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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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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裤子弟 第二部2》作者:狐狸(出书版完结)

  第十章
  豪华邮轮钻石号驶入冥界海,已经是第五天了。
  一切出奇的顺利……至少现在的情况来看是这样,钻石号像它外面的死海一样风平浪静,整个行程中,仅有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太大因踩空楼梯的惊吓引起心脏病突发,但在医生及时赶到、船上的药物和急救设备也十分充沛之下,很快就脱离生命危险,现在正在自己的舱房静养。
  钻石号上储备了超过三个月的食物和饮用水,船长临危不乱的指挥,而看到身穿制服的船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乘客们也都保持了自己良好的教养,没有惹出什么乱子。
  很多时候,麻烦大都是人类自己引起的,他们一旦安静下来,这世道简直平静得让人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对此韦塔的解释是:「我跟船长保证过,我们三个月内就能离开冥界海,什么危险也不会发生,否则难保这船上不会发生暴动。」
  「如果三个月内我们还是没有办法离开怎么办?」法瑞斯问。
  「那就是说我们多半就是要死在这里了,我希望死前能得个清静不算过分吧。」韦塔腼腆地说。
  于是,钻石号像航行在人类的海道上一样,一切如常——至少餐厅看上去够正常的,它甚至不愿意更节俭一点,法瑞斯想,他正和雷森坐在餐桌前,用着—顿正常的早餐。
  餐点十分精致,虽然身陷死亡之海,厨师对自己的专业要求却一点也没有降低,法瑞斯看到雷森用叉子拨开的那朵萝卜雕花,它雕得跟真花一模一样,而自己的盘子上就直接放了一朵真正的兰花,看上去水灵极了。
  大概就是这种奢侈——或者说无关紧要的浪费,彻底安定乘客们的信心,有时候不必要的东西反而最能让人镇定精神,这就是人类的奇妙之处,法瑞斯想,当他们不是只有最低生存水平的时候,常常变得十分……有趣、邪恶、变态、善良抑或是高贵。
  这些日子里,钻石号的客人们依旧夜夜笙歌,不过宴会话题可就比平时激昂的多了,他们定时聚集在大厅高谈阔论,向上帝祈祷,或是哭哭啼啼地诉说怨念。
  天已经「亮」了——如果冥界海有太阳的话。
  天空呈现深深的铅灰色,平板单调、没有任何的变化,看不出光线来自何方。这和整个海面一样,一眼望不着边际,双目所及之处只有死寂。
  海上浮动着灰色的雾气,有些会组成痛苦的人脸,朝他们无声尖叫。
  法瑞斯用叉子叉起兰花,发现几分钟工夫它已经枯萎了一半,不过不是应死亡之海的景,而是因为雷森——这几天以来,只要他接近三尺之内,无论他是在吃饭还是发呆,花朵们都能敏锐地感应到他的存在,摆出一副「让我快点去死吧」的德性。
  「我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怜的洁西卡,我才离开她一天,你们就让她出了这种事——」植物悲痛的声音传了过来,啪啦帕啦地拍动翅膀飞进餐厅,它刚才大概探病去了。这会儿,虽然它看上去伤心绝望需要安慰,并准备直接扑进法瑞斯的口袋里,不过看到雷森的瞬间,它还是把这个「扑进」的动作改成了一个漂亮的半圆,远远绕到法瑞斯身后,停在他的肩膀后面,然后爬上肩膀,再钻进胸前的口袋。只要远离雷森一厘米也好。
  餐厅的客人们已经学会了应对一切不可能的事,对之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她还没醒过来,」它继续感叹:「韦塔看上去憔悴极了,我从没见过有人那么憔悴。」
  然后它看到法瑞斯盘子里枯萎的花,谨慎地问道:「那东西怎么了?」
  「我想是靠雷森太近了。」法瑞斯说。
  植物沉痛地看着那朵兰花,活像死的是自己的亲戚,然后它又艰难地从法瑞斯胸前的口袋里爬出来,爬过肩膀,再爬上椅子和墙壁,推开窗户逃了出去。
  两个人惊奇地看着它比毛虫还要娴熟的爬行动作,目送它一路窜逃的行为。
  「你把一株植物活生生吓成虫子了。」法瑞斯说。
  雷森喝了口茶,低声说道:「我什么也没干。」
  是的,他什么也没干,离最后一次力量爆发已经过了五天,可是他仍然没有恢复过来。不是说他的身体僵硬麻木或是不受控制,而是……冷——不是体温的下降,而是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冷,他周围的生物总能迅速地感觉到这一点。
  雷森心想自己再也不可能摆脱那寒意了,在他还没准备好的时候,他已经和生而为人的温暖道别。
  法瑞斯没说话,餐厅里的气氛有些像坟场。
  他转头看向外面,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旷。这些天他们没看到过任何景物,只能偶尔看到海面翻出的一些骨头。
  餐厅的窗户雕着雅致的花样,顺着那雅致往外看,灰色黏稠的水面正翻出巨大的骨头,不知属于什么生物,呈现被腐物泡久了的灰白色。骨头的孔洞里,爬出一只食腐鸟,长着几根脏兮兮的羽毛,啄食腐肉。
  正在这时,海水一阵不安的涌动,一只大鱼从海里窜了出来,一口吞下那只鸟,又潜了下去。
  法瑞斯只能看到它灰白的鳞片和赤红的双眼,是这片死亡之海唯一的色彩。
  他讨厌这地方,这是他去过的无数世界中最讨厌的一个,他烦躁地想,在一片黏乎乎的死气之下,藏着他永远也不想了解的污秽与邪恶。
  「我们会离开这鬼地方,然后一切会恢复正常,雷森!」他说,声音有些高。
  你不会毁在这里,我绝不允许!
  「我们会的,法瑞斯。」雷森说。
  「照韦塔的说法,再过两天我们就能离开了,一切都不会有问题!」法瑞斯说:「他知道的一些东西,我敢打赌,连魔界的祭司殿都不会有。」
  「我们一般认为是他书读的比较多,才会这么奇怪。」雷森说。
  「那不是『冷门』和『奇怪』的问题,他知道彻底消失且不可能再被发掘的知识。你们怎么会用『书读太多』这么无聊的理由解释这件事?」法瑞斯不可置信地说。
  「因为谁也不看书,所以不知道书里会写些什么吧……所以就猜测它连怎么创造宇宙都详细写好了配方。」雷森心不在焉地说:「得了,如果他能找出那些遗失的知识,那它们也就不是彻底消失了,既然没有彻底消失,那他找到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的逻辑能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聊。」法瑞斯长长叹了口气:「我发现韦塔的秘密时,他严肃地警告我不能说出来,但现在看来他根本不需要担心。唯一对他所犯罪行有概念的两个人,一个在睡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的觉,另一个对任何和魔族以及屠杀无关的事根本没有兴趣。陷入传说中的死亡之海,真是连点八卦的乐趣都找不到——」
  法瑞斯一边说一边郁闷地看着窗外,想着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难看又光秃秃的海,它杀人的方法多半是让人无聊死——这真是比战死糟糕一百倍的死法……他猛地站起身,张大眼睛,盯着外面隐约浮现的东西。
  「我们在吃饭呢,法瑞斯。」雷森语气温和地提醒,餐厅里不少人都看着法瑞斯激烈的动作,好像在责备他不懂得用餐礼仪一样。
  老天,这可是在冥界海啊,难道在这么远的地方都摆脱不了绅士用餐礼仪这个问题吗?
  法瑞斯直直地盯着窗外的影子,朝雷森叫道:「看到了吗?雷森,雾里有什么东西!」
  雷森看看窗户,可是外头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先坐下来行吗?就算世界要毁灭了,你也得把早餐吃完吧。」雷森说。
  「可外面有座山什么的……」法瑞斯说,继续往外张望,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雷森摆出一副容忍小孩子不懂餐桌礼仪时的表情看着他。
  「真的有!」法瑞斯用一副受伤的语调说。
  「我相信,法瑞斯。」雷森说:「但你能先坐下来,别跪在椅子上吗?」
  法瑞斯有点不情愿的下了椅子,拿起桌上的红茶,一边还在盯着窗外看。
  「说不定是我们刚来时看到的那种骸骨山呢,它可是会动的,而且能轻易引起海啸。」法瑞斯继续说。
  他的搭档叹了口气,吃掉最后一口早餐,优雅地站起身,离开餐厅,法瑞斯连忙跟上去。「好吧,我们去看看,也许有什么惊喜。」雷森用一副谈论舞会或是桥牌的语气说道。
  他们来到甲板上,灰色的雾霭仍层层叠叠地笼罩海面,法瑞斯盯了一会儿,用力指向一个方向:「就是那里,就是那里,看到了吗?」
  雷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于此同时,浓郁的灰雾缓缓淡去,某个本来在后面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庞然大物,缓缓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古堡。
  一座真正的中世纪古堡,光秃秃地立在死亡之海灰色的海面上,城墙看上去陡峭邪恶,尖尖的塔楼如同野兽的牙齿,不祥的林立,有些像出现在童话中巫婆的居所。
  船上的乘客也发现了这个意外景观,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雷森听到有人在发出小小的欢呼,还真当他们是遇到船难,然后碰上陆地了。这实在够蠢的,他想在死亡之海出现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是友善的。
  钻石号驶近了些,城堡看上去并不像有人居住……这让欢呼声稀落了下来,直到消失。
  植物不知何时从房间里飞了出来,在所有的欢呼消失时,不应景地用快乐的语调嚷嚷道:「一座真正的古堡,我以为只有电视里面才有呢!我从不知道冥界海还有城堡,不过这儿可是大名鼎鼎的死亡之海,我可不相信它杀人的方式就是把人闷死,现在终于有点刺激的事了——」
  它试图飞过去,法瑞斯眼明手快地从后面一把捏住它,那东西用力扇着翅膀想要奔向它梦想的天堂,一边叫道:「放开我,你这个没有好奇心的人,这可是电视里才有的古堡,住着公主和邪恶的魔法师——」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法瑞斯不可置信地说:「如果你那么喜欢,回人界后我带你去摄影棚之类的地方参观,现在老实一点,你死了我们会很不方便。」
  「摄影棚!」植物兴奋得叶子都张开了,然后换了个严肃的语气,说道:「你发誓?」
  「我可以发誓,可我从没有遵守过我发的誓。」法瑞斯说。
  「你的台词不是这样的!」植物不可置信地说:「你该说——」它换了个极度严肃的表情,声音低沉:「『我发誓』!」
  「我发誓。」法瑞斯不感兴趣地重复:「只要你闭嘴,老实待着。」
  在说话的这么一会儿时间里,浓雾中的幽影越发清晰起来,如同山峦一般占据了整个视线。雷森眯着眼睛打量它,那是冷兵器时代的东西,大部分情况下它确实只会出现在电视里,不过他很熟悉这类建筑,他家的房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式。它就像这个家族漫长的过去,沉重得让你无法丢弃。
  「它看上去没什么害处。」一边的法瑞斯发表评论:「没有伸出章鱼脚来,也没像变形金刚一样站起来四处活动……」
  「我不喜欢这城堡的样式。」雷森说。
  「它并没有要求我们喜欢它。」法瑞斯说:「它只是栋房子,我只要求它不惹我们就好了。」
  这倒没错,做为房子它看上去挺老实的,仅仅像是一个路边的风景。
  甲板上现在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这些本来准备旅游观光的乘客打从上船就没看到什么正经的景色,这会儿似乎把城堡当成了一个景点。
  一个教授正在向他的女伴讲解,说这城堡来自一千多年前的法国,经过数次改建,这些缺憾让它显得更有历史感什么的,满口专业词汇,听起来倒是很像一回事。
  钻石号缓缓向前驶去,城堡越来越近。
  可以数清它有几座塔楼,几扇窗户,像年老怪兽参差不齐的烂牙。可是钻石号没有一丝停下来的意思。
  越来越近了,近得可以数清有几道石阶,看到石头间的缝隙。
  「呃,没有人把船停下吗?」法瑞斯问。
  没人响应,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要把船停下来这件事。
  「也许船长想让我们近些参观?」一个客人问。
  「各位,这不是景点,这地方可能有危险。」法瑞斯忍不住说。他旁边的乘客仍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城堡的样式和它的历史,没神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雷森抱着双臂,安静地看着那栋城堡。它的确很有历史感,因为历史从来都不是崭新的,它散发着血腥和腐臭的气味,不过外观却十分奢华,他希望钻石号能尽快驶离这个地方,但他知道,他们恐怕很难离开了。
  钻石号继续向城堡驶近,没有丝毫减速的感觉,反倒像更快了。
  「我们得转向,不然会撞上的!」法瑞斯叫道。
  他声音里的笃定让乘客们谈笑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直到甲板变得像葬礼现场。邮轮仍在继续行进,没有任何停止或转向的迹象,活像要去搞自杀式袭击。
  「船长该让船停下来的。」一个乘客说。
  「是啊,谁去要他把船停下来。」另一个乘客说。
  「不停下来我们可能会发生船难。」第三个乘客说。
  就是没有一个人行动。
  乘客就是上帝,他们做这行显然很专业,都在心平气和地等钻石号的服务业者们把事情解决掉,就算他们明明已经陷入了一个死空间,并且所见所闻违背了他们知道的所有常识。不过做为一个有漫长历史的国家,他们还是在困境中完好地保留了自己小小的生活习惯。
  雷森扫视了一下乘客,说道:「我觉得我们得去驾驶室一趟。」
  「我们得去问一下船长怎么回事!」法瑞斯恨恨地说,朝驾驶室跑过去。后面有人在喊「辛苦你们了」法瑞斯真想杀了他们,这班人还真当驱魔人都是免费劳工了。
  雷森慢慢跟在他身后,他低头看手上的香烟,暗蓝色的烟雾直直朝城堡的方向飘去,好像那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烟雾之线的另一端。
  驾驶室乱成了一团。
  门半开着,法瑞斯还没有走到跟前,就能听到里面慌乱的叫喊:「已经转向了!我说我们他妈的已经显示转向了——」
  「可我发誓我们没有转!船正直直朝着一座该死的城堡冲过去!」
  「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到,可是我已经转了——」
  「引擎失灵了!白痴!我们被那东西吸过去了!」
  「到底能不能停下来!?」
  「停不住!」
  最后一句完全的歇斯底里了。
  法瑞斯推开门,外面是一片亘古的死寂,这里却弥漫着一种属于机械和高科技的味道,机器嗡嗡地轰鸣着,无数精密的仪器在船体内各司其职,运行着这艘万吨巨轮。
  现在,房间像沸腾了一样,充满了恐惧和愤怒的辛辣味道。
  「这是怎么了?」他问。
  「但愿我知道怎么了!」安齐洛沮丧地叫道——法瑞斯印象中的船长看起来该是约莫五十出头老当益壮的模样,不过可能为了照应钻石号上顾客的审美观,这位船长知性英俊,穿着身制服,倒有些像个军人。
  他是个航海方面的行家,能够应对大部分的海上问题,但那可不包括死亡之海,这鬼地方整天死气沉沉,还到处是些魔法、死人骨头之类的,完全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
  不过危机之中,他倒是表现了相当不错的开放性思维,或者说随机应变的能力,虽然不明白这些驱魔人在搞什么鬼,但还是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配合。
  「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他用一副放弃的语气说:「我试过转舵,也试过停止引擎,可半点用都没有,好像那城堡对它的吸引力大于物理规则!我想它是被什么力量吸过去的,就像……海妖引诱水手一样,我们知道有陷阱,还是得自愿走进它的嘴里。呃……如果那是什么异空间友邦,当我没说过这些,但我觉得它看上去不像多友善。」
  他说的的确没错,城堡阴森森立在那里,任何小时候读过童话书的人都不会喜欢它,这地方怎么看里面都像住着怪物。
  「可是它不可能发现我们的船。」法瑞斯说:「钻石号外面有层结界,除了直接撞上,外面的东西不可能看到它。」
  「也许它并没有发现我们。」雷森说。
  船又靠近了些,已经可以看到城堡下的土地原来是一层层堆积着的骨头渣,还有些腐化得看不出原状的生活垃圾,它们看上去像远道而来,被同样一种力量所吸引,变成它破烂的海滩。
  「这不是我的领域,先生们。」船长宣布:「我除了能在后面提供祝福什么事也干不了,啊,我还可以提供一下时间……」他看了一下仪表板:「我们在三分钟之后就会撞上它了。」
  「三分钟?这也太紧凑了吧。」法瑞斯说,这点时间还不够他跑下船。
  雷森仍在盯着舷窗外的景色,城堡已经近得只能仰望了,陡峭尖利,看上去像怪兽的牙齿。
  「城堡里有东西在动。」他说。
  「你开玩笑吧!」法瑞斯说,冲过去:「那是不可能的,冥界海没有任何活物,而且这鬼地方多半一千年以前就废弃了,它根本没有任何能让活物生存的条件——」
  他突兀地停下来,的确有东西在动。
  做为还差三分……不,两分三十秒就会撞上的代价,他们看得相当清楚,有东西从窗户中的黑暗中掠过,那看上去个头不小,而且绝对不像人类。
  「也许是魔族。」雷森用有点神往的语气说。
  「雷森,他们是魔族,不是白痴。」法瑞斯用有点受到伤害的语气说道:「我向你保证,他们没有蠢到往冥界海里跑,审美观也没差到会在这种地方安家立业,所以放弃你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这地方真无聊。」雷森说。
  「我知道没魔族给你杀你很难受!」法瑞斯恶狠狠地说:「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有两分钟就要发生船难了,你能不能把注意力转移过来一点!」
  「两分钟可不是个适合拯救沉船的时间,它只适合在沉船前听听小夜曲。」雷森说。
  「这船不会沉的。」一个声音回道。
  他们回过头,看到韦塔站在那里,抱着双臂,一副「我已经快对笨蛋失去耐心」的样子。他的脸色苍白,黑发乱七八糟,憔悴得一塌糊涂,完全丧失了他那副腼腆无害的伪装。
  看到雷森和法瑞斯一副怀疑的表情,他烦躁地说道:「你们到底对那株植物有没有概念,它在船外罩了个结界,那东西会抵挡撞击的力量,我算了一下撞击力和防御强度,钻石号百分之九十不会有事。」
  「我很惊讶它会做这些。」法瑞斯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花,它回以一个得意的眼神。
  「但那不代表撞击后,我们重新发动引擎就可以脱身了。」韦塔冷淡地说:「如你们所见,那个城堡里有些麻烦的东西,而封印破除便代表着钻石号——华丽、璨烂、奢侈、宾客云集的钻石号,那些宣传单里的情况出现在死亡之海,只代表着一件事,就是成为被贪婪攻击的靶子。我们会完全曝露出来,这才是需要担心的事。」
  「呃,说真的……」船长努力保持着礼节。「我和我的船员都不太擅长和怪物作战,难道没有办法避免吗?」
  「我们需要一个新结界。」雷森说,伸手去抓法瑞斯胸口的那朵玫瑰,那东西尖叫一声:「你干什么!我在睡觉——」
  「你一点也没有在睡觉。」雷森说:「你刚才还在朝法瑞斯抛媚眼。」
  船员们的目光本来都被阴气森森的城堡和突然出现的救星韦塔吸引着,这会儿集体转过头来,看着那枝在雷森手里不停挣扎咒骂的玫瑰花。
  它正试图挣开雷森的手指,驱魔人的力量已经封印起来了,可是打从那天之后,他体内透出一股能让它结冰般的寒意,让它看到他就打寒颤。
  「放开我,雷森!」它大叫,用两片叶子当成手臂,撑在雷森的手指上想要把自己弄出来:「就是奴隶你也得让它睡觉!而且两分钟甚至只够你们听半首小夜曲的,为什么我就要结出一颗拯救一切的果实来!」
  「你做不做?」雷森的手收紧了一点,植物感到自己像被关进了传说中的铁处女,浑身都有针在刺一样。
  「你会弄死它的,雷森。」法瑞斯用一副惨不忍睹的语气说。
  「没错,我真会死的,法瑞斯。」那植物涕泪横流地看着另一位家长,不知道它用什么方法做出这种泪眼汪汪的效果。
  「这里我说话算数。」雷森说,手又收紧了一点。
  「救命呀!我什么都做……我什么都做——」植物惨叫。
  雷森松开手说道:「早点说你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植物像片枯叶一样掉在地上,嘀咕着一些骂人的话,不过没人能听清楚它在说什么,看来它还挺有自知之明。
  一班船员像在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看着它,试图研究出中间有什么机关。
  一个大胆的船员伸脚尖拨了一下它的叶子,植物嗖地一声从地上窜起来,恢复了油光水滑的体态,大吼道:「你干什么!你这无礼的混蛋——」
  「好了、好了!」法瑞斯说,把它拉回来:「你还不到一岁,不能骂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们的亲子互动。」安齐洛说,指指外面:「但是我们就要撞上了……」
  窗户外面,城堡像山一样压了下来。雷森转身向外走去,撞击就要开始了。
  他们走上甲板,钻石号正笔直地冲向城堡,如同两座巨山的碰撞,再也无法挽回。
  雷森打量着那片由无数生物碎骨堆积而成的海滩,盘算着韦塔话中的可信性:结界是否能提供足够的缓冲力量,免得上演豪华邮轮和古代城堡彗星撞地球式的壮观景色。
  它可不只是要能保证客人的平安,还要保证钻石号受损程度足以继续在死亡之海航行,而不被那泡着骨头和幽灵的海水侵蚀。
  「女士们,先生们——」钻石号的广播里传出船长沉稳磁性的声音:「请各位稍安勿躁,我们碰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二十秒后会有微弱的撞击,然后会停船十到二十分钟,接着会继续起航,各位在不下船的情况下可以自由观赏该处景点——」
  「他居然说这鬼地方是景点!」法瑞斯不可置信地嚷嚷:「还说十到二十分钟就能搞定,他也悠闲得过分了吧?我们连那城堡是什么做的都不知道!」
  「安抚民众需要笃定的语气。」植物用一副行内人士的语气评论:「气势压不住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得很难看,照我说,这船上很快就要发生人吃人的事件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微妙的境地呀!」它发出长长的叹息。
  「得了吧!」法瑞斯说。「韦塔已经知道了离开的方法,我们只要再等两天就行了,真遗憾不会发生你喜欢的吃人事件。」
  「听到你们这么说,我从没这么欣慰过。」安齐洛彬彬有礼地从后面踱出来,朝两位驱魔人以及一株植物说道:「请原谅我在广播里说的话,但乘客需要安心。让大家安心的重点不是事情进展如何,而是稳定的语气和态度。」
  此时,一个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步伐优雅的走过来道:「船长,我看到我们要发生船难了——」看到另外两个男人,有礼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但还是多谢您的提醒,法维小姐。」高大英俊的船长回答。
  法维小姐点了点头,又看看周围忙成一团的船员们,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柔声说道:「那我就放心了,船长,我们应该不会撞上城堡发生船难的,对吧?您会保护我们。」
  「我尽力而为。」安齐洛严肃地说。
  法维小姐优雅地微笑,对迎面而来的城堡视而不见,一颗芳心全在英俊的船长身上。「不知为什么,站在您身边,我感到安心多了。」她说,一行人站在甲板上,巨轮眼看就要撞上城堡,外头惊恐的尖叫此起彼落,这位小姐表情却幸福的像沉浸在花瓣雨中一样。
  「我也感到安心多了。」雷森在旁边说:「特别是看到这种危机时刻,我们身居危难的女士,还有心情钓帅哥的时候。」
  船长咳嗽了一声,朝瞪着雷森的法维小姐说了声「抱歉」,然后对驱魔人说道:「以后的事情我恐怕帮不上忙了,两位先生,我只擅长人界的海域。现在,我会留在这里和我的船同生共死,安抚我的乘客,身为船长,我很抱歉处理不了这种事情,只能拜托你们。」
  「您真是位真正的绅士,安齐洛先生。」法维小姐一副已经被帅哥杀死的表情。
  法瑞斯说道:「放心吧!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想回可爱的人界大海去。纵使我以前从没觉得它可爱过,就是片无聊的蓝色海面而已。」
  雷森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转身朝船头走过去了——那里是最先发生撞击的地方——法瑞斯连忙跟在后面。他们身后的又传来那位年轻小姐柔媚的语音,她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法瑞斯口袋里的植物,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止过它哀怨的喋喋不休:「在这么绝望的时刻,他们怎么可以只顾着谈论景点和对着船长发花痴呢?他们甚至在甲板上对着城堡拍照耶!这太不符合电影桥段了!」
  法维小姐正拉着她的船长先生,背对城堡做亲密状,一手做出「胜利」的手势,让人给她拍照——这些人也悠哉得太过头了吧。
  正在这时,船身先是猛地摇晃接着停了下来。
  第十一章
  法瑞斯连忙抓住船栏,还是差点掉出去。他吃力的站稳脚步,身后传来尖叫和惊呼的声音,如同海浪一般冲击着耳膜。
  于此同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碎裂声从脚下传来,透明的空气中,一道龟裂的白线缓缓升起。
  他惊奇地盯着它,看着它缓缓向上延伸,一边发出劈里啪啦不祥的龟裂声,如同邪恶版的彩虹一样向上升去。
  他抬起头,碎裂在他的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弧顶,他第一次知道这个结界如此大,它向上空裂开去,然后又延抛物线落下,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如蛛网般遍布了天空。
  钻石号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被这奇异的现象震住了。如同整个世界在眼前碎裂一般,虽然碎的仅仅是包裹他们的外壳。
  然后,毫无预兆的,无数如冰雹的碎屑漫天落下,它们晶盈剔透,是已经死亡的果壳,却仍保持着太古植物那荒蛮奇异的美感。
  「现在再结一个果子吧。」雷森向植物命令,可是那东西一点反应也没有,法瑞斯掏了掏口袋,翻出一根干草。
  「这是什么?」雷森问。法瑞斯呆呆看着手里的草,他几天前还见过这东西,当时也是在他的口袋里。
  「这是根干草。」法瑞斯说。
  「我看到它是根干草了,我只是很震惊它居然敢变成一根干草。」雷森说。
  「呃,这确实就是它吧?不是我的口袋里不小心飘进了一根干草?」法瑞斯说。
  「就是它!」雷森恶狠狠地说:「它在装死。」
  「这次装得倒很像,直接风干了。」法瑞斯说,把玩着手里的草,它看上去能直接送去当干饲料而不会有任何受潮的感觉:「看来,我们的植物儿童很快就学会了新招『装死』。这肯定是在你的压迫之下,迅速进化的能力。」
  「怎么能让它醒过来?」雷森问。
  「它就是为了避免这个才假装死掉的。」法瑞斯说:「老实说,我不觉得它能醒过来,我是说,在你那些可怕的神圣系力量的围绕下,它没有真死算是给你面子了……因为连我都想装死过去。」最后一句他小声嘀咕。
  「如果你想让它醒过来,我觉得电影、红酒、或是美女能达到不错的效果。」法瑞继续道,打量那根干草:「不过我们得先把它拿回房间,放些音乐,然后再打开一部电影,最好找个漂亮姑娘……当然,你绝不能在房间里。再过两个小时后,它觉得气氛松弛下来,说不定会复活的。现在嘛,就算你直接把它变成银粉,它也醒不过来。」
  雷森瞪着那根干草,好像它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法瑞斯回答道:「没错,他找到了个对抗你淫威的方式。」
  「让它睡着吧。」雷森用一副危险而轻快的语调说:「等它醒过来,有它好看的,我保证它不会想再睡下一次了。」
  「你不能杀了它!」法瑞斯说。
  「我能让它生不如死。」雷森说。
  法瑞斯同情地看了一眼植物,虽然它只是根干草,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可以清楚预言出如果它不死掉,几小时后,如果他们没死在貌似藏有怪物的城堡里的话,这株植物会有什么悲惨的遭遇。
  「好吧,现在我们最好快点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栋城堡。这一船的乘客简直像赤身裸体曝露在战场上一样……」法瑞斯说,然后不敢置信地看着雷森正俐落地在那根草上打死结,他手上的动作十分灵活,显然对打结别有心得——如果他擅长杀戮和问刑,那擅长捆绑和打结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会儿的时间,干草被打成无数个死结,几乎被编成一条手链。
  「不过笛……我是说,韦塔在这条船上,也许至少算一个小小的防备。」他说,转头寻找那位憔悴驱魔人的身影,可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多半又回去陪他女朋友了。
  「我相信洁西卡是,但韦塔绝对谈不上。」雷森说,最后记恨地在干草上缠了个终结之结,从他的表情上看来,植物醒来后有得受了。
  「这个城堡看上去在吸引路过的一切东西变成它的一部分,」法瑞斯说,紧张地左右看:「就算我们不被攻击,也会被迫一直停在这儿,直到腐烂死亡——那是我所知最糟的死法。」
  像是回应他的话一般,死亡之海一片寂静,城堡中大概是怪物的东西大概也被这个地方的无聊折磨得麻木了,一点也不顾怪物的尊严,丝毫没有出来攻击人类的意思。
  「把城堡毁了不就行了。」雷森说:「城堡不存在了,船就能顺利开过去了。」
  法瑞斯翻了个白眼,这真是典型的雷森式思维方法。「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这真是太简单了——」
  可是话没说完,就听到身后怒气冲冲的声音:「你们不能那么做!」
  他们转过头,韦塔站在那里,一副刚从舱房里冲出来的模样,照旧随时可能会昏倒。
  「我以为你回去养病了呢。」雷森说。
  「哦,托福,我只想去个厕所,而你粗暴的点子立刻又把我给召回来。」韦塔怒气冲冲地说:「你们不能毁了这城堡!」
  「为什么?」雷森问。「有什么东西不能毁掉」这种事总会让他挺惊讶。
  「这座城堡就是这几天我一直在等的要素,里面有样东西我们必须拿到。」韦塔说:「我本来以为我们两天后才能到达。」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星期后一定会飘向这里?」法瑞斯惊讶地说:「我是说,冥界海几乎无限大,没有定时的暗流,也没有风力……飘向某个固定地方的几率小得可以让人忽略。」
  「但我们正好落在了这栋城堡方圆一百万平方英里以内,它一直在自动吸着我们往它靠近。」韦塔说:「这件事从一个星期以前就开始了,没什么预兆是因为我们离得太远。一旦接近,就算不用发动引擎也会自己靠过去。我以为一个星期后我们才能到,不过看来它的吸引力比一百年前强多了……」
  「你可以先去上厕所。」雷森说。
  「还没有急到要错过你把城堡毁掉的程度。」韦塔没好气地说:「你们得在城堡里找一个沙漏。」
  看到两人一脸茫然,他皱起眉头,说道:「你们至少知道什么是沙漏吧?某种计时用的东西,两边大中间小,虽然计时工作现在已经完全被钟表取代,但一些精密魔法还是需要用沙漏来计时。法师们相信银砂的流动可以带动力量,而时针的走动仅仅就是走动。」
  「无稽之谈。」雷森不屑地说。
  「也不全是,虽然砂子的流动未必有力量,但是时间本身就是一种力量。」韦塔回答:「古老的东西上自有时间冲刷而留下的力量,比如沙漏,远古的计时都是使用沙漏,因为曾有许多此类计时器拥有强大的力量,所以它们总体之间有时会有一种微妙的协调……」
  「我们不是要在这里上魔法史吧?」法瑞斯说。他还在魔界时,就对咒语这类文绉绉的东西没有兴趣,变成人类后一样不会感到有兴趣。
  韦塔做了个烦躁的手势:「当然不,我也不想在船上被一堆先生小姐拿着红酒观赏的时候,上什么法器制作课,但这些知识我觉得你们需要知道。」
  「由于不是作战要素,所以请长话短说。」雷森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无聊的人。」韦塔有气无力地说,显然对面前这两个讨厌的人上历史课痛恨极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位,力量却非常强大,这个人干了件十分无聊的事,就是给每个世界都建立一个沙漏。」
  「沙漏是种用处明确的物品,我想你们大概明白它的作用就是计时。但这些设置在各个世界的沙漏是在记录每个世界从开始到毁灭的时间。当然,这种计时仅适用于某些能活过很多次创世的存在,对于其他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具体意义。很少有人能活到一个世界诞生,再到它毁灭。」
  「根本没有那样的人!」法瑞斯提高声音。
  韦塔看了他一眼,有点意外他过于激动的反应,他继续说道:「我想很久以前那个我们称之为『神』的种族确实存在,他们是掌握了终极魔法的种族,虽然最终消失的连个影子都没能发现,不过也不见得那么神秘,现世遗留了不少他们的作品。最有名也是最强大的,就是雷森帕斯家的寂灭之剑,据说这是他们留下来终结宇宙的神器。」
  雷森冷眼看着韦塔,法瑞斯的脸色同样难看,韦塔却仅是冷冷说道:「你们不要反感的那么明显,至少他们现在是完全消失了,不会给你们找麻烦。」
  他停顿一下,开始讲述更糟的部分:「但如我刚才所说,虽然消失了,他们的作品却遗留下来,这点非常、非常的讨厌。他们应该把这些作品一起带走的,人类根本不适合使用这些东西。总之,我有理由相信,给冥界海计时的沙漏就在这座城堡里。」
  「沙漏打碎了会有什么后果?」雷森问。
  「简单。」韦塔说:「这个世界会毁掉。所以我说这些遗留物讨人厌,它们的存在给了一个人毁灭整个世界的力量,这就好像撬起地球的支点,而世界上根本不应该有那个支点存在。」
  他看了一眼雷森,说道:「不过当然,那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打的碎,这就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你是船上唯一能打碎那个沙漏的人……」
  「当然。」雷森愉快地说。
  这个破坏狂,法瑞斯心想,他忍不住问道:「你说办法是,我们要把这个世界给毁掉?」
  「是的,怎么……你是环境保护者或慈善家吗?」韦塔说:「船上已经有很多擅于讨论资源紧缺的专家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疯狂的方法罢了……」法瑞斯说,人类有时候处理问题真够可怕的。雷森释放船只的方法是毁灭城堡,而韦塔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就是把这个世界毁掉。
  「这是我唯一知道能活着离开冥界海的方法。」韦塔说。
  「那干嘛不让我毁掉城堡?」雷森问。
  「你要毁掉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让你在六、七百平方的废墟里找一个沙漏。」韦塔回答:「它在城堡里找起来想必会容易一些,至少它会老实的收藏在抽屉或密室里,而不是被埋在土堆中。」
  「沙漏是什么样的?」法瑞斯问。
  「我怎么会知道。」韦塔没好气地回答:「你们看到物品时大概就知道了,能毁灭世界的东西总不会长着一副便宜货的样子吧。我要回去了,祝你们好运。」
  做完毫无诚意的说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一副只想离这两个扫把星远一点的样子。法瑞斯在后面嚷嚷道:「快去上厕所吧!憋坏了就不好了。」
  韦塔朝他竖了下中指,然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至少现在我们终于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了,我们现在要……」法瑞斯说,他的话还没说完,雷森俐落地翻过栏杆,跳上骨头渣的海滩,稳稳落在地上,然后回头看法瑞斯。
  他的搭档呆了几秒钟,然后转头看船长:「那个,能把舷梯放下来吗?」他问。
  「你不……」安齐洛说,指指雷森,又指指甲板,似乎指望着法瑞斯像个英雄一样跟着往下跳。
  「不,我会摔死的。」法瑞斯说。
  安齐洛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一个人不能从三十尺的地方跳下来不死是个很稀奇的事一样,不过算他服务态度好,老老实实把舷梯放了下来。
  法瑞斯顺着那东西爬下去时,雷森已经等了他五分钟。
  「我等了一天,你是在爬舷梯还是在爬珠穆朗玛峰。」他说。
  「顶多三分钟!」法瑞斯叫道。
  「五分三十秒。」雷森说,他口袋里有个怀表。
  「你居然无聊到给我计时。」法瑞斯冷哼:「犯不着着急,我们也就是去找个沙漏,然后毁灭世界嘛,沙漏和世界都不会凭空消失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会有正义使者来阻止你的暴行——」
  他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了一眼钻石号,那豪华璀璨的邮轮在一片灰暗危险的景色里兀自明亮,一副做出诱惑黑暗生物攻击的肥肉状——也的确是那样。
  那由玻璃和钢铁组成的庞然巨物,在以死亡为主题的世界仅仅是一个精致华丽的靶子,他想无论城堡里面有什么肯定都已经看到它了。
  而周围方圆一百里以内的危险物种,应该也看到它,只希望死亡之海方圆一百里内什么也没有。
  这些听上去很鸵鸟心态,而实际上也确实很鸵鸟心态。
  「正义使者不喜欢冥界海,我们毁了它也不会有人关心。」雷森笃定地说,头也不回地朝城堡走去,一副跃跃欲试、满怀期待的模样。显然对未来过度焦虑会引发暴力意识,法瑞斯心想,不太确定地跟在雷森身后,后者头也不回地走向城堡,对身后华丽的人类社会看不出一丁点留恋。
  倒是法瑞斯不停地往回看,看那个唯一让他们和人世联系起来的精致邮轮。不过做为冷酷邪恶不该和人类有任何关系的种族,他希望笛兰没有看到他这些动作,如果他看到了,回头就只好用武力威胁他了。
  骸骨滩颇有面积,看来这座城堡已经不知有多久的时间在不厌其烦地收集这些死亡海的垃圾,才形成这样广阔的海滩。上面堆着骨头、各种物品的残骸、破碎的玩具和塑胶制品,它之所以更像海滩是因为这些垃圾几百年前就碎成了拼也拼不回来的碎片,抬眼望去,各种各样完全死亡的、被彻底遗忘的东西堆积在那个地方。
  更远处是死气沉沉的海水,没有丝毫的潮涌与浪花,就像堆满腐物的黏液一样,静止在那里。偶尔有几只灰色的鱼骨窜起,然后再次潜入水底。
  「这是什么?」法瑞斯说,他看到垃圾堆里有金属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把它踢出来,惊奇地说道:「雷森,这里有半张CD哎。」
  「一定是很烂的CD。」雷森说,不感兴趣地瞟了一眼:「如果不是被彻底丢弃和遗忘的东西,是不会飘流到冥界海的。也就是说,只要世界上有一个人有一丁点的惦记,它就不会飘到这里来。」
  「太可怜了,可惜名字磨掉了,不然我们可以避开这张专辑。」法瑞斯说,丢掉那半片光碟。
  他抬头看城堡,它已经近在眼前,那是一座典型的中世纪古堡,有着充满历史感的厚重石块,显得阴森冰冷。「我觉得光碟片和这地方不相称。」他说。
  「我刚才还看到镶金的假牙呢。」雷森说。
  「还有女人的照片。」法瑞斯说,他弯下腰,他们已经走到了城堡的后门,他在台阶边捡到一个褪色的金属坠子,外壳已经掉了,残缺到只丢能进垃圾堆。他隐约看到里头的照片也或许是袖珍画像,上头是个女人,黑发散在肩上,浅紫色眼睛,笑容甜蜜可人,像属于某个过去的浪漫年代。
  「总是会有女人的照片。」雷森说。
  「就像人们什么都会丢弃。」法瑞斯回答。
  「是啊,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完全被世界遗忘了。」雷森说,然后又加了一句:「也许连时间都不记得它们了。」
  他步上一径石梯,它非常窄,大概因为在海上,上头附着一层湿滑恶心的液体,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任何生命,连一丁点青苔也没有,只有在角落和边缝里沉积着的死亡。
  他们顺着石阶向上,城堡的墙壁高耸而陡峭,仿佛太古怪物的身躯,耸立在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石道的尽头是一扇木门,大概是留给仆人进出的,它被岁月和不知名的怪物啃噬得像老巫婆的脸,残缺而凶狠,雷森推了一把,它便发出阴郁的吱呀声,然后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陈旧的偏厅,看来以前是做为仆役休息和行走的地方,放着破旧的家具和干枯的植物,看上去丝毫不比外界多些生气。甚至连诡异的气氛都没有,只有干巴巴的死寂。
  雷森却走到一张桌子前,拿起上面泛黄风化、书页已脆的书本,轻轻翻了翻。法瑞斯瞟了一眼书名,那是本《神曲》,书笺夹在地狱篇的部分。
  「那本书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雷森说,翻到书的末页,说道:「西元一八一一年的版本。」
  他把书放下,封面在他的手上碎成了破片,他把它放好。
  「等一下,你说一八一一年?」法瑞斯提高声音问道:「可是那不是近代的事情吗?」
  「没错,反正中世纪是不会印标着一八一一年印刷的书。」雷森说:「这城堡的年代比我们想像得要近得多。」
  「可是这里看上去实在是……太古老了。」法瑞斯说:「那本书看上去……至少经过了数百年在空气中的腐坏,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冥界海的时间可能和我们的世界不一致。」雷森毫不关心地说,继续朝前走去,法瑞斯谨慎地跟在后面,手放在枪柄上。他还记得在城堡窗户里透出来的影子,即使这里看上去已经完全死亡,但他们待的地方可是个十分靠近黑暗的世界。
  接下来是一间书房,看起来城堡的主人从事文职工作,角落里放着一排书柜,上面放着乱七八糟的书本,看来常被取用。法瑞斯忍不住拿了一本翻翻,后面的出版日期印着西元一八零零。好吧,这里确实不是远古。
  虽然看上去像极了,法瑞斯想,看到了些堆在角落里的老旧娃娃,外表仍是小孩子的样子,可是已经苍老到不会被任何人记起的地步。它们可能颇为贵重,可现在无论怎么看,这里都像野草杂乱干枯的标本,没有任何吸引力。
  窗户边的躺椅上躺着一具保存良好的干尸,戴着镶着精细花边的软帽,身体被厚厚的毛毯盖住,干枯发黑的手指里放着一束已经干掉的花。头发已经全白,只能从衣着上看出曾是个女性。
  「美丽的女人手握鲜花死去,真够浪漫的。」法瑞斯说。
  「她握的不是鲜花,是干燥花。」雷森看了一眼。
  「我知道,我是说她刚死时的样子。那时花还鲜嫩,而她也不是满脸皱纹。相信我,我称之为『美女』的不是形容她现在这个样子。」法瑞斯回答。
  「不,我说那束花打从一开始就是束干燥花。」雷森说:「如果你对花有点基本了解,就会知道鲜花放着很快就会枯掉,变成一团黑呼呼的玩意,而不是这种鲜艳干燥的样子,那可是要经过特殊技术处理。」
  法瑞斯叹了口气,他的浪漫幻想被毫不客气地打破了。
  「一个女人手拿干燥花坐在窗边看风景,」他说:「托福,本来很浪漫的场面,用现实方法联想一下变得诡异多了。」
  「也许是她找不到鲜花。」雷森回答:「也许她到冥界海时还是活的,直到在一片死地里消耗完剩下的时光。」
  「这又下变成心灵恐怖片了。」法瑞斯说。
  雷森走到桌子前方,这里看上去是拿来写信和读书用的,墨水已经干涸,旁边摆着一枝羽毛笔。
  他拿起旁边一张未封口的信,看着上面的字迹,说道:「我很多年没看到有人用拉丁文写信了。」
  「那是因为写信的人当时还是古代。」法瑞斯说,好奇地凑过去,却发现上面写的东西简直是天书。他问道:「写的是什么?」
  雷森表情严峻地看着那封信,说道:「上面写着……亲爱的孩子,那个新生下来的婴儿没有脸,在后脑勺长了个嘴巴,不停的要吃生肉。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虽然他看上去不太能有利于社会,但至少是一条崭新的道路。死人们很兴奋,他们认为我们的时间快结束了,我们将被拖向他们的国度。但那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会把这个研究永远的继续下去,一千年、一万年,直到世界的尽头……就到这里,还真有魄力。」他用一副讥讽的表情把信丢掉。
  「他们在做什么天杀的研究?怎么会出现那种事?」法瑞斯问。
  「可能是什么可怕的实验吧,你知道,那年头科技才刚刚开始发展,人们好奇的厉害,老想去揭开造物者的秘密,这种好奇心会让人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衍。」雷森说:「贵族的力量强大,爱怎么摆弄平民都可以,也没有检察官能够起诉你。」
  法瑞斯打开抽屉,发现一叠黑色的日记本,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它。然后立刻被里面的内容给吸引过去了。
  雷森向另一扇门走去,这是扇厚重的黑色木门,不知是什么材质。他推开门,它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也没有丝毫灰尘落下,如同一道幽灵做的门。
  门外是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房门全都紧闭着。
  「还真没看出来是间大型实验室。」他说。
  那是一种你会在精神病院或监狱之类的地方才看得到的走廊,显然是供一群人居住的,走廊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房间,一排排房门整齐地排列着,装设着又粗又长的铁栏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哪!这本日记可以拿去当恐怖小说出版。」法瑞斯在后面嚷嚷,看得还挺投入。「看看这个,『那只狗有着人的脸,它既不像狗一样汪汪叫,也无法发出人类的声音,它看上去很悲哀,拒绝直接用嘴在餐盘里吃东西,这是一次……精密外科手术的结果』!?」
  「你能不能不要念出来?」雷森说:「如果你真有兴趣看,就找点有用的来看,我们不是来看恐怖小说。」
  「没错,我们是来让你把整个世界摧毁的。」法瑞斯不客气地说:「恐怖小说跟你要做的事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
  雷森懒得理他,他握住右边第一扇门的把手,门被锁住了,他稍微用力,门锁宣告报销,房门应声而开。
  那房间不大,却满满地在里头堆着骷髅,看上去曾是一个生物的整体,后来如同疯长的野草,直到把生长空间填满,然后死去。不知道在还有皮肉时这些生物会是什么鬼样子。
  他厌恶地关上门,推开第二个房间,手指刚碰到铁栏,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那像同时从一百只怪物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样,此起彼落,渗着血腥和饥饿的味道。
  就在此时,门轻轻滑开,两人惊讶地看着里头的东西,这栋城堡在冥界海中飘流,早已被遗忘在时间角落,整个空间都浸透了死气,虽然曾经在窗外看到还有在活动的物体,但当真看到了活体生物,还是有些让人震惊。
  活的东西,总归不该被这样的一切——整个时间、空间、心灵和生命所遗弃的。
  两人呆呆看着那东西,说不准是被它的样子,还是它在这里的事实所吓傻了。
  乍看之下像是用无数人类的残躯,被一个邪恶的制作者随便拼接而成,肢体干瘦到了极点,因为饥饿和痛苦恐怖地扭曲着。它没有脸,额头的地方长着一只正常人的嘴,如龟裂的土地般大张,左边还有另一半头颅,后脑勺上同样有一只嘴大张着,它身上足有二十张以上的嘴巴,每一个都干涸地张开,露出里面赤红的皮肤和发黑的尖牙。后面还有一个长长的尾巴。
  脖子上拴着沉重的铁链,另一端在铁窗上,多年后仍发挥着残酷的禁锢力量,看得出材质有多好,怪物的力气挣得铁链吱吱作响。
  这东西就这么被遗弃在时间的角落,不知拴在这废弃的小房间里多少年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雷森惊讶地说,他从小就在干驱魔人这行,甚至消灭过一大半的魔王军,可是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惊悚的东西。
  「我不知道……」法瑞斯退了一步,紧靠着对面的门:「照日记上说的它以前是人类?而且说真的,请原谅我对人类的见识不多,你们……呃,我们可以制造出这种东西吗?」
  「唔……人类什么都能造得出来,我们经常被低估。」他旁边那个人类用有些挫败的语气说:「不过这个城堡的主人有本事把自己送到冥界海来,我倒不太愿意称他们为人类。」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关闭的缝隙中传来怪物的低吼,它似乎明白它再一次被遗弃了,那吼声可怕却又带着一丝绝望般的呜咽。
  第十二章
  法瑞斯后退时一个不小心,撞开了他身后的门。这扇门看上去没被关好,大约很多年前城堡的主人认为里面的生物已经无害。
  门扉无声地滑开,屋子里同样空荡荡的,只有正对面一行血写的大字:女士们先生们,我终于把自己吃掉了。
  那一小片虚空瞪着他们,让人胃里发沉,一片空荡一点也不比亲眼看到怪物轻松。
  「我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我们快点去找沙漏吧。」法瑞斯说,雷森赞同地点头,用力关上那扇房门,把一个个恐怖的小世界隔绝在里头。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长长的走廊,几乎有些像逃走。法瑞斯快步跟在后面,他知道雷森接着要做的是毁灭这个世界,之前他还觉得有点太过头了,这里虽是个死亡的世界,可也是个蕴含着强大力量的世界,虽然很邪恶——但现在他觉得雷森驱魔人式清扫一切的洁癖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是个强大的魔族,而雷森则是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驱魔人,但他们没有一个想在这里多侍。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无关力量和诡计,可它确实能轻易攻击到你。像他曾因为冰蒂尔的死亡而无法恢复,或是现在,他只想快点离开。
  他们穿过漫长的走廊,尽头是一间小厅,狭窄得叫人气闷。
  一角毫无生气地摆着些椅子,上面某种灰绿色的干燥凝结物分布在大厅的各个角落,法瑞斯凑过去看了一下,觉得那应该曾经是些黏呼呼的软体生物,它们原生形态肯定不太招人喜欢。因为千年之后仍然很恶心。
  小厅的一角有个向上的楼梯,上面黑漆漆的,结着些已经快成灰的蛛网,上头沾着昆虫的干尸,让人一点也没有上去的欲望。
  「我不想到那上面去。」他说。
  「哦,恭喜,你不用上去了。」雷森说。法瑞斯惊讶地转过头,他从没见雷森这么体贴过,事实证明果然是对的,雷森蹲在楼梯的角落,查看那些已变成灰烬的痕迹。
  他抬起头,对法瑞斯说:「痕迹从这里消失,它们曾经待在地下。」
  他伸手推了一下,一扇活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通往地下的长长阶梯呈现在眼前,甚至比一般正厅的楼梯还宽阔平整许多。
  法瑞斯走过去,可以清晰看到楼梯上残留的分泌物痕迹。
  通往地狱的道路并不全是羊肠小道,它往往是一条平整的康庄大道,能让人轻而易举地行走和深入。
  雷森毫不犹豫地向下走去,法瑞斯不确定地跟在后面。
  阶梯一样是石头砌成,可是和向上的楼梯不同,它保存得十分完好,虽然一样没什么生气。
  「你觉得刚才那个被锁在房间里的玩意儿是什么?」法瑞斯问,他有一种强烈想和人交流的冲动。
  死亡是这座城堡的王者,那不只是生命的结束,而是所有记忆和感情的完结,化为时间外的灰尘。他得说点什么以确定自己还没被宇宙遗忘。
  「你没有别的话题了吗?」雷森说。
  「我们刚才应该杀死它的,它看上去很痛苦,完全违背自然规律,为了饥饿和恐怖所生。」法瑞斯说。「我希望它死的时候不要太痛苦……」
  「那不是什么安慰,它已经痛苦不知道多长时间了。」雷森冷哼。
  楼梯很快消失了,一条漆黑的走廊呈现在他们面前,向前方延伸,没有一点光线,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也不知关押了什么东西,幽静死寂。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在做什么实验,」法瑞斯冷哼:「但是现在,除了死亡,连只蚊子都不会光临这里的。」
  「但至少有过蜘蛛。」雷森说,他伸手挥开一面蛛网,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它们,但能感觉那痒痒的触感。
  「我在说别的虫子。」法瑞斯说。
  「没有『别的虫子』是不会有蜘蛛的,那玩意儿可不是素食主义者……」雷森的话没说完,便猛地抓住法瑞斯,把他向后推去,后者吓了一跳,几秒钟后才看到前方的黑暗露出隐隐的光芒。
  那光线泛着不健康的青白,半死不活的。他费了些力气才站稳脚步,雷森的力气大得让他以为自己没被怪物干掉,倒先被他吓出心脏病了。
  但法瑞斯知道那是因为他担心——这是一个完全不受控制的环境,所以雷森才会格外紧张自己的安危,这念头让他感到一丝暖意。
  法瑞斯远远跟在他后面,免得给他添麻烦。雷森脚步轻盈地朝前方走去,身体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
  过了一会儿,在那脏兮兮的光晕中,法瑞斯看到他做了个「安全」的手势,他放心地走过去。
  那是一处长在墙角,会发出微弱光线的苔藓,不像具备攻击性。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死得零零散散,像整个城堡一样残破。
  雷森观察了一下,说道:「这些苔藓是从地下蔓延上来的,它们曾经长过了半面墙,后来又死了,冥界海没有任何养分。」
  「就是说地下还有一层,或更多。」法瑞斯说道:「可我们已经走了很远,没有看到过向下的石阶,会不会已经错过了?」
  「我们什么也没错过。」雷森说。
  法瑞斯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不是在故意质疑他的侦察技术。「我是说,为什么一道楼梯会和另一道隔这么远呢?这样费力又花钱。」
  「如果你是担心到不了下一层的话,那倒用不着操心。」雷森说,他单膝跪在地上,手掌按着地面,石块发出不堪承受的碎裂声,蛛网般的裂痕顺着他的手掌向四面散发开去,雷森站起身,俐落地退了两步,刚才他站立的地方已经彻底碎开了,碎石落到下一层,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不到十秒钟,他们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通往下层直径三尺的黑色大洞。
  「这就行了。」雷森说。
  法瑞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可真有雷森风格。
  「我怎么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方法呢。」法瑞斯说。
  「我相信那当然是因为你太弱的关系。」雷森说。
  「没错,从认识你开始,我就在为你伟大的力量和自我意识惊叹了。」法瑞斯说:「要我跪下来膜拜一番吗?」
  「如果你要那么做,你知道我不会求你不要的对吧。」雷森冷哼。
  法瑞斯哼了一声,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和这位人类朋友很亲密,但有时候他有一种想杀了他的强烈冲动,那冲动绝不是骗人的。
  他探头看了看那个雷森刚打出的黑洞,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们怎么下去?」他问。
  「跳下去。」雷森说。
  法瑞斯正要转头质问他,怎么让自己这个「柔弱的人类」跳进科学怪人的黑暗地窖里,雷森就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便整个人跌了下去。
  不到一秒钟,他就重重撞上了地面,听到雷森跳下来的风声,他跳起来,大骂道:「你这个神经病!你怎能就这么把我给推下来!这是谋杀!」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雷森说,转身往前走,法瑞斯恨不得掐死这个人,可是又不得不跟着他。于是法瑞斯保持着离他三尺的距离,开始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诅咒。
  「这绝对是不顾搭档生死的谋杀行为!」他恨恨地说:「雷森帕斯少爷,我希望你能知道,人类是会死的,如果你把别人推到一个不知道有多深的黑井里,他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死,现在我没死,那绝不是因为你能力好——」
  「它的高度不到六尺,七岁的小孩子也不会摔死。」雷森不屑地说。
  「七岁的小孩子会摔死的。」法瑞斯声明:「等一下,你怎么知道它高度不到六尺的?那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他说。这会儿周围又出现了些藓类的微光,那光亮要比上面一层强些,看来越到地底,它们就越繁盛。
  「我探测到了。」雷森说。
  「探测?」法瑞斯说。
  雷森抛了抛手里的小玩意儿,那是个黑色的小型仪器,有一抹微蓝色的光线,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看上去不像外表这么简单。
  「这是什么?」法瑞斯问。
  「驱魔人们昂贵的装备之一。它会探测震动频率,然后摧毁相应的东西,你知道……有点像音速螺丝起子(注一)。」雷森说。
  法瑞斯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音速螺丝起子」,但雷森的语气好像他本该知道似的,他也不好多问——那多半是什么人类的冷门文化。
  「你说刚才的地面是你用这玩意破坏的?我以为你是用你的力量做的——」
  「我不想使用那力量。」雷森硬邦邦地说。
  法瑞斯怔了一下,他想起雷森从深黑界出来时的样子,那种也许永远不会消失的寒冷和僵硬……他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么……」他说:「你用这玩意儿探测出了下面楼层的深度?」
  「是的,这是某种探测相应震频的科技,和电视剧里的用处并不太一样,至少暴力多了。」雷森说:「英国这边的驱魔人都管它叫螺丝起子,后来就叫习惯了……这是本地文化。」
  「我以为驱魔人都用些……呃,血脉隐含的力量,或是魔法咒语什么的。」法瑞斯说。
  雷森看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认为你用的不是手枪,而是把精灵弓箭?」
  「那倒没有。」法瑞斯嘀咕。「不过精灵弓箭对我而言倒是会好用很多倍。」
  「驱魔人不是吸血鬼,不会不敢出现在太阳底下,」雷森说:「我们经常接政府的工作,所以交流些高科技设备也很正常。魔族是血肉之躯,法瑞斯,手榴弹的杀伤力绝对比你『好用很多倍』的精灵弓箭大。」
  「你一点也不像驱魔人。」法瑞斯抱怨:「活像个特种兵。」
  「他们有人加入我们这一行。」雷森说。
  法瑞斯叹了口气,哀叹魔族同胞在人界的艰难生活,人类的技巧真是乱七八糟,全不照规矩。
  他抬头看了眼洞黑的走廊,那无尽的死寂让人难受,它不同于凶险或是血腥,而是一种被遗忘在宇宙之外的味道。
  这时候必须承认有时候躯魔人武力强还是有好处的,他热情地询问道:「你不再打个洞了吗?」
  「它没电了。」雷森说。
  法瑞斯瞪着他。
  雷森说:「你瞪我它也没电了。」
  「电!?」法瑞斯说。
  「当然,电能是人类社会的主要能源之一,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雷森说。
  「是啊,我该带些电池的。」法瑞斯长叹一声,认命地跟着雷森往前走,一边不甘地抱怨:「可是谁他妈的能想到,来千年古堡里驱魔还要带电池呢!」
  「电池很管用。」雷森说:「特别是在这种没有太阳能的地方。」
  法瑞斯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他已经没有任何意见想要发表了,只能不甘不愿地通过这条黑漆漆、阴森森又冷飕飕的走廊。
  走廊像是无止尽的延伸着,就算再恐怖的地方,不停地走上半小时也够让人厌烦了。
  法瑞斯忍不住问道:「我说,我们不会被一直困在这里吧?我觉得空间组合有点不对劲儿,这可能让我们永远被困在地下。」
  「『空间组合不对劲儿』是什么意思?」雷森问。
  「呃……」法瑞斯想了一下,觉得不太容易解释。他在魔界曾经历过数次的异空间探险,在一些畸形和被未知力量调整过的空间,偶尔会出现那种情景,它神秘又稀罕,他除了「我直觉如此」就没有别的解释版本了。
  他回忆以前在祭司殿时看过的些只言片语。「就是……比方说,空间就像积木,它遵循一种固定完整的摆放方式……而『空间组合不对劲儿』就是说组合不像正常的空间,那会形成各种奇怪的空间……呃,陷阱……天哪,我说不清楚!」
  「您的……学识……令人钦佩……」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两个驱魔人迅速绷紧身体,左右环视,可周围只有光秃秃的墙壁,其他什么都没有。
  「那个……你们是外面来的吗?」那声音叫道,它的语句顺了一点,但声线依然沙哑,不像人类的声音,像用砂子和石头划出的声音,干瘪且毫无生命感。
  「是的。」法瑞斯说,一边继续寻找着发声的源头,可这里空荡死寂,什么也找不到。
  「那太好了……你们……能杀了我吗?」那声音说。
  「你到底在哪?」法瑞斯问道。
  「这里……」雷森说。
  他盯着墙角,表情凝重,法瑞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里有黑乎乎的一小团,看上去更像尸体些,可是它微微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那不是。
  雷森拿出一盒火柴——上面有钻石号贵宾房的标志——把它点亮,火光照亮了这片不知在黑暗中浸染了多久的空间,那东西发出细微的尖叫,法瑞斯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那是一个人三分之二的脑袋。
  从残余的部分来看,他是个男人——不过也只是猜测,变成这样子没人能再猜得出他的性别,又或者意识到他曾是个人类了。
  他上面落满了蛛网,那一双眼瞳像鱼的眼睛,大而圆,没有眼睑,并且是白色的,在火光下颤动着,像黏稠的果冻。火光让它发出尖叫,也许那眼瞳还有点儿感受光线的能力,却远远不是人类正常的亮光。
  「你这是……怎么了?」法瑞斯问,微微皱起眉头。做为魔界的将军,他知道至少三种用在酷刑上的魔法可以做到这种程度,把一个活生生的家伙变成另一种只有悲惨和痛苦的不自然的存在,所以并不是特别失措——但他很少见到能让受刑者经历过数千年还不死的法术。
  「光……光……」那东西呜咽着惨叫,雷森把火柴弄熄,他才安静下来。
  「光线像硫酸一样,它会吞了我……」他悻悻地说,一副喘息不定的样子。
  法瑞斯回忆起他光线下的样子,这东西像是被墙壁给吞噬了,和石墙接触的地方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肉体哪里是石头,他们的脉络交合,那本来只用于守卫的死寂石墙,正艰难地吞食着这具仍活着的肉体,这工作显然还满辛苦的,依法瑞斯的猜想,这石墙至少已经吞了他一千年。
  这点他判断得出来,他知道近代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也知道漫长时间的冲刷后,那种空寂又是什么样子——这和物品是否现代没有关系。
  「你确定他没危险?」雷森问。
  「就他那样子?」法瑞斯反问。
  另一个人耸耸肩,表示同意。
  「我没危险,就像你们看到的。」那东西说,一副心死如灰的样子:「我听到你们在谈论空间组合,我想你们真的……有稍微了解这里的情况,这一切早该消失,却被残忍的留了……三千年,至少三千年……」
  「比我想像的多三倍。」法瑞斯震惊地说。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没办法再移动一丁点儿了,」头颅继续说:「只能待在这死寂的地方……我正在被吞食,而最糟的是我怕墙壁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吞食我,那我只能永远这样待着。」
  「你就一直这么着在这里……待了三千年?」法瑞斯问。
  「我只记到三千年,后来就记不清了,我的时间感已经消失了很久。如果我不忘记时间这东西,我会疯掉的。不过我想我已经疯掉了。我只为她做了五年的工作,却被惩罚了几千年!」
  「为谁?」雷森问。
  「为侯爵夫人,她是个美人,而且很有钱,我只是……我只是想……我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侯爵夫人?等一下,你是一八一一年什么时候的人吧,你离我们的时代还不到两百年——」法瑞斯说。
  「我并不关心那个问题!」头颅尖叫道:「我只想能快点死掉!结束这他妈的噩梦!我等的时间太长了,墙壁可能已经死了,它已经静止了很久!很久很久!我要永远永远以这个样子困在这里了——」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歇斯底里了。
  驱魔人等了好一会儿,等他抽噎完毕,冷静了一点。那东西继续说道:「我看到您有把枪,先生,难道您就不能行行好,在我脑袋上开一枪吗?」它看着雷森。
  「可……」法瑞斯不确定地说:「你怎么知道开枪以后,你会死?你只剩大半个头了,理论上你早该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天杀的怎么会知道!」那头颅又开始哀号,陷入了新一轮的疯狂中。
  「因为他和这城墙连成一体了。」雷森说,观察周围的景象:「这城堡……之间流动着某种邪恶的力量,他被变成了城堡的一部分,所以仍有意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保持独立意识,也许这城堡喜欢痛苦。」
  「那我们还会再碰到这类生物的。」法瑞斯说。
  雷森看了一眼脚下的生物,说道:「这个城堡会被毁掉,你会死的。」
  「至少这世界毁了,它会死的。」法瑞斯又加了一句。
  那东西哀号了一会儿,停下来,回顾刚才听到的那个词。「什么?」
  「我说你会死。」雷森说。
  头颅轻轻颤抖了一下:「谢谢。」他用低哑的声音说。
  「好了,如果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承诺,能正常对谈的话,」法瑞斯说:「你能告诉我们,哪里能找到那个毁灭功能强大的沙漏呢?」
  「沙漏?」对方惊讶地说。
  「对,有了沙漏我们才能杀掉你。」法瑞斯说,诱之以利——虽然拿来引诱的东西着实奇怪。
  「我不知道你说的毁灭功能强大的沙漏在哪里,阿莱丝……我是说侯爵夫人,她对此处的一些研究严格保密,而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参与者。」头颅说。
  法瑞斯叹了口气,对方继续说道:「但我知道她收藏沙漏的地方在哪里。」
  「收藏沙漏?」法瑞斯问。
  「是的,夫人收藏了一千多个沙漏,它们每一个都具有匪夷所思的强大力量,这城堡里那些渎神的东西……便是其中一个造成的。她有一千多个,两位先生,你们要的那个沙漏,肯定藏在那里。」
  两个人张大眼睛,看着他,难以反应过来它在说什么。他在说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秘密,一个也许能够摆布宇宙的沙漏藏宝库。
  「可那是……不可能的。」雷森说。
  「不,那实际上是可能的。」法瑞斯说道,两眼发亮。「在太古时期,力量是……整块的、野蛮的,强大得匪夷所思。我们恐怕在死亡之海碰上了……某个太古宝藏。」
  「太古宝藏?」雷森说。
  「形成于创世之初,某种藏在宇宙无数空间和时间里的宝藏,得到一个就受用无穷。」法瑞斯说:「就好像我们曾经发现的那个异空间,雷森,不过这个显然更好用。」
  雷森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所以这是可能的?这里这些改造人类的……能力,全是那些沙漏给予的?」那声音比这个城堡还要阴森可怕。
  「是的,只是其中一个。」头颅说:「其他还有很多很多,我告诉你们她藏在了哪里……」
  雷森回头看了一眼法瑞斯,对方也在看他。
  墙上的脑袋继续说道:「从这条走廊直走,第一个路口左转,走到尽头有向下的楼梯。一直走,不要拐弯,它会通往一个巨大的地下图书馆,沙漏的收藏室就在图书馆里。」
  他的语调清楚理智,显然他已经完全被时间逼疯了,为了得到死亡不惜任何代价。「这宝藏垂手可得,这座城堡里有很多可怕的东西,但现在它们大都已经腐朽了,时间实在过得太久。」
  「谢谢。」法瑞斯说,他的语气沉重谨慎,他追上雷森的脚步,后者正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表情同样紧绷。
  「我很少因为杀人而被感谢。」法瑞斯说。
  「我也是。」雷森说。
  周围静默下来,几乎可以感觉到黑暗沉重地压在他们肩头。
  过了一会儿,法瑞斯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们也犯不着像在参加葬礼一样吧。这是个隐藏在死亡之海、能够操纵时间和空间的宝藏。虽然宝藏总是会带来危险,但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我们可以很完善地处理这个问题。」
  雷森心不在焉地挥了一下手:「但它确实是个大麻烦……看看我们的侯爵夫人拿到宝藏后做了什么吧,就算黑色童话也没这么夸张……韦塔说的没错,这种东西的存在就是个麻烦。」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更有信心点,之前我们只是碰到了个特别糟的……」法瑞斯说,然后他停下来,雷森用一副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他,那眼神清楚写着「你是从哪个时代来的乡巴佬」,人类就这么不可信吗?
  「我只是想说服你,犯不着发现一个宝藏,就像发现了人类灭绝日一样。」法瑞斯说。
  雷森笑了一声,声音实在冷得要命,「可不只人类。」他说。
  法瑞斯再一次闭上嘴,这句话让他突然意识到风险大到了什么程度。
  打个比方,他的父亲拿到这些沙漏收藏会做什么?他会一统魔界,消灭所有的人类和其他种族;如果雷森的父亲拿到呢?当然是消灭魔族,连只史莱姆都不会留下来。
  确实需要谨慎。
  他叹了口气,一边往那诱人又危险的宝藏走去,一边挥开走道上的蛛丝,它们弄得他脸上很痒。
  「那我们到底要怎么处理那些东西?」他问雷森:「有那种魔力的东西很难毁掉,而既然它在那里,总会惹来麻烦的。」
  「我也不知道。」雷森有点郁闷地说:「也许我们除了收着这些宝藏没别的路可走,但我真的不想要,它们很麻烦。」
  「我知道这东西危险,但你不得不承认它很诱人。」法瑞斯说:「想想吧,我们两个的话……我总是听你的,你根本就等于一手掌握了整个宇宙时间和空间的奥秘,简直像那些天杀的干了坏事就消失的神一样。」
  「我讨厌神器,如果你忘了话,容我再强调一次。」雷森恶狠狠地说:「我恨一切神器!」
  「我知道、我知道。」法瑞斯做出投降的手势,雷森对神器的憎恨是没有理智的:「但是容我多说一句,那并不算是神器,我说了它只是些太古魔法收藏。你是世上唯一一个神器,所以你能恨的只有你自己而已,其他东西都是无辜的……」
  雷森又看了他一眼:「你对那些古老知识的熟悉程度倒真是让人吃惊,那些知识甚至先于宇宙形成之前,是神祗间的游戏。我很惊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这可不是——如你所说——一个久远的图书馆可以达到的程度。」
  法瑞斯僵了一下,他尽可能的用轻松的语调回答道:「得了吧,韦塔也知道一堆奇怪的知识,这世界上得到知识的方法稀奇古怪,只要你肯花时间。」
  「他是『知道一些知识』,」雷森说:「而你的语气,是你……亲自经历过。」
  法瑞斯笑了一声:「你自己也知道那绝不可能,对吧?」
  「是啊……」雷森喃喃说,转回视线,继续专心地通过走廊,法瑞斯听到他说:「我相信是的,法瑞斯。」
  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注一:「音速螺丝起子」是英国长寿科幻剧《DoctorWho》里的东西,Doctor主要拿它来开锁。
  第十三章
  法瑞斯安静地跟在他背后,雷森从不是个笨蛋,而他相信自己露出的马脚并不算少。
  雷森只是……不愿意怀疑朋友,他在感情用事,他想,而这信任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他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一点的。
  我可能会要了他的命,法瑞斯再一次对自己说,那念头让他感到疼痛与窒息。
  法瑞斯有些想苦笑,第一次见到雷森时,他从来没想到他是这种人,雷森帕斯家的亡者是个冷酷残忍的家伙,他总是拒绝友情和亲情,可是他却不只一次的差点为此而送命。这个身体里燃烧着冰冷纯白力量的家伙,血却像火一样热。
  他猛地挥开让人发痒的丝线,破口大骂道:「这些该死的蜘蛛和它们的网!真该把它们拽到地狱去烧个干净!」
  「我想它们已经死了。」雷森用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和的口气说。
  「死了也很讨厌!」法瑞斯恶狠狠地说,一番谈话让他满肚子怒气。「还有这些该死的苔藓,它们根本不能照明,这里简直能当选最佳鬼屋了!虽然这里本来就是鬼屋——」他看到了什么东西,那让他猛地停下来,条件反射地去抓雷森的袖子。
  「什么?」雷森有点紧张地问。
  「那东西是什么?」法瑞斯说,指着头顶上那蜷成一团的古怪黑影。
  雷森抬起头,打量法瑞斯指着的东西,在这种光线下并不容易分辨,但依稀可见是某种昆虫的尸体,它是椭圆的,直径超过三尺,无数长腿蜷在一起,曾有着凶悍阴险的外貌,可现在一切都干枯了。
  「好像是只蜘蛛。」他说。
  「蜘蛛原来长这么大吗!?」法瑞斯震惊地说。
  雷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蜘蛛不长这么大,这只长得畸形了。」他说,怀疑地看着天顶,法瑞斯看到他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他很紧张。
  他们看不到天顶。他们的正上方完全陷在黑暗之中,深得如同地狱的苍穹,深不见底,蛛网密密麻麻地分布,潜藏着无数怪物。
  「还记得吗?我们从上一层落下来的时候,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法瑞斯说,看着那无尽的天顶空间,像在看一个奇迹。「这里的空间被改造了,真是太神奇了,她创造了一个空间,雷森,一个庞大的满是结网怪物的空间,在一条普通走廊的天顶上!」
  「很有创造力。」雷森不冷不热地说。
  「以及巨大的魔法力量。」法瑞斯说:「上面以前肯定布满了这种怪物,不知是饲养场,还是陷阱。」
  「但现在已经不再是陷阱了,它们都死了。」雷森说。
  「谢天谢地,我可不想碰见这东西。」法瑞斯说,他脚下有团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半根蜘蛛脚。他伸脚碰了碰,它碎成了粉末。惊人的倒是这些蜘蛛网,这么多年就算不是坚韧如初,也算颇为完美地经历了岁月的考验。
  「时间能消弭一切,现在无论是陷阱还是杀戮都已经干枯了。」他说,然后想了一下,有点紧张地说道:「如果她真在我们头顶上创造了一个空间,做为饲养厂还好,万一……她只是在她家的走廊上划了一道空间裂口怎么办?通往某个住满了蜘蛛的变态空间?」
  他努力的往上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最好走快一点,说不准上头还有些东西没死呢。」他说。
  「我现在宁愿相信是她的个人创造力了。」雷森说。
  他们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可这条走道长得离谱,而那条黑色的苍穹也始终阴沉沉地笼罩在他们上方,让人神经紧张。
  当然,如果主人能够创造空间和连接空间,那走廊长到不近人情一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法瑞斯低下头,看了一下手里的日记本,发现上头的字迹依稀可辨。
  「周围好像亮了一点。」他说。
  「因为我们更靠近地底了。」雷森说。
  「侯爵夫人一定给它们提供了庞大的养分,使得它们三千多年后还没有完全干枯。」法瑞斯说,声音变得低沉:「一切的秘密都在地下。」
  走廊继续无止无境,法瑞斯低头就着光线看日记,知识总归是能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件事在该死的死亡之海说不准能再一次得到应验。
  他翻到其中一页,说道:「嘿,雷森,你看这里,『那些五十年前发现的伟大藏品,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神秘诡谲、毫无条理、却又美妙至极的世界』……」
  雷森一把将日记抢过来,快速浏览着古老沾水笔优雅的字迹。纸张又黄又脆,可是日记的主人记载时显然考虑过了时间的流逝,选用格外耐用的纸张和墨水。
  日记上写着:
  没人知道那些沙漏藏品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放在那里的,我有时想它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太过诡异,力量也太强大了,并且有一种毫无规则可言的随性和残酷,如同神祗的游戏。它们在时间、空间、人性、物理规则等等我们认为坚定不移的事物间游戏,它们把时间变慢、把进程逆转、或是给予你强大的力量,有时毫无理由,有时索求巨大的回报……
  「真有这种东西。」雷森说:「真够见鬼的。」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就是生活——」法瑞斯说,他的话还没有落音,雷森突然一把拔出枪,向上方连开数枪,尖锐的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仿佛整个城堡都在震动。
  于此同时,头顶黑暗的空间传来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骚动和尖叫,仿佛有一片会吃人的阴云从头顶上散开一样。
  雷森停下动作,侧耳倾听,法瑞斯也听到上头让人心里发毛的骚动声,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飞快掠过,看不真切。
  「看来上面真有东西。」他小声说:「不过不像蜘蛛……」
  雷森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专心聆听着什么。法瑞斯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腰间,空荡荡的,他这才意识到手枪现在正在雷森手里,刚才他把它顺手抽了出来,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
  这就是雷森,他想,真是既懂体贴手脚又勤快!
  不过现在正处于危险时刻,他没有大声抱怨,而是闭上嘴巴,让雷森专心聆听墙上的动静,那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墙,飞快而细小,让人心里发毛。
  雷森的手反倒越来越稳,他缓缓指向墙壁的一个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地开枪。
  只是一枪,它击中墙壁,却发出如同打入血肉般的轻响,一股鲜血从弹孔里冒了出来,接着像小小的溪流,顺着墙壁尘封的纹路蜿蜒流下,如同墙壁流出的血——也许就是墙壁流出的血。
  「那东西是……什么?」法瑞斯问。
  「不知道,很多影子在闪,根本没法开枪——但后来我发现它们都在朝这个点集中。」雷森说,伸手沾了一点血,在鼻端闻了闻:「像人的血,还有股药味。」他说,还拿着枪,一点也没有还给法瑞斯的意思。
  「真亏你能发现。」法瑞斯说:「蜘蛛死后,上面变成了那些『影子』的窝?」
  「不知道,不过我猜它们并不只是『影子』,而是拥有某种拟态能力,正在幻化出各种东西扰乱视线。」雷森说:「它们动的方式不像攻击,太花俏了。」
  我只看到影子在乱动而已,法瑞斯想,他一直觉得雷森体内的力量太强大,难免会产生依赖现象,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样,这位驱魔人受过良好的专业训练,会用些奇怪的高科技物品,也能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辨识伪装,把怪物一枪毙命。
  「那东西死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雷森说:「我从没见过……」
  他突然停下来,死死盯着地板,法瑞斯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惊讶地看着眼前——地面不知何时升高了一些,因为雷森的整个右脚陷了进去,那些古老的石块仍在扩展,一副想要把他整个人吞下去的饥饿模样。
  雷森向着脚下的石块开枪,下一秒钟,无数的影子从他的脚下散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雷森又朝左侧的墙壁开了一枪,上面传来一声低哑的惨叫,墙上涌出暗红的血。
  「死了?」法瑞斯问。
  「我不知道。」雷森说:「根本没办法查看尸体。」
  他用枪管碰了碰血洞处的墙壁,触感很坚硬,完全看不出另一种生物拟态的痕迹。
  法瑞斯很少看到他用枪,虽然回头想想,他肯定是相当习惯使用这种武器,因为这把枪本来就是雷森的东西。只是他后来一点也不介意的就丢给了法瑞斯,也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不便。所以直到现在,他仍是拒绝使用血脉中的力量,法瑞斯才意识到他仅凭一把枪干了多少事。
  他当初确实讨厌得令人发指,法瑞斯想,但也许在那副讨人厌的表象下,他真的给了我十分不错的待遇……反正我是不想在这种环境下当那个枪手。
  「呃,雷森……」他叫道,拽拽雷森的袖子,声音有点儿发颤,后者回过头,法瑞斯正惊惧地盯着地面。
  雷森低下头,他们所站的地方,前一刻还是坚硬的地板,可是现在,地板变成了血红色。
  如同暗红的地毯,长长地铺陈在这废弃城堡的走道,延伸至未知的黑暗,看不到边际。
  「哦……」雷森说:「它们的数目比想像中多。」
  「所以!?」法瑞斯问。
  「我不知道,你能提供个什么点子吗?」雷森用一副礼貌的语调问,手里握着枪,而法瑞斯的手里是空的。
  「别问我!我他妈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法瑞斯叫道——很久以前他确实来过冥界海,不过和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的牵扯,唯一深刻理解的就是这地方很无聊。现在看来它其实没这么无聊。
  红毯安静地铺在他们脚下,毫无反应,却是一副诡谲凶险的模样。
  这是暴风雨前的那几秒宁静,接着必然是狂风暴雨般的袭击,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证实了,法瑞斯看到脚边的地毯有一小块凸起在晃动,接着一只血红色的蝙蝠钻了出来。
  接着,无数只血红色的带翅生物从脚下冲了出来。
  蝙蝠并不是一种以可爱着称的动物,但是比起这些东西来,它们简直像家猫一样温顺,那些红色怪物疯狂地在狭窄的通道上尖叫和攻击,法瑞斯看向雷森,可是后者一动不动地站着,专心倾听着什么。
  「这些东西只是幻觉,只是幻觉……」他对自己说,虽然被攻击的感觉疼得要死,他简直要被血红淹没了,疼痛像海水一样漫上来,让他窒息……他可从没有在攻击面前,做出一副如此愚蠢的样子来……
  「逮到了。」雷森说。
  法瑞斯还没反应过来,雷森就开枪了。
  他的枪指向地面,手始终很稳,枪声也极为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每一枪下去,就有一些蝙蝠消失在空气中。
  枪声响了五次,接着,如同刚才突出其来的喧闹和血色一般,整个空间猛地安静下来,好像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邪恶的幻梦。走道里空荡荡的,红色的地毯通往幽远的回廊,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
  它们会以拟态的模样死去……它们已经死了。
  法瑞斯看看自己的手臂,他的外套差不多变成了一条一条,里面还渗出些血迹,金发乱七八糟。「如果不是身上有现实的证据,我还以为它们是投影呢!」他喃喃地说。
  「差不多就是投影,这些东西力量很弱,只是迷惑敌人的手段。」雷森说,整个过程中,他的枪口一直指向地面,让躲在那儿的主体一直没找到一举吞掉他们的机会。
  「对你很弱。」法瑞斯说:「你根本不算人类,请别忘了我什么防备力量也没有,唯有的一把枪还被你抢走了!」
  「你不是没死吗?」雷森不耐烦地说。
  「我受到了惊吓!」法瑞斯说。
  「你现在可以回去。」雷森说:「顺着这条走廊往回走,找天顶上的洞,然后爬出去,再穿过一条走廊,一条石阶,一个偏厅和一条精神病走廊你就能回家了,喝杯热牛奶压压惊,向警察哭诉你的遭遇吧。再见,恕我不送。」
  法瑞斯愤怒地看着他,雷森脚步轻快地顺着红色走道前进,看得出来很高兴自己打赢了一场嘴仗。
  他认命地跟在后面,酝酿用什么更恶毒的话来反驳,他们脚下的地面保持着拟态物——他们最后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也许扮别的东西太久,它们已经没有自己的形态了——只保有坚硬诡异的样子,正在这时,脚下猛地一空,一大片红色的地面消失了,变成了空气。
  法瑞斯惊呼一声,向下坠去,他本以为会掉到下一层的走廊上,可是并不是这样,他无限制地往下落,周身只有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落入地狱。最后他只听到雷森说了句:「逃掉了一只……」
  是的,逃掉了一只,并且袭击了他们。
  但那已经于事无补,他们正在向极深的地方坠落——那东西知道杀不死他们,于是把他们抛向深深的地下。
  坠落仿佛无止境,黑暗却越来越深浓,正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他撞上了什么东西,它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可那几乎没有提供什么阻力,他继续坠落。下一秒钟,一个力量拽住了他的衣襟,他重重顿了一下,停了下来。
  拽住他的是雷森的一只手,而他正悬在一个大厅庞大弧顶的上方,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
  他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场面,刚才他还在一片黑暗凶险的地方坠落,这副知性整齐的景象像是闯错了场景,他低头往下看,发现自己在数十尺的高处吊着,脚下的图书馆呈现完美的圆形,周围是高耸的橡木书架,上面摆满了古老的著作,厚重而华美。
  整个图书馆散发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光,让整个房间显得越发庄严,而且如梦似幻。
  就是这里,他激动地想,就是这里!
  雷森一手拽着他的领子,一手抓住窗格一处木头的支点,这东西不知是如何制成,在经历了数千年后,仍坚硬如昔。
  法瑞斯正在好奇地看风景,上头的雷森俐落地松开手,就像抓住他时一样干脆,法瑞斯一声惊呼还没有出口就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姿势实在不太雅观。
  接着,雷森轻盈地落在地上,像只从高处跃下的黑豹,驾轻就熟,落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然后他站起身,查看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你不能就这么把我丢下来!两次!」法瑞斯爬起来,愤怒地大叫。
  「你又不是还没学会走路,我干嘛非得一直拽着你。」雷森说。
  「这里至少有十二尺!十二尺!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才高兴!」法瑞斯叫道。
  「得了吧,不是我拽你一把,你才没办法这么活蹦乱跳地冲我大喊大叫呢。」雷森说:「我又不是你的保姆。」
  「也没人敢雇你!」法瑞斯说。
  他们一边争吵,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奇异的环境。老实说,在城堡地下如此深的地方建一座图书馆相当奇怪,不过这可以入选该城堡最正常的事件TOP1了。
  「看来,我们的袭击者直接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了。」雷森说。
  「除了让我摔了一身的青紫,我觉得我背后一根筋扭到了。」法瑞斯恨恨地说:「当然,这是托你的福。」
  「如果你对我不满意,亲爱的法瑞斯,你可以当我这种不体贴的家伙从来没存在过,你自己爬到上面去,再摔一次。」雷森说:「向上的楼梯在左手边,门没关,再见。」
  法瑞斯再一次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深呼吸了几次,告诉自己不能在这样的危机时刻跑去和雷森打架,而且还是打肯定赢不了的架。
  他们环顾四周,经过了——推测上——三千多年们明亮的光线,仍来自于那种会发光的菌类,在这里,它们不再显得杂乱无章,而是精心地在灯罩和墙壁的花纹中被培育,有种诡谲的奢华。
  不过其中有一些已经死亡,三千年并不短暂,即使对于细菌这样顽强的生命来说也是如此。
  这让图书馆呈现一种破败与衰落,却也自有一种属于奢华腐败式的美感。
  图书馆和一侧摆放着工作台,看来这里是主人工作的地方,书桌几乎称得上巨大,主人像是匆忙离去的,上面摆满了纸张和书本,右手边摆放着一枚水晶球。
  法瑞斯凑过去看了一下那些文件,然后走开。纸上写的都是拉丁文,他对这种古老的人类语言没什么研究,留给雷森这种正经的人类去看好了。
  他更加有兴趣的,是那个水晶球。
  水晶球顾名思义,是水晶做的,可是法瑞斯可以百分之百断定,这一颗绝不是由水晶做成的——这颗球是活的。
  里面的物质不是结晶,因为它在不停的翻转移动。
  他小心地把它拿起来,做为水晶球来说,这玩意比一枚篮球小上一些,算是顶大的个头儿,里面仿佛有无数的云层在急速翻涌,带着一种急迫与不祥的气氛。
  那云层间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可他冲着水晶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是什么玩意?」雷森说。
  「什么?」法瑞斯问。
  雷森指指对面的墙壁,法瑞斯看过去——书桌上放着一个装着半瓶菌类的长颈玻璃瓶,看来是当灯光使用的,那光线正投射在法瑞斯的水晶球上。
  对面的墙上,被投入了清晰的影子,那仿佛无数云层在急速涌动,而云层组成的线条间,是一枚巨大的沙漏。
  「这是一枚沙漏。」雷森说。
  「天哪,它在流动!」法瑞斯说。他举着双手没敢动,对面墙壁的影子上,那如同耸立在天地之间的沙漏,里面的白沙正缓缓流动,映着古旧的图书,如同在昭示时间的流逝。
  「这枚沙漏在动,它的效果是什么……」法瑞斯说,他转动手里的水晶球,可转了好几圈,那沙漏却始终固定在中间,保持着缓慢流动的姿势,全不为人类的行为所动。真不知道那些人当时是怎么把它翻转过来的,一定经过了漫长的研究,侯爵夫人确实有钻研精神。
  「时间……」雷森说。
  「时间!」法瑞斯叫道:「没错,就是这玩意儿让城堡内部的时间变慢的!」
  他翻开手里的日记本,找到刚才看的那一页。「阿莱丝提到过,一些沙漏可以让时间变慢,只有这样可以解释,为什么外面只过了两、三百年,而在这个属于近代的城堡,却独自经历了大半个人类历史!」
  雷森看着对面那个慢条斯理的、优雅流动的沙漏,轻声说道:「它才流了一小半呢。」
  「没错,照现在的流量看,它是一个以一万年缓时为单位的沙漏。」法瑞斯说,转头看雷森:「我们觉得我们在这里待了差不多一天,但其实外面不过几分钟,钻石号经历的时间和我们完全不一致。」
  「即使如此,我也不准备在这鬼地方做长期研究。」雷森说,点点手上的工作日志,说道:「这里提到的研究成果简直匪夷所思……不,是荒诞透顶。」
  法瑞斯好奇地凑过去,打量那些拉丁语,他曾见过拉莫尔用这种语言读一些书籍,而他要通读一个句子都有困难。「上面说什么?」他问。
  「说他们的进展很慢,能活着就是件奇迹了。」雷森说:「一些沙漏的用处诡异至极。」
  「上面说……」法瑞斯说:「他们在翻转一个沙漏时,突然间发现自己变成了别人,在……呃,这个词是什么来着?」
  「大致说他们突然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环境,开始经历一件奇怪的事。」雷森好心情地向他解释:「他们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又荒诞至极的事件,结束时他们回到了现实世界,却死了三个人。最后,她的一个同伴承认,他们经历的是他编的一部恐怖小说里的情节,那沙漏把它完全再重现了一遍,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它真的重新造了一个空间,再制定出一些规则……反正,在场的所有人都扮演了里头的角色,死去的人也是在剧本里预定死去的。她还说……因为演员不够,两个男人还被迫成为女性角色参加了『这场经典的演出』。呃……他们是『真的』变成了女性,当然结局后又恢复了。」
  法瑞斯捂着额头,这种事情确实荒诞。
  「到底是什么人设计出这种沙漏,让它干这么无聊的事。」他说。
  「我想古人可能就是比较无聊。」雷森说:「里面还提到一些沙漏翻转起来完全没有效果,但我觉得它的『效果』大概是现在不可见,或是体现在别的空间和时间上了。」
  「这像个时空魔法固化大全。」法瑞斯说,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拿着那个沙漏,他小心地放下它,墙壁上那惊心动魄的、关于玩弄时间的场面消失了。
  雷森挑挑眉毛,法瑞斯解释道:「我是说,这有些像把时空魔法固化为不同沙漏的形态。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很久以前有一个非常擅长时间、空间和规则魔法的家伙,他把这些全固化成了法器,而这里就是他的法器储藏室。」
  「那他该把它埋得更深一点。」雷森没好气地说。他低头看了眼日志,这种东西越看越让人郁闷,像看一群幼稚园生得到了造物的力量,于是开始在人群中进行实验,让学校被原子弹炸毁,让隔壁的叔叔变成棒棒糖什么的。那些东西简直愚蠢——因此邪恶——得过分,难道这城堡里就没有一个有点脑子或是自制力的人吗?
  看到雷森继续看那些艰深语言,法瑞斯左右环顾,发现不远处有个通往别处的楼梯。他好奇地走过去,雷森并没有看到他,他正专心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法瑞斯下了几级台阶,便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侧的偏殿,这里光线幽暗,有一种说不出的氛围,仿佛这里和外面所有的地方都不一样,时间在这里被凝固,变成了果冻一样缓慢并可以被触碰的东西。
  在偏殿的正中央,没有任何的桌椅和装饰——仿佛这一切都不可能靠近它——只放着一组三个的沙漏,它们分别呈现水、火焰和虚空的颜色,正静止着,仿佛蛰伏的猛兽。法瑞斯觉得最好不要碰到它们。
  他的对面,有一道通往另一个偏殿的台阶,法瑞斯想,这大概就是收藏室了,不同的是,它们不是一个房间,而是无数个房间。
  「日志上说,收藏室几乎是个迷宫。」雷森的声音传过来:「这里一共有三千多间收藏室,错综复杂地建立在地下,不过大部分都空了,只有一千三百七十三间收藏室还有东西。还有十七间不确定是不是有东西。」
  「我想这大概就是这城堡落到了冥界海,还能存在的原因。」法瑞斯说:「这里有连死亡都不可侵犯的东西——时间。」
  雷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别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他有些紧张地说:「这里有些沙漏仅凭触碰就能引发。」
  法瑞斯转过头,发现雷森手里正拿着那叠日志,显然看到了什么危险的信息。
  「我又不是傻瓜,这些东西看上去就不像能碰的样子——」他转身朝雷森走过去,正在这时,他的手臂擦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法瑞斯转过头,发现他身后的墙上有一个凸起的台子,非常小,但上面放着一枚沙漏。它在他视线的盲点,他并没有发现它。那个角度……看上去它本来就是准备给人碰碎了。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沙漏立在一个水晶制的架子上,它剔透得如同一片虚空,又仿佛凝固了时间,冻结了永恒。细砂轻柔优雅地落下,美得、也脆弱得如同一个梦幻,它落到地上,便摔了个粉碎。
  最后,他们只记得细碎的银砂散落了一地。
  第十四章
  雷森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黑暗、狭窄的马车里,车厢不停摇晃着,外面风雨交加。
  他听到狂暴的雨点不停地击打着厢壁,仿佛整个世界只是个在黑暗和狂暴的风雨中摇摆的叶片。
  他嗅到水、泥土和车厢的味道,真实得不容置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该死的沙漏碎了,他想,所以……他出现在了这里?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里紧紧捏着什么东西……工作日志?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他看到手里那张纸,那是一个被蜡印封好的信封,上面印着盾牌和星星的家徽,他曾经在某本古书上看过这个家徽,大概是在他家的族谱上,某个姓索维尔的旁系亲属——那该死的族谱像十几本圣经加起来那么厚。
  蜡封仍很完好,但在看到的一瞬间,雷森就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他似乎曾看过这封信……上面写着:「尊敬的阿莱丝侯爵夫人,我很荣幸地向您推荐一位年轻人」。
  阿莱丝侯爵夫人……这名字好熟,它似乎在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中出现过……
  上面还写着:「我相信他就是您需要找的人,在您的管家身遭不幸之际」什么的。
  这是一封推荐信,把他推荐到阿莱丝侯爵夫人的城堡去当管家。
  他的父母去世了,他们除了债务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所以他只好退了学,找些什么养活自己……他的教授向阿莱丝推荐了他。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挟着巨大的雷声和电光,像是要把整个宇宙劈成碎片,或是预示着某场可怕情节的上演。雷森茫然地晃了晃脑袋,他的脑海中涌出了大量的片段,关于「这位年轻人成绩优秀,品行良好」、「他非常需要一份工作,而我相信您能帮这个忙」……仿佛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似的。
  我拿着一封该死的推荐信,他想,坐在马车——甚至不是汽车——里,去找一个管家的职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探头向外看了看,黑发瞬间便被雨水打湿了,在前方呼啸着狂风暴雨的黑暗里,一栋庞大的建筑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高耸的城堡如同黑暗中的一只怪兽,阴沉地从同样黑暗的地面升起,摇曳的灯光只衬得黑暗更加黑暗。
  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城堡,雷森想,缩回马车,推荐信也有些湿了,他把它折好,塞回口袋,仔细思索。
  他知道这里是阿莱丝侯爵夫人的城堡,她的丈夫很早以前就死了,她深居简出,但是有钱,也有地位,据说同样十分漂亮,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虽然她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据说有很多人想要靠近她的家族,却又不得其门而入,而他得到了这个机会。
  他记得自己来到了一座地下图书馆,那里连接着通往某个奇异时间魔法的无数宫殿,那是藏在死亡之海下远古的宝藏……可是他的朋友不小心打碎了一枚沙漏,银砂落了一地,强大的力量攫住他们,如同一只能摆弄宇宙的巨手……
  他感到一阵烦躁,无意识地揪着黑色的短发,觉得似乎忘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东西从他脑中迅速流失,像碎裂的沙漏,怎么也无法挽回一丝一毫。
  然后便是一片空白。
  他是亡者?雷森帕斯,他……他的父母去世了,瘟疫什么的,那老混蛋留了一屁股债,害他走投无路,还差点被送到监狱里去……不,他不能叫自己的父亲老混蛋,他对他似乎还挺慈爱,天知道他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他的生活像个印在纸上的故事,虚假无味,让人提不起兴致。
  一个星期前,阿莱丝的管家暴毙身亡,父亲的一位朋友写了封推荐信,让他得到了来这个乡下地方工作的机会。这让他避免了被投入大牢的命运。
  于是,他就这么开始了他愚蠢……不,他不能说这个救了他命的职业愚蠢,但……他就是在开始一个愚蠢的职业生涯!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已经来到了那栋黑暗的城堡,然后车子停了下来,他听到车夫朝看门人吆喝了几句,然后便听到铁门吱吱呀呀被推开的声音,看上去很久没有上油了,他想,不知道侯爵夫人是不是想展示一下城堡的古老风范。但他只觉得这里有股腐败和不安的味道。
  马车继续前行,他缩在黑暗的车厢,对做为管家的新生活毫无兴趣。
  管家,这真是太荒唐了……或者是刚才梦中的「驱魔人」更荒唐?
  但生活如何可由不得他,前方的庞然大物越来越接近,直到变成了一个古老华丽的居住地——他以后的居住地。
  马车再一次放慢速度,终于完全停了下来,他到达了目的地。
  雷森不情愿地拎起箱子,下了车,脚踩到了实在的地面,马车便转头离去了。他转过身,站在城堡冰冷的石阶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但烛光都亮着,像血一样从黑暗中渗出来,门空洞地张着嘴,一副饥饿空虚的样子。
  简直像鬼屋。
  他试探着走进去,在昂贵的义大利地毯上留下一滩水渍,他看也没看一眼,会有仆人清理的。
  不过这会儿,偌大的城堡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已经过了午夜,没人是正常的。如果不是侯爵夫人要求他今晚一定要到城堡,他也不喜欢三更半夜跑到别人家来。
  「你和我想的一样。」一个声音说。
  雷森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过头,发现一个穿着暗红色长裙的女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好像城堡里的幽灵一样。
  看到雷森惊讶的表情,幽灵笑了:「血统悠久,虽然家境没落,但仍颇为富有。父亲是大学教授,受到良好的教育,对钱财缺乏概念……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她解释,看看雷森脚下一塌糊涂的地毯。
  雷森头也没低一下,问道:「你是谁?」
  「艾琳娜?阿莱丝。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管家了。」那女人说。
  雷森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虽然没人能说得准阿莱丝侯爵夫人的真实年龄,但她早就已经超过五十岁了。而眼前这个人现在看上去几乎是个小姑娘,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您是侯爵夫人?」他确认。
  对方笑了,那笑声像只夜鸟在咕咕叫,但是柔媚入骨。她并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雷森,仿佛他的无礼、警惕、或不事生产她都可以宽容,并且很乐意看到。
  她是位不折不扣的美女,长发如黑色的瀑布般散下,眼睛是神秘的浅紫色,别有风情。如果说她有什么和真正年轻女孩不同的,那就是她的气质过于幽暗了,仿佛某种不知名的黑暗物质在她体内涌动,只在面上透出些许。
  这倒让她有了一种神秘与不详的魅力。
  一个仆人无声无息地走过来,拎起雷森的箱子,后者惊讶地退了一步,这家伙仿佛同样是从空气中跳出来的,没有半点声响。
  侯爵夫人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过来。「别站在门口了,今天冷得要命。」她说,声线柔和甜美得像雷森是她的小儿子,充满无条件的关怀与宠爱。「啊,忘了说,欢迎您来到敝舍,你肯定累坏了吧!早知道雨下得这么大,我不该勉强你今晚一定要到的,万一冻坏感冒就糟了。」她看上去有些自责。
  「您的需要,是我的荣幸。」雷森说。
  「你比索维尔先生信上说得英俊多了。」阿莱丝说,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您比传说中漂亮了很多倍。」雷森彬彬有礼地回答。
  「我知道传说说我是什么,一个老妖婆,总也不见老,肯定是和恶魔做了交易。」阿莱丝笑起来:「你来时他们肯定都跟你说了,离阿莱丝家远一点什么的,我一点也不介意,老实说,贵族圈子喜欢传闲话,因为大家太无聊了,他们并没有恶意。」
  「我并没有听到那样的传言,人们都说您漂亮极了。」雷森说。
  「那我还真有点惊讶。」阿莱丝说:「看来我太习惯当『老妖婆』了,毕竟我总是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我是正常的,我无论是想法还是生活习惯,都和人家不一样。你到了这里来,我也希望你会迁就我的习惯,雷森帕斯先生。」
  「叫我雷森就可以了。」雷森说:「我的工作是为您服务,如果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这里的生活很简单,没有巴黎那些无聊的社交和应酬。」阿莱丝说:「我们要做的,就是享受这城堡的一切。不过我的城堡喜欢夜晚,而非白天,我希望你能为此更改一下作息时间。」
  「我非常乐意,夫人。」雷森说。
  对方朝他露出一个热情的笑脸:「那么,我带你参观一下你的新家吧。」
  虽然没有入冬,但城堡里的壁炉已经早早升起火来了,房间里显得暖洋洋的,几乎让雷森有些犯困,他在路上跑了一天,因为疲倦浑身都有些发冷。但他还是跟上阿莱丝的脚步,他必须得适应新的生活习惯了。
  侯爵夫人一边走一边说道:「弗朗斯死得很突然,他为我工作了三年,是位非常称职的管家……之前那位管家也是如此。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和他们处得都很好。」
  雷森点点头,实际上他来时听过阿莱丝家的一些事情,这里已经换了许多任管家,有的因为疾病去世,还有些不辞而别。不过为侯爵夫人工作丰厚的薪金和地位,仍吸引了些不信邪或是走投无路的人。
  这世界上只要有足够的钱,总能找到足够的人。
  「不过接下来由您这样英俊又惹人喜欢的年轻人接任,我感到安慰极了。」阿莱丝笑吟吟地说。
  「我很荣车让您感到高兴,夫人。」雷森回答。
  「我也觉得。」阿莱丝说,她的声音如丝绒般柔软,摸不到底。「你会喜欢这里的,亲爱的,这儿是宴会厅——」她走到一处华丽的大厅,愉快地介绍道,雷森跟着她走进这处偏厅,突然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地方。
  这里富丽堂皇,放满了奢侈品,一切都显得精致而华丽,如同殷勤友善的侯爵夫人,可是他突然想到的却是它的另一个样子——没有精美的油画,没有织就着繁复花样的地毯,也没有华丽的水晶吊灯,这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如同监狱一般,关着匪夷所思的生物。雷森并不害怕凶悍古怪的东西,但一想到那些怪物曾经是人,他就觉得想吐。
  他推开那些想法,他看到的东西和这个大厅的格局根本不相干,套在一起太勉强了。那只是他在狂风暴雨间的马车上,做的一个荒诞的梦。
  「漂亮吗?」他听到阿莱丝问,她刚做了一番长长的介绍,正微笑着歪头问他。虽然他一个字也没听到,但他承认在烛光下,她美得简直让人呼吸不过来。
  「美极了。」雷森回给他一个笑脸。
  「那你该看看二楼,还有地下的部分——」侯爵夫人继续说,脚步轻快地向楼上走去。雷森在心里叹了口气,跟上她。
  所有的烛光都亮着,给周围的物品镶上了一层金边,让这儿有种异样的奢华感觉,却照不亮更多的幽暗之地,更衬托出角落里的黑暗和腐败。
  幽灵般的仆人不知何时已经拿着他的行李离开了,看来侯爵夫人想单独为他介绍房子,并且短时间内不准备让他回房间。雷森沉默地跟着这位年轻到不正常的侯爵女士,整座城堡仿佛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忍不住问道:「其他人呢?」
  「哦,他们都在。」阿莱丝说。
  「哪里?」雷森问。
  阿莱丝转头看他,她的眼神似乎仅仅是温柔友善,又像是别有深意,看不见底。「亲爱的,他们都在这城堡里从不离开,不过他们的工作很繁忙,不喜欢见人。」
  看不见的?雷森想,这是恐怖剧吗?他把到了唇边的一堆问话咽回去,朝对面美丽的女人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毕竟他是来当管家,不是来当警察的。
  「那么,只能希望以后有机会结识这些辛勤的工作者了。」他说,虽然他心里头并不大想看见它们……不,他们。
  「会有机会的,亲爱的。」阿莱丝别有深意地说,她来到自己的房间,从里面取出一大串钥匙,像交付什么产权契约一样递给雷森。后者接过来,钥匙的触感冰冷而沉重,这时他感到指尖一疼,连忙收回手指。他的手里,一支钥匙尖锐的凸起在烛光下闪闪发光,如同钢针,上面沾着他的血。
  「让我看看!」侯爵夫人用一副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兴奋的语调说,她抓住雷森的手,把伤口放在唇边。
  雷森打了个冷颤,条件反射想把手收回来,他不敢相信侯爵夫人在帮他舔伤口,她的舌头灼热柔软,轻舔着他的指尖,仿佛有细细的火焰正顺着伤口渗进来。
  阿莱丝放开手,朝他妩媚地微笑。雷森收回手,背在后面,伤口上的血迹已经没有了,他回忆起阿莱丝嘴唇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有点发寒。
  「抱歉,我太不小心。」他说,把那一大串样式各异的钥匙收进口袋,它们像串珍贵而别致的古董,不过也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代表着他得到了管家的权限。
  「你可以到城堡里你想到的任何一个地方。」阿莱丝说:「但我今天带你参观的,都是些非常安全的地方。至于其他的地方,你当然可以随便去,但要小心一点。」
  「小心一点的意思是?」雷森问。
  「哦,这座城堡非常非常的古老,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也许你会在黑暗中碰到吃人的怪物什么的,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阿莱丝柔声说,语调像是在给小女孩讲睡前故事。
  「但你确定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都是安全地带?」雷森问。
  对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很少看到管家问起话来,是这么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侦探架式。她笑起来:「我猜是的,你要是害怕,也可以一直躲在房间里。」
  「如果你不扣我薪水的话。」雷森说。
  阿莱丝格格笑起来:「不,我会扣的。」她说,提起裙摆继续向前走去。「不过,你到哪里逛都没问题,做为阿莱丝家的管家,你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这串钥匙能打开城堡里所有的门,包括地下建筑……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好的。」雷森说,他并不觉得这是个能创造家庭归属感的地方,特别是地下部分。比起探险,他宁愿待在房间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印象。
  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儿,但他却感到不安,也许因为他在马车上的感觉,就像有只黑暗的爪子在挠着他的心脏,他看不到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没看完城堡的一半,雷森发现天已经亮了。窗外的东方泛起白色的微光,在阳光出现之前,如同它落下前一般,呈现透明与荒凉的味道,仿佛人类从不曾控制这个世界时一般。
  从此以后,他大概要习惯这种作息了,他想,在晨曦将出时上床,在黄昏前起来,像以前一样,总是出没于夜晚降临的时候……不,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始终都喜欢白天,而不是夜晚,他没理由经常在晚上出现的。
  他清楚知道夜晚是什么样的时间,那是属于罪恶和魔鬼的时间,黑暗中藏着污垢与危险,当他行走在其中,会感到愤怒和紧张,那一点也不让人愉快,他只是……必须在那里。
  法瑞斯看着玫瑰花发呆。
  白玫瑰,娇柔而纯洁,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在阳光下盛放,全不晓得俗世的危险与血腥。
  他手里拿着剪刀,似乎准备剪枝,可他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剪子。
  他这辈子都没剪过枝,他也不喜欢花,这东西无聊至极,仅仅是结果前的一个过程,一件不成熟的作品,那些为花朵着迷的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冰蒂尔喜欢花,她把它们视为自己落入非人类生活后,能再一次把她和晨曦、阳光、温暖之类人界属物联系起来的物质,她把这种东西种得到处都是——包括法瑞斯的整个宫殿。
  当他看到满院盛放的鲜花,经常会觉得这场景愚蠢得匪夷所思,而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为了讨好一个女人,任她这么折腾自己的宫殿,把一个恐怖肃杀的地方弄得像个他妈的鲜花种植地!
  但那是讨未婚妻高兴的一个手段,并不关心手段本身有什么美好特质,他甚至为了得到珍稀的花种杀过一些家伙,而他对冰蒂尔想透过花朵得到的东西不感兴趣,他不能理解。
  有一天他回到房间,发现卧室里不相衬地放了一大束……就是这个,他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花田,那是玫瑰,她送了他一大束玫瑰。
  她好像一点也没看出法瑞斯的不快,语调轻快地问道:「它们漂亮吗?」
  「你知道我对这些没感觉的。既然你喜欢,不如把它带回去,装饰你的房间好了。」他说。
  她笑了,没理会他的不体贴。她说:「收下吧,法瑞斯。」
  他最后还是收下了,收下那些美丽和让人苦恼的东西……在她死了很久之后。
  现在他站在花园里,手里拿着个剪刀,像个园丁,愚蠢的看着满园的花朵发呆,不知如何应付……
  因为他最终决定去寻找她想给他的东西,尝试着领悟她想让他感受的那些美好,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只知道如何毁灭,却从未学过怎样去保护。
  比如雷森,那个他在人界寻找到的朋友……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那人救他救了无数次,并接受他做为他的搭档。可他知道到了最后,他没有办法保护这段友情,就像他曾经失去冰蒂尔一样,他还是会弄得一团糟,就像他打碎那枚沙漏……
  他记得水晶碎裂开来,银色的砂散了一地……脑中的记忆和那些银砂一起流失,留下越来越多的空白……真是见鬼,他一点也不想忘记那些,虽然他搞得一团糟——
  法瑞斯站在晨曦下的玫瑰花园中,捂着额头,不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慌情绪是怎么回事。为了一个清早产生的幻境而神经紧张,可不是件正常的事儿。
  他是个园丁,帮阿莱丝夫人照顾她的花花草草——心里遥远的地方有个冰冷的声音在说「真愚蠢」,但他忽略它——关于冰蒂尔和雷森的事感觉上很真实,但那不可能是真的。更真实的该是他枯躁无味的生活,它无聊,但现实总是无聊的。
  玫瑰花们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地盛放着,即使已经进入了深秋,寒冷转眼就要来临,可它们还是没有时间意识地盛放着,真不教人喜欢。
  变态的乡下地方……他想,无论是植物还是人类都怪里怪气,都不肯照着正常的规律运行,他真不知道他干嘛来这里当园丁?他讨厌这地方,他也讨厌园丁,他更讨厌早晨爬起来干活儿。真正的生活应当在夜色魅惑的时段,而不是无聊的白天。
  他无聊地绕着花园踱步——好像他生来就更擅长逛花园而不是照顾花园一样——可即使他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园丁,但还是想不起来怎么修剪花枝。
  他又想起自己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阿莱丝城堡是个装满了死人和可怕实验物的地方,一个比地狱更糟的地方,那还比较像它应该是的样子。
  梦里有叫冰蒂尔美丽善良的女孩,还有个看似冷酷但极为讲义气的好兄弟……
  「……姓雷森帕斯,听说很英俊,是从英国来的……」一个声音说。
  法瑞斯猛地转过头,在身后的玫瑰花丛边,两个年轻的女仆正在说话,女人们经常会谈起男人,就像男人们经常会谈起女人一样,这会儿,她们正在谈论某个男性。
  一位红发少女一边把一枝沾着露水的玫瑰放进花篮,一边继续说道:「昨天过了午夜才来,然后被夫人带着转悠了整个城堡,这会儿还没能上床呢,可怜的人。也许晚饭时你能看到他,他真的很英俊,就是看上去严肃了些。」
  「英国人就是这样。」她的同伴回答:「不过私下可就难说了,夫人包准会勾搭上他——她谁都能勾搭上。」
  「这不能怪她,他是我见过最英俊的年轻人了。你该看看他的,珍妮。」红发女孩说:「不过他肯定也像弗朗斯一样,只在傍晚起床料理事情,早上休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就是贵族。」
  「像魔鬼,他们总是像魔鬼,艾希莉。」叫珍妮的女孩说。
  正在这时,她们看到一旁的法瑞斯,并意识到他听到了这番小小的谈话,两人迅速低下头,转身就走。
  仿佛沾着露水的花朵只因为我一眼,就变成了可怕的霉菌似的,法瑞斯想,到底是谁那么天兵让我来当园丁的。
  他脚步轻快地走过去,用一副不经意的语调说道:「你们刚才在说谁?」
  「没有说谁。」珍妮迅速说。
  「得了吧,我听到了。」法瑞斯说,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愉快,一边跟上她们慌乱的脚步:「别紧张兮兮的,夫人早就睡了,而且她可从来不介意我们私下传传八卦……」
  「但她一直很介意我们私下谈论管家的事。」艾希莉说,好心地停下脚步向他警告:「弗朗斯先生在时就是这样,这一个也不会例外的。」
  「只要不谈论他,我们就会好好的。」珍妮冷冷地说。
  「我不明白会出什么事?」法瑞斯迷惑地说。
  珍妮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站在屠宰场前而浑然不知的动物一般,她低声说:「哦,会出事的。」
  她说完,低声对艾希莉说「我们走吧」,然后拿着满篮沾着露水的鲜花,离开花园。
  「我只是想知道他叫什么。」法瑞斯无辜地说。
  「亡者?雷森帕斯。」艾希莉轻声回答:「夫人一直叫他雷森。」
  然后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和同伴一起离去。
  法瑞斯目送她们离开,其实他主要是在看艾希莉,她的红发在阳光下像火焰般耀眼。
  他不喜欢阳光,但他喜欢远远看着。
  就像他不会照顾花朵,但他……并不讨厌它们。
  艾希莉和梦中的女孩儿完全不同,至少发色天差地别,可是她就是让他想起她,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天真未泯,一样即使经历过无数痛苦,却仍相信这世界阳光灿烂。
  他慢慢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城堡,一边让思绪回到那个早上的幻境。它本该被迅速忘却的,可是……那个新来的管家叫亡者?雷森帕斯是什么意思?
  他发誓,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新管家的名字,夫人不喜欢别人谈论管家的事。
  可他却在梦里知道了?这太愚蠢了,和他相信自己和一个从未见过的英国人有交情一样蠢!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见见他。
  第十五章
  玫瑰花丛们在他身边茂盛地生长着,它们自由伸展着肢体,仿佛一大堆无解的数学题。
  法瑞斯觉得它们和昨天、前天、大前天肯定也没有太大区别,不会有人注意到它们长出了几片叶子或几个花苞,他左右瞟了一下,发现四周无人,便不动声色地把剪刀丢到墙角,向城堡的后门走去。
  「今天你们逃过一劫,多开几朵花报答我吧。」他对身后的玫瑰花丛安慰道。
  虽然每多过一秒钟,他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更蠢一点……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之前他一直无意识攥着什么东西,他摊开手,发现那是根干草,被打了好几个死结,倒像故意编成的链子。
  它看上去只是根草,但和他在幻梦状态见过某个玩意儿一模一样,那是株会说话的植物……可是怎么可能?植物怎么可能会说话?而且它竟还会上网和下载电影,会和人吵架,抱怨自己是童工和威胁打电话去儿童福利联盟报警……哦,它还会装死,所以雷森……
  这太不着边际了,他想,想把那根干草丢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塞回了口袋,继续朝前走去。
  他转过一个弯,阿莱丝家后门有一条狭窄的石阶,那是给下人用的,他踩上石阶,一点也没注意到对面一个男人正推开偏门,迎面走过来。他的脚步像鬼魅似的无声无息,手里拿着个巨大的包裹。
  法瑞斯差点儿撞到了他,两人都吓了一跳,对方手里的包袱没拿稳,顺着台阶掉了下来。
  法瑞斯连忙冲过去,帮他捡起来,被单里包的是些使用过的衣物和日常用品,他看到上面一件被揉成一团的衬衫,那东西让他吓了一跳。
  衬衫上布满了无数个小洞,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洞窟中爬动穿梭,密密麻麻地让人头皮发麻!
  法瑞斯猛地把它丢下,身后的男仆冲过去,一把抓起满是虫子的包裹,一脸怒气。
  「那是什么鬼东西!」法瑞斯叫道。
  对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法瑞斯觉得如果不是这小子只是个身体瘦弱的矮子,自己一只手就能打倒他的话,他一定会冲过来杀了他,他努力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这上面有很多虫子。」他说。
  「我这就去烧了。」对方用阴沉的声音说,转身离开。
  法瑞斯目送着那位勇敢的男仆抱着满是虫子的衣服,毫不介意地向花园转角走去,法瑞斯谨慎地看着他,这时,他发现台阶下有金属的光芒一闪而过。他走过去,把那落在地上的小东西捡起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怀表,他打开它,上面画着阿莱丝夫人的画像,如同少女一般甜蜜温柔。画像的一角脱落了,他揭开画纸,后面刻着一行字:送给我亲爱的管家、朋友、以及情人,法里奥?弗朗斯。属于你的艾琳娜。
  这是弗朗斯的东西,法瑞斯惊讶地想,他和侯爵夫人曾是情人,怀表上的题字看上去甜蜜又幸福,而且毫不介意被人发现。可现在,显然阿莱丝要把情人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扫地出门了,包括这枚订情信物。
  他轻轻把怀表放在发现它的地方,像在墓前放一枚花一样……恍然间,他想到,就在梦里,他走上这条石阶,他的脚踩到了半枚金属坠,那实际上是怀表的一半,他想,上面女人的画像已经褪色发白,它独自在泥土里躺了那么多岁月。
  在梦里,周围没有这华丽的花海,而是由骸骨组成的海滩,一切都是灰白无望的。这城堡早已死亡,里面装着的咆哮着的一切都是死亡,还有那些被遗留下的生物,那被时间和人类的残忍碾压下的存在,比死亡更加可怕。
  那景象倒和这城堡更相称一些。
  他转身走进城堡,这里是仆人休息的小厅,桌上放着一本义大利版的《神曲》,书笺放在地狱篇。
  这不对劲儿,他烦躁地想,这很不对劲儿。梦里的事情不停地出现在现实中,而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这城堡便根本是一个地狱。
  弗朗斯对外的死因听上去是坦坦荡荡的风寒,但对于这位前管家具体是怎么死掉的,仆人间颇有些奇怪的传言。负责收拾房间的女仆说他是被虫子从里头吃空的,她说他肯定是不小心吞了什么邪门的东西,那东西在他身体里孵化出无数只虫子,然后在三天内吞了他,这城堡里有很多邪门的东西。
  他想起他衣物上钻行的虫群,这些传闻显然并不是无稽之谈。
  他继续往前走,顺着那位男仆刚才的路线,来到弗朗斯曾经居住的房间。
  房间是一楼的尽头,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它,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进去,窗帘打开着,整个空间显得空洞而寂寞。
  桌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箱子,看上去已经很陈旧了,但仍能看出曾经的昂贵和雅致。箱角烫着两个缩写的字母,法瑞斯拼了半天,惊讶地发现这是「亡者?雷森帕斯」名字的缩写,这是他们昨晚刚到的新管家的箱子。
  他迅速回头去看房门,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清晨的光线射进来,一片落寞。他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希望雷森帕斯回来,然后发现自己在他房间里偷偷摸摸,并对他的身分有奇怪的幻想。理论上不想,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某部分又希望能见到他。
  周围静悄悄的,看上去不管他怎么矛盾,那位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的管家都还没有回房,如女仆所说,他被夫人折腾了一整晚,还无幸上床睡觉,这箱子甚至还没有拆开过。
  这就是新管家的房间?他惊讶地想,这里一个星期前可刚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死亡事件啊,而死的还是阿莱丝的前「管家、朋友、以及情人」弗朗斯,她居然连床都没换一张,就这么收拾了一下,让新的管家住进来?
  她到底在想什么?当然,这位新管家远到而来,人生地不熟,据说他因为欠了债根本不敢回国,大概也不会对她的安排提出什么异议。
  他走到床边前,床头被装饰成极尽华丽的景观,似乎是个花园,但又有点像传说中的咒符……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咒符的样子,他只知道这东西真得很像他见过的某个法阵。
  不过,他伸手摸了摸,上面非常平整,看不出曾经发生命案,划上有凶残异类生物肆虐的痕迹……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法瑞斯吓得连忙趴在地上,那声音并没有停下来,他听着房门被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看来房间现在的主人回来了。他正在门外,打开箱子开始收拾东西,然后他的脚步声朝卧室走了过来。
  法瑞斯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底下,床单是层层厚重的蕾丝,没有人能看见他。他安静地趴伏着,床底一片黑暗,只有边角透出隐隐的光线,勉强能看清周围的东西。
  他听到外面的人放好了箱子,然后坐到床上——他能感到床铺下陷了一点儿——接着那人像脱了力般倒在那里,他听到他轻轻的叹息。那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很疲惫。
  他也会像弗朗斯那样死去吗?法瑞斯想,弗朗斯是三年前来到阿莱丝城堡的,当时他身边还带了个女儿,两人都为找到了这个工作而高兴。但后来那女孩失踪了,据说是城堡阴影处的恶魔把她拖走吃掉了,这让管家越来越憔悴,她是他唯一的阳光。
  某天晚上,他感到不太舒服,早早上了床,到了晚上时,他感到饥饿和空乏,他吃了五人份的晚餐,夫人特地嘱咐他不用起床,尽情休息。
  可暴饮暴食并没能拯救他,他因为体内的疼痛惨叫了三天,然后就死了。去收拾他尸体的医生在门口吐了,收拾的女仆说的——看来死的真的很惨。
  他是被从虫子从内部吃空了,虫子吃了整个城堡的食物,然后从里面吃掉了它们的宿主,一群贪婪的吞食者……他感到精神恍惚了一下,很久以前,似乎曾经有人这么称呼他……
  他手边个黑点在轻轻蠕动,他好奇地靠过去,想看看那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只虫子。它的半个身体陷在洞里,看上去比蚂蚁大一点,颇富攻击力。
  一个像弗朗斯衣服上的孔那么大的洞,但那应该是在布料和木头上,而不是在坚硬的石头地板上呀!
  那虫子通体漆黑,半个身陷在洞内的阴影中,只有半只脑袋在外面,可以看到巨大的复眼。它晃动着两只邪恶的前螯,嗅着外面的空气。法瑞斯凑过去,那东西似乎感觉到他的到来,越加卖力地摆动着难看的前肢,似乎在毫不畏惧地宣战。
  法瑞斯朝它做了个鬼脸,那东西的钳子挥得更起劲儿了,简直是挑衅,法瑞斯想,他恶向胆边生,准备伸手把它碾死。
  他伸出手,正在这时,说不准是某种第六感,他停了一下,感到另一只按在地上的手不太对劲儿。地板该是冰凉平板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坑坑巴巴的感觉。
  他慢慢拿开手,头皮发麻地看着掌下的东西。
  在他手掌下的阴暗处,密密麻麻布满了虫洞,无数只虫子探出脑袋,朝他敌意地摆动前螯,仿佛有意识一般,自成一个军队。人类的力量在它们攻击下,如纸张一般薄弱。
  法瑞斯吓得跳起来,脑袋差点儿没磕到床铺,不然非被床上的家伙发现不可。他捂着自己的嘴,把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缓缓退回黑暗的角落,希望不要被这些虫子大爷盯上。
  这时,他听到床上的人坐了起来,法瑞斯满怀希望地祈求他能出门转一转,好让自己从床底下爬下来,跳窗逃走。
  可对方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听到他洗了脸,脱了衣服,把带来的衣物挂好,然后又躺回了床上。
  法瑞斯绝望地趴在那里,和一群虫子对峙,生怕它们突然发难,把自己生啃了。
  可是那些东西似乎不太喜欢白天,瞪了他一会儿,便一只只钻回了洞窟。
  乖虫子,法瑞斯想,谢天谢地。
  但谁知道它们会不会突然变卦,然后把自己轰出它们的地盘呢,法瑞斯提心吊胆的趴着,等着上面的人睡熟好偷偷溜出去。他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待到天黑。
  可是这位新管家看上去睡得并不深沉,法瑞斯几次想要溜走,到了床单旁边,又被翻身的声音吓得退了回来,堵在那里进退两难。
  不过,同样托他睡得不实在的福,他只睡了四、五个小时就又坐了起来,法瑞斯当时正饿得半死,如蒙大赦地听到那人坐起身,下了床,拉开窗帘,然后大概在对着阳光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他赤着脚离开了卧室,客厅传来倒水的声音。多半喝了水他还会回来,法瑞斯从床底下爬出来,如他所想,窗户果然没关——手脚并用地爬上窗户,回过头时,房门半开着,他看到客厅里一个黑发年轻人的背影。
  他果然是黑发的,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肯定不会有错。我怎么会知道?法瑞斯想,但又不确定是不是早上从女仆那里听来的,雷森放下杯子,转过身,法瑞斯一个慌乱,从楼上跌了下来。
  他重重地摔在了下面的玫瑰花丛中,脸上和手上被划了不少血口子。他并没有看到那位年轻管家的脸,只记得那个高挑的身影,睡眠不足让他有些疲惫,但如同梦境中那般,他骨子里如标枪般笔直和高傲。
  他坐起身,感到手上有些疼,他看着手掌上被玫瑰刺划开的血痕,血迹显得怵目惊心。这让他感到奇异的震惊。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自己流血了……可流血是正常的事,为什么他会感到奇怪?他会流血,流得太多他会死——没错,这就是现实。
  在梦中,雷森帕斯家的亡者在自己意识到他进屋前,就会发现他的踪迹,然后把他揪出来,他简直是喝魔鬼的血长大的。
  而自己也绝不会偷进别人的房子,一不小心从窗户掉下来,摔了满手的血,他正在现实中,远远没有梦境中那么强大,走错一步,就是不可挽回的死亡。
  他叹了口气,把玫瑰花丛扶回没有人从窗户上掉下来蹂躏过的样子,准备离开。
  在扶起一丛玫瑰叶时,后面的石墙露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穴,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在轻轻蠕动。他凑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晚归的虫子,它正顺着墙缝溜进那个洞口。
  那就是几分钟前,他在雷森的床底下看到的虫子。
  它远远不像自己想像中那么小,露出洞口的只是它的冰山一角,法瑞斯浑身冷汗地想,那是只像娱蚣一样长的虫子,正缓缓地回到洞穴,光是他看到的,就有半尺来长。
  阳光照着穴口,几乎能看到它身体里蠕动的内脏,显得恶心又怪异。
  法瑞斯小心地观察着它,没有发出声音,他可不敢低估它们的智商,直到它消失,他才悄悄把洞穴扳开了一点。然后他捡起一小粒石头,丢了下去,把耳朵贴过去倾听。
  石子滚下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慢慢变小,消失。
  这下面很深,比我想像中要深得多,法瑞斯想,这些虫子是从地下来的。
  但现在可不是合适的时间,他坐起身,环视了一下周围,小心地用玫瑰枝把洞口盖好,然后离开。
  临走时,他又忍不住抬起头看那扇窗户,身居危地的管家已经关了窗,他依然没有看到那个黑发年轻人是什么样子。
  虽然他对这个从没见过、也没有交往的年轻人有着清晰的印象——他黑发黑眼,还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不,他并不总是穿着黑色,可是他整个人是黑色的。他总显得很危险,周身流动着随时能致人死命的气质。
  但当熟识以后,却会发现那些和他外表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转身离开,准备去找点儿食物。
  他们还会再见面的,他想,黑暗吞噬下了雷森这样的人。就算有一天他真出了什么事,那也将是融解在明亮和纯粹之中,黑暗从来都不是他的归宿。
  雷森动作熟练地泡好一壶茶,在拿起盘子时,一张稿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他把它捡起来,纸上画着个类人生物的解剖图,说是「类人」是因为它还拖一条长长的尾巴,看上去很畸形。而再被如此完美地解剖开来,加上复杂的数学符号,好像它真的存在并被实地解剖过,就显得更怪异了。
  他将它夹进一本同主题的硬皮书中——那是本放在中世纪且足够使这个城堡的主人上火刑架的书,把书放回书架,偶尔冒出的纸张就像这城堡隐蔽的角落,藏身在幽冥之中,随时会走进另一个世界一样……
  阿莱丝说她在做一些科学研究,但雷森知道那肯定不只是她说的那样。
  昨天他路过一处地下走廊时,周围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漆黑,到处是鬼哭狼嚎的声音。大概在三分钟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他倾向于相信它不是,他不喜欢怀疑自己。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半才想到这是给阿莱丝和她的朋友们准备的,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把它喝光,他需要喝些什么定神,而他也习惯地需要什么就伸手去拿。
  心里一个声音说,你压根儿就不是当管家的料子,你在这里伺候一群贵族太荒唐了。
  他站起身,心不在焉地又往精巧的茶壶里加了些水,准备拿去给他的阿莱丝夫人和她的狐朋狗友们,她经常在家里招待那些人,一群从黑暗和污秽角落冒出来、据说是贵族的生物,也不知道这些人三更半夜不睡觉都在干嘛。
  他端起茶盘,朝地下一层走过去。侯爵夫人的城堡有着繁复深幽的地下建筑,不知是哪个时代留下的,但可以看出曾耗费过匪夷所思的人力。那种繁复通体透着阴森不祥的气息,只有少数同样阴森的仆人负责打扫它们。
  但那远远填不满里头的黑暗和空荡。
  雷森穿过一间偏厅,缓缓放慢脚步。
  这里是间偏厅,可现在不是,眼前是条长长的黑暗走道,如同怪物的肠子,通向它的消化系统。
  走廊长而空荡,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烛光只能照亮小小的一面墙壁,大片的空间深陷在黑暗中。
  他感到手中在渗出汗水,他曾经在那个疑似幻觉的状态下看到过这里,现在它再一次出现了。他静静站在那里,感受周围的环境,这太真实,不是水土不服、不是劳累过度、不是精神有问题,他真的站在一条黑暗的走廊里。
  风吹过走道,如同凄清呜咽的声音隐隐传来……他猛地转过头,侧耳倾听,那不是风吹过的声音,是真的有人在哭!
  他站了一会儿,试图听清声音是从哪里来的,然后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房间并没有什么诡异的变化,只有静静燃烧的火烛,一切显得鬼气森森。
  声音是从一间储藏房里传出来的,他轻轻推了推,门是锁上的。他把茶盘放下,拿出那串钥匙,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纹,寻找到一个和门锁类似的。他把锁插进钥匙孔,卡的一声,门开了。
  他轻轻推开它,浑身紧绷着,随时做好会被袭击的准备。可是并没有,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呜咽继续传来。
  他走进去,那哭声仍在回荡,却没有个来源。仿佛透过层层的空间,层层的黑暗,才偶尔有一丁点儿钻进了他的耳朵。
  墙面斜放着一个巨大的梳妆镜,上面镶着无以计数的宝石,在月光下鳞鳞闪光。他转过头,觉得镜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凑过去,一张血红的脸浮现在镜子中。
  那东西朝他露出一个狞笑,雷森退了一步,发现眼前的东西不知何时变成了个实验室的玻璃容器,里头装满透明的液体,那脑袋正在里头游动。
  他试探着敲了敲玻璃,它露出野蛮狰狞的神色,龇起牙想要咬他,可惜隔着层厚玻璃,没有咬到。
  雷森转过头,整个房间里摆了十几座这样的容器,每个里面的怪物在他噩梦里都没有那样邪恶的想像力。
  这就是那个他曾认为是自己幻想的世界,在那里阿莱丝夫人的城堡是一个被拉入了死亡世界的地方,到处是骨头和灰尘,承载着强烈的痛苦与绝望,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造地狱。
  那种地方不应该存在,他想相信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哭声是从一个角落传来的,他走过去,发现了另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里面蜷缩着一个金色长发的少女,她待在装满了水……大概是水的玻璃瓶里,发丝浓密地浮在水中,如果她走出来,多半能拖到脚踝。只除了她并没有脚踝,她的下半身是鱼类,微微泛着蓝,有层层叠叠的鳞片。
  雷森读过美人鱼的传说,那听上去很美好,但真看到有人长了条鱼尾巴,可远远没有童话书说得那么愉快。她看上去病态、诡异、莫名其妙。
  他走过去,那童话里的怪异生物猛地抬起头,瞪着他。她的眼睛像鱼的眼睛,又大又圆,没有眼睑。她的下颔长着鳃,在水中一张一合。
  「救……救救我……」她低声说,用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看着雷森。
  「你是……人鱼?」雷森说。有点为自己对这种事情的接受能力感到震惊。
  瓶子里的东西看着他:「什么?」她问,似乎不知道这个词。
  「人鱼,」雷森说:「你看上去像条人鱼。」
  「我……我不知道,救救我……救救我……」人鱼哀求,她看上去痛苦至极,任谁窝在这么个小水箱里都会不舒服的,那甚至没办法让她展开身体。
  雷森左右看了一下,房间的瓶子里装着各种奇怪的生物,像个噩梦中的实验室,唯有她看上去还像人一点,而他也不知道相像处有多少。
  「我要怎么做?」他问。
  「救我出去——」人鱼叫道:「去找父亲,找我父亲……他姓弗朗斯!在阿莱丝侯爵夫人的城堡里当管家——」
  「什么?」雷森说。
  「我是艾米莉?弗朗斯,救救我!我父亲会给你很多钱……救救我——」
  「老天哪,你是个人!」雷森说:「你是那个弗朗斯失踪的女儿!」
  他记得仆人谈起过,大概在一年前,弗朗斯唯一的女儿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仆人们说她晚上出门时不小心走到了幽冥的世界,再也出不来。现在看来,一方面确实是真的。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女子哭泣,大概很多年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了:「你认得我?求求你,救我出去——」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雷森问。
  「我不知道,一些……手术,实验,还是魔法什么的,我不知道,救救我——」
  雷森站在那里,看着她颔下开合的腮,不知道怎么做。
  他知道他应该砸破水箱或是直接把她抱出来,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一种情况,他都会那么做。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他如果那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她离开了水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即使一年前她还是个能靠空气呼吸,能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的姑娘,她现在已经被变成了一个品种不明的物种。
  女孩看他不说话,眼中充满惊慌,她禁不起再一次被抛下。
  她看到雷森放在水缸上的手,她一把抓住,尖利的指甲狠狠划在他的手心,后者感到一阵刺痛,他猛地把手抽回来,看到手心上全是血。
  「你在干嘛——」他抬起头叫道,可是看到艾米莉的眼神,他又把剩下的话吞了进去。
  她哀求般看着他,好像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失去他她就再也无法存活。
  「求您了。」她说:「我画的是弗朗斯家的家徽,只有我会这样画,去找我的父亲,然后请他来救我,他会认得这个的!他就在阿莱丝的城堡里当管家——」
  雷森呆呆看着她:「可是……」他心想,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女孩尖叫一声,雷森被震得退了一步,她歇斯底里时的声音像锥子一样的尖,仿佛要刺穿他的耳膜。
  「天哪,你能听到我在想什么!?」他大叫。
  周围的玻璃被震得瑟瑟发抖,雷森想要离开,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就这样走掉。
  「老天,我得先把你弄出来!」他说,转身去拿凳子,准备砸开水缸。花园后有一个人工湖,也许他可以把她抱到那里去,至少那儿的空间大一点儿吧!
  他抓住凳子,转过头准备用力砸下去。
  然后他僵在那里,他的身后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面绣满了天使的大床,他站在城堡一间普通的客房里,一切都显得普通洁净。
  他慢慢放下板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
  第十六章
  我相信有个女孩被困在虚幻世界里,雷森想。她是一条人鱼,有满头浓密的金色长发,而且她还是弗朗斯失踪的女儿。
  这听上去完全是我疯了,但我可不会相信我疯了,就算要自我怀疑,我也得确认了没有这个人在水箱里受罪才行,他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得到这种什么事都能相信、并且一定要追查到底的性格,这可不是一个和蔼教授孩子该有的性情。
  他转身离开把门关上,发现自己站在一楼的走廊上,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走到这里的。
  房门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茶盘好瑞端地放在对面,他端起来,朝阿莱丝夫人招待客人的地下大厅走过去。
  他不喜欢阿莱丝夫人的地下王国——当然,地上的他也不喜欢——那里错综复杂,他经常走错路,而他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走错的。无论他走过多少次,怎样试图去记忆,好像空间是一个个独立而调皮的孩子,正在和他玩游戏一样。
  所以虽然阿莱丝允许他自由往来,但他宁可离它远远的。
  他下了楼,楼梯坚硬而宽阔,曾有人花了大钱建造它。
  他穿过地下二层那一条长长的黑暗走道,它长得简直莫名其妙,边角还长着一大堆会发光的苔藓,要多阴湿有多阴湿,雷森心想,她与其找管家,倒不如找个搬运工来干端茶的工作。
  他感到脸上有微痒的感觉,如同走道上布满细细的蛛网,不停扑到他脸上,老天哪,这里是谁打扫的啊?
  他听到头上有东西快速闪过,唧唧喳喳,不怀好意,他猛地抬起头,什么东西在视线的角落一闪而过。
  天花板上,一片无尽的黑暗,烛光亮着,可是他看到不到天花板。他只能嗅到上方向下飘散出的一股血腥和腐肉的味道,如同上面是一个肉食动物的老巢。
  雷森熟悉捕猎者的动作方式,他能清楚意识到,他有麻烦了。
  他放轻脚步,努力不惊动上方的肉食动物,可是他觉得它们发现了自己,正快速向下爬过来。他不知道这高度有多深,可那绝不是他刚才下楼梯时丈量的深度,倒像在深深的山涧中一般。这是不可能的。
  在走到一个角落时,他无意识低下头,想要寻找什么东西。
  这时曾有个人头,被墙壁吞食了大半……我曾来过这里,他想,在那个如同细砂一样抓不住的梦里,他曾走过这样一个黑暗的走廊,可仿佛是在很多很多年后,这里已经被死亡所统治,远没有现在鲜活凶险的场景,只有被遗留下来连哀号都已不会的生物,和浓浓的死亡气息而已。
  哦,还有一个来自远古的宝藏。
  当时他身边有另一个人,金色头发,很容易被惊吓,他说不准为什么这个人会在他身边,也许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还像个人。而梦里那个他正在离人类越来越远,即使那是他最留恋的事。
  所以即使是这里,也比梦里要好,梦里那个人总归会死的,变成毁灭一切的东西,毁灭他曾喜欢——他很惊讶自己还会喜欢,在梦里他从没想过那些——和留恋的一切。
  法瑞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他还是抓住他,试图给他不多的人生中增加点色彩,他就像是……一点儿阳光什么的,带来属于人类生活的气息……他努力打住自己那些乱糟糟的想法,他的头顶正爬满了肉食蜘蛛,这可不是回忆梦境的好时候。
  上面的脚步更急了,而血腥味也更浓和让人作呕,走廊反倒明亮了一些,少许的苔藓长在角落,提供自己所能及的光亮。
  雷森加快脚步,想要通过这条走廊,他的手始终很稳,茶水一滴也没有溅出来,连他自己都有点意外他如此镇定,在危险之前变得平稳,好像是他骨子里的本能。
  一滴血落在他的脚边,接着是第二滴,直到汇聚成了一小滩血洼。一根黑色的触手缓缓伸下,雷森突然停下脚步,那触手也跟着停了下来。
  然后雷森猛地转过头,和他不过两三厘米距离的,是一个巨大的头颅,它长着两只巨大的前螯,上面沾着血和碎肉,巨大的复眼竟映出无数个自己的影像,像从地狱深处钻出来的恶魔。
  雷森稳稳地端着盘子,盯着它没有丝毫的惊慌——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那触角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在视线之中,他看到了那之后无数密密麻麻的怪物,上方的空间本该只有五到六尺,可是不是这样,那是地狱黑色的苍穹,而走廊的天顶是它的一道缝隙。他看到了,在他的头顶,是一个无尽的空间,里面结满了蛛网,无数的怪物在里头觅食、交配和繁殖。
  可是它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来到这个狭窄的走廊。他看到脚下发着微光的苔藓,突然明白了。那是怪物的吃饭铃,他想,它们潜伏光线之上,追逐误入走廊的人类,然后拖回去吞食。
  它们在等着……他想,感到呼吸困难。
  可是那怪物仅仅触碰了它一下,便悄悄退回了上方的黑暗。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声音传了下来,那声音怪异得不像从人的嗓子发出来的,它说:「他已经被它订下了……」
  这些怪物会说话,他想,它们有智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觉。
  他转过头,脚步稳定地向前方走去,像所有态度沉稳的好管家一样,到了这会儿,他简直觉得没有比他更会当管家的料子了,他一滴水也没有洒出来。除了之前被他自己喝掉的那一杯。
  头顶的黑暗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带着神秘和恶意。私语并不是错觉,它们真的在低声说话,偶尔传来低低的笑声,谈论他像在谈论一份晚餐。
  走道似乎毫无止境,但他还是走到了尽头,他停下脚步,这里有一处向下的楼梯。
  他可以把茶送到侯爵夫人那里……为什么他非把茶送去不可?雷森想,他说不准自己碰到了这么多疯狂的事为什么没有拔腿就跑?他想去救那女孩,他面对一切能应付和不能应付的危险,逃跑似乎从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他父亲说过,如果你害怕,你最好迎着恐惧上去,不然你就会死在这件事上……他怔了一下,这是他父亲说过的话吗?那人应该是个温和的教授,为什么他会说出这么些像杀手一样的话来?
  但他知道那是他父亲说的,烙在他的灵魂上,他必须去面对,他不能逃走……雷森帕斯家的人是不能逃走的。
  他们是战士,总是身先士卒的那一个。他也一样,即使他害怕。
  他下了楼梯,转过弯,然后他看到阿莱丝侯爵的沙龙。
  那让他感到一阵目眩,几乎没有站稳。灯光突兀地冒了出来,刚才他半点也没有察觉它的存在,可是现在他已经站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门口了。
  烛光呈现温暖的金色,照得人眼花。里面的人们穿着奢华的、堪称瑰丽的衣衫,正在谈笑着什么,同样让人眼晕。
  黑暗已经没有了,如果说有,它也只渗透在烛光照不透的边边角角,仍挥之不去,却已不再占据一切。
  「哦,我们的茶水还有英俊的管家来了。」阿莱丝夫人愉快地说,这里是她的沙龙,雷森不明白她干嘛要把地方选得这么偏僻,她的管家简直要经历一番地狱与魔鬼式的考验,才能把一小壶红茶送到她跟前。
  说到红茶,他看了一眼手里的茶盘,再次敬佩起自己的工作技巧,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去。
  「抱歉,我来晚了。」他说,走过去倒茶。
  所有的人都盯着他。
  雷森可以嗅到自己手心淡淡的血腥味,它依然刺疼,血仍在渗出来,那些人的目光让他觉得冷,那种紧张和恐惧让他几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房间里的人并不多,年轻的女士和先生们都穿着昂贵奢华的外套,但他们的五官……有一些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类,仿佛在出生时混入了怪物的基因,眼睛又大又圆,额骨突出,身材矮小,他们看他的眼神有一种爬虫类的冰冷,以及饥饿。
  他把茶杯放好,很佩服自己的手还能这么稳。
  那目光就像刀子,他怀疑再多待一分钟,他就会被空气中的无形力量给生吞活剥了。
  侯爵夫人难道没有招待她的客人吃点心,填一下肚子什么的吗?
  「你看上去不太好,亲爱的,你的手在发抖。」阿莱丝走过来,用一副关切的语调说。她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摊开,好像他是她的丈夫、儿子或食物般亲密,映入眼帘的是一掌鲜血。雷森迅速把手抽回来。
  「天哪,你在流血。」她惊讶地说,雷森说不准她的声音里是不是有喜悦在里面。
  房间的角落里传来「啪」的一声,他们转过头,一个年轻人的杯子掉在了地上,满地的瓷片和茶叶,他呆呆看着雷森的手,眼睛有点发直。
  雷森觉得他倒是这屋子里唯一一个比较像人类的。至少他惊讶的样子很真实,其他人好像根本没有颜面神经。
  「我不小心碰到了刀子。」他说,朝阿莱丝笑了一下。
  阿莱丝又去拉他的手:「你该包扎一下。」她说。
  「我这就去。」雷森说,努力想要把手收回来。虽然理论上说,握着一位美女的柔荑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但他觉得他正在把手伸给天花板上的母蜘蛛,然后被她拖回窝里做餐点。
  他转身离开,回头关门时,沙龙里所有的人都在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像鱼一般又大又圆的眼睛中,充满了饥饿和冰冷的感觉。
  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还在看着他,若有所思。
  雷森上了楼,穿过刚才的大厅时,脚步无意识地缓了缓,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火光下的一片静谧。黑暗藏在边角,却也没有出来肆虐,这只是间宴会厅罢了,弧形的天顶映着璨灿的灯光,可以看到精致的玻璃镶嵌画,一点也不像藏着什么怪物。
  太普通了,他想,没有一处显得匆忙、可疑或是未被收拾干净。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除了他手心的刺痛。
  「雷森帕斯先生。」一个声音说。
  雷森转过头,刚才看到的那个年轻人站在他身后。他有一头短短的金发,几乎有些像银色,五官很秀气,身材削瘦,几乎有点弱不禁风。他说道:「阿莱丝夫人问您能否准备一些点心?客人们都饿了。」
  「我觉得他们确实饿了。」雷森冷冷地说。
  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伸手把门关上。可是那人一把伸出手来,挤进半个身子,一副充满侵略感的样子,说道:「我们的食物呢?」
  雷森眯起眼睛打量他,他不喜欢这间房子,但不代表这家伙可能侵入他的私人空间,还一脸威胁的向他问话。
  他想了一下,觉得把门狠狠关上未免太粗暴,做为管家他至少得显出些优雅风范。
  他朝那人的膝盖上俐落地踢了一脚,后者痛呼一声退了一步,雷森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丢下一句:「自己到厨房要去!」
  隔着房门,他能听到那家伙在外头咒骂,希望他下次能管好自己的脚,他想,这肯定不是一个管家该做的事,不过雷森一点儿罪恶感也没有,好像他天生就是这种人。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夜色浓得像要让人窒息。也许我没自己想的那么适合当管家,他心想,自己更喜欢发号施令。
  咒骂声消失了,外面又传来两下敲门声,他没有理会。
  「雷森帕斯先生?」那个年轻人在叫。
  雷森依然没理他,他警惕地环视着房间里黑暗的角落,他可不想当侯爵夫人的私人食品,他得想办法自救。他从没受过今天这样的屈辱——被一堆怪物像盯肉一样盯了一小时!
  正在这时,他看到有什么从床下一闪而过,他迅速站起来,拿起烛台,走了过去。
  烛光照亮了床底黑暗的领域,它们迅速的退入角落,留下光秃秃的地面,乍看什么也没有。雷森愣了一下,床下放着根被打了很多结的干草,微微映着烛光。
  他俯下身把它捡起来,意识到他梦里似乎就有这么个玩意儿,这是一株会说话会上网(那是什么意思?)会背台词和装死的植物,是自己把它打了这么多结,惩罚它居然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放他的鸽子。
  他一边思索,一边把玩着手里的东西,思忖着如果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也未免太有预见性了一点,因为那个梦是他在马车上做的,那会儿他可不知道床底下会有根打了很多结的干草。
  他听到地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他低下头,身体猛地紧绷起来。
  一只长长的虫子正顺着他的脚边,爬进床铺的黑暗中。雷森从来没见过这种虫子,它差不多有一尺长,外壳几乎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头鲜红的内脏,有种邪恶血腥的感觉。
  这时,他听到外面的年轻人说道:「……他被虫子吃了,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方式,我向你道歉,但我必须和你谈谈!」
  雷森站起来,把烛台放回桌上,拉开门。
  浅金色头发的男人站在门边,一副准备继续长篇大论的模样,看到雷森打开了门,他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我本来没指望你真相信我的话。」他说。
  「重点是,你道歉了。」雷森说:「而且你说到虫子时,刚好有一只从我跟前跑过去,」他退了一步,让那人进来。
  对方迟疑了一下,走进来。「我不会待太久,我不太想让阿莱丝夫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她会大发雷霆的。」他解释,不安地看了看空荡的走廊:「我刚才是有点凶,我只是希望进来的冠冕堂皇一点。」
  「刚才就算走廊里有只耗子,也听见你道歉了。」雷森说:「她怎么了?」
  「她没怎么,麻烦的是你,你是她私有的,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你。」
  「我不是任何人私有的。」雷森说。
  「你可以这么想,但我替阿莱丝工作,所以我不想和你有什么纠葛,弄得雇主不高兴。」年轻人说:「所以我们最好有话直说,我是为你手上那个标记来的。」
  雷森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还没有包扎,但伤口已经结疤了,可以看到上面的图案。
  那人鱼用她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上划了个蛇一般弯曲的图案,旁边另有两划,像是那蛇长出了简笔翅膀。
  「实际上,那是闪电和天使翅膀。」年轻人说:「它画得有点像蛇,我只知道一个人会这样画。」
  雷森盯着他。那人想了一下,伸出手,说道:「我是奥蒙多?弗朗斯。当然,我在工作时不叫这个名字。」
  「弗朗斯?」雷森说。
  「我是艾米莉?弗朗斯的哥哥。」
  雷森又想起那个在水箱里哭泣的女孩。她是真实的,有家人和生活,有自己的身分和自己的痛苦,他再一次感觉到那绝望的真切。
  「我从不知道她有个哥哥……」雷森说。
  「我们同父异母。」奥蒙多说:「我母亲刚生下我时就死了,父亲又娶了艾米莉的母亲,我们只差三岁,但性格完全不同。」他露出微笑:「她是父亲的甜心宝贝儿,我是个天天惹祸的混小子,不过我们感情很好……」
  「你没有和你父亲一起来阿莱丝城堡?」雷森问。
  「我去了非洲。」奥蒙多说:「我觉得男人该有些事业……当时我还不到二十岁,不过大概也就是因为年轻,才那么轻狂和想去冒险。我一年前回来时,完全没有了他们的消息,后来我发现父亲死了,而她不知所踪……世界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雷森帕斯先生,我一定要尽全力去找她,我不能放弃我唯一的亲人……」
  「一个问题。」雷森说:「你父亲是半个月前死的,而你看上去在这里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不,他是一年前死的……」奥蒙多说:「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只是个躯壳了,他不记得我是谁,也想不起来艾米莉……他怎么能忘记艾米莉?她是他的最爱!他就像被这该死的城堡掏空了——」
  他吸了口气,待语气平静了一点才继续说下去:「我混进城堡,想查出发生了什么事……至少找到艾米莉,但始终都没有线索。直到今天,我看到你手上的标记。」
  「她说,这是你家的家徽?」雷森问。
  「你见过她!?」奥蒙多叫道。
  「算是吧。」雷森说:「如果你知道阿莱丝在做的事情是什么,那么你大概也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奥蒙多怔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像是在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双眼,看着雷森。「我有个办法解决事情。」他说,声线冰冷,有股愤怒与杀气。
  「怎么解决?」雷森问。
  奥蒙多从门口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下,摆出一副准备长谈的样子,不再关心阿莱丝是否会看见。
  「首先,你要知道,我说你是阿莱丝的私有物品,是因为她已经把你献祭了。」他说。
  「果然。」雷森说,他想起那些蜘蛛的窃窃私语。他当时很希望它们是幻觉,可很不幸它们确实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比美好的东西真实多了。
  「我不太清楚她具体怎么做,但我知道,她把你祭祀给那个给予她摆弄生命和时空力量的东西。」奥蒙多说:「弗朗斯家以前是贵族,不过太久远,除了族徽外几乎什么也没留下来。不过,阿莱丝夫人帮我们家证实了这件事。」
  他用有些自嘲笑的语气说道:「在人间,『贵族』一部分是指那些打仗勇敢得到了封赏的人,还有一部分,是从更古老的时代留传下来的,他们的血脉里拥有微弱的魔力,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但自然有些黑暗中的生物可以感觉得到。」
  「你是说,她在寻找有这样血统的人祭祀?」雷森说。
  「你不知道她为了寻得这些祭品,费了多大的力气。」奥蒙多说道:「你猜不到,雷森,有些计画她甚至会发展上好几十年。她不是在寻找祭品,她在制造祭品。透过联姻、引诱、谋杀、威逼……各种方法,来制造她要的人,再把他们收集进自己的城堡。」
  他看着雷森:「据说你的父母染了疾病去世,留下一大笔债务,你只能来阿莱丝的城堡工作。我的家境本来不错,我父亲被一个律师偷了一大笔钱,几乎落得身无分文的地步,又有些非常难惹的人来骚扰艾米莉,所以他只能来阿莱丝城堡工作……看到相似点了吗?」
  「你是说,我们来这里都是被计画好的?」雷森说。
  「你父亲甚至根本就不是病死的。」奥蒙多说:「知道阿莱丝的孩子吗?她应该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都不在了,被献祭了……现在你大概能想像祭品有多珍贵,而他们准备了多大的计画来对付你。」
  雷森慢慢点头,看来我的直觉还是非常准的,他想,这城堡就是有问题。
  「你刚才说解决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雷森问。
  「我知道她工作的中心地点,那力量的来源,就在地底。」奥蒙多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头的书里记满了可怕的知识,是和『那些东西』一起被她发现的……」
  「那些沙漏?」雷森问,脱口而出。
  对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对,似乎就是一些沙漏。我们必须找到一个能让这一切结束的沙漏,结束艾米莉的痛苦……」他满怀希望地说:「我知道有一个那样的沙漏,它……神奇极了,可以做到各种匪夷所思的事!听着,你天亮以后到地下建筑去,因为白天这里才不会陷入她创造的那个世界——」
  他划了个十字架:「我得说,她真的很有创造力,黑暗的创造力,总之,你去上次我们见面的房间等我,我带你去中心地带。她有一本研究日志,平时都锁在抽屉里,而你的钥匙能打开它。」
  「我的钥匙能打开它?」雷森重复,看看桌上的那串钥匙,他只当它是个累赘式的权限呢。「为什么她要给我打开所有锁的钥匙?我跟她的交情可谈不上亲密。」
  「她必须这样,这是祭祀程序的一部分。她必须和你分享一切。」奥蒙多说:「别人拿这些钥匙一点用也没有,只有你能打开,雷森。」
  「我第一次这么乐意帮她开门。」雷森说。
  奥蒙多笑起来,他看上去有些像他妹妹,有种恬静温柔的气质:「那么,明天八点半我们就在地下二层见。」
  「明天见。」雷森说。
  他第一次这么期待明天。
  雷森确实是等到了八点半,天光大亮以后,才下地道的。
  可是这里半点也没有天已经亮了的样子,它和夜晚一模一样阴森幽暗。
  地底建筑就是这样,如果说城堡上面的黑暗险恶还有所掩饰的话,这里便完全的肆无忌惮了。他只希望快点办完事,和这城堡永别。
  他转过一条向下的岔道时,一个男人正准备从储藏室的狭窄升降梯上爬出来,差点儿撞到雷森身上。
  他瞪着那个人,对方也瞪着他。
  站在台阶下面的是个金发男人,穿着仆人的衣服,似乎是个园丁。但这一切都不是重点,他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对方实际上也见过他,在他们那不着边际和情节统一的梦里。
  「你做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后面说。
  雷森猛地转过头,阿莱丝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仍穿着她那身华丽又略显血腥的长裙,对他微笑。她总是在对他微笑,纵容却冰冷。
  雷森想也没想,迅速挡在那位入侵者的前方,遮住阿莱丝的视线。
  「我的一条手帕。」他面不改色地说:「昨天可能丢在这里了,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我想找找看。」
  「哦,你已经一晚没睡了,可别累坏了。」阿莱丝用一副关切的语调说。
  「我会小心,夫人。」雷森说:「我很少见您到这个时间还没睡,您不该如此辛劳的。」
  「我知道我的身体,劳累一点没什么大不了,」阿莱丝叹气:「毕竟人的一辈子太短,能工作的时间也不长,所以无论如何,该做的事情就要抓紧时间做。」
  「但您真的该休息了,现在已经过了九点。」雷森说。
  「我知道,天哪,我真不想休息,时间总是不够用。」阿莱丝长长叹了口气,显得疲惫不堪:「事情总是多到……没有办法用任何温和的方式去处理,我必须用上所有时间,和最激烈的方法。」
  比如直接用人做那些可怕杂乱的实验?雷森想,不过他的表情始终十分温和,他已经习惯了在这些事情上不动声色,彬彬有礼。「但我真觉得您需要休息了,夫人,如果您的身体出了问题,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您这样的人了,所以我希望您好好保重。」他说。
  对方温柔地笑了笑,吻了吻他的脸颊,她的动作很温柔,仿佛雷森是她的儿子或是情人。他有些难以相信,在把他送作祭品的同时,她对他始终都有一种真心的爱护——他看得出真实与虚假,她的眼神并不是骗人的。
  「我以前从没想过可能会得到这种机会,我能做成什么事,让人因为我地位以外的原因看着我。」她柔声说。
  「您很美。」雷森说:「很多人喜欢您。」
  「是啊,我该对此满意。」阿莱丝笑着说:「我知道我的人生是嫁给一个男人,他不喜欢读书,也对科学没有兴趣,但他有钱和地位,能给我优渥的生活。我曾有些不甘心,但那并不是太大的不满,至少我的一生会很快乐,直到……」
  她停下来,雷森看着她,惊奇于她确实在向他谈论自己的内心,她看上去忧郁而疲倦,相信他们关系十分亲密,没有任何隔阂。
  他问道:「你发现什么?」
  「一个宝藏。」阿莱丝微笑,两眼闪闪发亮:「总有人说那是恶魔的东西,也许的确是吧。我是个有钱的女人,我关注我的花园,我衣服的样式和我的发型,置购家俱和决定晚宴名单。我的生活悠闲富足,但当看到那东西时……我突然发现我对我的人生竟然有这么多的不满,我想要去探索,想要去询问……这世界上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停下来,仿佛在回忆第一次发现那时间宫殿时的情况,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崭新世界。
  这么着看上去,她真的十分年轻,也许那宝藏能停止的不只是她外貌的时间,雷森想,他有些理解弗朗斯为什么会爱上她,即使她把他拿去献了祭。
  「那有时确实让人好奇。」雷森说:「虽然它往往让人不愉快。」
  「是啊,值得知道的东西并不总是愉快的……」阿莱丝叹气。
  「但在此之前,您该去睡觉。」雷森说。
  阿莱丝笑起来:「我知道了,天哪,你和弗朗斯一个样子。」她提起裙摆,转身离开,雷森紧张地目送着她走到走廊尽头,他正想转过身让法瑞斯出来,阿莱丝突然回过头:「对了,你刚才看到有人上去吗?」
  雷森吓了一跳,但脸上是一副十足茫然无辜的表情:「没有,怎么了?」他问。
  「有人到图书馆偷了些东西。」阿莱丝说:「我正在找他。」
  「丢了什么东西?」雷森问。
  「一本书什么的……我第一次看到有仆人偷书。」阿莱丝露出一个笑容,转身离开了。
  她刚一消失,雷森脸上的笑容就冻结了起来,他转过头,向那个金发小偷质问道:「你偷了一本书?」就因为这混球偷东西,害他差点被阿莱丝逮个正着!
  对方抬头看他,露出一个微笑,手脚不稳地从升降柜里爬出来。
  法瑞斯。
  那个梦境里的人,现在看来不是梦境了,这位金发男子就站在那里,实实在在,会呼吸有温度。
  「嗨,雷森。」那人说:「我正准备去找你。」
  雷森看着他,突然觉得一切讨论他们是什么关系的行为都是愚蠢的——显然对方同样这么想。
  「你发现什么了?」他直接问道,进入这个气氛——搭档的气氛。
  「一本族谱。」法瑞斯说,拿出他抱着那本活像《圣经》一样的黑皮书,说道:「我从图书馆里找到的,这里真有个图书馆欸!」
  雷森接过来:「这里有什么?」他问。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什么,想的和我一样,那一切是不是个幻觉?」法瑞斯说:「关于伦敦、钻石号、驱魔人、电脑和电视机什么的,还有一株会说话的植物……我把它弄丢了。」
  「在我这里。」雷森说,从口袋里翻出一根干草,丢给法瑞斯,后者接过来,这个动作他们似乎做过好几次。
  「谢天谢地,它醒来以后一定会后悔错过一场好戏的,《回到过去》,多经典啊。」法瑞斯说。
  「这一点也不像《回到过去》,我也不想回去一八一一年当管家。」雷森说,向他问道:「你怎么知道关于我们身分的一切不是幻觉?这城堡里发生的事够邪门了。」
  「就在这里了。」法瑞斯说,指着那本族谱:「这是一个……游戏,雷森,至少我猜是这样。我打碎了沙漏,那东西把我们带回了这个城堡被拖入幽冥海的时代,还记得日记上的日期吗?今天是进入幽冥海的前三年,当然,时间也可能改变,我们的到来改变了不少事,最后的管家不叫雷森帕斯……」
  「重点。」雷森打断他。
  「很高兴管家职业没有减少你的傲慢态度。」法瑞斯瞟了他一眼:「这个游戏里有个BUG。」
  第十七章
  他指指雷森手里的那本家谱。「就是那个。」他说。
  他拿过家谱,翻到其中一页,解释道:「在这个世界,我们都有一个被编好的身分,以让这件事情合理化,我说不准那个沙漏是不是想让我们重新进入游戏结局的部分。但是……实际上,要嘛我们真的回到了一八一一年,要嘛是它完全复制了这个世界的内容,所有的……看,我找到了你的姓氏。」
  他把书转过来,递给雷森。
  「他们说你的父亲是个教授什么的,不久前死了,但并不是这样。」他说道。
  雷森瞪着那张纸,上面的族系像无限发展的树枝,其中一枝上写着「雷森帕斯」,驱魔人世家,他记得这个名字,奥利弗?雷森帕斯,再接着往上,是斯图亚特?雷森帕斯……
  他熟悉这些名字,他很小的时候就看过族谱,他的父亲向他讲解,关于他们家族的血脉,他们的使命,他们的信仰,他们至死都会坚持的东西。
  以及他的命运,他身为一把剑,必将死去,也必将永远做为另一种存在活着的命运。
  他没有温和的教授父亲,他的老爸是个疯狂而顽固的家伙,他们父子的关系糟糕透顶。他没有温柔的爱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魔族,为了得到家族的血脉来到人界,然后,他们夫妻的感情一点也不好,他的父亲杀了他母亲。
  这才是他的家谱,而不是什么落魄贵族和侯爵的管家。
  他抬头看法瑞斯,他的搭档,那个他在梦里的搭档,而现实中的确存在这个人——这大概是唯一的好事了。
  「你看到了?所以……我们现在是搭档了?」法瑞斯说。
  他是个一流的驱魔人,他是雷森帕斯家的亡者,他是掌握着寂灭之剑力量的人。雷森啪地一声合上那本书,丢给法瑞斯,转身向楼下走去:「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冷冷地说。
  「怎么解决?」法瑞斯问,跟在他身后,像以前那样。
  「去一切发生的地方。」雷森说:「那里有很多的沙漏,我不管它们有多危险,我会让该负责任的家伙付出代价。」
  「你总是会的。」法瑞斯愉快地说,很高兴又找回了以前的步调。
  雷森来到阿莱丝的沙龙走进去,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奥蒙多?」他叫道。
  「奥蒙多是谁?」法瑞斯问。
  「奥蒙多?弗朗斯,弗朗斯的儿子。」雷森说:「一个合作伙伴,他约了我在这里见面,然后带我去地下图书馆。」
  「他可靠吗?」法瑞斯忍不住问:「他可是这里的人,我是说……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
  「他没问题。」雷森冷冷地说。
  以前他们在一起时,雷森总是说话算数的那个,现在也一样,法瑞斯闭上嘴,如果雷森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完全不像有人来过。
  法瑞斯转了一圈,说道:「这里没人,雷森。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是怎么跟你说的,但他没来。」
  「他应该来的。」雷森说。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去地下的图书馆。」法瑞斯说,有点高兴少了一个不确定因素:「我来过这里好几次了,都是白天,所以很安全,我知道最短的路怎么走。」
  看到雷森还站在那里,他继续说道:「他可能出事了,雷森,也可能临时被什么事儿绊住。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他,这可不是巴士站。」
  雷森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回头再找他。」
  他转过身,朝更深的地方走去。
  法瑞斯愉快地走到他旁边,虽然他知道这不是个愉快的时候,但他和雷森做的那些事,从来都不是为了救什么人或是得到什么好处,他只是想有个朋友罢了。
  他向雷森汇报道:「我最初是跟着虫子下去的,那些虫子肯定是从下面的建筑里出来的,我想找找它们的源头。这里晚上是个活地狱,但白天就好多了……」
  「那些很长的虫子?」雷森问。
  「没错,你见过它们了?它们在你的床下做了窝!」法瑞斯说。
  「它们还在那里。」雷森说。
  「我本来想早点儿通知你的,可我不确定认不认识你……老实说吧,现在我还觉得跟作梦一样,在那个梦里,我居然……」
  法瑞斯闭上嘴,即使现在的一切像是个噩梦,而雷森是他在这个梦里唯一能依靠的人,他也知道说出他是个魔王军司令的事实太不可靠。万一他们的关系没这么亲密,万一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事情不幸恢复正常,雷森绝对会杀了他的,这人在梦里就是个嫉恶如仇杀人不眨眼的偏执狂。
  「说说你吧,」他说:「下面的人都在传,侯爵夫人把你拉上了床。」
  雷森转头看他,他的眼神实在不太友善,法瑞斯连忙解释道:「你看,这就像是冒险小说,每次事件总会有艳遇的吧。」
  「如果我们没弄错,她三千岁了,法瑞斯。」雷森说:「如果我们弄错了,她也有六十岁了。我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
  「可她看上去很漂亮。」法瑞斯辩道:「不过你如果说你不敢,我还是很能理解的,全城堡没一个男人——注意,我说人类……敢上她的床,她像只鲜艳斑驳的母蜘蛛一样。」
  雷森没接话,法瑞斯毫不介意地自顾自讲下去:「不过就算有艳遇,还是以前那个世界比较好。至少你更有钱,就算离家出走也有人给你生活费,这可比在一个科学怪人城堡当父母双亡的管家强。哦,那个世界还有汽车、手机、电脑和DVD。」
  「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的。」雷森说。
  「至少比这里好。」
  「也没见得有好到哪里去。」
  法瑞斯怔了一下,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但是没有接话。
  雷森说的没错,他曾认识的那个驱魔人不喜欢坦露内心,但他知道他一直在把那些恐惧和痛苦深埋在灵魂中。而在这里,他并不是那个可怕的亡者,他只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年轻人。那沙漏的魔力让他们再过了一次人生,曾经的痛苦和经历如同隔着层磨砂的玻璃,仅能隐隐看到,更别提什么感受。
  虽然,他仍记得想起那女孩时令人心跳加速的甜蜜,如同雷森仍记得他过度使用力量后,发自灵魂的冰冷一样。
  「这里真奇妙,雷森。」他说:「我们都像是真正的人类,你不觉得冷,你有一个人类真正的温度,而我……我不能说这种生活很有意思,但它完全不同……」
  他会流血,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血了。他以前不是真正活着的,他像个黑洞,只是在不停的吞食东西罢了,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是敌人还是朋友,他的至亲,还是他的搭档。
  而雷森呢?雷森擅长毁灭。他们还真是搭档。
  他们沉默地穿过狭窄弯曲的小道,这里被刻意分隔成了毫无视野的样子,让人觉得气闷。上次他们来时,是直接从上面掉下来的,可当时谁想得到,他们将会有那么长的时间,摸清整个城堡的内部结构,认识曾经疯狂的研究者,甚至参与他们的生活和阴谋呢。
  「雷森,你觉得我们找到了沙漏,还能恢复原状吗?」法瑞斯问。
  「不知道。」雷森冷冰冰地说。
  「我打碎了它,而不是仅仅把它倒过来什么的。」法瑞斯有些紧张地说:「如果只是倒了过来,也许倒回去就成了。可是碎掉了,也许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你能不能闭嘴?」雷森说。
  「你干嘛脾气这么大?」法瑞斯说:「我觉得打算一下以后的生活是件必要的事,你的脾气一点也不适合做管家。对了,也许你能到雷森帕斯家去认亲,说你是他们几十代以后的继承人什么的,他们说不准会收留你,你也可以收留我——」
  他浮想连篇,思忖着自己能去试着找找看冰蒂尔,虽然她不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如果存在的话,她现在应该是……二十五岁,还没有结婚,她说她太古怪,没人愿意向她求婚,所以她一直一个人待着。
  在这里,她还没死,没有卷入魔界可怕的生活,也没有认识魔界二皇子那样的混蛋,并和他订婚。
  他可以与她结婚,包容她的特殊能力,告诉她即使全世界都容不下她,他仍喜欢和她在一起。他一直想和她说这样的话,可是从来都没有机会。
  「其实这样也不错。」他憧憬地说。
  「你难道就不能安静两分钟?」雷森说。
  「你到底和我的新生活有什么仇!?」法瑞斯质问:「我承认打碎了沙漏是我不好,可能导致我们再也回不去,但是这里的生活也没那么糟吧?」
  雷森哼了一声,没说话。
  「如果你不想回家,可以不回去嘛……」法瑞斯体贴地说:「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我准备去英国向一个少女求婚!」
  另一个人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说话,如果他们能从二十一世纪跑到这里,还有了两个合法身分,那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了。
  「这里已经有了雷森帕斯家,也有了一个继承人,你不需要再承担家族责任了。」法瑞斯继续说道:「虽然我一直不觉得你是个多有责任感的人……」
  「但至少那个从出生起就跟上我的麻烦已经不存在。」雷森轻声说。
  「是的,虽然听上去不太可能。」法瑞斯说:「但……我们发现了一个太古宝藏,雷森,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寻宝的传说,它浪漫、传奇、不切实际,它告诉你,这世界没什么是做不成的,没什么事儿是改变不了的。」
  法瑞斯耸耸肩:「我不能说在一个连电灯都没有的时代,抛弃以前的责任正经过日子是个好主意,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个幻境,是种欺骗,我们的秉性仍深深藏在骨子里头,总归会冒头。这就像……人生注定,你永远也摆脱不了。但是……如果我们碰上的真是个奇迹厄运,我想我是不会因为无法回到父亲身边而去上吊的。」
  雷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提到摆脱家人,你简直把这件该死的事形容的像个喜讯。」
  「我不是故意的。」法瑞斯谦虚地说:「如果你现在感觉很好,我相信那全是你老爸的功劳。」
  雷森轻轻笑了,这是一路上法瑞斯第一次见到他笑。
  雷森推开图书馆沉重的木门,他们曾经在另一个世界时来过这里,可这一次,眼前却是一片鲜活的景象。
  这里的空气里透着湿意,伸出手似乎就能掬出一把满是秽物的脏水来。没有火光,而是用一些发光的苔藓取光,像是些异教徒的做法。
  这种环境并不适合存放书籍,可实际上,这些书却如同植物一般,湿答答的,从阴湿的空气中汲取养份,如同活物一般。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这里什么人也没有。
  「雷森,我觉得这书的封面在朝我做鬼脸。」法瑞斯有点紧张地说。
  「你恐怖片看多了。」雷森说。
  「我们以后可能就要过没有『恐怖片』的日子了。」法瑞斯说。
  「电影业总会发展起来的,它们比细菌还顽强。」另一个人回答。
  「我不喜欢经历恐怖片现场版……嘿,你听到有人说话吗?」法瑞斯问:「我觉得那些书在看着我们,还在窃窃私语。」
  「够了。」雷森冷哼:「我带了个搭档来,不是女朋友,闭嘴。」
  他俐落地走到桌子前,翻出钥匙,打开抽屉,里头果然放着那本工作日记。那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照原样放着,无论是水晶球还是工作日志,只是上次进来时这里的一切已经死了很久。
  「你侮辱我不能改变事实,那些书真的在说话。」法瑞斯在后头不甘心地说:「它们在说古祭司语,魔族祭司正式场合才会使用的冷门语言……它们说我们是小偷!」他震惊地说。
  这些年来,这些书本就没有停止过咒骂闯入者——阿莱丝和她的研究员,或是别的什么闯入者——可惜只有法瑞斯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于是全盘接受了问候。
  「哦?它们能冲下来揍我们吗?」雷森问。
  「当然不能,它们又没有腿……」
  「那就闭嘴!」雷森不耐烦地说,快速翻动着日志,上次他只看了个开头,法瑞斯就打碎了沙漏,现在他有时间慢慢看完。
  法瑞斯看了那些书一会儿,他有些想冲上去和它们对骂,但又觉得这样未免太没品。他转过目光,压制情绪,向雷森说道:「你不觉得这个过程太顺利了吗?」
  「你就不能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雷森提高声音,头也不抬地接着看日志,大概是看到什么精彩的地方。
  法瑞斯有点受伤地看着他,雷森手里的拉丁语他一个句子也看不懂,他的出路似乎只有去和那些书本对骂。
  他叹了口气,决定给自己找点儿事做,他走到偏殿的门口,准备进去看看。上次他的探险没有完成,就被突兀地中止了。
  雷森发现他要进放沙漏的房间,警惕地叫道:「你要干嘛?」
  「我想进去看看。」法瑞斯说。
  「你还记得你上次『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吧?」雷森说。
  他的搭档怔了一下,确实,没有比这更清晰、现实、惨烈——并且还在持续发生——的教训了,他有点委屈地站定脚步,没有再靠近那间房子,而只是站在那里打量着门。
  过了一会儿,他叫道:「天哪,这是个异空间门!」
  雷森转过头:「什么?」
  「异空间门,这个时间魔法收藏室本来根本不是建在这里的……也许根本不是建在这个空间,也不是建在这个时间的,可是一个空间之门的沙漏把它们连接起来了!」法瑞斯叫道,指着头顶上房门发现的弧顶装饰。
  整个偏殿的装饰都和沙漏有关,所以他们一直没有留意,可是这会儿,他们才发现,头顶上那个镶入的装饰并不真的是装饰,那是一只沙漏,光一般的银砂正缓缓流泻而下。
  「这不是装饰,雷森,这是增幅咒符!」法瑞斯指着门上华丽的木雕花样说道:「有个人……我不知道它是谁,但显然他是从某个异空间来的,他建立了这道门,把通道的另一头设定为人间,他可能是想遁世,逃避仇家,或就只是想找个清静的生活地点——总之,他把通道连通到了阿莱丝城堡的下面——」
  他停了一下,看着雷森:「我们只要打碎这个沙漏,这个城堡便会从人界消失,埋藏进无尽的异空间中!」
  「但我们打不碎它,『门』是打不碎的,这东西就像个诅咒。」雷森说,从日志中抬起头来:「我们可以为它设定一个无人的空间当出口,但它本来在冥界海,我们甚至都撞了进来……在这里,她的『交易记录』。」
  「什么?」法瑞斯问,他好奇地走到雷森跟前。
  他手中的日志上记录了人类利用强大渎神力量的方式,并且本着完全科学化的方法。
  「确实,没有人可以得到那么可怕的力量,能把一种生命改造成另外一种。」雷森说:「她做了个交易。」
  「和沙漏?」法瑞斯说。
  「和沙漏。」雷森说:「也许这谈不上是交易,这更像……一个随机的游戏,她发现了一只沙漏,它存在的方式就是进行这种随机的游戏。它提供强大的力量和机会,而索取同样相对应的报酬。」
  「就像『魔鬼的契约书』?」法瑞斯问。
  「不,她完全可以用这种力量做别的事。」雷森说,看着日志上的记录:「这枚沙漏是中立的,它仅仅是个裁判,根据她行为的性质给予相应的回馈,比如,把她的城堡拉进冥界海,并且……」
  他停下来。
  「怎么了?」法瑞斯问
  「她是活的。」雷森说。
  「什么?」
  「我们在冥界海看到的那个干尸,它是活的!」
  法瑞斯看着他,雷森紧紧盯着那份日志。「她到底是……做了个什么样的交易啊?」雷森喃喃地说:「她做的残酷事情越多,沙漏要的条件就越高。它把她拖到了冥界海,她不会死,但她会老去、干枯、痛苦……直到……」
  「一万年。」法瑞斯说。
  「是的。」雷森说,看着桌上那枚水晶球。「这是一个她刑期的计时器。」
  「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疯狂行为啊……」法瑞斯说。他本来觉得他挺了解人类了,现在他再一次发现,他完全不理解。
  他被那残酷、牺牲和契约,弄得一头雾水。
  「与其说是沙漏,不如说是一个天秤。」雷森念道:「你可以向它索取相应的力量,天秤的另一端便是相对的代价。如果我向它索要一个幽冥世界朋友的生命,它便会取去一个仆人的命,并让他代替他去幽冥世界徘徊。」
  「我真不知道人类能疯到什么程度。」法瑞斯喃喃地说。
  雷森看着日志上秀丽的笔迹,她写着:
  我向它询问了我最想要的东西的代价,我想要改造和创造生命的力量,研究存在的奥秘,它索取的代价,是在我死亡后,我和我的研究、生命、一切都将落入纯粹的死亡,化为灰烬。
  倒也算平等。
  「确实平等。」雷森轻声说。
  不过实际上那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化为灰烬,而是被丢弃在宇宙的夹缝,被时间慢慢化为齑粉,这过程会非常非常糟糕。
  他想起他在城堡里看到的干尸,手里拿着干花,看着窗外,再也没能移动和说话。她不知这样待了多久、还要继续待多久。
  他觉得胸口好像有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怎么能——
  「根本就不应该有创造的力量,」法瑞斯说道:「创造系的力量一向被『严加看管』,若是有人不小心拿到,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即使只是一个天秤,把一边的东西取出来放进另一边,但已足够给她最悲惨的人生了。」雷森说。
  他走进那间紧靠着图书馆的收藏室,那中央依然放着三支一组的沙漏,他转过头,想去寻找法瑞斯曾经打碎的那枚沙漏。
  然后两个人同时待在那里。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凸起的台子,也没有任何看上去像是沙漏的东西,只有一面平整的墙罢了。
  「那里明明——它至少该有个台子吧——」法瑞斯不可置信地说,他停了一下,说道:「我打碎了它,雷森,这沙漏肯定只能存在于一个时间,我打碎了它,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是说,我们确实被困在这里了?」雷森说。
  「呃,是的,我们噩梦成真。」法瑞斯说,从空空的墙壁处收回自己的目光,朝雷森扯出一个笑脸。「也许你对我说,你不怪我,我们要在这里开始生活,会让我感到安慰一点。」
  「我不会和你跟你老婆住在一起的。」雷森说。
  「但你要常来看我们。」法瑞斯说。
  另一个人摊了—下手,没有说话,看上去同意了。
  然后他照着日志的记录揭开一层布幔,动作倒也有一种放弃了的轻松。布幔后露出另一个存放沙漏的宫殿,它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仅能听到沙子落下的沙沙声。
  他们继续往前走,后一个宫殿是空的,接下来一个仍是,这里宫殿没有固定的方向,像一大堆结构奇异的几何图形。
  法瑞斯敬畏地放慢脚步,他们正待在一个也许是全宇宙最巨大的时间宝藏内,虽然已经有很多藏室空了,但也足够他们把宇宙握于股掌之上。但最重要的是……最终的时候,他可能再次找回冰蒂尔,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只要有这些,就足够了。
  他感到手臂有点酸疼,这才注意到自己太激动,还一直抱着那本巨大的族谱没有松开。
  他有点想把它随便丢下来,可是把这种东西丢在如此伟大的地方,未免有点太不敬了吧。
  待穿过第七个偏殿时,雷森停下脚步:「就在这里。」他说。
  这个宫殿格外的大,在正中央,立着的是一个少女的雕像。那雕像的面容像他们曾经在法院的门口看到的,少女的面容冷漠安详,她的双眼蒙着布表示绝对的公正。
  她的手中拿着一面天秤,撑起天秤的是一只金色的沙漏。天秤已经倾斜了不少,如同沙漏即将倒光,只有极少的金沙停留在上方,却也仍在迅速漏出。
  「已经到尽头了。」法瑞斯说。
  「可理论上她还应该有三年的时间……」雷森停了一下:「三年……弗朗斯是不是在这里当了三年的管家?」
  「是的,之前又是一个三年。」法瑞斯说。「她把你祭祀出去了,雷森!我想起来了,你床上的雕花是一个祭祀咒符,她在用这些管家的命延续时间!」
  「这是作弊。」雷森说。
  法瑞斯把族谱丢开,弯下腰,凑近观察那个金色的天秤,说道:「看,这里有另一个沙漏。」
  雷森走过去,更轻的天秤里,被放进了一只小小的沙漏。除了手机吊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沙漏。
  它才刚刚开始计时,流动的要比少女手中的沙漏更快一些,看上去待到它流光,也正是另一个沙漏流光之时。
  「她在用另一个沙漏作弊。」雷森说,看着那枚小沙漏上头骨的雕像,它顶多像一枚指甲一样大,却精细得不可思议,如果拿着放大镜仔细看,上面大概雕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地狱惨景图。
  「那这里流的就是你的命啰?」法瑞斯说,凑过去看那个小沙漏。「弗朗斯先生是在这里一点一点被掏空的,过了三年,流空了生命,你的命接着顶上。」
  「她不知道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多活了多少年。」雷森把那个小沙漏拿下来:「继续她的研究。」他说。
  「这就像是游戏中的作弊手法?」法瑞斯说。
  雷森的手里,沙子仍在继续流着,他把它倒过来,那沙子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违背物理规则的向上方流淌。
  「看来它咬着你的命,是不会松口了。」法瑞斯说。
  雷森看了一眼骷髅上的血迹:「我猜这是我的血,我刚来的时候她给了我城堡的钥匙,划伤了我的手。」他说。
  「你只能再……活三年?」法瑞斯说。
  雷森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理论上是这样。除了我们能找到另外作弊的方法。」
  「哦,那我们可有得忙了。」法瑞斯轻快地说:「我们得留下来,好好研究这笔宝藏……」他弯下腰,准备把那本破坏气氛的族谱拿起来,继续和雷森一起漫游,可是上面的一行字让他呆了一下。
  「雷森,」他说:「你刚才说,弗朗斯先生有个儿子?」
  「是的。」雷森说,转头看他。
  「可是他没有儿子。」法瑞斯说,他跪在地上,指着族谱上的一行分支:「他只结过一次婚,他的妻子生了个女儿就后去世了,他没有再娶。」
  雷森走过去,看着族谱上记录。那里确实没有任何关于奥蒙多?弗朗斯的记录,而任何原因都不该让一本族谱忽略掉家族长子的。
  「可能是记错了。」雷森说:「或者,是另一个BUG?」
  「那是……什么意思?」法瑞斯说。
  「意思就是……」雷森说,他停下来,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让一切突然明亮起来。
  再次开口时,他的嗓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法瑞斯,我们到这里来,根本不是因为你打破了什么沙漏,那里从来就没有过沙漏!」
  「呃,你能说得详细一点吗?」法瑞斯问。
  雷森转头看他,说道:「你说过,我们来得太顺利了。也许并不是我们运气好,而是……这世界站在我们这边,一切早就被安排好了。」
  「这听上去有点深奥……」
  「阿莱丝的作弊被发现了,法瑞斯,她在用自己有魔力的血亲迷惑沙漏,让它缓时。我的血会管用,是因为雷森帕斯家确实和她是远亲,而弗朗斯家也是同样,数千年的通婚让我们的血脉互有联系!所以,我被派往了这里,成为她的祭品……」
  「你是说,你是因为血统符合祭品要求,所以被送到这里来的?」法瑞斯问。
  「或者只是因为我们出现在了冥界海,那个被埋藏的宝藏中。」雷森说:「我们这位蒙着眼睛的DM(注二)准备中止阿莱丝的作弊行为,所以就把我们送到了这里来。」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蒙着双眼,表情冷漠的少女雕像。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还真有几分像奥蒙多。奥蒙多?弗朗斯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或者说,是沙漏创造了他,却又一次不小心在族谱上留下了缺漏。
  「天哪,怪不得那沙漏的位置这么奇怪!」法瑞斯说:「它放在那儿根本就是准备让我碰倒它,给我们一个来到这里的契机!」
  「就像发令枪。」雷森说:「这本来在进行一桩公平的交易,可是阿莱丝的手法让游戏不再公平,所以带动了沙漏的力量。它把我们引了过来,中止这个游戏。」
  「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明白时间魔法的作用原理了。」法瑞斯叹气,他已经完全被绕晕了,当年他没进祭司殿而选择军队是正确的。「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中止这个游戏?」他问雷森。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魔法师。」雷森说,他是另一个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人。他把玩着手中那个作弊用的小小沙漏,不确定地说道:「也许我们要回到属于我们的时代,到时这玩意儿和我的牵系就断了?」
  「可是我们要怎么回去?」法瑞斯说:「不过我很高兴我们最后要回去,虽然我都已经计画好了新生活……」
  「我就没那么高兴。」雷森无精打采地说,翻着日志:「现在为了停止这个烂游戏,我们是非回去不可了。不过我一点头绪也没有,DM应该给我们配个魔法师的……」
  「也许我们需要找别的沙漏?」法瑞斯说:「你慢慢研究,我本来担心我们老待着不走会给人发现,但现在我放心了,毕竟我们是被主宰着整个城堡……不,被主宰着这个版本世界的力量引来的。」
  雷森没说话,专注地看他的研究日志,而法瑞斯完全看不懂,他无聊地打量了一下收藏室,朝一侧雕花的殿门走过去,那里通往另一个收藏和另一些沙漏。
  他想他这次不会再有危险的。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听过这么一处地方的存在,可是那仅仅是含糊的传说,他从没想过它会成真,更别提真的站在里面了。
  可惜没有相机,他应该拍照留影。
  「时间的宫殿……」他喃喃地说,那是那传说中这个宝藏的名字。
  时间,神圣的时间,如此的纠结,如此的千头万绪,又有着如此完美的和谐。
  他转过头,在宫殿的角落,放着一只小小的金色沙漏,它的金色不是黄金那般,而是如同阳光一样,轻轻漾动,让人心情愉快。
  「金色时间……」他喃喃地说。
  他曾听过这个东西,那沙漏的用处让它更像童话,不属于人界,更遑论魔界了。但冰蒂尔相信这个,她一直在寻找,如同寻找一个孩童时童话的国度。
  现在,他真的看到了它,那个他一直认为是无稽之谈的东西,可是他却已经错过了她,永远的。
  雷森站在那少女的雕像前,思量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他怎么也定不下心,总是想着那个在水箱里哭泣的少女。
  她金色的长发即使在幽暗处,也像一抹阳光一般,可是她却被变成了不是人也不是鱼的怪物,失去了她的父亲,被囚禁在一个小小的水箱里。
  当他们完结了这个游戏,她会怎么样?她会随着这个城堡一起沉沦,一起落入冥界海,然后在长长的等待下,被时间化为灰烬?
  时间,那有时候是最可怕的痛苦。
  他无法……他怔了一下,感到有一道灵光划过脑袋,他紧紧抓住它。
  试着去理解所谓时间……我们生活在时间之中,所以无法跳出它去思考问题。它想要的并不是去帮助、去治愈、去改变,它……它让一切从没有发生过!这才是时间魔法的本质!
  他看着少女手中的沙漏,天秤仅仅是一道幻影,它不停地变化着,预示着某种时间中发生的实质,而沙漏……沙漏可以重新再来!
  「法瑞斯。」他叫道。
  「什么?」另一个人从偏殿里探出脑袋:「你发现什么了?」
  「我们要回去了。」雷森说。
  「哦……」法瑞斯说,像是有点不能相信。
  雷森拿起少女手中的沙漏,法瑞斯突然说道:「等一下——」
  雷森转过头,另一个人看着他,像要重新把他认识一番。「那个,它会让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我不知道。」雷森说。
  「我哥哥说,时间魔法是个游戏魔法,」法瑞斯说:「时间总是玩这样的游戏,它能让事情不可挽回,也能挽回不可挽回的事情——」
  「对我们是。」雷森安静地回答:「对另一些人也是。我们会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法瑞斯,而他们将有机会再来一次,噩梦从没有发生,这对他们太重要了——比对我们重要多了。」
  他把沙漏翻了过来。
  交易从来没有发生。
  从来没有人发现城堡地下室的存在,也从来没有人被改造和死去。
  没有在囚室里被锁了三千年的怪物,也没有变成怪物被困在水箱里哭泣的少女。没有痛苦和绝望,尖叫和死寂,研究和试验,生活乏味地继续,无趣地在历史间铺陈。
  阿莱丝侯爵夫人一生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她在六十岁那年因为肺病而去世了。
  艾米莉?弗朗斯结了婚,她丈夫三年后死了,但留下了一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女儿,她一直和父亲住在一起。
  那有着无数张嘴,扭曲的肢体,总是饥饿和尖叫的怪物从没有存在过。
  少女的雕像仍保持着绝对的公正,没有任何的入侵和作弊,平静地立在没人发现的地下。
  它不会寂寞,也不会得益,它只是反应出人类的需要。
  交易不能取消,交易发生了便是发生,可这是时间魔法的领域,它的运行规则就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注二:DungeonMaster,简称DM。游戏主持人或地下城主的简称。
  尾声
  雷森站在舷梯上,到处是鲜花与彩带,恋人们在依依惜别,水手在准备起锚。人群欢呼着,带着笑容和期待。
  正对面,是华丽璀灿的钻石号,正准备着进行它的又一次远航。他转过头,法瑞斯站在他的身后,怔怔看着他,似乎同样震惊于这样的场面。
  这时,法瑞斯的口袋里传来小声的嘀咕:「我们不是落到冥界海上去了吗?」
  他们同时转头看着那株小小的植物,它看上去仍鲜活嫩绿,没有变成干草,也没有被打成很多个死结,真是——便宜它了。
  这声疑问像是钟声一样,打碎了奇异的平静,法瑞斯迅速跳下舷梯,雷森紧跟着他的脚步跳下来,只想尽量远离那该死的船。
  他们转过头,看着这巨大的邮轮,可是显然已经不需要他们劝阻乘客了,整个邮轮的乘客此刻显得有些僵硬,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在此时,两个年轻人飞快地从船上跳下来,正是韦塔和洁西卡。
  他们的慌乱似乎也感染了其他人,转眼间,所有的人都像逃难一样,争先恐后地逃离钻石号,不到十分钟——这可是有钱人们难得的行动力——变得空空荡荡。
  「我们不是在冥界海上吗!?」韦塔不可置信地问道:「这船是怎么回事——」他看到旁边的洁西卡,似乎刚刚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后者被动地被他抱着,一边茫然问道:「怎么了,亲爱的?」
  「你活着……」韦塔说,快哭了。
  「并且饿了。」洁西卡露出一副茫然的笑脸:「我很高兴你突然变热情了,亲爱的,我们去吃饭,然后好好告诉我事情的过程吧。」
  「我以为重头来过是指真的重头来过呢,看来大家还记得发生过的事情。」法瑞斯愉快地说:「当然,除了深黑界那档子事,那种事不记得了也好……」
  他停下来,看到雷森朝被韦塔抱着的洁西卡做了几个手势,后者朝他歪了下头,吐吐舌头。雷森看着她,她也看着雷森,两人的黑眸同样深不见底。
  然后洁西卡收到了法瑞斯的视线,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韦塔才终于放开他女朋友,他清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站直身体,说道:「你们在城堡里发现了什么?」
  法瑞斯发现他一直偷偷拽着洁西卡的衣服,生怕她消失一样,他忍不住笑起来。
  「未必有那个能毁灭世界的沙漏,即使是有,那也不是我们被引到那里的目的。」雷森说:「我猜,从我们被吸进那个城堡开始,这个局就已经设好了,而你的交易者大概是在帮一个庞大游戏中DM的忙,不过幸好我们已经完成了它想要的东西。」
  「你们……做了什么?」韦塔说。
  雷森看着船长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身边跟着一个红色长裙的少女,不久前她穿着另外一种颜色的衣服,不顾危险地朝身边的男人大献殷勤,现在他们的手紧拉在一起。
  「作媒。」法瑞斯说。
  邮轮的另一侧,笛兰变成的蛇偷偷滑进水里,现在连魔族也不想靠近这艘船。雷森看到一个穿红色洋装的少女,她朝他嫣然一笑,然后小心避开洁西卡的目光,混在人群中消失了。他看了她一会儿,移开目光,没有追过去。
  「但有一件事没有改变。」韦塔说:「有人在那艘船上做了手脚,我们最后也没能查出到底是谁干的。」
  「我会查出来的。」法瑞斯冷冷地说。
  韦塔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如果你想找咒符中心,我建议你去驾驶室看看,我以前见过这种咒符,它和轮船浑然一体,很可能和钻石号的驱动区域连在一起。」
  「我会的。」法瑞斯说,这笔帐没那么容易算完。
  韦塔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拉着洁西卡离开了,后者朝他们挥手说再见,笑容像这夕阳一般灿烂。
  法瑞斯转头看雷森:「你刚才在跟她打什么哑谜?」他问。
  「我问她是醒过来了,还是从来没有沉睡过。」雷森说。
  法瑞斯想起洁西卡的反应,喃喃说道:「她都还记得……」
  「但她最擅长的事,一直都是装傻。」雷森轻声说。
  法瑞斯想了一下,笑起来,没错,他一点也不相信洁西卡会没有发现韦塔的秘密,这一切太明显了。就像她知晓了自己的秘密,却装做不知道一样。
  他看一了眼对面宏伟却空荡荡的邮轮,说道:「我们最好去看一下咒符,雷森,如果它是针对我们的,那这种攻击不会停止。」
  「这攻击很聪明。」雷森说。
  「是的,不管我们有多大的力量,我们都不可能从冥界海那种地方逃脱,如果不是有临时上船的韦塔和洁西卡,我们都不可能离开。」法瑞斯说,现在回想起来,他被狠狠摆了一道,几乎是凭着侥幸才能活着出现在人界优美的夕阳下。
  我会把那家伙揪出来,他恨恨地想,很多年了,没人敢这样直接向他挑衅——
  「我连上网了。」植物感动地说,打断他的复仇计画。法瑞斯第一次听到它的语气中充满这样真诚的感激。看来刚才它这么安静,是在忙着检查它的网际网路去了。
  「那你可以去乖乖上网了,让大人讨论事情。」他说:「别看A片啊。」
  「除了寻找钻石号上的那个人,我们恐怕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尽快处理掉。」雷森说。
  「什么?」法瑞斯说,满心扑在钻石号的驾驶室里。
  「去法国,那里有一个城堡,它的地下室有些东西需要封存。」雷森说。
  「啊,我们的宝藏。」法瑞斯笑起来:「你知道的,雷森,寻宝我永远都会有时间。」
  「寻宝!?」植物叫道,从它的互联网和免费电影中抬起脑袋。「像海盗的宝藏吗?」
  「是的。」法瑞斯说:「就像海盗的宝藏。传说中它隐藏在世界上最险峻可怕的地方,当你的生活糟糕透顶,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你就去寻宝,如果你找到它,你就可以重新来过。」
  植物两眼发亮地看着他,这孩子几乎因为传说的浪漫而融化掉了。
  「我们要像海盗一样去寻宝了,在惊涛骇浪里穿行,寻找所罗门王的宝藏——我太感动了,你们终于找到一个适合男子汉去干的工作了——」
  「可你是中性的。」雷森说。
  「什么!?」植物大惊失色。
  「你只是株植物。」雷森说。
  「可是如果我不是男性身分,为什么你会允许我和法瑞斯睡同一间房间?儿童福利联盟肯定会反对这种事的——」植物叫道,固执地试图模仿它的异类父母。
  「嘿,就算你是株女性植物,我们的种族差距那么大,也不存在什么……跨种族骚扰的事吧!」法瑞斯说道。
  「这对话真够弱智的……」雷森说。
  法瑞斯转过头,正看到夕阳在缓缓下沉,已经有一半没入了蓝色的海洋,在上面洒下粼粼的金光,一望无际,那金红色美得让人心悸。
  他们站在海边,微风轻拂,空气温润而剔透。阳光镀在他们身上,手指上、发梢上、衣角上,暖意洋洋。
  他突然想,他终于知道那沙漏的名字为什么叫「金色时光」——不是什么魔法或是关键词,而是……原来时光真的可以是金色的。
  没有魔法,没有任何的外界影响,时间笼罩着整个世界,美丽而剔透,深遂而悠远。
  它是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