是梁九功,脸色好了些,道:"梁公公有何事,行色如此匆忙?"
梁九功气喘吁吁。"太子殿下,八百里加急,说是西北有变,皇上急召您与大阿哥前去议事呢!"
国家大事,胤�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闻言也不多说,点点头道:"梁公公请前头带路。"
说罢回头看了胤�一眼,这才离去。
胤�松了口气,将胤�负于背上,对高明道:"回你主子的居所去。"
高明�了一声,忙在前头引路。
热闹既是看不成,三阿哥胤祉暗嗤一声,走人,其余阿哥也自散了。
方才还一派热闹的宴席,只余下冷冷清清几个位置。
好容易背了一路,又将胤�安置在榻上,高明等人忙着为主子准备热毛巾和解酒汤,胤�正在喘气,却见躺在榻上的人忽然睁开眼,望着他笑。
胤�一愣,醒过神来。"你这……"
"四哥,对不住了,刚我是醉了,可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见他脸上红潮未退,目光倒还算清明,胤�这才放下心来,追究责任。
"为什么装醉?"
"你方才也看到了,太子……"胤�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愿去毓庆宫,只好出此下策了。"
胤�蹙眉。"太子为何屡屡与你过不去?"他顺着这几次事情往上攀援,不由睁大眼睛。"上次你落水的事情……"
"四哥。"胤�打断他,一脸严肃:"此事莫要再提,我真是自己不小心失足的。"
他越是这番模样,胤�心中便越有计较,但现在两人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无母家可依靠,怎比得上太子一国储君,权柄在握,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这么想着,心底不由泛起一股酸楚。
洗了把脸,又喝下汤药,倦意反而浓起来,胤�打了个呵欠,一脸疲态。
"四哥,现在也晚了,不如在这一起歇息吧。"他喃喃道,自顾闭上眼睛。
胤�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不是没醉,只是硬撑着到现在。
睡着了的胤�分外可爱,没了那副古板严肃的小老头模样,便愈发显得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继承了良嫔美貌的他,在众阿哥中,容貌可谓是最出色的,少了女子的阴柔,多了几分温雅,这样的人,长大了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子。
高明等人见两位小阿哥抵足而眠,早已关上门悄悄推出去。
胤�躺在他旁边,怔怔望着,忍不住伸过头,将唇印在那温温软软的脸颊上,忽而又似惊醒过来,满脸通红,赶紧侧过身去,心中默念三字经入梦。
亲征
康熙这边,因着那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南书房内一片寂静,众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口。
索额图、李光地等人除夕夜被从家里匆匆宣进宫,原本还腹诽着,心想大过年的都不让人安生,莫非是大阿哥又跟太子吵起来了,结果看到奏报,一个个脸色大变,眼都直了。
"边疆告急,噶尔丹抢掠喀尔喀,土谢图汗、车臣汗、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等人请赈,据他们所说,噶尔丹还跟罗刹国有所勾结。"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康熙沉声道。"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众人都陷入沉思与考量中,一时无人应答。
大阿哥左右看了看,出列道:"儿臣愿率兵剿之!"
康熙见他一脸坚定的神色,眼中冷厉缓了些,却没有回答,转而问其他人道:"其他人呢?"
大阿哥未曾察觉君父的细微变化,只是略略失望,以为自己方才在家宴上的表现仍旧留在康熙心中。
太子道:"儿臣以为,可先开粮放赈,以应土谢图汗等人之急,并对蒙古一些摇摆不定的部落竭力拉拢,以免他们倒向噶尔丹那一边。"
康熙微微点头:"索额图,你怎么看?"
索额图忙道:"奴才以为太子所言甚善,当务之急,摸不清对方的底线和实力,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大阿哥心中嗤笑一声,想起被罢职的明珠,却不由得怅然。
"奴才以为不可。"出声的是裕亲王福全,康熙的亲哥哥,他开口反对,索额图自然不好说什么。
"皇兄有何良策?"康熙的神色柔和下来。
"太子是老成持国之论,可做一手准备,但噶尔丹狼子野心,此番已不是第一次,奴才以为,我们还得做另一手准备,以防葛尔丹突然发难,危及边陲。"福全不疾不徐道,他性子敦厚温和,素不与人争,康熙向来很尊敬他。
"臣赞同裕亲王的观点。"李光地出声。
康熙也点头道:"那便如此定下来吧,给土谢图汗、车臣汗、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等按人口发粮,着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加强防务,李光地,你来拟旨。"
"是。"
"胤�勇气可嘉,只是光有勇气是不够了,要有勇有谋,方是文武双全,太子小心谨慎,但略失周全,也很不错。"康熙为这次议事下了注脚。
太子与大阿哥抬起头,视线对上,又分别移开。
进入五月,战事愈演愈烈,噶尔丹率兵三万,分为四营,渡乌尔伞河,拟袭昆都伦博硕克图等部,并犯喀尔喀。
康熙大怒,一边严谴其杀戮益甚、拆□女的行为,命对喀尔喀"罢兵息战",一边调兵遣将,分布在防线上。
同年六月,噶尔丹在乌尔伞大败清军,进入了距京师仅九百里的乌珠穆沁,消息传来,朝野震惊,京城哗然。
康熙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被人这么步步紧逼过,当年三藩为乱,乱的也多是长江以南,像现在这样被人打到离京城不过九百里的地方,简直是奇耻大辱。
帝王一怒,如雷霆之震,整个朝廷乃至京城,如同笼罩着一层乌云,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胤�本想出宫去看看那两个奴婢,他心中已经有些想法,能为自己的将来做点打算,可以安置两人,无需让他们再寄身佟府篱下,但碰巧撞上噶尔丹来犯的事,他也不敢去触康熙的霉头,还是安安静静待在宫里头的好。
谁知康熙却把八阿哥以上的众阿哥都召去。
南书房内,众人一一垂手肃立。
康熙让人念了战报,神色晦暗不明。"朕知道你们年纪尚幼,但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朕的阿哥们,你们从小饱读诗书,朕现在想问问你们,这样的战局,朕,这个国家,应该怎么做?"
太子与大阿哥早被问过,此刻立于一旁,心头各有思量。
康熙的目光移至三阿哥胤祉身上。"胤祉,你先说吧。"
胤祉犹豫了一下,道:"儿臣觉得,嗯,这噶尔丹着实可恶,应该,嗯,应该派兵剿灭。"
康熙不置可否。"胤�呢?"
四阿哥胤�定了定神,出列拱手道:"儿臣以为,不仅要出兵剿灭,而且重点应放在粮草上,皇阿玛曾与我们说过,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军长行千里,所要耗费的粮草颇巨,一个不妥便易使大军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皇阿玛问的是大局,你却在细枝末节上纠缠。大阿哥胤�垂眸,掩下不屑,在他心中,除了太子,再无对手。
康熙却微微颔首,露出一丝笑意。"你能注意到这个细节,很好,粮草是民生,民生是根本,日后便让你去户部学习,了解天下民生。"
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分别都做了回答,他们年纪尚小,康熙也不做多大的期望,只是轮到八阿哥胤�时,他的目光柔和下来。
"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八阿哥年方十岁,就算回答得出来,能有什么惊人之语?旁的李光地等人暗自嘀咕,佟国维却想起自己在家中与儿子对众阿哥的一番评论,不由心中微动,看向胤�。
胤�早已知道此番结果,却不知自己是道破康熙心思好,还是故作懵懂好,想来想去,各有利弊,不如折中,便道:"儿臣若说得不好,请皇阿玛不要怪罪。"
糯糯的清亮童音听在康熙耳中,勾起他一抹慈爱的笑容。"你只管说便是。"
"儿臣听嬷嬷讲的典故,有贼子作乱,天子就御驾亲征,皇阿玛何不也御驾亲征一回,扬我大清国威。"
众臣略略吃惊,都看向这八阿哥,惟有佟国维心头暗喜,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哦?"康熙挑眉。"御驾亲征,朕是天子,需要以身犯险吗?"
听他的意思有松动之意,大阿哥吃了一惊,方才众人在南书房争论的,也正是此事。若康熙真的亲征,那么这紫禁城内自然由太子监国,除非自己也随驾,不然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思及此,大阿哥忙道:"请皇阿玛三思,皇阿玛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
李光地也道:"请皇上三思。"
康熙有点不悦了。"朕问的是胤�,没问你们,胤�,你继续说。"
胤�看了看周围的人,方怯怯道:"皇帝出征,不是更能令士兵一鼓作气吗,身先士卒,大家也就跟着往上冲,士气大涨,不怕打不赢噶尔丹。"
略带稚气的话让康熙莞尔,却仍故意逗他:"那朕要是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
天子在中军帐中怎会受伤,逗小孩儿么,胤�暗暗腹诽,面上却露出不信的神情:"皇阿玛不是满清第一巴图鲁吗,怎会受伤?"
康熙哈哈大笑,满室的阴霾仿佛也随着这一笑皆尽散去。
"既连胤�都如此说,那便这么定下了,拟旨,择吉日,朕御驾亲征噶尔丹!"
康熙一代帝王,心志甚坚,说出来的话不容反驳,众人无论何种心思打算,此时都只能附和而已。
太子胤�与索额图对望一眼,不掩欣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谋定
大阿哥担心被人辖制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康熙亲征,把他也捎上了,与上次南巡一样,留下太子监国,索额图辅佐。
皇帝不在,阿哥们的学业也不能落下,每日寅时,上书房依旧书声琅琅。
只不过,胤�多了一重烦恼。
他不知太子起了什么心思,这些日子使劲地跟自己套近乎,一会送东西,一会留他在毓庆宫用膳,他可不想现在就被人套上太子党的头衔,将来想摘都摘不掉。
别说自己想得太远,就算是冲着大阿哥跟太子的关系,大阿哥的额娘惠妃又是自己的养母,这么下去大阿哥也会看自己不顺眼,只是这一次两次的婉拒还能找着借口,久而久之,自己又能如何。
为了躲避太子今天再一次留膳的邀请,出门前胤�偷偷灌了几大壶冷水,想装病来躲过麻烦,可自己平日并不怎么健壮的身体,到现在竟一直没有出状况,不由让胤�扼腕不已。
"你怎么了?"趁着顾师傅背过身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吟诵中,胤�飞快地凑过来悄声问道。
胤�本想说没事,但话刚到喉咙,腹部便传来一阵抽痛,疼得他一时坚持不住,肘子撑在桌面上。"有点疼。"
胤�看着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忙高声向顾八代告了个假,又在众目睽睽下扶着胤�走出上书房。
两人出了上书房,候在外面的高明忙迎上来,原本不明就里的他看到胤�的神情,也吓了一跳。
"你今个儿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高明,你就这么伺候主子的?"胤�沉下脸色质问。
"奴才该死,主子这是怎么了?"高明赶紧过来相扶。
自作孽,不可活。胤�苦笑着,扯了扯胤�的袖子,有气无力道:"四哥别怪他,是我自己灌的冷水……"
胤�大吃一惊,自然要问原因。
胤�眼见瞒不住,也不想再瞒,免得这个小心眼的四哥对自己起了什么怨隙,以后要弥补就麻烦了,便在回到阿哥所之后,将高明遣去太医院唤太医,又令旁人都退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道:"四哥,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利害,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包括额娘。"
胤�听他说得如此慎重,点头道:"你放心,除非我死,此事不会传第三人耳。"
胤�叹了口气,附于胤�耳畔,将自己不小心瞅见太子的丑事,被太子发现,以及太子使出手段拉拢他的事情,略说了一遍,只隐去自己落水的那一段。
既然太子不相信,还百般试探,自己不说也被怀疑,那便索性说了出来,也算坐实了这个罪名。他暗自冷笑,略带讽刺地想道。
任是胤�修养功夫再好,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听罢脸上已是一片苍白,震惊万分,说不出话,半晌,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就当不知道。"
胤�心头一暖,这个冷面王四哥在少年时候,还是很不错的。其实纵是胤�保守不住秘密也无妨,事情是他传出去的,到头来闹大了必定也会追究到他头上,但他现在能如此说,显然是真的在关心自己。
"连良嫔娘娘也绝不能说。"
胤�道:"四哥放心吧,此事事关重大,这点利害我还是晓得的。"
胤�仍不放心,又嘱咐了几遍,直到胤�再三保证,这才作罢。
――――――――――
毓庆宫内。
低低的呻吟自帷幕之后传来。
帐摆流苏,被翻红浪。
春色无边。
"嗯……太子殿下,轻点儿……"女子娇嗔。
"你这小浪蹄子……"
一阵低笑声自帐后传来,随即又淹没在喘息之中。
索额图来到毓庆宫外,却被拦下。
"还不快去通报一声。"他皱起眉头,瞪着拦下他的小太监。
"这……"对方一脸为难,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拦太子爷的叔公,只不过得罪太子的下场,同样也不怎么好。
"怎么,太子殿下在里面?"索额图人老成精,马上发现不对劲。
小太监点点头,苦笑道:"中堂大人,我这不是有意要拦着您,实在是不方便。"
这大白天的……
索额图咬牙跺脚。"快去通报,就说我有急事!"
小太监迫不得已,只好苦着脸道:"那您稍等会。"
过了一会,小太监跑出来。
"索中堂,您请吧。"
索额图进去的时候,太子已经屏退左右,穿戴整齐地坐在那里,但殿中仍有种浓郁的暧昧弥漫着,让他不由微微皱眉。
"太子殿下。"索额图想着要先说正事还是先劝谏一下太子。
"叔公如此紧急,是有何事?"太子也不太高兴,任谁被打断好事都不会高兴到哪去,但他又不能对索额图发火,只好憋着。
索额图坐下来,组织了一下措辞,慢慢道:"殿下,您怕是有危险了。"
太子愣住,似乎没想到索额图会这般开场,忙把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道:"叔公何出此言?"
"皇上虽然不在,宫中也到处都是耳朵,您光天化日之下,咳,传出去,怕是有损您在皇上心中的形象。"
太子还道什么紧要事,见索额图依旧提起方才的事情,不由有点不悦。"叔公只管放心,这毓庆宫上下,都是本宫耳目。"
索额图叹道:"殿下,如今大阿哥随驾,到时候回来,就算战绩平平,一事无成,也会被人赞为骁勇善战,若真挣下军功,那便更不得了,届时皇上必会两相对比,一边是大阿哥的战功,一边是您的表现,如果再有人进了谗言,就是小事化大了。"
太子皱眉道:"叔公的意思是?"
索额图神色一肃,盯着太子,良久,才缓缓道:"我有一策,就是不知太子殿下有没有胆量?"
――――――――――
这厢吕有功端着茶杯退回小厨房,厨娘惊奇道:"你不是去给太子殿下送茶吗,怎的又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放下茶盘,也不顾厨娘的询问,转身便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脑袋里一片空白,心头只有一个声音,无不提醒着他灾患将近,吕有功只盼着自己现在就能长出双翼来,飞出这紫禁城。
"哎哟!"
冷不防一声惊叫,吓得他赶紧抬起头,只觉得手足冰冷,牙齿忍不住打颤。
苏培盛捂着胳膊正想开骂,却发现他是太子身边的近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吕公公,您这是要去哪儿,这么急?"
吕有功看着满脸好奇的苏培盛,和他身后的四阿哥,连忙低下头行礼。
"奴才见过四阿哥。"
胤�点点头。"怎的这般毛毛躁躁?"
"奴才该死,冲撞了四阿哥,请四阿哥恕罪!"吕有功跪了下来,身子伏倒在地上。
胤�没再多说,道一声起来吧,便领着苏培盛走了。
待走远了些,苏培盛回过头,发现吕有功还在那跪着,不由大奇:"主子,这吕公公,平日因着伺候太子殿下的关系,都不大将我们放在眼里,今日怎的这般多礼?"
胤�皱眉,想起吕有功刚才一脸青白的神色,分明是受了惊吓,也觉有异。
胤�喝了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耳边听着高明低声说四阿哥来了,神智又清醒一些,睁开眼睛,正看见胤�跨过门槛。
"四哥。"他恹恹道。
胤�走过来,手抚上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今日觉得怎样,可有不适?"
胤�笑道:"好多了,就是太医开的药,让人发懒。"
"嗯,你多休息。"
胤�见胤�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道:"四哥,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胤�向来不瞒他,便将来路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要知宫中素来多隐秘,紫禁城内因着知道太多而被灭口的奴才,也不在少数,但吕有功是太子身边的人,平素接触的人事,见过的世面也算不少了,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胤�心觉有异,又琢磨不透。
胤�听他讲完,倒是心中一动,想起一桩往事,面上却笑道:"四哥别管了,就算有事,也不是我们能知道的,别平白惹祸上身。"
胤�也觉得有道理,便转了话题,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胤�就走了。
胤�走后,胤�倚在床头,若有所思。
太子的骚扰实在让他烦不胜烦,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再这样下去也无招可用了,他是没有了对那把椅子的觊觎,可也也不愿被人拉到任何漩涡里去,何况太子还是注定会失败的。
胤�想了一想,计上心头,召来高明,道:"这几日太子使人来唤,就说我病了,太医说要静养。"
高明忠心为主,自然也希望胤�快点好起来,可太子毕竟是太子,他面露难色,道:"主子,公然拒绝太子,这样好吗?"
胤�有了办法,面上也轻松很多,笑道:"无妨,你只管这么说就是。"
他不想犯人,可也不想别人犯他。
实在迫不得已,只好借一借别人的刀了。
束手
谁也没有料到,康熙刚刚出征不到一个月,就班师回朝了。
并非是凯旋归来,而是染病不起,迫不得已,提早归来。
康熙的病来势汹汹,连随军太医也束手无策,德妃宜妃等人没有皇命,不得轻易出宫,听闻消息,只能在宫内急得团团转,翘首以盼。
大阿哥虽然跟太子争来争去,可也从没想过,要是皇阿玛遭了不测,自己又该如何,所以随驾回来,一路也是侍奉左右,寸步不离,倒令康熙感动不少。
待回到紫禁城,康熙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太医院没日没夜的会诊,却是全然的束手无策。
"还不赶紧用药!"宜妃看着康熙紧闭双眼,包裹在被褥中的苍白模样,回首朝那些太医吼道。
惠妃与荣妃侍立一旁,忧形于色。
贵妃钮钴禄氏身体不好,佟皇后的妹妹佟贵妃又是个心性绵软懦弱的,因此自佟皇后去世,后宫掌管实权的,渐渐就成了宜妃与德妃二人。
"启禀娘娘,非是微臣等不肯用药,此病凶险,万岁爷高烧不退,实在是……"
宜妃不肯再听他们废话,转头对德妃道:"妹妹,你看……"
德妃蹙着眉头:"太子那边可有说法?"
宜妃抿唇不语,又使了个眼色。
德妃会意,两人悄悄退到无人的角落,宜妃方道:"朝臣那边,有建议寻访民间名医的,但太子怕不妥当,就驳了回去,可这高烧不退……"
平日两人在后宫也少不了勾心斗角,但此刻康熙病重,因着共同利益,都一致对外,若康熙有个不测,别看她们平日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儿子都还没成年的嫔妃,至多也就封个太妃去跟皇太后一起守寡过日子。
德妃也是六神无主:"不若去请太后来……哎。"说罢也觉得自己不着调,不由摇头。
宜妃苦笑道:"太后平素是个不管事的,来了也无济于事,现在太医又束手无策,我这心乱的,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宫内自是阴风冷雨,虽然上书房每日读书依旧不落,但连年纪尚幼,刚入学不久的九阿哥和十阿哥,也能看出师傅的心不在焉,更别说胤�和胤�这些年长的阿哥们。
下了学,胤�与胤俄没回自己的居所,反而紧紧粘着胤�,他走到哪,两人就跟到哪。
"八哥,他们都说皇阿玛不好了,皇阿玛不会有事吧?"九阿哥胤�惴惴问道,连带一旁平日里无法无天的十阿哥胤俄,也巴巴地望着他。
胤�看着自己的身量,再看了看他的体重,放弃了抱起他安抚的念头,只摸了摸他的脑袋,扫了他们身后伺候的人一眼,冷冷道:"哪些奴才跟你嚼舌根的,回头跟宜妃娘娘说一声,都拖下去打板子,皇阿玛洪福齐天,自然不会有事的。"
胤�他们身后的人被胤�那句话说得身子一抖,齐齐低下头去,皆料不到平日里温和少言的八阿哥,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
一手牵着一个,待走到阿哥所,胤�发现院落里台阶上站着个小娃娃,吮着手指,浓眉大眼,正看着他们走过来。
"小十三?"胤�有点意外,放开两人的手,走至十三阿哥胤祥面前,蹲下身道。"你怎么在这里?伺候的人呢?"
胤祥学说话较晚,就算现在三四岁了,也还说得不怎么利索,完全看不出日后的爽朗,此时呀呀地说了两句,胤�也听不明白。
德妃与宜妃正守在康熙那里,现下只怕没空管他们,胤祥的生母敏妃又是庶妃,虽说封妃,却连个册文都没有,也说不上话。
一时无法,胤�只好带着三个小孩在屋子里玩,所幸他从前有弘旺,也算是经验丰富,半个时辰下来,直把三个小孩逗得咯咯直笑。
四阿哥胤�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兄弟几人其乐融融的这一幕,看着他们浑然不知世事险恶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胤�正与他们说得口干舌燥,看到胤�犹如看到救星,忙道:"四哥,怎么过来了,快过来坐。"又见他心事重重,便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胤�看了胤�他们一眼,没有说话,胤�明白了,命人拿出几件小玩意送给几人,又喊来他们的近身嬷嬷,将几人领出去玩,待得屋子里只剩两人,才道:"四哥?"
胤�喝了口茶,已是慢慢冷静下来,他明年就要指婚开府,也开始慢慢地接触朝政,上书房的功课对他来说也就不是那么紧要,这些日子跟这旁听旁观了不少事情,心中倒生出许多忧虑来。
"皇阿玛的病,怕是不大好。"
胤�大吃一惊,他依稀还记得这个时期康熙生了一场大病,但后来也转危为安,否则也不会有日后长达六十年的执政,所以这段日子宫里宫外都鸡飞狗跳,惟有他不动如山,该上课便去上课,该请安便去请安,与平日无异,但现在听胤�所说,似乎比他想象之中还要来得凶险。
"四哥说详细一点。"
胤�习惯了有事与他一起商量,又知道这个八弟早熟聪颖,便道:"皇阿玛至今高烧不退,太医院诊断不出病情,都拿不出一个章程来,太子那边,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胤�一愣。"什么不妥?"
胤�道:"我也说不上来,按理说也没什么异常,太子帮忙处理国事,也一样去请安,我还碰见过一回,但是……"他没再说下去,显然也是不知要怎么表达。
"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那边呢,可有什么法子?"
这句话一入耳,胤�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自己到底觉得哪里不妥了。
出了这种事情,德妃她们自然是五内俱焚,着急上火的,连太后也天天关在自己的小佛堂里念经诵佛,祈求皇帝平安。
太子虽然天天来探望,虽然也表现得很关心,但却丝毫没有忘了帮忙处理奏折,与朝臣议事,一切有条不紊,不慌不忙,正是因为太过冷静了,所以让胤�觉得怪异起来。
这些事情完全是凭空猜测,不能随便乱说,所以他也只是同胤�略说了一下自己的感觉。
胤�自然知道太子那丁点异常从何而来,但他没想到这位四哥的敏感度居然如此之高,现在就能观察入微。
他想了一想道:"皇阿玛的病情没有起色,都是由太医院诊的脉吧?"
胤�点头:"这是自然,听说朝臣里有提议去民间寻访医术高明者的,但被太子驳回了,说不稳妥,后果难料。"
胤�道:"京城不是有西洋教堂吗,他们洋人治病,都有另外一套法子,不若请他们来看看?"
他并不知道那能治疟疾的金鸡纳霜,最后到底是被谁呈上来的,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说起这件事情,眼看康熙病情沉疴,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胤�愣了半晌,才道:"洋教士的东西,怕是不可信吧。"
"当年汤若望很为太皇太后倚重,皇阿玛更是精通西学,这些年我们同样学了不少,听说洋人治病跟我们很不一样,或许能有希望。"
胤�皱眉:"就算我们有这个心,又有谁肯冒险担这个责任?"
胤�思忖片刻,道:"找大阿哥。"
大阿哥与太子之争,渐渐浮出水面,连他们这些兄弟,也略知一二。
康熙病重,若有个万一,继位的自然是太子,到时候大阿哥的日子就要难过了,所以如果说现在有谁最希望康熙长命百岁的,那大阿哥肯定是其中一个。
群医束手,走投无路,就算有一丝的希望,也会让人想去尝试。
德妃和宜妃是后妃,不好插手这些事情,太子和索额图,更不会担这个责任,因为康熙的病,其实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因为他们首肯用药而让康熙遭到意外,原本无功也要变成有过,继位就要平生波澜。
在这种情况下,大阿哥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胤�马上明白过来,道:"那我们这便去找大哥吧,成与不成,尽一份心力而已。"
此刻的四阿哥胤�,完全没想到过皇位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可能性。
在他上面,别说有个太子,就算没了储君,还有深受重用的大阿哥,和文才出众的三阿哥,所以胤�心无旁骛,确实只是想要康熙早日好起来罢了。
胤�自是点头答应。
大阿哥此时正焦头烂额之际,见了他们自然没有好脸色。
明珠被起复,随福全参赞军务去了,余下他一人留在京城,想商量点机密也没个人可以推心置腹,又碰巧撞上康熙生病,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出了这样的大事,大阿哥生怕有变,每天几乎都泡在宫内,所以胤�要找人,倒是方便得很。
"见过大哥。"
胤�皱起眉头,没什么心思应付他们。"有什么事?"
胤�道:"皇阿玛生病,我们也担心得很,所以过来问问大哥有什么法子。"
他挥挥手,心烦道:"好了,你们回去等消息吧,皇阿玛会没事的。"
"大哥,皇阿玛崇尚西学,之前我们也曾接触一些,听闻洋人治病别出心裁,要不找个洋教士来给皇阿玛瞧瞧?"
胤�没想过这遭,愣了一下,眉头依旧紧锁。"洋人的医术,怎及得上我们博大精深?"
胤�道:"但是听说现在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了,但凡有一丝希望,怎能不试一试?"
胤�沉吟不语,良久,才慢慢道:"跟我去见德妃娘娘、宜妃娘娘。"
此事事关重大,德妃、宜妃也不敢作主,忙遣人去问太后的意思。
太子闻讯也赶了过来,却是极力反对。
"皇阿玛万尊之躯,是可以随便试的吗?"太子盯着大阿哥,声音带了些凌厉。
大阿哥胤�丝毫不惧地迎了上去。"现在那些废物太医都束手无策,再这么拖下去,难道皇阿玛的病就能好么?"
两人正僵持不下,忽闻宜妃惊喜喊道:"皇上!"
众人心中一跳,忙往榻上望去。
只见康熙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嘴唇微微阖动。
大阿哥见机,抢前一步跪倒在地。"皇阿玛,你愿试一试西洋人的药么?"
康熙沉默半晌,费力地吐出一个字:"传!"
胤�大喜,忙使人去传洋教士进宫。
太子不好再插口,肃立一旁面无表情,心底早已将大阿哥骂翻了天。
借刀
洋教士进了宫,问清康熙的病情,对众人说,康熙的病是疟疾,在他们那里有种药,叫金鸡纳霜,只需服用就能完全康复。
众人将信将疑,可事到如今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
康熙服了药,又养了一两天,果然渐渐好转,不仅退了烧,脸色也好看许多。
消息传出,太后在佛堂里只念阿弥陀佛,德妃等人心里更是暗松了一口气。
大阿哥更是喜不自禁,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功劳,那是任何人也抹杀不掉的。
朝堂上因为康熙之前一病不起,前线又还在激战,很是忙乱了一阵,如今雨过天晴,康熙病好,又都将各人心中的小九九给压了下去。
胤�被召去钟粹宫,便看见惠妃地坐在那里,旁边坐着春风满面的大阿哥胤�。
他心知为了什么,也不点破,一一行礼。
惠妃笑眯眯地让他快些免礼,又喊他近前,看了好一阵,才道:"你这孩子,就是礼数太多了,来我这还用得着行这么多礼嘛?"
胤�道:"礼不可废,再说惠额娘对胤�的养育之恩,也当涌泉相报。"
惠妃望了大阿哥一眼,又转回来,满意地点点头,却笑道:"行了,知你孝顺,若不是你,皇上也不能这么快康复。"
胤�肃容道:"皇阿玛洪福齐天,自然有神灵庇佑,何况要不是大哥御前进言,也没有今天的结果了,胤�年轻轻轻,哪里有什么功劳?"
惠妃更满意了,忙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一旁坐下,胤�也难得耐心地与他说起话。
"你怎么想到要用洋人的?"惠妃听了胤�的描述,有些好奇。
胤�看起来似乎有点羞赧。"四哥来看我,我们都在担心皇阿玛的病情,那会跟四哥一起想出来的,四哥说大哥跟随皇阿玛已久,对于西学最是了解,不如来问问大哥。"
三言两语,将功劳都推到别人身上。
胤�点点头,心里很是受用,对这出身不好的弟弟,倒也高看了几分。
"多亏了你。"场面话还是要说两句的。"以后有什么难处,短了什么用度,只管到这里来说,大哥怎么都会帮你想办法的。"
"谢谢大哥。"胤�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有事就和你大哥说说。"惠妃轻拍着他的臂膀道。
"那天我与四哥从上书房回来,途中碰见二哥的随身太监吕有功,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安。"
胤�心说我还道是什么事,当下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一个奴才,你在意什么,撞了就撞了。"
"毕竟是二哥的人。"胤�为难道,"那天看他脸色青白的,好似受了很大的惊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我撞倒的缘故。"
胤�心中一动,道:"你将那日的情形详细说说。"
胤�踏入屋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胤�趴在桌子旁边,数着桌上的金银锞子和其他一些零碎的宝石珠子,不由好气又好笑。
"这是在做什么,堂堂一个皇阿哥成了守财奴了?"
胤�抬头笑道:"今日去钟粹宫一趟,惠妃娘娘赏赐了不少东西给我,说是多谢我们在大哥面前进言,想必四哥也收到了吧?"
胤�点头道:"我刚从那儿回来。"
胤�兴致勃勃:"四哥,惠妃娘娘给的另一些东西,像鼻烟壶,折扇一类,我拿来与你兑换些银钱吧?"
胤�哭笑不得:"真成守财奴了?这里短了你的用度?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我想着日后出去独立了,开一两个铺子,做点小买卖的。"
胤�皱起眉头,不知道他这种想法从何而来。"你是皇阿哥,要注意身份。"
胤�笑道:"四哥莫恼,先听我说完。你知道我向来没什么大志,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早就想好了,上次在宫外买下的那两个奴婢,到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开铺子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许多大臣私底下不都做这样的事情。"
胤�定定看了他半晌,道:"无论你做什么,我总是支持的。"心底想的却是:这八弟怕是见多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小小年纪就想好了退路,无论如何,将来自己若有能力,总要护他一方周全的。
胤�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当对方答应了与他兑换,笑逐颜开,便喊他一起来数银钱。
自重生以来,虽说波澜迭起,但都有惊无险,加之他谨慎小心,日子倒也平安顺心,眼看再过两年,自己也要开府独立了,胤�心中高兴,又是在胤�面前,行事不免随意一些。
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对胤�的观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慢慢改变,连带着也影响了一些行为。
胤�难得见他有这般似正常孩童的举动,啼笑皆非,只得按住他的手道:"莫胡闹了,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康熙喝了药,背后垫着软枕,正半靠着看奏折,梁九功掀帘而入,道:"万岁爷,大阿哥求见。"
"让他进来吧。"
"�。"梁九功垂着头退出去,不一会儿,胤�进来了。
康熙放下奏折,看着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儿子,神情缓和下来,待他行礼之后,便道:"坐吧,看着瘦了,这阵子你也辛苦了。"
"儿臣不敢当皇阿玛赞,侍奉皇阿玛是儿臣的分内事。"说着,胤�声音里带了些激动和哽咽。"看到皇阿玛无恙,儿臣心里就万分高兴。"
康熙带了些慈色,温言道:"这几天你便回府去好好休息吧。"
孰料胤�却突然站起来,跪倒在地,咚咚咚连嗑了好几个响头,方道:"儿臣心里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康熙怔了怔。"说罢。"
"儿臣也想了数日,可觉得若是不说,怕皇阿玛一旦被小人所趁,儿臣就万死不辞了。"胤�先想好铺垫,见康熙并没有不悦之色,便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皇阿玛听完,千万不要动气。"
康熙淡道:"但说无妨。"
"皇阿玛亲征噶尔丹,为国平叛,可却有人在后面,意图断了大军粮草,让您……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您却因患病折返,让他们的阴谋落空。"
康熙沉默片刻,道:"证据呢?"
胤�深吸口气,从袖中掏出几张纸,膝行着呈了上去,待康熙接过去,便一边道:"这还是毓庆宫的近侍吕有功露了破绽,让儿臣起疑,又去勘察一番,这才发现,索额图竟然胆大包天,意图犯上作乱!他……"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康熙看了一会,把纸放在一旁,面色淡淡,不置可否。
胤�愣了一下,有点不甘心。"皇阿玛……"
"朕累了,跪安吧。"康熙闭上眼,不再看他。
胤�咬咬牙。"�,儿臣告退。"
待胤�走了,康熙这才睁开眼,拿起刚才的纸张,又看了几遍,随手拿起一个火折子,点燃起来。
看着纸张在火焰中一点点化作灰烬,康熙叹了口气,眼神有些疲惫。
这边儿子谋害老子,大哥算计弟弟,阿哥所那边,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胤�见胤�说得郑重,放下戏谑的心情,笑道:"四哥要说什么,洗耳恭听便是。"
胤�望着这个弟弟日益肖似良嫔,愈发温雅的五官和气质,忽然想起上次他醉酒自己情不自禁亲了他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不由转开视线,淡淡道:"皇阿玛身子好了之后,前些日子,额娘找我去,说明年就要给我指婚了,问我有哪家中意的格格。"
胤�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敢情好,四哥终于要成婚开府了,以后我便可去你那儿打打秋风,只要别嫌我烦就行。"
胤�要的,压根不是这种反应,可他也不知道究竟希望对方出现什么反应,见他浑然没心没肺似的为自己高兴,明明是应该的,看在眼里,又觉得莫名烦躁。
纵是胤�多了四十年的阅历,也猜不出他突然变脸的原因。"四哥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胤�强压下心头不快,撇过头去。"没什么。"
胤�被他喜怒无常的性子弄得愈发奇怪,伸手往他额头探去。"是身体不适?"
胤�看到他关心的神情,心底又酸又甜,只恨恨想道:我要成婚,以后不常见到我了,就这么让你高兴?
这个念头浮起来,便愈发心烦气躁,就在此时,身后的门被推开,却没听见通报声。
胤�头也不回地斥道:"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滚出去!"
伴随着他的叱喝,传来一阵瓷坛子落地开花的声音。
"小十三?"胤�有点愕然,也没想过进来的会是他。
胤�转过身,只见十三阿哥胤祥呆呆地站在门口,脚下躺了一地碎片,看那模样,显然是被胤�的吼声吓到了。
两只蛤蟆在满地碎片中鼓着腮子跳来跳去,呱咕呱咕地叫。
蛐蛐
两人俱都愣了一下,望向门口。
胤祥脸上残留着惊吓,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眼看洪灾就要泛滥,胤�赶紧道:"十三弟莫哭,不就一个坛子么,八哥这里多得是,你愿拿几个就拿几个。"
胤�站在那里,心头却是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发了那么大的火。
胤祥瘪着嘴,怯怯道:"我捉了蛤蟆来,一只是我的,一只送给八哥。"
送蛤蟆……胤�哭笑不得,忙道:"你去找高明要个坛子,八哥帮你把蛤蟆捡起来。"
胤祥很听话地点点头,收了眼泪,转身出门找人。
他弯下腰想去抓那两只蛤蟆,却听那蛤蟆呱咕一声,跳得没影了。
胤�傻眼了。
纵是胤�心头再郁闷,此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胤�苦笑:"四哥别净站那里看戏,快来帮忙捉蛤蟆,一会小十三回来看到,又该哭鼻子了。"
胤�想想也是,只好挽起袖子,跟胤�满屋子找蛤蟆。
待胤祥兴高采烈地捧着坛子回来,便看到两人抄家似地翻东西,后面跟着张大了嘴巴的高明。
"爷在找什么,跟奴才们说一声就是了,不用自己动手啊!"高明喊道,忙让人拿了湿毛巾让两人擦汗。
"八哥找到了?"胤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孰料脚底不小心滑了一下。
旁人动作再快也来不及扶住他,胤祥手中的坛子顺势飞了出去,砸在地上,整个人跟着往前扑倒。
几人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胤祥小手从身下掏出一样物事。
细瞧之下,居然是刚才遍寻不到的其中一只蛤蟆。
蛤蟆兄被那一压,已经双眼翻白,断气了。
胤祥原本强忍着的眼泪,这下再也止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四阿哥胤�哪里学过哄人,唯一交好的胤�早熟懂事,更是压根不需要他哄,此时哭声贯耳,手足无措,憋了半天也只说得出一句:"再哭的话要被恶人捉去吃掉的。"
于是十三阿哥哭得更厉害了,那哭声估计出了阿哥所几里外都还听得见。
胤�将他身上灰尘轻轻拍去,笑道:"哪有皇阿哥老是哭鼻子的道理,要被笑话的,蛐蛐可比蛤蟆好玩多了,八哥带你捉蛐蛐去?"
说到哄小孩,他完全是驾轻就熟,早年膝下子嗣单薄,八福晋多年未出,后来纳了个张氏为妾,这才有了弘旺,全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所以弘旺小时候没少被娇惯,动辄不满意就大哭,谁也镇不住,只有他这个阿玛出马,才能让他乖乖消停下来。
想起这一遭,也不知今生重来,跟弘旺是不是能再见,胤�心下叹息,面上却依旧笑着哄胤祥。
四岁的小孩被胤�画的大饼吸引住了,渐渐止了哭声,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望着他。"八哥,我要蛐蛐儿。"
"走。"胤�牵着他的手就要出门,见胤�还站着不动,便笑道:"四哥,人是你弄哭的,捉蛐蛐可也有你的份,就当哄哄弟弟吧。"
胤�早就被胤祥折磨得没脾气了,见一大一小两个弟弟都看着他,只好苦笑:"岂敢不去。"
说是带胤祥去捉蛐蛐,其实具体执行还是由太监们去做的,否则上头怪罪下来,说堂堂皇阿哥居然趴石头缝里挖蛐蛐,下面的人便都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一个时辰后,胤祥捧着罐子里的两只蛐蛐,看着它们相斗正欢,总算眉开眼笑。
三人坐在树荫底下乘凉,头顶着满树蝉声。
"四哥刚才,是不是心情不痛快了?"胤�想起方才一幕,似乎是因说到指婚的事情而让胤�脸色突变的,他却不知原因。
胤�摇摇头。"没什么。"他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脾气发得有点可笑,自己要被指婚开府,弟弟替他高兴,有什么不对的。
胤�见他不说,也不再问,心说这四哥的脾气喜怒不定,还真是三岁看老,从现在到几十年后,一点都没改变过。
除了懵懵懂懂的小十三,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忽有清脆童音响起:"四哥,八哥。"
两人抬眼,十四阿哥胤祯正站在树旁,看着胤祥手中的瓷罐。
"胤祯,你过来。"胤祥与他年纪相仿,两人感情甚好,一看是他,马上招招手。
胤祯看了看胤�,犹豫一下,还是走到胤祥身边,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喜滋滋地看着罐子里的蛐蛐。
胤�注意到胤祯过来的那一刻,胤�脸上闪过一丝僵硬,随即又恢复常态,只是看着他这同母弟弟,表情有些冷淡,便伸过手去,轻轻捏了捏他的臂膀,又松开。
胤�的视线转过来,似乎看懂他的安慰,眼中浮起淡淡暖意,神色也放松了些。
胤�见状暗自叹息,不由又想到康熙身上。他从来也没弄明白过这皇父的想法是什么,给儿子们起名字,还起了个近音的,一个是胤�,一个是胤祯,两人一母同胞,长大之后斗得你死我活,至死不相见,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注定?
大阿哥满腹怨气地从养心殿出来,触目所及,连两旁树木也觉得碍眼。
好不容易找到太子的把柄,还罪证确凿,结果康熙一句轻描淡写,就将他遣出来了。
看来在皇阿玛心里头,太子的份量确实不轻,胤�暗自咬牙,就连意图谋反这样的罪名,都激不起他的任何怒气。
偏生舅舅明珠又被派往前方,如今战事吃紧,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更别说为他出谋划策。
难道自己注定这辈子就要低人一头吗?
几天过去,康熙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每天照常召大臣们去,也不过是商议军务。
康熙二十九年由于这场战事,加上康熙的病,整个朝廷上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连带着宫中也并不好过,大家小心翼翼,都唯恐触犯了主子们的忌讳,胤�他们除了那日出来捉蛐蛐,每天从上书房下学之后,至多也只是聚在一块聊一会,就各自回去了。
然而大阿哥这边还没腹诽完,紧接着又出了件事,如同晴天霹雳,几乎将所有人砸晕。
清军与噶尔丹在乌兰布通激战,右翼内大臣佟国纲奋勇冲杀敌阵,中枪身亡。
消息传来,康熙大为震怒,严斥裕亲王福全殆误战机,连带在他回来之后才被派出去参赞军务的索额图和明珠,也一应受到严厉斥责,被连降四级留任。
佟国纲是佟国维的大哥,同样也是佟家这一代的实力派人物,他一死,就只剩下一个同样在前线奋战的弟弟佟国维。
佟家虽然是康熙生母孝康章皇后,和康熙皇后孝懿皇后的母家,集尊荣于一身,但是一个失去实权人物的家族,也仅仅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佟国纲这一死,是不是也意味着朝廷上的权力分布,要重新洗牌了?
不同于前线的战火纷飞,京城的政局,也同样波涛暗涌,诡谲莫测。
恩惠
佟府缟素漫天,连门口石狮子上头的两个灯笼,都已换成白色的。
一个老爷去了,另一个老爷还在前线激战,生死不明,消息传来,整个佟府上下都懵了,老太太当即昏死过去,女眷那边哭声一片。
隆科多揉揉眉心,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头重脚轻,差点没一跤往前摔倒。
"三爷当心!"身边一只手及时伸出来,将他扶住。
自己从内院匆匆出来,身边人俱都吩咐下去做事了,一时没带侍从。
佟老太太还健在,佟府没有分家,佟国纲与佟国维两边的家眷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
佟国纲有三个儿子,长子鄂伦岱,从父征噶尔丹,现在也还在前线,次子法海,是家中贱婢所生,受尽白眼,这种家中大事,他是没有资格出面的,三子夸岱年纪尚幼。
所以丧事料理主持,就全落在他们这个二房的几个兄弟身上,几天下来,隆科多早已是筋疲力尽,恨不得倒头便睡。
隆科多站稳脚跟,转头一看,是个眼生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陈平。"少年看他站稳了,便放开手,跪倒回话。
隆科多唔了一声。"什么时候进府的?"
"小的与姐姐是去年进府的。"
隆科多想了想。"你就是那个被八阿哥救下的两姐弟之一?"
"回三爷话,是的。"陈平恭恭敬敬。
隆科多心中一动。"收拾收拾,到我身边伺候着吧,管家那边我会去说的。"
"是。"
少女正捧着衣服在缝补,神情专注,若不是右脸上那道疤痕,倒不失清秀可人。
小屋的门被推开,陈平提着篮子走进来。
"姐!"
少女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忙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给他倒水。
"累了吧,喝口水。"
"姐,今天在花园里撞到三爷,我扶了他一把,他让我去他身边伺候,以后月钱涨了,就可以给你买些胭脂水粉了。"陈平毕竟还小,脸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陈颖蹙了蹙眉头。"哪位三爷?"
"就是佟二老爷的三儿子隆科多啊,"陈平仰头灌了一大口水,袖子一抹嘴巴道:"姐,你以后多歇着吧,别老做活了,等我有了钱……"
"平儿!"
陈平正说得高兴,被她打断,有些不高兴地鼓起嘴巴。"姐!"
"你要记得,我们是八阿哥救下的,人家让我们先在这府里做事,已经是莫大的恩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是做牛做马也是应该,我们应该安守本分,主子给什么,我们接下就是,莫要过于贪心。"陈颖慢慢道,一派安静宁和。
陈平被姐姐澄澈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声音不由低了一些。"我知道了,姐,我一直都听你的话,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再说八阿哥虽然救了我们,但是我们都在这里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来过问一声,指不定是把我们给忘了。"
"平儿,"陈颖有点无奈,"八阿哥身份高贵,他忘了也好,没忘也罢,都不是我们能惦记的,你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我们一天是佟府下人,一天就要安分做事,佟府主人看在八阿哥的面子上,没让我们签卖身契,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陈平点点头,凑到陈颖身边,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我知道了,姐,你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陈颖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中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四日,噶尔丹自乌兰布通北部撤军,沿途火焚草地,以阻追兵。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十五日,噶尔丹派达赖喇嘛的弟子济隆携誓书呈见裕亲王福全,表示不敢再犯喀尔喀,彼时两方对战旷日持久,清军损失不小,康熙也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便敕谕"若再违誓言,妄行劫夺生事,朕厉兵秣马,现俱整备,必务穷讨,断不中止。",一边开始部署撤军的事宜。
康熙二十九年九月七日,派皇长子胤�前往亲迎佟国纲灵柩,赐银五千两,祭四坛,谥忠勇。
到了十一月左右,大军俱都撤回来了,康熙下令,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等因延误战机,罢议政,罚俸三年,而佟国维、索额图、明珠等人俱罢议政,各降四级留任。
听闻这个消息,胤�惟有叹服而已:老爷子可真是高明,趁机各打五十大板,把几方势力一下子都给压制住了。
这下好了,你们不是喜欢党争吗,把你们的领头人物都给摘了,看你们拿什么争,都消停消停吧。
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因为多活了四十多年,又是冷眼旁观,才能看清形势,像太子与大阿哥等人,就算他们两人想罢手,旁边的人也不会让他们罢手的。
有时候身份摆在那里,就已经是一种争端了。
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宫中迎来了康熙三十年的选秀。
秀女
清朝选秀有自己独立的一套制度,一年一小选,三年一大选。
小选由内务府主持,选的是包衣三旗的秀女,这种秀女选进去,做的多是后宫杂役,也不是没有升至妃嫔的,但数量相对少很多,身份也不高,像良嫔就是一例。而她因为是辛者库罪籍出身,比一般的包衣还要再低一等,胤�之所以从小受尽冷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大选由户部主持,选的是八旗秀女,这些秀女中不乏出身高贵者,有备选皇后嫔妃的,也有最后被赐婚宗室皇亲的。
今年该轮到大选了,清朝制度,凡是八旗人家年满十三至十六岁的女子,除非身有残疾,都必须参加选秀,就算是公主下嫁宗室所生的女儿,也需要通过选秀这一个流程,才能进行婚配。
削尖了脑袋把女儿往宫里送的人家,不一定就是想让她们当皇帝的嫔妃,很多是打着把女儿嫁给皇阿哥们或宗室子弟的主意的。
只要上头有个相熟的娘娘,把话先说好,到时候再由后妃跟皇帝说一声,只要身份相当,那秀女又不是皇帝特别喜欢的,想配给哪位看中了的宗室,并不是难事。
康熙年方三十八,正是年华正盛,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手段强势,能力出众,又不是长得奇丑无比,自然有不少女儿家暗自倾心,加上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也都到了赐婚的年纪,而七阿哥,八阿哥虽然还小,但也并不妨碍皇帝一个心血来潮,往他们那里塞个侧福晋,到时候只要先生下一男半女,地位马上就水涨船高,到时候就算指个嫡福晋进府,也撼动不了先来者的地位了。
所以今年的选秀异常热闹。
胤�被惠妃召去的时候,心头正琢磨着胤�近日脾气越来越古怪的原因。
只是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胤�快大婚了,也逐渐参与政事,大阿哥顾着跟太子死磕,没人注意到他,一切都很顺利,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不高兴?
难道是在德妃那里不痛快了?
进了钟粹宫,才发现自己的额娘也在那里。
"给惠额娘请安,给额娘请安。"
"胤�啊,"惠妃和颜悦色,"眼看选阅日期都定下来了,你心中,有没有看中的女子,只管与我们说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都会尽力帮你。"
胤�一愣,万万没有想到惠妃要说的是这档子事。
他只想着胤�今年大婚,却忘了自己今年虚岁十一,却也到了外人眼里也可以挑选侧福晋或庶福晋的年纪了。
这么一想,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忙道:"胤�年纪尚幼,一心只想读书,并没有旁的心思。"
他知道惠妃想为大阿哥拉拢自己,自然要为他挑选几个娘家的女子,只是最后如何,还是皇阿玛说了算。
自己前世在娶毓秀为嫡福晋之前,并没有其他侧室或妾室,所以惠妃的打算,是注定要落空的。
惠妃见他这么一说,并不以为意,只当是小孩子害羞,转头朝良嫔笑道:"妹妹教的好儿子,这般守礼知规矩,可是这赐婚指婚,也是人伦大事,拘谨不得,妹妹是亲额娘,少不得要多操心一些。"
良嫔温婉道:"胤�喜欢怎样的女子,我这个做额娘的平日也没多问,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好,就是姐姐这边得多劳烦了。"
惠妃心底摇摇头,觉得这良嫔柔弱得太过了,连儿子的终生大事也不过问,若日后胤�的福晋身份高些,性子又不太好相处的,怕是要爬到这婆婆头上去了,面上却仍是笑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这里倒有几个秀女,家世人品都是不错的,正要与妹妹参详一下。"又转头嗔了胤�一眼:"既是你没有人选,那我就与你额娘再看看了,左右不让你吃亏便是。"
胤�谢过惠妃,又拜别良嫔,就退了出来。
高明正等在外头,见胤�出来,连忙迎了上去:"爷,皇上那边使人来传,让您过去一趟。"
"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儿?"
高明摇摇头。"没说,只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赏钱奴才刚已经给了。"
胤�点点头:"这便过去吧。"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远远的见七八个旗装少女站作一堆说话,旗头花团锦簇的,显然是今年入选的秀女。
高明见胤�多看了几眼,便笑道:"爷别心急,有皇上在,定会给您指给好的嫡福晋。"
他与胤�相处日久,虽然名为主仆,但情份非比寻常,私底下也有说玩笑话的,此刻语出调侃,因此胤�只是横了他一眼:"你八爷我还小,没这个心思,你就别跟着瞎嚷嚷了。"
两人正说笑着,那边的秀女们也朝这里走来,此地开阔,又有树木葱葱,她们并没有注意到胤�主仆二人。
其中一名秀女从众人中走出来,甩着帕子走步子,似乎在演示给其他人看。
她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得意,走得愈发起劲。
"姐姐这步子走得真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摇曳生姿。"一名秀女娇笑道。
"我也是在家学了一年,被嬷嬷逼着,才走得出这步子来。"
"说得也是,选秀前日日被额娘念叨着,虽说府里本来规矩就多,但到了皇宫,才知什么叫天外有天,真是一刻也不敢懈怠。"
众女子七嘴八舌的聊起来,莺声呖呖,满怀天真烂漫,胤�听得莞尔。
绕过树丛,胤�二人正好与秀女们对上。
众人冷不防从树后出来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都吃了一惊。
刚才那个演示步子的秀女,正背对着他,见众人神色,忙也转过身来,但那花盆底却实在跟不上速度,只听得哎哟一声,人跟着摔倒在地。
胤�只好停下脚步,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温言问道:"你没事吧?"
他的年龄与穿着,就算不是皇子阿哥,也可能是哪家宗室公子,秀女们不敢僭越,连忙蹲了一蹲身子,那摔倒的秀女也忍着泪,在众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低低道:"多谢,无妨。"
胤�摇摇头,看着她那不自然的站姿,道:"喊个太医看看吧,耽误了选秀日期就不好了。"
他年纪不大,说话却老成稳重,惹得不少秀女都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之下,便有人低呼了一声:"应八?"
自从一年多前在街上偶遇胤�三兄弟,乌喇那拉氏对这小少年的谈吐印象十分深刻,一直颇有好感,此刻见到,尽管对方身量已高了一截,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胤�循声望去,看到那说话的女子,也微微一怔,一句四嫂到了嘴边又赶紧咽下,笑道:"原来是乌喇那拉家的格格,幸会了。"
乌喇那拉氏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大吃一惊,半晌却只说了一句:"你长高了。"
这种情景之下相遇,她心头原本就有些慌乱,更忘了去问对方身份,只是她家教素好,很快便反应过来,看起来依旧是一派落落大方。
胤�没注意到对方的异样,只笑着点头招呼,因康熙召见,他没敢多逗留,喊来两个小太监将那扭伤的秀女扶去休息,便匆匆走了。
乌喇那拉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浮起一丝怅然。
一年多不见,原本半大不小的孩童,如今也隐约有了俊秀少年的影子,然而眉眼谈吐,却依旧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改变过。
应八明显是个化名,他能出现在这里,身份定然非同一般,只是她刚才没有询问,以后再见的机会恐怕也微乎其微。
罢了,她已是待选之身,万事不由己,何必多想这些。
拒婚
胤�到了养心殿门口,正巧与也是匆匆赶来的胤�碰了个照面。
"四哥!"
胤�显然走得急了一些,额上都冒出汗来,胤�见状打趣道:"四哥走得这么急,想是看上了哪家格格,来求皇阿玛指婚的?"
近几日秀女大选,宫内不时可以看见那些十三四岁的娉婷身影,各位适龄阿哥的指婚人选,也正是后妃娘娘们口中的谈资。
胤�瞪了他一眼,胤�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条汗巾,递给他。
"快擦擦,免得殿前失仪。"
胤�接过汗巾擦了半天,才发现这是一条绣了兰花的汗巾,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这是谁给你的?"
心想难道八弟才这点年纪,便有不知好歹的宫女假意接近了,若是真的,那实在是罪该万死了。
胤�看出他的不悦,却不知原因,便笑道:"这是额娘前几日绣了给我的,我嫌太女气了,又不好不收,一直塞在袖子里,今日正好借花献佛了。"
胤�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饶是他面上再冷淡,也不由有点讪讪的。
两人正说这话,梁九功从里面走出来,对两人道:"两位阿哥,皇上在里面等着呢,请吧。"
看他笑容满面,神色轻松,想来皇阿玛的心情也不错,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底。
进了西暖阁,康熙正在批阅奏折,文华殿大学士张英正侍立一旁。
"胤�、胤�给皇阿玛请安。"
"两位阿哥吉祥。"
"张大人好。"
见了他们,康熙放下手中朱笔,脸上露出一丝慈霭。
"起来,坐吧。"
"谢皇阿玛。"
两人分头坐下,康熙道:"胤�,听说你近来功课不错,也很努力。"
"儿臣不敢当,有些微进步,都有赖于皇阿玛与师傅们的教导。"
康熙看不惯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手一挥道:"行了,别拘拘谨谨的,你才十岁,跟其他兄弟比起来,倒跟个小老头儿一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朕成天虐待你似的。"
话虽这么说,但康熙语气里并没有不高兴的意味,胤�也就没有跪下请罪,只露出赧然的笑容道:"儿子习惯了,小时候听师傅说三思而后行,所以现在每做一件事情,都要想了再想。"
康熙点点头,方才板着的脸微微一笑:"小心谨慎是对的,但不可过了,过犹不及,懂吗?"
胤�一副恭谦受教的模样。"儿臣受教了。"
康熙又道:"今年秀女大选,虽说你年纪还小,可惠妃也在朕面前念叨不少次了,说要给你留意个好的,先指着侧福晋或庶福晋也行,你自己怎么想的?"
怎么又提这档子事,胤�有点愕然,看了看康熙和胤�,却见两人正望着自己,似乎都在等着他的回答。想了一想,便道:"儿臣方才来之前,惠额娘已经提过一回了,只是儿子年纪还小,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只想用心读书。"
康熙颔首,眼中露出赞许。"难得你心里头明白,虽说我们满人这么早指婚也不是没有前例,但朕希望你们能先把书读好,至于婚娶这些事情,两三年后再来考虑也不迟。"
转首又朝胤�道:"你跟你八弟又不同,你今年已有十四,该是到了成婚开府的年纪了,朕想问问你,心里头有没有喜欢的人选?"
胤�看了胤�一眼,忽而从椅子上起身,跪倒在地。
"儿臣也觉得自己还小,不想那么快成婚,能否请皇阿玛让儿子再缓两年?"
一时间,西暖阁内静得仿佛连呼吸声也听得到。
胤�不知道胤�怎么会突然来上这一句的,望向他的眼光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在他的记忆里,这位四哥于康熙三十年成亲,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波折,怎么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康熙惊奇过后,必然要发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胤�伏倒在地。"古人云,先立业,后成家,儿子现在一事无成,正打算好好学习,将来能帮皇阿玛尽一分绵薄之力,现在成亲,只怕分心扰神。"
康熙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他哪来这种想法:"朕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不愿成婚的,你立业归立业,关成亲什么事,成了亲才是大人,行事才愈发稳重,这事可不能由得你,你若有合适的人选,朕倒还可以为你筹谋一二,若是没有,就由得朕来挑了。"
"儿臣……"胤�还待再说,胤�怕他再说下去,便要惹得康熙不快,忙跟着跪下,打断他的话。
"儿子知道四哥为什么不想成亲。"
"哦?"康熙来了兴趣,看着这个素来老成,没有发问便不会主动说话的儿子。"为什么?"
"听说皇阿玛四月就要去多伦诺尔与蒙古诸部会盟,四哥定是怕成婚日期与会盟时间相撞,没法跟着皇阿玛前去看热闹。"
康熙看着胤�温润清和的眉眼,又看了看胤�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好笑,故意不作答,拿起桌上□啜了一口,方慢慢悠悠地道:"谁说赶不上热闹了,朕有说过不带你们去么?就算指了婚,也要等礼部和宫中的重重流程,到时候回来再择吉日完婚也就是了。"
"谢皇阿玛。"胤�又露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皇阿玛,儿子跟四哥感情好,等四哥成婚之后,儿臣可不可以经常出宫去看四哥?"
康熙笑骂一声:"朕看你是想出宫去玩吧,还拿你四哥当借口,想出便出罢,到时候拿了宫牌,与惠妃说一声便是了,只是不可荒废了功课。"
他又说了几句,便让两人退出去。
出了养心殿,胤�这才放开胤�的手,道:"四哥刚才怎的出言拒绝?"
胤�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半晌方道:"我一旦成婚,你在宫里就无人照拂了,有些奴才惯是狗眼看人低的,怕你这性子被人欺负了还不吭声。"
胤�万没想到他之所以当着康熙的面拒婚,却原来是这种理由,心头一震,立时涌起莫名滋味,几乎要冲上眼眶,强笑道:"四哥也太看不起我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再说你开了府,我也多一个去处,以后到你那里蹭饭,可不许嫌我烦。"
胤�看着他,伸出手去,拂去他肩上的轻尘,淡淡道:"我就算嫌什么人,也不可能嫌你。"
康熙看着他们并肩出去,状似不经意地道:"敦复,你看他们如何?"
张英躬身道:"四阿哥与八阿哥,手足情深,实在令臣欣羡。"
"是啊,手足情深……最难得的是,刚才胤�怕胤�说话惹朕生气,还连忙帮着圆场。"康熙面上似带着喟叹,随手将一本奏折丢至另一叠上。"可惜朕最得意的两个儿子,却偏偏不理解朕的苦心!"
耳边传来帝王的冷哼,张英只能维持缄默,心头却想着刚才康熙递给自己看的奏折,微微暗叹。
大阿哥年方十九,而太子十七,就已经隐露倾轧的苗头,等将来后头诸位阿哥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又该如何收场?
这寻常人家,嫡庶之争,家产之争,尚且斗得你死我活,煌煌天家,至尊皇位,那把耀眼的龙椅,又有多少人抢着要坐上去呢?
多伦会盟
康熙二十九年的战事方休,本可大获全胜的战局,因裕亲王福全判断失误,而让噶尔丹逃走,得到喘息的机会,令这场胜利蒙上阴影。但康熙怒也怒过了,发落也发落过了,还有一堆蒙古的部落等着他去安抚。
康熙三十年的多伦挪尔会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拉开序幕的。
胤�掀起布帘,看着外面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草原,微微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叹什么气?"与他同一座车辇的四阿哥胤�从书籍中抬起头来,略显冷淡的眉眼间却有一丝笑意。
"四哥不知道,"胤�放下布帘,往身后软褥一靠。"我这是舒服的叹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只看一眼,便生出让人老死在这里也甘愿的念头。"
他说的是大实话,上辈子勾心斗角,临到死前想起的地方,却不是北京的府邸,而是这片只来过几次的大草原。
上辈子康熙三十年的这次多伦会盟,他并没有随驾,这一世皇阿玛却将他与其他几个年纪较小的兄弟都带上了。
"你才几岁,就敢说老,也不害臊。"胤�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身体却往窗边挪了一挪,把入风口挡住,以免胤�受寒。
皇帝出巡,阵仗自然非比寻常,延绵的队伍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明黄色仪仗与白云蓝天和绿草相间,形成了极鲜明的颜色对比。
御驾自四月十二日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半个月有余,才终于到达多伦诺尔。
为了这次会盟,喀尔喀蒙古三大部、内蒙古四十九旗的王公贵族俱都来了,以康熙的营帐为中心,众星捧月般的团团拱绕,加上康熙自己带的嫔妃、皇子、大臣、侍卫等,人数之多,规模之大,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御前侍卫们也暗自咋舌。
胤�年纪小,身体也算不上十分健康,从颠簸了数日的马车上下来,早就疲惫之极,昏昏沉沉,待到了营帐安顿下来,马上倒头便睡,无暇顾及其他。
由于这次随同人员太多,除了太子和大阿哥之外,年纪尚小的阿哥们便二人一帐,胤�与胤�住在一起,胤�便与胤俄一帐,被安排在他们隔壁。
"八哥!"胤俄兴冲冲地跑进来,正想喊胤�出去玩,却被胤�一记冷眼,给硬生生压得消音。
"你八哥累了,还在睡觉,你们自个儿去玩吧。"胤�压低了声音道。
胤俄鼓起嘴巴,又不敢反抗这个素来有几分威严的兄长,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外走,正好把在外头同样兴冲冲想跑进来的九阿哥胤�给拽走了。
由于没人打扰,胤�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梦也没做,直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喊。
"小八,醒醒!"
"唔……"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胤�正坐在他旁边,吓得忙坐了起来,却因动作太大而扯得头皮疼痛不已,不由捂住额角呻吟起来。
"怎么毛毛躁躁的,"胤�嘴里薄责着,手却伸过去帮他揉起来。"一睡就是一夜,赶紧整理一下衣服,喀尔喀三大部在外面举行盛宴,皇阿玛让我们都过去呢。"
"没事,起得急了点。"胤�微微苦笑,重生三年了,他依旧有点不习惯,方才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前世,脑海里下意识便将现在的胤�与后来那位刻薄寡恩的皇帝四哥重叠在一起了。
只是,连他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究竟这一世只不过是一场梦,还是上辈子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
"又在发什么呆!"胤�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转头朝帐外喊道:"高明,还不进来帮你主子梳洗!"
高明急忙跑进来,胤�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也跟着进来,两人忙活一阵,这才往康熙帐旁那块营地走去。
四月的草原还显得有些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耳边刮过,又卷起衣角发辫,胤�穿的已不算少,但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冷了?"
"没事,是刚才帐内太热了。"胤�笑了一下。
胤�瞥了他一眼,伸过手来,将他微凉的手包入掌心,紧紧握住。"走快点吧,迟了就不好了。"
两人走到那里的时候,人已来了许多,以康熙为上位,左右两旁延伸成半圆形,分别坐着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的弟弟策妄扎布、车臣汗和其他各部落的台吉们。
半圆形中间的空地,一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随着众人说笑声,一群蒙古服饰的少女自入口处涌了进来,在马头琴的伴奏下,抱着哈达跳起热情奔放的舞蹈。
此刻正是将近傍晚时分,晚霞从碧蓝色的天空中迤逦出一条长长的丝带,绮丽而多姿。
胤�与胤�两人悄悄入座,旁边胤�和胤俄正看得兴高采烈,无暇跟他们打招呼,胤�的目光扫了一圈,发现大阿哥的座位是空荡荡的。
一曲舞毕,少女们朝康熙等人的座位上行礼退下,神情却并不拘谨胆怯,有些甚至望着康熙露出眉眼弯弯的笑意,自古美女爱英雄,康熙这样文治武功都称得上双全的帝王,自然有更多女子喜欢。
康熙显然心情也很舒畅,笑着对旁边的土谢图汗等人道:"草原上的姑娘和她们的歌舞就像这草原上的天空一样明媚,每次观赏都能让人心旷神怡。"
"能让博格达汗喜欢是他们的荣幸。"策妄扎布手按心口微微躬身道。
康熙但笑不语,使人传来美酒,又亲手斟满递给哲布尊丹巴和其他三人,才举起酒杯对所有人道:"相逢一笑泯恩仇,愿此酒喝了之后,共缔兄弟之义,结万世盟好!"
除了哲布尊丹巴之外,其余三人连同蒙古二十多名台吉,都跪下同饮。
无须康熙吩咐,太子上前将三位喀尔喀部落首领一一扶了起来,举止清贵,进退有据,惹得不少人注目。
只听得哲布尊丹巴道:"太子风度举止,皆是人中龙凤。"
"活佛谬赞了。"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听到儿子被称赞会不高兴的,何况还是出自于□额尔德尼和达赖喇嘛齐名的活佛,康熙自然龙心大悦。
哲布尊丹巴微微低下头去,嘴里说了句什么,却是没人听得清了,眉宇间带了微微的悲悯之色。
众人也不在意,惟有胤�多看了几眼,他总觉得这活佛的眼睛里,仿佛能看透一切。
哲布尊丹巴似乎察觉到胤�的观察,也抬起头来,往他这边望了过来,视线相对,胤�微微一震,忙别开眼去。
旁边四阿哥胤�察觉他的异样,侧过头来用眼神询问,胤�轻轻摇头,表示没事,心底却难免起伏不定。
刚才那一眼……
不及他多想,那边康熙恩威并施,赦免土谢图汗之罪,将册文和汗印授予他,又敕封策妄扎布承袭札萨克图汗的爵位,一一安抚赏赐,皆大欢喜。
歌舞复又响了起来,一名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倒在康熙席前,敬上雪白的哈达,悠扬的琴音伴随着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将盛宴的氛围带上高潮。
康熙想要镇住这些人,光册封和赏赐自然是不行的,当下便趁着气氛,宣布大阅。
一声令下,骑兵分列两翼,炮兵和步兵立于中间,号角声下,诸军依号令前进或后退,汉军火器营的枪炮也随之同时响起,声震天地。
大阿哥一身戎装,顾盼飞扬,自队列的那头骑马过来,到了离康熙跟前的一丈处下马单膝跪下。"请皇阿玛示下。"
康熙微微颔首,他本也穿着戎装,腰挎佩刀,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从胤�手中接过弓箭,在百步外的箭靶前站定,弯弓射去,竟是十矢九中。
蒙古台吉连同喀尔喀三大汗王,之前被那响彻天地的炮鼓声震得面如土色,此时见了这阵仗,早已把心底深处那一点不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纷纷口出称颂之词,极尽赞美。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康熙检阅完毕,又与诸王喝了几巡,便回大营歇息去了,他走了没多久,哲布尊丹巴也起身离席,几大汗王和一些台吉随之走了不少,剩下一些年轻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倒轻松不少。
"四哥怎的不下去跳一圈,也许能在大婚之前,先给我找个小嫂子呢。"胤�看着场中那些跳舞的年轻男女,心情也不自觉放松起来,看到胤�严肃的神情,便忍不住调笑道。
胤�睨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谁说我会输给你!"
那声音细嫩尖锐,明显是个小姑娘发出来的。
众人吃了一惊,皆循声望去。
活佛
一个约莫七八岁,身穿蒙古服饰的小姑娘拿着把小弓站在那里,眉毛眼睛全纠结在一起,腮子气得鼓鼓的,瞪着她前面的人。
"哼!"十阿哥胤俄撇过头去,作不屑一顾状。"想赢我,再过十年吧。"
虽然两个孩子身份都不低,但也只不过是孩子而已,小孩子拌嘴,旁人身份所限,也不好劝,却也没当回事,谁料那小姑娘突然扑上去,将胤俄摁倒,就是一通狠揍。
旁人都呆了,只看着两个孩子抱成一团从这边滚到那边,顺便厮打一番。
等胤�和胤�跑上去的时候,两人已经灰头土脸了。
"还不赶紧拉开他们!"胤�冷冷朝旁边的人喝道,侍卫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拉开两人。
小孩子毕竟力气小,旁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两人拉开,小姑娘自不用说了,鬓间凌乱,发饰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脸颊被拧得肿了起来,胤俄也没好到哪里去,从脸上好几块淤青来看,小姑娘下手并不轻。
"格格,这这……"旁边侍女看着小姑娘的模样,快要哭出来了。"奴婢这就去禀报郡王……"
"你敢!"小姑娘横眉竖眼。"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先揍他的,你告诉我阿爹干什么,不许去!"
旁边胤�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他倒真没看出来,小姑娘还有几分好汉作风。
胤俄却还在一边做鬼脸挑衅。"告状是小人才会做的事情,我看你就是小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小姑娘张牙舞爪又想扑上去揍人,胤�连忙将她拉住,沉下脸对胤俄道:"还不回去,堂堂一个皇阿哥,在这里欺负小姑娘,成何体统!"
胤俄从未见过胤�这般严厉地对待自己,下意识便觉得是那小姑娘的错,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悻悻地跟着随身太监走了。
胤�见他走远,蹲下身子对那小姑娘柔声道:"这位格格,对不住了,他是我弟弟,平时疏于管教,你别跟他计较。"
小姑娘满身狼狈也不见畏惧,看了他一会,点点头道:"我叫宝音,既然你替他道歉,那就算了,改日我还要跟他比试一番。"
说吧便对旁边侍女道:"我们走吧。"
平息完一场闹剧,胤�与胤�转身,正想往营帐方向走,却发现不远处站了两个人,为首的一身红黄相间的喇嘛服饰,天色晦暗,看不大清楚,只有旁边熊熊篝火在他的脸上留下时明时暗的光影。
"哲布尊丹巴活佛?"胤�讶然道。
哲布尊丹巴是蒙古藏传佛教的两大活佛之一,信徒遍及蒙古,康熙对他也很是礼遇,两人不敢怠慢,上前双手合什行了个礼。
胤�想起早前宴会上哲布尊丹巴看他的那一眼,有心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两位贵人,这是要往何处去?"哲布尊丹巴回了个礼,用蒙语道。
"正要去营帐歇息,活佛呢?"回答的是胤�。
"我见天色尚好,出来走走。"哲布尊丹巴微笑道,很是平易近人。
"活佛精通佛理,不知能否拨空指教下胤�?"自从佟贵妃去世之后,胤�便渐渐地对佛道佛理起了兴趣,不在上书房读书的闲暇时刻,也曾看过一两本经书典籍。
没想到哲布尊丹巴却摇摇头拒绝了。"佛在心中,不在物外。"
胤�愣了一下,只以为是自己年纪太小,哲布尊丹巴不想与他交流,心下有些怏怏。
哲布尊丹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胤�。
"我有句话,不知阁下想听不想听。"
"活佛请讲。"胤�道。
"中原人有句话,叫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要好自为之。"哲布尊丹巴的语调很慢,及至说到"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竟是用上了汉语,微带了些口音,却也算得端正。
胤�一震,万料不到哲布尊丹巴对他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胤�在旁边听了,微皱眉头,只觉得活佛话中有话,透着一股不祥。
回到帐篷,见胤�犹自在出神,胤�道:"活佛虽然是活佛,但说的话也不是神机妙算,不要放在心上。"
胤�强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他在琢磨哲布尊丹巴的那句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这句话是预言,还是劝诫?
是说他前世步步算计,机关算尽,最终误人误己,还是让他今生不要思虑过多,以免重蹈覆辙?
或许兼而有之吧。
那他如果不想重复前世的命运,又该怎么做?
难道仅仅是绝了夺嫡的野心,其实并不够?
胤�想不通。
胤�却不喜看到他如此困惑烦恼的模样,站在他跟前,手按在他的肩上,一字一顿道:"有四哥在的一天,有什么担子,帮你挑了便是,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平白伤神?"
这位四哥在他重生前后,简直如同两个人一般,让他日渐软化之余,心中也常有惶恐,生怕有一天自己醒过来,还是躺在宗人府那座高墙之内,形销蚀骨,苟延残喘。
"四哥,你别对我太好……"
现在对他越好,他越怕梦醒的时候越痛苦。
胤�听在耳中,只觉得那语调带着一丝苍凉,让人心口一抽。
他忍不住将放在胤�肩头的手,移向对方脸颊,却只是手指轻轻一碰,就随即收了回来。
"小八,我知道因着良嫔娘娘的出身,你受了不少委屈,从前我并不知道,但如今我既是知道了,便不会再放任不管,你若不信,我便发誓吧!"
"四哥说哪去了。"胤�振作精神笑道,将方才因哲布尊丹巴的一席话而勾起的思绪都先抛到一边。"我只是怕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到时候我天天去你府上蹭饭吃,可别嫌我碍眼。"
见他终于展颜,胤�稍稍放下心,笑骂道:"就知道趁火打劫!"
童言
十阿哥胤俄与宝音格格的互殴事件,只不过被当成两个小孩子的玩闹,那位格格的父亲博尔济吉特氏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既不可能去找康熙问罪,康熙更不可能因此而加罪于他。
只是没想到,这段小插曲的两位当事人,在康熙赐宴蒙古王公的场合下,又闹了起来。
起因是那位宝音格格在宴会途中,突然站出来,朝康熙跪下道:"伟大的博格达汗,我有一件请求,请您允许。"
她父亲乌尔锦噶喇普郡王大惊失色,忙低声打着眼色喊她回来,宝音却理都不理,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无奈,只得离席跟着女儿一起跪下。
"这孩子平日都让我给宠坏了,请博格达汗恕罪。"
康熙倒是没有不悦之色,只见他微微一笑,问道:"你想求朕什么事情?"
宝音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没有局促的举止,闻言先拜了一拜,又看了胤俄一眼,脆声道:"我想请博格达汗让他做我的丈夫。"
说罢指了指十阿哥胤俄。
在场众人都被她的大胆言辞惊呆了,谁也料不到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不及阻止,只能苦笑着,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胤俄瞪大了眼,起身想要嚷嚷,却让旁边的胤�硬给按了下去。
康熙愣了一下,依旧和颜悦色:"哦?你是怎么看上朕的儿子的?"
"草原上崇拜英雄,我跟他打赌,他射箭赢了我,骑马也赢了我,阿爸说愿赌服输,我要遵守诺言,我要嫁给他。"宝音落落大方,前几日被胤俄暴力对待的小脸上已经恢复原状,此刻红扑扑一片,如同苹果一般。
康熙笑了出来,看看胤俄,正想说话。
那边胤俄却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便喊:"谁要娶你了,你也不照照镜子,还福气呢,我看你是乌烟瘴气!"
宝音在蒙古语中,是福气的意思。众皇子在康熙的要求下,从小就要学习满汉蒙三语,胤俄自然也不例外。
大阿哥看了看康熙的脸色,抢先斥道:"胤俄!"
胤俄鼓起嘴巴,声音小了些,但依旧全场可闻。
"你没八哥好看,也没八哥温柔,我就算娶八哥,也不娶你!"
胤�一口茶还没下喉,悉数都喷了出来,呛咳不已。
胤�忙帮他顺气,一边横了胤俄一眼。
在场众人皆都一脸古怪模样,静默片刻,哄堂大笑。
康熙的嘴角抽动了下,过了一会儿,方道:"胤俄,不得无礼!"
又对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温言道:"朕这儿子还小,性情顽劣,怕委屈了格格,等再过几年,你女儿再大些,又还是觉得胤俄好,到时候朕也很乐意撮合他们这对小儿女!"
乌尔锦噶喇普郡王被闹了这么个笑话,恨不得挖个地缝钻下去,又舍不得责备女儿,闻言哪里还敢反对,连忙拉着女儿跪拜道:"谢博格达汗不怪罪之恩!"
宝音被胤俄嘲笑了一番,小脸涨得通红,却也没有哭,只是恨恨地瞪了胤俄一眼,这才跟着父亲跪下去。
看了这一幕,胤�倒觉得惟有这格格,也许才能治得住上蹿下跳,皮得跟猴子没有两样的胤俄。
多伦诺尔会盟自然顺利而圆满,通过这次会盟,胤�看到了康熙作为一个帝王的手腕和心术,对喀尔喀三大部连同哲布尊丹巴等人,双管齐下,恩威并施,将喀尔喀蒙古收归自己帐下,却还让他们感激涕零,说不出半点不是。
这样的手段,就算是前世自己活了四十多年,只怕也还有所不及,若不是君父晚年为了维持仁政的名声,纵容贪污,吏治败坏,给一生执政留下污点,不然纵观前朝皇帝,能与之相比的,也少之又少。
御辇在草原上停留了七天,第七天就开始启程回京,那位宝音格格与胤俄,经历了从冤家对头到两小无猜的过程,末了众人要走了,她还骑马一直缀着,直到再也追不上。
"来趟草原都能有个格格看上,真是好福气!"胤�看着胤俄笑道,康熙生怕胤俄再惹事,回程时特地安排他与胤�同一辆车。
胤俄翻了个白眼,他这种年纪,压根不懂得男女之情,但是耳濡目染,加上旁人的取笑,他倒也知道丢脸,闻言只是闷不吭声,更别说掀起帘子跟宝音道别了。
"胤俄,你要记得我啊――――――!"
宝音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带着草原野花的香气,响彻了蓝天白云。
幸好胤俄坐在马车内,不然被这么一喊,饱受众人注目,纵是他脸皮再厚也经受不住。
在胤�笑意盈盈的注视下,胤俄终于受不了了,把头探出马车,朝外吼道:"闭――――嘴――――"
胤�在马车内笑得打跌,胤�无奈摇头。
回到京师,一切恢复正常秩序,康熙照常上朝,而阿哥们每日去上书房读书。
胤�因为这次会盟被康熙带上,在兄弟们心目中的份量瞬时重了不少,性子较温和的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下学之后时常会跑来问他路上的见闻,惟有三阿哥胤祉每次看到他时,依旧会习惯性地冷哼一声,然后把脸撇向一边。
进入六月,宫中的头等要事,莫过于太子大婚。
康熙给太子指的嫡福晋是正白旗都统,三等伯石文炳之女石氏,给三阿哥指的是都统、勇勤公鹏春之女董鄂氏,四阿哥的嫡福晋,则是镶红旗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
前者的婚事在六月举行,后两者则延后至七月,太子是储君,无论婚事的仪式和流程,都要比其他二人繁复许多。
胤�虽然重美色,但石氏容貌也并不差,性情又是温和贤淑的,两人正值新婚,感情倒是如胶似漆,宫中上下时常可以看到两人手挽着手散步的情景,更是羡煞一干独守空房的后妃。
因着之前大阿哥使绊子,让康熙对索额图有了防备,连带着对太子也难免芥蒂,太子忙着修补父子之间的裂缝,压根就没空来理胤�,他自是落得清闲。
这一日上书房下学较早,胤�想起良嫔前几日食欲不振,便打算去宫外买点零嘴回来讨额娘欢心,顺道去看看刚被康熙指给胤�的四阿哥府邸。
偶遇
明朝嘉靖之后,北京前门大街两旁逐渐建造起许多各地会馆,方便各地举人进京应试时可以住宿,到了清军入关,官府又将原本在东城的灯市挪到这里,而且规定戏院、茶园、妓院等声色娱乐只能开在外城,前门大街便逐渐成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乐意来逛一逛的热闹之地。
有了康熙之前的首肯,胤�现在想出宫已是方便许多,拿了宫牌与惠妃说一声,又带上高明和侍卫惠善,三个人就出来了。
小摊贩的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胜在新鲜有趣,胤�买了几钱桂花糕,又知道额娘喜欢些酸酸甜甜的东西,打算到蜜饯铺子里去买些蜜饯。
回头一看,却见高明恋恋不舍地听着不远处戏园子里传出来的唱戏声,不由好笑:"这次出来买东西,要赶早些回去,下回出来,再带你去听戏。"
高明固然大喜过望,惠善也有些兴奋,两人都是少年心性,自然喜欢热闹,反观胤�年方十一,行事说话就活泼不足,谨慎有余,在外人眼里倒显得有些奇怪。
三人正在说话,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声,接着是有人急急勒住马的吁声,他们回过头一看,却原来是马车撞到了人,被撞的是个老人,坐倒在地上,像是受了惊吓,旁边还有个年轻的想要扶起他。
"哪来的不长眼的,故意来讹钱的吧,马车明明走得不快,你还一个劲的撞上来!"车夫嚷嚷起来。
高明与惠善都有些气愤,惠善甚至想挽袖子上前教训那车夫,胤�忙阻住他。
在北京这块地儿,抬头不见低头见,随便撞上一个保不齐就是某王府的亲戚,胤�虽然不惧,也不想旁生枝节,二来确实有些地痞无赖,假装被撞上,实际只不过是为了讹些钱财。
"爷?"
"看看再说。"
这对爷孙倒不像是讹人的,年轻人见状就想发作,反而是老人拉住他摇摇头。
"怎么回事?"马车里跳出个小姑娘,不过十来岁年纪,一身火红旗装,俏丽活泼的模样。
她这一下来,车夫也跟着下来,诚惶诚恐:"格格,这两个人……"
格格二字入耳,爷孙俩便知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举凡旗人,在这京城里走路都好像比别人高出一截来,更别说这小姑娘看起来就像大户人家出来的。
胤�那边自也紧紧盯着那小姑娘看,半分移不开眼。
高明和惠善只当自己主子春心萌动看上人家,惠善不拘小节,开口嬉笑一声:"爷喜欢那小姑娘不成,倒可凑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声音不小,连对方也听到了,小姑娘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又从袖中掏出一小袋银两,丢个爷孙俩。
"喏,不管是不是撞了你们,这些钱当是赔偿,拿去看病压惊吧!"
语调清脆,煞是好听,就是言辞之中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倒也符合她的身份。
胤�暗自苦笑一声,她总是这般,嘴硬心软,明明给了人家好处,却还是这种语气,倒似仗势欺人,平白讨不到好去。
不待爷孙俩回答,她已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吁了一声,复又行驶起来。
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车帘被掀起来,露出小姑娘皎洁秀丽的面孔,她狠狠剜了三人一眼,留下一句话。
"不要脸的登徒子!"
惠善和高明被骂得咋舌,待马车走远了,惠善才舒了口气:"好泼辣的性子,长大了谁敢娶!"
胤�却有些怅然,他本想好了无数种办法,能在方才那一刻让她对自己留下更加恶劣的印象,如此一来,日后他们也就不可能在一起。
可是事到临头,偏偏又做不出来。
只要看见那张熟悉的容颜,他就忍不住想起前世种种。
没有人比胤�更了解她,刁蛮泼辣,心直口快,明明生在王侯之家,却总希望能够一生一代一双人,就算后来嫁给他,也不改性情,坚决不许他纳妾。
对她,胤�不是没有过怨怼的。她出身高贵,看不起良嫔的出身,婆媳两人关系并不好,她连进宫给婆婆请安都不甚乐意。
胤�因着她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政治利益,不得不退让妥协。她说不能纳妾,便不纳妾,她说不想进宫,便好言好语地劝,怨怼在日积月累中产生。以致于皇阿玛大怒,说她善妒专宠,硬将两个妾室赐给他的时候,看着她伤心扭曲的面孔,自己心中竟然是无比畅快。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一直到临死前,听闻她的死讯,又思及这些年来的事情,他才慢慢知道,是自己先做错了,才会引来后面这么多的憾事。
如果不是自己贪图她的身份,千方百计求来指婚,她就不会委屈下嫁,掺和到这些勾心斗角之中来。
如果不是自己妄想不该得到的东西,她也不会跟着他一起受苦,还被连累而死。
以她的身份,原本可以嫁得更好,过得更好的吧。
如今能重来一次,自然是再好不过,胤�怎么也不想让她再嫁给自己,这样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一想到两人今生也许就此陌路,互不相干,胤�不由失笑,觉得滑稽,又隐隐有些沉重。
"我们走吧。"他说道,转身往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高明与惠善面面相觑,快步跟上。
马车内,毓秀越想越不忿,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轻易放过那几个出言轻薄自己的人,又掀起车帘子往后望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吵闹,却哪里还有那三人的踪迹。
震撼
俗话说"旗人多礼",这种礼仪表现在婚事,尤其是皇子的婚事上,就愈发繁复。
康熙指给四阿哥的府邸,是前明的内官监官房,修葺一新之后,府内倒也宽敞气派,连后花园草木山水,都十分别致可爱,此时府中下人忙成一团,到处张灯结彩,也正是为了迎接女主人。
震天的鞭炮与锣鼓声中,胤�站在人群里,看着花轿远远地被抬过来,而四阿哥胤�穿着蟒袍挂着红绸站在那里,纵然脸上甚少笑容,被四处鲜红的颜色映衬下,仿佛也染上淡淡的喜悦。
喜轿摇摇晃晃,到了门口,苏培盛忙喊人放鞭炮,喜娘弯腰掀起轿帘,将抱着宝瓶的新娘子扶了出来。
胤�拿过弓箭,朝喜轿射了三箭,喜娘忙笑着高声喊道:"一支箭来先向东,新人脚下踏金龙,二枝箭来后向西,配了一对好夫妻,三枝箭射向轿前、轿后、轿左、轿右,射进九霄云外,百子千孙万代富贵。"
胤�在旁听了,不由笑出声。
他们本已是出生在天潢贵胄之家,四哥日后登基,可不正是子孙万代富贵么,岂止富贵,简直贵不可言。
"八弟在笑什么?"五阿哥胤祺听了他的笑声,转过头来。
"没什么,我笑喜娘的话说得有意思。"
胤祺笑道:"那再过两年你成婚,又可以听一回了。"
两人在这说笑,那边胤�放下弓箭,看了他们一眼,与新娘子乌喇那拉氏一齐走进去。
康熙与太后俱在宫中,成婚翌日方进宫请安,今日大婚,却是太子亲临,代康熙主持。
太子胤�一身明黄色绣五龙袍,以白珠九旒为衮冕,红丝组为璎,瑜玉双佩,风采照人,硬生生抢了全场的光芒,连主角夫妻也不及他的耀眼,大阿哥想是料到这个场面,找借口避开了去,连自己的弟弟大婚也没到场。
胤�拿出圣旨宣读一番,又代康熙接受胤�二人跪拜敬酒,说了会话,便起身回宫覆旨。
太子一走,场面立时活跃不少,原本还拘谨的宾客渐渐活络起来,吃酒敬茶,女眷席上亦是热闹非凡。
胤�是新郎倌,又还年轻,没有日后那一副时时端着冷面孔的做派,被众兄弟灌了不少酒,眼看脚步都有些踉跄,其他人端着酒杯还要上来,胤�连忙帮他挡住。
"诸位,今天是四哥的大喜日子,总不能让他醉得没法进洞房吧?"
胤�虽然年纪小,也抹杀不了他皇阿哥的身份,众人听了他的话,略有几分顾忌,旁边三阿哥胤祉却笑道:"八弟,这就不对了,大喜之日才要多喝,此时不醉,更待何时,你可别挡啊,不然你得代四弟喝去!"
见三阿哥带头灌酒,其他人哪还有客气的份,一杯接一杯,络绎不绝地上来。
胤�无法,只好退至一旁。
那边胤�和胤俄跑过来,扯扯他的衣角,悄声说:"八哥,我们去闹洞房吧。"
我一个四十几岁的人,去闹什么洞房?
胤�哭笑不得,道:"你们去罢,别玩得太过了。"小心四哥记仇以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胤�兴冲冲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那边四阿哥势单力薄,被灌了不少,眼神有点迷茫,还有几分理智,三阿哥胤祉还待再劝酒,胤�见势不妙,拉过正想跟着胤�一起跑掉的胤俄,在他旁边说了几句。
胤俄一头雾水地点点头,然后跑到门口,朝里屋大喊一声:"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太子前脚刚走,怎的又折返回来,忙整理仪表准备跪迎。
趁着三阿哥他们跟着往门口张望的时机,胤�扯起胤�便走。
待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已出了大厅,在场都是有头有脸的王爷贝勒,不好再追上去失了身份,年纪轻点的没有顾忌,却被早得了胤�嘱咐的五阿哥和七阿哥拦下来。
两位阿哥年纪虽小,怎么说也是皇子,众人不好再闹,只得悻悻地折回大厅喝酒。
胤�虽然只比胤�大三岁多,实际重量却并不轻,扯着个比自己重的醉鬼实在很吃力,胤�不得不搭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再绕过他腋下将人半扶半带着走。
出了大厅到新房,要经过一条回廊,不知怎的却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下人,连想找人帮忙搀扶都找不到。
胤�苦笑,喃喃道:"四哥,看把我累的,你以后可得报答我,只求别再把我圈禁高墙,我就烧高香了。"
胤�尚有几分神智,听到他在自言自语,便回道:"八,八弟,我要告诉你,一桩秘密!"
胤�只当他在说醉话,漫不经心道:"什么秘密?"
胤�停住脚步,严肃道:"你一定,不能对其他人说起。"
胤�哭笑不得,只得道:"我不说,四哥你说完赶紧进洞房吧,四嫂还等着你呢。"
他只想扶着对方赶紧到达目的地就算完了差事,却冷不防身体被一阵猛力按压在柱子上,复又被紧紧抱住。
"八弟……"胤�抱着他,下巴靠在他的肩头,硌得胤�生疼。
"四哥?"胤�拍拍对方背部,只觉得那带着浓郁酒香的热气喷在自己耳畔,连耳朵都被熏得烧热起来。
"你知道么……"胤�忽地露出灿烂笑容,与平日冷淡大相径庭。
"我喜欢你,胤�。"
胤�一愣。
那边却还在说:"我喜欢你,嗯,那种喜欢的感觉,就是,呃,很喜欢,不是对佟额娘的喜欢,是另一种喜欢哦……"
胤�被他的无数个喜欢绕晕了,愈发觉得这四哥醉得不轻,虽然看到他这难得醉态,感觉颇为有趣,但也不能把人撂在这里任他一直醉下去。
嘴里一边随口应道:"嗯,喜欢,喜欢,我也喜欢。"
"你也喜欢……?"胤�更加抱紧了他不肯放手,"我就知道你也喜欢!"
"来,四哥亲个……"
说罢低下头,在他唇角处印下一吻。
胤�的唇被酒浸得温热柔软,贴在胤�唇上,如同燎原的火把。
远处锣鼓和喧闹声隐隐传来,却衬得此处愈发寂静。
对方笨拙而试探地伸出舌头,绕着他双唇的轮廓缓缓描绘了一圈。
然后笑了起来。"八弟,你知道怎么跟女人亲嘴吗?"
胤�此刻已处于大脑完全停顿的状态,任他阅历再多,也不及此刻震撼。
明明应该推开他,却被这人紧紧抱住,半分挣扎不得。
胤�也许并不是在等他的回答,问完停了一停,又道:"大婚前,皇阿玛派了宫女来教我,我都懂了,四哥来教你……"
不待他回应,唇又覆下。
这次则带了些狂风暴雨般的侵袭,胤�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身下亲的人,正像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心下欢喜,愈发用上力气,不肯放开他。
舌尖探入口腔,伴随着馥郁芳香的酒气席卷而来,他吮住对方温软的舌头,辗转嬉戏,从略带青涩,到渐入佳境。
胤�喝了酒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度,仿佛透过重重衣裳传递到他身上,炽热而暧昧,饶是胤�这具身体尚未足够激起更多的欲望,也被他弄得喘息不止。
绿草朱廊中,一人大红,一人银白,如两条亲昵交颈相拥的幼龙,分外夺目。
一吻完毕,某人早已身体僵硬,呆若木鸡。
始作俑者却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晃晃悠悠往回廊尽头走去。
躲避
红烛高照,龙凤呈祥。
乌喇那拉氏低垂着头,手里捏着苹果,耳边听着门前传来九阿哥十阿哥与喜娘嬷嬷纠缠着要闹洞房的声音,嘴角抿得紧紧的,惟有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的紧张。
十三岁便嫁入皇家,换作谁,都不会比她做得更好了。
她现在的心情,跟天底下的新娘子没有两样,忐忑而不安。
还带着淡淡的失落。
乌喇那拉氏知道,打从被指婚的那一刻起,除非老死,她就与另外一个男人紧紧地绑在一起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个男人叫胤�。
胤�的哥哥。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咿呀一声,门被推开,胤�扶着门框走进来,脚步略有些虚扶,脑袋也早就一塌糊涂,只是长期以来保持的习惯还在,外表看起来尚且有几分清醒罢了。
乌喇那拉氏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心跳了一阵,又不见人过来,不由掀起盖头望去。
一看之下,顿时哭笑不得。
她的夫君,堂堂皇阿哥,瘫软在地上,正趴着椅子呼呼大睡。
喜娘跟嬷嬷忙循声进来,见到这场面,也不由咋舌。
"这,这……"
两人帮着搀扶着胤�到床上,乌喇那拉氏便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福晋,还有合卺礼……"
"我知道了。"
听乌喇那拉氏的语气有点冷淡,喜娘与嬷嬷对望一眼,行礼退了出去。
房间内就剩下两个人,一个还是神志不清的。
乌喇那拉氏轻轻叹了口气,走至桌前,倒了两杯酒,端到床头。
自己拿着一个,抓起胤�的手捏住另外一个,互相交换杯子,饮下杯中的酒,扶着胤�的手,喂他喝下另外一杯。
完了轻声道:"爷,咱这便算是行过合卺礼了。"
胤�自然不会回答,他似乎觉得有些热,伸手去解开自己的扣子,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乌喇那拉氏看着他的侧脸,神情柔和下来。
这以后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的天,她的地。
那些过往的情愫,如今都得通通拾掇起来,从今往后,埋入心底,最好再也不要掀开来。
便让她好好做个温良贤淑的福晋吧。
胤�是在后半夜醒过来的,见乌喇那拉氏合衣靠在床头,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再怎么早熟,毕竟也只有十三岁。
忽然之间,就要与一个并不熟悉,同样年纪的少女,一起度过以后的人生。
本来一个人睡的床榻,枕边多了另外一个人。
那种滋味,古怪而别扭。
更古怪的是,望着乌喇那拉氏熟睡的脸庞和双颊泛起的红晕,他居然会突然想起胤�来。
想起自己好像曾经紧紧拥着他,气息混乱,浑身燥热。
那种感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自己一定是疯了。胤�想着。
大婚翌日,两人便得进宫请安。
先是去见太后,然后是康熙,然后是德妃。
太后与康熙都很高兴,德妃还是一贯淡淡的,即便儿子大婚,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悦来,就连乌喇那拉氏,都能看出母子俩的不对劲。
出了永和宫,两人撞上被乳母牵着手,要来见德妃的十四阿哥胤祯。
原本嬉笑活泼的胤祯,到了自己同母哥哥面前,便显得有些胆怯,又带了几分好奇地望向乌喇那拉氏。
胤�面对这个弟弟,同样无话可说,乌喇那拉氏看他绷着一张脸,似乎比之前更冷一些。
心下不由暗自苦笑,额娘说一如宫门深似海,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她这半天下来,便已看出不少端倪。
"你先回去罢。"胤�对她道,表情虽然淡淡,语气却很温和。
她点点头。"那爷早点回来。"
本是寻常一句,但说出口却好像在催自己丈夫归家似的,乌喇那拉氏反应过来,脸有点红红的。
胤�似乎并没有察觉,只是匆匆点头,转身便走。
他到了阿哥所,小太监告诉他,八阿哥去给良嫔请安了。
胤�赶忙追到良嫔那里,良嫔却说,胤�前脚刚走,兴许去上书房了。
他又跑到上书房去堵人,可那里空荡荡的,哪里有半个人影。
胤�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胤�是在躲着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躲?
既想不通,又带着淡淡的恼怒,索性呆在胤�的住处守株待兔。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等他快把手上的书翻完,胤�终于回来了。
胤�前脚踏进院子,就看到大开的门里坐着的人,想缩回脚已经不及,只得扬起笑容打招呼:"四哥来了,嫂子呢?"
胤�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进来。"
前世他与这四哥少有接触,也不知他如此年纪便已有如此气势,胤�暗叹,认命地走进来。
胤�将其他人都遣退,又让他们关上门,这才冷冷道:"你在躲着我?"
胤�笑道:"四哥说哪的话,我躲你做什么?"
"是与不是,你自己明白。"胤�盯着他,皱着眉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太子找你麻烦?还是大阿哥……"
"没的事,四哥别瞎猜,我真没躲你。"胤�叹了口气。
自己还真是在躲他。
那天回廊上的事情,他醉酒忘了,自己却忘不了。
也许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者想起他即将成亲的嫡福晋,但发生就是发生了,胤�想过无数种借口为他开脱,却挥不开自己脑海里时时浮现起当时的那一幕。
清朝不许官员嫖妓,取消教坊,甚至连唱戏的女旦也禁了,取而代之的是男扮女装的伶人,娈童男风自然也就兴了起来,连堂堂太子殿下都不能免俗。胤�知道有些官员甚至养了个男人作为外室,前世有人不知道八福晋的厉害,只以为他府上女眷稀少是因为胤�喜欢男色,还给他送了不少小倌来,后来自然都让八福晋给扫地出门了,只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被人错当成女人的那一天。
后来胤�特地去照了半天镜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半点柔媚的气质来,跟前世见过的那些娈童相公,完全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于是只能解释为四哥真把自己当成四嫂了,但是为什么他那会喊的名字却还是胤�,便也当他喝醉了胡言乱语。
胤�为那段突发事件下了注脚,心头却仍旧有些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躲着胤�,生怕他还记得那天的事情,让两人彼此都尴尬。
如今见他半分没有提起那天,神态情形也不似作伪,胤�就知道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心中石头放下大半,另一边却泛起淡淡莫名的滋味,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胤�看他一脸无奈的样子,愈发认定是由于太子的原因,他知道这个八弟一向会藏心事,话也不多,只有在他面前才肯多说两句,现在欲言又止,定然蹊跷。
想了想,便恳切道:"小八,如今四哥我也开府了,以后你在宫里过得不顺,就常去我那里走走,过两天让你四嫂做些菜,你来府里用饭吧。"
胤�下意识就想找借口推脱,又见他一脸诚恳的神色,不由笑道:"那可好,正想尝尝四嫂的手艺。"
承诺
过了两日,胤�正在书房看书,忽闻管家来报,说八阿哥胤�到了。
心中忍不住喜悦,他亲自到前院迎人,结果看到的不止是胤�,还有他身后的两个人。
四阿哥胤�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胤�见他似乎不喜,苦笑道:"出宫的时候不小心被他俩看到了,非要缠着我一块带他们出来。"
九阿哥胤�与十阿哥胤俄嬉皮笑脸的:"四哥!"
丈夫的兄弟来了,四福晋自然要亲自下厨。
虽然不是自己动手做菜,但也需要站在边上指挥监督,半天下来,一点都不轻松。
然而乌喇那拉氏并不觉得辛苦,自从成婚以来,她从没见过丈夫如此高兴的时候,加之来的人是胤�,心底深处,其实自己是很愉快的。
胤�和胤俄才八岁有余,怎么也闲不住,见胤�与胤�两人说话,坐在那儿半天不动,早就忍不住跑到院子里疯玩去了。
未成年的阿哥不得允许,是不能擅自出宫的,胤�得了康熙特殊优待,胤�他们可没有,如今能来一趟四哥府上,已经乐得喜不自禁,所以四阿哥府院子里头那些水里游的鱼,盆里种的花,通通没能逃过他们的毒手,两人所到之处,比噶尔丹掠夺边塞还干净。
胤�看到胤�上门,自然十分高兴,连带着这些附属的小麻烦,也难得好脾气地忽略了。
"我不在宫里,太子没找你麻烦吧?"胤�看了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不妥之处,才略略放下心来。
胤�笑道:"自从索额图和明珠被皇阿玛罢议政之后,双方都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太子那边现在很平静,日日随着张师傅他们读书,或者帮皇阿玛处理政事,没再来找过我。只是大阿哥,近来又常在惠妃娘娘那边,我去请安,总能碰见他。"
胤�挑眉,正想问清楚些,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有些不悦:"谁?"
乌喇那拉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温温和和的,就像一壶清水。
"爷,饭菜都备好了,别顾着聊,跟八弟一起来用饭吧。"
乌喇那拉氏自进门以来,将家中上下拾掇得井井有条,让胤�得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即使胤�对她的感情只是平平,却还是颇为尊重的。
"瞧我一直拉着你说,小八饿了吧,走,吃饭去。"胤�露出一丝笑容。
胤�摸摸肚子道:"我出来之前,特意连早饭都省下,就是为了在四哥你这大吃一顿的。"
胤�白了他一眼,却饱含宠溺。
胤�与胤�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喜欢清淡的菜式。
如此一来就好弄了,两盘斋菜,两盘河鲜,两碟凉菜,一盘荤菜,摆上一桌,不及皇宫那般五花八门,却胜在小巧玲珑,清淡可口,让人食指大动。
胤�和胤俄早就按捺不住,夹起就吃,胤�年纪比他们只大两岁,却是斯斯文文,细嚼慢咽。
乌喇那拉氏看他慢条斯理的样子,不由问道:"八弟,可是菜不合胃口,我再让人做两个去?"她家中有两个幼弟,年纪与胤�差不多,吃饭时虽然也被教着要规规矩矩,但也不是像这般稳重得像个老头子。
胤�还没开口,胤�便道:"你别理他,他吃饭就是这个样子,跟老牛拉车似的。"
话里虽带着微嘲,却透着一股子亲昵,乌喇那拉氏从没听过胤�对谁这么说话,就算对着德妃或自己同母亲弟十四阿哥也不曾。
胤�也笑道:"是啊,四嫂,你快吃吧,我吃饭素来惯了慢腾腾的,四哥没少说过我的,就是改不了。"
胤�笑骂一句:"还有脸说!"
胤�只笑着,低头吃饭。
吃完饭,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摆上棋局,胤�拉着胤�对弈。
胤�的棋艺就跟他前世的书法一样臭,书法这东西还可以靠着勤学苦练来长进,但棋力如何却多半要靠天赋。
说是对弈,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陪坐,胤�刚吃完饭,看着棋面上黑黑白白的棋子,耳边传来胤�的说话声,脑子开始迷糊起来。
胤�看着他手托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心中生出七分逗趣,三分怜爱,也不去喊醒他,就这么看着,嘴角不觉微微翘起。
树叶掩映下,点点阳光斜射在他脸上,白皙如瓷的肌肤蒙上一层淡金色,衬得愈显剔透,看得久了,忍不住就要伸出手去碰一碰。
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脸,冷不防院子门口一声断喝:"四哥八哥!"
胤�吓了一跳,本就有点心虚,被这一喝,心口差点没停止跳动。
胤�原本眯着的眼睛,也随着倏然张开,见胤�的手还伸在半空,不由疑惑道:"四哥?"
胤�面不改色,顺势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这儿有灰尘。"
"哦。"胤�不疑有他,想起自己打瞌睡的事情,老脸飞红。"四哥,我刚迷糊了?"
"嗯,该你下了。"胤�语气淡淡,转头对着站在门口大喝的胤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胤俄,你方才嚷嚷什么?"
"……"胤俄挠挠头,"四哥八哥,我们出去逛逛吧,这府里头闷死了,我想去看杂耍!"
"你乖乖地待在府里,要不就回宫去。"胤�冷下脸。"堂堂皇阿哥,成天想着往外跑,成何体统!"
胤�生怕胤�的语气过于生硬,便接着话头温言道:"胤俄,这段时间贵妃娘娘的身子不大爽利,宫外险恶,你莫要让她担心。"
提到额娘,胤俄安静了一些,只怏怏哦了一声,便往外走。
胤�正在外面等着他的好消息,结果见胤俄耷拉着脑袋回来,就知道他碰了钉子,不由埋怨道:"你真没用,让你问句话都问不成!"
胤俄梗着脖子:"有本事你去啊!"
胤�在里面,胤�也不敢去耍赖撒泼,又不甘心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能逛街,便带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顾师傅说做事不能一味迂腐,有时候也要讲究策略,策略你懂不懂啊,四哥不让出去,你就去求八哥啊,八哥心软,肯定会答应的!"
胤俄闷闷道:"我刚就是求的八哥,可他说额娘身子不好,不能让她担心。"
胤�语塞片刻,眼珠子转了一圈,道:"要不咱求四嫂去?"
胤俄撇嘴:"四哥那么凶,四嫂能不听他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额娘跟我说,男人是石头,女人是水,再像石头的男人一碰到女人,都会化成绕指柔。"
"啥叫绕指柔?"胤俄头上一堆问号。
"……我也不知道,可以吃的吧。"
乌喇那拉氏正在厅中听管家说账,在胤�两人过来求她之前,早已有下人在边上听了过来跟她汇报,乌喇那拉氏听罢,差点没笑得肚子疼,只觉得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两兄弟,还真是一对活宝。
那边胤�见胤�棋艺实在不堪入目,便使人撤了棋盘,换上藤椅,泡上一壶清茶,两人坐在旁边看书。
胤�手里拿了本杂记,正看得入神,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才将心神自书上移了过来,抬头一看,胤�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卷书,翻了不到两页。
他心下好笑,起身抽走对方手中的书,动作轻缓,不愿吵醒她。
胤�似乎睡得很熟,动也没动,唇微微张着,柔软而红润。
胤�本想使人去拿毯子来,见状身体却如定住一般。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幕,都是两人相处时的情景。
佟皇后病逝时,他陪着自己,整整一夜……
去给德妃请安,他握着自己的手,让自己不可表现得过于生硬……
自己当着皇阿玛的面拒婚,他急忙出来圆场……
那一刻,心蓦地就柔软起来。
院子里很宁静,午后的阳光铺洒在两人身上,透过浓密的葡萄叶子,微热却不灼人。
他俯下身,在熟睡的那人唇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那日草原上活佛的话仿佛还在耳畔。
四哥不信,倾我之力,也护不了你一世周全。
抹黑
康熙三十四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刚进入五月没多久,空气就开始闷热起来,迫得许多人不得不换上薄绸衫,只是若在外面走上一趟,仍旧会一身大汗淋漓。
延禧宫四角摆着冰块,窗户又都打开着,倒不显得如何炎热。
宜妃穿了身水蓝色荷花镶边的旗装,半躺在凉床上,后背垫着个织锦褥子,正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忽见大宫女锦绣从外头进来,行礼道:"娘娘,毓秀格格已经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宜妃来了些精神,坐起身子道:"快让她进来。"
锦绣应了一声,又出去通传。
少顷,一名少女跟在锦绣身后,踩着花盆底,袅袅生姿地走了过来。
"见过娘娘。"
"你这孩子,跟我弄这么多虚礼做什么,快过来,让我瞧瞧清减了没有!"宜妃嗔道,朝少女招手。
毓秀一笑,走了过去,在宜妃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依偎着她,神色亲昵。"姑姑受皇上看重,我总不好日日进宫来,惹人厌烦。"
毓秀的外祖,是安亲王岳乐,她的母亲,理所当然就是和硕格格,而她的父亲郭络罗・明尚,算起来还是宜妃的堂哥。只是毓秀的父母早逝,她自幼为安亲王抚育,身份高贵,颇受宠爱,也就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泼辣外向的性格。
"好你个小妮子,胆子不小,竟敢打趣起我来了!"宜妃手指一戳她脑门,笑骂了声,两人笑作一团,过了一会儿方才进入正题。
"去年大选,你被留了牌子,却找借口推脱逃过指婚,我纵着你,也帮你在皇上面前圆场,生生让你拖了一年,今年可就不能再躲过去了。"
毓秀闻言只是鼓起嘴巴。"我就没看中一个满意的,那些八旗子弟,个个纨绔,稍微好点的,府里还都有了妾室或通房丫头,我可不想过了门跟人分享丈夫!"
宜妃看着她,摇摇头。"这种话大咧咧就说出口,你也不嫌害臊!想找个不纳妾,不娶侧福晋或庶福晋的丈夫,你倒去瞧瞧,这天底下找得出几个来,我可跟你说,因着当年先帝爷专宠孝献皇后的事情,皇上对独占专宠忌讳得很,你跟我私底下开解两句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把这些话拿到外头去说!"
毓秀见宜妃神情严肃,笑道:"姑姑就放心吧,我岂是不知轻重的人,只不过放眼当今八旗,实在没我看得上眼的。"
宜妃拿她没办法,只得笑骂道:"亏你说得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皇后出的固伦公主呢,好罢,你自己不选,放弃机会,可别怪我到时候跟皇上给你随便指一个,看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毓秀却只是撒娇耍赖:"我定知姑姑舍不得的,这番让我进宫,是有什么要事吧?"
宜妃似笑非笑。"你别想着转移话题,要事也就这一桩,眼下倒有个合适的人选,足够配得上你。"
毓秀性情不同于一般女子,闻言却是半点羞赧也无,只是好奇道:"谁?"
宜妃道:"八阿哥胤�。"
毓秀微拧秀眉,想了想,道:"就是那位比我大了两岁的八阿哥?"
宜妃点点头。
她不乐意了。"姑姑,我记得他额娘不是辛者库罪籍出身么,这……"
话未落音,就被宜妃掩住口。
"胡言乱语什么!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别忘了,他额娘现在是良嫔,论身份,也是你该下跪的!"宜妃虽然也泼辣,却并非不知轻重,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受到康熙的宠爱,眼下见侄女口出不逊,立时便喝止了。
毓秀难得见到宜妃如此疾言厉色,噎了一下,有些委屈:"是侄女失言了,可那八阿哥,我也没见过,万一是个歪鼻子歪嘴巴的……"话说了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不由又笑了出来。
宜妃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气又好笑。"你拖了一年,去年大选,该指婚的宗室,皇上都已经指婚了,以你这身份,却是不能去给人伏低做小的,皇阿哥里头,胤祺,胤佑,俱都成婚了,剩下的年龄相当的,就剩八阿哥了。"
见毓秀还要说话,她抬手制止,续道:"你听我说,子以母贵,但也母以子贵,这八阿哥的额娘,身份虽然不高,但他本身,却颇得皇上青睐,如果勤恳办差,未来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往前一步,我看他年纪不大,行事老成稳重,是个值得托付的。"
毓秀沉默了,她也在考虑,想了想,低声道:"我还没见过他,不知他长什么样子……"
宜妃笑了,知道侄女的心思已经动摇。"自然是少年翩翩,光彩照人,他跟你表哥交好,也没少来我这请安,怪只怪你们自个儿错过了,你要想见,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毓秀双颊绯红,眼睛却亮亮的,抱着宜妃的胳膊摇了摇。"就知道姑姑对我好了。"
宜妃笑了笑,唤来人,去请八阿哥,一边与侄女继续说笑谈天。
她私心里,实际上是有自己一番打算的。
一方面,偏疼侄女,想要为她找段良缘不假。另一方面,八阿哥母家出身低,他在宫中无依无靠,惠妃有亲生儿子,也不会为他筹划更多,他想要更进一步,就得先找到强有力的靠山,联姻一途,正是最好的考虑。
郭络罗氏家族庞大,朝中也有不少人为官,若娶了毓秀,对八阿哥来说,无疑是抬高身份,而对她来说,也可趁机为儿子笼住一个毫无背景的兄弟,通过这次联姻,八阿哥势必与郭络罗氏紧紧绑在一起,无论将来怎样,万事都有个照应。
这是一笔双方都不赔本的买卖,她相信以胤�的聪明,是绝不会推拒的。
胤�与胤�刚从宫外回来,后脚就有人来通报,说宜妃要见他。
胤�一愣,看了看胤�。
"我与你一起去吧,正好没什么事情,完了还得去觐见皇阿玛,将刚才在宫外撞见的事情汇报一声。"
胤�点点头。"四哥说的是。"
宜妃听说八阿哥来了,却还跟着一个四阿哥,心下踌躇了一会,随即释然。
只不过是让侄女先相看一下,若是两人能看对眼,那就再好不过,多了个不相干的四阿哥在场,也没什么。
想到这里,便让他们进来。
毓秀只见两个人从门外走入,年长的那个十七八岁左右,身形秀颀,略显冷淡,想来就是四阿哥,至于另外一个……
她惊讶出声,带了几分激愤:"是你?!"
十四岁的胤�,正是风采翩翩的年纪,神似良嫔的五官,称得上眉目如画,却没有女子的柔弱,全然是温雅与淡然,一身素色袍子,更衬得如松似月。
只是毓秀一看,立时便认出他是自己几年前在街上撞见的那三个登徒子之一。
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堂堂八阿哥,竟跟着纨绔子弟当街调戏女子。她心中藏着疙瘩,面上却碍着宜妃,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们原先便认识?"宜妃见了她反应,奇道。
胤�乍一看到她,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与胤�行了礼,方笑道:"早就听闻宜妃娘娘跟前有位格格,美貌大方,气质不凡,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宜妃听得他称赞毓秀,心中一喜,顺势接道:"这可好,本宫这把老骨头,没力气陪着她出去溜达,八阿哥与毓秀年纪相仿,就烦请替我走一趟吧,带她去御花园走走。"
当着宜妃的面,毓秀不好反驳,待出了延禧宫,她跟在两人身后,脑子里飞快转着脱身之计。
殊不知胤�心里头与她想的,正是不谋而合。
对这位曾经与自己结缡二十几载,相濡以沫的嫡福晋,胤�心中不能说没有感情,却也不想重蹈前世覆辙,若没了她,自己便可如愿过上低调安稳的日子,而她也不至于为自己所累,背上妒妇的名声。
与其再像上辈子那样牵扯不清,不如一开始便划清界限,这样对彼此都好。
想到这里,胤�决心朝着抹黑自己的方向前进。
"早闻安亲王之名,只恨我那会年纪尚小,不能随着他东征西讨,今日得见毓秀格格,才知格格的风华,简直冠绝京城,独步天下。"胤�笑道,脸上边露出微微的倾慕之色。
手顺势抬起来,似乎想去拉她的手,指尖刚好滑过她的袖口,对方反应极快地缩回去。
没碰着。
她讨厌什么样的人,胤�自然一清二楚。
无非是像自己现在这样不加掩饰的急色鬼。
这八阿哥果然是个草包,比家中那两个不成器的表哥还不如。毓秀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想。
如果我想让他对自己失去兴趣,不如也作出令他厌恶的举动来。
毓秀抚了抚鬓角,抬起头,巧笑嫣然。"八阿哥觉得我这身装扮好看么?"
见胤�点点头,她又娇嗔道:"昨日宜妃娘娘传人到宫中,说今日让我进宫,我自寅时起便梳洗打扮,脸上足足涂了三层粉才罢休,如果知道能碰上四爷和八爷,我定要涂够五层呢!"
胤�心中早就笑得肚子都疼,脸上却还要应景般地露出失望神色,实在太考验意志力。
只是他这边想尽办法去改变两人命运,却忽略了身边的另一个人。
四阿哥胤�此刻的表情有点诡异。
自己温文尔雅的弟弟,什么时候这般急切讨好过女人,连说话都颠三倒四,难道他对这个郭络罗氏就真的那么有好感?
三层粉……只怕京城八大胡同里的头牌姑娘,脸上的粉都没她厚罢!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女,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像活吞了一只苍蝇。
宜妃想让自己侄女嫁给小八?门都没有!
堂堂皇阿哥,绝不能娶这样的女人。
三人心思各异,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不遗余力破坏宜妃的企图。
虽然手段不同,但可称得上是殊途同归,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
毓秀又敷衍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胤�脸上流露出浓浓的遗憾,再三出言挽留,却只是让她离去的步伐更快了些。
送走这位格格,便余下胤�胤�两人,转身往养心殿走去。
"小八,你喜欢她?"胤�突然道。
胤�笑道:"四哥觉得我喜欢她吗?"
不然你怎会如此失态。胤�想道,没有出声,表情愈发冷淡,足下也走得急了一些。
"四哥怎的生气了?"胤�也走快了些,与他并肩而行,扯扯他的袖子笑道:"四哥可是觉得我方才过于轻浮了?我想断绝宜妃娘娘的念头,自然要做出让那位格格厌恶的行径来。"
胤�一愣,停住脚步。"你刚不是因为喜欢她,才举止失常?"
胤�失笑,戏谑道:"自然不是,我最喜欢的人便是额娘,其次当然是四哥,旁的人,只怕没位置了,都得排到后头去。"
胤�原本还在为自己的急躁而暗自懊恼,及至听到后面那句话,简直是心花怒放,面上却还要装成淡淡的神色。
"你不喜欢,跟皇阿玛回绝了便是,以后不要再糟践自己,做这种事情,有失风范。"
胤�早已把这位四哥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此时见他虽然还板着张脸,但心底想法却必然不是这样,不由好笑,也不点破,只点头应是。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养心殿门口,便见大阿哥立于殿外,表情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哥!"
胤�闻声转头,看到两个弟弟,嘴角扯了一下,道:"来了。"
不一会儿,梁九功从里面走了出来,说传见胤�胤�胤�三人。
胤�一撩袍子,当先进去,胤�二人跟随其后,进了后殿,先跪下给康熙请安。
康熙靠着软枕,眼睛没从奏折上挪开,淡淡说了句:"起来。"
大阿哥急急开口:"皇阿玛……"
康熙抬手止住,将手中奏折递给梁九功,示意他让三人传阅。
"你们也不小了,这份奏折,都先看看。"
大阿哥此来,本是想说出征噶尔丹的事情,自康熙二十九年被噶尔丹侥幸逃脱之后,这些年他修养生息,逐渐又恢复实力,每每掠夺边陲,侵扰驻关清军,让人烦不胜烦,只不过康熙这份奏折里,说的却完全不是这个事情。
奏折上的内容一入眼,大阿哥张了张口,只好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待三人都传阅一遍,康熙才开口道:"顺天府尹奏报,在京旗人生计窘迫,十有六七甚至借高利贷为生,债滚债,还不清,哼……朕竟不知八旗已到了如此地步!"
胤�胤�二人对望一眼,胤�站前一步,垂手道:"启禀皇阿玛,儿臣与八弟之前出宫一趟,也见到了类似的事情,正要回宫来与皇阿玛禀报。"
"说来听听。"
"一名旗人烂赌成性,家中又无任何进项,他将家中之物能当能卖的都搜出去了,结果还不够抵债,我与八弟路过的时候,他正想将女儿拿去抵债,与妻子当街撕打起来。"胤�简要说了一下。
他又道:"儿臣以为,这旗人品性不良,是为其一,但追根究底,却是因为八旗子弟,除了当兵和当官的,不能生产,镇日无所事事,长此以往,必将会有乱子。"
康熙不置可否。"那依你之见呢?"
胤�与胤�,早就在来时路上讨论不少,此时见康熙问话,道:"儿臣与八弟商量了一下,觉得此事颇为棘手,因旗人不事生产,又因祖宗家法,不得经营工商,不得外出,否则视为逃旗,如此一来,旗人谋生之路便全给断了。所以儿臣以为,不如双管齐下,一方面酌情增加月饷年米的发放,一方面适当放宽限制,允许他们经营商贾之事,当然,如何放宽,还需要细细斟酌。"
屋内一片寂静,大阿哥低头不语,却在心中暗自嗤笑一声: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八旗生计艰难,由来已久,从康熙初年就已经初现端倪。一方面八旗人口急剧增加,入不敷出,月粮再多也不够吃,另一方面各旗的豪门大户,谁家不多兼并几亩土地,多开几家当铺,将这些旗人紧紧绑在一起,若想改善下层旗人的生计,就得妨害一些人的利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吃饱了撑着才会去做。
但他这话却不好出口,因着惠妃的关系,胤�又与胤�走得近,所以两人都是大阿哥的拉拢对象,眼下这种事情,做好了,未必就是功劳,做的不好了,就会落下不是。
想到这里,他打破了沉寂:"皇阿玛,四弟一席话,让儿臣突然想起一个人选来,顺天府尹施世纶。"
康熙挑了挑眉。"哦?"
大阿哥笑道:"奏折既是他上的,想来他已有了妥善方案,再者此人遇事不畏艰难,又有急智,可不正是最好的人选。"
胤�自然知道大阿哥为什么这般推崇施世纶,心下好笑,却只陪着胤�肃立一旁,装聋作哑。
康熙想了想,正欲开口,外头梁九功匆忙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奏折,扑通一声跪下。
"皇上,山西六百里加急!"
康熙不及多问,接过一看,脸色霎时黑云密布。
"山西平阳府临汾、洪洞等县地动,死伤者不计其数,山西巡抚噶尔图奏请朝廷赈灾。"
短短一句话,让在场几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误会
康熙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
西北噶尔丹频频侵扰,正是养精蓄锐,等待挥兵北上之际,施世纶上奏折提到在京旗人生计艰难,也是个刻不容缓的大问题,现在倒好,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还没理出个头绪,那边山西地动,死伤无数。
西暖阁内站了不少人,几乎要坐不下,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胤�。"康熙点名,声音没有起伏。
"回皇阿玛,儿臣以为,此事十万火急,需由朝廷派钦差前往勘察,受灾者众,不知官仓储粮足否,有无奸商趁机抬价,有无奸猾之吏从中渔利,这些都需要钦差大臣的回报。"
康熙嗯了一声。"那依你看,派谁去好?"
"……"大阿哥顿了一下,"儿臣以为李光地可担此任。"
李光地是康熙九年中的进士,后来一直累迁至吏部尚书,康熙二十八年被同僚诬告,说他出卖朋友,且李氏族人逾万,有不臣之心,被革职将为通政使。
李光地政绩卓著,能力自然不容置疑,但是他为人也十分圆滑,堪称八面玲珑,在索额图与明珠的党争中,不仅没有被牵累,还左右逢源,这样的人派去勘察灾情,显然是不合适的。
康熙沉吟片刻,摇摇头:"李光地朕另有他用,马齐。"
"奴才在。"
"你快马至平阳府,替朕查看情况,有什么事情,直接八百里加急上奏。"
马齐撩袍子跪了下去。"�。"
胤�心念微动,跪下道:"儿臣想请皇阿玛,准儿臣随马齐同去。"
胤�眼皮一跳。
屋内众人皆望向胤�。
康熙眉毛微挑。"为何?"
"儿子听闻山西灾情甚重,心中焦急,想随马齐大人一起去勘察民情,也好有些长进。"
宜妃在康熙面前,颇能说得上话,若他能在这次出行表现好些,将来在康熙面前拒婚,甚至对于自己的婚事,也就有些说话的份量,否则,单凭自己现在毫无作为,到时如果宜妃说动康熙答应指婚,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康熙点点头,眼中带了些笑意。"难得你有这份上进的心思,很好,那你便与马齐同去吧,路上有事,你们商量着办,马齐有经验,多听听他的想法。"
胤�手指掐入掌心,又松开。
康熙揉揉眉心。"既是如此,就先散了吧,胤�,八旗生计的事情,你与胤�合计一下,回头递个条陈上来。"
康熙见众人都退了,独余胤�还站在原地,有点诧异。
"还有事?"
胤�垂首道:"儿子有个不情之请,想恳请皇阿玛同意。"
"说来听听。"对于这个肖似良嫔,温雅翩翩的儿子,康熙还是很疼爱的。
"儿子的年纪将近指婚,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嫡福晋。"胤�说着说着便低下头去,似乎有些赧然。
康熙笑了起来,并没有生气,胤�的话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与皇后赫舍里氏成婚的情景了。
当年太皇太后指婚,皇后的玛法是四大辅政大臣之一的索尼,他还担心女方不好相处,结果小夫妻两人却是琴瑟和鸣,恩爱异常,只可惜赫舍里氏早逝,这一直成为他心头的隐痛。
想到这里,康熙的语气愈发柔和了些。"这些事情,都等你从山西回来再说,在这期间,朕不给你指人就是。"
胤�面露喜色,知道康熙同意了,忙下跪拜道:"谢皇阿玛。"
退出养心殿,便见胤�还站在外头,似乎在等他。
胤�笑着打了声招呼:"四哥等我?"
胤�脸色有点僵硬,待他走前,只说了句跟我走。
两人一直走到御花园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要去山西?"
你知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使?
胤�笑道:"我看皇阿玛忧心如焚,想略尽绵薄之力,何况我今年也十五了,正该有点事做。"
真实的原因不大好启齿,他生怕这位严谨自律的四哥怪他不思进取,连接个差使都别有目的,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胤�看着他,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也罢,你大了,羽翼丰满,我管不住你,你爱怎样,好自为之便是。"
他说完,转身就走。
或许胤�并不知道山西巡抚噶尔图是太子的人,不过是为了贪玩想出去,又或许他是为了讨好太子才去的,无论如何,只要他坦诚相告,自己就会全力帮他。
可他为什么不说真话?
若不是另有所图,向来懒散避事的他,又怎会主动请缨要去山西?
胤�只觉得三分愤怒,六分伤心,还有一分无奈,俱都涌上心头。
这个从小相伴到大的弟弟,曾几何时也开始学会对他说谎了。
胤�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发那么大的火,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四哥!"
那人自是头也没回。
他不由得苦笑。
这四哥的性子喜怒不定,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过竟会因为一句话而恼怒至此。
忽然间仿佛有一股无力感,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重生以来,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到头来,却敌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胤�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似乎全又绕回了原点。
也罢。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
胤�走了一段路,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由回头去看,只见空荡荡的,却哪里有人追上来。
刚才怒气上涌,一时便口不择言,他生气了?
本不想那么激动的,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纵是面对德妃,他也没有这般捺不住的时候。
胤�叹了口气。
也好。
待自己冷静一下,过两天再去看他吧。
抵达
山西之行,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翌日大清早,胤�略略收拾了一下,辞别康熙与良嫔,带上高明和惠善,便去找马齐。
马齐早已候在宫门之外,同样带着两个人。
"八阿哥,我们启程吧,此等大事,越快越好。"马齐今年四十有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是清初名臣米思翰的儿子,也是康熙颇为倚重的臣子。
胤�点点头,上了马。
他的骑射功夫,在众阿哥中虽不是最出色的,但在苦练之下,也并不丢人,此刻与马齐二人纵马缓行,很快从紫禁城进了内城。
路过四阿哥府邸时,他又放慢速度,望向禁闭的大门。
"八阿哥?"马齐见他没有赶上来,不由回头询问。
"我去与四哥道个别。"胤�下了马,走至门口,抬起铜环敲了两下。
开门的是四爷府的小厮,胤�是府上常客,他自然认得,忙躬身招呼。
"八爷吉祥,怎的这么早,快请进来,小的这就去禀报爷!"
"等等!"胤�喊住他,顿了顿,似乎微叹了口气,道:"别去了,我这就走了,你回头告诉你们爷一声就好。"
小厮一愣,又见他往自家主子住的院子遥遥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诶,八爷……?"
他站在门口,瞧着胤�上马,扬鞭绝尘而去,摇摇头,又关上门。
"他走了?"
原本要落在宣纸上的笔一顿,墨汁自饱满的笔尖沁出,晕染开一团浓浓的墨黑。
"是,八爷本是要进来,可后来又喊住奴才,只让奴才转告您一声。"小厮见他久久无话,不由轻声道:"爷?"
胤�回过神,淡淡道:"你出去罢。"
待人退了出去,他转身走向书架,在其中一格里抽出一副卷轴,缓缓打开。
画中飞雪漫天,却有寒梅傲霜,数点殷红,错落别致。
落款是弟胤�赠兄生辰。
手轻轻地抚上去,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小八……
从京城到山西平阳,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就算按每日驰骋三百里的路程来计,也需得半个月左右才到。
由于情况紧急,马齐与胤�合计了下,决定日夜兼程赶路,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好马,饶是如此,到达平阳时,也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在两人还未到达平阳府前,一进入山西境内的时候,沿路上已经看到有稀稀落落的灾民自平阳方向走了出来,至抵达平阳,才发现路上所见惨况,远远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
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几人一路上都是微服装扮,此刻走在道上,身上的绸缎衣服对比两旁衣衫褴褛的灾民,衬得愈发显眼,惹来不少目光注视,却大都是麻木或仇视的。
有几个甚至不怀好意想上前,最终却被几名侍卫的刀吓退了。
对于山西,马齐并不陌生,康熙二十四年,他曾任山西布政使,后又因政绩卓著被擢升为山西巡抚,对这里的民风民俗都有一定程度的熟悉,这也是康熙派他来的原因之一,但是时隔十多年,重临旧地,却已截然是两个模样,路上所见所及的惨况,同样令他大为震惊。
十屋九塌,甚至不时还有求救与哭声传来,百姓居无定所,流离街头,年轻点的,还能在废墟旁边搭个棚子,年纪老迈的,只好坐在那里等死。
马齐眉头紧皱:"这里不是没有粥场,但这些人何以都不去排队,反而在这里想着不劳而获?"
胤�扫了一眼,发现远处粥场排队的人,只是稀稀落落,而拿着碗乞讨的人,却到处都是,皆瘦骨嶙峋,面有菜色。
几人走至粥棚附近,那些打了粥转身离开的人,脸上并不见得有多欢喜,胤�上前一看,发现许多人碗中的粥,其实只比水稍微稠了一些,连碗底屈指可数的米粒,都隐约可见。
马齐怒道:"这平阳知府居然敢以水代粥,简直胆大包天!"
又恭声道:"八阿哥,事不宜迟,我们是否现在就去府衙?"
胤�点点头。"伯父喊我应八便可,老爷子早已嘱咐过,您为主,我为辅,伯父决定即可。"
两人来这里之前,早已商量好,以伯侄相称。
马齐一愣,笑道:"是奴……我情急失言了,这便走吧。"
几人马不停蹄,又奔往平阳府衙,片刻便至,却见大门敞开,空荡荡的,连一个亲卫也无。
待到他们下马往里走去,才有人匆匆自里面跑出来。
"几位,这是平阳府衙,不可擅闯,请回吧!"来人一袭书生打扮,看上去像是府衙幕僚。
他打量了几人一番,从对方身上的衣着和气度,断定他们身份都不一般,说话也就客气了几分。
胤�自然不会先开口,马齐压抑着怒气,沉声道:"堂堂知府衙门,怎么连个兵丁都没有?"
那人见马齐出口就是诘问,吃了一惊,拱手道:"诸位是?"
马齐闷哼一声:"我们自京城来的,姓氏名讳,等见了你们家知府大人再说吧!"
对方反应极快,语气又恭敬了几分:"几位来得不巧,知府大人刚刚出去了。"
"去哪?"
那人苦笑道:"借粮。"
马齐微微皱眉:"怎么,官仓没粮?"
"几位有所不知,山西前两年有旱情,皇上天恩,下令开仓放粮,官仓里的粮食早已用得七七八八,本以为今年总算能丰收了,结果却碰上这种事情,实在是雪上加霜。"
"临近府县,也无富余粮食了?"
"临汾、洪洞、浮山、岳阳等县受灾惨重,其他各县也或多或少受了波及,彼此都自顾不暇,无梁可调,知府大人已上折子,恳请皇上恩准从太原府等处调粮,只是折子刚发出去,旨意还没下来,这边灾情已不能再拖,大人带人出去找法子了。"
马齐与胤�对望一眼,他们本以为这平阳知府懈怠民情,起码也是个玩忽职守的罪责,却没想到从这人口中描述来看,似乎还是个好官。
胤�道:"既然官仓无粮,可有从城中富户家中借粮?"
那人看了看他,张口欲言,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参差不齐的脚步声,他喜道:"知府大人回来了!"
马齐他们转头一看,果然是个穿着从四品文官补服的中年人自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几人都站在衙门正堂,中年人自然一眼就看到他们。
"大人!"那人忙上前拱手为礼。
中年人点点头。"这几位是?"
那人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几人身份,不由望向他们。
马齐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递了过去。
"本官马齐,我等奉皇命而来,勘察灾情,听闻此番死伤甚重,皇上十分关切。"
中年人先是一震,继而撩袍跪下。"卑职平阳知府王辅,参见钦差大人。"
马齐之名,他自然不陌生,只是当年马齐任山西布政使时,王辅还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知县。
马齐原先听那幕僚说话,还心存疑虑,现下见了王辅一身风尘仆仆,已是信了七八分。
"无须多礼,粮可借到了?"
王辅露出与那幕僚一样的苦笑:"卑职无能,走遍城中富户,一颗粮食都未有收获。"
"莫非他们都受了灾?"
"并非如此,富豪之家,房屋比寻常百姓要稳固得多,纵有一两处坍塌,也不至于所有粮食都被埋在底下,只是卑职所到之处,个个都说没有余粮,又让卑职去查看他们的粮仓,确实一颗粮食都没有。"
王辅一脸愁容,并没有因为马齐等人的到来而展颜。
胤�突然道:"此处并非谈论之所,大人另找一处清静的细说吧。"
王辅看向胤�:"这位是?"
"这是本官的侄子。"马齐接道。
王辅点点头,也没多想,手往里一引。"钦差大人请。"
几人进了后堂,又屏退闲杂人等,胤�这才道:"刚才看大人面色,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反思
几人进了后堂,又屏退闲杂人等,胤�这才道:"刚才看大人面色,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辅听到这话,不由多看了胤�几眼,心想此人虽然还不及弱冠,却能同行前来,并且抢先说话,必是在这位钦差大人面前极受宠的,便叹道:"这平阳府最大的商家是荣泰丰,这荣泰丰的幕后老板,叫徐泰,是本省巡抚噶大人的妻舅。"
马齐道:"就算如此,也断没有倚仗关系而不借粮的道理,这粮是朝廷要的,给予银钱补贴也罢,先征借也罢,莫非他要对抗官府不成?"
王辅苦笑:"徐泰说,他不是不借,而且自家也受灾了,粮仓都埋在地底下,实在没有余粮。"
"不至于吧,若是没有余粮,他一个商号那么多人,都吃什么喝什么?"站在胤�身后的惠善突然插口。
王辅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下官觉得事有蹊跷,但是没有证据,又不能去抄他的家,今日出去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好的法子,这不回头就碰见钦差大人了。"
马齐扬眉欲言,却随即被胤�一个眼色阻住。
"糊涂!"茶盏摔至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人站在旁边,嗫嚅道:"姐夫……"
噶尔图阴沉着脸不说话。
徐泰赔笑道:"姐夫,这不是情非得已嘛,太子殿下那边,今年的孝敬还没上交,就碰上这种天灾,若是咱们家里不留些底,怕到时候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噶尔图哼了一声:"你有多少家底,当我不知道,你这样糊涂,居然拒不借粮,你知不知道这回上头来了什么人?"
徐泰心里咯噔一声。"什么人?难道是大阿哥?"
"有个深受皇上器重的马齐,这倒也罢了,坏就坏在他不是太子殿下的人。"
徐泰松了口气,笑道:"姐夫也太小心了,这马齐就算再有能耐,能跟太子殿下作对?"
噶尔图看了他一眼,气还未消:"那个王辅来征粮,你就应该象征性拿些出去,多少也罢,起码做个样子,说一颗都没有,谁信?不肯舍小利,哪来的大利,你的眼光就是太狭隘了!"
徐泰见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忙笑道:"姐夫教训的是,下次我一定注意,只是这一次……"
噶尔图道:"这次我借口公务缠身,先行回来,王辅那边要是来人,我还可拖上一拖,钦差要是来了,必然也会先到太原府来,这边你就无需担心了,但是你在平阳,功夫还得给我做足了。"
"姐夫的意思是?"
"这样吧……"
几人与王辅又说了几句,马齐言道要先写折子上报情况,带着胤�等人,暂时在平阳府衙后院住下。
"八阿哥,刚才何故……?"待屋内剩下两人,马齐迫不及待便问。
实际上,他对胤�打断自己,微有不满,但对方年纪虽轻,身份却摆在那里,容不得怠慢,马齐心里也捉摸不透,皇上让这位八皇子出来,究竟是来历练的,还是来监督自己的?
胤�道:"马大人有所不知,山西巡抚噶尔图,是太子殿下的人。"
马齐皱眉不语,片刻方道:"即便如此,噶尔图敢包庇妻舅,拒不借粮,罪责难逃,奴才这就上奏,禀明圣上。"
马齐此人,说好听了,是性情方正,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缺心眼。
前世自己未与他有深交,结果到头来他却被佟国维拉下水,莫名其妙成了八爷党。一废太子之后,康熙让众臣举荐太子人选,他便举荐了八阿哥,结果后来群臣跟风而上,康熙要追究责任,却都推到马齐身上,他辩解不得,心存愤懑,行为上便有些轻浮,被康熙认为"人臣作威福如此,罪不可赦",落得个罢官的下场,直到康熙四十九年才又被起复。
胤�摇摇头:"马大人,你上奏,我不拦着你,可在调粮的旨意还没下来之前,这几日百姓的生计,又该何以为继?"
马齐愣了一下,道:"直接去找噶尔图,让他借粮。"
"他并没有说自己不同意他妻舅借粮,我们也不知道徐泰是否真的无粮,如此贸然前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若是换了他那位未来的皇帝四哥,估计就是一声令下,抄家完事,管你有没有,抄出来再说。
但是别说自己不是皇帝,就算是皇帝,这么做也只会落下粗暴的名声,被人暗地里指着脊梁骨骂。前世胤�他们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会在江南一带散布谣言,说胤�雍正帝暴政残忍,刻薄寡恩,最后他们跟着自己被削爵圈禁,这也是罪状之一。
马齐拧眉沉思。"八阿哥所言不无道理,但是目前来看,除了借粮一途外,并无其他办法,万一旨意下来之前这几天因饥饿引发灾民哗变,那我们便担当不起了。"
胤�沉吟片刻,道:"这样吧,大人先写折子,向皇阿玛详细说明这里的情况,我再出去看看情况。"
"也好,八阿哥一切小心。"
马齐对于跟胤�同行,原本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并不指望他能帮上忙,只期望这位少年阿哥能不拖后腿,也就万事大吉了,但现在看来,八阿哥少年老成,处事稳重,却在诸阿哥中,都显得极为出色,也难怪佟国维对他……
摇摇头,将脑海中不相干的思绪赶了出去,马齐铺好折子,开始措辞下笔。
胤�带着惠善与高明二人出了平阳府衙。
灾后的平阳府萧条一片,其实他们在来路上就已经知晓,但与其两人都坐在那里相对无言,不如出来走走,权当散心。
一个满目愁容的老人拄着拐杖,携着小孩迎面蹒跚走来,两人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尤其是老人,颧骨高高耸起,眼窝却陷得很深,看上去颇为可怖,就连惠善这样的汉子看了也心生不忍。
"八爷,奴才去给他们些银钱?"
见胤�点点头,惠善走上前去,掏出一小袋银锭,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又指指胤�的方向,边将银钱递给他们。
老人看也没看胤�这边,木然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多少感激,嘴巴微微阖动,说了句话,又慢慢地往前走了,竟也不拿那银钱。
惠善有点尴尬地跑回来,道:"八爷,那老人家不要钱,说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罢了,先去别处看看。"胤�道,他们身上没有干粮,而这附近别说铺子,连人烟都寥寥。
他前世钻营权术之中,虽有贤王之名,却仅止于在群臣或士子中博得的虚名,若论起于国有利,于民有益的大事,却是半件也无。
如今绝了夺嫡的念想,静下心来,竟发现自己看一些事情,也有了不同的想法和感受。
虽然这次出来的初衷,只是为了逃避指婚,但是现在身临其境,也不由得为眼前惨况而唏嘘悲悯,此生既已决定不去争那把椅子,何不埋头做点实事,能令一些人受益,总也好过去争去抢,惨淡收场。
胤�怀着心事,边走边想,惠善与高明两人都不敢去打扰他。
三人穿过倒塌的废墟之中,很快便到了另一条街上。
这条街道两旁的房屋,虽然也同样受了损毁,程度却要轻微很多,房子周围还有些家丁模样的人在搬着石块打扫清理,从房子里走出来的人,穿着打扮明显要好很多。
胤�心中一动,对惠善道:"你去打听打听,看徐泰的宅子在哪里。"
惠善应声上前询问,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是再往前走数十步,就能见着了。被询问的人,想是见到惠善穿着不俗,又多嘴叨嗑了句,道是徐泰的宅子,是这条街上,乃至整个平阳府最大最好的一座。
最大最好,胤�嘴角微挑,往前走去。
街道的另一边,墙角歪着一个人,支了个幡,上面写着"算无遗策"四个字。
他的衣衫有些破损,脸色也带了些菜色,惟独精神奕奕,嘴里还喊着:"算卦喽,算无遗策,算不准不要钱喽!"
地动
胤�起初并不在意,待走了几步,那人又喊起来,才往他那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之下,倒看出些许蹊跷来。
平阳府受灾惨重,寻常人家多数都四处张罗着怎样才能吃饱饭,这种时候又有谁会有闲情逸致去算卦,而这人的正对面,恰恰就是富丽堂皇的平阳首富徐泰宅子。
似乎感觉到胤�的目光,那人也抬起头望过来,胤�注意到他虽然面有饥色,身体也有些消瘦,但身上却并没有那种跑江湖的市侩气息,一双眼睛清明有神,正看着胤�,不亢不卑。
他来了些兴趣,走上前。
"先生帮我也算一卦如何?"
"阁下所求何事?"
胤�将一小锭银子放在他面前。"先生不妨算算我现在想算何事。"
换作寻常的算卦先生,只怕早就以为这人是来砸场的了,但那人却懒懒瞥了胤�一眼,道:"若我算对了,我不要银钱,只想拜托阁下一件事情。"
胤�笑道:"尊驾如此自信,不妨先算了再说。"
那人闻言,既不起卦,也没有用上任何占卜之物,只略低了声音,看着胤�,慢慢道:"你们是来查徐泰的。"
惠善脸色一变,便要抽出腰间的刀,胤�按住他,知惠善行径已落入对方眼中,索性问道:"何以见得?"
"山西地动,朝廷一定会派钦差大臣来,所以在下日日夜夜守在平阳府衙处,亲眼看着几位进了府衙,又从在府衙做事的亲戚那里打听到消息,得知诸位诸位正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惠善截住他的话,冷冷道:"那你在此处装神弄鬼,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面容一肃,撩起袍子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起身,恭敬作揖,道:"草民沈辙,特来伸冤。"
胤�见他神情严肃,已全无之前的慵懒。"我并非钦差,只是随同办事,你既有冤情,可是与徐泰有关?"
沈辙点点头:"正是如此,平阳府的商贾,与山西官场多有联系,错综复杂,非寥寥几句能道清,诸位是来勘察民情,必然会提及借粮,而府台大人也一定会与诸位说起徐泰,我料钦差大人八成会派人来调查徐泰,又别无他法,只好来此守着了。"
胤�沉吟片刻,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你找个地方细说吧。"
"诸位请随我来。"
沈辙将几人领到一座屋子前,又当先进去,转身边歉意道:"小屋简陋,请诸位不要介意。"
屋子虽旧,墙壁也有不少裂缝,却布置得颇为雅致,几株盆栽摆在各处,还有几幅书画挂在壁上,落款都是沈辙。
待众人坐定,沈辙拱手道:"在下能否唐突打听一句,公子是钦差大人的什么人,尊姓大名?"
胤�道:"我是钦差大人的远房侄子,叫我应八即可,此番随伯父出来办事,若有内情,可与我说。"
沈辙点头,他实是求助无门,也不计较眼前只是个十五来岁的少年,便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自幼父母早亡,全靠邻居一户姓厉的夫妇,不时帮助我,我才能安心读书,考取功名,但是三年前发生了一桩变故,厉嫂子出门的时候碰见徐泰,被他看上,他便派人将厉大哥杀害,又让厉氏宗族出面,说要收回厉家的屋宅和田产,迫得厉大嫂走投无路,她不愿被徐泰收为外室,也跟着投水死了,留下一名幼子,今年才三岁。"
"你说你那个厉大哥,是被人逼死的,可有证据?"
沈辙摇头:"没有,当时厉大哥的死讯传来,说是走夜路,失足落入水塘,但是水塘边上那条路,平坦宽阔,厉大哥也无眼疾,怎会走着走着掉入水塘,就算是掉了进去,他水性极好,又怎会活活淹死,而且厉大哥死了不到三天,就发生厉家宗族逼迫厉嫂子,然后徐家管家出面的事情,又如何不令人联想起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向知府伸冤?"
沈辙叹道:"在下实在是走投无路,求助无门了,此案发生在浮山县,至今已有三年,三年中换了两任县令,我皆去告过,都无功而返,县令推诿拖延,就是不查。"
他微微苦笑:"幸而我有功名在身,否则只怕早已被冠上诬告的罪名斩立决,后来我又找上上任知府,那知府对我说,徐泰是山西巡抚噶尔图的妻舅,他姐姐是噶尔图身边极为受宠的侧室,劝我回去安心读书,不要瞎折腾,后来被徐泰知道,还派人打了我一顿,威胁我莫要多管闲事,现今这位知府大人,听说官声极好,我却是不敢再冒险了,只想着自己能早日考取功名,给厉大哥讨个公道,不想又碰上天灾,知道朝廷十有八九会派钦差前来,便又燃起一丝希望,做了点故弄玄虚的把戏,想引起诸位注意。"
惠善与高明听了他一席话,都露出义愤的神情,胤�却神色未动,慢慢道:"依你所说,山西巡抚是徐泰的后台,你就算殿试第一,至多也就是个六品翰林,届时说不定噶尔图早已高升,你又要到何时才能扳倒他?"
沈辙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可是说句不敬的话,这官场黑暗,官官相护,我又要到何年才能得报此仇?"
说话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沈叔……"
沈辙回过头,露出慈爱神色,招手让他过来,又对胤�等人道:"应公子,这便是我说的,厉氏夫妇的遗孤,名唤清和。清和,快跟客人行礼。"
厉清和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童音清脆,让胤�想起宫中年纪尚幼的十三和十四。
"清和给各位请安。"
"你想扳倒徐泰,未必需要自己去考取功名。"
沈辙奇道:"应公子的意思是?"
胤�淡淡道:"惠善,高明,你们先出去。"
待两人都退了出去,他才续道:"徐泰既是你的仇人,莫非你就一点都没有去调查?他的弱点,他的把柄,有时都可置对方于死地。"
惠善是康熙指给他的贴身侍卫,再怎么忠心,说话也需顾忌三分,他并不想让这席话传到康熙耳中,被他认为自己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沈辙本还在想方设法说服这少年帮自己传话,没想到他一下子就道出自己的心事,不由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应公子年少聪慧,我知道钦差大人与府台大人,想必现在都为粮食一事而烦忧,区区不才,正有一计献上,或许能让徐泰心甘情愿交出粮食,只求事成之后,能将徐泰治罪,全我报仇之愿。"
胤�明知故问:"怎么,徐泰说他家中没有余粮,是假话?"
沈辙嗤道:"平阳百姓,人人皆知徐泰家财万贯,粮食装在粮仓里,多得都腐烂了,他若没有余粮,何处还有?"
胤�挑眉:"既然如此,你有何计策?"
沈辙张口欲言,忽觉脚底微微震动,桌椅�柜也跟着摇晃,不过瞬间,晃感已越来越强烈,沈辙变了脸色,身边的厉清和已是满脸惶恐害怕。
胤�刚来得及起身,身后轰隆隆一片屋瓦墙壁俱都倒塌下来,高明与惠善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往屋里闯,却还没踏出半步,就看见胤�头顶的房梁倒塌下来,砰的一声,整间屋子化为废墟。
"爷――――!"高明凄厉喊道。
噩梦
秋风萧瑟,落叶飘潇。
高墙灰瓦的小院孤零零杵在那里,老旧的窗纸半搭在窗棂上,被风吹得抖动起来。
胤�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样一栋宅子,但记忆深处,仿佛又有些熟悉感,让他忍不住走向那扇门,想要去推开它。
门似乎也已经年未修,上的漆大都掉得差不多了,还有些粗糙的裂缝,一推开便发出咿呀声响,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分外渗人。
屋里没有点灯,冷冷的一片幽暗,阳光从半开的门外透进来,不仅没有增添温暖的感觉,反而多了几分古怪。
胤�只觉得仿佛有只手,将自己紧紧揪住,心头传来一阵阵的悸动,脚步却停不住,一直往里走去。
房间的尽头,是一顶纱帐,早已泛黄,连床头的流苏,也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帐中隐隐绰绰,仿佛有个人躺在那里。
直觉就是胤�,他不由开口轻喊:"小八?"
没有人回应。
便连这声轻喊,都像在房间里回荡起来,更显空旷。
胤�有些急了,又喊了一声:"胤�,是不是你?"
纱帐那边还是一片沉寂。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揭开它。
帐内的景象,一点点映入眼帘。
破旧的锦被微微隆起,果然躺着一个人。
及至纱帐完全挽起,胤�却赫然发现,盖在被子下面的,竟不是人,而是一副白骨。
一副森森白骨。
"!!!"
胤�猛地睁开眼,满头冷汗。
这一清醒,才发现自己还在书房里,手臂被枕得酸麻,仿佛在提醒自己,刚才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刚长舒了口气,外面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
"爷。"
"进来。"
四福晋推开门,看到胤�脸色蜡白的模样,忙道:"爷,可是身体不适?"
胤�摇摇头:"你让苏培盛去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乌喇那拉氏吃了一惊。"这么晚,宫门都下了,出了什么事吗?"
胤�不语。
这些日子的相处,已让乌喇那拉氏摸清了他的一些性情,知他不想说的事情,无人能强迫他,便转了话题。"现在天色已晚,皇阿玛说不定歇下了,爷明早再进宫吧?"
胤�微微拧眉,道:"刚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他并没有立时回答,良久,才叹了口气。"罢了,明早再进宫吧。"
翌日的早朝,又发生了一桩事情,让胤�想说的话没来得及出口。
事情的起因还是八旗生计。
有个下层旗人,祖上从龙入关,还曾当过正五品的分管佐领,到了他这一代,没落了,只剩下几亩薄田,在那经营着,要富不大可能,饿死也不至于,原本也是相安无事。
结果那片地被人看上,对方是一个不入八分镇国公,叫阿克敦,想用那块地来建庄子,用低价与那户人家收购,那人却不肯卖,这就惹恼了阿克敦,他故意引诱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染上赌瘾,又让对方欠下高额赌资,借此威胁对方将地抵偿给自己。
那旗人家中没了田地,又欠下赌债,很快就败落得一塌糊涂,连年过六旬的老母也要出门乞讨,此事被报到宗人府那里,因案情再寻常不过,宗人府本着大事化小的原则,让那旗人将老母接回家中奉养,又告诫了阿克敦,结果不出三天,那老母在家上吊死了,欠下赌资的旗人也一把火将自己全家连同那间屋子给焚了。
事情闹大,宗人府再不敢擅专,忙呈给康熙。康熙原本还觉得之前施世纶的奏折,有小题大作之嫌,但听闻这件事情,立时便龙颜大怒,不仅下令将阿克敦处以流刑,连同宗人府一干人等,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责罚。
胤�这边,康熙本是让他调查八旗生计的事情,如果出了这桩变故,催得就更紧了,胤�每日在户部和宗人府之间来回奔波,有时还要深入下层旗人家中勘察实情,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抽不开身。
而那个恐怖的梦境,自那夜之后,竟也再未出现过。
此时的山西平阳,马齐正急得满头大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绝对没有想到,刚刚发生过地动的平阳,竟会在这个时候,再次地动山摇,当时他正在后院,所以幸免于难。
可是如今还被埋在废墟下的,却是一个他万万担当不起的人物,八阿哥胤�。
"快搬!"马齐抹了把汗,气急败坏地吼道。
整间屋子夷为平地,哪里还有完好的地方,当时惠善与高明已经傻了,高明不由分说扑上去就想把砖石挪开,还是惠善尚存一丝理智,死拖活拽将他拉走,两人飞快赶回平阳府衙禀告马齐。
马齐一听就愣了,过了一会儿,才将平阳知府喊来,命他马上找来人手,帮忙将下面的人救出来。
上面是大块砖石,还有几根硕大梁柱横在上面,旁边的房屋也俱都倒塌了,压在一起,无疑是雪上加霜。
此刻马齐想哭的心都有了。
若下面的人有个万一,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平阳知府王辅,如今也是着急上火,还有一丝疑惑。
那边调粮的旨意还没下来,数以万计的百姓等着救命粮活命,这边又来了次地动,连钦差大人的侄子也给埋了进去。
只是看马齐以及他带来的众人皆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王辅心觉有异,却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被埋在下面的,不像钦差的侄子,倒像他的主子。
这次地动,死伤又是不少,知府衙门的官兵,一方面要去维持秩序,帮忙救济灾民,王辅也调不出更多的人手了,十几名官兵吃力地搬开那些石块,进度其实十分缓慢。
高明站在旁边,一遍遍地喊胤�。
惠善与马齐带来的两个侍卫,早就挽起袖子跟着搬运。
和胤�一起被压在下面的,还有沈辙与厉清和。
厉清和是最早被救出来的。
因为被沈辙紧紧护在怀里,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惊吓过度,神色还有点木讷。
随后是沈辙,他的腿被压断了,整个人晕死过去,但性命也无大碍。
高明看着一个个被救出来的人,都没有胤�,已经吓坏了,趴在边上哭喊着。
"爷,您倒是应奴才一声啊,爷!……"
马齐也白着一张脸,紧紧盯着每一块搬起来的砖石。
"大人,令侄福大命大,定会无事的,但此番地动,事关重大,是否应立即上报朝廷?"王辅斟酌着言辞对马齐低声道,他忧心民众会因无粮而饿死更多,更担心因此引发民变,内心焦急程度,不亚于马齐。
王辅的话提醒了马齐,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无论八阿哥是生是死,都要第一时间告诉皇上,也可趁机催粮。
"我这便去写奏折,这边就劳烦王大人了。"
王辅抹汗点头。"大人放心便是,下官会在这里盯着。"
"爷,您想想良……想想您额娘,想想四爷,快答奴才一声……"高明抽噎着边道,他伺候胤�多年,胤�对他也很好,两人主仆之情,自然非同一般。
"催魂似的……爷听了心烦……"
从瓦砾废墟之下,忽地传来一句话,声音微弱,听在高明耳中,却如响雷一般。
惊闻
胤�受伤的消息传至京城,正是晚霞斜挂,家家炊烟的时候。
"你说什么?"胤�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素来冷静内敛的他,此刻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传话的侍卫满头大汗。"四阿哥,皇上传您立即进宫。"
"胤�他怎么样了?"胤�腾地一声站起来,连手里饭碗都忘了放下。
"奴才也不大清楚,还请四阿哥赶紧同奴才走一趟吧!"
"备马,进宫。"胤�随手将饭碗搁下,话都没多说一句,苏培盛早已机灵地跑出去准备。
"爷!"乌喇那拉氏突然出声,胤�本已踏出门槛的脚步顿了顿,转头望向他。
"万事冷静。"她说这句话,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胤�点点头,抬脚便走。
胤�进了宫,二话不说,跪在康熙面前。
"请皇阿玛恩准,让儿臣前往山西,接回八弟。"
康熙将一份奏折递给他。
胤�接过打开,飞快地扫了一遍,心中更是焦急。
"皇阿玛……"
康熙摆手。"你又不是太医,去了能顶什么事,朕已从太医院调了个医术最好的太医跟着侍卫前往,你就不必去了,好好办朕交给你的差事。"
胤�有心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闻言只能跪在那里,脸微微垂下。
太子侍立一旁,见状嘴角微微勾起,随即敛容,出声道:"皇阿玛,不若让四弟去瞧瞧,马齐信上说得语焉不详,儿臣心中也十分担忧。"
康熙二十九年亲征噶尔丹,途中被索额图暗中克扣粮草,如果他不是因病中途折返,想必已经被活活饿死。
自那之后,康熙就对底下的人有了防范之心,索额图名列榜首,但是内心深处,他依旧觉得太子是他从小一手教导起来的,品性不差,那次意外,不过是索额图自己做的手脚,加上那次之后,索额图似乎偃旗息鼓,连带围聚在太子周围的人,一时也十分低调,康熙与胤�父子俩的关系,似乎又慢慢地弥合起来,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此时听了太子的话,康熙沉吟片刻,便点头道:"也罢,良嫔被此事吓得不轻,已经晕过去两回,你也当代他额娘去看看他。"
胤�大喜,忙磕头谢恩。
康熙又留下他说了一会,这才让他跪安。
胤�心事重重,出了养心殿,却见太子正站在外面。
太子似笑非笑道:"老四,你这么急做什么,再急也不可能一天之内就到山西。"
胤�苦笑了一下,恭恭敬敬行礼:"方才皇阿玛面前,多谢太子殿下美言,才让臣弟得以成行。"
此时的胤�,性情再沉稳内敛,毕竟也才十七,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兄弟们大多还小,大阿哥与太子之间那点波涛汹涌,暂时还没波及到其他人身上,康熙更没有露出半点废太子的意思。
太子殿下的位置,在许多人看来,是名正言顺,根基稳固,胤�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的道谢,带了十足的真心,如果刚才不是太子出声,康熙想必还没有那么快同意。
太子拍拍他的肩。"行了,兄弟之间,就不用这么多客套了,今个儿我让你二嫂做多点菜,你来毓庆宫用膳吧。"
胤�愣了一下,张口就想拒绝,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胤�看着毓庆宫里摆了满满一桌菜,甚至比康熙御膳都还要丰盛,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太子的嫡福晋石氏,现在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所以也只是嫡福晋而已。石氏性情温良,待人谦和,宫中上下人缘都不错,此时见胤�迟迟不动筷,便道:"四弟,可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胤�强笑一声:"哪里,二嫂的手艺极好,我看着这满桌饭菜,都食指大动了。"
石氏温柔地笑了笑,又帮两人盛了碗汤,便带着人退下了。
余下太子与胤�二人。
太子夹了一筷子菜递到胤�碗中,修长手指衬着银筷,愈显白皙优雅。
"老四,你可明白,这次你去山西,为的是什么?"
胤�道:"回太子殿下,自然是去看八弟。"
原本真正的历史上,早年太子地位稳固,四阿哥胤�,也是人人皆知的太子党,拥护正统,理所当然,也无人疑他。但这辈子因当初胤�得罪了太子,又不明不白落水等事情,胤�对太子,一直有种内心深处的抗拒,尽管这种芥蒂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是你二哥,叫二哥即可。"太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平时没事,就该多来毓庆宫走走,难道二哥我会亏待你不成?"
见胤�放下筷子,低头聆听他的话,胤�又道:"皇阿玛留你下来,可是跟你说山西赈灾的事情。"
胤�点点头。"皇阿玛说,马齐办差多年,又熟悉山西事务,让臣弟去了之后,与马齐会合。"
太子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这封信,是我写给山西巡抚噶尔图的,你带着,有什么难处,只管去找他。"
胤�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道谢,收下信。
一回到家,胤�马上拆开了那封信。
信中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让噶尔图尽力协助胤�办差。
但胤�却看出很多问题来。
第一,皇阿玛已有交代,他此去,既是去看八弟,也自然身负皇命,那么太子为何还要单独写信?
第二,这封信里的用词遣句,都很随意,说明噶尔图跟太子的关系并不一般。
第三,太子用这封信告诉胤�,他卖给胤�一个天大的人情。
胤�面无表情,静默片刻,将灯罩拿去,又把信放在火上,一点一点地燃尽。
翌日天才蒙蒙亮,胤�一匹快马,疾驰出京,后面只带了太医和两个得力的侍卫。
他心中焦急,生怕胤�出了什么差池,一心只想早点到平阳。
胯下的马是康熙所赐的上等好马,能日行六百里,饶是如此他还嫌慢,每天天不亮就开始赶路,一直到太阳下山才随意找了个驿站歇息,直把老太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到目的地就先断了气。
沈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至平阳府衙后院,一眼就看见正站在花丛中的人。
"八爷。"他轻轻喊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准确无误地对着他的方向,笑道:"子青来了,去我房里说吧。"
沈辙迟疑道:"您的眼睛……?"
"大夫说每日坚持敷药即可,纱布可以卸了,就是现在看东西有些许模糊,过些日子便好了。"胤�道,转身走回厢房,沈辙忙跟上去。
那日房屋倒塌,将三人压在上面,沈辙断腿,而胤�则被梁柱伤及后脑,昏迷了两天醒过来,一开始连光线也无法分辨,马齐惊慌失措,随即给京城传了消息,又逼着平阳知府找来最好的大夫诊断用药。
平阳知府王辅,即便不知道胤�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见了马齐反应,也晓得此人对他意义甚重,又哪里敢怠慢。
只是胤�伤得不轻,连着吃药,敷药,针灸,也不过是恢复了五六成的视力,大夫还再三嘱咐,以后不可累着,如果仔细休养,也许能慢慢好起来。
"前两日看不见东西,我就一直没去找你,眼瞅着旨意还没下来,听说洪洞那边灾民哗变了,借粮一事刻不容缓,你有什么法子?"胤�坐下来,便马上问道。
沈辙沉吟片刻,道:"有上下两策,八爷容我细说。"
他如此称呼胤�,是因为胤�对他说自己在家中排行第八,而沈辙见正牌钦差对胤�的态度,也是严肃中带着恭敬,心知胤�身份不低,指不定还要高过钦差,便喊了一声八爷,谁知胤�年纪比他小,却也泰然受了这句称呼,更坐实了沈辙对他身份的揣测。
胤�点点头。
沈辙道:"下策自然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以钦差大人的名义,召集平阳府富商,让他们捐粮。"
见胤�不置可否,他又道:"至于上策,现在洪洞等县哗变,其他地方想必或大或小也是如此,百姓没有饭吃,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拼死一击,自然会有人抢掠粮食,沦为强盗,我们也可效而仿之,只消使一人从中煽动,让那种饥肠辘辘的人,都到徐泰府上去闹事,这样一来,徐泰自然会害怕,如果他让家丁打死闹事者,百姓的情绪必然会更加激烈,这个时候我们再出面,名正言顺将他拿下,迫他交出粮食,如果他不交,再将他推给那些饥民处置,到时候不用我们说,他自然会心甘情愿奉上粮食了。"
沈辙说完,立时闭嘴,屋内一时冷寂,无人搭腔。
他也知道此计不仅流于恶毒,而且过于凶险,一个不好,就有煽动造反的嫌疑,但一来他与徐泰有仇,顾不了那么多,二来他也想试探这位应八爷,魄力见识到底有多少。
这两日,他暗中观察,看出钦差马齐,为人严肃谨慎,过于方正,后面那个主意,他是断然不可能接受的,不止不接受,只怕还要将自己赶出去,而这位应公子,却不同。
胤�沉默半晌,方道:"你刚才所言,不能传入第三人耳。"
这个沈辙,能力是有,并且不差,自己看他为人,也不像是奸猾之辈,如果用好了,倒是一个人才。
沈辙听出胤�此话是为了他好,原来那点小心思,也化作对这少年的感激,何况自己大仇得报的希望,也许正要落在此人身上,当下便起身肃容道:"谢八爷提醒,子青晓得。"
"你先出去罢,我要好好想想。"
沈辙告退,独留胤�在房中踱步,几番思量。
这步棋走得太凶险,这个责任,他到底要不要担?
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随即被打开。
胤�本是背对着房门,他现下看东西不清晰,也不急着回头,只以为是高明,便道:"不是说了不要进来打扰么,有什么事情先去跟马大人说吧。"
那人不退反进,一步一步,靠近他的身后。
不像是高明。
胤�愣了一下,转身。
来人穿着一件淡青色袍子,因着受伤的缘故,胤�没能像以往那样将对方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但那轮廓身形,却是无比熟悉。
他深吸了口气,却又觉得恍如梦中,不由疑道:"四哥?"
相见
康熙派来随行的太医受不了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进入山西境内的时候病倒了,医者不能自医,胤�无法,只好让太医在官驿休息,待病好了再上路,这边跟侍卫先行一步。
路上惨况,自不多提,饶是胤�一路纵马狂奔,到了平阳地界,也不由缓下速度,不时让侍卫施舍一些干粮给路人。
他到达平阳府衙门口时,高明正与别人在说话,胤�下了马走过去。"你家主子呢?"
高明一见是胤�,先愣了一下,大喜道:"四爷,您怎么来了,快跟奴才进去,主子在后院呢!"
他领着胤�一路穿过府衙,官差大都认得高明,也无人去拦,到了后院门口,高明停下脚步,道:"四爷,主子这次被梁柱弄伤脑袋,眼睛怕是不大好,待会您见了,可别惊讶。"
胤�心头咯噔一声。"怎么个不好法?"
马齐的奏折里语焉不详,就连太医这次随行,也只带了些常用药品而已。
高明道:"大夫说倒下来的梁柱伤及头部,双目也受了牵连,原本无法视物,后来用了药,现在能看个五六成了,说是慢慢能好起来。"
胤�脸色沉了下来,不再说话,转身进了院门,朝胤�的厢房走去。
"四哥?"
胤�见他眯起双眼望过来,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身份,想起方才高明的话,不由疾步上前,抓住胤�的胳膊,几近失声。
"是我,你的眼睛还能看见东西吗?"
他与胤�是打小的交情,除去内心深处那点不可告人的情愫,胤�依旧是他最为看重的弟弟,现在见他这副模样,原本赶路的疲惫,都化作一腔酸楚。
"可以,只是看不大清晰,大夫说会慢慢好转的。"胤�笑道,最初的震惊之后,他反倒显得坦然,若换成前世这个年纪的他,怕不早就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但是如今他经过那些磨难,早已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让自己的心境平和下来,并将弱点化为筹码。
眼下的伤既然能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也无需多加在意了。胤�想到的是:姑且不论自己在平阳办的差事如何,单就眼睛受伤,皇阿玛就不会再苛责他,何况经此一事,宜妃只怕也不大乐意侄女嫁给他。
胤�看着胤�情状,只以为他在强颜欢笑,心中愈是痛惜,抓住他的肩膀,顿了好一下,勉强压抑住情绪,才淡淡道:"皇阿玛接到马齐的奏折,就命我来看你,太医还在路上,过两日应该就到了。"
胤�听他说话,又见他脸上略显不自然的神情,不由好笑,却想起另一件事,微微皱眉,道:"四哥难道没听皇阿玛说起平阳知府上奏调粮的请求?"
胤�一愣,摇摇头:"在我出京之前,并无听说,若有的话,此等大事,皇阿玛定然早下决断了,平阳府灾情,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
胤�便将这几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待听到徐泰推诿拒绝借粮时,胤�勃然大怒:"岂有此理,百姓正在受苦,他却连一颗粮食都不肯捐出来,此等奸商,留之何用?!"
话还未说完,胤�眼前一黑,突然往前倒去。
胤�吓了一跳,忙将他抱了个满怀。
"四哥!"
自四阿哥进屋,高明就不敢离开,一直守在外面,此刻听胤�喊声,急忙推门而入,又跑去喊大夫,一阵忙乱自是不提。
大夫诊断之下,说胤�只是情绪骤然激动,加上长途跋涉,睡上一觉便好。
众人松了口气,马齐更是暗道阿弥陀佛,一个八阿哥在他眼皮底下受伤,他已经在琢磨着回去要如何领罚,如果再来个四阿哥,那他恐怕只有去宁古塔放羊的份了。
那边马齐与平阳知府王辅商议之下,决定召来平阳有头有脸的商人,由官府出面,向他们借粮。
谁知手令还没发出去,那些人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是?"王辅看着来人,有点糊涂。
来人跪下行礼,道:"小民徐泰,拜见钦差大人,拜见府台大人。"
"徐泰?"王辅拧眉,目光从他身上越过,落在他身后十数人身上,尽皆衣衫褴褛。"起来吧,你们怎的这副打扮?"
徐泰抬起袖口,拭了拭眼角,惨然道:"启禀府台大人,此番连着两次地动,小民的房屋坍塌不少,将许多财物粮食都埋入废墟中,取也取不出来了,这几天小民家中经营的铺子,也都损失惨重,不得不关门大吉,如今与小民同来的几位,都是如此。"
他话刚落音,身后响起一片附和之声,众人七嘴八舌,向座上二人诉说着自己的惨状,听得马齐和王辅如同蝇虫绕耳,不堪其扰。
马齐皱眉,冷冷道:"这么说,你们是捐不出半点粮食了?"
徐泰叹了口气,道:"钦差大人误会了,小民等此来,就是来捐粮的。"
"哦?"
徐泰转身高喊:"呈上来!"
两名家丁挑着两扁担走了进来,将两个筐子放在地上。
"启禀大人,小民们商议了一下,昼夜不停搬开那些坍塌的碎石,总算抢救出些粮食来,请大人过目。"
马齐走上前去,家丁忙打开盖子。
筐中倒全是粮食,只是马齐手伸下去,抓了一把起来,却瞅见其中参杂了不少尘沙。
他忍住气:"这就是你们要捐的粮食?这么多人交出两筐,你让平阳府那么多百姓,怎么分,嗯?"
徐泰忙道:"大人,这些粮食,已是竭尽我们所能了,这几日我们自己吃的,跟粥场派的稀粥,并无两样。"
马齐闷哼一声,将手中的米一把掷回筐子里。"徐泰,你可知罪?!"
徐泰被他这一声断喝吓了一跳,腿一软,忍不住就跪在地上,却又立即回过神来,思及自己的靠山,原本的心虚也就当然无存。"大人,敢问小民该当何罪?"
马齐冷笑道:"你当本官和王大人是要饭的?你们都是山西有头有脸的商贾,统共就给两筐子粮食,还是掺了沙的,你去看过外面那些百姓没有,你自己良心何安?!"
徐泰不惊不惧,缓缓道:"大人这么说,对小民就不公道了,小民等人身上所穿,也与外头灾民无甚差别,这些粮食,还是我们心念父老乡亲,省吃俭用凑出来,大人怎可因为小民等人是商贾,就带了偏见?"
马齐冷声道:"是么,那本官倒要看看,究竟是不是偏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旁的王辅就已感到不妙,几番想出声提醒,却都找不到时机。
"来人,将徐泰等人绑起来,再带上人,本官要去搜府!"
官差应声将在场商贾都押了下来,众人乱成一团,徐泰冷笑道:"大人,您可想清楚了,小民一心想为灾情出一份力,不料却被大人如此误会,即便您是钦差大人,世间也还讲个理字的!"
马齐倔劲一犯,哪管得了他说什么,挥挥手就让人将他绑住,一面带着人就要出府。
"钦差大人!"王辅忙喊住他,将马齐拽到一旁。
"大人,这徐泰可是巡抚大人的妻舅,我们现在无证无据就贸然抓人,到时候搜不出什么,反倒落了把柄,这边灾民可都等着,再也耽误不起了!"王辅低声劝道,他倒不是怕事,只是觉得跟这帮人卯上,实在得不偿失。
马齐被他这段话一说,想起胤�的交代来,不由一激灵,立时冷静下来。
王辅见他不说话,知道对方已被说动了,又道:"这帮人能这样有恃无恐地前来,想必已经安排妥当,这会就算去搜查,只怕也找不出什么来,不如等到夜深人静,再使人暗中去查。"
马齐思忖半晌,叹了口气,只因灾情紧急,方才他才会那般上火。
"也罢,你去与他们说吧,我去看看八……我那侄子。"
那头厢房内。
胤�悠悠转醒,看到胤�正和衣靠在床头,不由怔了。
用计
两人分别近两个月,临别前还是不欢而散,但此时相见,仿佛早已想不起当初的那点不快。
他平安,就好了。
胤�想着,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他的眼睛。
视物不清,那么将来,会不会有影响?
胤�从小懂事,额娘出身不高,他便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半点小错也不肯犯,结果第一趟出远门,离了自己眼皮子底下,却是出了这种意外。
胤�心中泛起淡淡酸涩,强捺住想要狠狠抱住他的冲动,却仍忍不住握住对方的手,慢慢收紧。
胤�本就浅眠,被他这一扰,立时就醒了过来。
眼前景物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但他却已是慢慢习惯了。
"四哥,身子可还不舒坦?"
手一边摸索过去,想去探他的额头。
胤�一把将他的手抓住,轻轻道:"我没事了,小八,太医院里不乏名医,你的眼睛,一定能好起来的。"
胤�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安慰自己,心中温暖,打趣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前宜妃娘娘还想撮合我与毓秀格格,现在想必没有这个想法了。"
胤�冷哼道:"怎么说你也是个皇阿哥,谁敢看轻了你去。"
我第一个不饶他。
最后一句话却是咽进肚子里去。
胤�习惯将很多想法,都藏在心底,跟胤�在一起时说的话,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胤�一笑,转了话题。"四哥这一路,走了多久?"
胤�道:"昼夜赶路,又是好马,只用了八天左右。"
胤�吃了一惊,他们来时也赶得匆忙,也需要十天左右,这次胤�却只用了八天,可以想见路上走得多急,再看他有些削瘦变黑的脸,不由喊了句四哥,却续不下去。
他无数次提醒过自己,要小心这个冷面冷心的四哥,切莫重蹈前世覆辙,可是这一路相处下来,他处处为自己设想,哪一次不是真心相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胤�见他俊秀温文的脸上泛起淡淡晕红,心中一动,难得开了句玩笑:"这么感动,不如抱一抱四哥?"
话说出口,自己却有点后悔了,这一说,岂不显得有点轻浮?
幸好八弟不是女子,也不会想到旁的去。
胤�果然不疑有他,只当是胤�玩笑,便真的张开双臂,将那人抱住。
胤�愣了一下,按下心中欣喜,也回以双臂,紧紧搂住他。
透过轻薄衣裳,却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似有若无地传了过来。
一种面对乌喇那拉氏时也没有的感觉,骤然升了起来。
胤�只觉得自己几乎要忍不住,去亲吻对方的脸颊,甚至……
就像小时候两人睡在一起,他趁着胤�睡着,偷偷亲上去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感觉,还朦朦胧胧,就像小孩子对于心爱玩具的喜欢。
但现在却是……
两人拥抱时,胤�能从对方的肢体语言,感觉到这位兄长对自己的关心。
他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命运是何等奇妙。
前世皇位相争,两人之间不死不休,今生却是打小一块长大,兄弟情深,胜于同胞。
门外传来敲门声。
两人回过神,胤�先放开手,胤�有些埋怨门外的人,面上却是淡淡:"进来。"
进来的是马齐。
他来得匆忙,并没有察觉到这两兄弟之间的暧昧气氛,一踏入房门,就先跪下行礼。
"奴才马齐,见过四阿哥。"
"起来吧。"胤�一看是他,就想起兴师问罪来。"马齐,你与八阿哥一起,就是这么看顾他的?"
马齐暗自叫苦,却只得磕头认错。"奴才该死!"
胤�一哼:"你该不该死,由不得我来说,回到京城,自有皇阿玛处置。"
胤�却知道马齐此来,必不是单纯为了请安,便截住话头道:"马齐,此时外头灾情如何?"
马齐如获大赦,忙将方才外面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胤�的反应与马齐在堂上差不多,他忍住气,冷冷道:"那个徐泰,平时为人如何?"
"奴才派人打听过了,平阳百姓,俱都说他为富不仁,还有人说,他连强抢民妇这样的事情,也是做过的。"
胤�皱眉:"这种奸商,怎的还不处置,你们在顾忌什么?"
马齐不好开口,胤�便道:"四哥,徐泰是山西巡抚噶尔图的妻舅。"
胤�一愣,想起临行前太子的那顿饭,还有后来的那封信。
太子跟噶尔图的关系既是非同一般,这个徐泰少不了也在从中掺和,这关系错综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但胤�却明显从太子的那封信上,看出另一个问题。
如此一来,太子等于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轻易动噶尔图,连带噶尔图的人。
他的面容冷了下来,却愈发沉默。
胤�轻轻一叹,道:"我倒有个法子,迫得徐泰交粮。"
见两人都望向他,胤�便将沈辙说与自己的那个办法简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沈辙的名字,只说是自己的主意。
他这却不是为了抢功,而是想保住沈辙。
这种办法毕竟不光明正大,而且过于冒险,被人知道,少不了要扣上一个煽动造反的罪名,胤�是皇阿哥,总不能造自己家的反,沈辙将来还想参加科举,却是不能留下污点。
再说胤�也有点私心,沈辙这人有些才能,可以收为己用,胤�保住他,也是想卖个人情给他,让他能够死心塌地地为自己所用。
这法子说出来,其余两人都有点目瞪口呆。
胤�愣神过后,却是微皱起眉:"你从哪想的这个法子?"
胤�见胤�不悦,知道自己这个四哥,最见不得这种鬼蜮伎俩,便叹了口气,道:"徐泰那帮人,用正经办法,已经治不了他们了,只能另辟蹊径,这条法子确是阴损,我也不愿连累四哥和马大人,事成之后,我自己上皇阿玛跟前领罪去。"
胤�看他带了几分委曲求全的话语,心早就软了,又怎会真去怪他。
思忖片刻,他望向马齐。"马大人以为呢?"
马齐知道胤�这是逼自己表态,忙道:"奴才觉得此计虽有些跳脱,但是现下也是唯一值得一试的法子了,徐泰他们就算把粮食都藏匿了,自己也不可能不吃饭,奴才觉得可以另外派人跟踪,找出他们的藏粮之所。"
胤�点头拍板。"就这么着吧,分头行事。"
第二天,王辅使人挑着徐泰等人所捐的那两担子粮食到粥场,当场派发。
百姓们听说有粥发,大喜过望,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
结果领到的,却是掺了沙石变了颜色的粥水。
众人越发失望,加上饥饿难耐,有不少人脸上便浮现出愤恨的神色来。
高明得了胤�的嘱咐,扮成灾民混入人群中,排队去领粥。
轮到自己领时,他看了看碗里掺沙的稀粥,故作大怒,摔碗喝骂。
"乡亲们,听说这粮食是徐泰他们捐的,他们自己吃香喝辣的,我们就喝这玩意儿,王大人是个好官,咱们都知道,咱不为难王大人,咱找徐泰他们评理去!"
当下听了高明的话,许多人便有些神色松动,渐渐附和起来。
惠善与胤�的侍卫,也早就混在人群里,跟着起哄。
自古百姓但凡有一口粮吃,也不至于想去做那种聚众哗变的杀头事,却大都是活不下去了,才破罐子破摔。
咒骂徐泰的声浪越来越高,高明顺势带头,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往徐泰府上走去。
后面自然跟着一群人。
他们原本心底的那一点怯懦,在看到徐泰雕梁画栋的宅子时瞬间愤怒起来。
凭什么自己受苦受难,三餐不继,却有人拿着民脂民膏安享富贵?
此刻就算徐泰平时是个正经守法的商人,怕也不能止住灾民的愤怒,何况徐泰不是。
于是他们心安理得地跟着高明往那宅子的门口涌去。
守门的家丁见了这阵仗,早就吓得把大门紧闭,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了。
那边噶尔图还在奇怪,算算时间,钦差早就该到了,怎的这会连个人影都没见?
不会是路上遭了意外吧。他拧眉想道。
"老爷。"管家走了过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噶尔图启开一看,脸色微变。
一旁的幕僚察言观色,忙问道:"大人,可是有事?"
"索大人在信上说,钦差早就到了,因为随行的人中,八阿哥受了伤,皇上后来又派了四阿哥前来。"噶尔图越说越是心惊,"钦差到了,却没来太原府,那是到哪里去了?!"
八阿哥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他竟然丝毫未觉,莫说皇上没有下旨申饬他,太子的书信也过了这么久才到。噶尔图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来。
幕僚想了片刻,也觉诡异。"大人,这山西诸府里,只有平阳知府王辅为人迂腐,素来不跟您通气,他们会不会到那去了?"
"有可能,若是在别的地方,知府怕不早就禀告我了,"噶尔图一拍桌子。"徐泰也是废物,钦差这么显眼的目标,他居然也没留意!事不宜迟,赶紧随我去一趟平阳府!"
正说着话,管家又匆匆赶来,这回脸上带了些惊慌。
"老爷,徐舅爷家的房子被刁民围起来了,他正被困在里面出不来,刁民们正在砸大门呢,再闹下去,怕是要进府抄家了!"
徐泰听着外面叫骂喧天,甚至还有重物砸门的声音,不由吓得脸色发白,双手攥紧椅子把手不肯放开。
"巡抚大人呢,姐夫呢,快叫他来啊!"
"老,老爷,已经有人去报信了,知府大人那边是不是也给送个信?"管家咽了咽口水,同样如丧考妣。
"对对!"徐泰如梦初醒,"赶紧给府台大人报信,让他带兵来救我!这帮刁民,真是反了天去了!"
"老爷老爷!"外面听门的家丁连滚带爬跑进来。"外面那帮人说,要您交出粮食,不然就进来搜了……"
徐泰忍住恐惧,咬牙狠狠道:"门儿都没有!巡抚大人一来,这些刁民都得拉出去砍头!"
"老爷,不如还是交些出去应付一下,小的怕……"管家劝道。
外头喧闹声又响了几分,徐泰的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这条街上,住的全是商贾,而且是有头有脸,家财万贯的商贾。
被闹事的虽然暂时只有徐泰,但是其他户人家一见这架势,早就命下人将大门紧紧锁上,任谁来敲也不要开。
但情势渐渐失去控制,饥民们想起这条街上不止徐泰一户,就开始分散了,去其他处砸门。
在这片混乱之中,平阳知府适时赶到了。
高明连忙振臂一呼:"乡亲们,乡亲们,知府王大人来了,请他为我们做主哇!"
王辅在平阳的官声极好,百姓平时也很爱戴他,地动之后,时常见他满头大汗四处奔波,为百姓筹粮,故此心中对他并没有怨恨,此刻看到王辅匆匆赶来,满腔愤恨都化作委屈,纷纷跪了下来,嘴里嚷着请大人做主。
王辅骑马而来,视线一扫,满眼都是瘦骨嶙峋的男女,心中一酸,叹了口气,下了马,先朝众人拱手,才道:"乡亲们,我来晚了,让大家受累了,王辅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
小老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战战兢兢,都说生不入衙门,死不入地府,哪里见过官老爷给自己赔礼道歉的,闻言俱都感动不已,低头呜咽起来。
"乡亲们别急,这次皇上派了钦差大臣来,就是为了勘察民情的,钦差大人会为大家主持公道的!"王辅说完,让出身后的马齐,自己垂手肃立在一旁。
马齐高声道:"本官是皇上所派的钦差,父老乡亲们且先回去,本官定为大家讨个公道!如若大家不信,可留下一两个人做代表,随本官入内,向徐泰问个清楚!"
高明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出列道:"大人,我随你去!"
他话一说完,又有两个年轻汉子出声。
马齐点点头。"那你们三个随我进去。"
徐泰听说钦差和知府都来了,又听说百姓在钦差的劝说下离去,不由大喜过望,只以为是自己姐夫的gong劳,忙请人进来。
"两位大人真是草民的救命恩人,请受草民一拜!"徐泰迎上去,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免礼。"马齐淡淡道,心中实在对这个胖子没有一丁点好感。
王辅看了马齐一眼,轻咳道:"徐泰,本府今日来,是要跟你商量个事情。"
徐泰听了这话,心中愈发忐忑,忙道:"府台大人请讲!"
"今天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本府能拦得了一次,拦不了第二次,你身为平阳首富,若不率先表态,只怕到时候民愤滔天,本府也拦不住。"
"这……"徐泰有些为难,他心里一边对今天的事情也有些后怕,正在犹豫不决,另一边却还期盼着噶尔图能快些赶到,为他解围。"草民实在没粮啊……"
他以为马齐和王辅还会再说,谁知两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马齐点点头,平淡道:"既然你不肯捐,那就算了,本官与王大人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
徐泰这才有些慌了,连忙跪下拉住马齐的衣袍,道:"大人可不能就这么弃草民于不顾啊!巡抚大人那边……"
马齐截住他的话头,道:"噶尔图此时正在平阳府衙坐镇,我们此番前来,他自然知道。"
徐泰愣住了,讷讷道:"那巡抚大人的意思是……"
马齐冷笑一声:"朝廷命官,自当为百姓着想,嘎大人深明大义,自然理解本官这番苦心,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呢!"
徐泰见马齐又要走,这才真正慌了,叠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民这就捐,这就捐!"
马齐不露声色,却与王辅相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喜色。
噶尔图此刻确实是在平阳府衙,却不是自愿的。
"多谢四阿哥款待,不过此刻外头百姓受苦,下官却实在没有这个心思在此安坐。"噶尔图在这里跟胤�磨蹭半天,已是不耐,此时惦记着徐泰那边的情况,拱了拱手,转身欲走。
这次他从省城来,还带了巡抚衙门的官差来,谁知到了平阳府衙,还没等他抖出威风,从里面走出来的,却不是王辅,而是四阿哥胤�。
噶尔图背靠太子,又怎会把年纪轻轻的四阿哥放在眼里,嘴里敷衍几句,却连礼数也做得勉强。
胤�冷冷道:"嘎大人这么急,是想去给徐泰解围呢,还是当真心系百姓?"
噶尔图一愣,脸上怒气一闪而逝,笑道:"四阿哥此言差矣,卑职自然是去查看民情,劝说百姓的。"
胤�拍案而起,喝道:"自平阳地动那一天起,你就匆匆赶回省城,要粮没粮,要人也不见人,现在听说徐泰宅子被围,你就赶过来了,你该当何罪!"
噶尔图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道:"四爷,卑职在坐镇太原府,居中调度,至于粮食,官仓没有命令,不得擅开,卑职也是无可奈何,又何罪之有?"
胤�大怒,张口欲言,旁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马齐与王辅同去,如果徐泰真是奉公守法的商人,他们就断不会让百姓冲撞进去,嘎大人这是信不过四哥,还是信不过马齐呢?"
语气不疾不徐,如春风化雨。
噶尔图一愣,只见屏风后面绕出一人,笑容浅淡,温雅少年,正是八阿哥胤�。
他心神微敛,强笑道:"卑职怎敢怀疑,只是关心则乱,还请两位阿哥见谅。"
噶尔图听说胤�眼睛受了伤,说话之间便暗自打量,可见胤�除了说话时候习惯微眯起眼,走路一如常人,并没有异样。
"既然如此,嘎大人就与我兄弟两人,在此敬候佳音如何?"
胤�说话不同胤�,他总是温言轻语,不轻易动怒,也不会让你看透情绪,相比胤�,两人如同一水一火,将对方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噶尔图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下去就要翻脸了,对方毕竟是皇阿哥,争执起来对他也没好处,何况他们要真纵容灾民去徐泰家里闹,只要他一状告到太子那里,照样能让两人吃不了兜着走。
主意一定,他也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些,胤�胤�对望一眼,暗自好笑,却也顺势聊起其他话题。
几盏茶的功夫滑过,马齐与王辅终于回来了,噶尔图眼皮一跳,立时站起来。
王辅笑容满面,不待噶尔图说话,就先朝他拱手作揖。
"卑职代平阳府所有百姓,谢过巡抚大人深明大义。"
噶尔图满腹的话被他这一打岔,却是说得愣住了。
深明大义,他深明什么大义了?
"若不是巡抚大人向徐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徐泰也不会这么爽快就捐粮出来了!"
噶尔图一头雾水,打断他:"你说的是……?"
马齐接道:"嘎大人,徐泰已经答应捐出三千石的粮食,以解平阳百姓燃眉之急。"
三千石?!
噶尔图心头咯噔一声,几乎没喷出口血来。
在他看来,那些粮食不仅仅是徐泰的私产,也有他这山西巡抚的一份,更何况,每年卖粮所得的银子,还有大半要孝敬那位储君殿下。
噶尔图急喘了口粗气,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良久,才恨恨道:"既是如此,想来也用不着下官出面了,下官想起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罢随意拱了拱手,重重踏步而去,地上那些青砖,仿佛要被他踩出个洞来。
等噶尔图走远了,马齐才忍不住笑出声来,朝胤�胤�道:"两位阿哥好演技!"
之前因胤�低调,胤�又来得匆忙,王辅并未听马齐说起他们二人的身份,此刻阿哥二字入耳,不由惊疑道:"马大人……?"
马齐见那两人没有反对,便含笑道:"王大人想必还不知,这两位,正是当今皇子,四阿哥与八阿哥。"
王辅大惊,他原本还担心自己与马齐都不在,万一噶尔图上门,没有人能拦得住他,马齐却让他放心,也不说明缘由,现在他才明白,这衙门里竟有两位皇子阿哥坐镇,那可真比一百个王辅和马齐都顶事。
独处
那个中途病倒的老太医,终于慢腾腾到了平阳府。
他前脚刚沾上平阳府衙的地儿,后脚就被胤�拽去给胤�看眼睛。
"嗯,这个,有点难办……"
胤�忍住气,道:"胡太医,八弟的病情如何?"
"唔……"须发皆白的太医眯起眼端详了半晌,捻着胡须不住点头又摇头,就是不说话,不知情的只怕以为他才是病人。
胤�不耐烦了,沉下脸色正要发火,高明忙插口道:"胡太医,主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老太医叹了口气,缓缓道:"八爷的眼伤,只怕有些棘手,现下这里药材不足……微臣开个方子,照着方子去抓药来熬成药膏,再敷在脸上,如此可稍稍减轻痛楚……"
胤�听到痛楚二字,身体一震,往胤�望去,却见他脸上云淡风轻,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只是手却不自觉摩挲着桌上的镇纸。
胤�从小与他一齐长大,又怎会不清楚,这分明是胤�心情烦恼时的小动作。
当年被推下水,胤�烧得难受,也是这般抓住身下的被褥,面上却装成若无其事。
"八爷脑后创伤,本可以针灸疗之,奈何微臣年老眼花,怕是摸不准穴位……"
胤�本想让他冒险一试,可一看老太医便说话边微微颤抖的手,立时闭嘴了。
"所以还请八爷尽快回京医治。"
胡太医下了结论,最后一句话总算说得快速而又清晰。
马齐的奏折上没说明白胤�受的是什么伤,康熙便派了个善治跌打损伤的太医来,结果对胤�的病情,却没有多大的帮助。
太医开了方子,高明马上出去抓药了,众人都退出去,余下胤�与胤�两人。
窗外夕阳西下,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就算点上蜡烛,也亮不了多少,胤�的眼睛要在暗处看清东西,就显得有些刺痛,他索性阖上眼。
胤�覆上他握着镇纸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抓紧。
"你要是疼,就抓着我吧。"
胤�微微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也看不清什么,只能笑叹一声:"这几天连累四哥了,你一来,什么好处没捞着,倒上了条贼船,陪着我们一起煽动闹事。"
胤�也笑,却是有些冷。"那些奸商与贪官,都是这大清的蛀虫,迟早有一天,我要一个个剪除。"
胤�知他脾性,也不多言,只是一笑,转了话题:"这平阳事了,回程时也不必急着赶路了,听说太原那地方繁华,有不少吃乐玩意,到时候买些回去给九弟他们,凑凑额娘乐子也好。"
胤�听他这么说,却又想起他的眼睛,这样一来,他们回去时,胤�便只能坐马车,而不能骑马了,心中微微一痛,突然接不下话。
胤�不见他回应,有些诧异,正想说话,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爷,药膏已经熬好了。"
"进来罢。"
高明端着黑乎乎的药膏走进来,依着胡太医教的办法,将药膏涂抹在纱布上,又将纱布覆于胤�双目,一圈圈缠住绑好。
胤�闻着那药味,略有不适,微微皱了眉。"什么时候可以摘下来。"
"爷,太医说这药可以清肝明目,除了外敷,还得内服,外敷的每日一换,这几天您都得缠着,直到回京城呢。"
胤�原本还觉得眼睛不好,未必也全无好处,但此刻听得如此麻烦,竟连看个模糊大概也不能了,心情不由愈发沉了下去。
高明见胤�不说话,知道他心里头不痛快,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劝慰,只好望向胤�。
胤�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才道:"你别担心,京城名医国手比比皆是,定会有个法子能让你眼睛全好。"
胤�点点头,突然笑道:"四哥不为之前的事生气了?"
那会胤�一见自己主动请缨要来山西,立时气得拂袖而去。
胤�旧事重提,胤�表情一僵。
他自然还介意的,只不过这阵子事情太多,他一时忘了去问。
胤�沉默半晌,道:"八弟,太子殿下是储君,我们效忠于他,是应该的,只不过有些事情,却不好掺和过甚。"
他说得含糊,胤�却听懂了,他一面惊异于胤�敏锐的观察力,一面奇怪,前世一直到二废太子前,他这四哥都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起码外人看来就是如此,这不仅掩盖了自己真正的野心,也获得皇父极大的好评,觉得他忠直刚正,是个纯臣。
但是早在这个时候,其实胤�心里头就有自己的主意了?
想归想,胤�却点点头,笑道:"四哥的意思我懂,但你这次却误会我了,我素来惫懒,你又不是不知,这次我本是想好好表现,在皇阿玛面前博个主动权,到时候指婚,好求段好姻缘。"
胤�一愣,刚因他解释而泛起的淡淡喜悦,又被另一种心情给掩了下去。
一晃眼,胤�也到了指婚的年纪了。
也是,他自小稳重老成,什么时候要别人操过心,那个毓秀格格,入不了他的眼,自然要另外挑个。
忽略心底的淡淡失落,胤�道:"男大当婚,也是正常,你心目中有人选了?"
胤�正欲开口,那边又响起敲门声。
"四爷,八爷。"
是胡太医。
很想知道的答案被打断,胤�满心不痛快。"进来。"
胡太医进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来查看下药膏的效果。
他上了年纪,动作就有些慢,加上前阵子被胤�迫着赶路,累得老胳膊老腿抽疼,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慢慢吞吞。
胡太医围着胤�的眼睛,左右端详了半晌,又轻轻按揉着他的后脑,这些胤�都忍了,毕竟是为胤�好。
可这些做完了,胡太医还不走,又皱眉思索了半天,脸上眉毛一跳一跳的,看得胤�嘴角抽动。
"胡太医,还有事吗?"
胡太医被这一问,突然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哦,微臣还没走,该死,该死,告退,告退。"
胤�看着胡太医终于退了出去,揉揉额角。
"你心里头,可有指婚的人选了?"
胤�摇首笑道:"此事不急,现在我眼睛还没好,回去之后正好当挡箭牌呢。"
性格骄横跋扈的,这辈子是不能要了,家世太高的,也可以排除,免得将来与额娘相处不好。
胤�心中早就有了标准,只是还没有确定的人选。
胤�不止一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虽然他话语里,并没有自怜自艾的意思,但自己心里头,总归隐隐作痛,便截断他的话,道:"你四嫂娘家,也有不少适龄的,到时候让她多留意一下便是。"
胤�点点头:"那就劳烦四嫂了。"
能跟这四哥亲上加亲也好,将来抄家灭族的危险性,也能降低许多。
胤�捺下心中那丁点不舒服,正想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又,是,谁?"
胤�阴恻恻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门外的人似乎也听出他的不悦,顿了顿,才道:"四爷,是奴才惠善。"
他们让惠善几人夜探徐泰府上的行踪,这会想必是有消息传来了。
胤�敛下心神,道:"进来。"
梦回
惠善等人蹲守徐泰家喂了半天蚊子,总算发现一些端倪。
世人重利,商人也大多如此。徐泰那天在形势所逼之下,不得不答应马齐捐粮,原本是说一百担,王辅跟他讨价还价,外加威逼利诱,终于上升至三千担,就这还把他心疼得不行,马齐走后,他整个人坐在那里恍恍惚惚任旁人唤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醒过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喊来管家,商量着如何将秘密安置粮食的地点挪一下,免得被官府发现,到时候又逼着他捐粮,他就连跳黄河的心都有了。
又派人去给姐夫噶尔图送信,解释了今天的情况,让他必要时派人来协助。
胤�他们早就料到这一着,信还在半路,就被中途埋伏的人给截了。
这边偷偷摸摸出去准备半夜三更挪换粮食的人,也被惠善他们跟踪了。
一举两得。
噶尔图是大意了,他没想到有两个乳臭未干的阿哥在背后撑腰,马齐和王辅就敢如此胆大妄为,敲诈了一大笔粮食不够,还要连根拔起。
徐泰更没有料到,山西巡抚妻舅的名头摆在那里,几人居然一点情面都不留,甚至于无视他姐夫背后的太子殿下。
其实如果单就胤�在,以他的个性未必会赶尽杀绝,但是多了个胤�,也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信呢?"
惠善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函呈上。
胤�并不急着打开信。"你们先下去吧,切莫打草惊蛇,盯紧一点,明日一早你来拿我的手令,去请噶尔图过来一趟。"
惠善应声退下,将门轻轻合上。
"四哥,如果请噶尔图来,等于跟太子之间没有回旋余地了。"屋内静了一会,胤�道。
胤�毕竟年少,还没有若干年后那般冷心冷性,杀伐果断的决绝,闻言犹豫了一下,道:"这些人都是国之蛀虫,官商勾结,若不处置,只怕官场上就永无清廉刚正之风了。"
这倒像是前世那个冷面王四哥会说的话,胤�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方道:"四哥,你忘了还有皇阿玛在,他老人家圣明裁断,不会放过这等臣子的,何况我们现在只是来协助钦差办案,不是真正的钦差,不好越俎代庖。"
他没说出口的是,以他们现在无权无势,贸然跟太子对上,并非益事。
胤�拧眉想了一会,抬眼瞥见他眉间淡淡疲惫,叹了口气道:"先睡罢,明日再说。"
胤�眼上还缠着纱布,举止甚是不便,胤�又不愿喊来外人服侍,将两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打破,只好略显粗笨地扶他上榻,又帮胤�脱下外衣。
胤�不放心他一人,特意过来与他同睡,此时两人抵足而眠,身边胤�的气息淡淡传来,他心跳就莫名快了几分。
如今的胤�再也不是那个粉嫩小童,身边躺着的这个人,身材修长,俊秀温雅,已经能想象日后成熟的模样。
早知还不如把高明喊过来伺候,让他一个人睡去,何苦这么折磨自己。
胤�暗叹了口气,望着帐顶发怔。
另一头胤�真是有些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只不过他做了个梦。
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的他被绑缚在床上,四肢动弹不得。
而周围幔帐,全是大红的喜色,连同身下被褥,都绣上鸾凤和鸣,鸳鸯戏水的图案。
如同成亲之夜。
隐约中,有人将帐外的烛火吹熄,掀起垂下的帷帐,半个身体坐了进来。
看不清面容。
胤�微微蹙眉,觉得有点热,挣扎了一下,绑住他的绳索捆得很紧,完全无法挣开。
"谁?"
那人不答,只是脱靴上榻。
红色的幔帐将床榻围得严严实实,半分看不见帐外的情形。
良辰
屋内寂静下来,胤�一动不动,不知作何反应。
胤�环着胤�,同样没有说话。
两人的呼吸咫尺可闻,彼此却都转着各自的心思。
屋外光线愈发亮了一些,偶尔浮起一两声鸟啼,清脆宛转,呖呖入耳。
良久,听得胤�低声道:"小八,你没事吧?"
他只觉得怀中少年躯体略略僵了一下,双手撑着床坐直起来,方道:"四哥,能否劳烦你帮我把外袍拿来?"
胤�一愣,道:"你等等。"
起身下榻,自己先披上外衣,又拿起胤�的衣服,帮他穿上。
胤�道:"算算时辰,惠善也该出发了,四哥若不想让他去,得趁早说才是。"
他绝口不提刚才的事情,胤�端详了他的神情,也未见一丝波澜。
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左右不是滋味,胤�将失落压入了最深处,整整情绪,点头道:"我去喊人。"
其实也无须如何喊人,高明就整夜宿在门外,以防两位爷有事可以有人伺候,胤�交代了他几句,转身折返房中,一眼就看到胤�坐在床头,脸上露出微微茫然的神色。
心在刹那间莫名就软了下来。
"小八。"他轻轻喊了一声,走过去。
在他眼里,胤�还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弟弟,任他如何稳重老成,碰上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依旧跟寻常的十五岁少年没有两样,自己刚才带给他的刺激终究是大了一些,他一时不能接受,也是正常。
胤�按着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怕羞,这是人伦大事,天经地义,再说四哥又不是外人,这些事情你以后慢慢就懂了,娶媳妇之前,皇阿玛想必还会给你指个宫女的。"
说到最后时,别扭了一下,又按捺下去。
胤�的想法,毕竟与他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是尴尬,却并不全是因为胤�对他做了这种事情。
要知道两人除了这十几年的手足情深之外,还多了另外的四十多年。
尽管后者,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日复一日,那段记忆已经渐渐地被胤�尘封在脑海深处,也许有时会不经意翻出来,在自己有可能得意忘形的时候,提醒着他要更加小心,更加谨慎,不要重蹈覆辙,不要重复那段错误的路。
他可以接受两人的关系逐渐改善,甚至完全迥异于前世,因为那对自己也不无好处,毕竟将来如果这位四哥依旧荣登大宝,他就算不沾点风光,起码也能免于被抄家灭门。
但是今天晚上,似乎超越了作为兄弟的界限?
这天底下有哪位哥哥亲手教导教弟弟自渎的。
他上辈子与老九老十他们感情深厚,也可也没到这地步啊。
还有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胤�心乱如麻,只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了,凡事成竹在胸的他,从未遇到过这种难以掌控的局面。
胤�看他似乎因为自己的话,脸上又慢慢地浮起一团可疑的红晕,心跳也忍不住快了一些,忙转了话题道:"好了,不逗你了,有了徐泰和其他平阳富商捐的粮食,灾情定可缓解一些,这两天等调粮的旨意下来,我们就回京吧,你的眼睛……"
之前王辅递上去的那封调粮奏折,算算时间,此时也差不多该有回音了。
此次他们联手逼徐泰捐粮,算是间接得罪了后面的太子,这次回去,须得夹着尾巴低调做人才是。胤�望着胤�被厚厚纱布缠住的双眼,微有些歉疚,只觉得胤�是被自己连累了。
"四哥?"胤�听他话说一半就停了,不由出声询问。
胤�抚上他的眼睛,没有马上说话,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回去之后,皇阿玛若问起这次的事情,你别说话,都由我来答。"
胤�明白,他这是想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毕竟虽然筹到粮,可要是有心人将煽动饥民这顶大帽子压下来,也难以预料到后果。
是好是坏,全掌握在那位皇阿玛手里。
"四哥不必担心,皇阿玛英明果断,不会因为此事怪责我们的。"胤�微微笑道。他说这句话的依据来自于他知道噶尔图在这次事件中会被罢官,既然如此,一心筹粮办差的众人,自然也就不会受到申饬。
他们那位皇阿玛,虽然晚年捧着仁君二字,放纵贪官横行,但是早年却也不是那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翌日一早,调粮的旨意便下来了,王辅喜不自禁,捧着圣旨连呼万岁,噶尔图那边接到圣旨,自然也不敢怠慢,当天就开仓放粮,平阳诸县的灾情自此得到解决,马齐三人完成差事,也可准备启程回京了。
来时骑的是马,但归程因胤�的眼伤不能骑马,只能为他准备马车,王辅真心感激三人,尽管平阳现在并不咋样,还是尽其所能,准备了一辆结实的马车,又在里面铺上厚厚一层被褥以减少颠簸。
"这个王辅实心办事,一心为民,可堪大用,我回去定向皇阿玛举荐。"胤�陪着胤�坐在马车里,面带赞赏道。
胤�含笑不语,靠着软枕养神,帘外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落下斑驳阴影,更衬得面色如玉,只是目不能视,添了几分遗憾。
车轮辘辘,在官道上一路留下疾驰的痕迹。
帝心
千里之外的京城,此时康熙也正斜靠在软枕上,啜了口奶子,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折子。
梁九功侍立一旁,眼角不经意间瞟了过去,仿佛看到有"弹劾"、"噶尔图"等字眼,忙将眼光收了回来,目不斜视。
康熙看了一会,又将奏折合上,放置在旁边,脸上表情看不清喜怒,半晌,梁九功才听得耳边响起声音:"去把太子和大阿哥喊来。"
"�。"梁九功躬了身子后退几步,一溜小跑出了门口喊来小太监去请人,心里头一边嘀咕着:这四阿哥和八阿哥,眼看就快回京了,难不成这次回来,又要掀起点什么事由了?
最先到的是太子,衣冠整齐,步履沉稳,看上去和蔼可亲,未语先笑。"梁公公。"
"太子爷。"梁九功正巧站在门口,忙小跑过来,康熙似乎有点不耐,频频催着他,因此他也须得不时跑出来看看人到底来了没有。
"皇阿玛突然召见,可是有什么急事?"
梁九功犹豫一下,斟酌着说了一句话:"看圣上面色并无异常。"
太子明了,从袖中掏出块玉佩丢给他,抬脚进了养心殿。
少顷,大阿哥也匆忙赶来,问了梁九功同样的话。
梁九功低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回大阿哥的话,奴才方才没细看。"
太阿哥无暇追问,只点点头便进去。
西暖阁内,康熙将折子递给梁九功,让他给二人传看。
大阿哥本以为是马齐他们的密奏,结果打开细瞧,却大吃一惊。
他不由瞥了太子一眼,只见对方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似乎早已知晓。
"马齐他们还没回来,这边就有人弹劾噶尔图没有及时在平阳指挥救助百姓,而是私自返回省城,还纵容妻舅囤积粮食,见死不救,你们怎么看?"康熙手撑着额头,似乎有些倦怠,连带声音也懒洋洋的。
太子朗声道:"皇阿玛,如果折上所言属实,那么噶尔图就算不知其妻舅所为,也属玩忽职守,儿臣觉得应当将其革职查问。"
康熙点点头,视线一转。"胤�,你觉得呢?"
大阿哥心头恨极,他知道噶尔图是太子的人,原本还想等马齐他们回来,再上折弹劾,趁机将他拉到,顺便扯到太子身上,孰料居然有人抢先一步,让他的打算白白落空。
但是皇父垂询,不能不答,他站前一步,道:"儿臣赞同太子的看法。"
太子唇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
康熙并没有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随口转了话题道:"朕召你们来,是为着另一件事。"
见两人凝神细听,康熙缓了口气道:"噶尔丹日益猖狂,自康熙二十九年用计逃脱之后,几年的休养生息,又让他逐渐恢复实力,此为朝廷大患,朕决计容忍不得,明年指不定又得亲征,你们俩身为众皇子表率,理当为国家出力,都回去好好想想,上封条陈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批了一夜的奏折,实在是有些累了,一番话说完,就叹了口气,挥挥手道:"要是没什么事情,就跪安吧。"
"�。"
两人齐齐行礼,大阿哥正要退出去,太子却反而走上前,双手在康熙肩膀上拿捏着,边道:"皇阿玛身系天下万民,切勿再多劳神费心了,儿臣看着您累,心里也不好受。"
康熙眼神柔和下来,抬眼看着自己这个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微微一笑:"你能当个合格的储君,朕心里就很欣慰了。"
大阿哥听着两父子其乐融融,似乎再也没有自己插足的余地,心里恨得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却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大阿哥一走,康熙突然道:"胤�,这封弹劾噶尔图的奏折,不是你授意的吧?"
太子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要大惊失色,却仍死死忍住,忙跪下伏倒。
"儿臣惶恐,皇阿玛何处此言?"
康熙看着匍匐在地的儿子,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扶起他。"朕也只是随口一问,你这些日子的长进,朕都是看在眼里的,希望你莫要辜负朕的厚望,也对得起你早逝的皇额娘。"
"皇阿玛慈爱之心,儿臣不敢或忘。"
"起来吧。"
康熙依旧和颜悦色,太子却还有些惊魂未定,直到回到毓庆宫内,神情还有点恍惚,以致于刚好过来的索额图有点诧异。
"太子殿下可是有心事?"
"叔公。"太子微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今日又经历了一场危机?"
索额图大吃一惊,自然要问缘由。
太子将事情简要说了一遍,末了叹道:"皇阿玛终究是皇阿玛,我们太小瞧他了。"
索额图思索片刻,道:"殿下放心,这次事情天衣无缝,是绝不会有人发现了,皇上也不过是这么一问罢了,噶尔图那边,已经同他通过声气了,这次罢官在所难免,但他这又不是了不得的大罪,过个一两年找机会把他起复就是了,至于徐泰的损失,不过是九牛一毛,并不会影响今年孝敬过来的银子。"
顿了顿,又续道:"这次大阿哥想借此事拖累殿下,幸而我们知机得早,弃卒保车,先自己把噶尔图抛出来,才没有引火烧身,这样一想,反倒是好事,人人皆知当年噶尔图是殿下保举的,现在您能大公无私,还提议严惩他,皇上自然会觉得您贤明。"
太子思及今天康熙最后说的那句话,也松了口气,点头笑道:"叔公说得是,只不过胤�胤�两人,只出去一趟,就捅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本宫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索额图皱眉:"这四阿哥和八阿哥,莫非已经被大阿哥拉拢过去了?"
太子冷冷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更饶他们不得。"
马车一路走得不快,待半个月后终于到了京城,三阿哥胤祉被派来迎接,几人面圣,康熙只是命人将胤�先送回去休息,又问了些路上的见闻和琐事,赞赏了他们几句,如此而已。
出乎胤�他们的意料,关于煽动饥民逼徐泰捐粮,将噶尔图扣押在平阳府衙的事情,康熙只字未提。
胤�忐忑不安之余,又隐隐觉得康熙其实对一切也许都是了如指掌的,他有时候不做不说,不等于他不知道。
康熙并不仅仅是他们的父亲,还是一个皇帝,一个耳聪目明,不喜欢被蒙蔽的皇帝。
只是胤�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情,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不是碍着噶尔图背后的太子,只怕当初他们在平阳那里,就已经摘了他的顶戴。
出了养心殿,胤�一路无语,脸色不太好看,苏培盛跟在他后面,也不敢吱声。
胤�突然停住脚步,苏培盛差点撞上他的后背,忙急急刹住脚步,又退了几步。
"主子?"
"你先回去,让福晋收拾一件能拿得出手的礼物来,我一会回府去拿。"
"�。"这是要做什么?苏培盛虽是诧异,也忙应声而去。
胤�踏入胤�住处时,这里正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胤�是皇阿哥,康熙又下令要全力医好他,太医院自然不敢怠慢,几名太医在此会诊,针灸的针灸,开药的开药,一时间颇有些人声鼎沸的气象。
胤�静静地坐在一群人中间,眼上还缠着纱布。
"小八。"胤�走了进去。
太医们回头,纷纷跪下,胤�挥手让他们免礼。"八阿哥的眼睛可好治?"
离他最近的太医踌躇了一下,道:"但凡有一分希望,微臣等都会全力以赴。"
也就是说不太好治。胤�的心沉了下去,道:"不能恢复到和以前一样吗?"
"如果细心休养,也未尝没有可能,只是时间上,兴许就要长一些……"
胤�望向胤�,却见他神情平静而淡然,从刚才到现在,压根没有变化过,不由有些黯然。
胤�仿佛察觉了他的心思,嘴角微微一扬,道:"四哥无须担心,现在我拆下纱布,也能看个七八成,只是太医们不愿我费神,这才把眼睛蒙上而已。"
人多嘴杂,胤�没法与他说什么体己话,只能道:"那你好好静养,四哥先回府看看。"
胤�点点头,胤�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苏培盛手脚也快,他回到府上,乌喇那拉氏已经把他要的东西拾掇出来,是明朝唐寅的一幅画。
"爷这是要拿去送人?"
胤�颔首。"你让他们备马,我要再进宫一趟,把这给太子送去。"
"这是唱的哪出?"那拉氏诧异道,"上月太子生辰,我刚送过一回的。"
胤�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懂。"
他们这次在山西做的事情,等于得罪了太子,如果临行前太子没给他那封信倒也罢了,偏偏是跟他说了,自己还这么做了,放在太子眼里,必定觉得他们帮着大阿哥来暗算自己,或者是不把他这个储君放在眼里。
两人现在虽然也是皇阿哥,但比起太子来,并没有任何优势,虽然事情已经做下了,但是事后弥补,也是不能少的,胤�虽然有时候做事不留情面,但那也只是表现在某些方面,从小在宫闱中长大的他,并不缺少任何机警与眼光。
所谓送礼,只是一个由头罢了。
果不其然,太子听说四阿哥上门拜访,眉角微微一跳,眼波流转,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哼笑。"让他进来。"
胤�刚踏进来,就听见太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呵,四弟,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胤�将画递给一旁伺候的宫人,又恭恭敬敬行礼。"回来之后被皇阿玛召去,未能先来拜见太子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坐在那里未动,只笑道:"四弟这次在平阳赈灾,立下大功,只闻有功,又哪来的什么罪。"
胤�见太子不接话,暗叹一声,索性挑明了说。"噶尔图借太子之名,纵容妻舅囤积粮食,抗命不捐,实在可恶,胤�用了些手段迫徐泰交粮出来,因事态紧急,兼之路程遥远,未能向太子殿下说明详情,算得上不敬,自然有罪。"
太子见他行止恭谨,语调平稳,气也略消了些,亲自上前扶起他,笑道:"四弟言重了,这宫里虽然说彼此都是手足,但要论起本宫与谁最亲厚,也就是四弟你了,且莫说你的身份是佟娘娘养子,怎么都要比其他兄弟高上一截,单就你这一丝不苟的态度,二哥就欣赏得很,区区噶尔图,治了也就是了,何必为他坏了咱兄弟的情分。"
胤�谢过太子,彼此分头落座,使人奉茶,随口聊了一会山西的风土人情,太子突然面色一整,道:"四弟一心办差是好的,只是以后不要帮人背了黑锅还不知。"
见胤�露出不解神色,太子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方缓缓续道:"听说这次煽动饥民上门逼捐,是胤�出的主意,怎的最后倒是你去出头了?小心被人利用,当了靶子。"
胤�心头剧震,只觉得手中茶盏就要滑落在地。
当时说起这办法时,在场的只有数人,太子又如何得知的,难道其中还有太子安插的人?
胤�勉强稳住心神,道:"多谢太子殿下教诲。"
太子知道自己说的话已经震慑住他,又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与老八关系亲近,但是就算再亲近,也得防着几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旁的心思呢,否则他怎么自己不出头,反倒是你在皇阿玛跟前请罪?"
胤�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总而言之,你自己小心,古往今来,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事儿也不少。"
良妃
康熙在奏折上写下最后一句朱批,便一直盯着奏折,看似在细阅,又像在神游太虚。
梁九功瞧瞧时辰不早了,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万岁爷……"
康熙回过神,将笔搁下,揉揉眉心。"去良嫔那里,晚膳也在那里用罢。"
作为一个皇帝,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到他有时候常常会忘记自己下一刻需要去做什么,连静静独处也成了一种奢侈。
古往今来,能在位三十四载的皇帝也不多,大清开国以来更是没有,康熙内心深处其实常常有种自豪与骄傲,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如今又要征噶尔丹,这些事情放在哪个皇帝身上,也未必能完成其中一件,而他却全部做到了。
近来他有时会觉得自己老了,四十不惑,这个位置,他还能待几年?八岁登基至今,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一离他而去,偌大的紫禁城内,每天总是有人降生,有人死亡,来来往往,如云聚云散。
太子还不能独当一面,大阿哥也过于急功近利了,不能将太子当成储君去好好尊敬,让他怎么放心?
康熙微微叹了口气,弃了步辇,往储秀宫的方向走去。夜风掀起他的袍角,在黑暗中带出些许弧度。
宠幸一个貌美却出身低微的女子,很容易就被传为好色之君,因着种种疙瘩,康熙对卫氏,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但是卫氏很幸运,她有个儿子,并且这个儿子还比较受皇帝宠爱,所以她的身份与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从一个辛者库罪籍的宫人到贵人,又到嫔。
没有人能知道她这一路走来,历尽多少艰辛,受尽多少白眼,清朝后宫讲究出身门第,她就算再受宠爱,就算再生十个儿子,也不可能当上皇后,反之,自己的身份清楚地摆在那里,哪天皇帝不高兴了,完全可以将你落罪,罪名就是辛者库贱籍者还妄想以色惑君。
康熙一进院子,瞧见的就是卫氏跪在那里迎驾,垂着头,弱柳扶风的模样。
印象中,她从未恃宠而骄过,就连一丁点的逾距也没有,不仅在他面前,在人后也是如此,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就是他对这女子的观感了。
当初偶然之下碰上她,因为迷恋她的美貌将她收入后宫,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这是不是卫氏得知自己要经过那条路,特意跑上来冲撞御驾的。
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次初见的意外,卫氏再也没有任何跳脱出宫规的行为。
她只生了一个儿子,而且那个儿子,因为出门办差,被压在废墟下,差点就出不来了。
她总是柔顺地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数十年如一日。
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苛刻了?
康熙想着,淡淡道:"起身罢。"
卫氏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康熙看出她的脚步有点虚浮,显然因为胤�受伤的事情而日夜担心,身体并不如何健康。
但康熙从来没有听过她抱怨,就连向自己求情让胤�早日返京也不曾。
两人的相处模式与康熙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有些不同,其他人尽管再柔顺,也不至于一句话不说,碰上活泼伶俐的宜妃,更有可能妙语如珠。
而卫氏,康熙在说话的时候,她可以静静地在一旁聆听,脸上带着微笑,并不插话。
能让人感觉得到她的认真,康熙觉得这样的感觉很舒服。
曾经康熙很喜欢宜妃那样的女子,但是后来发现,身边有个卫氏这样的女人,好像也不错。
冬梅秋菊,各擅其场吧。
"你去看过胤�了?"用过晚膳,康熙随手拿了本书翻起来,边跟她话着家常。
"是,今早奴婢刚去看过。"
"你不用担心,太医说可以治好的。"顿了一下,康熙又道:"他眼睛好了,朕还有大用的。"
卫氏柔柔一笑。"谢皇上,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也无需过于担忧了。"
康熙觉得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卫氏的声音轻柔婉约,有种安慰人心的能力。
"皇上,奴婢有一事相求。"
康熙挑了挑眉,觉得有点新鲜,他从没听过卫氏来求他什么事情。"说罢。"
"是关于胤�的婚事。"卫氏垂着头,一边为康熙斟茶。"奴婢出身低微,本没有说话的份儿,只是胤�毕竟是奴婢的儿子,奴婢想为他跟皇上求个恩典。"
"哦?"康熙的表情淡了一些。"你想让朕给胤�指个门第高的人家?"
"不,"卫氏跪了下去。"奴婢想求皇上给胤�指个平常点的人家,无需门第太高,只要女方贤淑稳重,能够跟胤�和和美美过日子,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康熙愣了一下,只听卫氏续道:"奴婢这微末贱躯,一直时好时坏,将来只怕寿元也有限,本不敢有辱皇上清听,只是心头就这桩事情放心不下,如果能够看着胤�娶媳妇,奴婢也就安心了……"
她的语调平缓和顺,没有任何哀怨,听在康熙耳中,却觉得心微微抽了一下,涌起些不知名的滋味。
他看着卫氏跪在地上,良久,才伸出手去扶她。"你不用担心,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会给他留意的,要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到时候先与你说。"
"谢皇上。"卫氏低低道。
胤�,额娘没用,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太子那边抓住时机挑拨胤�与胤�的关系,大阿哥这边却也在趁机拉拢。
胤�拆了纱布,看到桌上一堆上好的补品药材,不由微微皱起眉。
高明在一旁为难道:"主子,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
"送些到惠妃和额娘那里,余下的,你就先放着。"
胤�说完就陷入沉思,如今大阿哥与太子之争,正如前世一样,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上面还有正值壮年的皇阿玛,下面就迫不及待地做些小动作出来。
前世他当局者迷,也跟着一起掺和,结果就是圈禁废黜,这辈子他却绝不想再卷入任何党争之中了。
但是自己不想,并不意味着别人就能放过他,幸好他现在眼睛有伤,大可借口休养躲避这些事情,只不过四哥那边,就不太好过了吧?
胤�这会儿确实不太好过。
太子那番话,还未让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太阿哥又将他喊去,极力夸奖了一番,将他说得地上无天上有,末了才轻飘飘道出自己的目的:你以后若能成为大哥臂力,大哥定不会亏待于你的。
胤�叹了口气,不过是逼奸商捐个粮,怎么在旁人眼里看来就那么复杂?
从毓庆宫出来,他本想往胤�那里,却见天色已经不早了,又想起太子的话,硬生生捺下去与胤�商量的念头。
八弟眼伤还没好,不应让他费神的,何况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跑去向太子告密,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原已踏出一半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爷?"苏培盛诧异道。
"回府吧。"
他们兄弟俩自小的情谊,总不会因为这件事生分了才是。
那天之后,两人都不再提起那个荒唐,那段记忆如同被淡忘了一般,了无痕迹。
没过多久,良嫔被晋为良妃。
康熙在对待后宫上的态度是比较苛刻的,除了早年跟随他生有子嗣的那些女子被封为妃,其他年纪较小,资历稍轻点的,再怎么受宠爱,至多也就是个嫔,算起来,能够被封妃的,屈指可数。
何况卫氏的出身之低,不说康熙朝,就大清开国以来,也算独一份了。
这件事情让宫中上下都掀起不小的议论,较为一致的说法是,因为胤�的眼伤,康熙想要弥补卫氏。
否则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晋位,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封妃呢?
各人心中,自然都有几番计量。
胤�因着眼伤的缘故,康熙只让他去吏部学习,却也没有具体派给他什么差事,余下的时间就是去太医上门来问诊开药,每每有人上门来,闻到的就是满院子一股药味,令人掩鼻退避三舍。
久而久之,除了胤�等几个年纪稍小点的阿哥,也没什么人愿意往这里跑,胤�乐得清闲,每日除了去吏部转一圈,回宫时再去良妃那里请安,便回来读书写字。
胤�则忙着之前没有做完的八旗生计勘察,又常有太子与大阿哥来拉拢,让他不胜其扰,竟连去看望胤�的时间也有数。几个月下来,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却看起来愈发精干,平时也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
日子就这样慢慢滑过。
而此时京城索额图的府上,却来了两个意外的访客。
来客
眼前的这两个人,发饰穿着,与京城街道上那些百姓并无二样,就连举止也看不出端倪,惟有他们开口说话时,带了微微的口音,一字一句都咬得甚重。
化外蛮夷,败军之将。
索额图看着他们,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一遍,脸上的矜傲显露无疑,也不让那两人坐下,便道:"你们也算好胆色,居然敢从准噶尔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难道就不怕老夫将你们告发吗?"
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扬起笑容,却是不亢不卑。"中堂大人,您若要告发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同我们说话了,这是大汗的信物,请过目。"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事,管家忙上前接过,转呈给索额图。
因着康熙对准噶尔的重视,索额图也曾为此下过一番苦功,这枚东西所标记的意义,他自然认得,看罢搁在桌上,淡淡道:"有话快说,趁老夫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随即笑道:"我们此来,是想与中堂大人做一笔交易。"
"哦?"索额图挑了挑花白的眉毛,面露不屑。"你们蒙古每年从大清这得到的资助不少,却从未听过有什么值得朝廷交易的。"
"请中堂大人屏退左右。"那人看了索府管家一眼道。
"不必避讳,有事就说,他自然是我信得过的人。"
那人顿了一下,道:"听说康熙皇帝又想亲征?"
索额图啪的一声击向桌面。"放肆!这也是你们能打听的,赶紧说完要说的就滚出去!"
"中堂不必恼怒。"那人似乎看出索额图言不由衷,笑了一下,这才缓缓道出来意:"我们大汗愿意以大清皇帝的命,来换取对蒙古全境的管辖权。"
索额图脸色大变。他之所以留下两人,无非是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些情报,却万万没想到他们所说的交易,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你先出去。"这句话是对管家说的。
管家不敢迟疑,忙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关好。
"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今天的话,我可以当作没有听到,再有这种大不敬的话,你们的人头就要落地!"索额图冷笑道。
那人面色不变。"我们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中堂大人扪心自问,难道我们所说,不是您心中所想吗?"
"放肆!"索额图冷下脸,但若细看,却能发现他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怒色。
那人成竹在胸,一切自然了然于心,见状继续笑道:"如果太子殿下真能坐拥江山,我们大汗所求不多,只要蒙古而已。中堂大人老成谋国,不妨好好想想,这笔买卖究竟划不划算。"
他见索额图沉默不语,知他已然动心,拱拱手道:"如果中堂大人想找我们,到外城运来客栈便是,我们会一直恭候佳音的。"
索额图冷冷道:"不送。"
待那两人出去,管家折返回来,便看见索额图独自坐在书房内,闭目冥想的模样。
"老爷……"
良久,索额图睁开眼,淡淡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毓庆宫内,太子难得心情甚好,正提笔疾书,忽闻外门报传索额图来了,心中诧异,却也撂笔相迎。
"屋外寒冬腊月,叔公何故形色匆匆,满头大汗?"太子笑着调侃道,一边随即人端来热毛巾,索额图随手拿起来擦了一把。
太子最近心情不错,他与康熙相处颇为和乐,父子间仿佛一如从前般亲密无间,加上康熙也许又要亲征准噶尔,到时候他必然又是监国。
索额图却面沉如水,并没有急着说话,太子见他模样,便知他有话要说,待挥手屏退左右,方道:"叔公,这是有事?"
"现在有一事,需要殿下决断。"
"何事?"索额图说得郑重,胤�也敛了笑容。
索额图探过头去,慢慢道:"殿下可曾想过,更进一层?"
太子脸色一变,半晌,才露出些苦笑来,道:"莫要害我。"他叹了口气:"康熙二十九年那场变故,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叔公难道忘了?"
那年康熙第一次御驾亲征,太子与索额图两人联手私下克扣后方粮草,企图置康熙于死地,却没料到康熙行至半途突发疟疾,不得不折返回京医治,由此也让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
"殿下放心,那次的事情,知情者均已暴毙,除了你我,此事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索额图沉声道。
"虽然如此,但我也不想再尝试第二次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胤�神色复杂。
当年一时鬼迷心窍点头答应,以致于后来每次面对皇阿玛时,他总禁不住心虚,即便皇阿玛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件事情。
索额图面无表情道:"殿下可还记得,四阿哥他们自平阳归来,万岁爷与您说了什么?"
太子的脸微微僵住。
胤�,这封弹劾噶尔图的奏折,不是你授意的吧?
儿臣惶恐,皇阿玛何处此言?
朕也只是随口一问……
索额图人老成精,自然能看出他的细微变化,微微一叹道:"殿下,并非是我挑拨离间,您仔细想想,皇上若真待您好,又何必扶持大阿哥与您作对?"
这就是帝王心术,即便儿子,也是臣下,就算再如何宠爱,也不会忘了防范。
太子不再说话,只是起身负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殿下大可不必踌躇,咱们这并不是要篡位,若殿下能身登大位,届时效仿唐太宗之事又何妨?"
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弑兄夺位,将父亲尊为太上皇,奉他安享晚年。
太子依旧不发一言,但神色之间已有些松动。
"古往今来,太子这个位置坐得越久,太子就越危险,尤其当上面那位精明强干时,总会觉得儿子种种不足,又有谗言左右进耳,久而久之,就会从喜爱,变成厌弃。"索额图慢慢道,"汉武帝的太子是如此,唐太宗的太子亦是如此,难道殿下非得等到大阿哥逼上头来,才肯出手么,到那会只怕为时已晚了!"
太子咬咬牙道:"皇阿玛不曾薄待过我,我怎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
索额图笑了:"殿下多虑了,您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噶尔丹那边顺利成事,届时皇上亲征,若有不测,您不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君么?"
胤�摇摇头:"皇阿玛亲不亲征,还待分说,又如何……"叹了口气道:"叔公,可一不可再,康熙二十九年的法子,万不可再用。"
"殿下放心,这是自然。"索额图道:"先皇后去世前,曾嘱咐我要好好辅佐殿下,我一刻也未曾忘记,我百般筹谋,也都是为了殿下。"
胤�垂眼出神,自己一岁半时便被立为皇太子,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眼看着兄弟们一天天长大,年长些的如胤祉、胤�,甚至胤�等,都已能独当一面,皇阿玛不止一次当着众臣的面夸赞他们,还有在一边虎视眈眈的大阿哥……相反的,皇阿玛对自己的要求却越来越严苛,就连在他身边伺候的贴身太监,都换了好几批。
这是疑他,还是信他?
胤�苦笑,良久,敛去笑容,轻轻道:"叔公说说你的法子罢。"
这边胤�正坐在吏部考功司里,盯着自己手上的卷宗看得出神,冷不防一只手按在卷面上,吓了他一跳。
"四哥。"胤�松了口气,揉揉眉心。"怎的这会子有空过来。"
"看你都废寝忘食了。"胤�冷冷看了他一眼,伸手抽走他手上的东西。"跟我吃饭去。"
"去哪儿?"胤�一愣,脑筋还未从卷宗上转过来,只觉得眼睛隐隐作痛。
胤�有点无奈,表情柔和下来。"你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生辰
早晨出宫前,高明还与他唠叨了一阵,惠妃良妃那边也送来贺礼,只是他急着出门,匆匆一看,也没放在心上,这会被胤�提醒,才醒过神来。
胤�继而失笑。"还真忘了,亏得四哥惦记。"
惦记二字无意间说出来,脑海里便突然浮出胤�抱住他的情景,脸随即热了一下,忙用手抹去痕迹,笑道:"那四哥准备了什么礼物,不值钱的我可不要!"
胤�忍下笑意,白了他一眼。"没礼物,就请你吃顿饭,去不去?"
"不去白不去。"胤�笑道,与他并肩走了出去。
胤�原本以为胤�只喊了自己一人,两人到了何氏酒楼,进了包间,打开门,却让胤�意外了一把。
"八哥!八哥!"
胤祥才十岁,在几个兄弟中算是最小的,此时见了胤�推开门,存心要给他点惊喜,便叠声喊着,扑了过来。
胤�忙接住他,又看着里间几个人,诧异道:"五哥,七哥,九弟,十弟,这……"
"若不是四哥说,我们都还不记得今个儿是你的生辰,来得匆忙,只备了点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与否。"五阿哥胤祺笑得温和敦厚。
七阿哥胤佑接过话头,笑道:"只是辛苦了四哥,挨个来喊我们,把人都喊到这里来,说你喜欢兄弟齐聚一堂,莫怪你跟四哥最好,看他对你最是体贴不过,哪像我和五哥这么粗心。"
两人话里行间,都把功劳塞给胤�,胤�岂有不知之理,只是没想到他在百忙之中还记得自己生辰,心中也有些感动,转头望了他一眼,那人也正看着他,不复平日冷峻,满脸笑意盈盈,看上去颇为柔和。
几个小的却没想那么多,难得今天能借着八哥生日,让自己从上书房师傅的念叨中解脱出来,他们已经很高兴了,坐也坐不住,几人簇拥着到窗边看风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胤�看着他们的笑脸,不由暗叹一声:前世几人小时候也未必就疏远了,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各人有了各自的心思,这才慢慢分道扬镳,眼看历史就快走到那一步了,只是这次没了他,九弟和十弟,还会陷入党争之中吗?而胤�眼中最亲厚的十三弟,又会如何选择?
"小八?"
"嗯?"旁边的喊声让胤�回过神来,他歉意一笑道:"我是想起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会我们何尝不是和九弟他们一样无忧无虑的,现在事情多了,兄弟们却是好长时间没有聚在一块了。"
他的话或多或少勾起旁人一些心思,胤祺和胤佑脸上也浮出些许惆怅,太子与大阿哥相争,众兄弟还小,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胤祺胤佑两人生性不争,却没少被两边拉拢,自然也有不少烦恼。
一时间席上有些沉寂,几人却都不说话了。
"八哥,你们在干嘛呢,还不快上菜,我快饿死了,吃完了好去逛逛,嘿,听说前门有杂耍的,还能把刀剑吞到肚子里去,我倒想去瞧瞧……"
十阿哥胤俄回过头,见了众人沉默的模样,不由嚷嚷道。
"停停停,这是你生辰呐?还看杂耍,堂堂皇阿哥跟乡巴佬进京似的!"胤�打断他的话,嗤笑道。
"你就会动嘴皮子,有本事咱打一架?"胤俄像个炮仗,一点就着,在外人面前尚且能装个模样,但眼下全是兄弟,真面目就彻底暴露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胤�施施然走到胤�旁边坐下。"你总是动手,说明你是个小人。"他生怕胤俄不够生气,还转过头做了个鬼脸,重点强调最后两个字。"小人!"
胤祥显然是见惯了两人吵架了,见状也不惊讶,只笑嘻嘻地看着。
几人被吵得脑壳仁生疼,却也觉得席上沉闷因此一扫而空。
说话间菜陆续送上来,胤�和胤俄也顾不得吵了,拿起筷子开始抢。
他们生于天潢贵胄之家,又何曾没吃过好东西,只不过这两人在一起,总喜欢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抢起来,却并不是真的感情不好。
胤�心里好笑,也不去理他们,夹起菜边与胤�胤祺他们说笑,觥筹交错,彼此少了在宫里的拘束,都自在很多。
胤�看着胤�脸上明显轻松下来的神色,知道自己这次喊人来是喊对了,心里头也觉得高兴,嘴角微微翘起,只想着就算内心深处那桩最隐秘的心事无法实现,但愿能与他做一辈子兄弟,也就别无所求了。
这边几人正谈得起兴,外边蹬蹬蹬传来一阵上楼的脚步,紧接着是短促的敲门声。
"进来。"
"几位爷。"进来的是高明。"皇上命人来传话,令几位爷即刻回宫。"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胤�虽隐约猜到几分,却也只能装成茫然的模样。
能让康熙如此着急上火的,近来也只有一桩了。
"康熙二十九年,让噶尔丹侥幸逃脱,如今他又卷土重来,而且勾结了罗刹国,声势颇巨,居然还给朕下了通告,说要进军北京,伙分地盘。"
康熙在最初的怒气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等到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候,他已经面无表情,看不透喜怒了。
目光巡视一圈,见众人都默不作声,他突然道:"胤�,你怎么看?"
胤�一愣,没想到康熙会第一个点到他的名字,整理了下思绪,道:"儿臣以为,噶尔丹不过是虚言恫吓。"
康熙二十九年,他道破皇阿玛想要亲征的心思,因此博得康熙赞赏,这次却不能故技重施了,可怜胤�前世今生,对于军事一道实在是不擅长,只好绞尽脑汁想着言辞。
"哦?"康熙挑眉。"何以见得?"
"儿臣方才看了奏报,一来费扬古措辞分寸,并不如何紧急,可见情况并没有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二来那里头说,噶尔丹言称'今领俄罗斯炮手鸟枪兵六万,再俟俄罗斯兵六万至',若噶尔丹本身有那个实力,有何必扯虎皮做大旗,拉上罗刹国的名头?"
说罢,胤�随即闭口不语。
他实在是有些词穷了,奈何这已是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回复,他对前世康熙二征噶尔丹的这场战役已经没了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康熙亲征并凯旋而归,但这些对眼下明显没有任何帮助。
康熙笑了一下,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难得你还能发现其中细节,这份谨慎细心不错,胤�,你的意思呢?"
大阿哥早已等着康熙问他,闻言立时道:"儿臣愿为先锋。"
这回答与上次并无二样,但有个勇猛敢为的儿子,总比畏缩不前好,因此康熙也没有不悦,顿了一下,淡淡道:"朕欲亲征,你们看如何?"
随着话语,目光扫过下面诸人,只见各个儿子表情不一。
大阿哥胤�先是一怔,随即大喜。
太子则微微蹙起眉头。
四阿哥胤�陷入沉思。
八阿哥胤�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皇阿玛,儿臣斗胆,恳请皇阿玛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亲征!"太子往前一步,撩袍跪下。
大阿哥不由皱眉。
他这是唱的哪出?
变故
就连康熙听到这话,也微微意外。"为何?"
太子先磕了个头,才道:"皇阿玛,您上次亲征,却不慎染上疟疾,所幸真命天子,百病趋避,最后转危为安,儿子实在不愿您再有任何危险,若真有需要,便让儿子代您出征吧!"
康熙是真的感动了,自从康熙二十九年以来,他从未见太子在人前如此激动失态过,并且这失态的初衷,还是因为自己。
"起来罢。"他微微一叹,亲自上前扶起太子,太子正好也抬起头,康熙清晰地看见他眼中隐约的湿润,不由愈发感慨。
原本他说这句话,也只是想试探众人反应,却没想到太子会如此表现。
大出意料之余,康熙决定第二次亲征。
"朕意已决,择吉日,征逆贼噶尔丹。"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因着这次出征,胤�掌管的户部忙得人仰马翻,兵部那边自然也要配合着调兵遣将,相比之下,胤�所在的吏部,反而较为清闲。
再过得十来天,终于到了出征的日子,这一次,康熙还是带走了大阿哥,留下太子监国。
出乎意料的是,索额图也被下令随扈。
想必是皇阿玛担心两人搅在一起,又生出什么幺蛾子吧。大阿哥骑在马上随着大军出发,缓缓前行往城外的方向走去,心底冷笑地想着,一面回过头去。
太子带着文武百官站在那里送行,寒风中,那张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康熙一走,胤�终于可以缓口气,只是这次却轮到胤�提心吊胆。
只因良妃生病了。
良妃的身体,原本就不是很好,自从在辛者库时做苦役落下的旧疾,加上生胤�没有调养好,这些年零零散散累积起来,日益严重。
平时尚且没什么,一碰上刮风下雨这种天气,身体就要跟着出些毛病,前阵子胤�眼伤,她日日担心儿子,更是雪上加霜。
病来如山倒,这次一病,转眼就是十来天,没有任何起色。
在胤�心底,一直有某种隐忧。
这辈子因为他改变了一些事情,导致额娘封妃提前了四年,前世额娘是在康熙五十年逝世的,那么现在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情,让她的病也跟着提前发作?
四哥对他再好,也抵不过额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辈子若说有什么愿望要实现,无非是能够跳出那场祸事,侍奉额娘颐养天年。
卫氏半躺在榻上,看着寸步不离的儿子,叹了口气:"这么守着我算是什么事儿,皇上交代你的差事,都办妥了没有?"
"额娘无须担心,儿子自有分寸。"胤�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额娘要好好养病,快些好起来。"
卫氏温婉地笑着:"如今你也长大成人,额娘何其有幸,能得你这么孝顺,只盼能看着你娶一贤妻,也就别无所求了。"
胤�听着这话里隐隐透出不祥的意味,不由微微皱眉。"额娘说什么话,您自然是能长命百岁的。"
"人活那么久做什么,额娘活着,只能当你的累赘。"卫氏望着他,眼中露出温柔而慈爱的神色。"从小到大,你因额娘的出身,没少受过白眼和冷遇,额娘本还担心你会因此受到影响,还好你没有。不仅没有,还温文有礼,恭良谦让,额娘很欣慰。"
"额娘就我一个儿子,若我表现不好,岂不要令额娘伤心?"胤�笑了笑,将她的手放入被子里。
"上次你让额娘帮你物色媳妇,额娘也留意了,看来看去,觉得富察家的二格格,性情温顺柔和,又好相处,应该会是个好妻子的。"
富察家的二格格?
胤�诧道:"哪个富察家?"
"镶黄旗议政大臣马齐家的二格格,闺名唤作廷姝。"
胤�想起来了,这位廷姝格格的妹妹,不正是他十二弟胤�的嫡福晋。
霎时有些哭笑不得,一户人家不可能有两位皇子福晋,他若真娶了这女子,算不算断送了他十二弟的一段姻缘?
"额娘,马齐家,也算是高门大户了。"
卫氏叹道:"额娘出身不好,又岂会看不起小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只是你要想想,你皇阿玛会让你娶一个门户低微的女子作嫡福晋吗?"
胤�一怔,他一心想要不惹眼,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历来皇子福晋,自然都是从上三旗的好人家里挑,入宫侍奉是一回事,从未听说过出身低的人家还能做皇子正妻的,莫说正妻,就是侧福晋,出身也不能低。
见胤�愣住的模样,卫氏续道:"额娘打听过了,这位马齐大人,持身甚正,想必家风也严,我也见过他们家的几个格格,模样不说,性情也都是不错的,只是这二格格正好年纪与你相仿,明年选秀她必要参选的。"
马齐……
也好。
跟他结亲,总还不显得那么惹人注目。
胤�还记得上辈子,得知康熙将毓秀指给他时,其他兄弟望着他的那副表情,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自己身上似的。
至于马齐,胤�对他倒印象不坏,前世不说,上次一同去赈灾,马齐也表现不错。
再说额娘相中的人,应该能与额娘性情相投吧。
"额娘作主便好。"
娘俩正说着话,却见苏培盛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后面跟着高明。
"八爷,八爷!"
"这是怎么了?"胤�微皱起眉,为额娘被扰了安宁而不悦。
"八爷,您快去救救我们爷吧!"苏培盛显然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胤�一愣。"怎么回事,慢慢说。"
苏培盛急得快哭出来了。"爷他,他被德妃娘娘�了一巴掌,现在正跪在永和宫外头!"
胤�心头咯噔一声。
怎么闹得这般大?
安置好良妃,他与苏培盛和高明匆匆赶到永和宫,却看到胤�正跪在门槛外面,背挺得很直,却低垂着头。
"四哥!"胤�几步上前,小声道。
胤�背影一僵,却没有回头。
胤�暗叹口气,道了声你且等等,便进了永和宫。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苏培盛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
胤�去给德妃请安,碰巧德妃去太后那儿了,在的是十四阿哥胤祯。
胤祯便要胤�陪他出去玩,胤�拗不过他,两人出了永和宫,走着走着,就去了御花园。
后来十四阿哥说有话要与四哥说,苏培盛便被遣去拿东西。
结果回来的时候,局面已是两变。
十四阿哥落水差点溺死,当时在旁的只有四阿哥一人。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明白。
如今一人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另一人却跪在外面,一言不发,不作辩解。
胤�进了永和宫,就看见德妃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望着胤祯默默垂泪,并没有注意到他。
旁边诊脉的,拧毛巾的,端茶递水的,忙成一团。
"儿臣胤�给德妃娘娘请安。"
德妃转头看见他,面色冷淡道:"如今永和宫内一片忙乱,无暇招呼八阿哥,请回吧。"
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胤�听闻十四弟落水昏迷,特地赶来探望。"
德妃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起伏。"哦,你不是来替胤�求情的?"
事已至此,求情不过是火上加油,胤�怎会不知,当下无法,只得道:"德母妃恕罪,儿臣来得不是时候,只是心中担忧十四弟,只好冒昧了。"
德妃点点头,抹去眼泪,对旁边侍候的人淡淡道:"去帮我请太子殿下过来一趟。"
胤�虽然是她的亲生儿子,却也是已故佟皇后的养子,堂堂皇子贵胄,德妃不好处置他,而太后慈和好说话,碰上这种事情也不会如何下狠手,因此她一开口说要去请太子,胤�便知要糟。
他顾不得许多,撩起袍子扑通跪下。"德母妃,请您念在四哥……"
"念在什么?"话未说完,便被德妃冷冷打断。"他可有念在胤祯是他同母的嫡亲弟弟?"
胤�不敢再言,德妃分明是在气头上,他只能沉默下来,任由对方发火,心头却极快地思量起来。
上辈子他虽然跟四哥没有如此亲近,却也未曾记得发生过这桩事情,难道自己重活一趟,连带许多原本没有发生的也改变了?
僵持之间,太子也赶了过来。
宫中的事情哪有秘密可言,不过片刻便已传遍上下,其他成年阿哥碍于后宫不好擅闯,太后一心念佛只怕此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打理后宫的,除了德妃就是宜妃,又因着胤�实是德妃的亲生儿子,教训儿子,旁人怎有资格干涉,所以宜妃也没有出现,余下有资格过问的,也就只有太子了。
"这……"太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胤�,又看了看德妃。
德妃将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胤�是我的儿子,胤祯也是我的儿子,手背手心都是肉,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决断。"
太子想要拉拢胤�,就不可能严惩,可如果不处置,德妃明显又不会罢休,想了想,他笑道:"德母妃息怒,此事还待细查,此中指不定有什么误会,还是先等十四弟醒过来再说。"
太子发话,不同于胤�,德妃不可能不给面子,虽然心里不痛快,面上仍是道:"那依殿下所言,现下该如何是好?"
"不若儿臣先将四弟带到毓庆宫妥善看管,待十四弟醒来问个清楚,又或者等皇阿玛御驾归来,再做决断。"
德妃道:"如此就有劳太子殿下了。"
胤�知道这个当口德妃是绝听不进任何帮胤�说话的内容了,只好与太子一齐退了出来。
殿外胤�还直挺挺地跪着。
太子走到跟前,低声道:"别跪了,跟我走罢,在十四弟没有醒来之前,你都在我那边待着。"
胤�抬起头,嘴唇阖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沉默。
胤�也走过来,半强迫着将胤�扶起来。"四哥,眼下你在这里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德妃娘娘还在气头上,做什么也没有用,太子殿下也是为了你好。"
太子想要拉拢胤�,胤�是知道的。自平阳回来,他与胤�二人算是间接得罪了太子,可那之后太子不但没有兴师问罪,连暗中使绊子都不曾,那件事情仿佛被他淡忘了一般,让胤�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胤�说的是个明白话。"太子笑道:"走吧,二哥还会亏待你不成。"
胤�的目光扫过胤�,叹了口气,向太子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多谢太子殿下。"
"自家兄弟,说什么客气话,八弟可也要过去坐坐?"太子一双桃花眼落在胤�身上。
胤�笑道:"额娘近来缠绵病榻,我还得过去伺候,就不过去了,明日再去给太子殿下请安。"
"也好。"太子见他温言浅笑的模样,心想这八弟是越大越好看了,眉目之间还能看见良妃的影子。"那二哥就等你大驾光临了。"
胤�低头行礼。"恭送太子殿下。"
他抬起头,看着两人远去,只觉得心中浮起一抹隐忧,怎么也挥之不去。
"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人一走远,太子马上发问。
胤�沉默片刻,道:"总归是臣弟的错。"
"你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太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若你真是冤枉的,我难道还能去偏袒十四弟不成,若你不说实话,我又如何帮你。"
胤�叹了口气:"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此事,确实错在胤�,无言可辩。"
太子皱眉:"照你的意思,真是你推胤祯下水的?"
胤�抿紧了唇,点点头。
太子顿足:"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母妃偏心胤祯,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宫里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心里头不痛快,暗中寻个机会教训下他,也就是了,何苦做这种招眼的事情,皇阿玛回来,你让我怎么帮你说情!"
胤�勉强扯起笑容:"一人做事一人当,臣弟不敢连累太子殿下。"
太子哼了一声:"你说这话好没意思,我是太子,也是你二哥,总归要保着你的,你且和我回毓庆宫再说。"
这番话,却是三分试探,七分拉拢,说罢便想看看胤�的反应。
不料他那四弟却恍若未闻,微低着头看路,似乎在出神。
那边胤�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揉揉眉心,没有回良妃处,反而往上书房走去。
求情
这个时间,年纪稍小的阿哥们正在上书房读书,胤�虽然还没成亲,可因为书读得不错,又有了吏部的差事,每日苦读就被康熙免了,羡煞一干兄弟。
胤�几个见了他来,早就坐不住,只是被顾八代的脸色镇压着不敢妄动,可四肢却无一强烈表示他们想出去的意念。
"顾师傅,我有点事情,想找胤�和胤俄。"胤�是皇阿哥,本无需跟顾八代报备的,但他尊敬顾八代的为人,故而语气也是商量的口吻。
顾八代脸色缓和了一些,点点头。
胤�胤俄低呼一声,从里面走出来,没有被叫到的胤祥有些失望,只能埋头继续看书,心却早已飞了出去。
"八哥,你找我们?"胤俄脸上的表情跃跃欲试,好似胤�是来找他们去玩的。
胤�苦笑了一下。"有件事情,八哥想求你们帮忙。"
当今这位太后,并不是康熙的亲生母亲。
康熙的母亲姓佟佳氏,就是胤�养母佟佳皇后的姑姑,佟佳氏在康熙即位当年就逝世了,剩下的这位太后,是太皇太后的族人,蒙古博尔济吉特氏。
当年先帝爱的是董鄂妃,连太皇太后也拿他没办法,别说先头的元后被废黜,这位后来居上的博尔济吉特氏,自然更要靠边站,但是因她一身维系着皇室与蒙古的联系,所以尽管先帝并不乐意,太皇太后还是将这位博尔济吉特氏立为皇后。
先帝崩后,这位皇后就成了皇太后,她性情平顺柔和,大巧若拙,不喜掺和俗事,康熙颇为敬重,与这位嫡母的感情也称得上融洽,但凡太后发话,只要能做到的,康熙也都应允,只是这位太后不谙汉语,后宫内除了她当年从科尔沁草原带来的那些随身侍女,就只有少数几名嫔妃会说蒙语,所以平日她也鲜少出过慈宁宫,一心吃斋念佛,不问俗事。
现下胤�要去求的,便是这位太后。
去求太后,要有点技巧。
不能一个人去,胤�本身身份低,跟这位皇太后也感情平平,还要带上几个兄弟。
太后最疼爱的阿哥是五阿哥胤祺,他自小养在太后身边,精通蒙语,以致于后来上上书房读书,康熙对他汉语的能力也不多作要求,只要他熟读熟写即可。
所以胤�又喊上了胤祺,胤祺宅心仁厚,听了缘由自是欣然同行了。
而胤�和胤俄,一个生母是宜妃,一个生母是已故的温僖贵妃,身份较为尊贵,都是数得上号的,人多了,可以跟太后叙叙亲情,不至于让太后觉得他们纯粹是去求情的。
只是胤�费尽心机,待到去了那里,却是愣住了,一肚子准备好了的话,没能说得出来。
德妃早已坐在太后身边,正跟太后低声说着话,见了他们进来,面色也没有变化。
胤�暗道不好,却仍是跪下行礼,一边思忖对策。
他没有想到德妃精明若此,自己想到的办法,德妃也想到了,所以先发制人,将他的退路一一堵死。
太后奇道:"今个儿怎么人这么齐?"
"都说今天风和日丽,玛姆定会从小佛堂里出来舒舒筋骨,都商量着过来请安,这不,就碰上了。"胤祺与太后最亲,当先笑道。
"就你会说话!"太后笑骂道,胤�和胤俄仗着年纪小,早就猴儿似的攀过去,逗得太后笑不可抑。
胤祺笑道:"本还想叫上四哥的,结果有事给耽搁了,这才来得这么晚。"
他欲言又止,太后自然看得出来,便问何事。
胤祺看了看德妃,又看了看胤�,不知如何开口,胤�暗叹一声,道:"太后容禀……"
"太后。"德妃打断了他,表情淡淡。"奴婢也有一事要和您说。"
"哦?"太后饶有兴致。
德妃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道:"论起来,胤�也是从奴婢肚子里出来的,奴婢怎会不疼他,可胤祯还小,难免要多看顾一些,谁料得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奴婢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请太子来处置。"
太后还不知道此事,闻言大吃一惊,又听德妃如此说,不由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有什么事情,等皇帝回来再说。"
胤�咬咬牙,还想再说,旁边胤祺见势不对,忙扯扯他的衣角,又跟太后说了几句,将胤�半拉半拽了出来。
"眼下德妃那样一说,太后先入为主,你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再说四哥是德妃娘娘的儿子,她是最有权力做决断的。"
胤�不能说自己信不过太子,只能强笑一声,没有作声。
胤祺见他模样,叹了口气:"再等等吧,等十四弟醒过来,兴许有转机呢。"
胤祺又安慰了他几句,两人便分手了,胤�胤俄难得不能读书,乐不可支,本想多赖一会,却被胤祺半赶着回上书房了,两人不甚乐意,可胤祺是胤�的同母兄弟,胤�不敢违逆,只好怏怏地跟着走了。
余下胤�一人,站在慈宁宫外,却是再三踌躇,也想不出法子。
上次康熙亲征,太子就能闹出点幺蛾子来,这次难保又会出什么事情,如果胤�跟太子在一起,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胤�陷入苦思之中,却没想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自觉地为胤�设想起来。
那边乌喇那拉氏听了苏培盛的回报,当下便着急上火往宫里赶,在永和宫处扑了个空,听说德妃来了慈宁宫,又匆匆地朝这边过来。
结果却看到胤�站在那里,看着花丛,不知道在想什么。
"八弟!"
胤�回过头,讶异了一下,随即想到她的来意,不由苦笑一声:"四嫂。"
那拉氏蹙了眉头:"你怎的站在此处,德母妃她……"
胤�低叹道:"四嫂,德妃娘娘现在在里面,你别进去了。"
"可我们爷……"
"方才我已进去求过情了,可德妃娘娘先声夺人,摆明不肯罢休,这事求了太后也是无用的。"
那拉氏急道:"那可怎么办?"
"四嫂你先回去吧,这边我来想法子,四哥在太子那儿,暂时没什么大碍的。"
那拉氏还想说什么,却见胤�脸上泛着淡淡疲惫,连带脸色都有点苍白,不由又将话咽了下去。
胤祯还没有醒,因为落水受寒,连日发着低烧,连太医也束手无策,德妃将他从阿哥所挪到此处照料,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
翌日一早,胤�去永和宫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可怜天下父母心。胤�暗叹一声,面上依旧恭谨行礼。"给德妃娘娘请安。"
"八阿哥来了。"德妃淡道,眉宇间忧愁难散。"你是来看你十四弟的,还是来求情的?"
轻飘飘一句话,便让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半句说不出来。
胤�苦笑:"德母妃,胤祯是我的兄弟,自小也是一起长大的,我自然盼着他早日醒过来。"
德妃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些。"我知你自小懂事,半分也不用你额娘操心,我不知多羡慕你额娘,可是我这两个儿子,一个执拗,一个还小,幸而胤�跟你交好,这才敛去不少脾气。"
"德母妃过奖了,胤�不敢当,四哥从小多番照拂我,他面冷心热,心中虽然对您孺慕不已,却因着佟皇后的缘故,不敢过于亲近,生怕落了别人闲话。"
德妃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都说是你沾了胤�的光,我却觉得是胤�的福气,他能得你这么百般维护,句句说他的好话,不惜为了他三番四次到我这来求情,可见你是真心待他,连我看了都动容。"
胤�不知道德妃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贸然接下,只能沉默地站着。
德妃又道:"你回去罢,胤�说到底,终归是我的儿子,如果胤祯能安然醒过来,这事便算了。"
胤�知道这已是德妃最大的让步,闻言也不多说,忙跪下谢恩,这才退出永和宫。
"四弟,轮到你了。"太子提醒道。
胤�怔了一下,如梦初醒,目光回到棋盘上,踟蹰片刻,方才落下。
"无须担心,你府上我已派人通报了。"
"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见他依旧心不在焉的模样,挑眉笑道:"此事有二哥担着,包在我身上便是,你若矢口不认,难道还能屈打成招不成?"
胤�没有接茬,只是转了话题:"二哥政务缠身,日理万机,不必在此陪臣弟消磨时间的。"
"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弟,我不帮你,还有何人能帮你?"一声二哥入耳,太子心中一喜,和颜悦色道:"你平日与老八走得最近,可你一出事,莫说帮你了,昨日说来给我请安,结果来去匆匆,连说要探你一眼的话也没有。人情冷暖,关键时候才最能考验人心。"
胤�任他说着,垂下眼睑,看着桌上棋盘,不知道在想什么。
康熙亲征那头,征讨噶尔丹的大军分三路出发,东路是黑龙江将军萨布素,西路是大将军费扬古,取道陕西甘肃,准备截断噶尔丹的后路,而康熙自己则率兵由中路独石口出发。
"人怎么还没到?"康熙坐镇中军大营,脸色暗沉得可怕。
跪伏在地上的人战战兢兢回道:"回禀圣上,因大雪封路,东西二路军现已失去联络。"
遇刺
康熙第一次亲征时因为中途染病不得不折返回京,结果虽然被噶尔丹跑了,但也可算是大捷,可这次没病没灾,运气却有些不佳了。
先是东西二路大军不见踪迹,加上现在大雪漫天,康熙率领的中路就这么被困在半路,不上不下。
并非说不能撤退或前进,只是前几天原本已经摸到噶尔丹叛军的踪迹,却被这场大雪彻底抹了,现下别说侦查,连找人只怕都有困难。
"皇上……"索额图在一边斟酌着言辞,"这天气恶劣,噶尔丹又不见人影,中路只有三万余人,万一被偷袭,就得不偿失了,不若先退兵回……"
话没说完,就被砰的一声打断。
康熙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却没有说话,大帐里寂静一片,没人敢吱声。
索额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们不想着怎么找到噶尔丹的行踪,反而口口声声,劝着朕撤退。"康熙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并没有之前拍桌子的那种火气,语气也很缓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入各人耳中。
但是依旧无人出声。
连太子的叔公都被驳斥,谁还能讨得了好去?
大阿哥原本也想劝康熙回京,一见这架势,立时缩了回去,心里还庆幸自己不是第一个开口的。
"奴才怯弱妄奏,罪该万死!"索额图摘了顶戴,头深深地伏下去。
康熙看着他头顶明显花白的头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方道:"若还有言退者,斩立决!"
这时大帐布帘陡地被掀起来,卷起一阵雪风。
"报――――――!副将那图苏在离此处约三百里处的克鲁伦河畔,发现一小撮叛军行踪!"
康熙深吸口气:"再探,切勿打草惊蛇。"
不过才二月多些,入了夜的西北显得更加寒冷。
裹着狐皮大氅在帐营之间行走,冷风尚且嗖嗖地往衣服里窜,更勿论那些只穿着厚棉衣站岗的普通将士,所幸帐篷之间熊熊燃烧的柴火,仿佛还能带来几分温暖,让他们得以在这种境况下多一些慰藉。
风刮在脸上,是刺骨的疼,却并不能让人神智更加清醒多少,长途跋涉加上在这种天气下行军,身体早已疲惫不堪,纵是凛冽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也不能减弱半丝困意。
康熙坐在大帐内,借着昏黄的油灯在看地形图,双眉紧紧拧起。
"怎么跟着跟着,就失去目标了?"
那图苏一脸愧色:"奴才没用,有负圣上厚望。"
"这种时候别说这些虚的!"康熙一挥手。"依你看,他们有可能是往哪儿去了?"
"……叛军好像知道我们的行踪,一路跟捉迷藏似的,大军到哪,他们就不见了踪迹,似乎想趁东西二路大军未到之前,引诱我们孤军深入。"那图苏就事论事说了自己的判断,又道:"这只是奴才个人的想法。"
康熙沉吟道:"前方地形较为平坦,不是埋伏之处,如果大雪能停,也未必就不能追上去。"
那图苏伏下身去,叩了个头。"还请皇上三思,不可冒险!"
康熙没有说话,只是将视线又移回地图上,看了又看。
只因那图苏是被喊来单独说话的,连梁九功也退出帐外,此刻里面就余下康熙与那图苏二人,一沉静下来,便连篝火霹雳啪啦的细响都清晰可闻。
"万岁爷,奴才阿尔哈图,有紧急军情禀报!"
阿尔哈图?这个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康熙抬眼。"进来。"
一名身着轻铠,兵士模样的人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奴才阿尔哈图,叩见万岁爷!"那人单膝着地,行了个军礼。
"免礼平身,有何军情要奏?"
"回禀万岁爷,奴才是从西路费扬古将军那来的,带了费扬古将军的一封奏报。"
康熙大喜,"赶紧呈上来!"
阿尔哈图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折,双手捧了跪行至案前。
康熙伸手去接。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阿尔哈图一跃上了桌案,手中的奏报换成了一柄匕首,自碎裂的纸张中闪烁着幽蓝寒光,向康熙刺去。
还跪在一旁的那图苏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扑上去。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太子爷,河道总督总督奏报,黄河那边怕是有隐患,这……"
"你们决定就行了。"手指扣着桌面,上面那位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了,张英与李光地对望一眼,有点无奈。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先下去吧。"太子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上头,修长的眉微微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臣等告退。"张英他们是真的无奈了,如果连治理黄河都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可惜这位太子殿下,自建国以来,似乎都有点心不在焉,每日处理政事的时间不过三个时辰,余者压根就不见踪影。
待张英他们退了出去,太子忍不住起身,在毓庆宫内来回踱步。
这都几天了,怎么还没消息,若是皇阿玛大捷,总该也会传个信回来才是。
正胡思乱想着,从门外便急急进来一个人。
"殿下!"凌普脸上带了点隐秘的喜色,又勉力压抑下来,以致于神情有些扭曲。"恭喜殿下!"
"胡嚷嚷什么!"太子横了他一眼,凌普是胤�乳母的丈夫,素来颇得信任。"是索额图的?"
凌普点点头。"正是索大人来信,奴才一接到马上就赶过来了,片刻不敢耽搁!"
太子没再说话,接过信飞快地拆开,仔细看了一遍,眉梢带了点掩不住的喜悦,随即又凝住,微微皱起眉头。
"殿下……?"凌普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没说话,他自然也不能直接打听。
太子拿着信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凌普只觉得自己跟着站久了,骨头也仿佛一动就会发出声音。
"你拿着这个东西,去找九门提督。"那人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递给凌普。
"让他调兵,戒严京城,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太子盯着凌普的眼神十分凌厉,凌普突然觉得,他从小看到大的储君,其实与皇上,还是有很多地方相似的。"记住,马上去,不能出任何差错!"
"�。"凌普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胤�将双手拢回袖中,望着凌普匆匆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满满全是汗。
他的脑海中不由又浮现起刚才信上的那几个字。
遇刺,命危,速决。
四阿哥府。
"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这次我们爷被软禁,也什么都做不了。"那拉氏叹了口气。"这阵子实在是辛苦八弟了。"
眼前这个少年,面容褪去了当年初见时的青涩,渐渐蜕变得愈发温雅淡定。
"四嫂见外了,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只是这次,怕是有些棘手。"胤�原本不想跟那拉氏多说,只因她也做不了什么,但是那拉氏亲自将他请进府,又这么殷殷地望着自己,实在瞒不下去。
那拉氏黯然道:"现在只盼着十四弟能早日清醒过来,这样爷也能讨个清白。"
"福晋,福晋!"苏培盛从门外疾步进来,自从胤�开府,他已从贴身侍从升至管家。"啊,八爷,给八爷请安!"苏培盛这才注意到坐在那拉氏旁边的胤�。
没等他们出声,苏培盛已经接着道:"九门提督下令京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轻易出城!"
九门提督,实际上叫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说白了,就是掌管京城内城九座城门的总统领,关系到京城治安的等等琐事,没有他不能管的,这个位置看起来不显眼,但实在重要之极,举凡涉及皇权争斗这种大事,各方势力第一个要拉拢的,就是这个九门提督。
现任九门提督叫齐布琛,平日是跟太子一派走得较近的,那么今天京城戒严,是跟太子有关了?
那拉氏没有胤�想得那么多,但隐隐也察觉不妥,无奈现在府里没了主心骨,她只好朝胤�望去。
胤�暗自皱眉。
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京城戒严,平头百姓至多只敢私底下抱怨一阵,但是对于达官贵人,却是摆在眼前的疑问。
九门提督这么做,必然要经过太子首肯,而皇上亲征,太子监国,京城的一切,原本就是他说了算,这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一些官阶小的人去问,齐布琛尚可闭门谢客,但是阿哥王爷们去问,齐布琛就不可能不回答。
捉拿钦命要犯。
这是他的回答。
再往下了问,就说与前明反贼有关。
这个答案很是冠冕堂皇,所有质疑的人一下子都没声了,就算有人敢提出反对,那么不小心将反贼放了出去,责任谁担?
胤�想到的却不是这一层。
太子做这些事情,本也不关他的事,但是四阿哥胤�却在他那里。
无论太子做了什么,以他所知的记忆,康熙绝不可能一去不返。
那么当康熙回来的时候,看见京城的异动,看见四阿哥与太子殿下在一起,他会怎么想?
别人也许不清楚,他却再了解不过,这位皇阿玛,也许英明强势,却也有着所有帝王都有的通病――多疑。
汉武帝仅仅因为多疑,就逼死自己的儿子与皇后,结缡数十年的感情,还比不过别人一句谗言。
康熙,自然也不遑多让。
到时候,只怕受到怀疑的,就是胤�了吧。
尽管他被软禁的原因,有待商榷,但是当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来时,初衷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胤�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际。
天气并不晴朗,甚至还有些阴霾,乌云聚集在京城上空,缓缓盘绕着,如同此时此刻的局势,晦暗不清。
之前他已经做了那么多,不去救,别人也不能苛责他。
但是如果一贯低调的胤�,早早便被他们的皇阿玛疑上,那么往后,他还能去争夺那个位置吗,还会有二十五年后的雍正皇帝吗?
如此一来,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有希望了?
这个念头毕竟只在脑海中盘旋了片刻便消弭无踪,他这辈子,不是去争那把椅子的。
争到手了,又有什么意思?
像他四哥那样,日日防着政敌,打压兄弟,每日批阅奏折到深夜?
胤�苦笑,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向永和宫迈去。
也许,他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承认那个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其实已经很重要。
失落
德妃并不承认自己偏心。
又或许,是有一点点,但是自古父母偏疼小儿子,是理所当然的,胤�如今已经十七有余,早就应该独当一面,而不是像胤祯那样承欢膝下撒娇耍赖,然而他不仅没有当哥哥的榜样,反而还将同母弟弟推下水。
这令德妃心里头,难受得如同有一把火在燃烧。
是对胤祯的怜惜,是对胤�的愤怒,还有其他一些痛苦,担心的情绪。
却没有半分,是对大儿子的内疚。
在德妃看来,从胤�被佟佳氏抱走的那天起,他就不再是自己的儿子。
除了那点微弱的血缘关系,胤�看着自己的目光,对自己的疏远有礼,甚至是说话的语气,都与在佟佳氏面前,截然不同。
她忘不了当年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抱着自己的亲生骨肉,笑逐颜开的模样,忘不了那种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她也可以抚养自己的儿子。
所以德妃觉得,只有胤祯,才是自己真真正正的孩子。
他会撒着娇叫额娘,他会牵着自己的袖子耍赖,他会……
这些,都是胤�不曾对他做过的。
那么,她纵然偏心些,又有什么不对呢?
"额娘……"
胤祯的眼睛还没挣开,嘴里已经嘟囔着这两个字。
他昏迷了三天,德妃就在榻前守了三天,除了必要的事情,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半步。
小儿子转醒的那一刻,她自然第一时间便看到了。
"胤祯!"
胤祯睁开眼,便看见德妃喜极而泣,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额娘……"他笑了笑,想要起来,却没有力气。
德妃忙用手压住他。"折腾什么,躺着!你整整昏睡了三天,都快把额娘给吓坏了!"
"娘娘。"德妃身边的大宫女走了过来,"八阿哥在外面求见。"
胤祯见德妃的面容一下子冷淡下来,好奇道:"额娘,八哥来看我的?"
他不是来看你,是来为你四哥求情的。
德妃扯了扯嘴角,没把话说出口。"跟他说,十四阿哥刚醒,需要多休息,今个儿就不见了。"
话没说完,胤祯扯扯德妃的衣角,可怜兮兮道:"额娘,为什么要赶八哥走,让他进来吧。"
德妃拗不过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请八阿哥进来。"
胤祯立时笑得眉眼弯弯。
"德母妃吉祥。"从宫外回来,得知胤祯苏醒,胤�没能歇上一口气,又上这里来了。
"八哥!"胤祯的声音还很虚弱,却不能掩饰他脸上的高兴。
"十四弟醒了。"胤�对他笑了一笑,关切安慰。"还要多休息才好。"
"八哥,你在这多陪我聊一会吧!"胤祯鼓着嘴巴,在德妃面前,他褪去平日的小大人模样,显得率真活泼。
胤�见德妃没有反对,便点点头,真的坐下来陪胤祯聊天。
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不耐,更没有提及胤�。
德妃不由有些奇怪,她本以为胤�会按捺不住,但现在看来,他却似乎真是为探望胤祯而来的。
直到看胤祯脸上露出淡淡疲倦,胤�笑道:"十四弟累了,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胤祯拉住他的手,眼带盼望。"八哥明天再来?"
"好。"他笑着应道,又跟德妃道了别,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德妃出了声,看了他片刻,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去偏殿,我有事和你说。"
胤�点头应了,他还是那般浅笑着,表情未曾变过,仿佛德妃的反应也已在预料之中。
德妃的表情很淡,语调也是缓慢的。"虽然阿哥之中,也有不少交好的,却鲜少像你这样的,为了胤�,三番四次地来求情,这是为什么?"
"胤�知道德母妃宅心仁厚,必不忍心处置其中任何一个儿子。"
"你不用说漂亮话,他要谢的第一个人,应该是你。"德妃冷冷道:"在他心目中,真正的额娘是佟佳氏那女人,而不是我。"
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地方,德妃直呼佟皇后的姓氏,没有半分避忌,胤�的神情也并未因此而有所变化。
"德妃娘娘。"静默半晌,胤�终于开口。
"当年被佟皇后抚养,四哥尚在襁褓中,这一切,他懵懂不知,更不是出于他的意愿,纵然他面上待人疏远,可也是性格所致,并没有因此失了对您的尊敬,无论如何,他总是您的儿子,亲生儿子。"
德妃的表情有些松动,良久方道:"明日我会去跟太后求情,放他出来。"
胤�心中大喜,却仍跪下行礼,不露半分声色。
"额娘跟八哥说什么了?"胤祯强撑着不肯睡下,好不容易等到德妃回来。
"没什么。"德妃将他的头发拂至耳后。"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胤祯沉默了,原本苍白的小脸仿佛更显青白,抿着双唇,目光落在自己互相绞着的双手上。
德妃心道那天的情景想必对他来说冲击过大,不由柔声道:"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
"额娘,四哥没事吧?"胤祯抬起头强笑道:"您别生气,他也是无心的。"
"无心?你差点没命!"德妃提高了声音,见他虚弱模样,语调软下来。"甭说他了,你好好休息。"
胤祯笑了笑,闭上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这两天雪小了许多,却依旧冰寒刺骨。
只是与清军的氛围比起来,寒冷已经不值一提。
康熙所在的中军大帐,不时有贴身太监进进出出,间或端着一盆血水,或者捧着几碗汤药,行色匆忙,神情凝重。
索额图身为重臣,近几年康熙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此次虽然也让他随扈,却是为了防备他与太子互相勾结,因此他被排斥在帐营外面,不得入内。
当然,其他大臣,也没有一个能进去。
除了遇刺当晚在场的那图苏。
一个小太监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托着个盘子,他左右望了望,又低下头往前走。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拉住他。
他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抬头一看,才松了口气。
"中堂大人,您可吓死奴才了!"
索额图一笑,摸出一个装满金瓜子的小袋放在他手里,道:"这几天照顾万岁爷,辛苦你了。"
那人顺手塞进袖口,笑道:"中堂大人说笑了,这是奴才份内的事情。"
一面说着,朝索额图缓缓摇头。
索额图眼睛一亮,随即隐去,露出关切的神色:"万岁爷没事吧?"
"万岁爷洪福齐天,自然平安无事。"
两人又说了句场面话,便各自散了,落在外人耳朵里,也不过是平常的寒暄与询问。
直到走出老远,索额图才忍不住,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接到太后懿旨的时候,太子是有点诧异的。
太后素来是不管事的,怎么会突然关心起胤�的处置来。
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是这件事是家事,太后按理说也是一家之长,太子是没有权利拒绝的。
胤�得知自己重获自由,面上也不掩惊讶。
太子拍拍他的肩膀。"本宫去太后那给你求情了,你别担心,先回府去看看吧,等皇阿玛回来,一切交给二哥就是了。"
"多谢太子殿下。"在毓庆宫虽然并没有受到苛待,但终究没有自由,也不如在自己的家里自在,何况胤�满腹心事,也无人可问,无人可说。
"小林子。"太子望着胤�离去的身影,突然道。
"太子爷?"
"去,把八阿哥召过来。"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毓庆宫外,除了值班的侍卫,并没有其他人。
草木葱葱,却没有熟悉的人影。
印象中,那人总是站在他后面,一转头,就能看见。
可是现在,却没有。
自己在毓庆宫这么多天,也没有见他来过。
难道,他出了什么事情?
你平日与老八走得最近,可你一出事,莫说帮你了,昨日说来给我请安,结果来去匆匆,连说要探你一眼的话也没有。人情冷暖,关键时候才最能考验人心。
站定,闭上眼,叹了口气。
原本想迈向阿哥所的脚步停住,转而往宫外方向走去。
"爷,爷,您怎么了?!"
"眼睛有些疼……"胤�扶额皱眉,一手撑着桌面。
连带着头也晕眩起来。
他方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把高明吓坏了。
"奴才这就喊太医去!"高明转身走没几步,毓庆宫那边来了人。
"八阿哥,太子爷找您呢,说让您马上过去。"
胤�一怔,道:"四阿哥可还在毓庆宫?"
"回八爷,四阿哥今儿一大早就出宫回府了。"
他暗自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德妃那边大事化小,等到皇阿玛回来,总是好应付的。
那么太子叫自己过去,又是为了什么?
胤�思忖片刻,道:"我这就和你走。"
"爷!"高明急道。
胤�摆摆手。"你去太医那里拿些药,回来给爷敷上。"
此刻说了会话,已觉得好了些,便起身与来人走了。
伤心
大雪初霁。
漫山遍野,仿佛除了白色,再也看不见其他。
蓦然间,号角声响起,惊破了河畔一贯的平静。
蒙古装扮的骑兵自河畔山脚处拐出来,一个个挎着改制过的马刀,气势汹汹杀向对面的营地。
"康熙皇帝已经受了重伤,怕是死掉了,现在的清军不过是失去雄鹰的雏鸟,儿郎们杀了他们,拿下皇帝的头颅!"
"杀!"
"杀!"
为首之人蒙语吼着,手中高举的刀锋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余者轰然响应,千几人马蹄阵阵,杀气腾腾往这边奔来。
对面的清军看起来有些混乱,像是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起武器应战。
大多数人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更坐实了皇帝驾崩,清军群龙无首的猜测。
为首将领本是噶尔丹麾下数得着的将领,这次被派来作为先锋,是探查虚实,也是为了杀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噶尔丹那边早已蓄势待发,只等他这一先声夺人得手了,便待过来剿杀。
然而他带头冲杀上去,没过多久便察觉不妥。
清军号称数十万,单就康熙所在的中路,起码也得有五六万,但现在这种场面,却哪里有那么多人,只怕连一千都不到。
就算皇帝死了,也不应该剩下这几个人。
不好,中计!
将领心中一抖,正想喊他们回来,却听见马嘶刀剑之声仿佛自四面八方响起,正黄、镶黄、正白等上三旗旗帜亮了出来,伴随而来的是千军万马般的大军压境,黑压压一片,正中一面龙旗迎风飘扬。
龙旗旁边,有一个人骑在马上,身穿明黄缎人字纹织金锁子锦,戴着黄锦绣金龙云纹头盔,被清军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间。
隔得远看不清晰,但是那人身上所散发的气势,并不是一般人可以伪装的。
是皇帝?!
皇帝没死!
那将领倒抽了口凉气,心知皇帝诈死,己方上当受骗。
然而知道也晚了,还没等他缓过口气,胸口已经中了一箭。
他圆睁着双眼从马上摔了下来,临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大势已去,只怕大汗现在还不知道这皇帝诈死。
"皇上英明果断,这招引蛇出洞真是妙极!"索额图拱手高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喊声此起彼伏,仿佛连山都微微撼动起来。
康熙面色平静,并没有因此展露笑容,只道:"一鼓作气,噶尔丹此去不远,追上去!"
"�!"
索额图面露恭敬,手却捏紧了缰绳。
京城那边……
"八弟真是用心良苦。"太子斜靠着软枕,姿态慵懒,语调缓慢,望着胤�的表情似笑非笑。
"臣弟愚钝,请太子殿下明示。"胤�也被他拉坐到榻上,两人隔着一张矮桌,彼此的动作表情,细微可见。
太子笑了起来。"你对四弟,真是义薄云天,不惜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求德妃,还真说动了德妃去想太后讨恩旨,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来求本宫呢?"
"这几天也没少来请安,可是见了面,却没一句是给胤�求情的,连见也不见他,难道你觉得本宫就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吗?"
本宫二字一出,胤�知道太子心情已然不悦,忙跪下请罪。
"臣弟有罪,只因念着德妃娘娘与四哥的关系,只盼着她能心软,却不愿二哥因私废公,左右为难。"
"起来。"一双手伸了出来,扶起他。"你看看你,永远是这么小心翼翼,我什么时候说过怪罪你了。"
胤�顺势起身,却是没有说话,他压根摸不透太子召他来此的用意。
太子笑道:"好了,我正高兴这几天多了个伴,能陪我喝酒下棋,你就把他撵跑了,二哥没法子,只好把你喊来作陪了。"
胤�会意,双手执起桌上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臣弟自罚一杯,向二哥赔罪!"
"好!"太子抚掌而笑,又为他斟满一杯。"不过起码得三杯,才能显出诚意来。"
胤�微微一笑,也不推辞,一转眼,三杯酒也下了肚。
今日,只怕是走不了了。
看来太子还是记着他给四哥求情的事情,有意刁难,若拂了面子,怕要往死里得罪他。
上次平阳之事才刚刚平息,胤�不愿再横生波折。
果不其然,只听得太子道:"那今日咱们兄弟俩就一醉方休!"
在康熙的亲手教导下,资质再愚钝的人,都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太子本就不愚钝,少年时期他的表现一直凌驾于众兄弟之上,以至于康熙对这个儿子爱重无比,恩宠有加。
琴棋书画,乃至天文地理,凡是康熙感兴趣的,在耳濡目染之下,太子都有所涉猎,足可担得起文武双全这四个字。
所以除去身份,太子也可称得上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若纯粹喝酒聊天,他的谈吐学识,自然无可挑剔。
胤�酒量不是特别浅,但是这具身体不同前世,还没有经过多少酒量的锻炼,加上眼伤其实并未完全痊愈,但是太子频频斟酒,又盯着他喝下去,这种情况下,即便他想推脱,也没有借口。
将近半壶之后,头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看在眼里的事物,也有些恍惚模糊起来。
他只好找些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听说近日京城戒严,是二哥下的手令,不知这是为何?"
"为了捉拿前明反贼。"太子嘴角噙笑,又为他斟满一杯。
前明反贼?胤�一怔,也笑道:"臣弟只记得三藩之乱早在康熙二十年吴世�自杀的时候就已经平息了,这反贼又是从何而来?"
"八弟大抵不知道,民间有所谓的天地会,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在闽浙一带活动频繁,近日据传有些反贼潜入京师,欲行不轨之事,事关重大,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只怕是你冠冕堂皇地找借口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胤�心中冷笑,面上却好奇道:"天地会?这名字好生奇怪,二哥可否为臣弟解释一二?"
太子也不再劝他喝酒,闻言笑道自然可以,便娓娓说起天地会的来源和大致情况。
实际上,自三藩之乱平定后,康熙又刻意安抚江南士林,不仅对江南科举赋税等格外重视,还派了曹寅等人作耳目结交读书人,可谓收效显著,天地会所谓的势力,并没有太子说的那么强大,即便有,也只是活跃在某些地方,像京师这种天子脚下,他们想有所作为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他问起这事,不过是为了转移太子的注意力,让他不再频频灌酒,然而脑袋还是逐渐沉重起来,连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不清晰……
"爷,您回来了!"那拉氏早就带着人候在院子里,一见胤�回来,立时行礼迎了上来。
"这几天府里,辛苦你了。"胤�的声音透着疲惫,那拉氏忙又唤人递上毛巾茶水。
"爷说的哪里话,这是妾身应该做的。"那拉氏随着他坐下来,叹道:"只是辛苦了八弟。"
胤�心中一动。"怎么?"
那拉氏有点惊讶:"爷在宫里没碰上八弟?"
胤�摇头,没来由地有点烦躁。"我从太子那里出来,就直接回来了。"
那拉氏不疑有他,只笑道:"爷怕是还不知道,那会我听说您被额娘发落一阵,还牵扯上太子,就慌了神,急急往宫里赶,本想去求太后恩典,没料到却撞上八弟从那儿出来,也幸好有他,我才知道前因后果。"
"他去太后那里?"
"是,他先我一步,去太后那求情,可是那会额娘正在气头上,后来连着几日,八弟来回奔波,又是去求额娘,又是往这府里来给我报信,我每次进宫去给额娘请安,她都不见我,没想到她却让八弟给说动了,终于去求了太后放爷出来。"
胤�皱眉不语。
那拉氏又道:"八爷这几日怕是累坏了,我上次见着脸色都白了不少,回头我找些补品,爷送进宫里给他吧……"
话未落音,胤�蓦地起身。
那拉氏莫名所以。"爷?"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闻声跑进来。
"备马,进宫!"
进了宫,胤�直奔阿哥所,却看到苦着脸的高明。
"你家主子呢?"
高明如见救星。"四爷,您来了,我们家爷被太子召去,还没回来呢。"
他愣了一下,转身又往毓庆宫走去。
自从吕有功暴病死后,毓庆宫第一得力的太监就换成了贾应选。
这会他正站在殿外,见了胤�,远远便认出来,不待他上前询问,已经小跑着上来行礼。
"奴才见过四爷,四爷吉祥!"
"太子殿下呢?"
贾应选迟疑了下,道:"殿下正与八阿哥在里头说话。"
胤�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疑窦顿起,拨开他便往里边走去。
"诶诶,四爷!"贾应选不好拦他,忙追上去,急声道。
胤�脚步飞快,待走至门口,脚步却不自觉缓了下来。
"胤�,你觉得二哥如何?"太子的声音有些低沉,与平日不大一样。
"自然是好的……"回答的人语气迟缓,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么四弟呢?"
"四弟……?"
"对,胤�。"
"胤�……"伴随着道出这个名字,胤�似乎听到里面的轻轻地叹了口气。"累……"
"累?为何累?"
"他凡事……总喜欢多想,我却要步步小心……很累……"
"哦?那你为何还与他这般交好?"
"……"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瓷器落地的脆响,胤�扶着额头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清醒了一些,甩甩头,想起身,却力不从心地歪倒在榻上。
"四爷!"惊叫声自外面传来,但此刻听在胤�耳中,却显得分外遥远。
四哥?
四哥来了?
胤�皱了皱眉,想起自己刚才好像说了什么,但随即又淹没在头部阵阵涌上来的抽疼中。
四肢有些乏力,身体也有些发热。
他靠在桌旁,极力压抑着因不适而想逸出口的呻吟。
胤�转身便走,不顾身后碎了一地的瓷器,也不理会贾应选的大呼小叫。
他只愿自己刚才没有来过这里。
这样就不会听见那句话。
我步步小心……很累……
原来与我相处,竟是这般勉强你。
化险
太子听见外头声响,本是一惊,又听见脚步声远去,贾应选还喊着四爷,才放松下来,嘴角甚至扬起一抹笑容,望着胤�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原本不过想灌醉他惩罚一番,再乘机套些话。
不料却有意外的收获。
他回头望去。
胤�正揉着额角,眉间紧紧拧着,表情有点压抑,似乎正在忍耐着什么。
"八弟?"太子坐上与他同一侧的软榻,伸手去扶他,状若关切:"可是有身体不适?"
胤�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下意识地摇摇头,起身便要离开。
太子按住他,笑道:"若是精神不佳,不如今晚就在此处安歇吧。"
头疼得愈发厉害,胤�闭着双眼,只想减轻此刻剧烈的晕眩感。
本就摇摇晃晃的身体被太子这么一拉,猝不及防歪了下来。
正巧让太子抱了个满怀。
那人原本白净的脸因醉酒而浮上微晕,连带着薄唇的颜色也在酒水浸染下变得更加艳丽。
方才两人喝的是烈酒,太子别有用心,便一直往胤�杯里斟满,半强迫地逼他喝下,自己倒喝得不多,所以神智还算清醒。
然而看过眼前这一幕,也觉得心神一荡,有些把持不住。
胤�的面容,偏于温雅清俊,虽然肖似良妃,却与柔媚入骨之类的形容完全搭不上边,皇子贵胄,天生贵气,更不可能让人联想起小倌一类的人物。
只是太子本就男女不忌,少年时也曾对胤�生起过一些阴暗不能见人的念头,此刻见了这般情致,便突然觉得莫名喜悦,有种近在咫尺,得偿所愿的刺激感。
那边胤�走到半路,蓦地想起以前太子对胤�做过的事情,不由停住。
"爷?"宫门外,翘首以盼的苏培盛赶忙迎上来,却见他站定脚步,脸色阴沉。
"你先别跟我回去,去见太子妃,就说八弟现在在太子那喝酒,他酒量不好,怕言行冲撞了太子,请太子妃帮忙照看一二。"
"�。"
"八弟?胤�?"太子轻轻喊了几声。
怀中之人紧皱双眉,靠在自己怀中,却无力动弹,仿佛任其施为。
太子放心了,他轻笑一声,低下头去,印上那张带着艳色的薄唇。
出乎意料的柔软。
浅浅的酒意自唇舌相接处传了过来,夹杂着胤�身上的味道,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让太子愈发有种探索下去的欲望。
胤�虽然神志不清,但并非全无察觉,下意识便欲推开太子,却被紧紧抓住手腕。
他的眼睛半睁开来,虽然望着前方,细看却无焦距,只是茫然而混乱。
太子一着得手,又见他浑然不知,更加肆无忌惮,半晌自那唇上离开,轻轻滑过对方微微抬起的下巴,沿着白皙的颈部蜿蜒而下。
屋内只余下两人,没有太子的命令,谁也不敢进来打扰。
檀香自炉中幽幽袅袅地升起,连同那隐秘暧昧的气息,弥漫在四周,缠绕着两人。
胤�喘息出声,隐约觉得有人抱着自己,恍惚中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梦境。
那人紧紧抱着自己,手探向前方的欲望,耳边萦绕着对方炽热的气息。
四哥教你人伦之事,害羞什么……
做一次给我瞧瞧……
感觉如此真实。
胤�忍不住呢喃出声:"四哥……"
太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四哥……"俊秀的少年拧着眉。"……不要……"
断断续续的话语落入太子耳中,他盯着胤�看了半晌,嘴角缓缓勾起。
原来如此。
四弟你真是好手段。
连本宫这个太子,也自叹弗如。
难怪胤�会甘愿为了你奔波求情。
本宫还道,这世上真有如此兄弟情深呢。
太子哼笑一声,抚上对方微肿的唇,拇指缓缓揉着,力道有些失控,以致于胤�在半昏迷中,也忍不住想要躲开。
扣子一颗颗解开,终于将最后一层里衣也脱了下来。
少年赤裸着上身呈现在他眼前。
这具躯体,纵然还有些青涩,却已经慢慢崭露出男人的身段。
读书时,胤�的弓箭骑射也算中上,后来虽然开始办差,但每隔三两天也会练上一两回,所以身体不但不瘦弱,反而修长有度,十分匀称。
"哼,四弟倒真是好艳福……"
手捻住胸口的淡色乳头,缓缓揉捏,直至那人因吃痛而呻吟出声,才将手移向没了外袍遮掩,却犹自被裤子覆住的欲望处。
太子熟谙情事,自然知道怎样做才能令一个人既快活又痛苦,便也不急着下手,只是缓缓地,用手指描绘着那隔了一层布料的形状。
少年人的躯体最是血气方刚,任胤�实际上有多少岁,身体上的反应是遮盖不住的。
沉睡的欲望在刻意撩拨下慢慢抬头,半硬着撑起裤裆。
太子满意地笑了,俯下身又亲了亲他的唇角,正欲褪下他的裤子。
叩门声响起。
太子的笑容凝住,瞬间沉下脸色。"本宫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吗?"
"太子爷!"贾应选在外面小声而急促地喊道。
若无大事,贾应选也不敢来打断他的好事。太子皱了皱眉,"进来。"
贾应选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被半褪去衣裳,躺在太子怀中的八阿哥,当场愣在那里。
"狗奴才,魔怔了?"
贾应选对上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寒颤,即刻回过神来,心中犹自震撼,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太子爷,前方来报,御驾不日将返京。"
太子皱眉。
前线消息传递困难,他已经有数十日未曾收到索额图密信,因此也并不知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难道说,噶尔丹的计谋失败,皇阿玛并没有遇刺身亡?
那么他在京城这一番动作……
这么一想,顿觉一身冷汗,再也没有任何狎玩弟弟的心情。
"谁带来的消息?"
"索相的亲信,现在还在外头候着呢。"
"出去说话。"他起身往外头走去,到了门口脚步顿了顿,又交代了一句。"回头找个人帮他收拾一下。"
指的自然是榻上的胤�。
贾应选连连答应,待太子先走出去,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仍觉惊心不已。
太子爷平日玩玩内侍小倌也就罢了,竟连兄弟也……
贾应选得了吩咐,等太子与人密谈时,又折返回来,处理太子留下的烂摊子。
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自然不能喊人帮忙。
他扶起昏睡不醒的胤�,将衣服一件件穿好。
贾应选忙得满头大汗,也没注意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他才醒过神来,忙回头看去,却是骇得几乎失声。
"太、太子妃!"
惊骇之下,甚至连跪拜行礼也忘了。
石氏也没有指责他的失礼,穿着暗红色金丝衮边常服,稳稳站在那里,已是一派雍容典雅。
"收拾好之后,将八阿哥扶至偏殿歇息。"
"�。"
"今日之事,绝不可泄露半句。"
"�。"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又不是活腻了。贾应选低着头,暗暗叫苦。
"我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也无须告诉太子爷。"
"�。"贾应选的头垂得更低了。
太子妃御下宽厚,脾气温和,可他也知道,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皇家阴私一旦扯出什么事来,头一个要倒霉的,必定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所以即便石氏不说,他也不会鬼迷心窍似的跑去告黑状。
交代完贾应选,石氏便转身离开。
她贯来是温和柔顺出了名的,此时脸上却浮着几不可见的哀愁。
胤�是在头痛中醒过来的。
宿醉加上眼伤,让他一睁眼便皱着眉头。
"爷,你醒了?"高明忙扶起他,又让人端来醒酒汤。
"嗯……"胤�努力回忆起昨天的情形,自己似乎是在太子那里喝醉的?
"这是哪里?"
"这是毓庆宫偏殿,太子妃吩咐了,让你好好休息,又把奴才喊过来照顾你。"
太子妃?"那太子呢?"
"自奴才过来这边就没见着太子爷,爷,咱这是回去还是?"
"回去。"胤�想也不想便道。
向太子妃石氏道谢告别,两人往回路上走。
高明絮絮叨叨说起昨天的事情:"四爷来找你,见你不在,他又上毓庆宫去了。"
胤�皱眉,他怎么没印象?"你碰见他没有?"
高明摇摇头:"后来奴才等了半天,太子那边来了人,说你在那歇下,一大早奴才才被叫过来。"
酒这玩意儿果真误事,自己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胤�揉揉额角,临时改变主意:"出宫,上四哥那儿。"
想了想,又道:"算了,先回去梳洗一下,这副样子也邋遢得很。"
身上还有淡淡酒味,一会那个严谨的四哥见了,不晓得又会说什么。
四阿哥府位于京城东北角,据说前身是明代内官监官房,胤�搬进去的时候,虽然已经修缮一新,但也还保留了旧府的一些痕迹。棱角飞檐处,虽经岁月洗练而有些陈旧,却依旧不掩精致,可以想见当时此间主人的权势与气派。
因胤�喜洁,四阿哥府上下每日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门口那两座石狮子,看起来都要比旁边人家来得白一些。
胤�很少与皇室宗亲之间互相走动,仅有关系比较好的,也就是胤�和几个年纪小点的阿哥,今日休沐,没去宫中,十有八九是留在家里。
府上家人正打开大门想打扫台阶,一眼就看见走过来的胤�。
"八爷!"下人堆起满脸笑容,上前行礼。"你来了,奴才这就去禀报!"
四阿哥府的人都知道主子与八阿哥亲厚,每次上门无须通报,但此时胤�正与幕僚在书房议事,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胤�点点头,任那人去通报,径自在院落里看花。
不多时,府中管家苏培盛过来,面上带了点为难。"八爷,我们爷正在议事,只怕今个儿不太方便……"
事实上,胤�说的是不见,但他又怎敢原话转达。
胤�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苏培盛暗暗叫苦,他不知道这两位爷在闹什么别扭,但说到底总是亲兄弟,若来日和好,倒霉的不还是下人奴才。
"既如此……"胤�若有所思。
苏培盛等着他说告辞,却不料八阿哥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我便等四哥议完事出来吧。"
"那依你看……"
"四爷。"
叩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话,胤�有点不快。"什么事?"
"八爷说要等你议完事,现在外头等着呢。"
胤�一怔,沉默片刻,道:"让他先回去,就说我今日没空。"
当日在毓庆宫,他等了数日,翘首以盼,却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太子的话虽明知是挑拨,却也让他在失望之余多了几分烦躁,及至从那拉氏口中得知那人为他四处奔波劳累,才知道自己一时任性误解了他,又匆匆往宫里赶。
若是没去便好了,如此也不会听见那句伤人的话。
我自问对你处处关照,又有哪里对不起你,何止于让你觉得疲惫?
一个恼怒的声音自心底响起。
胤�的母妃出身低,他这一路过来,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与自己相处,从来都是少年老成的模样,他说自己步步小心,又有哪里错了?
另一边,却还不由自主为他辩解。
说到底,自己气的是那人这句话里,仿佛将与自己的交情当成一种负担。
既想跑出去质问他,又觉得如果这时候见到他,肯定又会心软。
胤�心中纠结无比,只能强捺下烦躁的心情。
他却忘了自己从毓庆宫出来的那一刻,也曾动摇怀疑过的。
沈竹看着自家主子在房中来回踱步的身影,只觉得头晕眼花,不得不出声道:"四爷,若八爷有事,不若奴才先行告退?"
胤�顿了一下。"继续说你的。"
刚才明明是你在说,让我说什么?
沈竹无奈,只能胡乱找了个话题,说了半天,却发现胤�压根就心不在焉。
"爷!"外头的高明突然惊叫一声。
"八爷晕倒了,快来人啊!"
喧哗声自外头传来,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胤�再也按捺不住,立时推门出去,几步到了胤�跟前。
一把将那人扶住。
"还愣着做什么,把人背进去,拿热水来!"
冷眼一扫,效果立竿见影,这边有人小跑出去拿热水毛巾,那边苏培盛已经弯下腰,作势要背胤�。
原该昏迷的人蓦地睁开眼,神色清明。
"四哥。"
胤�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
当即沉下脸,冷声道:"你越发长进了,还能算计起四哥来!"
开解
随着话语,胤�便欲甩开胤�的手,却被顺势抓住。
胤�笑道:"若不是这样,怎能引四哥出来。"
这一路上,他思来想去,已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
太子召见,他本有防备,只是没料到太子居然敢在酒里下药,让他防不胜防。
而胤�去找自己,又匆匆离去,应是听见自己酒后失言说了什么,又恰好让胤�听到。
酒是穿肠药。
枉费他多活了四十几年,到头来居然被太子算计。
胤�一直觉得,自己因为知道结局,所以比别人多了一些优势,从前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可以预先避免。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在做了一些与前世不同的事时,同时也改变了事情原本的方向。
上辈子他谋求大位,一直韬光养晦,凡事都有大阿哥和百官去出头,太子压根不会注意到自己。
但是这辈子因为与四哥拉近了关系,连带着也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太子的心思,其实再明白不过。
目前大阿哥是储君位置的最大威胁,有他在,太子永远束手束脚,所以太子也想拉拢兄弟为自己所用。
只因为表现不错,又没有依附大阿哥,所以太子想拉拢自己。
但他又不放心,因为自己是惠妃的养子。
所以在拉拢的同时,也要打压离间,以免将来胤�被一起拉到大阿哥阵营里去。
真是用心良苦。
可惜用错了对象。
若他这番苦心能用在皇阿玛身上,只怕已经有了百倍回报。
说到底,储君废立,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句话。
想到这里,胤�暗自冷笑,太子居然鬼迷了心窍,想算计自己。
这笔账,自然是要慢慢来算的。
然而因着这次的事情,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总想着躲避,就哪一方也不依附?
就连前世的四哥,明面上也是打着拥护正统的旗帜的。
或者说,他猜透了皇阿玛的心思,在满朝文武都棒打落水狗的时候,独独他拥立太子,给皇阿玛留下大公无私的印象。
而这辈子,自己如果真想做点对江山社稷,对天下百姓有利的事情,就不能像五哥、七哥那般与世无争,关起门来过日子。
眼下皇阿玛交给他的吏部,就有不少弊病需要整治。
吏部被称为六部之首,重要性可想而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差事办砸了,也就罢了,办好了,必然有人找上门来。
但谁也不支持,就会经常疲于应付各种各样的拉拢与暗算,说不定还会让皇阿玛觉得自己奸猾。
自己现在本就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有些事情,处处算计,再三思虑,总想着如何示弱,如何不露锋芒,如何韬光养晦,反而落了下乘。
反倒不如凭着本心行事,只要处处以皇阿玛为先,也就不会与四哥的利益发生冲突。
何必每时每刻都想着如何讨好四哥,平白给心中增添负担。
这辈子,他与四哥兄弟感情渐好,这是一桩好事。
其余的,顺其自然也就是了。
话说这头,胤�看着他装晕让自己跑出来,气就不打一处来。
袖子甩不开,便也任由他拽着,只是表情冰冷,足以吓退不少人。
却不包括胤�。
他笑道:"四哥生气了?能不能让我讨杯水喝?"
胤�不回答,那拉氏也从别院赶过来了,见状便对府中下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八爷扶到里头去!"
福晋开口,胤�不好驳斥,也冷着脸走了进去。
那拉氏看到胤�的脸色,已知两人之间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胤�也不至于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两人分坐厅中两侧,却都不言语,气氛尴尬。
那拉氏见状,便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去,自己也顺手带上门出去。
自然是胤�先开口。
他起身走到胤�面前,道:"四哥,好端端的生什么气,莫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骂便是了,可别不理我。"
说罢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带了些讨好的神色。
要胤�来做这种动作,可真是难为他了,但他知道这个四哥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如果与他硬扛着,那只能两败俱伤,不若自己先放下身段。
他能听到自己晕倒便二话不说跑出来,可见心中情份并没有减少,只是不知道自己喝醉说了什么,居然惹得他发如此大火。
眼见胤�脸色似乎和暖一点,他又道:"如果四哥还不解气,打我也行,你若这么不理不睬的,弟弟我以后出宫可就无处可去了。"
胤�被这句话气笑了。"敢情我这府上对你来说就是个出宫的借口?"
胤�笑眯眯的。"自然不是啊,还有四哥家里的好菜,待我如亲弟的四嫂。"
居然没有我。
胤�气哼哼地想,看着他眉眼弯弯,心里却不由一阵发苦。
那天那句醉话,到现在依旧萦绕耳旁。
让自己无法不去介意。
撩拨几句,胤�看火候差不多了,又软下声道:"四哥,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被太子软禁在毓庆宫,可有受了什么委屈?"
胤�想起他这些时日为自己奔波的情景,纵是有再多的气,也不知不觉消弭大半。
"没有,太子待我甚好,只是听说太子后来又将你召去,说了什么?"
胤�苦笑道:"那天我眼伤发作,去了之后被太子拼命灌酒,没多久就醉得人事不知,哪里记得,只是近日京城戒严,人心惶惶,四哥自己万事小心些,莫落了他人把柄。"
胤�点点头:"你自己也多注意,没事就待在阿哥所或吏部,别到处乱跑。"
两人很有默契地绕过那个敏感的话题。
胤�那日,只听到胤�醉后太子诱话,听了半截便怒气冲冲地离去,浑然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幸而他生气中仍有一丝理智,心中总对太子留着几分防备,又让苏培盛去通知太子妃,这才免了一场弥天祸事。
许多年后,胤�知道真相时,几乎没有暴跳如雷,又懊悔自己当初怒火攻心,转身就走,让那人白白被太子占了便宜。
这是后话了。
胤�在四阿哥府用过晚膳,这才赶在宫门落下前回去。
他前脚一走,那拉氏便见胤�的表情有些忡怔失神。
挥退左右,她柔声道:"爷有心事?若是家事,不如说出来听听,也好帮爷参详一二。"
胤�皱了皱眉,本不想说,但见她目光殷殷的模样,想了想,还是简单叙述一遍。
语气淡淡,却隐隐有难以释怀之意。
胤�那句话,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面上再若无其事,心也会被扎疼。
如果他与胤�的关系就像普通兄弟,那倒也罢了。
他充其量冷笑几声,从此与这人划清界限,生疏客套便是。
可惜不是。
两人从小到大,先勿论自己对他的感情,光是一起经历的那些事情,也远远超越了普通的兄弟情谊。
自己可以忍受他对自己说出这种话,却不能容忍自己听到他对别人说出来。
那拉氏心思通透,心念一转,已经知道症结所在。
"爷,其实八爷并不是在埋怨任何人,只不过酒后吐真言,说出自己的心情罢了,其实说出来,反倒是好的。"
胤�挑眉看她,那拉氏续道:"八爷与您身世相仿,你有佟皇后庇护,虽然佟皇后早逝,可有这份关系在,谁也不敢欺辱你,八爷却不一样,良妃娘娘能封妃,还是因为八爷得了皇阿玛的青眼,在那之前,八爷背地里受了多少白眼和闲气,就算你能帮他,毕竟也有限,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与你一起,你仔细想想,八爷可曾向你抱怨过?"
胤�一怔。
是了,他连被太子推下水,都再三隐瞒,后来还是因为实在瞒不过了,才说出来,虽然那时候胤�并没有说自己落水就是太子做的,但胤�又怎会猜不出来。
自己待他好,可也无形中给了他不少压力吧,皇宫里头,处处都是玄机,他既要防着别人暗算,也要防着因为自己对他好,而惹来有心人的眼热妒忌,又怎会不累?
那拉氏叹道:"爷,都说八爷少年老成,但依我看,他是长年累月思虑过重,小心谨慎以致于失了少年人的朝气,你若连他抱怨两句也和他置气,只怕他最后连个最亲近,能说说心里话的兄弟也没有了。"
这句话直指胤�的心结,让他闻言一震,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才道:"他说你待他如亲弟,就这份心思而言,也确实不虚。"
如此说着,心中的阴影却也渐渐消了。
那拉氏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笑道:"女人家的心思往往要更细腻些,你们大老爷们,有时候就是想岔了半步。"
无论怎样,她也不希望这兄弟俩生了嫌隙。
归来
五月里,费扬古率领的西路军在昭莫多大败噶尔丹主力,斩首三千余级,生擒数百人,连同牛羊驼马等物,统共二十余万头。
噶尔丹见机得早,望风而逃,仅以身免。
康熙下令全军各人因功嘉奖,并班师回朝。
御驾带着大军浩浩荡荡返京,太子自然率领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恭迎皇阿玛大胜归来!"太子一撩袍子,当先跪下。
后面立时呼啦啦跟着伏倒一大片人山呼万岁。
"平身!"康熙脸上看不出喜怒,一身铠甲纵马而来,更显天子气象,令人不敢直视。
太子起身,上前拱手。"请皇阿玛御驾回宫。"
康熙点点头。"京城可好?"
"一切安好。"
康熙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扯了扯缰绳,往前驰行。
他这一走,后面大军自然跟上。
太子愣了一下,也领着百官往城内走去。
一路上百姓携妻带子跪拜路旁,欢呼雀跃瞻仰天颜,自然令康熙极为高兴的,可这份笑容却在回宫安顿好,召来众儿子之后敛了回去。
"京城戒严,是怎么回事?"
这话没有指名,但能够下手令的也只有太子而已,太子连忙跪下。
一众阿哥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
"回皇阿玛,据报近日京城有前明反贼潜入,事关重大,儿臣为了谨慎起见,故下令九门提督戒严。"
"哦?"康熙的声音不疾不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可有证据?"
"这……只是风闻言事,并无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怎可如此儿戏?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小事也能化大,眼看秋闱将近,顺天府一带举子汇聚,一个不好就要闹出事来,你来担这个责任?"
这会还未到三伏天,但太子额头上,已经隐隐见汗。
这是康熙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落他的面子,以往不管什么事,康熙至多也就是留下太子单独与其谆谆善诱。
大阿哥此番随扈,就算寸步不离康熙,也算是攒下军功,底气自然又足了不少,眼见康熙如此发作太子,心中窃喜,只觉得自己离那个位置,仿佛又更近了一步。
但他经过军旅历练,加上年纪渐长,也越发沉得住气,见状只是暗自冷笑,乐得看戏,并不吭声。
大阿哥能忍,三阿哥却不能忍,这种情况,自然要添把柴加把火的。
他站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封奏折。
"启禀皇阿玛,儿臣有份折子,是儿臣这些时日琢磨的治河心得,请皇阿玛御览。"
三阿哥胤祉受命署理工部事,倒也下了些功夫去研究的。
康熙却不命人接,只先问道:"朕不在,太子监国,何不直接呈给太子?"
三阿哥垂首道:"儿臣十日前已将此折呈上,但太子一直没有批复,儿臣只好直接呈给皇阿玛,眼看要是进了七八月,雨水渐多,治河一事又上了日程,儿臣想,总是早些定下方案的好,也能造福一方百姓……"
康熙不语,目光沉沉扫过太子,太子连忙跪倒。
"皇阿玛明鉴,儿臣从未在案头上见过三弟说的折子,必是下人奴才整理时疏漏了!"
"梁九功。"
帝王出声,梁九功立时会意,上前接过折子,轻轻放在康熙手边的矮桌上。
康熙并不急着拿起来看,只以指节叩着桌面,似在思忖。
其他人不敢打扰。
西暖阁内只余一片细微的呼吸之声。
在康熙看不见的角度,其他人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太子,心中各有思量。
"胤�。"冷不防,康熙点了名。
"儿臣在。"
"小十四落水的事,是怎么回事?"
胤�心头一跳,望向那人,却见他面沉如水,仿佛早就料到自己会被诘问。
"儿臣与十四弟嬉戏,失手将他推落下水,请皇阿玛降罪。"
康熙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胤�情知此时不能开口求情,否则只会弄巧成拙,便也只好兀自沉默。
"胤�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康熙发话,儿子们自然不敢不从。
太子张口欲言,顿了顿,却还是作罢,起身也出了去。
走在外头,大阿哥忍不住刺他一句:"太子今日面色不好啊,可是这段时日操劳国事所致?"
太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却没有反驳,转身便走。
大阿哥转头看向胤�,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有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不少,什么时候跟大哥比比骑射?"
语气温煦,充满关切。
胤�也回以笑容:"大哥别取笑我了,什么时候我能跟着上回战场,才有胆量与你过一过手。"
大阿哥大笑,又与他说了几句家常,这才走了。
此时三阿哥等也早就散了,余下十三阿哥还留下来,面带担忧:"八哥,四哥他不会有事吧?"
十三阿哥自幼聪颖活泼,很得康熙喜爱,但他生母是庶妃,如此反而惹来注目,像十阿哥胤俄这样贪玩逃学而经常被康熙训斥的阿哥,自然瞧他不太顺眼。
这辈子却因胤�从中调和的缘故,几个小阿哥关系和缓许多,但他心思细腻的那一面,却在此时体现了出来。
老九和老十他们贯来没心没肺,康熙一让众人散了,他们便邀胤�同行,见胤�留下来,也就先走一步。
惟独胤祥跟他一起等在外面。
单就这份心思,也莫怪四哥日后登基对他青眼有加,恩宠备至。
就在胤�出神的当口,胤�已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见了两人,明显一愣。
"四哥!"胤祥上前,扯扯胤�的袖子。"你没事吧?"
胤�摇摇头,又看了看胤�,心中一暖。"没事,我有些话和你八哥说,你先回去读书吧。"
胤祥点点头,这才离开。
"四哥……"
"皇阿玛收了我的差事,命我闭门思过。"他刚开口,胤�已经淡淡道。
胤�皱眉。"因为十四的事情?"
胤�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脸上表情有些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十四落水那件事的内情,胤�从没说过,胤�也一直没有问,真相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宫里头的人往往看的是结果。
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前生仇敌,这副样子,胤�不用猜也知道他心情不好。
"四哥跟我去个去处罢。"
"既是皇阿玛下了旨意,还是不要违逆的好。"胤�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嘴里说着拒绝的话,但语意却并不强烈。
胤�笑道:"总归还没下明旨,权当出去散心罢了,你跟我走就是。"
榆钱
胤�被他带着兜兜转转,从宫里出来,也不让坐轿子,两人骑着马一路慢行,途经金鱼胡同,直出了崇文门外,再行了半柱香时间,才见胤�停下来。
胤�虽也没少出宫,却从未来过这里,眼看此地鱼龙混杂,人声鼎沸,就先皱了皱眉。
胤�笑道:"大隐隐于市,这山珍海味吃多了,也该尝尝清粥小菜,保管不会让四哥失望就是。"
他既是这么说了,胤�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他往里走,一直来到一间粗竹竿搭起的小面摊前。
不过五六张桌子,斑驳陈旧,却坐得满满的,正巧胤�他们到的时候,其中一桌客人付账离去,胤�忙拉着胤�坐下,似乎也不介意桌上的残羹冷炙。
"老板,来两碗榆钱面!"
"好嘞,稍等!"
老板见两人锦衣华服,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不敢怠慢,忙拿着抹布过来收拾。
"你怎么会发现这种地方的?"
在胤�眼里,这个弟弟自小跟自己几乎寸步不离,虽说他成亲之后两人见面少了,可也没发现胤�喜欢到这种三教九流的地儿来厮混。
"我也是偶然间发现的,想着你没尝过这种东西,带你来散散心的。四哥看他们。"
胤�随着他话语所指望去,面摊旁边就是口井,不少妇女提了捅来挑水,五六岁的小孩儿,也跟在大人后面,吮着大拇指,蹦蹦跳跳的模样。
其中两名妇人,似是因什么事情争执起来,横眉竖眼,吵了几声,周围都是左邻右舍,自然上前劝了,过了会儿,吵骂声渐小了下来,又各自散了。
旁边还有不少人,吃面的有之,抽着烟袋的有之,都做着自己的事情,没往刚才吵架的两名妇人多看一眼。
"人生百态,本是如此,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伤心,酸甜苦辣,俱都只有自己感受最深,旁人终究也只是旁观。"胤�笑道:"所以四哥还是要高兴些才好,无论是我,还是四嫂,定都不愿意见你郁郁寡欢的。"
你自己镇日将心事都埋起来,倒会劝解起别人了。
胤�暗哼一声,默默腹诽着,心头倒仿佛真是随着他的话轻快了一些。
忽而想起他之前眼疾未愈,就为自己的事情四处奔波,又觉得自己确实是过于小家子气了些,难道都到这等田地了,还不允许人家说一句累么?
难道自己就忘了还要护他一世周全的承诺吗?
堂堂四阿哥,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瞧见他在别人面前倾诉心事(说醉话?)而吃醋。
这么想着,脸上便有些讪讪,所幸一闪而过,身旁那人并没有察觉。
"你四嫂寻了些膏药,回头问问太医能不能用,可以的话你就拿去敷吧。"
有老婆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把一些明明是自己做的事情推到老婆头上。
胤�点点头,他对这眼伤倒是无甚所谓。
一来太医早已说过,这伤要好,起码得长期调理,绝不可能是一夕之功。
二来有了这么点小毛病,就可以借此躲避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额娘良妃,却为了他这伤,日日犯愁。
说话间,两碗热气腾腾的榆钱面上了桌来。
白生生的面条中,嵌着一片片的榆钱,嫩绿如春色。
面条里必是又加了些其他的香料,却没有覆盖榆钱本身的香味,看起来便是喷香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一口下去,榆钱浅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却是咸淡适中,面条弹滑爽口。
就连胤�这样的人,也不由露出些许赞赏的神色。
"市井之中的吃食,倒也有些新奇。"
胤�笑道:"那是四哥吃腻了山珍海味,自然觉得它清淡可口,改明儿让你府上的厨子也学学民间的做法,我才好有借口去多蹭几顿。"
胤�却似突然想起什么,夹面条的手顿了一下。"有一件事,我忘了和你说。"
"太子可能在你我身边,安插了人。"
胤�一怔之后,倒也不觉得意外。
这种事情,当年大位之争最激烈的那几年,他们兄弟都没少做过――拼命往对方府上安插耳目。只是现在众人都还小,没想到太子却早已未雨绸缪了。
胤�看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只以为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将那日从平阳归来之后,太子将他单独召去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具体是谁,我也不晓得,但是那几个人,我都盯着他们一举一动,暂时还没找到破绽,你那边,也需小心些。"
胤�自然是应了。
离此不远的桌子,坐了两个人,似乎起了点争执,其中一个腾地起身,怒声道:"莫非子杰兄以为我是此等坐吃白食之人,恕不奉陪了,告辞!"
另外一人忙起身拉住他,好言好语相劝,却是刻意压低了嗓门。
没几下,被拉住的那人又挣开对方,转身就走。
只是脚步太过匆忙,又低着头,不小心就撞上胤�他们所在的桌子。
桌子本也不太牢固,被这么一撞,歪歪一斜,面汤全往胤�他们身上倾倒。
胤�眼尖,拉住胤�就往后躲,饶是如此,袖子也被淋湿了一大片。
那人撞了桌子又被凳子绊倒,挣扎着起来,满脸通红,对着胤�他们连连作揖。
"对不住对不住,兄台这衣裳多少,我赔!"
"你赔得起吗?"后面追上来的人,那个子杰兄嗤笑出声。
胤�二人装扮气度都与这里格格不入,那人自然也是个有眼色的,思忖片刻,顺势拱手道:"在下张宏,字子杰,他弄湿的衣裳,在下会照价赔偿,不知两位贵姓大名?"
撞翻桌子的人却讷讷站在一旁,被那句"你赔得起吗"堵得半晌作不得声。
胤�看了他们一眼,见胤�没有敷衍的欲望,便随手拱了拱:"我叫应八,这是我兄长,两位可是来参加大比的?"
大比就是乡试,三年一回,在各省省城举行,此时是五月,乡试一般定在八月,故而也称秋闱。
许多人因路途较远都提前来到,或寄住于亲戚家中,或下榻于客栈旅店,以便能够静下心来专心备考。
张宏本是有心搭讪,见这兄弟二人锦衣玉袍,若不是出生富庶商贾之家,就是官宦世族子弟,但若是官宦子弟,又怎会跑到这种偏僻地方来吃面,想来定是前者。
士农工商,自古商人地位最低,他这未来的举人,怎么说也比商人之子要高贵许多。
这边张宏正打着如意算盘,盘算着要如何与这两人结交,那边胤�就开口询问,怎能不令他大喜过望。
"正是,我看两位公子器宇不凡,可也是来参加这次乡试的?"
识才
胤�不说话,自然是由胤�出面。
他看了胤�一眼,笑道:"我等是京城人士,世代经商,今日只是随意出来走走。"
话虽如此,两人身上却全无寻常商人市侩习气,说是大家公子倒更像一些。
张宏有心结交两人,便须扯上一面大旗,他拉过那书生道:"这位是宛平县科试第一名,岑梦如岑兄。"
胤�与胤�相望一眼,显然略有惊奇。
凡是参加乡试的学子,需经岁试和科试,难度是层层递进的,宛平县是京县,位于北京城西侧,也出过不少人才的,这人能考取宛平科试第一,显然是有几分才学的。
胤�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岑兄竟是如此厉害。"
岑梦如显得有些局促,他还惦记着因自己莽撞而弄脏两人衣服的事情,忙道:"不敢当,只是两位的衣服……"
"衣服不打紧,回去洗洗就是。"却是胤�开了口。
其实弄湿的也不过是袖口和衣角,两人今天穿的又是深色衣服,看不大出来。
胤�接道:"择日不如撞日,难得碰上两位,不如到附近茶楼坐一坐?"
他看此人甚是木讷,却没想到科考场上如此厉害,心下便起了些考究的念头,再看胤�,却也露出颇感兴趣的模样,显然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几人拣了附近一间茶馆,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此时离乡试不足两月,京城学子云集,连这小小的茶馆里也坐了几个书生,正在那里高谈阔论。
这个岑梦如,初看并不起眼,口舌甚至还不如张宏来得伶俐,但细谈之下,胤�他们很快发现,渐渐聊得投机之后,岑梦如也放开了些,说话不再像之前那么拘谨,言谈之间倒真有几分才子的风采,这科试第一名落在他身上,也不算奇怪。
反观张宏,虽然能说会道,满面春风,但过犹不及,在他们眼里,便没有岑梦如那么持重。
胤�两世为人,看人眼光自然分外毒辣,而胤�生性内敛,也不喜欢太过轻佻的人。
八面玲珑的张宏,不约而同被两人在心里看轻了几分。
张宏与岑梦如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年纪轻轻,且出身于商人世家,但言谈举止,起码是丝毫不露浅薄的。
聊着聊着,话题不免就转到今年乡试上。
张宏叹道:"这乡试可真是愁煞人了,只盼我今年不要再铩羽而归才好。"
岑梦如为人厚道,虽然刚刚才跟他闹过不愉快,此时见他有些垂头丧气,不由出言安慰道:子杰兄才学出众,前两次不过是运气差了点,所谓事不过三,此番定能高中。"
算起来,张宏今年是第三次参加大比了,岑梦如却还是初次。
张宏笑得有点勉强,却转而问起胤�两人:"我看二位才学也不在我俩之下,为何不下场一试身手?"
"我兄弟二人身上并无功名,自然也不能参加乡试。"胤�笑言,顿了顿,又道:"再说天下之大,并非只有做官一途,生意做大了,向朝廷多纳些钱粮,又或者,修桥铺路,开仓捐粮,至不济,当个医者悬壶济世,也都算是为百姓做了好事。"
"说得好!"岑梦如一拍大腿,呼喝声引得旁人注目,包括刚才那几名书生。
如果说刚才岑梦如只是觉得与这两人聊得投机,现在便忽然有了得遇知己之感。
他没有张宏那般七弯八绕的心思,也不算太瞧不起商人,但总归也觉得商人限于自身局限,见识不会高到哪里去,及至听到这番话,让他也禁不住热血沸腾起来。
喊声过后,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忍不住红了脸。"一时激动,对不住,应公子这番话实在深得我心,做事何须讲究出身,非仕途不可,只要有心有力,行遍天下也不怕,我今日方知商贾之中也有见识不凡的人,真是失敬!失敬!"
说吧便起身作揖。
胤�觉得此人性情大是真挚可爱,不仅不恼,反而笑意盈盈。
再看胤�,也露出些笑容来。
"哼,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还读什么书?"
"铭佩兄此言差矣,说不定人家是想借着奉承几句,结交商人子弟,讹诈些银两呗!"
"哈哈……"
哄笑声此起彼伏。
岑梦如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的敏捷和机智只能在混熟的人面前表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却反而有些迟钝了。
方才胤�两人看重岑梦如,交谈之间也由他的话题引申开去,张宏早有不满,此时见岑梦如吃瘪,便乐得在旁边看笑话。
胤�胤�出门,自是带了侍卫了,此时两人不发话,侍卫也不会上前,但是目光凌厉,足以让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感到威慑力。
"想不到低贱商贾之家还养了些鹰犬爪牙,"最开始说话的人冷哼道,"上有朗朗乾坤,下有国家法度,莫不是还想效仿吕不韦不成?"
这话说得却是有些过了,谁不知道战国吕不韦,最后成了篡权把持国政的乱臣贼子。
旁边几人一听这话,脸色俱都变了,忙推了推他低声道:"铭佩兄不要胡言乱语!"
那人似乎也反应过来,却仍犟嘴道:"怕什么,许他做了,还不许人说!"
胤�微微一笑:"不知几位贵姓大名,可否告知?"
那人瞪着他。"你想做什么,挟私报复?"
"刚才兄台也说了,上有朗朗乾坤,下有国家法度,我怎敢做这种违法乱纪的行为,只是按大清律,诬陷无辜者,从重科罪。"胤�的笑容倏然转冷。"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不会连这点东西都没学过吧?"
几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谁会想到从一个商人口中突然就背出大清律来,他们只不过是瞧不起岑梦如张宏两个读书人,居然跟商贾厮混在一起,这才多嘴说了几句,不料惹出这种祸端。
他们神情灰败,丢下吃茶银子,转身匆匆遁逃。
"若是让这种人得了名次,那真是主考官瞎了狗眼。"胤�看着他们的背影冷冷道。
胤�笑道:"听说此次顺天乡试主考官是徐倬,此人颇得……当今圣上赞誉,想来不至于看重这样几个人。"
岑梦如与张宏面面相觑,这两兄弟将主考官名讳轻易挂在嘴边,且毫无敬重之意,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
张宏又想深了一层,这两人看起来不似寻常商贾,莫非家中有人做着高官,抑或有什么了不得的亲戚?
思及此,他便笑道:"有些人读书,只明其义,不行其理,若世间没了商贾,只怕他们现在连落脚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难不成自己带着馒头来这儿啃两个月不成?"
此言一出,几人都笑了起来,方才僵持的气氛一扫而空。
胤�既是欣赏岑梦如,又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便赠了些银子给两人,说了一番好话,这才告辞而去。
岑梦如自然是不肯收的,但张宏来到京城之后,花费日巨,早已入不敷出,客套几句也就不再推辞,为免自己显得市侩,也极力劝岑梦如收下。
出了茶馆,胤�皱眉道:"岑梦如也就罢了,那个张宏心思滑溜,只怕并非忠厚之人。"
胤�笑道:"正是如此,我怕岑梦如得我们看重,而张宏没有,心中不平,会生出什么事来,明面上还是一视同仁的好。"
胤�点点头:"你向来比我细腻些。"便没再反对。
康熙的旨意隔天就下来了,勒令胤�在家反省,除了定时进宫请安之外,不得擅自离府。
这道像软禁又不似软禁的圣旨让很多人摸不着脑袋,若说四阿哥失宠吧,皇上还让进宫请安,难道就不嫌碍眼么,若说没有失宠吧,为何又革了他在户部的差事?
胤�本就少与宗室大臣来往,这下子更是门庭冷落,惟有胤�依旧不避嫌,出宫时便去四阿哥府逛上一圈。
天气渐热,良妃的病也好了些,渐渐能起身走路了,又或许是因为惦记着胤�的婚事,让她觉得活下去还有盼头,心里有了挂念,身体自然就显得精神起来。
康熙对马齐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经良妃一提,也就答应了。
如无意外,这未来的八阿哥福晋,应该就是富察家的二女儿了。
虽说选秀明年才开始,但这会儿各家都有自己的盘算,进宫请安时就可顺带向同族嫔妃,或者相熟的娘娘提起。
像宜妃的侄女郭络罗氏毓秀,马齐的女儿富察氏廷姝,都是不可能入宫的,以她们的身世,当皇子福晋或者宗室福晋,自然也名正言顺,还有些人家,不愿意女儿入宫,也会托人先与宫中娘娘通个声气,到时候撂了牌子便可自行嫁娶。
只要不是郭络罗氏,换了任何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妻子,胤�都没有意见。
至于毓秀,今生她只要不是嫁给皇子,或者说,不是嫁给掺和夺嫡的皇子,脾气再收敛一些,想必也能善始善终。
八月里,三年一回的乡试正式开考。
考场就是贡院,贡院里有一排排号房,秀才们就缩在那些号房内答题,吃喝拉撒都在那个不足方寸的地方解决。自己的前程,寒窗苦读数十年,就全压在这短短几天之中,再加上八月酷暑,天气分外闷热……感觉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有些人白发苍苍屡败屡战前来赴考却晕倒考场的事情并不少见。
清朝的乡试,向来以顺天乡试与江南乡试最受瞩目。前者是在天子脚下,后者则有着大清最大的贡院,自古江浙出英才,无论出于拔擢人才的考虑,还是某些政治需要,康熙都将江南考场看得极重。
但越是如此,每年从顺天与江南两地科举闹出来的事就越多,康熙三十五年顺天乡试开考没多久,已经陆续传出有人作弊被考官发现的事情。
胤�因为看好岑梦如,便对这场考试多了几分关注,待三天之后乡试结束,便让四阿哥府的人帮忙打听岑梦如的下落。
因为要等着放榜,考生们并不急着回去,俱都聚在一起谈诗论文,更因少了负担,一时间京城里倒有些热闹非凡的景象,有些行为放荡不羁的,早已按捺不住上八大胡同找姑娘去了。
岑梦如不难找,因他之前科试中的名次,在顺天一带的读书人中也算小有名气,但打听回来的结果却令胤�大吃一惊。
岑梦如压根没有参加完乡试,第二天就因当场抓其作弊,被逐出考场。
虽然相处不过半天,但看得出来此人秉性忠厚,才学也不差,胤�本打算若是他临场发挥不好,将来自己成婚开府,也可邀他先在自己那里住下,充作幕客,闲时谈论文章,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负责打听此事的人,是四阿哥府的家生子,叫小勤,是个机灵懂事的,没过两天他就问到岑梦如住的客栈,还有他之后大病一场,现在还卧床不起的事情。
胤�不方便常常出宫,便让小勤去探望他,送些银子,再问清楚事情缘由。
据小勤回来说,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就再也没有人去看过岑梦如,他如今落魄潦倒,又欠下不少房钱,若不是掌柜怕闹出人命,早就把他撵走了。
待小勤问起乡试的事情,岑梦如只说自己从没有作弊,再多的,却不肯再说了。
胤�知道科考场上素来内幕颇多,疑心岑梦如也受了冤枉,正想着找个法子拉他一把,此时的朝堂上却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胤�无暇他顾。
注目
自八旗生计提上日程,康熙就为此操过不少心,包括增加八旗人家的饷银米粮,让其置办产业以裕生计,甚至是为负债旗人代偿债务等,但国库的银两耗费不少,成效却都不大。
不仅不大,陆续又还有八旗子弟好吃懒做,强占他人产业的事情捅出来,让康熙气得不轻,原本接手此事的胤�被勒令闭门思过,他就让众人都递折子想办法。
胤�想了两天,折子写了又改,终究还是按照最开始的想法誊写了一遍递上去.
谁知第二天,康熙居然让梁九功当朝念出折子,让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使其八旗子弟移民实边,屯田东北,并开禁经商务农,游手好闲,不事生产者从重科罪,如此则……"
梁九功的声音素来嘹亮清朗,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粗嘎,康熙有时候看折子看乏了,就喜欢让他念,然而此时大殿之内回荡着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却显得分外诡谲。
皇阿玛,你这样也忒不厚道了。
胤�垂着头,心底却有些腹诽,这满朝文武,何以就单单就念他的?
这折子一念出来,底下的人都呆了。
八旗子弟不务农,不经商,这是自满人入关就定下的祖宗家法,从来也没有人想过去改变,结果谁也没想到平日低调的八阿哥,竟会提出这样的法子来。
大阿哥学聪明了,不再急着出声,反倒趁着下面交头接耳的混乱时飞快往康熙那里窥了一眼。
至高无上的帝王面无喜怒,而他旁边的太子一派淡然。
难道皇阿玛当众念这封折子,是有用意的?
胤�苦苦思索着,冷不防上头传来康熙的声音。"胤�。"
他一惊,忙出列垂首。"儿臣在。"
"胤�的折子,你有何看法?"
胤�没来得及揣测完圣意就被提溜出来,万般无奈,只好道:"儿子觉得祖宗成法,不可轻易更改,但八弟此举,亦是为国家计,忠心可嘉,总归年纪还小,不够谨慎……"
罗里�嗦说了一堆,基本等于没说,把皮球又踢了回去,但照大阿哥以往的脾气,必不会如此拐弯抹角,体谅别人。此时话虽无用,却透着股打圆场的和气来,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明珠站在众臣中间,低垂着头,脸上却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这两年亲征噶尔丹,明珠一路督运粮饷,立下功劳,又从被降职查问,渐渐地官复原职,他吸收了当初的教训,行事作风也收敛不少,此刻见大阿哥应对得体,不由满心欣慰。
相比太子带给皇上的失望,大阿哥就显得万分可爱了。
康熙果然很耐心地等他说完,还温言道:"仓促之间你能想到这许多,已是不错,太子你说呢?"
太子道:"这折子里所写,过于惊世骇俗,也过于危言耸听,儿臣觉得,现在八旗状况,远没有八弟说得那么严重,若骤然之间取消,不仅后果难料,而且轻易变更祖宗家法,不仅那些宗室皇亲要反对,连我大清的太祖太宗皇帝,地下有灵,也必不答应的。"
他的思路清晰,话语连贯,引来不好大臣附和。
康熙扫过底下众人,目光落在太子略显苍白的脸上,瞥及他眼下淡淡青影,心头略略皱眉。
许多满人心里,其实都有一种优越感,清军入关之后,朝廷之所以严禁八旗子弟经商务工,除了要维持八旗"入则为民,出则为兵"的制度外,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将满汉两个阶层划分开来,凸显满人的特权统治地位。
但事实上,计划远远赶不上变化,由于这样严苛的规定,导致许多八旗人家,穷得越穷,家中一两个兵丁的饷银钱粮,根本无力支撑全家生计,而如果像之前那样一味增加兵额来扩大一户人家能够拿到的钱粮数目,其结果就是导致军队冗员急剧增加,国库银两再多,也不够这么挥霍。
康熙三十五年,这种情况开始初现端倪,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它后面所产生的严重弊端,然而到了康熙晚年和雍正初年,局面日益败坏,已经到了国家每年要从国库里拿出不少银两往这里面白砸的地步。
胤�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方案,也没打算能够一下子就通过,他只不过因为知道以后的走向,想略尽绵力罢了。
至于结果如何,却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左右的了。
这事情汉臣位置尴尬,不好开口,张英李光地他们都保持了沉默,满臣里面,除了佟国维之外,却几乎没有一个人赞成。
佟国维的出言支持,不仅人人注目,连胤�自己,也感到意外。
除了那陈颖陈平两姐弟还寄住在那里,自己与佟家,这辈子几乎没有什么联系,这国丈爷怎会冒着得罪太子的危险来支持自己?
康熙果然没有同意这项提议。
不仅如此,还让胤�回去多读些书,不要老想着一鸣惊人。
胤�被骂得莫名其妙,却作声不得,惟有暗自苦笑。
做儿子的想帮老子省点钱,倒还被骂。
退朝出了外面,胤祉讥道:"八弟不是管着吏部吗,还想'双管齐下'不成?"
胤�浅笑,毫不着恼。"三哥说哪儿的话,弟弟这不是书读得少么,赶明儿日日跟着三哥读书去,指不定就有法子了。"
旁边传来几声嗤笑。
胤祉知道胤�这是暗讽他也想不出法子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胤�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笑道:"难得见你这好脾气的也能气走他,甭多想了,皇阿玛也是为你好。"
这大哥倒越来越有长兄风范了。
胤�暗忖,点点头笑道:"多谢大哥,我明白。"
这边刚下朝,他就出了宫,往岑梦如住的那客栈而去。
因前几日小勤已经过来交了房钱,胤�穿着打扮又不差,掌柜见了他自然是笑容满面。
"您有所不知,那秀才模样可怜,可敝店小本生意,实在无可奈何……"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那头胤�已经进了岑梦如的厢房,砰的一声,小勤把房门阖上,余下掌柜在外头,鼻子差点没撞上门。
岑梦如精神好了些,正靠在床上看书,但脸色还有些灰白,想来之前那场病确实不轻。
听得外头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小勤,待听到胤�的声音,不由吃了一惊,忙起身开门。
"应公子!快请进来!"
胤�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岑兄看起来倒是好了不少。"
"多亏了你们。"岑梦如苦笑,起身朝胤�郑重地行了个礼。"大恩不言谢,请受岑某一拜。"
胤�安然受了他一礼之后,方才扶起他。"岑兄不必多礼,你我相见即是有缘,大丈夫屡败屡战,下次定能高中。"
岑梦如叹了口气,摇摇头,坐下来,片刻方道:"我却是有些心冷了,只是不想辜负家中老父的盼望,三年之后,再试一次便是。"
胤�还没来得及询问他被逐出考场的详情,闻言便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岑兄真是冤枉的,家父倒在官场中还认识一两个朋友,或许还可以为你洗刷冤屈。"
岑梦如性情坦荡,虽然与胤�相交不深,却也觉得脾气相投,他觉得对方只因一面之缘,便帮他若此,实在已是仁至义尽。
摇头道:"多谢应兄,但此事只怕不易。"
说罢便细说起当日的情形来。
那头胤�听了早朝上的事情,又好气又好笑。
几日前他曾听起胤�大略提过这个方案,但是只以为他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还真上了折子,还闹得那么惊天动地。
沈竹见他沉吟不语,便笑道:"八爷为人谨慎细心,这么做兴许有深意。"
胤�摇头道:"他这是胡闹,皇阿玛怎会同意这样的提议,别说不同意,只怕他把那些保守的满臣都得罪了。汉臣那边也会想,八旗本就拥有特权,若还能经商务工,无异于与汉民争利。"
话虽如此,提及胤�时,他脸上与语气,却都泛着一股不自觉的柔意。
沈竹见了,心道这八爷在主子心中,还真有着不同的地位,便也不敢小觑。
他是汉军旗人,与四福晋那拉氏娘家有故,胤�看他有几分才学,就将他留下来当府上幕客。
两人正说着话,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便听得下人来报,说八阿哥来了。
沈竹一笑:"说曹操曹操到,八爷与主子,真可谓是心有灵犀。"
胤�嘴角微扬,这几日难得露出一个称得上开心的笑容。
冷暖
胤�从客栈那边过来,走得有些赶,待到了四阿哥府,额上已经见了湿意。
纵是如此,他身上也没有寻常人赶路的狼狈,只是白皙面上多了几分潮红,反倒显得有些少年人的生气。
胤�巴巴地迎出书房,见状不由横了他一眼。
"赶得这么急,平白出了一身汗。"
话虽如此,却还吩咐一边下人去拿冰镇酸梅汤来。
胤�笑道:"这不是赶着来见四哥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胤�眼里勾出了点笑意,又伸出手去顺势将他额上碍眼的薄汗拭去。
"八旗生计的事情,我本以为你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还真上了折子,你也不怕皇阿玛一气之下也让你闭门反省。"一进书房,胤�便数落起他。
胤�一笑:"我不过是投石问路,瞧瞧皇阿玛的反应,何况我这里头说的,虽然牵涉过于庞大,也并非不可实行,以后四哥若是再提出其他法子,皇阿玛定会觉得怎么着都比我的提议来得谨慎可靠,指不定就准了。"
皇阿玛虽明着斥责,但并没有勃然大怒,可见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
"胡闹!"胤�低斥道,"那个岑梦如,又是怎么回事,我听小勤说,你对他上心得很。"
胤�点点头。"正要与四哥说此事。"
凡是参加乡试的人,一连三天都要在一个小小的号房里度过,那滋味就甭提了。
年纪轻身体强健的还好些,起码捱得住,像岑梦如这样,并不算十分健壮的,就显得有点吃力了。
他边想边落笔,再加上有些紧张,一天下来,早已头昏眼花,待到用过自己带来的几个窝窝头,又喝了几口凉水,忍不住就一头倒下,呼呼大睡。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时分,此时依旧有不少人掌了灯在那奋笔疾书。
岑梦如也没多想,铺好宣纸就继续落笔。
那边考官过来巡视,一间间号房地查看,又不时抽出一些已经写好,叠放在旁边的文章扫阅,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
巡查至自己时,岑梦如还恍然未觉,等到那考官说了句"这是什么",他抬头一看,却是呆了。
只见对方从自己手肘旁一叠纸下抽出一张小抄,上面密密麻麻,端端正正,用蝇楷写了不少字,俱都是本次考题的一些内容。
岑梦如顿时满脑子都空了,只能愣愣地看着考官质问他,什么话也答不出来。
半晌才知道辩解:"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那会已经没人理会他了,岑梦如被连人带包袱逐出考场。
他那会如遭电亟,失魂落魄,连怎么回到客栈的都不知道。
只知道自这次之后,自己的名字已经被记在名簿上,名声受污是小事,下次大比能不能参加,却也是未知之数了。
胤�听罢缘由经过,皱了皱眉,道:"当时查抄到他作弊的考官是何人,那张小抄可还在?"
"是本次乡试副考官,编修彭殿元。至于那小抄,"胤�摇摇头,"我也使人看过了,字迹端整,根本看不出是谁写的,去问岑梦如,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事可大可小,"胤�边想边道:"历来科场多内幕,岑梦如出身寒微,怎会有人无端端想陷害他,这背后说不定有什么猫腻,又会牵扯出多少人来,你就别管了。"
说罢他又有点不悦:"这人与我们萍水相逢,不过交情泛泛,怎就值得你为他四处奔走了?"
胤�笑了笑,索性直言相告:"我看这岑梦如性情坦荡忠厚,是个值得交的人,等过两年我开府了,若他有意,便邀他上门充作西席。"
"此人胸怀远大,只怕不肯熄了科考之心,屈居你那小小的府邸。"胤�斜睨了他一眼,毫不留情打碎他的如意算盘。
胤�却只是无辜地笑。
岑梦如的事情就此告了一段落,由于胤�从中转圜,他只是被停了下年的科举,也就是说,若他想再入考场,得等到康熙四十一年,除非朝廷另有恩科。岑梦如虽然有些心冷,却没有到万念俱灰的地步,病情也渐渐好了些,每天只是在客栈里看书习字,半步不出房门,惟有胤�上门拜访时,才会展露些许笑容。
胤�因忙着吏部的差事,也不可能老往那里跑,也只是偶尔听小勤回来禀告岑梦如的近况。如今他自个儿还没开府,不方便向岑梦如表明身份,对岑梦如这样的人来说,胤�的身份不仅不是进身之阶,还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所以胤�只想徐徐图之,免得把人给吓跑了。
九月里,乡试放榜,岑梦如自然是榜上无名,而张宏张子杰的名字,却排在第四位,明晃晃的让人一眼即可看到。
张宏与岑梦如原本住着相邻的房间,自那天岑梦如被逐出考场之后,张宏就从客栈搬走了,再也没有去看过岑梦如。
放榜那天,岑梦如也跟着去看热闹,但见远远的张宏喜气洋洋,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听着巴结奉承,任他心中再看得开,也禁不住有点失落。
曾几何时,两人一同来赴考,互相鼓励,彼此谈论文章,结果现在,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云泥之别。
张宏看见一丈开外的岑梦如,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安林兄。"他叫的是岑梦如的字。
"子杰兄!"岑梦如回过神来,拱拱手,强笑道:"恭喜你了,如今高中举人,状元已是指日可待。"
"承你吉言。"张宏笑得意气风发,拍拍他的肩。"听说你被逐出考场了?别担心,等我会试得了名次,被赐官职,再过个几年,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说罢哈哈一笑,转身又与那些人说笑去了。
岑梦如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苦。
且莫说这边有人如何失意,紫禁城那边,却正是一片喜气洋洋。
原因无它,中秋将近,加上康熙三十五年,国泰民安,就连噶尔丹这样的强敌,也在康熙御驾亲征的威吓下,如今只不过剩了个空架子,双喜临门,这样的佳节自然是要大办的。
此时夜幕初降,道旁树木俱都挂上琉璃宫灯,光彩夺目,映得两旁如白昼一般。
因是家宴,并没有喊上文武百官,所以后宫数得上号的嫔妃都来了,簇拥着太后坐在席上。
时令瓜果摆了一桌,颜色鲜艳欲滴,引人垂涎。
皇十五子胤�年方三岁,被嬷嬷抱在怀里,看见桌上的瓜果,忍不住就伸手去抓,嬷嬷怕阿哥失态自己受斥责,忙一转身把他抱开,胤�嘴一扁泪眼汪汪,眼看就要决堤,奶妈无法,忙随手拿了个苹果塞到他手里,这才让他破涕为笑。
阿哥们也都换上常服,趁着康熙还没来时,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胤�看着这情景,突然想起康熙二十九年的中秋家宴。
只不过转眼之间,大家都这么大了。
当时自己刚由死转生,自地狱里头活过一回,还满心彷徨,生怕明朝好梦醒来,又是一场空欢喜。
如今却早已适应下来,将这当成上天给他的另一次机会,从小心翼翼,到如今放开胸怀,做当做之事。
"八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手臂被轻拍了一下,胤�回过神,是胤�。
这个只会跟胤俄打架闹成一团,缠着他要糖吃的娃娃,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了,他母家出身高贵,对自己却是真心相待。
再过两年,各人封爵之后,都会有各自的心思,便连四哥,只怕也会暗地里开始准备。
胤�摸了摸他的头。"我在想你小时候,跟小十五一样可爱。"
胤�不满地嘟囔:"八哥别老把我当成小孩子,你可也没比我大多少。"
我比你老多了。
胤�好笑地敲敲他的额头,道:"你可别成天再跟老十混一块儿无所事事了,皇阿玛不会放任你这样下去,等他老人家开口了,你就讨不到好了去。"
胤�眉眼肖似宜妃,偏向阴柔冷丽,此时一挑眉,那份感觉就更为神似。
"反正皇阿玛关心的只有太子,我们都是陪衬的罢了……"
话没说完,却是被胤�蓦然冷下来的脸色吓住,也忘了自己后面要说的话。
"这些混账话也是你说得的?!"胤�压低了声音,见没人将注意力放在这边,才稍稍放心。"你在宫里头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
胤�有点不服气,却也没再反驳。
宜妃受宠,连带着胤�从小也被捧在手心,没人敢违逆他,加上他成天跟胤俄厮混在一起,那胡搅蛮缠的脾性也沾染了几分。这两年胤�忙于户部的差事,经常宫里宫外两头跑,唯一能制住他们的人不在,两人更是闹翻了天,这一不小心就栽在太子手上,碰巧那次太子心情也不好,当场就发作了随侍胤�的贴身太监,人被拖下去打了几十个板子,当夜就没了。
胤�几乎气疯,去找宜妃理论,却反被宜妃骂了一顿,怏怏而回,从此暗地里与太子结下梁子,逮着机会就冷嘲热讽一番。
"这是怎么了?"胤�刚从四阿哥府过来,远远的就看见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九弟犯浑呢,说了他几句。"胤�脸色和暖下来。
胤�抬了眼皮,懒懒道:"四哥好。"
胤�点点头,没在意他的态度。"快坐下吧。"
少顷,康熙过来了,太子与大阿哥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引人注目。
家宴分两处办。
一处在慈宁宫,嫔妃们连同各皇子宗室的女眷都在那儿陪着太后听戏。
太后原本最爱听的是《四郎探母》,但这戏不适合在中秋唱,便换了一出《白蛇传》,加上宜妃在旁边解说,也能听个七八成,女眷们都想着法子说吉祥话凑趣,慈宁宫里一派热闹非凡。
畅春园这边,则是康熙和阿哥们。
所有人都是二人一席,惟独太子坐在康熙旁边,自成一席,颇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
十三十四紧挨着胤�他们这边,胤祯的座位恰好与胤�相邻,两人却如同不相识一般,压根没有说过话。
康熙看起来心情颇佳,说了一番勉励的话,又吩咐梁九功给年幼的阿哥们赐下御桌上的菜肴。
"胤�,这几日在家,都做了什么?"胤�冷不防被点名,忙抬起头来,却见康熙面色温和,知他只是随口一问,不觉放下心来。
"儿臣在家看了《左传》。"
康熙挑眉。"哦?悟出什么来了?"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他引用的是《左传》中一句,来自士季劝谏晋灵公的故事。
康熙自然听出胤�的弦外之音,视线扫过低垂着头的十四阿哥胤祯,再看向胤�时,却带了点亲昵的斥责:"朕就知道你耐不得寂寞,罢了,即日起复了你的差事,还是到户部去吧。"
"谢皇阿玛。"胤�正待起身行礼,康熙却挥挥手。"行了,今个儿是佳节,不说国事,朕破例了,先自罚一杯。"
说罢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自然也跟上,嘴里说着些祝酒词。
酒过三巡,又玩了一番投壶对诗,康熙已是有些乏了,便先行回宫。
过了片刻,太子与大阿哥也先后离席。
余下几个阿哥,都没了拘束,气氛也渐渐热闹了一些。
"四哥,八哥,十四敬你们一杯。"
胤祯端了杯酒突然起身,胤祥还来不及问他想做什么,他已经走到胤�面前。
他的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殷殷望着两人,双手捧着酒杯,胤祯与胤祥年纪还小,杯中盛的是果酒。
谁都知道四阿哥之所以被勒令闭门思过,全因眼前这个同母弟弟。
不知不觉,周围安静下来,旁边几位阿哥的目光,都集中在胤�他们这一席上。
"真言"
胤�一怔,胤�面无表情。
胤祯又道:"上次的事情,是弟弟不是,在这儿给四哥赔礼了。"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头也跟着微微垂下。"也祝八哥早日娶个好嫂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胤�见胤�依旧毫无所动,便也拿起酒杯笑道:"你四哥今晚喝多了,不胜酒力,这杯权且算我代他喝的。"
说罢一饮而尽。
胤祯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的,多了些喜悦,也将杯中的酒喝掉。
"多谢八哥。"他的声音稚嫩未褪,却进退有据,浑然不似十岁孩童。
胤�看着,脸色淡淡,没有露出一丝厌恶或感动的表情。
众兄弟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带了些好奇,担忧,甚至恶意,盯着胤�的一举一动。
胤�微微皱眉,正想找句话将这尴尬的场面遮掩过去,胤�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将酒杯递至唇边,也仰头喝光,末了缓缓道:"兄弟之间,说什么生分的话,你好好上进,孝顺额娘便是。"
表情冷淡,话却说得极有兄长气度,很符合胤�平日行事作风,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胤�暗自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却是自己多虑了。
四哥虽然记仇,却不是没有城府之人,此等场合,他怎会轻易让人抓住痛脚。
胤祯眨了眨眼,点点头笑道:"谨记四哥训示。"
眼看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揭过,各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但明面上显然都收回目光,互相敬酒闲聊。
难得放松一回,又没有皇父或太子压在那里,没必要再端着礼仪架子不放,所有人脸上都松快不少,心情一畅快,喝的酒也就多了。
胤�经过上回在太子那里醉酒的事情,对杯中物已是抱了十分的警惕,平日滴酒不沾,但碰到这种场合,却是不能不喝。
别人敬酒,犹可浅尝辄止,毕竟阿哥身份摆在那里,也无人敢强迫于他,但兄弟之间若是如此,便显得有些矫情了。
于是胤�很无奈。
这头五哥胤祺来敬酒,这五哥为人忠厚,与自己关系也不错,不能推拒。
那头十四来敬,双眼渴盼地望着自己,似乎他若不喝,是一桩极大的罪过,也推拒不了。
几杯过后,头开始有点昏沉起来。
胤�心中警醒,却不敢再沾。
旁人再劝酒,便拉了胤�一起。
胤�心中好笑,却装作不懂,自己跟着别人一起灌他。
等到酒席散尽之时,兄弟几人都有些醉意,连平日端着架子的胤祉,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各自被府中下人扶了回去。
"四哥,天色晚了,太后那边筵席早就散了,四嫂也先回去了,不若你今晚就在我那头歇下吧。"胤�看胤�走路有些摇晃,似乎醉得比他还厉害的模样,伸手扶住他,一边道。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好多少,说这话时甚至都觉得舌头大了起来。
胤�扶着额头轻轻一点,胤�便让高明去跟候在宫门外头的四阿哥府下人说一声,这边搀着他往阿哥所走去。
秋风起,夜色凉,月透过斑驳树影倒映在两人互相依偎,一边往前走着的身体上,突然让胤�想起当年佟皇后去世,胤�在灵堂里守夜的情形来。
上辈子,关于这个四哥小时候的记忆很少,少到现在回想起来,只能想起这辈子两人幼时的情景了。
对方的呼吸之间带了些许酒意,喷在自己耳畔,连带着颈窝处也跟着醺热起来。
两人进了阿哥所,伺候的人忙迎上来,端着热水热茶,要将两人各自搀扶开。
忙活半晌,又重新被服侍着躺在一张床榻上。
胤�醉得不轻,刚才勉力支撑着几分清醒,此刻却是累极了。
胤�忽而睁开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枕边人,眼神黝深邃,似乎之前的醉态都是错觉。
"小八。"
"嗯?"
"你觉得四哥可好?"
"自然,嗯,是好的……"胤�微微拧着眉毛,像是认真思索了之后才回答,这副样子让胤�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
"那先前怎的还说与我在一起很累?"
"……我出身不好,小时候没有兄弟愿意与我相处……除了四哥,后来就习惯了,怕失去你,愈发小心……"他说得断断续续,但胤�总算是听明白了。
之前在太子那里听到的话,终究是留了点疙瘩,之后任旁人如何开解,他如何安慰自己,也无法完全释怀。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他这一番话,却令自己最后那点不快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小心眼也罢,过于计较也罢,终是太过在乎这个人,才会患得患失。
所以存心灌醉了他,想再听一次"真言"。
手抚上那人唇瓣,胤�俯下身,气息在他脸上浅浅掠过。
"胤�……"
"唔……"那人含糊应了一声,翻身将他抱住,如同抱了个枕头一般,让胤�哭笑不得,却也伸出手去轻轻拍着他的背。
"幸好还有你。"
养母早已走了,生母眼中只有十四,十四与自己是同母兄弟,却形同陌路,虽然有了福晋,能说的,终究有限。
众兄弟中,五哥、七哥、和十三弟的心地都还算纯厚,但也仅止于此而已,毕竟生于天家,彼此都有太多顾忌。
幸好还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仅着单衣的身体微弓起腰,露出锁骨下面一大片白皙的肌肤来。
可胤�确实也是累了,戏弄的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沉沉睡意覆盖住,眼睛也随之阖上。
两人相拥而眠。
片刻的静谧之后,胤�睁开眼睛。
这个四哥啊……
他无奈地笑了。
既是能哄得他心结全消,也不枉自己借酒装醉说了这一番话。
后半夜,胤�却是被噩梦惊醒的。
身体陡然僵直,额头冷汗津津。
连带着胤�也醒了过来。
"四哥?"
"……我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我坐在西暖阁里议事,"胤�喃喃道,"说着说着,我们就吵了起来,你跪在地上……"
他跪在地上,任自己骂着,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也看不清神情。
自己骂完,气冲冲地让他滚出去,他起身,慢慢地,一步步退出去,退到门外,隔着厚重的门,隐约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然后,胤�就醒了,
梦中的情景如同一块石头,压得他沉甸甸喘不过起来,就算清醒过来,胸腔仿佛还残留着点抽痛。
在那梦里,自己与他都有些苍老了,这人中年的模样跟现在也并没有相差很大,只是多了些眼角细纹,头上鬓角掺杂了些灰白的颜色,面容愈发儒雅沉凝。
胤�没有吭声,半晌,才道:"只是梦而已。"
胤�突然用力抱住对方,两个人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
"胤�。"
"嗯?"
"……没什么,睡觉吧。"
没过几天,康熙下旨巡幸塞北。
这一次,不仅大阿哥、三阿哥随侍圣驾,便连太子、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也赫然在列。
四阿哥闭门思过,并不是失宠了。
太子在众兄弟前受训斥,也不过是康熙爱之深,责之切。
帝王心术,难以揣度,康熙每一次举动,总能将之前所有人的揣测都粉碎。
八月十八,御驾自京城出发,一路经过小汤山、密云、古北口,最后驻跸于端静公主府。
端静公主,说起来还是胤�他们的姐姐,早在康熙三十一年就下嫁蒙古喀喇沁部杜陵郡王的次子噶尔臧。
她出生时,康熙才二十出头,同年既是三藩之乱,又有太子诞生,作为一个额娘不受宠的公主,是很难得到什么关注的,便连胤�对这位姐姐的记忆也极为淡薄。
况且,如无意外,这位五姐会在三年后死于暴病。
清朝皇家的公主,多是远嫁蒙古,命运多舛,能够善始善终的实在少之又少,像端静公主这样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御驾的到来让向来有些冷清的公主府骤然热闹起来。
公主及额驸早早就候在门口迎接,康熙将她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又扫过额驸噶尔臧,笑道:"柔柔,你瘦了。"
柔柔是端静公主的乳名,从她嫁来蒙古之后,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此刻身体一震,却强捺下激动,只是眼眶微红道:"这府里布置简单,不知道皇阿玛住得习惯否,儿臣不孝,这么多年来都未能在您跟前孝顺……"
"你已经很孝顺了。"康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与她相携走了进去。
噶尔臧落在后头,却不敢越过太子,只能与胤�他们并肩而行。
因与他不甚熟络,胤�他们也无话可说,只有胤祺自小在太后跟前长大,熟谙蒙古风俗,与他聊了两句。
各自坐下,康熙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儿臣很好。"端静公主垂下眼睑,没朝噶尔臧那边看上一眼。
不好又能如何,难道康熙能让她和离然后回京?左右不过是一句问询。
康熙点点头。"若你有何委屈,随时可与朕说,朕的女儿,天家公主,是绝不能将就随便的。"
这话既是抚慰,也是警告。
噶尔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僵硬。
端静公主柔声应了,顺势转移话题,介绍起这附近的一些风光景物来。
康熙驻跸此地是临时起意的,并没有通知其他人,但既是来了,消息自然会立即传出去,不多一会,杜陵郡王及其长子都赶过来请安。
"都起来吧。"康熙对杜陵郡王道,"你见老了。"
杜陵郡王叹道:"当年在京城得瞻天颜,仿佛还是昨天,这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
康熙笑道:"你对朝廷忠心耿耿,女儿嫁给你儿子,朕很放心。"
杜陵郡王忙又弯下腰行礼。
那头康熙留着人说话,胤�他们退了出来。
端静公主出嫁多年,对这些兄弟早就生疏了,此时与他们寒暄几句,便回去歇息。
噶尔臧摸摸鼻子,也走了。
俗话说貌合神离,这对夫妻却连表面的和谐都做不到,可见疏离到了什么程度,也莫怪后来噶尔臧会在公主丧事期间做出霸占人妻这种荒诞之事。
远处传来热闹的喧哗声,那是蒙古勇士与大清侍卫在举行布库,互相较量。
众阿哥都被吸引过去了,就连平日不喜骑射摔跤的胤祉也去看热闹。
"去看看热闹?"旁边胤�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出声问道。
胤�摇摇头道:"我去走走,四哥自去看吧。"
说罢往反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放得很缓,胤�没几步便追上来,两人并肩而行。
其实并没有什么,胤�只是无来由地有点烦躁。
他自问并不善心到随处泛滥的地步,但端静公主是他的姐姐,不是他的敌人,对他构不成一丝一毫的威胁,她甚至像一株兰草一样的存在,无依无靠。
明知她的结局,却无能为力。
胤�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怔愣之间,两人已经来到马匹前。
这是公主府养的马,旁边还有人在喂养草料,见了两人身上的打扮也能猜出他们身份,忙下跪行礼。
胤�与他们说了几句,让人牵了两匹马出来。
"上来!"他也不赘言,一跃上马,对胤�道。
待胤�也上了马,他已一马当先往前驰去。
自从不需要在上书房读书之后,胤�每日除了从吏部到宫里这段路程之外,已经很少骑马了,更别说纵马狂奔。
此时跟在胤�后头,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带着头发衣服也都随风狂舞,入目草原葱葱,天阔云低,水洼清澈,仿佛胸中烦闷都随着这阵奔驰而被风吹荡开去。
前面马匹的速度越来越快,胤�不得不握紧缰绳缀住他,以至于狂奔一阵之后,手已经被缰绳磨得生疼。
"四哥!"大喊的声音淹没在风声之中,前头充耳不闻,依旧奔得飞快。
不知过了多久,胤�才渐渐慢下来,胤�忙加快速度跟上,两人在一片地势平坦的草地上勒绳停住。
彼此都累得难受,翻身下马便随处找了块地方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没有说话。
胤�忽然伸手过来握住他。
胤�心中一动,想要挣开,却终究没有动作。
回过头,却见对方正定定地望住他。
"四哥……"
未竟的话消失在唇舌间,那人倏然翻身将他紧紧压在身下,俯身便亲了下来。
暴雨
一切都发生在猝不及防之间,胤�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牙关已被撬开,对方的舌头长驱直入,激烈而粗鲁。
彼此的身体紧紧相叠,压得胤�几乎喘不过气来。
最初的惊讶与震愕过后,自然是挣扎,无奈胤�早已料到他的反应,死死按住他的双手,加上身体年龄上的优势,令胤�一时也挣脱不开。
这一失利,随即又被卷入另一场疯狂之中。
如果有人上辈子对胤�说,有朝一日他会坐下来与胤�握手言和,他只会一笑置之。
这一世,绝不可能相信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想过,此时此刻,两人至于如此情境。
当年大婚之时,他将自己按在府中梁柱上的情景,犹可理解为这位四哥在醉酒之下加上心情激荡的失礼。
两人平阳赈灾时,胤�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时说,他是在教弟弟行人伦之事。
所以胤�一直没将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放在心上,就算感觉些许异样,也只对自己说是错觉。
那么现在呢?
在两人都神智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的这种事情……
胤�重重喘了口气,还是推不开他。
胤�的吻愈发激烈,以至于带上一丝绝望的意味,甚至将他的唇咬破,血腥味混着彼此的气息交缠在一起,让他们都失了平日的冷静。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有如此疯狂的时候,就算面对四福晋时,亦是相敬如宾,如同完成任务一般,谈不上受罪,但也绝对没有那种忘却一切的快乐。
然而现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对方衣裳凌乱的模样,连带在平阳那一夜的景象,也走马观花似地闪现出来,令自己情难自禁。
刚才两人都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上,转头一看,胤�正好微仰起头,汗水顺着白皙的额角蜿蜒至下巴,划出一道优美的痕迹,连带着那清俊的侧面,也仿佛变得有些魅惑。
这张脸上若是染上情欲的潮红,不知是怎样一种风情。
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世,自己竟真的鬼迷心窍地付诸实践了。
出来这些日子,众兄弟或多或少都晒黑了些,惟有胤�的肤色依旧不变,染了汗湿的脖颈更显白皙,在阳光下倒映出光泽。
恋恋不舍地从他唇上移开,唇角摩挲着他的下巴,转而含住对方上下滑动的喉结。
胤�倒抽了口气,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咬咬牙,趁胤�放松防备之时,手腕用力,肩头随之往侧一顶,将人一把撞开,摆脱钳制。
"四哥。"胸口起伏,胤�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目光也随之冷淡下来。
"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
就算再怎么退让,依旧有些底线,是不可逾越的。
而今天,却已经过火了。
说罢也不看胤�反应,径自翻身上马,往来路奔去。
身后听不见追上来的呼喊声或马蹄声,胤�也没有回头,一路往前疾驰,一直到了端静公主府附近才停下来。
被胤�他们借走马的下人早已在那翘首以盼,见胤�归来,不由大喜过望,赶忙迎上前。
"爷,您要是再不回来,奴才就得禀告皇上了……"那人看不见胤�的身影,笑容一凝。"这这,四爷呢?"
"兴许一会就回来了。"胤�淡道,把缰绳递给对方,便往府中走去。
那人见胤�面色不佳,也不敢再追上来打听。
胤�回到厢房,随手拿了本书翻开,看了半晌,却始终停留在那一页上,心中烦乱,半个字也入不了眼。
四哥……
眼前浮现起那人的容颜,他只想抚额叹息。
这么多年,两人一路相伴,要说他毫无所觉,那是不可能的,但对方一日没说,自己也乐得装傻。
上辈子斗了那么多年,这辈子不仅兄友弟恭,还……
胤�的心彻底混乱了。
他已经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要抱着怎样的态度。
一会儿胤�回来,两人又该如何相处?
此时情境,他倒宁愿去面对那些兄弟们的勾心斗角了,起码驾轻就熟,没有丝毫负担。
自己本想当个太平闲人,勤恳办差,安守本分,孝顺额娘,顺道拉拢四哥,讨好皇阿玛,谁晓得这路并不由着人来走,生生出了岔子,让他走不下去。
人活着,怎的总有那么多的问题,本以为能够避开一桩,结果却又来了一桩。
胤�苦笑。
他这头烦恼着,却左等右等,一直到掌灯时分,都等不到胤�的身影。
原以为胤�恼羞成怒不愿见他,去问下头的人,才知道四阿哥还没有回来。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眼看着演变成滂沱大雨,胤�心中的烦躁更深了些。
又等了片刻,再也忍不住,腾地起身推门而出。
随侍胤�的人没见他回来,早已通报康熙,康熙将胤�找去,问清来龙去脉,又下令众人出去找,外头人来人往,混着外面雨声,更显嘈杂。
草原上看似平坦宽广,实则危机四伏。
且不说蒙古全境眼下并非完全臣服于朝廷,还有一小撮亲近噶尔丹和罗刹国那边的势力在边缘活跃,就胤�一个皇阿哥,单枪匹马流落在外头,也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胤�这才有些慌了。
按理说胤�不该会有什么事的,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雍正皇帝了,但他心头却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纵然没有生命危险,也难保碰上什么意外……
哎,当时自己若再镇定一点就好了,他已经是重活过一回的人了,跟个十几岁的四哥较什么劲。
此刻再想什么已是没用,胤�披上蓑衣就要跟着出去找,高明拉着他的衣角,跪在地上怎么也不放行。
"爷,您就甭去了,四爷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若您也……那可怎么办!"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尤其最后那句欲言又止的话,让胤�心头猛然一跳,一把推开他,在外头随手牵了匹马,就跟在侍卫们后面出去。
"爷!"
这会是八月,北京那边一片炎热,但到了蒙古大草原,便只余一片清爽而已,此时暴雨倾盆,还夹杂着电闪雷鸣,清爽凉快化作阵阵冷风伴随雨点打在身上脸上,让人忍不住打寒战。
草原上本就少有雷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闪电打雷,却是颇有惊天动地的感觉,莫说当地人被吓了一跳,便连胤�他们在北京也很少见到过这样的雷雨。
胤�身上穿的还是夏衣,若是马受了惊……
胤�不敢再想,只是加快了速度往前奔驰。
连御前侍卫都被康熙打发出来找人,不见的是个皇阿哥,找不到人,回去都得领罚,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在附近一处处地找,不肯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
雨点打在脸上,令人睁不开眼睛,草地被雨水打湿,弄得泥泞不堪,这一快马加鞭,又将泥水都溅到身上,不一会儿,每个人便已满身泥水。
"八爷,前面有几个毡包,我们过去看看!"御前侍卫额尔德克大声喊道。
他是满洲镶黄旗人,姓赫舍里氏,跟赫舍里皇后娘家能沾点远亲关系,但他为人耿直勤恳,从不掺和其他事情,只对皇帝一心效忠,所以颇得康熙重用。
胤�刚想点头,思及这狂风暴雨的,别人也看不见,便也大声回道:"去看看!"
这几个毡包是附近人家的,隶属于喀喇沁部的,找起人来自然方便,但众人翻遍里里外外,依旧不见四阿哥的身影,毡包里的人家也说并无看见有人前来求救。
胤�心头更急,又带上众人往前寻去。
先前两人出去时,只是一直往前走,此刻风大雨大,早已辨不清方向,胤�只好凭着记忆去找。
若那人真有点三长两短……
胤�喘了口气,不愿再想。
"八爷!您看,那是不是有个人?!"额尔德克指着不远处一堆敖包。
用力抹去脸上雨水,胤�循声望去,却瞥见熟悉的服色一角。
他顾不上说什么,赶忙驱马往前,绕过那堆敖包,果然看见一人靠着石头堆坐倒在地上,手按着脚踝,另一手撑着草地,似乎想站起来。
"四哥!"胤�大喊,那人抬起头来,混着雨水的脸上依旧不掩惊愕。
胤�下了马,并作几步跑到那人跟前,弯下腰将他紧紧抱住。
连他也没察觉到此刻自己的身体是微微颤抖着的。
"你没事……"
就好。
封爵
胤�很窝火,也无奈。
他当然不是故意要淋雨来博取同情的。
就算自己再如何希望两人能够更亲近些,堂堂四阿哥也不至于用这么愚蠢的办法。
原是打算过一会儿再回去,却不料才一起身,便是天空轰鸣,大雨滂沱。
不到片刻,已经浑身湿透。
胤�无法,只好骑上马往来路疾驰,但风大雨急,前方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连带马匹也被淋得无精打采,跑了一段路之后,蹄下突然陷入泥泞水洼,一头往前栽倒。
胤�猝不及防,被摔得满身泥水,脚踝处也受了伤。
眼看马已经不能再跑,他只好舍了马,一步一步地走。
若是天气晴朗,这段路也不算什么了,但这片草原他原就不熟悉,加上风雨之中,辨不清方向,很快便迷路了。
眼看脚伤越来越疼,胤�心知不能再走,否则康熙那边派了人来也难以寻觅,只好就近找到一个敖包,靠在那些石块后面,又将插在石头堆上的杆子拔下来,用上面的布来遮挡些许风雨。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打得脸颊生疼,整个人如同浸泡在水中一样。
胤�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雨势不但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大,直到他神智开始迷糊,才仿佛听到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影影绰绰,越来越近。
待看到马上人那些熟悉的装扮时,胤�终于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至于成为大清第一个因为淋雨而病死的阿哥。
"四哥!"
胤�失笑,自己真是魔怔了,这种天气,两人又刚翻脸,怎会在此地听到他的声音?
纵是如此想,他依旧抬起头,下意识寻找声音来源。
倾盆大雨中,那人满脸焦虑的神情映入眼帘。
紧接着下了马,几步上前,将自己抱住。
雨声很大,大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也听得并不很清晰。
但胤�已经满足了。
他伸出手,也紧紧回抱住那个人。
胤�的底子原就不错,又是少年体魄,恢复得快,回来之后一碗浓浓姜汤灌下去,又烤了半天火,半躺在榻上,精神倒还不错。
伴随着,心情同样轻快。
看着太医进来诊脉,叮咛了半天,出去开方子。
梁九功也奉了康熙之命过来问候,见他没有大碍,这才回去复命。
胤�无奈道:"四哥,可以放开我的衣裳了吧?"
胤�挑眉,故作惊讶:"怎么,压着你的衣服了,方才我竟没看见,你也不说!"
话虽如此说,可身体半点没挪动,胤�的衣角依旧被牢牢压在他手肘下面。
胤�面对他这难得的无赖模样,实在做不出强行抽身而走的事情来。
他觉得,自己怎么说也几十岁了,去跟一个十几岁的人斗气,实在有失风度。
"四哥……"
压抑下叹气的冲动,正想好好与他谈谈,冷不防一只手伸出来将他狠狠往下拉扯,胤�半个身体趴伏下来,正好被胤�搂个正着。
胤�先一步开口:"我觉得头有些晕,身体也乏力,今晚我们抵足而眠,你便当陪我说说话罢。"
声音有些虚弱,抱着他的身体确实也有些发烫,胤�微微皱眉,终是点点头。
在看不见的角度,某人嘴角仿佛轻轻勾起,又随即隐没。
八月的蒙古草原其实很凉爽,夜风自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了些许草木香味,足以让人做一个好梦。
胤�睁开眼望着帐顶,耳畔传来规律绵长的呼吸声。
他却知道对方也没有睡着。
"胤�。"
"嗯?"
他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在那掌心细细摩挲,感觉对方的身体一僵,却没有挣脱,不由一笑:"你去找我,我很欢喜。"
这双手毕竟是男子的,再如何也比不过女子柔软细腻,然而他握在手中,却有种不想放开的冲动。
"……你刚淋了雨,好好休息吧。"胤�觉得有点头疼,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人,他可以跟他周旋,可以与他斗智,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前世即便是八福晋,也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如此棘手,因为对于她,胤�毕竟是亲情多于爱情。
"小八?"
枕旁人没有回答。
胤�也不再说话。
也罢,就先这样吧。
不可逼得他太紧。
一夜无梦。
翌日胤�就发起低烧,断断续续病了三天,胤�自是常来探望。
虽然他们谁也不说,但无形中感情又增进一些。
胤�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只能安慰自己道,既然无意于皇位,那么跟未来的皇帝打好关系,总也有利无害。
过得几日,等胤�的身体渐渐康复,御辇便启程,离开喀喇沁部,前往巴隆桑古斯台等地方,沿途又免了山西太原等地本年的赋税。
天恩浩荡,一路到处,自然有各部首领相迎,并着那几处地方的谢恩折子呈上来,都让康熙面上眼里带了喜色。
古往今来但凡希望有点作为的皇帝,无不喜欢被百姓歌功颂德的,所以有些帝王或暴虐或昏庸,是爱财爱色,而如康熙这般,却是爱名。
爱名之下,自然也好面子。
康熙带着太子与大阿哥一起出来,也有点像向别人炫耀儿子的意思。
无论怎样,这两个儿子,尤其太子,是他亲手教导二十余年的心血结晶,别人对太子的赞誉,也是间接对自己的赞誉。
而太子与大阿哥凑到一处,换了往常自然是要争锋相对的,但近来也不知怎的,任太子明里暗里挑衅了几次,大阿哥都忍了下来,并不发作。
这次康熙巡幸塞外,倒不全是为了游玩,上回亲征,噶尔丹损失惨重,连妻子也被俘,他的人马已经不多了,康熙正想趁机一举击溃,让他无法再翻身,而这一次出来,正好联络蒙古各部感情,彻底断了噶尔丹的后路,也为明年第三次亲征做准备。
大阿哥掌管兵部,又随同大军出征过几回,也算得上军事娴熟,康熙一有考究,必然能说出自己的见解,相比之下太子的风头就被比了过去,显得有些黯淡。
"胤�实乃朕的千里驹!"当御驾一行停驻在乌里雅苏台达巴汉时,当着定边左副将军及当地蒙古郡王的面,康熙大笑着说出这句话,不掩喜悦。
大阿哥适时地露出微笑,含蓄而不张扬。
太子站在一旁,难以压抑眉间的怒色,俊脸微微扭曲。
胤�看着这一幕,却只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被自己遗漏了。
九月底,一行人回京,康熙随即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情。
分封诸子。
皇长子胤�,被封为直郡王。
皇三子胤祉,被封为诚郡王。
皇四子胤�、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皆被封为贝勒。
大阿哥与三阿哥跳过贝子贝勒两级,直接就被封为郡王,再往上,便是亲王了,自然受到瞩目。
胤�有军功在身,胤祉则以文才见长,都曾受到康熙的称赞,其中又以胤�这匹"千里驹"为甚。
之前大阿哥与太子争锋,毕竟名分所在,万事都要低他一头,但现在受封郡王,无疑离太子之位,又更近一层。
相比之下,其余诸子的受封,倒也就不算太过惹眼了。
没有人知道康熙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封爵。
只有胤�明白,夺嫡的戏码,正要由此上演。
朝廷六部,除了太子之外,众阿哥几乎每人各掌一部。
胤�掌兵部,胤祉掌礼部,胤�掌户部,胤佑掌工部,胤�掌吏部,剩下一个五阿哥胤祺,因少涉朝廷政事,没有具体的差事。
而太子,六部中重要的几部皆被几个兄弟分了,他虽然名分上是储君,但是还不如像胤�这般牢牢掌握一部权力来得实际。
胤�既封了贝勒,也该有自己的府邸,康熙便将四阿哥府旁边一处空置的宅子指给他,又让旧日伺候胤�的人跟随出宫入侍贝勒府。
胤�还未成亲,府中没有女主人当家,便先让高明暂且管着府中上下,四福晋那边也送了几个人过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让他有余力去关心朝堂上的事情。
至于八旗生计之事,由胤�接手之后,他又将原先胤�提的几条方案整理了呈给康熙,经康熙同意,决定实行其中一条,即"京旗回屯"。
京旗回屯,也就是将驻京的闲散八旗子弟强制迁回大清的龙兴之地――奉天、吉林再往北的黑龙江一带,并将一些无主荒地划给他们,许以种种优惠,让这些人自行开垦。
这条措施一出来,自然遭到许多人的抵制,能安安稳稳待在京城里享福的,谁乐意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吃苦?
在北京城里,就算是流落街头去乞讨,也还有定额的八旗钱粮可领,能勉强维持个温饱,要是到了黑龙江那边,只怕死了都回不来。
但这条法子是经过康熙首肯,由四阿哥胤�执行的,许多人就算再不乐意,也抗不了旨,霎时间,内城一片哀戚之色,需要迁移的人家,户户如同去送死一般。
而奉旨的四阿哥,执行起来更是雷厉风行,没有半点情份可讲,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自然用不着去屯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背地里送胤�一个"冷面阿哥"的称号。
这边闹得沸沸扬扬,私底下,胤�却觉得"京旗回屯",只不过是他所提条陈里面的下策,照长远来看,并不是什么好法子。
康熙想解决八旗生计,无非是为了改变八旗子弟萎靡不振,风纪败坏的现象,但实际上在胤�看来,京旗回屯不过是将矛盾转移,对于改变这种状况,没有任何助益。
旗人懒散,因为他们有钱粮可领,可以不做事也不会饿死,去了黑龙江,他们照样可以雇些汉民来帮忙开垦,久而久之,依赖性更重,说得危言耸听一些,只怕八旗要就此渐渐没落下去。
这法子,其实是饮鸩止渴。
但胤�也没有办法,八旗不可经商务工,是祖宗家法,许多满人对于改变祖宗家法,都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所以上次才会拼了命地反对胤�的提议,而如今他管着吏部,与这桩事情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他也没有权力置喙。
唯今之计,只能是平时多与四哥聊聊,让他赞同自己的观点,如此一来,以后若有机会实施,也能多一个助力。
他现在倒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他这皇帝四哥,需要天天批阅奏折到深夜,换了任何一个人接手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摊子,也不会做得更好了。
康熙三十六年三月,春暖花开,春闱放榜,与此同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也开始了。
秀女那边,既有良妃打了招呼,胤�也没去多加过问,他更关注的,是会试的结果。
上次岑梦如无端被逐出考场,让他心生疑窦,便也使人去查了一番,结果发现乡试时,岑梦如的隔壁号房,正是张宏,而把守那一排号房的小吏,在乡试结束隔天便一改平日节俭,邀了不少同僚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大吃了一顿。
会试放榜之后又过了几天,被胤�派去寻那小吏的人回来禀报,说那个人已经暴病身亡。
胤�不能不感到奇怪,以岑梦如毫无背景的一个人,张宏想要陷害他,自然是易如反掌,但以他的身份和胆子,似乎又还做不出杀人灭口这样的事情来。
那个人死了,自然没法再查下去,何况会试殿试接连举行,吏部忙得不可开交,胤�也无暇顾及其他,只得暂且将此事搁下。
待过了殿试,名次很快也就一一出来了。
今科状元叫李蟠,江苏徐州人,殿试时对答如流,深得康熙赏识,当场便钦点为状元,并赞其为"天朝第一人物"。
而同榜探花叫姜宸英,十多年前因得罪明珠而遭受冷遇,直到今科才得中探花,年龄已届七十,也颇受瞩目。
"这李蟠倒是个人才。"四阿哥府里,胤�拿着李蟠殿试时应对的《廷对制策》翻看,边沉吟道。
沈竹在一旁道:"不若奴才去打听打听,将他招揽过来?"
胤�摇摇头:"先不急,皇阿玛既是对他有如此之高的评价,太子与大哥必会有所动作,看看再说。"
沈竹眼尖,瞥及那头穿过竹林朝这里而来的人,忙起身拱手:"八爷吉祥。"
他跟随胤�不过一两年,起初恃才傲物,还不大将胤�放在眼里,一直到八旗生计的事情之后,方对这位八阿哥上了心,细想之下,却不能不感到惊异。
平阳赈灾,八旗生计条陈,无不出自八阿哥之手,前者他为此伤了双眼,却赢得皇上信任,后者虽然不被采纳,却因直言进谏而被皇上赏识,虽然看似得罪了太子,但至今仍好端端地,既没有被打压,也没有被陷害,这岂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所能做到的?
自己投靠四阿哥,自然希望主子能够出头,而这位与自家主子同时封为贝勒的八阿哥,难道就没有半点自己的心思?
他忽而又想起从前听说过的,关于这位阿哥幼时与今上对答,说愿为贤王的典故,只觉得自己越发摸不透这个人,但劝诫主子小心的话,却万万不可轻易出口,只因谁人不知四爷与八爷交好,他并不愿平白惹了胤�的厌烦。
思忖之间,胤�已经来到跟前,朝他微微点头:"沈先生也在。"
又转头对胤�笑道:"四哥,你有事找我?"
胤�颔首,略感奇怪:"你四嫂采杏花做了些酒食,让人给你捎去,怎的你自个儿过来了?"
话虽如此,眼中却不是不喜悦的。
沈竹见状,便出声告退。
亭中余下他们二人。
"左右无事,便过来瞧瞧。"胤�笑应着,随手拿起桌上卷宗。"廷对制策?李蟠确实是个人才。"
胤�挑眉:"你也看过这篇策论?"
胤�点头:"我倒听说过此人年少时的一桩逸事,说是他喜玩鹞鹰,镇日不思进取,家中老父为此愁白头发,后来忽有一日便开了窍,把鹞鹰都摔死了,从此发奋读书,方才有了今日。"
胤�嘴角微勾:"倒还是个性情中人。"
胤�见他神情,便知这四哥已对此人上了心。"四哥若有兴趣,我倒可以从中牵个线,这李蟠与岑梦如,好巧不巧,却是至交。"
胤�却摇摇头淡道:"再看看罢。"
胤�一笑,也不再说。
又过得几日,太子与大阿哥果然分别出手,使人去招揽今科进士,其中又以李蟠最得青睐,连三阿哥也出面邀李蟠过府吃酒,却是以讨论《大清一统志》为借口。
当朝规矩,皇子不得与大臣结交。
规矩还规矩,实际上并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否则当初也就不会有满朝文武都推举胤�当太子的事情来。
这李蟠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对于各方邀约,俱都来者不拒,有约必赴,如此一来,胤�却是觉得他性喜钻营,对他失了兴趣。
毓庆宫。
竹帘在微风吹拂下微微颤动,送入了隐隐绰绰的杏花香味,沁人心脾。
"李蟠无关紧要,不能拉拢过来也就算了,江南那边今年的孝敬却是少了,叔公得好好筹划一下。"太子搁下笔,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末了才懒懒道。
索额图点点头。"过不了多久,两淮盐运使出缺,殿下可向皇上进言,举荐我们自己的人。"
胤�皱眉道:"近来胤�盯得紧,怕是容易留下把柄,可有不那么显眼的人选?"
索额图思忖片刻道:"张宏是今科进士,也刚投向殿下,倒无须担心是别人安插的人,但他资历太浅,只怕万岁爷不会答应……李陈常如何,他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也已满三年,平日所弹劾者皆是权贵,连殿下也曾在其列,若他出任两淮盐运使,那位定不会怀疑。"
胤�一怔,复又大笑:"妙,还是叔公想得周到,那便此人罢!"
索额图也捋须而笑。
三月廿三,李蟠授翰林院编修,入国史馆,参与纂修《大清―统志》,特许南书房行走。
同日,原都察院监察御史李陈常补两淮盐运使缺,前往扬州赴任。
沉寂已久的大阿哥胤�很快出手。
觑得个空,他上了一封奏折,称两淮、两浙一带盐商与官员勾结严重,导致江南官场贪腐严重,呈请康熙派御史查实。
康熙允其所请,一时间,朝堂上下风云变幻,人心思动,无数目光,都放在迟迟未定的巡查御史人选上。
胤�正密切关注着这些动向,那头秀女大选刚好结束,康熙给他指了个嫡福晋,正是户部尚书马齐的二女儿富察氏廷姝。
往事
马齐家祖上的兴起可以追溯至太祖皇帝时期,到了顺治年间,由于马齐祖父哈什屯不依附睿亲王多尔衮,并且救下肃亲王豪格之子,让顺治皇帝大为赏识,亲征之后便把哈什屯提拔上来。
富察家人丁兴旺,几个儿子都颇有出息,到了马齐之父米思翰这一支,又因在三藩之乱中,先是力主撤藩,后又整治军需有功,受到康熙的注目。
所谓虎父无犬子,如今马齐任户部尚书,授武英殿大学士,当然就家世来说,还不能与毓秀母家郭络罗氏相比,毕竟毓秀的母亲是爱新觉罗家的和硕郡主,然而也算得上一门富贵了。
胤�想,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好处是不会像上辈子那般惹眼,当然未来福晋的性情还两说,但毕竟能投了额娘的意,说明不会跋扈到哪里去,这是最重要的,否则如同以前那样,因为他而闹得婆媳不宁,额娘郁郁,那可真是罪过了。
当然坏处也并非没有,马齐在夺嫡中不够警觉,导致后来被人利用,如今成了自己的未来岳父,想必自己也少不得多提点他一下。
还有却是原本马齐的小女儿,嫁的是十二弟胤�,现在可好,一家不可能出两个皇子福晋,他这十二弟,可就得另找了,这真是……胤�想及此,有点哭笑不得。
那边良妃却欢喜得很,不停与他说着婚事的准备事宜,还有新娘子容止言行,胤�虽然很高兴母亲总算能够一反平日安静得近乎抑郁的模样,变得开心一些,但……
胤�苦笑道:"额娘,这些事情不用和我说的,您作主就好了。"
良妃理理他衣服上微褶的边角,笑道:"难得额娘能为你做些事情,这会连病都大好了,可真要谢谢这未来媳妇儿。"
胤�听得心酸,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额娘以后便放宽心,坐着享福就成了,儿子会好好上进的。"
良妃摇摇头:"凡事尽力而为就好了,多想着你皇阿玛,有事向他禀报,别藏着掖着,这样他反而不喜,额娘不求你有多大出息……俗话说树大招风,只需做好本分,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胤�看着良妃因为他的婚事仿佛又焕发起来的容颜,笑道:"额娘放心,儿子理会得,您就等着将来曾孙子给您请安好了。"
一句话说得良妃眉开眼笑,原本就秀丽无双的眉目,愈发动人心弦。
胤�从储秀宫出来,心里惦记着昨天大阿哥上折子的事情,却见不远处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快步走来。
"胤祯?"胤�有点意外。
"八哥。"胤祯自然也瞧见了他,笑容灿烂,并作几步上前。"听说你在良妃娘娘这里,我正想进去请安,你怎就出来了?"
胤�笑道:"我已经在里头待了半天,怎就这么巧,莫不是等在外头拦截我的?"
胤祯鼓起双颊,抱住他的胳膊撒娇。"八哥不信,那再陪我进去请一回安,你是我八哥,良妃娘娘自然也是我额娘,给额娘请安不是应该的么?"
胤�笑道:"罢了罢了,你这鬼灵精,我说不过你,说吧,这回又是闯了什么祸,要我帮你收拾?"
"难道在八哥眼里,我除了调皮捣蛋就一无是处了吗!"胤祯气鼓鼓的,差点没蹦起来,转眼又涎着脸道:"八哥,你陪我出宫去玩玩吧,额娘不让我出去,哥哥们也不带我……"
"你正该去上书房念书的时候,怎么成天老想着往外跑?"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宫门走,胤祯一直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胤�也只得由他抱着。
"听说八哥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被皇阿玛允许自由出宫了,还听说你和四哥两人常常出去宫外玩儿……"胤祯的情绪有些沮丧,两眼巴巴地望着他,带了点湿润的黝黑眸子可爱异常。"难道我就不是八哥的弟弟了?"
这话怎么听着像争宠?
早在前世,胤�就了解到这个弟弟有多么难缠。
胤�摸摸他的脑袋笑道:"说什么傻话,我可听说你昨天被皇阿玛罚抄大字了?"见胤祯脸上浮现出心虚神色,他又道:"哪回你得了皇阿玛的赞赏,我便带你出去玩。"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八哥可别反悔!"胤祯惊喜道。
"悔不了。"胤�笑眯眯的。
胤祯一直跟着他到宫门口,眼见就要出宫了,这才怏怏不乐地跟着随侍太监回去。
高明早就牵马候在外面,望着胤祯的背影,忽然低声道:"主子,四爷与十四爷不和,您……"
胤�点点头,没说什么,旋即上了马,往户部而去。
他这一路上,却是在想刚才的事情。
能在宫里头活下来并长大成人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上次的落水事件,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是其中必定另有内情。
如果胤祯落水,胤�必定脱不了嫌疑,他再讨厌这个同母弟弟,也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胤祯虽然年方九岁,但保不准是被谁推下去,又或者他自己……
北京城的春天多尘沙,这一路到家,指定得染上一身灰扑扑的尘土,胤�骑在马上,纵然放慢速度,也不能幸免。
他有些心不在焉,蓦地就想起前世一桩事情来。
那年是康熙五十三年,当时他数次被斥为"无君无父之人"、"行止卑污,心高阴险",已经形同失宠,与皇位无缘,只是他当局者迷,仍不死心,为了挽回父子之间最后那点微弱的感情,派人给正在热河巡猎的康熙送了两只海东青。
鹰从他这儿送去的时候,还是神气活现的模样,但到了康熙手里,却已经奄奄一息,即将断气。康熙龙颜大怒,以至于说"自此朕与胤�,父子之恩绝矣"。
那时候他闻知消息,慌乱无措,只觉得是天要亡他,又觉得自己当真命途坎坷,什么事情都不顺遂。
然而后来静下心来想想,却发现大有蹊跷。
海东青性情坚毅,何况他费尽心思得来的那两只,是海东青中的极品,何以到了康熙手中就变了样?
皇阿玛坚持认为是他心怀叵测,但这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实在是太多。
后来他派人去查,发现礼物在呈上去之前的那段时间内,就已经有不少人慕海东青之名去看过鹰。
废太子长子弘皙。――当时太子虽然被废,但这个皇帝长孙所受到的宠爱,却丝毫不减。
四阿哥胤�。
十四阿哥胤祯。
还有,康熙跟前的梁九功。
"爷?"高明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胤�叹了口气,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神,翻身下马。
真相究竟是怎样,他已经不再去想,但是这件事情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后来的处境如同困兽,再也翻不了身。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更加小心。
这样的教训,一次就足够了。
贝勒府被修葺一新,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模样,惟有门口那两根石柱,就算再如何打磨翻新,也能从其中窥见些许岁月痕迹。
府门大开,看样子却不是为了迎接他回来,胤�正有些诧异,却见下人自门内迎了出来。
"主子,您可回来了,四爷在里头等了半天。"
四哥?
胤�挑眉,快步进了内堂书房,便见胤�坐在那里,手里握着本杂书正在翻看。
"四哥。"胤�笑道:"四嫂又做了什么吃食要便宜我了?"
胤�抬头,白了他一眼。"你就惦记这个,我是在给你道喜的。"
胤�一怔。"喜从何来?"
胤�似笑非笑。"怎么,要娶福晋的人不是你?"
自从上次胤�在草原上对他做了那件事情之后,每回见到这个四哥,尽管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时时觉得有些尴尬,这会胤�提起这种话题,胤�一时也不知道接什么好。
再看几步开外的那个人,却正望着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胤�只好道:"这事还早,不急。"
"那什么时候才要急,洞房花烛夜吗?"胤�放下书站起来,平日冷淡的脸上甚至带着一抹微微笑意。
胤�苦笑:"四哥就饶了我吧。"
胤�原是还想再逗他,见他拱手求饶的模样,瞪了他一眼,心道也罢,等你成婚那天再说,便转了话题:"我刚从皇阿玛那回来,听他的口气,这次去江南查盐商的人选像是已经定了,这两日兴许会有明旨下来。"
"是谁?"
胤�一笑:"若是你呢?"
胤�摇头。"不至于吧,过不了多久我便要成婚,皇阿玛何至于这个时候让我去?"
话刚说完,却见胤�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还说自己不惦记着娶媳妇。
胤�又苦笑。
"太子那边,不可能会让我去的。"胤�思忖道,"倒是四哥……"
胤�也不瞒他,闻言便道:"昨天太子召我前去,正是说此事,但我想,若皇阿玛真让我去,大哥指定会呈请皇阿玛再让一个人与我同去,我就想到你头上了,皇阿玛也许会召你去问话,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话犹在耳边,胤�猛地一震。
之前他总觉得在大阿哥身上仿佛漏了什么事情,这会却如心头闷雷,突然想通了。
上辈子的大哥胤�,与太子争了又争,终究还是没能争得过对方,反而因为魇咒太子,谋夺储位的罪名,被圈禁起来直到老死。
现在的胤�,却似乎多了一些前世所没有的耐心,前些日子被太子步步紧逼,依旧能够沉得住气,后发制人。
难道这后面有人在指点他,又或者,他自己……
胤�微微皱眉,道:"这是个烫手山芋。"
盐商在当地与官员勾结,早是地头蛇一般的势力,别说钦差大臣前往,就算是皇阿哥去,他们也未必会惧。
胤�嘴角扯开一个讽刺的弧度。"不烫手又怎会引起轩然大波,这次如同平阳一般,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胤�想了想,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四哥不必担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胤�方才告辞离去。
他刚出府,高明便上前道:"主子,当初我们赎下的陈平陈颖两姐弟如今尚寄住佟府,以前爷尚未开府还好说,如今……是否该派个人去把他们接过来?"
胤�点点头,若不是高明提醒,他倒忘了这茬。"我写个帖子,你派人连同礼物送过去吧,就说多谢佟府多年来对这二人的照顾,找个合适的时间将他们接过来。"
高明一愣。"佟府一门显赫,佟中堂位高权重,您是不是……"亲自前往比较好?
胤�摇首。"你不用管,照我说的去做就好。"
京城。
佟府。
隆科多尽管在笑,笑容却有些僵硬。
待来人一走,立时将手中信笺摔至桌上,愤愤道:"岂有此理!"
"居养体,移养气,我教你的话都忘了?"声音自门口传来,隆科多面色一整,起身道:"阿玛。"
佟国维步履闲适地走进来,瞥了他一眼,这才落座。"这是怎么了?"
"阿玛您看看,"隆科多将手中书信递过去。"把人寄放在我们这五六年,说要回去就要回去,当我们这成什么了,就算是皇阿哥,亲自前来也不为过吧,居然派个奴才就来了!"
佟国维接过书信看了一会,拈须点点头。"八阿哥是个稳妥人。"
"阿玛!"
佟国维摆摆手道:"人是当初八阿哥救的,这事连皇上也知道,他要回去,没什么不妥,但他要是亲自前来,反倒就不妥了。"
隆科多一愣。"此话怎讲?"
"要两个奴才而已,犯得着皇子前来拜访么,朝堂上下正为了江南查盐商的差事而闹起来,这会儿八阿哥上门,放在有心人眼里会怎么想,太子会怎么看,万岁爷又会怎么看?"
隆科多皱眉。"八阿哥不过才十多岁,怎么可能想得如此深远,儿子看他倒有可能是自持身份,阿玛多虑了吧。"
"是与不是,你我静观其变。"
佟国维微眯起眼。"诸子封爵,是万岁爷对太子不满的一个征兆。"
人选
"姐!"陈平掀起布帘走进里屋。
自从他成了隆科多伺候起居的小厮,两姐弟生活就起了些变化,连带着吃穿用度都提了上来,又比府中同样位份的其他下人要好一些。
"回来了。"陈颖起身为他倒了杯水,又替他掸去衣上尘土。"怎么毛毛躁躁的,都多大的人了!"
"姐,有个大事!"陈平灌下一大口水,急着开口,差点呛到。"据说八阿哥来要人了,管家让我们收拾收拾,过两天会有人来接我们。"
"嗯。"陈颖面色平静。"我来收拾好了。"
"姐!"陈平急道:"难道你真想去吗,佟府对咱们不错,俸钱也不少,眼看着三爷就要重用我了,不若我去和管家说,让我们留下来……"
"平儿!"陈颖打断他,脸上露出责备之色。"当初我们流落到这里,身不由己,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指不定有什么下场,八阿哥将我们救下,能让我们在这里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和恩惠,做人怎能不知恩图报?"
陈平被长姐难得的严厉噎了一下,讷讷道:"去了八爷府,日子肯定不如在这里舒服,到时候只怕要做些苦役杂役,我不舍得姐姐受苦……"
陈颖叹了口气:"别说了,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主子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哪里不是活着呢。"
翌日八贝勒府那边就来了人,说来接姐弟二人。
他们到佟府时,本就是以寄住的身份,并没有签下卖身契,这一走倒也方便,他们没什么东西要带,陈颖只带了两个小包袱,里面装些换洗衣物,与陈平一起,跟着来人,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这才到达目的地。
陈平抬眼一见府邸横匾雕饰,皆不如佟府华丽大气,一颗半忧半喜的心就先冷了几分,又随着来人去梳洗安置,一路看到奴才仆役,似乎比佟府都还少上许多,终于沮丧下来。
相比之下,陈颖目不斜视,对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半个多余的动作。
"姐!"两人梳洗完毕,据说八阿哥要见他们,先在偏房小屋里等着,屋里只剩两个人,陈平忙凑过来,想说些什么。
陈颖却摇摇头,明显不愿多话。
陈平正想使出平日耍赖的功夫,门咿呀一声,进来一个人。
"你们就是陈平陈颖?"高明有些不明白,他并没有看出这两姐弟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知道为何自家主子对当年顺手救下的这两人念念不忘,还要见他们。
"小女陈颖,这是舍弟陈平。"陈颖福了福身。"请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我是府中总管,姓高。"还算知礼。高明点点头。"跟我走吧,贝勒爷要见你们。"
"有劳高总管了。"陈颖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入高明手中。
陈平心疼不已,却不敢开口,只是脸上不舍神情已是明显。
高明一笑,将银子还给她。"不用给我这个,走吧。"
陈颖一愣,忙跟上他。
三人穿过庭院,来到书房外。
高明放缓了脚步,轻轻叩门。
"高明么?进来吧。"里头传来的声音,与陈颖印象中那个小孩儿大相径庭。
两人随着高明进屋,想起一路上高明交代的礼数,忙跪下伏倒。
"都起来罢,抬起头来。"
陈颖抬起头,只见一名少年坐在高脚茶几旁,桌上摊着本翻开一半的书,而少年白衣尔雅,面容浅淡温和,气势并不凌人,却让人不容忽视。
胤�扫过二人神色,淡淡道:"当年我救下你们,却还没开府,不好把你们带着,日后你们就此安置下来吧,我这里没什么规矩,只要守礼安分即可,其他的高明自会与你们说,以后若有事情也可以找他。"
两人齐齐应是,胤�没什么要说了的,便让他们先下去,独留下高明。
"爷,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出奇,爷为何特地召他们来见?"高明与胤�情份不同寻常,这话也就他能开口问。
胤�道:"当初救下他们,也是一时兴起,现在觉得这陈颖倒是可造之材。"
一个女人?高明骇笑道:"爷……"
胤�只是一笑,并没有多作解释,只让高明安排下去,陈颖跟着做些照顾花草的琐碎细活,陈平则去马厩伺候马匹。
这一日养心殿内,康熙大发雷霆,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山西山西!怎么每次出事都在山西!"
康熙将手重重地按在奏折上,冷笑道:"朝廷俸禄,就养出这样的好官,平阳事毕,刚处置了个噶尔图,又来了一个温保!"
屋内寂静,无一人吭声,众人垂首肃立,装聋作哑。
康熙似乎突然想起般,愈发震怒:"这温保,朕记得他还是内阁学士出身,下放山西,即使如此,应该知道朕平日爱惜百姓之意,却居然还将百姓逼至逃入山中,实在该杀!"
说及最后一个字,已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众人忙跪下。"皇上息怒!"
"胤�!"
"儿臣在。"
"江南盐商一事,由你去查明之后据实奏报上来!"
众人一愣,俱没想到康熙话锋一转,却是提起这件事来。
太子暗暗攥紧了手心。
大阿哥不动声色。
三阿哥幸灾乐祸。
四阿哥微微皱眉。
胤�道:"儿臣遵旨。"
江南历来是富庶之地,自然也是官场腐败之地,到江南就任的官员,十有八九都不能善始善终,饶是如此,依旧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栽倒在江南官场上,可见风气如何。
上辈子胤�经商,在江南也有几个门人,孝敬丰厚,胤�也对其中的门门道道有所了解,这些盐商财大气粗,除了本地人情脉络广阔,在京城也必定有所倚仗,指不定就是哪个铁帽子王的门人奴才。
去江南不同于去平阳赈灾,如果说平阳官场只是害虫,那么江南官场就是硕鼠。
"你可需要带上什么帮手?"
胤�垂首:"轻装简行,一人一马即可。"
康熙想了想:"这样吧,你带上两个得力的侍卫,朕再指个人与你同去……"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佟国维身上。"就隆科多吧。"
佟国维心头一跳,随即暗自苦笑,却也还得磕头谢恩。
"奴才代犬子谢万岁爷隆恩。"
江南巡查人选既定,康熙交代一旁侍笔的内阁学士:"拟旨,将温保革职,着倭伦补山西巡抚缺,即日起赴任。"又望向胤�。"老四,你去过山西,熟悉那里的情况,便再去一趟,协助倭伦处置此事,若蒲州百姓仍旧不肯归顺,便拿了温保的脑袋去平息民愤!"
凛凛杀气,溢于言表。
胤�肃然道:"儿臣遵旨。"
康熙的心情不痛快,众人自然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太子本想反对胤�前往江南,但一看老爷子的脸色已经铁青,到了嘴边的话也没敢开口。
又说了几句,康熙便揉揉额角,让人都退了出来。
江南
若是可以选择,胤�当然不会希望去山西,江南历来贪腐严重,官官相护,要查出点什么很难,把人拖进泥潭中却是容易得很。
他虽然知道胤�少年老成,行事谨慎,但再怎么沉稳,毕竟也才十几岁,身边带的两个侍卫,再加上一个隆科多,又都是没有出过京的,能耐再大,也压不过地头蛇。
"……若是发现不妥,不要鲁莽行事,先让人报京城,请皇阿玛决断,你单身在外,形势凶险,他们一旦被逼急了,就算你是阿哥,也不会放在眼里的。"
从宫里出来的一路上,两人并行,胤�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胤�知他好意,平日也难得见这冷面冷心的四哥对别人也如此假以辞色,心中一暖,只是笑着倾听,并不插话。
待他说完了,才笑道:"四哥放心吧,怎么说我也是钦差名义出巡,那帮子人心里再怎么想,面上功夫也得做足了,否则我一本参到皇阿玛面前,就能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至于私底下的手段,还指不定谁暗算了谁。
胤�没有说话,心道胤�怕是还没想到其中更深的一层。
江西之事,皇阿玛已有定论,他不过是去协助,量那倭伦新官上任,也不敢不从严处理。
但两淮不一样,江南盐税占了天下税收的三分之一,其中又以扬州为最。
明末清初时局动乱,江南民生凋敝,但到了康熙初年,由于政府采取官督商引的政策,即盐商需要到盐运使衙门购买盐引,凭盐引到指定盐场向制盐散户买盐,再运到扬州等地销售。盐商们往往在两淮等地拥有专卖特权,而盐业又是暴利行业,盐商往往能够通过借故抬高盐价,压低收价,以大桶替代规制中桶来收盐等手段来攫取巨额银两。
另一方面,两淮盐运使是太子的人,两淮盐商中也有年年给太子上缴孝敬银两的,两淮官员更不乏沆瀣一气的,如同形成一张巨大严密的蛛网,历来有无数人栽倒在这江南官场上,其中更有不少原先清名在外的官员。
又因江南向来人才荟萃,江南乡试亦是大清规模最大的,且因当年清军入关时的"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至今活跃着一些前明的反清势力,让康熙对这块地方重视异常,康熙二十三年谒明孝陵,康熙甚至于陵前下马,行三跪九叩大礼,以收天下士子之心。
这样重要的地方,如今却派了一个年不过十六的皇阿哥出巡,究竟又有什么用意?
一面是担忧,一面是疑虑,胤�眉头紧锁,默然半晌。
胤�知其所想,却只笑道:"四哥还在念着上次吃的榆钱面么,可要再去一趟?"
胤�果然被他引开注意力。"上次去了一趟,就碰上岑梦如的事情,那种是非之地,以后你还是少点去好。"
"晓得了。"胤�道,"过两日是七哥生辰,邀了我们去府上,四哥也去吧?"
胤�一愣,前几日胤佑也喊过他,这阵子事情太多,他倒忘了。
"到那会儿,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去吧。"
胤佑是成妃戴佳氏所出,身份不显,腿有残疾,莫说上头有太子,就算未立太子,皇位也与他无缘,所以他在众兄弟中,反而是最没有威胁的,连带着几个兄弟平日和他的关系也不错。
"成。"
胤�回到府中,便听高明说,岑梦如要告辞返乡,他挽留不住,对方执意要走。
高明道:"爷,没有您的吩咐,奴才不敢表明身份,那岑梦如只当不愿意寄人篱下受人恩惠,还说赠金之恩,来日定当再报。"
胤�哑然失笑:"他一个穷书生,莫说要等到六年后才能应考,便是高中了,也得一步步熬起,除非去当贪官,或者捞个肥缺,否则怎么回报?"
话虽如此,他仍旧亲自跑了趟客栈留人。
这头有人也正在劝他。
"安林兄,我蒙皇上恩赐,现在在京城也有一座宅子,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宽敞,若你不嫌弃,不如搬过去与我一起,也好有个伴。"
岑梦如摇摇头,拱手道:"仙李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此地长久居住,也不是个办法,你新官上任,俸禄也不多,我怎好让你陪我一起吃苦?"
李蟠还待再劝,叩门声起。
岑梦如还以为是店小二来赶人,走上前去开了。
"梦如,几日不见,安好?"胤�笑道。
岑梦如只当他来为自己践行,却还是有些高兴,心想自己虽然逢此大变,也还能交到一两个知心好友,也算祸兮福所倚了。
身后李蟠脸色剧变,撩袍下跪。
"下官见过八阿哥。"
"李大人免礼。"胤�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他,再一看岑梦如神情僵硬,好似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安林兄。"李蟠捅捅他。
岑梦如回过神,忙跪下。"草民罪该万死……"
话没说完,胤�扶住他。"梦如,我之所以不告知身份,就是想与你平辈论交,你又何罪之有?"
岑梦如默然半晌,方才叹道:"岑梦如何德何能,得八阿哥如此看重,只是乡试场上,终究辜负了您的期望……"
"不遭人嫉是庸才,何须耿耿于怀?"胤�道,招揽人心贯来是他的本事,此时自然信手拈来,但对于岑梦如,他也确实有几分真心。"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只此一事便让你消极不已,将来若有大事,又如何面对?"
岑梦如面色灰败,没有说话,李蟠也在一旁劝道:"安林兄,八爷说得不错。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你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不要因此埋没了自己。"
胤�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道:"我府上倒还缺了个西席,梦如若不嫌弃,可前往聘之,一来自食其力,二来又有余暇做学问,不知意下如何?"
岑梦如挣扎许久,还是没有答应下来,只说自己考虑一下。
胤�也不逼他,知道李蟠必然会再劝,便先告辞出来,只交代高明多关照他,若岑梦如执意要走,也不要强留。
胤佑生辰那天,胤�胤�二人结伴到了七贝勒府前,却发现太子与大阿哥的车辇居然都在。
两人对视一眼,皆中对方那里看到诧异之色,站在门口的侍从迎了上来,打千请安,将两人迎进去。
"两位爷里边请!"
"太子与大阿哥也来了?"胤�往里面走,边问道。
"是,其他几位阿哥也都到了。"仆从答得利索,步子也走的很快。
胤�心下皱眉,往常这种事情,五阿哥也就罢了,三阿哥自持身份,不来是正常的,至多也就送份礼,太子与大阿哥更是稀客,怎么全凑到一块去了?
进了正厅,果然看见兄弟们正在里头说话,主人胤佑陪坐在旁边,见胤�胤�来到,起身笑道:"四哥,八弟。"
"祝七哥年年有今日。"两人先给太子请安,胤�才朝胤佑笑道。
"承你的情了,酒席一会便好。"胤佑微微一笑,他的腿疾其实并不是很严重,若走得慢些也看不大出来。
太子笑道:"老八,这次皇阿玛着你前往江南巡查,你心中可有腹案了?"
不待胤�回答,大阿哥便接道:"太子此言差矣,还没看到实情,又有何腹案可言,不过秉公办差而已。"
七阿哥暗暗叫苦。
胤�眼角扫过胤佑脸上的无奈,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同情,换作自己生辰撞见这种事情,只怕心情也毁了大半。
太子似笑非笑,说话的对象顺势也换了:"本宫听说,大哥府上一名侍妾,是扬州盐商的养女,刚还在为大哥担心,八弟此番调查若是殃及池鱼,那大哥的脸可就被丢光了。"
大阿哥面色不变:"有劳太子殿下关心,那侍妾并非什么盐商侄女,只不过是寻常百姓,清白人家的女儿,更扯不上那些龌龊事。"
胤�道:"今日是七弟生辰,太子与大哥便给七弟个面子,暂且搁下朝政,咱们兄弟几人好好喝一杯吧。"
大阿哥点点头:"老四说的是,今日不醉不归。"
太子暗恨话头被抢,却也只好就此停歇下来。
不多一会儿,便有人来报,说酒席摆好了,兄弟几人移步偏厅。
年纪小点的几个阿哥,虽然听不大明白方才的话,却也被气氛所慑,束手而坐,不敢多话,此刻见氛围稍缓,便都渐渐雀跃一些。
但是太子在场,众人又能高兴到哪里去,菜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幸而太子用了几箸,宫里头就来人,说康熙要见他,太子放下筷子匆匆走了。
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大阿哥笑道:"这会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老七,你府上厨子可真不错,改日我让我家厨子过来与你学手艺,可不许藏私。"
七阿哥也笑道:"大哥说哪儿的话,你说看上这点手艺,不若将那厨子也要去,日后弟弟上你那里多蹭几顿饭也就是了。"
大阿哥大笑:"我可不敢夺人之美,到时候只怕被你给吃穷了!"
席间氛围渐渐活络起来,胤�与太子本就不对付,见他今日在大阿哥那里吃瘪,又没吃上几口就被康熙叫走了,更是高兴,只差没放鞭炮庆贺。
兄弟几人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总归是可喜的日子,少了太子,说话也就放开些,难得的是大阿哥这一年来居然也很少端着架子,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来,面上看来,倒比太子的人缘还好些。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大阿哥先告辞离去,年纪小些的阿哥们怕错过宫门落下的时间,也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最后只剩下胤�与胤�二人。
"今天的事情,旁的不说,先谢过四哥了。"胤佑举起酒杯。
胤�知道他说的是太子与大阿哥争锋相对时,自己出面解围的事情,便安慰他:"此事与你无关,不要放在心上。"
胤佑苦笑道:"我平日可也够小心的了,没想到这里还能成战场了。"
烛光闪烁,胤�仿佛看见他鬓间居然有一根银丝,心下恻然,没有接话。
却是胤�道:"七哥放宽心,你向来低调,皇阿玛就算知道,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前些日子康熙借故发作了一些人,细数下来,俱都是依附太子与大阿哥的人。明珠与索额图,一个是大阿哥堂叔,一个是太子叔公,却还好端端的,让人压根揣测不了康熙的心思。
也因此,向来谨慎低调不下于胤�的七阿哥,才会那么小心惶恐。
三人又说了几句,胤�胤�起身告辞,出门离去。
两人是骑马来的,此时都将马交给下人,踏着月色缓步而行。
胤�突然叹道:"我没想到胤佑竟然会吓成那个样子。"
胤�略略一笑:"朝堂风云变幻,今日富贵,指不定明日就翻了个样,七哥自然心有戚戚然。"
"胤�,你可也曾怕过?"
胤�一怔,顿了顿,道:"自然是有的。"
刚刚回到康熙二十七年的时候,总怕这是个梦。
后来,却是怕重蹈覆辙。
胤�心中一软,伸手去握住他,感觉到对方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终究也没有抽手,不由狂喜。
"刚才,我看见胤佑,竟然生了白头发。"
胤�讶然,随即又点点头。"这也难怪。"以他重活一趟,尚且战战兢兢,更别说胤佑了。
胤�握紧了他的手,缓缓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一起,活到八十吧。"
胤�失笑:"你这愿望也未免贪心了些。"
上辈子他的寿元是四十有五,也不知这个四哥活了多久。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十八岁的四阿哥,此刻流露出平日未见的任性来。
"好。"
胤�突然起了些坏心眼。
如果我们的关系还如前世一般,要是我活到八十,天天想着法子跟你作对,只怕你天天都得被我气得个半死不活。
"我还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的月色,你指着月亮说像饴糖,非要我给你摘一块吃,口水全沾我衣服上了。"
胤�有些尴尬。"四哥别开玩笑,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了。"
胤�笑了起来,似乎很乐于欣赏胤�难得窘迫的模样。
"唔,那年你大约三四岁左右吧。"
胤�微愣,自己重活一回,是从七岁开始的,至于之前的事情,还要追溯到上辈子去,实在过于久远。
"实在是不记得了。"
胤�笑道:"后来我被缠得无法,只好一路抱着你从御花园走到景仁宫,要了一大盘饴糖给你,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吃了半盘。"
"后来呢?"
"结果半夜你就闹肚子,折腾了半宿,连带着我也被佟额娘一顿好训,心里头还不服气,想着好心没好报,以后碰到你都要绕道走。"
"可我记得,七岁那年热症,你还背着我走了老长一段路。"
"那会儿看你可怜兮兮的,一头栽我身上,只好勉为其难了……"
"……"
声音渐远,月圆如盘,人影成双。
翌日天还没亮,胤�就已经起身,外面听见他的动静,也很快进来伺候洗漱。
他一见来人,却是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来伺候?"
陈颖低眉顺眼:"高管家让奴婢来伺候您。"
胤�哭笑不得:"你先出去吧,把高明给我叫进来。"
陈颖应声出去,高明早就候在外头,闻言推门赔笑:"爷喊奴才?"
"我让你给她安排些照料花草的话,怎么照料到我这儿来了?"
"奴才观察了她好一阵子,看她做事认真,又老实本分,刚好主子身边也缺个伺候的使女,正好把她调过来,您不也称赞她是个可造之材吗?"
胤�大感头疼,高明明显是会错了意。"把人调回去,原先不是陆九服侍我的吗,他就很好。"
"�。"高明又迟疑道:"爷是嫌她姿色不够?要不奴才再找个……"
胤�啼笑皆非:"你今个儿是怎么了?"
"眼看爷就要成亲了,总得知晓一些人伦之事,府上婢女都是宫中赐下的,品行姿色也都尚可,爷不若从中挑一个开脸吧?"高明是内侍,这些事情自然要操心。
胤�摇摇头。"不必了,我自有分寸。我去江南这段时间,府里就要你多费心了,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了的,可以进宫问我额娘,若是外头的事,便去四贝勒府请教四哥吧。"
高明拧着眉头,很是不舍。"爷,您习惯了奴才伺候,陆九再好,您有些喜好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不若让奴才跟着您去……"
"说什么胡话,你现在是总管了,府内大大小小的琐事,都要你去操心,好好待着吧。"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来报,说是宫里头来人了。
隆科多三人刚到没多久,便见胤�自外头进来,忙起身见礼。
胤�虚扶了他一把,对三人道:"时辰不早,我们赶紧上路吧,早些到江南,也好早些办差。"
隆科多点点头。"八爷说得是,车马已经备在外头了。"
江南烟花流水,玉树银花,人人向往,但若是奔着得罪人而去,就是另一种心情了。隆科多此刻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中挣扎,这八阿哥虽被父亲看好,终归年纪尚轻,这一行人去了江南,也不知是去打狼,还是被狼吃了。
几人骑马出了京师,改走水路,从京杭运河顺流而下,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就到了扬州地界。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隆科多站在船头,四下张望,满怀感叹。
胤�也从船舱里走出来,闻言道:"怎么,你没来过江南?"
隆科多摇摇头。"出京几次,却都没来过这边,听说遍地风花雪月,夜夜曼妙笙歌,让人流连忘返,恨不得老死在这里,我还当是虚言,这番感受下来,才知这些形容不及万一。"
这回跟着胤�出来的人,除了隆科多,还有两名侍卫,惠善和阿林,他们都与胤�打过不少交道,也算老熟人了。
几天下来,很快就熟稔起来,又因出门在外,胤�让各人轻易不要暴露身份,微服出行,便连奴才这种自称也去掉了,旁人看了,只当是富家公子出来游玩取乐,两淮一带,这种人多得很,他们也没有受到丝毫注目。
随着他的话语,两岸杨柳飘摇,隐隐绰绰从水边阁楼里传来哼唱声,用的是他们听不懂的方言,语调却温软呢喃,直叫人酥到骨头里去了。
胤�虽然也没来过江南,到底阅历眼界要多些,不至于失态,但除了他之外的几个人听得都痴了。
此时暮色将近,两旁灯笼都点了起来,一眼望去,点点生辉,将整条河道串连起来,桨声灯影,分不清天上人间。
到了码头,几人下船,就近找了间还算雅致的饭馆进去。
"几位爷是从京城来的吧?"店小二甩着毛巾,过来殷勤招呼。
"错了,我们是陕西来的。"隆科多故意道。
"嘿,这位爷就别说笑了,您的谈吐口音,分明是京城人士。"店小二笑道:"咱这里每天都有外地人来,而且来了都不想走了,上回有个客人更有意思,还说要在这讨足十个扬州瘦马当妾室回去。"
"扬州瘦马?"惠善好奇道。
"这您就不晓得了吧。"店小二露出暧昧的笑容。"扬州有三好,景好,歌好,人好。这人,说的就是扬州瘦马,诸位爷若得空,等会儿吃完饭,可以到留香楼逛逛,这是我们扬州最好的青楼,里头的姑娘……啧啧,不是我说,京城天子脚下,什么没有见过,但也保管你们大开眼界!"
惠善几人听了果然大感兴趣,胤�瞧着众人跃跃欲试的表情,好笑道:"我记得你们这儿是饭馆吧,有什么好菜,说几个来听听。"
"诶好!"店小二一口气报了好多个菜名,中间不待停歇,听得几人头晕眼花。"芙蓉肺,酱蹄子,酒煮羊肉,灌鹅,煨野鸭羹,醉鲤鱼,炒青鱼片,火腿煨三笋,三丝汤,糖春菜,五香芹菜,豆沙卷,山药糕,萝卜汤圆,醉桃童……"
"得得!"隆科多不得不打断他。"你给我们挑几样招牌的上吧,还有,上一斤酒,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见店小二又想开口介绍,他忙道:"就挑好酒上。"
"好嘞!"店小二眉开眼笑,毛巾一甩肩上,又腾腾腾地下楼去了。
待菜一一上来,自然是小巧精致,色泽鲜艳,夹起入口,却各有风味,齿颊留香,纵是在座各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也不由啧啧称赞。
隆科多笑道:"我可总算知道江南为什么会出那么多贪官了,就冲着这些吃食,他们也得栽!"
一席话说得几人都笑了,旁边惠善带了些讨好的笑容看着胤�:"爷,一会咱们也去留香楼瞧瞧?"
食色性也,刚才店小二的那一番话,就如猫爪子一般挠得众人心头发痒
胤�见几双眼睛都渴盼地望着自己,不由啼笑皆非。"那便去瞧瞧吧。"
扬州城不大,至少比北京小多了,但又比京城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妩媚,再穿过一条街,就是青楼汇集之处,有点类似京城的八大胡同。
雕梁画栋,飞阁流丹,纤纤女子倚于栏杆处,身段婀娜,软语娇笑,仿佛连声音都要比京城的柔上几分。
隆科多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平日又有差事在身,纵然再好这口,也不可能天天往花街柳巷里转,但来了江南,却因山高皇帝远,同行又都是少年人,便少了几分忌惮和束缚。
"几位爷,请里边奉茶!"
留香楼三个字龙飞凤舞地挂在上头,门口立了两名使女,容貌虽只是寻常,但身段声音却是上等,娉娉婷婷地福身,眉目就含了七分情意。
来人察言观色,见到胤�几人衣着不凡,便领着他们穿过厅堂,往二楼雅间而去。
五人方落座,门外走入一人,四十来岁年纪,风韵犹存,似乎老鸨一般的人物。
那女人笑道:"奴家喜云,敢问几位爷打哪儿来的,这里可有相熟的姑娘呢?"
隆科多看胤�没有接话的意思,便道:"我们从京城来,经商路过,听说你们这儿的姑娘在扬州首屈一指,就来见识见识,你可有什么推荐的?"
"呀,原来几位是京城来的大人,失敬失敬!"喜云笑得殷勤却并不令人反感。"那就先唤梳月姑娘来唱个小曲,几位爷意下如何?"
隆科多点点头。"也好。"
胤�突然道:"这茶可是叫兰雪?"
喜云面露惊异。"这位爷想来是品茶大家,此茶正是兰雪茶,现如今外头已经少见,正是我们梳月姑娘所制的,一会她来了,爷若有兴致,也可问她。"
说罢退了出去。
少时,又有一名鹅黄衣裙的女子掀帘而入,身后跟着三四名少女,皆是姿色清丽,身段却苗条消瘦,别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流。
惠善奇道:"这就是扬州瘦马?"
鹅黄衣裳女子盈盈拜倒:"贱妾梳月,给几位爷请安,不知道几位想听什么曲子?"
隆科多笑道:"你会弹什么,来个拿手的便好。"
梳月答了,抱着琵琶步至另一头坐下,玉指一滑,乐声如流水淙淙,霎时倾泻而出。
后头少女也一一见礼,却来到几人旁边,依偎着坐下。
眼看一个少女靠过来,胤�指了隆科多道:"你去服侍他。"
胤�是皇阿哥,他不想要,别人也不能拿他开玩笑,隆科多只当他不将庸脂俗粉放在眼里,只对少女笑道:"难道你们这儿没有更好的女子么,似你们这等姿色,我们八爷却是看不入眼的。"
少女柔声道:"有位姐姐唤摘星,是我们留香楼的头牌姑娘,只不过今个儿被人点了,没能前来。"
隆科多挑眉:"哦?是被谁点了,来头不小?"
少女为难笑道:"只听是有位姓曹的公子点了,至于是谁,贱妾却也不知。"
不是不是,而是不能说,生怕客人知道了去闹事,这生意就甭做了,隆科多几人并不是很想知道,见她不说,便也没再追问。
一曲既罢,众人弃茶改酒,胤�一路来甚是随和,几人也不拘束,又有软玉温香在怀,很快喝得双颊微醺,惠善与阿林却还记着保护胤�的职责,并不敢放松丝毫。
梳月望着胤�,双目似会说话般,水波盈盈:"这位爷怎的不喊姑娘作陪,可是不太满意?"
胤�转着酒杯,忽然道:"你们这儿可有相公?"
此话一出,其他几人面露错愕,隆科多一口酒没咽下去,差点喷将出来。
"八爷……"
梳月也是一愣,强笑道:"自然是有的,这位爷可是要……"心中却暗道可惜,她没想到这样的翩翩少年公子,却也有龙阳之癖。
"只是问问。"胤�面色不变,一口将杯中酒饮下。"你们继续喝,我出去透个气。"
陆九等人忙也起身欲从,胤�道:"你们就不要跟来了,我就在外头罢了。"
三人面面相觑,眼看着胤�神态自若地走出去,脑中都还停留在刚才胤�问那句话的震撼中。
清朝禁止官员嫖娼,却不禁男色,男扮女装的戏子,乃至专门供人狎玩泄欲的小倌相公盛行于世,一般青楼里除了女子之外,还会有相公堂子,满足一些喜好男色的客人。
隆科多他们虽然有官职在身,但微服出门,天高皇帝远,又没有御史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弹劾,放纵一回也无妨,胤�却没有这个心思。
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女子,前世外头忙着争权夺利,家里又有河东狮八福晋,久而久之,也养成他寡淡的性子,纵然换了个躯壳,里头的性情也还没变,对这方面的欲求,自然比寻常人要少一些。
屋内麝香隐隐,待久了,身心也跟着燥热浮动起来,胤�倚在栏杆上,慢慢平复那股莫名心火。
这里的雅间设置巧妙,中间虽有假山回廊,草木装点,却终究连城一片,走廊也可相互贯通。
若房门关紧,站在外头是听不见里面动静的,但隆科多他们所在的隔壁雅间却开了一道门缝,丝竹声,调笑声自里头传来,端是热闹无比。
胤�也没去留意,待了片刻,正想往回走。
冷不防从那里面出来一个人,脚步有些踉跄,朝他这边走过来。
胤�侧身避开,一边回过头。
那人嘴里咦了一声,又走近一些,蓦地扑上来,将胤�抱了个满怀。
犹自嘟囔道:"可算让我抓住你了,横琴……!"
胤�沉下脸色,抓住他的肩头猛然推开,又顺势踹上一脚。
那人捂着腿伤大声哀嚎,一边满脸委屈地望着他:"横琴,你为什么踢我,那日你不是还要我帮你赎身么!"
没等胤�回答,那头里面已经有人听了动静跑出来,将那人扶住,又看了看胤�的打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忙道:"兄台恕罪,我这朋友喝醉了,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我没醉!"那人嚷嚷道:"他不就是横琴吗,怎么就不认得我了?"
隆科多他们也出来了,见到这种场面,惠善阿林剑早就出鞘,横在胤�身前,两人御前侍卫,气势不凡,这一手自是杀气腾腾,对方虽然也有侍从挡在前面,却也都被吓得不轻。
场面一时僵凝,许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连带梳月和那几个少女,也瑟瑟地缩在门口朝外观望。
陆九喝骂道:"好大狗胆,我家公子岂容你们如此侮辱?!"
那人色厉内荏,强笑道:"几位是从外地来的吧,出门在外,无非图个平安无事,何必平地生波,这位是扬州曹家的大公子,若是结下嫌隙,几位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头梳月听了扬州曹家的名头,脸色一变,忙上前对着离她最近的隆科多耳语了几句。
隆科多有些意外,走过来对胤�低声道:"爷,扬州曹家,就是以盐业起家,如今在扬州盐商里,是首屈一指的。"
胤�挑了挑眉,嘴角一勾,终于开口:"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既然是扬州曹家公子,这事就算了。"
刚要查盐商,就来了一个盐商之子,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人松了口气,笑道:"好,爽快,在下邵白,是曹公子的朋友,几位若得空,不如一起坐坐喝杯酒?"
他本是随口客套一句,没想对面那少年居然道:"那就叨扰了。"
干戈化为玉帛,眼见着几人进了雅间,留香楼的人也松了口气,虽然此地背后也有官府的关系,一旦闹起来也不怕,但打开门做生意,没人希望上演什么血溅三尺的戏码。
邵白扶着曹乐友坐下,一边拱手朝胤�道:"不知几位如何称呼,打从哪儿来?"
"我叫应八,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与侍从,我们是京城人士,经商路过扬州,久闻'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故而来见识一番。"
胤�面如冠玉,文质彬彬,邵白早已将方才的不愉快抛至九霄云外去了,闻言笑道:"那可真得好好玩几天,若几位不嫌弃,我倒是可以招待一二。"
"邵兄家中,也是经营盐业的?"
"正是。"邵白点点头。"虽无曹家势大,也算跟着获利一二,几位又是做什么买卖的?"
"不过是些丝绸生意,我年纪尚幼,家中派我出来历练一番,顺道也见见世面。"胤�笑道,几句话便将对方的疑惑解开。"这扬州有什么好玩的,可要请邵兄指点一二。"
"好说好说。"邵白不爱男色,但见胤�气度谈吐,却是大起好感,当下便为几人解说起来,倒也相处融洽。
"要说寻常青楼,这留香楼自然不错,不过诸位要是对扬州瘦马情有独钟的话,倒可去潇湘小馆,那里才是真正的扬州风味,只不过我这曹兄弟素来正经,很少踏足这些秦楼楚馆,所以我平日也无伴,若几位有兴趣,那可真是便宜我了。"
隆科多奇道:"听说扬州曹家家财万贯,也不是挥霍不起,曹公子又怎么不喜欢这些地方?"
这话听起来像在讽刺,但谈得兴起,邵白也就没有在意,便笑道"要说起来,曹兄也算是一个怪人了,出身大富之家,却洁身自爱得很,不瞒几位,像这种地方,他还是第二次来,我也没想到他如此不胜酒力,否则也不会发生方才的事情了。"
胤�微笑倾听,顺道不着痕迹地将曹乐友打量一遍。
说起扬州曹家,出了两淮,可能就不大有人知道,但提到江宁曹家,却无人不晓。
江宁曹家的家主,就是现任江宁织造,康熙安在江南的心腹曹寅,而扬州曹家,据说是江宁曹家的远亲,虽然隔了好几代,关系早就有些疏远,但是也并非无人知道,比如胤�。
当年曹家牵扯进夺嫡,认不清形势,先是支持太子,后又站在自己这边,他那四哥睚眦必报,哪里会容得他们好过,再说曹家亏空织造库银,数额巨大,也不算冤枉。
曹乐友醉得不清,早就歪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山西在大清诸省中,既不是最富庶的,也不是最穷困的,但连着几任督抚都出了岔子被处置,也是咄咄怪事。
胤�到了山西,并不像上次平阳赈灾那样,倒也没多少事情需要亲自动手,倭伦新官上任,自然忙着表功,又是进山抚慰百姓,又是将朝廷处置温保的旨意昭告出来,胤�不过是起了个从旁监督的作用。
日子闲暇下来,就想起那个人。
算算日子,他现在也该到江南了,不知顺利与否。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小勤,后面跟着一名女子,低垂着头。
"爷,倭伦送来一名女子,说是伺候您的。"
胤�一愣,随即沉下脸色,冷声道:"用不着,让她……"
眼角余光瞥及对方姣好的侧脸,却是顿了一下。
"人留下,你出去。"
"�。"
看那倭伦面上老实忠厚,没想到也是个善于钻营之人。胤�暗自冷笑,转向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名唤可儿。"女子声音低柔婉转。
胤�道:"抬起头来。"
可儿缓缓抬起头,眉目映入眼帘,胤�微微出神。
这眉眼……
"你是哪里人?"这回问话的语气柔和了些。
"奴家是本地人,家中穷困潦倒,被卖给人牙子,幸得巡抚大人收留,悉心教导,方才有了今日。"
胤�突然道:"你可会弹琴画画?"
可儿摇头,有些羞赧。"奴家不会。"
她本是贫家女出身,调教的时日也还短,倭伦送她来,也不过是看胤�此来,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这个可儿又还有几分姿色。
"那你可会骑马射箭?"
这会任是傻子也知道胤�是故意刁难了,可儿委屈道:"也不曾学。"
胤�却未发怒,只道:"你喊一声四哥我听听。"
可儿一愣,垂下头去,轻轻道:"四哥。"
声音虽小,却是婉转动听。
胤�冷冷道:"出去罢。"
"爷?"
"还要我说第二遍?"胤�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看,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待身后传来关门声,胤�这才放下书,自嘲一笑。
就算眉眼神似几分又如何,终究不是他。
乐友
曹乐友是在头痛欲裂的感觉中醒过来的,他扶着额头,愁眉苦脸,一边回忆着之前的情景,心说自己酒量难道就差到三杯能放倒的地步么。
邵白一脸坏笑凑近他。"你知不知道你昨日喝醉之后做什么?"
曹乐友一愣,忙追问原因。
邵白将他在厢房外抱住人家不放的事情加油添醋叙述了一遍,末了道:"人家可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就算喜欢,也不能这么唐突吧,居然还把他错认成横琴!"
"横琴又是谁?"曹乐友一头雾水,对昨天自己的失态完全没印象。
邵白瞪了他一眼。"你不记得,为什么还抱着别人喊他的名字,横琴就是我第一回带你去留香楼的时候,那里头的一个相公!"
"我是真不记得了。"曹乐友苦笑,早知道他就该滴酒不沾。"那个人,嗯,那位兄台,没有怪罪吧?"
邵白摇头。"他的护卫开始连刀都拿出来了,后来彼此说开,我也一直赔不是,还邀他到雅间里聊了好一会儿,那公子倒是个雅人,如果你见了,定会喜欢。"
曹乐友涨红了脸,又羞又愧,只觉得自己真是白读了圣贤书,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竟做出这些有辱斯文的事情来。
邵白看着他的模样,心道曹乐友真不像是扬州第一大盐商的儿子,人家都是子承父业,满口言利,流连于烟花柳巷,惟独这个曹家大公子,饱读诗书,洁身自爱,就连留香楼,也是自己死皮赖脸拉着他来的。邵家有三个儿子,他又不是嫡出,所以父亲也不怎么管束他,但曹家就这么个儿子,将来偌大的家业,难道要让这么个文质彬彬,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公子来继承?
"好了,燕豪,也莫懊恼了,酒量玩意是锻炼出来的,你这会宿醉不适,咱们就去找个清静的茶馆喝茶吧!"
胤�那头,一行五人,却正微服走在扬州的大街小巷,在他的要求下,几人特别穿了粗布衣裳,看起来像是普通百姓,纵然身上气质难以遮掩,也没有那么显眼。
"八爷,我们到扬州,要不要去给扬州知府打声招呼?"隆科多问道。
"给扬州知府打了招呼,还能查出什么来?"胤�一笑。"皇阿玛让我们查,也没说用什么法子查,只要能查出结果来就好,难得来趟江南,你且放下心好好赏玩。"
这么走下去能查出什么?
隆科多心头嘀咕,但毕竟城府颇深,面上不露,也就恭声应了,几人走走停停,四处闲逛。
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铺子外面挂溜的布面,上面写着店铺名称,一眼望去,繁华程度并不逊于京城。
胤�拐进一间铺子,隆科多几人忙跟上去。
偌大的店铺,只有一个伙计趴在那里打盹,他抬眼瞟了他们一眼,见对方衣着不鲜,只是懒懒地打声招呼,也没有起身。
胤�道:"你们这儿有卖盐么?"
"客倌说笑了,盐庄不卖盐,又能卖什么?"
"怎么卖?"
"每斤五十文。"
胤�大吃一惊:"为何这么贵?"
伙计爱理不理:"海上遇潮灾,灶丁死了不少,盐滩也遭灾,就没盐了呗,问这么多干什么,到底买不买?"
"爷……"隆科多见胤�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低声提醒。
"这儿的太贵,我们去别处看看。"胤�回过神来,道。
伙计冷笑道:"你们去别处也一样,扬州城里的盐庄,价格都是一样的,起码得过下个月初十,盐价才会低下来,你们这么多天吃饭不用盐吗?"
"为何是下个月初十?"这回问话的是隆科多。
"哼,掌柜说的,我哪知道为什么,告诉你,如果今天不买,明天盐价指不定会再涨,到时候你就等着哭吧!"
隆科多挑眉。"看你模样像是底气很足,难道是盐运衙门不成?"
伙计洋洋得意。"我当然不是官老爷,可扬州城里谁不知道曹家说话比盐运还管用,这盐庄的东家就是曹家!"
隆科多还待再说,胤�阻止他,几人走了出来。
"八爷,曹家,不就是前日我们去喝酒,撞见的那个曹乐友的曹家?"
胤�点头。"应该是。"
隆科多皱眉。"如此明目张胆地哄抬盐价,户部看不见,难道盐运衙门也看不见么,其中指定有猫腻。"
"再去别的盐庄瞧瞧。"胤�话刚落音,大街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由远及近,几名官差衙役揪着两个人的衣领,杀气腾腾往这边走,见者莫不退避路旁,指指点点。
"乔安锦!邵福安!你们会有报应的!"
凄厉的声音自那被半拖着走的人口中发出来,他满脸血水,连衣衫也褴褛不堪,早已辨不清本来面目。
其中一名衙役二话不说,提起刀柄往他脸上啪啪两下,又给了两巴掌,他被打得牙齿混着血水自口中喷溅出来,再也不出话,只能哼哼地喘着气。
旁人看得热闹,瞧那样子似乎也知道几分内情,隆科多便随手拍了一个人的肩。
"这位大哥,他说的那两个人是谁?"
"哦,是我们扬州城的盐商。"
"那他为什么被抓?"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得罪了贵人吧。"那人一拍脑袋。"对了,前两天也有两个人被抓进去,倒没这么惨,一名少女,一名老妇,看那模样像是附近的灶户。"
说话间,衙役拖着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这条路是去衙门大牢的必经之路,路人倒也似见怪不怪,议论几句就四散了。
"阿林。"
"奴才在。"
"去打听打听,前两天被关进去的那两个人,少女和老妇,姓名来历,尽可能打听详细些,不要暴露身份。"
"�。"粗壮的汉子领命而去。
惠善突然道:"八爷,我和阿林一起吧,多个人多分照应,他人平时大大咧咧的,只怕辜负爷的厚望。"
胤�摇头笑道:"阿林看似粗豪,也有心细的时候,三国时张飞还善画美人图呢,你也画张瞧瞧?"
惠善苦了脸。"爷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嘛!"
几人笑笑,没注意迎面走来两个人,倒是对方先出声。
"应兄?"
邵白上前几步,哈哈一笑:"我们可真是有缘,燕豪还想作东请你们吃饭呢,这不又撞上了!"
曹乐友也反应过来,忙道:"前日之事甚为失礼,若不嫌弃,诸位便一起吧。"
胤�自然点头应了,几人就近找处地方,各自落座。
曹乐友等胤�坐下,反而站起身来,朝他躬身作揖。"兄台雅量,不与曹某计较前日之事,曹某却不能不计,在此谢过,以后兄台若在扬州有什么需要,曹某当尽力帮忙。"
换作别人,定要笑他好大的口气,但胤�却知道,以曹家在扬州的实力,也确实有底气说这句话。
只是这位曹公子就不知道,随意许诺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么,或者他只是随口一说罢?
胤�心中玩味,一边打量着他,却见曹乐友一脸诚恳,面容端整,似乎有别于一般的纨绔子弟。
他的笑容淡淡:"曹公子客气,俗话说酒后乱性,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句褒贬不明的话入耳,曹乐友越发不安,想再说什么,菜却陆续上来。
邵白趁机岔开话题,介绍起桌上的扬州菜。
隆科多他们刚到扬州的第一天已经品尝过不少,这会儿已经十分平静,只是邵白的讲解直白易懂,又掺杂不少典故,倒也让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杯碗轻响,银箸搁盘,几番下来,众人已经熟稔起来,隆科多知道胤�想借机亲近这位曹家公子,更是天南地北说了不少话题。
邵白叹道:"可惜我自小生在扬州,这里好似连山山水水也沾染上脂粉味,听说北方美人别有风情,竟是无缘得见。"
隆科多几人失笑,真是砍柴的羡慕打渔的,打渔的羡慕砍柴的。
"以邵兄的家境,若想去京城看看,又岂是难事?"
邵白摇摇头,夸张地叹口气,不再说话。
曹乐友也笑起来:"我这位朋友家中高堂尚在,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不肯放他出门,过两年我倒兴许要上京城去看看的。"
胤�道:"看曹兄的模样,像是读书人,上京是为赶考,还是做买卖?"
曹乐友有些赧然。"若能过得后年的乡试再说。"
"曹兄家大业大,何不帮着令尊做买卖?"
曹乐友挠头。"做不来,父亲老说我不开窍,也不强逼我学,我便索性读书了。"
胤�叹了一声:"也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做买卖需得成天奔波,自然不如闭门读书来得自在,就如眼下,家父让我在扬州找点京城没有的物事带回去卖,我也是一筹莫展。"
曹乐友关切道:"应兄想做什么买卖?"
内 奸
胤�笑道:"扬州玉器闻名于世,想从这儿淘点好东西,到北方去,可是人生地不熟的,也无从下手。"
曹乐友喜道:"应兄不早说,家中除了盐业,也做一些玉器买卖,等我回头禀告家父,让他匀一批好玉出来给你!"
胤�暗道,这人甫一见面就对人推心置腹,若说真傻也不像,若说假傻,行事举止却偏偏有古之君子的风范。
他本是为了曹家之名而接近曹乐友,此时却对这人起了浓厚的兴趣。
闻言装作大喜过望的神色:"如此便先谢过曹兄了!"
几人转了话题,又聊起风物人情,美味佳肴,胤�出身不凡,对这些东西自然如数家珍,如果身份可以作假,谈吐风度却半点伪装不得,曹乐友与邵白自小在富贵荣华中浸淫,眼力比旁人也要高不少,这下子是真的相信胤�出身京城商户大家了。
对曹乐友来说,邵白虽是至交,却很少能谈到一块去,眼前这个应八,不仅年少翩翩,而且与他颇为相投,什么话题都能说上几句,虽说出身商贾之家,但对四书五经的见解,丝毫不在自己之下,每从他口中吐出,皆别有意趣。
一旦心生好感,便恨不得将对方引为知己,若不是天色渐晚,他简直想拉着对方的手不放。
几人又约好了明日相见的地点,这才分手四散。
曹家的管家见少爷回家时一脸喜色,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些,只以为他在外头结识了什么不正经的女子,忙去禀告自家老爷,扬州第一盐商曹真。
曹乐友进书房的时候,曹真正低头翻阅着账册,头发在烛光映衬下显出半片银斑来,看得曹乐友心头一酸。
"爹,您找我?"
"唔。"曹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些许笑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听说今日你又出去了,是与邵家二子么?"
曹乐友点点头。"正要与您说,儿子认识了个京城来的朋友,想做些玉器买卖,儿子想咱们家也许能帮上忙。"
"做生意不是互相帮忙。"曹真淡淡道,"你怎么会认识京城来的人,又突然对买卖上心了?"
这个儿子,别人不了解,他再清楚不过。曹乐友一心做学问,对家中生意不闻不问,但曹家业大,终归是商贾,自古士农工商,再如何富贵,也得向官老爷低头,曹真自然希望家里能出个当官的,如此一来对曹家也是一大助力。
想到这里,他突然就想起曹家在江宁的远亲,却是当今江宁织造,深得皇帝信赖,反观他们扬州曹家,虽然名为同根同宗,但早已疏远几代,如今再想攀上关系,人家却是不认了。
曹乐友便把自己与胤�认识的过程说了一遍,在精明的父亲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连带着自己逛青楼喝醉酒把人错认做出失态之事也提了一下。
末了赧然道:"这事本是儿子的过失,但好在对方并不计较,反而相谈甚欢,倒是幸事了,若能帮忙一二,也算全了朋友之义。"
曹真突然道:"你喝醉酒做的那些事情,是邵家二子说的?"
曹乐友点点头,忙道:"父亲在担心什么?"
"人心险恶。"曹真慢慢道,这儿子压根就没有继承他的半点精明,行事磊落光明,一派君子风范,时常令他头疼不已,也不知是福是祸。"这件事情,你就先不要管了,那个应八,也暂且不要与他见面。"
"父亲……"
"就这么定了。"曹真复又低下头去。"没什么事情,你就回房去罢。"
曹乐友顿足道:"父亲,且听我一言,我知道曹家以盐业起家坐大,盐业获利颇丰,但却不是长久之计,朝廷迟早会派人来彻查整顿,届时我们曹家树大招风,只怕就要被当作靶子来打了,不如趁此换作别的营生,也好保一家平安!"
曹真的手一顿,再抬起头来,脸上却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神情。"为父倒不知道你一心闭门读书,还会关心这些。"
"儿子纵然喜欢读书,也不至于连自己家里的事情都不关心,如今曹家看着富贵无比,但也危险无比,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上头要拿人开刀,曹家……"
曹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却有些不以为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古官商一家,我们曹家虽然只是商贾,但若背后没有人护着,又怎会有今日的光鲜,官场上的事情,盘根错节,就算来了钦差,强龙能不能压得过地头蛇,还是两说,何况还有……"
话头顿住,曹真不肯再说,只道:"你能关心家里,为父心里甚慰,至于玉器买卖的事情,就算要做,也该查清对方的来历,怎可轻率妄为,你回去罢。"
曹乐友还待再说,但见父亲不想再听,只得暗叹一声,转头离去。
"爷!"
阿林从外头回来,显得有点灰头土脸,连胤�瞧见他这副样子,也怔了怔。"事情还顺利?"
"再顺利不过了!"阿林笑道,顺手抹了一把汗。
惠善道:"看你这模样,在爷面前忒失态了,还是快去梳洗一下吧!"
"不忙。"胤�摆摆手。"让你打听的可打听到了?"
"不禁打听到了,奴才还设法将那对父子救了出来,现下就安置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他们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盐商用自制大桶收购灶户食言,比盐场通用制桶要大上不少,每桶能多出一、二十斤来,奴才救下的这户人家,就是因着这层盘剥,困苦不堪,又因家中兄长要娶妻,不得已跟盐商借贷,又欠下巨债,对方说要用他的幼妹来抵债,买通衙门的人强行将其抓走,一家子都身陷囹圄了。"
惠善道:"你将那两父子都安置在哪里了,怎的不带过来见爷?"
不待阿林回答,胤�淡道:"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天晚了,先歇下罢,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
阿林与惠善同住一间,两人退回厢房,阿林更迫不及待地脱衣沐浴。
"他娘的,这天真能热死人!"阿林一边嘀咕道,"本以为扬州会比京城凉快些呢……"
惠善笑道:"你在外面跑了一天,还想怎么凉快,那父子俩你安置在哪里了?"
阿林褪尽衣服,一脚踏进浴桶里,漫不经心道:"就安置在客栈里呗!"
惠善没再追问,过了一会儿,才道:"兄弟,等你洗完了,咱吃酒去?"
"不去,累都累死了!"
"留香楼的姑娘,你就不动心?上回八贝勒爷在,没能好好尽兴,这会只有我们两人……"
惠善故意顿住,果不其然对方犹豫了一会儿,道:"那你可得作东啊!"
"这是自然!"惠善哈哈一笑。
两人到了留香楼,各自叫上姑娘,又聚在一块儿喝酒。
阿林酒量虽好,也禁不住一壶壶地灌,很快醉得神志不清。
"阿林?"惠善推了推他。
"嗯?"阿林趴在桌上,声音有点含糊。
"八爷让你救下的那对父子,究竟在哪里?"
"唔,在,在……"
"在哪儿?"惠善压低了声音,紧紧追问道。
"就在我们住的那个客栈啊……"
"什么!"惠善大吃一惊。"在哪个厢房?"
"……"阿林没再回答,直接倒下去呼呼大睡了。
是夜,惠善在屋顶上走动,揭开屋瓦,开始一间间房地搜寻,却并没有发现阿林所说的那对父子,找了半天,只好无功而返,回到自己跟阿林所住的那间厢房。
不料一开门,胤�正坐在桌旁,见他回来,笑盈盈道:"惠善,大半夜的,找什么呢?"
料 理
惠善腿一软,几乎没跪下,强笑道:"这么晚了,八爷怎的在这儿?"
"我这是来看戏的。"胤�微微一笑,端起桌上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大半夜的你上房揭瓦,累是不累?"
惠善心头剧震,脸色煞白,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措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林与隆科多两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胤�身后。
方才还酩酊大醉的人,此刻站看着他冷笑。
"好小子,还敢灌醉我!"阿林挽起袖子朝他走过来,惠善下意识往后退去,却冷不防心窝被踹了一脚,一头往后栽去,隆科多上前关了房门,又与阿林两人合力将惠善绑起来。
"贝勒爷!八爷!"惠善大嚷起来。"奴才冤枉,奴才就是看这客栈不安全,四处看看,怕有歹人暗算八爷,八爷何故冤枉奴才……"
话未落音,嘴已经被塞上一团破布,他只能瞪圆了眼睛,呜呜出声。
"三更半夜的,你是怕招不来更多的人,看你小子这狼狈样吧?"阿林冷笑,拳头按得嘎嘎响。"幸好八爷让我盯着你,不然我都还没发现你小子吃里扒外!"
惠善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
折腾了半晌,胤�终于道:"把他嘴里的布拿掉。"
阿林上前,将他嘴里的布狠狠抽出来。
惠善也不敢嚷嚷了,只喘着粗气,哑声道:"八爷……"
八月的天,胤�却不见丝毫急躁,好整以暇道:"你是哪边的人?"
面对三双灼灼的眼睛,惠善再也瞒不住,只好道:"奴才是万岁爷的人,奉万岁爷之命,从旁,从旁协助八爷!"
从旁协助?只怕是监视吧。
隆科多微微皱眉,却听见胤�笑道:"皇阿玛身边的人,岂是你这种资质的,你敢假传圣旨,那就不要怪爷心狠手辣了。"
胤�虽是笑着,惠善却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杀意,心中一寒,知道这八爷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和善可欺。
"奴才招了!奴才是收了扬州盐商的贿赂,帮他们打听那对父子的下落,好让他们早作打算。"
"既然如此,那你也算死得不冤了,阿林,动手。"胤�漫不经心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那还是临行前胤�塞到他手里的,据说受了佛经浸染,能趋吉避凶,胤�并不信这些,但胤�一番好意,他也没有拒绝。
"�。"阿林面露狞笑,一步步走上前。
惠善慌了,语气都带了哭腔:"奴才招了,奴才是太子爷……"
胤�断喝一声:"住口,你先是说自己奉皇上之命,又说自己收了盐商贿赂,现在居然又敢攀上我二哥,这等无君无父的奴才,死一万遍都不足为惜!"
阿林见机得快,在惠善话说半截的时候,就已经拿出先前的破布重新塞进去。
屋内除了如同砧板鱼肉的惠善,其他二人都望着胤�,呼吸声几近可闻。
事情至此已经很明显。
惠善奉太子之命跟着胤�,自然是要防着他做一些出格的事,盐商是太子在江南的财库,不能有所闪失,所以当时他听到被阿林救下的两个灶户,居然还是扳倒盐商的人证,就有点慌了,不得不做出夜半上屋顶打探的事情来,不料这却是胤�设下的局,专门等着请他入瓮的。
"隆科多,此事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隆科多眼观鼻,鼻观心,没料到胤�突然发问,愣了一下,方道:"奴才以为,八爷不如上一封折子,如实陈奏情况,请万岁爷圣裁。"
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家父亲为何对这位八爷如此看好。
只是眼前还有一个难题,这个惠善,杀不得,放不得,而自己与阿林作为跟随胤�的人,已经注定要被绑在同一条船上了。
胤�点点头:"阿林,你先将他捆紧一点,待我上奏请示了皇上,再作决断吧。"
他并不是没想过将惠善灭口,但阿林与隆科多,都不是自己的心腹,一旦泄露出去,只会后患无穷,所以请示康熙,成了唯一的法子。
惠善明白,他是太子插在胤�身边的暗桩,但若是他暴露出去,只怕第一个不放过自己的,就是太子。
如果胤�这封折子一递,他才是真正没了活路。
眼见阿林朝他走来,惠善弯着腰,双手被绑在后面,却不停往地上磕头,很快将额头磕得通红一片,急得呜呜作响,却因为嘴被堵住,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阿林抬掌一个手刀往他后颈劈去,将他打晕。
他对惠善可不会手下留情,莫说两人原先就没什么交情,若是自己真的被他灌醉,怎么也逃脱不了一个怠职的罪名。
折子连夜就发出去了,胤�摸不透康熙的心思,所以用了点小伎俩,他在奏折里,并没有提到太子,只说惠善先是冒充皇命,后来又说是受了盐商的贿赂,因他是御前侍卫,自己不好妄作处决,还请康熙圣裁。
这边等着康熙的回复,那边盐商还是要查的,恰好第二天,曹乐友又来约他,正好中了胤�的下怀。
没见着与胤�形影不离的隆科多他们,曹乐友奇道:"诶,应兄那两位护卫呢?"
胤�笑道"与曹兄出来,还要什么护卫,我放他们半天假,让他们自己去找乐子了。"
曹乐友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一事想与应兄说,我订了这附近的一条画舫,上头还有歌女弹唱,我们边走边说吧。"
扬州青楼多,画舫更多。
说是画舫,有些不过一艘小船,在入夜时分,点上一两盏烛火,沿着小河缓行,隐隐绰绰传出歌女传唱之声,令人浮想联翩,这却是扬州的特色了。
曹乐友找的画舫自然是名副其实的画舫,精致却不流于奢华,一名手报琵琶的素衣少女正立于船头,后面跟着一名婢女,见两人上船,俱都福身行礼。
"曹大爷。"
曹乐友点点头,向胤�介绍道:"这位是素素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一会应兄若有兴致,可让她来上一曲。"
胤�随他入舫落座,瓜果糕点早已摆满一桌,两人并未急着说话,那少女手拨琴弦,盈盈唱了起来。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曹乐友微微皱眉。"这春江花月夜的,且唱些好听点的词吧。"
"是。"少女垂眸,调子一转,又唱道:"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春风满怀……"
这回唱的要轻快许多,又带着丝丝超然物外的悠远,胤�笑道:"都说扬州小调冠绝天下,果真不假。"
"应兄过奖。"曹乐友举起一杯,赧然道:"我不善喝酒,只能略尽一杯了,还望应兄恕罪。"
"酌量就好。"胤�道,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一曲既罢,那歌女见两人有事要谈,便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说来真是对不住应兄,上次你想买玉器的事情,原本我答应你,去找家父商量,无奈家父近日有要事在身……"
曹乐友本就不擅说谎,这番话说下来,连自己也脸红起来。
胤�微微一笑,毫无愠色。"无妨,我也只出来扬州长长见识,家中长辈并没有强求我一定得做成什么买卖,能结识到曹兄这样的朋友,才是比做买卖还要划算的事情。"
两人又聊了几句,不知不觉也四五杯酒下肚,话题渐渐放开。
曹乐友叹道:"不知怎的,我看到应兄,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担心得很。"
"此话怎讲?"
曹乐友张了张嘴,只觉得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这些事情,本是不足为外人道,但他自己无人可诉,却实在憋得难受,只好摇摇头,又倒了一杯,闷头喝下。
他虽然喜欢读书,但对家里的事情,并非像曹真所想那般一无所知,所以前日才会对自己父亲说出那样的话,可惜父亲听不进去,反倒以为他在危言耸听。
胤�见他没有说话,便道:"我在扬州逗留数日,有点话也想对曹兄说,又怕过于唐突。"
曹乐友忙道:"请讲。"
"天下三分税收,江南占其二,江南税收三分,两淮又占其二,而两淮当属盐商最富,俗话说,树大招风,虽说荣华富贵是我辈中人的毕生追求,但水满则溢,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这……"
曹乐友点点头,大有得遇知己之感。"应兄所言甚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竭力劝家父罢手,可惜……"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上船容易下船难,这种事情哪有说罢手就能罢手的,莫说自己舍不得那些荣华富贵,就算舍得,两淮官员又岂会放过曹家,更别说这背后还牵连着京城的太子。
胤�点了一把火,见对方已经意动,便不再说下去,只笑着转了话题。
胤�拒绝了倭伦送来的女子,连着几夜都睡得不踏实,倒不是因为枕畔无人,而是一躺下就发梦,梦中模模糊糊,却都是胤�的身影。
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
胤�暗自苦笑,身边传来小勤的声音。"爷,这泥人捏得可真有意思,要是能带回府就好了。"
办完康熙交代的差事,折子已经呈了上去,行程倒不怎么赶了,可以过两天再回去,胤�瞅了个空,拒绝倭伦摆酒招待的邀请,自己带着小勤出来溜达。
碰巧撞上赶集的日子,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胤�不爱热闹,走没一会儿就想回去,此时听小勤一喊,心中却微微一动,朝那捏泥人的摊子走过去。
"客倌要捏点什么,带回去给孩子玩玩也好。"小贩笑容满面,手中动作也不停,不一会儿便捏成个云髻黄裳的仕女,煞是灵巧。
胤�的嫡子弘晖,是四福晋所出,刚出生没几个月,自然玩不来这些泥人,四福晋生性稳重,平日也不像是会喜欢这些小玩意的人。
"你给捏两个……"胤�想了想,比划了一下自己想要的模样。
"好嘞!"小贩的手飞快动作,不到半炷香时间,两个泥人便完工了。
站在身后的小勤张大了嘴。
这手也太巧了,可那两个泥人,怎么看怎么像主子和八爷。
胤�接过两个泥人,一边吩咐小勤给钱。
两个泥人笑容可掬,似乎没有任何烦恼,胤�看着,嘴角也不由微微漾起。
关于惠善一事,那边康熙的批复也下来了,只有四个字:就地处置。
胤�看着密折,暗暗叹了口气。
很显然,康熙并非一无所察,他也知道事情可能牵扯上太子,所以提前将线截断了,也就是说,康熙还不愿处置太子,否则惠善回京,就是活生生的人证。
不得不说,他这位皇阿玛,对太子可谓优容之极,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总是百般忍耐,即便太子在暗地里的那些小动作,他早已有所耳闻,也不肯对这个儿子轻易下狠手,想必之下,他们其他的儿子,就显得备受冷落,即便前世在康熙末年那个大将军王十四弟,所得到的皇恩,也未必有早年的太子一半多。
既是皇阿玛还不忍下手,他这个做儿子的,又何苦去当那个坏人呢。
胤�合上折子,道:"那两父子现在救出来,人证是有了,可要扳倒那些盐商,最好还能找到物证,以免事到临头,那两父子反口。"
屋里另外两人都不能看密折内容,均望着胤�,谁知他一开口,却是全然无关的内容,不由有点失望。
隆科多略想一下,也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门道,他捺下自己的心思,道:"八爷所言极是,只是这物证,除非那些官员或盐商乖乖交出来,否则又上哪儿去找?"
胤�道:"两淮官员与盐商勾结,他们受贿未必会留证据,但盐商却一定会有账册,记录这些明细往来,只要能拿到账册,也就迎刃而解了。"
阿林道:"曹家是扬州第一盐商,家中定然有账册,不若奴才设法去曹家偷来账册?"
胤�摇头:"这是下策,账册重要之极,必然藏匿很深,你就算武功再好,去了也如同瞎子点灯,还要冒着很大的风险。"
隆科多灵机一动,笑道:"八爷,其实咱们兴许都想岔了。"
"哦?"
"阿林救下那两父子,这会知府衙门那边还不知道是被谁救走的,这会儿他们必定惊慌失措,不如我们表明身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法子好!"阿林也笑出了声。
胤�思忖片刻,也点点头。
"李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扬州知府宋度,此时确实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偌大的厅堂内来回踱步。
厅中四角都摆着冰块,桌上还放了不少冰镇西瓜,饶是如此,豆大的汗珠依旧从他脸上不断滑下来。
宋度是康熙二十一年的进士,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熬到扬州知府的肥差上,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进京赶考的寒酸举子,养尊处优几年下来,已经有渐渐发福的迹象,那双曾经还算清澈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浑浊起来。
满堂坐了五六个身穿补服的官员,官阶小点的,面露惶恐,官阶高些的,不动声色。
李陈常指节叩着桌面,微眯起眼。
"慌什么,那两父子,没了就没了,他们的家人还在我们手里,量他们也不敢乱说话,再说这两淮地界,哪个不是我们的人,他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
"但是,"宋度顿足道,"但是这两个人本身就是个隐患,下官当时就说,应该将他们给杀了……"
"你这是在怪我吗?"李陈常不悦道。
宋度忙道:"下官岂敢,只是上头说钦差下江南,可都好些天了,人也不见踪影,到底……"
"宋大人不用如此焦急。"两淮巡盐御史乔兴祖拈着胡须,缓缓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两个人,不幸落入钦差大人手里,但是单凭他们一面之词,钦差大人也不可能将我们这么多人定罪,更何况如今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俗话说法不责众……"他话锋一转:"再者,只要是人,就有所求,就算是天潢贵胄的皇子阿哥,也断没有嫌弃送上门的钱财的道理,到时候只要我们东西和人一送,难道他还会往外推拒吗?"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暧昧地笑了起来。
乔兴祖还待再说,却听见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充满兴味的陌生声音。
"推拒什么?"
众人一惊,忙往门口望去。
却见胤�带着隆科多与阿林两人,施施然走进来。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知府衙门!"高邮知县冯熙元喝道。
"住口!"李陈常打断他,起身疾步往前两步,撩袍子跪下。
"下官见过八贝勒!"心里一边暗骂倒霉,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周 旋
胤�扫过众人不掩吃惊的脸色,上前扶起李陈常,笑道:"李大人不必多礼,在京时,太子也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是个能臣。"
"下官岂敢当此赞誉,不知八爷驾到,下官等有失远迎,实在有罪,有罪!"胤�伸手来扶,李陈常不敢不起来,嘴里说着告罪之辞,表情诚惶诚恐,其他众人也反应过来,忙跟着拜倒下去。
"我这一路都是微服而行,没有惊动官府,不知者不罪,李大人何故如此?"胤�笑道,边毫不客气地坐上主位。"本应提前几天来到,只是突然碰见点事情,给耽搁了。"
见诸人装聋作哑,只作不闻,胤�又道:"路上遇见一对父子,和我说起这扬州风物,还聊到诸位大人。"
李陈常不动声色,也笑道:"当今万岁爷圣明,四海昌平,安居乐业,下官等忝为地方父母官,必然有不周之处,还望八爷指点。"
胤�奇道:"指点什么,那对父子对诸位大人赞不绝口,尤其是扬州知府宋大人,爱民如子,明镜高悬,我原还不信,结果沿路问了不少百姓,却都是一个说法,才知民心所向,。哪位是宋大人啊?"
宋度出列拱手:"下官正是。"
"好!"
胤�啪的一声拍向桌子,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却见胤�面带赞许道:"我在京城里听说,好官都是瘦骨嶙峋,两袖清风,今日一见诸位大人,才知所言不虚。"
这是捧人还是损人?
宋度心里嘀咕着,觑空偷偷扫了一眼,发现在场几人还真都不胖。
李陈常也摸不透胤�的话意,虽然对方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阿哥,但天子近臣,尚且要忌惮几分,何况这位是龙子,只要对方不找他们的茬,他们自然也不会处处与他为难。
当下便斟酌着道:"八爷此来,虽然没有通知下官等人,但怠慢之罪,并不能因此免去,所以下官等早就在城中备下几桌薄酒,不知能否请八爷赏光?"
胤�呵呵一笑,浑然无害的模样:"李大人说笑了,有酒有菜,本贝勒爷自然要赏脸的。"
在场诸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有欲望,就有弱点可寻,怕的是没有任何欲望。
招待皇子阿哥的宴席,自然不同寻常酒宴,胤�他们之前在外头吃到的菜,这里全都翻了个样,看起来愈发精致奢华。
一桌坐不下,便分成两桌,李陈常陪着胤�坐在主桌上,隆科多与阿林则在另外一桌。
"一时仓促,来不及多作准备,这些都是家常小菜,还望八爷见谅。"
这些"家常"菜只怕比他皇阿玛每日的膳食还要胜过几分。
胤�暗自冷笑,夹起一块酱蹄子入口。"有劳诸位大人费心了。"
嘴里说着,手中筷子也未停,连尝了好几道菜,脸上表情显然是很满意的。
见他如此模样,一众官员也都把心放回肚子里,放开了吃,席上氛围渐渐热闹起来。
"八爷此来,可有什么想去的去处?"
"嗯,史公祠,观音禅寺,都是要去看看的。"
李陈常哈哈一笑:"自然自然,扬州的画舫也是一绝,不知八爷可有兴趣?"
胤�惊奇:"画舫也能称绝?可是上面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乔兴祖轻咳道:"画舫再好,也入不了八爷的眼,只是这画舫中的人,却是有别于北方女子风情,江南佳人,如清溪明月,煞是动人。"
胤�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可得去好好瞧瞧。"
座上其余诸人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
宴席一直吃到戌时才散,李陈常等人竭力挽留他们在盐政衙门落脚,却被胤�婉拒了,便先遣人将胤�所住的客栈包了下来,又派了十几名侍卫护送他们回客栈。
"这个李陈常,也真会做人。"隆科多看着空荡荡的客栈感叹道。
"他要是不会做人,盐运使这个肥差也落不到他头上了。"胤�笑道,举步踏上阶梯。
"贝勒爷。"身后有人匆匆过来,手里捧了个盒子。
"这是您方才落下的,李大人特地吩咐小的送回来。"
阿林咦了一声:"刚才我们没有落下东西啊。"
胤�但笑不语,吩咐陆九收下,又给了打赏钱,这才上楼回房。
几人随他回到房中,胤�也不避讳,当场便打开盒子。
隆科多出身富贵,早已见惯不惊,阿林却仍是惊叹出声。
"这扬州的官也太阔气了,难怪都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只见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两层白银,上头还叠了几张银票,数下来竟有二十万之多。
胤�笑眯眯的。"他们不下点本钱,怎么让我闭嘴?"
"爷……"隆科多迟疑道。
他与阿林皆是御前侍卫,此行除了保护胤�之外,自然还奉了康熙密旨,身负监察之责,以免胤�被江南的花花世界迷昏了眼,与这些官民混在一起。
说到底,康熙除了身为父亲,还是一名帝王,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他也不会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总要留点余地,这就是帝王心术。
胤�合上盒子,惬意道:"这盒子暂且放着,他们送什么过来,照单收下便是。"
隆科多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闭上嘴巴。
如果八阿哥想收下这些东西,也不至于当着他们的面,他年纪虽轻,却颇有城府,无须自己多说。
翌日胤�刚起身,便见陆九苦着脸推门而入。
"这是怎么了?"
"爷,扬州知府那边送来两个女子,说是来照料爷的日常起居的,还非抢着奴才的活儿干……"
胤�挑眉。"人在哪儿?"
"奴才这就去喊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两名少女跟着陆九走了进来,头垂得低低的,露出一段雪颈,衬着绯色衣裳,更如落在梅瓣上的新雪,别有一番动人风姿。
"奴婢青裳,翠羽,见过主子。"两人怯生生地请安行礼,不敢抬头看胤�。
"你们会点什么?"
翠羽道:"琴棋书画,奴婢们都略懂一二。"
"洗衣做饭呢?"
翠羽忍不住压抑地抬起头,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下头:"这些也会。"
胤�点头:"那就留下吧,今儿个起你们就跟着陆九。"
"爷!"旁边陆九愁眉苦脸。
胤�没理会他,续道:"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是。"两人齐齐应声。
待陆九带着她们出去,早就站在门口的阿林咋舌:"八爷,您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这娇滴滴的美人,居然让她们去干粗活!"
胤�似笑非笑。"若是你看中了,那送你也无妨。"
阿林连忙摆手。"奴才可消受不起,若是收下了,怕是夜里说了什么梦话,第二天就传到那帮孙子耳朵里去了。"这一路来几人早已同胤�混熟,也知他没什么架子,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阿林,你拿我的手令,去找扬州总兵达春。"
阿林与隆科多俱都一怔。"八爷,这是?"
胤�悠然笑道:"伺机而后动,一网打尽。"
其实陆九也没有吩咐他们做什么,只是拿出一些衣服,留她们在房中缝补,便独自出去了。
"翠羽姐姐,你说贝勒爷为什么让我们做这些?"青裳才十三岁,虽然长得亭亭玉立,不开口却也似十七八的模样,但是说话之间却露了些稚气憨态,相比之下,翠羽比她大了两岁,就显得稳重一些。
"我也不知晓。"翠羽摇摇头,面色平静。"既是贝勒爷有命,我们自然要遵从,大人早已将我们送了人,如今这境地倒还好……"她忽而想起从前在青楼里见过的那些姑娘的下场,不由打了个寒颤。
没有被年老的富商买下,受府中妻妾欺压,也没有因为年纪到了被强迫接客,这位主子看起来年少俊俏,也好相处。
她捺下几许心思,专注做起手头的活。
曹乐友觉得自己进来很不妥。
心神不属,连平日最喜爱读的书也入不了眼。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书童看着他,惊奇道。
"我认识了个朋友……"他只不过是还惦记着上回与应八见面的情景,眼前总是萦绕不去。
"一名才情双全的女子么?"书童暧昧地笑。
"自然不是。"曹乐友失笑,拿书敲了下他的额头。"是一名翩翩佳公子。"
啊?书童瞪大了眼睛。
曹乐友自己却陷入神思。是了,又不是貌美女子,自己怎的老是惦记?
或许是那人妙语如珠,或许是他的翩翩风度,又或许是……
自己与他很投缘。
但也不至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心头浮现起这句话时,曹乐友莫名红了脸颊。
正想得入神,管家来敲门:"少爷,老爷让您准备一下,晚上陪他赴宴。"
曹乐友皱了皱眉,这些应酬往来,自己素来是不耐烦去的,父亲也不会喊他,这次怎么例外了?
"父亲有说原因么?"
"老爷说,今晚筵席上会有贵客。"
曹乐友嗯了一声,起身更衣,再不情愿,父亲的话也不能不听。
筵席摆在扬州最好的酒楼,胤�带着隆科多到时,已经满满坐了三大桌的官员与盐商,众人看到胤�,都连忙起身见礼,胤�笑着一一回应,温雅脸上带着笑意,更显和蔼可亲。
这回皇上真是派了个好阿哥来。李陈常暗道,向胤�介绍坐在他旁边的盐商。
"八爷,这位就是扬州第一盐商曹真,旁边那位,是曹家公子。"
曹真作势要跪下行礼,胤�一把扶住他,笑道:"久闻大名。"
"有辱清听,有辱清听。"曹真忙道,一边不忘推出自己的儿子。"贝勒爷,这是犬子,颇懂文墨。"
曹乐友文人习性,父亲略带巴结的话听在耳中,总有说不出的别扭,但对方身份尊贵,也不由得自己失礼,他顺着父亲的话抬起头,却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见胤�正望着他,笑容温煦,表情未变。
"曹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曹乐友怔怔地看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与自己见面不多,却有知己之感的应公子,突然之间就成了贝勒爷,当今八阿哥?
"应……"
"乐友!"曹真见他神色不妥,忙出声低喝。
曹乐友醒过神来,行礼拜见,只是表情动作都有些木然。
胤�与他们笑谈了几句,便有别席的人不停过来敬酒,他来者不拒,都与其碰杯,但喝得却极少,众人不敢灌酒,见八阿哥很给面子,也就渐渐放开,一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曹乐友那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心情烦闷,也不顾自己酒量不长,随着父亲向别人敬酒,很快就有点醉意。
扶着脑袋正有些昏沉,忽然听到耳旁有人说话。
"八爷,您这是……"
"喝多了点,出去解解酒,扬州地界太平得很,这外头有知府大人的护卫把守,你就不必跟着了。"
"�。"
曹乐友不及多想,也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他下意识跟在胤�身后,及至后院花园,一阵凉风袭来,神智顿时清醒不少。
胤�停住脚步,转身。"曹兄跟着我有事?"
"你……"曹乐友满嘴苦涩,说不清是酒味,还是别的。"你真是八阿哥?"
胤�点点头,道:"先前没有表露身份,不过是觉得我们平辈论交,没有必要拿身份来压人,我知道曹兄心里头不痛快……"
"我没有……"曹乐友一挥手,像是要抹去他说的话。"只是,唉,是我唐突了,那日你与我说的话……"
胤�走过去扶住他,就近找了个亭子坐下来,神色柔和。"自然是肺腑之言,我观曹兄为人坦荡,也是真心为令尊担忧,才会出言相劝。"
曹乐友闻言,面露迷惘。"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胤�道:"盐商渔利颇丰,与官员勾结成风,还是在于扬州官员自己把持不住操守,若乐友能助我,我定能保曹家平安无事。"
曹乐友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胤�也不逼他,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我君子相交,我不会勉强于你,你好好想想,然后再来找我,回去罢。"
胤�早已看出这个曹家公子与他老子绝不相同,所以也不担心这番话会被曹乐友转述给他父亲,从而引起盐商警惕,只是他不知该笑一个商贾之家居然生出这样的儿子,还是庆幸刚好被自己撞上了。
又说了一会儿,胤�先起身回席,曹乐友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喃喃道:"你还是应八,该有多好……"
风袭来,吹落满树繁花,连带着话语,也消散在风中。
设 局
山西之行事毕,胤�回京,到京之后一打听,才知道胤�还没有回来,兴许皇阿玛那里还能收到他的密折,除此之外,众人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
"今儿个进宫请安,听娘娘们说起指婚的事情,现在只待八弟回来,就可以大婚了。"四福晋笑道,一边拿起下人端上来的参茶递给胤�。"我还在琢磨着要送什么,爷就回来了,正巧帮我掌掌眼,看礼单上的东西妥不妥,还有什么要添加的。"
胤�正换上常服,闻言一怔,更衣的动作也停住。"胤�要大婚了?"
那拉氏点点头,叹道:"这世间也过得太快了,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街上的惊鸿一瞥,如今却已似沧海桑田,自己嫁为人妇,成了他的嫂子,少年也慢慢长大,转眼到了需要成亲的年纪。
胤�也在失神,与那拉氏想的却是异曲同工。
如果有可能,他自然希望胤�永远是那个需要依赖他的弟弟,这样两人的关系即使永远不能再往前一步,也不会疏远,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那个人终究会有自己的嫡福晋,以后兴许还会有侧福晋,庶福晋,子嗣,他会有自己的家族,他会挺身而出,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胤�握紧了掌心,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千里之外,被他惦记着的某人,此时正优哉游哉靠在躺椅上,拿了本书坐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爷……"陆九走过来,愁眉苦脸。"那两个……"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翠羽和青裳,挠挠头,索性略过。"您能不能把他们弄走?"
"怎么,她们活儿干得不好?"胤�微微睁开眼,慵懒神情还未散去。
"这倒不是,她们粗活细活样样拿得起来。"
"那又是怎么了?"胤�翻了个身,只觉得阳光透过叶子铺在身上,暖洋洋地甚是舒服。
"她们分明是那些官员派来的细作,留她们在这里,终究不是个事儿……"陆九虽然没有高明来得那么贴心,但跟在胤�身边的时日也不短了,倒是一心一意为主子打算的。
"正是因为她们的来历,才要把人留下来,告诉那些人,八阿哥收下他们的心意,而且不和他们作对。"胤�笑道,敲敲他的头。"你还要跟高明多学几年。"
陆九摸摸头,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还是爷英明。"
"去,帮我把隆科多和阿林叫来。"
"�!"
惠善已经被阿林奉密旨解决掉,剩下的便只有隆科多与阿林两人。
内心深处,对于隆科多,胤�一直抱着防备的念头。这人此时虽还年轻,也曾受过康熙训斥,但他却是后来夺嫡中少有的胜利者,只因他一开始就将目光牢牢锁在四阿哥胤�身上,更在当上九门提督之后给了胤�不少便利,让他在康熙末年那场政变中稳操胜券,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此次出行,他们必然也奉了康熙的密令,从旁监察自己,所以这些设计用局,可以瞒着别人,却不能不告诉隆科多与阿林,也算是间接向康熙表明忠心。
这头曹乐友从筵席回来之后,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吃饭时还将筷子伸到汤中去,连曹真也看出不妥来。
"乐友,用完饭到我书房来。"曹真沉声道。
"是。"曹乐友扫过母亲担忧的眼神,心中有些愧疚。
他不是没想过将此事告诉父亲,但也知道父亲知道后,必然会去通知扬州官员,让他们早做准备。
明明知道八阿哥正在做的事情,于国有利,然而当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时,他并不能像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挺身而出,大义灭亲。
当一个人忠孝不能两全的时候,又该如何做?
说到底,还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若自己能够早点踏入商途,帮上父亲的忙,现在在他面前说话的份量也能重些,兴许他还听得入自己所劝;又或许自己没有读这么多书,不知道忠君为民的道理,兴许也不会如此挣扎了……
如今说什么,却是晚了。
曹乐友带着一肚子叹息进了父亲书房。
"父亲,您有事找我?"
曹真抬眼,见他两眼下的淡淡青色,不由皱眉。"你又熬夜看书了?"
"嗯,找到一本好书,看得入神,就晚了些。"曹乐友随口扯了个谎,又问道:"上次父亲带我去赴宴,可有什么用意?"
曹真点点头,带了些笑意。"我还当你埋头读书,不会问这些事情呢,此去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八阿哥在场,可以将你介绍于他,让他对你留下些印象,将来对你科举做官,也有些帮助,二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无心女色,这本来很好,但是娶妻生子,乃人伦大事,你还记得席上的扬州知府宋大人吗,为父为你求到一门好亲事,宋大人的二女儿,如今还待字闺中,年方十六,与你正合适,她虽然是庶出,但你也等于有了一个好岳丈,将来……"
曹乐友有点茫然,那天他眼里就只看到一个八阿哥,哪里还会去关心旁人,但一听到自己的婚事,却再也顾不得其他。
"父亲,我不想成亲!"
曹真正说得兴起,闻言冷下脸来。
"放肆!你已到婚配年龄,看看与你差不多年纪的,既是尚无正室,也已有了通房丫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说不,再说这门婚事,是为父千挑万选的,宋家是官宦之家,能够将女儿下嫁,已是曹家万幸,你还有不满不成?!"
曹乐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却来不及捉住,他急道:"父亲……"
曹真挥挥手。"不必再说,此事已定,你娘打听过了,那宋家二小姐品貌俱佳,不会委屈了你,你娶了亲,也好早日安心准备科举之事。"
曹乐友腹中诗书不少,无奈不是油嘴滑舌之辈,碰上这种事情,满脑子的话只余下空白,刚说了半句却被父亲驳回,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回到房间,却再也无心看书,只得脱去外裳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明月,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越想越是心惊。
他虽然对这门亲事不情愿,但最大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那宋家二小姐素未谋面,而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本已千方百计让父亲远离,却绕来绕去,连自己都绕进去了。
曹乐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心烦意躁之下,又披上外衣下床,喊来贴身小厮出门去。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却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脚步已经不知不觉朝胤�所住的客栈方向走去。
扬州十里烟花之地,即便入了夜,也并未像别处那样冷清,近处多是民居,尚且安静些,远处却还有灯火闪烁,歌声袅袅。
两人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前面隐隐绰绰传来哀求与哭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小厮有些发怵,抓着他的衣角不放。"少,少爷,莫不是什么鬼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纵是心情不好,听了这句话,曹乐友也忍不住失笑。"过去看看。"
话说着,步伐已经迈开,小厮无奈,也只得赶紧跟上。
走近一瞧,才看见是两个人跪在关了门的药铺门口,哀声低泣。
确切的说,其中一人半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惨淡,另一名青年男子则半抱着她,苦苦哀求药铺开门。
"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我妹妹就快不行了,您就帮忙看看,施舍点药吧!"那人拼命拍着门,里面却没有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曹乐友走过去。
那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曹家小厮上前一步道:"这位是扬州曹家的大公子,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们公子说说,兴许还能救你们一命。"
说话之间,俨然将曹家当成官府一般主持公道的存在,曹乐友听得好笑,也懒得去纠正他。
不料那男子一听曹家,却陡然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曹乐友的鼻子骂道:"就是你们这些盐商,害得我们兄妹沦落到这等田地!"
曹乐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后退两步,小厮忙挡在他前面,朝那男人喝道:"放肆,我们好心问你,反倒被你胡乱攀咬,真是狗咬吕洞宾!"
那人没再上前,因为这时他旁边的少女又哀哀叫了一声哥,他随即低下身去扶住她。"妹妹!"
再一看那少女,已经面色如金,出气多入气少了,曹乐友急忙敲门喊来药铺掌柜,又让小厮掏钱垫付,手忙脚乱一阵,待少女病情渐渐稳定下来,这才问起兄妹俩的遭遇。
"我们是城外的灶户,世代制盐,原本也想着有一口饭吃,饿不死人就好,但自去年开始,盐商到我们那里收盐……"
那头大夫在给其妹诊断,这边男人对曹乐友也不那么敌视了,开始低声向他说起兄妹俩的遭遇。
曹乐友听罢,沉默半晌,道:"难道官府就不管么?"
男人冷笑:"官府?我爹娘就是去伸冤,却被官老爷说诬告,如今被打了三十大板,还被关在大牢里。"
曹乐友叹了口气,道:"若你说的是真话,你们的爹娘,我会想法子救出来的。"
男人点点头:"公子大可去查,小人所说,绝无半句假话。"
曹乐友自有性情中执拗的一面,既是心中有了怀疑,定是要问出个子丑寅卯的。
只是他也知道,这些龌龊事情,父亲是必然不会告诉他的,便转而找上管家询问。
管家本不愿说,再三逼问之下,才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确实有这么一桩事情,但其实也不关我们的事情,是那灶户存心要讹诈……"
曹乐友蓦地打断他:"苏管家,我虽然不大管家里的事情,但怎么说也是个主子,你莫不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苏管家从没想过这位和善的曹家少爷也会有这么严厉的一面,当下满头大汗,忙道:"少爷说哪里话,小的也是个下人,少爷何苦让小人难做,不如去问老爷更清楚些……"
曹乐友心一沉,事已至此,何须再问,管家的态度,已经证明了那对兄妹说的,并非假话。
脑海里突然闪过胤�对他说过的话,他深吸口气,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一轮明月从层层乌云后面探出头来,将夜空染上明亮的光彩。
云层再厚,终有散开的一天,月光再淡,也能光照九州。
"爷,您安排这出戏,为的是让曹乐友反戈?"
"什么反戈,"胤�敲了他额头一记。"这叫弃暗投明。"
"是是!"陆九傻笑。"您就那么相信曹乐友吗?"
"他若为富不仁,早在知道我身份的时候,就该告诉他父亲了,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说明我也没有看错人。"胤�笑道,顺手下了步棋。
"我走了一步险棋,但事实也证明确实值得,他的为人,实与曹家格格不入,却是可惜了。"
隆科多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摇摇头,丢下手中黑子。"八爷棋艺高超,奴才认输。"
胤�失笑:"你说这话也不怕亏心,我可是众兄弟中棋艺最不高超的,若与我四哥对弈,保管不出半盏茶就能输得丢盔弃甲。"
正说着话,阿林走了过来。"禀八爷,曹乐友求见。"
隆科多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曹乐友看着胤�,突然觉得这少年其实从一开始,便流露出与旁人不同的气度来,自己当时没有细察,竟也相信他出身商贾之家的托词。
胤�也不急,静静地等他开口。
半晌,曹乐友才道:"八爷,能否容我冒昧问一句。"
胤�笑道:"曹兄何必如此客气,请讲。"
曹乐友叹了口气:"盐商之害,当真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胤�望着他,敛了笑容,正色道:"说到底,还是一个利字,商人逐利,这是本色,原本无可苛责,但凡事都有个度,超过了这个度,就容易成为祸患。曹兄虽然鲜少接触买卖,但想必也有听说,盐商用自制大桶,替代盐场中桶来收购食盐,从中获取差额暴利,让灶户家败人亡,又给灶户放贷,让他们无力偿还,只好为盐场做白工,这其中种种,若非盐商趋利而行,官府放任施为,又怎会如此,发展下去,只会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江南繁华之地,将不复安宁。"
曹乐友也知道这些祸害,但此时自胤�口中娓娓道来,却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让他找不出话来为自己的父亲开脱。
"若我将证据交给你,你真能放曹家一马?"
胤�柔声道:"你检举有功,我自然会禀明皇上,从轻发落,再者罪大恶极的,是玩忽职守的江南官员,你父亲,连同曹家,甚至整个扬州的盐商,都不是首恶。"
曹乐友长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本账册,递给胤�。
"这是我父亲历年来贿赂所有官员的明细账目。"
胤�一震,继而狂喜,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接过来看也不看一眼,便将其放在桌上。
"曹兄大公无私,实令胤�钦佩。"
曹乐友苦笑:"只怕家父知道了,绝不会这么认为。"
曹真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勃然大怒已经不能形容他的心情,曹乐友一回到家,马上被曹真命人绑起来,打了个半死,这还是曹母在一旁苦苦求情,这才在他还剩下一口气之前关进柴房,不许旁人探视。
但即便如此,他想通知扬州官员,也已经来不及了,派回去的小厮回报说,扬州城凡是有点官职的老爷们,都已被八贝勒爷邀请前去赴宴。
结 果
筵席摆在扬州的清和园,这次除了宴请扬州大小官员之外,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一时间灯火璀璨,花团锦簇,可谓热闹之极。
"这回八阿哥可是下足本钱了。"李陈常拈须看着不远处台上男扮女装的戏子挽着水袖婀娜摇摆的模样,微微一笑。
乔兴祖的面色却并不放松。"我总觉得有点不妥,这八阿哥一来,连面上的功夫也没做,就一派太平,是不是太顺利了?"
李陈常嗤笑一声:"乔老糊涂了,你可忘了这扬州是谁的地盘?太子爷!八阿哥这般行事,自有太子爷在京城为他转圜,再说天高皇帝远,这江南又有哪个官员是清清白白的,就连那江宁曹家……"他哼了一下。"也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吧。"
乔兴祖心道,你有太子撑腰,别人可没有,万一出了事情,还不是其他人出来顶缸,面上也随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原来如此。"
这头两人说着话,那边八阿哥胤�带着隆科多走了进来,一边与大小官员打着招呼,面色和煦如春风。
"再过两天,本贝勒在扬州的差事也算了结了,扬州今日繁华,诸位实有大功,且让我代皇阿玛祝诸位一杯。"胤�笑道,举起酒杯。
满座官员忙起身回礼。
"不敢当!不敢当!"
"八阿哥少年英才,才是我辈中人敬服的!"
"八爷客气了!"
胤�扫过众人,又笑道:"今日一席酒,就当是我酬谢各位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料,但愿下回有机会来扬州时,还能与你们叙旧。"
李陈常深觉这位八阿哥无比识相,也跟着扬起笑容:"京城里的人都说八爷玲珑心思,七窍心肝,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且让下官代扬州官场谢过八爷大恩!"
李陈常是太子的人,面对十几岁左右的胤�,说话难免带了点老气横秋的不敬,让胤�身后的隆科多眉头微微一皱。
胤�却似乎毫无所觉:"我于诸位有何大恩,不过是诸位廉洁奉公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照不宣的味道。
酒过三巡,众人放开了些,渐渐笑声不断,伴随着园子里的唱戏声,正因为在座的人都身穿补服,更在这种热闹中显出几分古怪来。
忽有一人跑上来,对着隆科多耳语几句,隆科多眉头一皱,转头低声也对胤�说了一句。
胤�扬眉:"兴化县知县是哪一位?"
宋度忙道:"现任兴化县知县叫杨其修,有几分才气,所以恃才傲物,从不与其他官员往来。"
"哦?"胤�面上看不出喜怒。"连本贝勒爷宴请,都不来?"
"八爷息怒。"宋度揣度着他的语气,道:"这个杨其修性情古怪,说句难听点的,就像粪坑里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平日里莫说没事,即便是召集扬州各县,他也极少有到的,下官对他,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了。"
李陈常也跟着圆场。"这杨其修不过仗着几分文人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待筵席结束,下官就去上本参他。"
胤�似乎来了兴致,放下银箸,问道:"那这个杨其修,究竟是好官,还是坏官?"
李陈常忙笑道:"八爷爱说笑,像他这样的人,对上官不敬,对下属亦不关心,由此可见,对辖下百姓更不会好到哪里去,下官依稀记得,他连续三年的吏部考评,都并不好。"
胤�点点头,悠悠道。"那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周围的同僚打压呢?"
李陈常愣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八爷的意思是?"
胤�笑道:"我的意思,不是很明白么,李大人觉得呢?"
李陈常还没说话,乔兴祖的心咯噔一声,陡然沉了下去,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门外进了一个人,风风火火。
"启禀八爷,达春的人马已将这园子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这句话的音量,足以让在场所有声音顷刻之间全部消失。
偌大的园子,此时如同死寂一般。
有些人甚至手里还端着酒杯,身体便僵在那里。
李陈常脸色煞白,犹能勉强笑道:"八爷这是何意?"
胤�的笑容气度贯来十分温雅,这会儿在李陈常看来却与罗刹无异。"有人向我告发,这扬州官场,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索贿成风……"
乔兴祖忙插口道:"八爷明察,绝无此事!"
胤�点点头。"有无此事,要查了才知道,本钦差职责在身,情非得已,想来诸位大人不会令我为难的吧。"
话说得有礼,却是在拿着刀架在脖子上的情形下,任谁也说不出话来。
李陈常这才明白,胤�在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和善,不过都是伪装,这个八阿哥,从一开始就打着要整治他们的算盘。
"八爷,凡事也应当适可而止了,要知道我们可也不是好欺负的。"既然彼此已经撕破脸,他索性脸色一沉,咬牙冷笑。"您要抓我们,可有证据?"
胤�摸着玉扳指,道:"扬州城外数十户百姓,世代以制盐为生,现在要状告你们纵容盐商违制收盐,剥取利润,不知能否算人证?"
"八爷竟然宁可听信刁民一面之词,却不问过扬州百官一声?难道就不怕我们联名上奏皇上?!"在所有人都沉默着的园子里,胤�与李陈常的说话声清晰可闻,而后者的声音则更显尖锐。
"李大人别急,既然您想听,我就一条条地说,此其一。"胤�慢条斯理道:"其二,兴化知县杨其修,状告在座诸位,官官相护,不顾百姓死活,但凡有案子递审,必先贿赂,否则定然败诉,但凡盐商所请,无其不准,而灶户所苦,充耳不闻。"
"这是污蔑!"宋度腾地站起来,大声道。
胤�笑道:"听说宋大人有两个外室,盐商邵福安所赠,容貌娇美,冠绝扬州,人称大小西施,如今已被我请来,不知宋大人可想与她们一叙旧情?"
宋度脸上的血色忽而褪得干干净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胤�也不看他,接过陆九手中的东西。"我这里还有一本账册,记录了五年来扬州曹家向在座诸位贿赂的明细,如果你们想听,我就念一念。"
顿了一下,随手翻开其中一页。
"康熙三十五年五月廿六,因码头盐船延迟一事,赠扬州知府宋度白银两千两。赠淮扬道张弼白银五千两,绿松石粉彩花卉龙把多穆壶一把。"
"康熙三十四年三月初三,因崔家告状一事,赠扬州知府宋度白银三千两,汝窑美人觚一只。"
念罢抬头看了宋度一眼,笑道:"宋大人好阔气,哪天让本贝勒也见见你的收藏?"
随着他的声音,在场官员面若死灰,再无一人出声。
胤�笑完,扫了他们一眼,面色一变,冷冷喝道:"来人!"
"在!"门外一群官兵破门而入,为首的人大步走来,朝着胤�单膝跪下。
"奴才扬州总兵达春,参见钦差大人!"
此时此地,他不喊八阿哥,也不喊八贝勒,偏偏称呼钦差,心思机灵,可见一斑。
胤�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把在场的人顶戴都摘了,一一拿下,听候发落!"
"�!"
李陈常颓然坐在椅子上,待人前来扒他的官府,才像被开水烫到一般跳起来,指着胤�的鼻子道:"太子爷不会放过你的!"
"我二哥乃一国储君,英明睿智,当初见你做事还算稳妥,这才推荐了你当两淮盐运使,可李大人你居然辜负了圣上的厚望,也辜负了太子的期望,事已至此,还想攀咬谁不成?"
胤�一句话,将他与太子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李陈常气得吐血,可没让他来得及多说,已被摘了顶戴押下去。
李陈常一走,其余人等更如群龙无首,只能乖乖俯首帖耳。
陆九见自家主子端坐在那里,便将扬州乃至江南官场近半数地方官与盐道官员都收拾一遍,不由觉得面上有光,腰杆也挺得更直一些,又偷偷地看了主子一眼。
却见胤�微拧眉头,并不似轻松模样。
他确实心存忧虑。
胤�明白,他在平阳赈灾时,得罪过太子,平日里明面上也并不与太子走得亲近,所以在别人看来,自己并不是太子的人,这正是康熙派他来的用意。
跟太子不亲近,说明不会为了巴结太子而徇私,不是大阿哥的人,说明他不会为了帮大阿哥而陷害太子,这反映了康熙本身的矛盾心思:对于太子,他不知如何处理。
既然父亲自己心里都摇摆不定了,他这个做儿子的,更是吃力不讨好,处置太严,便有赶尽杀绝之嫌,处置不严,又怕被追究徇私纵容,索性将证据都收集齐了,上个折子,让康熙自己定。
这次纵然狠狠得罪了太子,但奉命行事,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往后一段时间,自己低调些也就是了,只需再多忍几年,待到一废太子时……
胤�长出了口气,突然有些期待康熙看到奏折的反应。
他这位皇阿玛,究竟会从严处置,还是轻轻放下?
无论康熙想不想将案子压下来,还是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在胤�的折子上了不到两天,御史魏章上奏,弹劾两淮盐运使李陈常和扬州知府宋度等一干人等。
康熙大为恼怒,这种情况下就算想从轻发落也不成了,满朝文武的眼睛都在看着,江南百姓也在看着,扬州又素来是朝廷看重的地方,当年清军入关,屠杀的阴影犹在,如今若放着这些人不处理,一旦激起什么民变,那就后果难料了。
这种情况下,胤�也在为胤�担忧。
皇阿玛会不会又一次不舍得处置太子,却将怒火转移到胤�身上?
早在胤�去江南的时候,胤�就隐隐觉得担心,却没料到胤�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如果皇阿玛对胤�不满,自己又该怎么说,才能帮他求情?
然而直到康熙处理江南的事情,也没有召众人前去讨论过,胤�纵然想说,也不能主动开口。
同年八月,康熙下旨,一众涉案官员,扬州知府宋度判流刑,没收家产,两淮盐运使李陈常、淮扬道张弼、两淮巡盐御史乔兴祖三人贬为庶民,永不叙用,其余人等一律就地罢职,所收贿赂抄没上缴。而扬州盐商,除了曹家检举有功,只是罚银了事之外,其余勾结官员,欺压百姓者,也都查抄财产,或判流刑。
这个处置,显得还是有些轻了,没有一个人在此事中掉脑袋,最重的,不过也就是个流放。但圣旨摆在那里,没有人敢说什么,那些受害深重的灶户百姓,能够盼到这个结果,已经是额手称庆。
江南事了,胤�一人也要开始准备启程回京。
所有人里,最开心的要数陆九了。
他捧了一大堆绢花钗子回来,眉开眼笑的,惹得阿林忍不住去逗他:"这是给媳妇儿的?"
陆九红了脸:"什么媳妇儿,就是带回去给我老娘和妹妹的。"
"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孝子。"阿林笑道:"你这年纪也该娶媳妇了吧,这扬州不常来,多买一点以后好哄媳妇啊!"
陆九早和他们混熟了,闻言便反驳回去:"你怎么也还不娶媳妇?"
阿林摸摸脑袋:"我额娘说等我回去就给我说亲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媳妇。"
隆科多笑道:"那你还挤兑陆九,赶紧也去买两个绢花,赶明儿讨好新媳妇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站在书桌旁的胤�搁下笔,笑道:"趁着天色好,咱们也出去逛逛。"
骑上马,胤�却不往城里走,几人朝西北郊走了半天,来到一座寺庙前。
"栖灵寺"三个字,赫然入目。
陆九疑道:"爷,咱这不是出来逛么,怎的逛到寺庙里来了?"
胤�笑而不答,下马往里走去。
栖灵寺原名大明寺,因避讳大明二字,故改名,此地香火鼎盛,是扬州古刹,出了名的灵验,胤�听说这里,却是因为胤�曾经提过,这里的檀香极为有名。
知客僧迎出来,稽首道:"几位施主是来上香的?"
胤�点点头:"家中有人喜佛论禅,听闻贵寺有自制檀香,不知能否带些回去?"
知客僧见几人衣着不凡,也不敢怠慢,便道:"诸位请先入茶室奉茶,小僧去拿些过来。"
"有劳师傅了。"
"不敢。"
寺庙后院有一些茶室禅房,专为香客而设,胤�不愿在房中久坐,便留隆科多他们在里面,自己则立于屋檐下,探看景致。
禅房四周,满目竹林幽幽,衬着远处钟声隐隐,更显宁静悠远,若能在此住下,倒也似能摒弃世间一切烦恼。
可惜他两世为人,似乎都与清静二字扯不上关系。胤�自嘲地想。
前方拐角处,忽然转出一个人,似乎也在漫步欣赏周遭景致,对方头一侧,正好望向胤�这边。
视线两相对上,彼此都是一怔。
那边先反应过来,疾走几步,上前行礼。"草民曹乐友,叩见八贝勒。"
一声见礼,两人身份泾渭分明。
胤�看着眼前明显消瘦了的人,上前扶起他:"曹兄无须多礼。"
曹乐友的心情有些复杂。
家中被罚银之后,他也被父亲放了出来,毕竟再怎么气,他也还是曹家唯一的嫡子,事已至此,曹真也无可奈何,只能后悔自己当初怎的就一时冲动,拿出账册对他说过曹家与官场上的来往。
本想让他明白其中利害,盼这个不沾荤腥的儿子也能渐渐开窍,可到头来竟成了自己一道催命符。
家中被罚去大半家产,这还是小事,此后三五年内,怕是要收敛许多,也就无法再有这么多的银子进项。
曹乐友被放出来之后,曹母心疼儿子,见他郁郁寡欢,便在上香时也带上了他,这才有了两人相遇。
彼此一时无话,倒是曹乐友先开口:"八阿哥可是要回京了。"
胤�点点头。"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当启程。"
曹乐友沉默片刻,低声道:"祝八阿哥一路顺风。"
他对胤�,不是没有一丝怨怼的。
但这种埋怨却总伴随着另一种莫名的情绪浮现出来,让他不知所措。
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为何偏偏会是皇子阿哥?
胤�看着他清瘦的脸,温声道:"两年之后会试,燕豪可会参加?"
曹乐友从没听胤�喊过自己的字,此时入耳,心弦不由颤了一颤。"如无意外,草民会去的。"
胤�点点头。"你胸怀磊落,又有大才,有朝一日必能上榜,到时可至京城找我。"
平心而论,这件事情上,扬州盐商罪有应得,扬州官员更是自作自受,胤�算计起他们,并没有半丝愧疚,但面对曹乐友这样一个真君子,他却有些惋惜。
曹乐友苦笑,只当是胤�客气:"多谢八阿哥。"
对于两年后的会试,他并未抱着多大的期望,只是曹家经此一事,更需要家中出一个有功名的人,好东山再起。
在此时,胤�没有想到,曹乐友也没有想到,往后的数十年里,他们将有无数次打交道的机会。
康熙三十六年九月,江南盐商一案了结,胤�等人返程,数日后抵达京师。
胤�站在那里,见远处一行人疾驰而来,由远及近,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态 度
胤�那里,至今还留着十岁那年胤�送给他的一幅亲手绘制的画,纵然画功并不如何出众,笔法甚至还带了些幼童的拙劣,这些年来却一直被他珍藏在书房,不假他人之手。
后来过生辰,胤�虽然也还陆续送了不少其他的玩意,但不知怎的,在他心里,却都没有那幅《寒梅傲霜图》来得珍贵。
如今见了对方手里递过来的檀香,那种心情,并不低于当时收到那幅画的惊喜。
嘴里还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去趟江南,不好好办差,倒尽去玩了。"
胤�闻言一笑,任他说着,也不辩解。"四哥也去山西了吧,难道就没有带什么回来送给我么?"
他实是没料到胤�会到城郊等他们,而且看那模样,也不似才等了一时半刻,心中不由淡淡温暖。
"没有。"胤�横了他一眼,压抑下想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赶紧回府梳洗一下,皇阿玛只怕要传你问话。"
胤�点点头,两人骑上马往城中奔去。
他只来得及匆匆收拾了一下行头,刚换上衣服,宫里果然就来了旨意,传他入宫觐见。
到江南查案,是康熙的意思,但康熙并没有交代胤�需要查出个什么结果来,这里面值得商榷的东西就多了,加上御史弹劾,逼得康熙不得不处置,他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强势的帝王,不会乐意在情势所逼下做出的决定。胤�心里有数,早就做好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在陛前应答。
"江南秀丽,那里的水也养人,你去一趟,反倒瘦了。"康熙见到他,第一句话很和煦。
胤�垂下头去,恭恭敬敬道:"有劳皇阿玛惦记。"
康熙挑眉。"此行惩治贪官,整顿盐商,你做得很好。"
"这是儿臣的本份,不敢当皇阿玛赞。"
依旧恭谨,没有得色。
康熙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你也快大婚了,眼看又办了件漂亮差事,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出来。"
胤�摇摇头。"儿臣别无所求,只愿皇阿玛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康熙对他有了看法,这句话一入耳,并不觉得感动,反而突然觉得这个儿子太过圆滑。
从前觉得他少年老成,稳重可嘉,但现在看来,年纪轻轻,便滴水不漏,心思太重,未必是好事。
八弟与大哥有结党之嫌。
太子的这句话犹在耳边,康熙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可也不会完全忽略。
登基近四十年,康熙最讨厌的,无非是底下的人结党营私,进而觊觎皇位。
对于早年经历过鳌拜独大,三藩之乱的他,这种感受更为深切。
胤�与太子争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胤�联合胤�来逼太子退位,康熙却容忍不得。
纵然知道太子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但最终来处置他的,须是自己这个父亲。
毕竟那是太子,一国的储君。
旁人无此权力。
否则便是越俎代庖。
便是居心叵测。
这是涉及皇权的敏感,任何人碰触不得。
康熙并没有察觉自己心思转变的异常,自从儿子们一个个长大,自从大阿哥与太子之争,连同他们背后的党争愈发激烈,他对其他儿子的看法,也不再停留在慈父的阶段上。
胤�还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康熙的心思就已千回百折,转了那么多道。
他的应答,也不过是作为臣子和儿子的寻常回复,并无任何失礼之处。
只是康熙疑心在前,对他的心也就冷淡下来。
"你的眼疾还没好吧?"
冷不防康熙这么一问,胤�愣了一下,道:"劳皇阿玛垂询,累的时候会隐隐作痛,平日里还好,太医也开了些药。"
康熙点点头,温言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免了吏部的差事,下个月也该大婚了,届时好好休息一阵吧。"
他的语气很温和,胤�却听得心头一沉。
若胤�未曾重生,也许会欢欣雀跃,以为这是父亲关心儿子的表现。
但他不是,所以知道,康熙是在借故卸了他的差事。
难道正如自己所料,江南之事,让皇阿玛心里不痛快了?
眼前这个人,身居帝王之位三十六年,乾纲独断,心智武功比起历代帝王丝毫不逊,此时更是春秋鼎盛之年,纵然胤�也是两世为人,城府颇深,但这一时半会要猜度起他的心思,却不容易。
康熙说完那句话,吩咐他好好准备大婚的事情,便让胤�退了出来。
胤�出了养心殿,又去给良妃请安,良妃自然嘘寒问暖,就怕儿子在江南吃不好穿不暖,胤�不愿母亲担心,都拣好的说,长途跋涉,又未曾歇息便进宫陛见,这一番折腾下来已见疲色。
良妃看出他的倦意,心疼不已,忙让他回府歇息。
胤�好不容易能在人后喘口气,这才有时间琢磨康熙的心思。
自己在江南忙活,他那几位兄长自然也不会闲着,四哥暂且不说,大阿哥巴不得他对付太子,不但不会拖后腿,反而还会在皇阿玛面前为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太子与三阿哥,便说不好了。
如今的太子,只怕已经将自己恨到骨子里去。
可惜自己至今还未收门人幕僚,竟是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倒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四哥再亲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说得的啊。
胤�突然想起岑梦如,继而又摇摇头,这个人太过磊落,与曹乐友有点像,或许可以当个好官,但做幕僚,却明显不够城府。
还有个沈辙,倒是不错,可惜当初在平阳并没有随即收下他,虽然后来也曾邀请过他来京,只是那个人不大乐意受拘束,如今也还不知道在哪里。
高明早已候在贝勒府门前等了半天,见胤�回来,忙上前牵马搀扶,一边告诉他,四阿哥已经坐在里面约莫半柱香了。
胤�一怔,疾步往里走去,果然见到胤�正坐在厅中,脸上并无不耐。
"四哥!"
胤�脸上带着笑意。"你四嫂让我来喊你过去吃饭。"
胤�本想婉拒,但看见他脸上的神色,话到嘴边又点了点头。"好。"
四福晋知道他一路奔波,必不耐吃些油腻荤腥,便准备了几个清淡小菜,一坛陈年花雕,屏退下人,让久未见面的兄弟二人独处。
"皇阿玛召你去,没说什么吧?"胤�夹了菜放入他碗里,似不经意问道。
"只让我先卸了吏部的差事,安心休养。"胤�笑道,脸上一派平和。
胤�的手一顿,拧眉。"皇阿玛斥责你了?"
胤�摇首。"不曾,兴许是顾念我眼疾的缘故吧。"
胤�欲言又止,终是道:"既是如此,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莫管旁的,若是太子与大阿哥前来召见,最好也是能推即推。"
最初的惊诧之后,胤�其实并未太过在意,这样的结果又何尝不好,总归可以从众人瞩目的焦点中淡化出来。
"也是,眼看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四哥打算送我什么?"
听及成婚二字,胤�神情滞了一下,扯起嘴角:"你想要什么?"
胤�看到他略显僵硬的神色,笑了起来。"看四哥小气心疼的模样,到时候随便送一样也就罢了。"
彼此又聊了一阵京城琐事,用完膳,两人移步到书房说话,胤�刚从柜子拿出那对泥人,道"你看……"
身后无人应答,他转过身来,却见胤�头歪在椅背上,已是沉沉睡去。
"小八?"胤�唤了他两声,还是如同小时一般喊的小名。
胤�没有动静,想是累得狠了,又喝了酒,这一睡只怕要明早才能醒来。
胤�弯身将他抱起,转身往里间走去。
书房并不小,里间还有张床榻,供主人在此小憩。
胤�的身体再怎么说,也是将成年的少年重量,但胤�也正是最有气力的年纪,抱起来并不吃力。
胤�把他安置好,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低头轻轻吻住那张散发着微醺酒意的薄唇。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什么。
那会站在城郊,看着他一点点清晰的身影,心里好像也被一点点填满。
对他的感情,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像相互依偎的亲人,像并肩携手的兄弟,又像……
淡淡地叹了口气,那人毫无所觉,依旧好梦正酣。
江南一事,在京城掀起的波澜也不小,皇阿玛免了胤�的差事,怕是对他有了不满。
胤�的母家本就没什么势力,若失了圣眷,怕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还是找个机会,帮他求情吧。
只是,要怎么说呢?
胤�揉揉眉心,只觉得有些苦恼。
忽觉手掌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自己还握着他的手。
手指交叠在一起,胤�便突然想起诗经上的一句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本是写袍泽之义的歌谣,后来又被演绎为男女之情,那么自己与他,也是适用的吧。
眉宇浮起一丝温柔,胤�也在那人身边躺下。
鼻间传来熟悉的味道,浅浅弥漫,令人心安。
一夜无梦。
关于胤�的旨意,翌日便明发下来,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江南之行有功,自然要赏,康熙也确实赏下不少东西,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胤�同时被免了一切差事。
太子连番被胤�坏了好事,自然不会再对他存着拉拢之心,连带早年那点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也淡了不少,一心只想着如何在康熙面前让胤�彻底翻不了身,顺道打击大阿哥的势力。
虽然那日在康熙面前轻轻撂下一句挑拨之言,但他到底是康熙一手栽培出来的,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只是冷眼旁观,等待进一步的发展。
可任由旁人议论纷纷,胤�始终处之泰然,连进宫请安的礼节也不曾少过,让太子抓不到一点小把柄。
"八阿哥在江南不曾行差踏错,皇上这么做,是不是偏袒得过于明显了?"隆科多拧着眉头,脸上现出明显的不平。
既是只有两父子在,他也用不着压抑自己的情绪。
"为父记得你之前还不看好他的,怎么去了一趟江南,回来就变了?"佟国维捻着胡须微笑,略带调侃。
"你真以为皇上只是在为太子出气?那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当今天子是什么人,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亲征准噶尔,文治武功纵然不是旷古烁金,也少有人能比肩,他就算再疼宠太子,又怎会因为此事就乱了分寸?"
隆科多犹疑道:"若非如此,那……"
他忽而想到一种可能,不由一震:"难道皇上是对八阿哥起了猜忌?"
"一半一半吧。"佟国维微眯起眼,"这些年,明珠与索额图,后面站着大阿哥与太子,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可皇上硬是容忍他们那么久,哪方稍微抬起头,他就打压一下,说来说去,无非是帝王的平衡心术,只怕八阿哥,也是无意中戳中皇上心里头的那根刺。"
隆科多见父亲说得含糊,似在打机锋,不由迷茫:"那我们到底还要不要支持八阿哥?"
"静观其变吧。"佟国维摇摇头。"现在我们不能插手,一插手,皇上的疑心更重,保不好就要将我们归到大阿哥一党去,下月八阿哥大婚,马齐与我交情不错,正好上门祝贺,也看看这位八爷的反应。"
九月中旬,康熙移居畅春园,为即将到来的木兰秋�作准备,依照惯例,紫禁城这边,总要留下些人,于是胤祉、胤�、胤�都被留下了来。
其他人并不出奇,胤祉和胤�也算年长皇子了,将他们留下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此之前,胤�素来是随同皇帝出巡的,几乎回回不落,这次实在出乎意料。
一时间,关于八阿哥失宠的流言,在京城中慢慢流传开来。
这种情势下,甚至有人开始为富察家即将出嫁的二格格唏嘘惋惜。
其实论起圣眷,五阿哥与七阿哥,甚至还比不上胤�,但因胤�平日颇得康熙重视,也算众皇子中能力出众的,一旦遭贬,自然更加惹人注目。
人便是这样,雪中送炭的少,幸灾乐祸的多。
胤�担心胤�会因此消沉不起,但每日去见他,却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胤�甚至在自己府中后院辟了一块地,用来种植时令蔬果,亲自去照料,似乎颇有闲情逸致的模样。
"你毕竟是皇子阿哥,就算寄情农乐,也不要太过了。"有时胤�见他挽了袖子裤管亲自下地捉虫除草,不免多说两句。
胤�却笑道:"以前没有时间,现在闲下来,自然要体验一番,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滋味也要分外甜些,届时东西长成了,我也给四哥府上送些过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在胤�听来,却微觉酸楚。
没了皇帝在旁边,大家都轻松不少,每日虽然还是那些繁琐公务,但感觉上时间过得却要快了不少。
这一日,胤�因为心里头有事,面上虽然没笑,却也不似往常那般绷着张脸,户部众人看到平常的冷面四贝勒突然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不由都暗自嘀咕。
下了衙,他便往胤�府上而去,果不其然,那人此时正蹲在地里,摆弄着一株小苗,全神贯注,浑然不知道胤�站在他后面。
"这是什么?"
胤�抬起头,这才发现胤�。
他抹了把汗。"这是红薯苗,此物耐旱易种,据说每亩可得数千斤,胜种五谷几倍,若能长成,可向皇阿玛进言,在容易干旱的省份试种,能当救命粮用。"
听他这么一说,胤�也蹲下身来,端详着这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苗子,犹疑道:"真有如此神奇?"
胤�笑道:"这东西又叫红山药,早在前朝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里就有记载了,我查过典籍,万历二十一年,当时福建大旱,就是靠着这东西度过饥荒的。"
胤�面露喜色:"果真如此的话,那便是利国利民,功垂千古了。"
言罢心底又涌起一股柔情,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就算被皇阿玛冷待,也不曾消沉低落,反而能够另辟蹊径,那些在背后议论诋毁他的人,又怎么会理解。
"这红薯,需要天天照看吗?"
胤�摇首。"只需三五日过来看一回,我是照着民间百姓的环境来照料它的,若是过于娇贵易夭,也不能推广了。"
胤�嘴角微扬:"那你先拾掇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胤�有些诧异:"去哪儿?"
"跟我走便知道了。"难得他这冷面四哥也会卖一回关子,却满满泄露了唇边的笑意。
态 度
胤�那里,至今还留着十岁那年胤�送给他的一幅亲手绘制的画,纵然画功并不如何出众,笔法甚至还带了些幼童的拙劣,这些年来却一直被他珍藏在书房,不假他人之手。
后来过生辰,胤�虽然也还陆续送了不少其他的玩意,但不知怎的,在他心里,却都没有那幅《寒梅傲霜图》来得珍贵。
如今见了对方手里递过来的檀香,那种心情,并不低于当时收到那幅画的惊喜。
嘴里还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去趟江南,不好好办差,倒尽去玩了。"
胤�闻言一笑,任他说着,也不辩解。"四哥也去山西了吧,难道就没有带什么回来送给我么?"
他实是没料到胤�会到城郊等他们,而且看那模样,也不似才等了一时半刻,心中不由淡淡温暖。
"没有。"胤�横了他一眼,压抑下想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赶紧回府梳洗一下,皇阿玛只怕要传你问话。"
胤�点点头,两人骑上马往城中奔去。
他只来得及匆匆收拾了一下行头,刚换上衣服,宫里果然就来了旨意,传他入宫觐见。
到江南查案,是康熙的意思,但康熙并没有交代胤�需要查出个什么结果来,这里面值得商榷的东西就多了,加上御史弹劾,逼得康熙不得不处置,他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强势的帝王,不会乐意在情势所逼下做出的决定。胤�心里有数,早就做好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在陛前应答。
"江南秀丽,那里的水也养人,你去一趟,反倒瘦了。"康熙见到他,第一句话很和煦。
胤�垂下头去,恭恭敬敬道:"有劳皇阿玛惦记。"
康熙挑眉。"此行惩治贪官,整顿盐商,你做得很好。"
"这是儿臣的本份,不敢当皇阿玛赞。"
依旧恭谨,没有得色。
康熙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你也快大婚了,眼看又办了件漂亮差事,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出来。"
胤�摇摇头。"儿臣别无所求,只愿皇阿玛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康熙对他有了看法,这句话一入耳,并不觉得感动,反而突然觉得这个儿子太过圆滑。
从前觉得他少年老成,稳重可嘉,但现在看来,年纪轻轻,便滴水不漏,心思太重,未必是好事。
八弟与大哥有结党之嫌。
太子的这句话犹在耳边,康熙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可也不会完全忽略。
登基近四十年,康熙最讨厌的,无非是底下的人结党营私,进而觊觎皇位。
对于早年经历过鳌拜独大,三藩之乱的他,这种感受更为深切。
胤�与太子争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胤�联合胤�来逼太子退位,康熙却容忍不得。
纵然知道太子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但最终来处置他的,须是自己这个父亲。
毕竟那是太子,一国的储君。
旁人无此权力。
否则便是越俎代庖。
便是居心叵测。
这是涉及皇权的敏感,任何人碰触不得。
康熙并没有察觉自己心思转变的异常,自从儿子们一个个长大,自从大阿哥与太子之争,连同他们背后的党争愈发激烈,他对其他儿子的看法,也不再停留在慈父的阶段上。
胤�还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康熙的心思就已千回百折,转了那么多道。
他的应答,也不过是作为臣子和儿子的寻常回复,并无任何失礼之处。
只是康熙疑心在前,对他的心也就冷淡下来。
"你的眼疾还没好吧?"
冷不防康熙这么一问,胤�愣了一下,道:"劳皇阿玛垂询,累的时候会隐隐作痛,平日里还好,太医也开了些药。"
康熙点点头,温言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免了吏部的差事,下个月也该大婚了,届时好好休息一阵吧。"
他的语气很温和,胤�却听得心头一沉。
若胤�未曾重生,也许会欢欣雀跃,以为这是父亲关心儿子的表现。
但他不是,所以知道,康熙是在借故卸了他的差事。
难道正如自己所料,江南之事,让皇阿玛心里不痛快了?
眼前这个人,身居帝王之位三十六年,乾纲独断,心智武功比起历代帝王丝毫不逊,此时更是春秋鼎盛之年,纵然胤�也是两世为人,城府颇深,但这一时半会要猜度起他的心思,却不容易。
康熙说完那句话,吩咐他好好准备大婚的事情,便让胤�退了出来。
胤�出了养心殿,又去给良妃请安,良妃自然嘘寒问暖,就怕儿子在江南吃不好穿不暖,胤�不愿母亲担心,都拣好的说,长途跋涉,又未曾歇息便进宫陛见,这一番折腾下来已见疲色。
良妃看出他的倦意,心疼不已,忙让他回府歇息。
胤�好不容易能在人后喘口气,这才有时间琢磨康熙的心思。
自己在江南忙活,他那几位兄长自然也不会闲着,四哥暂且不说,大阿哥巴不得他对付太子,不但不会拖后腿,反而还会在皇阿玛面前为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太子与三阿哥,便说不好了。
如今的太子,只怕已经将自己恨到骨子里去。
可惜自己至今还未收门人幕僚,竟是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倒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四哥再亲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说得的啊。
胤�突然想起岑梦如,继而又摇摇头,这个人太过磊落,与曹乐友有点像,或许可以当个好官,但做幕僚,却明显不够城府。
还有个沈辙,倒是不错,可惜当初在平阳并没有随即收下他,虽然后来也曾邀请过他来京,只是那个人不大乐意受拘束,如今也还不知道在哪里。
高明早已候在贝勒府门前等了半天,见胤�回来,忙上前牵马搀扶,一边告诉他,四阿哥已经坐在里面约莫半柱香了。
胤�一怔,疾步往里走去,果然见到胤�正坐在厅中,脸上并无不耐。
"四哥!"
胤�脸上带着笑意。"你四嫂让我来喊你过去吃饭。"
胤�本想婉拒,但看见他脸上的神色,话到嘴边又点了点头。"好。"
四福晋知道他一路奔波,必不耐吃些油腻荤腥,便准备了几个清淡小菜,一坛陈年花雕,屏退下人,让久未见面的兄弟二人独处。
"皇阿玛召你去,没说什么吧?"胤�夹了菜放入他碗里,似不经意问道。
"只让我先卸了吏部的差事,安心休养。"胤�笑道,脸上一派平和。
胤�的手一顿,拧眉。"皇阿玛斥责你了?"
胤�摇首。"不曾,兴许是顾念我眼疾的缘故吧。"
胤�欲言又止,终是道:"既是如此,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莫管旁的,若是太子与大阿哥前来召见,最好也是能推即推。"
最初的惊诧之后,胤�其实并未太过在意,这样的结果又何尝不好,总归可以从众人瞩目的焦点中淡化出来。
"也是,眼看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四哥打算送我什么?"
听及成婚二字,胤�神情滞了一下,扯起嘴角:"你想要什么?"
胤�看到他略显僵硬的神色,笑了起来。"看四哥小气心疼的模样,到时候随便送一样也就罢了。"
彼此又聊了一阵京城琐事,用完膳,两人移步到书房说话,胤�刚从柜子拿出那对泥人,道"你看……"
身后无人应答,他转过身来,却见胤�头歪在椅背上,已是沉沉睡去。
"小八?"胤�唤了他两声,还是如同小时一般喊的小名。
胤�没有动静,想是累得狠了,又喝了酒,这一睡只怕要明早才能醒来。
胤�弯身将他抱起,转身往里间走去。
书房并不小,里间还有张床榻,供主人在此小憩。
胤�的身体再怎么说,也是将成年的少年重量,但胤�也正是最有气力的年纪,抱起来并不吃力。
胤�把他安置好,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低头轻轻吻住那张散发着微醺酒意的薄唇。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什么。
那会站在城郊,看着他一点点清晰的身影,心里好像也被一点点填满。
对他的感情,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像相互依偎的亲人,像并肩携手的兄弟,又像……
淡淡地叹了口气,那人毫无所觉,依旧好梦正酣。
江南一事,在京城掀起的波澜也不小,皇阿玛免了胤�的差事,怕是对他有了不满。
胤�的母家本就没什么势力,若失了圣眷,怕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还是找个机会,帮他求情吧。
只是,要怎么说呢?
胤�揉揉眉心,只觉得有些苦恼。
忽觉手掌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自己还握着他的手。
手指交叠在一起,胤�便突然想起诗经上的一句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本是写袍泽之义的歌谣,后来又被演绎为男女之情,那么自己与他,也是适用的吧。
眉宇浮起一丝温柔,胤�也在那人身边躺下。
鼻间传来熟悉的味道,浅浅弥漫,令人心安。
一夜无梦。
关于胤�的旨意,翌日便明发下来,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江南之行有功,自然要赏,康熙也确实赏下不少东西,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胤�同时被免了一切差事。
太子连番被胤�坏了好事,自然不会再对他存着拉拢之心,连带早年那点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也淡了不少,一心只想着如何在康熙面前让胤�彻底翻不了身,顺道打击大阿哥的势力。
虽然那日在康熙面前轻轻撂下一句挑拨之言,但他到底是康熙一手栽培出来的,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只是冷眼旁观,等待进一步的发展。
可任由旁人议论纷纷,胤�始终处之泰然,连进宫请安的礼节也不曾少过,让太子抓不到一点小把柄。
"八阿哥在江南不曾行差踏错,皇上这么做,是不是偏袒得过于明显了?"隆科多拧着眉头,脸上现出明显的不平。
既是只有两父子在,他也用不着压抑自己的情绪。
"为父记得你之前还不看好他的,怎么去了一趟江南,回来就变了?"佟国维捻着胡须微笑,略带调侃。
"你真以为皇上只是在为太子出气?那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当今天子是什么人,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亲征准噶尔,文治武功纵然不是旷古烁金,也少有人能比肩,他就算再疼宠太子,又怎会因为此事就乱了分寸?"
隆科多犹疑道:"若非如此,那……"
他忽而想到一种可能,不由一震:"难道皇上是对八阿哥起了猜忌?"
"一半一半吧。"佟国维微眯起眼,"这些年,明珠与索额图,后面站着大阿哥与太子,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可皇上硬是容忍他们那么久,哪方稍微抬起头,他就打压一下,说来说去,无非是帝王的平衡心术,只怕八阿哥,也是无意中戳中皇上心里头的那根刺。"
隆科多见父亲说得含糊,似在打机锋,不由迷茫:"那我们到底还要不要支持八阿哥?"
"静观其变吧。"佟国维摇摇头。"现在我们不能插手,一插手,皇上的疑心更重,保不好就要将我们归到大阿哥一党去,下月八阿哥大婚,马齐与我交情不错,正好上门祝贺,也看看这位八爷的反应。"
九月中旬,康熙移居畅春园,为即将到来的木兰秋�作准备,依照惯例,紫禁城这边,总要留下些人,于是胤祉、胤�、胤�都被留下了来。
其他人并不出奇,胤祉和胤�也算年长皇子了,将他们留下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此之前,胤�素来是随同皇帝出巡的,几乎回回不落,这次实在出乎意料。
一时间,关于八阿哥失宠的流言,在京城中慢慢流传开来。
这种情势下,甚至有人开始为富察家即将出嫁的二格格唏嘘惋惜。
其实论起圣眷,五阿哥与七阿哥,甚至还比不上胤�,但因胤�平日颇得康熙重视,也算众皇子中能力出众的,一旦遭贬,自然更加惹人注目。
人便是这样,雪中送炭的少,幸灾乐祸的多。
胤�担心胤�会因此消沉不起,但每日去见他,却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胤�甚至在自己府中后院辟了一块地,用来种植时令蔬果,亲自去照料,似乎颇有闲情逸致的模样。
"你毕竟是皇子阿哥,就算寄情农乐,也不要太过了。"有时胤�见他挽了袖子裤管亲自下地捉虫除草,不免多说两句。
胤�却笑道:"以前没有时间,现在闲下来,自然要体验一番,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滋味也要分外甜些,届时东西长成了,我也给四哥府上送些过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在胤�听来,却微觉酸楚。
没了皇帝在旁边,大家都轻松不少,每日虽然还是那些繁琐公务,但感觉上时间过得却要快了不少。
这一日,胤�因为心里头有事,面上虽然没笑,却也不似往常那般绷着张脸,户部众人看到平常的冷面四贝勒突然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不由都暗自嘀咕。
下了衙,他便往胤�府上而去,果不其然,那人此时正蹲在地里,摆弄着一株小苗,全神贯注,浑然不知道胤�站在他后面。
"这是什么?"
胤�抬起头,这才发现胤�。
他抹了把汗。"这是红薯苗,此物耐旱易种,据说每亩可得数千斤,胜种五谷几倍,若能长成,可向皇阿玛进言,在容易干旱的省份试种,能当救命粮用。"
听他这么一说,胤�也蹲下身来,端详着这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苗子,犹疑道:"真有如此神奇?"
胤�笑道:"这东西又叫红山药,早在前朝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里就有记载了,我查过典籍,万历二十一年,当时福建大旱,就是靠着这东西度过饥荒的。"
胤�面露喜色:"果真如此的话,那便是利国利民,功垂千古了。"
言罢心底又涌起一股柔情,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就算被皇阿玛冷待,也不曾消沉低落,反而能够另辟蹊径,那些在背后议论诋毁他的人,又怎么会理解。
"这红薯,需要天天照看吗?"
胤�摇首。"只需三五日过来看一回,我是照着民间百姓的环境来照料它的,若是过于娇贵易夭,也不能推广了。"
胤�嘴角微扬:"那你先拾掇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胤�有些诧异:"去哪儿?"
"跟我走便知道了。"难得他这冷面四哥也会卖一回关子,却满满泄露了唇边的笑意。
悠 闲
胤�望着眼前一大片金黄色如同阳光一般的花海,脸上不掩惊诧之色。
他并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感动的人,但转世之后,更为珍惜这来之易碎的一切,反而会去注意从前不曾留意过的细节。
让他震撼的并不只是这些话,也许还有阳光铺在身上的温暖,和身边那人的笑意。
胤�见他反应,心中微觉得意,暗道此行没有白来。
"这庄子是之前皇阿玛赐下的,我很少过来,据说是前明一位公主的庄子,后来荒废了下来,许多东西都没动过,这些花也都是那会留下来的,年岁一久,长了极多,我看无碍,也就没去动它,宅子和墙根还是前两年才修好的。"
"此地常无日,青青独在阴。太阳偏不及,非是未倾心。"胤�叹道,指着花田附近几块空地:"那里倒还可以用来种些东西。"
胤�道:"你若喜欢,便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吧,这宅子虽在近郊,来回却极便利,左右皇阿玛去了秋弥,也得半个多月后才回来。"
他不愿胤�在京中听尽流言,故而想出这个法子来,可谓用心良苦。
胤�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那便叨扰四哥了。"
胤�弯起唇角,笑容轻微却欢喜。
胤�也跟着住了下来,白天早早起了,去衙门办差,落衙时分又回到这里,与他一起用晚膳。
偌大的庄子,除了仆从,仿佛就剩下两个主人。
胤�有点疑惑:"你不用回府去?"
胤�夹了些菜放入他碗中,面不改色。"我早想来这里散心小住了,正好你在这儿,有了借口,你就当陪我罢。"
胤�笑了笑,转口说起别的话题。
烛火下,映得那张脸分外柔和。
胤�常常想,要是能这么一直下去,就好了。
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即便小时候,他们也未曾像现在这样,住在同一块地方,朝夕相处。
每天醒来,都能看见这人的感觉,真好。
胤�其实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没了差事,他也会自己找些乐趣,就像前世寄情书画那样,如今又琢磨起农事。
每天拿着本《农政全书》,一边看,一边让人去请些附近的老农佃户来请教。
北方秋天可以种的东西实在不多,自家种的那点红薯,再过些日子一冷,只怕也难成,庄子上那几块空置的荒地,胤�让人开垦过,撒上些小麦种子,又照着书中所说,找了些土芋块茎和玉米种子,准备来年春天再种下。
大清虽然人多地广,但天灾也不少,一碰上饥荒干旱之年,豪富之家也就罢了,苦的是那些一日三餐堪堪度日的百姓,就算有幸碰上个好官,不克扣朝廷赈济的粮食银两,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饿死者依旧随处可见,而其中又大多数是老弱妇孺,至于年轻力壮的男子,或背井离乡,或揭竿而起,引发民变。
所以康熙本身就十分注重农事,他曾在西苑丰泽园种下水稻,闲时也经常下去亲自照料,众皇子俱都被他带去那里看过,但他们出身富贵天家,又有谁知道百姓耕种之苦,私底下真正去关注这些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胤�并没有想过拿着这些去讨好康熙,本已就惹了猜疑,如今巴巴地贴上去,只怕更要被怀疑居心叵测,何况如今被冷落几年也不是坏事,太子见他没了威胁,迟早不会再将他视为对手,自己也可趁机逍遥一些时日。
胤�见他看得津津有味,也起了兴致,每天回来陪着他一起研究讨论,他掌管户部,对这些事情颇有所得,两人又都是聪明之人,每每凑在一起便有些心得体会,愈显默契。
不用去衙门的时间,胤�都留在庄子里,他要找胤�,大多去地里,总能一找一个准。
有时候见他待了半天,额头冒汗,下次便留了个心眼,带上汗巾,在那人流汗的时候帮他擦拭,又会看看左右没人,顺道偷亲一下,那人从一开始的怔愣与抗拒,到后来只是瞥了他一眼,看不清喜怒。
虽然没有说话,可也没有生气的迹象,胤�心中的喜悦一点点弥漫开来,只愿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久下去。
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这人也会接受的吧。
"福晋,爷说今儿个不回来了,就宿在庄上。"
那拉氏手里正端着茶盅,闻言点点头,面色平和,并无不悦。
坐在一旁的侧福晋李氏拧了拧绣帕,半晌笑道:"福晋,爷已经有十来天没回府住了,这近郊别庄,从前也没听说有多漂亮,莫非是庄子里住了哪位女子,让爷流连忘返?"
李氏是康熙三十五年进的府,次年就生下二阿哥弘盼,她虽出身并不如何高,却是康熙亲自指给胤�的侧福晋,加上一举得男,在府里也算颇得宠爱,便不大把福晋那拉氏放在眼里。
那拉氏看了她一眼,声音平淡无波。
"在庄子里住的,还有八爷。"
李氏噎了一下,一肚子打探的话没能说出来。
"这种轻佻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只怕要被人笑话,说我们府的人不识大体。"那拉氏淡淡道。
李氏暗恨,却只能低下头。"是。"
那拉氏转向来禀报的丫鬟,和声道:"入秋了,夜里天凉,你去问问小勤,爷和八爷的衣物用度够不够,若是不够,就捎些过去,爷的衣裳,八爷怕是穿不惯,到时候上八爷府上,跟高管家要一些。"
"是。"丫鬟应声退下。
真是个贤良淑德的正室福晋,过两年又有新人进府,看你到时还如何大度!
李氏暗自冷笑,一边又为自己刚才失言被责而懊恼不已。
胤�握了本书,斜靠在榻上,有些昏昏欲睡。
敲门声轻响。
"四哥进来罢。"这个时辰在庄子上,会敲门的人不作第二人想。
门被推开,果然是胤�。
"四哥还不歇息?"胤�也没起身相迎,显得极随意,声音也带着浓浓的倦意,仿佛随时都要睡着,一头半湿的发还披散着,浑然不似白天那个贵气清俊的皇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怎的穿得这么少,还开着窗。"胤�一眼就看见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扣子还没系好,松松地露了一片白皙锁骨。
他走过去关了窗,又在床前坐下。
胤�笑道:"左右不在京里,也不用那么讲究。"
"在看什么?"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随即看到书上一行字。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娈童二字,让胤�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皱起眉。
"怎么看起这种无用的书,尽是些荒淫之辞。"
胤�道:"此人叫张岱,乃前朝人,这是他给自己写的墓志铭,余下介绍一些风物人情,可作闲暇消遣……"
声音渐小,胤�抬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阖上眼,手里还维持着握书的姿态。
胤�啼笑皆非,却还是去摇他。
"小八,头发还没干,这么睡下去会得头风症的,醒醒。"
胤�被他晃醒,眼神有些迷茫,少年的脸露出近似委屈的神色,好像在谴责他连自己睡觉都不让。
胤�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清醒一些,转身拿来干净的布巾,覆在他头上,轻轻擦拭。
胤�被那温柔的触感弄得愈发昏沉,只想就这么闭上眼睛,他本也不是如此惫懒的人,只是在这庄子上住的时日多了,万事无须费心,神仙一般逍遥的日子,几乎要让他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他勉力拉回一丝神智,说了句多谢四哥,便陷入睡梦之中。
胤�无可奈何,擦拭完,又帮他梳顺头发,自己脱了外衣,也在他旁边躺下。
他记得胤�除非累极,睡得并不沉,旁边稍有动静,就能惊醒过来,但这些天他却睡得很好,如今自己就躺在旁边,他也毫无所觉。
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这里,在自己身边,他至少是安心的?
手指抚过对方的鼻梁唇角,复又搭在他腰间,胤�搂紧怀里的人,也随之入睡。
悠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没过多久,康熙回辇,胤�自然也不可能继续住在庄子上,余下胤�一人,倒也过了今天清静日子。
"爷,咱们今儿个便回府吗,怎的不多住些时日?"高明亲自过来帮他收拾东西,一边问道。
如今他已是贝勒府管家,在贝勒福晋还没有进门之前,一大家子的琐事足以让他镇日忙个不停,难得能像以前一样伺候胤�,他是很高兴的。
"你倒是希望爷不回去,省得让你更忙吧?"胤�笑骂了他一句。
高明忙笑道:"爷说哪的话,您回府,奴才这心里头才踏实。"
他见胤�从窗台前捧了一盆花回来,上前想接过来,胤�却不让他动。"一会这花放马车上,我给四哥府上送去,你先带着其他东西回去。"
这花就是之前种在田里的葵花,胤�挖了一株移植在盆中,又让人弄了些种子带回去。
高明一愣。"啊,不让奴才陪着么?"
胤�笑了一下。"爷现在也是闲人一个,到处溜达溜达,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高明只以为自己触动了胤�的痛处,心头正难过,不由偷偷往主子脸上看去,却见他神情平和,似乎心情还很好的样子。
自己府上离四贝勒府不过也才半柱香路程,马车到家门口的时候,胤�便让高明先将马车停下,自己则捧了花带着陆九上胤�那里。
此时胤�估计还被留在宫中议事,所以他的脚步也不急,像极了京城里那些成日无所事事提着鸟笼的八旗子弟,只不过换成一盆花。
"诶,这位公子请留步1身后有人喊住他们。
刚缓下脚步,丫鬟打扮的少女便追了上来,指着他手里的花道:"这花很漂亮,你卖吗?"
胤�看了她身后的马车一眼,摇头笑道:"这花是送人的,不卖。"
说罢也不看她,继续往前走。
"你这人1丫鬟顿足,只好转身跑到马车旁讨主意。"小姐,他不肯卖,怎么办?"
"算了。"一只手掀起布帘往外望去,正好看见胤�捧着花从车前路过。
一袭银白袍服,侧面温雅文秀。
少女失了一会儿神,又将布帘放下。
马车与人错身而过。
陆九是个机灵鬼,无须胤�吩咐,自己便去打听,末了回来兴冲冲道:"主子,原来刚才那辆马车是富察家的,里头坐的那位就是富察府的二格格,要当府上未来福晋的那位。"
胤�愣了一下,心道巧极,只是方才惊鸿一瞥,也没看清对方的长相。
其实对方如何,只要性情温和些,其他的也没大碍。
这么一想,突然就记起毓秀来。
如今的她也该指婚了吧,不知道今世又是谁娶了她。
成 婚
胤�就算赋闲在家,也依旧是皇子阿哥,还是有爵位在身的贝勒,纳娶事宜自有内务府去操心,他只需安坐家中等着内务府报上具细照做即可,但女方那边就不一样了。
清军入关之后,受中原同化,也有了纳彩、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样的仪式,而作为未来的皇子福晋,出身是至关重要的,除此之外,还会在出嫁前跟着母亲学习管家理财,当年郭络罗氏的额娘早逝,她虽出身高贵,却是从小在外祖纵容下性烈如火,正是因为这样,后来在嫁给胤�之后,眼里容不下一根钉子,以至于家中鸡飞狗跳,也不得康熙欢心。
外头锣鼓喧天,鼓乐吹笙,她垂下头,只看到自己覆在喜服上的手,和满目的红。
出门前额娘殷殷交代的话还在耳边,十四岁的少女双手绞着喜帕,似乎想稍解内心的情绪。
廷姝咬着下唇,心怦怦直跳。
之前大姐姐出嫁,还曾跟着笑话过她,可是现在发现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位八阿哥,可好相处?
刚才的过程,从头到尾,自己会不会有哪里失礼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忍不住直了直身子,却发现腰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快一个时辰,已经有些僵硬了。
喜秤揭开了她的盖头,廷姝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胤�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喝的酒其实不多,方才虽然不停有人上前敬酒,但他都喝得颇为节制。
成婚娶妻,已经久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看着眼前一身贝勒嫡福晋礼服的陌生女子,忍不住有点恍惚起来。
她不是毓秀,自己也早已不是前世的胤�。
那她跟着自己,可还会重蹈当年的覆辙?
女子低垂着头,从他站着的角度,可以看到那柔顺温和的眉眼,圆润如水。
她与毓秀,应该是不一样的。
可为什么自己心底还是空荡荡的。
好像遗落了什么事情,什么东西。
胤�微微皱起眉头,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扫视了一周,入目皆是晃眼的红色,那头两对龙凤烛,正灼灼燃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这样的红色……
不期然就想起胤�来。
当时他也是大婚,喝得满身酒气,在那条回廊,将自己压在柱子上……
胤�闭了闭眼,又看看廷姝,几不可闻地叹气,上前一步,执起她的手。
廷姝讶异抬首,突然啊的一声。
"怎么了?"胤�看向她,只见女子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跟胭脂慢慢糅合,显得分外动人。
廷姝声如蚊呐:"爷曾捧着葵花在街上走,我还遣丫鬟跟爷买过花……"
胤�自然记得这件事,却仍故作惊讶地笑道:"原来那天马车里的小姐是你,如此说来,我们还真是有缘。"
廷姝的脸更红了,仿佛要滴出血来。
胤�看得有趣,正想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爷,是奴才!"陆九压低了声音,飞快地道。
胤�一怔,起身去开门。
"爷!"陆九苦着脸道,"四贝勒爷就在院子外头,说想见您,站在那儿不走了,奴才们又不敢赶……"
胤�点点头。"我去看看。"
刚迈出门口,回过头,对着房中女子道:"你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廷姝低下头去,看不见表情。
胤�顾不上她,随即往外面走去。
走至院中,便已见到那人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他,衬着周围喜气洋洋的灯笼挂饰,愈发显得清冷。
胤�不知道他为什么从席棚喝酒的地方跑过来,两人对望半晌,他轻轻开口:"四哥。"
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冲动走到这里来。
耳边全是恭喜这人大婚的吉祥话,一眼望去坐满了皇室宗亲,连太子都代皇阿玛前来贺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他心里不痛快,那是肯定的,但也不可能拦着胤�不让他成亲。
所以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
只是想看看他。
胤�看着眼前这人,心里突然泛起一丝苦涩。
上辈子,他们纠缠到死,这辈子,自己好不容易放弃那个皇位,本想这清静度日,结果对方却不放过他。
他叹了口气:"四哥,回去吃酒吧,外头热闹……"
胤�不说话,慢慢地走上前,从袖中拿出一个泥人,递给他。
胤�接过来,借着昏暗的灯光,隐约看到泥人的模样,分明有七分像胤�。
心头不由一震。
"上次去山西,没什么好东西,就买了一对泥人,还有一个,放在我那里。"胤�笑了一下,并没有说另一个是什么模样,但胤�直觉便已知道答案。
"你大婚,四哥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个小玩意儿不值钱,就留在身边玩罢……"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带了些沙哑。"四哥,祝你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胤�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手心里的泥人,仿佛还带着这人的体温。
胤�突然伸出手,狠狠抱住他。
不过一会儿,又放开。
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胤�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又低头去看那个泥人,表情晦暗不明。
胤�回到席棚,热闹还未结束。
胤祺与胤佑上来敬酒,他也拿起酒杯与诸人对饮。
他知道这一搅和,胤�就算洞房花烛,心也已经乱了。
与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边想着自己……
胤�仰头喝下杯中酒,嘴角微微勾起。
廷姝在房中等了半晌,终于见到胤�又回来。
她不敢去问,却也觉出他情绪并不高,在床边坐下,半晌没有说话。
烛火即将燃尽,她忍不住轻声道:"爷,夜深了,不如歇了……"
她分明看到胤�的侧面是没有表情的,可这句话说完,他似乎像突然被惊醒,再转过脸来,嘴角已经挂了一丝笑意,温和浅淡,毫无破绽。
"好。"
没了差事,日子似乎慢了下来。
廷姝果然与毓秀截然不同,她是以夫为天的女子,似乎连旗人女子的飒爽也极少见,更像胤�的额娘卫氏,与这样一个女子相处,自然是很容易的,胤�本身也喜欢安静,若是他想结好的人,自然不会让对方觉得他有半点不好。
如此一来,两人倒也似相敬如宾,感情契合。
大婚第二日,胤�带着廷姝回门,行礼之后,廷姝被她额娘留下,胤�则被马齐请至书房。
"八爷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马齐开门见山一句话,让胤�有点意外。
经 营
胤�不动声色。"岳父大人何出此言?"
他与马齐二人并不生疏,当初平阳赈灾便已认识,后来又陆续共事几回,如今成了翁婿,更是亲近了一层,马齐也就少了许多顾忌,开门见山道:"八爷如此赋闲下去,只怕要被人淡忘了。"
胤�端起茶盅轻啜一口,并不说话。
马齐见状,只以为他心中也有不忿,不由叹道:"八爷还是多进宫走走,也好让万岁爷能多见见您。"
胤�一笑:"见了,又如何?"
马齐皱眉:"以八爷的才智,必能让万岁爷回心转意。"末了顿了一顿,又补充一句:"佟国维,也十分看好八爷。"
胤�暗叹一声,正色道:"岳父大人觉得,皇阿玛是为何要卸了我的差事?"不待马齐回答,他又道:"此事我自觉无愧于心,但天心难测,多做多错,顺其自然也就罢了。"
马齐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怕有被废的危险。"
书房左右无人,不虞隔墙有耳,两人如今的关系又算是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马齐也就没有顾忌了。
胤�愣了一下:"岳父大人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万岁爷曾向佟国维私下透露过这样的心思。"马齐沉吟道,"索额图与明珠之争,已经让皇上彻底厌倦,而佟国维两不相帮,在皇上看来,他反倒是可以信任的。"
胤�微微皱眉,前世太子被废,至少要等到康熙四十七年,如今不过是康熙三十七年,整整提前了十年,可能性有多大?
"今天这些话,岳父大人与我知道即可,必不能传第三人耳,至于佟国维那边,还请岳父大人斟酌分寸,不要过于亲近,以免重蹈余国柱的祸事。"
余国柱,康熙二十年任左副都御使,又迁江宁巡抚,户部尚书等职,与明珠结党,康熙二十六年郭�那封奏折,就将余国柱弹劾至丢官弃职。
这还是早年的事情,那会儿康熙处置结党的官员,尚且手下留情,但他年岁渐大,愈发厌恶朝野中党同伐异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处置起来也就越发不留余地,若余国柱的事情晚几年被处理,最轻的也该是个抄家的下场。
前世马齐受佟国维鼓动,在皇阿玛面前举荐他为太子,事败之后遭皇阿玛厌弃,现在自己与马齐的关系不比从前,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事先提醒他一下。
马齐听及那最后一句话,心中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也明白胤�方才所言何意,不由起身拱手:"谢八爷提点。"
胤�笑道:"岳父大人何必见外,只是这一动不如一静,岳父大人须得小心谨慎,切勿落了他人把柄。"
这台上并不少了演戏的人,与其进去掺和,还不如撂在一旁看戏来得清静。
马齐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次翁婿密谈不算全无所获,至少胤�知道佟国维面上看似不偏不倚,暗地里也不甘寂寞,伺机而动,只不过胤�也不知道究竟自己何德何能,以至于让对方两辈子都向他靠拢。
而马齐,胤�只希望在自己一席话之后,他能有所醒悟,否则若再失了皇阿玛的欢心,难免也要连累到自己。
廷姝从府中出来的时候,眼圈有点红,想是不舍得与额娘分离。
胤�看在眼里,握起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不要紧,同在京城里,随时可以回家看看。"
廷姝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转身入了马车。
新婚不过两天,她还有些羞涩与不习惯,有时候想起这个温柔的人,以后也会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君,没来由就双颊飞红。
回到贝勒府,廷姝往后院去歇息,高明则过来告诉胤�一个消息,门外有故人来访。
他的话挑起了胤�的好奇心,不及更衣便朝前厅走去,看看这个能让高明也称之为故人的人。
那人正半低着头在书茗,闻听脚步声渐近,恰好也抬起头来。
两人一见之下,俱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子青,别来无恙?"胤�迎上去。
沈辙起身,拱手施礼。"草民拜见八阿哥,您也安好?"
举止语气落落大方,比三年前多了几分名士气度,颇显潇洒风流。
胤�笑道:"听高明说有故人来访,我还在琢磨是谁,原来是你。"
沈辙见胤�待他一如先前,并不因自己身份而露出丝毫鄙夷轻慢,心中也很是欣喜,他带着侄儿四处游历,趁着落脚京城,便想起三年前的夙缘,特地过来拜访,本以为八阿哥身份尊贵,早已作了不得其门而入的打算,却没想到如此顺利。
"草民带着清和游历四方,恰巧路过京城。"他口中的清和,就是当年代为照顾的厉氏遗孤,如今也已八岁有余,聪慧沉静。
胤�点点头:"你身有功名,上回的乡试,可参加了?"
沈辙叹道:"自从厉家兄嫂大仇得报,草民也熄了功名之心,只想四处看看,抚养清和长大成人。"
他本就是个洒脱的人,并不拘泥科举之道,这几年长了眼界,更加不想去官场上做那些劳心劳力,四处逢迎的营生。
胤�闻言笑道:"既是来了,不如干脆留在府中小住吧,我也少了个谈诗论友的知交。"
沈辙沉吟道:"不敢叨扰,草民一介乡野村夫,还是住在客栈比较自在。"
"子青尽可放心,我性喜自在,如今也是无事一身轻,自然不会拿些规矩来束缚你,若你在府中住下,只当作客便是,左右不会妨碍你的出入行踪,至于清和,虽然有你照顾,但毕竟你是男子,难免有不周之处。"胤�知他在犹豫什么,便接道。
最后一句话显然令沈辙意动,他拱手道:"多谢八爷垂青,只是无功不受禄,草民才疏学浅……"
实际上,在外三年,沈辙也有了定居下来的打算,这八阿哥年纪虽轻,却沉稳过人,他早在平阳就已见识过,确实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物,自己当初这个年纪,也没有有他这份定力,只是侯门毕竟深似海,他也不敢轻易决定。
胤�一笑,这个沈辙虽然口口声声不入官场,但人生于世,谁不希望有一番作为,只怕他心底,未必就没有这种想法。
"子青何须担忧,你的学识如何,我在平阳也早已知道,过得一两年府中若有孩子出世,指不定还得请你当个启蒙恩师。"
沈辙一怔,继而道:"原来八爷成婚了,恭喜恭喜,可惜草民身无长物,也就不送礼了。"
胤�笑骂:"若不加上后面的话,你会显得更有诚意些。"
两人相视大笑,原本有些生疏的氛围,随着这句话而烟消云散。
沈辙最终留了下来,这对胤�来说不啻一个收获。沈辙心思活络,又毫无背景,本身便极适合当幕僚,从前他为了报仇想走科举的路子,胤�不好开口,如今他心甘情愿上门来,自然是再好不过。
高明将他与清和安排在西院,那里环境清幽,又种满桂树与荷花,正适合沈辙这种文人情怀。果然沈辙一见之下也极喜欢,西院由胤�作主改名荷苑,就此成了沈辙的客居之地。
至于在被剥去乡试资格的岑梦如,最后也没有离开京城,虽然也没投靠胤�,却暂居在好友李蟠那里,也算令人满意的结果了。
胤�没了差事,闲来便与沈辙斗茶纵论,又或者在后院试种那些还未长成的庄稼,日子过得悠哉异常。
朝廷的事情仿佛离他很远了,偶尔能从胤�的片言只语中得知一些近况,胤�只是静静听着,然后劝他不要掺和进去。
慢慢地他也减少了进宫的次数,除了逢年过节之外,胤�基本都不会踏足皇宫,即便去了,也多是去给额娘请安。
大阿哥一开始还会来探望他,但时日一久,兴许是看康熙并没有起复这个儿子的念头,也渐渐不再上门。
胤�、胤俄等几个年纪小点的阿哥,因为无法随意出宫,有时候会托胤�带来一些书信,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胤�看得有趣,也学他们回信,托胤�带回去。
胤�那边,自然不会因为胤�失宠而疏远了他,反而因为担心胤�心情烦闷,时常喊他出去走走,或者去老农家中请教农事,或者到城外游猎散心,两人的感情在这种潜移默化中慢慢加深,有时候往往一个眼神或微笑,就已经明白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这一日胤�刚从外头回来,正想着去看看廷姝,走到院门口,忽然见到一个丫鬟站在外头,面目陌生,不由奇怪,上前一问,才知道来了女客。
"回禀爷,里头来了康亲王世子福晋,正与福晋说话呢。"
康亲王世子椿泰?胤�还没来得及想起他福晋是谁,里面帘子一掀,一身火红旗装的女子走了出来,恰巧与他对了个照面,两人皆是一愣。
毓秀二字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女眷闺名,岂可由他轻易称呼,两人纵然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原来她成了康亲王世子福晋,也好,康亲王是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祖上是礼亲王代善,太祖长子,也算尊贵无比,与她正是门当户对。
郭络罗氏自然也还认得他,当年宜妃有意撮合两人,她觉得这八阿哥性情轻浮,一直不喜,听闻好友嫁了他,还为她打抱不平。
刚在里面告诉廷姝,要好好管教这位八阿哥,不能让他像其他权贵人家那样,甫成婚便纳妾娶侧福晋,回头便撞上正主儿,也算冤家路窄了。
郭络罗氏暗暗撇嘴,朝胤�福了福身。"八爷吉祥。"
胤�颔首。"世子福晋不必多礼,代我向椿泰问候一声。"
旗人没有那么多规矩,已婚女子也不避讳见外客,郭络罗氏性格使然,更不会有丝毫扭捏,闻言点头应是,转身离去。
胤�的目光从她背影收回,也入了里屋。
无论过了多久,毓秀的习惯总是没变,依旧那么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将她的张扬绽放得淋漓尽致,只愿她这辈子能收敛心性,免得误人误己。
廷姝见他掀帘进来,早已起身相迎,又吩咐下人端来毛巾热茶,伺候他净面更衣。
"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嗯,左右无事。"胤�含笑,"你也许久没有回家看看了,不如我明日陪你回去?"
"多谢爷。"廷姝腼腆一笑,欲言又止。"我有一事,想与爷商量。"
"哦?"
"府里头那两间铺子,如今其中一间的隔壁,因为经营不善,想要出售,不知道爷……"她一边思量措辞,说得有些迟疑。
当初胤�开府另居时,康熙只给了这一座府邸,而他大婚,虽然宫里头也给了不少赏赐,但其中大多是绸缎古玩,能看不能卖的珍奇玩意,府里一切开销,除了贝勒的俸禄之外,主要依靠廷姝从娘家嫁过来时,带的这两间铺子嫁妆。
胤�也不是没想过将买卖做大,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今两间铺子进项稳定,盈利颇丰,已属难得,剩下的只能循序渐进。
"你是想将那间铺子盘下来?"
廷姝点点头。"不知爷意下如何。"
胤�没了差事,不用去上朝,她却不可能不与京城宗室女眷往来,这应酬之间,难免就听了些风言风语,但廷姝却并不放在心上。
其实在自己嫁过来之前,早已听说过这位八阿哥。
有说他额娘貌美过人,这才得了当今圣上青睐,从小小的辛者库罪人升至后宫屈指可数的妃位,连带她的儿子八阿哥,也鸡犬升天。
更有说他出身低贱,为大清历代皇子中所未见,偏还恃宠而骄,以致于被卸了差事,赋闲在家,今后只怕连翻身的机会也没有了。
就连毓秀,也怕她受了冷落欺负。
当然也不乏称赞看好他的人,其中就有自己的阿玛。
但无论旁人怎么说,也抵不过自己的一双眼。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知道他好,那也就罢了,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胤�沉吟片刻。"可以,让高明去打听价钱,如果合适的话就盘下来吧,你想用来做什么买卖,可有主意了?"
廷姝摇头,"我们原先那两间铺子,卖的是绸缎,虽然获利不错,但京城这样的铺子,只怕比比皆是,再多开一间也无所助益,但我又没想好要做什么。"
以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来说,廷姝能说出这样的话已属不易,胤�严重多了一丝赞许。"我先前去过扬州,那边的水养人,女子肌肤多是水嫩,可以尝试从那边进些胭脂水粉过来,有京杭运河在,来回并不慢。"
廷姝笑道:"那好,我先使人去问问,再看看府里还有多少余钱,再来跟爷商量。"
又过得几日,铺子的事情有了消息,那间铺子原来是卖主的祖业,因为对方嗜赌成性输了一大笔钱,急需还债,不得不便宜卖了铺子,价格也还算适宜,廷姝与胤�商量之后,决定盘下铺子,就照胤�所说,从江南运些胭脂水粉过来。
这生意京城并不是没有人做,但没有人专门以此打出招牌来,胤�正是看中这一点,想卖个噱头。
要知道,京城从来就不缺豪门大户,缺的能让他们花钱的地方,胭脂水粉这些东西,又是女子不能缺少的东西,便连廷姝这样不喜奢华装扮的人,每日在装扮上花费的时间至少也要一个时辰。
事情既定,却还少了人选,胤�不可能亲自去江南,而高明是宦官,不能随意出京,也去不了,胤�最后让沈辙与陆九一起,再带上几个护卫帮手。
沈辙自然是极乐意的,他本来就喜欢到处走,虽然进了胤�府中,镇日也没闲着,北京城差不多已经让他走遍,陆九是见过江南繁华的,又肩负重任,也一样跃跃欲试。
"爷,此去江南,我得跟您讨个人。"沈辙摇着扇子,笑眯眯道。
胤�看着棋盘,将手中白子轻轻放下。"你说。"
"胭脂水粉这种东西,自然要女子才最了解,我们一行都是大男人,于此道一窍不通,届时怕误了差事。"
"你的意思是,要一个女子随行?"胤�抬眼,不置可否。"要谁?"
"后院照料花草的丫鬟,叫佳盈的。"
胤�微怔,半天才想起这个佳盈,就是先前他救下的陈颖,后来依着府里的规矩,改名叫佳盈,她的弟弟陈平,因为做事机灵,已经提拔为近身伺候胤�的小厮。
他似笑非笑。"这府里这么多丫鬟,你怎就单单瞧中她?"
沈辙摸摸鼻子。"那日我路过花园,见这女子正在浇花,神情专注,连我站在她后面都没有察觉,后来又问了高总管,说是自打佳盈来了之后,这花园里的花,就没有一株枯萎过,由此看来,她做事应是极为稳妥的。"
胤�点点头,他对这个佳盈,印象也不错。
"她孤身一名女子,随着你们同行怕不大合适,这样吧,福晋身边有个丫鬟,叫佳期,也是个稳当的人,让她与佳盈一起,也好有个伴。"
沈辙笑道:"如此便多谢八爷了。"
正月刚过,沈辙一行正式启程,从水路往江南而去,预计最快也得三月初才能回来。
胤�亲自出城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正巧碰见骑马过来的胤�。
"四哥!"胤�诧异笑道:"这么巧,你也出城?"
"我是来找你的!"胤�看起来并不怎么痛快。"去你府里找不着人,说你出城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胤�想问的是,谁惹你了?
胤�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马掉了个头,往城里走,胤�只好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四贝勒府。
"你要做买卖,怎么也不告诉我?"一进书房,胤�冷着脸,砸出一句话。
胤�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无奈道:"这些只是微末小事。"
"你将钱都投在江南这一趟行程上,府中开销花费,还哪来的钱财?"
"我本身还有些俸禄,再说府里的人并不多,也不算艰难……"在这人灼灼的目光下,胤�的笑容有些难以维持。
重活一世,已经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慌乱失措,但面对这人时,却总禁不住乱了方寸。
胤�哼了一声,从书桌上抽出一叠银票,递给他。
胤�望着他,没有接。
半晌,胤�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将银票塞过去。
"这些银子,当你嫂子一起和弟媳妇做买卖的本钱,到时候若有赚头,分她一成红利当零花也就是了。"
见他不说话,又冷下脸。"你不收,我转头就拿去喂狗。"
胤�嘴角抽搐,实在拿这人没辙,眼看他就要翻脸,只好将银票放入怀中。
"那我就代廷姝多谢四哥了。"
胤�这才转嗔为喜。"你我兄弟,何分彼此。"
胤�哭笑不得,心道那将来你若得天下,也分我一半好了。
这话只能暗暗腹诽,他有点懊恼,却也没察觉此时两人距离之近,十足暧昧。
万 寿
入了三月,康熙万寿将近,皇宫上下一片热闹,无论后宫外臣,忙的都是同一件事――如何送点让康熙称心如意,龙颜大悦的贺礼,至于那些宫女太监,才是真正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但无论是谁,面上自然都是带着笑容的,即便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摆出一张苦脸来触霉头。
就在康熙寿辰的前几日,沈辙他们也归来了,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不仅带回许多在南边走俏的胭脂水粉,还将其压到一个较低的价格。去时他们带了四万两银子,回时买了一船的货物,居然还余下五千两左右,据说其中就有佳盈的大半功劳。
当初沈辙一力举荐她,如今确实派上用场,也证明了他眼光无虚,佳盈却还是那副恭谦安静的模样,并不因此而有半分得色,如此一来不仅是胤�,连廷姝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佳盈也不再需要照料后院花草,而被提拔为廷姝跟前的丫鬟。
货有了,这边盘下来的铺子也算收拾妥当,胤�挑了个日子将铺子开张,从府里选了个信得过的人当掌柜,明面上的生意由他打理,账目明细自然归廷姝掌握。
铺子刚开,也不指望有什么进项,就算有了盈利,也只当给廷姝挣些私房银子,胤�当了甩手掌柜,便很少再去过问。
他与这嫡福晋,撇开在街上那一面不提,成亲当夜才是第一回见面,婚后才慢慢熟稔,自然称不上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感情。
但过日子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时间慢慢过去,心中的砝码一点点增加,人心都是肉长的,廷姝待胤�可谓贤惠尽心,没有半点错处,若说前世毓秀让他觉得疲惫,那么今世的福晋就像一泓清泉,让他觉得平和舒服。
家中被打理得稳稳妥妥,他根本无须去操心那些日常琐事,与毓秀掌家时三天两头鸡飞狗跳的情景,简直天壤之别。
胤�不得不佩服额娘当初的眼光。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迎来了康熙的寿辰。
从各地运来的贡书络绎不绝往宫里头送,光京城那些宗室皇族,大小官员的贺礼,也已经足够让清点内库的人看花了眼。在这片争奇斗艳之中,胤�送的是一对白玉如意,一面双龙戏珠珊瑚屏风,这礼可谓平凡无奇,既不显得过于张扬,惹人注目,也不至于寒酸到被人挑毛病。
百官朝会,进宫请安,然后又是国宴,家宴,每个人走马观花一般,带着面具在人群之中周旋应酬,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还要给看不顺眼的人点头哈腰装孙子。
胤�看了半晌,不由轻轻一笑。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些人中的其中一个,如今这日子却是越过越懒,方才依附太子的一名官员过来绵里藏针打探一番,他竟也懒得去敷衍,任由对方如何撩拨,不过是一笑了之。
"八哥,你在笑什么?"
出声的是十四,一段时间不见,他的身量也拔高不少,面容与胤�有五六分相似,却与胤�时常板着个脸不同,他则脸上时时洋溢着微笑,比胞兄平易近人许多。
"没什么,看着热闹,心里高兴。"胤�笑道。
胤祯眨眨眼,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仰头笑道:"上回我生辰的时候,八哥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说罢撸起袖子,露出一条翡翠珠子来,墨绿颜色衬着少年白皙的肌肤,颇为夺目。
"那时候我被母妃叫去了,并不在阿哥所,八哥怎的不等等我,放下礼物就走了?"少年的语气有点哀怨。"你知道我不能随意出宫的,后来竟也见不着你的面,连亲自说声谢谢也不成。"
胤�摸摸他的头,没有回答他前面的问题。"那也无妨,你喜欢就好。"
对这个十四弟,他这辈子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但胤祯却一直乐于亲近自己,只要他一进宫被胤祯撞上,必然会缠着他不放。
当年皇阿玛斥他"图谋不轨,妄蓄大志",说及怒处,甚至抽剑而出,指向自己,胤祯曾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大声说着"八哥绝无此心,儿臣愿以性命担保",惹得皇阿玛愈发愤怒,差点一剑捅过去。
后来……
后来胤祯也逐渐长大,人心思变,有了自己的想法,褪去年少轻狂和血气方刚的他,也学会虚伪,学会收买人心。
以及,对那把椅子的野心。
就算亲如兄弟,也早已不复旧时模样。
胤祯拉着他不放,半带着撒娇又说了好些话。
他们俩来得早,此时话说到一半,陆续又有不少人到来,胤�虽没了差事,少了许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官员或宗室上前招呼,但仍有不少人过来寒暄,这其中就包括佟国维。
胤祯被这些人一搅和,也没法继续下去,他有点懊恼,却也不好发作,只是站在胤�身边不肯走,看着他与众人闲话。
胤�与旁人说笑寒暄,进退有据,分毫无错,就算那些人冷嘲暗讽,他也只作不闻,但那眼底,却分明有一丝淡淡的不耐,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旁人或许注意不到,胤祯离得最近,又一直在看他,便察觉出来了。
趁着三阿哥走进来,众人迎上去行礼的间隙,胤祯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八哥,我头有点晕。"
"怎么了?"胤�探向他的额头。"去叫太医来吧。"
"不用不用!"胤祯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依偎在他身上,又拽着他不肯让他走。"你带我去外面歇会儿吧,这里头气闷。"
胤�无法,只好半搀着他往偏殿走去。
胤祯一进偏殿,转身将大门阖上,又大喇喇地坐下来,伸了个懒腰,脸上哪里有半点身体不适的模样。
"还是这里舒服!"
"就你鬼主意多!"胤�失笑。"太子与皇阿玛快来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还早呢,再歇会儿也不迟,三哥最喜欢摆架子,我不想进去活受罪!"胤祯吐吐舌头,这才显出点符合他年纪的性情来。
胤�摇摇头,也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偏殿是休息更衣之处,想是太监与宫女都到前头伺候去了,所以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荡荡的有些寂寥。
这种寿宴最是折腾人,一天下来腰肢酸软,方才忙着应酬还不觉得,周围一安静,就觉得疲惫不堪。
胤�见胤祯瘫在椅子里,也微微闭上眼养神。
"八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胤祯的声音突然响起,
胤�一怔,睁开眼睛。
胤祯不知何时来到他旁边。
"你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呢,八哥为什么会不喜欢你?"胤�敲敲他的额头。
"你成天只和四哥一起,就算进了宫,也都是去找九哥十哥他们,难道不是么?"胤祯捂着额头委屈道。
胤�顿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小,每天都去上书房读书,八哥进宫请安的时候,都碰不上你,你看你每年生辰,我可忘了?"
或许胤祯说得对,自己确实有意无意地避着他,不仅仅因为上辈子到了最后,两人分道扬镳,还因为当初胤祯落水,胤�受德妃斥责的那件事情,直觉让他感到真相并不是那么简单。
胤祯挨过来,伸手抱住他,声音在他怀里闷闷传来。
"八哥,以后你进宫,多来看看我,十三哥的额娘敏妃娘娘生了病,他没空和我玩儿,其他哥哥也觉得我小,母妃也不让我出宫……"
"四哥虽然跟我是同一个额娘,可他老是冷冷的,我见了就害怕……"
"我一见八哥,就觉得亲切,要是八哥跟我是同一个额娘,那该多好……"
他虽有同胞兄弟,却与没有差不多,兴许是德妃的缘故,又或者他们两人天生没有缘分,两辈子加起来,胤�确实从来没有见过两人亲近的模样。
方才这些话,胤祯不能和德妃说,更不可能与伺候他的太监宫女说,今天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想必也是因为闷了太久。
胤�任他抱着,并不出声,半晌,等他发泄够了,才拍拍他的肩道:"八哥有空会多进宫来看你的,算算时辰,皇阿玛也快到了,我们进去吧。"
胤祯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听话地松开他,两人进了正殿。
胤�也已经到了,却没想到两人一齐从偏殿出来,多朝这边望了几眼。
胤�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朝他看去。
胤�还是那张冷脸,只是对上他时,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也柔和许多。
不及多想,那头太监唱和声中,康熙已经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太子与大阿哥。
众人又是一番跪拜行礼,这才一一起身落座。
这筵席既不同于家宴,也不同于国宴,并无女眷,在座也只是众阿哥与一些较亲近的宗亲臣子,像马齐这样的皇子岳父,今天也未能得以赴会。
康熙也不赘言,说了几句家常,菜便陆续上来,但在天子面前,谁又敢大快朵颐,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拿起筷子尝一两口也就罢了。
大家怕康熙会突然垂询,就算佳肴当前也不肯松懈,俱都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
果不其然,康熙开始发话,问的却是裕亲王福全的身体。
福全只比康熙大了不到一岁,看起来已经像五十出头的模样,康熙三十五年,他还曾随着康熙出征噶尔丹,但近两年来身体也渐不如前。
"上次服了皇上赐下的药,已经好了很多,现在在自家庭院里走一圈也没什么问题了。"福全放下银筷,笑着应答。
"那便好。"康熙点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看得出他对这位兄长十分关切。"去,把这个菜赐给裕亲王。"他指着一道刚才尝了一口的樱桃肉道。
"�。"梁九功应声,捧起盘子走至福全面前。
福全忙要起身谢恩,又被康熙连连摆手示意坐下。
"行了行了,今日不必那么多礼。"
大阿哥见康熙高兴,也凑趣笑道:"皇阿玛,听说皇伯父今年送的礼物忒别致,是一幅巧夺天工的绣画。"
"哦?"康熙挑眉,成千上万的贺礼,他本就不可能一一查看,登基这么多年,年年都是一样的戏码,他也早就失去了询问礼物的兴致。
福全谦虚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一幅双面绣罢了。"
听他这么说,康熙倒起了兴致,忙让人拿来观赏。
双面绣确实不假,但若寻常花鸟鱼虫,也入不了皇帝法眼,福全更不可能用来当贺礼,所以众人都伸直了脖子等着大开眼界。
待两个小太监抬着画走进来,又在殿中慢慢展开,在座诸人仍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一面是万里江山,锦绣华景,一面又是盛世清平,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正反两面,轮廓完全相同,并无不契合之处,但画中情景,却截然不同,令人叹为观止。
更难得的是画中山川流水,俱都栩栩如生,甚至连桥底下叫卖的小贩,也都表情不一。
"好!"康熙端详半天,龙心大悦,又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命人将画收起来。
"皇兄煞费苦心了!"
福全笑道:"若无皇上治下的康熙盛世,奴才也捏造不出这样的情景来。"
话题自然随之转向贺礼身上,胤祉急于表现,也出声道:"皇阿玛,儿臣也有一桩喜事呈禀。"
康熙心情正好,闻言笑道:"你也来凑热闹,喜从何来?"
"儿臣主持修纂的《文献汇编》,如今已经大功告成。"
康熙果然大喜。"如此甚好,确实可称得上一桩喜事!"
众人也随着奉承几句,胤祉脸上不掩得意,场面一时热闹之极。
"八弟,听说你前阵子让人专程去了趟江南回来,是不是也送了什么礼物,可否说出来让皇阿玛与我们开开眼界?"太子望向一直并不惹人注目的胤�,冷不防道。
说话声随着这句话而渐小下来,许多人的目光也落在胤�身上。
筵 席
胤�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抬眼一看,太子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这头,连带着将康熙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
"你派人去江南做什么?"康熙微微皱眉。
胤�知道太子必是先去查看了礼单,才会有此一问,若自己承认曾派人去江南,又是为了做买卖,可想而知康熙必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此时此刻,已容不得自己不答。
众目睽睽,骑虎难下。
心念电转,飞快思索着对策,面上却依旧平静沉稳,他起身拱手行礼:"回皇阿玛,儿臣从江南捣鼓了一些小玩意回来,又盘下一间铺子,打算做些买卖。"
果不其然,康熙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似乎又想起什么,勉强压抑下怒气,淡淡道:"你的眼伤如何了?"
胤�低眉敛目。"太医说不能久视,须得慢慢调理。"
"你不安生待在府里,却做起买卖来了,堂堂皇子阿哥,与民争利,成何体统!"康熙的语调愈发冰冷,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方才胤�与胤祯联袂进来,胤�第一眼便看见了,虽然心头微有不快,但此时此刻,担忧的心情却是占了上风,他也顾不得许多,忙起身道:"皇阿玛息怒,这些都是儿臣的主意。"
胤�心想自己总不可能说是因为父亲吝啬,不肯拨庄子给儿子,这才需要儿子去自食其力。康熙最要面子,若他真这么说了,只怕惹来的不是愧疚或怜惜,而是迁怒。
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种时候他却是不愿胤�掺和进来的,说得越多,只怕错得越多。
"儿臣知错。"他离席下跪,额头抵地。"今日是大喜,请皇阿玛息怒,不要为了儿臣的错处而影响心情。"
康熙闷哼一声,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也不叫起,转头朝福全道:"朕真是羡慕你,儿子个个孝顺。"
这话听起来却似意有所指,众阿哥俱都噤若寒蝉,福全笑道:"这话该是臣弟说才是,臣弟家中那两个儿子,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就拿保绶来说好了,前阵子迷上玩鸟,居然买了一大堆鸟儿回来,弄得府里成天叽叽喳喳,没个安宁。"说吧嘴角适时露出一抹苦笑,似是无可奈何。
康熙果然被吸引过去,奇道:"竟有此事?"
福全揉揉额头:"臣弟训斥他,他还说这是要训练这些鸟儿唱歌,等到皇上大寿的时候出来献礼,臣弟实在没辙,看他平时也没耽误差事,也就随他去了。"
康熙哈哈大笑:"这保绶是个真性情的。"
原本僵凝的气氛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众人松了口气,也渐渐活络起来。
只是从头到尾,康熙没再往胤�那里看过一眼。
他静静地跪伏在那里,没有发出声音。
胤�握紧拳头,忍下为他求情的冲动。
这时开口,只会令康熙更加反感。
"皇阿玛,您让八哥起来吧!"胤�还能沉住气,胤俄却腾地站起来,大声道。
大阿哥暗骂他鲁莽,场面明明已经转圜过来了,他却偏偏还要煞风景,这个十弟真是从来不做好事。
康熙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太子道:"老十,你跟着掺和什么,坐下!"
胤俄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眼神。"二哥,你这样做就不厚道了,我还听说你在江南也敛了不少好东西呢,怎么没拿来孝敬皇阿玛,八哥只不过是做点小买卖,就被你拿出来说!"
胤�暗笑,十弟你行啊,平日里没见你脑袋这么灵光,这会儿竟也学会一招借力用力,转移话题了。
太子没想到这个弟弟居然敢顶撞他,不由怒道:"你知道什么,少信口雌黄!"
胤俄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是因为八哥在江南查到盐商与官员勾结敛财而记恨他吗?"
"你……"
"够了!"
砰的一声,酒杯摔至地上,碎片四溅,也打断了太子的话。
康熙冷冷看向胤�。"胤�,你有什么话说?"
"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只愿皇阿玛息怒,万寿过后,无论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甘愿受罚。"胤�重重嗑了个头,慢慢地直起身子。
康熙清楚地看见他额头上的红痕,因为用力过猛,正渗出丝丝血迹。
他也正直视着自己,却带着隐隐的关切与愧疚之意,目光清明,不似作伪。
从前温润如玉的少年,不知何时眉目多了些棱角出来,却更显清瘦。
康熙的心蓦地一软。
面上却依旧是喜怒不辨的冷然。"起来吧。"
"谢皇阿玛。"
康熙没再说什么,众人也识趣的不再去捻龙须,筵席得以顺利继续下去,就连梁九功也偷偷抹了把汗。
大阿哥看着太子嘴角微扬的弧度,不由暗自冷哼一声。
你能得意的日子,也不多了。
胤�并不晓得康熙究竟是什么心思,筵席散后,竟还将胤�单独叫去。
在外头等了半天,正当他满心忧虑逐渐演化为焦躁的时候,胤�终于退了出来。
"没事吧?"胤�并作几步上前。
胤�摇摇头,低声道:"出宫再说。"
两人顶着满天星斗,慢慢地往回路上走。
陆九他们得了吩咐,缀在后面,拉了很长一段距离,两人则在前面并肩而行。
"皇阿玛与你说了什么?"
"让我停了做买卖的心思,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胤�的语气很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胤�挑眉,勉强压下陡然冒出来的怒火,沉声道:"明日我便去上奏求情。"
胤�苦笑道:"四哥可别为我费这个心,你这么做皇阿玛只会更加生气,再说……"
再说这种事情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上辈子甚至还跪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听那个人,一声又一声的说自己是"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阴险"。
相比之下,现在这种处境已是好上太多,起码自己没有争储之心,也就不会觉得太过失落。
何况方才与康熙四目相对的时候,自己所表达出来的感情,向来也打动了他一二分,否则皇阿玛也不会没有继续训斥下去,反而让他起身。
前世经历种种,胤�早已练得心志坚忍,能够重活一趟,看到额娘,与眼前这人冰释前嫌,已经算是意外的收获。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其他法子可想,康熙现下虽然厌弃他,可胤�也深知这位皇阿玛的喜好心情素来变化无常,指不定哪天又想起复自己,所以他懊恼的只是买卖被停,府中生计无以为继,却不是方才当众被训斥的事情。
胤�心头痛楚,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就算生为皇子,也一样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至少面对太子,面对康熙,他完完全全处于劣势。
"晚上在我那里歇息吧,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胤�见他说得郑重,想是有什么事情与自己商量,便也点头答应了,让陆九到府上给八福晋报个信,自己随着胤�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事情,筵席还没结束,四福晋这边也听到了风声,见胤�二人联袂回来,本还有些忧虑,待看到胤�面色沉凝,胤�却反而显得淡然,不免奇怪。
"爷,八弟。"那拉氏上前,取下胤�身上的披风,又吩咐下人端来早已准备好的热水毛巾,让两人净面。
胤�点点头。"胤�今晚在我这儿歇下,在松院就行。"
"好。"那拉氏看看两人,左右没有外人,她与胤�熟稔,也无须顾忌。"宫里头……没什么事吧?"
"八弟遭了皇阿玛训斥,"胤�没有瞒她。"让他停了铺子买卖。"
那拉氏只知道前面的事情,听及后面半句,不由低呼出声:"什么!那……"
胤�吐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烦闷一吐而空。"哪个阿哥名下没有几个庄子铺子,皇阿玛明明知道,却还偏偏要针对你!"
胤�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对那拉氏道:"四嫂,这事可能要麻烦你了。"
那拉氏一怔,忙道:"八弟说的哪儿话,有事只管说,又不是外人。"
胤�一笑:"也没什么,只是我想了个耍滑的伎俩,那铺子虽然是廷姝的,可是皇阿玛既已发话,再让她管着,怕也不合适,不如把铺子暂且先转到你那儿,让你帮我们夫妻俩看管一二,至于盈利进项,悉数都归四嫂。"
那拉氏拧眉道:"铺子明明是你的,进项又怎可归我,我暂且帮你们看着也就是了。"
胤�也点点头:"你这法子也算得宜,便让你四嫂先管着,每月的进项再送到你府上去,待以后皇阿玛不盯着了,再将铺子拿回去。"
胤�摇首:"太子现在既然盯住这里,我们这招暗度陈仓,他也很容易发现,到时候告到皇阿玛那里,也能令我们吃不完兜着走,四哥四嫂就甭和我客气了,我们府里短了用度,自然会厚着脸皮上你们这要点施舍。"
那拉氏被他说得扑哧一笑:"你倒没所谓,连累你媳妇也被你说成乞丐似的了。"
胤�笑道:"长嫂如母,少不得要劳烦四嫂多担当些了,谁让你摊上这么个弟弟。"
胤�瞪了他一眼,脸上阴霾倒是散去不少。
又说了几句家常,那拉氏见他们俩似乎有事要说,便先退了下去,临走前知道他们在筵席上必定没吃多少,还不忘让下人端了些点心上来。
胤�道:"你可知道陕西官员贪污赈银之事?"
胤�点头:"略有耳闻,但详情并不清楚,四哥说一说罢。"
"此事本是因咸阳百姓张拱而起,他上京叩阍,状告原陕西巡抚布喀在康熙三十二年陕西旱灾时,将朝廷赈银据为己有,不发给百姓买粮播种。之后,布喀大呼冤枉,又咬出川陕总督吴赫来,说他在百姓种子银中侵吞近四十万两,皇阿玛派人去查,最后却只查几个知县与知州来,别说吴赫,纵连布喀,也成了无罪被冤之人。"
胤�本就管着户部,这种事情自然如数家珍,他脸上带着一丝讽意,续道:"据我所知,这布喀却是太子的人,他能脱困,多半是太子之功,只可怜了几个被垫背的,到时候起码也是个斩监侯的罪名。"
胤�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才问道:"四哥想做什么?"
胤�看了他一眼,道:"这个布喀据说在什刹海边上有座宅子,里头放了不少财物珍宝,还有他一个极其爱重的美妾,若是皇阿玛知道……"
"不可!"胤�打断他,摇头道:"四哥若想让御史出面弹劾,此事不可为,届时被皇阿玛发现是你在背后怂恿,只怕要疑到你头上。"
胤�知道胤�此话是为了自己好,心中不免感动,却仍是道:"我自然会做得天衣无缝,布喀若被抄家,太子一定会有所举动,到时候无论怎样,都能找到一些把柄。"
胤�叹了口气:"这只是我们的假设,太子身边的索额图,素来是老成持重的,若他决定弃卒保车,我们就等于白费力气,这事他们之前也不是没做过,平阳之事,难道四哥忘了?"
胤�冷冷道:"他们如此欺你,总该付出点代价。"
胤�闻言笑了起来,眼角眉间泛起淡淡柔和,看得胤�心头一动,只听他道:"我自然四哥是为了我好,如今我已经赋闲在家,不能再连累四哥也无所事事,来日方长,无须急于一时。过两年,年羹尧也该考科举了吧?"
胤�见他忽然转了话题,问起自己这个门人,不知用意,便点点头道:"听他说起过,怎么?"
"我看他才识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别说在汉军旗,就算是放眼满八旗,也没几个与他年龄相当的人能比得上的,此番若能高中,以后也算前途有望,四哥得此助力,也能如虎添翼。"
胤�听出他话中有话,正想出声询问,胤�话锋一转,又道:"四哥如今得皇阿玛重用,又有年羹尧这样的门人,在朝堂上就算不能说春风得意,也是无风无浪,实在没有必要在此时平白树起一个大敌,自然有人比我们更看太子不顺眼。"
胤�只是一时愤怒,并非看不清形势,闻言思忖片刻,方道:"你是说,我们知道的事情,大阿哥更早知道?"
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论是与不是,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坏处,皇阿玛是明君,自然会有所决断的,我却不愿四哥涉险。"
胤�心头一阵苦涩,这位所谓的明君,却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将没有犯错的儿子贬得一无是处。
"我知道了,听你的罢。"
松院并没有种满松树,反而种了不少柳树,只因胤�欣赏青松挺直高洁,故而取名松院。
胤�提出两人同睡一榻时,胤�只是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有提出反对,胤�便将他视为默认,心中禁不住欣喜起来。
方才一心为他着急担心,这一停歇下来,才突然想起一事,于是素来冷面冷心的四阿哥忍不住有些吃醋。
"晚上筵席未开的时候,我见你和十四,从偏殿出来……"
两人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胤�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胤�只是略略诧异,却并非太过抗拒,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他似乎在潜移默化中已经慢慢对这个人产生了亲近甚至依赖,一直以来告诉自己对这个人即便不是仇恨,也该敬而远之的心理,逐渐瓦解。
待那人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自己腰上,耳边传来一句酸不溜秋的话时,胤�只觉得哭笑不得。
"十四说他头晕,我带他去偏殿歇会儿。"
"那怎么不喊太医?"
"他说并不严重,皇阿玛万寿之日,不好折腾。"
"那你喊个太监扶他去也就是了,何必自己去?"
"他抓着我的衣角不放。"胤�无可奈何,冷静的面具随之崩落。
彼此在人前明明都是稳重成熟的模样,尤其他这个四哥,虽然思虑也许还不如自己缜密,但自幼生在皇家的人,又会简单到哪里去,偏偏剩下两人独处的时候,就总是变得如此令人发笑。
"我并不想你与他多相处。"胤�埋入他的颈窝,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
胤�正想笑,却又听到一句话,不由怔住。
"你还记得康熙三十五年十四落水的事吗,那一次并不是我做的,而是他自己跳下水去的。"
胤�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当事实发生在眼前时,他还是有点意外。
就像当年自己送的海东青,却在康熙面前离奇变成死鹰,贯来与他亲厚的十四偏还有嫌疑时,他便知道,无论多好的兄弟,都不能扯上利益二字,一旦野心横亘在彼此中间,感情就已经变质。
正是因为他这辈子与胤�并没有利益冲突,所以彼此相得,感情融洽。
想到胤�,他又叹了口气。
佟皇后去世,这人就没了依靠,就算有亲额娘,也等同没有一般,就连皇阿玛,他眼中称得上疼惜的,不过是太子一人,其他儿子,他倾注的心血既少,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感情。
说来说去,胤�能有今日,也都是靠了自己。
不像太子,一人便占了康熙七分宠爱,也不想大阿哥,是占了长子的优势。
"我跟你说这个,只是想让你多加小心,皇宫里头,动辄便是陷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不是今天看见他与十四从偏殿出来,胤�也不会说起这件往事,当时他选择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是因为他知道必然没有人会相信那么小的十四会自己跳进水中。
自己活了四十多年,竟还要一个少年来告诉自己人心险恶。胤�有点想笑,但听他语调低沉,又笑不出来。
"四哥放心罢。"
"其实……"
后面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胤�微微侧头。"嗯?"
冷不防温热的感觉印在唇上,那人没再说话,双手却紧紧箍着他的手腕不放。
其实我不喜欢十四接近你。
这句话终究没说出来,被湮没在两人唇舌交缠的喘息中。
胤�趁着对方怔住的当口,咬上他的耳垂,留下喃喃细语。
"四哥很想你。"
想看他白皙的肌肤染上□的色彩。
想看他在自己怀里喘息失神的样子。
想看平素冷静镇定的他慌乱无措的模样。
从平阳之行到现在,他们有多少年没这般亲密相处过了,就算前些日子在庄子上,他也待之以礼,苦苦忍耐。
但今晚,内心深处却仿佛有一只嫉妒的兽,在反复啃噬着自己的心,拼命呼唤着想要破柙而出。
无 题
胤�不是不通情事之人,自然知道此时此刻意味着什么,以前尚可借着年纪小装傻躲避过去,但如今已经成亲开府,在这人眼中也是熟谙男女情事的了,再也避无可避。
他自然也可以推开他,然后说一句四哥,我们自此之后恩断义绝。
这句话,在三年前也许还说得出来,现在却是不能了。
还记得上辈子额娘曾经说他心软,那时候自己不以为然,现在则慢慢明白了。
前世有多少次可以对胤�背后下手,就算不能置他于死地,但起码也能让皇阿玛对他从此厌弃。
他受皇阿玛冷落之后,胤祯趁势而起,利用自己以前的人脉,去扩大他的野心,老九与老十都劝他对胤祯狠点,自己却终究都只是冷眼旁观。
旁人都说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皇阿玛因此防他厌他,归根结底,自己究竟只是想赌一口气,还是小时受尽奚落嘲笑的阴影过重,只不过希望自己身边随时都有人环绕着?
自己早已分不清楚。
就像对眼前这个人,那样刻骨的仇恨,竟也随着岁月慢慢流逝,荡然无存。
在这人抱着他说要一辈子护着自己的时候,除了好笑之后,竟还有感动与温暖的感觉。
从前,只有额娘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唇落在自己身上,就像一个滚烫的烙印。
廷姝是一个懂事的女子,就算身为旗人,从小也受了不少规范的约束,情到深处,她也会婉转承欢,却不会像现在这般激烈痴狂。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对于床第之间的情事,胤�往往都能保持着一丝清明与克制。
但眼下,却极难。
这人明明是冷面冷心,但此时却像一团火,急欲将彼此卷入焚烧,连同四肢百骸。
"四哥……"他低低喘息着,忍不住仰起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胤�随即低下头,咬住他的喉结。
"唔……"
胤�觉得自己是应该推开的,但不知怎的手碰上他的肩头,却稍稍顿了一下,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之间,上衣扣子已经被解了大半。
发辫尾处的绳结被解开,长发散满枕头,衬着胤�的肤色,愈发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要说何时从手足之情一点点加深眷恋,以至于到了今日这样放不开手的程度,胤�也已经记不得了,若要让自己将喜欢胤�的原因说得明明白白,他也无能为力。
这个八弟,自然是有许多优点的,旁人眼中的他,也许是少年翩翩,温文尔雅,遇事沉凝不乱,做人少年老成。
而自己对他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个追溯的源头,也许是从他还像一个团子般拽着自己的衣角流口水的时候开始吧。
不知为什么,那时候自己不过也才五岁,却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第一次清楚认识到自己的亲生额娘并不是佟佳氏。
站在殿外,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娘娘,不管怎么说,您还是得有一个自己的儿女,将来的地位才……说句不敬的话,四阿哥不是您亲生的,将来他长大了,指不定还是跟自己的额娘亲,这事儿从古至今,难道还发生得少了,就说前朝……"
"我又何尝不知,"他听到佟额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事儿却不是我说了算,原本以为自己也有个女儿了,囡囡偏偏……唉,不管怎么说,胤�都是我的养子,就算他长大了,也不能不认我这个嫡母……"
再也没听下去,胤�握紧了小小的拳头,转身就走。
脚步迈得很快,不知不觉变成奔跑,风在耳边刮过,刮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额娘刚生了个妹妹,对她疼爱备至,连自己都受了冷落,可是妹妹没过多久又夭折了,他也曾听嬷嬷说过自己还有亲生额娘的,佟额娘只是养母,可是自己对那个亲生额娘,压根就没见过几回,模糊的印象中,只记得她经常站在角落,沉默寡言。
为什么这么温柔的额娘不是自己的亲生额娘,为什么自己不是额娘的儿子?
五岁的胤�蹲下来,背靠着宫墙,头埋进臂弯,细细抽噎着。
"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伴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声音。
胤�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粉团子般的奶娃娃朝自己走来,摇摇晃晃像只小鸭子一样。
他看着小孩儿,对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盯着他瞧。
歪着脑袋,似乎很好奇的模样。
过了一会,又走前几步,咯咯笑了一声,整个人往他身上扑。
胤�吓了一跳,怕他摔着,忙伸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软乎乎的小身体带着奶香,充溢了他的呼吸。
"你叫什么名字?"
胤�忘了去擦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注意力都被小娃娃吸引了。
粉团子当然不会回答,只知道咯咯直笑,抓着他的衣角流口水。
一直到对方的乳母找过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孩儿叫胤�,是他的八弟。
因为胤�的生母身份卑贱,所以他被寄养在惠妃名下,惠妃毕竟也有自己的孩子,对胤�的照料不过是责任,如此连带着下人也懈怠起来,以致于一个阿哥走丢了半天才有人寻来。
那个时候的胤�还不懂得什么叫同病相怜,他只觉得抱在怀里的人温暖柔软得让他不想放手。
额头上冒出细汗,胤�忍不住蹙起眉头。
在他身上游移的手滑入了裤裆,握住前端柔软的器官,开始慢慢摩挲,唇跟着在他的胸口流连,牙齿咬住乳tou轻轻啃噬,又伸出舌头在那上头打圈盘旋,像在书尝美味一般,不肯轻易咽下。
胤�的表情却不似平日里那般冷硬,而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色,令胤�见了,也忍不住心口一跳。
绵软的地方在对方灵活的手指中慢慢变硬,胤�按捺不住呻吟出声,随即又咬牙忍下,只是呼吸略显急促起来。
"别忍,外头没有人……"胤�低下头,用舌撬开他的嘴角,将他的呻吟尽数吞入口中。
胤�闭上眼不去看他,只觉得身体随着手指的律动,时而如同攀上高峰,时而又如同堕入地狱,夹杂在冰火之间,令他几欲出声求饶。
"放手……"声音低低的,带了些沙哑,却还竭力保持着平时的冷静,胤�被他撩拨得有点难耐,也褪了衣裳,身体覆上去。
他们这样的逆伦……
胤�喘着粗气,一口咬在那人肩膀上,又紧紧抱住,几乎要与他彼此骨血相融。
如果上天真的要惩罚,那么便冲着他来也无妨。
这个人,我不会放手。
"爷!爷!"苏培盛的声音由远而近,带着急促和慌乱。
两人一惊,胤�原本被撩拨起欲念的神智随即冷静下来,再看胤�,也是如此。
待彼此穿戴好衣物,胤�方道:"进来。"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平日模样,冷冷的仿佛没有一丝起伏。
苏培盛推开门进来,来不及抹去额上汗水,便喘着气道:"爷,宫里头来人,说德妃娘娘病了,请您即刻进宫!"
胤�心头一沉,点点头。"备轿,马上进宫。"
无论母子俩关系再怎么僵,德妃毕竟也是他的亲生额娘。
自从佟皇后去世以后,他所能孝顺的额娘,也就剩下这么一位而已。
走了几步,胤�喊住他。"我与四哥同去吧。"
胤�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掩心头担忧。
"不用了,你先休息吧,今日够累的了。"再者现在胤�与皇阿玛的关系并不融洽,指不定皇阿玛正在那里,若是撞上了,未免又生风波。
宫门早已落下,但让胤�进宫的旨意是康熙下的,因此并没有任何阻碍。
此时的永和宫灯火通明,所有人进进出出,神情肃穆。
胤�进了寝殿,便看到德妃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十四正站在一旁,见胤�前来,喊道:"四哥。"
胤�望向他,点点头。"母妃如何了?"
"太医只说是气血不足所致,要放宽心调养。"
胤�皱眉,上前几步,却听到德妃蹙起眉头,似乎将要转醒,嘴里轻轻念了个名字,分不清是胤�还是胤祯。
两人不约而同地唤了一声母妃,胤�看了十四一眼,只见他凑上前去,握住德妃的手。
德妃睁开眼睛,看到十四,先是一喜,继而又看到十四旁边的胤�,愣了一下,喜色转淡。
胤�的心慢慢地沉下去,连最后一丝忧色也从脸上敛去,肃立一旁,波澜不兴。
十四仿佛没有察觉,见德妃醒来,高兴得不得了。
"母妃,您没事了?"
德妃点点头,轻声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您突然昏倒,可吓坏我和四哥了,皇阿玛还特地将四哥从宫外召进来!"
德妃转向胤�,虚弱一笑:"难为你们这么晚还守在这儿。"
"额娘,太医说您气血不足,怎么会这样?"十四转了称呼,带着一股亲昵。
德妃笑道:"老毛病了,从前生你的时候就落下的……"
德妃的出身,其实也并不高,但后来能连续诞育三子三女,又升至今日在宫中地位仅次于宜妃的妃子,不仅源于康熙对她的宠爱,也因为她本身的心性极其坚忍,但这种坚强的性格一碰到自己的幼子,也全都化作一腔母爱。
母子俩说着话,胤�冷眼旁观,发现自己似乎成了多余的。
"母妃既然无事,儿臣就先告退了。"
德妃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好,你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你十四弟就行了。"
最后一句话入耳,胤�没有说话,只是行了个礼,便往外走去。
德妃看着大儿子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
抄家
胤�进宫的事情,那拉氏也很快就知道了,宫里头的说法是德妃病了,但寻常生病也不至于半夜三更开宫禁让胤�进宫,何况那拉氏知道这母子的关系并不好。
这一折腾,大半个四贝勒府的人都醒过来,连年仅两岁的长子弘晖也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任乳母怎么哄都不肯睡,那拉氏无法,只好牵着他到前厅。
胤�也没睡着,这时正与府中幕僚沈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八叔。"弘晖还在牙牙学语,但已经能够自己走路。自从发现走路的乐趣之后,他就不肯让人抱着,非要自己走,偏生白白胖胖,身上衣裳又多,走起路来难免蹒跚不稳,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一番,连胤�对着这长子时,也板不起脸来。
"弘晖过来。"胤�笑着伸出手,弘晖立时走过去,扑进他怀里。
他对这个经常上门,间或还会送他小玩意的八叔,自然是印象深刻。
沈竹见那拉氏也走了进来,忙起身告退。
"四嫂无须忧心,德妃娘娘想必不会有事的。"胤�这话自然是建立在自己已知历史的基础上,但那拉氏只是将它当成安慰之辞,勉强一笑。
"若天明时爷还未回来,我便递牌子进宫看看罢。"
"八叔,好香。"弘晖没有大人们的烦恼,也浑然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烦恼,他伸长了鼻子使劲嗅嗅,又将脑袋埋入胤�怀里拱来拱去。
小孩子总是特别敏感。胤�本身有差事,又不是当慈父的料子,纵然对弘晖疼爱,也不会表现得太过火,相反之下,这个总是温柔笑着,还会抱他的八叔,反而让他觉得亲切。
胤�抱起他坐在自己腿上,笑道:"八叔身上又没有放熏香,怎么会香?"
弘晖咯咯直笑,也不回答,搂着胤�的脖子,亲热无比。
胤�怀里抱着弘晖,忽而想起这侄子若无意外,应是康熙四十三年薨的,他一夭折,四嫂这仅有的一子也没有了,从此膝下空空,再也没有出过子女。
眼下见弘晖活泼可爱的模样,又想到自己前世的儿子弘旺,心下不由泛起一些怜惜,深宅大院里妻妾争宠,勾心斗角并不少见,虽然明面上弘晖是急病而死,但内情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那拉氏看着这对宛若父子的叔侄,眼神黯了一黯,起身笑道:"我去厨房看看,准备点吃的。"
话刚落音,外头便有人喊道:"爷回来了!"
那拉氏忙迎出去。
"爷回来了。"
胤�点点头,满心疲惫,不想多言。
那拉氏见他眉宇间并没有忧色,知道德妃并无大碍,也不多言,回屋带着弘晖先离开,将厅堂留给兄弟二人。
"德妃娘娘没事吧?"看到他的表情,纵然心里有数,这句话也还是要问的。
胤�拿过放在桌上的毛巾抹了把脸,淡淡道:"没事,太医说气血不足,多休养便可。"
"皇阿玛也在?"
胤�摇头:"只有我和十四。"
胤�沉吟道:"平日里后宫娘娘生病,虽也有进宫探视的,但一般宫禁已下,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会破例,听四哥所言德妃娘娘并无大碍,皇阿玛怎会让你深夜进宫?"
胤�本还沉浸在方才情境中,一股脑的心灰意冷,此刻听他一说,不由一愣。
"你是说皇阿玛有什么用意?"随即又摇摇头,"母妃素来得圣眷,皇阿玛因此破例也没什么。"
胤�想到的却是另外一桩,两年前惠妃同样也是突发急病,那会儿大阿哥正随驾在木兰围场,康熙却并没有让他先回京探视,这一次……
"想来是四哥平日里办差勤恳,皇阿玛对你另眼相看了。"
胤�听到这句话,想及胤�被卸了差事,不由一动,向他望去,却见胤�脸上并没有失落伤感,这才放下心来。
"这话不要乱说,若被大哥听到就不好了。"
对那个位置,说从来不动心是假的,但如今太子与大阿哥相争,自己上头还有个三哥,胤�本来就没有抱太多奢望,与其遥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脚踏实地做好眼前的事情。
胤�笑道:"这里只有我们兄弟俩,隔墙无耳,四哥今可放心。"
他本是温文尔雅的相貌,此时笑起来却带着调侃随意,脸色在烛火映衬下似乎多了几分桃色,看得胤�心中一荡,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胤�原是不置可否的,忽而又想起方才两人在房中缠绵的模样,不由脸上一热,移开视线,手却没有抽出来。
一时间厅内寂静无比,衬着远处遥遥传来的打更声,胤�只觉得心头前所未有的宁静,刚才在宫里所受的种种委屈不忿,俱都不复存在。
翌日一早胤�便上朝去了,夜里经过德妃的事情,也没能休息多长时间,好在灌了一盅参茶,不至于在朝会的时候打瞌睡。
他前脚刚走没多久,胤�也回府了,他没有让人通报,廷姝这会儿没起身,迷迷糊糊里听到胤�来了,这才慌忙起来洗漱更衣。
"你再多睡会儿吧,是我回来早了。"胤�按住她,在床头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她放在枕边的书翻看。
廷姝微红了脸。"是我贪睡了,以为爷没这么快回来。"
胤�叹了口气:"我昨天从宫里回来,就去了四哥府上,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廷姝察言观色,小心道:"爷但说无妨。"
"做买卖的事情,只怕是不成了,皇阿玛当众训斥了我,昨天我跟四哥说了,铺子先让四嫂他们帮忙打理,日后有机会再要回来,只是委屈了你,原先你那两间铺子,现在也要先转手了……"
廷姝心中一痛,却仍笑道:"爷说哪里话,什么我的你的,廷姝的东西就是爷的东西,买卖做不成,咱就不做了。"
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怨言的,却不是对着胤�,而是对康熙。
当初待字闺中的时候,她就已经听说许多宗室贵人,家里不仅有庄子,有的还会放租或者开铺子做些买卖,就连自己家,名下也有几个铺子。虽然有旗人不经商的规定,但那也不过是对着平头百姓,康熙从来没有因此过问苛责过,怎的到了自己丈夫这里,就成了被训斥的理由。
胤�拍拍她的手。"嫁给我,委屈你了……"
话没说完,嘴已被按住。
"能嫁给爷,是我的福分,这种话爷以后莫要再提了。"
胤�见她如此,心中愈是柔软了些,笑道:"你放心,来日方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说着话,天色也渐渐亮起来,外头陆九来报,说沈先生请爷过去。
胤�应了,又与廷姝说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廷姝看他走远了,让丫鬟佳期关上门,自嫁妆箱子里取出一个匣子,又拿了钥匙开锁,从里面拿出一叠银票。
佳期是廷姝从娘家陪嫁一起过来的,素来亲近得力,此时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主子,这是嫁妆银子,您……"
"别声张!"廷姝低斥了一声。"你拿去给账房便是,千万不许告诉爷!"
佳期咬了咬下唇。"是……"
沈辙如今在八贝勒府里,吃得好睡得好,不必为生计奔波,不时出门散心,没有什么烦恼挂心,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潇洒惬意。
"子青现在是越来越有名士之风了。"胤�笑道,心里倒有一点羡慕,只是自己一日生在皇家,便不可能如他一般。
"八爷见笑,这也是八爷大恩。"沈辙拱手,随即敛了笑意。"沈某听说昨日八爷进宫受了皇上训斥?"
胤�点点头,现在沈辙算是半个谋士,他也不隐瞒,将昨日情形说了一遍。
沈辙微皱起眉,沉吟半晌,方叹道:"按说起来,皇上待您冷淡,是从您查了江南之案回来,但看江南一行,有功无过,皇上何以突然之间就对您不待见起来,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是先前没有想到的?"
胤�苦笑:"若说有,那便是我办差犯了皇阿玛的忌讳。"
"哦?"
胤�早已将康熙冷落他的心理摸得清清楚楚,希望自己严惩贪官,但又不扯上太子,但世间之事岂有两全其美,何况他一味偏袒太子,其他儿子就算不敢说,心里也会有其他想法。太子后来被废,不独是他自己的原因,还有康熙的纵容,加上其他兄弟落井下石。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位皇阿玛,可以在其他事情上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可以用帝王心术制衡臣下相争,惟独对所有儿子的教育,从早年便埋下祸根。
大清开国以来并没有立过太子,康熙自己也是因为在几个兄弟之后唯一出过天花,被太皇太后相中留在身边教养,否则以孝康章皇后汉军旗的出身,怎么也不可能在后宫一众满蒙妃嫔所生的兄弟里脱颖而出。
但到了康熙这里,他偏偏别出心裁,选了皇后所出的嫡子。出身是足够高贵了,可不过一岁半的太子又如何分得出贤愚来,何况上头还有一个大阿哥,大阿哥的母妃纳喇氏,也是满州八旗中数一数二的大族,惠妃还有个权倾朝野的堂兄明珠,若是大阿哥碌碌无为也就罢了,恰恰相反,康熙的所有儿子,几乎都不是省油的灯,战功赫赫的有之,文采斐然的有之,精明干练的有之,八面玲珑的有之,虽然太子未必就被比下去,但有能力的儿子一多,康熙自然也开始眼花缭乱起来。不知道这位皇阿玛心里头,可曾后悔过那么早就立下太子,以致于出现今日局面?
胤�暗叹一声,抛开这些心思,对沈辙道:"扬州一应官员盐商,几乎都与太子脱不了关系,我先斩后奏,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才上奏皇阿玛,他老人家自然会心中不快。"
沈辙也叹道:"当今圣上对那位的宠眷,未免也过了些。"
他这句话不过是有感而发,胤�却是一清二楚的,当年康熙御驾亲征,太子与索额图甚至想出断后方粮草的法子来,何况今日不过一小撮贪官,也许其中还有制衡明珠势力以免出现一方独大的思量,但康熙对于太子,确实纵容得让其他兄弟都心生嫉妒。
只是这容忍终归是有限度的,父爱也会被岁月一点点磨去,当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向皇权挑战时,康熙也会有下杀手的一天。
一废太子之后,康熙对太子就已经完全失去信心,若说后来再立太子,不过是为了防止其他儿子觊觎皇位的念想而已。
思及此,胤�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太子所作所为,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
沈辙点点头:"八爷若有心重回朝堂,这段时间还请韬光养晦,但宫里逢年过节,这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务必让万岁爷觉得您心中没有怨怼,反而孝顺如初。"
胤�嘲讽一笑:"子青,有些时候我真想将这些都抛弃,走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落脚,隐姓埋名,每日晨起而作,日落而息,何不快哉!"
沈辙大笑:"恕子青直言,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八爷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若您真成了农夫,没有这些身份权势傍身,只怕就要无穷无尽地受到盘剥,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胤�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不由跟着笑起来:"说得极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没经历过,所以才羡慕别人,等到自己坐在那位置上,未必就真舒服了。"
胤�筵席上受了训斥的事情,很快传遍所有人的耳朵。
他也只作不闻,每日重复着读书写字的消遣,除了偶尔去胤�府里,几乎足不出户,闲暇时还会摆弄着原先在菜圃里的那几株庄稼。
去年种的红薯经过寒冬摧折,几乎死了大半,过了三月,胤�又种下一些,因着天气日渐转暖,红薯苗竟是一天比一天精神,胤�十分高兴,每日无事都会过来看看,然后自己记录下一些栽培心得。
因先前的交往接触,马齐对这皇子女婿却极是看好,见他镇日闭门不出,心中不免着急,又将女儿召回去敲打了几回,从她口中听到胤�居然摆弄起庄稼来,不由叹息,也暗自埋怨康熙过于严苛了。
那边胤�管理户部,却是卓有成效,康熙见他办差得力,又一丝不苟,也渐渐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加上德妃在后宫受宠,地位稳固,不免就有些流言蜚语,胤�却恍如未闻,每日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愈发让康熙觉得这个儿子心诚可嘉。
过了四月,陕西官员贪污赈银一事具结完案。果然如胤�所料,原同州同知蔺佳选、蒲城知县王宗旦被判斩监侯,朝邑知县姚士塾、华州知州王建中因病故免议,只将侵吞赈银追还,事情原本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偏偏原陕西巡抚布喀在京城有私宅美妾的事情被大阿哥捅了出来,康熙大怒,下令将布喀押送京师问罪,并将其私宅抄没充公。
抄家的差事,就落在胤�身上,虽然他无须亲力亲为,但登记造册,从旁督察,却是少不了坐镇监督,加上此案为康熙所关注,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布喀历任甘肃巡抚,陕西巡抚等职,虽说也算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员,但若是放到京城这样随处就能碰见个达官贵人的地方,实在算不上什么,然而谁也想不到,随着布喀的私产一点点被发现出来,竟连康熙也被震动了。
后院池塘沉着几箱珠宝,墙壁夹层内藏着巨额黄金,胤�一边命人登记造册,一边向康熙禀报,心中也是又惊又恨,像甘肃陕西这样并非富庶之地,几任父母官,就能挖掘出这般财富,那么江南那些官员,身家又该几何?
布喀原本只是受了失察降职的处分,但这些私产一经报上御前,落在他身上的处分便翻了几番,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以致于落得个全家流放宁古塔的下场。
这一日胤�揣着折子进宫,到了养心殿,却发现三阿哥居然也在那里,怔了一下,方才下跪行礼。
"给皇阿玛请安,这是布喀京城私宅的所有财物,俱已登记入册,呈请皇阿玛御览。"胤�双手举起折子道,梁九功忙上前接过。
康熙接过折子,略略扫了一遍,余光瞥及三阿哥,淡道:"胤祉,之前你不是有话说吗,说吧。"
胤祉一愣,赔笑道:"这……四弟勤恳办差,皇阿玛英明决断,儿臣没什么要说的。"
胤�也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三哥先他一步来见皇阿玛,必是说了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胤祉本想胡混过去,眼看康熙的目光灼灼,正等着他开口,只好摸摸鼻子,硬着头皮道:"唔,其实此事儿臣也只是道听途说,说布喀原先,嗯,有一套山水人物玉壶摆件,和一个青花缠枝花卉赏瓶,极是有名,不知道四弟……"
胤�神色淡淡,不亢不卑道:"弟弟在抄家过程中,确实见到一个青花瓶,不知道是不是三哥所说的那个,后来经鉴定,说是个仿真极高的赝品,至于那套玉壶摆件,却未曾看过。"
胤祉觑了康熙一眼,干笑道:"既是如此,那便算了,愚兄也是听说,听说而已。"
胤�默不作声,眼皮都没抬一声,依旧维持着下跪的姿势。
西暖阁静悄悄的,胤祉只觉得后背湿了一片,不由开始后悔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
康熙静默半晌,方道:"都先跪安吧。"
"�。"
两人退了下去,过没多久,一名侍卫模样的人走进来。
"主子吉祥。"
细看之下,他的服饰又与寻常侍卫有些不同。
"如何?"康熙睁开眼睛。
"确实有人去了索额图家,奴才后来查过,此人是布喀在京城私宅的管家,他去的时候手里头还带着东西,看不清是什么。"
康熙心底忽然涌起几分说不出的倦意,他闭了闭眼,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卫应声退下。
康熙的手按着方才胤�呈上来的奏折,又从旁边取出一本折子打开,里头是索额图为布喀求情,说他虽然有所贪墨,但巡抚任上也做了几桩为民请命的好事,罪不至死。
折子里的内容康熙先前已经看过几遍,但此时再看一次,却觉得一股无名心火陡然升起,他冷笑一声,将两份折子都丢在一边。
梁九功战战兢兢,恨不得将自个儿隐入墙壁,连呼吸都没了。
"你说朕想当个好父亲,怎么就这么难?"康熙突然道,有点近乎喃喃自语,梁九功知他并不需要自己的答案,只是低着头不出声。
康熙叹了口气,望向外头飘扬摇曳的柳叶,微风从半开的窗户溜了进来,似乎也带着几许春日妩媚。
"梁九功。"
"奴才在。"
"更衣,朕要出宫走走。"
弘 晖
年少风流时也爱时不时微服出宫听曲看美人,但如今正被各个儿子的事情扰得心情不佳,就算天籁入耳心中也觉得烦躁,康熙听了一会儿,脸上略略显出些不耐烦来,随即起身,往外走去。
"赏。"
梁九功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爷!"唱曲的女子也站起来,盈盈上前几步,福了福身。"这位爷请留步,可是奴家唱得不好,扰爷不快了?"
声音轻轻柔柔,婉转动人,若是寻常男人,只怕心已经先软了三分,可康熙连头也没回,只脚步顿了顿,又快步走出去,早已有人为他掀起帘子。
康熙虽然年届五旬,但保养得宜,看上去却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又是穿着讲究精细,气度不凡,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自然分外惹人注目。
女子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却是敢怒不敢言,自己在这里唱曲几年,何曾有人拒绝过她。
出了酒楼,康熙倒有些踌躇了,举目望去,一片繁华,却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梁九功忙小步跟上去。"主子?"
"你说这京城,还有什么可去的?"康熙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梁九功眼珠子一转,满脸堆笑,但并不令人生厌。"不若到阿哥们府上走走?"
他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梁九功如今是御前最得力的宦官,但凡皇子阿哥进宫陛见,必然要让他通报,有时候他们为了预先揣度一下康熙的心情,便会先询问梁九功,以便心里有个准备,好作打算。
虽然阿哥们询问,梁九功不会不答,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时候随身带上一两锭金银甚至一块上等好玉,问话的时候再递过去,也算是卖个好给他。
虽然心里谁也瞧不起宦官,但明面上谁也不想得罪他们,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有时候成败与否,恰恰是牵系在那些小人物身上。
梁九功自然也知道很多人都不把他这种宦官放在眼里,别说皇子阿哥,就连一些督抚大员进京叙职,贿赂他的同时,眼里时常也同样流露出一些轻蔑来。
这其中,只有几个人例外,外臣是张英,皇子则是八阿哥。
其他几位阿哥就不必提了,四阿哥冷面冷心,见了谁都没什么表情,就算对着梁九功也不例外,所以梁九功倒不会觉得怎样。
五阿哥与七阿哥,向来不善与人争,与梁九功也没有多少往来。
余下阿哥们年纪都还小,也很少独自去觐见康熙,惟有八阿哥待人和善,对他也从来不摆架子,有一回知道梁九功腿脚不好,还带过一个偏方给他,后来梁九功用了几次,发现确有奇效,胤�记得这个事情,几乎每次见面都会问候起来,令梁九功十分感动。
他在御前十数年,什么人没有见过,正是因为如此,仅有几个并不把他当成下贱阉奴来看的人,才分外被他记在心里。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梁九功自然不会为了他们断送自己的前程或性命,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拉人一把,或者美言几句,他还是乐意做的。
故此当康熙问起,他便提出去阿哥府上走走的建议,但康熙此时正不待见八阿哥,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提醒,若康熙真想起这个儿子来,也算是八阿哥的福缘。
然而康熙思忖片刻,却道:"嗯,到老四家走走。"
梁九功暗叹一声,面上却半分不露,忙笑道:"�,听说四贝勒府上如今添了小阿哥,正是活泼好玩的年纪呢。"
康熙睨了他一眼。"你这老货可也是羡慕别人有儿有女了?等过些年,从你们老家旁支里挑一个过继到你名下吧。"
梁九功一听康熙并没有生气,而且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大喜过望。
"主子天恩,奴才,奴才……"袖子一边往眼角拭去。
"好了好了!"康熙笑骂道:"这可在街上,别丢人了!"
主仆二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胤�府邸。
侍卫先一步进去通传,不一会儿,那拉氏带着弘晖和府中一干内眷出来迎驾。
"都起来吧。"康熙扫了一眼跪着的众人,发现除了那拉氏以外,其他人面目都很陌生,连自己的这个孙子,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印象。
弘晖不过两岁,但已经略略懂些人事,眼见身边的大人们不敢妄动,便知道不是自己能顽皮的时候,也跟着乖乖跪在地上,只是一双眼珠子圆不溜秋地看着康熙,充满好奇。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本就是最好玩的时候,康熙看着他,心中也起了些慈爱之意,张开手臂笑道:"来皇玛法这里。"
弘晖吮着手指,看了看那拉氏,又望望康熙,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康熙。
"皇玛法!"软软的声音让康熙笑了起来,将他一把抱住。
"弘晖今年几岁了?"
但凡大人都喜欢这么逗小孩,问来问去也就是那几个问题,弘晖想来已经被问过不少回,闻言响亮地回答:"两岁!"
康熙点点头,看向那拉氏:"你教得不错。"
那拉氏笑道:"皇阿玛过奖,臣媳不敢居功,弘晖平日也是个调皮的,只是今天到了皇阿玛面前,才显得特别乖。"
这种既拉家常又不失恭敬的语气让康熙很满意,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媳妇素来落落大方,管家理事井井有条。
侧福晋李氏站在那拉氏后面,闻言将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对那拉氏的恨意愈发深了些。
若不是自己的儿子弘�在年初二月夭折,府中只余下弘晖一个,现在哪里轮得到那拉氏在此装巧卖乖?今天是休沐日,六部落衙休息,康熙环顾一周,却不见胤�人影。
"你阿玛呢?"他问的却是孙子。
弘晖眨眨眼睛,突然扁起嘴巴。"阿玛,去八叔。"
他也想去八叔家,可是胤�不带着他,弘晖本也忘了这件事,这时忽然被康熙提起来,又开始觉得有些委屈。
康熙心中有些不快,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你阿玛去你八叔家做什么?"
弘晖想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玩!"
康熙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天子龙颜大悦,旁边一干人等自然也应景陪笑起来,氛围一时倒也算其乐融融。
"好了,别都杵在这里。"康熙抱着弘晖先走进去,那拉氏等人忙跟上。
那头下人早已备好茶,康熙抱着弘晖半天,手也有些酸了,梁九功察言观色,忙将小娃娃接过手。
"弘晖,你阿玛常去你八叔家里吗?"康熙啜了口茶,问道。
那拉氏低着头,暗道不好。
谁都知道胤�刚被康熙训斥过,现在这位突然提起来,是否又是在出言试探,且选择了不懂说谎的弘晖。
弘晖不知世事,天真无邪,已经点了点头。
"弘晖也想去。"
康熙挑眉笑道:"哦,这是为什么?"
弘晖掰开手指头开始算。
"有糖。"胤�特地让人从外头的点心铺子买了些口感糯软的糖果蜜饯,为的就是这个小祖宗一见他面就要糖。
"有鱼。"八贝勒府后院小池子里那些锦鲤,几乎都没逃过弘晖的毒手,几乎每一条都被他捞起来捏过。
"有八叔。"这个无须解释,弘晖说完,巴巴地望着康熙,似乎希望这位皇玛法也给他糖吃。
见康熙沉吟不语,那拉氏笑道:"八弟每回来串门,都会给弘晖带点小玩意,这孩子记吃不记打,轻易就给收买了。"
康熙缓了脸色,道:"既是如此,便去老八家里瞧瞧罢。"
弘晖闻言急急张开手臂,作出要人抱的模样。
"弘晖也去,弘晖也去!"
那拉氏忙将他抱住,低声安抚:"不许和皇玛法胡闹!"
康熙却不生气,他对这个不怕生又活泼的皇孙颇有几分慈爱。
年长的阿哥们大都成婚生子,而太子的长子弘皙,如今也已经五岁,长得聪明伶俐。爱屋及乌,也很受康熙喜爱,而弘皙因为耳渲目染,小小年纪便带着一股傲气,颇有当年太子小时的风范。
如今弘晖却是有别于弘皙的憨厚可爱模样,自然让康熙觉出新奇与不同来。
所以他难得放□段,像一个寻常百姓家的爷爷那样哄了弘晖半天,又答应他从胤�那里带糖回来,这才得以脱身。
"姐姐,弘晖真是好福气,得老爷子如此青睐。"康熙一走,李氏立时冒出酸不溜秋的一句话。
那拉氏笑了一下,念在李氏刚刚丧子,心中必然不痛快,也没有与她计较,牵着弘晖就走。
"额娘,我喜欢皇玛法。"弘晖抬起头,对那拉氏道。
那拉氏点点他的额头,笑道:"对皇玛法要怀着敬重之心。"
小笨蛋,那是因为你皇玛法今天心情好,若是看到他对你八叔的态度,你还会这么说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额娘可不希望你得到什么圣眷,只要你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就好。
"哦。"弘晖眨眼,似懂非懂,一脸无辜。
此时八贝勒府那边,胤�正蹲在地上,看着他种的那片红薯苗。
圣 眷
这些红薯苗现在才不过冒出一丁点嫩绿,但自从上次被冻死之后,胤�就不敢再掉以轻心,不仅让人多加照料,每逢有空自己也总要来看一下。
"什么时候能长成?"胤�站在身后,望着这一片青青绿绿,也学着他蹲下来,手指轻轻拨弄着叶子。
"约莫得七八月吧,据说在穷人家里,这红薯叶也能当菜吃的,等再长一些,也摘些下来,咱兄弟俩尝尝鲜。"胤�笑道。
胤�静默半晌,突然道:"要不过段时间,等皇阿玛心情好些,我去给你求情,让……"
"四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胤�嘴角噙笑。"其实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好,《农政全书》实是博大精深,我还没有钻研透彻。"
胤�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把这个红薯的事情告诉皇阿玛么?"
就算不能挽回圣眷,起码能让自己的处境不那么尴尬,自己能帮他的毕竟有限,想要彻底翻身,还得看康熙的一句话。
两人背对回廊,正专心致志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一行人正从拐角处走过来,彼此距离不远,声音恰好被听得清清楚楚。
胤�顿了一会儿,只听他道:"四哥,你想为大清做点事情,我也是。当初翻阅典籍看到这东西时,我确实想过上奏皇阿玛,但是现在却不那么想了,有些事情自己做了,无愧于心,也就够了,待这红薯真种出来,到时候就由你拿进宫,呈给皇阿玛,让他老人家尝尝鲜,也好趁机上奏推广此物。"
胤�皱起眉:"你……"
胤�表情淡淡,无甚怨怼。"如果到时候皇阿玛还是觉得我心机算尽,那么我来做这件事情,不仅不讨好,反而会让他老人家觉得我在借此物博取圣宠。红薯是利国利民之物,万不能从我手中被毁了,饥荒之年,若有了它,百姓也许能多活些下来。"
康熙站在那里听了半晌,心中滋味莫名。
说起来,这个儿子一直以来都战战兢兢,安守本分,自己让他去平阳,他去了,差点瞎了双眼,让他去江南,他也去了,查了大案,立了功劳,却转头被卸了差事。万寿宴上,自己发作了他,他也没有任何怨言,若不是今天自己在这里听了这一番话,甚至还不知道他私底下在做的这些事情。
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
毫无疑问,胤�在众多儿子中,算是极为出色的,但康熙因为他额娘的出身,对他一直有种又爱又恨的感觉,既觉得他应该得到重视,又觉得自己宠幸一个辛者库罪妇,已经是帝王生涯里的一个污点,若再过于宠爱胤�,那么便显得自己有些贪恋美色,爱屋及乌了,加上太子说胤�与大阿哥有结党之嫌,无疑是在他心里又插了一根刺。
梁九功窥了一眼康熙不露喜怒的神情,轻轻开口道:"四贝勒爷,八贝勒爷。"
两人明显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到康熙站在那里,忙起身上前跪拜行礼。
"儿臣见过皇阿玛。"
"起来吧。"康熙的语调缓和,并无怒气,梁九功偷偷松了口气。
他的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到眼前这片田地上。
"这就是红薯?"
"启禀皇阿玛,正是,此物又唤山药、地瓜等名,本是海外之物,早在前明时便已引入中土,福建一带或有种植,但是范围都不大,据说此物易活高产,儿臣想,若是能培育成功,以后也可推广至陕甘等地,稍解百姓饥荒之苦。"胤�垂手而立,一边解释道。
"唔。"康熙不置可否。"你镇日闭门不出,就是摆弄这些东西?"
这句话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贬斥,胤�道:"那时候儿臣去平阳赈灾,眼见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在朝廷赈灾还没到之前,吃无可吃,竟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况,这红薯虽然并不能让所有的人在灾荒之年都能温饱,但起码也能减少一些原本可以避免的无辜百姓饿死。"
"这红薯苗也可以做菜?"康熙本身就很注重农耕,对此也有一些认识,眼前密密麻麻一地青葱嫩绿的模样,一望而知主人照料得极好。
"是,儿臣在一些书上见过,也曾问过附近老农,红薯叶滋味俱佳,可做菜肴。"
"那等长成了,送些到宫里来吧。"
康熙看了这两个规规矩矩的儿子一眼,又想起胤�小时的可爱模样,不由暗叹口气。
"这些日子,你都读了什么书?"康熙一边问,一边往回走,两人跟在后面。
胤�说了几个书名,康熙点点头,随口考了几句,见胤�皆能辨答无碍,不由点点头。
"明日起,你便还是回吏部办差吧。"
胤�闻言一喜,今日的收获,却是出乎意料的,本没想过皇阿玛会微服到这里来,更没想过他会听见他们俩的话,也幸好胤�并没有口出怨怼,否则以这位皇阿玛的心性,还真不定又会怎么想。
胤�一愣,随即跪下谢恩。
他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兴奋之情,但身上又有差事,总算日子不会过得太无聊,若能让他自己选,胤�倒宁愿去工部这样的衙门,既能做事又不惹人注意。
康熙想来是心情大好,竟还在府中留了晚膳,廷姝自然用足心思去服侍,不仅吩咐厨房备下菜肴,还亲自下厨做了两个小菜。
旗人女子里能下厨的不少,但贵族宗室里却不多,从来也没哪个儿媳妇亲自做菜给康熙吃,这对于他来说自然受用,不仅吃得比平日多了些,还难得开口夸奖了廷姝。
翌日,康熙的明旨便发下来,恢复胤�差事,并且赐了两个庄子,和黄金五百两。
旨意上说的是胤�心性俱佳,不务矜夸,又能勤恳办差,敬谨廉洁,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若说勤恳办差,怎么胤�从江南回来那会儿没有赏赐,反受斥责,如今突然来这么一遭,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有心人自然会去打听,细问之下才知道,康熙昨日微服去过八贝勒府,这一来也就惶然大悟了,事不关己的不由暗道一声八阿哥幸运,曾经落井下石的却要担心自己有没有得罪过这位重拾圣宠的八阿哥。
开铺子的事情,康熙虽没再提,却隐约流露出不会限制的意思,胤�便让那拉氏将原先那两间铺子归还,胤�也没推辞,铺子本来就已经有些进项,那拉氏虽然尽心,毕竟不擅商道,也没有做大,胤�接手之后,亲手制定了些规矩,又交给廷姝打理,倒也经营得风生水起。
这却不是他天资聪颖,通晓商贾之道,而是前世九阿哥胤�手下商行遍布全国,人称财神九爷,他与胤�交好,自然耳渲目染了一些,加上自己确实下了番苦心,找来不少书籍琢磨,这才慢慢地上手,但他又不愿因此落人把柄,只是从旁指导一些,明面上让管家打理,账目则一应交给廷姝。
铺子有了进项,加上康熙赏赐的两座庄子,都有些附带的产业,府里的开销也渐渐宽裕起来,再不像一开始那么拮据。只是胤�夫妇经过那段时间,反而对彼此了解更深,感情也越发好了起来,加上新婚燕尔,宫里暂时还没指人过来,两人却成为外人眼中出了名琴瑟和鸣的夫妻。
到了七八月,红薯成熟,结成块茎,红薯叶也随之摘下满满一筐,胤�挑了些好的,给宫里送去,附上烹调做法,余下一些分送胤�和胤祺等人府上。
这东西虽然易活高产,但京城里见过的人并不多,加上做法繁多,蒸煮炸烤皆可,薄薄一层皮剥下之后,肉色金黄,香甜糯软,仿佛入口即化,康熙称赞不已,并且大为推崇,下令陕甘等地广泛种植,也由此掀起京城达官贵人一场红薯潮,几乎家家都种上一两株红薯苗,想要尝尝这备受皇帝夸赞的红薯滋味。
纵是有条不紊如胤�者,也不由有点焦头烂额。
既要忙政务,又要应付每天不时上门借着询问红薯实则目的不明的人,从被遗忘冷落的人,一跃又成为京城里备受瞩目的阿哥,大起大落至此,也由不得旁人要多说几句,但胤�疲于应付这些人,索性闭门谢客,除了到衙门办差,进宫请安外,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陕西官员贪污赈银案,因布喀管家的横死而告一段落。
官府仵作的说法是落水而死,反正布喀京城私宅已经被抄,缴获的物品也都已经收回国库,康熙也就没有下令追查,但真相如何,也许有人忘了,也许有人记着。
大阿哥党与太子党,依旧相看两相厌,时不时给对方制造点小麻烦。北方噶尔丹已平,康熙对蒙古诸王的策略,向来是恩威并施,既抚又吓,从清初到如今,这么多年下来,也渐渐掌握了大局,朝廷看上去似乎一片祥和,又夹杂着一些莫名的暗涌。
就是在这样近乎诡谲的平静中,迎来了康熙三十九年。
陈 平
京城,何氏酒楼。
"小林哥,你还真够义气,怎么带我到这么个地方来,到时候我没钱付账,你可别把我押在这里!"
包厢临着大街,下面热闹喧嚣,此处却安静怡然,几盆兰花摆在四处,八仙桌上银箸瓷碗,十分考究。
陈平显然是第一回到这里,进来之后,眼睛也不住地左右打量。
"老弟说笑了,咱俩什么关系啊!"林琼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不瞒老弟说,最近我赚了一大笔。"
"哦?"这句话果然将陈平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林琼呵呵一笑。"说来也是主子的恩德,如今让我独自管理一间当铺了,每月银钱涨了大半不说,有时候若是对方死当,玩意儿又值钱的话,我还能得到一大笔赏钱呢,主子还说如果做得好,就要派我去江南开铺子了。"
陈平听得大为羡慕,待林琼说完,不由叹了口气:"小林哥真是厉害人,哪像我,如今还做着些粗活。"
林琼诧异道:"怎么,以老弟这么伶俐能干的一个人,你家主子难道不提拔你不成?"
"哎,你就别说了!"陈平颇有得遇知音之感,忍不住将满腹心事倾诉出来。"我姐是在福晋主子身边当差的,这两年得用,被提拔为近身侍女,还帮着福晋主子管账,但是我呢,我姐也不肯拉我一把,还说这样做会惹人闲话,要我专心为主子做事,你说她都这么得宠了,指不定日后还会被我们家爷纳入房中……这还是我亲姐呢!"
林琼摇摇头。"按说令姐公正无私是没错,也值得敬佩,但也得看用在什么人身上,你们可是嫡亲嫡亲的姐弟,不是我说,令姐确实有些过了。"
"可不是!"陈平平日极少喝酒,此时多喝了几杯,脑袋不由有些大了起来。"我可是她唯一的弟弟,她怎么就不体谅体谅我,唉,想当初,我们家在村里也是清清白白,受人尊敬的,有田产,还有私塾,若不是灾荒害死人,我俩也不至于沦落到当人家的奴才……"
"往事不要再提。"林琼拍拍他的肩膀,又斟上一杯。"来,一醉解千愁,难得你今日休假出来,咱兄弟俩不醉不归!"
"好!"陈平豪气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诶,我说小林哥,"陈平扶着醉醺醺的脑袋道,"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不晓得你家主子究竟是谁呢?"
"怎么,你想过来?"林琼笑道,"我们家主子仁厚,对下人奴才好得不得了,别的不说,就你现在这位置,月钱起码也有三两银子,还不带过年过节发的东西。"
陈平咽了咽口水:"你就别挤兑我了,赶紧和我说说,你到底是修了什么福分,投了这么一家好主子!"
"跟你说也无妨,我们家主子就是……"
下面的话,陈平却没能再听清,他脑袋晃了晃,砰的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鼻息间萦绕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暗香,隐隐约约,又撩得心头□难耐。
陈平呻吟一声,只觉得胸口挨着一个柔软的物事,温热温热的,让人忍不住伸手抱得更近一点。
并不止他一个人的呻吟,还带着仿佛女子娇喘的嘤咛。
冷风吹进被窝,陈平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自己怀里抱着的,不是枕头,而是一个不着寸缕的女人。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连滚带爬下了床,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同样一件衣物也没有,不由惊恐万分,指着床上的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见状,咯咯娇笑起来:"爷还是雏儿吗,那妾身可捡了个大便宜,方才爷可一点都不像,还很勇猛呢!"
"你……你,我怎么会在这儿!"陈平发现自己方才醉酒之后,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小林哥呢?!"
"妾身可不认识什么小林哥。"女人掩嘴而笑。"好了,都有这么一回,过来姐姐疼你。"
话说着,女人坐了起来,被子从她身上滑落下来,陈平清晰地看到女人雪白的肌肤上布满青紫痕迹,再看自己身上,也有几道指甲刮出来的抓痕。
这个认知让他越发惊恐起来,忙扑上前将自己散落在床边的衣物捡起来。
刚穿了条裤子,门便被打开。
"老弟,春风一度,滋味如何啊?"林琼走进来,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
"林琼,你可害苦我了!"陈平咬牙道,也顾不上跟他算账,忙将衣服都一一穿好。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林琼将女子遣出去,这才拉下脸,沉声道,"方才你喝醉了,嘴里还念叨着要找姑娘,我就把你送到这里来,还找了个姑娘来伺候你,怎么就害苦你了?"
陈平压根就不记得自己酒醉之后说过什么,此时有口难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琼面色一缓,按着他的肩头坐下来。"好了好了,有什么大不了,这种烟花之地,是男人都会来,你没来过,我这不是带你来见识见识了?"
陈平抹了把脸,神情颓丧,并不说话。
林琼打铁趁热道:"你想想,你都几岁了,连媳妇都没娶,要是跟了我们主子,以你的资质,这会儿别说媳妇,只怕都独当一面了,何须还做些伺候起居的粗活?"
陈平苦笑着打断他:"小林哥别说了,我卖身契一日还在八爷手里,一日就不可能离开八贝勒府,除非被当作逃奴。"
林琼笑道:"这你就错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天经地义的。话说回来,我这倒有个法子,只不知你有没有胆量?"
"什么法子,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做!"
林琼正色道:"老弟把我林琼当成什么人了,不说咱都是同乡,就凭咱俩的交情,你想做伤天害理的事儿,我还不让呢!"他面色一转,又笑道,"说来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让你把你主子每日做了什么,都记录下来,如此而已。"
陈平并不是傻子,闻言狐疑道:"你主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让你做这种事情,若八爷吃了什么不妥的东西,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我?"
林琼忙道:"老弟误会了,都说了不是伤天害理,当然也不是谋财害命,只不过让你记下你家主子何时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罢了。实不相瞒,我家主子正是当朝显贵,御前大臣,姓甚名谁却不便相告,只是见八爷能耐,想投靠于他,却左右找不着机会,所以想了解八爷行踪,方便制造些因缘来。"
陈平释然。"原来如此,小林哥早说就好,何必拐弯抹角,绕了个大圈子。"
"这不是不好开口嘛,虽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也不见得光彩,这才……"林琼说罢讪笑不已。
陈平笑道:"既然是小林哥所托,我记着就是,只不过……"
他这一顿,林琼明白过来,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个金银缠丝的绣袋奉上。
陈平接过手,只觉得沉甸甸的,轻轻拉开一条缝,里头明晃晃的颜色立时闪过,他拢好袋子,放入怀中。
"每日都要记下?"
"每日都要。"
"如何给你?"
"老弟且这么做……"
三月方过,冰雪消融,人心仿佛也跟着活泛起来,但寒意未褪,身上穿的衣服也少不了多少。
胤�刚从养心殿出来,怀里还揣着康熙批阅过的奏折,迎面一阵花香微醺的暖风,让他忍不住微眯起眼。
迎面走来两个人。
他们的脚步有些快,片刻就已经到胤�跟前,年少的那个朝胤�笑弯了眉眼。
"八哥!"
胤�笑着点点头,拱了拱手。"大哥!"
胤�顺势抓住他的臂膀拍了一下。"从皇阿玛那儿出来呢?"
"是,正要回吏部去办差。"
"去吧,明儿个休沐,到我庄上去打火锅吧?"
先前已经婉拒过两次,这会儿大阿哥再邀请,却是不好推拒了,胤�想了想,点头笑道:"那就麻烦大哥了。"
胤�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那好,到时候我就等着你们了。"
说罢先行一步,往养心殿而去。
大阿哥一走,胤�随即恢复笑嘻嘻的模样,亲热地挨着他。
"八哥怎么就答应了,明儿个咱一起去吧?"
胤�望着对方远去的身影,心头掠过一丝隐忧。"你这阵子怎么与大哥走得那么近?"
胤�听出他话中之意,道:"八哥不用担心,太子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太子是储君,你还是避着点锋芒为好。"
这辈子胤�与他关系虽好,却因没了野心,也就不会与他们相谋储位,只是他也不希望胤�他们就此被大阿哥拉过去,卷入夺嫡之争。
胤�闻言微微冷笑:"他算哪门子的储君,不过是投的胎好,这些年来什么时候把我们这些兄弟放在眼里了?"
胤�知他因早年的恩怨,一直瞧太子不大顺眼,眼见他不放在心上,便道:"你看不惯他也罢,总归别去惹他,大哥让你做什么,你答应下来就是了,做与不做却不必太较真,保全自己要紧。"
胤�虽然不以为然,却知道胤�是为了他好,看着对方认真的神色,心头不由有些感动,点头道:"八哥你放心就是。"
这皇宫之中,别说真心,连温情都难能可贵。胤�与胤祺虽为同母所出,感情却只是平平而已,反倒是从小一起与他打架长大的胤俄,和小时候时常被他们缠着的胤�,对他来说才是最特殊的。
与胤�道别之后,眼看时辰还早,胤�便到良妃处请安。
这几年良妃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时常反反复复,精神最好的时候,脸色也略带苍白,看得胤�心惊胆战,不敢放松分毫,只恨宫中有规矩,不能接额娘回府奉养,如此相隔一道宫墙,母子能见面的时间毕竟有限,他也无法久待。
"额娘近些日子身体可好?"
良妃看着儿子,满脸怜爱柔和:"自从吃了你拿来的药之后,心悸的毛病就好了许多,你专心办差,不要担心我这儿,额娘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前些日子四阿哥福晋带着弘晖进宫请安,倒是你,什么时候让额娘抱上个孙子?"
胤�无奈道:"额娘瞧你说的,这些事情又不是儿子说了算。"
"我倒不是想催你,廷姝也是个好孩子。"良妃顿了一下,微微苦笑:"只是你心里须得有些准备,今年是秀女大选,如今廷姝又无所出,只怕皇阿玛那里要给你指人。"
胤�皱眉道:"是否有人在皇阿玛跟前提起此事?"
良妃只说了半句:"宜妃有个远房侄女,今年恰好进宫,惠妃那边也是……"
胤�立时明白了,心中不由冷笑一声,淡淡道:"儿子知道了。"
毓秀嫁了椿泰,胤�也娶了廷姝,宜妃当初的打算落空,加上前两年他受皇阿玛冷落,这联姻做媒的事就不再提起,如今自己又入了皇阿玛的眼,宜妃对此事也重新上起心来。
惠妃自然存了类似的心思,想着为儿子笼络助力。
嫡福晋的位置虽然没了,还有侧福晋,庶福晋,总归也不会委屈了侄女,若能诞下一儿半女就更好了,如果将来胤�得以大用,那么这颗棋子就没有白费。
良妃道:"若是你皇阿玛指婚,你千万不要抗旨顶撞,这两天额娘先帮你说说,左右还有些时间。"
胤�面色柔和下来,安抚她道:"额娘放心便是,我自有法子,不会鲁莽行事的。"
别人或许会欣羡齐人之福,他却兴趣寥寥。
当初府中生计难为,廷姝甚至拿出自己的嫁妆来充数,却千方百计瞒着他,以为他不知情,胤�虽然自认不是什么良善可欺的好人,但对这样一个女人,他还是狠不下心去辜负。
又说了会话,胤�正欲告退,忽闻外头有人来报,说四阿哥来给良妃娘娘请安。
那拉氏每有进宫,都会来请安,四阿哥倒是稀客,良妃看了胤�一眼,隐有笑意,一边让人请他进来。
胤�本也没多想,良妃这一眼,反而看得他心中一跳,莫名想起两人关系,不由耳根一热,移开视线,装作端详起身旁墙柱雕饰。
传 闻
胤�进来,先向良妃行礼,又说了几句请安问候的话,良妃一一笑应了,过了一会儿,这才说自己乏了,将他们打发出来。
"四哥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胤�瞧他负手悠闲,浑然不似有事的模样,不由问道。
我是想你了,又听说你在这儿,才会巴巴地跑过来。
好像日子没见了,难道你就不想看到我吗?
几句话在舌尖转了转,还是咽下去,四贝勒爷毕竟还说不出如此似小儿女般腻人的话,何况这是在皇宫大内,四处都有眼睛耳朵。
胤�道:"没什么,眼见天色还早,就来给良妃娘娘请安了,你知道佟额娘早逝,良妃娘娘和善可亲,理应得到这份尊敬。"
言下之意,竟是提也不提生母德妃。
母子二人的关系已经僵化至此,胤�也无话可劝,静默片刻,笑道:"四哥家的弘晖可真是聪慧可爱,廷姝也喜欢得很,赶明儿让他到我府里玩上两天吧。"
胤�虽然不喜胤�成亲娶亲,但连他自己甚至还有了侧福晋,再者这娶妻繁衍后代本是男人理所当然的责任,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俩都肯,康熙也不会允许,所以胤�只能将那一丁点不痛快埋到内心深处。
但子嗣则不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胤�当然不希望看到胤�膝下无所出,一听到他这么说,便道:"自然可以,回头我便让人将他送过去。"
左右无事,两人走得也很慢,一路闲聊些政务琐事,顺带也提起宗室间一些逸闻。
"听说康亲王家闹了点不大不小的事情。"胤�语气悠然,也只当笑话来讲。"世子在成婚前,养了个外室,如今成婚过了一年,想接进府里来,给个名分,那世子福晋不肯,两相闹将起来,正好那女子怀着身孕,被康亲王世子福晋一推,小产了。"
康亲王家的……那不是毓秀么?
胤�一怔,不由追问道:"后来呢?"
胤�摇头:"这也是听旁人碎嘴说的,我哪里会去打听,康亲王也算家门不幸,居然娶进一个善妒的女子……"他见胤�神色有异,皱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胤�暗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胤�忽然想起来了,那康亲王世子福晋,就是当年宜妃想要撮合与胤�结亲的郭络罗氏,再结合方才胤�的异状,很容易就误会了。
胤�兀自低头沉思,并没有察觉对方细微的不悦。
"小八。"
胤�抬首。
"明日大哥喊去庄子上小聚,你也来吧?"
他点点头。
"那好,我有事先走一步了,你若没事的话,也赶紧回去吧。"胤�淡淡道,步子快了些,转眼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素来心思缜密,稳重老成的八阿哥,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表情微微茫然而无辜。
一回到府,廷姝早已等候多时,随即迎上前帮他更衣梳洗,又递上热茶。
她虽然一直温婉浅笑,可是隐藏在笑容下的情绪并不高。
"爷……"
胤�放下毛巾,望向她。
廷姝欲言又止,顿了顿,笑道:"今年秀女大选,爷要不要禀明母妃,挑一两个可心的放府里?"
就算再大度,作为女人来说,她当然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但是身为嫡妻,她又不得不亲自张罗此事甚至主动向胤�提起,否则就是不贤惠,就是善妒。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闺中好友郭络罗氏的境遇,心中不由黯然。
胤�摇首。"府里如今的人也不少了,没必要再弄进来,我喜欢安静。"
廷姝低下头,手指绞着绣帕:"可是我至今……也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爷的身份……"
为这事,连娘家的母亲也没少说过她,甚至还劝她为娘家陪嫁过来的佳期佳梦开脸,让胤�纳入房中,如此一来,若是丫鬟生下一儿半女,就得交给嫡母来抚养,以后就算有新人进来,对她的威胁也会小了不少。
成婚一年多,平静的日子终于也要没了吗,廷姝默默地想,面上却只是淡淡的。
胤�哭笑不得,怎么今天和他说话的人,都要扯到这个话题上去。
"我们还年轻,成婚时日也还短,不用担心,若是宜妃那边问起,你就且先推搪着,我来解决好了。"胤�吃了两块点心垫肚子,又擦了擦手,一边道。
"明儿个落衙,我与九弟他们到大哥庄子上去小聚,就不回来了。"
见他扯开话题,廷姝只好点头:"我知道了,爷。"
说话间,饭菜陆续端上来,胤�实是饿极,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日快了许多。
廷姝怕他总想着朝堂政务,每日总会趁着这个时间说些家长里短,分散胤�的注意力。
"五爷那边新近添了个小格格,我也去看过了,很是冰雪可爱,百日的时候备些礼送过去吧。"
胤�颔首:"你作主就好了。"
廷姝一笑:"还有件喜事要告诉爷,那几间铺子的生意极好,当初爷说的果然没错,写了块芳华斋的牌子挂上去,三间铺子用了一样的招牌,如今已是传遍京城,有点家资的女眷都乐意到那儿买胭脂水粉。"
胤�笑道:"也是你经营有方,我有什么功劳,改天别忘了把红利给四嫂送去,顺便备下一份厚礼,也一并送去。"
"我晓得了,只不过如今生意这么好,存货眼看很快又没了,到时候只怕得劳烦沈先生再去一趟江南了。"
"江南水乡,美人在怀,他听了必是乐意的。"筷子顿了顿,胤�道,"把陈平也带上吧。"
"陈平?"廷姝有些疑惑。"他不是伺候爷的么,怎么……"
"我身边有陆九一个就够了,再说他人也机灵,让沈辙带他出去历练历练吧。"
"也好。"
闲聊间,胤�便想起晨早胤�的话来。
"康亲王家出了事?"
廷姝苦笑道:"是前两日的事了,椿泰有个极宠爱的外室,原想着等福晋娶进门之后就纳她为妾,如今成婚已近两年,世子福晋也无子嗣,反倒是那位外室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椿泰就想让那外室进门,世子福晋不同意,还上那女子外宅去找人,争执间失手推了一把,那女子就小产了,当时椿泰匆匆赶到,正好看见这一幕。"对方是廷姝的好友,若不是胤�提起,她也不愿说,毕竟这种事情并不是如何光彩。
胤�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上辈子也就是因为两人成婚多年没有子嗣,毓秀又不肯让他纳妾,皇阿玛才会怒极,强行将两个妾室赐给自己,弘旺还是妾室张氏所出,一直到他身死,毓秀也没能诞下儿女。
如此说起来,虽然她出身高贵,但是膝下无儿女傍身,又闹出如今的事情,那么在康亲王府的处境,就愈发艰难了。
小 聚
大阿哥如今二十七岁,自康熙二十九年起随军出征,跟随御驾三征准噶尔,军功赫赫,对比长居宫中的太子来说,更多了几分眼界心胸,康熙三十七年又被封为直郡王,除了太子之外,在诸皇子年纪最长,爵位最高,满人又最重军功,若不是他非皇后嫡出,如今太子的位置,只怕早已换了人。
他在宫外经营多年,名下的庄子自然也比其他阿哥要好上几分,就拿胤�他们现在小憩的庄子来说,位置正巧在什刹海边上,后院建了座两层小楼,二楼正是设宴款待的厅堂,打开窗户便可看见碧波万顷,波光粼粼的模样。
胤�踱来踱去地看,一边啧啧出声:"大哥,你这庄子可不一样,就冲着这片景致,在外头起码也能卖个十来万两的。"
胤�睨了他一样:"你现在自己做起买卖了,开口闭口都是铜臭,我告诉你,这庄子我是留着养老的,谁来我都不会卖。"
胤�摸摸鼻子,讪讪一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哪敢抢大哥您的心头之爱。"他这话三分真七分假,纯粹只是玩笑话,在场的人自然听得出,也应景地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氛围倒是融洽无间。
十阿哥胤俄因故不能来,胤�没有差事在身,便先去吏部衙门喊了胤�一齐过来,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已经先到了,这会儿四哥人围成一桌,桌上摆了个福字鸳鸯锅,时鲜山珍一应菜色俱全,锅中热气袅袅,水已是沸了。
这时恰好外头有人来通报,说四阿哥胤�与七阿哥胤佑都到了。
胤�大喜,忙起身让人请他们进来。
胤�素来很少参与兄弟之间的应酬,这次能来,他这个大哥也觉得多了几分面子,自然高兴。
眼看太子越来越不得圣心,他这个做大哥的,自然要好好联络下各个兄弟的感情,到时候,年纪居长又是众望所归,舍他其谁?
胤�在门口碰见胤佑,两人便一起进来,没想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忙告了声罪,各自落座。
胤�笑道:"既是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席吧,今日在座的都是兄弟,不要拘束了,难得小聚一回,也是你们给我这做大哥的面子。"
众人客气一番,便都提箸开吃。
如今将近四月,吃热锅已经稍嫌不合时宜,但这几天天气又凉了下来,饥肠辘辘的时候,夹一筷子涮羊肉,啜一口热汤,倒是十分过瘾,不一会儿众人便大汗淋漓,却口呼痛快。
酒过三巡,话也就渐渐放开了些,兄弟小聚,谈政务显得煞风景,再说各人立场不同,像胤佑这样身有残疾的阿哥,则是半赋闲在家的,众人都很有默契地避过朝堂的事情,转谈风月。
就连胤�这样不好女色的人,也已经有了一个侧福晋,更别说其他人,这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若是有人只纳一妻,众人也许会赞他们夫妻情深,背地里却也免不了说那嫡妻善妒独宠,若是嫡妻没有子女,那么无须丈夫休妻,单是公婆压力,也足以令那女子承受不住。
这风月之事说着说着,就不免聊到康亲王世子的事情。
只因权贵之家虽也有嫡妻善妒的,暗中使手段毒害宠妾庶子的,却没听说过自己膝下空空,仍公然不许丈夫纳妾的,康王世子宠妾被推得小产一事,顿时让郭络罗氏成了传遍京城的妒妇,就连太后也被惊动了。
旁人只当笑话来讲,胤�却听得仔细。
胤�又怎会没看出他的异样来,心中愈发不痛快,面上却不露,只想着一会儿如何找机会拷问那人一番。
毓秀算起来,还是胤�的堂姐,因此事闹得太大,连康熙都亲自过问,众人也就没有避讳,胤�虽然还没成亲,但对这堂姐却不怎么待见,听得三阿哥胤祉在那里取笑,也没有吭声。
倒是胤�咳了一声,道:"椿泰算起来,还是咱们的堂兄,如今他年事也高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想必也不怎么痛快,咱们就给他留几分面子,少说几句罢。"
你倒是会做人!胤祉被打断谈兴,心里头有点不快,但此刻大阿哥作东,又是在他庄子上,胤祉也不好说什么,闻言就住了嘴。
又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晚下来,众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胤�便喊来下人,将兄弟们扶去各自厢房歇息。
胤�虽然在军事上见长,但多年在上书房读的书并没有白费,实际上并不只是一个武夫草包,对这个自己最喜爱的庄子,他自然下了一番功夫去装饰,就连胤�他们下榻的厢房,也以花草为名,打点得颇富意趣,像胤�现在住的地方,名为兰室,便摆满兰草,连墙上挂的书画,也是墨兰生辉。
扶胤�来休息的是庄子的一名婢女,身姿婀娜,眉目含情。
其实胤�并没有喝醉,只是不好当着大阿哥的面不好拒绝,一进厢房便把婢女给打发了。
他坐下来,提起茶壶倒水喝,心想其他兄弟那里必然也被分到一个姿色姣好的女子,只不知谁有福消受,不由觉得好笑。
外头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那婢女还不死心,便淡淡道:"爷要歇息了,你下去吧。"
话刚落音,门咿呀打开,胤�回过头,却见胤�走了进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乍暖还寒,软玉温香,怎的就拒绝了?"
胤�岂会因为他一句话就赧颜,闻言笑道:"四哥屋里也有暖床人,怎么就不怜香惜玉一番?"
胤�冷哼一声,锁上房门,又走到他面前坐下,拿起他喝了半杯的茶水,就口便喝。
胤�见他模样,反倒一怔:"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了四哥?"
"你说是谁?"
胤�反问,眼看他茫然地回望自己,气就不打一处来。
二话不说揽住他的肩,低头狠狠吻下去。
沾了酒味的唇仿佛比平日更热一些,又带着这人的味道,胤�一时有些恍惚。
两人能独处亲密的时间并不多,偶尔为之已经让他觉得弥足珍贵。
胤�一怔,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唇舌已经被对方卷住,辗转吮吸。
他说不清自己胤�的感觉,当隔世的恨意渐渐褪去,昔日的恩怨烟消云散,那么两人之间,还剩下什么?
今世的记忆,几乎从小到大,都有他左右在侧的身影,如今就连……
就连呼吸之间,也仿佛溢满对方的气息。
胤�垂下眼,睫毛覆在眼睑上微微颤抖,在烛光中铺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放在旁边的手,慢慢地向上移,搭住对方的肩,却不是推开他。
胤�一喜。
砰砰砰。
"八哥,你做什么呢,这么早就歇下了,让弟弟进来说会话啊!"
胤�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带着些微醺的醉意。
……
…………
………………
胤�咬牙切齿,几次深呼吸捺下想要破口大骂的欲望。
胤�转过头,轻笑出声。
暧昧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胤�等得不耐烦,正待再喊,门陡然被打开,却是冷着一张脸的胤�。
胤�一愣,随即涎着笑脸:"哟,四哥也在,正好,咱兄弟仨秉烛夜谈啊。"
说罢也不等胤�回答,便径自进房,一屁股坐在桌子旁。
"诶,八哥,我说你这儿怎么也不多点几根蜡烛呢,那么暗?"胤�东张西望,开始挑三拣四。
胤�又好气又好笑:"你房里亮,怎么不回房去?"
"哎,别提了。"胤�摆摆手。"刚才扶我进门的那个婢女,脂粉味重得足以熏死一头牛。"他一边说,一边比划,胤�知道这个弟弟表面看上去嬉皮笑脸,实际并非如此,有时候每个人不同的表现,仅仅是一个面具,一个愿意被别人看到的面具。
就像胤�看上去不好相处,却只不过是不耐烦和那些人虚以委蛇,久而久之,一身冷漠气息,也就鲜少有人乐意靠近,如此一来反而少了许多嫌疑,成为康熙眼中的直臣。
"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胤�突然起身,淡淡说完,往外走去。
"四哥,多聊会嘛。"胤�假惺惺地挽留,被胤�扫了一眼,讪讪住嘴。
"四哥。"胤�喊住他,也走至门口,低声道:"明日,你若回去……也喊上我吧。"
胤�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告辞离去。
胤�一走,胤�立时扑上床上,大字躺开。
"太好了,四哥一在,我总是怪不自在的,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好像耗子对着猫似的做贼心虚。"
胤�摇头笑道:"四哥只是习惯了和那些官员打交道,板着张脸不容易让人借着各种目的套近乎,并不是真的就冷漠无情。"
胤�嘀咕道:"我知道啊,可谁乐意天天对着张冷脸,亏得八哥你和他那么好,难道四哥小时候也是这般面无表情的,那多古怪,难怪德妃娘娘不喜欢……"
"九弟。"胤�打断他,敛了笑容。"慎言。"
胤�本是在胤�面前随意惯了,闻言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由抹了把脸:"我方才喝多点了,八哥勿怪。"
见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胤�也没再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小九,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和你说。"
胤�见他神色郑重,加上刚才失言,酒意也去了大半。"八哥请说。"
变 天(一)
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胤�思忖着要如何开口
今世他无心夺嫡,自然也不会再刻意去拉拢老九老十。老十倒也就罢了,他虽然出身高贵,却从来没想过去争那把椅子,上辈子纯粹是让自己拖下水,而老九则稍有不同。
九爷爱财,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他的野心并非用在权势上,而是用在对于钱财的追求,这世间钱与权是分不开的,他如今做买卖,靠的无非也是自己的皇子身份,但天下间没有人不愿意更进一层,能够得到上位者的庇护,让自己的生意行遍天下无所阻碍,自然更好。
胤�与太子有怨隙,不会去投靠他,自己也不想夺嫡,他便转而找上大阿哥,大阿哥自然不会拒绝,所以两者一拍即合?
原先还不觉得,今日兄弟小聚,席上胤�与大阿哥的表现,分明是平日也熟稔非常的。
因着前世的情分与今生的交情,胤�总想着拉他一把,以免他错看形势,将来万劫不复。
"小九,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胤�愣了一下,毫不犹豫道:"自然是赚钱,越多越好。"
胤�无奈一笑。"这多,是多少什么境地,难不成你想与国库比?"
"自然不是。"胤�笑嘻嘻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人会嫌钱少的,自然是越多越好,但这多到什么程度,弟弟我还真没想过,总归能让自己随心所欲,自在享受。"
就像这天下间有人爱权,有人爱美色,而他,却只对钱财情有独钟。
胤�敛了笑容,望着他,淡淡道:"欲望没有止境,钱也是赚不完的,你有个目标,是好事。我也不拦着你,但是,这大哥的船,也不是那么好上的。"
胤�一怔,也收起嬉笑的表情,皱眉看他:"八哥,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今太子虽然是太子,却并非就没有变数了,莫说皇阿玛,我们这些兄弟里,又有几个心服口服的?上大哥的船又有何不好?"
胤�没有说话。
是了,自己二世为人,也方能看清局势,否则换了从前的自己,不也一样身在其中,当局者迷?
他要如何劝胤�,跟他说大阿哥也终归不是皇阿玛心头所属?还是跟他说太子被废之后还会再度被立?
目前太子还是稳稳坐在那里,他能重活一趟,历史未必没有任何改变,最后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自己没有那个野心了,又何必挡着别人的路不让走。
"八哥?"胤�只当是自己说的话让他不快了,忙出声道。
胤�长长出了口气,声音沉沉:"罢了,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劝你,但万事小心,总归是没错的,以保全自己为首要。"
胤�点点头,身体随之蹭过来,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我知道八哥待我最好了。"
二人相差不过两岁,但胤�内里的魂魄早已远远超过这具身躯的岁数,与胤�一比,气度也相差十万八千里,后者才是真正十几岁风华正茂恣意放纵的少年。
他闻言只是一笑,轻轻拍了拍胤�的肩头,以示抚慰。
时近三更。
胤�从胤�那里回来。
方才正进行得炽热旖旎,冷不防被胤�打断,心底隐隐还有一把火没熄灭,胤�叹了口气,倒了杯冷茶仰头喝下,不知该恼自己运气不佳,还是该气胤�不识相。
难得那人竟没有推拒,反而似乎还有主动的痕迹,胤�回想着方才情景,竟觉得心头一热,被冷茶浇下去的心火仿佛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忙将那念头甩开,脱去外衣,便要歇下。
外头传来一阵喧哗,由远及近,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
少顷,门被拍得震天响,笃笃声灌入耳朵,让本就喝了几杯酒的脑袋更加难受。
胤�眉头一皱,面容已是冷了下来。
"什么事?"
"禀四爷,外头有人来报,说府上大阿哥突起热症,好似严重得很。"
胤�一惊,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泼下,睡意顿消。
四阿哥成婚数年,子嗣单薄,一子夭折,仅存一子,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
胤�让人将通报的人喊进来,询问了一番。
那人穿着府里下人的衣服,低着头将情形有条不紊说了一遍,末了道:"福晋已经派人到宫里头去请太医了,让奴才过来请爷回去。"
胤�不作多想,点点头:"我这就和你回去。"
弘晖病重,他也不敢再耽搁,闻言派人告诉大阿哥与胤�一声,自己先带着人连夜赶回府了。
庄子离府邸不算远,纵马约半个时辰就能到。
入夜的京城有别于白日里的繁华喧嚣,显得有些冷寂。
马蹄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分外刺耳,胤�勒马在家门口停住,里头的人想是听见动静,赶紧出来开门,却在见到人时,着实一愣。
"爷?"
胤�勒绳下马,顾不得和他多说,并作几步踏入门槛。
"福晋呢?"
仆人没反应过来,忙道:"福晋在呢!"
他大踏步进了内院,这时人都陆续被惊动起来,那拉氏匆忙穿戴,也顾不上梳头,便急忙迎了出来。
"爷,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
胤�忽觉不妥,皱眉道:"弘晖没生病?"
那拉氏莫名其妙:"弘晖怎么生病了?"
胤�一顿,猛地望向刚才追随他回来的那几个人,一目扫去,都是熟悉的面孔,哪里却有刚才那个前来禀报弘晖病重的人的身影?
自己关心则乱,竟也忘了盘查一番。
那拉氏也觉出不对来,转头让那几个人下去,二人关上门,这才追问缘由。
胤�沉着脸将事情简单提了一下。
那拉氏却惊出一身冷汗来。
那人若不是为了诓胤�回来,而是别有歹意的话,那……
"爷,这……"
胤�一路疾驰,如今松懈下来,只觉得有些累,摇摇头道:"你别多想,明天再说。"
那拉氏点头答应了,心里却仍觉惊心不已。
那人是受谁指使,将一个四阿哥骗回来,又有何目的,其他人……
想及此,那拉氏忙道:"爷,八爷也在那庄子上?"
胤�一怔,拿着茶盅的手顿了顿,放回桌子上,腾地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一动不如一静,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先别叫回八弟,让他在庄子上待着吧,免得受了牵连。"
胤�听说弘晖生病,翌日一早便自大阿哥庄子离开,过来拜访探病。
胤�不愿打草惊蛇,对外只说小恙,静养几天就好,在胤�面前,自然没有隐瞒。
"我不明白,那人冒充我府上下人,诓我回来,却没了下文,未免过于不合常理。"
胤�沉吟道:"四哥可曾彻查过府中上下的人?"
"已经查过,昨夜的那人,虽然竭力隐藏容貌,我还是有些印象的,府里并没有这一号人。"
"惟今也只有静观其变罢了。"胤�素来很少掺和大阿哥与太子相争的事情,论理不该算计到他头上,但世事难料,胤�也不敢轻下定论。
胤�点点头,他与幕僚沈竹讨论的结果也是如此。
心头不由冷笑,自己不想多事,所以一直很低调,也让人抓不到把柄,但这世间总有些人,喜欢无风起浪,挑衅生事。
胤�见他面容冷凝的模样,转头望向厅外天际。
眼看晴空万里,片云不遮,他轻轻道:"快变天了。"
变 天(二)
转眼四个月过去,当初设局诈胤�半夜打道回府的人一直没有动静。
京城平静得近乎诡异,如同一汪死水。
若说有些事情发生,也不过是秀女大选之后,谁家又指了新人,谁家又有了新宠。
胤�府上添了个小阿哥,生母还是侧福晋李氏,这对于子嗣单薄的四阿哥府来说是一件大事,也让那个原本被那拉氏压了一头的女子又笑开了花,谁能否认她确实有能力,不然为何四贝勒府中其他女子迟迟未有身孕,惟独她一连生了两个,还都是儿子。
胤�家也被指了个格格,姓张,父亲是一个小知县,没什么背景来历,人也唯唯诺诺,安分老实。若说八福晋廷姝心里没有一丝不痛快,那是假的,但凡一个女人都不会不在意这种事情,但人是宫里头指下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抗旨,再者她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总不能像毓秀那样拦着自个儿丈夫的新人。
八月的时候,这一汪表面的平静彻底被打破,导火索来自于顺天府科举舞弊案。
今年的顺天乡试主考官是李蟠,副主考是姜宸英,两人正是三年前的殿试状元和探花。朝廷历来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往往上一届的殿试三甲,会被皇帝委任为下一届乡试的主考官,这也算是一种殊荣。
但对于李姜二人来说,今年的主考不仅不是荣耀,反而成了煎熬。
考卷历来是封存姓名的,按理说并不知道考生姓名来历,但有什么人参加考试,这是知道的,今年考生里,就有大学士王熙次子王克勤,大学士佛伦堂侄海明、左都御史蒋宏道之侄蒋其祯,工部尚书熊一潇三子熊涛,湖广巡抚年遐龄的长子年羹尧等。
科举以才学取士,论理与出身背景无关,但有这么多家世显赫的考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由不得李蟠二人多投了几分注意,更加小心谨慎。
但千防万防,也防不了要出纰漏。
放榜那天,顺天学子自然都将榜单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时不时都听到远近有人放鞭炮庆贺,又或有人兴高采烈,又或有人愁眉苦脸,众生百态,堪称三年一回的盛况。
最开始是有人发出质疑。
"咦,不对,你们看这榜上,怎么都是朝廷官员之子?"
众人仔细一瞧,还真是,考生姓名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除了一个被排在三十五名的王克勤之外,但凡在前二十名录取的人,十有八九是京官子侄。
"难道我们寒窗苦读十数载,还比不上这些人投个好胎么?"
人群渐渐有些沸腾,愤怒与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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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11/09 at 下午9:23: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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