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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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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地青》三千界 (暖床人之外篇)

文案:

秉承《暖床人》一脉风格
讲述两只幸福无边的日子
追求人间温柔极限~~~


1

引子

  那天傍晚,落日和霞都很绚人。

  那天他们在喝酒的地方,是天下第一的园林。

  略略移步,就换景,处处皆是妙趣横生。

  那天,那人微醺。

  他听得有人问那人,柳家六小姐和无色莲,哪样更美。

  他看到了问话的人若似无意地瞟了瞟他。

  他移开眼,给那人满酒。

  那人回答说,柳六儿绝色人间,无色莲若是插上云鬓,也只是衬得那容颜更美了几分而已,哪里能比。

  问话人笑,又问,当年杀手榜上不落前三的夜煞,比现下那含苞欲放的百花,又如何。

  那人摇摇头答,七冥怎么会是花。

  哦,问话的好似来了兴趣,不是花,那是什么,松,还是柏?

  干了杯中酒,那人道,都不是,他是延地青。

  延地青……

  这个园子最最角落的地方,也不会有的……

  既没形貌香气,也没挺拔之姿的……

  矮矮的杂草,延地青吗……

  午后,下雨。

  那从跟前一层层铺展到了天边的雨帘,从上头浅灰色的软云里轻快地垂落下来,洗得天地间处处清亮微凉。虽说老是湿了衣襟,也将不少未到落时的花打下了枝头,却不知为何,实在令我讨厌不起来。

  "七冥。"伸出右手接了一滴滴连成了串的屋檐水,待到满了掌心,又轻轻甩掉手上的透明,任由袖子濡湿了,如此不知厌倦地反反覆覆着,我忽然想到了件很好很好的事,于是出声唤他。

  "恩?"他习惯性地站在我身旁侧后些的地方。一直看着我无聊小儿般玩水。目光里大概还带了几丝他不自觉的纵容。那种纵容正对着我的时候总是消失了,只有在情动时分,又窘又恼,才会显露出来一些。所以,其实有时候,侧对着他或背对着他,也没有什么不好。此时听得我唤,他略略回了个音。

  不错呢……比以前的更靠近了些。

  近到我差不多只要反手稍稍后探,就能握住他异侧的手了罢。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不过也急不得就是了。没关系,七冥……

  我垂了眼帘,向他侧过头去。于是他就只看到了我唇边愉悦的浅笑,而没有像往常的那样落入我的眸子里。凭他的敏锐,要是看到了我眼里的捉弄,肯定会找个借口遁走的。

  "过些时日,再暖了些,若下更大些的雨,该多好。"期望着那件十分美好的事情,看着他的鞋想像他此时的表情,我的笑不由慢慢深了,隐隐已经忍不住透出些恶作剧的意味……

  "嗯?"他稍稍后仰了身子,不过没有移步。应该已经嗅出那几分促狭来。可是谁叫他不明白呢,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换作以前的七冥……总是掩饰了,压抑了,暗里绷得紧紧,不敢随意而为。

  谴去皇城前在我身边的那近半年,尤其靠后的那段时间,他倒底是怎么过的呵……

  "那时候,就可以洗露天浴了。"我猛然抬,牢牢捉了他的视线。

  这么好的建议,怎么能让他有机会移开眼找了借口搪塞过去不发表看法呢?

  他果然窘,眼睑微颤,好在终是没有移开视线,不语。

  "只是到时候地难免湿了。"我忽然想到这一层,又想到雾霭庄某个借酒撒疯的晚上,他那时候……故作哀哀的一叹,气息到了末了,我却自己酸了心,只是嘴上依旧逞着强继续,"不过,七冥,我教过你,应付地凉的法子罢?"

  他噎住了,生生一分分憋红了脸。

  旁白--是了是了,各位看观不要拿食指指着我颤抖着问话,不用怀疑:这大白天的,我就是在调戏人。

  念起旧事,再对着七冥现下的模样,我忽然间很想很想确认一下他的体温。就到了他近前,探首轻轻松松便含了他唇,我轻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声音堵在两个人之间,有些含糊。

  他没有抗议,也没有应承,只是略路晕红了脸,移开眼,任我亲近。不过他的身子诚实热情得多,已经先他一步有了回答,快速明确而热烈的回答。

  我揽了他肩,一边完完全全转过身去。髋侧被什么抵到,又顺势滑到我大腿根处。不用摸索确认,恋恋不舍地撑开一丝缝隙看了看他阖上了的眼睑,听着他浅浅快起来了的呼吸,我不由低低笑起来,七冥这家伙……于是手上也不安分起来,一路从他背肋路经腰侧髋上,歪歪斜斜滑入他衣襟。

  言语间戏弄的窘迫已经过去,吻到深处,他一手终于轻搭上我的腰间。

  "急报!"

  院门外忽然有人叩道。

  他猛然睁眼,却不看我,只是推开,闪进了房。

  好快的身法,好大的大力……倒没用内劲。

  反射般想起他当初掐在我手臂上的两圈淤青,我愣了下,心里叹气,摇摇头。

  其实院门外的人根本看不到这边。

  好罢好罢,先理了急件就是。

  是隐灵寺主持圆寂了。这隐灵寺位于西北,和番外的武人接触比较多,也是更西北的他族武人来中原扬名时常选的第一站。那些人的武艺兵器自有不同与中原的地方。此次新住持继任,估计和往任一样,不会是一般的精彩。

  这事其实施序铮去就可以了。

  不过,已经入夏了,北边的山里,干爽而凉快。

  去年和七冥拜了堂,之后就一直呆在庄里,到现在也快半年了。他基本没有出过庄子,应该比较闷了罢。我又没有多少时间专用来陪他。而且,虽然他常随身侧,即使是外客来访,因为都是男子,也就不用避嫌,但是那些时候他站得比刚才远,比刚才后。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这次如果出去,少了些琐碎的事务,总算是两个人的日子。他也就不用拘泥了。何况七冥自入了江湖那日起,日日夜夜何曾松了戒备过。走的地方虽然很多,各处的风景也好名胜也好,除了无数鸿门宴杀约武约时可能到过,哪里会去游览。换句话说,就是一处也不曾欣赏过。这次假公济私,好好挑上一条路,多多少少弥补了些。反正有我在,他又已经没了那些负累,这个家伙也就不用绷着神经。大好河山,总是值得看的,养心怡神,也不枉了他江湖上的名号。入得江湖却不知风景的好处,怎么可以。

  心思念转,我吩咐,"施阁主明访,自行安排。"

  "属下领命。"

  我点了下头,在来人转身下去时,想着纵马仗剑的随性,勾了唇。

  迈进外厅,没有人。

  他居然在里厅。

  跑那么里面做什么?

  看来刚才吓得不轻。

  我心里失笑,继续往里走。掀帘而入,他背对着我坐着,侧就着桌,一手搭在膝上,另一肘支在桌上。呼吸还算平缓,只是……我没有收了足音,以他的武功,怎么会不知道我进来了呢?

  细细听来,呼吸虽然平缓,却比平时浅了几分。明显是他自己克制什么的结果。

  微微摇头,走进前去,弯腰从背后搂了他。下着雨,有些凉,下巴搁在他肩窝上,隔了几层布料是暖暖坚实的肩,肩的主人就在耳边一呼一吸,平缓绵长。想到这个位子我可以占一辈子,不由偷乐。

  很安生,一时不想动。

  "隐灵寺的主持要换了。"我终于轻轻开口,诱惑道,"想不想去呢?夏天北边西面的山里正好也凉快些。"

  "这个……"七冥有些困惑犹豫,略略侧过头来,我忍不住就着他的动作摩挲了一会。

  看来,有些事想他拿主意,还有些早。

  ……是不是没了君上这个身份,就会好很多?

  "这事施序铮是肯定要到的,我去不去,倒是随意的。"我开口回答,首次开始记挂留心续任的事。"只是,我们两个私下慢慢看风景过去罢,也好凑个热闹?"

  "好。"七冥语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就着我们的姿势向我轻靠过来,一手扣上我的,食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我的指节。

  我点点头。因为在他肩颈,倒像是蹭了蹭,于是干脆顺势蹭了个够。

  换作以前的七冥,想要这个"好"字,我还得花些功夫。要是对最开始时的七冥,我最好根本别有这种指望。如此说来,他其实已经变了很多。不能想像,若是现下的七冥还是不肯吐"好"的话,会是什么状况。

  合眼。

  是啊,不能想像。

  睁眼,抛开这些,手上提提劲。他随着我意思起来,刚好将后颈送到我面前。好客气。玩笑般轻落上吻去,惹得他缩缩脖子。

  七冥其实不耐痒。但也只是在放松的时候才露出本相。

  那殊途的训练……咳,训过的人厉害是厉害了……

  推着他进了卧房,落座在镜前,细细看了会。

  他有没有长肉呢?

  不好说。我没有定期称他体重。他若是长了也就那么几分,人么,天天见的,却反而不容易看出来。

  努力回想,伸手在他身上四下捏捏。比虎腾那夜肯定好多了,比起拜堂那段时日也好了些,比起年初呢?

  应该是多了点罢?

  手指留在他腰侧,反反覆覆抚拿了会,又捏捏他脸颊……不确定。

  看看七冥,他稍靠了我,垂了眼任我摆弄,神色舒缓随意,带了几分笑意,正是平日里难得见的纵容。

  忽然想起上次逮到这样的神色,正是前些天温泉里胡闹的时候。

  手顺势滑落,扶着他的腰,指尖朝向后臀,却不想真的探过去惊扰了他。

  这里……

  我略略眯眼回忆,沉吟……应该是长了点了。呆会记得确认下罢。

  "那些喂下去的总算还有些效用。"我嘀咕,坐到他身后,心里有了底。若要出门,入口之物不如庄里,没有几分资本,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揽了他,他照例靠过来,一边扣上我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我手指。外面雨声淅淅沥沥的,屋子里面只有两个的呼吸。另一手描摹着他的眉眼,指下的温度升了些。我知道他脸热,只是不晓得红出来没有,于是侧头看看镜子里。

  不看不知道,七冥脸上的表情好生精彩……微撇了嘴,唇角却是上扬的,略挑了眉,眼睛如常般睁着,视线落在前面低些处,目光柔和,却是要翻白眼的架势。

  这家伙……

  我回首探头看他,的确是七冥呢,如假包换的七冥……仗着我看不到么……你腹诽了些什么,还不好猜?

  "七冥你……"猛然惊觉,生生把"可爱"两字吞了下去,又将冒头的"诱人"也打回肚子里,说那些若是羞窘惹急了他,刚刚放开点的性子又敛了回去,可就不好了。一转念想到在暮霭山庄辞别那晚他借了酒意的作为,揣度着他压抑了那么多年,消磨得所剩无几的真性情,心下微叹,又疼又酸,又胀又热。那里还忍得住,趁他还没敛回去,急急就了他的唇,腰间的手舒开五指抚动,描摹眉眼的一路滑到他耳后颈侧。

  七冥这次倒也没有拘束,轻轻笑叹着接了我的吻,回过舌来。很放得开呢。我略喜,大概是房内的关系,加上刚才那番搂搂抱抱的融洽。

  他一手覆上我的,缠了十指,另一手慢了会会,探到我腰间。下一刻,轻舒长臂,却是同时散了两人的腰带。

  我睁了睁眼看看他,他还是合着眼,已经动了情,眉宇舒展,神色里居然隐隐有几分得意顽闹。

  彻底没辙了。闭上眼,狠狠加深这个吻。

  七冥七冥慢慢文火炖的粥汤你不要自己选了作那炉子里贴出来的两边高热烤得皮焦里嫩的饼饼那我怎么可以让你失望呢……嘿嘿嘿……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还在继续。已经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因为这雨,又变得十分凉爽。

  屋子里面自然是慢慢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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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主持上任,按规矩是在老主持圆寂九九八十一天后。

  急件一路过来,只不过用了三五天。

  所以其实,不必着急出发。

  不过真已经交代了楼里的安排,明天就出门。

  只有两个人。

  除了每天禀事的暗卫,只有真和我两个人。

  倒也不是担心安全。

  不过,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

  恩……两个人……

  真在莫兰那里泡了一个下午。

  回来时拿了两个青玉瓶,装了药丸,说是路上备着用的。

  和我喝过的药差不多的味道。

  不过……外面好像裹了层冰糖松花薄衣。

  ……糖衣……

  算了,就这么搁上吧。

  包裹整完了。

  也就这么些东西。

  用真的话说,除了常备的衣物丹药,另外要什么,让暗总捎过来就是。

  反正要天天禀事。

  说这话的时候,是私下,真有些咬牙切齿。

  恨恨的,在恼火这楼里的事务缠身吗?

  可是我记得,这一天一禀,是他自己当着那几个的面吩咐的。

  其实有些多余。

  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药了。

  前年入冬开始疗伤进补,到现下已经一年半左右了。

  比起过去十几年来,根本没吃什么苦头,也没劳什么心。

  于是就好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那些,不是需要那么金贵的药来补的。

  只要再这般过几年,就会自己好回来。

  不过……

  去年秋初……回了庄里后,日日睡前,又多了一样事。

  帮我过脉,然后按拿旧伤。

  真的武功好我是知道的。

  可是这般耗真气的事……

  他做来却没半分犹豫。

  觉得不妥,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试探着说了,被他半路打回。

  好在推了十几天,我的内息就稳长了。

  所以……这事我也肯定拧不过真。

  随他罢……反正不重也不大。

  只是,糖衣……

  -_-|

  我日后,定不要受伤。

  然后,一点点把剩下的亏损,也好回去。

  不过,我现下,倒底在笑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估计明天也能放晴。

  院子里满满的阳光。

  中间的场地,亭子和走廊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再练会剑吧。

  明日里就出发了,江湖……

  忽然想起申子引是怎么入楼的来。

  还有那天……厅上僵化了的那些人。

  真那时候,在寻开心吧。

  却也是为了护着我。

  所以,没办法不顺着他的意思……

  那莓子的味道,好像酸得很……又好像甘润得很……

  那时候,不明白哪种缘故多一些。

  到今天还是不明白。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现下我知道,他只会对我一个,用那般的法子。

  这就够了。

  收了式。

  看看手里的剑,又抬头看看暖阳白云湛蓝天。

  刀光剑影之间,其实也有风景,人物,故事。

  有佳肴,美酒,名胜。

  这次出去……

  我终于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了。

2

和七冥并肩而行,控马缓步,我看着街旁景色。行人如梭,店铺如林。虽然门面少有以前惯知的化工构架的干净利索,但那年头长远,被风雨打旧了的木板木柱,衬着来往路人的衣冠,自然也有一番特色。夹了吆喝喧杂,让人安心。

  说来,倒是头一次有这样的闲暇之心。以前就算有路过,也当自己是隔岸观景的。就连虎腾之约后的那三日,也不过看得仔细用心些罢了。现下,却是身在其中。若不是七冥……

  若不是……

  我不由略侧头去看他。

  他察觉了我动作,回目过来。视线相汇,深粟色的眸中笑意满满,下一刻却忽然闪过一丝心痛。

  我稍低了视线。还是带了哀伤么……不过起码八九成是快活罢。思及此,也就释然。于是狠狠瞪他,却自己先禁不住轻笑起来。

  他一愣,而后笑意更盛,目光柔和。可是略去眼里的,和唇线那一分上扬,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这具身子本来就比他老了好几岁,这般下去,待到我满脸沟壑了,他大概还是面无皱纹的,并肩一站,那会是多糟糕的对比,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哼……没门……

  七冥看着我神色负气,微微困惑。那几分不解之色落入眼里,我猛然惊觉自己在想什么,真正落了个哭笑不得。别开眼去,却已经到了浣花楼门口。

  浣花楼,这临江小城里最好的饭楼。位置好,风景好,吃食好。

  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跑堂,我和七冥迈进店里。

  小二却说,楼上已经没有空座了。

  无妨。

  今天是难得的吉日,本地富家,一个才貌皆不错的小姐按风俗摆台招婿,周围几个城身家相当的年轻公子都汇聚过来,浣花楼满也是正常的。反正我和七冥不急着看热闹,待过了午膳时间,等那些人过去了,挪到楼上就着风景,叫了酒慢斟,也是好的。

  坐下,七冥照例推过来一杯茶。

  有些事,已经成了习惯,也就随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小二推荐那些菜,我看着对面的七冥,看着他缠了护的左手,捏起杯子喝了一口,关节随着动作,露出原本藏起来了的半道窄窄细细的浅色疤痕。那衣下的疤痕,其实是成片的。被群发的细小长叶形的暗器斜斜割伤的。

  喝茶,他总是习惯用左手。大概因为留出右手,方便随时应变。他是右撇,在奇人辈出,左右都能使刀也不少见的江湖中,拼"快"的办法,就是时时戒备,处处留意。

  从桌上到身侧的剑,比起从腿上到身侧的剑,的确远了那么些些。

  想着有的没的,微微涩然……

  有人下了楼,在向我们这边走来。

  不会什么武功,不过动作协调,不是文弱书生,鞍马弓箭应是惯熟的。足音稳,落地劲道不敛,存了几分狂傲,大概是个有些身份的年轻公子。

  ……不会是存了招揽我们做护院的心思吧?

  他自称玉公子,衣着看来像是一般的富家公子,但略略作揖时一晃而过的中衣袖分明不是一般世家能用上的,极好的料子。举止从容大气,年纪轻轻,却又露出有背手而立的习惯痕迹。

  这次出来,该见面该交锋的,也就那么几个。只是这也来得太快了些。或许面前这个,还的确纯粹属于偶然的范畴。

  说是请我们去楼上同席,想听听江湖故事。

  没什么理由推脱。反正我来应对就好,七冥只管吃菜看风景就是。

  那就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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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

  纵马。

  对舞剑。

  畅笑长吟。

  ……两个都好生胡闹……

  荒坡野岭间,四下无人处,忽然竹林入眼。

  葱葱翠翠,长得十分热闹。

  兴致所致,弯腰探身,随手取了一尾新竹。

  震碎节处横隔,清通了里面,凿了孔,粗粗试了音。

  勉勉强强吹了一曲。

  儿时的玩意,竟然还记得几分。

  忽然想到教我这个的兄长……

  板着脸告诫我不得玩物丧志,回头又默许了老友送玉箫做我生辰礼的父亲。

  心下怅痛……

  马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却是真腾空换马,落在我身后,拥了我。

  蓦然回首,却被吻袭上眼睑。

  反射性合眼略闪,任他蹭着轻啄。

  知道他看出了我心绪,微赧微涩。

  慢慢的,胸口的闷痛又被涌上的暖意淹没。

  "很少见的七孔箫呢,该不是因为"七冥"罢?"

  他伸手取了箫把玩。

  我摇摇头,"大哥教的时候,就是这般的。"

  "哦?"他拿箫凑过去略吹,没响。

  皱眉,看看我。

  又吹。

  还是没响。

  递还给我。

  "七冥你喜欢的话,以后也吹罢。"

  "我么……听就好了。"

  我笑。

  "好。"

  好。

  很好。

  我,很好。

  父母在上,大哥,二姐,晓雨晓雪,慕青慕蓝,张总李厨……

  当年那个无比捣蛋的三公子,很好。

  虽曾生不如死,但终究报了仇。

  而后,竟有身后这个人,允了我老死不弃,一生相护。

  所以,你们尽可以瞑了目,尽可以喝了孟婆那碗汤,莫要再留在地府里挂念我。

  "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真想也不想就答了。

  我摇摇头,果然如此。

  生疏久了,一时倒的确想不出什么曲子。

  只是吹了些段段调调。

  随心而为。

  接不下去了,就顿顿,再新开一段。

  如此,竟也莫名的安心快意。

  就这么一路缓缓。

  直到快到了城,路上多了行人,他才肯回了自己鞍上。

  出庄子之后,这还是在第二个稍热闹些的城歇脚。

  一路寻景,尽走了支路看那山色湖光去了。

  武林中人,夜宿野地破庙也是惯常的。

  还好真倒不至于……

  药丸上那层糖衣的缘故……

  莫白两个,都是从来不这般的……

  我之前多少有些担心他把我当一十几的富家小姐伺候……

  咳……

  那个,总之我们刚好碰上这城里才貌第一的小姐招亲。

  听歇脚的茶摊上,几个本地人七嘴八舌,两个不禁都有些想去看看。

  凑热闹。

  不过不急,先用了饭罢。

  进了浣花楼,有公子相邀。

  是从楼上打量我们的那两个之一。

  真那会正下马,估计没注意。

  倒也没有什么杀气。

  随了那自称玉公子的上去,我才明白了是为的什么。

  那剩下的一个,被称作是息公子的,分明是这玉公子的禁脔。

  这竟是想借了我们两个,开导人了。

  玉公子的言行细处,根本就是一世家公子。

  估摸这息公子自有吸引人之处,用强的到后来反而陷了。

  息公子眼里刚傲犹在,而且已经烧成了死黑的底色。

  他淡淡和我对了一眼,几分不屑,几分困扰。

  恐怕那玉公子,是不会如意的了。

  这边玉公子给息公子夹菜劝饭,十分勤。

  比真当初待我要勤得多。

  却是不一样的。

  怎么说呢……

  就好像把银子扔给乞丐,和替落魄的兄弟买饭。

  微有所悟。

  那时的古怪,现下一分一分来看,竟都是有缘故的。

  知道真会应付那些往来,我拾了筷,安心吃菜。

  只有我好好用了饭,他才放心。

  这趟出门,那两瓶子东西还是留着罢。

  ……糖衣……

3

和这两个同席,倒也不错。那玉公子分明不是小城出得了的世家公子,却竟然对本地的名胜十分熟悉,甚至还知道一家卖酱面的老店。午膳时就他的话多。彼此谈不上投不投机,只是听他说些南北各地的名胜好去处,或者回答他关于一楼五阁,四家九世的问题。挑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说也就是了。

  另一个唤作息公子的,一直神色冷清。好在那些菜还对头,听玉公子说各处风景奇胜的时候,七冥也有些欢喜,我也就随意了。

  过了午后,我和七冥去看那招婿的擂台,便和他们两个分开了。玉公子在城外北郊山脚有个小小的园子,邀我们去小住几日。自然是婉谢了。笑话,那玉公子莫非把我俩当瞎子。他分明是仗势迫了那人的,大概不小心陷了情了,却根本不明白做什么能够补救些。如此识人不明,处事恣妄,又不知如何担错……这两人私下的相处,谁有兴趣掺和。偏偏我和七冥耳力又比平常人好上许多,自然是躲不及了。

  不过暗卫那里调查而确知的身份,倒是……满有趣的。

  "七冥,过了这江,再百十里路,便是天下第一园了。"

  七冥回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写的分明是"你还怕了不成。"

  "麻烦……"我抱怨,"清净日子又没了。"

  他摇摇头。

  近晚时雇了条船,入了夜里荡在江上,这片水域平缓,没什么险处,而且产一种肥美的硬鳞鱼,现钓现烤了,就着船头煮的酒,和带上船来的一些吃食,滋味好得很。

  不大不小,半新半旧的一条船。就我和七冥两个。都是会水会船的,也就多押了些银子,没有用船家了。

  只是,想到刚才七冥那么熟练的操浆纵篙,我不禁蹙眉,倒底还有什么是七冥不会的……殊途的训练要怎样的强度,才能在那么几年里……

  "嗯?"一杯暖酒递到我面前,七冥略略担心地看看我。

  握了他的腕,就着他的手一口干了,我一把扯过他抱住。

  "真……?"他没有挣扎,只是伸手扶了船篷,巧用力,让因为我忽然的动作而微晃的船体平衡下来,"怎么了?"

  "……"我吸了口气。我们隐退罢。

  这句话却没有出口。还是等都打理好了,再告诉他罢。回头计量计量,楼里的事,我慢慢布置了就是。再过几年,等他身子将养得完全了,时候便也刚好差不多了。

  不知道七冥是不是隐约猜到我在发什么神经,他也没继续问,反手抱住我,看看我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又摩挲着脸颊,落下些吻,握了手,缠了指,轻轻道,"鱼要焦了。"

  自己又无理了。闷闷地放开他,我坐下来。

  他却没有抽开交握的那手,只是用空着的右手拔了一边的剑,挑了鱼,于是那条明明已经烤得褐金的,一臂来长的鱼便又活了,冲这边跃过来。我不由勾唇,探手接了,然后,立刻,马上,扔到怀里拿衣摆兜住。

  烫死了。

  七冥笑起来,越笑越是张狂,开始还是微笑,到后来,清清朗朗的声音在江面上传开来,分外动人。

  小腹一紧。

  我又扯了他一下。

  这次,没人有空稳船了。

  "凉了。"我把鱼放回到炉火边烘热。

  七冥不依,就着我的手,在背上鱼肉最好的地方咬了一大口,顺势撕下一块来。

  我揽着他,搁好鱼,替他取掉了被带下来的那部分上连带的背鳍,把叼在外面的那些也塞到他嘴里,一边抵了他额笑起来。

  他眸子细长,平日里的冷漠现下另带上了几分慵懒……

  我忍不住亲了一下。

  "想什么?"他挪了挪,靠得舒服些。

  很不容易呢,从原来那个动不动请罪的,到现在这个能对着我问怎么了的。

  不过也仅限于问及我情绪不好的缘故。若是自己心里有事,还是不会这么爽直。

  再亲一下。

  "声音,在水上,果然更……"腿上挨了一拳。

  "鱼没熟那会的。"他对上我视线,眼神淡定,带了几分拒绝糊弄的微恼。

  "以前,训练……那么多……"我有些不想开口。

  而后竟然被薄薄两片堵了唇,如愿以偿地可以闭上嘴了。

  碾转,渡过来新鲜的烤鱼的味道,把七冥的舌头当鱼轻轻磕咬着,自己的也遭到了同样的戏弄。吻不深,只是持续了很长时间。

  直到被不知谁腹中咕咕的声音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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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瑟和鸣。

  恩……

  琴琴和鸣?

  ……

  罢了。

  莫要让真知道我刚才想的什么。

  知道了那还得了。

  确是越来越闲暇了。

  他和渔渡人家雇条船,一旁几十步开外正好有过了江的几个寻常书生礼别。

  其中一个,想是有家室了,就此回去了。

  另几个,余兴未了,还要去喝些小酒。

  免不了将回家的那个取笑几句,又称羡几句。

  他们自然不会注意这边的,想是以为听不到。

  这词,倒和下午那抱得新娇娘归的人,收到的恭贺里的一般。

  琴瑟和鸣……

  不管琴瑟琴琴,确是……

  ……和鸣……

  忽然一片黑。

  被一手轻捂了眼。

  "别傻了。我都看着你好一会了。上船罢。"

  热乎乎的气息拂在耳上,语里带了几分了然的调笑,和纵容。

  这,这人……

  连忙脱开身去,几乎是蹿的上了船。

  起了篙,却看到走在后面的一个书生朝真拱拱手告罪,同行的几个转身,不解。

  真摆摆手示意无妨,而后轻身跃上了船。

  非礼勿视么……

  难道给看了去?

  "爷爷,为什么那个娘子比相公黑?"

  "哪来的娘子?"

  "就是那个给了很多银子租了船的那个的娘子,那个那个女扮男装的。"

  "……"

  "被亲了一口耳朵的那个,爷爷你不是说那样的都是女扮男装,为了出门方便的吗?"

  "恩……"

  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

  几篙点开了岸。

  顺流而行,一会会就远了。

  清净了些。

  却被真扣了腰,这罪魁祸首笑得乐颠颠。

  "娘子……"

  手上也不安分起来。

  一向上一向下。

  "奇怪……怎么……"

  咬牙。

  "我去温些酒。"

  搁下他自个继续笑。

  笑够了就安生了。

  不过,听得那两字的时候,窘归窘。

  却纯粹只是玩闹。

  丝毫觉不出……折辱。

  他虽护了我,却不曾把我和女子视作一类。

  有时候,他比我更清楚……

  夜煞七冥,男儿七尺。

  还拿了这个来……

  胁迫……?

  引诱……?

  开导……?

  ……

  呸,男儿无泪,七冥你在他那总是咕咕唧唧。

  罢了。

  他暖暖的吻一落下来,我哪里还能忌讳有泪无泪。

  反正是他。

  天下会对我这般相护的,只有他罢。

  天下能对人这般的,恐怕,也仅仅他了。

  居然,老天居然,就把他给了我了……

  我的……么……

  恩……总之,是允了两个相伴的了。

  酒已经温了起来。

  这夜里,倒也凉爽。

  水汽还带着白天的热意,江风却不曾停歇。

  舒坦得很。

  鱼也快好了。

  那鱼是跟船家买的。

  新鲜得很。

  他说,钓归钓,上不上钩谁晓得。

  也是。

  斟酒给他,却被扣了身子。

  大概不知怎么想到以前的事了。

  这人……有事没事见了我身上疤痕总要发发疯。

  但……

  这般的时候,我哪里用的了力去挣他。

  以前是那人老紧了他眉间。

  现下,那份愁是淡了八九成……却老因了我……

  幸亏鱼好了。

  不忍松了手,便挑了那鱼过来。

  看他手忙脚乱接了。

  被烫了吧。

  ……唔……

  罢了罢了。

  难道七冥你心下真的以为只是来荡舟温酒钓鱼的不成……

  ……

  水面传音不同于陆上,分外清越悠远。

  忽然听到自己的……就那么漾了开去。

  昏昏然,身子整个更轻更热了……

  真也听到了罢。

  他平日里就喜逗我出声,现下哪里会放过我。

  我也……不厌恶就是了……

  说来……他却是从来不动嗓子的。

  就算是最不设防的时候……没了意识的那瞬……

  ……怎么样的事,才会……呃……

  ……

  鱼已经凉掉了。

  真拿了烘。

  哼。

  冷掉的鱼。

  ……

  那日……两人都兴致好了些。

  有一句,没一句,竟然聊到初时那晚。

  真说我那时候……像是……

  "冰冻泥鳅。"

  咬……

  冰冻……

  又僵又冷……

  泥鳅……

  又黑又瘦……

  ……

  狠狠地咬。

  ……这鱼肉还是不错的。

  恩……背上的总是最好。

  他每次挟菜,也都挑这里的。

  罢了,七冥,你落在他手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冰冻就冰冻罢,泥鳅也就泥鳅了。

  反正,他会给捂暖了,再喂肥了……

  然后……

  撩拨得热热的,整个吃了……

  僵了点黑了点他都不嫌,你愁什么。

  何况从里到外暖了,也就慢慢……

  琴瑟和鸣了。

4

  已显丰满的半弦月,深邃的天幕,闪烁不定的星,远处天边微微起伏的山势,稍近些小城点缀了些灯火的房影,渔家成片的晒网泊舟,以及那就着岸而生的苇荡,随流轻摇的大片萍藻,这些,映在伸手可见五指的月色下,和着下游城里花船歌舞从水面遥遥送来的轻微嘈杂,两岸小虫各色不同的鸣叫,水波轻拍船体的微响,凑成的,竟是一份别样的宁静安谧。

  七冥不是多言的人。藉着酒性洋洋洒洒,吟诗作词,或者高歌一曲的事,不是我们能作出来的。可偏偏,填了肚子,洗理了东西,将船头渔灯拨了拨芯挑好了,两个安安静静靠了躺了,却也是说不出的快活。偶尔,想亲亲他,就凑过去挑个地方啄一口。他是不会凑过来的,只是应承了我胡闹。

  如此三四回,忽然有些恼。

  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

  于是用扑的,把七冥制在身下,却一时想不出要做什么。

  七冥任由我拿他当垫子,看我只是对着他发愣,略略担忧,却没有问,怕是以为有些事他开口不妥。

  叹口气。

  是我自己傻了。当初不是早就明白他性子了么。

  翻身回落远处,伸手缠了他指,有一下没一下描摹着他掌中纹路。

  许了他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定的这个是什么样子的人了,只是间或还是会失了平常心。去年十月的时候,还算淡然,到了现下,却是因他起伏了心境了。

  自己,陷了呢。

  是……好事。

  我微笑,看他。正对上他的目光。见我释然,他挑挑眉,勾了几分唇,转回头去继续看天。

  ……那月亮有我好看吗?

  再扑过去,捏了他腮帮,往上一拱--恩,这么大的笑脸还差不多。

  七冥哭笑不得,抬手轻扣了我腕,却依旧任由我胡闹。

  身下的人,还是温暖颀长。不过比起初时那晚,应该软了点,虽然仍然是精瘦的,但不再额外偏瘦就好。我本就不指望七冥胖得和年画上的娃娃一般白白软软,目前这具身子,不见了劳损之态,本人也就满足。只要剩下的调理顺顺当当不出岔,几年后的七冥,就会好全了。所谓的好全,虽终究不如没有经了折损的,却意味着一般略略闲暇富足的日子就能将养,直到天年。有我在,哪里会苦了他。

  眯起眼,定了神,微微一笑,松了手,低头索了个吻,为了如意的算盘自鸣得意着,我又翻了回去。

  江边草田间,有流萤飞舞,空气里弥漫了淡淡的,点来驱蚊的艾草味。入目是一样的夜空,却又和初醒时分的,有天上地下之别。

  我合上眼,打了个哈欠,往七冥那挪了挪。夜里水上凉爽,又有江风,不抱白不抱。

  他稍动动,在我唇角落了个吻,侧过身来,呼吸慢慢缓长了。

  咦……?

  入梦前我忽然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不由跑了几分睡意,略睁眼,拿下巴微微摩挲摩挲他脸颊,痒得他缩缩肩在我颈侧埋了头。看着他半梦半醒的样子发笑,满了意,才又乐颠颠地睡去了。

  日出。

  日出的时间其实不长。

  日出最灿烂的时分更是短。但当那极夺目的绚烂色彩,将蓝的天空,白的浮云,深青的远山,黑棕的屋瓦,五彩的小花,灰白的渔网,翠的苇丛,绿的江水,总之,将天地间一切的一切染上了灿灿的明亮,依着光影子的投射,和着物件的原本的材质色泽,汇成了巨大的一色系的画时,云霞簇拥下尚能容人直视的圆形金阳,带来的,便是将人所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的震撼,挑高至最令人心潮彭湃的,铺天盖地的悸动。

  运功完毕,睁眼,看到的,便是这般的景色。其实平日里晨起也常常见到,从未明的最后几分夜幕,到明阳白云湛蓝天的晨色。

  而且,总是看不腻的。

  大概,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吧。

  七冥已经起了,煮了些东西,站在船头,也正对着东边出神。此时见我起身,递给我手里的巾帕。

  我到船边就着水洗漱。

  很不错的早上。

  如果……上游那里没有一艘华贵的楼船。

  如果……脚下船底没有多出来一个人的话,那就更好了。

  不远处那片芦苇丛下的水里,也不安生呢。

  我和七冥对视一眼。

  拿巾帕洗了脸,撸起袖子,将小臂也浸湿了,擦拭了。日出后温度便开始上升,但江水依旧是夜里的清凉,洗来非常舒服。

  把巾帕浸到江里,却没有绞洗,在水中铺旋开来,斜斜向下推掌送出去。

  船底下传来一声闷哼,七冥则立时向苇荡那边扣发了四枚飞石。

  起篙轻点,荡开十几丈,递出杆去,一戳,一搅,画了小半个弧,顺势一拉,一个黑溜溜半赤了身子的人便在水里被带了过来。

  身后响起破空声。

  声势迅疾,猛狠却又低抑。

  八支。

  这帮人……!

  卸了手上的劲,松了篙上那人,七冥已经抓剑滑入船篷。搁篙伏身,下一刻,我的下巴也依在了他肩上。

  此般的姿势,我还是喜欢的。不由低笑。

  七冥切了我小腹一掌,我敛了顽劣,被他带着往侧边滚了半圈,堪堪避开晚到的两支。

  船篷微晃了晃,塌了。

  有一支生生扎透了船帮。

  灰尘弥漫开来前一瞬,我扫了眼那劲弩……

  轻拽七冥示意,一掌震开落下来的竹蓬细杆,两人一同屏息腾身而起。

  后面又是八支,比刚才的更急了几分,却有六支是响箭,另外那两支怕是主打的了。

  "七冥,昨儿我雇船时和那老翁说了,今天不还,他便取了那押金用就是。"

  "这船破了,修起来麻烦……"七冥接口,会意。

  两个在空中互掌,轻轻一击借力,闪落到船两头,避开了第二轮。

  --那个捣船底的,现下在七冥身后的水里。

  我身上一激灵,顾不得虚实,扑身过去,一边抽了腰间软铁,舒卷了七冥的腰,往这边一带,顺势把他向船外一甩,"走!"

  七冥背朝岸边,踢了脚船帮,借力跃了出去。

  两支劲弩破水而来,船头若站了人,取的正是面门和胸口。

  --早知道一篙捅死他。

  身子着船,避开那两支,拔了篙,长长一杆就着水面一推,往七冥脚下送出去,自己也随之轻身窜向那边。

  苇丛里又过来破空声。

  有完没完?

  两支冲我过来,六支却是冲七冥去的。

  七冥神色未动,扣飞了一手蝗铁,侧转过身去,却已是左手鞘,右手柄的拔剑式。

  软铁一灌真气,连连甩刺身下的竹篙,我提气快了三分身形,避开那两支。

  七冥那边还剩三支。一支响的已经被打得朝天偏了,两支哑的却来势不减。

  环了七冥的腰,最后一刺竹篙,撞带着他快了几分身形,略侧旋身向后,收剑顺路一卷,击飞了已经射空的一支,连带偏上的那支响箭,打落到岸上。

  两个轻轻巧巧落到岸上,苇丛里的四个带了吃了我一掌的那个,往下游遁走了。

  七冥信我。这个我是知道的。可是刚才那番,他未问一个字,拿自己的命信我,没有半分犹豫,饶是我早知道,也还是……

  我扣了他的手。

  "不追?"七冥略略转转手腕,看我没有松手的意思,也就放任。过了会会,缠了我五指。

  我看向那艘楼船,摇摇头,微微眯起了眼,弩箭上不是通体萃毒,不计下游的接应,埋伏的也只有五人而已。

  那个人身边,最风光的,不是叫什么轻云十二骑么。

  何况有那一掌在,要是不想成了十一骑,早晚会找过来。

  "七冥,早上炉上煮了什么?"

  "煨了些粥,烤了条鱼,舱里还有几碟清爽小菜,一些干粮。"

  "现下看来,只好回客栈啃包子了。"不再和楼船窗纱后那几个互行注目礼,我踢起甩在地上的两支弩箭,拎了尾羽,"拿这个换些什么好呢?"

  七冥扫了眼那两支箭,"头上的毒,不算十分的难得,不过这弩……"

  我沉吟,这毒不是十分难得,八分却是有的。

  记得楼里暗处备的弩,没有能双发的。

  而这弩箭……

  影枭想必会有些兴趣。

  暗总果然对弩箭十分在意。细细看了,表情如常,眼中精光却一敛。

  "影枭。"

  "在。"暗总略略退了小半步,恭敬答礼。

  "三笔生意。"我把桌上的弩箭往他那边稍推了几分。

  他顿了顿,"禀君上……"

  "旧业而已。"楼里确实没有楼主出手的先例,但凡是楼主,哪个不是一路这般过来的,行规业矩自是知道的。至于面子……死人能丢谁的面子。

  何况,我若是强买强卖,由不得你不答应。

  "……是。只是属下未随身携带……"

  "无妨。"趁七冥不在,谈妥了就好,"你慢慢挑合适的就是。"只要在回庄子之前便行了。

  "是。"影枭抬眼扫了眼桌上的东西。

  我嘴角微微抽搐,差点笑起来来。影枭精醉于暗器弓弩,楼里几个掌事的都是隐约知道些的,但也范不着这么明显地暗示我吧。哪里会有人喜欢随身带了这些了。既然谈妥了,自然不会拘泥于一手钱一手货的惯例,那是楼里接生意的规矩,和这私下的事有什么关系。再说,还怕你跑了不成。

  "把东西收了罢。"我端茶喝了口,"那边的,不必逼太紧。"

  "君上三思,他们此番挑衅……"答话归答话,桌上的东西却收得一点不慢。

  "喜欢壁上观的那几个,我自会处理。"看着茶水里慢旋的叶,"西北的西北,多留意些。"

  "属下明白。"轻抚随身暗囊中新入手的样品,影枭肃然答道。

  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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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房门下楼去叫些早点,右手虚虚握拳,掌心似乎还留了一分触感。

  敛眉,知道自己眼里浮了暖意。

  好在四下无人,也就放纵了些。

  真,他……明知道那楼船里的人是什么来头。

  可偏偏,还是扣了我手。

  他,从不忌惮。

  坦然也好,狂肆也好。

  总之没有遮遮掩掩的时候。

  庄里头……

  除了五阁二总各自单独的禀告,其余的商谈,他都允了我随身。

  因了我本是楼里的,又算是他身边人的缘故,楼里几个倒也无什么不妥。

  那些秘禀,其实私下也不瞒我,只是不让他们几个难做而已。

  不过凡棘手的,都是过去了,当解闷的闲话,再随意道给我听的。

  怎么会不明白呢,怕我放了心上,劳了神。

  我哪里有那么娇贵……

  ……这赌的哪门子气。

  失笑。

  月首的堂厅议事,他半路支我出去。

  开始不明白,按吩咐做了事,自然就回去。

  这般两回,他忍不住了。

  出了厅回了午膳的屋子,待布菜的几个退下了,他道,七冥,你站一早上不累么。

  我哑然。

  议事时候,除了君上,只有五阁有座,余下的都站着。

  两总是不必到场的。

  我已不掌权,所以毕竟不好和那几个并坐,损了他们几个面子。

  原来如此。

  下一次我乖乖歇了半个时辰再回去。

  后来干脆不去了。

  反正我只是贪看他,其实也不少那一两个时辰。

  何必搅得他分心顾念我。

  平日里见别的人,或是几个阁主过来有事,他总给我留了个空。

  我哪里敢坐到他身边。

  好在他倒也不勉强,由得我随便挪到哪。

  有一回,忘了几个阁主争执什么,照例被他用比武过招的借口吓跑了。

  我刚好去取了些东西,回去碰到那几个跑路的。

  又走几步,隔着两重门,远远看得他一人在亭里。

  端了茶,半侧转了身,一手虚虚平撑身侧。

  却是张了食指拇指,在测两张圆凳之间的空隙。

  神情慵怠专注,展了笑意,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不是不能目测的,却仿佛在做一件再偏爱不过的事。

  带了几分偷偷的窃喜。

  我慌慌屏息抑气,找了个僻静地方躲了。

  只觉得没了主意。

  听得耳边一个声音反反覆覆--

  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那声音久久不散,到后来慢慢带了笑意,却又落在轻叹里。

  真,你其实……都知道的罢……

  掩了面,勾了唇,眼里却也湿了起来。

  耽搁了良久才回去。

  他见了我神色,略略奇怪,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对上他眼,好不容易想好的话全跑了。

  情急之下,不知怎么的,居然俯近身,就上唇去。

  他顺了我,接了那吻,带我回了房里。

  抵了我额头,轻叹了句,不知你又想了些什么。

  顿顿,续上,记住我在这就好了。

  没再问,放任两个纠缠做一处。

  是的,你一直在。

  一直一直在。

  静静候了,稳稳守了。

  不惊也不扰,不躲也不张扬。

  那么理所当然。

  饶是我看多了世间事,却还是不能不信,你会一直一直在。

  那么那么,理所当然。

  两个之间,你定的主意,却一直是顾了我心思的。

  虽说也因了都闷葫芦,弄拧过。

  我所要做的,只是开口。

  哪怕说不完整,你明白了意思就好了。

  别的,都不用担心,是不是?

  因为……

  你在。

  你一直在。

  那么那么,理所当然地,在。

5

  留青城早上的街道,各色店铺都已开张。夏日白天勉强能出门的时辰也就这么会会,其他时候,若不是为了特别的理由,没有人愿意出来挨晒。

  和七冥逛了会,歇在路口树龄过百的老樟树罩出的一大片树荫里,面前是几个杂耍的,带了一小群猴子在卖艺。围看的人不少,不过七冥一张冷脸,一柄利剑,身边竟然好巧不巧一直没有人敢站得太近。托他的福,虽有一群半大的孩子拥到我们前头去凑热闹,却始终没人挤我。

  低头看看七冥和我一样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

  ……他以前一直是这样,即使处于闹市,身周也会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么……

  "嗯?"七冥收了目光,侧头过来。

  我摇摇头,敛了思绪,"没什么。"

  场中的猴子抬了轮花轿,跳了一阵火圈,我留了些铜钱,和七冥转身欲走,树下忽然传来一阵哭声。

  是个小孩在朝她的哥哥吵要糖人。间或杂夹着另外几个孩子的嘲笑。想来那兄妹两个的家境并不很好,或者,另有些隐情。

  聚集的人群招来了几个卖零嘴的小贩,却没有想到造成小孩子的失望。自然有看耍猴正在兴起,听闻哭闹不耐火起的,斥了那哭啼的走开些。

  走是走开了,哭得也更厉害了。

  七冥破天荒地停了步,而后取了小块碎银,示意那卖糖人的给那群小孩一人做一个。小孩的妒忌之心直白,何况是一个糖人等于头等大事的年纪,若只是单单偏护那两兄妹,保不准我们一转身,就上演抢夺赛。

  不过说真的,我十分奇怪七冥的举动,却也随他去,只是跟在一边静静看着。

  可是两人都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七冥是个冰块脸。结果便是那群小孩盯着小摊上的糖人,吸溜着鼻涕,舔着嘴唇,咽着唾沫,却死活不敢挪过来一步。

  "噗……哈哈。"知道指望七冥这种时候露出私下会有的柔和神情去哄人属于痴人说梦,又看得出他从来没有做过这般的事情,我终于没有憋住,结果自然是被他微恼地撇了一眼。

  瞅瞅停了哭啼的小女孩,盯的是糖人摊架上又大又漂亮的送子娃娃。伸手捏了竹签取下来,过去几步递给她,笑笑。

  果然是小孩,甩着两个小辫,飞快地看看哥哥,看看我,再看看糖人,呆呆地接了,干净见底略略泛红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紧紧握着手里的糖人。

  一开了头,自然就好办了。几个小孩哄然凑到小摊前挑拣自己喜爱的。

  七冥等了等我,而后一起朝客栈回了。

  "大侠,这找银……"

  七冥挥挥手示意不必了。

  "今天,怎么……?"以前没见过七冥亲近小孩。

  七冥脚下不停,犹豫了下,略略扫扫四周,扣了我手,却不看我眼,轻声道,"以前虽一直一个,近不得旁人,现下不是了,就很好了。你莫要老是记得。"

  我愣了愣,莫非请那群小鼻涕虫吃糖的缘故还是我?

  回得青水客栈门口,小二老远便急急迎上来,"两位客官,有人递了贴子来访,就在前面浣花楼的二楼等,约莫一个多时辰了。"神色除却勤,还带了几分惶惶,想来那等人的几个来头不凡,怕是给过下马威了。

  低头看那拜帖,青边玉色,署名一栏,落的赫然是柳羽直。

  当今皇姓刘,现下太子一派最红的人物,乃太子同母所生的唯一亲弟,九皇子刘煜钲。柳羽直是他私访时用的化名。轻云十二骑,是他随身护卫。

  刘翌钲比太子刘煜钲小了十岁左右,因为是皇后所出,加上年龄和前面六个未夭折的哥哥中最小的那个也相差了八岁,相对要直接面对宫庭之争的优秀长子,他被保护得好得多,也算是皇上老来而得的开心果。据说由于抓周时一手马刀一手软剑,长兄和母后便想尽办法请到了隐灵寺的掌门师弟教他,到如今武艺已是不俗。四年前皇上正式立刘煜钲为储君时,刘翌钲十三岁,次年随叔立下不错的军功,封了悠王。可见深的父皇宠爱,以后长兄登基,又哪里会委屈了他。

  因此,显而易见,现下这个年方十七的天之骄子依旧尚带了几分傲气,所以才会堂而皇之地让人伏击我和七冥,现下又找上门来。却也不是一点分寸也无,那伏击的人固然是最好的,用的武器也顶尖密制,下手也狠辣,可终归算不得全力拚死相搏。

  麻烦的是,他这番举动,太子不可能不知道。虽未在窗纱后看到,却难保不是坐在舱中。就算人不在,起码,也是默许了的。

  皇上已近花甲,近些年政务慢慢开始交接给储君,摆明了想做太上皇,皇位之争也算是落定了。他们这一代的钩心斗角自始至终,尚算温和,但并不表示太子软弱。相反,正是由于太子比其他几个皇子于文韬武略,待人接物,处世谋划上,都强了许多,又加上皇后所出,而且胸襟不凡,自然得朝中大臣鼎力拥护。而刘翌钲有些性情中人的脾性,喜游山玩水,也有些驰骋疆场的豪迈,兄弟之间又一直处得和睦,所以,也算是幸事罢。只是这温和也好,幸运也好,那些该死的,该贬的,该圈的,还是一个不漏。只不过其间,朝堂之中的起落小了些,外姓人的血流得少了些而已。

  此番见面,说的直白些,定的是几年后太子继位后,庙堂和江湖之间的相处。想来试探揣度是少不了的。我倒无所谓,如果那太子看不出我心之所向究竟为何,他也就白活了。

  只希望,他能快些看看清楚,早早放我们游乐去才好。

  拾梯而上,小二躬身相引。

  "阁下可是商公子?"靠窗那里三人,一个是英气勃发的年轻公子,身后一左一右两个清一色的儒生打扮的随从,颞部比起读书人却是饱满非常,分明是会武的。见我和七冥上楼,当首的公子起身问到。

  "不敢当,不知柳公子?"我略略作揖回礼。

  "小小留青,无同道中人,偶闻商公子游玩于此,故而冒昧相邀。"柳羽直打量了下我俩,目光在七冥身上多停了会,"不知商公子可否给在下几分薄面,同游同乐?"

  "哪里哪里,有柳公子同行,是为商某之幸。如此,便借光了。"

  "甚好甚好,商公子请。"

  "客气客气。"我答,却是略略侧转身,"这位是明七明公子,与在下一路结伴而行,只是不善言语了些,还望柳公子多多包涵。"

  "……明公子请。"

  七冥看看我,眼色里带了几分询问,见我如常,也就作揖答礼,一同在柳羽直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打赌,刚才这个年轻的王爷,差点就拍了桌子。对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七冥按说是不能同席,理应像那两个侍从一样,静候身后。这也是为什么柳羽直从头至尾只和招呼了我的缘故。

  可是他破了默契在先,又对七冥不甚有礼,现下既然他有耐心来兜圈子,我为什么要荒废了这份好意呢。

  他舍得让那一骑冒着折损的危险拖着,我可不舍得让七冥累着。

  再说,气气他也是好的。

  落座,换茶。点了午膳,闲聊着,三个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等着上菜。

  看着柳羽直身后的侍从取了药簪一一试菜,我愈加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若是此时七冥站在我身后,恐怕这顿饭我铁定要消化不良了。庄里私下的时候,都是同席的。楼里的筵席本来就不多,唤他坐了我身边,也并不妨碍什么。偶尔有实在不合适如此的外客来访,我也尽管放了七冥自己另外用膳就是。哪里有让他伺候着误了用饭的时候。

  起杯拾箸,柳羽直言语间一径把七冥当透明人,倒也不至于鲁莽到直言揶揄。毕竟是去过沙场的王爷,骄归骄,还是知道沉得住气的。七冥倒也不曾拘谨,却是有些绷了神的。别的不说,分明有几个菜是喜欢的,却不曾伸箸去够,只是静静吃面前那些。

  唉,这么多的菜,怎么好暴殄天物呢。

  罢了,我来罢。

  柳羽直来往间说的尽是些江湖轶事,看起来倒真的像个刀剑道中的人。他如此,我也就陪他唱戏。他说五秀门掌门伉俪情深,我就接一段当年林李二侠协手退敌,招式间心意相通的妙事,顺便给七冥挟一块盐卤雀脯;他赞隐灵寺老和尚道行高深,多了几分拙然却又通透世理,我就笑一句大智若愚,再给七冥够一些鳝丝山菌;他评点几句慕容家主和现下的二公子诗才横溢的佳作,感叹一番父子相,我就夸一回当年慕容家主一把檀木扇,数百英雄擂台落败,一曲凤求凰,得当今慕容夫人起帘一笑,倾心相随的佳话,然后替七冥续了几勺八素珍汤。

  七冥倒也不惊,慢条斯理用了,虽不说话,却是听得舒舒服服,吃得舒舒服服的。果然是生死场上走惯了的家伙,比不满二十被宠多了的王爷有气度。那般乖乖的样子落入眼里,我心下欢喜,和柳羽直打哈哈时也多了几分兴味。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去年仲秋轰动良久的事来。前几年一楼五阁杀手榜上赫赫有名,出手价天高的夜煞,不想竟然嫁了人了。"柳羽直微叹,啜了口酒,有意无意看了眼我挟菜的手,"商兄,你说这君上男女通吃倒也罢了,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偶尔尝尝鲜无可无不可,但这娶了个不能续香火的男子,还是杀手出身的,又没有什么风华,却是为什么?难不成这七冥,真的像坊间所说一样,是入世的精怪,连那当年一口气找了十三个场子的君上,也能迷得住?"

  终于按捺不住了啊。只是我安排阁里放出去的流言那么多,你怎么不说君上深情狂妄,不说君上癖好古怪,也不说内有隐情,就偏偏挑了这种。

  "我听人说,江南出生的武科子弟,初去西北戍边的时候,实在不会觉得那边的烈酒有什么好,后来却都会慢慢好上,会就着那酒,写出豪气冲天的诗词来,想必这其间,自有一番道理吧。"瞄什么瞄呢,这冰碧菜心我就是挟给七冥的,怎么着,有本事你半路劫了回去,"这般说来,君上和夜煞拜的堂,究竟是哪番缘故,大概不是坊间流言能说清楚的,就像要知道烧刀子的好,恐怕终归还是要去了边关才明白。"

  "哦,那以商兄看来呢?"柳羽直目光灼灼,好似终于逮到了什么,眼里泛起一种看你怎么逃的得意。

  七冥略略打量了番那个晶莹莹,半透明,其间缕缕纤维如丝,形状有几分像大肚瓶的浅绿团团,犹豫了下,终究舍不得咬开,一口就了,饶是他实在不算什么樱桃小口,这番也塞得两颊微鼓,我看得不由有了几分笑意,一边淡淡回了柳羽直的话,"商某浅薄,实在无法妄自揣测。不过这君上再怎么,也终究是人,怕是逃不过情之一字罢。"

  七冥哪里不知道我全看了去,可这般当着别人的面又不好发作,瞪我什么的全都按捺了,只是侧开头装作看窗外的景色,留给我一个后脑勺和两个泛红的耳际,一边慢慢挤着嘴里那个惹事的美味,一口口咽了压出来的凉汁,直到能慢慢咀嚼开来,才把脑袋转回来。

  我心下笑意更甚,换作平日要想安生吃饭,这种时候我总得移开眼,如今却可以明目张胆地看。虽方向不尽如人意,又有何妨。

  冰碧菜心,的确是道不错的菜。

  柳羽直却一时没有再说什么,微愣了下,举杯浅浅啜着,他大概没有想到我居然这么直接轻易就承认了。

  挑一个小一些的,我自己吃了,入口清爽,汁液带着天然的微甘,果然好东西。抬眼一看,却正将柳羽直身后两个侍卫交换的焦灼眼神收入眼内。看来他们也是那十二骑里头的罢。

  "柳兄?"眼看柳羽直还是一径浅啜发愣,我只好轻声问。

  "商兄,柳某有一事相求。"柳羽直回神,忽然肃然作揖。

  "哦?柳兄不必客气,尽管说来听听,若能略助一二,当不敢推辞。"若不能不该不愿的,那当然就推了。

  "柳某莽撞,碰了不该碰的人,有几个兄弟带伤而归,其中有一个所中的掌法奇特,柳某御下的药医无用,看不出端倪。商兄江湖中人,谈吐间又素有见闻,不知能不能移步舍下一看,若有所知,还望略略指点一二。柳某年少轻狂,择日自当去请罪,只是这兄弟的伤势,现下却实在耽搁不得。"

  一番话合情合理,谦卑自持,我愿不愿意露了身份的事也顾及了,和刚才比起来,竟活脱脱换了一个人一般。

  "柳兄实在客气了,人命要紧,商某自当尽力。"倒是轮到我微愕了,不过这柳羽直猛然间能醒悟明白,倒也算是难得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刚才那些言语间倒底哪里的什么,让他顿然如此了。

6

  天涯无处不是家

  何计马革裹还尸

  "好了。"揭帘而出,我在七冥旁边坐了,随手接了他递给我的茶。咳,虽然习武之人不至于难受,这天气终归还是有点热的。

  不待柳羽直吩咐,他身后的一人立马进了内屋。

  "此番多谢商兄。"柳羽直作揖,谢道。

  "客气,我不过刚好知道那个禁制罢了。"当然也知道些别的禁制。端着茶回了礼,喝了口,"柳兄的属下,只要好生疗伤,再静养一段时间便无碍了。"

  去了内室的人又走了出来。

  "如何?"

  "禀公子,二哥现下只是普通内伤,不过伤势不轻,以属下一己之力恐怕……"

  柳羽直身后的那人向我看过来。

  我当作没有看到。

  笑话,我为什么要管你们家的病号。

  厅里稍静了一瞬,柳羽直身后那人打破了沉默,"二弟的事,还望阁下相助到底,我们兄弟日后必有重谢。"

  "不得无礼。"柳羽直轻斥,而后向我道,"商兄见笑了。"

  "我们练的心法与他有异,他的内伤还是由同门运功疗伤的好。"淡淡看了眼柳羽直,目光顺势扫过开口相请的人。典型的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没有他的默许属下是不会开口的。不放心柳羽直和我们两独处么……若是我真要作什么,轻云十二骑已经躺了一个,剩下的十一个已经布不了暮曦阵,其实就算十二个俱安好,布了那阵,又哪里拦得住我,何况还有七冥在,"他身上的禁制,每挨三个时辰,内力就损四成,如今既然已经解了禁制,剩下的内伤虽然重了点,拿好一些的丹药吊着,多拖几日倒是无妨。"

  此语一出,七冥侧头看了我一眼,其他几人略略变了脸色,不过很快都抑了下去,复又平静无波。

  三个时辰损四成,半天多些,就是废人。估计他们开始诊脉的时候就发觉了真气有衰弱的势象,否则柳羽直恐怕还要和我比比耐性,不会这么快找上门来。不过现下从我口中印证了这事实,还是有几分震惊的。

  只是,七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出门在外待人接物时装得温文一些,难道就真的是好欺的了?待你好归待你好,江湖上往来的,手段不利落,武艺再高,也会不知道怎么死的。

  七冥微挑眉,眼里居然出了几分笑意,垂了眼睑,如常般替我续了茶,却是满到了齐着杯沿的。

  "商兄,不知这损伤,可有办法医治?"两个随从相视一眼,不动声色,柳羽直也装作没有看到我杯中快要溢出的上好烟雨银针,只是继续问那内伤的事。

  "天下之大,总有人会罢。"我小心翼翼吸了口茶,"不过那些奇人异士都不好找,柳兄不如让他静养个两三载,专心修习心法,也就补回来了。"

  此语一出,柳羽直略略蹙了蹙眉。轻云十二骑不是论年纪排的行。其中的"二哥",是背后处理事情的一把好手。这也是为什么由他作伏击前锋的缘故。若是要两三年,且不论不少阵法不能用,太子一派很多需要心腹好手出马的暗里行动,都会有些不便。

  右手撑膝,轻弹衣袍,我略略沉吟,"其实……"

  "商兄有法子不妨直说,不管是否能用,柳某这里,先行谢过。"柳羽直听出还有转折,立马接了口。

  "若是有人能替他输些真气,也是一样的。"

  输真气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若要顺利,首先,武学修为起码要和承受者不相上下。其次,输的人出了十分,接受的人未必得了十分。最后,若是同门心法倒还好,若是异门,极易出危险,要再摊上个相克的,没准就是一输两命。

  所以,江湖中人,输真气,是极其谨慎的。如果不是夫妻、亲子、同门、挚友等等这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换句话说,一条线上的蚂蚱的关系,是不会出手的。

  现下他们十二个兄弟里的二哥有难,其余的十一个当然不能束手旁观。可从中掌到现在,已经过了快六个时辰。如此一来,若要那个二哥在短时间内恢复得和他们一般的水平,疗了内伤,再一轮真气输下来,轻云十二骑便只有八成多点的实力了。阵法的威力,更是减到了原来的七成左右。

  我不由为自己当初钻研这禁制的心思感到惊讶。

  七冥一直自顾自慢慢品着茶,此时略略凝神,估计也想到了这层,瞟了我一眼,微微哭笑不得,轻轻摇头。

  我移开眼,装作专心喝茶,不觉有些汗颜。

  以前君上的手段堪称直接狠辣,我这般的禁制,却是掺和了几分恶劣,尚算温和的。

  好像和逗弄七冥时扮的几分无赖相分不开关系。他性子内敛,又不免还是有些自视低鄙,我不忍直接揭他弱痛处,只好旁敲侧击慢慢来,这跳丑角,也是无奈啊。

  所以,其实罪魁祸首,还是七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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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家天下的腹胸之地,留青城外,憩安园。

  湛华院,庭中左山右池,柳羽直没有走回廊,而是踏上了其间的青石径。

  真一贯的从容,客随主便,和柳羽直并行,谈笑自如。

  两人继续着午膳时的话题,将江湖里面的事拿来说。

  他总随着柳羽直的意思言语,却偏偏毫无谄媚之相,也无轻忽敷衍之意。

  刚才在堂厅里面,真拒绝出手相助时,真断言被打伤的那个差点废了时,也是这般的口气。

  淡淡的,理所当然地,却也……疏离。

  是了,疏离。

  这个人……

  处理楼里事务时,他虽从不对那几个多言,却是尽责尽心的。

  和木阁主对弈,他虽常是默然不语,却是专注凝神的。

  白家雀子闹上门来时,他虽次次气的那小女子发辨朝天往来路冲出门去,却是带了几分宠溺的。

  否则,今春白家有难,他又怎么会允了莫兰,怎么会暗中赶了去。

  说是和我换的,可,他不肯的事,再多……也换不了的罢。

  甚至,今早递给那个哭得脸上脏兮兮的小鼻涕孩糖人儿时,也无现下和柳羽直之间,这般微妙却不可跨越的疏离。

  类似这般的疏离,我在去年时候常见。

  他和那班成了名的老狐狸言笑时,他控马而行,从闹市间穿过时,他淡淡看着众人陆续腾空而起,一观奇花时……

  只让人觉得,看得到,近在眼前,一伸手,却只能够到一缕轻风。

  脚下不由略略顿了顿,一步间落下了几分。

  身边柳羽直的侍卫步步和我齐肩膀,后面那个也不曾落了半寸。

  我这一慢,这两个齐齐绷了神。

  "明……?"

  真回过头来,果然还是被他察觉。

  他唤的是冥么……

  平日里都是七冥七冥的,只有床笫间才会省了一个音。

  "这院子不错。"我只好道。

  他眼里微微诧异。

  我别开眼,低低清清嗓子。

  风过,一片沙沙簌簌清响。

  他抬手。

  我略急,这……

  毕竟有外人。

  却是有一片叶子打着旋飞过,落向我肩前,停不稳,还没自个掉下去,他伸手替我拿开了。

  再自然不过。

  "是很不错。"随手丢了那片叶子到径旁花间,看了眼庭院,他对我笑笑,回过了身去。

  于是五人依旧原样走。

  一回首,一问一答一笑一赞。

  不知情的旁人看来,还真什么都没有。

  偏偏柳羽直是个知情的。

  未敢去看这年轻悠王的神色,只装作打量园艺风景。

  心下有些窘,却也不怎么慌。

  那短短之间,便知道,他不管疏离谁谁,也是把我圈到了他身边后再疏离的。

  于是有闲心侧头看了身旁这个被唤作大哥的一眼。

  这就是轻云第一骑了么。

  神色平稳,不见喜怒。

  额上经了刚才一番,却有薄汗。

  没想到我胡思乱想,辛苦的却是这两个。

  转回目光,继续听着前面两个继续海阔天空地扯。

  这天下第一庄的园景,其实真的不错。

  很不错。

  再回到正厅时候,主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柳羽直规规矩矩替真引见,那份崇敬之色虽然没有露出来,却是显然的。

  此人一身青袍,不怒自威,的确是帝王之相呢。

  这就是憩安园那个一年里十一个月不见人影的正主吗?

  江湖上只道是柳羽直孤僻的长兄,甚至没有几人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楼里几个掌事的却是清楚的。

  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那个人起身相礼。

  此番耽搁也不过一忽忽,他身后两个侍从却泄了杀气。

  那人起身也是被迫,否则,厅里就要见兵刃了。

  太子本意是立威,真却避开了他锋芒,不曾和他直接交锋,迂回而为之。

  好手段。

  真还了礼,而后开口。

  "既是柳公子的大哥,在下当称一声柳兄。"

  "商公子客气了。"

  "哪里哪里,年长为兄,自古如此。"

  "虚长几岁而已,倒是让商公子见笑了。"

  这太子年过而立,这般称呼倒也可以。

  何况照面时占了先机,此时自当谦退以示无相争之意。

  只是……这两人的对答,暗中……

  咳,不提也罢。

  倒的确不能怪真那般抱怨。

  可是,抱怨归抱怨,到了人前,却又是如此进退得体,不失风采的应对。

  那些倦怠只是私下的。

  连私下也不多。

  这么想来,真向来是这般自制的。

  倒是和以前那个君上,有些不同。

  少了什么多了什么,我却一时间说不清楚。

  打随了他身边到现在,一直没有见他失态过。

  沾了醉意也好,疲了气了也好,哪怕稍做松弛休憩时,都是极自控的。

  就算私下心疼了情动了,灵台也至少存了三成清明。

  那次将吉贴扔给我,明明他心下正是大骇大痛,言行间却那么那么冷静。

  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失了那分寸。

  倒底是什么,让他要一直一直保持清醒……

  两人之间,是他担待我。

  虽说平日里,并不总是他护着我,床笫间,也不总是……

  可其实……

  有没有一天,他会真正松下神,哪怕片刻?

  或者说,我能不能,有朝一日,让他吐出压在他左肋最深处的积郁?

  哪怕一成,哪怕一丝。

  我,可以么……

  他,会么……

  心下一角有些乱,一边习惯性替他续酒。

  什么时候已经是在晚宴上了。

  不用我应对戒备,居然连怎么到的花厅的都没留意。

  几个年轻公子吟诗戏语,也论天下。

  正是抱负高,心思简单的时候。

  都有几分文采。

  宴是以柳羽直的名请的,虽说多了个大哥,几个江湖朋友,文人酒兴诗意起了,倒也不碍这场面。

  小几布食,花阶间错落摆了,巧巧地淡了上下之分。

  柳羽直手腕漂亮,这十几人的筵,氛围不错。

  "怎么了?"真借我动作,略后移了身,侧在我一边低低问。

  他许是以为我不喜欢这场合,歉然笑笑。

  我微微摇摇头示意无妨,替他把小几上残盘撤了,递给一边侍从。

  说是残盘,不过些小小碟子。

  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倒是喜欢的吃食统统没有客气。

  一边喝酒,一边动箸,一边赏景聆风,一边听那些人言语,偶尔应对,再不动声色把话头踢回去。

  又如往日用餐时候一样,细细顾了我。

  现下,连带我也已经饱了七八分。

  这人……

  总是好得,让我,无话可说。

  那般柔和深邃的,独独对着我时会有的眼神。

  让人不得不心暖呢。

  也不得不快活。

  可是,为什么,同时也心疼了呢。

  明明这么亲密的,明明他用了全心的。

  七冥,你还在求什么?

  你是想担待他一些么……

  你是想,和他并肩么……

  不用他扯住你的手暗中安抚怂恿,而是自自然然,坦坦荡荡地,放开来,站到他身边么……

  那时候,就可以让他,不再需要保持永远清醒的那种分寸,对么……

  对么对么……

  那样的分寸,让人好生心疼……

  一丝丝渗进来,一分分绞痛了的心疼……

  真,等我站到了你身边那一日,你就可以不要那么自持自制了。

  那时候,你,完完全全地,松下来……可好?

  宴里咏诗,都是赞花赏月,间或藉以述抱负的美词。

  几个兴起,又要柳羽直也出一首。

  他倒也不推,略思索,粲然一笑,举杯起首--

  "葡萄美酒夜光杯。"

  四下几个眼中有惊叹之色,此句十分应景,又是好的。

  "欲饮琵琶马上催。"

  文客们听得居然是沙场之词,收了几分醉意,多了几分肃然。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句到末了,豪迈悲凉。

  想起了曾经听命与他,驰骋冲杀,血洒沙场的大好儿郎么。

  这年纪轻轻的悠王,连悲都要比别人多几分华丽之色呢。

  也只有他,身在边关,还能葡萄美酒夜光杯罢。

  有人宽解几句,柳羽直笑笑应对。

  而后,转向这边,道,"商公子说到西荒的烈酒见地独特,想必也自有一番感悟。不瞒商公子,柳某当年曾戍八关五门处,战事惨烈,多少白骨至今无人收,现下想来,仍是……"

  本意是邀诗,语到末了,却伤意顿现。

  气氛凝重,原来自然应该有人圆场,此番之间却不见人语。

  太子看了柳羽直一眼,没有说话。

  真看了看柳羽直,淡淡勾了勾唇,饮了杯中残酒,道"商某草莽,要填二十八字实在难了些。只是儿郎为国死,自古慷慨,柳公子将美酒玉杯祭了那血洒西荒的兄弟,再击着残剑歌上一曲送了他们的魂魄归了故里便是,何须拘泥于马革裹尸还。"

  柳羽直面上有几分所以为然的神色,却又轻叹了句,"一将名成万骨枯。"

  四下更静,真低眉把玩一番手中玉杯,而后递了我,接口道,"众皆骂一将名成,可那些真正当得将名的人物,何尝不是一己之力,背负了万具枯骨。"

  我觑了眼他的眉眼,其间隐约几分缅怀悲意。

  知他此时其实不想对着人勾唇浅笑,便慢慢替他满酒。

  他一直侧低了头看着细流注入杯中,继续漫不经心道。

  "锦衣玉食之下,肩上的担待,脊上所撑的重量,又岂是寻常百姓了了的。若遇得明君还好,若遇了个多疑信谗的,再来几个非善的同僚,赔上的,除了自家性命功名,搞不好还有九族,甚至背上贻误了大好河山的罪名。"

  柳羽直听得前几句,正有所触,听到后面,侧头看了眼太子,劝道,"商公子慎言。"

  真向北方一举杯,道,"当今皇上的心胸,实在难得,商某所言,不过史家评述的旧话,柳公子不必多虑。"

  柳羽直未曾言语,太子已经举杯同祝道,"甚是。"一边和真对看了一眼。

  于是柳羽直也跟着祝了一杯,众人纷纷起杯。

  我应了应景。

  心胸难得又如何,江山间还不是有那么多暗晦之事。

  当年午时楼殊途之训里的千人,哪个不是……

  接下来自然一番歌功颂德。

  真言语间又将话头送了回去。

  柳羽直也闭开了热闹,只是示意侍从递过壶,亲自斟了酒,向这边举杯。

  真没有推辞,拿过几上的壶,一般满了,两人一干而尽,互亮杯底。

  这敬酒便是谢了开导之意了。

  真又满上,连我的酒也续了。

  而后碰了碰我的杯。

  我略略不解,只是倒也没有什么,捏了杯子凑到唇边饮了。

  他也陪我喝了。

  放下盏,替两人重新续酒,伸手够壶时,正看到柳羽直目光落在这边,见我发觉,一笑,移开了眼。

  一笑之间,有什么在他眼间一闪而过。

  真就着我动作,侧过首来,低低道,"只是些场面的话,你莫要因为这个把好好的酒给喝堵了。"

  "嗯。"我稍赧,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他,犹豫了下,还是问了,"想起了故人么?"

  真沉默。

  我指尖略略发僵。

  我……不该问的么……

  "是。"

  他接了我手上的壶,放回几上,道。

  这一个是字极低,带了几分颤颤的尾音。

  抬眼去看他,他眼里竟泄出一丝茫然。

  "真……"这是……

  他回看我,那破碎的眼神已经不见,"是,故人。"

  声音也如常了。

  可是我知道,他在痛。

  绞心裂肺地痛。

  他平平稳稳吸了口气,轻启唇,正要继续。

  "喝酒。"我几乎是塞的将杯子递到他手中。

  别说了,当我没有问。

  不要为了我那点无措,就压下那么大的痛,摆出一副如常的神色来答话。

  我想知道,可若是这样的,我宁愿永远不知道。

  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觉得我当得动了,放任自己将那些悲意全泄出来,那,我自然就知道了。

  如果没有那么一天,那,就不知道罢。

  只是不要自制着,用如常的语气,淡淡说不可遏制的痛。

  喝酒,喝酒好不好?

  他略愕,而后释然明了,轻轻应了。

  勾了几分笑意,没有掩去里面的伤悲。

  而后,就上我唇来。

  我大惊。

  差点失手掉了杯盏。

  他却在距离几寸的时候,沉沉阖了眼,软到我身上。

  柳羽直略略示意,自有侍从过来。

  我扶了他跟了去安排的留宿院子。

  好在席间几个都有了醉意,更有那不胜酒力的已经趴几上睡下。

  他这番装醉,既然主人允了,也就无妨。

  是水边的别榭。

  名漾青院。

  洗了理了,我端了杯暖茶给他。

  他啜了几口,而后抱了我,埋首在肩颈那里,良久不语。

  两个安安静静躺在榻上。

  忽然发觉自己肩上有几分湿意。

  我无措,顿时暗骂自己。

  为什么非要多问那一句……

  他什么时候不是把两人间的事理得好好的,我为何非要莽莽撞撞一番,惹坏了才舒坦……

  该说什么,我该怎么办……

  "那个人……"

  他松开我,略略仰了几分头,对着帐顶低低开口。

  "也算是,不计马革裹尸还了。"

  我摸索着描上他眉眼。

  而后就上吻去。

  他眼睑轻颤……

  不,不是他,是我自己的唇在抖……

  "幸而碰到你……"

  轻扣了我手,索了吻去。

  "幸而碰到你……"

  唇舌交缠间,没有辣辣热热的欲念。

  只是暖暖的,只是伤意,只是疲惫。

  吻着,反反覆覆嘀咕那一句。

  声音渐渐低了,句子也慢慢破碎。

  良久,贴着我,倦倦睡去。

  一早起来就开始交锋,又挑起了旧事,此下他眉间,有几分紧。

  碎碎落下吻去,慢慢熨开来,而后倚了他。

  也沉沉睡去。

以后,不要多嘴。

  一直在他身边就好,他想说时候,自然会说的。

  所谓,水到渠成。

  明明已经是他全心相护了的,何必再强求什么。

  怎么忍心看他那样,怎么忍心让他对着我,仰着那过人的自持,平平静静说那些。

  怎么忍心……

  脸颊上有什么湿湿地滑落下来。

  不多。

  是泪么。

  上次是他拿手覆了我眼,由着我不认。

  这次却只好认了。

  自该认的。

  在他额角印了个浅吻。

  我也会护了你的。

  就算不多。

  就算绵薄。

  你不会笑我的,对罢?

柳羽直自然不会一筵后就放我们走,总要多留几天的。

  这园中景色倒也不错,所以,他尽他的地主之谊,我们尽我们的宾客之欢,也能两全。只是苦了影枭,出入的地方有好手巡查,比平时多费了几番功夫。

  头一晚柳羽直筵了些当地的文人才子,次日领我和七冥逛了会园子,晚宴邀了几个故友,请我们看歌赏舞。

  故友中居然有那玉公子。想必息公子也在了,只是不曾被邀上筵来。

  那太子爷有事,这一日不在园中。

  开了宴,喝到半酣,柳羽直起身过来致酒,一上来居然就是一句,"良宵难得,商公子此番切切不可再醉遁了。"一边微扬下巴一笑,收了那几个起舞抚琴的女子抛来的眼。

  我挑眉,戏谑道,"柳公子既然道了良宵难得,商某不遁,岂非辜负了这寸时寸金。"

  他一愕,看了眼我身边七冥,愣了愣,笑,"倒是倒是。"

  我也顺着他目光看向七冥,这家伙凝神品酒,没有注意我们说话的样子。

  柳羽直又劝了会酒,换了个案几祝酒去了。

  我喝掉了杯中的,七冥却没有如往常般起手满酒,还是那副细品慢饮,煞有介事的样子。

  摇摇头,自己斟了,凑过去低低问,"恼我了么?"

  他轻轻一跳,瞄了我一眼,又扫了眼四周,脸上忽然红出来。

  我有些讶异,这才明白,他刚才居然是强压了神色,低着头浑然不觉柳羽直已经走了。

  有我之前,七冥未识情字,这般场合他会忍,却也是不动声色的。有我之后,他则是不需再介入。毕竟这般的筵席,君上招待客人时是不怎么用到的。就算用到了,我也不会勉他出来,只是自己应和一番,看着差不多了丢给几个阁主,自己也遁了就是。

  只是以七冥见过的世面,这席也算是风流不下流的,现下居然按捺不住脸红。

  心下恍然,又好笑又心疼。于是挡了几个的留意,拉了七冥出来。

  反正昨晚之事已经被柳羽直那小子笑过了,今天再多个急色也无妨。

  朝下榻的水榭去,因为不急,也就慢慢走。

  园林的确是精妙的,绿意盎然,我侧头看看七冥,他脸上红色褪得差不多,也看看我,两人俱是微顿,而后低低笑起来。

  刚才席间那番尴尬,便消弭了。

  月色清朗,星光烁烁,虫声低鸣,此番一路踱来,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快活。

  我明白,此时此刻,这全是拜身边这人所赐予的。

  想起昨晚梦里落在我脸上的那几滴凉意,今早唇角舔尝到的一缕咸味,不由扣了他手道,"七冥,我……"

  他静静看过来,等我下文。

  我却一时不知说什么,踟躇良久,终于开口。

  "……我,给我多点时间。"

  多点时间才能将那份失却之痛变得不那么锐利,锐利到动不动就伤了人,伤了你,也伤了我。

  只有不那么锐利了,只有变成了钝痛,我才能有勇气拿出来教你一起分担。

  不是不信你,你,是我一定要守好的人,在那之前,无论怎么,总是不敢的……

  他缠了我指,轻应,"不急。"回过来的注视清亮柔和,深邃坚定。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不怕。"

  是说你不怕,还是教我不要怕?

  或者,都有么。

  我……

  转身拥了他。

  除此之外,还能作什么。

  我和你,七冥,现下,谁在谁的怀里呢。

  还是根本就是一树双桠,一鸟双翼的呢……

  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低低的箫声。技巧高明,乐声却有些愤懑悲哀。

  我看了眼七冥,他也正侧耳听音,见我目光中有询问之意,他点点头,于是一起循声而去。

  是那日见过的息公子。一袭月色长衫,孑然独立亭中,桌上几样酒菜精致,却皆未动。

  待他一曲终了,我出声相礼,"息公子。"

  他转过身来回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商公子,明公子。"

  商公子三字咬得如同金石之声,念到明公子时,音咬得有些低。

  我有些苦笑不得,不是吧,我们来不过是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这几天稍稍指点下七冥箫技罢了。

  七冥那日纵马兴起,削竹为箫后,偶尔也摆弄摆弄这旧时乐器。大概是早已经报了仇的缘故,其间并无太浓的悲意,是缅怀家人的淡淡心绪,也有青山绿水的快意,或是缠绵柔情在里头,所以我并不觉得他吹吹那个有什么不好。

  只是七冥的身份,拜师什么的,并不方便,现下有机缘在此,又趁着这几天无事可做,谈笑间学几分也是好的。

  其实主要还是一时兴起。

  好在这息公子脸色虽木然,待客还是相当有礼的。我也就厚着脸皮拉着七冥坐下了。

  道明来意,他并不拒绝,说拜师不敢当,有能指点的必然不会吝啬。

  临了却要七冥先吹吹看。

  七冥的剑是随身佩的,箫却并不随身,搁在水榭。

  所以我起身去拿。

  回来时那息公子面上有几分古怪。我坐下,递箫给七冥,顺势看看七冥,如常,没什么特别。再看息公子时,他面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神色。

  七冥眼里忽然起了几分笑意,扫我一眼,略略眯起眸子,稍稍思索,举了箫试了试音,吹了一曲。

  流江调。

  是船家的渔歌,撒网撑篙时唱的那种,后来流传广了,在路边也能听到过往行人里有人哼起。

  再平常不过的曲子,说实话,七冥的起承转宛也不算滑润自如,却自有几分飞扬在里头。

  听音听心。

  不由微笑,一曲末了,我斟了杯酒递给七冥。

  那边息公子轻轻咳嗽了声,开口道,"明公子箫技功底不错,虽有几分生涩,多些时日自然也就流畅了。何况明公子洒脱快意,乐曲间最要得,莫过心境两字。息某惭愧,若不嫌弃,自当尽力指点些皮毛技艺。"

  "有劳息公子。"七冥接了杯酒润了口,向息公子致了谢。

  息公子摆摆手示意无妨,吹了几段刚才的,正是转圜处。稍稍修改了些,不失原色,却十分流畅。

  我静静一边陪坐,听看他们两个边教边学。夜风习习,倒也舒畅。

  息公子脸上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神情,讲到自己喜好的事物,全心投入间忘了不如意。

  七冥却没有那么专心,时不时看看我,大概确定了我并不无聊烦闷,慢慢看过来的次数少了些。

  我心下失笑,只管看他吹多了时递上杯酒。

  七冥运气技巧不熟,同样的曲子,吹来比息公子还是更加吃力些几分,有东西润润喉总是好的。

  何况这桌上不过是今年新酿的梅子酒,薄如水。

  太子进了院子。

  息公子没有发觉。

  七冥和我一样,装作不知道。

  "几位好兴致,不知可否容在下叨扰?"

  终于出声了。

  我转过身去相礼,"柳兄。"

  "商公子。"太子回礼。

  "这两位是明公子、息公子。这位是柳公子之兄。"

  "既是主人,何有叨扰之说,请。"息公子又没了表情,大概是因为太子那玉公子之间的相似令他不快了罢。

  太子倒也不以为意,挥挥手,过来施施然坐了。

  他身后几个按他的意思立在亭外,不远不近处挑背光地方守了。

  七冥刚好喝掉一杯酒,随手把空盏递给我,我便放回桌上。

  这柳兄见了我俩手上动作,眉眼间闪过一丝什么,似乎有些诧异。

  息公子应该是不知道面前这人就是太子的罢……心念一转,我忽然隐隐有了好玩的主意,也懒得细细追究太子眉宇间那份神色,不过是惊讶于没有主仆之分罢了。

  太子似乎对昨晚的话题比较感兴趣,不过想来应该不是为了听我和七冥歌功颂德的。言谈间没有多久,便扯到了国事治理上。

  前厅的歌酒散席还早,这太子过而不入,倒也不是好内的主子。

  照面交锋时有仗而不过妄,可见有度。听得我关于将名的一番言语不恼,可见有容。这两样和有威有能,其实是素来作为都可见一斑的。

  会是个明君罢。

  聊了不过一会,有人捎了玉公子意思,来请了息公子去宴上。

  他一走,太子的话直接多了,很快就切入正题。

  "不知商公子以为如何?"

  "私以为,茶分三品,山外有山,而明君中,亦可分明君。"想什么,来什么。

  "哦。"太子神色不动,"那以公子之见,何为下等明君。"言词的弦外之音却带了几分讽刺。

  也是,我身乃草莽,一上来就对明君评头论足。

  "君王握大权,而能忧天下甚于己身,已是难求。若得能王明君,乃世人之福,其间高下不过在下妄自揣度,柳兄务必莫要介怀。"

  "在下造次,商公子不妨畅言。"这句话,竟然十分诚恳。

  能这样,自是有一番胸襟的,又是立断有担当的性子的。不错。

  我稍稍旁让,以示不能受他的礼。他是太子,尊重些自然是应该的。另外,我可没有当太子傅的倾向,哪怕野师傅也是不好当的,谁知道哪天他会发个信讨要助力。这些日子正盘算着以后如何金盆洗手,怎么能又给自己上套呢。

  入了江湖,其实并没有退出的可能。但是若君上的身份其实相当于一个极危险又报酬极不错的职位,退休,还是可以策划的。退了休,自然可以常伴七冥。这半个月多了几分逍遥的日子,我已经过得略略有些上瘾了。

  "哪里哪里。"我回礼,杯中酒自有七冥稳稳续上。他就在我身后,坐的距离却刚才远了些。喝了口酒,我继续,"凡明君者,安四境。"

  柳兄定定等了我一会,见我没有自己开口继续的意思,只好接口。"安四境之上,为何?"

  "盛天下。"

  "而后?"柳兄略一沉吟,抬眉问。

  "融八方。"

  "而后?"柳兄稍吸气,继续问。

  "在下蠢钝,吾以为,上位者,至此,已无他求。"

  "四境安而天下盛,天下盛而八方来朝。此乃自然而然。而纵观古今,能安四境者已为寥寥,得盛天下者更乃一手可数,何况朝八方。今日公子一席话,去柳某自扰之思,甚谢。"

  "柳兄客气。"我微微一笑,又略略迟疑。

  "商公子有话不妨直说。"他见我神情犹豫,出口宽劝。

  下面的说不说,的确取决于你问不问。我拱拱手以示冒犯,"商某以为,八方来贺,伏我朝之威,仅为其一。"

  "哦?这般,何解?"柳兄扇柄轻敲手掌,问。

  "通八方货运有无,收为己用,是为二。知八方长短优劣,引为己戒,是为三。教子民有容新纳奇之胸襟,有寻险访远之志向,是为最重。"

  "容新纳奇,寻险访远,为何?"柳兄听了这句,不禁奇道,出声问。

  "天下何止中原,极北,极西,极南,乃至东海之外,各有他族。三人行而必有我师,这世上千百族中,又岂会无可学之长?一湖波涛,尚仰仗源头活水,我族若欲长繁久盛,又怎能浅短自满。然世事无常,蜉蝣朝息生死,多少父父子子,尚不及一龟之年岁。万载之前,中原尚是夷荒遍地,部族各自寻食,万载之后,焉知尚有朝代帝王否?故而,只有令这胸襟志向为我族之胸襟志向,世世流传,融血入脉,方能保代代向上,求新不息。如是,我族定大盛于天地间,此君则大明于史册。可谓前无古人能比,后鲜来者齐肩。"

  文明的进化源于交流,自闭的民族将失去原本的海阔天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树一个民族的性格,更是不知道要年岁几何,却的的确确是能够名垂千古,无人可比的大业。这道理我拌上万代流芳的诱惑,不知能不能令这颇有胸襟的太子动心铭记。

  柳兄怔愣,一时竟四下竟无声息。

  "狂放之处,还望一笑置之。"知道这番话里关于朝代的言论过于大胆,我作揖,顺便惊醒面前此人。

  "君……"

  "柳兄?"我打断太子。看来他竟然想以真身份相认了。有些事,心知肚明和搬上台面还是不一样的。今日若明了君上太子的身份,于我是麻烦。而有些话,公子相称时,我可以说与他听,君上太子相礼时,我便会收在腹中了。

  所以,不戳穿,其实对双方都更有利。

  柳兄深深看我,我坦然回视。他沉默了会,终于选择了。

  "今日,柳某甚幸。"难得他如此郑重道。

  "醉语狂言。"我笑笑,言下之意,醒来自然忘记。

  他听出我弦外之音,不禁有些好笑,倒也随我意思。

  接下来又是一番劝酒。

  月上中天,终于散了席。

  回得房内,洗漱宽衣,半倚在榻上,思量着太子是否会受影响,有些好奇。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看出些端倪。

  七冥坐到我身边,放下帐帘,躺下来。虽然夏季闷热,但这园林之内,又是临水的院子,十分凉爽,因此我伸手揽过他,依旧想要搂着他睡。

  却觉察他情绪不佳。很些微,压抑了,不过没有完全掩饰。

  既不愿瞒我,又不想让我忧神么……

  "怎么了?"我亲亲他耳侧脸颊,低声问。

  他沉吟,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轻抚上他腰际,游走着稍等了会,见他还是不语,移向胸肋。犹豫那么久作什么,言词激烈点的抱怨也没关系的。再不说,我只好助你说了。

  他按住我的手,却是不平时那般的轻扣,是不让我继续的意思。

  我顿住了,问题好像不小。

  "这身子,不是太硬吗?"

  我莫名其妙,反应不过来。

  他侧头,却没看我眼,见我不知所以的样子,眸子黯了黯。

  "七冥……"这是怎么了,几时有嫌过这个了……嫌硬……前几日什么时候,似乎对比着自己,觉得他同为习武人,还是偏瘦的缘故,欢好之时神智迷离,心疼难掩,半抱怨地说过一句"好生硌人"。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忽然又想起今日观舞时席间那番称赞女子曼妙的话语,虽不全是我说的,应和却是有的。两相比照,顿时了悟,又好笑又欢喜,好笑他计较的竟是这些,欢喜的是他终是计较了,而且是明着计较。心下不禁酸酸的。

  不顾他些微的抗拒,我吻过去,唇舌纠缠。他略略后退了些,也就随我了。

  良久,松开他,躺回来,下巴就上他肩,耳语,"是啊,你的身子,要再过几年,才能全然养回来呢……"

  七冥半合着的眼睁了下,轻轻呼了口气,侧首看过来,不过没有再避开我的眼。转过身拥了我,认错般略略垂下头去,道,"我以为……"

  后面的却依然吞了下去。

  微仰下巴邀吻,他也就把那几个字化成了热热的呼吸。痒痒软软的轻啄在喉结那里多停了会,又滑到锁骨上方。

  "嗯?"我扶了他的肩,描摹着他颈侧线,想想他说出口的决心应该攒得差不多了,低低扬声问。

  "女子曼妙,我以为……"声音略闷。

  "以为我喜欢那般的?"我接口。

  "恩。"

  "都是喜欢的。不过你是我的,那般的是风景的。我的,我不会放的;风景么,用来看的。"里衣被解开,落下的吻热了些重了些。"七冥,我像是很贪心的样子吗?"

  他顿了顿,"没。"还很认真地摇摇头,带动垂落在我身上发丝,挠得我赤裸处的肌肤痒痒,凉凉。

  不由曲起膝轻笑。

  他停了会。

  "七冥……?"想什么呢,莫非你开始嫌我不如女子柔软香暖了?

  不过……七冥有比较的对象么?

  "刚才……那些话……"他复又开始动作,声音从间隙里断断续续出来,"从未听过……你……很远。"

  他动作随着这番话慢慢快起来,略略急躁地褪下两人衣物,控住了我。七冥已不是那个生涩的七冥。

  放任自己教出来的人折腾自己,我轻喘着,半真半假地恼道,"我……还不是在……你手里。"

  他听得这个,稍慢了拍,我弓起身子蜷起腿,稍稍懊恼,好像忘记教他专心了……

  下一刻这番抱怨就消失在了更热切的索求里。

  仗着尚存的清明,心下略动,有件事是很明白的。我和七冥之间,的确横亘了不少东西。他过往的生活,我只有记忆,而无体验。我所深以为然的理念,对他而言,闻所未闻。不过,若是作为伴侣情人的两人,并不是不能跨越这些的。毕竟我依旧是君上,不是太子傅,不是每天都要当着他厚颜无耻夸夸其谈不知厌倦的。

  眼下么,或许他会愿意用身子来确认,他拥有我的事实。

  带了几分算计笑起来,曲着的膝顺势抵到他腰侧,蹭啊蹭。

  七冥倒也没有像以前那般太过犹豫,只是取了用作润滑的软膏。

  他老怕伤到我,用就用罢。这具身子毕竟不是久惯承欢,只要能让他放开,两个都又快活,其他的都在其次。

  只是,今晚那番长谈,好像令他不安得很厉害。现下,居然有些平日没有的灼烫惶急。

  ……嘶……

  急到有些钝痛。

  ……

  很……尽兴……

  ……呃……

  他躺到我身边,还未平了呼吸,忽然弹坐起来。

  "呆会洗罢。"不是吧,怎么记挂成这样。

  七冥看看我,飞快别开眼,没有接口,下榻掌了灯回来。

  "怎么了。"我半坐起身。外面并无动静。目光随着他视线落到一处,榻上有些红色。

  不多。不过足够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在暧昧的檀味里辨出一丝腥味。

  有弄伤吗?

  我左右动动……没特别的感觉,和往日差不多。

  估计是擦破微裂罢。

  七冥一手按过来制住我乱动,却依旧是低了眼。

  无语。

  任他换了褥子,我忍了不适尽快打理了,而后着了干净的单衣,回了榻上,顺手递给他一瓶金创药。

  "没事的。"我趴下,侧了脸,自言自语般道。

  七冥还是不语,只是替我上药。

  些微的痛。

  何必跟自己生气成这样呢,相当初弄伤他我也不过叹了口气而已。

  好在手法依旧算得上沉稳。

  待他理了东西躺了,我斜过身去,吻他,碎碎的吻。

  "老怕弄伤我,那就多练练罢。"半开玩笑地,移过去贴着他,合了眼,的确有些困了。"记得头一次的时候,你咬的那口么?"

  我和他惯常把劲泄在缠扣的手上,不怎么有抓咬的时候。

  "恩。"他声音听得出几分涩赧。

  没有那口,我没准的确会半途掠进湖里去。

  "那个都比这回出的血多了。"我哈欠了个,伸手抚上他脸颊,"何况以前不是也害你用了药么,这般才公平了些,对吧?"

  他微愕,而后哼声叹了口气,显然觉得我歪理,倒也就这么覆了我的手,慢慢扣缠了指。

  我知道这便是放开了。

  于是安心睡。

  深眠入了浅睡,我忽然警觉。

  并无外敌,却是七冥。

  "醒着?"

  他睁了眼,没有否认。

  "想什么?"我扣了他手,揽他过来,下巴摩挲着他发顶,问。

  难道还为了那点伤?

  ……好失败。

  "为什么。"

  "嗯?"

  "你说,两种都喜欢。"

  "烧酒是好酒,醇酒也是好酒。风姿不同而已。"为什么不能都欣赏。

  "劣刀烧,哪里好了。"

  "……七冥,你是在问我为什么喜欢你身子?"总算明白过来。这个问题的确不能指望他直接问出口,"你想这个,所以睡不着?"

  "恩。"他略略往外偏了头。

  "你不信我喜欢?"

  "……没。"

  "看在你信的份上……"我低低叹,"说就说罢。"

  拉了他起来,从背后搂了,圈在怀里,"可是,怎么说呢……这么,你哪里不好了。"

  他没回音,微不可觉地低了头。

  "七冥……不干旧时过往的外事。"心下一紧,我这怎么自己犯傻了。

  他向后靠过来些重量,调了调位置,"不明白。"

  双手扶上他肩,快速拿捏着他臂肘,腰髋,肱膝,"第一,你的根骨很不错,身架颀长匀称,是我偏好的那种。不像一折就断的芦苇杆,也不像北边来的大汉,整个石头垒石头。"

  他听了芦苇和石头,缩了肩轻笑。

  戏谑地捏捏他脸颊,"第二,常年习武,肌筋有力,身姿挺拔,和那山林间的树一般,不是护在纱阁里,风吹不得雨晒不得的花柳。"

  他举起手,半信半疑地看看。

  拍掉他的手以示对怀疑的惩戒,玩笑般拿他脉门,他反射性地翻动手腕,和我拆起小擒拿来,"第三,反应敏捷,身形漂亮,动作利索,手法沉稳。"

  "如此这般,你说,我为什么不该喜欢。"

  "疤。"他吐出一个音节,倒也不是像以前那般十分在意的样子。

  "没有当然好了,可有了又怎么样呢。"我微叹,"只是,不喜你吃了那般多苦头而已。"

  "真……"停了手上动作,任由我慢慢握了他腕那里,轻反手也扣了我的,七冥叹息般唤,完完全全松了身子,整个靠到我身上。

  "嗯?"我知道他明白了,贴到他耳边继续玩笑,"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许了你,才爱屋及乌,反正,这般销魂的身子,我要定了……"

  话到了后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不对。

  "睡罢。"连忙放开他躺了,拉过薄被盖上。

  他依旧坐着,扭过头看我装蒜,笑笑,而后也钻进被里。

  下一刻,我猛然绷了身子。

  隔了布料,敏感落入热湿的口舌间。

  这……

  "七……冥……"

  回应我的,不是任何言语,而是一波波强烈的感觉。

  两种感觉。

  一边叫嚣着想更深些,一边心疼他努力吞含的尝试而不甘有任何动作。冲撞翻腾,几乎就要撕开我身子。

  还好他惯常般扣了我手缠了指,太过强烈的情绪才有了发泄的途径。

  但到后来,我仍忍不住仰起脖颈,支起身子,挺了腰髋。

  虽然不敢夸耀他的技术,但意识到七冥用来取悦我的方式,想到之前那瞬间不带芥蒂的笑意,他带给我的癫狂里又添了一层东西。

  这个人,终于终于,一步步跨出来,一点点慢慢好起来了。

  我不由抿起唇,轻轻勾了笑意,眼里莫名其妙地微湿,于是干脆合起,只是任由自己急喘着热烫着,落在眩白里。

第八章

饶是那金创药是难得的上品,次日起来还是有些……

不便。

早膳不敢吃什么,只是喝了点粥。

七冥有些担心。

他看看我。

我看看他。

他又看看我。

我又看看他。

……

……

看来看去半天,七冥忽然就脸红了。

我忍不住勾了唇,这什么和什么啊,应该我脸红才对吧。

想到他昨晚急惶惶的样子,又想到自己和他那般的纠缠……

摸摸自己的脸,温度也有些不对。

……

好好一顿早膳,就这样无声无息在水榭上的小厅里吃了半天。

搞得替我们撤盘子的侍从脸上几分古怪之色怎么也掩不住。

-- -- -- -- -- --

起身回了屋子,掩上门,影枭倏然落到我面前,将要过目的东西呈给我,而后和一边的七冥闲闲聊了几句。

两个都是不多话的,说的也是近几天江湖上的一些变动。

我自顾自看那几个件。

许是有些口渴,影枭从桌上果盘中拿了个桃子啃了,却不曾碰茶水。

因为喝了茶,走的时候还要处理用过的杯子。

可见这影枭也是懒人。

"对了,什么时候离开?"影枭轻声问七冥,"快些走还能赶上……"咬了一口桃子,"当红小生之名花落谁家很难说,这赛戏应该有些看头。"

赛戏么……也不错,去看看罢。

"大概明后天。"我随口插话道。

"不,起码再过三天。"七冥道。

"嗯?"我奇怪,"你想留?"什么时候生的心思?

"全好要三天。"七冥看我,坚持。

"全好?"我茫然,思维还在楼里一桩事务上,转不过来。

七冥就这么瞪着我,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他忽然又烧了脸。

静默。

"禀君上,那个……七冥可能……有些微恙。"影枭看看我,看看七冥,清清嗓子咳嗽,犹豫着解围。

"哦……"我恍然,目光落回手里笺条上,"不用,我今天不出去,只喝粥,明天会就好了。"

又是静默。

这件事不需要批注什么,目前为止做得不错,我抽出下一张。

"禀……禀君上,我……没吃早饭……呆会再来。"影枭起身。

我点点头。

影枭往后头走了,却在隔开内外室的门框磕了一下,一声重重的闷响,他却毫无痛觉的样子。

终于看完了。

我轻轻舒口气。

七冥还有些红着脸。

他看看我。

我看看他……脑海里慢慢回放了一次刚才的对话……

……

……

那个,影枭,回头我赔你瓶活血化淤散罢。

再加份安惊汤?

-- -- -- -- -- --

午后,玉公子居然来访。

带了息公子,说是听些江湖事凑趣,其实不过……

哼。

四人相对,息公子照例木脸一张,七冥安安静静在我身边,余下我应付玉公子,好生无聊。

水榭里聊了一会,玉公子说是要听箫,七冥淡淡回了句技拙,他倒也不勉强,估计已经从他那两个皇侄处知道了我俩的身份,不敢过分,只道让厅外的随从取了箫来让息演奏。

"不知几位想听什么?"息公子接了箫,声音间毫无喜怒,低掩了的眉眼中却有几分悲凉。

也是……以乐会友本是好事,在玉公子面前,却像是伶人献艺了。玉公子做什么不好,这般不是戳人痛处,羞辱人么。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下人禀了,闷了火着了醋味,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出?

扫一眼玉公子,他目光正落在息公子身上,却是隐隐几分无措。

我心下恍然,原来是骄纵到不知道怎么讨好一个人的缘故。

本意不过借我和七冥调调他们自己两人之间的氛围,照昨晚依样画葫芦,所以有奏箫一议,却不知道他自己在于不在,对于息公子而言,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我向七冥使了个眼色。

七冥知晓我意,冷冷剔了眼玉公子,开口解围。

"在下愚钝,昨晚那曲未能学全,现在可否再有劳息公子?"

息公子抬眼看了看七冥,又向我看过来,道,"何来有劳一说,献丑了。"

神色里已少了几分硬冷。

我微微一笑,起手举盏含了口茶。不知道为什么,息公子并没有当初在酒楼上那般态度,尤其对七冥的鄙视之意已然全消,好似和昨晚我不在时那一会有关。只是七冥没说,我也不问。

管他为什么呢,他不给七冥摆脸色,我就没有意见。

悠扬欢快的乐声在水榭上盘旋开来,技巧精湛,却没有七冥吹奏时候的那几分快意。

老实说我宁愿听七冥的,就如同家人简单笨拙些的暖语,和外人词藻华丽的应酬话之间,必然喜欢前者一样。

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口气,我放下茶盏,抬眼却正好看到玉公子向我投来带了略带谢意的一笑。

感激我么?

那……我当然不能辜负了这份好意……

我就替你好好调教罢。

向他使个眼色,打个遁走的手势,我转头去看水上浮绿间几朵白荷。

息公子……姓的是曾呢。有名的商贾世家的公子,若不是族中……

纯清芬芳的白荷。

楼里的这种荷,特殊手法处理后用来调毒,开出的,是墨色呢……

-- -- -- -- -- --

一曲终了,玉公子找了个接口离了,临走给我别有深意的一眼。

回了浅浅一笑,随侍的两个并不会武功,我叫他们新换了壶茶,去岸上自己找个阴凉处候了,然后--

松下身子,倚到七冥身上。

七冥愣了愣,看我没有坐直的意思,调调姿势让我靠得舒服些,一手扶了我腰间,一手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低头侧首过来看我脸色,略略有些担心。

我示意没事,不管对面息公子瞠目结舌的惊讶,向水榭窗外指去,"荷花开了。"

七冥看了眼息公子,也侧头去看那花。

"江湖上百年前有名的残刀,当年喜欢的女子,名字里好像就有这种花呢。"我缓缓道。

"是啊。只可惜,他们……"七冥应,摇摇头,带了几分惋惜。

七冥,你已经有了惋惜别人情殇的资格了呢……

是我的功劳吧?

对罢对罢?

我微笑,"他们鸳鸯情深,虽说绿荷姑娘死于沸血之毒,可是残刀后来不是替她报了仇了么?黄泉路上,两人定是相视而笑的罢。"

"杀妻之仇,残刀用千虫教全教祭奠的,当得好男儿之称。"七冥点点头,十分赞同那份快意恩仇的样子。

"全教?"息公子微微蹙眉,"多少人?"

"息公子仁心,千虫教虽大,能使沸血之毒的,不过百余人,这些人是教中精华,他们一死,再毁去记载的典籍,千虫教也就一蹶不振,从此消弭了。"我解释,而后喝口茶继续,问七冥,"只是,绿荷姑娘身亡那年,残刀只是一个武艺普通,身家中等的男子,他怎么办到的?"

"你不知道么?"

"只听说过苦心经营十五载。"我侧过脸去,看着外面阳关映照下的荷花,眯起眼,"说来听听。"

"嗯。"七冥应,虽然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要听他讲这些,将我揽得好一些,七冥开口,"当年……"

当年灯会,绿荷和当时还无名声的残刀携手相游,不过是浅浅一笑间的温柔,却被一旁的面纱人看去,招了杀身之祸。

那下毒的人原意不过逼迫绿荷委身与他,美其名曰不用强。

沸血之毒,解药不难,所中之人却十分痛苦,莫道一般人,七冥这样的成名杀手也未必熬得住。

却不想绿荷竟是至死不曾低头。

沸血昂贵稀有,江湖上用来拷问时用,却少有用来逼迫一个普通女子的,女子又比男子体弱几分,下毒之人没有经验,绿荷就那么咽了气。

下毒的叹了句晦气,残刀当时的拳脚功夫自然不在他眼里,捅了残刀心口一剑就走了。

可惜残刀生来右心……

-- -- -- -- -- --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从千虫教总坛的崖上跳了下去殉情,有人说他浪迹天涯,有人说他伤重不治,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七冥替我满上茶,继续,"不过,因为十五载之前死的那个女子,有了残刀,灭了千虫教,是事实。"

息公子长长叹了口气,满面怅然,不曾说话。

"江湖上,快意恩仇的事,何止这一桩。"身后坚实温暖,虽说入夏,水榭凉爽,又有清风来,倒也惬意,"我们江湖人,信的,是自己,是兄弟,不是礼教,不是世人言语。"

"商公子……话中有话。"息公子眸中一闪,抬眼看我。

"大丈夫报仇,十五年不晚。"我笑,迎视他,"息公子满腹抱负,当今皇上,当今太子,都是难得的帝王。"

"商公子说笑了,天色已晚,息某告辞。"息公子起身,冷冷道。

"雌伏之辱,较之杀妻夺爱之辱,何轻何重?"我一字一字,淡淡问。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僵直了。半响,咬牙,"皆重于命。"

"我知道你有无奈之处……"换了语气,轻叹一声,"可既然忍了,为何不忍到底,为何连自己的抱负也要扔到一边。"

"商公子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息公子怒极,转身恨道,"你……"

"息公子一生所求是什么?"我猛然打断他,复又换回淡淡的口气,"金榜题名,妻贤子孝,还有别的吗?"

"不错,但……"

"如今后者已经是难以求得,你甘心这般愤懑一世,连前者也放过了吗?"

"我……"

"既然成家成不得,为何不索性铁了心一世无情,将所有心力放在前者上呢?"

"你难道教我去媚主不成!"

"错,不为求那些虚妄权势,而是以公子之抱负,自然能博得一番功名,造福天下。不过……"我顿了顿。

息公子不语,只是直视我,眼里的火慢慢平了下去,"不过如何?"

"息公子能如此自持,假以时日,必成。"难得,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我衷心赞了一句,"不过要看息公子够不够狠心。"伸出手,竖起三指,"一看,够不够狠心无情押上自己一生孑然,二看,够不够狠心冷绝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交好一切需要交好的,包括,你的仇人,三看,够不够狠心凉薄,一心为己所求之事,无视世人闲言,甚至于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之中,独独自持清明。"

"商公子……好狠。"息公子嘲笑般说了一句,眼中却是现出几分思索之色。

"过奖。"我笑笑算是接受了他的夸奖,道,"有舍,才有得。买卖人,清楚自己要的什么,好好留下来守住了,其余的,有什么不是能拿来交换的呢……息公子,你说呢?"

"有舍必有得,有往……必有来。"息公子正色,逼视我,"不错,不错。只是商公子,何以知道我是买卖人?"

"午时楼君上,今日有幸见曾家后孙风采。"

"曾锡今日得见君上,夜煞,幸甚。但,曾锡再不是曾家人!"

"你的姓是曾家给的,你是你自己的。"因为家族的轻视献祭而恨吗?"纵然有无奈不得已被迫被逼之处,那就要连本带利拿回来。"

"曾锡疏忽,曾锡自然是曾家人,所以,曾家,也是曾锡的。"

"不错。"我笑,击掌赞道。

"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

"请讲。"

"为何君上要管这事。"

我沉吟,侧仰头去看七冥,七冥温温淡淡地看我,显然也是不明白,只是他一贯纵容,也不会多问。不由微笑,答,"我讨厌刘聿钧看七冥的眼神。他三番五次如此放肆,既然如此,怎么好教他失望……"

"就为这个?"曾锡愕然。

"这个还不够么?"我反问。

-- -- -- -- -- --

"你多虑了。"七冥目送曾锡领着两个侍从出了院子。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刘聿钧看七冥时的确不曾有猥亵之意,"他看你时有轻视之意。"

"就为这个?"七冥愕然,回头看我。

"这个还不够么?"我愠怒,不由眯起眼来。

"够了。"七冥摇摇头,勾唇,"只是惊讶。"

惊讶我小题大做?

哼!

七冥看看我还是余怒未消的样子,送过来一个吻。

我就了他的唇,碾转了会,觉得不生气了,开口道,"明天我们告辞罢,这园子里皇亲国戚太多。"

"你的伤……"

管他那,"没事。"

第九章

一早,趁太子不在,去辞柳羽直。当作没有看见不需他半个眼色便匆匆退下的侍从,耐了性子和他磨蹭。

如此这般,出得园门,那头太子也得了信回了。

眼角瞄得送出门来的柳羽直暗下松了口气,心下有几分好笑。

我若不愿拖泥带水,这园中高手虽多,又怎么拦得住我和七冥。

只不过,今日帐,今日清罢了。

门口青石道上,一匹墨云神俊非凡,马上的人银袍裹身,冠发不乱,急赶了一程路,却不减半分风采。不怒而威,不威而摄人,稳稳淡淡,貌似不经意地看过来,却令人不敢松懈半分。

不愧,是皇家耀眼夺目的明黄,血色漫天逼人的殷红,夜里诡异隐忍的青黯,在那百里繁华,千里纠葛中,一同慢慢煎熬出来的人物。

目光相交,四周俱是静默。

-- -- -- -- -- --

轻风过,带了园中的温凉,我先一步移开眼,望向七冥。他眼里一丝泄出来的担忧一隐而没,左手里拎着缰绳,牵着两匹马静静立在那,劲装便服,右臂自然垂落,旁人看来无异,一般境地的却知晓,那已经是随时准备拔剑的态势。

原先尽管已经想得明白,但向这江山的新一代王者表明无意相争,同时又要免于落得被觊觎为棋子的境地,终归十分不易,总是还有几分担忧在里面的。此时见七冥如此,豁然。纵是不如意又如何,痛快生痛快死,伤悲困顿,都记得有他,都好生护了,莫要放开就成。

我从不是悲悯过人的角色。本意要这盛世太平长安,但是若有人心存芥蒂,逼到了头上,红尘间寻常人家的幸福,便也不能束了我手脚。用此间的人信的鬼神来言,功过簿上,罪因恶缘,我是不在乎的。

不由微笑,往年,我和千,和学长后辈,背负的,又何止这样子的一片河山。难道,今日反而怕了不成。

其实,若不是君上的身份武艺……

笑意更深,心下长叹,悲逝里却头一回体喂出其间自带的愉悦。

千这家伙,把我扔到这么个位子上,除了困住我免得初开始时的自伤,也不过是为了让我对着吃人的自以为尊上的那些个的时候,自在几分,多些任意。

念头一定,再无半分犹豫。垂眸轻弹衣袍,起步走向七冥,接了他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向那边那个人拱手示意。

就此别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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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小半个时辰,七冥依旧默然警戒。

暗叹口气,本想等他自己松下来,现在看来,还是算了,我来罢。

递过水去,示意下马略作歇息。

七冥喝了口,又起身检查了一番马匹。

鞍蹬,笼头,蹄铁,缰绳,一一看过,都没有手脚。又翻了眼皮,摸过马腹,断定没有下药。这才真正听从我意思,松了神,悠悠喝了会水。

我一旁看着,暗自不由翻起白眼,却被涌上来的心疼淹没。其实马上不可能会有什么问题。柳家人是不会在这上头作文章的,会在这上头作文章的,却进不了柳家园子。

可七冥这家伙……那么熟谙的动作,老到的手法,他过往,检查了多少次……

责备他多虑的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目光落在他的剑上,想起他刚才的样子,貌似波澜不惊,暗里却是拚命的打算,心下一动,微微激荡,握了他手,紧了紧。

"嗯?"

"我们赛一程?"

"好。"

上了马。前方二十来里,便是小杨城。

"城门为限?"

"好。"

扬鞭夹蹬,落下身后两尾烟尘。

-- -- -- -- -- --

因为早上不曾理了楼里事务,这日中午打了尖,也就顺便在客栈歇了。

七冥换洗了一身衣服,照旧午憩。

我扫一眼手头东西,捡出要紧的先过目。

"禀君上。"一旁,影枭出声。

"说。"

"北边的那位,怎么处理?"

我略略沉吟,"说说,最近,那位的家里,有什么状况?"

"东北和碧罗边境上有些热闹,东南海事也不平,腾江五省此季稻子如若无意外,是个丰年,只是当地粮商不怎么安分。"影枭一一道来,"另外……"

抬手止住,"三桩就可以了。碧落那里的热闹,不必去凑,就和水阁主说,老山里的药材,碧江上的功名,他挑一样罢。"心下暗笑,莫兰这冷心的,选什么,还不好猜。何况如今还有个白家雀子在。

"东南海事,楼里本就有探访列岛的意图,照旧就是,别强出头,只是,也无须替别人做嫁衣。"相信土阁那老泥蛇精也不至于。

"腾江五省丰年,丰年自古伤民。中游那两省,不是一直有商号压着楼里的么,就让那排第一的字号的伤给那位看看。其他的,适可而止。这事动作要快,自保为上,小当家的可能慢一拍,老当家的却还醒着。"

"是。"影枭应了,抬头偷眼看我,欲言又止。

"说。"

"禀君上,中游两省人口共……"

"嗯?"我打断他,轻扬声问。

"属下逾矩。"影枭随即低头。

默然。

妇人之仁,若是镇不住那个,让他看轻了午时楼,两边闹腾起来,哪是两省伤些田民租户,坏几年小日子这么简单的。

"井陶,你老家在那里么?"略作思量,我开口问。

"是。"

"这般好光景,大兴土木也是自然。没准出个吉兆什么的……把几位出了头的风水先生都请过去罢,再照顾几笔木材石材的生意。如此,人手不够,多雇佣也是自然。不过,楼里的帐房都不是好惹的,你能不能从那几省的方圆先生手里讨得人情,就不关我事了。"

"多雇了人虽然是薄利,却能卖得名气,商号主事的那里,影枭还有几分薄面……"影枭松了口气,"谢君上。"

"不必。"我摆摆手,丰年好收成,粮商却压价伤民,富家又大兴土木,这对照,越来越精彩了。不知太子爷看了,还有没有兴致去伏龙潭一游。勾唇,"我说,上次要的单子呢?"

"禀君上……"

"嗯--?"

"是。"无可奈何地掏出三张薄纸,放到桌上。

原来早就备好了,一边藏着,是等我自己忘记么。

"影枭……西北过了荒漠,自有异族不同的天地,让那小当家的生几分兴趣几分戒意,别再老是着迷窝里斗。"他不烦我还烦了。"至于法子,你自己想。"

"……是。"

这叫现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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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衫湿透,刚才那番交锋还在眼前,人却已经远离了憩安园。

憩安园,枉费了这平和温润的名字。

一早去辞行,趁太子在外理事。

我亲眼看着有人去通报,只是真不示意,外边路上,影枭便也没有让人拦。

柳羽直磨磨蹭蹭,到了门口,果然是两人对峙。

其实不过弹指的时候,却险象环生。

我暗里凝气。

若要动手,决不能成了他累赘。

久未拚命,煞气不知还剩几分。

武艺,仗着身子好转,有底子撑着,又有他亲手点拨,总算不曾退了。

他却忽然笑笑地转过头来看我。

目光平润。

而后近到前来,上马欲行。

那太子见他落了下风,拿几百里外的伏龙潭,出言相留。

明里是好客,心知肚明却是相胁。

伏龙潭,传说若有高手仗剑相激,便得一观天龙真面的洞中幽潭。

这话,看上去说的是洞里龙,实质上,指的,却是面前人。

他坐在马上,控了缰,闲话般道来。

--商某虽喜寻景问幽,却从来不惊扰卧龙伏虎。

不待太子再出言,便接了下去。

--听说,天子脚下定国寺,有颂龙十二碑,喜、哀、惧、爱、恶、欲,一态二碑,皆有记载,却独独少了龙怒。世人皆以为有遗漏,其实--

七情少了一情,话中含问。

他轻抖缰绳,缓步前行,一边叹。

--逆鳞,自有人能触得。

略顿了顿,语气一转,声线柔和,冷意暗藏,却毫不迟疑,当然不让。

--怒龙,这世间,却是承不得。

言里明明也含了威胁,却好似在陈述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话音落下,那几位俱无声无息,他一人一马,却已经行在了路上。

那个……

嗯……

不是一人一马……

我不知怎地上了马,又不知怎地,也已经跟着走出了十来丈……

-- -- -- -- -- --

不敢懈了警戒,耳里却只听得马蹄哒哒清脆,风声柔和。

一直走出几里路,均无异常。

然后他递过水袋来,道,出了那么多汗,喝些罢。

这才发觉不知晒的还是绷的,一身汗。

歇了会,他提议赛一程。

一路走来不知是第几次了,却也不曾腻味,自然应好。

两骑到了城门,胯下的马却还没有跑尽兴,呼哧着热气,甩头不耐。

摇摇头,大热天的,居然还这么闹腾。

抬眼看他,正将他含笑安心的神色逮个正着。

四目相交,明明该是他过分,却是我先别开眼微赧。

装作没有注意,只是一径抓了笼头安抚了。

--不知宁歇的……畜生……

-- -- -- -- -- --

午时小憩,照旧只是歇着,没有入眠。

真吩咐影枭时,虽因怕吵了我,声音低低,只是奈何客栈房内不过屏风之隔,字字句句,我听了个七七八八。

起身后坐在他身边喝茶,略略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人……

手段利索不提,妇人之仁是没有的。

另外,总觉得他冷静得过了几分。

清醒透彻,甚至有些像旁观者清的局外人。

有些隐隐不安。

说不明白为什么。

喜怒,他是有的,可从来清清淡淡。

做事的确上了心用了神的,指点间却带了几分通透离世,得失从来不惊不较。

这份用心和这份淡漠放一块,便是不安了。

忽然想起俗寺明空庙门前的禅联。

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

楼里事务,门下弟子,或许就是他的穿肠过。

大概……我也……

也是罢。

他旧事刻骨,处长了,我多少觉得出来。

不过既然我这坛劣刀烧,他打算一直喝下去……

我便也没有什么苛求的了。

做他穿肠过的酒肉,暖他身裹他腹,心甘情愿,亦已知足。

心下顿时坦然笃定,这才发觉手里凉茶已经捂热了。

放下杯子,正对上他笑吟吟的眼。

不晓得已经看多久了。

应该猜不出我在想什么的罢?

只是,为什么觉得……

遂起身。

去洗把脸吧,天气好像越来越热了。

身后那人笑的什么,不关我事。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就让他自己在那抽风好了。

我……

我再去楼下看看,叫些凉品。

对,叫些凉品。

第十章

再走了两日,正好赶上影枭说的赛戏。

怎么说呢……

简陋条件下,意境悠远的艺术。

我和七冥在二楼雅座挑了个不起眼的位子歇息。

七冥看得蛮专注,我对几上各种民间的零嘴更好奇。

庄里不是没有,不过这么有……那个,嗯,咳,有民间特色的,不常见。

台上的,不就是来回迈上几十步代表急急奔了三千里路,八个人撑旗子往后一站表示千军万马么。我偷偷看看七冥,有些不明白。他当初是扎扎实实真真切切,从皇都换马不换人,不要命地赶去虎腾的。为什么,还会对这戏台上的装腔作势出神?

随他啦,暗里瞄瞄他抿唇敛神,目不转睛的样子,陪着看也很不错,悠哉悠哉。

喂了七冥一个剥好的花生,他看也不看,吃了过去,连咬到我手指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而脸红。

而后,含住。

过了半晌,咕嘟一口咽了下去。

嗓子那里大概略略卡了卡,不怎么舒服,蹙了蹙眉。

却还是没有觉醒发生了什么。

我笑得内伤。

知道有我之前的保证,他不会警觉,毫不内疚地咬开一个梅子,去了核,喂半个给他。

生津的,润润他可怜的喉咙。

-- -- -- -- -- --

看着七冥的样子,正玩得惬意,却忽然听见一个拔尖入云如细弦铮铮的声音。

天那,这是男人的嗓子吗?

吓了一跳,看向台上。

这一看,却僵住了。

从最无防备的单纯快乐,跌入不得脱身的失却之痛中。

扮水袖的那人,妆化得简单,显出了八成原貌,连带眼神,像极了千。

他不是千。

身高气质都不一样。

就算一样,也不是。

但是对我而言,这一瞥所见,已经足够糟糕。

深吸口气,脑中纷纷杂杂一堆景象奔涌而来。

我狠狠将拇指掐紧在食指第二节,强制自己抛开那些。

七冥没有发觉。

放下心,闭目入定,默念心法。身处闹市茶楼,不管如何,警戒是不可少的。

-- -- -- -- -- --

撑到散场,回了客栈包住的独立小院,久未的疲惫涌上来。

"真?"七冥一路担心地在我脸上瞄来瞄去,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我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靠坐在椅背上,低叹般道,"我想喝酒。"

"好。"七冥起身,去吩咐了酒菜上来。

酒,不知过了第几巡。

没用内力逼去,却依旧还未有醉意。

我痛恨这具身子的好酒量。

以坛代杯,就不信了,怎么会灌不醉。

天,金红了暗,暗了又明。

却是日落又月升。

星星亦开始闪烁。

举目问群星,这里,倒底是哪个宇宙的哪一角,倒底是哪次任务的间隙里,千背着我物色的时空点?

人,面前端坐,稳稳不动。

是七冥。

时不时忍不住唤他,他便应一声。

稳了我,任由我歪在他怀里仰头倾酒。

看着我喝到后来,击剑长歌,唱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破句。

酒真是好东西。

就算灌不醉,起码,能让人有足够的勇气和力气,把该做的事,做了。

"七冥……"瞥一眼地上满满的空坛,我一脚踢过去,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撑着自己的膝盖,对他一笑,终于能够开口。

不敢再看他,指指自己心口,"这里……本来已经冷了,死了,空了,没了……我……"

身子落进一个暖暖的怀里,紧紧的。

眼里视线模糊,有东西不断掉出来,我摸摸自己的脸颊,手上湿湿的,真是奇怪……一边听得一个嘶哑陌生的声音在胡言乱语,"遇到你……慢慢又暖了,有了,满了,活了……可是为什么还会痛……痛,好痛……七冥……痛,我好痛……"

那个声音不肯停歇,一直一直缭绕在耳边,哀伤悲恸,还说了很多很多别的。

只是我不怎么记得清了。

-- -- -- -- -- --

醒来,不知时光过了几何。

全身飘飘然,似乎换了个小重力的环境,轻了一半。不过股间腰腿处酸痛得实在不行,眼帘几乎睁不开。

啊哦--?

勉强把眼睛撑开一条缝。

我怎么了?

"七冥?"为什么你的眼睛有些肿肿的?

我开口想问,刚吐出了头两个字,便被沙哑可怕的声音吓了一跳。

嗓子那里疼得厉害。

发生了什么?

一条冷冷的毛巾盖上眼部。

"我在。"七冥低低略哑的声音传来,而后手被握住,一个温温的身子钻到我身边,缠着贴上来。

也是赤裸的。

我忽然想起来入睡前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心里一乱……"七冥,我……"

唇被封缄,绵长细致的吻。

有些熟悉……

……往常不是我这么干的吗?这次掉了角色了而已。

当下心神一宽,在纠缠唇舌里全心全意陷进去。

他良久松开我,轻轻道,"下次别自己担了,我和你两个,痛归痛,不会有事的了。"

我微笑,昏昏欲睡。

--怎么又困了,好像刚睡醒吧?

七冥却不肯歇,摇摇我,"好不好?"

我不想动,也懒得开口,忽然发觉自己轻了一半,是因为胸口少了处暗里的重压。

七冥又推推我,"好不好?"

……真是的,知道就好,为什么坚持要个回答的表示。

蹭着挪回去些,我尽入睡前剩余的全力点了下头,刚好撞上他的额头。

七冥呜咽了一声。

活该。

脑门一痛,鼻子一酸,我的也撞疼了。

这就是你囊话胍话肓税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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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喝醉了。

的的确确醉了,却也是醒着。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所以浇愁。

我能做的,不过一边静静守了他。

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子。

开始还好,只是灌酒。

后来,眼神里的哀伤一寸寸都浮上来。

他在想那个人。

不是在想那个人,是想起了那个人。

不管怎么说,他在痛。

到了极限,崩塌了的,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忍下去的,痛。

喝到后来,他居然开始唱。

嗓子低低的。

踉跄过来,一手撑在我肩上,冲我一笑,伸手拔了我的剑过去。

旋身,起式。

剑指之处,花叶被催,无风而动。

一边足尖挑了满坛的酒,巧巧起到两楼高的地方,一道剑气震开。

碎瓦和醇酒一同洒落下来,他不曾让开,只是腾在空中。

剑光如罩,笼了他全身,只见映着月色,银光闪闪,却不见人。

连我身上都溅了几滴,他落地时,全身却没有一丝痕迹。

剑上平平托着一片碎瓦,他笑笑,仰倒身,也不伸手拿过,直接就着,将上面盛的酒喝了。

一震手腕,弹开那块碎瓦。

招式渐快,渐重,真气催动,压迫之力扑面而来。

倒后来,竟然近乎悲愤。

我早已经喘不过气来。

看着整个院子变得一塌糊涂,碗盏花草,石桌树木,无一得以幸免。

除了我身周一臂方圆,和身后小小一角。

看着他东倒西歪地过来,漂亮地归剑入鞘。

看着他一手拎坛喝了一半,而后,面露疑惑地抹着他自己脸上的泪。

看着他眼神迷茫起来,弯腰撑膝而立,向我伸手,喃喃,扪心而疑问,说他痛。

除了过去抱住他,还能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

拥了他,连拖带推地进了屋子。

然后愣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身子偏凉。

在哆嗦。

泪自顾自落个不停,反反覆覆低低哑哑一句"好痛"。

一边朝我身上紧紧蹭过来。

他这……算是习惯成自然吗?

那……

剥了两人衣服,我带着他倒到榻上。

摩挲着他,向他畅开自己身子。

预备了,吃些苦头。

包容他,让他发泄出来些,就会缓过一口气来了吧?

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只是颤抖。

嗓子已经低哑,再也说不出什么。

无声地落泪,偶尔松开咬紧的牙关,深深抽气换着息。

十指扣着我腰生生做疼,彼此身子赤裸着紧紧缠在一起,换作往日我早被他撩拨得不知身在何处,但现下他竟然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剧烈地战栗。

痛得连本能都忘记了……

我悚然。

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怎么办……

如此下去,我不敢想……

食指移到他睡穴。

不妥,没法保证醒来时会如何。

又收了回来。

一手刀切昏他?

同样不妥。

从来没有这么无措过。

狠狠抹把自己的脸,甩掉手上湿湿冷冷的东西,我拍抚着他背顺着他气,亲着他脸颊。

不敢吻了他,怕他岔了气。

一手胆战心惊地摸上他脉搏。

很乱,很急。

想必体内真气也不怎么安分。

眼下,这……

怎么办……真你告诉我,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求你,告诉我……

你怎么可以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崩溃……

怎么办,告诉我……

在他耳边不断唤他,他渐渐颤得轻微些了,泪却更急。

他身上那里来的那么多水份?

莫非是刚才喝的酒?

是不是要到没了力气,才会睡过去,停下来?

没力气……

心下一动,翻身吻上他颈侧。

缠住他十指。

没力气……

巅然瘫软的时候,和往常不一样,他竟然,出了声。

冥。

我清清楚楚听得他喟叹着唤。

眼神涣散了瞬间,又慢慢聚焦。

心下因这声而痛,却也是喜。

他终于,能在这种时候,出声了吗?

而且,而且……

忍不住又吻下去。

他伸臂揽了我,缠过来。

冥。他唤,面上不断有湿湿的滑出来,和我的混在一块,沿着鬓角落下去。

不过比刚才少了很多,过那么一会会,一颗。

冥。他略略蹙眉,有些吃痛。那伤,还没好全么……我冒进了。

冥。他埋怨。

冥。他……

我抚了他下巴,就上吻去,堵了那声音。

他嗓子怕是伤到了。

你不出声,我也听得到。

你不唤我,我也会在你身边。

所以,所以呵……

不要痛了,你不要痛了。

起码,我能做到,不再让你一个人,痛成这样了。

第十一章

"真好。"我嘀咕,试着又吸了口气,胸口的确轻了很多,然后扒了一口饭。

七冥看着我,无奈,摇摇头,把两个菜换了个地方。

我瞟瞟移到了面前的虾仁苔菜汤,又瞟瞟他,"七冥。"

"嗯?"含糊地应,两颊鼓鼓的。

也是,早饭都没有吃。

"不介意?"我正正经经地问,等他回答。筷子,不由顿了顿。

他扭头看看我,认真地摇头,研究了下我表情,又开口补问了句,"为什么要?"

"……"

是啊,为什么要介意?

我愣了。

倒的确是我迂腐了。

扪心自问,我待他,于心于情,于身于世,并无轻慢,也不是替代。若真要说愧疚,只在于先前那时候有忽略逃避了些什么。其他,统统是当得起彼此这般相待的。

不由笑出来,捏捏他腮帮子,继续动箸。

心里起伏着,也轻松快活,下手略略有些重了,七冥脸上红印留了一会会才消失。那两个扁扁的点点随着他咀嚼而微动的样子十分好笑。

他大概也觉察到我在乐什么,瞪过来一眼,揉揉自己脸,只是没有空闲抱怨,继续埋头苦干。

不过,为什么……他把汤里的虾仁都给捞走了?!

-- -- -- -- -- --

早上时候赔了掌柜的一张银票,立马有小二笑呵呵领着换了个院子。

只是影枭送急件过来时,有些麻烦。嗓子依旧有些嘶哑,好在眼睛昨晚一直有七冥拧了毛巾敷了。

现在,立在大开的后窗前,对着院子里,月光下茂盛的花木忡愣。

有一群小蚊盘旋着在草木间飞舞,随风靠近窗前,又被屋里的艾香熏远了。

身后,外厅,七冥吩咐小二哥撤了晚膳。

他向来一样,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但是……感谢这身修为,我听得到他在。

右手并指,扪心。掌心贴着拳头大小的心脏所在的位子。

宣誓时的礼仪。成年礼上,和对着那面星图宣誓时候所用的,比起现在时间的作揖叩拜等等,可谓十分简单的礼仪。

熟悉,但在目前这身打扮时,显得有些些特别。

指下是自己的心跳,唇角,不由慢慢勾起。

自己,接受事实了。

虽然所有的训练和经历都教导和培养了我们永远向前看,绝不回头的果断,还是不能抗拒人的本能--尽力忽略那些能够伤害和冲击自己的现实。

拜堂前那番话,若说是为了开导七冥,尚带了含糊和逃避,只是为了告诉他,他对我的重要,那么,昨晚,坦诚自己的无助和悲伤,便是真的真的直面和承认,千,他不在了。

无论是初来乍到的自己挣扎在哀伤和思念里的时候,还是那夜冰凉湍急浑浊,漩涡处处的江流中,千,他都不曾看着我。

他,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不在了。

是的,千不在了。

昨晚,达成人和人能有的最亲密的姿势,进入我身体,试图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的人,是七冥。

抑着自己的悲伤,支撑两个人的人,是七冥。

冥。

启唇,无声地唤。

昨夜,我终于承认了。

只是承认呵……

却也是分担。

分担……

和分享一样的,伴侣间的理所当然。

尊重和爱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或许,直到昨夜之前,我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担着这个新的身份,一直一直,不曾真正打开自己,去彻底地信赖和接受某些东西,某个人。

总在以遗承自以往的习惯,尽力护着七冥。却似乎忘记了他和我,本是并立齐肩的人。是平视着,相对微笑的另一半。对于某种不堪过往的怜惜并不是该造成两人对视角度的改变,也不是他需要处处被保护的理由。

原因,起码部分的原因是由于,我不愿承认,不愿承认千他,已经不在。

这个事实,是需要七冥分担的,却也是我不能直面的。

现在又哪里愿意?

却终于承认了。

-- -- -- -- -- --

身后轻响。

七冥还是习惯性地候在一边。

大概不想搅了我出神,停在一步开外处,不再靠近。

放任我思念和悲伤吗?

"七冥。"不由自主开口唤他。

"嗯?"他轻扬声问。

"七冥。"他的声音,让人安心。

"嗯。"知道只是想要一个应声,他懈了担忧,懒懒答。

"七冥……"我嘀咕。

"……在。"许是觉得我无赖,他终究还是应了,只是换了个词。

"冥……"叹息般喃喃,我合了眼,往后,完完全全松下身,直直倒下身去。

"……"充当了支撑的家伙,略略有些无奈,动作却稳稳轻柔。

而后,带着我倒退几步,坐到床边,搂着我靠坐一侧。

阴谋如愿得逞,我长长舒了口气。

将腿架上塌边,半躺半靠着,隐隐留了些酸软的身体交出了所有重量,舒服得轻飘飘,又充满了呼之即出的活力。犹如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从西狼的总室内完善交接了使命出来,和同行的伙伴们在内台路上商量娱乐活动时一般的,放松。

在满地尖利的场地中,半身长的距离外,闭眼,两手交握小腹前,倒向身后的同伴。

将背部腰部致命的脆弱,将自身的安危,完全交到同伴手里。用性命去信任和依赖,用所有一切去信任和依赖。

这是对于作为搭档和伙伴必须的心理训练中,导长们曾使用过的一种古老的方式。

七冥自然不会知道那些,我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培养什么。

只是……忽然想罢了。

一直等着七冥把他自己挪到身边并肩的位子,总以为在那之前似乎少了什么,但现在,重心交在他那里,赖在他身上,忽然觉得,他站在我身后,看的的确是我的背影,却又未必不是护了我无防备的薄弱,支撑了我唯一的无助。

所以,为什么要觉得到那时候才算好了呢?

等着他,原地候着他,而这等待的过程,怎么就不如齐肩的时候了?

心下一亮,一暖,禁不住笑叹,"七冥。"

"嗯?"

某些话在唇边溜了一圈,又跑了回去。

我……胆怯了么。

拿过他扶在我身侧的一只手,举到唇边,把玩着带了老茧的指尖,而后,把食指按到唇上,亲了亲。

他微蜷了蜷五指。

停了停,觉得不够,又亲了亲。

我,要不要弄个环环,在这五根手指里挑一根套上呢?

嗯,让我想想。

以前的习俗,是用耐各种苛刻条件,而又光泽讨喜的无害金属。

这世间,似乎多为玉石。

可是玉石容易碎。

七冥又是免不了动刀剑的,手上有东西,会不会不便?

这个……那个……

……

天杀的!

谁来告诉我,外面那三个潜过来人是怎么回事?

"我叫的果品。"七冥跟着凝神细听,压低声音,"可是……"

小二哥身后,跟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