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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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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谭》百纳川

狐谭
小引
大概及今,碌碌红尘者,不外乎痴、贪、妄,所以有血红遍野、六月飞雪、黠祟枉报、怀情不平、贪蠹不尽、痴念难绝、妄取他有、职不思专、侠骨妄送、恩义难偿、国私不辨,此者种种。更有那思思情情恋恋不舍,忘却了,又不能忘却的,被缘字捉弄,有命无运者,叫人涕零。
古今诗赋、曲词、春秋、史书等等等等,无不假情义以警世易俗,虽不成金刚之身,亦有修金刚之功德,实实地可敬。小子妄自菲薄,不敢比上,只以微薄之理言之,全是愚笔自娱,倘或令观者一时快意,亦可惩创人心,则无憾矣。看官,你道此书中讲得什么?尽是些不著姓名之人事,或者"无有",或者"胡云",而所说故事也宾主有序、藕断丝连。因它里面尽备胡诌乱谈之词,故名:狐谭。正是:

缘聚缘散总关缘,人鬼魔神自分明。
因情忘情终是病,治得此症还需情。
拙句烂词 莫嫌迂腐。
其一 忆
1
心里盘算过无数次了,但还是不行。
无论要做什么,那家伙都会来妨碍我。那家伙,是几时发现的?!
......杀!
不......
可恶!该死!我该怎么办?!
他狠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突然,一阵熟悉的声响。
他蓦地睁大双眼,周围一片漆黑。
2
据要讲述的那个时代,已过了九十多个年头。首善之都尚称为北平之时,现已消亡的胡同里,有家店铺,名为"万事斋"。
万事斋之创始,是唐代人,大约姓姬,名却记不得了,只知道人们称其:姬夫人。那时候,只要有人拜托,且原意使银钱,不管怎样困难之事,它都能办到。不知内幕的人们,以为那里的人上能招仙,下能唤鬼,便称其为"司鬼神署"。也许名气太大了吧?直至明代,司鬼神署在官府威迫下,不得不关门了。从此便消失于街头巷尾,只游走于传说之中。
大约过了六个世纪,也就在民国的时候,万事斋又再度开张,只是不再做万事的生意,转而成了古董行。"司鬼神署"的名号,也鲜为人知了。
"当!当!"墙上的自鸣钟报响了晌午的时辰。
林柔木身着石青闪缎常服,窝坐在藤椅里,轻闭双目,一脸倦怠,就像只才走下钢丝的暹罗猫。此刻,他正处于梦境与现实的交界之所。
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但他并不知晓,直至那人走近,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然后唤了两声:"柔木,柔木?"
他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寻声望去:"吉日?"
来者正是杨吉日。
"又在睡了,当心被梦魇吞了去。"
对于友人的玩笑,他一笑置之,揉了揉干涩的眼皮,从藤椅里起身,"你这时候过来,我可没饭招待你呦!"他从紫砂壶里倒了杯茶,递给吉日。
"我用过饭了。"吉日笑了笑,接过茶杯,发现茶是冷的,便又将它放回了方桌上,然后开口:"早上才来过了,但你不在。"
"我去了广和楼。"柔木懒洋洋的,又坐回了藤椅里,闭起眼睛。
"还要睡么?"吉日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在他身边移把凳子坐了。见对方不答话,他便接着说,"本来我还打算告诉你薛家那棵树的事,看你这样......"他顿了顿,"算了,反正你也......"
"你说真的?!"正欲睡去的人立刻清醒,"这次不许糊弄我呦!"
"啊,果然是为这事才闹脾气。"深知对方秉性,吉日不住地哼笑。
柔木不说话,只翻着他那一对猫儿眼,死盯住对方。
吉日见状,也眯上眼睛,又是一阵微笑。
此季正值十月,过了晌午,不须多时,天色便暗淡下来。
邻着一整条街,就能遥遥望见那棵奇怪的树。听说它活了很久,才长得如此高大,且四季都异常繁茂。便有好事的文人为它题歌:
庭前倔强矗老干,摩挲不辨桐与桤。
轮囷盘郁戛霄汉,层层旌节排神芝。
白足僧人称铁树,木疏稀见谁能知?
大春树木此其类,名以木坏礼亦宜。
根山千岁挺不朽,彼小隐耳奚堪题!
饱餐佛定得如是,孰闻世道何纷兮?
天风为我吹万虑,童童盖下聊依迟。
世间万物皆有寿,无非长短耳。文人以此奚落世人,实在可笑!然又言此木能拨除烦恼,代菩提悟佛,更是无稽,不过是文人妄自遐想罢了。一些没有见解者,更传言它的主人们之所以世世代代做官,虽然后来没落了一阵子,但家族又在新主人手里复活,这一切正是供养了铁树,且受其荫蔽的结果。
时值子夜,月光澄如清水,海面苍茫,霜华甚重。眺望远方景物,烟气缭绕,一派岑寂之色。
一阵风过,远远地,铁树招摇着枝叶,衬着悠远的松涛之声,沙沙作响。
吉日不由皱起眉头。他开始后悔出门时没有换件厚外衣,阴郁地推了推夹在鼻梁上的眼镜。
"喂。"身边的友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略低下身,侧过了耳朵,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的依旧是白天那件常服。
"是薛老爷吧?他真得有七位正室夫人吗?"
吉日严肃地点点头,顺手脱下自己的马褂,将它披到了友人身上。
说起来,若非曾经有人亲眼所见,那根本就是胡扯了!然而这个证人,也是在过了许多年后,人们早已忘却了这段历史时,才说出来的。这里不必细说证人的事,且说薛洪,就是那棵四季常春的铁树之新主。他十七岁成亲,活到四十岁,共娶过七位太太。可以说薛洪的人生是相当不幸的!
要说这一件,只是众多事件中的一个。薛洪二十五岁某个月夜。
第二任夫人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她于浅睡中隐隐听到些微声音。于是,她悄悄起身,想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发现门外有人走动。她手拂上自己略有凸起的肚子,悄悄出门,跟上了前面的背影。
背影突然在后花园的某处停了下来。然而声音还在,她觉得奇怪,想问问究竟,但未及开口,头颅便离开了身体。从横断的脖子里直直喷射出来的血柱,染红了嫩绿的叶子。
一瞬间,夜空中两轮弯月。
"之后几位夫人也都是在有孕五个月的时候,在那棵树下身首异处了。"吉日说得平静。
"为什么不报官呢?"柔木同其他不知情人一样,以为薛家老爷的太太们都得了怪病,不治身亡。他将吉日的马褂穿在身上,有点大,他便把袖子卷上一截,露出了一段月牙白的绫罗里衬。
"你真的猜不到原因?"吉日佯装诧异。
柔木却一脸单纯地眨巴着眼睛,歪头望着他。那个样子,竟有几分天真烂漫,俨然一个孩子。
吉日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薛家报了官,还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薛老爷呢?"
"因为薛家迫切需要继承家业的后代?"柔木反问道。
"正是如此。"f
街灯昏暗,两人避开巡街的醉警察,一路来到薛宅门口。只见朱门紧闭,显然不能从这里进入。于是他们绕到宅子后面,发现那里院墙比别处矮些,但还是有尽三人高。普通人如果没有梯子或绳索之类帮忙,怕是难以过去。
吉日望着那墙,推了推眼镜,微微笑道:"用不用我帮你呢?"
"那还真是麻烦你啰!"柔木翻了翻眼珠,挨过身,紧紧揪住了吉日。
吉日单手揽住友人纤瘦的腰身,只纵身一跃,便飞进了薛氏府邸。
"真不愧是万事斋老板啊!"柔木边赞叹边稳住身体,松开了揪紧对方的手。如此飞跃已不是第一次,但心里还是惊吓不小。柔木甩了甩自己渗出汗水的手。
即使带着另一个人,吉日的身手依旧轻灵如燕。柔木有意识地瞟过友人的鞋,不禁咋了咋舌:啊!又是不曾沾染丝毫尘埃吗?他心里感叹。吉日拂了拂并不褶皱的茶色长衫,整了整绝对端正的银丝眼镜,正色对柔木道:"这是最后一回跟你胡闹了。"
"什么嘛!这应该是你满口扯谎的恶果!"柔木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紧紧咬住了嘴唇。
原来两天前,柔木突然对薛家的铁树和那六位夫人有了兴趣,但也只是风言风语地听谣传,为了追求事实,他便去问精通市井的吉日。
对方一心想要调侃他,就编了谎话,说,那棵树可真不是一般的长寿啊!它活了千年,汲取了天地日月之精华,修炼成仙。薛家之所以这么兴旺,正是供奉它的结果。可树仙对薛洪动了凡心,强迫薛老爷生生世世只依靠它一个。结果,,薛洪违背誓言,还是与凡人成了亲。树仙恼羞成怒,开始了对他的报复。他的太太们和几个没出世的孩子,都成了树仙的贡品。
因柔木也听别人说过,只要诚心供奉那棵树,就会从它那里得到福气。所以,他完全相信了吉日的一番鬼话,还将这故事加以润色,很郑重其事地写进了笔记里。
吉日看了,简直被搞得哭笑不得,罪恶感使然,他只能柔木说明事实。
薛家虽然金钱充裕,但是异常保守,照明并不用赤色灯泡,依旧沿用着昏黄的蜡烛。只是点蜡烛的工具不再是火连,而是取火。
柔木望着前方不远处,给院子里点灯的佣人,心想:夜晚也要上灯啊!真是浪费呢!他们两个藏身在离传说中那棵树不甚远的花木丛中。柔木借着夜灯微弱的光,打量着别人家的庭院:即使十月,也不乏人造秋山与四季花木,从远处导入的清澄泉水,为其准备了天然小池,水流汩汩。待欲更看清些,却目不能及了。然而朦胧的景物,亦增添了无限情趣。
还真是奢侈呢!柔木虽欣赏过不少华丽花苑,但此等大费心思的作品,也是头一遭遇见。这实在美妙,他又偷偷想:花园景色竟远胜于西郊红叶之美艳!
待那佣人远去,只剩风中一点孤火的时候,吉日方缓缓开口:"月探谁家庭院里,舞风红叶影蹁跹。"
他的声音很低,柔木似是没听清楚,有意往他身边凑了凑,然而对方再没说什么。这时候,月亮从薄云中现身,撇下一道光。柔木想趁机看清对方的脸,怎奈光线还是微弱,不甚清晰。吉日更是逆着光,他的镜片也一片模糊,除了身形轮廓,叫柔木什么也看不清。
柔木心上没来由的焦躁起来,不禁蹙紧了眉头。他将身体向后缩了缩,正好撞上了吉日的肩。不知怎的,他竟红了脸。此刻他简直庆幸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否则定然无地自容了。他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迫使自己专注于那盏孤灯,却听见身边一声低低的笑。他才明白,即是处于黑暗之中,对方也能将自己看穿。他不由得身体一僵。
3
笛子声。
技法高古,音色清澄。
但他却不以为然。
该死!该死!这该死的声音要到几时才能停下?!他粗嘎地喘着气,焦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烛光将他的影子打到木窗上。随着火苗的摇曳,他的影子也诡异地变化出种种形状。
......计划一旦开始,就像离弦之矢,除了不断地命中目标,其它都是胡扯!
那家伙要阻挠我到什么时候?!
对!杀了那家伙,我就摆脱了!再不用顾及!
他突然露出奇怪的笑容。
不!不行!我怎么能那么干?!
他的脸开始扭曲。
可那家伙一直妨碍我!只要有那家伙在,只要那家伙还活着,计划迟早会被迫终止......
我有责任......
不!我不能......
他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觉得头要裂开了。
不一会儿,他冷静下来,慢吞吞地翻出一样东西,摩挲着它,想:这是那家伙的镇店之宝吧?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古董店,也托付给你了......
可没想到那家伙竟固执如此,纠缠不休地,纠缠不休地......这就叫自作自受吧......
他诡异地笑了,手里紧紧握住那件东西,粗嘎着声音,出了房间。
4
深夜凝重的露水,随着风,迎到值夜的孤灯上,只一会儿,灯便灭了。然而点灯的人却没有再来。
迎着月色,柔木摩挲着树皮。树自内部弥散出植物淡淡的香。大片大片的叶子散落在地上,有些已经腐烂。枝杈上的依旧新绿。
"吉日......"柔木缓缓开口,"虽然很多地方想不通,但如果真是那样,未免太可怜了......"
吉日不开口,只是倾听着。他抬头,刚好看到了一轮美丽的上弦月。
笛声幽远,薛夫人从梦中转醒。
什么时辰了?
......在吹笛子?她想。
笛声实在美好无比,她心头一动,并不叫下人,亲自起身掌灯,披了件常服,走到房外,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个背影。
是几时站在那里的?站在那潮湿地里......她停下脚步。背影却在此时动了,向远处走,离她越来越远。她跟了上去。
笛声尚未停止,这美好无比的乐声,使闻者心驰神往!让她忆起了以前的事。
她还没嫁到薛府时,是前门街上豆腐老爹的大女儿。薛府派人来说亲时,她自己原是不愿意的。只因薛老爷比自己的爹爹小不了几岁,更为了男方曾有过六位夫人,且都得病西归了。她想:薛老爷是不是天生克妻呢?但薛府出了一大笔钱,给她娘家开了个大饭庄。她爹活了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许多钱,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但凡有些家资的人家,绝不会把女儿"卖"给薛洪吧?她有点同情之前的几位夫人。上花轿那一刻,她如此想着,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唇。
然而现在听到这美妙的声音,她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了。生怕惊动了乐曲,她不敢弄出声响。望着前面的背影,她想那人定是受到神佛的护佑。不然,月亮是不会跟着人跑的。
瞧!走到哪里,月亮就跟到哪里呢!她既欣羡又觉得有趣。
"柔木!"吉日拉住他,低声道,"来了。"
柔木本能地揪住友人,向拐角处望去。一个闪烁光芒的东西,最先在那里现身。它浮游在空中,距二人越来越近。
柔木死盯住那东西,几乎要叫出声,但却不能。嗓子好像比什么给堵住了,没有办法立刻发出声音。直至感到身边友人的体温,他才冷静下来,然而揪住友人肩膀的手指却早已发僵变硬。他看见了两轮弯月。
5
"那、那是阖闾的吴钩......"柔木颤巍巍的声音说着。
"嗯。"吉日应了一声。那种东西为什么在薛府?突然,他悟出了什么,对柔木说:"小心......"他没说下去,表情异常恐怖。
此时,薛夫人见背影进了花园,心生恐惧,止住了脚步。
她嫁到薛府后,对前面几位夫人的死多少听过些。起初,她并不相信,但怀孕后,她开始担心,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日日求菩萨保护。
今夜,她有孕整整五个月了。
"老、老爷......"她小心地朝那个背影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笛声并未止住。
光绪二年后,他家便日益落魄。最坏的时候,大宅子里只有他和祖宗的画像。没有粮食,更无银钱。
某日,家里又没粮食了。他拿着祖上传下来的翡翠白菜到当铺去换糊口钱,但对方给得太少,就没舍得。后来,他抱着宝贝迈进了对面一家古玩店。在那里,他卖了个好价钱。自此以后,他就时常带着家里的玩意儿去那家店。
直到一天,他依旧去了那里,被人叫到后堂。他见方桌上摆着两个东西,它们一模一样,是半椭圆形,两面带刃的弯刀。
"吴钩?"他认出了它们。可他还是觉得奇怪。据他所知,吴钩是青铜制作,但这一对却是黄金打造的,上面隐约透出些红色。
......如果说黄金制作的一对吴钩的话......他记得家里有本古籍,上面说:春秋时,吴王阖闾的防身利器是一对有灵性的金钩。之所以说它们有灵性,是因为工匠在制作它们的过程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并将血分别涂抹在两把勾镰之上。一旦呼唤儿子们的名字,两只金钩就会立刻作出反应,并且唯命是从。
"阖闾的黄金钩镰?"他一直以为那是古人胡诹的,如今见到实物,自然十分好奇,就随手拿过一只端详。为什么古董店的老板给我看这个呢?他又觉得奇怪。
这个时候,一个女子从内堂出来,笑盈盈地看着他说:"能够认出它们的人,现在不多了呢!"她正是这家古董店的老板。
后来,女子将其中一只吴钩送给她,作为定情信物。另一只则是她自己收藏。
拜堂当日,女子对他说:"......古董店,也托付你了......"
他喜出望外,心想:难道真是佛祖佑我?有了这古玩铺子,振兴家业就有望了!
但没多久,他就发现,只依靠古董店,恐怕到他死,都没希望同祖上一样富贵。再也不想过那样的苦日子了,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弄到更多的钱?他日夜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好办法。
那一年,他已经二十三岁。
在外面,人人都说他年少有为,他却谦逊地说:"那是因为有铁树的荫蔽。"
什么时候开始,被夫人发现了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计划被发现了。
...... 铺子明明归我的,为什么她还要插手?!
这么固执,纠缠不休地、纠缠不休地......
啊!,又来了吗......
幽静的夜晚,传来夫人吹笛子的声音。
他的夫人堪称笛子名手,且情趣高雅。她很喜欢夜晚伴着清月,在花园的铁树下吹奏笛子以传达心声。
此刻,她吹的曲子哀婉异常,正是心情的写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做坏事。所以她只有不断插手古玩店的生意,她想要回那铺子,除非丈夫弃恶。然而她所作的一切都是徒劳。但她并不放弃。她相信迟早有一天丈夫会明白。所以她只有纠缠不休地、纠缠不休地阻止丈夫的恶行。
......我该怎么办呢?听着曲声,思索着,他睡去了。笛声却一直持续着......
吴钩仿佛有生命一般,向柔木飞来。
"柔木!"吉日飞身上前,一脚将它踢飞,但还是略迟一步,柔木被割伤了。
吴钩并未死心,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名、名字!它的名字......"柔木捂住血淋淋的伤口。血还是止不住,从伤口溢出,顺着胳膊滑到指端,最后落到地上,渗进土里。
"只有它的主人才知道。"吉日回答着,将友人挡在身后。他额头渗出了汗。吴钩速度惊人之快。吉日也没把握能阻止它。
地上的吴钩正欲飞起,然而此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突然破土而出另一只吴钩,闪电般将那一只砍成了两截。又迅速飞起,直冲向正吹笛子的薛洪。顿时,他身首异处。
"啊!"柔木大吃一惊,慌恐中向身后退去一步,没有站稳。吉日及时将他扶住,道:"我们快离开。"说着,带他飞出了薛府。
就在离开的一瞬间,柔木看到了什么。他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6
那家伙果然在树下吹笛子!
此刻,他正在睡梦中,然而他自己并不知晓。他只是依照自己梦中的意愿,口中念了一个古怪的名字,手中的东西便飞出,取下了夫人的头颅。然后他带着吴钩,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内,躺回床上。直至天亮,家人将他叫醒。他才知道夫人死了。
看过尸体,他马上明白凶手正是自己。他以为那是梦,吓坏了。但他终于镇定下来,告诉家人不须报官,决不能走漏风声。当然,家人并不知道凶手是他,就是看过夫人被杀场面的目击者,也不曾看清凶手的脸。
后来,他接连娶了几个夫人。每一次,夫人们怀上他的孩子时,他就想:啊!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吧?如果那孩子活着,就是薛家的继承人了......至于其他的孩子......

7
阳光爬上窗棱。
柔木靠在藤椅里睡得正熟。梦是昨天的场景。
吉日带他飞出薛府。他一瞬间的回头,竟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从树下的土里爬出一个女子。
梦还在继续。现实中的柔木觉得可怕,不禁皱起眉头。
女子缓缓地,缓缓地将薛洪无头的尸体拖入地下,又抱起双目紧闭但表情狰狞的头颅,带着一柄完好的吴钩,和另一只死去的,返回了土中。
这女子是......他正想开口,却感到一阵窒息。他慌忙睁开了眼睛。原来是吉日捏住了他的鼻子。
"看来还是这个办法最奏效啊。"吉日笑道。
他揉揉眼,坐直了身体。吉日扯过他的胳膊,给他换好了新纱布。
"......对不起......"吉日突然开口,样子有点窘迫。
"啊?"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歪着头,用视线询问吉日。
"如果我那时对你讲实话,就不必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害你受伤......"
"没、没有大碍......"柔木胡乱答着,赶忙缩回了胳膊,扯了扯红唇,淡淡一笑。其实,他是想说:干什么自责呢?幸好那时有你在我身边。但话在嘴边兜了一圈,又终于咽回了肚里,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吧?"
"知道什么?"吉日终于笑了笑,拉把凳子在他身边坐下。r
"还装糊涂!"说这话的时候,柔木有点心虚,却继续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杀人的是薛洪对不对?"
"啊、啊......"吉日推了推眼镜,支吾了几声,才说道,"多少猜到些。可那时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直到后来,我看到吴钩,才知道他的第一任夫人是满清权贵的独生女。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家人全死光了,她却侥幸活了下来,只身开了古董店。听说,她还是演奏笛子的名家。"
"真不愧是万事斋老板!万事通晓呢!"柔木的话里怀有醋意,自己注意到这一点时,他红了脸,偷偷看了吉日一眼,见对方未看向自己,方吐了口气。那种神情,真如同一个心中怀有秘密的小孩。
"这是因为我早知道她手里有那对吴钩,好几次出高价叫她卖给我,但她始终拒绝。我觉得没希望了,就问她原因,她竟然跟我说,只有领她心仪之人,方能托付一只吴钩。现在想想,也许她早就认识薛洪。"

"对噢!他们两个祖上都是满清做官的。"柔木赞同地点点头,"不过,你现在到薛府去挖,说不定会弄到手呦?"说着,他也笑起来。
"我对弄脏了的东西没兴趣。"吉日惋惜地摇摇头,看向了友人。
"之后的几位太太,如果她们夜晚不去那里,是不是就不会被杀了呢?"
"恐怕没人能拒绝美妙乐曲的诱惑。薛洪深得夫人真传呢。"吉日笑了笑,"更何况,跟着人到处乱跑的月亮,和天上同时出现两个月亮的场面,实在难得一见!"
"啊!"柔木叹了口气,重又靠回了椅子里,"薛老爷在睡梦中杀了自己第一任太太,可为什么后来娶的几位,他也要杀呢?她们的肚子里可是有自己的孩子啊!"
"是心魔使然吧。"吉日回答,"他应该十分恋慕那位善于吹笛的夫人。自己做的坏事被夫人发现,那种心情......为了振兴家业,又不得不干下去。终于被心魔控制。迫切需要继承人,又不能原谅自己对爱人的背叛,最后,一次又一次地被心魔操纵。"

"吹着心上人遗留下来的笛子,用同样的方法杀掉跟自己有过关系的女子,就好想在说:'看吧!看吧!我没有背叛你!'"
"薛洪就是想证明这个吧?"吉日看看柔木,笑了笑,"他之所以选在那棵树下行凶,就是想让长眠在那里的夫人看到,自己对她的忠诚吧?"
"什么啊......"柔木眨巴着一双美目,望着友人,完全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不是看到了么?"吉日露出不可思议的笑,他的镜片逆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从地下飞出的吴钩,"他顿了顿,"虽然做了许多错事,还是感动了亡人。不忍再让孤独活着的爱人受苦,最终破土而出,将他带回了自己身边。"
啊!这家伙真是......柔木闻言,不禁咋舌。这一幕我也只是在梦里见过,难道说,他连我的梦都能看穿吗?!想至此,他脊背一凉,却还要故作强势:"谁、谁看见了?!那种事......"
"只有白狐之血,才能召唤......"吉日别有用心地笑起来。
"古董店的女老板知道自己的丈夫生了怪病,所以才......说起来,他病成那个样子,家人都没发现,还真是可怜呢!"柔木不甘心被对方调侃,咬了咬唇,又怕对方窥知,不敢再动任何心思。片刻,他才又开口:"不是挺有意思嘛!你刚才不道歉也没关系吧?"
"我可不想被心魔作祟。"吉日微微笑道。
......心魔吗?柔木把脸别过去,不再看对方,"你刚才说他做了许多错事,是指什么?"
"啊,这个啊,是这样......"
心之所困,魔既使然。
铁树依旧四季长绿。它下面有一滩如何也去不掉的血迹。
自那一晚后,第七任薛夫人再没见过自己的丈夫。她总是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如果那时候跟着他去花园,就知道他的下落了。然后便是摩挲着染有血迹的笛子,长长的叹惜。
许多年后,她的儿子继承了家业。有一日,在自家的古董店里整理账目,无意间,翻到一册陈旧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贩卖鸦片的纪录,和向英格兰贩卖中国奴隶的纪录。他以为那是别家铺子的东西,但仔细核查后,他惊奇地发现,那正是自家古董店里曾做过的生意。
其二 隐秘
1
......之际。
深夜城西,一户人家失窃了,但家人并不知晓。因为人人都在睡梦之中。
窃贼暗自庆幸。他抱着财物,准备离去时,不小心踢翻了院子里的一条板凳。
啐!他在心里咒骂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待看不见那户人家时,他才缓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见无人追赶,他才放下心来,长长吐了口气。他仔细摸了摸夹在腋下的包袱,那里面有他偷来的赃物。
还在!都还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正在这时,天空隐隐落下了什么东西。起初,他并不在意,后来那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汇聚到地上,变作了数不尽的银条、金条、各种各样的宝石......
真是出门大吉!他欣喜若狂,将包袱摊开,丢掉与其比较之下,相形见绌的赃物,尽最大可能地聚敛财宝。突然,有东西从后面缠上了他的脖子,他翻着白眼,挣扎着,但依旧盯住地上的宝贝,这时候,宝贝在他眼前现出了原形。
越来越多地飘落到他身上,直至他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
2
这是一个传统且古老的故事,人尽皆知。而它隐秘的部分早已被时间抹去。传说,亦混杂着源源不断的再版与新谈,尚还在历史间穿梭。
满腹闲愁,数年经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林柔木才翻了几页书,就一个劲儿地打哈欠。
"哎呀呀!真难得你没在睡。"杨吉日说笑着,走了进来。
柔木将书往桌上一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像极了一只才醒的猫,只是他还没睡。他慢悠悠地道:"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真要睡着了。"说着,他坐回了藤椅里。
这个季节,藤椅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即绵软又暖和。吉日依旧在他身边坐了。凳子也上了棉垫。
"遇到有趣的事了吧,说来听听嘛!"柔木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友人,睡意全无。
"你也学会窥测人心了。"吉日说笑起来。
柔木只用眼睛翻了翻他。他便说:"我倒没遇见什么有趣之事,只是隔壁吴佑家的伙计,遇见了好玩儿的。"
"就是万事斋旁边那家首饰铺的伙计吗?"
"对,是他。"
前天白天,有八位面生的漂亮姑娘,到吴佑的铺子里买绢花。当时店里只有伙计一个。姑娘们挑挑选选,把中意的绢花插到头上,插得满头都是花。她们一个个姹紫嫣红,芳香可闻,煞是好看。那伙计也看得出了神。几位姑娘打扮一番后,转头就走。伙计这才注意到她们没付钱。姑娘们却说出门时忘了带。她们让那伙计跟她们回家去取。伙计见她们穿着光鲜入时,还以为是清吟小班来的姑娘.....
"清吟小班是干什么的?"
"你没必要知道。"吉日不觉红了脸。
清吟小班是过去的高级妓院。那里的姑娘个个都是才艺双绝。
伙计满心欢喜,认定自己占了便宜,就偷偷从柜里拿了几个钱,跟她们走了。姑娘们把他带到了陶然亭,至一个土坡后面,她们突然不见了踪影。伙计心上发慌,四下一找,竟在那土坡后面发现了一个洞。洞里刚好有八个炊帚,且每个上面还插着从他店里白拿来的绢花。他更慌了,这个时候,他怀里揣的银元也长了脚似的,自己跑进那个洞里去了。他非常害怕,撇下绢花和钱,跑了回来。
"恐怕那几位姑娘是炊帚变化的呢!"
"嗯,毕竟陶然亭一带都是坟地。"吉日赞同地点点头,"不过,说起来,吴佑好像不信呢!他坚持说是伙计手脚不干净。虽然他确实拿了柜里的钱......"
"被辞掉了吗?"
"是啊,被辞掉了。"
"真是有意思。惩戒贪婪的,总不是凡人呢。"柔木感叹地说着。
吉日推了推眼镜,淡淡一笑。他正好看见友人桌上摊着一本书,就走过去,随手翻看,见了书面上题写的书名,便开口道:"那件事你也写到笔记里了啊!要是被谁看了......"
"无所谓呦!反正谁也不会信的。"柔木走过来,"不过,这才是真正的传说呢!"
虽然世间各种各样的坏事让人愤恨,但生死离别更加叫人不能放下执念呢。柔木想着,支开了窗子。这份份世俗中,只有一个人,不管他是否做过坏事,我也希望他能够一直好好的,陪在自己身边。
吉日看了看友人,依旧淡淡一笑。
此时,窗外的翠竹挂上了泛黄的叶子,除了疏疏的枯枝声,万籁俱寂。没有风,雪花静静飘落,轻轻飘飘地覆上青灰色的瓦。
而传说,是发生在数月前的一件事,那时,正是阴历六月。
3
以现在的时间来算,大概是清晨四点钟左右,太阳还未升起,月亮被薄雾笼罩着,洒下一片黯淡的光。
一个警察缓缓走了过来。
"呸!"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这时候儿正好叫老子睡觉!偏要巡什么狗屁街!一会子日头出来,那股子热劲儿,还叫老子怎么睡?!"他手里粗暴地晃动着电筒。只是电筒没有开,他就那么胡乱地挥舞着。突然,他脚下一软,身体失去平衡,整个向前载去。他本能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撑住身体,爬了起来。但手却摸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还伴着微微的臭味。
"他奶奶的!"他抹了把鼻子,"谁家的死猪?!好死不死死在道儿上,还要老子收拾!"叫喊着,他打开了电筒。
昏暗的橙色光束里,隐约凸现出那死去的东西,并不是猪,而是一具尸体。
"啊!"他失声大叫,接着,吹响了警哨。
死尸脖颈上一条深深的紫痕,可能是被勒死的。他浑身湿透,仰躺在大道上。直至日头升高,他还是湿漉漉的淌水。
"是个贼,死在道儿上了。"迟迟赶来的警察厌恶地摇了摇头,抬着尸体,穿过围观的人群。那尸体经过身边时,一股怪异的尸臭味扑面而至。
柔木赶紧捂住了鼻子。他本来是要去蓟门烟树处的。途中撞上这一幕,立刻败了兴致。于是,他雇了头槽驴,返了回去。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万事斋。他从后门进去,直接入内堂,见吉日不在,便径直来到前面的铺子,才要掀帘子进去,就听见有人对话,不觉顿住了脚步。
"杨老板,算我求求您!那个田黄印是我家的传家宝,您就还给咱们吧!"
田黄石是寿山乡寿山溪两旁水田里,色质如黄玉的寿山石,因埋在田中,得名田黄,其色若新鲜蛋黄,且透明度极强的田黄冻,乃田黄之上品。
"还?未免太容易了!"是吉日的声音,"当初你也是这样求我,硬要用印章换走瓷瓶儿的。"
"可、可您这瓶儿是赝品!你明知是假的,还跟我换了,你简直......"
"这儿有真有假,至于客人看上哪一种,全是客人的喜好。我只做买卖。没必要连别人的喜好都管。"吉日的语气温柔平和,然而却叫人不寒而栗,"更何况那个时候,是你自己说没带钱来......"
"好吧杨老板!今儿个算我认载!您瞧这瓶儿我也带来了,我再添十个大洋,您行行好,把那枚章还给我吧。"
吉日轻轻笑了笑,"既然出手,我就没理由把它换回来,况且它还是个赝品。"
"可,这,你......"e
"你别急。"吉日缓缓说着,"若无论如何都想要回去,就花原价买了它。"
那人沉默着,似是动了心,片刻,吉日又开口:"看在你曾是它主人的面子上,我给你打个折。"
"多、多少......"那人的声音微微颤抖。
"上上赤足金条二十两。"
"金条二十两?!"
"如果付不起就免谈了。"
"杨老板!"那人真的生气了,"你就不怕我把这瓶儿给砸了吗?"
"它是你的,你随便吧。"吉日不想多费唇舌,挥了挥手,门口的伙计就将闹事者架了出去。
吉日步入后堂,见柔木正站在那里,推了推眼镜,对他笑道:"抱歉,让你看到了不好的事。"
柔木咬住红唇,不说话。片刻,只听吉日阴郁地开口:"你想说我很卑鄙?"
柔木依旧沉默,甚至连吉日的脸都不敢正视。吉日却眯细了眼,盯住他,微微笑道:"柔木,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4
......之季。
时值晌午,毒辣的日头伴着焦躁的蝉鸣。胡同里传来:叮叮叮嚓嚓、叮叮叮嚓嚓的声音--那是冰盏的响器发出的,接着就是一阵吆喝:"凉嘞!酸了梅的汤,多加点桂花嘞,酸酸凉凉的好喝嘞,凉嘞啊!"叮叮叮嚓嚓、叮叮叮嚓嚓。响器声和着吆喝声渐近,又逐渐远去。一切归于宁静。院子里一棵石榴树,由于营养不良,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可怜的果子,都干干瘪瘪,一个个好像满脸褶皱的老头儿。它旁边还有一株海棠,也有气无力地活着。整个院子里弥散着一股股臭气。房里娘们儿们哄着小孩子睡觉,自己也打着瞌睡。各家的汉子们还在外头蹲活儿,没回来。
他见自己的老娘睡得正熟,就蹑手蹑脚地挨过去,屏住呼吸,偷偷摸上了老娘的银簪子。他胸膛打鼓,心里念叨着:别醒!别醒!千万别醒!他须得慢慢取下簪子,若是有个闪失,老娘就会知道。他万分仔细,但老娘还是翻了个身,醒了。她见自己亲生儿子一张大脸逼在眼前,大吃一惊。儿子也吓得一哆嗦,却迅速拔下了簪子。老太太摸上自己稀松的发髻,迅雷一般起身:
"遭瘟的东西!你个小杂种!还嫌家败得不够!你亲娘的棺材钱也打主意!"破口骂着,老太太冲上前,抱住了儿子的腰。
"放开!"他挣扎,老太太却越发使力。
"你个兔崽子!狗改不了吃屎!拿你娘的钱去孝敬窑姐儿,门儿也没有!还回来!"
"你松开!"他挣脱一只胳膊,粗着脖子,掰老娘的手"松手!"
"不松!" 老太太抱得越发用力。
"你丫松不松?!"
"你个嘎杂子!整日的打油飞......" 不待老太太骂完,他便一努劲,亲娘脚下拌了蒜,他将亲娘推倒在地。
"啐!" 他狠狠唾了一口,转势要走。
"没天理了呀!"老太太在地上爬着,揪住他的裤腿,"你嫖赌完了,让你老娘吃挂落!"
他索性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踹上亲娘的脸,见亲娘松了手,他更加借机在肚子上踹下两脚。
老太太疼得起不来,满地打滚儿,哼唧着。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杂院。
一通喧闹,吵醒了睡梦中的孩子们,一个个"呱呱"地哭起来。不知哪一家的娘儿们骂道:"这他妈的穷世道,还让不让人安生!"
院子里石榴树将头垂得更低,突然一个果子坠到地上,"叭"的一声碎了。此时,海棠脚边的一堆垃圾上,蚊蝇飞得更欢。
深夜丑时,他从赌场里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土,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一块大洋,心想:还好老子我有见识,要不玩儿这哩格儿楞,哪省得下这一票!今儿索性找个姐儿乐一乐,免得回去听那老妈子絮叨。
他心里想着美事儿,兴冲冲地独自在夜里走着。四处死寂死寂。大地白天吃饱了太阳的热度,此时正没完没了地吐着气,尽是热气。他全身淌汗,把身上那件没袖的单褂湮了个透。他却舍不得脱。因为这是他唯一一件没补丁的衣裳。燥热难耐,他扒掉脚上一双破鞋,赤脚在道上走,凉快了许多。不多久,他隐隐见前方有团白乎乎的东西,仔细辨认,原来是个白衣女子,她蹲坐在那里,低着头。她盘着古朴的发髻,微微有些蓬乱,身上的白衣也不很干净。
兴许是月光的原故。他想着,心上一动,以为走了桃花运,快步上前,他感到一股寒气,但不以为然:"哪儿来的妞儿?"他调戏道。女子缓缓抬头,那是一张美妙无比的脸。他越发痴了,却觉得哪里奇怪。他的视线向下,在女子脖颈处顿住,那里一条深深的血痕,此刻正向外涌着血。
他欲逃已晚,天上飘下了什么......直至将他掩埋。
脖子上留下一条勒痕。
自鸣钟再次敲响,吉日走进来,就见友人在那里瞌睡。他此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去捏友人的鼻子,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等待对方自己醒来。
"你就知道我醒着?"心思全被对方看,柔木觉得没趣,露出了孩子一样的表情。
吉日只是笑笑:"这么热的天,我想你也不会睡去的。"他手里提着刚买来的冰镇雪花酪,将它交到友人手上。
那乳白晶莹的奶酪,散发着幽幽甜香,冰冰凉凉的,仿佛兰草之馨。
"真是美味呢!"柔木又焕发了神采,"那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什么事?"吉日故意问道
"就是城西外边的案子吗!都贴出告示了呢!"
"啊,那件事......"
"说起来,我也见过那种尸体,明明这么热,尸体还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太不寻常了。"
"柔木,难道你......"吉日显出一丝不安。
"怎么了?"他歪头看向对方。
吉日将头转向了窗外,他的镜片反射着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片刻,"今晚子时,我们在城西那个地方见。"他微微笑道。
5
夏虫叽叽喳喳,圆月当空,周围稀落着房屋,前方杂草密布。夜很静,这静只是浮面的躁动之静,没有丝毫人的气息。
他现在正在事发地,深夜也不曾带着照明具。此时燥热难耐,他也不例外,只是没有出汗。明明已入梅雨季节,却丝毫难闻不到半点湿润气息。他向四周看了看,注意到并没有警备,更无路人。已经贴出布告许多日子,然而警察们除此之外没有做多余的事。他心想:也许是在害怕呢!
这个时候,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他以为是迟到的友人,半有怨色地回过身,却吃了一惊,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终于让我等到机会了呀!"陌生人说着,"那家伙骗我的田黄印章,不肯还回来,你知道那东西值多少钱?!"
这声音是......柔木听出,面前这男人正是数日前在万事斋闹事的家伙。
"咽不下这口气呀!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杨老板真叫人害怕呀!"他自顾自地嘀咕着,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但此刻夜深人静,柔木也听得清清楚楚,"我注意很久了,你是杨老板的朋友吧!关系很不错嘛!"
是想用我来报复吉日吗?柔木心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男人依旧絮叨着:"既然无法报复那家伙,就只有找他最亲密的人开刀了。你别怨我,要怨就怨你的朋友吧!"正说着,他从背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柔木冲了过来。
柔木吓出一身冷汗,但他心里早有准备,所以逃开了那一刀。男人并不放弃,他猛地将柔木扑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空中落下了什么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落下,飘到身上,吹散到脸上。男人还举着匕首,怒目圆睁,盯住柔木。男人竟以这姿势僵住不动了。
一丝凉......柔木感觉冷冷的。他迅速从男人手中逃脱。天上飘下的东西落到他身上,融化了,他抬头仰望,见那东西轻轻飘飘,柳絮一般,鹅绒一般,纷纷扬扬,细细白白。
......是雪?!在盛夏竟下起了雪?!
同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二尺白绫,蛇一般缠到男人脖子上。柔木感到不妙,顾不了许多,上前欲救下那人。怎奈绫子越扯越紧。他简直愤恨自己没有利爪。这时,他想到了男人手中的匕首,他欲夺过,将白练斩断。可男人将它攥得死死的。即使身体不能动且危在旦夕之中,那男人还是想要治柔木于死地。
"啊!你就那么恨吉日吗?!"柔木简直想哭。但他还是一心要救对方。
月亮被雪花笼罩,光线依旧澄清如水,洒向大地。落在地上的雪,已被大地的热度融化,消失得无踪无影。只有两人身上积了一层雪,淹湿了单薄的衣裳。
天上的碎云一起向西游动,一眼望去,好像月亮在向东奔跑。雪中隐现出一个白衣女子。
柔木并不觉得吃惊,也不感到害怕。他知道这一切,包括先前在这里以同样方式死去的人们,都是这女子所为。而且他看得出,女子并非现世之人。
"我不管你要干什么!只求你放过他吧!"
女子不说话,只扯动唇角,二尺白绫便更收紧了些。男人咿咿呀呀地呻吟,脸色铁青,他就快要断气了。柔木知道多说无意,好容易夺下了匕首,迅速将绫子斩断了。白练就如同死蛇一般,坠到地上,盘成了一摊。男人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仍旧动弹不得。
只听女子幽幽叹了一声,雪亦止了。柔木这才注意到,她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好像被刀砍过,此刻正汹涌地淌着血,染红了她的前襟,脖子与头颅欲断还连。
"妾乃窦端云,因恨透这凡尘清浊不辨,故死后不能瞑目。"她声音哀婉异常,"妾死后百年,显灵圣与世人,置咒怨于雪上,只为肃清这浑恶天地,以了妾生前夙愿!好恨也!好恨也!"说着,便泣下泪来,然而鬼是没有泪的,她只是那么泣着。
柔木听她诉说,才知她正是窦娥之灵。因当年被贼人陷害,妄送性命,事后虽得以昭雪,终不能再还阳世。她选择在此地显圣,恐因这里于元代,正是斩杀犯人之肃清门所在。
原来时过百年,她还在怨恨、诅咒世俗!想及此处,柔木亦觉她可怜非常,正想开口与她说话,却突然红光乍显、云雾腾飞,其间似有一头猛兽。
柔木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霍"的一声,待要看清时,却什么也没有了。黑暗中凸现一个人影,那人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橙黄透明的东西,东西里面似有一股白气在窜动,不一会儿工夫,便在里面消散了。
"吉日?"那人正是杨吉日。
吉日朝友人微微一笑:"抱歉。"说着,他来到那个男人跟前 。此刻,这个想杀柔木的男人早被女鬼吓得昏死过去。
吉日将他拍醒。
"啊?!杨、杨老板?!"他尚搞不清状况,哆嗦着身体。
吉日面露微笑,对他言道:"前阵子真是失礼呀!没想到你这么怨恨我。"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东西,是一个乾隆时期的古月轩鼻烟壶,"那个田黄石的印章,我用它跟你换,你该满意了吧?"
男人膛目结舌,频频点头。
"这个鼻烟壶也是稀世之宝呢!"柔木咋了咋舌。
6
他们两个撇下那男人趁夜返回,途中吉日索性带着友人直接飞了回来。
"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回来呢?"柔木问。
现在已是事后第二天早晨。
"我带不了两个。"吉日脸上略有疲惫之色。许是昨夜奔波所致。
"你去得那么迟,我还以为你不去了呢!"
"我原本是不想去的。"见柔木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自己,他便接着说,"我跟你不同,做过坏事,去了也会被她勒死。"
"你也怕死吗?"
"我怕。"
"可你还是赶到了呢。"
"趁夜飞到那里,用不了一刻钟。"他轻轻一笑,"老实说,我早就在那里了,只是怕她发现,藏到别处去了。"
"那么你早就看见我被他跟踪,还知道窦娥会救我,才没有现身的?"
"是这样。"吉日说,"我本希望窦端云杀了他。如此一来,他再不会到万事斋找麻烦了。我更不用牺牲那么宝贝的鼻烟壶。结果还是被你破坏了。"吉日一符预见如此的模样说着。
柔木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却又不敢有任何想法:"你到那里去就为了这个?"
"......不全是......"吉日别过头,不再注视友人的眼睛。至于还有什么原因,柔木没有问,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窦娥被你怎么样了?"
"被它吃掉了。"说着,吉日丢给他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田黄石印章,色彩橙黄可爱,莹莹剔透,印文为:大威德金刚法印,印钮刻得分明是一头避邪神兽。
"为什么要吃掉呢?"柔木心中泛起一丝怜悯。
"她本就不属于阳世,若不如此,用不了多久,她还会再度现身诅咒世人,到时候,连我自己都要送命。"
"这么说,那个鼻烟壶与这枚印比起来,竟一文不值了呢!"柔木狠狠瞪了一眼友人,而后叹了口气,"吉日,你果然只是个凡人。"
吉日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
柔木淡淡地对他说:"你不要以为她从世上消失,诅咒也会随之而去呦。她可是把咒怨全部倾注于白雪了。"有时候,他真恨眼前这人的无情,但又不希望对方有事。这种矛盾的心情,他拼命地隐藏,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窥知。
"雪中暗藏咒怨,恐怕只有知道这一隐秘的人,才会被白雪诅咒。"吉日依旧笑道,他手里把玩着那枚印章,"反正我无法成佛,也不在乎多一个咒怨了。不过,只牺牲一个鼻烟壶,就少了一个诅咒我的世俗人,倒很值得呢!"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柔木,问,"那时你想对窦端云说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自己猜呀!" 说着,柔木闭上了双眼。
7
雪下个不停。
"下雪了呢!"柔木向外眺望。吉日将书放下,也随他望了过去。那书面上写着它的名字:六月雪。
"吉日。"
两人沉默了一阵,柔木先开口,"你好象谁的心思都能看透呢!"他说的时候,依旧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院子。
间隔了一会儿,吉日才回答:"其实,只有一个,我从没看透过。"
"是哪一个?"
"人之心。"
此刻,雪越发大了,静静地,用它无边无际的纯白之色,包容了青灰色的砖瓦、城市、以及凡尘俗世的一切。
8
说到这里,你是不是以为要完结了呢?其实还早呢!不管窦娥最终是成了仙,还是化鬼诅咒世人,总之《六月雪》会一直流传下去,这不仅仅是原作者关汉卿之愿,也是个更多世俗人的愿望,所以她永远不会结束,每当天空飞雪之时,她便会带着雪之诅咒,悄悄飞至你身边,不相信的话,你回头看看......
啊!顺便一提,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跳出故事,此刻现实中的你,也知道了雪之秘密吧......
其三 暗
1
为什么灵异鬼怪往往都在深夜或黑暗中现身作祟呢?在一开始就提出这种问题,确实太冒昧了!但是,你就从没想过吗?
在鄙人看来,宇宙本原是各种色相之集结。这就好比:马生活在陆地,鸟儿飞翔于天际,鱼则潜游水底,各有各的世界,互不干涉,互不冲突。然而,不管是马、鸟儿、鱼亦或是人,他们各自不同的世界,却都要相互依存于同于物质,既是宇宙。以此类推,若将宇宙粗粗一分为二,便产生了白昼与黑夜。白昼属于生命,黑夜则成了灵异鬼怪的世界。
其实所谓对黑暗的恐惧,正是人们对它一无所知,而产生了自我妄想的畏惧罢了。
德胜门鬼市,凌晨三点四十分。
时值初春,北平的寒冷尚未退去。
吉日身着墨黑闪缎团寿纹棉袍,外罩滚兔绒边的斜襟坎肩。他原本是要穿一件白狐裘翻边的坎肩,但因同柔木外出,故改换了这一件,却更显优雅。
柔木内着月白缎棉袍,外穿对襟的兔绒翻边小褂,上有牡丹缠枝暗纹,模样美好无比。
但因他们二人各自都带着面具,所以不甚瞩目。然而吉日隐藏在面具后的脸,此刻异常阴郁恐怖。
听去过鬼市的老人讲:凡是在鬼市中行走,都须戴上面具。如此一来,活人与死魂、灵怪混杂一起时,就不能分辨。阳世活人气息不会冲撞到幽冥之魂,而灵异鬼怪的可怖面孔亦不会吓到生人。这便是人鬼共处一处的规矩。
不一会儿,从集市的另一头遥遥走来一个人,也带着同样的面具。那人朝吉日与柔木缓缓走来。
"可以还回来了吧?"吉日冰冷的语气,是柔木迄今所未见过的。
"呵呵呵。"面具人怪异地笑了。他有些驼背,衣衫也很平常,是人人都可能穿的灰布短袄。虽然像个老人,但说话的声音却是个壮年男子。
事情要从半月前说起。
那一日夜间,睿王府的一位少主,也就是忠名。他同往常一样,与一群豪门子弟在前门外聚赌完毕,正准备去一个相好的寡妇家里过夜,就打发了为其开车的司机,独自驾车去了。
那个寡妇的住处,因为是忠名的秘密,所以不必追究了。就在途中,原本应该是无人的街道,却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小孩子,他们聚集在街道中央,尽有百个,有的抛绒球,有的在玩点爆竹,然而点的爆竹似乎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
忠名吃了一惊,他赶忙按下汽车喇叭,示意他们让开,但小孩子们并不理睬他。他们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倒影。
这个季节,空气干冷干冷,只有一轮圆月,洒下的光也是冷的。街道两旁的房屋树木,仿佛向后退去,隐进了黑夜之中,感觉道路也变得宽阔了许多。他借着车子射出的两道光看去,那些孩子就像是水雾凝结而成,隐隐地透过他们的身体,可以看见前方的景物。
忠名身体不由一寒,索性踩下油门,冲了过去,但却冲了个空,软绵绵的,只有空气。他从车窗里探出头,回过去张望,竟发现那些孩子,连同他们的玩具一起消失了。
真是奇怪?他心想:不会是遇鬼了吧?于是连夜赶回了王府,那寡妇家也没去成。待到白天,他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可当他注意到自己房里摆着的一样东西时,他便被吓得生了病。
那东西正端正地铺在他房间里的花梨圆桌上,是块方形的锦绣桌布。布上绣了一个大花园,花园里约有一百个小孩子在玩耍。他仔细察看后,发现昨晚在街上遇到的孩子们,与桌布上绣的无异。
后来,他即刻命人将那块绣锦锁了起来。他原本想拿去烧掉,但又怕冲撞了鬼神,最后还是决定将它锁起来。
他的病情才有所好转,这样大约过了十来日,他收到了一封书信,不知是谁寄来的,端正地躺在他房间的花梨圆桌上。
他拆开一看,病情越发重了。那信上竟严词责备他将绣锦桌布锁起来之事,还说他若是不想要那桌布,可以把它让给别人--也就是写这信的人。最后,写信人说,他会在三日后深夜来取。他叫忠名将那块桌布重新铺到圆桌上。若是忠名不照做,或是走漏了风声,他就会要了忠明的性命。
忠名当然害怕,他完全照做了,并命下人重新将那块桌布铺了回去。只是在它上面镇了个佛像。他想:只要不要我的命,怎样都好!反正这桌布闹鬼,偷走它也是好事呢!
又过了一天,这日白昼,吉日出门去了。天气很好,他感到一阵轻风吹过面颊,风是暖的。回来的时候,他依旧先去了柔木处。
"吉日,你的眼镜呢?"柔木一见了他便问。
吉日皱上眉头,一只手拂上了鼻梁,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糟糕!被人算计了!这种连我都不能察觉的高明偷盗技巧,一定是......
"一定是燕京第一神偷风影。"说着,吉日便在自身袖口的翻边处找到了一张密封的小纸条。想必是那突如其来的暖风......
神偷风影,就连像柔木这样无邪的人,也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只在幽燕地区活动的"小偷",不知道他的真正名字,更不清楚他的真面目,所以人们便给他起了"风影"这么个名字,真正的人如其名:风的影子。其实,风是无影的吧?就是这么一个俗套又传奇的人物。
言归正传,那小纸条上写着:
若想要回水晶眼镜,明日深夜三点四十分德胜门外鬼市,自见分晓。
"他为什么这样做?"柔木也看了字条。e
"不清楚。"吉日淡淡地回答,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2
"可以还回来了吧!"
"先别急吗!"面具人缓缓说,"我想求杨老板做件事,只要您帮我办妥,那副珍贵的法兰西水晶眼镜,一定完璧归赵。"
"什么事? "吉日并不想多讲废话。如今他被别人算计,心情不言自明。
"明晚,烦您走一遭睿王府。少主忠明的卧房里有个花梨圆桌,您只要把它上边儿铺着的桌布偷出来,咱们的交易就算完成了。"
吉日冷冷一笑,道:"偷东西这种事,阁下比我更在行吧?"
面具人也笑了,回道:"算不上偷了,我已经提前通知忠明会来取那块桌布。事情一言难尽,还忘杨老板见谅了。"
这个时候,月亮隐在云中。鬼市上不点赤色灯泡,用的是清一色的纸灯,里面点着蜡烛。人群攘攘,却不知有哪些属于现世。他们与三人擦肩而过,近了又远。走近的,一转眼便远了,渐渐溶进黑暗,仿佛是被它慢慢吞噬了一般。远的却逐渐走近,而后慢慢远去,亦隐入黑暗。气氛异常奇特。只有不绝于耳的买卖声,才能让人略略心安。然而做买卖的,也带着同样的面具。
吉日、柔木与面具人在角落里谈着。吉日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好吧。"面具人满意地说,"那明晚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此地会合。"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三人分手,面具人便消失在来去匆匆的面具群之中。
"你干什么要答应他那种事?"一回来,柔木就询问友人。他觉得不管偷盗什么,也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而偷盗,总之偷盗是坏事,不够光彩,"那副眼镜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他知道吉日平常戴的那副稀世眼镜是平光的。
"确实不算什么。"吉日说着,坐了下来,"但设计陷害我这笔帐,无论如何也要讨回。"他看着友人,微微一笑,"明晚,你也务必跟我一起去。"
"什么?"柔木歪头看着他。而对方却什么也没说。
柔木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友人不戴眼镜的样子,白天的时候,不很在意,但刚才被对方凝视,他才仔细观察,竟发现那是一双变幻莫测的眼睛,然而神情却是潇洒非常。柔木望着对方,不觉红了脸。
这个时候,临时点上的油灯刚好被从门缝吹进来的风给熄灭了。
于黑暗中,他见吉日起身,走到了门口:"真是的,你怎么不锁好门呢!万一我不在这里,有谁进来了该怎么办?"
听着友人一声轻轻的责备,他咬下了嘴唇。
两人谁也没有再将灯点燃。吉日只是靠窗站着,在黑暗中面对着友人。沉默了一阵,柔木听见对方一声低低的笑,而后便是一声询问:"柔木,你在想什么呢?"
啊!柔木心里不由紧张起来,黑暗中,他再一次红了脸。果然还是被看穿了吗?!这家伙好像有这种乐趣似的......他开始懊悔,蓦地从藤椅里起身,快步走至床前,躺了下去,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尾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忿忿地开口:"不许再窥视我的心!"那语调里带着小孩子一般的哭腔,然而他并没有哭。
"真是抱歉。"吉日轻轻笑着,走了过来,坐在一旁,慢慢掀开了对方蒙在头上的被子,"我已经道歉了。"他依旧笑着,见对方紧闭双目并不理会,他才又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戴眼镜?"
柔木别过身,依旧闭着眼,仿佛害怕再被对方看穿似的,他蜷缩起了身体,大声道:"谁想知道呦!"说完,便渐渐睡去了。
3
忠明深夜遇见怪事这一奇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他家那块桌布,更是传奇。
是夜,月光稀朗,淡淡的,呈现出灰白之色。没有风,只有干冷的空气,白雾缭绕,景色也稀稀疏疏。
吉日换上夜行衣,蒙着面,在无人的黑暗街道中穿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睿王府。朱门上只有两盏大红灯笼,并无守卫。大门竟半掩着?!于是他悄悄溜进去。院子里没有动静,想是夜深,各处都睡下了。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照明尚还亮着。他直接来到了忠明卧房门口。面具人在前一天已对他说明了忠明卧房所在,并且告诉他,忠明因害怕不在里面,所以他很顺利地潜了进来。
屋里也是一片漆黑。花梨圆桌就在一进门处,他借着外面房檐下,赤色灯泡射进来的光线,一眼就看见了那块桌布。他悄悄移开佛像,取走了桌布。一切都很顺利,然后取下面罩,换上面具,来至鬼市。
蒙面人早就等在那个角落。他们二人并不多话。吉日将桌布交给他,应该是在他安全地离开之后,眼镜才还了回来。
事情就算结束了......
以上这一部分,并非事情的原本,只是一个人的擅自想象罢了。然而理应如此的事情,却又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4
忠明深夜遇见怪事这一奇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过了十来天,也就是忠明再次被吓得生病的那段日子,他家那块桌布,更成了传奇。
是夜,月光稀朗,淡淡的,呈现出灰白之色。没有风,只有干冷的空气,白雾缭绕,景色也稀稀疏疏。
吉日依旧是常服打扮,并没有蒙面。
"你在鬼市那里等我,别让他看见你。"吉日走之前对柔木说。 对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吉日微微一笑。
他一路飞檐走壁来至睿王府,见朱门上只有两盏大红灯笼,并无守卫。朱门竟半掩着?!
他飞身从后边的院墙进入,鞋面上不曾沾染丝毫尘土。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院子里也没有动静,想是夜深,各处都睡下了。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照明尚还亮着。吉日并不躲藏,直接走到了忠明的卧房门口。在前一天,面具人已对他说明了卧房所在,且告诉他忠明因害怕一定不在房中。
房檐下一盏赤色灯泡亮着,房门没有上锁,一推便开了。吉日走进来,屋里却是一片漆黑。花梨圆桌就在一进门处,借着外面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暗淡光线,他看见了那块桌布。很普通,它只是一块绣锦,四条边上垂下红色的穗子。他上前移开镇在上面的佛像,取走桌布,离开了。
这个时候,柔木已在约定的地方。他照友人的指示,害怕被蒙面人察觉,这一次,他换了件颜色较深的衣服,站在距昨天谈话处稍远的地方,他带着面具,同其他人一样,身体完全融进了黑暗。他注意到昨天的面具人早已站在那里了,并且可以肯定,对方不知道他也在这里。不一会儿,有人在他身旁站住脚步,拍上了他的肩,他转头,见那人也带着面具。
"走吧。"那人说。
原来友人以至。
二人穿过面具群来到对面。
"久等了。"吉日说着,并未将约定的东西奉上,"可以先把我的眼镜还回来吗?"
"还不行。"面具人摇了摇头,"我要先带着我要的东西离开。"
"好吧。"吉日将东西交到了对方的手上。
同时,柔木手上传来了一丝刺痛,也许是刚刚不小心被桌布上的穗子划伤了吧?他想,也没有太在意。
"真是辛苦你了呀!"面具人又说。
"看来我有必要提醒您。"吉日突然开口,"万事斋只作古玩生意。"
"啊!知道了!知道了!"面具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欣喜,但隔着面具,有些发闷,他依旧驼着背。
5
"就这样让他走掉吗?"柔木望着隐入人群的面具人问。
"恐怕追上也认不出是他了。"吉日回答。
"那人根本就不是驼背啊!"柔木领会地点点头。
他们两人在人群中走着,眼看就要离开鬼市,吉日突然摸上了自己坎肩上的浅兜。不知几时起,眼镜已在里面了。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贵重之物,妥善保管。
"真不愧是神偷风影啊!"吉日赞叹地说着,扯下了自己的面具。
"吉日?"
"不用担心。"吉日笑道,换上了眼镜,"虽然是鬼市,但这里根本就没有鬼。"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戴面具呢?"柔木也摘下了面具,大大吸了口气。戴着这个面具,他一直觉得不舒服。
"谁知道,大概最初这么做的人只是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后来就成了规矩。毕竟鬼市的前身是不法买卖的销赃处。"
"这么说起来,你给他的那块桌布也......"
"是我从睿王府拿来的没错,但也只是块普通的桌布。"
两人说着,已出了鬼市。
以上部分才是事件的本来面目,然而并未结束,接下来,想必你也猜到了......
6
事情要从半月前说起。
那一日夜间,睿王府的一位少主,也就是忠名。他同往常一样,与一群豪门子弟在前门外聚赌完毕,正准备去一个相好的女子家里过夜,就打发了为其开车的司机,独自驾车去了。
幽会是秘密进行的,所以他要独自前往。
那女子的住所就不必追究了。就在途中,本应该出现近百个孩子身影的街道,却是空空荡荡,静静悄悄。
这个季节,空气干冷干冷,只有一轮圆月,洒下的光也是冷的。街道两旁的房屋树木,与车窗渐渐错过,溶进了抛在后面的黑夜之中。
要是那寡妇问起来的话......忠名边开车边思索着,他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街道。
真是的!
"啐!"忠名狠狠唾了一口,要不是老子还需要那寡妇的钱,早就把她蹬了!
这一天晚上,忠名原本和那位有钱的寡妇约好的。但他最近新结识了一位姑娘,有了新的,谁还稀罕旧的呢?况且还是个寡妇!所以他改变主意,去了新人处。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喜欢赌博,又不肯放开女人。日子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了。但他爸爸曾是满清的睿亲王,到了这一代,他也只落了个好名声,只靠这一点,他就足够找个有钱的女人,吃定了她。说起来,忠名也只有二十几岁呢!
与寡妇相好的事,也要秘密。所以每一次约会,他都独自前往。
第一,他对那寡妇说,你是有钱的妇人,这样传出去,对你不够光彩。第二,其实全都是为他自己打算。如果传出我忠名靠女人吃饭,其在不够光彩,更重要的是,如何再去找新的女人呢?
第二日晚上,他才从新结识的女子那里出来,开车回了家。不出所料,下人见他回来,便交上一封信件。信封上只字没有,但他知道,一定是寡妇派人送来的。果然,信里是寡妇询问他昨晚爽约的事。她对此很是气愤。
这可怎么办呢?她果然问起来了。不能让她知道我有了新的女人,不然,就无法再从她那里拿到钱了。
......对了!忠名突然在花梨圆桌前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铺在上面的桌布。方方正正的锦绣桌布,上面绣了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近百个小孩子在玩耍,假山后,溪水旁,亭台里......那图案美丽非常,色彩光艳夺目,桌布的四条边上,还垂着半尺多长的红穗子,一看便知这绣锦是上品。
他想到了什么,回到写字桌前,飞快地写了回书,叫下人把这封可笑的信交给了送信人。
待到第二天,忠名就病了,躺在床上不起来。家人赶忙请了郎中来,郎中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又请了西医,西医也是一头雾水。这个时候,他才说,昨天夜里回来的路上,他撞见了鬼,到家见了那块桌布才知道,那一群鬼竟然是从桌布里跑出来的......
于是他命下人把那块桌布锁了起来,家人还找了和尚、道士前来做法。
不多日,这件怪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寡妇不便直接探望,就多次派人送来东西和信慰问他。信上言词感人。
看来奏效了呢!忠名一边看信,一边觉得可笑。真是蠢女人哪!连这种话也会信?!他打开送来的那包东西,里面尽是钞票大洋。
深夜,人人都会睡去的时候,他便偷偷溜出后门,与新结识的女人约会。
大概过了十来天,有家人见他出门去。他只好说身体已好,可以活动了。
这个时候,他刚好甩了前一个女人,又结识了新的。如果不去约会,他怎么受得了?谁让他就是这么个人呢!
忠名身体大好的消息果然传到了寡妇那里,实际上,已有不少人见他在街上活动了。凡知道他撞鬼的人,都知道他痊愈了。寡妇又派人给他送信。他不看也知道,那是找他夜晚幽会的通知。
呸!谁想见你这老寡妇!
.......必须要再找个理由才行......于是,忠名又想到了那块桌布。
回到写字桌前,他飞快地写了两封信,一封交给了寡妇,另一封在深夜出门前,他将它悄悄地放到了自己房内的花梨圆桌上。
翌日白天,他从新结识的女人那里回来,一进门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拆开了那封自己写给自己的信。
"
啊!这是什么?!"忠名装作吃惊,赶紧叫来家人,那封信上写着,三日后深夜会来取那块奇怪的桌布,并且要把它铺回圆桌上。最后是:不许走漏风声,否则要了忠名的命。
后面他这么写,是为了造成错觉,他还是叫家人知道了这封信的内容,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当然,他不会去要自己的命。至于书写的笔体,他由平时惯写的行草换成了一比一画的宋体字。这种字很难辨认出笔迹。虽然他平时习惯恶劣,但毕竟是王公之家,从小学过各种书法也不足为奇了。
家人看到信后,自然吓坏了,有人建议报警,他为了防止万一劝阻住了。他说,为了我的生命着想,那块闹鬼的破布谁想要就叫他拿去好了,被拿走也是件好事呢!
之后,他便命下人将那块桌布重新铺到了自己房间内的花梨圆桌上。为了更加使人信服,他将家里一尊铜制佛像压到上面,自己暂时搬到了离后门最近的房间住。这也是为了夜间能更好行动才打算的。
至于他写给寡妇那封信的内容,大致是:我对迟迟不去你那里感到抱歉,但这也没办法呀!原以为身体好了就能去见你,可没想到,又出事了!
他又把被恐吓的谎话重说了一遍。
"为了这事,我又病了呀!病得更重!"忠名写到最后,特别请求:正是因为我信任你,才将此事泄露给你。但你若是为了我好,还请你严守秘密。
......事以至此,要是不真的搞出点名堂来,恐怕那寡妇是不会信的。忠名琢磨着,想得头都疼了。真他妈该死!我干什么要编这种难以实现的谎呢?!他有点后悔。
......对了!偷东西的话,只有雇用神偷风影!忠名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不行!我连风影是谁都不知道,他来去无踪,桌布就是被他偷了,也不会有人信的。必须得再找一个人,一个谁都看得见的,有血有肉的真人......可找谁好呢?他又迟疑起来。这个人必须要有人看见他,而且不会闹出大事,更重要的是要有些胆量,至少敢偷偷进入王府......这样考虑着,他想到了一个多月前跟寡妇去过的一家古玩店,万事斋。
那个老板姓杨吧?这个人就很合适......但要怎么让他对我言听计从呢?看他那样子也无非是个商人,商人爱财,可我哪有那么多钱呢?家里的宝贝也秘密的当光了,更不能明着向老寡妇要......是了!他鼻梁上那副眼镜,连我都看得出那是法兰西工艺,应该值些钱。但忠名并不知道它的真正价值。如果找人将它弄到手,以此要挟,不怕他不听我的,是啊!雇小偷就便宜多了呢!风影虽是神偷,却也不例外。为了绝对保密,看来还需要我亲自出马!忠名想。
后来他联络到了风影。至于联络到神偷而又不被官府发现这一方法,是那个时代的秘密,如今已成了不解之谜。总之忠名找到了他。而风影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之下,还能与雇主交谈,这种场面想必是有趣非常,但也无从考证了。
他跟风影约好,偷走眼镜的第三天夜晚,在鬼市将其归还。
忠名处心积虑,把一切都做好,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便开始想像。那个杨老板应该很顺利地拿到桌布吧?他想,我可是把一切都打点好了......
杨老板换上夜行衣,蒙着面,在无人的黑暗街道中穿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睿王府。朱门上只有两盏大红灯笼,并无守卫。大门竟半掩着?!于是他悄悄溜进去。院子里没有动静,想是夜深,各处都睡下了。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照明尚还亮着。他直接来到了忠明卧房门口。面具人在前一天已对他说明了忠明卧房所在,并且告诉他忠明因害怕不在里面,所以他很顺利地潜了进来。
屋里也是一片漆黑。花梨圆桌就在一进门处,他借着外面房檐下尚亮着的赤色灯泡射进来的光线,一眼看见了那块桌布。他悄悄移开佛像,取走了桌布。一切都很顺利,然后取下面罩,换上面具,来至鬼市。
蒙面人早就等在那个角落。杨老板将桌布交给他,应该是在蒙面人安全地离开之后,眼镜才还了回来。
事情就算结束了......
7
"这样说来,那个在鬼市的面具人就是忠名自己了?"柔木坐在藤椅里,问,"可他为什么要自己偷自己的东西呢?既然他找了风影,为什么又要找你呢?"
"大概是什么阴谋,谁知道呢!"吉日推了推眼镜,然后缓缓叹道,"人心就是难测啊!"
此时,天已亮了,清晨太阳尚未出来,而半边天际已被染成了绯红之色。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是忠名的阴谋的呢?"
"第一次跟他见面时,我以为他是风影,但总觉得哪里奇怪,回来的路上,我大致想明白了。但不能确定,直到去过王府才完全肯定。"吉日说着,站起身,支开了窗子,一道橙色的阳光射进房内,他靠在窗边,继续道,"王府里明明知道会有人来偷盗,却连门都不关,很明显是故意安排的。他大概是在门口安排了人,好让人故意看见我。我猜他不用风影,是因为没人能看见神偷。我还注意到,除了门口,其他地方并没有人,看来他不想把事情闹到官府。而面具人为什么连忠名一定不在房里这样的私事都知道呢?因为他就是忠名本人。他当然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了,这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倒是你呦!明明知道一切,还要陪他演完这场闹剧!"柔木似有怨色,别过脸,不看友人。
吉日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道:"不是说了吗!要好好回敬他。"
柔木不懂对方的意思,又歪过头来看着他。
"抱歉刺破了你的手指。"他微微一笑。
柔木才回想到昨夜左手传来的一丝刺痛。竟是被友人刺破造成的。怪不得要我务必一起去呢!原来这家伙都计划好了,简直是......他想着,咬下了嘴唇。他多少可以想象到忠名的下场,不禁觉得有些可怜。
"简直是恶棍?"吉日盯住他,又是一阵微笑,"啊,你前天晚上还在想我......"
"住嘴!"柔木愤愤地起身,红了脸,片刻才道,"下一次,我也要找风影,让他好好教训你!"
"说起他呀。"吉日依旧笑着,"他一向很有原则,除了偷盗,其它一概不管。"
"可你还是败给他了呦!"柔木说得有点得意。他的意思是,原来也有能让杨吉日束手无策的人在呢!
"因为他也是人。如果是异类,恐怕还没靠近,就会被我察觉了。"吉日又叹道,"不过,风影虽然是个小偷,却很了不起!"
"为什么?"
"风影偷走眼镜之时,就应该注意到其价值不菲了,但又在事后将它完璧归赵,这就表示他很正直啊!"
"你都不能从戴面具的人群里人认出忠名,为什么风影却能认出你呢?难道他能看穿人心吗?"
"大概是吧。"
柔木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住了友人。在他看来,偷盗依旧是不光彩的事,而偷东西的人,也一定是坏人,但此刻眼前这个人......
"你好纯洁呀,柔木。"吉日突然说。他的目光透过镜片,盯住了对方的眼。
"不许乱讲!"柔木再一次红了脸,转过眼睛,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戴那副平光镜?"
"这件事啊,你错过问的好时机了。"
"什么嘛!"
"那个晚上,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可你不想听,所以只好以后再讲了。"说着,吉日笑了起来。
啊!这家伙简直......柔木不再往下想。
这时候,太阳完全出来了。
8
那一晚,忠明拿着那块桌布,从后门偷偷溜进了自家。他每晚从这里离家,都会给自己留门。
看来把见面地点定在鬼市是不错的想法呢!利用了到那里都须戴面具这一点,而我又装作驼背,怕是没人认出我来呢!只叫藏在门房处的人看见前来偷东西的人,如此一来,既有了证人,又不会闹到官府......都是一群傻瓜!
其实,藏在门房处那个人谁也没看到。
忠名内心窃喜,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
他回到卧房。
大概明天就会传出桌布被偷的流言吧?这样一来,我又可以有一段日子不用见那老女人了!想着,忠名便要把那块桌布处理掉,正欲烧毁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不!这东西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我摆脱那寡妇的借口!
于是,他将桌布摊开。他原本是要将它叠好,仔细收起来的,但他却突然被眼前的一切吓得惊呆了。
那块桌布上绣的一百个小孩子,此刻正在那虚构的花园里玩耍。他们是活的,在那里到处乱跑,犹如一只只的老鼠,不一会儿,那些小孩子突然向他看过来。他们发现他正盯着他们。之后,他们从桌布里爬了出来,一个个死魂一般,是透明的。
他面色苍白,心想:这不可能!这一切都只是我编的谎言呀!
一百个死魂渐渐走进他,越近,越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眼角、唇角、鼻孔,裂开,淌出血来。他们真正成了死魂,走近他。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叫。
此刻,摊在那里的桌布,其图案,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花园,和一滴早已渗入丝帛的鲜血。
其四 白玉
1
深夜,没有月亮。大雾伴着尘埃,风吹过面颜,袭来的尽是沙土,土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巨大的蓟,茂密如猛虎一般,在土路两旁滋生着,上面也染了血。他寻着血迹,在大片大片的蓟叶丛中穿行,不时弯下腰,神情紧张。
在哪里呢?这里也没有吗?
他在这一片茂密的植物中寻找,但没有寻到丢了的东西。他并不放弃,穿过植物群,前面就是人家,但没有人。一叠叠的尽是死尸。他翻找着尸体,一个个地翻找着,数不清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剥落的皮肉向外翻着,露出森森白骨。
......还是没有? b
......那家伙实在太过分了!这次一定要了结......
想着,他直起了身体。一片片数不清的尸体......只有一棵参天的树,诡异地摇曳着身姿。他望着,视线移向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黑夜,此刻在他面前呈现出另一个世界。
2
说起来,命运真是无常!有时的身不由己,就好像冥冥之中一双无形之手在操控,自己于不知一切的情况下成了提线木偶。
就拿北京建城之始来讲吧。周武王十一年,王从孟津出发,讨伐纣王,取得了胜利。纣王跑到鹿台上
"自焚而死"。于是武王分封诸侯王,将召公奭封于燕,尧帝后裔封于蓟。后来二者合二为一,统一成燕。燕开始了城池建设。也许从那时代起,幽燕之地就已经注定了它将来的命运吧?
当然,民国有段日子,它暂时放下了首善之都的重担。而这一系列故事的背景,就是它更名为北平之时。
以下我要叙述的另一个故事之契机,则是无意间得到的一本笔记。它正是北平时代的遗物。其作者大概就是故事中的某人吧?笔记上的故事都是用第三人称写的,就是在有必要提及作者的地方,它也只用了"我",作者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当然,我也不能知道他是谁了。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我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他为什么要写这本笔记,就猜想:也许只是记述故事吧?毕竟那上面的东西太过离奇,算不上真正的历史。而它上面记叙的万事斋,许是我孤陋寡闻,与古董有关的店铺,我只认得荣宝斋。之后,我查阅了不少资料,也未能找到万事斋的身影。
不过,我想,它一定存在过,说不定,它还在而今的幽燕之地某个角落里呼吸呢!
竹林,一片翠绿,雨后更弥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竹叶还滴着水,那一小滴雨露,从叶面滑至叶端,倏地落下,溅到地上,飞起无数水花,宛若坠到地上的白玉,晶晶莹莹,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无数水滴,争先恐后地落下,滴滴答答,噼噼啪啪,就好像箜篌在低声吟唱。
竹子们植根的土地也是软的,然而却很有弹性,一脚踏在上面,会出现一个浅浅的印记,但决不会松软地陷下去。
虽然雨已住,但杨吉日还是撑着油纸伞。水滴时而落在伞面上,发出悦耳的声音。他正要穿过这一片竹林。至于他从何处来,吉日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身着皂青缎长袍,直且高挺的的鼻梁上架有一副眼镜,只是工艺精良的近视镜。他容貌俊美,由内至外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叫人望而倾心。他撑着的那把素白纸伞,在一片翠绿中格外显眼。吉日不过二十岁,他的年龄与这片竹林正相称。
他迈步走着,神情优雅异常。
那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从杨吉日记事起,他就发现自己可以看到不可思议的的东西,但绝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不可思议,而是可以看见思想之类的不可思议。他能很清楚地知道路边的花朵感觉冷了,或是突然从身边跑过的一只狗肚子饿了,或者水里的鱼说好美啊......他解读思想不像人们想的,只是简单地读了心中产生的语言或文字,而是一种感觉,比如疼痛或者温暖,有时候,这种感觉更像是水上的波纹,从彼方传至彼方。然而这一力量也只限于人类之外的东西。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呢?他也想知道,但事实上,他无从得知。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就已注定了孤身一人。他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姓杨,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取的名字。只是有人如此称呼自己,他便顺其自然了。而这些问题,他也从来不深入思考。只是有一点:他混沌的生命前方好像有什么在放射光芒,他每每快步地接近那东西,想要看清楚时,却如何也追赶不上。但那发光体好像有着思想,他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却又不甚清晰。
那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他唯一深入思考过的问题。而这种感觉,现在越发强烈了。他可以清楚地知道,于他生命里发光的东西此刻就在这片竹林里。
果然,前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正闪烁着光芒,那是一根竹子的竹节在发光。隐隐地,七彩的光芒。
那是......他快步走了上去。在竹子里面吗?他懊悔没带把小刀。突然间,那个竹节竟自己从竹子上跳了出来,吉日丢开雨伞,双手接住了它。竹节此时就像蛋壳一样慢慢裂开了。里面的东西缓缓呈现在他眼前。
是这个吗?吉日感到吃惊,他情不自禁地将那东西从裂开的竹节里取出,仔细端详着。他手里的东西正射出七彩炫目的光芒。
3
会找来的吧,那个人......她手里摸索着某样东西,想道,红唇微启,露出了笑容。
事情之起因,要从许多年前说起。
一个夜晚。
月光明朗,茂密的花草丛中点缀着颗颗露珠。每一滴露水都映着一个月亮的影子,光灿灿的。飞舞着的萤火虫时而停留其上,它的光芒与露珠的交相辉映,叫人分不清哪一个是小虫,哪一个是月之泪。
周围静寂非常,连夜晚也跟着睡去了。前方一片蓟叶,正开出蓝紫色的花,再前面是树林,树林过去就是村庄,奚落着几间房子。但站在这片花草丛中,是看不到前方的村落的。
他神色清爽,悠然地迈着步子。
真是个偏偏公子呢!女子隐身在黑暗中,一眼望见了那个人。其实,她也只是路过这里,见前方有人,才躲藏起来,却正好看见了眼前一幕。那人身着皂青色绸缎长衫,举止优雅,行走间,草端的露水微微洇湿了他的衣衫,但他并不在意,也只是露出淡淡一笑,不觉间,只听他念道:
"青光翩翩舞,紫草露重重。衣香移将去,芳菲馨更浓。"
必须得想个法子跟这人说上话,哪怕只有一句也好......琢磨着,她从黑暗处现身,口中念道:
"纵知深夜花更好,切莫手触芳菲丛。"女子抬起胳膊,用袖遮住了自己的脸,"敢问这位公子,也是深夜赶路?"她已知晓对方是谁,却要装作全不知情,只是为了能跟对方说几句话而已。
他微微点了点头。
见对方没有任何举动,女子才放下心来,说:"深夜赶路实在可怕,奴欲与公子同行,不知可否?"
"姑娘托付,却不知去往何处?"他已看穿女子的身份,却还装作不知情,只是为了试探女子到底耍什么把戏。
"前面不远一家小店铺,便是奴家所在了。"女子抬起右手指了指村庄的方向,依旧用左边的袖子遮住脸。
月色幽静,前方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两个人缓步走着,都不说话。女子猜不透对方的想法,心里忐忑着。但她又能够断定,虽然对方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而决猜不透她的心。只为这一点,她多少有些难过。
月光洒落,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穿过一片林子,有一条溪水,水浅得可怜,却缓缓流着,溪水对面一棵参天杨树。
"过了桥,便到了。"女子突然开口,又伸手指了指那棵树的方向,"奴家就在那里。"
他顺着看过去,杨树下隐隐有房屋。
女子始终没有任何举动,他心上觉得奇怪。
"深夜行路多有不便,奴无以答谢,公子且在寒舍住一晚再走吧?"女子还是掩着面,身子似有疲惫地依靠在自家半敞开的门上。
"不必麻烦了。"既然对方没有什么举动,他也不想惹上麻烦,说着,转身便走。
"公子!"
听见呼唤,他停住了脚步。
"却不知公子姓名?"
微微一阵风吹过,杨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落了下来,停在他脚边。
"在下姓杨......",他回答,再次迈开脚步,渐渐融进了黑夜。
待看不到那背影,女子才缓缓放下胳膊,露出了面孔,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而后,她轻轻挥一挥袖子,杨树下的房屋便消失了。
周围一片漆黑,各处都没有点灯,他徘徊着。这一片黑暗与他相称,有着说不出的协调。但他的肤色却是白净的。
......那个女子是白狐化身。恐怕她已知道我的身份。他想,既然如此,她怎么还有胆量接近我?他始终不能看透白狐的心思,以至那个时候女子就藏在他身边某处,也没能察觉。为此,他也很是吃惊。突然,他感到哪里不对劲。于是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腰间,是系在那里的一只白玉佩饰不见了。
......是她偷的?!难道她只是为了偷这个才接近我?!他先是一惊,而后叹了口气,想: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然而,正是他这一种姑息似的温柔,叫事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4
此刻,被他捧在手掌中的,是一块羊脂白玉。它正散发着微微光芒,是美丽夺目的七色霞光。
白玉长有一寸,四面上镌刻有铭文,为:正月刚卯既央,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刚瘅,莫我敢当。
白玉内部有一股鲜红的液体在流动,但它确实是白玉,摸在手中,光滑温润,没有冰冷油腻之感。
"这是......"吉日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就是在他生命前方发光的东西。现在,他把它攥到了手里。
是谁藏到这儿的?他又仔细看了看那只竹子,竹节掉落的地方,竹子又生长上了,仿佛掉落的那一节与它无关似的。
是怎么把玉塞到这里面的?吉日伸手摸了摸那棵竹子,上面并没有割伤的痕迹。他皱着眉头,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稚嫩。
"......那个地方,有人知道一切吗?"吉日似是看到了白玉的心,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拾起地上的雨伞,将白玉揣到怀里,继续上路了。
5
四周漆黑,只有头顶的方向隐隐有灯光射入,但还是不足以照明。于是,周围点燃了数不尽的纸灯。灯笼都是白色的。
他表情有点恐怖吓人,手里死攥着一张纸,像要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到这张纸上似的,这纸被他攥得褶皱不堪。
纸上写着:请您独自前来,笔记定当奉还。姬夫人上。
姬夫人就是白狐。这一次,她竟胆大到只身潜入他的府邸,偷取东西。也许是白狐法力高强吧?竟没有一个发现她,他也不例外。
已经第三次了......是不是该教训她一下?他想。
第一次,白狐在那个月夜偷走了玉佩。隔了许多日子,第二次,白狐来到他住所门前,偷了悬挂于门楣之上的牌匾,依旧留下了字条。牌匾丢失万万不可,他依照字条上的要求,亲自登门,索回了它。又过了一段日子,第三次,也就是这一回,白狐拿走了一本重要的笔记。那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东西,好像还没有写完。
这本笔记关系重大,必须把它拿回来才行。上次匾额丢失,已经搞得府里上下大乱,这一回,趁事情还没被发现,须尽快解决掉才好!他如此打算,依照字条上的要求,又一次去了白狐的住所。
白狐的住所是一家店铺,上面挂有一块旧了的招牌。借着月光,他认出了上面的字体,是模仿上回被她偷去的那块匾额。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但招牌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看了看,不以为然。前面铺子的门已经上了锁,他绕到后面,从第一次到这里时见过的后门进入。门前那棵杨树还在,只是更加粗大,他看也不看一眼。
白狐就站在院子里等他,她依旧以袖掩面。事实上,他从没见过她的真面目,至于她为什么总是遮住脸孔,他从没想过,也不想知道。
白狐并不多说什么,将笔记交到他手上:"公子可知奴所作为何?"她低声问了一句。
白狐从他那里偷完东西,又总是很爽快地还回来,没有任何条件,只是要求他一个人亲自来取。她肯把东西还回来就好,至于其中的理由,他也不想知道。拿到笔记,他就要离开。虽然他很想让姬夫人长些教训,但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他那隐隐的温柔,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请等一等!"掩着面的女子突然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面对女子。
"......好无情啊......"女子小声念了一句。
他似是没有听到,终于未说一字,离开了。
"好无情啊......"她放下袖子,露出了悲伤的面孔,不住地摇头叹息着。你几时才能明白奴的心意呢......
这时,月亮撇下一道清光。
许多日子过去了,连他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总之是段很漫长的日子。他几乎已经忘了世间还有一位姬夫人。
6
吉日要去的地方,位于现在已消亡的一条胡同里。他手里拿着一把素白的纸伞。不过,在出了竹林之后,他就将伞收起来了,那上面的水迹也已被风吹干。此刻,天空晴朗,一丝微风,夹杂着些许水气。
房子的一面临街,它剩下的部分则完全隐进了胡同里。吉日从临街的一面经过,正看见那上面悬挂的招牌,有些旧了,但最近它好像被漆新过,于太阳下闪烁着微微的光彩。
万事斋......吉日在心里默念了上面的字。这房子原来是间店铺。但此刻,店面的大门正紧闭着。吉日步入胡同,来到与之相应的后门处。紧贴墙根的地方,有棵树。不知是被谁砍断的,还是自然死亡,它只剩下一半,已成了硬如磐石的烂柯,但断面上的年轮还清晰可见,一圈套着一圈,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吉日注意到,它是一棵杨树,不由得皱了皱眉毛。烂柯旁边的后门半掩着,他推开进去了。里面是北平标准的两进四合院,最前边临街的一进作了店铺使用,后面大概用来居住。院子里隐隐飘散着油漆味。吉日猜想这院落是最近才翻建的。灰瓦房屋,种着四季花草......
吉日来这里的途中就常常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现在见了眼前的景象,他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白玉也好,万事斋这三个字也好,就连那棵烂了的树桩,他都觉得十分熟悉,但又如何也记不起自己与它们之间的姻缘。
他就好像失去记忆一般,冥冥之中凭借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来到这里,并且无论如何也要赶来这里。他唯一记得的是,这里似乎有个人一直在等他。然而那人是谁,他并不知道,也或许是他不记得了。
吉日看见有间屋子正敞着门,进门处果然有个人。那个人背对着吉日,坐在一张藤椅里面,好像是睡着了,他并不知道吉日走进来。直至吉日走近,轻轻开口:"请问......"
那人才缓缓睁开双目,"你来了啊。"他说。
"请问你是?"等我的就是这个人?吉日想。他注意到这人的打扮很奇怪,是吉日未曾见过的穿着,只有这人鼻梁上的一副眼镜,让吉日觉得他与自己一样,是活在同一个世间的人。
"我是百纳川。"那人说,他见吉日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接着说,"等你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那个人让我在这里接应你,并让我转告你,真正等待你的是你怀里的东西,它可以代替......"
"你是说它?"吉日从怀里将白玉取了出来,托于掌心之上。白玉再度光芒四射,里面的液体奔腾得愈加猛烈。吉日感到手掌与玉接触的部分开始微微发热,是玉散发出来了热量。他把玉放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百纳川见了他的举动不解地问道。
"是这玉叫我把它放下的。"吉日回答。
正在这时,白玉的光芒竟越发强烈,就好像爆炸了一样,射出刺眼的七彩霞光,但却没有任何声响。光芒之中,吉日隐隐看到一个人形。
"如果他出现的话,那个人托付我的事也就要完成了。"百纳川正说着的时候,白玉已然化作了人形。是个美丽的少年,十几岁模样,肌肤就是原来那白玉的色彩,美艳的红唇微微闭着,看不见少年的眼睛,因为他紧闭双目,此刻就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像。百纳川说的"他"便是指这位少年。
"怎么回事?"吉日不太明白眼前的状况。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啊!"百纳川叹了一声,伸出右手食指,触上了吉日的眉心,与此同时,他在吉日面前消失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所托付的事情已经完成。百纳川离开了。
吉日突然一阵头晕,有东西在他脑子里翻滚,那是他的记忆。
这个时候,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7
第四次了吧?早该想到他无心无情!一次又一次地从他那里偷盗,也只是希望他能来见奴一面啊!虽有几分痛恨,但姬夫人思慕之心,越久越深,始终不能断绝。这一回要拿走什么好呢?她幽幽叹息了一声,正看见摆放在另一处的牌位。
若他不再有这样的身份,若他成为真正的凡人,是否就能明白奴的心意呢?想着,她取下了那个牌位。那个牌位,是众多牌位中的一个,是位于最中间的那一个,上面刻有文字:御赐阎罗王。
东西到手后,她屏住气息,离开了阎罗王的府邸。她隐身穿过大门之时,还是没有一个鬼怪发现她。她注意到,巡逻的鬼怪比上次来时增多了。她微微一笑,说不出那笑的含义。最后,她抬头望了望悬于门楣之上的匾额,那是她曾经偷过的东西,此时,它好端端地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敕建阴曹地府。她在心里念过一遍,离去了。这一回,她没留下字条。因为她深知,那人一定会来找自己。
深夜,没有月亮。大雾伴着尘埃,风吹过面颜,袭来的尽是沙土,土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巨大的蓟,茂密如猛虎一般,在土路两旁滋生着,上面也染了血。他寻着血迹,在大片大片的蓟叶丛中穿行,不时弯下腰,神情紧张。
记得天宝十三年,也就是唐玄宗在位第四十二个年头,这里的蓟叶还没有如此旺盛。他还记得它们开过的蓝紫色的花。蓟叶群后边,是一片美丽的花草丛,然而现在,花草丛已然无影无踪了,就像曾经依偎在草端的那些露水,早已蒸发,是几时没有的?没人知道,只是天宝十三年的某个美好月夜,他在那里丢了他的白玉佩饰。
在哪里呢?这里也没有吗?
他在这一片茂密的植物中寻找,但没有寻到丢了的东西。他并不放弃,穿过植物群,前面就是人家,却没有人。一叠叠的尽是死尸。这里曾经是一片林子,然而现在也没有了。他翻找着尸体,一个个地翻找着,数不清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剥落的皮肉向外翻着,露出森森白骨。
他们曾经是人,死后化成了鬼,是白狐的血液将他们从土中唤来,但在阎罗王面前,他们再度成为一具具尸体。
......还是没有?!b
代表身份的牌位丢失,就是触犯天条的大罪!
......那家伙实在太放肆了!这次一定要了结她!
想着,他直起身体。一片片数不清的尸体......只有一棵参天的树,诡异地摇曳着身姿。他望着,将视线移向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风中夹杂的血飞溅到他脸上,是白狐的血。他打伤了姬夫人,也就是白狐。
跑不掉了!只要寻着血,就能找到她!阎罗王扯动唇角,浮起一丝浅笑。
牌位被盗,不管对方用何等高明的方法隐藏,其主人定会立即知晓。白狐对这一秘密一无所知。她犹如白色的纱,轻轻掠过天际。正是这一瞬间,她被阎罗王知道了行踪。阎罗王取出一张符咒,迅速射了出去。那符咒变化为一把短剑,正射中白狐。
白狐曾为修行高深而自喜,但遇见那人之后,她便后悔自己的修行。年复一年的修行,封闭了狐的心志,隐去了灵的气息,她完全与人类无异了。她常常在想:若奴没有如此高深之修为,他是否就可看到奴之心了呢?然而,精灵之心一旦与人无异,就很难叫他知晓了。
想来修行是件怪事,凡夫修行为了减去世俗气息,而灵怪修行倒是为了增添世俗之气!世间常说:总羡他人之有。恐怕是这个道理了。
......会找来的吧......那个人......姬夫人手里摩挲着那个牌位,鲜血自嘴角溢出,染红了她的唇。她唇微启,露出了笑容。
天宝十三年,她偷走了阎罗王腰间的白玉佩饰,是产自九阳川的白玉。她觉得对方一定会取回玉佩。为此,她在杨树旁边建造了真正的房屋,并且开了店铺。年年复年年地等待,要等的人没有来,于是,她决定去找对方。天圣四年,也就是宋仁宗赵祯在位的第三年,她偷走了"敕建阴曹地府"的牌匾,依照上面的字体,她更换了自己店铺的招牌,但依旧沿用原来的名字--万事斋。她等了近三百年,才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人。但那人却不能明白她的心意。那一刻,她才知道,阎罗王原本无情。所以,她打算了断这凄苦的一厢思慕。
哪怕一次也好,见他最后一面,将奴一番苦心告知于他!姬夫人如此打算,就在嘉佑八年,也就是北宋仁宗赵祯在位最后一年的某日,她潜入了阴曹地府去见阎罗王。但阎罗王不在府中,所以她偷了一册生死簿,并留下了字条,叫阎罗王来找她。她心想:只要见了他,告诉他原由,把生死簿还给他,就永远了去情愫。但再一次与那人见面时,她那一点痴心,竟汹涌地从心底溢出。原来此情积累越久,越觉可惜可恨,可贪可恋啊!
便是死去,也要与他一处!想着,姬夫人折断了手中的牌位。
大雾散去,如钩的弯月从黑夜中凸现出来。白狐再也支撑不住,从空中跌落。这个时候,阎罗王追了上来。
"牌位是你偷得吧?现在还回来,你还可以保住性命。"他盯住趴伏在地上的女子,冷冷地说着。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话。
短剑刺入了姬夫人的身体,鲜红的血慢慢涌出。她轻轻笑了笑,道:"君本无情,奴竟忘却了!"阎罗王怎会有情呢?明知这一点,却还是私心爱慕于他,这样的自己,也许早就注定有如此下场了吧?似是叹息地,她摇了摇头,却没有抬起脸,垂下的发遮住了她的面颜,"牌位,已经被奴折毁。"
"你说什么?!"他难以相信,一把抓住了奄奄一息的女子,迫使她抬起了头。
"君缘何不问,奴所作为何呢?"她低下头,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迟疑半晌,才苦苦一笑,道,"罢了,你亦不会明白。"
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那好像是姬夫人的心。他不由惶恐,慌忙松开了抓住她的手。
这时候,白狐使出全身力气,突然死死攥住了他欲抽回的那只手,对他言道:"你亦不是阎罗王。奴用性命诅咒你,你将永世为人,生生世世在凡尘,在万事斋陪伴......"说着的时候,阎罗王大吃一惊,竟消失不见了,那是他中了姬夫人的咒。
姬夫人想:若是凡人,天庭便难以找寻,亦不会因牌位之事治罪于你了......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衫。她颤抖着手,从怀取出了一件东西,正是阎罗王的白玉佩饰。他似是早已将它忘却,始终没有取回。
此刻,白玉已染满了白狐的血。他再度现身之时,奴恐怕已不在人世,不能等他回转了,那时,你要代替奴,生生世世将他捆于身边。她如此想着的时候,血液奇迹般地渗入了玉的内部,缓缓流动起来。
"好叫人嫉妒!"她对白玉说着,"......奴为你一切安排妥当,你定要替奴将心意传他知晓。"若身为凡人,他许会明白。
她将白玉埋入了土中。这是一块产自九阳川的白玉。
再过些年,这一片旷野就会变成竹林。此时,她已完全没了力气,只是趴伏在地,口中反复念着一首诗:"青光翩翩舞,紫草露重重。衣香移将去,芳菲馨更浓......"
纵知深夜花更好,切莫手触芳菲丛。原来触及芳菲,竟是如此美好之事!她微微一笑,身体开始渐渐消散,仿佛白雾一般。最后消散的,是她的脸,一张没有血色,不算很漂亮的脸。
这是发生在明朝永乐二十年的事。
万事斋没了姬夫人,在那一年,官府将它关闭了。
真是奇怪,明明人之心难以知晓,众生灵却还要渴望成人......
他一阵头晕,眼前景物突然一片模糊。他赶忙摘掉了原来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伸手摸向了方桌,那上面有百纳川消失前留下的一副平光镜,是法兰西工艺的精品。
"你醒来了啊,柔木。"他微微笑着对少年说。
"我一直在等你呢。"柔木一脸孩子样的天真,走到他面前,"你就是阎罗王吗?"
他轻轻一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个凡人,是杨吉日。"
8
"柔木啊,你干什么要记这种东西?"他拿着友人新写的一篇笔记,翻看着,不由蹙起眉头。
此时窗外阳光灿烂,正是五月时节。
"你真的不知道吗?"柔木歪头望向他,眨巴着他那双美丽的猫儿眼。
"有时候,我也会看不透你的。"
柔木听了这话,似是得意地轻轻一笑,回答:"因为记忆啊,同生命一样,是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
"但你写的这一篇,是五年前的事。"他指的是柔木新写的那篇笔记。
"那个时候我还没写笔记吗!所以趁自己还记得,赶快把它补上才好。"
虽然已经事隔许多年,但两人仍与当年一模一样。他们就像是被时间抛弃了一般。柔木说着,幽幽叹了口气,看向友人,突然问道;"吉日呀,你真的不是阎罗王吗?"
他依旧微笑着,没有回答。柔木见状,又道:"我身体里的血可是白狐的呢。如果你不是阎罗王,那......"
"你就不能生生世世地纠缠我了吗?"吉日接过他的话,"柔木,比起我来,你更愿意和阎罗王在一起吗?"说这话的时候,他依旧微笑着,叫人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柔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对方,不由咬住了嘴唇。
"如果我不是杨吉日,而是阎罗王,恐怕就没办法明白你的心意了。"他如是说着,叫柔木红了脸。
"这、这只是她的诅咒!"柔木别过脸去,不再看对方。他不甘心自己只是别人的替身。
"你也只是你自己,不是为了代替谁才会在这儿的。如果硬要说这是诅咒,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你对我的诅咒。"
"是、是命运吧?"柔木干脆转过身,背对吉日。他虽然装作满不在意,然而心中却涌出一股暖流,这暖流此刻像水波纹一样荡漾开来,传达给了吉日。
阳光异常刺目,好像有谁推了我一把。我从梦境回到现实。我确定刚才作了梦,并且在梦里做了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内容完全不记得了。只是一点,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坐在椅子里睡着之前,我的确是带着眼镜的,而此刻,它竟不见了?
......也许把它遗失在梦里了吧?我不切实际地想着,从书桌上拿起那本老旧的笔记,再度翻看起来。
自己刚刚做的梦,现在竟忘得一干二净,命运就是这样无常,而所谓的生活,更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很难辨认。
现在是二零零七年春,我是百纳川。
其 五 捕 蝉
1
墙上的自鸣钟刚刚报响了晌午的时辰,但他依旧躺在藤椅里,闭着眼睛。此刻,他正处于幻境与现实的交界之所。
门不声不响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但他并不知晓,直至那人走近,轻唤了两声:
"吉日!吉日!快醒来啦!"
他才张开双目,日光打在镜片上,眼前一片模糊:"柔木,你回来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浮出笑意。待视野清晰起来,他才发现这只是个梦。房门半掩着,眼前没有一个人。
他正在友人家中,坐在友人惯坐的位子上,等待着。而那一位友人,便是林柔木。事情要从十日前说起。
吴佑,也就是万事斋旁边那家首饰铺的老板。说起来,他是吉日的邻居,关系还算不错。
这一日,首饰铺光顾了一位客人。这人便是北平人人都敬而远之的富豪霸主,沈三爷。
几年前,有名的"贿选总统"曹锟,曾以五千元一票,贿买国会议员,当选大总统。而这巨额钱财的一部分,就是沈三爷提供的。他原打算给自己做个政治靠山,捞些好处,却没想到,过不久,曹锟就倒台了。后来,他又与阎锡山一支有些瓜葛,才算捞回了本钱。北平老人都知道沈三爷的名号,得罪他,就是得罪衙门。这位爷偏偏又性子较真儿,久而久之还喜欢耍些赖皮,真真不该是有钱爷们儿的作派!这位三爷最大的爱好就是附庸风雅,却也尽是笑话!
普通百姓若遇了这位爷,还能相安了事,只一些做买卖的,总是苦莲往自己肚子里咽。
那一日,沈三爷带着他的五姨太,来到吴佑家的首饰铺子,要的尽是珍品。什么玳瑁金簪、八宝攒珠饰、水头十足两对翠镯、镶粉彩琉璃玉板指、南洋进口白珠项链、大英金表链、明月耳当......吴佑看着,心里发慌,他安慰着自己:只要小心伺候,这位爷决不会为难自己!却没想到,算帐时,三爷又耍上赖皮了。他摸了摸西装口袋,对吴佑说:"出门没带那么多现钱,你明儿个到我府上取吧。少不了你的。"过了一日,吴佑便着伙计去了沈宅。结果,帐没要回来,还被府上人毒打一顿,说是从没去过那家店,伙计无理取闹!
官府就跟沈三爷自家开的一样。到哪儿也说不上理!吴佑只能自认倒霉。其实,像他这样被沈三爷欺负的,还有不少。从大饭店到小菜摊,若不靠些后门路子,就只能任凭三爷宰割。吴佑实在不甘心,仔细算一算,足足亏了五千块!就是再干上一年半载,也卖不出这个价钱!为此他生了心病。
吉日去看他,他便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边说边哭,甚是可怜。就是同来的柔木,也不觉动情。吉日回想起不久前,逢他不在店里,这位三爷从万事斋伙计手中讹去了不少东西,因他讹去的都是些仿制品,事后也不了了之了。
"这三爷实在可恶!"吉日从吴佑处回来说。他表情异常阴郁,看来真的生气了。
"吉日,你?"柔木怕他作出令人担忧的举动,所以问道。
吉日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才道:"你放心,只是叫他把欠下的帐还上。"
那一日下午,吉日独自去了北新桥附近的寺庙。
风雨归舟,真是张好画儿呢!沈三爷仔细端详着墙上的画作。
宣纸发黄,说明它年代久远,却又十分完整。画中远处,青山隐隐,河川由远及近,川中孤舟独行。木桥横跨江上。一个小童,头梳双髻发式,撑着把枣红油纸伞,从桥上经过。
正是暴雨之时啊!沈三爷觉得这画作与现实之景万分贴切。这个时候,窗外正雷雨大作。他的五姨太近日迷上了佛学,原本在家里就可以建个佛堂,但三爷不信这套,他跟五姨太讲:"什么神不神佛不佛的,老子就是神佛!有钱烧香,都得来拜老子!"他不叫把这东西弄到家里
,但他又最宠五姨太,便陪她去庙里进香。这日既如此,只是正要回去,就遇上了暴雨,于是在庙中耽搁了。姨太太又去礼佛,他一个人在禅房中休息,用过一盏香茗,他觉得睡意袭来,见外面依旧风雨大作,索性在禅房中打了个盹儿,等醒来时,雨不知几时已经住了。
这时候,五姨太也礼佛完毕。他们打算回去,却正听见有人对话,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
"师傅,我此次前来讨扰,还是为了禅房中那幅画作。"
他知道,那幅画作,指的就是风雨归舟。于是他先打发回了五姨太,自己不由听了下去。
"杨施主,此画乃本寺之宝,岂可轻易让与他人。"
"出家人心无杂念,又岂能被世俗之物束缚呢?"
沉默良久,只听法师道:"杨施主有理,僧人惭愧,既是如此,僧人愿将此宝赠与施主。"
"多谢了。我日后当奉斋十日以为回报。"
说着,僧人走进禅房,见了沈三爷,不觉一惊。
"施主还在?"僧人问。
三爷亦觉难堪,不多说什么,退出了禅房,但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在庙门口等着。
不多时,有人从寺中出来了,三爷虽未见过那人容貌,但通过那人手里拿着的一卷画轴。他还是上前拦住了那人。
"原来是沈三爷。"那人微微一笑,约有二十几岁模样,俊秀清雅,面上一副银丝水晶镜,越显气度不凡。
"这位先生如何称呼?"对于别人知道自己,他不觉希奇,毕竟是北平市的名人,家喻户晓,理所当然。
"在下姓杨。"
"原来是杨老板。"他并不知道对方身份,如此称呼,不过客套,"你手上的画本是我先看上的,所以......"
"沈三爷原来是想要它。"那人微微一笑,似不怕三爷的威风,言道:"不瞒三爷,我本是做古玩生意的,如今凭白得了一件宝贝,怎能轻易让人呢?"
"好说,你开个价儿,多少我都要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顾主。"那人依旧笑着,雨后的阳光打在他的镜片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脸,"三爷够爽快,我也算您便宜些,十万块。"
"两万块。"十万太贵!他还了价。
"恐怕三爷还不知此画绝妙之处!"说着,那人将画展开,"请看。"他右手指上了画中桥上的小童。
奇怪?!沈三爷望去,不由张大双眼。那小童分明是撑着雨伞的,怎么......
此刻过桥的小童,竟是腋下夹了把枣红油纸伞。
......难道说......他似是悟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了天上的太阳,阳光不很刺眼,却明亮异常,"果然是个宝贝!"他不由赞叹。
"沈三爷,如此宝贝,是不是该值十万呢?"
"这......"十万确实很贵,"五万!"g
那人似是犹豫片刻,才回答:"三爷面子,岂有不给之理,我当双手奉上。"说着,他将画卷捧到沈三爷面前。
三爷很是得意,接了过去,又从西服兜里掏出一张一万块的钱票,递给他说:"我出门不带那么多钱,你过后自到我府上来取,剩下的四万,绝少不了你的!"
"多谢三爷。"那人说。待沈三爷走远,他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2
已经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难道这一次又要等待了吗?他蓦地睁开了双眼,从恶梦中惊醒。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呢?他向四周望了望,一片漆黑,隐隐地能听见雨声。
是什么时辰了?这栋房子没有窗,只有一个敞开的门。而他刚刚睡去了,自己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除了雨声,四面死寂,他被软软的黑暗包裹着,竟有种脱离了现世的感觉。
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他的轮廓倏地从黑暗中凸现,面色有点苍白。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吧?一个人,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谁也没有......好像觉出自己此刻脸色苍白似的,他突然伸出左手,摩挲上了自己的面颊。
好可怕啊!他想,这种孤独感已经久违了呢!
一股悲哀袭遍全身,他觉得自己这幅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隐隐作痛。他简直想哭,却挤不出眼泪。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泪,更不知道泪水的滋味。
他只是倾听着雨声,让自己不再那么孤单,又蜷缩起身体,让自己更加融入黑暗。
此刻,门外一阵奔跑声,脚步噼叭地踏在泥地上,溅起无数泥浆。
声音渐近,他紧张地屏住呼吸,支起了身体。
又是一道闪电经过,照亮了门口和昏暗的天空,只见一个人影跳了进来。
"阴晴无定数啊,真是!"那人抖了抖身上的水,望了望一天一地的雨,转身朝里面走来。
3
沈三爷自得了那幅画儿后,即刻给几位朋友发了请柬,叫他们到府中赏宝,且要在雨时前来。他如此这般,无非是向大家炫耀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
且说他只花了一万元就得了这件宝贝。又听府上的警卫报告,并没有人来要四万块的帐。他暗自庆幸,心想:那卖画儿的还真识相。算他聪明!不然一定讨一顿打回去!这位三爷,真不知他是不是真富豪!!
天公作美,只待两日,又阴下来了。友人们如约而至。
沈三爷叫众人先赏过一遍,再备下酒席,只等下了雨水,画上的小童就会自己将伞撑起来。
"众位。"他说,"此画妙处,待会儿下雨再来看。"
约过了半个时辰,大雨果然倾盆而下。于是三爷从宴席中起身,又一次拿起那幅画,"各位请看!"他展开了画轴,手指向了画中的小童,得意地说,"奇迹出现了!"
众人纷纷围上来,仔细观看,一阵沉默后:"沈三爷,烦您指点,这绝妙之处是哪一处?"
这幅画纸张发黄,看似古旧,实则今仿,且墨迹轻浮。作者为:近尘。是何许人呢?亦非名家,字体粗糙,更无题跋。印章是九叠文字,因无防伪之需,故用此繁复文字,实在毫无美感可言!真真一副糟粕之作!只因沈三爷说这是天下至宝,又有绝妙之处,所以才又围上来观瞧。只是瞧了半天,也还是瞧不出它有何妙处。其实,沈三爷经常拿些古玩来叫他们玩赏,不过都是些冒牌之货,因畏惧他的势力,大家才时常骗他说些好话,什么这是个好宝贝之类!实则心里唾弃得很!这回难道又是被沈三爷骗了?!众人不觉厌恶起来。
三爷倒全然不知,自得其乐。
"请看这小童。"三爷暗暗觉得他们可笑--却不知他自己更加可笑,"未下雨时小童收着伞,现在下了雨,他不是把伞给撑起来......"奇怪?!他只顾得意,这才注意到画上的小童,依旧腋下夹着那把枣红油纸伞。
难道是雨下得不够大?三爷想着,朝外望了望,比起那日在庙里,雨更大了些。为何画上小童没有变化?那日我明明看得清清楚楚,难道说被骗了?
他顿时觉得难堪至极。咽不下这口气!他翌日去了庙里。
阴历八月,明亮的日光照耀着院子。院子里一棵桃树,枝头叶子颜色艳丽无比,因已过了开花时节,桃树正是一片翠绿。
"一万块?!"柔木听了吉日的骗局,觉得沈三爷即可笑又可怜。更没想到连寺院的和尚也会参与其中。和尚是吉日的朋友,而那一幅画作,正是出自和尚手笔。
"我可没动分文!"吉日盯着柔木笑道,他明白了对方的心思,"那笔钱我都给吴佑了,毕竟他那个伙计也伤得不轻啊!"
"万一沈三爷发现那是张假画,该怎么办?"柔木总有种预感,心里始终不能平静。此刻,好像有什么开始变化了......这样的心情,想必吉日已经注意到了吧?他想。
吉日转过视线,不再看友人,言道:"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其他,只能由命而去。"
4
那人转身朝里面走来,逆着光,看不清楚脸。
雨声,脚步声,人影晃动着。虽然看得不很清晰,但从刚才说话的声音,及那人渐近的气息来判断,这人不是他唯一认识的那个人。
谁?他在心里问了一句,不由缩了缩身体。许是雨水带来的寒意,他竟有种想要逃跑的欲望。却来不及了,他正坐在门口处显眼的地方,不敢看对方。虽然四周昏暗,但对方还是看见了他。察觉到他的害怕,那人有意绕过他,在一旁坐下了。
雨水渐大。一旦习惯了闪电与轰雷,当它们再度响起时,就仿佛是被乌云吸去了声音,竟觉得异常宁静。
就在这时,只听那人说;"雨水令一切众生、草木、有情无情,悉皆蒙润。百川众流都入大海,合为一体。众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复如是,汝又缘何独自烦恼?"
他听后,渐渐抬起视线,发现那人正注视着自己。
天就在此刻放晴了。
5
沈三爷原想找和尚问出上次卖画之人的下落,不想那人正在寺里。
"三爷。"那人依旧微微笑着,"怎么能说是我骗了您呢?您想想看,这宝贝之所以是宝贝,自然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它原本值十万块,您却只出五万,这也罢了,您还赖了四万不给。它自然有些脾气,是嫌您买贱了它。"
"这样说,我还得把那四万块给补上了?"
"不然,依您看呢?"
"好吧。"沈三爷迟疑片刻,招呼过身边的跟班儿,"你快回去,取了四万块钱来。"
跟班儿依言回去了,三爷又对那人开口:"要是这宝贝还不显灵,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三爷说哪里话!在下于此恭候。"
沈三爷并不多说,待跟班儿返回,交上了四万块的钱票,才转身愤愤地走了。
已经过了四日,心情难以平静,就像是暴雨之前的乌云,翻滚不定。
柔木不由扯紧了自己心口处的衣衫。他想从梦里寻找答案,而忐忑的心却叫他难以入梦。
为友人担心,柔木直接来到万事斋,才知友人已去了北新桥附近的那所寺院。
柔木知道,沈三爷买去的画,哪里是什么宝贝,无非是和尚画了两幅一模一样的图案罢了。下雨时挂上那幅撑伞的。在茶茗中放些迷魂散,待沈三爷睡去,天便晴了,再换上另一副收起雨伞的。沈三爷只买去了其中一张,所以那画中的小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伞撑开的。除非......除非把白狐之血滴在上面!对了,另一幅画应该还在寺里,若此刻赶去,把血滴在上面,再叫吉日偷偷去沈府,将这两幅画作个调换,沈三爷便不会知晓,要赶在骗局暴露之前......想至此,他匆匆赶去了那座佛寺。
时以傍晚,虽然夏末,却因乌云之故,不见天日。
啊!又要下雨了吗?真是讨厌呢!他想着,加快了脚步。
6
已经第二天了。他想,雨停了吗?好快呀。还以为会无休无止地淹没一切。他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对面的角落。
明明已经晴天了,那人还坐在黑色的影子里,叫他看不清容貌,但通过身形打扮,还是可以辨别出,那是个年轻的出家人。
世间有那么多出家人,却不知这人是哪里的出家人。
知道他投来视线,出家人轻轻笑了,又一次开口:"烦恼既是系缚,系缚乃由念生,心即系缚,身亦使然,不知你于何念系缚?"
好奇怪?这个和尚笑的时候,和那个人好像......他想。
"大师。"吞吐了半晌,他才蜷缩起身体,幽幽开口:"为什么世人会一再犯错呢?"
"阿弥陀佛。"出家人道,"凡夫愚昧,只知忏其前惩,不知悔其后过。以不诲故,前罪不灭,后过又生矣。道理肤浅,而行之又何其难哉!"
大概是说:凡夫俗子,只知道反省过去的罪过与错误,却不知道预防将来可能会犯之错。就是因为不知道防范,才前罪没有断绝,而后过又生。这个道理虽然肤浅,而做起来却困难非常。
"难道就没人能够改变吗?"
"呵呵。"出家人不由一笑,指向了外面的雨。雨已经停了。
"在你看来,刚刚从天而降的,是什么呢?"出家人问。
"......是雨......"他回答。
"那么,积在坑洼之处的,又是什么呢?"出家人又指了指外面的积水。
他顺着望了过去,答道:"是积水。"
"这就是了。其实,雨也好,积水也好,雪水、露水、就连江川湖海,泪水、汗液,它们也不过是水罢了。"出家人说,"不管人们叫它什么名字,其实水就是水,水的本体没有丝毫变化。所谓的改变,也是这个道理了。"
"可他的本性,竟比水还难以琢磨呢?"
"呵呵,敢问他是谁?"
"他是......"语欲出口,他却不由咬住了嘴唇。他是谁呢?对于自己来说,他是谁,这一点自己从未想过,而此时被别人问起,他竟回答不出,不由感到一些无措。
"他是他,亦非他。"出家人又说,"本质就像水,时而温顺,时而暴怒,不同情境下现出不同形态,看似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然而这不过是表象罢了。至于真正的水,水就是水,不管表象如何琢磨不定,本体终究是不会变的。不只是本质,性情也好、命运也好、或是人之心,都同水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虚幻的表象吗?原来,竟是我自己误会了。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琢磨,好像明白了什么,终于向门外望去。雨已停了,门口湿了一大片,那是溅进来的雨水,混着泥土。
这是一座废弃的庙宇。两日前,他跑到这里,浑身没一处不湿透。冷!冷到骨头里!他却毫无知觉,只是庆幸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因为在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到,他也不愿意看到。
血?
......太残忍了!!
突然,一道阳光刺入,他蓦地闭上了眼。苍白的光刺痛了他的记忆。
......命运的种种,没有尽头,混混沌沌的混成了一片......
一阵风吹过,暖暖的。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对面的出家人已经不见了。但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大吃一惊。

血?
......太残忍了!!
昏暗的天与地,时间、空气、一切的一切、都被无边无际的雨水凝固了。
柔木呆呆地站在雨里。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修罗界。
半个时辰前,他从万事斋匆匆向这寺庙赶来,中途下起了雨。
这一次的雨水不很大,但依旧伴着时而的电闪雷鸣,淅淅沥沥的很急。雨水里混杂着夏季的余韵,打在脸上却是冷的。他没带把雨伞,衣衫湿了个透,鞋子也湿了。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狼狈过,然而竟顾不了这些。
真糟糕!下雨了,沈三爷这一次会不会发现自己上当了呢?要是我不快点儿的话......
雨水之故,街上的洋车一辆也没有。他只好奔跑着。昏昏暗暗的天,被乌云遮得更加严实,没有街灯,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重。心跳得猛烈,就要跃出胸膛,脚下被湿答答的雨弄得粘粘糊糊。有一瞬间,他身体深处涌出一种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那一瞬间,他正经过一家茶楼,心却异常平静,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奔跑着,与一辆飞奔的马车擦身而过。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赶到了寺庙。
庙门口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他知道这是沈三爷的车。
来不及了吗?!顾虑着友人的安危,他奔了过去。
"吉日!"
突然间,什么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
--是血?!
佛堂里一片昏暗,只有幽幽的烛光和两个人影。一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但并没有死,在地上蠕动着,像条红艳艳的肉虫。另一个,手持三尺青锋,寒光闪闪,剑端正淌着血。
感到柔木就在身后,持剑人肩头一颤,但并未回头。柔木却还是认出了他,这样的身形......是吉日?!
前些日子,已将四万块补上了。今又降雨,画上小童还是没把雨伞撑开。雨伞当然不会自己张来了,那原本就是两幅画!沈三爷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还从没人敢这般耍弄他!三爷咽不下这口气,决定亲自前去结果了那个卖画的人!因他不知卖画人的住处,所以又赶去了寺庙。
天降雨水,庙里没有一个香客,三爷也没带一个跟班儿,直接进入佛堂,那个卖画的人正在里面诵经。
"杨老板?"三爷得意地叫了一声,便将画轴狠狠砸在地上,"你好大胆子!竟敢骗到老子头上了?!说!那个和尚呢?今儿个叫你们一块儿尝尝苦头!"
"只有在下一人。"那人说着,露出一丝笑意,眼镜逆着光,遮住了他的眼。
"管你的!"三爷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从怀里掏出手枪,却倏地手腕一凉。抢滚落在地。沈三爷这才发现,那人手里藏有一把利剑。
佛堂里顿时寒光乍现,三爷不及反应,手脚已具被砍断,四条血住汹涌喷出,疼得他连声音也发不出,只倒在地上,蠕动身体。血污了佛堂。
"几天前被你打伤的伙计,今日上午已经死了。"那人说的伙计,正是吴佑家那个前去讨债又被毒打的伙计,因内伤不治而亡。说着,那人又刺穿了沈三爷的肩胛骨。
"......我......你......"三爷奄奄一息,要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口。
"你放心,不会这么快死的。"那人说着,浮出一丝浅笑。正在此刻,柔木赶到,并且看到了一切。
太残忍了!
人总会因种种理由而做下错事。在柔木看来,如不是真正重大的错事,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此刻,他看到了来自友人手上的鲜血。这样的罪过......
血飞溅到柔木脸上,又被雨水洗掉,他害怕至极,想也不想地逃离了。他没命地跑着,眼前昏昏暗暗,脑子里全是鲜红一片,一种恶心的感觉从胃底涌上喉咙,他简直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想逃离,随便哪里都好,只要能逃离这该死的命运!烈焰烧遍全身,有什么尖利的东西狠狠戳进了心里,淌出了无穷无尽的血。血好像流干了,他全无意识,昏昏顿顿地闯进一间废弃的庙宇。那里只有一间屋子,一间没有窗的屋子。
......好可怕的黑暗,虽然前世注定了因缘,但毕竟太过轻率呀!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替你受罪呢?此刻,他简直憎恨姬夫人,想要断绝被诅咒的命运,必须从那人身边逃开......
他蜷缩起湿漉漉的身体,闭上眼,睡去了。
......林柔木?!他怎么会到这里?觉得残忍吧?你把我当成了谁?!那人想。
"林柔木,真想让你看看这家伙的真面目!"说着,那人将利剑刺进了沈三爷的身体。
沈三爷就在这一瞬间,变化成一只透明的虫子,虫子身体里全是血液,是来自人的血液。而他被砍断的手脚,则变成了两对透明的虫之翼。
"阎罗王本性慈悲,欲放孽障一条生路,孽障却自来寻死。"那人说着,摘下了银丝水晶眼镜,又揭下了易容面具,"阿弥陀佛!僧人一心欲使吸血蝉伏法,不想竟连累杨老板丢了镇店之宝。"去掉面具,竟是个年轻的僧人,他已知道柔木是白玉化身。
雨水淅淅沥沥,依旧不停。

......我现在,怎么会在万事斋呢?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惊奇地发现,自己正睡在吉日的卧房当中,里面除了他,空无一人。
难道是那个出家人?!如此想着,他支起了身体,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恰好从袖中掉落,他拾起观看:
在下曾对杨老板犯下罪过,终不敢坦言,今日将所失之宝寻回,望赎罪!赎罪!
始来何原由?终去了无情。缘起君自知,情归亦自明。
风影上
这应该是写给吉日的字条,而后面四句,却是写给他的。
难道那个出家人正是风影吗?他努力回忆出家人的面貌,竟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出家人始终被影子笼罩,他从未看清过。
风影将他从那座废弃的寺院"偷"了出来,又"归还"了万事斋。
唉!他叹息了一声,命运果真如水一般吗?注定不变的东西,竟真得无法改变。
晴空碧洗,了无纤云。院子里桃树枝上,一只蝉正在抖动翅膀,歌唱着,它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身后,一只绿油油的螳螂正挥舞着锯齿大刀,悄悄逼近。
吉日此刻正在友人住处等待着。
两日前,他又去看了吴佑。吴佑告诉他,那个伙计已经死了。吉日便独自去了北新桥的寺庙。他是去请和尚朋友为死者做场法事--可他始终不知这和尚正是风影。离开寺庙,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水,吉日进了路边一家茶楼避雨,他坐在临近窗子的位置上,行人匆匆来去,突然,他感到柔木就在附近,于是朝窗外望去,果然一个人影过去--正是柔木!他追了出去,这时候,一辆飞奔的马车挡住了他的视线。要去哪里呢?他想,并没有在意。从那时开始,柔木消失了,但吉日觉得,柔木一定会回来。
吉日决定给沈三爷一些教训后,便请庙里的和尚朋友帮忙,画了两张粗糙不堪的画作,挂在禅房里叫沈三爷上钩。他跟和尚在窗外对话,故意叫三爷听见,最后,三爷上了当。用一万块从吉日手里买走了画。
但吉日没有想到,他那一位和尚朋友,又将计就计,易容成了他的模样,再次骗了三爷。
吉日没有骗柔木,他只是叫三爷把欠下的帐还上。而后来收取四万块的、将剑刺进沈三爷身体的,都是风影一个人。
至于风影--也就是吉日那位和尚朋友,他也万万没料到柔木会突然来到寺中,又将自己误认作了吉日,这才造成一场误会。
虽然和尚高超的易容术骗过了柔木,但他明白,自己对于杨吉日这个朋友,已犯下了过错,他后悔不已。
这时候,院门轻轻开了,没有黄雀,门吱呀一声,惊飞了鸣蝉,螳螂捕空。
吉日等待着,突然心上泛起一丝涟漪,于是快步跃出房间,却见他正站在院子里。
"柔木,你回来了。"吉日说着,朝他微微一笑。
阳光又现,北新桥寺里再度香火缭绕,而佛堂里的血迹,也早已被打扫干净。
那僧人正在房中诵经。阳光偷偷潜进他房里,他便合上经书,望向了窗外。
"阿弥陀佛。"他合掌言道,"僧人曾为恶人窃去杨老板水晶眼镜,对此事始终耿耿,不能忘怀,后又为铲除孽障盗用他之容貌,今将他所失宝物奉还,望能了去前罪!阎罗王慈悲,赎罪!赎罪!"
言毕,他又将视线移上了墙上的一幅画作,正是那两幅风雨归舟。其中一张,小童撑着雨伞,画上天空,风雨大作,云间似有红色闪现。
僧人对那红色微微笑道:"此系罪孽皆由你起,红尘凡事自由它去,吸血蝉,你且在这里反省吧。"
其六 春尽
1
说起美人,无非四类:昭君之孤傲坚毅;西施之柔弱娇巧;貂蝉之聪慧清丽;太真之华贵妩媚,然而褒姒之流,更是祸水佳人。世人只知美人多情,却不晓得天生尤物何止那些绝代红颜,男儿原来亦能倾人国城,叫人妄情。不信则有《咏少年》为证:

董生唯巧笑,子都信美目。百万市一言,千金买相逐。
不道参差菜,谁论窈窕淑?愿君奉绣被,来就越人宿。
便是帝王也难逃这般风流,何况市井乎?
词人陈维崧,与优伶徐紫云分别时,见情人花烛,终于情感至极,凄切哀婉,赋《贺新郎》一首:
六年孤馆相偎旁,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婉转妇随夫唱,努力做稿砧模样。
只我罗衾似铁,拥挑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可见世间情事不类男女,然而痴情薄命,亦非红颜专属也。
且说一代清廉林嗣环,素有口吃,想来也算不得大病。他有个侍童,名唤邓猷,时值青春年少,貌胜桃李之艳,身比春柳之姿,便是金钗十二行见了,也要自残形骸,真算得上倾人城国世无双的尤物!
林嗣环少时贫寒,幸有邓猷时时伴在左右。两人世事经历一番,日子久了,便生出些情愫,彼此怜惜。
这位林大人,才比贾生,风流俊雅,不久中了功名,更将邓猷视作妻室,从不叫人轻视。便是后世所说:绝爱怜之,不使轻视一人。
时世见这二人如此,不免心生妒嫉。更有好事者以此玩笑。
只说宋观、察琬,一日登门造访林嗣环。二人欲唤邓猷侍酒,怎奈久呼之而不至。观、察二人便戏作《西江月》:
阅尽古今侠女,肝肠谁得如他?儿家郎罢太心多,金屋何许重锁?
休说余桃往事,怜卿勇过庞娥。千呼万唤出来么?君曰期期不可。
这二人末了倒还不忘建林嗣环的口吃之症奚落一番。实实地可恶!可恶!
言归正传。
这天,林大人奉圣谕,调任广东,命速速起程。
林嗣环家乡泉州,因少时家境贫寒,受尽乡人欺凌,后来终于入京,中了进士,他原打算在京畿地方了此一生,却不想时运弄人。
此番离去,不知哪一日才能重返京城。路途遥远,前程茫茫,"哎!"林大人自叹了一声。
"老爷何故叹息呢?"邓猷走进书房来。他年纪渐长,但依旧美艳非常,真真叫个活人看煞!
林大人见他进来,不禁微微一笑,想到:哎,我此番前去,怎能忍心叫这人儿再跟我受苦呢?更何况,两个男人终不能定下终身厮守一世......只怕我一番肺腑他不肯听去,我还需另想办法,休再耽误了他的前程!
看老爷沉默,邓猷才又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说着的时候,他口中含笑,嘴唇红艳水润,仿佛抹了胭脂的弯月一般,"明日还要赶路,老爷开去休息吧。"
"这些年、年,到叫你跟我、我受穷受累!吃了不少苦头!真难为你、你了!"
"事以至此,何必再说这些。"邓猷淡淡一笑,说道,"小人愿生生世世听老爷差遣!"说着的时候,他红了脸。
"生、生受你了。"林大人也扯出一丝笑意。
月色明朗,红烛映人欲醉。一朵清云飘过,掩去了月色。它是怕这善于窥视的圆月,惊扰了人间残存的春梦。
2
翠竹的影子打在窗棂上,桃树依旧妩媚,精神未减分毫。夏之余韵才尽,正是初秋清爽之际 。墙角的金色野菊,早就耐不住性子,焦急地绽放了。
从屋里清晰地传出自鸣钟"当!当!"的报时声,音尾渐渐消散在干燥的空气里。现在是傍晚时分,天色却不让人觉得昏暗。稀薄的云层与云层之间,隐隐露出澄净的蓝天,仿佛是雨后的清凉,叫人畅快。
"......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宠难平。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冥。"柔木独自在院子里唱着才学会的曲儿,颇有模有样,只是略欠火候儿,"只多少,平阳歌舞,恩移爱更!长门孤寂,魂销泪零,断肠枉泣红颜命!"他正唱罢这一段,只听背后传来了声音:
"妃子,休要伤感。朕与你的恩情,岂是等闲可比。"
原来是吉日。他本打算寻友人去广和楼听戏,却不想正撞上友人陶醉,《长生殿》。他见柔木很是专注,便悄悄在垂花门的外廊处藏了起来,听对方唱罢一段,他才出来配合。
柔木见吉日来了,深知刚刚的唱曲已被对方听去,突然间红了脸,用他那一对猫儿眼翻了翻吉日,便又开口与友人一同唱道:"......话绵藤,花迷月暗,分不得影和形......"
唱罢,吉日对他微微一笑,接着道:"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
柔木此刻心想:这家伙听了我唱的曲,分明是在调侃我!然而难得的机会,他也只好配合对方,二人共同言道:"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谕此誓,双星鉴之。"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时绵绵无绝期。
"深感陛下情重,今夕之盟,妾死生守之矣。问今夜有谁折证?"
吉日答道:"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c
他二人都是玉般模样,只差扮上行头,不然定叫人误认作一对璧人!
"你几时学会了这个?"唱毕,吉日对他轻轻一笑。
柔木这个人,心如明镜,又好奇心旺盛,也正是这样,曾经还遇到过不少危险。记得有一次,他为了印证薛家那颗老树的事,硬是与吉日夜潜薛府,结果负伤而归。还有一回,,他又对奇怪的尸体有了好奇心,竟趁夜赶了几十里的路,差点于坏人手下丧了命!柔木后来把这些事都写进了他的日记里。但是,他最大的兴趣不是写作,也不是满足好奇心,而是戏曲,为了这个,他常去广和楼。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柔木没回答友人的问题,转身进了屋。他还在为刚才被偷听的事情生气。
"你看你,又生气了?谁叫你平日不锁好门户。"吉日对待友人小孩子般的脾气,只是一笑置之,"真是的,本来还要问问你去不去广和楼......"
3
清晨,露水尚未退去,月色半透露。
林嗣环不惊醒家人,悄悄起身,轻轻来到书房,独自收拾了一个包袱,又书了一封信,也塞进了包袱里。他忽然忆起了不久前,邓猷给他唱过的一支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只、只是这、这、这良辰美、美景、景,真要辜、辜负、负奈何天、天、天了......"他原就口吃,说这一番话时,越发吃得厉害,不禁叹了一声,望向了窗外。
此刻,睡在窗下的荼蘼还未从梦中醒来。
日又西斜,车马喧嚣,是赶回家的人们。
玉石桥下金川汩汩。邓猷双手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袱,独自站在玉石桥头,翘首盼着。因他春色如许,美艳绝伦,经过此地的人们时而忘却脚步,驻足向他观望,而他对这一切并不注意,也不知晓。
五个时辰前,林大人将这个包袱交给他,并告诉他,还有些事情要办,他不便前往,叫他在这座桥边等待。
包袱沉甸甸的,他虽然未将它打开,却也能够猜到,包袱里应该是银钱。许是路费?他想着,望向了桥的另一头。那里不远处有个火神庙,再过去些就是个小饭庄,酒旗飘摇着。
......想去买个馒头,想喝口茶润润喉咙!他舔了舔干破而没有血色的唇,怎奈连舌头也是干的。
......不行啊!我若是跑去饭庄,万一老爷正好赶到,又不见我,该如何是好?于是,他打消了念头。
......老爷!你到底办得什么事?!他等的心焦,想去找林大人,却又不知对方去了何处。
......老爷是不是又返回家中了?他皱上眉头,琢磨着,不会的。如此一来,岂不耽误行程!若真如此,老爷不会把我丢在这里的......一定是让事情耽误了!
他胡思乱想,等得有些累了,又打算回家中等待,但害怕林大人来时,与之错过。结果,他依旧在桥头等着。
紫红色的阳光,轻纱一般,披散到他身上,那是夕阳对他的怜惜。
马车吱吱呀呀,踩踏着崎岖的道路,夕阳下,一阵清风吹过,风儿无意间掀起了车帘。林嗣环就顺着自然展开的缝隙,朝窗外望去。
......已经三天了,不知他有没有打开那包袱,里面的信,他可曾看过了?林嗣环想着。如果等不到我,以他的秉性,恐怕也不会恼怒......他何等聪明,看过书信,就知我的心了......
已经三天过去了,又是夕阳。邓猷还等在那里,却依旧不见老爷前来。
......是丢下我......不会的,老爷不会骗我,只要耐心等着......就回来的......他几乎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依靠栏杆坐在地上,望了一眼那个小饭庄。
行人以为他是无家可归,有好心的,竟朝他丢了几个铜板。三日来,他仿佛是换了付皮囊。他好像也察觉到这一点似的,摸了摸明显消瘦的面颊,皮肤也晒黑了一圈......想吃个馒头......喝口茶......
......不行啊......万一老爷正好赶到......他紧紧抱着那个包袱,这是老爷交给我的东西,要好好看着......待来了,再交给老爷......他始终没有打开那个包袱,闭上了眼,心想:睡一会儿,会好些吧?

他沉沉闭上了眼。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曲声,正是他曾经给林大人唱过的那一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对老爷说的话: ......老爷,只可惜春已尽,若非清秋,映着桃花玉兰歌唱此曲,想必更是美妙......
......待明年,花都开时......
睡梦中,他淌下一滴泪。
泪水划过他姣好的面颊。
醒来时,连他自己也不知睡去了多久。
4
紫红色的云团,堆成一朵朵牡丹似的模样,在空中缓慢地游移着。阳光透出云层,几份温暖。
时值傍晚,广和楼散了戏,柔木叫了辆洋车,准备回去。原本吉日要与他同来的,只是万事斋突然出了事--是些醉了酒的官匪前来闹事。
柔木独自回去,坐在车上,风从身边经过。他焉焉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将他叫醒:"客人,这位客人?"
柔木迷迷糊糊地睁眼,见天已经半暮色,原来的紫红早就退下,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深蓝。
" 到了吗?"柔木问,朝四周望了望。他尚未清醒过来,视线还有些茫然。
"客人,已经到了。"
柔木这才发现,已到了地安门和鼓楼的交界处。
"就这里吧。"柔木付了车钱,剩下一小段路,他打算徒步回去。
前面就是鼓楼,与鼓楼正对着的,是万宁乔,过了桥再往前去一些,他便到家了。
柔木行至桥上,只见;
秋色撩人,最是今年。淡墨泼去半面天,枫红点点,睡去暮春,唤起秋莺。听风起兮,奏松筝柏箫,玉粼金波,只恐青泥湿罗袜,好不醉人也!
都说清秋肃杀,不曾想,乱世中也有如此美景呢!柔木被秋色绊住脚步,不禁在桥头驻足,这许多年看过来,唯独今日景色最是美好!
渐渐地,月色明朗起来,金川河水也化作银川汩汩,涟漪起伏。清风吹来,微微有些凉,淡淡的雾气自水面升腾,幽幽扬扬直入了天际。此般景象世间难寻。
......真想叫他也看看这景色呢!柔木心想。"他"指得是吉日。
正想着,只听,
"柔木。"
他心上一惊,寻声望去,来者正是杨吉日。
"你怎么在这里呢?"柔木十分讶异,却又有几分欣喜。
"你去广和楼久不回来,我才来看看的。"吉日微微笑着。他有工夫来此,想必是白天官匪滋扰万事斋之事,以无大碍了。
这时候,不知从哪个教坊传出了曲声,听他唱的是:
......不由俺无情有情,凑着叫的人三声两声。冷惺忪红泪飘落,怕不是梅卿柳卿。俺说着这花亭水亭,趁得着风清月清,则这鬼宿前程,盼得上三星四星......
吉日望着眼前景色,微微笑道:"美景如人,怕不待岁月蹉跎,明朝实难再见了。只恐鬼宿前程,也要被这景色给断送。"
"被美景断送前程?就是做了鬼,也是个情鬼呢!"柔木轻轻一笑,说道。
"可惜这样的情鬼尚不能自知。"吉日又道,"他若是明白,又怎会做了鬼?"
这时候,夜色越发深沉。 二人说着,便下桥回去了。
5
于半梦半醒之间,邓猷自己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只听得"轰"的一声,像是炮火之声,又是一阵嘈杂,接着便宁静下来,宁静异常。邓猷感到不可思议,终于睁开了眼睛。原来天色已黑,他还靠坐在白玉桥头。
......老爷还没来么?
想着,他站起身来。
简直不可思议!他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许是久没吃过饭的缘故?再摸一摸脸颊,也不似之前那般消瘦。
......这便好了!待到老爷来时,好叫他不需担心!他想。
醒来后,他神清气爽,竟感觉不到饥渴了。
好轻啊!他怀疑自己几乎要腾云而去。手里也是空荡荡的......包袱......
包袱不见了?!
他大吃一惊,焦急地朝四周望了望。
景色熟悉,却又不是临睡前所见到的。在桥另一头的那个小饭庄不见了?然而那小小的火神庙还在。
此刻,光线昏暗,要到哪里去寻包袱呢?
街上行人寥寥,但他并没有注意,只是为丢失包袱而沮丧。
......若冒冒失失地去寻包袱,待老爷来时,岂不错过?还不如等老爷来了,将此事告知,再图其他......
他才打定了主意,正见对面走来一位少年。那少年身着浅葱长衫,却没有去发,更没有梳长辫子。
......好稀奇的人。他想,不由皱了皱眉头。
少年似是没有看见他,径直走上桥,又住了脚步。
......好美的人!他注视着少年,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就顺着少年的视线望了过去,看见的是不可多得的秋之美景。
这景色多美!老爷,你快快回来吧,也能看上一看!他欢喜地笑了笑,心上却又莫名地涌起一丝悲伤。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轻轻呼唤:
"柔木。"
是有人前来寻那少年。
"你怎么在这里呢?"少年问那来人。
"你去广和楼久不回来,我才来看看。"
......怎么?只是归家晚些,就来寻了么?他想着,不禁有些欣羡,朝那人望去。是个白净俊雅的青年。
他觉得眼前这两人站在一处,倒比秋之景更加美好!然而,这斯文的青年,竟也没留辫子?!
......怎会如此?!他没来由一丝恐慌,但越发叫他恐慌的是,那青年好像也看不见他?!并且,青年刚刚似乎是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到底是怎么了?!
他正搞不清状况,突然远方传来了悠悠的曲乐声。一曲即将唱罢,只听的青年开口,说:"美景如人,怕不待岁月蹉跎,明朝实难再见了。只恐鬼宿前程,也要被这景色给断送。"

"被美景断送前程?就是做了鬼,也是个情鬼呢!"少年也回应了一句。
......情鬼?他心上没来由地焦躁起来,又听得青年道:"可惜这样的情鬼尚不能自知,他若是明白,又怎会做了鬼?"
青年说这话时,似是望向了他。
他越发觉得不可思议。c
他想找青年问个明白,怎奈天色已晚,那二人飘然离去了。他只好坐回桥头。从桥上望下去,是河川,里面却没有映出他的影子。
......怎么回事?竟没有倒影?!他惊诧不已,仔细回想了一番。
......这就是了!这就是为何小饭庄会不见;为何所见之人服饰稀奇,为何会不见了包袱,为何人人都看不见我,为何水中没有倒影......原来是日复一日不曾进食,终于元气衰弱,像泡沫一样消散了,原来我已死了!
......是什么朝代了?是什么朝代了?他还记得,那是明朝末年,满人入关,他与老爷被迫减了头发,梳起了长辫子。
他不由抹了抹眼泪,但魂魄没有泪水。他只是依着生前的习惯,抹了抹干枯的眼睛。
......是满清?不......恐怕连满清也不在了......
......老爷,只怕也不在了......
"为何?为何啊......"他凄婉的夙怨,世间已无人能明白,更是无人听见了。
......只恐鬼宿前程,也要被这景色给断送。
他又忆起了青年的话,不禁怅望夜空。过了这么久,今生今世果真不能再见了么?
老爷......
夜将深,他的魂魄依旧驻立桥头,望着渐渐消散的美景,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旧人。
6
圆月清朗,高悬在天际,美好得简直叫人叹息。
夜的气息中,弥散着淡淡的甜香,是紫藤的味道。万事斋后面的宅院,也就是吉日的住所,那里只有一株藤蔓,尚未凋谢,正开着紫色的花,一串串,飘散着浓郁的芬芳。
吉日正在房中。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柔木正坐在桌前:"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摆弄起木匣子。
从万宁桥回来的路上,因吉日说要给他看件东西,所以他与吉日一起去了万事斋。
"说来,我为这件东西,倒真费了不少功夫。"吉日说着,打开了匣子,里面有个旧得不成样子的信封,"幸好它没被人丢掉。"吉日仔细地从信封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柔木。
那信纸也旧得发黄,一些地方已经残破,好在并无大碍。柔木小心地接过来,只见上面的字迹,颤巍巍好似冷风中的枯叶。想来作者写就这信时,异常激动,墨迹溅得满纸都是,上面写道:
至邓卿:
提笔间,衷情,浑欲诉,却难诉。
番禺前程不甚渺茫,路远山高,怕累尔一世孤独,蹉跎了帐年光。
实难忍!实难忍!
依稀往事,分明昨夜。当年景,有影无形。再难分别终需分,此番辞得天涯路,各两端!
从今后,尔当移红枕,点花烛。休再忆剪袖残桃!镜花水月,旧恨星星奈何一场春梦!
终需忘!终需忘!
林铁崖
拜辞
勿念!
柔木看罢,皱着眉头道:"依我看,这个林嗣环不过是个忘情人!但不知邓卿是哪一个倒霉鬼,被他撇下了!"
"怎么能讲林嗣环的不是?"吉日看他小孩一般,不禁一笑,重将信纸收进了信封里,"该说是情之所及吧?"
"怎么讲呢?"
"你想想看,林嗣环调任番禺,那里如何比得京城?叫情人跟他一起受苦,倒真是情之不忍了。况且,日子一久,二人又如何承受唇舌之词。"
"原来是他想的长远呢!"柔木只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什么倾国倾城、冰清玉洁、天生尤物这等等等等,不是终究难逃一个"老"字,到那时,花再难绽放,人们又当如何呢?他左思右想,亦不胜感伤。这么看来,世间叫人难于割舍的事,实在很多!
桌上的烛火,跳跃着,光线明暗不定。
吉日盯住他,沉默了一阵,才微微笑了笑,道:"柔木,你未免太多心了。"
柔木知道心思被对方看穿,后悔自己心上敏感,不由红了脸,好像是为了掩藏,他又问:"难道你已知道,这位邓卿是谁了吗?"
"亏你常去广和楼,怎么就没发觉?"吉日推了推眼镜,"你来去经过的那座万宁侨上,有个望情而死的鬼,死后不觉,无法升天。想必邓卿是他无疑。"
"说起来,你倒是知道他的模样喽?
吉日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柔木不甘心地用眼睛翻了翻他,又说:"恐怕他还不知道有此信存在呢!"
"就猜到你要管闲事,我才寻来书信。现在天色未晓,赶去桥头还来得及......"吉日说,却在心里暗想:若是知晓,不知又是怎样结局!
7
此事,到底为何!到底为何......邓猷望着桥下的一江秋水。他虽然死去,而魂灵尚在,能够残存至今,反叫他痛苦。他想即刻纵身跃入川中,以了去这残魂剩魄!可惜他已然是鬼,竟如何也不能消散此恨了!
他只恨时间不能倒流,否则,真要向林大人问个明白!
就在这时,桥头处远远有两个人走来。他认得,这两人正是几个时辰前,在此欣赏风景的两个俊美人物。
......是他们......
美景早就淡去,恐怕不是来观景的。望着这两人,他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突然,见青年在他面前停住脚步。
......怎么回事?!他想起几个时辰前,青年说过的一番话,不由吃了一惊,然而他苍白的脸上依旧愁云密布。
"愿此烟渡你一程。"青年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在破晓的雾气中,青年将它点燃。
很快,信就飞成了灰烬。
然而,信的模样,又在邓猷魂魄的手中,渐渐显出形体来。
......是老爷的笔迹?!
是百年以前,林大人写给他的信,曾经就在他至死抱着的包袱里,可惜他对此一无所知。至于林大人,他没有猜到,邓卿会痴到这般,更不会知道人纵有一死,由有情恨可长存于世。
由此看来,人世间到底"痴"字最是毁人!对于事事果真不可太过执着!
......原来如此......他想:老爷,你生前常说,情之一字生可死,死可生,天地不能违,纵是鬼神也不能问......只可惜,这一生,你我连做鬼也没缘再见了......
天际渐渐泛白,月色退去,阳光又要出来了。
"魂消泪零,断肠也枉然。" 望着越来越浓的晨雾,少年慨叹着,"原来薄命的,不止红颜。"
邓猷听少年说了什么,却又不甚清晰。
万宁桥头,几颗晶黄的火花,似是信件的残骸尚未泯灭,星星点点,在白雾中渐渐消散。
吉日没有多说什么。他的镜片,正反射着朝霞温柔的色泽。
待那星星点点的火花完全散尽,柔木才又道:
"春华烂漫,晴空遍染。愁绪万千,欲理还乱。如梦似幻,心回百转。思君之意,日月为鉴。
花雨满天,零落如雪。恨似春水,绵绵不断。君可知否?君可知否?思慕至今,心逐云散。
只可惜春尽秋来,好景不再了。"
其七 比目草
1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只于秋季开花,且花开一夜。因它一株上下结双惠,故名:比目草。
现在已是民国,但街头还能看见乞丐,其实,不管在哪一个时代,也不管世道是否太平,乞丐终是不能灭绝的。
她手执一只破碗,彳亍地行着,衣衫褴褛。她没有穿鞋子,从破烂的裤腿处,伸出两只干树杈似的黑脚丫,连脚趾甲也残破干裂了。花白而毫无光泽的乱发,遮去了她刻满岁月的脸。明显干瘪下去的嘴,时而张开,里面的牙齿竟掉得精光。唇边一粒不很明显的红痣,因满面灰尘之故,红痣完全呈现出灰黑色。
"咣当当!花啷啷!"破碗里两枚数得清的铜板,相互碰撞着,又时而碰撞瓷碗,发出有气无力的声响。她也有气无力地晃着那只破碗,拄着一根开叉的藤条,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口里念叨着:"赏口饭喽,谁行行好,可怜我这孤老婆子......"
她慢慢行着,一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
"死老婆子!没长眼?!敢撞老子?!"
"爷!爷您多多包涵!"她趴在地上,脸吃着土,哆嗦着,脊背上的骨头,明显地从破衣裳里凸现出来,"饶我这穷婆子,饶了咱......"说着,几颗泪花从她眼角蹦出。这种事,她碰到过几次,每一次,她都吓得半死。
哼!那人揣了她两脚,才半解气地走了。她踉踉跄跄,慢慢吞吞地爬起来,摸索着寻到了落在地上的铜板,重又放回破碗里,继续在街上行着:"赏口饭,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穷婆子......"
晚霞洒落,记得她年轻的时候,北平还叫做北京。那时候,满清还没有倒台,她就跟着老父亲,靠开小酒馆讨生活。她还有个孪生姐妹,三人一起过日子。因她家祖上并非京城人士,所以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朋。后来,老父亲过世,她们姐妹两个就自己经营小酒馆。说是小酒馆,也不过是在临街的一面,支了个草棚子罢了。至于小酒馆的位置,大概是东四牌楼一带,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地方,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她们姐妹两个,在那个时候,被人称为:大姣,小姣。但她们真正的名字,并非如此,只是见过她们的人,都说:这一对姐妹竟比二乔还要美丽。久而久之,便称她们二姣了。若问起二姣真正的名字,早已被人们忘却。
二姣不仅美丽,又富于智慧。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一位富家少爷,看中了姐妹俩人,想娶了她们做妾。这位少爷早就家事败落,人尽皆知,本人更是一无是处,靠着空门面过日子。大姣说什么也不从,还为此撞破了头,幸好没有大碍。小姣倒是答应得痛快,应了婚事,但有个条件,就是叫这位少爷下聘礼。少爷勉强应了,小姣便请酒馆里的其他客人们作证,她要的聘礼是:一量星斗、二量月光、三量骄阳、四量浮云、五量花心、六量草肝、七量火舌、八量水泪、九量风翼、十量雷眼。结果,那位少爷只得打消了娶二姣的念头。
之后不多久,二姣便许了人家。大姣被甄屠户提了亲。甄屠户家里世代屠夫,他承了祖上的好手艺,生意还不太坏,但毕竟是小本经营,日子难免清贫了些。可他为人最老实,与其说老实,还不如说憨呆,只是一脸胡茬,浑身猪油,让人看了不很干净。小姣被贾老爷提了亲。这位贾老爷,跟洋人作了些不光彩的生意,发得横财。人家都说:男人一有成就,就死老婆,最是幸福。这话正应在贾老爷身上。前些年,他才死了结发妻。
晚霞映着她老去的背影。知道她曾经有多么美丽的那些人们,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只留下她一个,仿佛鬼魅一般,在人间游荡,游荡。
2
"当!当!"室内墙上的自鸣钟报响了时辰。
林柔木窝坐在藤椅里,轻闭双目,一脸倦怠,俨然一只才放松了精神的暹罗猫。此刻,他正游移于梦境与现实之间。房门静悄悄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但他并不知晓,他正要滑进梦的深渊。

直至那人走近,唤了两声:"柔木?柔木?"然而柔木没有听见,他已经被睡眠拽入了梦的谷底。
风穿过敞开的窗子,翻乱了书桌上的纸张。那人悄悄来至桌前,将乱了的纸张重新整理好,又随手看了看,见上面有刚刚写好的笔记。记录的是一个月前,万宁桥上渡送情鬼的事。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将一叠整理好了的纸压在石砚之下,转过身,见柔木还在睡,方无奈地笑笑,又望了望窗外,天色将暮。
那人来至柔木面前,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他的鼻子。柔木感到一阵窒息,才睁开了眼,见来者正是杨吉日。
"哎呀!我竟忘了煮茶呢!"柔木稀里糊涂地从藤椅里起身,他刚从梦中醒来,头脑尚有些迷茫。
"不必了。"吉日止住他,"我已在万事斋备下茶了。"
此季又值十月,暮色绯红。
万事斋的宅院里,紫藤淡淡的甜香还未散去,落下星星点点的紫,隐在稀稀疏疏的草间。白玉兰花,早于四五月份就榭了,只是虬叠的枝叶间,还缠绕着一丝丝青烟,那是香茗的青烟。紫藤搭架而就的凉棚下,摆着一张檀木桌。桌上两只琉璃盏里,琥珀色的茶水,正升腾着温热的青烟。
"我觉得啊。"柔木看了一眼草间那朵即将绽放的花,说,"看到花开花落,就叫人有无尽感慨呢。"
"你又有何感慨?"吉日问道。他唇边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在柔木看来,那笑容仿佛淡淡粉红色的桃花,既不白得刺目,也不红得灼人,是红与白恰到好处的融合。
柔木不由咬住了嘴唇,不说话,只是看向友人。
温暖的霞光映在吉日的眼镜片上,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然而那霞光,又好像是穿透了镜片,被吉日一双眸子吸进了茫茫深处。
......花开花落,正因为花期短暂,才越觉得它美好而珍贵吧?柔木想。
吉日眯细了双目,盯住友人,不由一阵微笑。
3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名曰:比目草。比目草一株之上结两花。
她在夕阳下行着,时而晃动手里的破碗,发出"花啷啷!咣当当!"的声响。
她的手像老树皮一般,粗糙干裂,指甲也是灰黑色。许是很久没洗过手了,她双手黑乎乎,指甲缝里、皱纹之间,全是污泥。
......又到晚上了?她想。怎么办?怎么办?又是晚上......
她害怕夜晚。不行!得找个有人家的地方躲起来!想着,她加快了一瘸一拐的步子。
这儿!就这儿!她穿进一条胡同,在一户人家门口,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这户人家门口,有棵几乎嵌进墙里的树桩。她就坐在那树桩上,背靠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
此刻,天完全黑了下来。
她在梦里,蜷缩起身体。
......又要来了?!她正想着,只见黑暗之中,一个红衣女子缓缓走进。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风中的火苗一般,幽幽地移了过来。红衣女子心口处,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刺穿了,从内向外淌着血。红衣服被染成了深紫色。红衣女子至她面前,没有预兆地停住了,裂开嘴,朝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而齿缝之间,竟是鲜红的血。
"......姣......"红衣女子开口,声音就像北风吹进干枯的树洞。
红衣女子是在唤她。但她因为害怕,没有听清。
"滚!快滚!"她胡乱挥舞着胳膊,蓦地睁开了眼。原来她是在做梦。许多年来,她时常被这个噩梦纠缠,不知哪个晚上,这个梦就会来找她。所以,她恐惧夜晚,甚至憎恨夜晚。
"啊!啊!是大姣,又是大姣......"她自言自语着,用她那双干老的脏手搓了搓她干老的脸,说话时候,小小的痣在她唇边的皱纹间时隐时现。每次被恶梦纠缠,她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又不是我害死你的,是甄屠户!甄屠户!干什么来找我?!"
她还记得,她们姐们两个是同一日出嫁。
甄屠户与贾老爷恰在同一条街上。甄屠户家在街头,贾老爷家住街尾。她们同一天出嫁,出嫁路线又相同。不想,途中遇上了大雨。于是,两只送亲队伍同时挤进了一座废弃的尼姑庵避雨。
送亲的人们将两顶花轿抬进尼姑庵的正殿,安置妥当,便纷纷从正殿跑去了偏殿,他们是去烘烤湿透的衣服。因二姣姐妹都坐在花轿里,所以没被雨水淋湿。
......明明那时候,大姣还活着的......她背靠着别人家的院墙,怀里紧紧抱着破碗,不敢再睡。
......在尼姑庵,好像说了些事,说的是什么呢?她竟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许是岁月久远吧?她忘得一干二净。
......是给甄屠户害死的!她盯着破碗里两枚一动不动的铜板。那是前清时的铜板,在民国,已不能用了,但她还留着它们。
夜更深了。她越发缩起身体,觉得这样可以更暖和些。其实,初秋并不很冷,只是微凉。可她身上薄而破烂的衣服,没办法带给她一星一点的温暖。
一丝淡淡的香,从别人家的院子里飘了出来,是花草之香。
年轻时候,她们姐妹身上也飘散着天然的幽香。
......是给甄屠户害死的!大姣是给甄屠户害死的!她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大姣是给甄屠户害死的......
......那时候,甄屠户不也为此自尽了?他害死大姣,才又自尽了......
犯下杀人的大罪,与其在刑场上受别人的刀子,还不如自己结果自己个更像条汉子!从前知道此事的人们,都这么解释甄屠户的死。
......饿!i
她今天没讨到一粒米。她经常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小酒馆前面有乞丐路过,她都要施舍他们一口饭。她闻着淡淡的花草香味,心想:亏得不是饭香!
4
庭院里的紫藤,因季节更迭,已经渐渐榭了。
吉日与柔木正在紫藤搭架而成的凉棚下饮茶。一串串紫花正飘落榭去,然而那淡淡甜香,依旧叫人回味。这紫藤的凉棚,要等花都凋谢的时节才可拆去。
夕阳之下,盛有香茗的琉璃盏,正闪烁着斑斓的光泽。
"吉日啊。"柔木喝了口茶,然后开口,"那个故事,你知不知道呢?"
"......啊......"吉日大约猜到了友人的心思,"你想知道大小姣的故事?"
"正是。"柔木回答。
吉日轻轻一笑,推了推眼镜,道:"我多少知道一些......"
大姣与小姣是在同一天出嫁。因为甄屠户与贾老爷恰好住在同一条街上,所以她们就连出嫁的路线都相同。
大姣嫁去了甄屠户家,小姣嫁进了贾宅。就在那天晚上,也就是拜堂当晚,身在贾宅的小姣突然接到甄屠户的口信,说是大姣死了。小姣连衣服也不急换,就那么穿着嫁衣赶去了甄屠户家,连贾老爷也吃了一惊,跟着去了。
赶到屠户家时,大姣的尸体早就装进了棺材--是甄屠户给装的,但尚未钉棺盖。只见大姣穿着出嫁时的红衣裳,心口处染了一大片深紫,是干涸了的血液。尸体心口处曾被什么利器给刺穿了,虽不是太大的伤口,但却是一下子至人于死地的。
大姣死后第三天,身在贾宅的小姣,便托贾老爷将甄屠户告到了官府,说是他杀了大姣。
出嫁之前,大姣还活着,就是在尼姑庵,大姣还是活着的,而到了甄屠户家,人竟死了,如此凑巧,任谁都会怀疑到甄屠户头上。青天老爷盘问时,屠户自己也痛快地承认,是自己杀了新娘子。当问到他为何杀人时,甄屠户迟疑了半晌,最后咬舌自尽了!
甄屠户突然自杀,任谁都有这样的想法:犯下杀人的大罪,与其在刑场上受别人的刀子,还不如自己结果自己个更像条汉子!
"他到底是为什么杀人呢?"柔木看一眼草间那朵绽放了一半的花,望向友人,"那可是他的新娘子啊!"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一丝淡淡的香,从半开的花蕊处飘散到空气中。用不了多久,这朵花就要完全开放了。
"他的新娘子?"吉日反问了一句,"你也觉得是甄屠户杀了人?"
柔木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眨巴着眼睛,看向对方。
吉日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他从椅子里起身,来到那朵半绽放的花跟前,弯下腰,伸出手指,将那朵花给折断了。
"吉日!"柔木吃了一惊,也站了起来。那朵花只于秋季盛开一夜,所以非常珍贵。不过,柔木想的并不是这朵花有多么珍贵,而是友人眨眼工夫便夺去了一朵花的性命。
"不用担心。"吉日手中捏着那朵花,重又坐回椅子里,"最美好之事莫过月未园满,花未全开。花开必有榭,与其这般,不如留住它最美好的回忆,也算是对圆满的憧憬吧。"说着,吉日将那朵花泡进了自己的琉璃盏中。
花之香,与茶之香溶成一体,生成了另一种特别的香。被水浸湿的花瓣,宛若薄得透明的玉片,花朵在茶水里慢慢打转,之后,渐渐静止,就好像是被嵌进了琥珀之中。
"不过,还是好可惜!"柔木摇摇头,叹了一声。在这里坐一整晚,为的就是看这稀世之花绽放的全过程,没想到,竟看不到了。
"柔木。"吉日沉默了一阵才开口,声音比往常还要低沉些,却没有一丝笑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你又当如何呢?"
"干什么说这个!"柔木局促地笑了笑。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友人的问题。吞吐了半晌,他才道:"你如果不在人世,又去了哪里呢?"
"如果我死了的话......"
"死?"如果你死了,被诅咒的命运也有了尽头,若真有那时,你我又当如何呢?柔木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显出一脸的忧郁。
看出了友人的困扰,吉日又说:"诅咒也好,命运也罢,不过是随缘而来,因缘而散。"
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柔木扬起脸,倔强地道:"说这些干什么?你放心好了,若说死,也是我去死,于你没有关系的。"
吉日微微一笑,转移话题:"最近,你没去广和楼?"
"......"柔木咬了咬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路过万宁桥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件事。"那件事,指得是一个月前,万宁桥上渡送邓猷魂魄之事。

"柔木。"吉日又是一阵微笑。
"什么事?"
"能够与你相遇,真是人生之幸啊!"
友人说得清清淡淡,仿佛微风吹过,柔木不由红了脸,好像为了掩饰什么,才显出强势的模样,道:"你不要想岔开话题!我刚刚在问你,甄屠户到底是为什么杀人!"
"啊,这个啊,这件事其实是这样......"
5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叫比目草。比目草一株之上只结两朵花,其中一朵必在蕾期死去。
......想吃饭......她想敲开这户人家,讨口饭吃,但又怕夜深,人家睡去。她若是这么冒失地敲了人家的户门,搞不好没讨到饭,而讨顿打,所以她情愿被饥饿折磨。毕竟饥饿就像影子一样,时刻陪在她身边。比起挨揍或其他什么,饥饿与她最是亲密,而她也最了解饥饿。
花草的香气没有了,就像从未出现过。她靠着别人家的院墙,坐在那颗树桩上,无力地捧着破碗。记忆混混沌沌,她隐隐地想起了贾宅的珍馐美味。
......想再吃上一口......
她们姐妹两个,都不曾缠过足。她们还担心会因此而找不到好人家。没想到竟多虑了。
以前开小酒馆时,她就跟她的姐妹说:将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有钱的好人家!一嫁过去,就作夫人,尝一尝没吃过的好东西!她的姐妹笑着说了什么,但她记不清了。后来,她如愿嫁进了有钱人家,但嫁的却不是什么好人家。贾老爷娶她,不是叫她去作夫人,而是叫她去做妾。贾老爷虽然死了正室,但却没有再续的念头,他只是一味地纳妾、再纳妾。
过了还不到二十年光景,光绪十五年某日,贾老爷就归天了。许是报应,他没留下一儿半女,却留下了一宅子的钱财,和一宅子的妾。那些在她之后,和在她之前娶的妾们,为了争抢财产闹得头破血流。她原想不牵扯进来,只求像往常一样,在贾宅过太平日子,却被其他的妾指责:居心叵测。她们联合把她赶出了贾宅。对她们来说,少去个竞争对手再好不过!她出来的时候,妾们还算有些良心,给了她一百个铜板。
她想再嫁个男人过下半辈子,但被赶出来时,她已经快四十岁。在过去,她这年纪都该作婆婆了,又有哪个男人能看得上她这年老色衰的女人呢?
她只得小心翼翼地靠一百个铜板过日子。铜板越来越少,只剩两枚的时候,,她一直舍不得花,直到饿得快撑不住,她才打算去买最后一个包子,可人家告诉她,这铜钱已经过期,不能再用了。从此她开始靠乞讨过活,竟讨了十几年的饭。
先前的小酒馆早就没了,贾宅不多久也没了,就连自己家乡在哪里,她也不曾问过老父亲,所以无法知道,然而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她的孪生姐妹如果还活着,她遇到如此不幸,还可以去投靠。可是......啊!挨千刀的甄屠户!是他杀了大姣!是甄屠户杀了大姣,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这般!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
黑暗之中,一个红衣裳的女子,慢慢地,缓缓地游移过来。女子的心口处被什么利器给刺穿了,正淌着血,汩汩地,能够看见血泡。心口处的红衣服被血染成了深紫色。女子游移着,来到她面前。她正靠坐在那里。女子也蹲下身,将一张惨白的脸贴至她面前,突然裂开嘴笑了,露出白瓷一样的齿,齿缝间全是鲜红的血:
"......姣......"女子用空洞的声音呼唤。然而她却没有回答,直直地盯着女子,说不上是害怕,还是什么,也许已经没了感觉。
女子裂着嘴,又清晰地唤了她的名字:"......大姣......"
她蓦地睁大双眼,粗嘎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全身。
......梦,原来是梦......
不对?!大姣早就死了!她想,我是小姣,梦里的鬼才是大姣,是给甄屠户杀死了......
她们姐妹在同一天出嫁。
甄屠户与贾老爷恰住同一条街上。甄屠户住街头,贾老爷住街尾。她们姐妹俩同一日出嫁,路线又相同。不想途中遇上了大雨。于是两只送亲队伍又同时挤进了一座废弃的尼姑庵。
送亲的人们将两顶花轿抬进了尼姑庵正殿,安置妥当,便纷纷从正殿跑去了偏殿,他们去烘烤湿透的衣服。因二姣姐妹都坐在花轿里,所以没被雨水淋湿。
......那时候大姣明明还活着,她还说了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她说,
"姐,你不愿嫁给甄屠户吧?"小姣确定正殿里只有她们姐妹之后,才开口。
大姣没有回答,坐在自己的轿子里,只听小姣接着说:"那个屠户,来过酒馆儿好几回!咱们都见过的。姐姐经常偷着笑他,说他长得像野猪呢!小姣说着,便笑起来,"如今姐姐却要嫁给野猪了!"
"你就好了。"大姣叹口气,才缓缓开口,"嫁给贾老爷这样的人,有享不尽的好日子过!哪里像我,还要跟个屠夫受苦!"说着,她又叹了一声。
"姐,我听说,贾老爷死了夫人,没有再续,妾倒是有好几房。说不定啊!我嫁过去,也是做妾!与其这样,倒不如嫁个屠夫好!再怎么,甄屠户是个老实人!"
"哎!你我都不情愿,真该换一换!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姐姐,不如咱们真换了吧?"
大姣听后,心里一动,顿了顿又说:"不行,万一给人认出来......"
"你不说,我不说。咱们是孪生姐妹,怎么认得出?"
姐妹商量妥当,分别从各自的花轿里出来,换到了对方的轿子里,为了以防万一,她们还换了红盖头。
"从今以后,你是我,我是你。只要一辈子不说,就没人认得出!"小姣坐在应该是大姣的花轿里,笑着道。
......从今以后,你是我,我是你。只要一辈子不说,就没人认得出?!我当然不会自己说出去了,这样白来的好日子......可是她呢?大姣心想,如果哪天她后悔跟我换了身份,后悔跟着屠户过苦日子,又跑来抢我的好日子,到那时该怎么办?我的好日子也全完了!如此琢磨着,大姣从自己乌黑的发髻上拔下一只金簪,从本应是小姣的花轿里轻轻走出来:"妹子。"她故作镇定地说,"我还有件事要悄悄嘱咐你。"她来到另一只花轿跟前,将金簪反手握着,藏在身后,用另一只手掀开了轿帘。
"什么事?"真正的小姣毫无防备地扯下自己的红盖头,将身子凑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真正的大姣,将金簪狠狠插进了自己妹妹的心脏。妹妹还来不及反映,就已经死了。
她,也就是真正的大姣,慌慌张张从尸体上拔出簪子,将簪子上的血迹用妹妹的红嫁衣抹干净。她又把簪子插回了自己的发髻上。
妹妹的尸体坐在轿子里,她把尸体重新摆正,尸体瞪圆一双眼,似是盯住她,实在吓人,她便用那块红盖头把尸体的脸盖住,红盖头将上半身都盖了个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那是个死人。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坐回了另一顶轿子里。
不多久,雨停了,送亲的人们返回正殿,见两顶花轿还好端端的在原处。原本就因雨误了送亲时辰,人们哪里还顾得检查,就想也没想地赶路了。
......从今以后,你是我,我是你......
.....从今以后,我就是小姣,我就是小姣了!
......死掉的是大姣!大姣死了!
--大姣!
红衣女子的呼唤声--小姣的呼唤声,仿佛猛兽的利爪,撕扯着她。这许多年来,她一直自己欺骗着自己,久而久之,她竟忘了真正的自己,忘了自己的过错。
被真相报复,再没什么比这更叫人害怕的了!
......难道说,甄屠户也......
想至此,她张大一双涣散的眼,干瘪的嘴翕合着。
6
夜晚的云层,比起傍晚薄了许多。月光透过云层,从中天洒落。虽然是初秋,但并不太冷,只是微微的凉。
"吉日。"柔木开口,"知道这故事的人,都认为是甄屠户杀了人呢。你又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吉日与柔木依旧坐在紫藤架下。虽然已经无花可观,但是初秋,一种即将衰败而尚未衰败的景色,也能够牵动人心。
大姣跟小姣这一对姐妹,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聪明。聪明这一点,是众人对小姣的称赞,可在甄屠户看来,不爱说话的大姣,更叫人喜欢。也许别人很难分清姐妹两个,但甄屠户却能轻松认出,哪一个是大姣。
大姣的嘴角,有一粒不很明显的红痣。甄屠户每次去小酒馆,总是注意着大姣,时间一久,他便发现了这个秘密。
......要娶大姣做媳妇儿才好!甄屠户不只一次地想。终于叫他得常所愿。花轿进门时,他还拜了祖宗牌位。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为人老实,不善与人交往,所以没一个走动的亲朋。光是花钱请送亲队伍,就用净了积蓄,再使不出什么银子请邻人吃喜酒。拜堂那天,家里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新娘子。
甄屠户等着新娘子自己走出花轿,等了好一会儿,他有点不耐烦了,干脆自己掀开轿帘,却见新娘子蒙着红盖头坐在里面。红红的盖头,足足盖住了上半身。
......那里不对头?甄屠户虽然憨呆,却不是傻子。他蓦地扯下了盖头,不由大吃一惊。新娘子死了?!他心上发慌,怎么办?!对!她还有个妹妹,要先叫她妹妹知道!他因为过于惊慌,没能及时认出死的是小姣。
甄屠户赶忙叫人去贾宅传了口信。
"那位屠户对大姣倾心许久,他如愿娶到了心上人,又怎么会凭白地杀了对方?"吉日回答,"虽然他事后认了罪,可如何也讲不出理由,又是为什么?"
"大概是想袒护真正的凶手,而害怕说错话吧?"柔木猜测。
"正是如此。"吉日推了推眼镜,"甄屠户情愿为凶手去死,所以我猜测,可能是大姣与小姣换了身份。而杀死小姣的,应该是真正的大姣,也许真屠户发现了这一点。"
待冒名的小姣赶到时,甄屠户才发现,嫁给贾老爷的不是小姣,是大姣,而死去的才是小姣。灵堂上,就连贾老爷,也不知道自己娶的其实是大姣。甄屠户马上就明白是两姐妹互换了身份,他也大约猜到,凶手是大姣了。那时候,猜出真相的只他一人,但他要为大姣保守秘密,虽然大姣没有叫他这么干。
三天后,甄屠户受到官府的盘问,他想:不管怎样,也不能让大姣出事。比起我来,她还是跟着贾老爷更有好日子过!结果,他替大姣顶了罪。问及他因何杀人时,他总编不出理由,心想:倘我有一句不合理,就是害了大姣!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就咬舌自尽了,而他至死也不知道,将他告上官府的,正是大姣。
"就没有人怀疑吗?"柔木问。
"毕竟死无对证了。"吉日也惋惜地摇摇头。
"上天好不公平呦!"柔木感慨了一句,"受苦的总是好人呢!"
吉日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泡在茶盏里的花,已经吸饱水分,沉淀了。
柔木拿着琉璃盏,看了那花好一阵子:"这到底是什么花呢?"
"比目草。"吉日回答。
7
世间有一种草,叫比目草,只结两朵花,其中一朵必在蕾期死去。而活下来的一朵,正是汲取了另一朵的生命,才得以绽放。
日月又一个轮回。白茫茫的雾气,遮去了初生的太阳。凝重的露水,浸湿了她的破衣服。
......这就是报应吧?她想。如果那时候,我嫁了屠户,也不至这般了!
小姣已经死了两天。大姣身在贾宅,心里忐忑着。甄屠户应该发现在轿子里的是个死人了。她想,万一这事要给他闹了出去,说不定就会查到我头上。不行!得先下手为强!打定主意,第二天,她便托付贾老爷,把甄屠户告到了衙门。她不怕甄屠户不认罪,倘若不认,她也可偷偷使些银子给官府,以逼他认罪。却没想到,屠户痛快地认了,还以自杀收了场。她想:这便好了啊!可她一直不知道,甄屠户是为了袒护她才认的罪。
许多年来,她生活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谎言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结果,却被真相欺骗。
......难道说,小姣早就料到嫁给贾老爷会落得如此下场,才要与我换了身份?
......小姣是想用真相来报复我啊!
"谁有谁的命,何必苦强求!"她自言自语,见天亮了,才拄着那根藤条,慢慢起身。起身时,一不小心碰翻了那只破瓷碗。碗从树桩上摔下来,碎了。两枚铜板也翻滚着落到地上。她却没有捡起它们,拄着藤条,一瘸一拐地上路了。
"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婆子......赏口饭吧,赏口饭......"她苍老的背影,苍老的声音,渐渐被越来越浓重的晨雾包裹,不见了踪影。
8
天亮了,一夜无风。
"虽然没有看到花开的全过程,但能亲眼看到新日东升,也不算白白浪费了一晚上呢。"柔木说。他一夜未合眼,精神却出奇的好。
就在这时候,从院门外传来一些声响,像是砸碎了什么的声音,浅浅的音尾,还在白蒙蒙的空气里荡漾着。
吉日起身,来到门前,打开了院门。柔木也跟友人一起,见外面并没有什么人,也或许是人已走远。胡同的一头,和另一头,全都充斥着清晨的雾气,叫人看不清远一些的景象。
半嵌入院墙的树桩旁,一只摔得粉碎的瓷碗。破瓷碗附近,躺着两枚铜板。
吉日将铜板捡起来,笑了笑,道:"这东西拿到店里,还可卖些钱。"
每一个人,谁有谁的故事,叫人难以捉摸。
其八 好
1
近尘于浅睡中醒来。他不是被梦惊醒的,也不是自己没来由地清醒,而是被某种声响给惊醒的。
有谁在禅房外?近尘想。他悄悄起身,来到房门前。他没有点灯,是害怕惊动了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好像十分焦急,衣服的磨擦声,窸窸随窣窣响个不停。深夜子时,清朗的月光将外面人的影子,打到糊纸的木窗上。外面人似乎知道近尘与自己只有一门之隔,于是停住了所有动作,敛起呼吸。外面顿时安静下来。
近尘知道,外面人没有离开。他并不开门,隔着门,将耳朵贴在门上,问道:"谁?"
没有回答。
"谁?"近尘又问了一句。
还是没有回答。
片刻,只听得一声叹息,是那种细细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笃!笃!"外面人敲了敲近尘的房门。
近尘迟疑着,将门打开了。
2
话说文房四宝,既是端砚、宣纸、湖笔、徽墨。
有的时候,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深夜,没来由地从睡梦中醒来,连刚才的梦也记不清了。黑暗中,隐隐约约能听见空洞洞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呢?再仔细听来,竟是说话声。说的是什么呢?竟如何也听不明白了。也许那语言,本就不是世间所能懂的,那不是世间的语言。至于说话的,又是谁呢?在鄙人看来,那或许是天与地,或许是明月,也或许是星星、游云、树叶、青砖、沙土......那或许就是灵吧?
先前,听奶奶讲过一段家事,说的是太姥姥的娘家,姓刘,太姥姥的爹爹--在鄙人,当叫这位太姥姥的爹:老祖爷。这位老祖爷,以捉鳖为业。乡里有条大川,老祖便在此川中劳作。那个年代,乡人以为鳖是河川之主,劝老祖不要捉它。老祖爷哪里能听得进这无稽之谈呢?他依旧终日捉鳖。且说有一年夏天,川中洪水大作,也真是奇了!大水绕过乡里,单单淹了老祖一家,好在家人无恙。又过了许多年,老祖也因年纪太大,直升南天门去了,在他活着的许多年里,他以捉鳖为业,就连大水冲了他家后,他还是如此。家人将老祖爷的棺材安置在祖坟里。才下葬的第二天,竟没有预兆地发了水,还是原先那川里的水。大水冲入祖坟,偏偏就将那位才入土的老祖给冲了出来。乡里及家人以为奇事。从此祖上不再捉鳖,而是进京改做了漆匠。解放前,北京城里有名的"明顺局"油漆行,便是鄙人的祖上了。
当然,这一回说的,并非家事。
再说一代才子苏东坡,主政杭州时,某日与有人携歌女泛舟于西湖。歌女手提一把锡壶,给东坡斟酒,不慎将壶掉入湖中。席间友人触景生情,即刻出一下联,叫东坡做上联,东坡经一时语塞。
且听那友人说的是: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又有一联,至今无人能对。则普天之下,才子辈出,有心者不妨一试:
月照纱窗 个个孔明诸葛亮
"哎,柔木,你猜这是怎么回事?"
问话的,正是万事斋老板杨吉日 。他造访友人林柔木,是农历腊月的某一日。那时节,北平又升格成了北平院辖市,既是政府行政院的直辖市。
明明才过了晌午,天空却阴沉沉的。密布的乌云迟迟不肯散去。院子里的桃树,墙角的牵牛花,草丛与草丛间的野菊,全都榭了。只剩窗下的几株绿竹,还隐隐透出些青色。
房中的火盆里,木炭噼叭噼叭,时而蹦出些火花。凳子上,藤椅里,都上了厚厚一层棉垫。
"不是传说,西太后临死也不愿光绪帝比自己活得长,才秘密叫人害死了皇上吗?"
柔木身着万字牡丹暗纹牙白锦的棉袍,怀里抱着个小手炉,半卧在铺了厚绒棉垫子的藤椅里,正用好奇的目光望向友人。
吉日笑了笑。他身穿墨绿闪缎棉袍,外罩缠枝暗纹的皂色马褂。马褂上还镶着攒金丝的小扣子。他正翘起一条腿,神情悠闲地坐在友人对面。他喝了口热茶,行动间,不经意地露出了马褂月白绸子的里衬。他开口说道:"哪有这等事。光绪帝是日疾难医,病死的没错。只是他活着的时候,与慈禧素有过节,便是死了,也要化鬼叫上她。"
"果真如此?"柔木越发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他真得变鬼缠上了西太后吗?"
吉日盯住小孩子表情的友人,不禁一笑,才道:"我未曾见过他的鬼魂,又如何知晓呢?"
史上记载,光绪皇帝只比慈禧早死了十个时辰,以现在的时间说,就是早死了二十个小时。那时候,有人传言,是慈禧--也就是西太后,叫人秘密害死了光绪。不过解放之后,人们给光绪的遗骸作了检查。什么因毒而亡啊、外伤致死啊,全都不攻自破了。光绪大约是长年体弱,宿疾难治而亡。至于他跟西太后死了个先后脚,也许只是个巧合吧?
啊!又被这家伙给耍了吗?柔木顿时红了脸,心有不甘地咬住嘴唇,朝吉日投去了怨恨的一瞥。
"不过,说到鬼魂缠人......"吉日弯下腰,拾起一旁的火筷,拨了拨火盆里的炭。才奄奄一息的炭火,又一下子旺盛起来。
"昨天。近尘跟我说,他被什么鬼给缠上了,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吉日接着说。
"亏他还是个和尚呢!柔木从桌上的青花瓷里拿过一块贵妃酥,品过一口,才笑了,道,"和尚遇鬼,超度一番也就罢了,怎么就烦恼上了?可见他是修行不够呦。"他说得无心,却仔细看了看贵妃酥里面的馅儿。
这贵妃酥是吉日带来的。乃是用京西妙峰山的玫瑰做馅儿,采用酥皮的制作工艺。虽是酥皮,但绵软回味,绝不会一块块地掉碎渣子,含上一口,更是清香甘爽,宛若吻上玉人之肌。
吉日轻轻一笑,并没多说什么。s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这季节,能尝到如此美味的贵妃酥,实在难得!柔木舔了舔嘴唇,问道。
"这事儿,说来挺有意思......"

深夜子时,月光不甚明朗,游云时现,古柏黑漆漆的影子,大片大片地投射下来,将整个寺院笼罩。
近尘于睡梦之中,隐隐听到些声响,转醒。
啊!又来了?!近尘想。他披了件衣衫,起身来至门前。
这一回,定要问个明白!想着,他打开了房门。
月亮隐在云中。风过,松柏叶沙沙作响,除了风声,与叶子的声音,一片死寂。柏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阿弥陀佛!敢问......"近尘开口,却又顿住了。他隐约感到,外面这人并非世间人类,但又不知对方是个什么。近尘只得犹豫片刻,才又道:"敢问这一位......"
这人正与近尘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门槛。
还是不肯说吗?还是说,她根本就不会说话?近尘等待了一阵子,终于叹了一声,算了!随她去好了!他无可奈何地重又将门关好。
过了好一会儿,近尘躺在床上,他正要游移于梦境之时,"笃笃!"传来了敲门声。
"......不见了......"
细细的声音,跟前天晚上的叹息声,是一样的。
近尘听见声音,不禁清醒过来。他再一次披衣起身。
"......不见了......"细细的声音,穿过那扇门,传进了禅房内。
近尘来至门口,又一次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个女人。她用棕灰色的的披肩将自己的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叫人看不见她的整张面孔,与发髻。她神情哀怨,正注视着近尘。
"......不见了......"她说。细细的声音犹如风中瑟瑟欲坠的树叶。
"阿弥陀佛,是什么不见了?"近尘问。
这女人已经连续四个夜晚在近尘的禅房外徘徊了。她总是穿着棕灰色的汉服。衣裳都是棕灰色的,那上面有隐隐的斑纹图案,是什么纹?由于光线暗淡,看得不甚清晰。一阵风吹过,棕灰色的衣衫飘飘,有些地方,已经残破成绺,丝带似地飘摇着。
"......一对子女不见了......"女子用细细的声音回答,听起来有些僵硬。她哀婉地看着近尘。
一对子女不见了?难道她丢了孩子?近尘琢磨着,是在这寺院里丢的?可我怎么没瞧见呢?女子的话,叫他摸不着头脑。
"......一对子女不见了......"女子并不多说,只是喃喃重复这一句话,好像她只会说这一句似的。
"这位,你不说清楚,叫僧人如何帮忙呢?"
"......一对女子不见了......"女子说着,叹息了一声,便转身隐去了。
第二天夜晚,依旧是子时。女子在近尘的门外徘徊。近尘料到她会再来,就在房内等着,听见动静,他打开了房门。
这一回,女子没多说什么,静静地看了近尘好一会儿,才默默将裹在头上的披肩取了下来。近尘见了女子的面孔,不由大吃一惊。
4
"结果,就在昨天晚上,女子取下了披肩。"吉日说,"近尘告诉我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呢。"
其实,近尘正是吉日那位和尚朋友--也就是位于北新桥附近那所寺庙里的和尚。
和尚法名近尘。近尘的另一个身份,正是燕京一带有名的神盗:风影--风影是那个年代,燕京地区的人们给他取的绰号。然而这一秘密,吉日并不知晓--人之心,他不能看穿。至于柔木,他与和尚不很熟识,虽然近尘曾以风影身份与之相见,但那时候光线昏暗,所以柔木再见到和尚时,也不能将他认出。
近尘所在的寺庙,名叫柏林寺,就在雍和宫的旁边。柏林寺与雍和宫,只隔了一条胡同,然而它的年龄,却比雍和宫长了许多。它建于元朝至正七年。建筑由南向北,依次为:山门殿、天王殿、圆顶殿、大雄宝殿、维摩阁。东西两侧,还有配殿。近尘的禅房,就在配殿旁边。想来这寺庙,曾香火鼎盛一时,僧人众多。只可惜,过去许多年后,世事变迁,庙里的僧人都纷纷散去了,只剩下近尘这小字辈的和尚,却还是个偷儿!庙里的香火虽不及从前,但也不曾间断过。当初柏林寺盛世一时,因它古柏成林,前清的康熙皇帝,还特书一金匾:万古柏林。这匾就悬于大雄宝殿檐下。你便是现在去了,还可看见此匾额。两旁的朱红柱子上,用缘木雕了一幅楹联:
恐坏流水干净土
唯好白云妙高台
与金匾辉映,也用金漆涂饰。说这寺中,除了近尘一个僧人,还有个不识字的聋子门人。
火盆里的木炭,时而作响,窗外的天依旧阴沉着,却迟迟不见下雪。
"昨晚,近尘真的看见女子的脸了?柔木好奇地问。他怀抱手炉,斜探着身子,盯住友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啊?"
吉日眯细了眼睛,与对方的视线交到一处,却见对方马上转开了眼睛,他才故意说道:"你猜猜看。"
柔木知道对方想要调侃自己,并不说话,只用眼睛翻了翻对方,心想:我又没办法看穿你的心思,你不说明白,我如何得知呢?
吉日浅浅一笑,道:"近尘见了那女子的面孔,吓了一跳。原来,那女子,竟没有头发。"
"好希奇呦!难不成是位女僧人?"
吉日摇了摇头:"今儿个一早,我为此事去了近尘那里。"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只毛笔。
"做什么呢?"柔木不明白友人要干什么。
吉日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到书桌前,随手捡过一张白纸,又蘸了蘸墨汁,就在白纸上写了个字。
柔木也至书桌前,见吉日写的是个"烏
"字,也就是咱们现在写的"乌"。柔木正歪头看着,只见那字刚刚写就,就渐渐从纸面上凸了出来,像极了一个阳刻的文字。只见那字挣扎着,想要脱离白纸,然而它还是与纸张相连,无法脱离。柔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努力眨了眨那一双猫儿眼,这时候,从指尖传来一丝刺痛,他吓了一跳,竟是吉日刺破了他的手指头。
"这是干什么呦?!"柔木有点埋怨吉日没有预兆地就将他的手指给刺破。他那根破了的手指,正被吉日捏在手中,一滴鲜红的血被挤了出来。
吉日就借着那一滴血,在挣扎着的"烏"字上画了一横,便成了个"鳥"字,既是咱们现在写的"鸟"。
"你看。"吉日正说着,就见那"鳥"忽地跳出了纸面,它浮上空中,化作了一只黑羽毛红眼珠的鸟儿。鸟儿扇着漆染似的翅膀,在屋子里兜了一圈,便顺着敞开的窗子飞了出去,这时候,窗外亦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柔木痴痴看了一阵,才笑了笑,对吉日道:"真是有趣呢!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指的是,那个字怎么就从纸面凸出来了?此刻,他手指上的小伤口,已经不再出血。
"这支笔,正是那位没有头发的女子。"吉日将刚刚用来写字的毛笔递给了友人。
柔木仔细地将它接了过来,端详着。
这一只毛笔,是用湘妃竹做成的笔管。湘妃竹从南方运至北方,再加年代久远,早就变了颜色,呈现出棕灰色。笔管上还有几处裂痕,是一绺一绺的裂痕,只那如血似泪的斑斑纹理,还依稀可见。笔头是白色兔毫制成,没有染上墨水的地方,还洁白如雪。
柔木看罢,不禁笑了,对友人道:"原来是新配上的笔头,怪不得没有头发呢。"他竟将那场面自行想象了一番,觉得十分可笑。
毛笔因年代久远,原先的笔头,早就朽光了。
"这是今天早晨,才从柏林寺里捡回来的。"吉日看穿了友人的心思,也不禁笑了笑,"恐怕它长年在寺庙之中聆听佛音,才沾染了灵气,化成人形。倒是近尘,因它之故,已经几天不能入睡,今日清晨,他与我辞别,云游四方去了。"
"你怎么没将这件事告诉他呢?也省得他躲出去了。"
吉日只是敛去了笑容,却没再说什么。
柔木没有注意友人的表情,接着问道:"对了,她说的一对子女,又是怎么回事啊?"
"这件事,要到今晚才能解决。"吉日唇边又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他躲了出去,倒省了许多麻烦事。"
柔木不懂友人的意思,注视着对方,只听吉日对他言道:"你若想知道,今晚子时在柏林寺后墙外等我。"
5
清早,天阴沉着。
近尘从浅睡中醒来。他因睡眠不足,头疼得厉害。
昨晚,那女子给他看了自己的面孔,然而近尘还是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看来,还是躲出去为好!近尘想。
近尘想要再睡一会儿,奈何佛祖喜欢早起,也累得伺候他的僧人不得不早起了。
真搞不懂!近尘一边皱着眉头打扫大殿,一边抬眼望了望早早进香的人们。
这木疙瘩果然救得了谁?早早来礼佛,又能明白多少世理?近尘叹了一声,还不如回家睡觉的好!他正为近日来无法安睡的事情烦恼。
真亏他还是风影!人们以为风影该有多大的能耐,却原来,也有烦恼之时。想一想,世人常说:人生十分,不如意有十之八九。竟是真真无疑了!
近尘将一切收拾妥当,正打算念经,就在这个时候,友人造访。他的友人,就是杨吉日。
"阿弥陀佛!"近尘迎了出来。昨天白天,他还向吉日诉苦。他深知吉日的来历,却又不能说明,只得以诉苦来暗示对方,希望这位友人能帮他解决烦恼。
"法师可好?"吉日双手合实,向他还礼。
近尘只长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便引友人向后堂走去。才刚刚到了后堂,就听大殿里有人要添香火钱,他便匆匆去了前面。
 阎罗王保佑,替僧人拨除烦恼!近尘心里默念,"这次,要用什么方法叫杨施主明白呢?"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便走远了。
吉日独自在后堂,觉得有些憋闷,又步出屋子,见古柏成林,苍翠可爱,虽然肃穆,却无隆冬寒意,仿佛呼出的白气,也被这些树木给吸了去,直叫人忘却了幽暗的天。吉日正缓缓走着,突然间,他心上感到了什么,低下头,见一个古柏的树根处,浅埋着个东西。他上前,将它拾起,才知道是一只朽烂的毛笔,笔头早就没了。他将笔捏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心上却吃了一惊。但他不动声色,遂将这毛笔藏进了袖子里。这时候,近尘亦回来了,两个人才又进了后堂。
这么说,已经发现女子的真身了吗?近尘想着,他心上一喜 :如此一来,也不需躲出去了。他放下心来,给吉日倒了杯热茶,又递了过去。
吉日接过茶杯的瞬间,近尘心上不由一惊。
"杨施主。"近尘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不瞒杨施主,僧人早有云游之意。因近日寺里出了些变故。"他说的变故,正是无法安睡之事,"僧人想借此机会,也可方便去了。"
吉日并不迟疑,答道:"全凭法师了。"他又问了启程日期及寺中事宜等等。
近尘回答他,如今战事频繁,只得遂缘而去。庙中事宜,悉交门人,至于归期,则尚无定论。
近尘就在吉日走后,也离开寺庙,去了。

夜晚子时,雪早就停了。月色清明如水,几丝游云浮动着,没有风。
柔木还是白天的打扮。他按照约定,在柏林寺后院墙外等待。他没带着小手炉,所以将双手插在袖子里,呼吸间,吐纳出若有似无的白气。他站在雪地里,静止的时候,竟叫人分不出哪一个是雪,哪一个是他。
柔木觉得有些无聊,就徘徊了几步。步子踏在雪上,发出吱吱呀的声响。突然间,他感到有人拍上了他的肩,转过头来,见友人已至。
"好慢呦!"柔木抱怨了一声,向吉日身后望去,见雪地上并无脚印,才知对方是踏夜而来。他又注意到,吉日的鞋上,竟未沾染半点雪尘。
"抱歉,有点事情给耽搁了。"吉日道。他拦住友人的腰身,只轻轻一跃,就入了柏林寺,正要落地,忽见前方有灯火闪近,便又转了方向,飞上树枝。柔木手心早就渗出了汗水,他贴紧友人,紧紧揪住对方不敢放松,就是连呼吸也忘记了。吉日见状,不禁低低笑出了声,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更加揽住他。

他们正踏在高高的柏树枝上,枝上的雪还未融化。柔木神情紧张地朝下看去,见一个门人提了只灯笼前来巡视,他知道,这人便是聋子门人。柔木担心脚下的积雪会不小心掉落,而引起门人注意,他下意识地朝脚下看了看,竟吃了一惊。原来,吉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虽然落在雪上,而雪却依旧完好,未损分毫。待看门人离开后,他们才从树上落下,没有惊落一片积雪,亦没有一丝响动。
柔木稳住脚步,地上的雪不小心沾染到鞋面,他赶忙抬起脚,踏上了积雪较浅的地方,却还是留下了脚印。这时候,他又有意看了吉日一眼,见对方刚刚的踩踏之处,竟未留下一丝痕迹。
踏雪无痕吗?柔木不禁在心里乍了乍舌。
"走吧。"吉日看着他笑了笑。
他们来至大雄宝殿前。
琉璃瓦上的的积雪尚未融化,白蒙蒙的轮廓,好象是被罩上了蒙蒙雾气。殿前的松柏枝杈上,尖叶上,也是未化的积雪,猛得看来,果然真有一夜春风至,梨花万树开的感觉。
柔木大约夏末秋初的时节,来过这里。那时,他还把近尘误认作吉日--但他并不知道风影正是近尘。那时候他心里只有害怕,根本顾不得欣赏美景。现在又至此地,他心上竟泛起一丝感慨,他见大殿檐下悬着一匾,书为:万古柏林。两边楹上有一幅对联:
恐坏流水干净土
唯好白云妙高台
这幅楹联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已经残破,虽有金漆点染,却也大部分剥落了。特别是那个"好"字,不但金漆整个剥落,就连木头也朽了大半。若没有月光照明,恐怕看不出是个什么字。其实,柔木也猜了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个"好"字。
"是这个吧?"柔木似明白了什么,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觉得未免太过神奇。
吉日点点头。他从袖子里取出那只湘妃竹笔,又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他将毛笔整个蘸进了瓷瓶里,那里面盛的是金漆。
吉日将毛笔蘸上金漆,补全了那个"好"字。
"
原来这只毛笔竟是填漆用的。"柔木感慨了一句。它大概是因为朽烂得不能再用,才被寺中僧人当作无用的东西给丢掉了。而一对子女,正是那个"好"字。
这只毛笔果真尽职尽责,就是被人丢掉,也不忘填漆的本职,只是倒霉了近尘,谁叫寺里只有他一个和尚了呢?毛笔化作人形,不找他还能找谁去。
他们将毛笔,和一小瓶金漆留在了柏林寺,现在已回到家中。
"你那小瓶里的金漆,神采奕奕,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柔木问。
吉日难得以懒洋洋的姿势坐在那里,轻轻一笑,回答:"好漆自然出于名家之手,北平除了明顺局于老板那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许是隆冬之故,朝阳还未升起。然而屋里的炭火与桌上的灯光,一下子温暖了整个房子。黑暗被橙色的光明一扫而空。
"吉日啊。"柔木又开口,"你到底为什么......"他迟疑了好一会儿。
吉日却眯细了眼睛,盯住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没告诉近尘,关于毛笔的事?"柔木的意思是:如果你告诉他,他也不必走了。柔木害怕友人心有他想,所以迟迟不敢开口,却还是给对方看穿了心思。
"我遇见那只毛笔的时候,它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近尘他其实是......"吉日顿了顿,才道,"近尘这和尚,未免太近红尘。他倒真是英雄气概!"
近尘虽然出家,然而心中始终不能放下红尘之事,他若是像那毛笔一般,紧守自己的本分,即便能看穿人心,也不会闹得如此尴尬了。
"你在说什么啊?"柔木竟不明白友人的话,望着对方。然而吉日没再说什么,只是唇边浮起一丝笑。
先前,风影不是给柔木的袖子里藏过一张字条吗?写的是:在下曾对杨老板犯下罪过,终不敢坦言,今日将所失之宝寻回,望赎罪!赎罪!末了还提了一首诗:始来何原由?终去了无情。缘起君自知,情归亦自明。风影上
柔木把这字条给吉日看时,吉日从上面的字体,大约分辨出,那是友人近尘的字体--其实,风影在偷走眼镜的时候,吉日看过两张字条,便有些怀疑。然而没有证据,如今猜测竟得以验证了。
这么一来,我便与近尘互知秘密,怪不得他要借故云游。看来,近尘能够看透的,也只有人心啊!吉日想。他觉得,虽然失去一位朋友很是可惜,但比起再见面时,还要彼此心照不宣的惺惺作态,如此结果要好得许多。
这便是秘密必不示人吧?有所隔膜未必不是件好事。
"柔木......"这时候,吉日望向友人,他依旧笑着。
"什么事?"柔木感到对方的视线,不由垂下眼睛,沉默着,等待了许久,然而吉日终于什么也没说。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盆里的炭时而噼叭作响。窗外的月色,渐渐淡了,灰白的天际,泛起一丝朝红。
7
没有风,只有雪,静悄悄地下着。
近尘清早便离开了柏林寺,现在已经下午。他还是和尚打扮,背上却背了一柄长剑,和两只《风雨归舟》的画轴。要去向何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天清晨,近尘给吉日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对方的心思。
......知道了吗?近尘想,真是惭愧!将来更以何面目相见呢?便是努力隐藏,恐怕也无济于事。最后,近尘决定离开。
虽然这件事全仗杨施主,才得以解决,但秘密泄露,再无颜面相见了!近尘想,作为出家之人,当初要是专心修佛,远离红尘,就是能够洞察人心,也无所畏惧。然而心有秘密,便怀有鬼胎,终于作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就是能揣透人情,又能怎样呢?反而愚笨些的好啊
!毕竟一事明白,不能事事明白,才终于被一只小小的毛笔给泄漏了秘密!近尘叹了一声。
他说的秘密,正是另一个身份的事。
"唯请故人多多保重,这便好了。"近尘朝着远去的方向,小声说了一句,怀揣着两个人的秘密继续赶路了,前程一片茫茫,未可知晓。雪花越来越大,映着灰白的僧服,渐渐地,他的身影于纷飞的雪中隐去了。
8
万物有灵,什么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再讲成败皆由人!就是一例尘埃,也可以施有灵性,作为旁证,可知事事需仔细的好!
敝人亦祝各位看官事事皆好!
其九 吉日
1
淡淡的阳光里,细若银丝的雨飘洒着,细润而轻柔。
雨水泼洒在嫩绿的新芽上,反射出晶莹的色泽。
现在已是民国十九年,阴历四月,然而这细微的雨里,还残存着寒意。
"哎,吉日。"开口的是柔木。他着一件湖蓝常服,坐在万事斋的后堂。难得他来一次万事斋,却懒洋洋地坐在那里。
"转眼又是一年啊!"柔木望着窗外,感叹着,"人生也不过如此吗!"
吉日只是微微一笑。他每一次笑,含义都有所不同。这一回,那微笑,在柔木看来,就如同雨中一丝淡淡的阳光。
"花开了,过季又榭了。来年这个时候,花还会开,可人一旦榭了,就没有再次绽放的机会了。"柔木这么说着,不觉摇了摇头。
记得有一次,柔木误会了吉日,在一座废弃的庙堂,他遇到一个和尚--这和尚正是近尘,也就是风影,然而光线暗淡,柔木不能将他认出。风影告诉他:性情也好,命运也好,以及人之心,都同水一样,虽在不同情境下呈现出不同形态,但水就是水,其本质是不会变的。
柔木以友人的身份看来,吉日也的确像水一样,虽然不变的东西不会变化,但表面呈现出的种种,认真思量,实在叫人无从捕捉。
还记得有那么一回,忠名雇用风影,盗取了吉日的眼镜,并以此要挟,妄图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但计划被吉日识破,忠名反而自取了报应。柔木觉得,忠名虽然可恶,可凡事都有余地,而吉日竟然用白狐之血整治忠名,未免有些过分。还有一回,也就是吉日在万宁桥渡送邓猷魂魄之事,又表现出无限温柔的一面。这到叫柔木觉得矛盾了。
他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呢?柔木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琢磨这个问题。而每当他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又不禁羡慕吉日可以看透一切的慧眼--只有人之心,他不能看穿。
有的时候,柔木会独自在院子里看月亮。每每看见时卷时舒的轻云,从皎月旁边掠过,他就会联想到吉日这个人的背影。
为什么会联想到他的背影呢?柔木自己也说不清楚。
青蓝色的月光。
浮游着的云朵。
琢磨不定,而又清静异常。
或许这就是吉日的内心吧?柔木想。
然而,我在他眼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哎!好薄情的人!她想,事以至此,我又能如何?这只能怨我自己......不行!得想个法子,叫他知道,得拿回来才行!
说起人生恨事,世人常说有三:海棠无香,鲥鱼多刺,及红楼梦未圆。抬头望见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中,眼底竟是无际的恨事!
话说去年发生过一件事。这件事除了吉日自己,别人并不知晓。当然,柔木也对此一无所知。
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阴历三、四月份。
清明时节,淅淅沥沥的雨水,不很大,却很急。噼噼叭叭,仿佛从天而降的蜘蛛丝。
"小姐,咱们出门时还好好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哎!只求雨快些停,咱们好赶路。"
这两个姑娘,一个丫头,一个小姐。她们用手绢遮着头,在一棵柳树下避雨。
"诶,小姐,你瞧那个人。"
丫头说着,小姐便顺着望了过去,不由心上一惊:呀!莫不是天公作美,让我遇见了这样的少俊!
吉日办完事,正在返回万事斋的途中。他身着缠枝暗纹赭青色常服,外罩墨绿吉祥纹对襟马褂,银丝眼镜架在笔直且高挺的鼻梁上,撑了把素白的油纸伞,神情娴淡而优雅。再穿过前边的胡同,他便到家了。从那边老远的地方,就瞧见柳树下有两个女子一直盯着自己,吉日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后来仔细琢磨,才笑了笑:想必是身在雨中,羡慕我的伞,反正也快到了,不如将伞送与她们。
半月后。
轻白如雪的柳絮还未散尽,飘荡在空中,一阵风吹过,便飞进了铺子里。
宝剑出鞘,由钨钢打造而成的薄薄剑身,寒光乍现,即刻在空气中激起了微微震荡,发出轻轻的虎啸龙吟之声。
剑鞘由黄梨木制成,上嵌镂空攒金丝,坠五色玉石。剑身持在手中,也重心刚好,有四两拨千斤之感。
真是把好剑!吉日在心里攒了一句,却没有流露于面上。他微微一笑,对持剑前来的人说:"您开价多少?"
"此剑是我家祖传的宝贝,依着老身看,当值不少钱。"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要不等急用,老身绝不变卖此物。至于价钱,您给个靠谱儿的,老身便满足了。"
吉日将宝剑收回鞘里,微微笑道:"您说是祖传的?不过依我看来却是品相平平,钢口也一般,算不上什么稀罕物。我只出三十钱,您若不卖,就请带了回去,只是别处再也找不出我这样好的价钱了。"
唉!做买卖的都忒狡猾!老太太叹了一声,摇摇头,直想把剑带了回去,却又终于变了主意:"罢了,罢了!老身只求您一件事,您若应允,三十就三十了。"

"请讲。"
"切莫将此剑再转与他人。"
"这是为何?"
"不需多问,老身只求您应了!"
吉日不禁皱起眉头,随后依旧笑了笑,道:"您这是何必呢?我不过是个做买卖的。收进来的东西不转手出去,不是没饭吃了?我看您还是拿了回去吧。"
"不!这剑老身无论如何也......"
"既然如此,到也不难。"吉日微微一笑。
"怎么讲?"老太太问。z
"您若是肯将此剑白白赠送与我......"
3
"这还真是美味呢!"柔木刚刚喝过一口,就用勺子在白瓷碗里搅了搅,那汤水就像粘稠的浆糊一般,化不开了,原来竟是浓浓的高汤。
"一定是鼓楼前那家铺子的羊汤呦!"柔木将汤喝了个干净。他刚才还在感叹人生,但人生不就那么回事吗?他现在竟将那些感伤抛到了九霄云外,品起羊汤来了。
吉日笑道:"你可真是吃遍天下了。"说着,就将自己那一碗也推给了他。
羊汤正是吉日才着伙计从鼓楼前那家店买来的。且说这汤,用的是羊大膀骨大火熬制,里面再放上细若龙须的粉丝,黑木耳,与各种佐料,喝上一口真是爽滑浓香,鲜美不腻,回味无穷。
柔木并不客气,接过来又将这一碗喝了个干净。他抬起头,突然看见墙上挂着的一件东西,便开口问道:"吉日啊,我以前就觉得奇怪。那把剑到底是几时挂上去的呢?"柔木记得,他很久以前来这里时,墙上还没挂着那么一把剑。
"啊,那个啊。"吉日起身,从墙上取下了剑。
吉日似乎总有许多秘密,他也不喜欢与人说起。有时候,柔木问他,他也只是敷衍过去,或者巧妙地转移话题。常人,比如吴佑,觉得吉日为人沉着,好像特别周谨温厚,而在柔木看来,他这一位友人,虽然人之心不能看穿,但于事事,似乎都能揣摩明白,可常人若想揣透他的心思,除非能够看穿人心,否则实在困难。
柔木几次有想要问一问他内心的念头,但终于没有开口。即便如此,想必吉日也早就知道了吧?
4
夜很静,硕大的圆月好像一只金色的盘子,突然从云中现身。云在风的作用下,奔腾的马群一般,飞快地移动。
院子里的白玉兰树,已经开出了新鲜的花。一片一片的花瓣,好像薄而洁白的玉片,在月光下呈现出微微透明的色泽。白玉兰清淡怡人的香味,弥散了整个院子。
吉日正在房中熟睡。隐隐地,他听到些微声响,那是有人从外面拨门。他微微睁开眼,黑暗中只见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吉日并不做声,他轻闭双目,佯装睡去。
人影似是确认主人是否睡着,敛起呼吸,停了片刻,见房中主人并无声响,才迅速地动作起来。
吉日闭着眼,听到微微响动。他知道,对方取走了房中某样东西。他不禁暗暗一笑,心想:看来这个贼偷盗的功夫还未到家!确定对方正转身离开之际,他轻轻跟到了人影背后,拍一拍对方的肩,笑道:"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啊?"吉日注意到,被取走的,正是白天那老太太送他的宝剑。

那人身着夜行衣,蒙着面,被人拍上肩膀,不由一颤,却不曾回头。
那人只在不提防间,突然宝剑出鞘,朝吉日刺来。趁吉日躲闪之际,那人跃入院中,准备离去。吉日也跟了上来,那人见状,朝吉日又是一剑。
吉日微微侧身,只伸出他两只修长的手指,便轻巧地夹住了剑锋。那人大吃一惊,欲抽回宝剑,怎奈剑锋被两指夹住,竟纹丝不动。
那人额角渗出了汗水,弃下剑,飞身上前就是一掌。此刻,剑已在吉日手中。他将剑反手握于背后,并不挥动,只朝后撤去一步,便躲过了。
吉日从梦中醒来,不曾戴着眼镜,他手上的剑光与天上的月光相互掩映,熠熠生辉,而这些光芒,却又好像被吉日眼中茫茫无际的黑暗给吸了进去。他唇边依旧含有笑意。
两人交手片刻,那人跟进的一瞬,吉日看清了对方的眉眼,他不由心上一惊,然而并不流露于面上。这时候,一片白玉兰花瓣飘落,吉日用剑晃了一招。那人不及反应,却不知几时,蒙面的黑布已被吉日扯下。
那人露出面孔,心上惊慌,知道不是敌手,便提着剑鞘飞身离去了。
吉日没有追赶,他反手握剑,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不由皱紧了眉头。
此时,一片薄云遮去了月色。
刚刚那人的面孔,正是柔木。
5
"啊,那个啊。"吉日起身,从墙上取下了剑,"说起来,这把剑还有个妙处。"
"是什么妙处呢?"柔木将剑抽出来仔细看了看,又重新收好,还给了吉日。
吉日偷换了问题,然而柔木并未察觉,就这么被友人牵着鼻子走了。
吉日的秘密,柔木只知道他以前是阴曹地府的主人,至于其他,就好像雾一样,叫人摸不透,更看不明。
还记得是前年阴历六月发生的一件事。有一位爷拿着祖传的田黄印章到万事斋换了个假青花瓷瓶,过了几日,这位爷大约知道青花瓷瓶儿是假的了,又跑到店里闹事,说什么都要换回去。看官,你想一想,天底下做古董买卖的,有哪一条规矩是出手的货再兑回来的?又不是穿鞋裁衣,不合适了可调换!吉日不愿意--其实,他也实在坑人,明知自己的瓷瓶是假,还与人家换了,白白占了别人多大的便宜。不过,话又说回来,做买卖的有哪一个是做赔本儿生意呢?且说那位闹事的爷,他哪里肯依,便生出一条毒计,暗地里算计了吉日的朋友,也就是柔木。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他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误入别人的陷阱。他的报应正被吉日料到。吉日想借窦娥之手将其除之,结果不知为何,改了主意,不仅用稀世的乾隆古月轩鼻烟壶抵了那枚田黄印,且放过了那人。吉日到底是为什么而改变了初衷呢?他自己说,是柔木坏了他的计划。但他带着如此珍贵的鼻烟壶去看对方受死,未免情理不通。也许他早就打算放过那个人了。然而吉日却叫可怜可叹的窦娥妄散芳魂,柔木也为此怨他无情。但细细想来,倘叫她存于世间,恐怕人们又要受她诅咒。虽然世人常常犯错不免可惜,但若真肃清了世界,岂不没了味道?照此看来,人情味儿到可抵消一切罪过了吧?
"这把剑钢口极好。"吉日说着,将剑抽了出来,"可以击出铮铮琴声。"说着的时候,宝剑刚好出鞘,剑峰震荡起空气,一阵微微的虎啸龙吟。
铮铮。
吉日用他修长的手指轻弹剑身。那薄薄的剑身便轻轻颤动,发出了古琴一样的低吟。
从屋子里,透过薄薄的纱窗,可以望见院子里的白玉兰。白玉兰的花瓣,随着宝剑的低吟,纷纷飘落。
铮铮。
又是两声。吉日按剑而歌,只听他唱的是:
思美人之娥眉兮,咏叹乎增伤。心之忧忧兮,斯言谁陈?言不可遂兮,揽涕而伫眙。芳灵返兮,遥遥乎无期。情之孑孑兮,唯秋风与动容!
铮铮。
铮铮。
白玉兰花瓣随歌而舞动,旋转着落到地上,亲吻它地上的影子。
就在这时,从外面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
哎!是谁呢?柔木觉得很是扫兴。
吉日亦将剑收回了鞘中。
外面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6
第二日早晨,吉日去了柔木的住所。他满脸阴郁,看起来十分可怕。
柔木处的院门大敞。吉日快步进来,发现友人并不在房面。他又四下看了看,剑鞘也不在。
柔木虽然不喜欢紧锁门户,却也不会将家门大开。吉日心知不妙,又匆匆返回了万事斋。
果然,万事斋的伙计告诉吉日,他那位要好的朋友刚刚来过,此时去了后院--这位要好的朋友,指得正是柔木。
恐怕他是绕道过来的。吉日回想起路上没有遇见对方。他于是快步向后院赶来,正撞见柔木准备离开,他手里提着那口宝剑,见到吉日,突然抽出剑刺了过来。
吉日没有躲闪,剑就那么刺进了他的左肩。血一下子沁透衣衫,涌了出来。
柔木大吃一惊,又将剑抽了出来。而吉日伤口的血涌的亦发汹涌了。
半月前的清明。
丫头陪着小姐去上坟。明明出门时天还晴得很,谁知回来路上突然变了天。她跟丫头就躲到柳树下避雨。原本只是丫头闲来无事,说得一句解闷儿的话,却叫小姐瞧见了那个美少俊。
呀!莫不是天公作美,让我遇见了这样的少俊!小姐不由春心浮动,仿佛拨弄了枝头芳菲盛开的粉桃花。
少俊将自己的伞送了给她们。这正是:没心人对有心人,由此生出是非来。常言道:最怕含情待物。在小姐看来,那把伞竟像是粉红桃花上一点新添的胭脂,越发撩动春心。
几日过去了,小姐都对少俊不能忘怀,终于害了病,她害得是相思之症。
唉!那样美好的人,恐怕今生今世再难遇见。不知他可有妻室?又家住何处呢?小姐整日无心无思地考虑这些问题,心情竟一天比一天忧闷。她只管愁眉不展地躺着,后悔那一日没向少俊问个仔细。但萍水相逢之人,又如何能启齿,问一些私密事情?这一番衷怀,她更加不敢叫人知道,生怕人家耻笑她愚痴。
小姐整日摩挲那把雨伞,缠绵病榻近半个月,终于起不了身了。她见自己百医不治,又绝无起色,竟越发地胡思乱想。
哎!小姐在心里叹道,恐怕我此生定数已至,唯独对那个人放心不下。我这没处诉说的情怀,再难叫那人知晓了。她又想,没再见上那人一面就死去,我定然无法瞑目,真是抱恨终天了!
小姐整日这般,那丫头多少猜出了她的心思,就背地里偷偷去打听少俊的消息,回来禀告了小姐。小姐方知少俊是古玩店--万事斋的老板。她虽然欣喜,奈何大限将至。然而含恨辞世,实实地叫人不甘。哎!恨只恨自己胆小怕事,才错过一段姻缘!小姐在心里叹息着,但若叫我再择他人,是万万不能够了!她一眼就瞧见了挂在墙上的宝剑,是她家的祖传之宝。
她家原是做保镖生意的。她正是永威镖局的独生大小姐。后来赶上民国,再没人雇用镖局,她家就转成了武馆。
不如将此剑赠送与他,我便是死去,也可在阴间偷偷地与他定下盟誓。想至此,小姐于弥留之际,命老奶妈将剑送与万事斋的年轻老板,并一定嘱托老板: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把宝剑珍藏。至于其中原由,小姐觉得:反而不叫他知道的好,以免他徒增烦恼,不肯收下宝剑。
话说这老妈子,将剑老老实实地赠送也就完事了,可她偏偏要试一试那少俊的品行,便装出一幅卖剑的模样。不想年轻老板出价太低。老太太觉得此人实在恶劣!而小姐之命不能违背,终于将剑白白赠送。此刻,她家小姐因相思之症而消逝了。
说老太太就爱唠叨!奶妈返回家中,还要对棺材里的小姐喋喋不休,说那人如何狡猾,如何恶劣。此一番话果真触动了亡魂。
那小姐的魂魄既羞又愧,暗暗想道:我竟为一萍水之人动情亡命。听了奶妈一番话,果然太痴了!小姐后悔将剑赠了出去,又想:唉!好薄情的人!事以至此,我又能如何?这只能怨我自己......不行!得想个法子,叫他知道,得拿回来才行!但她尸身已经入土,只凭魂魄也无济于事。她不免想到亡魂附身之说,一缕魂儿飘飘荡荡,去寻可以依身的活人。
月光下,她钻进了一户人家,见主人早就睡着,竟是个丑陋的汉子,身边还有个胖婆娘。她觉得实在碍眼,又飘飘而去,就这么找来找去,终于叫她找到个中意的。
呀!竟是个美好无比的少年!她的魂儿暗自叹息,唉!我果真遇人不多!她觉得这熟睡中的少年实在可爱,她的魂儿便附上了少年的身。
她趁着夜色,换上一件便于夜间行走的衣服,再蒙上面,就匆匆赶去了万事斋。她是要取回宝剑。她首先伏在房顶上,仔细观察了一番,大致勘查清楚,才从房上飞身而下,落地无声。
她家原是镖局,后又做武馆,虽为女子,但身怀武艺,且武艺高强,也不足为奇了。
唉!我并不了解这个人,怎么就为他送了性命?她的魂儿附在柔木身上,轻轻将门闩拨开,偷偷潜入了人家的卧房。
她只是想再看那人一眼,却正撞见了她家那柄宝剑,此刻正挂在墙上。她快速上前取下。而更叫她吃惊的是,自己果然对那人一无所知。
他会功夫?原来我竟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小姐并非真心要伤对方,而宝剑却被对方夺去,交手一番,她知道不是敌手,飞身离去了。然而不能以他人模样走进自己家门。她只得回了少年的住所,才发现少年的名字叫林柔木,并且与那个人认识。
我虽然对他并不了解,却是为他而死,原想将剑赠他以定生死之盟,可他对我的衷情一无所知,何况他本就是个商人,那般划价也在情理之中了。她想,既然这少年与他认识,不如试探试探他,也可证明我眼力不错,便是死去,也可瞑目了。这么打算着,第二天,她以柔木的身份去了万事斋。然而她并不知道柔木与吉日惯走一条小路,她走得是大路,所以与吉日错过了。
她以为对方会躲过那一剑,没想到,吉日并未躲闪,剑就那么刺进了他的左肩。
她大吃一惊,又将剑抽了出来。而吉日伤口的血涌的亦发汹涌了。
我不能看穿柔木的心思。吉日想,恐怕有谁的魂魄附在他身上,假装成了凡人模样。切不能惊动那魂魄,否则柔木会有危险,不如说个明白,看这魂魄意欲何为。
"你到底要做什么?"吉日问道,"如果以前我有得罪过你,你想来报复,我倒没有怨言,只是不要牵扯上别人。"
"我与你并没有过节。"她的魂儿附在柔木身上,用柔木的声音说,"只不过,我想要这把宝剑。"她亦笑了笑。手中的利剑滴下了最后一滴血。之前,她听了奶妈的话,认定吉日是个顽劣之人,但刺伤对方,心里又着实不忍,可见她的一点痴念还未断绝。
"原来是为这个。"吉日笑了笑,从袖口里扯出一条白绢手帕。他用手帕捂住伤口。鲜红的液体即刻渗透了雪白的丝帛,但血渐渐止住了。
"不过还是很抱歉。"吉日说,他将染了血的手帕重又塞进袖管里"这把剑我不会让给别人。"
"为什么?"她心上一动。
"这是别人所赠,我答应过赠剑之人,绝不会将此剑转手他人。"
她淡淡一笑,说:"难道这个人的性命你就不顾了?"她指得是柔木。
"你想怎样?"
"我要此剑。"听得对方说不会将宝剑让给别人,叫她高兴,而对方的心性,她亦要试探试探。
"好,剑你拿去,但不要伤害他。"
"怎么,你肯将宝剑让给我?这不是背信弃义?"
吉日笑了笑,道"此剑虽然贵重,诚信亦是君子之为,然而两者换不回性命。何况这个人对于我而言,莫说是一把剑,就是用我的命换他的,也决不皱眉。"
"既然如此,还你好了。"说着,她将宝剑入鞘,丢给了吉日。
吉日单手接过。
此剑的确珍贵,但如何能以人命相抵?她心想,我眼力果然不错!他确实是个好人,也不妄我为他送了命!只可惜,我今生难得他的眷顾了,只这一点,有些抱恨。她不禁欣羡柔木,一缕芳魂飘荡而去了。
光明且清淡的阳光,洒在那个背影上。背影看上去有些缥缈虚幻。
......好奇怪,这个背影是......难道我在梦里吗?
柔木缓缓睁开了眼。那个背影亦转了过来:"你醒了。"果然是吉日,他唇边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就好像一缕明亮且清淡的光。此时,他已换下了那件血衣。
"我怎么会在这儿呢?"柔木坐起身来。他记得,他应该是睡在自己的家里,而此刻他正在万事斋吉日的房中。
"你不记得了?"吉日笑笑,他的镜片正反射着日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昨天晚上,你突然梦游到这里,害我吓了一跳。"
"真的是这样吗?"柔木歪头琢磨起来。他微微蹙眉,紧咬嘴唇,那模样竟有几分孩子的天真。
柔木虽然是少年模样,但总总地计算,他也才来人世不久,就难免有些孩子气了。
吉日转过身,望向了窗外,纯净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他白净的脸上:"柔木,你只要这样就好。"他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这时候,一片轻白的云朵无声无息地飘过。
7
从外面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只听得一声招呼:
"杨老板可在呀?"
"糟糕!"吉日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上表现出不快之色。
柔木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站起身来,朝门外瞧去。
只见走进一个人来:"哎呦呦!杨老板!您可别怨我自己个儿从后门儿进来了。"来人竟是街头的柳媒婆,她笑嘻嘻地进了屋,"谁叫我上回规规矩矩地从前堂进来,您那伙计,又把我撵出去了哪!我跟您说,这一回不比上回,是城西的谢姑娘、城东的唐姑娘、城南的萧姑娘,城北的华姑娘,还有还有......"
柔木马上就明白了原委,他用那一对猫儿眼翻了翻友人,就要离开。
吉日敏捷地扯住他,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你此时要是走了,我即刻就选个姑娘成亲,再叫她也给你说门亲事。"
啊!这家伙简直是......柔木狠狠瞪了友人一眼,不由咬住嘴唇,又坐回了原处。
看你这回怎么解决呦!这家伙简直是可恶呢!
这时候,吉日的背影正好跃入了他的视野。
第十 石之心
1
上承蒙昧,下辟开化,上古与中古的神魔鬼怪还没有淡出人们的生活,而前所未有的新鲜科学亦未完全普及开来,民国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时代,正因如此,只要稍不留神,潜伏了千百年的鬼怪就会悄悄现身,吓得人魂飞魄散。
"冰儿镇的凉嘞雪花落,好喝凉的你尝尝口道,让你喝来你就喝,熟水白糖桂花多!"卖雪花落的小贩吆喝着。那声音婉转得犹如天上歌声,扯破了燥热,直叫人怀疑这小贩是个祛暑耐热的魔法使。
叫卖声渐近渐远,悠扬地跃入青色的院墙,传进了房里。
墙上的自鸣钟才敲响了晌午的时辰。这时候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柔木坐在凉凉的藤椅里,热得吃不下饭。他身着湖蓝绸长衫,领口处敞着两颗扣子未系。他虽然觉得天气闷热,然而面上却不见一滴汗水。他右眼皮轻轻跳了两下,于是他伸出手来,习惯性地按了按,又继续他的事情了。他正在细细品味着"冰碗"。这是一种夏天应季的小吃,是将新鲜的白藕片儿、鲜菱角肉、莲子放在碗内,再加上冰块、白糖镇治而成,莫说吃上一口,就是单单瞧上一眼,也足够叫人凉快的了。
柔木吃过后,才抬起头来,朝对面友人望了过去:"吉日啊。"他好奇地开口,"你一点儿也不热吗?"
吉日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他淡定地坐在那里,衣着整齐,神情悠闲地轻轻摇着折扇。
见对方没有开口,柔木才又问道:"对了,那件事怎么样了?"
"哪件事?"吉日明明知道对方的心思,却还要故意问,他分明是在调侃对方。
"就是那件事呦!"柔木翻了翻眼睛,表示对友人的不满,"有没有新的传言?"
"啊,那件事啊,还是那个样子。"
他们说的事情,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怪事,然而这件怪事却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顺天府衙门,小经厂附近,原有一户姓胡的人家。胡家掌柜,人都称他胡二老爷,但他的真实姓名已无从考证了。不过,胡二老爷的胞弟,却留下了名字,且至今还常常被老辈子人提起。
胡二老爷的胞弟,叫胡云。他的名字之所以会传至今日,是因为那桩怪事正发生在他身上。
那时候,胡云还是个上新式学堂的年轻学生。
半月前,胡云受兄长,也就是胡二老爷的托付,与一位小姐成亲了。就在成亲当晚,他莫名地失踪了。第二天清早,他新过门的太太哭哭啼啼,对询问此事的人们说明了原委。
成亲当晚,胡云吃醉了酒,回到新房倒头便睡。
后半夜,微微一阵声响,新娘子从睡梦中转醒。她隐隐地看到,有什么东西慢慢爬上了床。起初,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没太在意,可于黑暗中看清那东西时,她居然吓得叫不出声来。爬上床的,竟是一只惨白的手,那只手是从床的地下探出来的。手一把抓住了胡云的脚踝,就那么拖着。胡云不知给它拖到何处去了。当时,胡云醉得不省人事,睡得亦是很死。新娘更吓得不敢说话,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到了天亮。天亮以后,她才敢出声,喊进人来,然而胡云早就不见了。
"哎,吉日。"柔木坐在藤椅里,随手翻着自己清早才写好的笔记,"这件事还真是稀奇。你说,他被拖到哪里去了呢?"
吉日淡淡笑了笑,他依旧轻轻摇着纸扇,面上不见一滴汗水。他的视线游移到窗外。桃花虽然过了季,但枝头尚有零星迟开的花,窗沿下的竹子青翠可爱,牡丹结着硕大的蕾,有的已半吐芳蕊。
"谁知道。"吉日说。他停顿片刻,望向友人,微微一蹙眉头,道"你对他还真是上心。"说着的时候,那神态中分明流露出玩笑的味道,然而这话的真实用意却叫人捉摸不透。
柔木不由红了脸,知道心思早被对方窥去,他咬了咬唇,才道:"说起来,我还见过胡云。"
吉日闻言,不禁微微一笑。
2
蜷缩成一团的云,突然舒展开来,大片大片地向西移动,露出了钻石蓝的夜空。圆月乍现,撇下一道银白色的光,正好罩在那人身上,但那人并未注意到,依旧望着黑暗的角落。
夜很深,且静得出奇,连虫鸣声也没有,房里更是没有灯。
"哎!"那人叹了一声,很轻的叹息,浅浅的音尾在空气里震荡,"全都是唬人的玩意儿!"那人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什么情啊、义啊、恩啊,无非是别人骗你利用你的借口!那人叹息着,感怀于人世之无情,不由得翻了个身,无意间正瞥见外面的月光。
月光澄净,淡淡的光,如白玉一般纯净透明。
那人心上一动,只觉得圆月如此美妙。月亮微弱的光芒,仿佛扫去了黑暗,叫人不再害怕。
美妙的月......那人心想,美妙的月,就好像一个人......
好像那个人......只有他,只有他......想着,那人心上模糊起来。记得应该是在今年正月十五......
3
上元节。
不见月色与星光的天,灰暗且清冷。街上悬着串串花灯,个个鬼魅一般,弥散出悠悠的光。形形色色的声音混杂一处,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行人似乎也没有看灯的闲情,他们眼中藏着隐隐的不安,却依旧笑着。无心无思的小孩儿们还穿着花棉袄,天真地奔跑。
听人说,在上元节这天,对灯许下愿望,愿望便可得以实现。
柔木独自在街上走着,觉得有点冷,于是扯紧了棉袍领子。他独自一个人在街上看灯。记得三年前的上元节还有趣得很,至少不似这样寒冷
。今年还真是不寻常啊!明明已是春天,却还冷得怕人!他正想着,不自觉地抬头,正撞见了黑洞洞的天。哎!那家伙这时候还在铺子里吗?他突然想到了吉日。近尘也离开快三个月了吧?这么动荡,会去了哪里呢?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人,一格一格地跳跃着,好像西洋镜一般,在他脑子里出现,又消散了影像。
......就连风影也不见了啊。
柔木并不知道风影就是近尘。
风影是几时消失不见的?就连那时候的北平人也说不清。只是有一天醒来,才发现曾经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物已经淡出了平常的生活。
偶尔窜入天际的火焰,于空中爆炸开来,夜空映衬下,竟苍白异常;人们的表情似也有些木讷,这倒叫柔木想起了鬼市上的面具;彩楼、烧珠料的灯、夹画堆墨丝的灯、五色纱的灯、明角灯、纸灯、麦秸灯、通草灯、百花灯、走马灯......忽闪忽闪的光,夹杂着朦朦胧胧的白烟,叫人觉得置身梦境,各式各样的杂耍、通宵的演奏、太平鼓......其实热闹得很,然而不见月亮,心上总是寂寞,终于叫人不快。记得吉日去年这时候对柔木说:"有些人就是连上元节也是不能够回家的。"
是谁这么可怜呢?大概是为战争所困的人们吧?柔木不禁皱了皱眉,然而又想:世上之事本就不能圆满,也就不可强求什么了。柔木叹了一声,便转身往回走。他右眼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事情发生,却又不知是什么。他想出门走走,以便忘掉那一种忐忑,不料正撞见黑漆漆的天,心上竟越发感伤了。
"筋道嘞!滑透嘞!桂花味儿的什锦馅儿的元宵啊!"清亮的货声,从那边胡同口传了过来。
这么晚了还有元宵卖么?柔木觉得稀奇。此刻,已过了丑时。他随便走过去,吃了碗桂花馅儿的。
就在他才准备上路的时候,从天上飘下了轻盈细小的白雪。但他没有在意,就穿进那条胡同,继续赶路了。白蒙蒙热腾腾的元宵蒸气,被风吹进了胡同,雾一般弥散开来。
雪一下子变大了,落在柔木的外套上、棉袍上、鞋面上、头发上,和睫毛上。睫毛上的雪又被吹到他脸上,触到他的体温,一下子融化了,就好像泪水一样,从他眼角滑落。流泪也是这样子的吧?他想。他没有泪水,所以不知它的滋味。他有点好奇,于是停下脚步,将那一滴伪装成眼泪的雪水沾到指尖,又触上了舌头。一丝凉,没有什么味道。他不由皱了皱眉头,那表情竟有几分天真烂漫。
雪还无止无休地下着,柔木隐隐望见前方有个雪白的东西。他快步上前,原来那竟是蒙古王府门前一对汉白玉的石狮子。
"就在这时候啊,胡云他正好从对面走过来。"柔木说道,他将翻看着的笔记摊到书桌上。他正向吉日讲述今年上元节遇到胡云的事。
吉日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手里轻摇折扇,没有什么表情。
上元节。
柔木走上前,发现那原来是蒙古王府前的一对石狮子。
雪轻轻飘飘,旋转着落下来,覆盖了灰白的地面,灰黑的瓦片,和黑洞洞的天,还有眼前的狮子。这时候,柔木注意到,似有水一样的东西从石狮子眼里流了下来。其实,那不过是一滴融了的雪水。你也觉得冷吗?他想着,便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其披上了石狮子的身。
这所有一切,正被对面走来的陌生人瞧见,但柔木未注意到对方的存在,直至对方走进,他才吓了一跳。
"这里有两只石狮子,你的外套只怕不够用。"陌生人说着,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另一只狮子围上了。
"你好,我叫胡云,就住小经厂那边。"胡云正穿了一身学生装,脸上还未脱去稚气。他微微笑着,伸出了右手。
柔木到被的举动吓了一跳,心中诧异:真是个傻子!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举动。他想:只是没有月光,仅仅是下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伤感了?
他什么也没说,便身离开了。
"喂!请等一等!"
柔木听见了喊声,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他只是扯紧了棉袍的领子,匆匆走了。
渐渐地,胡云的声音,以及一切声音,被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掩盖。晶莹的白雪,与各式各样的灯火相互映托,形成了奇妙的景象。
"听你说他的模样,倒叫我想起来了。"待友人说完,吉日才开口,"他是不是四月买清水杏儿,没付钱的那个学生?"
"就是他呦。"
"不过,柔木......"吉日突然皱紧了眉头,他的视线透过镜片,停留在院子里的某处。
"什么事?"
"不,没什么......"
4
那个人辗转无眠,望着窗外的月亮,有一点点痴。
记得应该是今年正月十五,因为是阴天,所以天色早就变黑了。胡云觉得在家实在无聊,就出门到街上看花灯。胡云走了很长的路,时间也过了许久。街上虽然很热闹,但寒冷却一丝一毫也不见退去。胡云走得有些累了,掏出怀表来,就着花灯的亮光,瞧了瞧,原来已经深夜。胡云觉得太晚了,打算回家去,于是抄了条近路。天上突然飘起雪花,雪越来越大,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这胡同很长,仿佛总也走不到尽头,胡云就在胡同里走着,透过混杂在空气里那五彩斑斓的灯光,胡云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胡同另一头,隐隐有白雾吹散进来,那雾气好像是暖的,在彩灯照耀下仿佛是薄薄的祥云,如梦似幻。雾吹散进来,彩色雾气里渐渐走出一个人,是个白净且美好的少年。
然而少年并没有再走过来,他突然停下步子,用手指触上了自己的脸颊,之后又触上了舌头。他在做什么?胡云也好奇地停下脚步,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好像是害怕惊飞了小鸟,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对方。
少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胡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蒙古王府门前的一对汉白玉石狮子。他渐渐走近,胡云也看得清楚,不由秉住了气息。此刻,叫胡云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少年竟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其披到了石狮子身上。
那不过是块石头,怎么可能会冷?胡云觉得好笑,然而又在心里叹道:他可真是难得的好人!胡云这么想着,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虽然知道石头不会有心,可胡云还是解下了自己的围巾:"这里有两只石狮子,你的外套只怕不够用。"胡云说着,便用围巾裹紧了另一只狮子。
胡云为什么要这般呢?那个人琢磨着,依旧望着头上的圆月,大概也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吧?
"你好,我叫胡云,就住小经厂那边。"胡云本来也想问问对方的姓名,但对方却什么也没说,匆匆走了。胡云打算叫住他,可他不曾停下。胡云亦没有追赶。胡云只是好奇,石头怎么会冷呢?胡云一个人站在那里,琢磨着,望了望那头石狮。突然,晶莹的雪落进了石狮子的眼里,又化成水流下来,看上去,竟与人的泪水一模一样。胡云暗暗吃了一惊。
一大片细碎的云,从西边游移过来,忽然间便遮去了月色。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只要趁着夜色,没人能认出我。那人似想到了什么,坐起身来。
......我还记得,他家应该是在......
那还是今年四月发生的一件事。
5
四月。
大批黄熟的杏儿还未上市,这时的杏儿还不算成熟,皆是青色的,也酸得很,需得沾着蜜吃。那酸中带甜的味道,简直一辈子都忘不了。
柔木跟吉日才走进胡同,就听见了争吵声。i
早晨,柔木被吉日叫去广和楼看戏。他原本是不打算去的,因为会忆起万宁桥上发生过的事。为什么会对这事耿耿于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再次走到桥上的时候,他竟对那件事释怀了。
简直是奇妙。这一点连柔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两个争吵的人,正挡在柔木家门口。柔木和吉日在旁边观察了一阵子,不过是个买杏儿的年轻学生一时忘了带钱,他打算把杏儿退还小贩,奈何他已吃了两个,小贩又是不依,两个就这么吵起来了。
柔木认出那学生正是胡云,他特别忌讳别人在自己家门口吵架,况且还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替胡云付了钱。胡云似也认出了他,想要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柔木亦未多说什么,与友人进去,就把门关上了。
深夜,炎热稍稍消散了些,却还是热得难耐。没有风,月亮比蜡烛还亮,月光透过纱窗射进屋里,细小的虫儿在纱窗底下荧荧地飞着。外面很安静。柔木因为燥热总不能进入梦境深处,他在浅梦边缘徘徊着,右眼皮时而跳动几下,这更叫他心上烦躁。
已经数月了,从正月开始,他的右眼皮就经常跳动,为此,他也越发被噩梦困扰,然而,他终究不知这会应验到什么事情上。他没有告诉吉日,即便如此,恐怕吉日也已知晓了。
"笃!笃!笃!"
"笃!笃!笃!"
一连串的叩门声,是有人在拍打院门。
柔木转醒,揉了揉眼:"吉日?"他点上灯,走了出来。
"吉日?"他又唤了一声。然而院门外无人回应他。他却认定是友人,不假思索地开了门。门口站着的人叫他吃了一惊。
6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只要趁着夜色,没人能认出我。那人似想到了什么,坐起身来。要把东西还给他,我还记得,他家应该是在......
四月那天,本来是有机会跟他道谢的,可他身边还有别人。不过总算叫我知道他家所在了。
那人的住处在与少年家相距不远,却用了这么多时间才又见面,可知缘分喜欢捉弄世人。
那人依着记忆,在深夜里急急地行走。不一会儿,便穿进一条胡同。那人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敲响了院门。
虽然见过不少事情,但每年寒冷时候,还会觉得寂寞。今年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节那天,冷得出奇。
为什么还可以这么高兴?明知会死、会分离,被一日紧似一日的枪炮恐吓着,怎么还能这么高兴地过日子,真是搞不懂啊!正想着,雪花从天而降。
......真冷啊!
连红纸灯里的火也被雪水熄灭了。
......真冷啊!想披件衣服,就像他们一样。想着,突然飘下一片雪,正落到眼里,融化了,又流下来。
......真冷啊!这雪偏偏落到眼睛里,假装成泪水,可真正的泪水又是什么滋味?突然,有个暖暖的东西披到了身上。
竟是个少年,将自己的外套脱给了它。
......真暖!从没这么暖过。它想跟少年道谢,但没办法说出口,它只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它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没办法说话,它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直到它的同伴也得到一条围巾,它才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于是,它不顾同伴阻挠,跳下了台阶。
门开了,少年正站在里面,他吃了一惊。
"你还记得我啊。"那人盯着少年的脸,注意着少年的表情,似是感慨,"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另外,把这个还你,还有,我没有钱,所以......"说着,那人将怀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少年接过来,正是他披在石狮子身上那件外套。
一百三十天,待太阳出来,我就得回去作石头了。
它不顾同伴阻挠,跳下了台阶。那时候,胡同里除了白雾、迷蒙的红灯,也就只有胡云一个人了。如果是胡云的话,说不定会帮它,而能帮它的,也只有胡云。它于是恳请胡云,至于胡云,他也很想知道石头是否会冷会流泪,他想要亲身体会一次,所以答应了。胡云告诉它自己的住址和一切应该了解的事情。它便向灯许下心愿。
上元节的灯火与暗藏诅咒的白雪汇聚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将胡云变成了汉白玉的石狮子,亦将它变作了胡云的模样。这力量以一百三十天为期限,待第一百三十天,太阳出来时,若他们不能换回来,那么,他们将会遗忘自己的过去,永远代替对方,再作不回自己。
以后每天,它以胡云的身份寻找那位少年。至于那件外套,它一直收藏着。直至四月,它于一次偶然下遇到了少年,但那时候,有别人在场,它也不能多说什么。
正当某一天,它决定再去找对方的时候,胡云的哥哥,也就是胡二老爷,对它说--胡二老爷以为它就是胡云。
胡二老爷对它说,家里生意最近不够景气,可又没多少积蓄能用。胡二老爷叫它娶某家的小姐为妻。那小姐家亦是做生意的,且跟洋人有些往来,生意很大。娶了那家的小姐,胡家就又可以重新来过了。它不知如何是好,更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得以胡云的身份应了,亦退了学。它觉得这么一来,说不定有更充分的时间,却没想到,胡二老爷整日叫它学做生意。
该怎么办呢?日子一拖就拖到了成亲那一日。它仔细算了算,距一百三十天的期限还剩一个月,而且它擅自做主,替胡云娶了亲,将来若换回来,又该如何是好?
虽然静静地看过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种种不如意之事,可仅仅为了生意就与素不相识的人联姻,只这一点,还是叫它觉得:所谓的情、义、恩无非是别人骗你利用你的借口!那天,它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吃多了酒,可头脑还算清醒。它怀抱那件外套,逃开了。深夜,它离开新房的时候,正被新娘发现,新娘就询问它的去处--所有人都以为它是胡云。它回答:这件事你绝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若有人来问,你就说我被鬼给拖到地下,给拖走了。这么说完,它就离开了。
在新婚之夜消失,必定引起他人注意,我须得过上一阵子,待事情稍稍平息,再作打算。它于是找了间没人住的破房子,躲了起来。新娘大概是个百依百顺的老实人,且不曾接触过开化的新鲜事物。后来,它隐约听见关于"胡云被鬼拖走"的流言,心想:真是个迂腐的女人!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它决定趁夜去找那少年。
柔木听它说过一番,才知它正是蒙古王府门前那只石狮子。柔木不禁有些诧异,又觉得感动,甚至有隐隐的不安,连他自己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心情。他突然间回想起白天,吉日欲言又止。吉日大概早就知道它的来历了吧?柔木想,然而没有多说什么,朝窗外望了望,外面静得出奇,连虫鸣声也消失了,那是黎明即将来临的预兆。
天快亮了吗?柔木又借着烛火,看了看墙上的自鸣钟,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虽然叫它再去作石头,有些不忍心,可除此之外,也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世间果真不可有完满之事么?
柔木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对它说道:"真正的胡云应该在等你,你快走吧,天要亮了。"
它点点头。
无边无际的夜,蔓延着,远远近近的树,舞着杈叶,像极了披散着蓬乱头发的鬼魅。
它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穿梭着。
......要快,否则胡云就永远代替我作石头了,那种不为人知的痛楚,怎能再叫别人承受?
前面就是蒙古王府,它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候,突然间,心上闪过什么,那好像是一段影像,很快地从心上闪过,而它却看得十分清晰。
......是幻觉?它想。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他被那段影像吓得说不出话来,顿下步伐,呆呆地立在原地。
......不管是幻觉,还是突如其来的预见......
对,得告诉他!想着,它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朝柔木家跑去。
除了亲自把外套还他,跟他道谢,我没什么可以回报他的,我甚至还欠着他买杏儿的钱,我只有把刚才看到的告诉他了。想着,它已来到柔木家门前。正准备叩门,一道微弱的霞光从天边射过来,是太阳出来了,此刻,它亦失去了意识。
7
......热,真热!
蒙古王府门前一只汉白玉石狮子,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它真想哭,可它只是石头,它没有泪水,没人能了解石之心,它亦忘了自己曾经作为人的经历,它忘了它曾是胡云。
又是夜晚,他躺在那里,怎么也不能入睡。他浑身上下不自在,于是翻了个身,却吓了一跳。近在眼前的,是一张并不熟悉的面孔。加上这一回,他只与这女子见过两次。女子正是他的妻。
听家里人说,有人发现他晕倒在胡同里,这才将他送回了家。怎么会晕倒在路上呢?他仔细回想。他记得,他的确是离家出走了,出走的原因,是因为胡二老爷叫他娶了个不曾谋面的女人,临走前,他还教那女人说了谎,不可思议,那女人竟照做了,他为此还嘲笑了女人的迂腐。然而除了这些,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是什么?是什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谁,好像遗忘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呢?那些事情,他竟全都不记得了。
是做梦吧?大概是做梦。他这么安慰自己。他亦忘了自己作为石头的前生。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黑夜里,隐隐听到些微声响,不很大的声响。接着,他猛然间觉得有个冰冷的东西慢慢爬上了自己的脚。他以为是没盖被子而着了凉,不在意地甩了甩,但没有甩掉,反而粘得更紧了。
是什么?他坐起身来,好奇地朝自己脚上看过去。此刻,他简直搞不懂,为何当初自己信口胡说的话会变成真实。
8
那是一只苍白、冰冷,且泛着淡淡青紫的手。手从地下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想大叫,却出不了声,就那么挣扎着。他瞪大双眼,朝身边熟睡着的女子望过去,然而女子并没有醒来。他被那只手拖拽下床,拖进了......
此刻,万事斋。
吉日突然从梦中惊醒,他睁大一双眼,夜晚不断扩散着的黑暗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窒息一般的感觉,他望着头顶的黑暗好一阵子,眉心渗出了汗水,那不是天热的缘故,而是噩梦使然。他在巨大的恐惧中惊醒过来。
半晌,吉日才低声吐出两个字:
"......不妙......"
第十一 苍鹭
1
......这么一来就好了......
......哼!活该!活该死!
月光,映着静悄悄的湖水,没有涟漪,连声音也没有。突然间,一片灰白的云游移过来,遮去了微弱的光亮。
芦苇、干枝、腐朽的草、淤泥、栖息在深处的水鸟......一时间化作奇异的黑影,巨大的影将整个湖面笼罩起来。
黑暗之中,隐隐凸现一个人。
2
一直流传着那么一个说法。光绪二十三年,当时的积水潭出现了水妖,然而水妖的真正模样却无人见过,只是从苍茫的水面上,传来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像极了猫头鹰的笑,从水面一直传到远方,昼夜不息。人们都说:这是国之将亡的预兆。直至慈禧着法师在此做法,才平息了水妖的鸣叫。后来,民国十九年,水妖又再度出现,依旧无人见过它,只是那恐怖的声音,还同那个时候一样,恐怖异常。
上承蒙昧,下辟开化,上古与中古的神魔鬼怪还没有淡出人们的生活,而前所未有的新鲜科学亦未完全普及开来,民国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时代,正因如此,只要稍不留神,潜伏了千百年的鬼怪就会悄悄现身,吓得人魂飞魄散。然而鬼怪妖魔,究竟是为何物呢?
古之人谓事无论常怪,但以有害于人者为妖。故虫蚀星陨,鹝飞鸽巢,石言龙斗,不可谓异;惟土木甲兵之不时,与乱臣贼子,乃为妖异耳。
"哎,这个时候,你不回万事斋看看吗?"柔木靠坐在藤椅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眼睛直直望向窗外,却不知看向哪里,右眼时而跳动一下,他却不以为意,他已经习以为常。
燥热依旧弥散于空气之中,那不是夏之余韵,而是一触即发的硝烟之气。
花全都榭了,夏草也被干枯的秋草湮埋,没什么可以欣赏。蛰虫时而鸣叫,唯有窗下翠竹还算精神,只是叶端也挂上了些许枯黄。
现在已是民国十九年,阴历八月二十二。
风穿过敞开的窗,吹进屋里,翻乱了案上的书页,吹在身上,一丝凉。
"外面乱得很,所以今天没有开门。"吉日坐在友人旁边,淡淡笑了笑,"你的眼睛还在跳?"
"......有时候会。"柔木顿了半晌才回答,"吉日......"他微微皱着眉头,依旧望着窗外,眼里隐隐闪动着不安,"不管怎么样......"
午后,白色的云在高远的空中飘来荡去,时而投下一片阴影。
"柔木,你......"吉日大约猜到了友人的心思,也不由蹙起眉头。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r
柔木吃了一惊。他知道,外面正在游行。他慌忙收起视线,从藤椅里起身,准备去开门。
"等等。"吉日也起了身,拦住对方,"还是我去吧。"他说着,迈出了房门,柔木有些担心,跟在他身后。
3
1931年9月13日,晴
今天,我与他谈过了,但又一次失败。这该如何是好?
我有点动摇。
不,为了更崇高的东西,我还是坚信:人都是有良心的!他也不例外。无论如何,我也要挽救他。
首先,这一桩事情必须对人保密,切不可泄漏,倘他改悔了,也没有损失什么名节。其次,我须坚定决心,我觉得对他来讲,我是最有义务帮助他的人了。
不过,有个问题我如何也不能明白: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如此了呢?还是说,我一直以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呢?
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已经有了隔膜,好像有一堵青砖墙正在筑起。
罢!罢!夜将深,不须多虑。望明日事可功成,望国难早日可解!
4
愤怒的叫喊声、躁动的奔跑声、夹杂着不间断的"砰!砰!"枪鸣声,惊飞了空中盘旋的鸽子。这混乱的声音,从街上远远地传了过来,闹得人心慌
。一时间,胡同里也变得喧闹,那是一部分游行的学生队伍,涌进了胡同。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吉日仔细地开了院门。
"对不起,请问一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女子,见院门一开,便冒冒失失地拿了张画像,叫吉日辨认。她眼睛望着吉日,突然间红了脸。
"抱歉,没有见过。"知道是寻找同伴的游行学生,吉日不由皱了皱眉。他看也不看那画像,就打算关上院门。
"等一下。"柔木边说着,边上前接了画像。那上面画了个年轻男子,眉目俊秀,神采奕奕,看来也是位学生。他仔细看过,才又将画像还给了那女学生,"抱歉得很,没有见过。"
"这样啊。"女学生似有些遗憾。她又抬起头来,看见柔木才笑了,道,"不过,您要是见了这个人,请您一定告诉我。我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我叫魏曦。"
"难道这个人也失踪了吗?"柔木并未答应她,只是好奇地问,这时候,他正好瞥见了旁边的友人。
吉日此刻正转过身,他虽然不曾多说什么,亦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分明感觉到他在生气,这叫柔木有一些紧张,他的右眼又跳了一下。
"......其实......"女学生迟疑了片刻,她又偷偷望了望吉日的背影,"其实,这个人和我是一个班上的同学,他明明答应我......"她突然顿住了,而后又接着道,"不过,他这几天不见了,家里也没人,更是不去学校,我很是担心,所以才借着游行的机会,前来找他......"
5
1931年9月14日,有风
依照昨晚之打算,今天我又与他约好了时间和见面地点。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不愿意,不过,我说服了他,只这一点我就很高兴了。
我们约定,在老时间、老地点见面。
见面时,我们谈的还是那一桩事情,他也显得很不耐烦,依旧那么固执。可我还是要说服他。
我真搞不懂他的想法。同时,我亦感觉,我们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大,就像是筑起了层层的青砖墙,阻隔了我和他。我想:也许正因如此,才不曾了解过他的真实想法吧?我便问了他原因,他还是那么爽快。
他说:"我之所以把情报出卖给日本人,不为别的,就因为日本人能提供我上学的钱,也可以满足我留洋的愿望。"
我从认识他那天开始,就知道他是独身一人的。他家境贫寒,然而勤奋上进。他曾对我说:读书图自强,自强唯读书。一直以来,我都坚信他说的自强,是为了国之自强。原来,竟是我误会了。
看来,我与他之间的这一堵青砖墙,是如何也不能拆去了。
仅仅为了蝇头利益,就可放弃崇高的东西,就可出卖良心?我实在不能赞同!我对他说了许多劝慰之言,他却咏了太史公之词,叫我无以答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难道说,天下果真如他所言么?我亦迷惑了。我之前所坚信的良心一类,又为何物呢?难道说,天下果有不可教化之人?所谓注定的种种,也可以相信的么?然而不管怎样,我还是坚定:人都是有良心的。为此,我愿再一次说服他。
国之逢难,痛煞人心。日寇汉奸,何日可诛?
日寇国真该死!然而所谓汉奸,亦为我中华之兄弟姊妹,果真该诛,却又不忍!望其良心萌动,或可以报效国土。
天色将深,望明日事可功成,亦期盼他可改悔前途。
倘明日再次失败,我也要另图它法,或将他报告组织,或将它作为叛徒处决,然又不忍于此!只盼望他尽快改过!
另外,我真担心我们的关系会因此而破裂,我真担心!
6
"柔木,你未免太多事了!"
待那女学生走后,回到屋子里,吉日一脸阴郁地责备起友人。他从未对友人发过脾气,他的镜片此刻正反射着阳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然而却更让人害怕。
柔木紧紧咬住嘴唇,好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不敢正视友人。他低垂下头,沉默了半晌,才吞吐着道:"我又没答应她什么,只是问问而已,你又何必生气呢?"
"既然没答应她什么,打发她走便是,何必问那么多话?"吉日的语气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焦躁,他脸上竟一丝笑意也没有了,对于柔木的好心肠,他也只是摇了摇头。
"再说,前一阵子,那个胡云不是也
......"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柔木故意辩解着。他忽然忆起了蒙古王府门前的那一只石狮子。已经换回去了吧?他偷偷地想。这件事,他没有写进笔记,更不曾叫吉日知道。然而他又想:我虽未说过什么,恐怕吉日也早就察觉了。想至此,他不由得脊背一凉,畏惧起友人的慧眼来。
柔木一直以为,那个人已经同真正的胡云换回去了。他还在为当时不能够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而懊恼。
大约三个月前,有人倒在柔木家门口,直至天明,才被人发现,送回了家。那人正是当时失踪多日的胡云,而他的真正身份,其实是蒙古王府门前的一头汉白玉石狮子--他与胡云互换了身份。然而他倒在柔木家门口一事,柔木并不知晓。柔木出门时,他早就被人送走了。
吉日并没有再说什么,他见友人低垂着双目,便将视线移到了窗外,半晌才道
"你并不知道,与他们这样的学生扯上瓜葛,日后定会惹上大麻烦。更何况......"她突然顿住,没再往下说。
街上、胡同里,躁动还持续着,其声响越来越大,枪声也更加频繁。这样的躁动声,几乎淹没了一切声音,空气里就像绷着一根紧紧的弦,时时都有断掉的可能,然而一旦断掉,又想不出将会发生什么。
"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这样没有自觉,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万一出了什么事......。"吉日这才缓缓地开口。他已经敛去了怒气,唇边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倒不如,你搬去我那里住,我也可省去一些精力了。"
那一句话似是在玩笑,也或许是阳光照在脸上的缘故,柔木竟然红了脸。他依旧垂着眼皮,感到身边的友人投来视线,他又别过脸去,好象为了掩饰什么,他故意用强硬的声音说道:"省去什么精力?我住在这儿很好,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担心对方还会调侃自己,又故意岔开了话题,"你知不知道,积水潭出现了水怪呢。"
吉日不由得笑了笑,回答道:"那件事啊,怎么会不知道呢。已经五天了,夜晚吵得人睡不着。"似是忆起了失眠的苦痛,他皱起了眉头。
"是啊,那种叫声,在深夜听来,很是清晰恐怖呢。"
"你怕了?"
"才没有。"对于友人玩笑似的询问,柔木否认了,他又说"我只是在想,这个声音要到几时才能停下来呢?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着,他果真思索起来,那表情天真烂漫,真同个小孩儿一般。
吉日没有回答,依旧笑了笑。然而这一次微笑,却掺进了一丝忧虑。他心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窗外,冷然一阵风来,掠过枝杈,吹得竹叶子刷刷作响。时间转眼近了黄昏,屋角淡黄的阳光,又投到院子里的地上,给青灰的石砖地上,添了一抹橘红色的温暖。
"柔木。"吉日又开口,"你还是搬到万事斋来住吧。"
7
1931年9月15日,晴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再一次出来,竟清冷异常。书桌上不曾点灯,我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今天,我又约了他。他还是一脸不耐烦的模样。但他却答应与我见面,只此一点,我就很高兴了。
他说,老时间不行,还有些事情要办。所以他将见面的时间推迟了。我们约定,暮时,还是那个老地方见面。
我想: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堵无法拆去的青砖墙,可他还是答应与我见面,只这一点,足可证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也足以证明,我许是可以将他说服的。

也许,他需要我给他一些承诺?也许有了这个承诺,他就会改悔?是的,他并非叛徒,而仅仅是想得到我给他的承诺!
但是,他说他有些事情要办,他去办什么事?会是些叛徒的勾当么?我又有些担心。
暮时,他如约而至。在我看来,他还是那么爽快的人。u
老地方,积水潭。淡绿微漪之秋水,于夜色下泛着青烟似的薄雾。秋风任意扫着湖岸上的枯草梗,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暮色有一些怕人,然而他在这里,便使我觉得温暖了许多。
无论如何,我也要说服他,否则怕是真的要与他为敌了。我告诉他:不要再向日本人出卖情报,而我也不会再告诉他什么。我说:"如果你肯改过,我愿意介绍你加入地下党。"他只是笑了笑,他对此不感兴趣,他拒绝了。
我想:这样的承诺还不够吗?于是,我又说:"如果你肯改过,我情愿退学,退出组织,同你结婚。"
他还是笑了笑,他说:"当初接近你,也不过是为了获得地下党的情报,如今怎么反怪起我来,说我是叛徒了呢?要怪也只怪你自己不好,谁叫你自己把情报告诉了别人?要是追究起来,出卖情报给日本人的应该是你才对。"
这真叫我心寒!当初,我是多么信任他,才将所有秘密告知于他啊!
难道说,他对我的心意,也只是获取情报的工具?于是,我又问他,至少我希望在这一点上,他或可给我些安慰。而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回答说:他从未对我有意,他心里所想的,是魏曦。而且他今天去办的事情,正是跟魏曦做了约定,他们约好一起出国留洋。
我不知道魏曦是否真正了解他,是否知道他所作的汉奸勾当。不过在我看来,他此刻已经彻底成了民族的叛徒,我亦彻底绝望了。为了更崇高的东西,我打算亲自处决他。我从袖子里取出匕首,他却突然面对我笑了,他说:我告诉你这么多,你也可以死得瞑目了。"他在嘲笑我。
我实在无法容忍了!我举着匕首朝他冲过去,他竟掏出了手枪。他眼睛眨也没眨,就那么看着子弹将我射杀。
我死了。
他把我的尸体、匕首还有手枪一起投进了积水潭。
月光,美好的月光。我从沉静而幽蓝的水底望见了月光。
月光,映着静悄悄的湖水,没有涟漪,连声音也没有。突然间,一片灰白的云游移过来,遮去了光亮。
芦苇、干枝、腐朽的草、淤泥、栖息在深处的水鸟,一时间化作奇异的黑影。巨大的影将整个湖面笼罩起来。
黑暗之中,隐隐凸现一个人。
我知道,这个人正是他。
......这么一来就好了......
......哼!活该!活该死!
我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心声。啊!他原来一直是厌倦我的!摆脱我之后,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投靠日本人吧? 他就会跟魏曦一起去留洋了吧?
......不行啊!决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他这个叛徒!
慢慢地,我从冰冷的湖底走了出来,胸口上的枪孔已不再流血,只是身上湿漉漉地,如何也干不了。我手里持着那把手枪,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开了枪。
他亦死了。
期望家人知道我的去处,不必为我挂心,所以我今日记下这一则日记,虽然日记早被水浸湿,不过明日太阳出来,又可干了。
黎明将至,我须返回湖底了。那里,他还在等我,我与他终于拆去了那一堵青砖墙。
望国难早日可解,望我家人今夜有个好梦,望......
8
民国十九年,阴历八月二十二。
也就是1931年9月22日。
万宁桥上。
此刻,夕阳已经沉了下去。桥下的水面亦不再呈现金色。没有月光,水面上一片乌黑。寥寥行人,随着天色的暗淡,也渐渐消失了踪迹。
远处,几点不很明亮的光,仿佛青蓝色的鬼火,隐隐闪动着。
"哎,吉日,最近好像失踪了不少人呢。"柔木望着远处的灯火,回想起了白天的事情。
"大概是有所预见,而各自投奔去了吧。"
"那个人也不知找到了没有,放着为他担心的人不管,就这么去了,还真是无情啊。"柔木感叹似地说道。
吉日没有回应他,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这一回,他们并没有前往水怪出现的积水潭。动荡叫人心里不安,谁也无法逃出被时事摆布的命运。暮色之前,游行与枪声还不曾断绝,此刻,终于安静下来。柔木收拾了东西,跟着吉日到万事斋去居住,路上,他们望见了万宁桥。
此时,游行的队伍早就散了去,也没了枪声,更没了秋莺啼唱,死寂死寂,直叫人害怕。道路上,时而被风卷到空中的传单残片,好像祭奠死人的纸钱一般飞舞着,有一些落进了水中,污了原本澄净的湖水,有一些依旧在空中盘旋,携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儿。
没有月,亦没有艳丽的秋草与秋花,只有一池墨色的水,和一片死寂。乌鸦时而"呱呱"地叫上两声,而后又是一片死寂。
柔木顺手拈起一片盘旋着的传单残片。他紧蹙眉头,看了又看,那上面的字已经残破,且污浊得辨认不清了。
"吉日啊。"柔木先打破了沉闷,"积水潭的妖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万宁桥下的水,正与积水潭是一个水系。
"我没有见过。不过,世人常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想必,此非妖孽也应是某物之悲鸣吧。"
......国之将亡吗?柔木想着,将那残片丢到了风中。
冷飕飕的风,翻动着水面,记得去年此时,这里尚秋色撩人,如今这般,是风景更迭,还是人心变迁了呢?
原来景色也同将死之人一般,有回光返照啊。
"是啊,听说热河也沦陷了呢。用不了多久,怕是连北平也......"柔木似是预见到了什么,流露出忧郁的神情,"不知又要增添多少孤魂野鬼呢。"他不安地朝身边的友人望了过去,眼眸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吉日猜到他的心思,只是微微一笑,道:"你我皆为凡夫,遇见这样的事,也是无可奈何,不能改变什么。况且硝烟四起,即使逃难以留得残命,也不过是刀口舔蜜。倒不如趁着这奈何天,好好记下眼前的风月。"

"风月吗?恐怕也要变成地府的招魂幡了呢。"柔木说,之后他又问,"吉日,地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地府吗?那里黑得很,有七十二司和十殿地狱,由东岳主掌管......"吉日认真思索了片刻,又道,"其余的,我也记不清楚了。"
"十殿地狱?"柔木笑了笑,问道,"你又是掌管哪一殿的呢?"
"我?"吉日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身着墨色长衫,竟奇迹般地与黑暗中的风景融为一体。周围的黑暗,包围着他,叫柔木看不清他的脸。
"吉日,不管怎么样,我都......"
"啊,我知道,我知道。"于黑暗中,吉日似是轻轻笑出了声。他看穿了友人的忐忑,才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好像是为了掩藏刚刚的忐忑,柔木又开口:"你为什么戴那副眼镜呢?"很久之前,柔木有问及,但吉日没有回答,也一直不曾提起。
"这个啊。"吉日微微笑了笑,"也没什么,大概是因为习惯了戴眼镜,所以才戴的吧。不过,这也是别人的东西。"
"别人的?"是谁呢?柔木正想问个明白,这时候,只听旁边的友人开口:
"柔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忘不了你。你......你到那时候,一定要忘了我,自己多多保重。"
柔木心上一紧,右眼又急急地跳了两下,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即便什么也不说,他也明白,对方一定全都知道了。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而吉日却没再多说什么。

就在此时,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歌声,也许还是去年那个教坊。听他唱得正是《哀江南》套曲,末了之《离亭宴带歇指煞》: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两人站在桥头,静静听着,都不再多说什么。
那一曲唱罢,只听得更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凄厉的叫声,好像是猫头鹰的笑。那是从积水潭传来的声音,是人们传说之中水妖的声音。
一直流传着那么一个说法。光绪二十三年,当时的积水潭出现了水妖,然而水妖的真正模样却无人见过,只是从苍茫的水面上,传来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像极了猫头鹰的笑,从水面一直传到远方,昼夜不息。人们都说:这是国之将亡的预兆。直至慈禧着法师在此做法,才平息了水妖的鸣叫。
后来,民国十九年,水妖又再度出现,依旧无人见过它,只是那恐怖的声音,还同那个时候一样,恐怖异常。
至于国民政府,并不相信法师,更不相信鬼怪乱弹,于是着军队,用枪支朝水面射击,果真惊动了水妖。
水妖终于现出真身,你道那水妖的真实模样是个什么?
不过是将长喙伸入水中鸣叫着的苍鹭罢了。
第十二 碎
1
月,蒙昧的月,隐藏在云里雾间,时而现身,呈现浅浅的昏黄之色。过半晌,已经初雪轻落霜满天了,然而几时不见了月,亦不见了它的影,则不得知晓,只是恍惚间就不见了他们。
此一回,鄙人要说一个故事。这一则故事没有典故,亦无来历。不过还是无意间得到的那本笔记,带给鄙人一些想法罢了。
人云: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来如春梦不留痕,去若朝云无觅处。
想来鄙人也是与这本笔记有些缘份,但它之主人始终不得而知。那里面的故事虽则可怖怕人,却又新奇可爱,只可惜述得尽是些有运无命、有命无运的人与事。这里面的人、神、鬼,竟都以不如意为命运。
在鄙人看来,所谓聚聚散散生生死死爱爱恨恨痴痴狂狂,不过还是一个"缘"字的羁绊。缘起自生,缘灭则死。命运也好,诅咒也罢,终究都应在"缘"上。只这一个字,便可由人怨由人恋,叫人望千秋而垂泪的了。此等种种,则恨生不能同时,死亦不可再见。只一个"缘"字,果然如春梦若朝云,来时不留痕,去了无觅处,唯留下一天一地的雪,直叫人万事空空了。
民国十九年阴历十一月。
没有风,也没有阳光。灰蒙蒙的云,大朵大朵地堆积着,翻滚着,好像一群踩踏湖川而来的野马,野马惊起天池的水,将天踏得低低的,仿佛触手可得。
白玉兰树的枝杈虬叠着,虽然没了花,亦没了叶,却依旧从骨子里透出那么一股难得的香气。
由于阴天,屋子里光线不很明,窗户敞着,吹进来的风挑逗着火盆里的火苗子,噼噼啪啪,叫它越发不安定。
柔木正忙着。他披了件团锦花镶兔毛边儿的棉袍,坐在案前写笔记,就连吉日进来也并不知晓。直至友人走进,站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柔木。"
他才搁下笔,回过头来,道:"你来得正好,我打算回去,才要跟你说一声呢。"
"回去?"吉日笑笑,拉把椅子坐下来,又顺手拿起案上刚刚写好的笔记看了看,道,"你若是有放心不下的东西,我着伙计给你取来也就罢了。"
"我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柔木开口,"只是那几朵牡丹,最怕冷。还有那棵桃树,和窗户根儿底下的竹子,要是不在冬天照管好,只怕明年开春都要死了。"
柔木搬来万事斋居住,已有两个多月了。m
吉日闻言,放下笔记,依旧笑笑:"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个,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担心自己?"柔木眨眨他那一对猫儿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啊?"最近,他的右眼皮不大跳了,这反而叫他提心。
"没什么。"吉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柔木,"这个你随身带着。"他说,"万一我不在身边,你又遇到什么事情,就把这个丢出去。"
柔木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那件东西他原来认得,正是吉日当年用乾隆古月轩鼻烟壶换来的田黄石印章。
印章上的印纽,是一只避邪兽。柔木还记得,就是这只兽,将窦娥的魂魄吃掉了。他笑笑,将印章还给吉日,道:"我整日在这儿,能遇上什么事?"他是在埋怨吉日不让他出门去。
"还是拿着吧。你右眼不是还在跳?"吉日又将它塞进友人手里,突然皱紧了眉头。他心中似隐藏了什么秘密,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柔木见状,也只好收下了。但他并不把印章揣进怀里或是袖子里,而是将它放到了案上。
"要随身带着。"吉日叮嘱了一句。他见伙计从前堂跑来叫他,也起了身,"要随身带着,切记!切记!"吉日又嘱咐一遍,方出了屋子,穿过垂花门朝前面的铺子去了。
2
漆黑一片,只有从天顶射进来的一条光束,但不能照亮一切。
黑暗中,一个人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他时而停下,好像思索着什么,却终于因为想不出结果而再次徘徊。光线很暗,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而他好像习惯了一片黑暗,并不觉得这就是黑暗。
这个时候,有谁进来了。
"事情怎么样了?"他一见对方进来,就急急地问。
"回殿下,小的终于打探清楚了。"进来的不过是个下人。
"找到了?"他问,语气中流露出惊喜。
"不曾找到,只是小的偷偷抓到一个人。这人与此有些瓜葛,小的以为可以利用。另外,小的还查到一件有趣的事......"下人突然压低了声音。
他明白对方的用意,即刻使了个眼色,下人便恭敬地上前,对他耳语了几句。他听罢,不禁微微一笑。
"的确是件有趣的事。"他说,"不过,此事你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小的明白。"
他点点头,又道:"把它带上来吧,不要叫谁看见了。"
3
冬季日短,一过晌午,不消多时,天便暗淡下来。加之阴云密布,天色越发昏暗。北风如一匹疾驰的烈马,咆哮而过,扫动枯枝,发出一阵阵悲鸣。
吉日正走在街上。风时而卷起他的衣袍。衣衫上下翻飞。他身边,偶尔经过一些比风还要急的学生--这些学生是赶着搭乘前往南京的火车,他们是要去南京举行联合示威的活动。吉日是赶去柔木以前的住处。柔木不是打算回他原来的住处吗?但吉日不让他去,只着伙计前去料理草木。柔木害怕伙计不够精心,反而弄巧成拙。没有法子,吉日只得亲自前往了。他把柔木留在了万事斋。
疾驰而过的风,贴着地面,卷起细碎的沙石与枯枝死叶,还有传单的碎片,形成一个小旋风。小旋风贴着地面旋转一阵子,又消散了。
且说吉日去了柔木原来的住处。
院子大门在临走的时候分明上了锁,而此刻竟半掩着,锁亦不见了。吉日在心里吃了一惊。他大约猜到些许,却不露声色,轻轻推门进去了。
吉日发现,院子里的花草早已有人料理过。一些怕冻的花儿,也移进了旁边的厢房。
正屋的房门大开着,吉日走进去,正看见有人坐在柔木以前惯坐的藤椅里。屋里没有生火,和外面一样冷,呼吸间吐出来的白雾,清晰可见。藤椅里更是没上垫子,叫人看了便要打寒颤,而那人却感觉不到这些寒冷,泰然地坐在藤椅里。
"你果然找到这儿来了。"吉日盯着那人的背影,淡淡说了一句。他似乎并不吃惊,也或者是早有预见。
"被你预知了啊,怪不得我来这儿的时候,这里早就没人了。"坐在藤椅里的人正背对着吉日,可那人却知道,吉日正盯着自己。
"那些花儿是你料理的?"吉日微微笑了笑,"还真是多管闲事啊!"他明显地表示不悦。
"哎!放着它们不管,倘明年死去,岂不是太残忍了些。"
"这件事竟不劳你费心。"
"怎么这样说。明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它们呢。"那人说着,从藤椅里起身,转过来面对吉日,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怪不得四处都找不到你,原来是换了模样,还真是不错呀!"
吉日只是轻轻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墙上的自鸣钟,因无人上弦,不再摆动,好像一只死去的黄莺,再发不出声响。
"你明明知道我在这儿,还有胆量来,你就不怕我抓你回去?"那人亦笑了。
"若是别人说出此话,还有些害怕,只是你......何况我早已犯下重罪,还怕什么呢?"
"的确!的确!"那人敛去笑容,严肃起来,"我并不可怕,不过,你可知道,东岳主已派了九殿七十二司前来拿你。"
"我知道。"吉日说,"你不是已经来了。"
屋子里很暗,外面亦是阴天。两个人都被巨大的影子笼罩着。黑暗穿透吉日的镜片,被他的双目吸进了茫茫深处。
至此,想必各位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吧?他便是地狱十殿主人之一,第十殿掌管,转轮王。他是带吉日返回地府的。
"你的行踪,现在只我一个知道。"转轮王来到吉日跟前,"你放心好了,东岳主已替你瞒下那件事,且制了新牌位,天庭并不知道。不过此非长宜之计,上头迟早要知道的。你只管随我悄悄回去,一切便可相安。"
吉日笑了笑,对他言道:"你明知我不可能跟你回去,还要多此一举。不过,幸好是你抓到了它。"
"你是说胡云?不,是那只变作人形的石狮子?"
胡云与蒙古王府门前那只石狮子交换了身份。然而他们最终遗忘了曾经真正的自己。他们代替彼此存活于世间。几个月前的某一夜晚,石狮子变成的胡云--它已记不得自己其实是石头了,它认为自己就是胡云。这一个胡云,被突然从地底下伸出来的手给拖走了,是给拖去了地府。到了那里,它又忆起了从前的事情。
"哎,那家伙还真是块顽石!"转轮王叹息地摇摇头,接着说,"我着实费了不少工夫才问出这儿,又费了不少工夫把他和真正的胡云换回去了。唉!那家伙可真顽固!"
"它竟会老实地告诉你。"吉日知道石狮子报答柔木的事情,对于它的背叛,吉日也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会老实告诉我!我可是动用了大刑,最后还不得不答应它,不会......"
"啊,原来如此。"吉日似看穿了对方,唇边浮起笑意,"这么一来,我更没理由跟你回去了。你是个君子,应下之事定然不会反悔。日后也烦你多多周旋了。"
"你呀你!"转轮王用手指点着吉日,"我倒是无妨,若东岳主问起,我只说不曾见到也就罢了。但那个姓钟的,六亲不认,他要是知道我擅自抓了石狮子到地府,倘或有一日,你又被他......你何必为了那么个不相干的小东西......"
"他并非不相干。"吉日笑了笑,他口中的"他"指得正是柔木,"算了,反正你也不会明白。"
"是,是。我又不曾被白狐狸下咒,自然不能明白。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儿应该是那小东西的住处,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实在无可奉告。"
"罢,罢。你不说我也知道,随你去吧。我帮你瞒着,只是别说我没警告你,往后......"
"往后的事也只得随缘而去。多谢你了。你知道......"吉日又说,"我并非不肯跟你走,我担心若真得回去,就要忘记今日种种了。"
"忘?你有什么放不下的,还怕忘?反正你也是个健忘的。"
对于转轮王的奚落,吉日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哎。"转轮王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也未再多说一字,心想:情根爱胎,果真可怕,然又是最难消除的东西。倘中此咒,恐无方可解了。他忽然同情起吉日来。

四周漆黑一片,因头顶上射下的一束光线不足以照亮整片黑暗,所以四周点上了许许多多的灯,全是白纸罩灯笼。幽兰幽兰的光忽闪忽闪地笼罩着一切。影子亦随光线不定而变幻着。
转轮王与吉日见过一面后,已经回来了。他心中越发忐忑。
曾经偷偷审问胡云--也就是那只石狮子的时候,他答应对方,决不会牵连柔木。因地府不收容精灵及其魂魄,所以他只能偷偷抓来审问,且审完又将其送了回去,好在无人发现。而是石狮子之所以会提出如此条件,是因为它在之前,心上闪过一段影像。是一段悲惨的影像。它担心会真得应验在柔木身上。它原想去告诉柔木,却又失去了记忆。后来,它被转轮王手下的鬼卒找到,又给拖去了地府,才又忆起来了。它还是忘不了柔木,而自己又对此无能为力,所以才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既然答应了它,我自然不会去找那小东西的麻烦。转轮王想,他也知道柔木并非真正的凡人。
......但我找到了他们的下落,保不齐别人也......
"来呀。"想着,他唤来下人,还是上回那个下人--其实也不过是个鬼。
"殿下。"
"你速去打探一下。"他压低了声音,"看看他们查得如何了。"
"他们"指得是其余追查阎罗王下落的八殿七十二司。
"是。"
说着,鬼卒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殿下。"那鬼卒禀报,"其余人等还未查出什么。只是鬼王钟馗刚刚提审了在押的一些亡魂。有连杀六位夫人的薛洪,及其六夫人,和一个才判了再投人胎的小姐。另外,鬼王又查了名簿,查出窦娥与邓猷之游魂具已消散。殿下,这恐怕......"
"是啊,是啊。"转轮王说,"恐怕姓钟的已查出他们的下落了。"
......不行,我得赶过去看看,兴许能够拖延些时日。
5
阴沉着的天,从清晨一直阴到了傍晚,终于飘下了雪花,静悄悄地,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将灰蒙蒙的世界变作一片银白。
万事斋已经上了板,伙计也不在店里。吉日去了柔木以前的住处,还没有回来。
屋子里只有柔木一个人。他右眼皮已经不再跳,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雪。
"哎。"他叹了一声,便弯下腰,用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碳。那里面的火一下子就旺起来,火苗子一蹿一蹿。他盯着火苗子好一阵,心想:吉日好像藏着什么事情。是什么呢?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懊悔自己没有像吉日一样可以看穿一切的慧眼,他越发胡思乱想,不禁蹙上眉头。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但柔木还在沉思,所以并不知晓。直至那人走进,一道影子投到柔木眼前,他才吓了一跳,开口:"吉日,你回来啦?"然后抬起头来,却又是一惊。
进来之人,并非杨吉日。
进来这人身着深绛色长衫,面色黝黑,一脸大胡子。
"他可在此?"这个人问,他声音低沉粗犷,犹如狮子吼一般,直叫常人汗毛倒竖。
"谁?"柔木不由得从椅子里起身。
"万事斋的老板。"j
"是找吉日啊,他......"
正说着,只见吉日从外面进来了。他才从柔木以前的住处急急赶回来,见屋里除了柔木还有一人,先是心里暗暗一惊,但并未流露于面上。他缓缓走进来,对那人言道:"你来得真快呀。"
"属下不过是奉上命行事。"这人说着,竟露出一丝笑,笑容诡异得很,好像一团黑面揉到一处,脸上的胡子也颤抖着,"既然殿下明白,属下也不须多说。"他说完,竟盯住柔木。
"跟你走没什么。"吉日看穿了这人的心思,开口道,"你别为难他。他原就与我没有关系。"说着,他也看向柔木。
"可他是......恐怕......"这人拧紧眉毛,看向吉日。
吉日只是朝他一笑。
这人犹豫片刻,才道:"好。"
两人说着,迈出了房门。
"等等。"柔木尚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他赶紧追了上去,"吉日,你去哪里?"
吉日并没有回答,也不曾回头看友人一眼,与刚刚那汉子一起,突然间消失了。只留下柔木不知所措,"吉日?"他对着白茫茫的院子轻轻呼唤了一声,又等了半晌,没人回答。他的右眼又急急跳动起来。他心里感到不妙,但不知会是什么事情。

雪越发大了,
6
转轮王一接到消息便赶来了,却只见到柔木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雪地里。他赶紧走上前,问道:"怎么只你一个,他呢?"转轮王虽然不曾见过柔木,但他早就在追查阎罗王的过程中得知了,他亦知道柔木的真身。
"谁?"柔木一脸茫然,片刻才转动视线,直至地盯着来人。突然,他又意识到了什么,拽住转轮王的袖子,道:"你一定也认识吉日和刚才那个穿红袍子的人,对不对?他们去了哪里?"

穿红袍子的?转轮王想了想,才回答:"果真是钟馗!来得快!我还是迟了一步。"后边那句,似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叹息地摇了摇头。
"钟馗?那就是去了地府?"柔木紧紧拽着转轮王的袍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略略心安。他带着哭腔道,"你一定也是地府之人,请你带我去那里找他吧!"然而他并没有哭。
"我的确来自地府,但你并非那里之人,又是精灵,况且还活着,我怎么能带你去呢?"转轮王避开柔木的纠缠,皱着眉头对他言道,"你死心吧。我也不妨告诉你,本来我们接到命令,一是接他回去,二是将你除掉的。现在他保得你平安,已算万幸了。他什么也不对你说,应该是叫你多多保重吧?"
......多多保重?柔木忆起了吉日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候,他尚不明白是何用意。
......柔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忘不了你。你......你到那时候,一定要忘了我,自己多多保重......
原来,吉日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柔木越发懊悔自己的迟钝。
......吉日......
"等等。"柔木叫住了正要离去的转轮王,"请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去地府?"
转轮王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柔木。片刻,他微微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站在雪地里的柔木,心中隐隐一动,想:看他这样,我实在有些不忍了,不如我偷偷将他带去......不行,阎罗王若是返回地府,怕又要变回先前那种及易忘情之人,若是搞不好,惹出了事端,不但这小东西性命难保,就连我们这些暗中调度之人也要获罪!转轮王面色白净,一双凤目,眯细了眼,盯着柔木好一阵子,才低声回答:"......除非死人......"
我这样说,料定小东西不会妄送性命,倘或保得命来,兴许有一日你们还可再见,若是不能,也怨不得我了。转轮王在心里叹了一声。
7
......在哪里?
......在哪里呢,吉日?
柔木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这儿可真大!他想,又这么黑。吉日以前就住这里吗?又冷又没趣,怎么住得惯?他觉得有些害怕,但不曾停下脚步。偶尔遇上巡逻的鬼卒。柔木就得小心翼翼地躲起来。
可这样蹑手蹑脚,又如何能找到他呢?柔木不由皱上眉头。
"吉日?"他犹豫着,轻轻唤了一声,不见动静。
"吉日?"他又放大了些声音,还是不见动静。
黑漆漆的一片,白纸灯里的蜡烛昏昏暗暗地闪烁着,散发出幽蓝色的光。
他着一身墨色衣衫,面色白净,懒懒地坐在那里,轻闭双目,紧皱眉头。他身上的黑衣服,和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冷冷气质,与周围的一片黑暗相契合,有着说不出的协调。他一只手撑着额头,正在梦境边缘徘徊。他只觉得累,却又不明白为什么会累。刚才,他不过是去了一趟尘世,解决了一直纠缠他且找他麻烦的姬夫人。好在牌位没有事,否则就是触犯天条的大罪。然而这段记忆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他总觉得,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刚刚去了尘世,竟用了这么久的时间么?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忘了什么,是什么呢?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也只能在浅梦边缘徘徊。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凡与他熟悉的,都说他有一个健忘的毛病。他对此也有些自觉,但终究是忘了些什么,他总是想不起来。有时候,他竟觉得,如果身为凡人,或许就不会再有这健忘的毛病。为什么又会产生如此想法?忽然间,他也搞不明白了。
就在此时,"吉日!吉日你在哪里?让我进去吧,让我看一眼就好!"一阵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将他惊醒。
"怎么回事?"他问。
"殿下,是个精灵的魂魄。"一个鬼卒上前回话,"怕是走错了地方,待小的将他领回去。"
他点点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与此同时,伴随一阵躁动,有谁闯进来了。
"吉日!"那魂儿见到他,便露出笑容,"你果然在这儿!"魂儿上前来就要拉上他。
他吓了一跳,慌忙避开了:"来人,把他带出去。"他面露不悦之色。
两三个小鬼儿便上前来,预备将那魂儿锁住。
"等等!"他又说,来到魂儿的跟前,"你......"
他是想说:你并非凡人之魂,不该到这里来。
"是啊,是啊,我是柔木......"魂儿打断他的话,又忽然怔了一阵子,似明白了什么,"怎么,你......你不记得我了吗?"说话间,神情里闪出哀怨。
"你知道些什么?"他看穿了对方。他从对方心里看到一段段影像,那里面有他,且不止一次地出现,而这一切,他竟全都记不得了。
"你果然全都不记得了,你竟忘了我......"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忘不了你......
......我忘不了你......
"你明明说过......"魂儿用哀怨的眼神望着他,叫他心上一惊。
"姬夫人竟错了呢!"魂儿又说,像是自言自语,"阎罗王并非无情,而是容易忘情......"说话间,魂儿竟模糊起来。
也就在此刻,"糟糕!他是精灵,肉身一死,只怕连魂魄也要消散。你呀你!果真是及易忘情之人!"一声数落,黑暗中显出一个人来。
"转轮王?"他微微有些诧异,"你来此,想是有要事。"
"是、是!连我也于心不忍了。"还不待说,转轮王就拽住他,又抓住那魂儿,一并消失了。
万事斋。
"你这是做什么?"
"先别问了,你看。"转轮王同情地望了望他,同时指向了房檐下的一处。
他亦顺着望过去,不由暗暗一惊。
雪早就停了。厚厚一层白,在落照下晶莹地闪烁着光辉。其间,开着几朵小花,那原应是春天才开的花。紫藤和只剩枯干的白玉兰,也开出了花。芬芳蔓延开来。
一股鲜红的液体,自屋檐下那个地方缓缓淌出来,汇集到一处,溪水一般流着,流到他脚下。
他好像是被那红色的液体牵引着,一步一步靠近。每一步,脚下都沾上红红的液体--是白狐之血。白狐之血叫冬天睡去的草木醒来了。白狐之血又渗进了他体内。血是暖的,血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是姬夫人的心......不,那不是姬夫人的心,而是......
"柔木!"
血里的,是林柔木的记忆,和林柔木的心。
他忆起了所有,慌忙奔过去。
房檐下,柔木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他月白色的衣衫与雪融成了一体,只有伤口还在淌血,听见呼唤,他才睁开了眼。此刻,那魂儿已回到他身体里去了。
"吉日。"他伸出手来,摸索着友人,"你还记得我吗?我以为你忘了......"
"我记得,我记得......"吉日慌慌张张,用手去堵柔木身上的口子,染了他满手的血,满手的血,可口子还是翻卷着,露出莹莹白骨,晶莹剔透的白骨,血止不住地往外淌,"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那时候,转轮王告诉柔木:只有死人才可前往地府。那不过是骗骗他的话。转轮王以为他一定不会冒然寻死,也只是希望他能多多保重。却万万想不到,柔木果真同孩子一般天真,为了寻找友人,竟真的了断了自己,这叫转轮王悔恨。
"那时候,你就把我给忘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害我等了好久,其实,我什么都明白......"柔木说的是白玉佩饰被及夫人偷走,而它的主人始终不曾将它寻回一事。
"我不愿意再被你丢下......"柔木扯出一丝惨淡的笑,"......不管怎么样,我都......"
"......我知道,你别说了......"
柔木神情涣散,却还要努力睁大双眼,紧紧盯住友人。他伸出一只手,无力地碰触上吉日的脸:"原来,你也会流泪......"说着的时候,他有些羡慕,之后又笑了,他从地上摸索起一件东西,"你瞧,我刚才在雪地里看见它......"那是吉日的眼镜。镜片已经碎了,亦染上了暗红的血,他把它塞进吉日手里,"我还想,你怎么忘了它?幸好你回来了,明天,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去广和楼......"他的记忆已经流走,残存的也开始模糊起来,却还在喃喃地说着,"......我最近新学了一个曲子,你跟我一起......好不好......我听说......"
"柔木!柔木......"吉日死死攥着那破碎的眼镜。碎片扎进他的手心,他竟完全感觉不到疼,"柔木......"各种各样的琐碎记忆,好像涟漪一般,从柔木渐渐冷却的心传进他怦怦跳动的心里,其中混杂着柔木的情意和心意。这一切是暖的,在吉日身体里不停地沸腾、翻滚,仿佛要将他的身体烧焦、熬烂才肯罢休。
"柔木......"
柔木轻轻闭着眼,面色苍白而美丽,他的嘴唇还同意以前一样艳丽,好像时刻都能吐出倔强且任性的话语,然而这一次,他再没说出什么。渐渐地,柔木的身体变得透明。渐渐地,透明的身体射出了五彩霞光,好像有什么爆炸开来,腾起斑斓的雾,但没有声音,静悄悄的,他的魂魄亦消散了。
"......我忘不了你......"吉日说。他手上还残存着他们两人的血。两个人的血又渗进他的体内,与他身体里的血溶为一体。地上,染了血的月白长衫里,包裹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好像月光的碎片,是一块羊脂白玉,是产自九阳川的美玉,那曾经是阎罗王的东西,后来又被姬夫人偷了去。
吉日拾起白玉,站起身,将白玉轻轻贴上嘴唇:"......我不会再丢下你......" 唇边一颗晶莹的液体滚落。
万事斋的院子里,白玉兰花瓣无声无息地飘落,旋转着,于风中飘落,好像玉的碎片,落到雪地上,去亲吻它在雪地上的影子,而那影子亦迎上来,迎上来,与它静静地贴在一起,睡到一处,融进雪里,再不分离。
"哎!"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转轮王轻轻叹了一声,道"他原本就不该来到世间,是因缘错漏了。你也一样,不该到世上来,就全当是缘份错判,治去你健忘的毛病,咱们回去吧。"
纵能判得他人生死,终不能叫自己的缘起死回生,更判不得自己的结果。世间之事果真不可完美!转轮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是该回去了。"过了半晌,吉日才说。
雪,不知不觉中覆盖了一切,雪地里的花还盛开着,只是鲜红的血不见了踪影。
风,无声无息地吹来,穿过敞开的窗,轻拂着案上的纸张。纸上是今天清晨才写好的笔记。笔记被风翻乱了,却没有人来整理,只有田黄印章底下压着的一叠纸,还安静地睡在那里,等待它的主人,和再次翻阅它的人。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剑穗子无知无识地舞动,仿佛曾经按剑而歌时候的乐声还在。
万事斋里,静静悄悄。
后来,听万事斋隔壁首饰铺的老板吴佑说:三七年有一天,一个和尚来过万事斋。和尚背着两卷画轴和一把宝剑,他见老板已不是自己旧时的朋友,就问了一直在万事斋的伙计。伙计也不知旧时的杨老板去了哪里。和尚只是望天长长叹了一声,便离开了。吴佑说,他认得那和尚,正是许久之前柏林寺里的近尘和尚。然而吴佑这之后再去柏林寺烧香时,却依旧不见近尘。
8
鄙人写完这一则故事,就向祖母询问了关于地府的事情。年迈且多闻的祖母讲:地府原本有十殿。十殿分别有一个管事的阎王爷。掌管第一殿--也就是咱们常说的"阴曹地府",掌管第一殿的是阎罗王。后来,阎罗王经常怜悯人世枉死之人且擅自令其还生,而被东岳大帝知晓。从此,阎罗王被贬为第五殿的主管,然而他多情的毛病始终不改。东岳大帝也对此没有办法了。
另外,鄙人也不过是故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罢了。

有道是:
离离秋草夕阳道,
情自戚戚无计消。
可怜旧境寻难见,
叹尽此生梦空劳。
万事穷达皆有定,
古来去者几人还。
凝思孑立挨残雪,
愁肠满怀不忍捐。
正所谓: 离情可叹,万古凝愁。
狐谭全终 有缘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