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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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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劫》作者:焦糖布丁(2012.7.15VIP正文完结/四八/八阿哥还魂) Part1

康熙朝的八阿哥胤禩的一生,无疑是个巨大的悲剧。套用曹雪芹的话,便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他能力出众,在诸多兄弟中少有比肩,无奈出身太低,他努力争取,却换来康熙的猜忌与打压,更为新皇所不容,最终落得圈禁终生,祸及妻儿的下场。

这个故事是一个以历史真人为背景而改编的同人文,讲述的胤禩在身死后,看见了许多被忽略的故事,重生到自己十七岁的身体里,重回'九子夺嫡'开始的那一年。参考了《大河颂》、《康熙王朝》等。

于是他努力的生活,想要改变自己的结局,想要改变周围人的结局,想要努力阻住兄弟们的自相残杀,想要好好孝顺额娘的故事。文章有参考一些年鉴和影视剧,比如河工于成龙的故事,所以是同人文。

但是他这样一个人,太耀眼,纵使自掩光芒,也总会被人看到、注意到,于是故事便在兄弟们中间展开了。。。。


有考证,比较慢,也不完全符合历史,特别是一开始大家看着眼熟是正常的,大家只当博君一笑而已。

注角:很多筒子们问我CP,估计是我写得铺垫太长了以至于看不出来,现在基本可以确定CP是48,注意不要逆了啊,其他的偶尔会打个酱油神马的(其实真的没完全想好,写写看感觉吧),结局应该是HE
1v1。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前世今生 清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胤禩 ┃ 配角:康熙,于成龙,胤禛,胤禟,胤俄等数字军团,等 ┃ 其它:兄弟,强强

尽头
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郊养蜂夹道一座破败的院子了,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只是这位客人,却没有得到主人的欢迎,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宅子的主人,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来的人没有穿朝服,只着了藏蓝色锦袍,腰间坠着美玉,因为下雪的缘故,外面披着一件天青色毡子,一看便是偏偏浊世佳公子,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名是侍卫模样,一名书生模样。

门口守门的老太监头发斑白,手脚冻的有些哆嗦了,也步履蹒跚着,将人默默地引入内室便退下了。

来人看着床上——那勉强称之为'床',其实是一个卧榻——一个形销骨立的人身上,心中泛起酸楚,他还记得这人当年将自己抱在怀中的样子,那温柔儒雅,清隽绝伦样子。

"八……阿玛"他忍不住叫道。

那原本昏迷着的人,几不可闻的动了一下,但仔细看去,却似乎只是错觉一般。年轻人没在兴起叫醒他的念头,默默让侍卫拖了一旁的凳子,守在床边,眼睛却一瞬不瞬得看着那人消瘦枯黄的容颜,似乎在努力寻找着当年他意气风发的影子。

许久之后,天光渐渐暗了下来,随他而来的两人都有些不耐了起来,他们本就是偷偷来的,在此逗留如此之久,若是上面那位追究起来……

正在此刻,那人却突然醒了过来,慢慢张开有些浑浊的眼睛,木然得盯着低矮的天花板。

那书生有些沉不住气,故意低低咳嗽了一声,终于引起那人注意,循声忘了过来,只见他眯眼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来了。"语言中竟然带着一些欣喜。

来人正是弘时,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他与这位八叔从小便有些亲厚,甚至别和自己父亲在一起时,更像一家人。

弘时在雍正三年已经过继给了廉亲王,因此他此低声唤着的人,身份已昭然若揭。

但他嘴角笑容还未退去,便听床上那人开口道:"他让你把东西拿来了吗?是不是鹤顶红?"见弘时脸上表情一僵,不由皱眉道:"总不该是白绫三尺吧……那可是给女人用的……"言语间竟然颇为苦恼的样子。

弘时心中一阵苦楚,不忍听这个从小待自己亲厚的叔叔说出如此的话,若是再传到皇阿玛耳朵里,虽不会更糟到哪里去,但一番折磨羞辱大概是免不了的了。

"阿玛想到哪里去了,孩儿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看望您老人家的。皇上很关心你的身体。"

自从过继之后,他便称呼雍正为皇上,而非皇阿玛了。

胤禩弯弯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表情,将脸转向窗外,淡淡说道:"既然不是来赐药的,你便快走吧,莫要被我这个罪人连累了。"言下之意,竟然似乎知道他是私自前来的。

"八……阿玛……"弘时心中一阵不安滑过,忍不住叫出了口,却再不得那人回应,只得被跟来的两人劝走。

谁知这一走,却成了永诀。

雍正四年五月十七,雍正召见王公大臣,历数胤禩与胤禟结党营私等罪过,字字诛心。

没多久,在一次会见大臣之时,十三阿哥胤祥当众吐血昏迷,经由太医诊治后认为是由于常年圈紧禁留下的后遗症,雍正帝闻之暴怒,将怒火悉数发泄到这个毕生政敌身上,不顾诸位大臣反对,硬是将廉亲王改名'阿奇那',将九阿哥胤禟改名'赛斯黑'。

消息传入高墙之内,那人心早已死,只换来淡淡一笑,居然在那样干瘦的脸上,微微露出当年风华绝代的影子来。

好个'你为刀俎,我为鱼肉'。

胤禩将头转向窗外,目光落在屋外池塘的落叶上,昨夜里一场冬日少见的大雨,将树上硕果仅存的残叶悉数打落了下来,显出一片衰败之样,只是这样的风景,在胤禩看来,却别有一番情趣,事实上,自从当年皇阿玛,在宗亲群臣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之后,便很少有人有事能再让自己动容。

甚至在之后,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甚至说自己"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之时,自己也只是在心中冷笑。

此番总总,早已不是君臣父子的关系,说是杀父仇人只怕也不为过了。若说早年他还有心皇位,但那番话之后,心中唯有'恨'而已。

恨皇阿玛,为何要宠幸'辛者库贱妇'的额娘。

恨额娘,为何要生下我。

恨自己,为何要在这世上走一遭,为何看不清这现实,自己的出生,便是自己一世抹不去的污点,居然还曾经肖想皇位。

自己这一生,说到底,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胸中一阵苦闷,胤禩欲咳却连咳得力气也没有了,他患上呕吐之症已经数月了,不管何种食物只要下喉便都悉数吐了出来,连水也不例外,若是从前在亲王宅子养优处尊的时候,人参珍珠首乌什么的服用着,也许能好转些,只是现下……

胤禩微微苦笑,若是能有一顿热饭都是不易了,这身子,怕是到头了,思及此处,连忙捂着嘴,撕心裂肺的一阵闷咳之后,心中骤然有些放松起来。

九月初八,被呕吐折磨了数月之久的胤禩,终于含恨逝于禁所。

……

当夜了,雍正帝正在御案上奋笔疾书,心中不知为何异常烦闷,平素用惯了的朱笔也总是有些开毛,正要扔下喝一口茶,忽然眼角瞧见一名小太监弯腰进来,低头对在当值的张起麟说话。

雍正直觉的开口,问:"何事?"

张起麟低头回禀道:"皇上,罪人阿奇那,去了。"

雍正手中的笔一顿,在奏折上划出一道血痕一般的一笔,煞是刺眼夺目。

半晌,才缓缓道:"知道了。"

耳边响起那人被圈时留给家人的那句话,惟愿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雍正闭了闭眼,将手中朱笔沾了墨,认真在奏折上写下批注。

十三弟自圈禁后便久病不起,想来也是在拖日子了,老九也走了,老十流放在外,也是山穷水尽了,如今,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数日之后,九月二十九日,诸王大臣议奏,罪人阿奇那其心可诛,虽死不足以赎其罪,应戮尸示众。

雍正面上不显,但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快,似乎不喜听见那人被别人这样称呼,沉默便可之后,开口道:"既伏冥诛,其戮尸之罪著宽免"。

众大臣面面相觑,当初变着法折腾人家的不就是您老人家吗,怎么这下大家顺了你的意思你又不肯了?连人家媳妇都挫骨扬灰了,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啊,怎么今天又大方宽和了?

心中虽有疑虑,但大家面上自然是三呼万岁,大赞天子仁厚。

至此,牵涉到九子夺嫡一案中的诸皇子,便只剩下金銮殿上这唯一的一位了。

尘埃落定。

悔恨
狂风乱雪正弥漫在京华上空。

胤禩轻飘飘的只觉被一阵力气托着在空中游荡,也许是他执念太重,竟然这样无知无觉的飘回了自家老宅。

站在寒风中四顾之下,皆是衰旧破败的景象,看来自他被圈之后,人也都被遣散了,如今也不知弘旺他们几个生在何处。

胤禩有些不知该去哪里,忽然看见主屋屋檐下挂着的一串竹子风铃,心中一动,默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毓秀……

往事如烟,被圈禁的这几年他想了很多,对这个嫡福晋其实怨恨多于夫妻情谊。

在自己还是个艾艾少年之时,便知自己出身低微,生母是大清有史以来出身最低贱的辛者库罪臣之女,甚至在出生的时候,皇阿玛也没有一丝欢喜之情,因此自小便在宫中尝尽人情冷暖,早早便学会了经营自保,否则以他的出生,如何能做到京华之中,人人交口称赞的'八贤王'。

但出生始终是他心中的痛,现在想来,也许皇阿玛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对自己生母从来不假辞色,因为正是自己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帝王生涯的污点。

——为美色所惑,宠信辛者库罪妇的事实。

只是皇阿玛可以选择疏远额娘,厌弃自己出生低下的儿子,可他去无法选择额娘,选择自己的出生,因此在幼年尝尽冷暖之后,在稍稍懂事了些之后,便处心积虑要为自己某个好亲事,母族不旺,若是妻子一支出身显贵,也能成个助力。

因此,才千方百计的向惠妃和皇阿玛,求来了安亲王岳乐之外孙女,也是和硕额驸明尚之女郭络罗氏做福晋。

毓秀……

胤禩嘴角微微苦笑,当时只想到安亲王岳乐出生高贵,是阿巴泰第四子,封过镇国公,这一家可算得上是朝中显贵,与之结姻,自然在无形中拔高了自己的身价,削弱了因母家地位卑微而产生的影响,自然可以为自己在宗室中打下更多的人脉。

有了妻子一族的人脉,再加上自己的手腕……

只是千算万算,没成想道安亲王的孙女会是这样的性子,泼辣倔强,对自己颐指气使,无所出也就罢了,居然容不下自己府里的其他女人,甚至差点将母妃赏赐的格格退了回去,以至于惹得皇阿玛震怒,当众指责自己无能,连自己宅邸都管理不好,纵容福晋""嫉妒行恶"。

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机关算尽一场空。

胤禩身不由己飘荡到了妻子本家墙外,却再也不敢进去,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驻足片刻,才黯然离去。

他自然知晓自己被圈不久,自己的四哥便令毓秀自尽,甚至仍不解恨,焚尸扬灰。

如今他怕进去,也遇到踯躅不肯离去的妻子,无颜再见她,是自己的一己之私,拖累了她。

……

浑浑噩噩之中,胤禩飘荡到了他幼年成长的地方,在良妃最后生活过的寝宫驻足停留,伸手抚上良妃最后缠绵病榻是的枕头,胤禩终于潸然泪下:

"额娘……孩儿不孝,没能早些体谅您的苦心……"

是额娘生育了自己,而自己却怨恨她没有给自己一个好的出生,甚至待惠妃更亲些,也曾经生过'若惠妃是我母妃就好了'这样不孝的念头。

"额娘……是孩儿错了……额娘……"

许多年了,胤禩从不曾如此放任过自己的情绪,纵是是被皇阿玛当众斥责不孝,被自己的兄弟削蕃夺爵,还是自己的妻子被人挫骨扬灰,自己甚至孩子被人改名为'刀俎鱼肉'的时候,他也没让自己的被人看去笑话,致死也是云淡风轻的看着这一切浮华背后的暗色。

然后,眼下……

自己活着的时候,多数时间都在汲汲营营,收买人心,博了个乐善好施的名头,拉拢兄弟以及朝中大臣,自以为做的漂亮,却谁知步步经营都在那高高在上的人眼皮子底下。

偶尔纵是有些闲暇,也多半耗在宅邸上,忙着讨好毓秀,忙着帮她收拾残局,大婚之后,便几乎很少认真给额娘请安。

一开始是因为福晋不愿意给出身如此低微的母妃请安,之后,连自己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怠慢了。

"额娘……来生你还做我的额娘可好……"

胤禩跪在良妃床头,哽咽:"来生……儿臣一定好好孝敬您……"

……

许久之后,胤禩拭干泪水,正要起身,却一眼瞥见床榻靠墙的地方一抹暗光闪过,忍不住细细看去,却是一只落了单的珍珠耳坠子。

胤禩心中一动,这耳坠子看起来颇为熟悉,正是母妃常年爱用的那一对相似。说起来,这上面的珍珠还是自己幼时带着弟弟们去避暑的时候,下河摸了蛤蜊得来的,因为成色不好兼之又小的很,后来回来之后随手送给了还是良嫔的母妃,谁料却被她如珠如宝的收藏着,封妃了之后,让内务府找了人来打孔串上做成了耳坠子,至此再未离过身。

这……母妃薨逝的时候,是自己亲手给她戴上入殓的,为何会再此处?

胤禩思而不得,索性伸手将那坠子拾起,紧紧握在手心,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来。

'额娘……定是你知道孩儿回来,特意留下的念想。此番孩儿便来寻你来了……您千万走得慢些,别让孩儿投错了胎啊……'

心中牵挂已了,胤禩胸中郁闷轻了一些,忽然脑中闪过自己今生那宿敌的脸孔来,一怔之下,微微苦笑着,心道:想我胤禩苦心经营了一辈子,小心了一辈子,谁知临到头了,最放不下的,一个是额娘,另一个居然是他……也罢,成王败寇,他既然得了那个位子,我便再去看看罢,看看他逼死了这么多兄弟之后,可还能睡得安稳!

适时雍正正在朝下澹宁居与心腹大臣议政,胤禩抬头看了看窗外圆月的高度,以及桌上奏折的厚度,忽然心中生出一丝幸灾乐祸来。

胤禛与人说着话,胤禩看了他灰败的神色一眼,将思绪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上,原来是国库空虚,贪污之风屡禁不止,再加上南疆不稳,西线的仗也打得不太顺畅,林林总总。

胤禩心中冷笑,若不是你夺了十四的兵权,又如何会有今日无人可用的局面,正得意着,忽然又想到,若不是自己当年处心积虑让皇阿玛厌弃了十三将他抄家圈了起来,力保十四去了西藏带兵,皇阿玛宾天的时候,自己也不会手中无人,若是当时十四在京城里,也许继承皇位的……

想到这里,不由又是一阵苦笑,这便叫做挖个陷阱,却埋了自己么。

正在这时,大太监高无庸忽然在屋外回禀道:"皇上,十三爷不好了。"他跟随皇上多年,自然知道这位爷对当今皇上的重要,也因此没有如同外臣们那样称呼那位爷为'和硕怡贤亲王',而是用了当年还在潜邸时的称谓。

胤禛闻听之后,毫无反应,只是面孔煞是附上了一层青气,额角血管头突出了,看得周遭众人一惊,张廷玉忍不住开口道:"皇上,先去看看怡贤亲王要紧。"

雍正听此一言,终于有了动作,脸上先是露出些许迷惘的神色来,忽然眉头紧紧皱起,面色有如死灰一般,右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揪做一团,哇得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十三殁
见雍正吐血,太监、张廷玉和方苞等人顿时吓得半死,口中纷纷叫着'皇上请千万保重啊',拥了上来。而雍正此时身体一直不太好,因此外间里总有太医侍候着,倒是正好,张起麟连忙传了太医过来为他诊脉。

但胤禛此刻无暇顾及其他,一脚踢开太医,吩咐高无庸立刻备马,向着清梵寺狂奔而去。

胤禩对胤祥年少没有分府的时候还有些交情,长大之后并不太亲近,自然因为他是'四阿哥一党'的原因。

此刻见胤禛心神大乱,便跟着打算去看看热闹。不是他无情,当年小九被眼前这人活活折磨死的时候,他便心中立誓要让他这个刻薄寡恩的四哥尝尝手足想离的滋味,想不到今日居然机会就在眼前了,何况他如今也是'死人'一个了,对旁人的死也做不来兔死狐悲什么的。

怡贤亲王自被先帝爷圈禁十多年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就如同那原本应该翱翔四方的雄鹰被人生生掐断了翅膀关在笼子里,身子早已衰败。

雍正即位之后,将他放了出来,委以重任,将丰台大营交与他掌管,让他本就不好的身子雪上加霜,说起来,其实也是因为他将兄弟逼死的逼死,圈禁的圈禁,手中居然找不到几个可以全然相信的人的缘故。

在内外交患下,胤祥自然拖着时好时坏的身体,做他的左膀右臂,只是这许多年下来,早已油尽灯枯,一日一日的,只是在拖些时日罢了。因此在几年前,便被送往清梵寺常驻修养,由着寺里的高僧为他看护着。

胤禩飘进去的时候,看见屋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人,中间的榻上,胤禛正将面色蜡黄的十三抱在怀里。此时高无庸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参片,撬开胤祥的牙关,让他含在嘴里。

片刻之后,胤祥呼吸有力了些,渐渐睁开了眼睛,脸上泛出一丝潮红来,直直的看着胤禛,他弥留数日,早已口不能言,然而此时却口齿清晰道:"好四哥啊,弟弟我不能再帮你了……"

胤禛面色如常,用责怪的语气说道:"胡说,朕说你寿数绵长便是寿数绵长,你还是乖乖把身子养好吧,我还需要你为四哥去西线分忧呢。"雍正此刻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

胤祥抬手握住雍正的手,回笑道:"弟弟我清楚,这是回光返照。只是四哥……弟弟仍有两件事放不下,无论如何,还请四哥成全。"

胤禛心中苦涩,却不再反驳,只挥手让高无庸将无关人士都请了出去,待清场之后,才开口道:"老十三,你有什么只管告诉四哥,不管是什么四哥都答应你。"

胤祥眼睛亮了起来,竟然生出许多力气借着雍正的手坐得直了些,将头微微靠近胤禛肩上,道:"二哥走了,八哥九哥也去了,现在只有老十被放在外,弟弟求四哥让他回来罢。老十是个没有心机的,这些年……也够了。世人都道你四哥得了天下,谁又会知道圣祖留下的天下是这样的烂摊子,这些年,弟弟看你勤政几乎把自己累死,得罪了许多人,却是能帮得极少,如今弟弟这一走,只怕四哥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了……"

说到此处,胤祥有些激动得喘了喘,又含了一片人参之后,才接着说道:"只恨弟弟我没有八哥那样的才干,帮不了许多。"

胤禩听他提起自己,忍不住自嘲,却在这时听见胤禛叹道:"老八的才能在兄弟之中,也少有比肩的,就是朕也只是勉强与他打了个平手。可惜……唉。"

【作者案:关于这点事毋庸置疑的,雍正即位以后,曾多次说过:"允禩较诸弟颇有办事之材,朕甚爱惜之";"论其才具操守,诸大臣无出其右者"。其实不用听他说,只要看看他为了整垮允禩费了多大的劲,就知道允禩不是等闲人物。--摘自易中天《品人录》】

听到此处,胤禩心头一震,心中百万掺杂,却也隐隐透着些欢喜来,也许是被宿命里斗了几十年的敌人亲口承认了高兴罢。

"四哥答应你便是了。"胤禛见弟弟自责,更是不忍,连忙开口应承下来,"第二件事呢?"

胤祥抬头道:"四哥,你要要提防弘时……"

此言一出,不过是雍正还是胤禩具是一愣,胤禩下意识望向雍正,却在那冷面王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来,良久之后,才哑着嗓子问道:"为何?"

胤祥咬了咬牙,低声道:"太子哥哥……"

这下胤禩听懂了,是指弘时在效仿当年废太子,想要弑君夺位么?忍不住抬眼看向雍正,此时见他脸色惨白,表情虽然未变,但睫毛颤抖的厉害,可见心里并不平静。

也是,谁碰到如此弑父杀兄的儿子,能平静的起来……等等,说起来,这弘时不是过继给我了么。胤禩突然有些自嘲起来。

心念刚转了几转,耳边便听见胤祥如释重负的声音说道:"四哥,我的好四哥啊……弟弟该说的都说啦……此番再无遗憾了。"语调中是浓浓的不舍,胤禩听得出来,他对自家死生毫不在乎,却对那四哥仍旧放心不下。

心下黯然,胤禩不由想到了小九,不知他受尽折磨离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如释重负,是不是有满腔的叮嘱无人诉说,是不是对自己和老十放心不下呢,想到此处,眼眶又有些润了。

他心中突然有个声音,反复自问着:"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唉,同宗骨肉相残,父子成仇,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连同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在一起,谁都是输家,我们……这是何苦呢……"

正诘问着,突然一道有如实质的目光直刺过来,胤禩抬头,惊觉十三的目光居然直直看向自己这里,此刻他已然说不出话来,只余喉咙之中咯咯之声,但目光却是一瞬不瞬看着自己,满眼写着震惊。

胤禩大骇,明白了十三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想来是能够看见自己这'不干净'的东西了,只是他方才听了这两人一番临别'赠言',正心乱如麻,虽是兄弟,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不愿见面了,连忙转身朝窗口飘了出去。

未及他走远,便听见窗内,胤祥突然嘶哑着喉咙大喊了一声:"四哥多保重了,弟弟我先去一步——"便再无声响。

胤禩心中炸裂般痛苦,他原以为看见毕生对头死去,自己的敌人失去左膀右臂,自己心里定是痛快无比的,谁知在他亲见兄弟离世的时候,才知原来自己这边软弱,如此优柔寡断,远无那人杀伐果决的气势,真是怨不得当年不如人。

想通了这许多,胤禩胸中郁结散了许多,却在这时眼前一片雪花,身子只觉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一下吹出几里地,轻飘飘抓不住任何着力点,胤禩心中大急。

但下一刻却自嘲起来,都已是孤魂野鬼了,还怕这些个什么,索性任由狂风卷积着雪花,将自己吹向远方,直到陷入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杖毙
"爷!爷!"

胤禩皱了皱眉,脑子一片钝痛,让他几欲呻吟出声来。幸而他素来忍功了得,硬是将那脱口而出的喘息压下,饶是这样,也惊动了一边寸步不离的人。

那人有些尖细的声音微微拔高着,掩饰不住的欣喜道:"爷醒了!爷醒了!快去请太医过来!"

胤禩脑子仍旧混沌着,索性也不开口,只是心中波涛翻涌着,怎么回事,身体手脚的感觉都又回来了,不似之前虚无缥缈的感觉,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只觉掌中有硬物膈着,带着刺入手心的尖锐疼痛。

会疼,说明这不是幻觉。

微微睁开眼,更是让他几欲变色,索性自小铸就的铁面神功,让他不管在何种情况下始终能笑对一切,才不至于在当下失态。

这……不是亲王府,也不是圈禁的处所?看起来,更像是廉郡王府邸,他记得四哥继位之后,便升了自己做亲王,而亲王与郡王的器物品级,是断不会弄错的。

"怎么……"饶是镇静入胤禩,也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爷,你可吓死高明了……呜呜呜……"那尖细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干嚎着。

胤禩微微转头去看那声源,却不知怎么引来一阵剧痛,让他顿时白了一张脸,再也抑制不住地呻吟出声,只吓得一旁的人连忙道:"爷!奴才该死!您可千万别起来啊!太医说你伤在了头上,千万挪不得动不得。"

刚说到此,突然门廊上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女子的声音,口中似乎叫着:"太医请这边"。

片刻之后,数人涌入房中,胤禩头疼终于缓和了些,微微睁开眼,余光之中,瞥见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孔来,顿时惊得一怔。

那是他的妾氏张氏年轻时的脸孔。

还没等他震惊过来,那边太医已经掀着胡子为他号完了脉,点点头道:"八贝勒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老臣给贝勒爷再开几个方子,每日服用即可,只是这头上的伤口……仍不便移动,还需静养五日方可,这几日切记不可沾水。这汗也是不能出的,现今这天儿也渐渐热了,还请府里的下人在屋子里面放些冰才好。"

那边张氏与高明对着太医自是感谢,又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倒是没留言这般胤禩震惊的表情。

贝勒?原来还不是郡王?

也是,他头颈无法转动,因此只能看见头顶这一方帐子,只知道与亲王府的大红色鸾凤和鸣帐子不同罢了,便自然以为是郡王府的,谁知却是贝勒府上的?

方才太医唤自己八贝勒,加上高明与张氏,自己自然应该还是皇八子……只是这年号?

胤禩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皱眉开口道:"我是怎么伤的……怎么不记得了?"一开口,才知沙哑的厉害,跟破锣似的。

高明听到这句话吓得胆儿都掉了,颤抖着看向太医,"爷他……"

张氏是个胆儿小的,当下就轻声啜泣了起来。

太医闻言又回到塌前,执起胤禩的手,细细诊治片刻,才叹道:"毕竟是伤了头,老夫行医数十年,这因此失了记忆的例子,也是有过的。"说道这里一顿,摸摸胡子问道:"不知八贝勒可有头疼欲呕的症状?"

胤禩摇摇头,扯到痛处,不免又是一阵冷汗。

见状,太医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贝勒爷暂时应无大碍,若是好好将养的话,兴许过几日便想起来了也说不定。只是若是这几日胸闷欲吐,或是视力模糊的话,还请立即告知老夫才好。"

他这几十年的老太医自是老油条一根,捡些好听的话来说,但有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若是日后真有什么,也早就提醒了不是。

胤禩有些头疼得扶额,刚一抬手却自己袖中滚落一个物件,落在手边,因为东西很小,加上在靠内侧的位置,即使近如高明也没发现,然而胤禩余光瞥见之后却心神俱震——这分明便是自己做魂魄时收在袖内的珍珠耳坠子!

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爷?"见胤禩青白着一张脸,不做声,高明心中觉得不妥,出声唤他。

胤禩一怔,用手将耳坠子覆上,但面子上仍是一派温温的,道:"有劳了。高明,赏。"

……

送走了太医,胤禩遣走了张氏,闭上眼仔细回忆着。

自己被皇阿玛晋多罗贝勒是康熙三十七年的事,那是自己虚岁刚刚十七,同时出宫开府,也是在这个时候,娶了福晋。

毓秀?

胤禩终于发现不对的地方了,既然已经开府娶了福晋,那么自己受伤这么大的事,怎么毓秀没来?反而是张氏引着太医过来的?

胤禩沉下脸,正巧这时高明送走了太医折回,胤禩便开口问道:"福晋呢?"

明明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谁知高明听了却扑通一声跪了个结实:

"爷——奴才自知身份地位,这里本没有奴才说话的分,但是跟了爷这么多年,知道爷心善,但福晋做出这种事来,奴才实在……实在……"

胤禩皱眉,什么叫'做出这等事来',他不记得有这么一出啊,当下也不好接话,总觉得什么事情有些脱离了掌控,照理说自己在成亲开府的头三年里,没出过什么大事儿啊,即便是有,也不会毫无映象才对。

高明在一旁见胤禩皱眉,便误会了这意思,以为爷又要心软,想将事情抹平了去。

这实在怨不得高明,当年康熙朝京城里,满八旗谁人不知八爷是个惧内的妻奴,福晋入门多年无子,也不让他纳妾,宫里赏赐下来的更是不给面子的赶了回去,以至于到了由康熙亲自出面干涉,和儿媳妇唱对台戏的地步,一个往儿子房里塞人,一个往外赶人,倒是让不少人看了笑话去,成了茶后的谈资。

高明一心为主,眼见主子优柔寡断,顿时忍不住开口道:"爷,虽说福晋出身高贵,但爷也是天潢贵胄不是?平素里拦着爷不让去别的屋也就罢了,可是如今连已有了身孕的侍妾都容不下,居然乱棍打死……这也太……"其实高明想说的是,'自己是个不生蛋的鸡,还不让别的鸡生蛋吗',但他知自己主子看重福晋,诸多妥协,也不敢将话说的太过。

高明说的激动,说道痛心之处,居然有些嘶哑,他自然知道这番话是大逆不道的,就算主子宽容,也至少落得个'妄议主子'的罪名,他怕胤禩怪罪,额头一直碰着地面不敢起来,所以一点也没注意到胤禩震惊的表情。

杖毙怀孕的妾氏?

胤禩只觉耳边冬雷滚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如今府里只有一妻二妾,妻子是郭络罗氏,两房妾氏一是汉人张之碧的女儿,另一名是毛二格的女儿,这两个都是大婚的时候一起赐下的,是皇上的恩典。

方才张氏已经见过了,难道被打死的是毛氏?前世对他印象不太深刻,一则是毛氏本身并不美貌,二则自然是被郭络罗氏管得死死的,都是规规矩矩谨小慎微的呆在自己院子过日子的缘故。

若是那毓秀真的乱棍打死一起普通的妾氏,官府衙门那里倒还容易糊弄,但毛氏是皇阿玛钦赐的,虽然他的家世不显,但如果像高明说的,还怀着孕……那可是皇嗣啊,何况还是府里第一个阿哥,这谋害皇嗣的罪名……

想到这里,胤禩打了个哆嗦。怎么刚刚接受了还魂这事儿,便摊上这么一出?

随即想到一事,又开口对不敢抬头的高明道:"起吧。爷还没死呢,你看你哭个什么劲儿。福晋现在在哪里?"

高明见胤禩语调平和,没有怪罪的意思,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回复道:"皇上下旨让福晋到小佛堂闭门思过,没说什么时候让出来。"

胤禩点点头,道:"扶爷起来。"

高明机灵的上前,扶着胤禩做好,为他塞上一个软垫。

胤禩有些犹豫的开口:"那……"他故意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等着高明自己接话去。

高明也是伶俐的,知道主子此刻想知道什么,便接了口絮絮叨叨讲起了前因后果:

原来那日郭络罗氏趁着自己去户部学差未归,寻了由头要将毛氏打死,毛氏的贴身丫头溜出来报信,高明和自己紧赶慢赶赶回去,正好碰见毛氏被架在后院行刑,连忙让高明上前喝止了家丁。谁知那郭络罗氏正在气头上,说自己进门不到一年便'宠妾灭妻'什么的,随手夺过护院的棍子朝胤禩追打过来。

这可真是冤枉了胤禩,自从娶了这个嫡福晋,他那一天不是小心翼翼陪着,张氏毛氏那里总共算起来也就去了两三次,哪里会知晓她会先福晋怀孕。

因为郭络罗氏娇蛮任性,贝勒府的下人都知道府里福晋才是主子,日里连胤禩都有让他三分,是以在郭络罗氏抢过棍子的时候,下人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胤禩刚开府没多久,平素里待下人皆是宽和,顶多也不过训斥几句,大家都没习惯这种暴力的场面,他自己也压根没想过郭络罗氏会真的朝自己动手。

而郭络罗氏早已气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如同昔日里还待字闺中一般,抡起了棍子劈头打来——等众人发现福晋是真打时,已经有些晚了,高明扑上去用背挡下了大部分力道,胤禩仍被余威扫到,磕到了额角。

眼见八爷倒下,院子里的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顿时乱作一团。

福晋打伤了皇子,这么大的事儿如何瞒得住,立马便有人报了康熙,其时胤禩生母还是良贵人,听说之后立即晕了过去,康熙正在用御膳,由太子作陪,听到下人奏报气得把手里的琉璃碗摔了个稀巴烂,之后立刻下令将郭络罗氏软禁起来,派了太医去诊治。

胤禩听到这里,揉揉额角,心中不免奇道,这事儿前世没有过啊,他记得他与毓秀婚后多年无子,一直到二十七岁才有了弘旺。

什么地方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面君
其时高明还想说,眼下这消息根本瞒不住,在京城里像长了翅膀一样,大家都在看贝勒府的笑话,他为主子鸣不平,但着实不敢在这个当口说出来,怕将主子气出个好歹来。

这边胤禩并未察觉那人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自己此刻也是心乱如麻,只觉脑子里欠条万条理不清道不明,便借口头疼需要休息将高明撵了出去。

从手下翻出那一枚珍珠耳坠子,胤禩轻轻抚摸着。

是上天垂怜么,竟然让自己又重新活了一回。

一定是额娘在冥冥之中保佑我,不忍我在黄泉路上孤单寂寞,投错了人家,让我又活了一世,再做一回额娘的儿子。

睫毛颤了颤,胤禩将坠子收入袖中。

四哥……

叹了口气,能再于额娘膝下承欢孝顺,固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我却无论如何不愿再见那个人……

上辈子的种种过往,只一世便嫌太多,若是这一世,仍要将那些事情再经历一次,只怕连自己也承受不住的。

也罢……

四哥,这一世,我让你!

……

……

五日后,胤禩额头虽然仍缠着绷带,但已然大好了,只是仍记不起之前的事情,太医们反复轮流诊治,也皆说只能听天由命,叮嘱高明小心侍候着。

既然好的差不多了,自然要入宫面圣——虽然胤禩很想装病躲过,但这一关却是不能躲的,不仅不能躲,他还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行。

入宫请安的时候,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都在,胤禩将种种心思悉数埋在心底,面子上摆出一副羞愧的样子,正合了他眼下的情境,倒也不惹人生疑。

随着众人见了请了安,康熙恼他丢了八旗子弟的面子,更丢了自家的脸,于是不肯理会他,连他请安也嗤之以鼻,只'哼'了一声,便不作理会。

彼时大阿哥胤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是惠妃亲子,而此时胤禩正养在惠妃膝下,算的上是比旁人亲近些,见状连忙插科打诨,说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事物,缓和气氛,赢来胤禩私下里感激的眼光。

说了一通话,考教了几人各自差事,康熙面色慢慢回暖,让众人下去,却将胤禩单独留了下来。众人弯着腰告退,大阿哥扔给胤禩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就连平素冷面的胤禛也多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同情,倒是三阿哥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来,让胤禩一阵苦笑。

众人离去之后,康熙冷哼一声,胤禩咬咬牙,要救毓秀,自然要下重药了。于是突然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的跪在地上,听得梁九功眼皮一颤,觉得自己膝盖也疼了起来。

"皇阿玛。"胤禩恸哭出声,语言里是无尽的自责,"儿子无能,给八旗丢脸了……"他哭的伤心,头低低的垂着,指节泛白,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

康熙自然知道这是不能完全怪胤禩,当然的情景早有眼线详细回复过了,他只是觉得丢了面子,自己的儿子居然连老婆都管不好,让人生生看了笑话去。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好面子。

然而他此刻见胤禩哭的伤心,便记起这个儿子早慧,自小便像个小大人似地,学问处事在兄弟间也是不差的,所以才得以成为众多儿子里晋位年岁最小的那一人,记忆里从他懂事后便没见他哭过,如今却在眼前哭的如此失态…

唉…终是……不忍心。

叹了口气,康熙对一旁的梁九功发脾气:"没眼色的老货,没看见老八还受了伤吗,还不去请凳子来!"

梁九功适时表现出一脸惶恐,非常上道儿的连连告罪,眨眼功夫便让小太监搬了软凳,扶着胤禩坐下。

胤禩伤了头,这几日本就食不下咽,这样一哭,顿时有些脸上发青发紫,喘不上气来。

康熙看他虚弱至此,头上还缠着绷带,想到自家孩子再怎么窝囊,也不能被旁人欺负了去,护崽子的脾气便上来了,顿时暴跳如雷:"本以为那安亲王是个有功的,教养出来的孩子定然也是懂理的,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来!来人给朕传旨,将这个妒妇休回安王府去!"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护短,即便是自己儿子做的不好,也是别人家的孩子造成的。

梁九功一惊,脑门子上顿时一头冷汗,他知道主子这是在口不择言发脾气,只是不知该接旨还是装傻。

方才康熙的话一出口,胤禩吓的一个哆嗦,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个皇阿玛一旦发怒,什么话都会说出来,眼下说的,太半是气话,但他却不敢赌,当年不是也因为一句气话,十三便被圈了十年么,那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若是毓秀真的被休,那她今后的人生要怎么过啊!如今皇城里的显贵们,可是没人敢娶她了。想到这里,胤禩便往前一扑,整个身体几乎就这样扑倒在地,但他顾不得疼痛,哀求道:"皇阿玛息怒啊,都是儿子不孝!求皇阿玛开恩,莫要为了儿子伤了君臣和气——"

康熙咆哮道:"你们这群狗奴才在干什么,还不快把八阿哥扶起来!"说完,自家也几步走下上位。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自有人飞奔了去请太医,胤禩连忙顺势抓着康熙衣袖——这绝对是大不敬的死罪——若是在前世,那个小心翼翼的自己使绝对不敢如此行事的。而前世敢在这位圣祖爷面前如此放肆的人,怕是只有太子,以及后来备受宠爱的十四而已。

而他如今此番举动,一是知晓对这位爷只能示之以弱;二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孤注一掷而已,赌康熙现在还没有厌弃自己。

胤禩抖着双手捉着康熙的袖子,恸哭道:"皇阿玛,儿子本已没脸见您老人家了,但儿子实不忍心因为儿子让皇阿玛为难,还请皇阿玛念在安亲王一家战功卓著,饶了毓秀这一次吧。"

康熙被胤禩少有流露出来的情绪怔住了,他自小养在孝庄身边,少年之时便做出了擒鳌拜的大事,自然内心极其刚硬,平素最恨男子哭泣,但眼下他看着胤禩眼里满当当的孺慕之情,居然并不觉得厌恶。也许是彼时胤禩正得这康熙的宠爱,刚封了贝勒,在诸多兄弟中也是最小晋封的,还没有做出让康熙厌弃的事情来,因此康熙虽然色厉,但终究只责怪道:"都快做阿玛的人了,哭什么哭!不嫌丢人——"

这语气,居然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来,而素来擅长察言观色的胤禩自然注意到了,心中顿时一喜。

这位圣祖爷对几个小的儿子素来冷淡,唯独对大阿哥和太子和颜悦色,大阿哥是托了皇长子的福,而太子在康熙心中的地位自不必说。因此眼下,他的口气实在称得上和颜悦色。

说到做阿玛,康熙又想起了那个被杖毙的侍妾,又不着痕迹得叹了口气。

正巧太医赶到了,胤禩连忙松开了康熙的衣角,抬手抹泪儿去了。太医检查了一番,发现方才他几次摔倒,将膝盖手肘都磕破了,连忙上药。康熙在一旁看了,更是不忍再责备他,再看着他隐忍神伤的样子,更是心中一软。

太医退下之后,康熙看着胤禩,露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咬牙吐出:"你这……"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梁九功擦了擦汗,心道看来八爷这次是过关了。

康熙心中不痛快,憋了数日,如今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总算有些雨过天晴的意思。尤其是这个基调奠定了之后,问题便差不多都解决了。

其实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全凭上面的一念之差。往小里说,横竖这事也算年轻夫妻的口角;往大了说,便是谋害皇嗣的罪名,要杀头的。

郭络罗氏自然是不能被休回家的,若是这样便被休了,岂非寒了臣子们的心,安亲王那边,也必定会有怨言。

安亲王是老臣子了,又是功勋卓著的功臣,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因此整个事件便被定性为'当家主母处罚个侍妾还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这侍妾已然怀有身孕而已'——不过这件事也不小,便罚了郭络罗氏去祠堂礼佛,归期不定。

至于安亲王那边,便由康熙出面,将和硕额驸明尚传召了来,恩威并施了一通,先往重了说,再敲打提点一番,最后说念在郭络罗氏年幼无知,又是意外,只罚了去祖宗牌位面前思过,等等云云。

那明尙是个老实的,本来一颗心都悬着嗓子眼里,就差准备去将女儿接回家了,谁知峰回路转得知女儿不会被休,只是被发跪牌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连忙磕头谢恩去了。

于是,一场皇室隐秘便在君臣一齐努力下,这样潦草收场了。

事情平息了之后,胤禩私下里叹了不少气,为毛氏,也为自己没能出世的孩子。事后,他交代手下,找了机会,寻个由头,提拔了毛氏的父亲,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母妃
从养心殿出来,已近午时,虽有些晚了。时值盛夏,骄阳渐盛,胤禩身体未愈,方才又哭过一会,跪过一轮,眼下已然透着疲惫,但他却不敢懈怠,连忙赶往惠妃处请安。

他记得前世惠妃待他虽不若大阿哥那般真心疼爱,但也称得上是尽心竭力,因此胤禩素来对她敬重有加。此番他受伤旬余,自然是要补上请安的,兼之他的生母良贵人此时正住在偏殿,想要见生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绕过了养母去。

说起这位惠妃来,也是康熙朝后宫中除皇后赫舍里之外排名第二的妃子。惠妃娘家纳喇氏,父亲索尔和,只做过郎中这样的小官,但他是纳兰明珠的堂弟,纳喇惠儿是纳兰性德的堂妹。她十五岁选秀入宫,起初只是个庶妃。康熙十六年八月升为惠嫔,康熙二十年十二月晋惠妃。

惠妃在康熙后宫中算不得受宠,但她数十年屹立不倒,在后宫中人缘也颇好。虽然她的三个儿子中,她十五岁选秀入宫,起初只是个庶妃。康熙十六年八月升为惠嫔,康熙二十年十二月晋惠妃。长子承庆生下来不久便夭折,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的阿哥,胤褆与胤禩也先后遭到厌弃圈禁致死的下场,但惠妃本人却在雍正即位后受到雍正的优养,以七十岁的高龄善终,这样一位女子,又怎会没有一丝手腕?

胤禩记得,前世大阿哥在明珠的撺掇之下与太子党争,后来获罪险些被杀,这样艰难的时刻,在内外朝野都默不敢做声的时候,惠妃却在这时上了个折子给康熙,折子上字字句句明面儿上都是职责胤褆,说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孝顺等等,但这个折子却正中了康熙的下怀,于是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就顺水推舟,让胤禔到他母亲住处去闭门思过。

——就这样,惠妃便不动声色地救下自己儿子的性命,她的聪慧可见一斑。

别的不敢多说,但胤禩自幼养在惠妃身边,平日里耳濡目染都是惠妃圆滑处世,不能不说这对他成年后的行为处事影响良多,也让他在诸多兄弟中,甚至朝野上下,人缘最好,甚至自己那四哥的老丈人,佟国维,也是站在他一方的。

反观自己那四哥,果然是子肖生母,胤禛的生母德妃乌雅氏……抛开自己四哥与这位生母的关系不谈,只说胤禩眼里的德妃——其实也是异常聪慧的女子,恪守礼节,再加上容貌俊美,深得太皇太后、孝惠皇太后的器重,也备受圣祖的喜爱。

若一定说她的缺点,那便是出身不太好,自尊心高了些。

乌雅氏隶满洲正黄旗,是护军参领威武之女。严格说起来,只是个包衣出身的'宫女子',而非其如同其他妃嫔一般是经由选秀入的宫——这种先天不足,让她异常敏感,懂得在这后宫之中,要如何立足。

无疑,德妃乌雅氏是有心计的,但她却异常聪慧的没有将这些当做自己的手段,而是利用这份敏锐的直觉和睿智,暗暗保护着自己的六个孩子。

胤禩前世时,与十四弟交好,自然也常去德妃住的永和宫请安,他知道德妃的性子沉静,透着些淡泊名利的意味,即使在后来代后掌印,管理后宫的日子里,也没有生出一丝往上爬的野心来,只兢兢业业做好分内的事,也正是因为德妃这种不张扬的性子,因此赢得了康熙的喜爱,进而圣宠不断十年,位居四妃之首。

一言以概之,德妃从一个身份卑微的、负责端茶送水等细活的"宫女子",一步一步登上永和宫主的位置,这是很不简单的。

她与自己亲生的皇四子胤禛之间紧张的关系,在胤禩看来,双方皆有责任。

虽然日后自己这个四哥登基称帝时,德妃表现出来明显的偏心和抵触,当众与新帝难堪,当年自己心下算是幸灾乐祸。但即便是如此,胤禩也不得不承认,德妃此举,颇不具一国太后的风范。

然子不言母国,胤禩至死也认为,这两人间多数的责任,还是在自己这个四哥那边。

想到这里,胤禩心中一动……

也许,可从此处下手。

……

来不及思虑更多,胤禩已经来到惠妃所在的钟粹宫内,而大阿哥方才才先他一步离去,此刻惠妃正在暖炕上,斜倚着一张妃梓木小方矮桌,喝着一盏薏米霜粉冻莲藕汁。

惠妃多日不见胤禩,自然也是欢喜的,多问了几句,胤禩低头一一乖巧作答。

惠妃说了几句话,见胤禩脸色苍白如雪,即便是在盛夏也穿着夹衬,一副大病未愈便赶着来请安的样子,于是也心疼着,浅浅责备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斥责了一边的高明由着主子胡闹。

胤禩口里说着孝顺的话儿,余光不着痕迹得扫过惠妃年轻的脸庞,和暖的神色,心中暖意渐盛,回答也更用心了些。

说了片刻,惠妃笑着道:"成了,你的孝心额娘自然知道。你受伤这数日,也难为了你额娘,都急得病倒了,你快些去宽慰宽慰吧。"

胤禩又是激动又是自责,但他仍是不忘礼数,乖巧的向惠妃请安告辞之后,才退了出来,去了良贵人所在的偏殿。

卫氏无疑是美貌的,然而卫氏无疑是聪慧而多才多艺的,如若不然,她也不会身处辛者库,仍被帝王发觉。

只是,她过人的美貌却没能给他带来荣耀,在一夜承欢之后,便被冷落了十七年——哪个女子能有十七年可以虚耗?若是她生的丑些,平凡些,也许早已等到出宫的年龄,被放出宫外,许个寻常汉军旗的人家,若是运气好些,以她的容貌才情,还能得一个正妻的位置,想必此时已是儿女绕膝了罢。

早有宫女飞奔了去知会良贵人,而在胤禩走近之时,便看到年轻了几十岁的良贵人,身着粉色贵人宫装,梳着简洁的宫中发式,峨眉淡扫,脸色似雪,如同一尊玉人儿一般,规规矩矩地站在偏殿外等他,眼中顿时涌起抑制不住的湿意来。

【额娘……】

良贵人素来谨小慎微,半点也不敢越距,十数日前听说的八贝勒府的事之后,一时心急如焚晕倒了,醒来之后知道儿子昏迷数日,也只能以泪洗面,日夜焚香祷告,不敢惊扰到旁人,如今见心心念念的儿子,虽激动难以自持,也不敢在人前做出太过担忧的举动来,只能生生忍着,看得胤禩心中一疼。

快走几步,胤禩执起卫氏的手,轻唤道:"额娘,外头热,怎么不在屋里等?"说罢便扶了卫氏往内走去。

胤禩已是成年皇子,本不该与母妃过于亲近,不过因为卫氏是他生母,自然有有些不同。然这一举动,却让卫氏有些受宠若惊,她记得这个儿子打小报给惠妃抚养,即使知道了自己是他的生母后,也只是对自己恭谨有加,以礼相待而已,何时如此亲昵过?

胤禩却不理会这些,扶了卫氏入到偏殿坐在炕上,而自己却不坐在下方的矮凳上,而是坐到良贵人脚边的脚踏上,轻轻依着她的膝,道:"额娘,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

卫氏怔住了,她知道此刻她该做的是让人扶起胤禩,再提醒他也是提醒自己,两人虽为母子,然身份却是天差地别,如此举动万万不可再有,若是让有心人窥见,又或者是被惠妃知晓……

然而,良贵人却动不了,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说出守礼的话来,眼眶也有些红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你这孩子……怎么大了反倒撒娇呢?"

良贵人言语中是责备的意思,然那神情那口吻哪来半点责备之意,她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儿子的头顶,却死死忍住了。

胤禩眼圈也止不住的红了,他前世在良妃去世的时候,便已经伤心过度,形销骨立以至于大半年都走不动路,需要人搀扶的地步,这里面自然有真心的一层;另一方面,那是他在朝堂之上已遭康熙厌弃,这样表现也不是没有试探康熙的意思,希望能以事母至孝的举动,挽回康熙的眷顾。

谁知,康熙一直到最后都没再给过他好脸色,更在额娘故去两年的时候,在大殿上当着众臣的面,斥责自己心高阴险,辛者库贱妇所出。

自己争名夺利失利也就罢了,时不我与而已,愿赌服输,让他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自己的失败却让额娘纵是死后也不得安宁,被人拿出来诟病,借以打压自己。

想道这里,胤禩声线也哑了几分,带着微微的颤音,道:"儿子以前不懂,但这次……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才知道以前多么不懂事,让额娘受累了。"

良贵人一颤,也想去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孙子来,忍不住伸手抚上胤禩的头顶,安慰道:"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

胤禩收起纷乱的情绪,让浅浅的笑容重回脸上,仰头给良贵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将方才朝堂之上,康熙对毓秀的打算说给良贵人听了。

良贵人听后不言,只轻轻地摸摸儿子的头,道:"毓秀本质也是个好的,出身太好,脾气骄纵些也是寻常的,以后……好好办差,若是得了机会,便将她接回来吧。"

胤禩乖巧的点头应承下来,一抬眼,正看见良贵人光生生的耳垂,头上梳着简单宫髻,除了一只方簪之外,没有一点饰物。满族女子素来讲究首饰,她们常戴的首饰主要有方簪、扁簪、花簪、耳簪、花针、云卷翅、燕几翅、耳钳、手镯等多种。这些首饰品质地不一,主要由金、银、玉、珠、骨等,选戴哪一种首饰要根据地位身世,一般说首饰的好坏可以看出地位高低家庭的贫富。而良贵人辛者库出身,自然没有娘家给自己准备饰物,在宫中地位又低下,平素连个拍马恭维的人都没有,自然也习惯了素衣素服。

胤禩心中一动,道:"额娘怎么首饰这般朴素,连耳环也没有?要是让人说惠额娘苛待额娘就不好了,儿子那里正好有一对珍珠,还是以前和老九一起摸贝壳得的,不如做了耳坠子,给额娘戴可好?"

良贵人被他一哄,乐了,啐道:"你一个领了差事的皇子阿哥,见天儿里不想着好好为皇上分忧,怎么尽做这些个不合身份的事儿,小心被你皇阿玛知道了,罚你——"

两人都十分默契的不去谈内务府是不是克扣了份例的事,良贵人是不愿儿子担心,胤禩自己经历了前一世,又如何不知'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不过是个没品级不受宠的贵人罢了,对皇子尚且可以怠慢,何况只是失宠的贵人。

胤禩淡淡笑着,两人又说了些话儿,胤禩自是嘱咐良贵人好生养着身体,自己日后自然经常入宫请安,让他安心,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出了钟粹宫,胤禩往永和宫的方向望了一眼,罢了,今日不宜操之过急,毕竟自己刚刚受了伤,以后再徐徐图之罢,想毕,转身出宫而去。

毓秀
禩府回府的时候,过来传旨的太监刚刚离去,府里的下人们不敢耽搁,以在收拾福晋去礼佛的衣服用具等等。

高明见胤禩立在院中,唤道:"爷,可是要去见见福晋?"

叹一口气,胤禩道:"带路吧。"

贝勒府的小佛堂非常小,只有寻常寺院的一间禅房般大小,因为事出突然,毓秀被罚禁闭在此已有数日,一开始的愤怒恐慌过后,她如今也在精奇嬷嬷的规劝之下知晓了事态的严重性,虽然隐隐有了悔意,但终归性子刚硬倔强,不肯主动托人给胤禩低头道歉,因此才一日拖过一日,直到今日宫里太监前来宣旨。

胤禩见到郭络罗氏的时候,她还没能从刚才太监宣旨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神情仍然怔怔,被精奇嬷嬷扶回小佛堂里坐着。

胤禩进了屋子,看见毓秀不闻不动的坐在矮榻上,陈嬷嬷是郭络罗氏奶妈,见胤禩进来顿时一喜,回头见毓秀仍没打算起身请安,连忙出口提醒道:"福晋,贝勒爷来看您了。"

但毓秀却仍然未动,陈嬷嬷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跪下带主子给胤禩请安。

胤禩挥挥手,示意没关系,这才仔细环顾了四周,只见佛堂虽小,但桌椅蒲团什么的都干净整齐,矮几上的茶壶也有热气缭绕,看来这些日子里并未有人亏待。

暗自点点头,将视线落回毓秀身上,如同记忆中一般,坐在那里,几乎算得上是少女的少妇,菱唇盈粉,长眉淡描,如同明珠生晕,纵是当下这般情境,也打扮收拾的颇为得体,不曾失了贝勒福晋的身份,若是平素里,配上一双水眸星光流转,又是怎样的顾盼生辉。

除却她的身份地位,美貌也给了她与众不同的资本,因此在前世里,自己才会如此纵容她,畏惧她。

说到底,仍是一个愿打,一个甘之如饴罢了。

只是,隔世之后,再次见到如今不到双十的毓秀之后,胤禩才真的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老了……

纵是外表正是青春年少峻秀高健的模样,但内心却早已垂垂老矣,看到如此佳人在自己面前,即便知道这便是自己的妻,也没有了任何激动,远比不得再见额娘时的感怀神伤。

现在想起来,过去年少夫妻的种种,几乎都淡的想不起来了,只有毓秀骄横跋扈的性格倒是记忆犹新,想是自己前世多将心思用在与四哥斗法,拉拢人心,汲汲经营上去了,后院倒是烂摊子一个,对毓秀这样跋扈的性格,也没一早约束。

记得前世被四哥抄家的时候,偌大的家底被连根拔除,连福晋小私库里的人参药材都没放过,在最后一刻,院里的奴才们都走的走、散的散了,毓秀与自己绑定在一起,自然也没能躲过去,那时候,两人抱在一起,毓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痛哭出声。

那时候,她趴在自己身上,泪水浸湿了自己衣衫,似乎说过:"都怪我,拖累了你……"

毓秀虽骄横,却并不傻,想来是在最后一刻,她终于明白'妻凭夫贵,一损俱损'的道理,可惜已经晚了。记得前世第一次废太子之时,圣祖命百官在朝堂上议立太子,而自己在当时最得人望,本来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圣祖却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话里话外暗指自己'受制于妻,而妻子有嫉妒行恶',说若是由自己主宰天下的话,恐有女主误国之祸。

这话在当时说得实在太重,现在想来,也许只是老爷子用于打压警告自己的幌子,但当时却是确确实实引起了自己的过度反应,以至于招来后祸……

现在想这些,也晚了。

暗自叹了口气,胤禩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妻子',心中却是以长辈看待子侄的心情了,因此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礼仪规矩。胤禩整理了一番思绪,温和开口道:"阿秀,你别担心。等皇上气消了,我便接你回来。"

郭络罗氏一震,水剪的双眸望了过来,嘴唇微微动了动。

她身为老安亲王孙女,自然从小被人呵护着长大,说是'捧在手里怕跌了'真是一点儿也不过分,后来嫁与自己,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自己因为前世需要她帮自己抬高身价的原因,也一直对她纵容有加,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因此这次的事情对毓秀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栽了大跟头,眼下她如此难过,也是可以理解的。让她出口说出悔过的话儿来,自然是不可能的,如今,她最需要的,怕是自己的安抚了吧……

可惜胤禩却知道眼下她若是真心想要维护于她,更加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安抚佳人,许多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也都会有人汇报给上面那位。何况毛氏的族人也睁着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如此便更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了。

何况……毓秀,也该是时候让她吃些苦头,才能明白做皇家媳妇的原则,并不能如同旁人那般我行我素。现在吃些小苦头,总比将来载了大跟头强些。

想到此处,便狠下心来,不去看她眼中的希冀的目光,只转头向陈嬷嬷交代些吃穿用度方面的事项,叮嘱下人们务必要照顾周到。以他对老爷子的了解,想来这次礼佛时日不会太短,让下人们有个心理准备,平素劝导下福晋,自然会更好些。

陈嬷嬷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也红了眼睛,一方面自是心疼自家看大的主子,另一面,也是感恩于贝勒爷的宽宏大量,自然听得仔细,也用心一一记下。

胤禩仔细惯了,衣食住行都没落下,说完又仔细想了想,确定没什么遗漏之后,又回头看了看一直红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毓秀,叹了口气,上前将他眼睛一滴降落不落的泪花拭去,温言道:"你要说的,我也都知晓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故意停顿了半拍之后,将毓秀鬓角的一缕散发别在她耳后,继续道:"等皇阿玛气消了,我便接你回来,恩?"

毓秀顿时泪如雨下,但也知道皇上的意思谁也违抗不了,诺诺半晌,终究只是哽咽道:"爷……"

胤禩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不忍看她难过,她毕竟是自己两世的妻,也是陪伴自己最久的家人,伸手将毓秀搂入怀中,轻轻拍打她颤抖的肩背。

陈嬷嬷老脸微红,心头却是欢喜的,转身将下人们赶走,留下小夫妻说些道别的话。

……

看着毓秀红着眼眶,故作倔强,却一步三回头的踏上马车,胤禩知道她这辈子怕是也忘不了这次教训了。也好……

回过头来,胤禩便看见跟着身后的高明一脸的不以为然,来不及收回来便被主子逮了个正着。

"高明,有话就说。你做那表情给谁看呐。"胤禩觉得好笑。

高明没想到会被主子逮住,一脸讪讪的,低下头去,连忙告罪。

胤禩知道他不满自己对毓秀的态度太过和善,不过他却不知对毓秀这样心思高傲的女子,越是不能说她,只能让她自己琢磨,自己吃了苦头说不定就懂事了,但是这时若是旁人指责,说不好还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这些他自然不会跟高明说,见他还在纠结,皱眉道:"到底什么事儿,说吧。"

高明敛了情绪,有些为难道:"爷,您看毛氏那边……"

胤禩一怔,也叹了口气,道:"厚葬吧。你且去看着他们办理,若是短了些什么自管去账上支些银子,不用再来问我。对了,就用庶福晋的礼仪下葬。"

吩咐完毕之后,又略微思索了一下,低声道:"但也别太铺张。"见高明有些不解的眼神,继而叹道:"这事儿对外传的毕竟是失手,若是太铺张了,反倒显得我们自个儿心虚,更是惹人猜测。至于毛氏族人那边……日后再寻机会罢。"

高明听胤禩这么一说,也反应了过来,连忙点头应了。

夏日蝉鸣声声,午后正是热气最盛的时候,但胤禩手足却是冰冷的,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张巨大的网,已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张开,静静地等着自己踏进来。

……

胤禩府里对毛氏的丧礼稍微有些高出规制,但上面坐着那位却没说什么,御史上了几个折子探了探风声,都被老爷子驳回,于是大家也便知道了上面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

百姓们倒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新意,渐渐转了别的话题。

丧礼过后没多久,康熙突然下了诏书,停了胤禩停了内务府的差事,转去工部报道。

这一旨意下了,一时激起许多层浪花来,大家纷纷猜测这位前些日子还前途一片大好的八爷是不是失了圣宠,须知内务府是什么地方,工部又是什么地方,这两个地方虽说都是公差,那差别可是天差地别了。

于是朝中各大臣大家纷纷如同鼹鼠一般矗立观望着,家里有待嫁女儿的福晋们纷纷教育自己姑奶奶,要贤惠,不然就像八福晋那样害得相公也跟着遭殃。家里没女儿有儿子的,也被耳提面命,娶老婆,家世倒是第二,可一定得娶个贤惠的,不然,八贝勒就是榜样,人家可还有个天下第一人的老子呢,不是照样说贬就贬。

至于那些看热闹的皇子阿哥所谓兄弟们,就更别说了。

这道旨意之下,唯二高兴的两个人,一个是胤禩,另一个,便是良贵人了。

工部
对胤禩来说,正愁找不到路子翻身呢,若是与前世一样走老路,自己想要脱险可算得上是困难重重,在那个位置上,自然有人来巴结,巴结的多了,很难不被人说成是结党,要是闹了半天,还是被老爷子防来防去,那才叫一个惨字。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另辟蹊径,自己正瞌睡着到处找枕头呢,想不到老爷子就送了一个过来。

接到诏书的时候,正是众成年阿哥入宫问安的时候,所有阿哥都在场,诏书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用同情的,亦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眼光扫过来。胤禩一怔之下,连忙按捺住心中的窃喜之情,略作斟酌之后,露出一个符合他眼下心境的表情,故意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与不甘之态,但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领旨谢恩。

康熙斜眼看他面上大受打击的样子,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叹他心思外露,尚不知喜形不露要色,还需多敲打历练才可,提点了几句,便将大家打发了下去。

几人退出养心殿来,略作寒暄之后便各自散开了去给给在的额娘请安。

胤禟与胤禩一路,胤禛与胤祥自是走在一道,先行慢慢走在前面。太子挑挑眉角,似笑非笑得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让他用心办差,好好为国效力,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幸灾乐祸意味。

……也是,胤禩此时因为惠妃的关系,一直被贴着'疑似大阿哥党'的标签,太子能不落井下石阴谋陷害,便已是仁至义尽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嘲笑……胤禩还不放在眼里。

太子见胤禩反应无趣,振振袖袍,转身回养心殿学习政务帮忙办差去了。

"八哥!"

胤禩转头,过见十四阿哥朝自己快步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不忿,心中……一时有些纷乱的思绪闪过。

算起来,这个时候,自己与十四还是铁杆的兄弟,好到坐在一条船上,没几年眼前这个半大的小子甚至不惜与同母的兄弟对着干,帮助自己争那个位置,说亲厚那是自不用提的。

只是后来……

自己渐渐不受圣祖待见,十四也许便是在这个时候生了异心,再后来,他接着自己的势力扶摇直上,隐隐有取代自己的姿态,不过……算起来还是一笔糊涂账,这事又牵扯上了佟国维和隆科多这叔侄两人,更扯上了当年许多明面上暗地里的阴谋算计、试探与背叛,更扯上了不止一条两条人命。

……不算也罢。

"八哥,你别急,你内务府差事办的好好的,等风头过去了,很快皇阿玛就会让你回内务府的!"

耳边传来十四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特有的暗哑嗓音,让胤禩微微回过神来——现在还是大家早年的时候,一切都还没开始。

"八哥?"胤禟见胤禩有些走神,忍不住出声。

"恩,八哥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其实工部是个很务实的地方,去了正好做些实事。况且这对我来说,不见得是坏事呢……"胤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把心里想得直接说了出来。

胤禟与胤祯自然没把这话当真,只当他在说些宽慰的话儿,于是更加为他不平,但也只能在僻静角落私下嘀嘀咕咕。

胤禩微晒,这几个半大的萝卜头,眼下倒是真心真意为自己打算,也罢,眼下先低调些,才符合自己境遇,之后再提点提的他们罢。于是他便借口要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先一步离去。

他这个本尊走了,剩下二人也说不出个花儿来。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宫里呆久了,谁也不是傻子,见他举动也知道他是有心逃避,只当他一时接受不了,不愿在人前露出破绽来,也只能约了下次找些有趣的玩意儿再去宽慰他,眼下也只能回阿哥所习功课去了。

……

第二日,胤禩起了个大早,踩着点儿去了工部报道。这样既不会有人说他装模作样假装积极,也不会有人参他个懈怠误工。

工部的人听说这个少年得宠的八阿哥要来上工,虽然听说是最近有些失宠才被转来的,但毕竟是个阿哥,谁能说得好哪天就复宠了呢,这样的例子多得数不胜数。一时间工部里上上下下都有些紧张,因为没有先例可以参照,到底应该热情亲切些,还是严谨恭敬些。

谁知胤禩一来,却没端出一点儿阿哥的架子,对工部上下的大小官员们居然大多能对上名号,说出些'谁谁又文采风流','谁谁又是年少有为'等等,众人对他一时好感倍增,很快众人便舒了口气,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如今这工部里,很多名不见经传的臣工,在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之后,也渐渐升迁至各个重要衙门,或多或少都与日后的廉郡王打过交到。因此对于日后里来八面玲珑,外表和善,暗地里心狠手辣的八贤王来说,收买工部这群不在权利核心的边缘人士,实在是一点儿难度都没有。

胤禩进了工部,却暂时没安上个官职,只说是来学习的,众人一时也摸不准他能呆多久,又该以什么样的尊位来对待,该把八阿哥安排在哪个细部下面见习。工部里的高层正踌躇着,谁知这位倒是自己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

胤禩看着工部尚书吴达礼托左侍郎曹大人转给他的工部事物粗略概况,摸着下巴思索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去年更早些的时候,圣祖皇帝已经完成了第三次往征噶尔丹,如今噶尔丹已死,各部都已归顺,边境战事以毕,政务首重也便转至军民生业上。尤其是今年二月的时候,浑河刚刚泛滥过,圣祖日日忧心于此。

康熙三十八年,也就是明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康熙的第三次南巡。

而这次南巡,起因却是因为黄、淮的水患。

胤禩眯着眼睛,将双手藏在袖子里,拢于身前,微微笑着,对曹工道:"我想跟着大人学习河工。"

曹工一愣,看向胤禩的眼睛中多了几分莫测,他出身工部自然知道治河不易,想要做出政绩来自是难上加难,虽然当今圣上渐渐重视河道治理起来,但谁都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愿意做的人,多半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善于揣摩圣意的投机取巧之辈;二则是真正想为黎民百姓做些实事的人了。

只是……这位八贝勒,算那一种?

见胤禩仍是温雅的笑着,曹工也捻着胡须道:"说起河工来,老夫倒是可以代为引见一个人。"

胤禩笑的更温和了:"大人可是说那位,十年前任职左都御史兼镶黄旗汉军都统,现任河督的于成龙于大人?"

曹工有些惊异起来,暗道这位看来真是有心人了,呵呵笑起来:"老夫说得正是这位河道总督于大人。"

胤禩这次笑道真心起来,带着一丝丝向往的神色道:"早闻这位于大人大名,如雷贯耳,若是能得以引见跟着这位大人学习河工,定然受益匪浅。"

曹工部撸撸花白的山羊胡子,眼中忽明忽暗,点点头道:"八贝勒好气魄,真真是天下黎民之福哇。"

……

说办就办,曹工没几天便将与八贝勒的的谈话向上面和河督府通了气,自然不会有人异议。这是皇子自己呈请的,办好了跑不了工部办事得力安排妥帖的名头,办砸了也是皇子自己能力不怠,扯不到谁谁谁头上去。

皆大欢喜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若说一定有人不满,应该就是这位于成龙于大人了吧,自己治理浑河正忙得不可开交着,上面突然塞了个阿哥贝勒过来,说是要跟着自己学习治理河道……这不是烫手的山芋是什么?

在于成龙不作声色的打量胤禩的时候,胤禩一边露出恰当的表情不让人生疑,一边也在心中默默观察这位后世人称'小于成龙'的治河能吏。

于成龙
于成龙是汉军镶黄旗人,曾经在那位著名的老于成龙手下做过知州,还曾得到过他的保举,后因政绩升任江宁知府。康熙皇帝南巡至江宁,要他好好向老于成龙学习,称得上是一名著名的好官。

彼时这位小于成龙刚刚三十七岁,正值盛年,大可以一展宏图的时候。他入仕早,虽然未到不惑之年,但已宦海沉浮大半生,早年的时候,他因为办差得力又以廉洁著称,被嘉奖过,甚至升任过太子少保。

太子少保是什么样的官职?普通文官做官到极至,也就是正二品,好比礼部尚书,刑部尚书,只有很少数人可以拿到太傅,少保这些荣誉称号。而太子少保为"三少"正二品,算得上是天大的荣誉,而那年于成龙不过而立之年。

但不到五年,又被削了少保头衔,降调,留任。后又升迁左都御史,兼镶黄旗汉军都统,一直到康熙三十一年,才又复任河督。这样的官场老人,如今早已磨去了周身的棱角,浑身上下透露着中正平和的气息,如今,可以说他是一门心思全部都扑在了河道治理上,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而胤禩更加知道,这人,却只有两年可活了。

在胤禩打量他的同时,于成龙也在打量着眼前这名皇子。

据说,这位八贝勒自身能力出众,才自诸皇子中脱颖而出,甚至连裕亲王福全也对他的能力交口称赞。只是这人生母身份低微,只是辛者库出生的浣衣女,罪臣之后,即便是生了皇子十七年也不过是个贵人而已,想来这位皇子在宫中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但令人奇怪的是,眼前这人身上,锦服华带,面白如玉,眉清目朗又正青春年少,却看不出一丝身为天潢贵胄的清高贵气,也没有一毫因出身不公而起的不忿,反而在他温和俊雅、礼节周到的面目下,隐隐透露着一种淡泊到几近心灰意冷的厌倦之感。

若不是官场沉浮数十年的人,经历过数次升贬荣宠羞辱皆都尝尽的人,怎会流露出这样的气息来?他面上对自己恭谨有加,但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如同看着行将入土的将死之人。

……为何……?

于成龙早年便以性子耿直著称,对于素来威严的老于成龙都能拍着板子说话不留情面的,平素最不喜的便是那些官场上油头粉面说得比唱的好听,却又不做实事的尸位素餐之人。

不幸的是,胤禩当下表现出来的某些举动,让他直接将这位八贝勒划到投机钻营的巧舌之徒一类,心下盘算着让这个没碰过什么壁的皇子吃些苦头知难而退。

胤禩将于成龙的一番计量看着眼里,嘴角弯起,轻轻地扬起下巴,似笑非笑。

有趣的紧……

接下来的日子,便果真十分有趣起来。于成龙可说是不畏强权,顶住一切压力,以夏季多雨,需要抢工为借口,让胤禩先跳过学习治河文书,直接让他跟着自己去河滩工地督工。

为了让他自己知难而退,于成龙可谓是煞费苦心,每天都穿梭于最苦条件最为恶劣的河滩险沟之中,时常直接挽起裤脚淌着及膝深的沼塘中插行,几乎每顿饭都是在工地上与抢挖的苦力们一起用餐——伙食标准,自然是苦力劳工们吃什么,于成龙也吃什么。

胤禩自第一天便知道了于成龙的打算,自然也乐意配合一下。前世被圈禁之前加上这世,他一直过得是养优处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与十三弟胤祥不同,那位后来人称'拼命十三郎'的怡亲王,其实才真算得上个'廉'字,在诸多皇子中,十三弟是唯一一个没有给自己置办庄子的,先帝分封诸王的时候,他拿的银钱也最少,整整比兄弟们少了十万,而他一生也却是喜欢扶危济困,救济过不少人。而他一生也未娶过福晋,只有侧福晋两人,府中人更是少得可怜。

他记得前世还未被圈禁时,曾被雍正当着几个心腹大臣的面斥责,说他在自己巡河工的时候只想着在京城拨弄是非,当不起一个'廉'字。

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似乎是在策反隆科多,趁着帝驾离京的时候,帮着手下的门人上位,借着整顿八旗的机会收买人心……

胤禩突然一叹,也许那个'抄家皇帝'说的没错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胤禩也被挑起了一丝脾气。

于是……不管是出于哪种目的,胤禩都铁了心和于成龙杠上了。

于成龙往险滩里钻;胤禩一脸严肃认真外加虚心地跟着后面。

于成龙挽起裤腿淌水;胤禩也将长袍别在腰间下水。

于成龙蹲在工地上与挖河渠的劳工们一同吃饭;胤禩……只有这一点让胤禩很难接受!

第一日,众人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选了一块稍显平整的地,在上面用挑泥沙用的扁担和木板随意搭起来的简易餐桌,在那桌上摆放的所谓饭菜,于成龙笑眯眯的回过头来邀请胤禩一起用餐……胤禩准备不及,只能僵硬地笑着,咬着牙说不饿,一直撑到下工。于成龙勾起嘴角,完胜。

第二日,与第一日几乎相同,不过胤禩找有准备,微笑着说食物有限,自己愿意将自己那份分给在做众人加个餐。于是在做的众位苦工们纷纷感激起胤禩来,他们没那些花花肠子,只知道这位贵人脾气极好,而且还让出自己的那份。于成龙仍然笑着,只是没有了第一日的畅快。

第三日,到了用餐时间,高明非常适时地摸出一把小巧的折凳——花了两日时间赶工得来的,安放在树荫下的空地上,请了胤禩坐下,又捧上一只小巧的食盒,里面几个精致的小点心和两道十分朴素的小菜。胤禩净了手,只随手取了一两枚枣泥饽饽用了,便笑着吩咐高明把剩下所有的菜和点心,全部送给在场的众人加餐。

于是……在场的苦力脚夫们差点感激的当场手舞足蹈,纷纷对于成龙赞扬他这位'内侄儿'。他们并不知道这位是皇子,只知道于河督前两天就带着这位年轻人,说是自己内人兄弟的孩子,跟着自己学习治河的。但众人们也不是瞎子,看见这位年轻人衣着虽不是锦缎,但也绝对是好料子,与他们穿的粗布麻纺不同,看他言行举止,虽然不似其他的大人们那样颐指气使处处透着高傲,但却稳重谦和却又优雅气派,一看便知道必定是家世良好的贵人家的孩子。

于成龙嘴角有些僵硬,胤禩挑挑眉看着他,笑得很开怀。

这一次,胤禩胜。

其实胤禩历经两世,早已没什么争强斗胜的念头,都看淡了。但不知为何,与于成龙这样的人打交道却让他觉得很新奇——这人与前世那些官场上的墙头草变色龙不同,于成龙太直接了,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就连整人都做得如此直接而没有技巧,得罪别人也得罪的毫无意义……于是,连胤禩这样深沉而工于心计的人,也兴致勃勃的投入于这样一次较劲中。

……

康熙将手中的折子放下,嘴角隐隐有些笑意,对殿下坐着的胤礽说:"浑河工事那边进行如何了?"

身着杏黄太子袍的胤礽放下手中的笔,恭恭敬敬道:"儿臣看工部的陈条,浑河工事进展顺利。"

康熙点点头,看似心情颇为不错,道:"这个于成龙果然是个能吏。"说罢不待太子有所反应,便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梁九功道:"走,随朕去视察河工去。"

胤礽连忙起身道:"儿臣愿意同往。"

康熙略作思索,便点了点头。

……

康熙等人着了便服,带着四五个小太监来到浑河工地时,正值傍晚,却只见挑工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并不见于成龙与胤禩身影,康熙转头对梁九功做了个颜色,梁九功意会,便吩咐手下的小太监去打听。

片刻之后,下面的消息传来说,午后于成龙带着几个官员去河心的沙洲工地去分析水质去了,已经去了两个多时辰,应该很快便回来了。

康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扫了一圈,没见到胤禩身影,皱眉道:"老八呢?"

太子闻言,也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道:"儿臣在奏折中听闻八弟日日都随着河督大人来此巡河,想来奏折不应有假才是……"

康熙闻言,果然面色沉了沉,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对梁九功道:"去把老八找来。"

微服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撒狗血~~~~~分量足吧,更新的快吧~~

*注,浑河的知识,由度娘友情提供。布丁加以整理。。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外面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老爷,八阿哥来了。于大人也回来了。"

康熙闻言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生好大一声响来,冷冷道:"不错,长进了,让朕这个老子来等他!?叫他给我滚进来!"

梁九功闻言连忙往外走,康熙突然又开口问道:"他们怎么这个时候都来了?老八是从哪里过来的?"

棚外的小太监恭恭敬敬道:"八爷是同于大人一道回来的,还不知道老爷来了。"

棚内的人闻言具是一愣,梁九功回头看了看不说话的康熙,一弯腰,道:"奴才这就把八爷宣进来。"

康熙略作沉吟,便摆摆手,道:"且慢,把人都叫回来,别让他知道朕来了。"

梁九功点头应了,出去吩咐了小太监几句,又转了回来,将棚子的窗户打得更开些,让棚内的人可以看见河滩工地上的情形。

……

河滩上,一艘很小的蓬船靠了岸,几个人相续跳下来,其中便有于成龙与胤禩。

高明先一步下船,胤禩下来的时候,撑住他的手借力跳下,但脚下似乎有些迟疑,于成龙余光看着眼里,见胤禩面上没什么异常,便也没说什么,只领着另外几人一边往工棚这边走,一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几人讨论着水中的泥沙沉积与去年比之的异同,讨论者浑河改道的几条可能的道路,于成龙吩咐说,如今汛期已到,须得通知当地州府做好措施,以防万一。

胤禩落后两步听得异常认真,偶尔插上两句嘴,问些疑惑,那几位河工都是常年在河道工作的,自然不会认识胤禩,只把他当做于成龙的晚辈对待。见他态度端正,学的认真又肯发问,自然乐得解答,并不取笑他问得肤浅。

"张大人是说浑河时常改道么?"

"老夫算什么大人喃,叫声老张头就行啦。"于成龙左侧一名乌衣的老者道:"说起这个浑河来,你可知她原名为何?"

胤禩见众人闻言都转头笑呵呵得看着自己,也不觉得臊,睁大眼睛道:"我却不知浑河还有别的名字呢?"

众人也不为许,那乌衣老者捏捏羊角胡子,道:"这条河古时称澡水,到了隋代称桑干河、金代被称做卢沟,到了前朝的时候,被叫做浑河……你可知她为何被称作浑河?"

胤禩笑着点点头,道:"这个前些日子舅父已经告诉我了,因这条河湍急浑浊,夹带沙石,才被人称为浑河,取的便是浑浊之意。"说罢朝于成龙一笑,他口中的舅父自己是指于成龙。

乌衣老者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道:"这条河与黄河一般,因此又被人称做'小黄河',不过,最重要的是,这条河时常无故改道迁徙,淹没下游村庄,因此又被人称作'无定河'。"

"有这样的事?"胤禩有些惊讶,他以往对从不关心这些事情,也是第一次听说河流改道的事,才觉自己孤陋寡闻。

"你不知道也属平常,眼下世人知道的也不多。"这次说话的人却是于成龙,而语气中竟然有这一丝宽慰的意思,虽然语气有些生硬。

众人皆点点头,表示这算不上什么,乌衣老者继续道:"第一条古故道由衙门口东流,沿八宝山经海淀,循清河向东,最终汇于温榆河;第二条是西汉前故道,自衙门口东流,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内诸"
海";至于这第三条么,算起来已经是三国时,至辽代故道,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

胤禩听得认真,连连点头。众人见他好学,自然是喜欢的,也七嘴八舌的谈论着。

于成龙走得慢了些,落在胤禩身旁,似乎是在对他讲解着:"这条河如此反复,皆是因为河流沙石太多,在那湍急之处尚不显,然到了中下游一旦水势变缓,泥沙沉积下来,经年累月,淤塞了河道,那些水没处可去,自然便改道而行了。"

胤禩点点头,道:"所以皇上才说治河首重清淤,只有河道疏浚了,才能治水。说起来,正如大禹说的那样,堵不如疏,治水却应已疏导为主。"

众人大赞,相谈盛欢,不知不觉便到了工棚附近。

于成龙要留各位一道用餐,几位河工推辞了一番先行离去,胤禩看看天色,也有些晚了,便也跟着向于成龙告辞。

于成龙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口中突然问道:"你腿怎样了?"

胤禩一愣,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下意识答道:"不妨事的……"

于成龙不理他,转身对高明道:"还不快去扶你家主子坐下!"

彼时午饭时间已过,折凳这种东西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身上,高明着急起来,将胤禩扶着坐在河边一块巨石上,才跪下将胤禩的裤管卷了起来。

一看之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爷——见红了!"

胤禩一掌拍在高明头上,笑着叱道:"又不是女人生孩子,见红个屁!"他最近几日和挑工们混得久了,学了两句粗话,这就用上了。

于成龙脸色很不好,没了调笑的心思,皱着眉问道:"可是被老四的竹筐割伤的?怎么不早说?捆扎一下也好,至少也不应该下水的。"

胤禩仍然笑笑,不以为意道:"并不太疼……众位都在忙,不想因为我拖延了工事,何况沙洲上也没有大夫。"这是明面儿上好听的的话儿,实际上,一则是胤禩不想在于成龙面前落下把柄;二则若是他受伤让于成龙知道了,必定会马上将他送回河岸来,而他们只一艘船,这样一来一回,时间全耽搁了,今日怕是什么都做不成了。胤禩耳濡目染数日,自然也知道汛期将至,如今众人都是分秒必争。

高明悲愤至极,恨自己跟着主子身边,竟然还要让旁人来提醒自己主子受伤的事,跪下道:"奴才这便去请大夫去!"

胤禩忙道:"慢着!"说罢朝高明招招手,不甚在意道:"你这个时候请什么大夫去,还要爷再这里等着不成?"说罢抬头瞟了一眼于成龙,道:"爷可没带晚饭过来……"

于成龙听胤禩阴阳怪气的话,却破天荒不觉得刺耳,心中有些好笑的感觉,面上仍是装作毫不客气回敬道:"也是,工地上的饭菜都是定量了的,你家爷若是留下了,就有人吃不上饭了,所以还是赶快回去吧。"

高明气得跳起来,对于成龙道:"谁稀罕你那顿饭!哼,我家爷每日带来送给大伙儿加餐的菜,早够吃你三十顿饭了!

于成龙一乐,装作严肃道:"谁稀罕你家爷请的?有本事叫他吃我三十顿饭啊!哦……我比他大度,让他白吃到工事结束都没问题!"

高明:"你!!!"

胤禩快内伤了,憋的。

"好了。"终于不忍心看于成龙的单方面调戏,胤禩忍不住出声阻止,对高明道:"伤口疼,还是先扶爷回去吧。让大夫直接上府里就好。"

高明一听胤禩说伤口疼,顿时恨不能以身代之,伸手就要去扶胤禩。

"慢着。"于成龙突然开口道。

胤禩侧头看他,不解。高明更是直接些:"于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于成龙突然笑着摇摇头,半蹲下来,自内袍上撕下一块布料来,又从腰间解下水囊,倒了些茶水在布上,伸手用茶水浸湿的布去拭那些附着在伤口上的泥沙污垢。他们在沙洲行了半日,不少时间是膝下皆没在水中,伤口周围也自然避免不了沾染上了许多泥污。

胤禩皱眉,刺痛的感觉强烈起来,但最让他觉得不妥的是……"于大人,这种事情怎能让你亲力亲为,让高明来做便好。"

高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一把抢过水囊和湿布,嘟嘟囔囔道:"粗手粗脚的,弄疼了我家爷怎么办?你以为谁都像你皮糙肉厚啊……还有你的衣服到底干净不干净啊……"

胤禩哑然,看着于成龙黝黑的脸上露出尴尬不已的神色,深有一箭之仇得报的快感,伤口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于成龙咳嗽一声,道:"眼下回去,到见着大夫,怕是还得一个时辰。河沙淤泥多有不洁,以茶水洗涤伤口也只能暂时有用,还是需要尽早瞧大夫才好。还有……万不可将裤腿放下,让那些污泥脏了伤口。"最后一句话是对高明吩咐的。

胤禩微笑:"多谢于大人。"说罢借着高明的手站了起来,向于成龙告辞道:"那在下这便告辞了。"

于成龙又咳嗽了一声,引得胤禩再次回头,连带着高明也露出不满的神情来。

"八爷已经连续十数日跟着在下东奔西跑,明日就在家休沐一日罢。"说罢不等胤禩答话,转身便自行离去。

高明瘪瘪嘴,似乎对于成龙颇为不满。胤禩好笑得看着他,道:"难道爷得以休沐一日你还不乐意?非得爷带伤上工不可?"

高明:"爷……我是气那个于成龙处处与爷为难!"

"唔,是么。下次多去学几句骂人的话,今日你与他吵架处处占着下风哪……"

"爷……"

"不过最后那几句说得深得我心……"

"爷,真的?"

……

声音渐渐远去之后,梁九功一头大汗的看着站在窗边的主子面前,有些迟疑道:"爷……可要传八爷入宫?"

康熙闭上眼睛,朝后摆摆手,并不说话。太子站在他身后头垂得低低的,看不见脸上神色,但不知为何肩膀线条有些僵硬,隐隐透着些恼意来。

半晌之后,康熙才睁眼,唇角鼻翼两侧的纹理微微有些松融的迹象,道:"回吧,不用提及朕今日巡视之事。"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轻松了许多,语气中带着些释然。

日落西山,闷热的暑气渐渐散去,一丝凉风拂过,沁人心脾。

……

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洒狗血。。。。。。。先补完这章,很快剧情就要推进了。。。

大家的留言布丁都有仔细看,灰常灰常感动的说~~~~
第二日,胤禩早晨醒来的时候,果然有些烧热,浑身倦怠无力,腿上的伤口敷了药但仍是一抽一抽的疼着。幸而于成龙已经允许的他休沐,而胤禩前世被圈禁的时候,吃的苦比这可多了去了,因此这点儿小伤他并不十分在意,不过这也不代表他愿意自找苦吃,喝下高明端来的药,继续蒙头大睡。

到了晌午的时候,宫里的太监突然来传话,说是皇上宣八阿哥入宫叙话。

胤禩服了药有些晕沉倦怠,不清楚怎么刚休沐一天皇阿玛就知道了,莫非是有人在背后使绊子不成?略作思考,仍是强撑着起身,让高明套了马车入宫。

养心殿里,康熙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四阿哥胤禛正坐下下方,似乎正在对答一些户部的东西。胤禩进了大殿,一眼便看见胤禛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毫无防备之下,一时心神俱震,脚下微微一滞,不过只在瞬息之间,便恢复了从容,扬起一个适度的微笑,大踏步进前来。

——现今,他是青春年少、荣宠正盛的皇八子。

给康熙请了安,又侧身状似惊喜道:"四哥也在?"

彼时皇太子风头仍盛,各皇子之间,除了大阿哥在外臣的支持下有些蠢蠢欲动,与太子一党有些不睦之外,其他的阿哥们尚算和平相处。如同别家孩子一般,自有几个小圈子,却没什么特别的对立。而胤禛与胤禩关系尚可,因为胤禛严肃冷淡,胤禩八面玲珑,兼之两个阿哥府毗邻而居,因此也好过点头之交。

胤禛微微颔首,淡淡道:"我也是来给皇阿玛请安的。"

康熙将折子放下,给胤禩赐了座,问了胤禩几个关于浑河工事的问题,胤禩对答无碍,康熙点点头,突然话题一转,问道:

"你认为于成龙这人如何?"

胤禩一愣,不知老爷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说于成龙坏话不成?谁都知道于成龙是老爷子心尖子上的能吏啊。或者是在套自己的话?只是不知用意何在……转头看了一眼胤禛,希望能从他那里探听出些风声,却见他面上可谓如同带了面具一般……令人泄气。

斟酌一番,胤禩小心翼翼道:"于大人廉洁勤勉,可说是'实心爱民,洁己奉职'。"这句话是前世,浑河工事结束时,老爷子亲自为于成龙题写的,这里说出来,自然不会错。

康熙看胤禩小心翼翼的样子,眉梢一挑:"仅此而已?没别的?"

胤禩有些困惑的起来,秀细的眉毛皱起,有些犹豫道:"皇阿玛,儿子认为,于大人为人正直清廉,一心为民,只是……有些严肃而不懂变通,也许因此会无心得罪一些人。但儿子认为于大人毫无虚假之意,即便是出口冲撞了谁,也只是就事论事,或是无心为之的,还请皇阿玛明察。"……虽然他如今得罪的人就是我。

康熙一愣,旋即笑斥道:"谁说有人告他的状了?"

胤禩松了一口气,做羞愧状,道:"是儿子擅自揣摩皇阿玛的意思了。儿子知罪。"说罢便要下跪。擅自揣摩上意,已经擅自窥视帝王行踪都是大罪,前世太子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失宠的。……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不过康熙眼下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随意摆摆手,示意胤禩不必在意,又似笑非笑道:"朕看你倒是很维护于成龙的嘛……可是他处处关照于你?"

胤禩咬牙,憋了很久,才道:"于大人确实很关照儿子,这几日跟着大人儿子受益匪浅。"想了想,又道:"于大人还时常说道要请儿子吃饭呢……"

这次换梁九功憋到内伤……

康熙仰天哈哈大笑,胤禩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说的都是挑挑拣拣之后的,都是实话,但旁人听是绝对听不出问题来的才对。疑惑的望向胤禛,却见他也露出一丝不解来。

康熙连笑好几声才止住,不过嘴角一抹笑意始终挥之不去,道:"朕闻说这个于成龙可是一只铁公鸡,能让他请你吃顿饭可不容易啊。"

胤禩低头喝茶,心里满是血泪。

……

康熙见胤禩颧骨酡红,只当他臊了,也不在意,嘱咐了几句让他注意身体的话,便让他退下,却让胤禛仍然留着。胤禩巴不得赶快走,起身将礼节做周全之后,便躬身退了出来。

出了养心殿,胤禩才觉汗湿夹衫,头晕目眩的症状在放松之后愈加明显了起来,不过既然好不容易休沐一日,都已经进了宫,哪有不去给额娘请安的道理。因此便努力压下身上的不适,往钟粹宫方向走去。

……

养心殿里,康熙嘴角仍往上弯着,对胤禛笑道:"你这个弟弟呵……办差还算得力,与人打交道倒是自有一套。"

胤禛也配合的微微颔首,道:"皇阿玛说的是,八弟在兄弟们中也是人缘极好的。"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康熙便挥手让胤禛也退下了。

两人离去之后,康熙批阅起奏折来也轻快了许多。梁九功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他侍候这位天子许多年,这样的高兴劲儿,还是在当年太子幼时第一次射中一头成年公鹿的时候,和太子第一次将正本策论背下的时候出现过……算起来,已经好多年了。

谁知不到一刻钟,便有小太监过来,在梁九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梁九功脸上微变,连忙对康熙报:"皇上,八阿哥在钟粹宫晕倒了。"

康熙一惊,手中朱笔在奏折上重重一划之后,落在一旁。他'噌'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传太医,梁九功,随朕去看看老八!"

……

胤禛也正打算去给他的生母德妃请安,没走几步便见几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过去,问了其中一个才知道是八阿哥在钟粹宫晕倒了,不由一怔。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胤禛皱了皱眉,他不是没看见胤禩方才一脚刚跨进养心殿时,视线与他接触那瞬间的一滞,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胤禛素来严谨细心,自然没有错过这样的一瞬变化,但他并未与胤禩有过什么过节,因此只是略作疑惑便没有深究下去。

如今,原本还好好的人转眼间说昏倒就昏倒……胤禛眯起眼,也改了主意,转身去了钟粹宫。他倒要瞧瞧这个八弟是在打什么主意。

……

康熙带着梁九功几步出了养心殿,在半路上正好碰到折回来的四阿哥胤禛。脚步不停,康熙道:"你怎么回来了?"

胤禛垂手恭恭敬敬的答道:"儿臣在去永和宫的路上便听说八弟晕倒了,所以想赶去瞧瞧。"

康熙点点头,道"跟上罢。"

等康熙等人赶到的时候,钟粹宫里,早有御医在帮胤禩把脉,而胤禩也恢复了一些神智,他虽然年轻体魄尚且不错,但因为连日在烈日下暴晒之下本就有些脱水,兼之被于成龙整得没法好好用餐,经常整天只吃一两个点心,自然虚弱了些,昨天受伤之后没有立刻处理,才导致了烧热。如今又无法好好休息,顶着毒辣辣得太阳一来一回这么一折腾,就倒下了。

但他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御医一碗参茶灌下去,在一顿急救,掐人中的掐人中,揉虎口的揉虎口,老康赶到的时候,胤禩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仍有些哆嗦不能自己。

"怎么回事?"康熙见胤禩已醒,便转头问太医。"方才还好好的,如何转眼就倒下了?"

太医擦擦汗,引经据典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大致便是说胤禩最近吃的少、动得太多、又受了暑气,积郁在体内,身体有些虚弱,需要慢慢调理,说到这里,又颤颤巍巍地转头朝胤禩弯腰道:"微臣斗胆,方才把脉是似乎察觉八贝勒有烧热之症,倒不似暑气所致——请问八贝勒最近是否有过外伤,类似于被不洁的利器割伤一类?"

胤禩一怔,道:"哦,有的。昨日不留神被竹片划伤了一下。"

老康闻言眉毛一挑,似乎也想起这么一回事儿来,不过昨日他离得远,只知道受伤了,却并没见过伤口,闻言将手一指胤禩的右腿,道:"将他裤脚挽起。"

梁九功自然知道这件事,便几步上前一边随口向胤禩告罪,一边利索的将他裤腿卷了几卷,露出缠着绷带的伤处来。

太医上前用剪子剪开原本包扎着的绷带,露出里面新鲜的伤口来,却是红肿不堪,看起来十分严重!

胤禩突听见一声微弱的抽气声,侧头看去,却是闻讯赶来的良贵人,她站在很远的角落里,并不近前来,此刻满眼担忧,却又用手绢死死将嘴捂住,不肯再发出声来。

惠妃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胤禩又是如何受伤的,但她见康熙眉毛拧得死紧,面上露出不快的神色,生怕这位朝胤禩迁怒,连忙上前圆场,嘴里责怪道:"你这孩子,身为阿哥贝勒,行事怎地如此莽撞,把自己伤成这样儿了?"

胤禩也注意到康熙的神色不对劲,但以他对老爷子的了解,似乎并没有厌恶的情愫在内,便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惶恐道:"是儿子不好,让皇阿玛和额娘担心了。儿子不孝。"

惠妃也装作生气的样子,板起脸来斥责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也是大婚了的人了,怎么伤的?又不好好休养?"

胤禩连忙接口道:"是儿子昨日在工地上督工的时候,不小心自己弄伤的,原本也不疼,所以并没在意,这次却是儿子大意了,还请皇阿玛责罚。"说罢就状似欲要起身下跪。

嘉奖
康熙听这对母子一唱一和,气早消了,他见胤禩半个字都没提到于成龙,心中暗自点点头,松开了眉头,板着脸道:"行啦!装什么装,还不给我躺下!"言罢示意太医去给八阿哥重新处理伤口。

惠妃在一旁怪嗔道:"你呀,可不是不孝怎的?看把你皇阿玛急的。下次万不可如此轻率大意了!"

胤禩连忙笑着顺坡下驴,借着太医处理伤口的机会,又说了一番插科打诨的话,气氛渐渐缓和起来。

康熙见胤禩没事了,转头对一直跟在身后的胤禛道:"你两人住得进,待会儿你送你弟弟回府去。"

胤禛自然领命,而胤禩也在一边笑着说些'劳烦四哥了'一类的场面话自是不提。

惠妃送走了康熙,回过身来张罗着让丫头们去内库里去些人参鹿茸什么的给胤禩带回去。

胤禩趁着空当儿偏头望向良贵人的方向,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来,微微摇了摇头。

良贵人知道那是胤禩让自己不要担心,只是眼下人多嘴杂,不能亲口告诉自己而已。儿子如此贴心,良贵人心中一甜,也微微笑了一下,眼角的愁容也悉数散去,连面上的神情都柔和了起来。

一旁胤禛本是安静的等着太医处理好弟弟伤口,便与他一同出宫去,见他突然朝角落中一笑,忍不住也忘了过去,待看清那与他对望的人是谁之后,心中突然一时五味掺杂。

[……为什么都是亲额娘,却差了这么多……]

胤禩一回头也看见了胤禛脸上瞬间僵硬起来的表情,便知道他定是想起了他自己与德妃之间眼下已经有些生硬的母子关系,不过他眼下与四阿哥的交情还没到能够彼此宽慰的地步,于是,胤禩状似不经意地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惠妃甚会做人,见良贵人拘着不敢上前来,便笑着拉了她的手上前道:"妹妹也是个实心的,孩子都受伤了,还驹着这些礼数作甚,还不快去看看孩子——"

良贵人十分感激她,粉唇翕动,低低道了声谢,便上前来到胤禩塌前,等他看仔细了儿子腿上的伤,眼眶即可又红了。胤禩笑着哄了她两句,便又破泣而笑,眼里即使欣慰又是担忧。

胤禛是成年阿哥,不方便在年轻母妃的宫殿里久呆,但康熙又说了让他送弟弟回府,一时不知是不是该出去候着,胤禩见他脸上尴尬,笑着对惠妃道:"今日本是来给额娘请安的,谁知倒是让额娘担惊受怕了,早知道就不来了。"康熙走了,他与惠妃说话也随便了几分,透着些亲昵来。

惠妃似乎对养子如此亲近很受用,笑着戳戳胤禩脑门儿,道:"要是你在别处昏倒了,可不把你两个额娘急死!你可得乖乖得把身子调养好才行呢。"

胤禩笑:"有额娘赏的人参鹿茸吃着,怎会好不快?"

惠妃用丝绢掩了嘴,笑,转脸看着良贵人道:"你瞧瞧,感情小八这是惦记上了本宫的小库房呢……"

一时气氛轻松起来,众人也笑起来,只有胤禛笑得有些发苦。正在这时太医终于处理了伤口,开好了药方,胤禩便趁机告辞。惠妃也只四阿哥在此也不便久留,便嘱咐了几句,遣了小太监送两位阿哥出去。

……

胤禩回府之后,又遣了高明去给于成龙报假,多休养了一日才去河滩,因为伤口不能沾水的关系,胤禩得了免死金牌,抱着治河的各种文书在岸边啃着,终于不用跟着于成龙下河摸鱼去了。

不过,诡异的是,自从胤禩腿伤不能下河之后,于成龙似乎也少了许多下水的作业,其中缘由,大概该知道的人都心知肚明。

胤禩学习之余,闲得无聊,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整理了一遍,越发相信老爷子早已知晓了他与于成龙之间的细枝末节,幸好他那日养心殿应对之际,没想过要给于成龙添堵,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不过,这样说起来,给于成龙的赏赐差不多也该到了吧。

果然,没过两日,康熙便借着巡河的机会,将于成龙大力称赞了一番,夸他办事得力勤勉,大手一挥,赏——

胤禩这边没有明夸,却有暗赏,看着抬进府里的各种锦缎补品,胤禩伸出纤长的手指摸摸下巴,"恩……"这算是互利互惠么。

受伤事件过后,于成龙对胤禩态度好了许多,不再刻意让他吃苦,转而更加用心的教导他治河之要。胤禩了然,这算是入了这老倔牛的眼了,自然也更下了些心思。

七月的时候,历时四个月的浑河工事基本完工,比之三月之时,康熙要求的六个月几乎提前了两个月完工,龙心大悦。

于成龙亲自上疏,奏霸州等处挑浚新河告成,上疏中说新河从良乡张家庄至东安郎神河,长二百里,两岸筑堤,束水出三角淀,在直沽入海,现已完工。从今以后,只要委派专人妥善管理,及时修缮,在大旱之年出去淤沙,朝廷便可高枕无忧,百姓们也从此不必再受水患之苦。

于成龙在上疏中恳请皇上为新河赐名,康熙龙颜大悦,大笔一挥,将着九百年来不服管教的无定河赐名永定河。此后,浑河更名,'无定'变'永定',下游百姓再不用受家园被毁,无家可归之苦。

至于于成龙在奏折上的其他请求,如委任专门官吏等,皆被采纳,康熙设永定河河兵三千名,并且同时下诏,从此治河"效仿永定河之法"。

一时于成龙在京城乃至整个大清,风头一时无两,百姓纷纷称其为父母官,在家供奉长生牌位。

九月的时候,康熙又下了一道诏书,良贵人温良贤淑,着即升为良嫔。似乎一切都按着历史原有的轨迹在往前滚动着,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胤禩这次办差得力,本想捡个好日子为毓秀说说情,将她接回府来,谁知还没来得及动作,良贵人便升了嫔,这下他反而不敢再提出来了,怕老爷子觉得他恃宠而骄。

——只能再往后拖延。

那日胤禛送了胤禩回府之后,胤禩虽下意识想着敬而远之,但毕竟受人恩惠,何况也知道若是能自此改善两人关系,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既然这个四哥是个冷心冷面不爱搭理人的,那么自己自然要积极些,于是两家便多走动了些,不过也仅此而已。

老九和老十在胤禩忙于河工这段时间,早憋的不行,一听说胤禩这边忙完了,就吵着要出宫去他府上喝酒吃热锅。胤禩抬头看看九月毒辣辣的太阳,有些无语,这群弟弟们真是无法无天了,不过正逢良贵人升位,也算是大喜事一桩,胤禩整个人好几天都笑眯眯的,因此不管是什么要求都答应了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胤禩说干脆就这两天吧。老九老十欢呼跑去缠老爷子放他们出宫去,胤禩摸摸下巴,寻思着干脆把四哥和十三也叫上,反正住的近么……就是不知道这个四哥赏脸不。

出乎意料的是,胤禛答应的十分爽快,当日也毫无意外的将十三阿哥胤祥一同带了来。本来是宾主尽欢的事儿,但胤禩却清楚的注意到老九老十在看到胤祥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

很微妙,胤禩摸下巴。

趁着厨房准备的功夫,兄弟几个在胤禩的院子里疯来疯去,除了两个大的,其他的都是未成年的小阿哥,平日里被拘在紫禁城里闷都快闷死了,如今一出来,还不撒开了蹄子乱跑。

胤禩看看时间尚早,提议去街市上走走,这个提议深深赢得了几个小阿哥的拥护,就连那个闷不吭声有些羞涩、从刚才开始就跟在胤禛身后的小十三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欣喜。

胤禩看着觉得有趣,如此害羞怎么和日后的'拼命十三郎'差这么远。

几人出了府去,在街上闲逛,自然是老四小十三一路,剩下的一伙儿。看着两队人马拉开了距离,胤禩挑挑眉毛,斜眼看着小九小十,道:"说吧,你们又干了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没有……"

胤禩嘴角一勾,没说话,只是看着两人笑,那两人顿觉毛骨悚然,连忙交代:"真没什么,只是那天无聊,想去扯小十三的头发,他不肯……就……"

饶是经验丰富如胤禩一般也有些张口结舌,恩,这俩小霸王怎么会做这等没档次的事儿来?果真是无聊到死么,余光瞧见那俩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胤禩扶额:"一次都说了吧……还有什么?"

小十老实一些,平素对这个八哥也颇信服,低头道:"恩……都是小九啦,说小十三不受教,害他被他额娘念了两天,所以……所以……"

胤禩顿时有些不祥的预感,"所以又怎么了?"

不理会死死掐着自己胳膊的老九,老十一横心闭眼道:"所以九哥让我把小十三养的狮子狗抓出来当着他的面割了它的尾巴又把它屁股上的毛都剃光!"

"……—口—?!"胤禩顿觉呼吸困难。

冰消
"好哇老十你出卖我!"老九恼羞成怒,不敢抬头看胤禩。

"是八哥问我我才说的么……"老十底气不足。

两人不自觉提高了争辩的声音,引得前方散步的胤禛回头望过来,便看见胤禩一脸被驴踢倒的表情,手指着老九老十哆嗦个不停。

"怎么?"胤禛没什么语气的声音传来。

胤禩一怔,连忙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亲切笑容,道:"恩,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事。"

胤禛目睹自己这个弟弟变脸全过程,有些无语,余光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两个,惊得那两人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儿。

等胤禛转回头去,两个小霸王松了口气,却听见胤禩一声嘲笑道:"哟,还知道怕呀,早干嘛去了?"

"嘿嘿……"老九傻笑,"不是八哥忙么……哎呀!""疼!"

胤禩赏给两人一人一个爆栗,咬牙道:"你们不知道那狮子犬是四哥送给小十三的吗?"

老九老十一个踢石头一个望天,闷闷道:"忘了/不知道……"

两人对望一眼,又同时开口道:"不知道/忘了……"

……

胤禩扬起一个令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扔下一个'等会儿回去再给你们算账'的眼神,几步快快走到前方与胤禛胤祥并行,若无其事的聊些街坊小话题,逗胤祥说话。

胤禩素来擅长做人,几个话题下来,胤祥明显放松了许多,一开始还怯怯的只是听着,后来也会张嘴问些感兴趣的问题,连一旁胤禛也神情松融了许多。

老九老十理亏,跟着三人后面看他们有说有笑好不开心,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很郁闷,很憋屈。

小九扯扯小十的袖子,对他努努嘴:"你去。"

"我不要。"小十想也没想便拒绝,"八哥今天好可怕。"

小九摸摸脑门儿:"是啊,看我一脑门子的汗。"

"诶,以前怎么不觉得八哥这么……有气势。"小十吞了吞口水。

小九学着胤禩的模样,勾起手指摸下巴:"恩……果真像额娘说的,流过血的男人才能长大么?"这两人自然听说了之前胤禩在工地上受伤流血的事情。

小十也学着他那样摸自己圆滚滚的下巴,无奈有些胖,只能摸到双下巴上,"我打架也时常流血啊,照这么说……"

小九扔下一个极度鄙视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似乎在说:"你?就你那体型儿……?"

小十顿觉自尊受挫,怒瞪回去。

小九不理他,几步赶上前去,凑到胤禩身边,恬着脸笑着插嘴道:"八哥你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聊得正欢的三人都看过来,其实是两人,老四只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胤祥老实,嘴角扁扁低下头来,往胤禛身边挪了挪。

胤禩挑挑眉毛,对着小九似笑非笑道:"我在说小十三养的那只狮子犬玉雪可爱,正说下次入宫的时候一到去看看呢。怎么,九弟也想一道去?"

……………………惊!

小九和刚赶上来的小十闻言顿时一抖,同时退后了一小步。

四阿哥胤禛自然知道这件事儿,小九与小十仗着母妃一个受宠一个身份高贵,平日里在宫中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自然看不过眼,不过这也轮不到他出面教训,因为自从佟皇后薨了之后,他身份也尴尬着——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计较!正相反,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眼下,他却见自己这个八弟摆明了是要给十三出气,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胤禛心里都会呈下这两分情,不为自己,而是为了胤祥。

胤祥低着头,却也知道自己被两个哥哥护在中间,似乎是在给自己出气,心中顿时有些不安,又有些开心,忍不住抬眼瞅了一眼平素没什么交往的胤禩。

胤禩看他虎头虎脑的样子,忍不住抬手摸摸胤祥头,眉头一动,计上心来,对胤祥道:"十三,你知道么,九弟最是爱狗,好几次都说你养的那只可爱他也想要一只哩。"

胤祥疑惑。

小九茫然四顾:有……吗?

胤禛嘴角一勾,似乎明白点儿什么。

"是啊。"胤禩说的面不改色,接着道:"可惜你那只是公犬,生不了小的,他还遗憾了好久。"

"……真的?"十三有的不确定。

小十也看向小九:有这回事么?怎么不知道?

小九一眼瞪回去:别看我,这事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老四继续看戏。

"为此他还偷偷摸摸自己【亲手】给小狗做了一件狮子衣,一直不好意思送给你。"八阿哥笑眯眯的说道,十分强调了'亲手'二字。

……这下小十三也看出门道来了,低头不敢说话。

小九听到一半就知道完了,八哥这回生气了,要怎么办?真要自己亲手做一件吗?

小十听见没自己什么事儿,正要松口气,却听胤禩接着开口道:"听说那狮子衣上的一百个'福'字儿,还是小十亲手绣上去的呢!"再次强调'亲手'二字。

……ToT

小十:爷是带兵打仗的,要是被人知道了拿绣花针秀花,不被人笑死才怪!!但是八哥发话了……这……

似乎仍嫌不够一般,胤禩笑眯眯的回头看着两个汗如雨下的弟弟:"我就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下次找个好日子,你们俩儿一块'正大光明'的送过去,我也正好瞧瞧那小狗穿上你们'亲手'做的狗衣是个什么模样!"

两个小霸王顿时面如死灰,这下不是整个宫里都知道他们俩给十三的小狗做衣服了么……那不是小狗走到哪里,人就笑到哪里?

连素来面无表情的胤禛都忍不住侧过脸弯起嘴角来,这招可比压着他们让他们给小十三陪不是狠多了。余光扫过胤禩笑得如同一只满肚子坏水儿的狐狸一般的脸,突然也觉得十分顺眼起来。

调戏够了,小十三终于放开了些,也不再是怯怯的样子,而四阿哥更是收起了冰山气场,居然偶尔也说两句杂谈。胤禩看看天色差不多了,便领着众人回府吃热锅去了。

因为暑气仍未散去,因此除了热锅之外,也备下了不少消暑的小菜、绿豆做的凉糕一类的,鲜笋虾丸汤等,整整一桌,并不是什么奢侈的排场,都是些家常的东西,不过做的精细些而已,但也不乏热闹的氛围。

胤禩知道这个四哥喜欢清淡的菜肴,自然特意准备了些,放在离他近的地方,胤禛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看得出他心底是喜欢的。

几个小的吃得反而不吭气,特别是小九小十更是闷不吭声的往嘴里狂灌酒水,胤禩也不多劝,只是不时往他们碗碟中放些小菜,嘱咐他们别空着肚子喝酒。

一旁的小十三看着颇为羡慕的样子,胤禩朝着四阿哥胤禛眨眨眼,胤禛见状挑挑眉,也学着胤禩的样子,给十三碗里放些涮好的肉片,道:"多吃些,长身子呢,别怕把你八哥吃穷了。"

正说着,突然那边老九'蹭'得一声站了起来,看来酒喝得有些多了,脸颊绯红,身形也有些摇摇晃晃,差点撞翻眼前的碗碟。

胤禛皱眉看向胤禩,胤禩冲他微微一笑,摇摇头示意他不用管。

老九一把拎起一样喝地脸红脖子粗的老十,两人端着手酒杯,晃晃悠悠走到小十三面前,站定。

十三有些手足无措,抬眼看了看两个哥哥,只见他们一个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边,另一个笑眯眯的摸着下巴——摆明了作壁上观。

……没义气。

这是小九大着舌头开口了:"十三,今天哥哥们是来给你赔不是的!那天是哥哥们不好,对不住你,你大人不记……呃……不是,我们亲兄弟没有隔夜仇,来!干一杯!"

话音未落,小十已经仰头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小十三看着有点发愣的样子,呆在原地。

"恩?"小十将酒杯朝下控控,不满道:"怎么酒杯这么小?哪里是我们满洲男儿应该喝的?!给爷拿大碗来——"

高明为难的看着胤禩,胤禩对他笑着点点头。高明瞄了一眼胤禛,低头吩咐下人拿来了中碗过来。

酒满上之后,三个半大的小萝卜头一人一碗,豪气满天的拍着胸脯说了声,"恩怨一笔勾销!来,喝了这杯酒,咱们从此就是好兄弟!"

一仰头,三人都干了,小九喝太急,差点呛着。另外两人连忙扔下碗帮他捶背。

胤禩笑看他们,心道若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突然觉得手中的酒杯'叮——'地一声,低头看去,便见四阿哥胤禛手中一个杯子,正与自己的碰在一处,抬眼一看,那人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两人相视一笑,也一同仰头将杯中之物喝尽。

阳谋
那日到了最后确实是宾主尽欢。

小九小十小十三三个萝卜头都喝高了,勾肩搭背一会儿斗酒一会儿在院子里摔跤,闹了个天翻地覆。

胤禩一开始纵容着,到了后来却有些无法收拾了。

眼看着宫里下匙的时间到了,胤禩有些急了,眼下几个小萝卜头喝道六亲不认的地步,就差直接脱了衣服拜把子……幸而他们还记得他们本身就是兄弟不要拜把子。

眼看着这样下去不行,胤禩求救地看向胤禛,谁知胤禛只是拉起一个笑容低头继续慢条斯理的吃小菜。

……果然冷血。

胤禩眯眯眼,既然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下去!

"高明。"胤禩招了高明来,"你跑趟宫里,告诉他们小九小十闹酒闹得晚了今日我就留他们住下。小十三住四哥府上,明早再送回宫里。"

……

第二天,两人入宫将三个宿醉的弟弟送回宫去,果然免不了一顿痛骂。

老康在第一时间将两人宣到跟前,将胤禩从头到脚骂了一顿,大致便是说他恃宠而骄、带坏弟弟,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例举了一大堆以前的事情,意思是他打小儿就有这个倾向,十分不孝。

胤禩对老爷子这种为了打压而骂,为了骂得名正言顺而找借口的行为已经适应得十分良好,此刻他只一脸惶恐的在下面低头领着训斥,连连称罪,只说自己确实顾虑不周,没有照顾好弟弟们。

也许是他认错态度太好了,康熙骂的不过瘾,一回头看见胤禛面无表情的立在一边,于是将炮火转向老四,说老八刚开府是个年轻不着调儿的,尚且情有可原,你这个办差多年素来稳重的怎么也跟着他们瞎混,也不知道劝阻,等等等。

胤禛心中苦笑,还是被拖下水了。

两个阿哥还没出殿,胤禩被康熙责骂恃宠而骄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横扫整个紫禁城,更有越过城墙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迹象。

因为老爷子实在骂得太大声了。

胤禩当然知道老爷子这是故意的,自从永定河工事结束之后,他在朝堂之上的风头有些太过了,良嫔升位之后,巴结的人也亦多——老爷子这是找机会敲打自己呢。

前世自己想不到这些,看着那些来结交的大臣居然还真有些自以为是,殊不知老爷子的最重制衡,这样明显的挑衅自然会引来猜忌。

等康熙骂得差不多了,挥挥手让胤禩先下去,独留了胤禛叙话。

胤禩连忙诚惶诚恐的倒退出门。

出了殿门,便看见三个小萝卜头在远处徘徊,似乎在等自己出来。

胤禩一笑,走了过去。

"八哥!"小九见胤禩出来,欢叫一声带着弟弟们扑过来,"皇阿玛有没有为难你?"

小十与小十三也抬起脸焦急地看着自己,胤禩几乎都可以看见他们耸拉着的耳朵,和身后拼命摆动的尾巴。

……好可爱啊!

"没事。"胤禩摸摸三人的头,果然见他们很受用的样子,身后的尾巴摇得更欢了,"只是斥责几句,你们八哥还挺得住。"

小十三有些迟疑:"那……四哥他……怎么没一起出来?"

胤禩笑着看他,果然不管是哪一世,这小十三都是死忠的四爷党啊。"他只是被迁怒而已,不会有大事的,现在应该是皇阿玛留他下了考教办差的事情。"

"真的?"十三转忧为喜。

"不信的话,我们一起等你四哥出来好不好?"胤禩笑。

小十三用力点头,果真是小孩子。

于是四人退后几十步,躲在御花园养心殿出来的必经之路上,一起等四阿哥出来。

"八哥……"小九有些不好意思。

"恩?"胤禩眉眼一挑,看着他。

"那个……"小九低头掐着手指头,"你还生我和小十的气么?"

胤禩看了一眼在一边好奇眨眼的十三,道:"你和小十都道歉了,敢做敢当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好男儿,八哥怎么会生气。"

"那……"小九突然抬头,双眼亮晶晶的扑闪扑闪:"那么,小狗衣可不可以不做了?"

小十立马在一边帮腔:"是啊,八哥就不做了可不可以?"

胤禩似笑非笑道:"刚说你们敢作敢当,怎么,现在就要反悔不成?"

小九嘟囔:"又不是我们亲口说的,是八哥你陷害我们……"

胤禩突然收了笑容,沉默的看着小九,看他小九小十毛骨悚然。

突然,胤禩伸出手来,捏住小九的两个腮帮子,往两边用力拉——

"BIA哥——晃手!"小九嘴巴漏风,连忙自救。

胤禩心里那个气啊,"小混蛋!也不知道你哥哥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要是被你四哥惦记上,我看你以后怎么办!那个抄家皇帝可是可以忍辱负重,晚三十年报仇的——

小九吃痛,连忙伸手掐着胤禩的手,两人一个死掐,一个死掰,顿时缠做一处。

场外两个小十小十三想上前又不知道该帮谁,只能干瞪眼。

正当小九快要绷不住挠人的时候,救星就来了。

"你们在喧闹,成何体统?"冷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这个平时听起来冷淡而不亲近的声音,今天听起来特别悦耳。

胤禛从养心殿出来,刚走到御花园,便看见素来稳重的胤禩正和胤禟掐在一堆,一个摸脸,一个抱腰,旁边两个小的在一边绕来绕去却不敢出手。

胤禩与小九闻言具是一愣,两人一同回头看了一眼冷冷望着他们的四哥,同时松了手。

胤禩伸手拍拍小九肩头,就像拍灰那样,笑意拳拳道:"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走路还跌倒?"

众人:"……?"

小九反应过来,伸手整理一下胤禩被他拉皱的衣摆:"八哥你都开了府的人,怎么衣服都穿不整齐?"

众人:"……!"

胤禛有些无力地看着几个人,转身,往永和宫的方向去了。

胤禩看着小十三颇想跟着一道去的样子,摸摸下巴,伸手拉住他,道:"来来来,先别去。八哥有事问你。"

胤禩扫了一眼小九,转头问十三道:"十三,上个月在上书房,有人弄脏了你的功课,害你被先生罚写课文了是不是?"

小十三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

胤禩又道:"那个人是十四,对不对?"

十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十四弟不是故意的。"

胤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道:"你去找你四哥吧。"

十三有些不解的看了看胤禩,又看了看小九小十,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跑了。

等十三走远了,胤禩见剩下两个小萝卜头都好奇的看着自己,胤禩对小九小十道:"不想做狮子衣,是不是?"

"恩!"小九小十十分狗腿的狂点头。

胤禩眯眯眼,笑道:"那……只要你们帮八哥做一件事儿,狮子衣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哦,当然这也得十三同意了才行。"

小九小十拍着胸脯,异口同声保证道:"八哥你放心,十三肯定同意的!"

胤禩:……

不等他开口,小十便抢先道:"八哥,你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胤禩笑眯眯的摸摸下巴,道:"挺简单的,我要你们去找一个人的麻烦。"

小九小十:……=口=|||||||

胤禩拍拍小十的肩膀,道:"八哥也不为难你们,如果做小狗衣的话,你们可以找宫女代做,不过还是要亲自秀一个福字,也要亲自送给小十三;不然如果你们肯帮八哥这个忙的话,就当做没这回事儿。"

小十踌躇起来,似乎很难决定的样子,有些为难的看着小九。

小九恢复的快些,立马收起下巴,瞪了老十一眼:"你天天欺负人,多一个不多。"

小十思路比较直接一点,一想也是,欺负人的活儿,他们平时也没少做过,算是熟门熟路,何况让他捉针绣花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于是小十拍拍胸脯,道:"八哥一定不会害我们,谁得罪了八哥?八哥尽管说我们来帮八哥出气!"

转回头看着小九小十,笑着道:"你们帮我把小十四弄哭就好。"

两个小霸王顿时:……T0T|||||||

胤禩仍然笑眯眯的,抬头看看天色,又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说罢转身慢悠悠的朝钟粹宫的方向去了。虽然良嫔如今已经是他的母妃,但胤禩仍是惠妃如另一个母妃,时常请安,宫里的人都知道。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十好半天才开口道:"恩……我怎么觉得,八哥变坏了……"

小九也摸摸下巴:"恩……八哥被四哥带坏了。"

……

几日之后,胤禩与胤禛一同下朝之后,刚走到御花园便听见争执的声音,走近一看,原来是小九小十为了帮十三讨回公道,正将十四堵在回钟粹宫的路上。

声音渐渐有些大起来,胤禛皱了眉,小九小十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十三都这样得理不饶人?

那三个人里挑头的自然还是那两只小霸王,胤禛便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胤禩,谁料那人出手更快,在他背后一推——

胤禛没有防备,就这样往前踉跄了两步,虽然并不狼狈,但他的脚步声却引得那边争执的四个人同时回头。

"四哥……"

"四哥……八、八哥……"

两清
胤禛此刻不用回头也知道了那人的打算,说不上具体是为什么,他与这个八弟以往不过点头之交,最近才慢慢熟悉起来,但这个八弟一言一行似乎对自己的喜好都极其投缘,自己也弄不明白个中缘由。

叹了口气,胤禛扫了一眼十三,果见他露出一脸局促不安的神情,倒是正符合眼下他做坏事被兄长抓个正着的状况,难得的是小九与小十居然也眼神漂移不定,不敢与自己对视,这倒是奇了。

胤禛环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一脸委屈加气愤的十四身上,淡淡开口道:"你不是要去给额娘请安吗?还不快去?"

十四闻言一怔,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这个同母出生,却总是亲近不起来的哥哥,又转头看了看十三。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就写着:难道不是你让他们来给你的十三弟出头吗?

身后的胤禩突然有些绷不住想笑,这个十四,还是这么直接了当。不过想想也对,这小子被老爷子宠坏了,根本不知城府为何物,当初连抢个皇位都要大张旗鼓,深怕其他的哥哥们不知道似地。

十三见素来敬重的四哥生气了,连话都不肯和自己说,便怯怯得叫道:"四哥,我……"

胤禛皱眉,正要说话,却听身后胤禩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给我过来!"声音绷得紧紧的,倒是颇有兄长的架势。

小九小十听着却似如临大赦一般飞快得绕过四阿哥胤禛,蹭到胤禩身边将头埋得低低的。胤禩抬头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处怯怯望着四阿哥的小十三,严厉道:"十三,你也给我过来!"

小十三也飞快的绕过胤禛过来了,胤禩低头扫了三人一眼,抬头对被欺负的小包子胤祯道:"小十四,四哥八哥帮你教训他们为你出气!"

说罢,不理会被自己推出去的胤禛,直接拎着小九小十的衣服领子转身走了。

……

小十四怔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方才还一大堆人围在跟前,结果一时间走了个干净,只剩那个对自己素来冷淡的四哥还在几步之外看着自己。

他眨眨眼睛,今日虽然是四哥帮他解了围,但他骨子里并不喜欢这个同母的哥哥,倔强得不肯先对胤禛说话。

胤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正想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来,收住了脚步,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了被教坏的十三,还是这个不肯放下面子的十四,又或者是另外一个异常狡猾的弟弟。

从自己被那人推出那一刻起,他便略略猜到事情原委,知道必是那人买通了几个小的。哼……他倒是有些个手段,没几日便将小十三也收服了过去!

先不说这些,眼下他摆明了是给自己与十四、甚至于给他和额娘制造这个机会,若是他现在什么也不做便转身离去,不就是白费了他一番功夫?白费那人一番安排到没什么打紧的,倒是如此一来,便连累了小十三白白挨训……这,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

也罢也罢,他眼下没有别的选择,宫里的孩子,谁又能随心所欲呢?眼下既然有人看着,自然有人会去通报皇阿玛和额娘,自己也不好做的太过。

想到此处,胤禛便无视十四抗拒的眼神,淡淡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呃?"十四有些范傻,呆呆道:"去哪?"

胤禛上前一步,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本字帖,递给十四,道:"去给额娘请安,我也正要过去,一道走吧。"

十四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胤禛递过来的字帖,俯身拾起方才掉落地上的几只狼毫,起身飞快的瞟了他一眼,点点头,恩了一声。

……

另一边,胤禩领着三个萝卜头来的御花园一块颇为空旷的园子里,看到四下无人才转身回过头来看着三人。

十三老实敦厚,一根筋通到底,早自责的不行,率先开口道:"八哥,不管九哥十哥的事,是我的错。九哥十哥是为了我出头才……"

胤禩一开始还能假装严肃的绷着面子,但此刻见胤祥如此老实,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拍拍他肩膀,冲他一笑,道:"好小子,有义气。把什么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四哥没白疼你。"

小九小十也对小十三流露出'好兄弟,够义气'的神情来,就差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九哥十哥也没白疼你。"

胤禩露出一个温和亲切的笑容来,道:"这也不是你九哥十哥的主意,是我让他们这么做的。"

十三惊愕:"八哥!你为何要——"

胤禩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欲诉还休的迟疑眼神来。

"啊!"小十三突然一拍脑门:"我懂了!八哥你是为了四哥!"

十三虽然耿直,却并不笨,他只要稍加提点便立刻明白个中缘由,毕竟四阿哥与生母德妃关系冷淡疏远的事情,在宫中并不算秘密,十三于十四年龄相仿,一同在上书房读书,自然知道这个弟弟如何受母妃疼爱,而十三本人也时常为四哥抱不平。

胤禩笑了,点点头对十三道:

"你知道你四哥好面子,心中虽想,但要让他主动低头是万万不肯的。我这样做,不见得能帮上多少,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的好。我们推他们一把,若是能帮助四哥,也是我们的造化,若不行……我们也尽力的对不对?这事儿赶明儿皇阿玛怪罪起你们来,你们只管推到我头上,说是我看不惯十四弟行事张扬,让你们做的便好。"

"那怎么行!"十三想也不想便摇头,他知道八哥前几日才因为九哥十哥与他的事情,在养心殿被骂的体无完肤,如今八哥这样为四哥着想,他说什么也不会出卖八哥的:"八哥做的正是我一直想做但无能为力的,我胤祥虽然不如八哥你有情有义,但也不会做出卖哥哥的叛徒!"

胤禩凝视他良久,突然一拳打在他肩上,道:"好小子!有骨气,不愧是我爱新觉罗的子孙!"说罢眼光不经意扫了一眼站在一边听得有些发愣的小十。

小十本来听见八哥如此表扬十三弟正吃味着,见胤禩目光扫过了,顿时跟打了鸡血似地,把胸脯挺得高高得,仰着头道:"八哥也别小看我,老十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绝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情!一人做事一人当,事情是我们做的,跟八哥你毫无关系!老九,你说是不是?"

胤禟突然被点到名字,一愣之下左看右看,发现小十小十三都用一种豪气冲天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八哥也正一脸……鼓励地笑望着自己的眼睛。

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小九纵是再不识时务,也没胆子在这种情况下犯众怒,那不是摆明了说自己不讲义气出卖兄弟么?于是他也坚定的点点头:"八哥放心,小十小十三都懂的道理,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会输给他们。"

三个小萝卜头義氣干雲的重重将头点下,就差指天誓日赌咒发誓了。

胤禩满意的点头,摸摸小九,拍拍小十,最后对着小十三露出欣慰的笑容,转身离开,去给良嫔请安去了。

许久许久之后,脑子稍微灵光一些的小九终于有些回过味道来,心中某个角落里,总觉得似乎被八哥摆了一道,但有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毕竟八哥什么也没要求啊,也说过所有问题都他一力承担的,至于后来怎么变成这样,未解……

转头看着仍然一脸激昂的两只小的,小九觉得对于这种没来由的猜测,他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

这事果然很快传到老康的耳朵里,毕竟三个阿哥光天化日之下在御花园里,找第四个阿哥的麻烦,那可是被许多双眼睛看着的。于是忍无可忍的老爷子将相关人士全部传来养心殿,将寻衅的三个小阿哥挨个骂了一遍。

三个小阿哥果然如同约定的那样,死也闭紧了嘴,没将胤禩供出来,倒是争先恐后将责任互相往自己身上揽。老爷子对此心中有些欣慰,但嘴下仍是骂个不停。

胤禛立在一边,总觉得这事儿背后的人定是说了什么让这三个小的为他死心塌地的,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头低低的人,果然在老爷子看不见的角度,看见那人笑得美满如意的样子……顿时无语。

回头看着虽然被老爷子责骂,但一脸'我死也不会出卖兄弟'的小十三,胤禛心中默默为他叹了口气,这三个小楞子,估计只知道小八拿他们当枪使的事儿,并不知道,他们被小八'顺便地'报了几天前被老爷子骂的一箭之仇。

不过……胤禛转眼又想起这两日,德妃都将他留在钟粹宫一道用饭的事情,决定这件事还是就这样了吧。

老八帮他一次,他还他一个情,也算两清。

梅香
康熙三十七年的秋天便这么转眼过去了。

前世因为毓秀有些不喜良嫔的出身,胤禩自己为了讨她欢心,也少有去跟良嫔请安,今世他重活一回,自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这世由于他的介入,小九小十与胤祥慢慢走得近了,连带着对四阿哥胤禛也没有先前那般疏远陌生。而另一方面,胤禩却刻意的与十四保持着略微疏远的关系。

十四年纪尚小,在宫中很受圣宠,看他不顺眼的阿哥们自然不少,日里并不敢对他如何,但却都是冷冷淡淡的。十四毕竟是个半大小子,这样的小阿哥在宫中想要活得恣意些,多半需要依附于某个已然成年的阿哥才好,因此小十四在这样的孤立之下,处境便有些尴尬起来。

胤禩几次入宫请安的时候,都能看见他远远的看着小九小十带着小十三在一起疯闹打架的样子,偶尔也能看见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看自己,但只要视线接触,十四便又恢复成那个天之骄子的摸样。

若是自己能在这个时候主动与他结交的话,想必十四与自己也能如同前世那边相处。

只可惜自己今生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重复那条老路了,胤禩转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狠下心来将那少年的眼神抛在脑后。

……

良嫔苦了十七年,虽然生了阿哥但却仍备受冷落,在宫中虚耗着自己的青春。然而一夕之间因为儿子突然入了帝王的眼,自己居然在宫中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幸而良嫔聪颖,自然知道祸兮福之所伏的道理,纵是身边的人都对她越来越恭敬的时候,她也没有过什么别的念头,仍旧每日规规矩矩,时常给惠妃请安,陪着惠妃闲话,惠妃对此自然十分满意,对胤禩也仍如往常一般,并不见外。

……

转眼间京城里便下了入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雪,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分外娇媚。康熙身体康健,去年又在边境打了打胜仗,心腹大患已除,今年又解决了京城水患的心头大石,心境自然也是分外轻松。

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康熙腊月之时大赏了一拨,提拔了一批新进,再从宽处理了一些积压的折子,一时间宫里宫外都感受到了帝王天子的愉悦情绪,早早的便喜气洋洋着,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到了腊月祭灶的时候,内务府便传知各宫总管封印准备过年事宜,因为太后年事已高的缘故,由内务府奏明康熙,康熙着德妃领着惠妃等资格老道的妃子办理,一切按宫中旧例即可。德妃领了旨,便传告各府第福晋、命妇、格格,及一二品大员的女儿于腊月进宫过年。

胤禩心疼毓秀一人孤身在外,大概从小便没这样吃过苦,便趁着老爷子心情好,提出想接毓秀入宫给皇阿玛和额娘请安,康熙居然一挥手便答应了。虽然老爷子没开口让毓秀回府,但至少松了口,也算是好消息。

良嫔得知此事之后,也十分高兴,再三叮嘱胤禩对自己媳妇要上心。胤禩自然感动,但也装着不满的样子道:"知道的自然晓得我才是额娘的儿子,不知道的还当毓秀才是额娘的女儿呢,额娘真是偏心。"于是母子两又笑做一堆,将那些不快的过往都放下一些。

……

腊月二十六的时候,康熙封了笔,也停了玺,每年这个时候他才有难得的五日休朝的日子,不用挂心政务,于是他舒舒服服的在养心殿里喝着茶,看这屋外素裹的雪景,心中自是闲适而畅快。

德妃惠妃等人倒是忙得脚不沾地,宫中事物繁琐,幸而这几个妃子都恪守本分,因此几人协同处理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德妃忙的没时间留意胤祯,便在胤禛入宫请安时,暗示胤禛多多照顾自己的弟弟,胤禛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面拂逆德妃,于是入宫也更勤了些。

胤祯对这个亲生的哥哥虽然仍不算亲近,但也不似以往那边排斥不喜。

小阿哥们都停了学堂,除了完成预留的功课之外,都敞开了玩,反正老爷子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日胤禛又进宫,还没来得及将狐裘披风摘下,便看见十四一脸向往的看着御花园的方向,但只倔强得不肯开口。想起往年佟皇后还在时,年节之时也是由她操持宫务,忙得没有时间照顾自己,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连个玩伴也没有,心头不由一软,道:"我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十四回过头来,按捺住激动,拼命装的老成:"额娘最爱的就是腊梅了,前些日子还说等园子里的花开了,一定要供几支在室内。"

胤禛点点头,转头对十四身边的小太监道:"还不快给你家主子穿缓和些。"又回过头来对十四微微露出一个笑容道:"你若是亲手给额娘摘来梅花,想必额娘自然更喜欢些。"

胤祯一怔,眼中亮亮的,嘴角也有些压抑不住的弧度,拼命往上翘着。

……

两人来到御花园,其中梅树果然尽开,红云缭绕香气扑鼻,趁着新雪的味道,更是清冽。两人虽不怎么说话,但心里都渐渐愉悦起来。胤祯也不急着摘花,而是领着小太监在雪地里疯来疯去,而胤禛则跟着后面缓缓地走着。

不多时,两人没入梅林深处人迹稀少的地方,此处梅树未经打扰,开得更艳些,两人刚停下来准备选枝,便听见深处传来'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举目望去,正好见到胤禩一手搀扶着良嫔朝这边迎面走来。

"八哥!"十四先叫道。

胤禩抬头也看见了他们,一愣之后,笑着见了礼,嘴角扬起温暖的笑意,道:"我陪额娘来走走,这么巧四哥十四弟也在?"

胤祯与自己这个八哥虽然接触不多,但他似乎本能得很想与胤禩亲近,因此见胤禩说话,便高高兴兴得回答道:"恩,我与四哥来给额娘寻些上好的梅枝回去供着。"

胤禩一听似乎也来了兴致,道:"德妃娘娘真是好福气,四哥十四弟都这样孝顺。"又回头对良嫔道:"不如我们也寻一支回去供着好不好?"

良嫔闻言笑道:"你天天陪额娘来园子里看梅,还用得着采了回去供着?我倒是听说你惠额娘也喜梅,若是我们给她带几支回去,想必她更喜欢。"

胤禩听罢连连点头,笑着吩咐良嫔身边的宫女在石凳之上铺上软垫,再小心搀扶良嫔坐下。他本就心细如发,自然体贴周全,在良嫔身边侍奉的时候,比许多宫女更细心,平素里良嫔倒也受着,只是此时有别的阿哥在场,本以为他会忌讳些,不想胤禩在其他阿哥面前胤禩仍如往常一般行事,倒让良嫔自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胤禩见良嫔有些局促,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从宫女手中接过铜质暖手香炉来,亲手试了试温度,再递给良嫔让她放入斗篷之下暖着。

胤禛从头至尾,只除了一开始于良嫔见礼之外,并未再说什么,此刻见他们母子互动,却是心中不痛快起来,只是他自己也数不清是不削还是些别的什么。

胤祯年纪小,加之他本身也备受德妃疼爱,自然不觉得与母妃亲近有什么不妥。胤禩也没有留意到胤禛的冷淡,他开始兴致勃勃得与十四一起讨论着那只梅花开的更好,哪枝剪下来更枝条性状更显风骨,适合供在案上。

胤祯以为只要选大枝而花密的便好,胤禩笑着教他分辨梅花的风骨,一般信手吟诵咏梅的诗句,听得小十四连连点头,就差扑上去说'八哥你什么都懂'了。

不多时,小九小十听说八哥往这边来了,便领着小十三也寻了过来,一时间原本寂静的梅林顿时热闹了起来,几个小阿哥与十四虽然有些过节,但都是小孩子间的斗气而已,如今有长辈在,又有他们素来信服忌惮的两个哥哥在场,都很乖巧的不提往事,叽叽喳喳的纷纷表示自己也要采花回去孝敬额娘。

于是当天下午御花园的梅林遭了不大不小的秧……

热闹过后,小九领着两个弟弟抱着梅花美美的走了,胤禛领着十四也回去了。良嫔惋惜的看着地上散落凌乱的落梅。胤禩见额娘伤神自然不舍,看了地上一眼,便笑着对良嫔道:"额娘可是惋惜这些落下的梅花?"

良嫔微微笑笑,轻轻摇头道:"既然是花,便花开有时,默默开放也是开,被人请了去供在案上也是开,有何不同,又何必惋惜。"

胤禩笑着道:"额娘说的是,在枝头开是福气,在各宫娘娘们的案上开,也是福气不是?"说罢对一遍的小宫女们道:"你们把这地上的落花们,捡些好的,包起来吧。"

小宫女们听了吩咐,纷纷拿宫裙做兜儿,开始拾捡地上的落花。良嫔有些不解的看向胤禩,胤禩过去将良嫔搀扶起来,道:"我自然知道额娘时心疼这些落花,不如我们把她们拾回去,养在水里可好?"

良嫔一怔,赞许的笑了,指着地上的落梅道:"这个主意好呀,既是这样,不如都拾了回去,这些花瓣晒干了可以用来泡茶呢。"

胤禩见母妃高兴了,也十分欢喜,道:"这么多花瓣岂不是要泡到明年夏天去了,不如给儿子做个香囊吧。"

……两人轻松地说着小话儿,自是不必再提。

另一边,胤禛与胤祯在回永福宫的路上,小十四突然开口道:"八哥身上,真的是香的呢。"

胤禛一愣,半响才回过神来,转头问道:"何出此言?"

胤祯没看见胤禛皱起的眉,只抬头回想着刚才与胤禩靠的很近之时闻到的淡淡香味,道:"宫中不是早有传言,说八哥的生母天生异香,才得圣宠的么,我想八哥既然是良嫔娘娘所出,想必也是如此。"

胤禛闻言顿时哭笑不得,想训斥几句,却又不想太过严厉,让刚刚缓和的关系功亏一篑,便道:"你打哪儿听得这些诨话,小心让你八哥听见了不高兴。"

胤祯见哥哥没有真的生气,胆子也大了些,吐了吐舌头不再接话,只高高的举起手中一小枝梅枝,在空中晃动,这几日里的憋闷,似乎都因为下午这一出'赏梅'而一扫而空。

……
除夕
除夕很快到来,各宫也都纷纷挂起来春联,贴了福字,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到了除夕之夜,乾清宫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及中和清乐,乾清门内东西檐下设丹陛大乐及丹陛清乐.各宫齐聚一堂,在御前设筵,因为康熙后位悬空,因此御座东侧空着,而皇贵妃、贵妃、
妃、嫔都身着吉服,分坐在御座左右两侧。皇子阿哥们坐于下方,再下来是福晋们与亲近的臣子们,一时间好不热闹。

康熙升座之后,韶乐大起,各宫行礼,《雍平之章》起奏,礼毕乐止,接下来是各宫入座,奏的是《海宇升平日之章》,接着便是宴戏与进果,中和清乐作,奏《万象清宁之章》。乐止再进酒。康熙端起酒杯的时候,各宫都要出席跪下,行一拜礼,乐止而入座。接着便是贵妃及其以下诸人出座而谢宴,行二肃一跪一拜的礼节。至此繁杂而琐碎的宫廷礼仪终于接近尾声。

--【以上部分摘自《清宫疑案正解》的过年篇】

接着便是皇帝点写应节的戏曲一类的,各宫与诸人也渐渐放松下来小声说笑着,偶尔回答康熙的问话,大家都不似以往上朝对答那般严谨,而是闲话家常一般,气氛也算融洽。

因为康熙的首肯,毓秀此刻也按照命妇的身份,旗装入宫,与福晋们坐在一处。短短四个月,毓秀苍白了许多,也瘦了一些,之前骄狂的模样不再。因为她之前的事情闹得颇大,众人看她的目光难免些异样,或是兔死狐悲,或是幸灾乐祸,让毓秀十分难堪,但因为这样的场合她不能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来,因此只能低着头闷不吭声的呆着。

胤禩虽不能与毓秀同在一桌,但自毓秀入宫之后便时时留意着,如今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心道也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让毓秀回来。她心高气傲,怎受得了如此对待,这次入宫,实在是太为难她了些。

胤禩心中愈发不安,更是频频转头顾盼。

阿哥们这一桌自然都注意到了胤禩的心不在焉,太子坐在首位,对这个眼下打出风头的八弟正愁找不着把柄,胤禩自小养在惠妃膝下,即使良嫔升位之后也是亲厚不比寻常,早被太子划入大阿哥一党,逮着这个机会于是便冷嘲热讽了几句,御前失仪、不尊兄长的帽子便直接扣了下来。

大阿哥此时已与太子基本对立,此时反而不方便帮胤禩说话,只能干着急。胤禛皱眉了眉,还不及开口,却见小十三与小十四你一言我一句的帮着胤禩同太子唱反调儿,太子被两个年幼的弟弟抢白,脸色当场发青,衬着他杏黄色的袍子分外难看。幸而此时他理智尚存,总算顾及老爷子在场,忍了下来。

祭祖过后,康熙将胙肉分赐给太子,大阿哥和几个素来喜爱的臣子,想了想,又加上了老八,一时间下座诸臣心中都开始算计起来,看来这个八阿哥果真是入了上面这位的眼,不过之前不是听说皇上在养心殿当众斥责与他吗?老爷子心思难测,很难说哪个才是他本意,要不要再观望观望?

良嫔听见自己的儿子居然被赐了胙肉,顿时又惊又怕,忍不住往胤禩的方向看过去,却正见胤禩对自己摇摇头,一愣之后,微微安下心来,心喜儿子看来并未被圣眷冲昏了头脑。

对于这种天大的恩宠,若是前世,胤禩一定会沾沾自喜,然而现今,他只觉芒刺在背。

对于太子的挑衅他自然是充耳不闻,这是让他意识到,之前他心中的担忧渐渐成为现实,近来他的风头实在太盛,再加之与几个年幼的阿哥交好,只怕朝中一些大臣也会如同前世那般慢慢对自己示好。这可不是躲避便能解决的问题,就算你避而不见,只要老爷子对你起了疑心,那便是不管你怎么做都是错的。

胤禩心中越想越怕,太子地位虽未动摇,但已渐渐式微,老爷子近年来对大阿哥更是当众赞扬不惜辞藻,一切都预示着前世那场腥风血雨已经登场,自己这时若是再留在京中,怕是祸患无穷。

心思重重之下,这顿家宴也吃的索然无味起来。宴后便是放烟火,听戏,众人又乐和起来,第一支竹炮升空炸裂的裂响未息,小阿哥与入宫的侍读童子们都开心的又叫又跳。由紫禁城起头,宫外也噼里啪啦地燃起鞭炮,夜空都被照亮了半边。

胤禩勉强提起兴致,抬起头来望着夜空,不知不觉又有些恍惚起来,耳边的喧闹之声似乎也渐渐远去。

越是热闹的时候,心里越显凄清孤独。

眼前又回到了前世被圈禁的最后几年里,在大年除夕的夜晚,自己只身坐在狭窄的天井中,裹着破败的毛毡,也是这般仰望天空,听着隔空炸裂的烟火,猜测着紫禁城里的欢闹,想着不知自己的弘旺如今何在,可有想起自己,会不会被人冷落?

"八哥……"

胤禩恍惚中听见有人喊自己,循声望去,模糊的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那轮廓在恍然中竟然如同记忆中的弘旺一般大小。胤禩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地,不由怔住了。

"八哥你哭了?"少年突然几步上前去拉他的手。

温暖的触觉让胤禩陡然回神,眼前是十四仍旧略显稚嫩脸,上面带着焦急的不安,看着自己。胤禩一愣,才发现嘴巴濡湿而咸涩的味道,自己竟然一时不察,失态至此么?他连忙挣脱十四的手,转身往黑暗中走去。

"八哥!"十四想也不想追了上去,而离他们五步之外的胤禛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紧皱起。

十四在梅树下找到胤禩的时候,那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隽温雅的摸样,嘴角柔和的淡淡笑意在夜色的掩护下,让人很难将他与方才望着夜空默默流泪的人联系在一起。

"八哥!可是因为太子哥哥刚才的事情生气?"十四心思简单,只知道自己被皇阿玛责怪了会难过,见胤禩失态,只当他是受不了太子言语责难之顾,于是上前拉住胤禩衣袍,扬起脸来问。

胤禩摇摇头,笑道:"几句话而已,何至如此。"见十四不依不饶的样子,心中哀叹都是自己一时不查失了态,如今不编个理由堵上这小子的嘴,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只好随便编排了个借口给自己抹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过年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看额娘,那时候有个常常陪着我的小宫女,可惜……她现在已经不再了。"

胤禩待良嫔至孝,是几个阿哥们中有目共睹的,因此现在说他以前过年的时候偷着去看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说得含混晦涩,十四年纪虽小,但宫里的孩子知事早,一听之下便明白了个七八分,又自动脑补了剩下的剧情,于是整套故事便成型了——他有些惊讶道:"想不到八哥还是个念旧情的人,只是这些话要是让八嫂听见了,可是不妙。"他自然也听说了自己这个'八嫂'彪悍的性子。

胤禩弯腰凑近十四的脸,笑的十分讨好:"所以小十四愿意帮八哥保存这个秘密么?谁都不能说的哦。"

十四盯着胤禩的脸,愣了半天,心中突然有些惋惜不知道八哥挂念的那个小宫女是何等模样,能让八哥这样的俊雅男子动心挂念至今,嘴里呆呆答道:"好……"

胤禩笑容更大了些,伸出右手,勾住十四的小指,道:"那就说定了哦。"

十四看着勾在一起的指头,心中突然满满当当的,只因与八哥两人有了小秘密,连八嫂都不能知道的秘密。他看着胤禩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点下头来,"恩!谁也不说!"

两人相视而笑。

"……什么东西谁也不说?"凭空一道冷冷的声音突然横入。

两人举目望去,原来是胤禛越过几排枝影横斜的梅树,慢慢踱步过来,想来是因为十四不见了而寻了过来。

胤禩斜眼看了十四一眼,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吧'。十四因为刚刚与胤禩有了小秘密,正处于无法克制的兴奋中无法自拔,如今自然是十分上路的迎着胤禛走了过去,道:"四哥怎么也来了?"

胤禛不动声色得扫了一眼胤禩,而后者只是置身事外的笑笑,似乎并未打算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时候十四与老八走得这么近了?

胤禛心里不快之感愈重,十四与他的关系虽比从前缓和了许多,但十四仍然极少主动叫他,而现下他这声'四哥'叫的如此亲热,却是为了老八……胤禛将心中不快记下,并不表露什么,只开口道:"你离开了这许久,就不怕额娘担心?还不快回去!"

平素里胤祯最讨厌这个同母的哥哥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必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但如今他急着将话题引开,居然顺着胤禛的话道:"哎呀都怪我不好,额娘定是急了,多亏了四哥来提点。"

说罢更是拉起胤禛的手,急急忙忙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一边道:"四哥快和我一道去给额娘赔罪吧。"

胤禛被弟弟拉着往外走,怒极反笑:"我又何罪之有?要陪你去请罪?"

十四道:"是我给额娘赔罪,四哥帮我说几句好话罢……"

声音渐远,胤禩扶额叹息:这十四就不知道'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么,他表现的如此反常,只怕自己方才已经被老四那个小心眼儿记下一笔了,唉……今后还得多提防一二才好。

……

除夕之后,紧跟着是皇帝开笔书'福',赏赐给各个宠臣能吏们,因为于成龙治水有功,也得到康熙亲笔书写的'福禄寿喜'四个大字,自然引得各位臣工的贺喜。胤禩看着那个'寿'字,突然想起来前世于成龙便是今年没的,如今他们之间关系尚且算是不错,他们母子也算是托了于成龙的福才能顺利过的这个年,他说什么也得试试能不能救下这位能吏。

一年一度的嬉冰节过后,康熙对八旗的精神头十分满意,对几个年幼的阿哥——尤其是小十三——也更加喜爱,于是整个正月里一直到元宵节,整个京城都异常祥和喜庆。

只是毓秀在过了腊八之后,便默默启程回佛堂了。康熙知道了这件事的有些不快,但胤禩说毓秀是给皇太后祈福去了,说是一定要赶着元宵节之前会佛堂才够诚心正意,康熙听了这才脸色好了些,也将老安亲王找了个由头赏了一番不提。

元宵刚过,正月二十一日,康熙便决定了第三次南巡,而促成这次南巡最大的原因,便是黄淮久治未果的水患。一切都与前世一样,胤禩也在随行之列,同行的还有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小十三以及小十四。

南巡
胤禛仍然被留在京城襄理户部事宜,没能在随行之列。

置身事外之后,胤禩不再因老爷子的一份赏赐,一顿责罚,或是一句口头随语而患得患失。前世老爷子布了层层迷雾,将一纸传位诏书深深藏了起来,一直到他宾天之前才口述于几个近臣,致使兄弟之间虚虚实实,反目成仇,互相陷害多年,谁都以为自己有机会,结果多半为别人做了嫁衣。

也许老爷子原本用意便是看清诸人贪婪的心,如今想来,用心的确可谓良苦。

只可惜,老爷子却没想到他宾天之后,留下的这纸诏书被人诸多猜测,当然这里面也有自己一份功劳。加之老爷子几次南巡留下来的空荡荡的国库……怕是也只有像四哥这样的冷面王才能力挽狂澜,不怕得罪各方重臣皇亲,生生从他们手里将银子抢了过来。

如今他静下心来冷眼旁观,仔细琢磨着老爷子的一言一行,越发觉得老爷子喜怒皆再一念之间,算起来几乎每次出行,十三都在随行之列,在谁人眼中看来,都是圣眷正隆的姿态,谁知道会有一天,只因为十三一句顶撞便将他圈禁了十年,将一个生机勃勃的海东青,生生囚禁成了折了翼的鸟儿,差点步上大阿哥后尘。

再说胤禛,一直被老爷子称赞稳重妥帖的,但除此之外,却并未有其他旁的偏爱,以至于在他若有若无的暗示下,让一干择主的大臣们站错了队……说起来,也不知道老爷子是给老四扫清障碍,还是制造困难了。

左右思索一番,胤禩仍然没能说服自己在随驾前登一次老四的门。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主动示好,何况眼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差,但——心里上,他却无论如何不愿对自己两世里的'世仇'低头。

……你抄我的家,将我唯一的儿子换了姓氏,将我的妻子挫骨扬灰,更改名换姓将我逐出宗室……如此种种,说是仇人绝不为过,你如此待我,让我心里安能不恨。

真当我是那任人搓扁捏圆的泥人么……纵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不是。

是以,临行前,胤禩除了上朝之外,未在见过胤禛,只是入宫辞别了良嫔,惠妃,又与十四一道在永和宫向德妃辞行。德妃素来疼爱胤祯,他也知道胤禩行事稳妥,便将胤祯托付于他,嘱咐他多多照顾弟弟,胤禩自然满口应下。

他起先还想远着十四,不愿重蹈覆辙,怎奈阴差阳错之下,仍是于胤祯愈走愈近……果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么,也罢,他正好借着十四的关系,与德妃亲近起来,这样一来,良嫔在宫中的日子也会过得容易些,日后胤禛那边若是再出什么事,他兴许在德妃面前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小九、小十不能随行,神情颇为郁郁不乐,胤禩笑着嘱咐他们好好用功,别整天惹事,如今他不在宫中,要多于四哥亲近才好,凡事多多向他请教总不为过。小九小十对他十分信服,点头应了,又吵着向他索要礼物,缠了胤禩许久才放他出宫。

……

二月初三日,康熙帝第三次南巡启行,于大通桥乘舟南下。

多少年来,无论朝代更替,黄河、淮河几乎从不间歇的连年溃决,河流下游的城镇时遭淹没,康熙重文治,而河务和漕运就是文治的头等大事,河务之中最要紧的就是黄河。他即位后,虽耗费库银数百万两,多年仍无成效,如今已然成为他心中最大的一根刺,让他时时不能安枕无忧。而去年夏天的永定河的公事终于让老康看到了治河的希望,因此这一次出行,气氛并不沉闷。

随驾出行对于胤禩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宠辱不惊了,因此他一路上倒不若前世那样时时刻意表现自己,将这些机会全部留给了大阿哥与三阿哥,自己倒是陪着向来温和的五阿哥七阿哥与几个小的走在一道,一路说着路上的见闻,倒也十分惬意。

舟行至桑园一带,康熙命船略作停泊,命彼时任职直隶总督的李光地,带着随行官员视查漳河与滹沱河的故道,作为开渠引河的首选方案。

没过几日,老爷子故技重施,让所以随行官员留在桑园,只身只带了几个扈从,乘坐一叶小舟,昼夜往南行驶,突袭视察黄河以南各处堤防。果然在高家堰、归仁等处堤工,看见河工敝坏,官员尸位素餐,顿时大发雷霆,不过老爷子并未将众人撤职,只是一顿狠狠训斥之后,令原任河督董安国、原任河道冯佑等人,挑浚引河、修筑水坝,以此来将功折罪。此二人原本以为此次必死无疑之时,突然被从宽论处,自然异常用心不提。

三月的时候,老爷子连日召见桑额、于成龙、徐廷玺,商讨指示治水方略。正好在三月初六的时候,船行至高邮州,发现此处的河堤已经被水侵蚀损坏,于是着于成龙率人火速修理整顿。

之后,康熙继续南巡至山东江南一带,对当地官员勤勉的表现十分满意,久皱的眉头终于松缓了几分。然而未过几日,在太湖却见百信民生疾苦,因水患而钱粮尚存,却田地皆无,不由叹息数日,以至于全船随行诸人谁也不敢露出一个笑脸来。

祭过明太祖陵之后,四月二十七日的时候,一行人渡了黄河,乘坐小舟沿途巡视新埽,就修防诸事指示于成龙。之后,于成龙被留下继续治疗河工,而老爷子则带着所有阿哥们继续南巡。

谁知五月刚过没几日,众人正在回程的途中,于成龙在工地病倒吐血的消息便传了过来。虽然没过一日,便又有跟进说于成龙休养之后以好转许多,吐血也是由于急火攻心连日劳累的原因,但老爷子眉头一直未能舒展开来。

胤禩见状,便主动请缨留下了协助于成龙治理黄淮水患。老爷子一听,自然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解决之道,毕竟胤禩与于成龙在浑河工事是便曾共过事,而胤禩对于成龙似乎也赞誉有加,治河这个差事会牵扯到当地官员多方利益,若是没有靠山只怕步步艰难,眼下有了胤禩这个皇子坐镇,确实能让自己放下些心来。

于是,老爷子大手一挥,准了。

十三十四听闻胤禩要留下了治河,顿时也跑到老康面前自请,被一顿斥责轰了回来,叫他们老实呆在船上别添乱。

五月十七日,康熙率众人终于返京,唯有胤禩被留在了南方。

……

,但是为了情景需要嘛,大家就从了吧)

胤禩连日不歇,赶至高家堰的时候,正好看见于成龙带病在大坝上督工,可怜他的老管家钟叔一大把年纪了,还急得围着他直打转。

胤禩沉下了脸来,自马上侧身下来,抬脚跨过堆起的夯土堆,朝于成龙大步走了过去。

于成龙犹自一心挂着疏通河道,并没留意周遭变化,只不时朝下大声吆喝几声,而听他的声音,却已是沙哑到几近失声的地步。

钟叔见了胤禩如见救星一般,就差跪下了。胤禩在离于成龙一丈之外停住脚步,看了一眼于成龙的背影,回头对高明道:"给我找人把他拖回去!"

出于某些历史原因,高明并不太喜欢于成龙,许是因为之前于成龙对胤禩无礼的缘故,因此领了命令之后,当真找了随行保护胤禩的两个侍卫,十分不客气的将于成龙一左一右架着往堤下走。

于成龙一愣之后,才看清面前站的是谁,顿时跳着脚冲胤禩叫道:"快放开我!你怎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就算你是个皇子也……"

胤禩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你还知道我是皇子?既如此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现在说得话,都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你如此咆哮,是想抗旨不尊?"

也许是于成龙自从认识胤禩那一天起,便没见过如此冷酷无情胤禩,记忆中,不管他再怎样为难于他,那个年轻人都是不愠不火的样子,嘴角时常微微翘起,带着一点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神情。他何曾见过如此神色俱厉的八阿哥。

于是一时间于成龙真的住了嘴不再挣扎,任由侍卫将他拉下大堤。

钟叔人老眼却不花,他知眼下这位八爷做的事情是在帮自家老爷,连忙跪下就要给胤禩磕头。

胤禩虚扶了一把,低声道:"先别声张,回去照顾你家老爷要紧。"说罢又转头吩咐高明道:"去请个大夫来,直接去河督府。"

将于成龙送走之后,胤禩却并未跟着离去,他在大坝上左右巡视一阵,背上突然冒出一阵冷汗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于成龙这套'疏濬黄淮入海口'的方法取自大禹治水的古法——堵不如疏,然而这套在不到一年之前在浑河治理上卓见成效的治水**,却并不适合眼前这条奔涌不息的黄河。

因为今日之黄河,早已不是千年前那条黄河了。

在不久的将来,一场大水将会冲垮一切,让于成龙的一直推崇的'大禹成法'一败涂地,而这也将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污点,直接导致了他因愧疚而操劳致死的结局。

胤禩沉吟良久,思前想后,眼下却是唯有那人,可以帮助自己,挽回于成龙的性命。

胤禛。

靳辅
这事往简单里说,是几个河工在治水策略上有冲突。

具体说来,是于成龙的古法治水一途,与当时另外两位同样名声在外的治水人才'束水冲沙'的理念相左,两个在过去的近十年之中,双方护持己见,争论不休,连老爷子都在很长时间内无法下定决心应该听从与谁。

另外那两个人,一个便是同样大名鼎鼎的河臣——靳辅;而另一人,则是出身布衣,然而却由老爷子亲自授衔三品佥事道衔的治水能人——陈潢。

靳辅是在康熙十六年便走马上任的,刚上任河臣不久,便以他"日上八疏"的壮举而闻名于朝堂之上,因此前世胤禩对这个人也早有耳闻。

在这点上,胤禩始终是佩服老爷子的慧眼识才,靳辅之前并无治河经验,多从事文职,但他一上任,甚至还是在上任的路上,便博采众议,一口气给老爷子递了八分上疏,提出了治上游、疏下游,堵塞黄河、淮水各处缺口的治理方案,居然大半被准了,可见当年老爷子对靳辅是如何的信赖有加。

靳辅治水大致遵奉明代潘季驯"束水冲沙"之法,而这正好与当时于成龙所推崇的大禹古法相左。

于成龙主张开挖下游河道、疏通海口,而靳辅认为,如今入海口处海平面高出内河五尺,疏浚入海口只会引起潮水内灌,害处更大,应该修筑高堤,束黄河水入海。两人在治水策略上曾经在朝堂内外进行过多次辩论,最后在九卿会议之上,众人因靳辅毕竟久任河务等诸多原因,仍是采用了靳辅的治河策略。

老爷子为了保险起见,同时派了当时的工部尚书萨穆哈到治河前沿进行实地考察,萨穆哈的实地考察结果证实的靳辅的观点,认为疏浚入海口没什么好处,应该停止于成龙的疏浚工程。

原本此时到此都是往好处走着,怎能靳辅时运不济,到了四月的时候,之前陪同萨穆哈一道考察入海口的江宁巡抚汤斌,升为礼部尚书,他却在此时推翻了萨穆哈的结论,转而力挺于成龙的策略,自此,朝堂之上反对靳辅的声音日渐高涨。

而坏就坏在,此时靳辅治水已经九年,却仍然没有得到明显的成果,连他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举出实务来支持他的观点。其实这也实属正常,因为世人总能看见黄河泛滥成灾的时候,却总是忽视已经取得的些许成就。

而此时,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此时一场大水致使河道多处决口。

而此事便被索额图一党当做把柄,将矛头直指靳辅的治河策略失误。可想而知,靳辅在接下来的辩论中受到了严厉的打击,被工部抛出顶罪,求老爷子将其从重惩处。

幸而老爷子爱惜人才,免去了靳辅的革职处分。只可惜,此时的靳辅,已经在这场斗争中输的一塌糊涂,无力翻身了。

其实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更深的的原因胤禩自然比谁都清楚。穆萨哈是明珠一党的官员,而恰巧后来的礼部尚书汤斌是索额图一系,于是原本之上治水策略上的争辩,便由此卷入了党争。

而这党争,却正是老爷子为了制衡而有意无意纵容之下而形成的。

于成龙虽然是名廉吏,可惜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有些是非不分,因为过度相信古法治水,他曾经在老爷子面前攻击靳辅是明珠一党,致使老爷子对靳辅也有了戒心。若真是要说原因,怕是因为于成龙自己使廉吏,便看谁都似贪官,尤其是靳辅治水九年,经手而过的雪花银更是如流水一般,但九年之后治河工程收效仍不显著,他免不了怀疑靳辅污了不少银子,因此才狠狠咬住不放。

后来明珠一党行事愈发张扬无所顾忌,最终垮台。靳辅早年间便被插上了明珠一党的标签,被太子一党视为眼中钉,加上后来江南道御史郭琇的上书弹劾,靳辅终于被革职查办,还好老爷子相信靳辅廉洁没有收受贿赂,估计也没什么家产,便从轻发落,将他撵会老家去了。

而与靳辅一道治水的陈潢也受到牵连,至今仍在天牢之中受尽折磨,若不是老爷子爱才,估计早秋后处斩了。

至此珍珠蒙尘,美玉陨于索额图与明珠之间的党争。

前世里胤禩旁观者清,自然知道的七七八八,但对靳辅不过是感叹一下他时运不济,依附错了人而已,他明哲保身贯了,哪里会想过介入这个烂摊子。

然今时不同往日,他与于成龙也算有了交情,一来是不想于成龙犯下如此大错,追悔莫及;而来是他知道在治理黄淮这件事上,很快便能证明唯有'束水冲沙'之法才是眼下正确的解决知道,若是失去了靳辅陈潢这样的人才,只怕接下来的事情会事倍功半。

前世等于成龙明白这个道理,自缚入京请罪,跪在大殿外,声称'欲治黄淮,唯有靳辅陈潢二人而已',那个时候陈潢刚刚死在狱中,另老爷子追悔莫及。

而靳辅此时已是风烛残年,又遭冤屈错待,再接到老爷子为其平反的旨意之后,带病上路赶去治河,虽是老骥伏枥但终是迟了一步,病死在了路上,另老爷子和于成龙悔恨终生。

然后,眼下……一切似乎还来得及。

胤禩转身回了临时河督府,这里有之前康熙南巡是待过的院子,此时倒正好方便胤禩在此落脚。

胤禩一会去便吩咐高明磨墨,提笔写下两封信,一封给老爷子,大致说治河工程繁重,且汛期将至,于成龙一人恐难以支撑,请老爷子酌情考虑让靳辅陈潢等人戴罪立功,毕竟这二人治河长达十年,对黄淮治水诸多事宜都颇为熟悉。

第二封信,是写给胤禛,信中暗示让胤禛帮着向老爷子给陈潢说情,至少允许他戴罪立功,又暗示他派人去靳辅老家探望靳辅的状况,若是他以风烛残年便罢了,嘱咐他好好养病即可;若是还好,便着人帮靳辅调养身体,留待后用等等等等。

这件事情托付胤禛帮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靳辅陈潢二人是因为被划为明珠一党,被连累革职下水的。因此大阿哥胤褆是决计不能插手这件事的,不过胤禩估摸着大阿哥此时自顾不暇,也不会为了这两个人再引得老爷子猜忌。

太子更不用提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明珠一党的人复职,索额图若是懂得手下留情大局为重,当年也不会将这二人往死里整了。若是现在反口的话,不是自打嘴巴么。

三阿哥明日没有交情,但胤禩前世却知道这个三个是个手臂上能跑马的人物,一天到晚与些文人墨客混在一起,礼仪孝道倒是时常挂在嘴边,但是要说得做实事……算了,不提也罢。

往下走五、六、七阿哥平日都不怎么出头,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眼下突然跳出来帮这两人说话也怕是有些难度,老九往下就太小了,连差事都没有领过,还帮人伸什么冤?

因此只剩下老四了,何况老四在太子二度被废之前,一直以来都以太子党自居,与太子哥哥关系尚算不错,何况他平日里不同那些个官员只懂拍马,胤禛办差用心且公正不二,就算是太子党的人犯事,他也照样弹劾贬职不留情面,对此索额图一党自然是又爱又恨,但也无可奈何。这样反而让老四在老爷子面前落下了直臣的印象。

也因此他此刻若是能站出来帮着靳辅陈潢二人说话,就算太子索额图一党不满,也无法往深了追究。就算自己的求情折子让老爷子疑心,但有了胤禛帮自己说话,只怕也能让老爷子多想想。

至于最关键的……凭什么他能说动胤禛帮他的忙,他是完全没有把握的,只能孤注一掷了。

毕竟,眼下他也别无选择。

……

折子很快送到京城,老爷子看了之后,果然留中不发。

而胤禛沉默了数日,给老爷子递了个折子,大意便是陈潢在天牢病倒了,眼看就要不中用了,要不要酌情请个太医去瞧瞧。

于是老爷子不淡定了,准了胤禛的折子,让太医院派了个人去瞧瞧,只是仍然没有松口将人放出来的事情。

太医回复说陈潢在天牢中长期受刑,伤口一直未能完全愈合,况且天牢阴冷潮湿,伤上加病,早已是强弩之末,全凭正值盛年才撑到现在,若不及时调理,怕是离大限之期不远已,即便现在好好医治,怕是也会落下病根。

老爷子听罢沉默了良久,终是叹息一声,允了陈潢出外就医,治好了就允许他戴罪立功。这会儿功夫,他似乎也记起了另外一个被扁回原籍的河工,正有些犹豫要不要也派个人去瞧瞧,这时胤禩的第二个折子传来,江南连日暴雨,水位猛涨——黄淮工事告急。

堤溃
且不说紫禁城里得了消息的那位如何应对,先回到河堤大坝之上。

这场春夏之交的豪雨来得不是时候,让刚刚修筑道一半的堤坝半数都浸在水中数日,再坚实的夯土也有些浸泡得软了,河岸多处田地里已经出现了管涌——有经验的河工都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这大堤怕是就要保不住了。

于成龙已经连续数日带病巡视,晕倒了被送回来两次,醒了之后灌碗姜汤下去又继续跑去巡河。

救灾如就火,官道上书信往来一来二去耽搁不少时间,所以其实老爷子那边听到告急的时候,其实大堤已经岌岌可危数日了。

胤禩在河督府等了十数日,仍然等不到京城那边的消息,他此刻并不知道四哥到底能不能帮上忙,然而河堤的险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胤禩摸出怀中的珍珠耳坠子在手中摩挲了一阵子,沉吟着。

罢了,既然重活一世,便不能再瞻前顾后无所作为!

主意一定,胤禩沉声吩咐高明去把于成龙,江浙巡抚已经当地衙门管事的全招了来总督府。

彼时于成龙正在河堤上,顶着大水可能随时冲垮大堤的危险,与工人们一道抓紧时间加高减压堤,力保安徽境内不被水淹,听见来人的传信根本来头都没回一个。

一炷香时间过后,胤禩在河督府见到了除于成龙之外的所有官员,让各位入座之后,便将近日来的险情简略讲述几句,便开始询问在场诸人的意见。

众人皆沉默了良久,眼前诸人都是这次老爷子南巡时伴君左右的,自然知道不久之前,皇上对这条河的期望有多大,他们中间不少人,也拍着胸脯向老爷子保证过堤在人在,堤毁人亡,然而眼下……

众人心中无限感伤,他们都是亲眼看着大堤筑起来的,也清楚这样拖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倒是想要对得起皇上南巡时的信任,要死守大堤,但沿河百姓又怎么办……

胤禩沉默良久,站了起来,缓慢的,似有千斤重担再肩一般。

众人也都抬起头来望着胤禩,见他素来温雅带着浅笑的脸上,如今只余了沉重。片刻之后,胤禩将双手笼于袖中,沉声开口道:"有劳各位大人安排沿河百姓撤退到高地上去吧。"

"八爷——"在座中有人忍不住出声。

"万事有我担着。若是以后上面追究起来,你们只需说是听我命令行事便可。"胤禩挥挥手,嘴角又微微牵起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来。

几个当地河工道台,顿时跪在胤禩面前,他们深知河堤即将不保,但谁也不敢说出弃堤的这样的话来,胤禩这样做,是为了那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为了他们能活下来,自己将所有可能的罪责一人揽下。

……

于成龙是在堤岸上听到胤禩的'后撤'命令,顿时暴怒,气势汹汹得问清楚了胤禩还在临时河督府内,连忙赶了回来。刚一进门,便劈头盖脸朝胤禩咆哮了过来,配合着他撸到胳膊肘的袖子,别在腰间的的衣摆,目眦尽裂的神情,活脱脱一个上门寻仇的架势。

胤禩正在给康熙写请罪折子,见于成龙冲了进来也不给自己行礼,倒也没怎么在意,不过扫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斟酌着遣词用句。

于成龙见胤禩不理他,气的什么都不顾了,心道'好哇,原来你在治理浑河时候的谦逊劲儿都是装出来的',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胤禩手中的笔夺过,抛在墙角。因为抽的太快,胤禩不及放手,右手手心化了一道粗重的墨迹。

高明拦阻于成龙不及,是跟在他后面近的屋子,一进屋便看见这一幕,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这于成龙也忒托大了,居然敢对堂堂皇子阿哥如此无礼!正要让守在屋外的侍卫进来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请出去,此时胤禩开口了:"高明去给于大人看茶。"

于成龙跳脚:"谁要喝茶!我今天来,是要问你爱新觉罗*胤禩一句话——可是皇上下旨弃堤的吗?"

胤禩沉声道:"非也。皇上并未下旨。"

于成龙顿时血冲脑门,怒斥道:"那么我倒要问你,是谁让你弃堤的?"

胤禩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是我——爱新觉罗·胤禩亲口吩咐下去的。"

于成龙大怒地往前一步,咬着牙道:"八爷,你既然是带着皇上的口信来,你便知道他老人家当初是怎样寄希望于这个工事。你如此擅作主张,就不怕我参你一本吗?你快马上给我派人回去守堤!"

胤禩正了脸色,对于成龙道:"于大人,授业上,我尊你一声师傅于大人,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阿哥,是皇上亲自委派的钦差,于大人这番言行,怕是不合适吧?"

于成龙一怔之后,负气一般的一甩袖子,给胤禩行了个马扎,一板一眼道:"微臣恳请八阿哥,看在数万黎民的份上,收回回撤的命令。"说罢朝胤禩一跪,伏在地上带着颤声道:"请八爷代替天下黎民百姓,守住这大坝呀——"

胤禩挥手让高明和跟着进来的侍卫都出去,起身亲手去扶于成龙,谁知于成龙铁了心,死死跪着口称如果胤禩不答应就不起来。

胤禩仰天长叹,估计当年靳辅也是这样被气得半死吧,这家伙可不是一般顽固可以形容的。叹了口气,胤禩用更大的力气去扶于成龙,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于公,我知你冒死死守大堤,是为了黎民百姓;然于公你可曾想过,今日我胤禩这番举动,可是也为了黎民百姓?"

于成龙闻言一愣,一不留神被胤禩扶了起来,兀自咀嚼着胤禩刚才的话,那字里行间的意思让他不愿去承认。他是昼夜巡于大堤之上的第一人,眼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堤的险情……只是,如论如何……他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从一开始便错了么。

低下头,于成龙双肩绷紧得如同一张扯到极致的帛,随时都会裂开,他不肯抬头,口中喃喃道:"三年的心血啊……真的……不成么……"

胤禩也觉胸中苦闷不已,只能将扶着于成龙肩膀的手紧了紧。

许久之后,于成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反握住胤禩的手道:"八爷,若是皇上怪罪起来——"

这事真是可大可小啊,但按照过去的惯例来说,大水经过摧垮堤岸之后,必然有人会被抛出承担责任,比如当年的靳辅。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很多河工都知道大堤不日必然不保,也不敢真的开口说出'弃堤'这样的话来,若是事后龙颜大怒,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必将被冠以祸乱军心的罪名,顶上乌纱不保倒是小事,重了只怕人头落地祸及家人。

胤禩此刻也重拾温煦的笑意,拍拍于成龙的肩,道:"于工莫要担忧这些,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于成龙嘴唇抖了抖,第一次看胤禩的眼中,没有了抗拒的意味。

……

最大的阻碍排出了之后,官府行动顺利了很多,仅两天时间,下游低洼处的百姓便被转移的七七八八。因为不知道大水什么时候会退,当地知府也腾出手里着人开始搭建一些草棚,四处收集一些常用的药材。

结果就在当天夜里,大坝终于决了口。滚滚浊流夹杂着上游带来的沙土,一夜之间将安徽周边境内变成泽国,无数人的家园被毁,田地被淹。

万幸的是,因为转移的早,境内百姓除了个别誓死不肯离家的之外,皆安然无恙。

百姓们看着自己家园一夕被毁,几乎哭都哭不出来了。而此刻胤禩却忧心另外一件事,因为住在草棚的百姓人数众多,这几日药材和米粮都耗的很快,再过几日,可能来粥都喝不上了。

……

不巧的是,这场大水也冲毁了三里多长的官道,致使他手中写好的奏折送出去便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胤禩心急如焚,但又必须面上镇定自若,一来是他历经两世,早以处变不惊惯了;二来他若是露了怯,引起百姓恐慌便真是大罪了。

因此他仍然泰然自若地坐镇总督府,心中却不免猜测这场大水京城是不是已经有了可靠的消息?老爷子会派谁来赈灾?靳辅是否能活着来的安徽?陈潢是活着还是重复了过去的命运?

他的努力,到底能不能抗争过这命运的轮轴……
钦差
安徽境内连日来仍然阴雨不断,绵绵不绝一般,似乎天幕被撕开了许多条口子,怎么修补也修补不完。

胤禩头疼不已的揉了揉额角,他自小生长在北方,江南阴雨潮湿的天气让他有些不适。刚开始还好,后来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似乎整个江南都浸透在细细密密的水幕之中,他之前又几次和于成龙一道去视察灾情,整个膝盖以下都浸泡在浑浊的泥沙里受了湿气,如今膝盖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趁着人不在,胤禩坐下来揉揉膝盖。他前世被圈的最后几年里,也有这样的不适,只是没想到这一辈子竟然这么早便开始了。

这便是所谓殊途同归么,胤禩心中暗自嘲笑着,心中着实轻松不起来。

从五日之前开始,米粮便见了底,如今全靠挖取洪水过后地里庄稼未成熟的根茎煮粥,加上野草杂菜果腹。连河督府专门未胤禩和于成龙已经各位大人留下的口粮也被分了出去,如今连铁锅都快生锈了。

最糟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谣言开始静悄悄的在灾棚中散步了开来,说是官府衙门有粮食,但是留着自己吃不肯拿出来。赈灾的钦差再不来,只怕很快就要出乱子了……

"八爷!"

胤禩太阳穴突突一跳,一抬头见一名官府的衙役匆匆忙忙跑来,这群小子,都跟着于成龙学得没大没小,人未到声先至。不过今天听他语调高昂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看来必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不过听他语气里有惊无惧,想必不是坏事。

官府衙役与胤禩混的久了,都知道胤禩脾气好,没有官架子,于是那人刚一进门,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噼里啪啦道:"八爷,皇上派来的钦差到了!"

"当真!"胤禩顾不得旁的,将手中的手卷扔下,几步往外走去,口中一边道:"谁来了?如今走到哪里了?快快带我去——"

话未说完,胤禩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在中庭处,看见了迎面朝自己走来的几个人。

"四哥!"胤禩有些不相信看到了谁,等他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嘴角衔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胤禛风尘仆仆,板着一张棺材脸从门外进来,看见向他迎面快步而来的胤禩时,似乎眼中有光微微波动,转瞬即逝,不过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一些,肩背也没有之前一般僵硬。

也许是在安徽滞留的久了,宫里那些时时刻刻让人铭记身份的繁文缛节用的极少。于成龙自从上次之后就几乎与胤禩称兄道弟起来,连带着官府里许多下人也跟着没大没小。此刻胤禩似乎也没有往日在宫里那边礼数周全,只见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胤禛的胳膊,笑道:"皇阿玛派四哥做的钦差吗?真是太好了!"

胤禛面上有些风尘,眼中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回握住胤禩的手,点点头,道:"路上耽搁了,不然十日之前就该到了。"

他身后跟随的苏培盛也急忙道:"两位主子还是快屋里说话吧,四爷路上赶路赶得急,病倒了没好透便继续上路,如今身子还虚着呢。"

"多嘴。"胤禛开口喝止。

胤禩微微惊讶的睁大眼睛仔细瞧去,果然见胤禛脸上有些焦黄灰败的颜色,连忙一把拉着胤禛便往屋里走,一边道:"四哥病了?那还陪我在外面淋这阵子雨?"边说边转头吩咐道:"去叫冬青丫头备下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卫城去灾棚把大夫请来。"

胤禛低头看了一眼被那人扣住的手臂,由着他拖着自己走,并不将手抽回,只是仍没什么表情道:"无妨,衣服过会儿就干,你去把河道总督传来即可。"

那名唤作卫城的衙役听见胤禛毫无起伏的声音,顿时一抖,刚抬起半步的脚放也不是走也不是,心中暗道这两位真是兄弟么?怎么一个好说话笑眯眯得像个弥勒佛;另一个冷冰冰赛过活阎王一般?

胤禩转头朝卫城挥挥手,道:"听我的,请大夫过来的时候找人给于成龙传个话儿,告诉他钦差来了让他马上过来。"

吩咐完毕胤禩不理胤禛的反应,继续拖着他往屋里走,嘴里叨叨道:"四哥你就听我的罢,这里不比京城,就算是干的衣服放在外面不一会儿就全是潮气。"

胤禛从未被如此对待过,他与十三自是亲厚,但十三总归是他弟弟,自小便仰望着他,就算不满他的做法也不敢公然违逆,何况十三更多的是依赖着他。只是胤禛自己一时并不反感这样的公然挑衅,心中甚至是喜欢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苏培盛张大了嘴看着自家爷毫无反抗的被拽着进了屋,心道何时见过他家爷这样仍人摆布过……哦不是,是还从来没看见谁敢这样摆布他家爷过……

苏培盛还愣着,背后被人一拍,另一个随同胤禛前来,做寻常赶车人打扮的汉子对他到:"爷都进去了,你还愣着做甚?"

苏培盛连忙收起思绪,与那人一同进了屋子。胤禩刚拧了一张湿巾递给胤禛,这几日为了救灾,衙门里人手全部都派遣了出去,院子里除了一个烧火丫头加一个做杂活儿的,几乎没有留人,胤禩凡事都有亲自动手惯了,眼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胤禛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眉毛微不可见的扬了扬,伸手接过了布巾。

胤禩转头看见苏培盛和另外一名做赶车把式的人一道跟了进来,便知那人绝不只是个车夫把式,恐怕只是做乔装而已,便转头问胤禛道:"四哥,这位是——?"

胤禛净了脸,抬头看了一眼,道:"这是福三哥,我从府里带来的侍卫。"

胤禩无比自若地接过胤禛用完的布巾,重新放回木架之上,苏培盛继续张大嘴巴,这回连那位福三哥也有些发愣——这八阿哥怎么肯屈尊降贵做这些本该下人们才做的活儿啊。

胤禩扫了两人一眼,不着痕迹地解释道:"这些日子大家都忙着赈灾,府里人手不够,凡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幸好四哥来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一边胤禛没回答,抬手去拾书桌上的茶壶,发现茶壶一空,只有胤禩桌上喝了一小半的杯子里还有些茶水。胤禩留意到胤禛的举动,连忙解释道:"四哥可是渴了?这里连热茶都没有,是弟弟我疏忽了,冬青丫头已经去烧水了,想必很快……"

胤禛不说话,只伸手端起那喝了一半的茶盅喝了一口。

苏培盛又傻了,他的这位四爷素来爱洁成癖,最不喜欢他人靠近,怎么如今倒不嫌弃别人喝过的茶水?怎么就连他们这些常年侍候的人,也从来不知道这两位爷关系如此之好了。

胤禩也生生将另外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心道看来这个棺材脸在路上真吃了不少苦,竟然连平素那些讲究都不顾了。不过只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平静,转头对苏培盛与福三哥道:"我听说官道被水冲塌了,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你们是……?"

苏培盛也回过神来,将路上详情讲与胤禩听。原来老爷子听闻黄淮告急的消息之后,立即下了三道命令,一是让太医院全力救治陈潢,否则全体陪葬;二是着人去靳辅家传旨,若是还动得了便立即任命他为安徽按察使,即刻启程前往安徽与于成龙会合;三是委任胤禛为钦差,着户部调集粮食五百担,等陈潢身体好转之后立刻启程。

因为有了胤禩的书信,胤禛早已悄悄派人去看望靳辅,等圣旨到达的时候,靳辅的身体刚刚好转一些,接旨之后便即刻上路了。而京城这边陈潢的伤势倒是拖延了些时日,幸而他正值盛年,在太医院全力救治之下,一能下地便立刻复了原职,被胤禛塞进马车里出发了。

等他们赶到蚌埠的时候,刚刚碰上因为官道被毁之后滞留在那里的靳辅。只是胤禛放心不下胤禩,不肯留在原地等待当地官府将道路修好再上路,坚持绕道阜阳再南下,众人劝说无效,只能由着他,但因为靳辅与陈潢一个是风烛残年另一个又是大病未愈,这样的长途跋涉已是勉强,实在撑不住更多折腾,便被留在原处将养着,押运的五百担官粮也不便走小路,因此大部分官兵都留在了原处护送赈灾粮,胤禛只带了苏培盛与福三哥只身兼程赶了过来。

胤禩听后自己也不知该做何反应,良久才道:"……让四哥费心了。"

胤禛此时已经坐下,正是之前胤禩坐过的凳子,顺手拿起胤禩方才正看的书随手翻阅,并不接话,只道:"这是你最近看的书?"

胤禩正要回话,这时冬青刚刚把热水准备好,胤禩忙出去招呼,让下人把水抬进早早便给钦差备下的西厢。忙完之后,胤禩回头对胤禛笑道:"四哥不如先做休息,等晚上振甲回来了,我与他再一道来寻你。"

将苏培盛与福三哥留下侍候着,胤禩一个人回了书房,关上门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半靠在门扉上闭了眼,似乎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一般。片刻之后,他睁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自言自语道:"十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

于成龙这次倒是来的快,大概是听说钦差来了,巴望着那几百车赈灾粮吧。于是便见一个做民工挑夫打扮的人旁若无人地冲进了官衙——其实他穿得倒是上好的布料,只是旧得连颜色都洗掉了,又满身污泥的样子,任何人晃眼也会认为这只是河堤边随处可见的挑夫工头一类罢了。

"八爷!钦差大人何在?!"所谓人未到,声先至这类事件,在此处随时上演。

"……!"胤禩刚抬头,便见书房的们'嘭'得一声被踢开打在墙上又弹了回去,想必是来人出脚力气过大,以至于让反弹回去的门扉正好打中了来人的鼻子与额头。

胤禩来不及救他,只赶得及过去扶起他,瞥了眼犹自颤抖着的门板,忍着笑道:"于工,今天倒是来的快啊。只是今天这脚力气太大,门踢坏了这修补的费用只能从你的俸禄里扣了,唔,对了,再加上请大夫的银子……"

于成龙听到此处怒极,一抹脸,道:"我何时说要请大夫了!还有,门不是没坏嘛!"

胤禩憋得辛苦,他知道于成龙廉洁,俸禄本来就少,每月除了用度之外都拿来周济灾民去了,因此平时斗嘴的时候只要往这银子上面带,一吃一个准儿,每次都能把于成龙激得跳脚。

两人还在斗嘴,这是西厢的门突然开了,胤禛冷着一张脸站在屋子门口。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亮光,就这么冷冷得看着书房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和胤禩扶着于成龙的那只手上。

逃避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胤禛胤禩二人不愧是前世斗到死为止的一对宿敌。对于像胤禛这样喜怒无定之人,能真正做到一个眼神便解其意的人,除了自小与雍正亲厚的十三之外,剩下的便是胤禩了。

因此在外人看来不过同是一张棺材脸,在胤禩眼中,还是能判断出此人眼下心情不太好。顺着他的眼光,发现似乎那个老祖宗的眼神盯着于成龙来着,胤禩心下了然了——想必这位极重规矩的四哥,是见不惯于成龙这样不合规矩的做派罢,于是不着痕迹的松了手,外侧边挪了一小步,与于成龙拉开距离。

于成龙不懂这些察言观色,他本以为来得钦差至少会有靳辅或者陈潢,才如此焦急,而此刻一见那阴沉着脸的那位,哪能不知道是谁呢。

"微臣不知钦差大人在此,惊扰了四爷,臣该死。"于成龙整了整衣衫,给胤禛规规矩矩行了礼:"河道总督于成龙给四贝勒请安,四贝勒吉祥。"

胤禛脸上缓和了一些,道:"无妨,我也是刚到。进来说话罢。"转身进屋的时候,看似不经意的横了胤禩一眼,惊得胤禩后背微微发凉。

于成龙在四爷强大的气场下,也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同胤禩一道往胤禛的屋子走去,他一边拍着身上干涸的泥块,一边小声问胤禩:"怎么只有四爷?是不是靳辅他……"说到此处突然刹住,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恐慌。

胤禩故意沉吟片刻,欣赏了于成龙一番失态,才轻声道:"还活着。"

于成龙闻言愣了一下,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那陈潢他?"

眼看就要走道西厢房门口了,胤禩也不再卖关子,道:"没死成。"

这下于成龙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抬起手用袖子试了试额头的冷汗,规规矩矩跟着胤禩进了屋子。

大门开着,这两人嘀嘀咕咕说话胤禛怎么看不见,见两人一脸正经进来的样子,胤禛脸色愈加不好起来,看到一旁候着的苏培盛心惊胆战,直向着进屋的胤禩使眼色。

胤禩心思何等剔透玲珑,自然接受到了苏培盛的暗示,朝他感激的一笑,不过他眼下却不把那人的怒气放在心里,大概是他潜意识始终认为'自己没什么地方惹着这位爷,而这位爷不满的是于成龙'的缘故。众人都在这位四爷阴沉沉的脸色下惴惴不安,唯有胤禩依旧不受影响,想他前世就这么与老四大半辈子斗下来了,若是有一天老四突然笑眯眯的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恐怕那才会让胤禩如坐针毡。

不过,他似乎忘了,前世两人关系水火不容,是从太子第一次被废之后才开始的。那时太子之位悬空,两人各自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椅子,有了**,开始扶植培养自己的势力,关系急转直下。

而眼下,情势还远远没到那个地步。那么此刻胤禛的态度,便值得推敲一番了,可惜胤禩在心里对胤禛成见颇深,以至于没能及早发现其中不寻常的地方。

三人坐下来谈公事,倒是一板一眼有问有答,将老爷子返京之后京城与江淮梳理了一遍。胤禛办事公正,于成龙虽然之前在治河策略上有过失误,不过总的来说,也是个清官,少了徇私的部分,公事办起来自然顺利许多。

胤禛赶路赶得急,又只带了两个随从,因此随车只备了他们几个七八日的口粮,因此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幸而蚌埠的水势在他们离去之时已经基本退去,官道也已经着手修葺,想必短则两三日,多则六七日,赈灾粮与靳辅他们便可以赶到了。

……

第二日胤禛刚起身,窗外天刚蒙蒙亮,便见胤禩带着高明从外面快步进来。

胤禩与胤禛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只隔着一个书房,因此他一进院子,便看见胤禛的屋门大开,便知他已起身。

示意高明将手里的竹篮拿到前厅,胤禩自己抬脚走入西厢房中,笑道:"四哥连日赶路辛苦,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胤禛接过苏培盛捧上的布巾,扫了他一眼,道:"习惯了。八弟不是更早?"

胤禩笑着不回答,只四周打量几圈儿,问道:"四哥昨夜休息的可好?"

胤禛点点头,道:"尚可。"

胤禩道:"这里不比京城,四哥病体未愈,这几日还是多休息罢。"

胤禛此时已经收拾停当,看了他一眼,道:"你方才从何处回来?"

胤禩'啊'了一声,道:"看我都忘了,我方才去了小厨房,帮四哥带了早点回来。四哥若是收拾好了,不如同我一道去前厅罢。"

胤禛点点头,心情似乎不错。

胤禩领着胤禛来到前厅,高明已将两只瓷碗三只小碟摆好,垂着手退至一边。三只小碟子非常小巧,里面盛着腌渍的姜片和蒜瓣一类的小食。胤禛过去一看,他面前的瓷碗里盛着半碗黑糊糊的东西,没见过。

胤禩笑着坐下来,兴致勃勃地解说道:"四哥没吃过吧,这是面片儿汤,这里的家家户户的妇人们都会做的。这玩意儿看着马马虎虎,吃着倒是挺顺口的。眼下这场大水过后,大半儿时间,都靠着这东西哄饱大家肚皮。前些日子险些断粮,幸而昨日四哥来了,大家才有这口福。"说着一边亲自递上调羹,一边道:"我听大夫们说,大水之后最怕时疫,大家都要多食些姜蒜,因此我让厨房多放了些姜醋儿进去,这些天百姓们也大多喝这个。四哥你来尝尝罢。"

胤禩倒是真没说谎,只不过百姓喝得更粗糙些罢了。

像这样一碗乌漆麻黑毫无卖相的东西,若是别的皇子来此只怕看都懒得看一眼,比如嗜好美食美酒的小九小十,还有那个自小养在金屋里什么用度都是最好的太子哥哥。幸而胤禛吃食本来就清淡,看见这明显平民吃的东西倒不反感,反倒似被胤禩那番绘声绘色的说辞挑起了兴趣一般觉得颇有意思,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感觉就像胤禩说的那样,吃着还算顺口。

两人安静得用过早点,胤禛与胤禩一同回到书房。

胤禩略微提及了自己对这几日灾棚出那些谣言的担忧,认为此处怕是有人大作文章,借机煽动灾民闹事。

胤禛既然前来赈灾,自然对这等蛛丝马迹格外在意,两人定下计策,胤禛暂不公开露面,反正昨日他也是一顶乌蓬马车简装而来,外间纵使有留言也只知道钦差似乎来了,并不知道钦差究竟是谁。

胤禩知道这事有胤禛出马,便多半没什么问题了,他如今只用在靳辅陈潢赶到之前,专心致志得同于成龙守住剩下的大堤便可。

于是,剩下的几日,胤禩将坐镇河督府的重责大任扔给了不便公开露面的胤禛,自己每日一大早便同于成龙去视察灾情去了,不到就寝时不回府,连吃饭也跟着于成龙一道在灾棚里解决了。上至江淮各道台巡抚,连同于成龙,下至寻常百姓贩夫走卒都惊讶于这位皇八子的隐忍执着,对远在京城的那位也愈发崇敬起来,毕竟能教养出这样一个儿子,并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

殊不知,胤禩心里并没想这么多,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正大光明的避开河督府里的那位钦差大人。

毕竟——有些恩怨,并不是一两句话便可消弭的;有些事,纵是从头再来,发生了也就是发生了。

在那人面前,他必须装作前世那场腥风血雨并未发生过,时时刻刻谈笑自若,又得把握分寸,言谈中不经意流露出亲厚的意思来,却又不能太过刻意讨好……这样几日下来,纵是心机深沉如胤禩者,也觉心力憔悴,下意识的开始选择逃避。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记仇。世人都说四哥睚眦必报,其实,咬着往事不放的人,又何止四哥一个……

幸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是三、五日,靳辅一行人便终于赶到了。

……

靳辅一到,最激动的自然是于成龙,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便背负了荆条,跪在靳辅面前向他请罪忏悔,将老迈的靳辅着实吓了一跳。陈潢连忙上前将于成龙扶起,于成龙却是老泪纵横,握住靳辅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是于成龙与靳辅陈潢之间的恩怨,胤禩不便插手,也不想插手。他冷眼看着这一幕,突然不知怎地想起'不死不休'这几个字来。若不是自己横插一手,靳辅与陈潢只怕此时已不在人士,于成龙又该向谁忏悔去?以他的性格,他只会用治水修堤来惩罚自己,若无意外,他也不会撑过明年。

然而……眼下三人却是抱头痛哭,这样即便是靳辅油尽灯枯,于成龙与陈潢至少也能坚持下去,直至将眼下这条千百年来不服管束的黄龙彻底收服。

胤禩眯了眯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下,笑着迎上前去,以皇八子代天巡守的身份,用最高的礼遇来迎接靳辅陈潢二人,并率当地官员跪下,恭听靳辅当众宣读康熙爷圣旨,包括调拨五百担赈灾粮,另着户部调拨白银用于重建房屋,休憩道路,并且减免当地赋税三年。

百姓们听得热泪盈眶,如排山倒海般匍匐在地上三呼万岁,场面一时差点失控。

接下来的日子便轻松起来,五百担粮食立即解了安徽之急,户部银钱调拨来之后,由当地官府拨出一部分,张贴告示:【凡重建自家房屋者,赏!凡襄助他人重建房屋者,赏!凡自愿新修河堤者,重赏!】告示一出,灾棚里所有健壮的能干活的全摩拳擦掌,连带着一些体弱些的书生老头半大小子,也开始琢磨着能做些什么。这样一来,之前那阵似有若无的谣言倒是被人抛在脑后了。

大堤崩溃之后,于成龙便知道自己治水的路子不通,颓丧了几日,被胤禩敲打了几句才又振作了起来,与胤禩一同按照靳辅治水的法子重新布置起来,因此等靳辅陈潢赶到的时候,一切都正往着好的方向走着,接手几乎不费太多力气便可大干一番。

于成龙知道自己之前枉做小人差点害了无数百姓性命,也差点害死了真正的治水能臣,这次靳辅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也不再硬着脖子干了。胤禩暗自看着乐,大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他仍然记着当初被于成龙恶整的事情,如今看他吃瘪,怎会不乐?

只是他没乐两日,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当日他晚归后正欲就寝,却被胤禛叫住,对他道:"如今河督府有靳辅坐镇,我自明日开始,同你一道巡河。"

惊变
胤禩顿时张口结舌,连忙劝阻道:"四哥之前不是不打算公开露面么,这样做不妥罢……"

胤禛将手中的书稿放下,脸上神色似乎有些疲惫,随手捏着鼻梁,道:"我并未打算以钦差身份露面,自然是扮作你的侍卫。"

胤禩闻言受惊不小,想都没细想便说:"你也可以扮作于成龙的侍卫……"

胤禛掀掀眼皮扫了他一眼,胤禩连忙住了嘴,暗自懊恼自己反驳得太快,沉不住气。

胤禛倒是没计较这些,只淡淡道:"世人皆知于成龙清廉,眼下这些谣言定然不是朝着他去的。"

胤禩如何剔透,自然知道这些道理,这下连借口也没了。

胤禛看他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心中好笑,但也只不动声色道:"就这样罢,你也早些回去歇下罢。"

胤禩僵着笑脸下去了。

…………

第二日一早,胤禛当真扮作侍卫模样,混迹于胤禩的随行侍卫之中。清朝皇子多善骑射,拳脚功夫也不输一般侍卫,老康家的孩子在这方面几乎各个都是各中翘楚,兼之胤禛气势沉稳,身形挺拔修长,扮作侍卫来倒也似模似样,几乎毫无破绽。

接下来州府各司其职:靳辅老迈体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有雄心但毕竟身体太差劳累不得,因此被留在河督府坐镇,陈潢,于成龙以及胤禩三人便一心铺在了治水之上;安徽当地知府道台便专心安排救灾,也算有条不紊。

一连数日都相安无事,但到了第六日却出了大事。

这日陈潢回了河督府与靳辅商量一些细节,于成龙带了胤禩在河堤上测算水线以及沙量。

这活儿说起来也算有些危险,本来像胤禩这样的身份是不该涉险的。但自从浑河工事以来,胤禩做这活儿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一开始是于成龙有意为难,后来两人关系缓和之后,胤禩早已做得得心应手,自然也没有叫停,毕竟现场测算比起听下面河工的回报,得到的信息有用得多。

两人正讨论着,忽然身后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胤禩回头一看,只见人群成冲出,一名四、五十岁左右的汉子,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手捧一纸血书,高高托起举过头顶,口中高呼:"请青天大老爷为百姓们做主啊——"

他身后跟着一名**岁样子,穿百家衣的小姑娘,怯兮兮得拉着他衣角儿跟在身后。

那汉子冲到离胤禩七八步远的距离,立刻被贴身保护胤禩的侍卫拦住,不能再往前进半步。那人似乎还想上前,侍卫立时"唰——"得一声腰刀半出,站成一排寸步不让,于是那汉子拉着那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仍然高呼'请大人做主',引得周围登时围了不少百姓。

胤禩与于成龙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此处胤禩官阶最高,自然由他问话。胤禩先挥手让侍卫将腰刀收起,退后半步,再对这那汉子温言道:"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来。若是属实,我与于大人自然会为你做这个主。"

那汉子磕了个头,字字血泪道:"我要告的那人,位高权重,身居高位,却不思为百姓谋福祉,反与那当地官员相互勾结、与安徽粮商私相授受,将百姓的救命口粮私自买卖谋起暴利,却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

于成龙素来清廉,最无法忍受这等贪官污吏,顿时大怒,插嘴道:"此人是谁?你只管说不用怕!"

那人抬头,一字一顿道:"这人便是代天巡守的——皇八子!"

胤禩闻言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左右一看,见四周百姓都看着他窃窃私语,他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混迹于侍卫中的胤禛,只见他正皱眉看着那名男子,再一转头,便看见于成龙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胤禩脸上不由带了些苦笑的意思,虽然早有预料这谣言是冲着自己而来,但真在这青天白日下被人血泪控诉,还是让他挺无奈的。

整了整思绪,胤禩对于成龙道:"于工,论理来说,这状子应当由我二人审理的。但眼下这事儿牵扯到我……我还是避嫌为好。"

说罢胤禩又转头对跪在地上的汉子道:"这位于成龙于大人最是清廉公正,你放心将手中的状子交与他审理。于大人自然不会徇私枉法,定会还你个公道。"

于成龙看着胤禩的样子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还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若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便是正直无丝毫虚伪之人——若是后者……确实对了他的胃口。不过眼下他也公事公办的对那告状的汉子道:"把你的状子呈上来罢。"

那汉子往前膝行几步,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看手中捧的血书,又看了看与于成龙并肩而立的胤禩,欲言又止。

胤禩了然地笑笑,转身往侧里走了几步,将后背留给他们,专心看着大堤之下的滚滚浊流,心思已然转了好几个弯儿,将这安徽境内的幕后势力猜了个遍儿。

……到底是哪方的势力?

是专门针对自己还是顺便梢上的?

正思索得入神,忽然听见身后一声低喝:"小八!"

在场众人只有一人会这样称呼自己,胤禩分辨得出那人又惊又怒的语气,不用细想也不用回头,身体便先一步做了反应——往侧斜跨一大步,同时拧过身来往身后看去,还未看清便见眼前一道寒芒贴着他的额角划过。

于此同时只听一人暴喝道:"狗鞑子去死——"

此时人群中也爆出抽气惊叫之声,原来那名汉子将血书献给于成龙,趁着在场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于成龙和那纸血书之时,陡然发难,从袖中亮出匕首,朝着背对着众人的胤禩刺去!

"有刺客!——"

"八爷当心——"

于成龙震惊之下也回过神来,他手里没有武器,随手拿了手里的方才测算的工具朝那人砸去。

之前大家对他虽有防备,但因为他身边带着一名怯生生的小女孩,加之众人皆以为他意在告状,才疏忽了,被人寻了空子。眼下一息之间侍卫们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欲去擒那贼人,谁知此刻那名一直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的小姑娘突然从袖中摸出短刃,朝几个侍卫的足下砍去。她人小且地盘低,虽然力气不大,但却让没有防备的两个侍卫吃了闷亏。

胤禛上前一脚将那女子踢开,心知若不是她,在场诸人也不会如此大意。于是脚下毫不留情,那女子登时扑倒在地,爬不起来。

只是这一耽误,那男子已经得了机会又向胤禩刺下数刀,胤禩虽然有了防备,但毕竟失了先机,只能左右闪躲,甚是狼狈,一时忘了自己还站在大堤之上——只一肩宽的大堤便是就这样走着也需当心,何况是眼下此等情形。

因此胤禛看过去时,正好看见胤禩为了躲避往肋下斜刺的一刀,侧步移动时脚下踩了空……

于是,胤禩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踩空,跌下了河堤,被卷入滚滚浊流,眨眼间便没了顶。

"八爷——"

在场众人全呆住了,代天巡守的皇八子便在他们面前遇刺,跌落河堤,这……

此时侍卫中突然一名面目英挺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脸色黑沉如墨,双目赤红,浑身上下杀气暴涨,他目光扫了眼在场围观的众人,沉声一字一句道:"全部给我拿下,要活的!"

说罢,不再理会旁人,只几步上前跨上大堤,在方才胤禩落水的地方,纵身一跳——

"四爷——"

"四贝勒!"

除了听命上前制服刺客的侍卫,在场众人尤其是有官职的,全傻了,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一般连动也动不了。

那些个猜出或者知道胤禛身份的人,他们脑子中,只有一句话:完了!一日之内,两名皇子在他们面前落水……

于成龙最先反应过来,对一众吓啥了的官兵暴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全部下河救人!"

回过头来,手指着那两名被侍卫拿下的男子和地上被衙役捆住的小姑娘,咬牙道:"给我把他们下巴卸掉,押回大牢,我要亲自审理!"又扫了一眼围观众人,想起在四贝勒之前的话,道:"将围观者也全部送交官府,暂行扣押!"

此时在场一些回过神来的官员,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顺治二年四月的'扬州十日'来——若是上面那位知道了他两个得意的儿子,在安徽被人刺杀失去了踪影……这后果,有谁能承受?

天子一怒,必然尸万里,流血漂橹。

于成龙望着浑浊湍急的河水,心中悔恨欲决:为何自己会让他离开身側,若不是为了避嫌,又怎会……

他只有一个声音:八阿哥,你不能有事阿……

同生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终于发现家里还有个遗忘在角落里的netbook,虽然很不好用,还是能够撑着打字的,我的新本本呀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到我身边,啦啦啦拉了拉了
思路不一样拉,看来存稿多半要推翻重写了。。艾。。

PS.JQ终于快来了,都等不及写了我。

咳咳,洪水求生那段,恩 估计经不起推敲了,实在不行只能之后再改文,大家先看着吧。
安徽州府里兵荒马乱暂且不表,这边先说胤禩跌落滚滚河水之中,因为一时没有防备喝下好几口夹杂着污泥的浊水,幸而眼下是初夏十分,身上衣物并不臃肿,但仍架不住湍急的水势,一眨眼便被冲下去近一里水路。

万幸的是康熙朝一众皇子们在老爷子的督促下大多会水,因此胤禩落水后很快闭了气冷静下来,等他挣扎着将身上多余的衣物解下,又顺水冲了大半里。

真是多亏了数日前的那场豪雨,安徽境内水位暴涨,因此胤禩顺水而下之时多半只是呛着,而没在水下暗礁上磕着碰着——若真是在这种情境下碰上礁石,只怕八爷就可以直接被追封为郡王了。

这时胤禩忽然看见岸边一棵横在水中的一株柏杨木,似乎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大雨,河岸大堤塌陷被毁了根基,如今倒伏下来,大半枝干都横在水中——有救了!

攀住手中碗口粗的树枝,虽然这跟救命'稻草'也不似十分牢靠,树根已被连根拔起,只有微末的须根连在地上,而整个树冠被水流冲刷得一震一荡,浮浮沉沉似乎随时都会顺水飘走一般。

胤禩正打算攀住树枝往岸上挪过去,忽然眼尖看见上游水中似乎有个黑点顺流而下——

他知道自己身为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之后,必然有侍卫或衙役会下水搜寻自己,因此当他晃眼看见那黑点似乎身着墨蓝色侍卫服饰,也只当是跟着下水搜救自己的侍卫而已。

那黑点越来越近,等他看清楚那人面孔之时,顿时不敢置信起来——他疯了么?

居然亲自下水!

不管心中如何掀起滔天巨浪,胤禩连忙朝那人挥手,让他往自己这边靠过来。那人也看清了水中露出半个身子攀在树干上的人,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松融,接着便用力地朝着这边划水过来。

但大水无情,何况他们彼此看清时已隔的颇近,胤禛在水中也是身不由己,有越冲越远的趋势,胤禩连忙往河心方向爬过去,机会只有一次,若是捉不住他的手,那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冲走了!

"四哥——"

胤禩用力大吼一声,以此掩饰住忽然涌上的一丝意乱:他不知道,若是胤禛在他眼前被水冲走,他自己有没有勇气,放开手中已经牢牢握住的求生浮木,也如同胤禛为了自己入水一般,不顾一切地去救他。

至少——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胤禩咬牙,将手伸得长长得,几乎整个身子都斜了过去。

胤禛被水冲地无法使力,即便是用力去够也只够得上树冠的细枝——然知道这细枝根本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与其两人再次落水,不如先保住一个,他本已打算索性弃了这棵树,往下游再寻着机会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上岸。

但他耳边听见那人大喊自己,抬头又见他整个身子够向自己的姿态……

定定看入胤禩的双眼,看见里面除了焦急之外,还带着几分气恼的样子,胤禛突然有些想笑,但也屏住呼吸,努力够向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手在空中握住,两人都没有半分犹豫,胤禩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胤禛拉向自己的方向。人有时候在危机关头爆发的力气都是惊人地,胤禩没想到他是成功地将胤禛拉到了自己面前,不过这颗救命的树,也在这样的大力面前终于冲破了须根在岸上最后的一丝束缚,直奔滚滚河水去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来得及抱住粗一点的树枝,便觉手上浮木一轻,两人相视苦笑,便被这颗不怎么牢靠的'救命稻草'带着一泻千里而下。

这下'前途'当真堪忧了……

虽然被冲得头昏眼花,但两人心中都明白不能这样随波逐流下去,洪水夹杂了太多的杂物树干,都在激流中翻滚着互相碰撞,若是不快些寻个高地爬上去,只怕不是被淹死,也会被上游冲下来的漂浮物砸死。

只是眼下,两人一时不敢轻易放弃这株浮木,相比之下,浮在水上总比在浊流里挣扎强太多了。但二人身上仍是多多少少都受了擦伤,在水中浸泡得久了更是觉得体力难以为继,现下全靠一丝清明支撑着。若是有谁失去意识……

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趁着树根被卡在河中暗礁之时,胤禩喘了口气,侧头看着胤禛因为泡在水中而显得青白得脸,才想起这个四哥似乎大病初愈,之前赶路时病了却没来得及养好,便急着赶路才拖延日久,心中叹道:若不是急着救我,若他能稍作权衡,自然知道让那些奴才们下水,自己带人沿河搜寻才是他应该做的……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压下,腾出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腰带,将一头缠绕在自己手上,又将另一头递给胤禛,道:"四哥,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水冲散了。"

这句话的潜在意思是,若是有人失去意识溺水沉底,那么另外一人如果来不及解开,多半也就跟着陪葬去了。又或者说,两人都一心认定,这次肯定不会有性命之忧,都能活下来,因此只是不愿被冲散了去而已。

胤禛看着胤禩,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并不开口,只是将腰带绕在自己手臂上,用牙齿打了个死结。

这便是认同了。

是同生?亦或是共死?

只怕只有两人心里明白罢了。

……

且不管两人在湍急的河水里如何沉浮,河岸上安徽衙门已如大祸临头一般。

靳辅得知消息之后直接一口痰卡在喉中背过气去;于成龙写了份密折连夜递上京城,事关两位皇子自然没人敢有丝毫拖延隐瞒。

不管上面那位看着折子之后反应如何,于成龙这边以雷霆之势,将皇子遇刺落水的消息封锁起来,所有知情的相干人等,全被分别囚禁在州府大牢之中,为防止有人趁势散播谣言,同时委派专人连夜审讯,不分昼夜;另一边吩咐人手沿河一寸一寸得仔细搜寻。

于成龙愁得一夜之间几乎白了头,靳辅被救醒后几乎只剩了半口气在,陈潢无法,接下来的救灾与安抚工作便自然落在了他身上。

到了第三日,出去搜人的官差回复,仍然没有看见两位贝勒的踪影,只在下游打捞起了三名同时下水的侍卫尸体。

众人心中都有些发凉。

整个安徽境内人心惶惶,如同末日即将到来一般。

……

胤禩睁开眼睛慢慢转醒的时候,看到的是柴草铺就的屋顶,和破败不堪的土墙,好半天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躺在榻上半死不活'除了脑子能动别的一概瘫着'的感觉倒是很熟悉……恩?莫非还在宗人府里圈着?

"水……"圈着也不至于渴死自己罢。

"你醒了。"胤禩刚刚才说了个水字,便听耳边有人熟悉的声音传来,一瞬间他忆起了两人之前在河中遇险的事情,只是他只记得两人将手捆在一处,顺水漂浮……之后便没意识了。

胤禩正惊疑不定着,胤禛已经将他扶了起来,让他半靠在胸前,端了裂口地粗瓷碗一点一点得给他喂水。

喝掉一盅之后,胤禩舔舔干裂的嘴,才皱眉道:"四哥,这里是?"

胤禛重新倒了一碗水,继续小心喂胤禩喝水,一边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那日两人将手捆在一处之后没多久,在河道一处回水处,两人居然发现了一只大瓦缸!这可是真正救命的稻草哇!胤禩拼尽全力将胤禛托入瓦缸之中,自己想爬进去的时候,却发现若是想在不弄翻瓦缸得前提下几乎不可能,况且那瓦缸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只得就这么趴在缸壁上漂着,直至渐渐失去了意识。

这处回水水势较为平缓,累积了不上上游冲下来的树干或者别的器物,甚至还有淹死的家畜尸体,附近有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倒是时常跑到此处来打捞些能用的物品带回去。

两人不知等了多久,最后是被岸边一对出门拾柴火的父女捡了回去。据说救上来的时候,胤禛早已人事不省;而胤禩几乎全靠一条腰带拴在胤禛的手上才漂在水里,不然早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胤禛倒是第二日就醒了,但胤禩大概在水中泡了太久,肺里进了水,吐了之后仍然高烧三日不退,一直等到第四日才转醒。

胤禩听完干笑两声,他还真不记得自己最后做的那些事,想来全靠本能了。

安安静静地喝完两碗水,胤禩眨眨眼睛,道:"官府搜寻的人呢?"论理早该来了啊,他可不信这些人会只装装样子,又不是整个安徽的官员都不想活了。

胤禛没什么表情,道:"也许错过了。"

胤禩喝过水之后,脑子终于转动起来,很快便明白了。当然那行刺之人口中高呼'狗鞑子',想必与民间一些隐秘的反清组织有关,如今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官府沿岸搜查皇子下落,只怕会先下手为强,所以搜查的人也无法大张旗鼓,只能沿途打听。

而自己昏睡数日,胤禛忙着照顾自己,怕是错过了。

"哎。"胤禩叹了口气,"都怨弟弟我,连累四哥了。"

胤禛瞟了他一眼,连话都懒得接,便将他放平躺回榻上。

……!

胤禩发现自己衣服都已换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手抓住胤禛的手腕,也顾不上自己行事多么不合礼数,张口急道:"四哥,我的衣服可还在?"

胤禛眼中有些诧异,他还真没见过这个弟弟如此失态过,不过也只是点点头,伸手将堆在床榻旁边的衣服递给胤禩。

胤禩接过衣服一阵好搜,终于在内衫的角落里摸到一枚硬物,黄豆般大小,一头有些扎手……这才松了口气。

胤禛冷眼看着胤禩面上神情变换,也不开口。

胤禩讪讪笑了一下,解释道:"故人所赠,遗失了总归是不好的。"

什么故人所赠这么重要,连有人在场都不顾及了,还如此贴身藏着,只怕重要的是那个什么'故人'罢。胤禛也懒得戳破他,只淡淡吩咐他安心静养,等官府的人来接人便可。

胤禩刚刚醒来,病还没好透,又说了这一大番话,也确实累了,抱着藏了珍珠耳坠子的衣服,转身躺下继续装死去了。

胤禛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放在床榻边,才走了出去。

…………

贱籍
这户人家有父女三人,都是老实本分的,父亲姓乔,两个女儿一对姐妹花儿,大的十七岁叫小福,小的十三岁叫小禄,都是干干净净乖乖巧巧的好孩子,可惜祖上都是贱籍。

所谓贱籍,也算时满人入关之前便遗留下来的问题。明朝永乐帝登基之后,将建文忠臣或是夺爵罢官或斩首示众,除此之外,犹不解恨,更是将这些大臣的妻女子孙罚入教坊,充作官妓,并且不许他们的后代从良,以泄心头之愤。

几百年间,这些人过着悲惨的生活,称得上是'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这些世代无法从良的人,也不愿说起自己的姓氏,久而久之,这些人便在自己的姓氏前面被灌上了别的姓氏,以此区分贱籍之人和普通民籍,比如'黑'氏,'巫'姓,'娼'姓。如此一来,即便是下九流的民籍之人,也不愿与贱籍通婚。

晚上胤禩终于见这对姐妹花儿。

……

满人家的小姐都叫做姑奶奶,旗人家的孩子更是十一二岁就出嫁的出嫁,定亲的定亲,即便是在汉人中,十七岁也是大姑娘了,正是到了愁嫁的年龄,可惜身在贱籍,也只能配与贱籍中人,大户人家娶小只怕都不乐意的。前几年山西地动,黑乔氏一家才举家迁徙至安徽附近,不巧又遇上大水,将家当冲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只能随便捡了破屋暂时住着,谁知倒是将胤禩二人捡了回来。

家里忽然来了两个成年男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是数一数二的。年长一些的哥哥自是英俊沉稳,就是有些过于严肃冷漠了些,白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不敢上前答话,做弟弟的昏迷时看着便知是十分俊俏好皮相的,如今醒了才知何为风流俊俏,即便他安静靠在榻上不说话时,眉梢眼角也全是笑意。

兄弟二人乍一看眉目神似,都是眉目细长额头饱满的,然而意态着实是大相径庭。

……

乔老头虽没见过世面,但也看出这两位少爷定然非富即贵,但是从两人言谈举止,再到被救起时身上的衣着秀纹,都是他们从没见过的,自然是想尽办法好好招待着。

两个丫头倒没这么多城府,大的到了出嫁的年纪自然害羞些,和胤禛说话的时候下巴几乎碰到胸口,音量更是声如蚊呐。小的那个似乎还没到动心的年龄,因为胤禛冷淡,她自然喜欢在胤禩面前叽叽喳喳,倒也十分惹人喜爱。

胤禩大病初愈,不能吃太粗糙的东西,乔老头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白米来,煮了一小锅粥,专门给胤禩留着。剩下的人包括胤禛,都是吃借来的番薯地瓜。

胤禩知道养身体是正经,等官府来人之后再好好酬谢便可,也没太矫情,乖乖喝了一大半,又给胤禛留了一小碗。

穷人家里没钱买灯油,一入夜便给自休息去了。因为只有一间正屋一张床,自然是留给养病的胤禩胤禛,其他的人包括小姑娘们也只是在屋外临时搭起的屋棚里睡觉。

夜里胤禩昏昏沉沉,又梦到了那日在水中,他与胤禛二人力竭无以为继,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胤禛松开了自己的手,往河底沉去。一时情急,忍不住大叫出声:"四哥!快抓住我的手——"

"小八?小八?"

被人摇醒,胤禩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屋里没有灯光,只有破败的茅棚屋顶透下的几缕月光,胤禩怔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梦魇了。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拭去他额头的汗水,胤禛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道:"可是魇住了?"

胤禩在黑暗中看向胤禛的方向,缓缓点下头,忽然又想起太黑那人多半看不见,便开口道:"梦见四哥没抓住我的手……"

那人轻笑一声,破天荒地安慰道:"梦都是反的。你方才烧得厉害,眼下如何?可还难受?"

经胤禛一提醒,胤禩才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想来是方才将汗发出来了,如今反倒大好了,于是喜道:"果真是松快了不少。"

胤禛与他靠的近,伸手摸摸被下里衣之下的后背,满手汗湿,皱眉道:"这样不行,你方才出了汗,若是这么入睡,只怕又要风邪入体了,反倒难治。先将衣服换了罢。"

胤禩想想也对,正要起身,却被胤禛按下,对他道:"你才发了汗,不好见风,我来罢。"

胤禩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身上确实酸疼无力,想起两人前世幼时关系也不错,便也不再坚持,只低声叹道:"四哥,想不到你懂得这么多。"他真没想过老四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看他捻熟的样子,定然不是第一次照顾别人。

胤禛手下顿了顿,低声笑道:"十三小的时候时常生病,那些人都欺负他生母出身低微,时常轻慢于他,那个时候,我倒是时常去阿哥所照顾他的。"

胤禩突然沉默了。

胤禛帮他换好衣服,才注意到胤禩的异常,登时也想起了,胤禩的生母出身似乎比小十三生母更低微的事情,叹了口气,摸摸胤禩的额头,道:"你啊…睡吧。"

胤禩确实钻进牛角尖了,大概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他比平常脆弱些,再加上这几日与胤禛也算是'过了命'的交情,心中本来就烦乱异常,眼下听他提起十三来,心中不免有了比较。

……十三生母出身不高,难道我就比他好?

十三自小有你护着,从小到大,谁又来护过我?

想着这些,胤禩周身散发着阴郁之气,抗拒着胤禛的靠近与示好。胤禛无法,靠过去,伸手搂住胤禩的腰身,就像以前十三病了的时候,夜里抱着他睡觉那样,在胤禩耳边低声叹息:"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胤禩想说'我不是十三也不需要你同情',但又觉得这种情形下出口的话倒像是在赌气闹别扭一般,想他也是重活两世的人了,这么纠结的话他可说不出口,只好不理他,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耳畔似乎有人低声叹气,那人伸手揶了揶被角。

一夜无话。

……

第二天,胤禛以为胤禩会接着与自己闹别扭,谁知他完全想错了,胤禩再醒来之后谈笑自若,仿佛昨夜只是一番梦境,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胤禛素来不会哄人,便是十三小时也多乖巧懂事,即便是撒娇也不用怎么哄,因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只当胤禩的反常多半是他那晚说十三弟生母低微之时,让他想起了良嫔出身更加不堪的事实,这才与自己置气。毕竟良嫔在被圣祖临幸之前,便出身辛者库贱籍。

其实胤禛也算猜对了一部分,却不全对。此世胤禩重活一回,往时对大位的执着之心已淡,越是冷眼旁观,越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努力,老爷子都不会将那个位子传给自己,因此对良嫔的出身便没了丝毫介怀,只是心疼自己的额娘为自己隐忍了许多年,受了许多苦。

何况认真算起来,他也是几十岁的老人了,对于这种年轻人才玩儿的'别扭尴尬'游戏完全不感兴趣,过了就抛在脑后不愿去想。

如今他心中想的,却是自己母妃虽然出身辛者库,但毕竟受了帝王雨露,又生下自己,只要不出大错,死后必然也是以后妃之尊下葬,而自己……如果不去激怒四哥,也许此生也能善了,临死至少也能是个亲王。

想着若是自己母妃没遇着帝王,那么也许时至今日,她也脱不了辛者库罪妇的枷锁,即便嫁了人,也只能配与罪仆,生下的孩子也是罪人之后……如此说来,他至少还是应该感谢皇阿玛的,纵使他的身份始终是个污点,但至少让他母妃脱了贱籍,让她的后代不用再刻上'罪人之后'的烙印。

然而眼前同为贱籍的一家人,却让他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感同身受起来——他前世死前被四哥夺了爵,改了玉碟,逐出宗室,不仅被剥夺了爱新觉罗的姓,还被灌上'阿其那'这样的名字,连儿子都跟着改了名,算起来,也和入了'贱籍'有什么两样。

看着眼前两个或静或动的姐妹花儿,尤其是看见小福时常偷看胤禛的模样,胤禩不由想起了当年犹在辛者库做浣衣女的良嫔:不知道,额娘当年在遇见帝王之前,是怀抱怎样的情愫,可有喜欢上什么人,却碍于身份无法倾诉过……

看着日益沉默的胤禩,留意到他眼光停留的地方……胤禛皱眉。

小八……不会是看上了她们吧?

挟持
胤禩落水,肋下受了伤,又浸在水里伤了心肺,高烧过后,仍然时时咳嗽不断,夜里也常常咳得睡不着,眼看着渐渐衰弱下去。

胤禛养优处尊惯了,如何做得了这样照顾病人的事?

何况胤禩的伤病眼下也缺医少药,只能想办法快些与官府的人联络上才是正经。

因此,白日胤禛与乔老爹出去悄悄打听官府里出来寻他们的人,只留下小福小禄在家里照顾胤禩。

……

这日快到日落时分,也不见胤禛回来,只有乔老爹一个人端着一个簸箕回来,一回来便招呼两个丫头去生火做饭。

小福忍了忍,没忍住,低声问乔老头道:"大爷没和爹爹一到回来么?"

乔老头才想起自己忘了说,进屋对胤禩道:"大爷说他找到些线索,兴许会晚些再回来,今日家里没粮食了,为了赶着去西水屯子借粮,所以让我先走了一步。看时辰大爷也该回来了。"

胤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在小禄的照顾下继续半靠着床榻休息,偶尔逗逗小丫头说话。

……

谁知不过一刻钟,忽听外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最近有没有收留什么陌生人'一类,乔老头连连否认,谁知来人却道:"早听说你老乔最近几日阔气了不少,到处借了白米?莫非,是给你自家闺女吃不成?"

乔老头一时有些张口结舌,解释是自己闺女病了,才借来白米,给女儿补补身子。

那人却是冷笑连连,口中说道自己带了会医术的朋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你家女儿把把脉,看看病。

这是外间便响起乔老头惊惶不已的叫声,似乎是在阻拦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里面只有我的女儿!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可以——"

接着便是小福极轻急促的尖叫声,胤禩皱了眉,直觉情形不妥,一把抓住有些吓呆的小禄,轻声快速道:"你快些藏在床下,一会儿发生什么也别出来。"

小禄虽然害怕得脸色发白,但仍是连连摇头,看着胤禩道:"二爷先藏着吧,小女子一家命贱死不足惜,若是二爷出了事,大爷该急坏了。"

胤禩急道:"你留在这儿也没用,不如藏起来——等我哥回来,至少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乖乖听话!嗯?"

事实上,他是天潢贵胄,骨子里的骄傲犹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了活命做出藏在床底这样事儿来,若是事后让旁人知道了,就算羞也该羞死了。

小禄也是个脑子活泛的姑娘,听闻之后便点点头,一低头钻进了胤禩躺着的塌下。

刚藏好,门便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一名绛红色布衣武服的年轻男子探进了半个身子,一眼看见躺在榻上的胤禩,嘴角露出一抹古怪得意的微笑,道:"怎么说是你女儿呢,这么活生生的一个大男人却被你说成女儿藏在屋里——偏偏有人喜欢睁眼说瞎话!"

那人几步走到胤禩面前,端详他一番,心中已然有了计较,笑着对门外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道:"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飞,你刚开始说的时候二哥我还不相信。这次你可是立了头功了!"

胤禩心中本来犹在盘算如何脱险,如今听他们这样一说,便知所有的挣扎只怕都会成了笑话,索性冷静下来,闭了口不再言语。

如今对于他来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反正也死过一次了,但若是为了活着而丢了身为皇子应有的尊严,只怕不用等日后老四来圈自己,这次回去老爷子第一个便饶不了他。

更何况,前世死的毫无尊严是他心中最大的那一根刺,这辈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死也要死得像个爱新觉罗家的王爷!

胤禩侧头,看见乔老头和小福似乎都人压着,一脸惊慌不知所措的模样,便对那绛红色武服的人道:"别为难他们。"

那名被唤作小飞的少年,冷哼一声,斥道:"自甘下贱做狗鞑子的走狗,死有余辜。"

胤禩皱眉,道:"信或不信由你,他们父女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是与家人失散的富家公子。"

那名唤作小飞的少年似乎对胤禩很有敌意,推了一下手中的小福,厉声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小福吓得瑟瑟发抖,僵硬得点了点头;而乔老头似乎早已经晕倒在一边了。

小飞冷哼道:"不过是些想要攀龙附凤的东西,爷得剑还不稀罕。"

门外另一名蓝衣武服的人,看看天色,道:"二哥莫要再说了,一刀杀了那狗鞑子便罢。"

绛色衣服的男子道:"不可——这人可是狗皇帝的儿子,交给分舵主只怕用处更大些。"

那小福听见此话连害怕都顾不得了,陡然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胤禩。

小飞与蓝衣人交换了个眼神,看来这家人确实不知道眼前他们救下这人的真实身份。

……

胤禩闭上眼睛不再与他们说话,心理盘算着若是四哥运气好带了官衙的人来,兴许还能有机会逃脱,若是四哥只身回来……

万不可两人都被擒!

……

幸而那三人也有所顾忌,绛色衣服男子将胤禩从榻上一把拖起来,又再他身上轻拍几下,胤禩顿时手足无力,别说反抗,只怕连走路都有些问题。

那名唤小飞的少年将小福推到在一边,几步上前扣住胤禩手臂,也不知他掐着哪出穴位,胤禩疼得半边身子发麻,额头冷汗也源源不绝的冒了出来。

胤禩心中郁闷无比,他并不是文弱书生,想他堂堂爱新觉罗家的皇八子,文治武功那样不是众兄弟之中拔尖儿的?前年随父远征葛尔丹,他年纪轻轻便执掌正蓝旗,纵马杀敌自是不在话下。就算他近身搏斗的功夫不如眼前这些人,但若是认真反抗起来,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得受制于人。

若不是这连日的病痛……可恶!

……

几人挟持了胤禩往回路上走去,谁知这是从一开始便晕倒在地的乔老爹却突然一步跳起来,从地上拾起一把劈柴的斧头,朝着蓝衣人脑后劈去——

"爹——!"

小福一声惨叫,眼睁睁看着那蓝衣人回手一剑刺入自己亲爹心窝,透体而出。

那蓝衣人杀意已起,将剑拔出,一脚踹翻乔老头,几步走到小福面前,眯着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挥剑,血溅。

少女睁大了犹自懵懂的双眼,然而那双美丽的眼中,光辉渐渐泯灭,不复存在。

"老五,你何必——"那么被称作二哥的男子皱眉,似乎也不甚赞同蓝衣人的做法。

蓝衣人在小福仍然温热的身体上拭去剑身上的血迹,淡淡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女子已经看见我杀了他爹,活着必然是个麻烦。"

胤禩冷笑道:"吠得倒是好听,谁知是个连女子都下得了手的。"

小飞一把一推胤禩,喝道:"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这狗鞑子说话!"

胤禩疼得膝盖发软,仍然强撑着站得笔直,嘴角仍是讽刺的笑着:"我们满人也有好官,尚且知道救灾助民,你们这些口口声声汉人为尊的人,却在亲手做着残杀百姓的勾当。怎么,敢做却不敢让人说去?"

蓝衣人大怒,一剑刺向胤禩,却被那名二哥一剑挡住,道:"闹够了没有,别误了正事。"

这二哥似乎地位颇高,因此他一开口,那蓝衣人虽然不甘心,但也只用噬人的目光凌迟胤禩。小飞侧过头去不看地上横尸的父女二人,一扯胤禩的手臂,不耐烦道:"闭上你的嘴,见了分舵主,自然有你说话的时候。"

两人压着胤禩往小路闪去,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去,几个转落之后,便消失了踪影。

绛色衣服的二哥在原地等了等,未见有什么动静,又四处看了看,确认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之后,才踩着枯叶从另外一条道钻入枯林之中。

……

许久之后,床榻处才想起窸窸窣窣的轻响,小禄自榻下爬出,嘴唇死白的颜色,眼中有着惊恐惶惑,已经仇恨。

小女孩一抬眼就看见门外爹爹和姐姐倒在血泊中,眼中忍耐已久的泪水再也无法阻挡,扑簌簌的滚落脸颊,手脚并用得爬向门外。

"爹爹——姐——"

才十三岁的小女孩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看见的情形,扑倒在乔老爹的身上,却是一颤,因为手下的身体似乎还有微弱的气息。

"爹——爹爹——"

"去……"乔老爹费力的掀了掀眼皮,努力抬手摸了摸小禄的头顶,用尽了力气道:"去找大爷……他会照顾……"

"爹!"小禄惊恐得看着自己爹爹突然歪倒的头,吓得凄声惨叫:"不要啊——小禄只要和爹爹在一起……"

……
针锋
先说胤禛这头,在他与乔老头分手不久之后,便遇上了折返回来的安徽州府派出的暗访密探。原来在胤禩昏迷的头三天的时候,暗访衙役早就查访过了这片区域,跑到前头去了——就这么生生错过了。

这些衙役装扮的暗探见过胤禩,却没见过胤禛,因此一开始相互试探费了些功夫,幸而陈璜机警,让出来暗访的安徽府探子与随同胤禛而来的侍卫留下了联络暗号,因此等到胤禛联系上大内侍卫之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等他兴冲冲的带着侍卫等回到草棚之时,正看见黑暗中,锅碗瓢盆七零八落散落一地,瘦弱的女孩正抚尸痛哭。

且不说胤禛这头如何心急如焚兼暴跳如雷,先回到胤禩这边。

胤禩被人蒙了双眼,半拖半拽地进了一处宅子,胤禩听着声音耳边人声吵杂,间或夹杂着跑堂报单子的吆喝声,似乎空气中也浮动着若有若无馥郁的脂粉香味,似乎是青楼楚馆一类的地方。

排除立场问题,胤禩暗自点点头,心到这反贼倒也不全是草包,这种花街柳巷人来人往,想要藏过生面孔正是再合适不过了。何况人牙子做买卖不少是坑来的骗去的,许多新来的姑娘自是不愿的,被绑着架着捆着来的也不稀奇——因此他这样被人架着拖进侧门,即便有人看见了也多半不会放在心上。

好手段呐。

被搜走身上的所有信物,胤禩被人推入一间柴房一般的暗窖,之后那三人便落了锁离去。

胤禩心知很快便会有人来'提审'他,如今他旧伤未愈,为了应付接下来的局面,还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好。

事实上那三人之中,年长的两人自去向分舵主汇报今日的'大收获',他们自然不会放心只留胤禩一人,便将小飞留了下来,在暗处监视那人。

约莫三炷香时间之后,那名被唤做'二哥'的人折返回来,好笑的看着躲在暗处窥视着屋里的少年,上前拍拍少年的肩膀——

"郑二哥!吓死我了,下回先出点声不行么?"小飞回头抱怨道。

那郑二哥,也就是之前绛红色衣服的人笑笑不说话,只朝柴房努努嘴,道:"他如何?"

小飞耸耸肩,道:"狗鞑子故作镇静罢了,一回来就躺着休息起来,什么都没做。"那张还没完全长开的年轻面孔上,明白地写着'我好想看他惊慌失措跪地求饶但是却什么都没看见所以我很失望'。

那郑二哥笑了笑,倒是有些'书生剑客'的风姿,对小飞道:"胡舵主要见咱们的客人,你把他带出来吧。"

小飞兴奋起来,就要去开门,又听郑二哥道:"鞑子狡猾,小心别着了他的道儿。"

小飞不服气的白了郑二哥一眼,道:"就凭他?"

胤禩在屋里也很郁闷,这些人当他是死人呐,隔着一层窗户纸说话这么大声,生怕他听不见似的。虽然他修养好,但总归是做过王爷的人,生杀予夺沾过人血,想做掉谁还不是他一句话儿的事,上辈子加这辈子,除了老爷子、老四和毓秀,他还真没在别人手里吃过鳖,如今虎落平阳,被人这么说也难免不会上火。

不过会叫的狗别咬人,胤禩冷冷笑笑:一群难成大气的乌合之众,还不值得他发火。

那名唤作小飞的少年进了柴房,正要说话,便见胤禩翻身坐起,伸手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似笑非笑得扫了他一眼。

小飞心中越发不快起来,这人真是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自觉——就这么不把他们江南兄弟会放在眼里!如此自大狂傲的人,哼,总有一天要看着这人跪地求饶不可。

小飞不客气的用剑敲敲胤禩的肩,下巴往门外一指,似乎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样子。

……

胤禩被郑二哥与小飞'扶着'穿过一道走廊,又过了两个暗门,最后才来到一间早已坐了四、五个人的屋子里,看来应该是这么管事的头目了。

厅堂正中供奉着关公木像,正位上一左一右两把交椅,只有右边坐了人,依次往下两边各排了两把椅子。郑二哥到场之后,与众人见礼之后,便径自走到右方第二把空椅上坐下;之前那个动手杀掉乔老爹的'五哥'也在场,坐在末位上;小飞没有位置,用剑抵住胤禩的脖子站在他身后。

在胤禩不着痕迹的打量在座诸人的同时,在场众人也在打量着他。

为首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还算沉稳老道,见胤禩进来之后眼中精光一闪。

那叫做五哥的人见胤禩进来,立即喝道:"狗鞑子,还不快拜见舵主!"说着便起身朝胤禩几步靠近,抬脚就要踹胤禩的膝盖——

胤禩眉目一沉,低喝一声:"放肆!"说罢一记凌厉的眼光便扫了过来:"他不配。"

前世里多年浸淫出来的戾气抖涨,饶是那五哥是个粗人,也为胤禩狠戾之意震慑,虚抬起的右脚居然迟疑了片刻,然而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想到眼前这人必定是虚弱不堪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容易的让兄弟们几个擒住,连半分挣扎也没有过。

想到自己居然当着兄弟们的面,被他方才一句话震住了,这简直就是耻辱中的耻辱,顿时恼羞成怒起来,于是正要抬脚踹倒胤禩——

"老五!休得无礼。"这时坐在上位的五十岁男子终于发话了。

胤禩心中冷笑两声,这是联合起来想给自己下马威么。哼,算他制止的快,堂堂皇子岂是这群乌合之众可以欺侮的,若是刚才那一脚踢下来,就算鱼死网破也断不能让这群人侮了去。

那为首的男子笑着对胤禩道:"我这兄弟为人最是直爽,还请这位阿哥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不知这位阿哥排行……"说到这里,他故意将语调拖得长长的,状似询问的看向胤禩。

胤禩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坏到极点的念头,还没在脑中细想便挑眉道:"四。"

为首的男子惊讶至极,他只听说'皇八子'代天巡守在此,没想到还有一个么?不过方才胤禩那身戾气确实阴了一把在座众人。江南兄弟会的人谋划挟持胤禩已久,自然打听过胤禩的习性喜好,知道他最是随和温雅——方才胤禩那通发作,哪里有半点温和的意思在里面?

说起来,皇四子似乎倒是个众所周知的冷面贝勒……也不是说不过去。

心下虽疑,胡舵主口中倒是顺水推舟道:"原来是四贝勒,久仰久仰。在下只听说八贝勒在安徽赈灾,却不知四贝勒何时也来到此地?"

胤禩收起了平素温和的脸,一脸冷然,如同冰锥子一般的目光扫过为首之人,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怎么,皇上派本阿哥赈灾,是不是也要经过你们首肯才可?"

为首的男子尴尬了一瞬,旋即恢复成了之前胸有成竹的模样,道:"四贝勒说笑了,满汉虽不两立,但赈灾却是积德行善的一举,我胡奇峰自然代替江南百姓领了这份情。"说罢朝着京城的方向抱了一个拳。

胤禩冷笑:"只怕百姓们却不稀罕你带他们领的这份情。"这群人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胡奇峰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却硬生生的压下了,沉了语气,问道:"四贝勒似乎对胡某很不满,不知四贝勒可知我们汉人一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时在一边已经忍耐很久的老五终于爆发了,嚷道:"大哥,和狗鞑子说这么多做什么,直接砍了看狗皇帝还敢不敢派贪官来鱼肉乡里!"

胤禩心中一动,不过面上仍然冷得掉冰渣子:"我爱新觉罗氏马上得天下,流过血流过汗,当今皇上更是文治武功,诛杀鳌拜,灭葛尔丹。哼,我们满人杀的是奸臣,叛贼,不像你们汉人,杀的都是贫苦百姓。"见胡奇峰露出一丝疑惑来,胤禩转头看向老五,道:"你空有一身武艺,不去诛杀贪官,却对着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女子下手,说到底,不过是怕杀了朝廷官员自己脱不了身,而那百姓却不敢找你寻仇——若这就是你们的'义',我们满人才不稀罕!"

胡奇峰听出胤禩话中必有缘故,狐疑的看向老五,正见老五涨红了一张脸,额头青筋突起,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说不一定。

余光正看见郑老二给自己递过来一个颇为无奈的眼神,胡奇峰皱了皱眉,对小飞道:"小飞,你先带着这位四贝勒回房歇息,要以礼相待,若是四贝勒有什么要求,只管来通知我。"

胤禩冷哼:这是要监视自己的一言一行了。

小飞对这个胡舵主倒是很信服的,点点头,用剑柄戳戳胤禩,示意让他跟着自己走。胤禩倒是挑了挑眉,这小飞对自己似乎客气了不少。

于是第一场与反清兄弟会的会谈,便这么不欢而散了。胤禩离去之后,在场诸人交换了个眼神:这个四贝勒果然不是个容易对付了人呐。在如此劣势之下,竟然让他生生压了一头……

另外一边,胤禩换了个还算干净整洁的房子,小飞对他的态度也从极端歧视,到了直接无视的地步——对胤禩来所,绝对不是坏消息。

另外,他倒是肯定了两件事:

一、自己暂时没有性命危险,这个小飞应该是贴身监视,嗯,也可以说是保护自己的人;

二、江南官场水深,只怕民怨已久;

【注释】找个江南兄弟会并不是天地会,而是当地简单的兄弟结拜、有名目的结拜组织和秘密会党一类。详细的可以看作者有话说。

线索
这个晚上,安徽城里青石巷的各大花楼楚馆,如同往日一般门客络绎不绝。

其间,洛阳花坊的大堂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南秀丽温婉的女子们过着迎来送往的生活,与往日里没什么不同。

后堂的一间屋子里,五个江南兄弟会的头目密谋了大半夜。

偏院里的一间耳房里,胤禩早早便睡下了。

小飞进屋来看见桌上放着几乎没动过几口的饭菜,心中冷哼一声:鞑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是拿出去喂乞丐也比拿给你糟蹋强些。

胤禩宿在里间,小飞在唯一的入口处搭了张凳子,抱剑和衣而卧。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里间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却是有些力竭的样子。

……

第二天,一直到晌午也不见胤禩起身,小飞一开始还当他故做姿态,便也没理他,但一直快到午饭时分,床上的人仍没动静。

小飞怕胤禩使诈,便上前掀开帐幔,见到那人仍旧禁闭了眼躺着,不由心中不快起来,伸手去推那人:"喂!你要睡到什么时——"

他突然顿住,因为手下所触温度不似常人,竟是如火焚一般滚热。

因这阵子扰动,床上躺着的人似乎转醒了些,但眼仍是闭着,眉头也下意思的拧着,呼吸中似乎也带着灼人热度。

小飞一惊,不敢有所耽搁,唤来一名小厮看住门,自己飞奔了去报告胡舵主。

胤禩虽是肉票,但也算得上是精贵的肉票,胡奇峰自然丝毫不敢大意,连忙让人知会了春和堂的大夫来诊脉。

春和堂是城中一家医馆,不仅如此,也是兄弟会旗下的一处堂口,陈大夫自然是会里拜过把子的兄弟,虽然不大介入兄弟会日常的事物,但却是会里兄弟伤病之时的'御用'大夫,口风紧得很。

江南兄弟会一开始并并无对抗朝廷的意思。只是江南富庶,历任朝廷外放的官员明里暗里的层层盘剥,兼之又有地头蛇的欺压,许多百姓生活并不轻松。于是才有了几个商贾,联络了江湖中人,歃血为盟,以此来对抗来自各方的剥削与打压。后来许多底层的商铺纷纷投奔了来,兄弟会声势才渐渐壮大,与官府和当地地头蛇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其中春和堂的陈大夫便是后来投靠过去的商铺之一。

……

陈大夫祖上是明前御用,医术代代相传堪称国手,只是哀叹官场黑暗,无法潜心施展医术才辞了官,归隐于市,在安徽开了这家医馆,也算小有名气。

他替胤禩号了脉,眉头皱得死紧,出了门来对陈奇峰道:"这位公子之前似乎溺过水,伤了心肺,拖延了时日,如今只怕有些不好了。"

陈奇峰一惊,真怕皇阿哥会死在自己手里,忙道:"可能活命?"

陈大夫到:"我开几幅猛药,让他服下,若是能退了热度,应该能活命,只是会留下些病根。"陈大夫并不知道胤禩身份,因此只当一般兄弟子侄一般对待。

胡奇峰并不担心会不会落下病根,只要胤禩不死在他手里便成,因此他对陈大夫一拱手道:"有劳了,您只管开药,银子便从账房里取吧。至于若是有人问起——"

陈大夫奇怪得看了胡奇峰一眼,道:"在下自然不会像旁人提及此事,只说是楼里的头牌春娥姑娘近日伤风咳嗽,让在下过府诊治而已。"

胡奇峰笑道:"有劳了。老二,代我送送陈大夫。"

……

兴许是陈大夫医术了得,又或者是胤禩福泽深厚,兼之又年轻命大,灌了几贴药下去后出了几身大汗,三天后烧终于退了下来,让胡舵主着实松了口气。

然而胡舵主还没来得及与属下谋划一番,便有兄弟会潜伏在官衙的探子通风报信道:"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衙门中有人已经开始怀疑春和堂了,如今以安排了人手监视陈大夫与店中伙计,并排查最近几日出诊的人家。

胡奇峰顿时冷汗便下来了,他并不知道官府中人是如何盯上了春和堂,但陈大夫是信得过的,只怕是有别的什么人走漏了消息。

然而眼下却不是揪出内鬼的时候,陈大夫德高望重,出诊极少,只去几个大户人家,如此一来,衙门很快便会查到自己这里,胤禩若是留在这里,难保不生出什么事端来——本以为是个香饽饽,谁知却是那烫手的山芋——必须立刻将他送出城去!

据手下近日观察,安徽城守备看似与往常无二,然但凡进出城门都要下马下车盘查,无人例外,夹带似乎也行不通。胡奇峰连忙招了老二、老三、老四一同商议如何将胤禩偷出城外的事宜,至于那个素来主张一刀剁了胤禩的老五,则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说官府是如何盯上春和堂的。

陈大夫确实口风甚紧,那店里小二也只道是洛阳花坊的姑病了,之前陈大夫也时常出诊的,并未放在心上——所以并非是有了内鬼。

原来,胤禛那日回到河督府之后,连夜与于成龙陈璜密谈,后两者之前在江南治河长达八年之久,对南方情势多少更了解些。

胤禛甚是着急,一再提到胤禩一直伤病未愈,若是拖延日久只怕有变。陈璜不仅之水有一手,也是个心思活泛的,他心中一动,道:"若是对方想要八爷的命,只怕当时便下手了,岂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将人带走。"

胤禛关心则乱,如今冷静下来,不由点点头示意陈璜接着说。

陈璜道:"既然留着八爷有用,自然不会放任八爷病势不管。我们眼下需要立刻着人监视城中各医馆的出诊日程。"

胤禛自己便略懂些岐黄之术,摇头道:"这些自然要做,但光是如此只怕仍有疏漏,谁知那反贼之中有没有会医术之人,若是光盯着医馆漏下旁的,老八危已。"不过他却想到另一件事,当下让于成龙找了个可靠的大夫过来。

胤禛将记忆中胤禩的病状描述一番,那大夫听后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个方子。胤禩浏览一遍,将方子交给陈璜,让他留意最近城中,又谁抓过这方子上的药材,但凡有大夫出过诊,又或者是谁抓过这方子上的药材,都要细细的查!

此事有钦差出面干涉,又牵扯上了皇子,当地州府很快便行动起来,不多日便将一份长长的名单和动向呈到胤禛跟前。

胤禛看过名单,圈下三个人的名字,又在春和堂陈氏的名字旁重重一点,冷笑道:"春和堂?哼,给我查!"

……

另一边,胤禩却是生不如死中。

小飞将手中的衣服放在胤禩面前,突然觉得看胤禩变脸挺有趣的。之前还以为这人除了会板着脸之外,就是一张云淡风轻啥也不放在眼里的表情。谁知眼下他却露出受惊以至于快要恼羞成怒的神色来,配着他仍有些余烧的脸色——

……还挺让人心情舒畅的。

胤禩眼光扫过放在一旁春榻上的牙白色汉人女装,冷冷道:"休想。"

小飞双手一抄,将剑抱在胸前,挑挑眉道:"不过是阶下囚而已,这可是由不得你。"

胤禩冷着脸走到春榻边上,一挥手将那套汉女装扫于地上,转头看了小飞一眼,道:"会去告诉胡奇峰,想羞辱本阿哥,除非我死!"

小飞瞥一眼地上的衣物,正要说话,门外便有人催促道:"胡爷说车已经备好了,让小少爷和夫人趁着天没黑快些出城。"

小飞不怀好意得咧嘴一笑,扬声道:"告诉老爷,小嫂子闹脾气呢,我再劝劝,很快便出去。"

门外的人忍着笑应了声,脚步渐渐远去。

小飞用剑尖将地上衣物挑起,朝胤禩走过来——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胤禩刚说了一句:"你……"便觉胸口几处被小飞用剑鞘戳了几下,一时又麻又酸直冒冷汗,使不上力气。

小飞见胤禩神色数变,心情顿时大好,上前就去解他的腰带和盘扣。

胤禩羞愤欲死,又不能真的寻死,毕竟那太不值得了,只好压住小飞的手,道:"你……你去唤个宫……丫鬟来。"

小飞嘲笑道:"你还以为你是那皇宫里的主子不成?想要谁侍候便有谁来侍候?这里的姑娘除了接客的便是黄花闺女,若是帮你换了衣裳——难道还要嫁你不成?"说罢不怀好意的往胤禩身上扫了几眼。

胤禩刚要斥责他无礼,又听小飞继续道:"你以为你这几日热症出汗的时候,是谁给你换的衣裳?不思图报也就罢了,如今倒是矫情起来了?你以为自己是女人么,给别人看了就要负责?!"

胤禩扶着胸口气的几欲呕血,脸上由红转白,又白变黑再变紫,来来回回几次,才将翻腾的气血压下,认命得闭上眼,他怕再让小飞说上几句,就真的气死在这江南了。

然而在羞恼之余,心中还在自我安慰道:他们当我是老四他们当我是老四……

出城
小飞给胤禩换好衣物,又唤了老鸨进来,笑着道:"红姑,你看如何?"

红姑是这家坊子的老鸨,也是兄弟会中为数不多的女子之一,年轻的时候必定是美的,可惜如今站在了胤禩对立的一方,于是怎样都看不顺眼。

红姑将胤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摇着桃粉色绢帕捂嘴笑道:"嗯,挺好的,就像一个男人穿着女装。"

小飞笑笑,作揖道:"所以才要劳烦你红姑姑出马呀。"

红姑风骚地扭着腰,绕着胤禩走了一圈,弹了弹她纤长而嫣红色的蔻丹指甲道:"咱们汉家姑娘本就娇小玲珑,即便是那满人,又有哪个姑娘家长得如同男子一般高,这一下地儿……可不就立马露了馅儿?"

小飞拍拍脑袋,做了悟状,连连点头道:"不能下地?这个容易!若是病得半死不活自然是不能下地的。"

红姑做迎来送往的生意惯了,见着谁都是一副亲热撵熟的轻佻模样,因此当下见胤禩年轻俊俏的脸上通红一片,忍不住想去逗弄他,谁知手指还没摸到人家下巴,便被胤禩一个冷冷的眼神惊倒,背上麻酥酥竟然有汗珠滚落。

红姑僵住片刻,又恢复了俗媚的笑颜,刚才还停在半空中进退不得的手,改了个方向,一把将胤禩推到在榻上,转头对小飞道:"老娘负责将他打扮得保准旁人认不出来,你呀,只要看住他别让他有机会落地便可。"

至此,胤禩心知大势已去,衣服已然换了,难道还要顶着男人的辫子出门让人参观么,索性紧闭了眼,任人鱼肉。

红姑让下人从姑娘们那里拿来的胭脂水粉,朱钗步摇玉簪各种饰物。花楼之中,最是不缺的便是这些金银白货,接着便是红姑施展她的补天手艺。

红姑虽然俗媚,然手艺着实不凡,她几下解散了胤禩的编发,让鬓角边上的垂发遮了男子轮廓分明的腮颊;又用青玉镶了的天青色宽抹额遮了胤禩剃得光光的脑门,在脸上扑上一蓬茉莉花籽磨细的粉,让人看起来苍白憔悴,尽显病态。只是寥寥数笔,便真的将那女装的男子活生生大变了模样,若不是胤禩身材修长,在江南女子中太过招眼之外,还真的就似那久病卧床的女子,只是眉目之间略多显了一丝英气而已。

小飞啧啧称奇,对红姑的好手段推崇备至,送了一筐好话过去,气的胤禩浑身发抖。

送走红姑之后,小飞凑到胤禩身旁,憋笑道:"四贝勒,咱们走吧。别让下人们等急了。"

听见'四贝勒'三个字,胤禩嘴角一抽,有些僵硬的睁开眼,一把挥开小飞伸过来欲扶起自己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大步朝门外走去。刚走出门口未及五步,便觉腰间一麻,差点踉跄倒地,被从后面赶上来的小飞扶住。

小飞似笑非笑道:"小嫂子久病虚弱,还是让我这个晚辈来扶一把吧。"

胤禩脸色更白,咬咬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总有一天,我要让小九搜尽你们江南的财富!】

……

两柱香功夫过去,安徽青石巷一座再平凡普通不过的花楼侧门外,泊了一架小马车,一个少年公子模样的人扶着一名牙白色神色憔悴的高挑女子上了车。

青石巷晚间最是热闹,日里姑娘们都在休息,只有打杂的小厮们进出着侧门,何况这里本是花楼,并不似正经人家那般礼教森严,因此这一光天化日之下,一名女子在男子的搀扶下上车的举动,不过让偶尔路过的小厮多看了一眼罢了,似是早已习惯了一般。

车上已经有一名做下人打扮的女子'服侍'胤禩,小飞没上车,随行跟在车驾旁,一行人紧赶慢赶往城南口进发。

……

胤禛早将春和堂与洛阳花坊严密监视起来,一接到线报,连忙带了人马朝城南赶去。

车架行至城门口时,足足拍了三丈长的出城队伍,一个一个都要排查,期间有一两个红顶子的也不例外,都乖乖下马下车,连箩筐或是柴车也被翻来翻去地逐一验看过。这样天罗地网的盘查下,想要夹带一个大活人出城,确实不易。

日头渐渐西斜,终于轮到胤禩出城的车马接受盘问。

胤禩在车里一面听着外面传来断断续续例行公事一般的对话,一边在心底盘算着要如何往外传递消息。若是万不得已,只能拼了求救——

【……但如今自己形状如此不堪,若是被许多人瞧见了,只怕灭口也不容易,今后若是传扬出去……】

这边胤禩正在'生存'于'名节'之间纠结无比,那边守城的军士已经检查过了车队随行的所有下人,最后走到胤禩的马车边上,见布帘阖得严密,便转头对领队的问道:"这马车上的人是谁?怎么不下来接受盘查?"

这次出城领头的是会里的老四,在外的身份正是洛阳花坊里的管事,因此上去一步鞠躬道:"官爷,这车里坐的是我家嬷嬷的远房侄女儿,因为水患,父母没了丈夫也死了,才和小叔一起来投靠。谁知也染了病了快一个月了,这些日子大夫觉得不对劲儿,才说许是染上了时疫。前些日子官府发了榜文说要将时疫者病人隔离起来,这不,嬷嬷让我们送了小姐去庙里养病。"

那军士一听说是水疫,顿时往后退了一大步,小声对身边另外一个军士道:"会……不会传染吧?"

另外被问的那人也抖了抖跟着退后好几步,面目扭曲道:"应该……会…吧。"

领头的军士用袖子捂着鼻子,颇为为难:"只是这钦差下了死令,哪怕是棺材抬出去埋,也要开棺验尸。"

老四忙道:"这是这病容易传染,又最是见不得风的,万一让各位军爷也病了……这可是大罪过呀。"

领头的军士左顾右盼一番,突然伸手指着一个站在城门角落里的下等军士,道:"你,就你!你去看看车上是不是个女的,是的话就放行。"说罢,便像躲避瘟疫一般与身边的军士一同闪得老远。

那被点名的军士也不说话,闷不吭声的径直往马车走了过来。胤禩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手心开始微微有汗湿,机会不多,只有一次——

忽然腰侧有锐利的硬物抵住,胤禩睁开眼看过去,之前一直默默不语的'丫鬟'正冷冷地看着他,轻声道:"小姐,婢子劝你最好还是老实点,不然你大可以看看是你的嘴最快还是我的匕首快。"

胤禩目光森然冷下:……

不及胤禩细想,那军士已然走到了马车门口,抬手掀开了厚重的油布帘子——

因为突然射入的光线刺了眼,胤禩忍不住微微眯着朝那人看去,那人只略略扫了车内一眼,两人只眼神交错一瞬,什么都来不及做,帘子便已被放下,一室又归于黑暗。

车外响起那低等军士一板一眼的声音,道:"回禀大人,车内是两个女子没错。"

这时那管事才终于松了口气,而那领头的守城军士早已不耐烦的捂着鼻子使劲挥着袖子,道:"快走快走!真是晦气!"

那管事心中不由大舒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不显,唯唯诺诺得应了一声,连忙吆喝着众人重新套了马车出城。

一直到出得远了,胤禩仍是呆呆的。

那'丫鬟'之前一直不放心,匕首就没离开过胤禩的腰侧,如今确认安全了,才松了手。而胤禩也终于清醒过来,似乎完全脱力了一般,颓然倒下,靠在车壁上,心中不知该怒还是该笑:这人……

……

城门这边,车队离得远了,之前那领头的军士收起了不耐烦的模样,一脸恭敬的对之前那检查胤禩马车的低等军士道:"四爷?"

做低等军士打扮的胤禛看着马车走远的方向,道:"八爷就在车上。给爷调集人手,一个都不能放过!"说完似乎想起些什么,嘴角居然忍不住勾起来,又道:"别让太多人靠近马车,省得打草惊蛇伤了八爷,另外找几个功夫好口风紧的跟着我。"

这群乌合之众算盘打得不错,先声称染有时疫,如此一来,寻常的军士即便是盘查,也只会远远去看,加之光线昏暗,根本无法看清,只道是个女子便会住手——因为谁都知道要找的是个年轻男子。若不是叔伯兄弟一类熟识至极之人,又有谁会认出那车中尽是病态的女子居然是堂堂八爷?

若不是胤禛杀伐果决,一早便将花坊监视起来,加之这个时候这群人急着出城的举动来的委实可疑,说不定真的便错过了。

"……喳。"虽然颇为不解最后的补充部分,不过大内来的侍卫哪个不是人精子,联想起之前主子说'车上只有两个女子'的话……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

主子的吩咐,照做就是了。

策动
马车行了不多久,小飞就与那丫鬟换了位置。那闷不吭声的丫头下了车,仍旧由小飞上车看着胤禩。

此刻胤禩早已陷入自怨自艾的泥沼中无力自拔,满心都是:

【'自己如此狼狈的丑相被老四看见了被老四看见了'的无力感,为什么老在他面前出状况,不甘心不甘心……】

小飞如同惯常一般调侃了几句,却见胤禩情绪不对劲,有气无力的样子,流露出一种被霜雪欺压之后萧瑟感,忍不住伸手去摸他额头:"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又烧了?"

胤禩偏头躲过小飞的手,往里挪了挪,靠着车壁闭上眼睛不肯面对现实。

'好心当作驴肝肺!'小飞心中不爽之极,思量着眼前这人出城前后变化怎的如此之大?之前虽然也冷冷得不爱理人,但生气起来还算是……嗯,只是如今这一前一后的样子让人不得不起疑。

是知道求助无望,干脆放弃了搬救兵的打算自暴自弃?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莫非?!

胤禩最善捕捉人心思的异动,纵使心中烦躁苦闷,然也察觉到了身边之人突然沉寂下来,以及随之而来的淡淡杀意。胤禩没有抬头,闭着眼睛,声线低洄:"你似乎很讨厌我?"

小飞一愣,思绪有些断续。

胤禩掀了掀眼皮,扫了一眼小飞,没给他回神的余地:"亦或者是你讨厌的是全天下的满人?"

小飞怒道:"鞑子夺我大好河山,却不思图治,你放眼看看这江南官场黑暗!我江南虽然富庶,可你低头看看这遍地哀嚎,每每水患过后,总要被逼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若是朝廷有所作为,又何至此?"

胤禩没有惊讶,他不是懵懂小子,这些日子他已经想到了,这江南官场背后,分明就是朝堂之中各方势力的博弈。这次他遇险……只怕与太子脱不了关系。

自然,他不相信太子想要置自己于死地,那便毫无意义了,不过将贪污钱粮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这样的举动——的确符合那人的行事作风。

见胤禩兀自发着呆不说话,小飞也渐渐平复下来,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我妹妹……便是三年前那场水患之时,活活饿死的。"

胤禩转过头,拧着眉来看他:三年前?不正是正是那场扳倒靳辅陈璜的大水么?那场大水明珠与大阿哥收到牵连,到江南赈灾的似乎是索额图的门生……叫什么来着?似乎有些忘了。

小飞接着道:"大家伙整整两个月没有粮食吃,靠着草根树皮才活下来一些,总算等来了朝廷的赈灾粮饷,以为有了活路?谁知那粥里全是水,剩下的一半都是沙石,根本眼不下口,我妹妹年纪小,终于还是撑不住……"

胤禩眯了眯眼,二哥好大的胆子啊。不过转念一想,这个二哥,与索额图一起,连皇阿玛的军粮都敢拦截,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只苦了我们这一干兄弟,因为老爷子在废掉太子之后,对剩下的兄弟们诸多猜忌试探,中间不能说没有二哥的功劳。

【诶……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看清楚形式,巴巴得就拼命往前凑呢?】

小飞听见胤禩叹气,等了半天,却又不见他开口,心中不满更盛,正要继续开口刺他几句,忽然马车'吱——'得一声骤然停了下来。

胤禩没靠稳,往前一滚,正好摔在小飞腿上。小飞愣住,却没去推开那人,只是皱着眉问车外:"老王,怎么回事?"

来了!胤禩心中一喜,连忙爬起来坐好,装作拼命咳嗽的样子。

车外有人道:"少爷,有流民沿路打劫。"

小飞心中存了疑:这么巧?这次名头是护送女眷出城去庙里静养,自然只带了十数名杂役家丁,怎么就偏偏碰上打劫的呢?

外面的老四似乎也有些疑虑,毕竟这次运送的是大宗'物件',自然格外多疑:"怎么如此巧合?我们方才出城,这便有人打劫?"

那赶车的老王却道:"四当家的你有所不知,自打水患过后,饥民无以为生,水冲了村子,没了户牌,官府也不敢将这些人放入城里,说是怕他们把水疫带进城里,才让他们在此自生自灭的。时间久了,便有人联合起来打劫来往的车队,我这阵子赶车出城,十次里总会碰着七八次的。"

老四听罢略微放下心来,敲敲马车的木辕,对车里道:"小飞,三哥带的人应该只晚了我们一步,很快就可以赶到,四哥先带人去将劫匪拦住,这里就交给你了。"

小飞扫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胤禩,道:"知道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顿了一刻,老四突然低声道:"万一……你只管便宜行事,但万不可让'小姐'落入旁人手里,老爷怕她会多说多错。"此时这群人已经知道无路可退了,死的阿哥至少不会胡乱说话。

小飞一怔,道:"明白。"

……

未几,远处传来兵戈相交之声,片刻之后,便是一声雁鸣之声,小飞知道那是兄弟会遇敌求援的暗号——如此一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兄弟们怕是重了埋伏。

小飞怒极,一把抓过胤禩,将手中短剑架在他脖子上,喝到:"若是四哥和兄弟们有什么事,我定要你偿命!"

胤禩一改之前的隐忍,冷笑道:"若是我有什么事,皇上定要江南百姓们偿命!"

"你——"小飞咬牙。

胤禩眯着眼,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小飞手下一紧,此刻由不得他多想,只能开口:"说!"

胤禩将手陇在袖中,脸上带着一点思索一点忧虑,缓缓道:"你杀了我,也许为兄弟们报了仇,但我皇阿玛派我来赈灾,本是善举却无故失了儿子,必然迁怒,只怕会累及江南数万百姓。为了你这一己之私,陷整个江南于不顾——我想……这也非你所愿。"

小飞瞪着胤禩不语。

胤禩一笑,继续诱惑道:"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我不为难江南兄弟会剩下的成员,只说是流寇袭击,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捉了我做人质想要敲诈钱财;至于之后,你且看这次朝廷赈灾的决心,若是之后江南有超过百人饿死,你便随时来取我性命,如何?"

小飞咬牙道:"那我那些被捉和被杀的兄弟们呢?"

胤禩冷下脸来:"那日被无故杀害的乔家父女又如何?莫非只有你的兄弟的命才是命?别人家的孩子就可以随便糟蹋!"

小飞手松了又松,想来已经动摇。

胤禩再接再厉,道:

"已经收监的人,罪证确着,我是没有权限放人的——阿哥并不是可以不尊国法家规。毕竟这谋害皇嗣的罪名足以抄家灭族,我只能保证不会祸及他们妻儿。……他们当初既然选择做下了这件事,便须承担天子一怒的后果。不过我却可以和你做个交易——你将江南官场里,枉为父母官的人名单交付与我,本阿哥自然会用他们的项上人头,来让你祭奠你的兄弟,如何?"

小飞仍有些迟疑,有些不敢相信:"我……又为何要相信与你!你也许,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胤禩冷下脸来,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心里最好清楚,其他人爷尚且可以姑息,但那杀害乔石父女二人的凶手,爷是决计不会放过的。若是你不愿,那么之前的条件便作废……"

此时,马蹄声近,胤禩笑笑:"信不信由了你。不过爷劝你还是快做决定,不然过了这个村口,便没这个店儿了!"

小飞下不去手,咬紧了腮帮子片刻,终于还是泄了气,瞪大了眼睛看着胤禩,道:"我就信你一回,如若食言,即便是一路追到北京城,我也会去你四阿哥的府上找你算账!"

胤禩嘴角僵了僵:"请便。"

小飞掀开帘子正要出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扔给胤禩,偏头不去看他,道:"哼,想不到堂堂四阿哥如此没用,只会耍嘴皮子,毫无反抗能力!这把匕首拿着防身,免得又被谁捉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得钻出马车。

胤禩低头看着匕首,脸色铁青。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一更,还有两更。

PS,大家觉不觉的前一章里面,小八发誓说:'要让小九搜尽江南钱财'的时候,有一种在说:'总有一天,我要关门放小九'的意思在里面。。。囧。。。


平安
对于暂时放过江南兄弟会这件事,胤禩自然有他更深的考虑在其中。

此番他先遇袭后被挟持,老爷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总有人需要出来承受天子怒火。不过眼下却不是大肆搜捕江南逆贼的时机:

一来,这些兄弟会原本也许没有反意,如此一逼真的反了,这也算无形中为朝廷树立对手;

二来,兄弟会在暗中经营多年,能形成足以对抗地方官场和当地地头蛇的第三大势力,其间各方关系早已盘根错节,所示当真搜捕起来,一则不易,二则容易失去民心,尤其是这水患之后朝廷刚刚才耗费巨大前来赈灾,万不可功亏一篑;

三来,这次事情的罪魁祸首算得上是江南官场背后二哥的势力,若是要下刀,也该从此处入手,既然打定主意会得罪二哥,就犯不着同时给自己树起两个敌人;

……

胤禛安排得宜,自然很快便将接应的叛匪全数捉拿。

等胤禛顺着来路找到胤禩车马的时候,胤禩早走车帘缝隙处看见了。那些侍卫见只有一架马车孤零零的在原地上,忙想说服主子靠后,怕是有诈。胤禩在车里见那些侍卫想要过来打开帘子,连忙开口阻止:"四哥,你进来。"

胤禛忍不住笑,让手下退后五步,才上前去掀开车帘往里打量,之前在城门口看得不仔细,此刻倒是全补上了。

胤禩难堪极了,将脸往阴影处偏了偏,故作镇定道:"四哥,弟弟不方便出去,劳烦四哥……让人把马车赶回去。"

胤禛想了想,突然笑道:"这倒是没问题,只是总不能把马车驶进河督府,这可如何是好?"

胤禩也有些张口结舌。

"算了。"胤禛欣赏够了,放下车帘,对外面的人交代了一句:"你去找个斗笠来,一会儿用得上。"

……

胤禩回到河督府里,且不说高明如何泪流满面鼻涕流了一大把,他自己第一件事便是关在屋子里,让高明烧了好几桶热水,从里到外洗了个遍。

换上了干净衣物之后,浑身的不自在才逐渐散去。高明端了热茶进屋,顺便收拾之前胤禩换下的那堆蹂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衣物时,才告诉他,靳辅在胤禩被劫持的时候,已经病重不治,死在了任上。

胤禩一顿,皱眉到:"陈璜呢?"

高明收拾好了房间,道:"陈大人和于大人都在书房侯了多时,爷要不要见他们?"

胤禩放下杯子,抬脚出门道:"也只要还是钦差,自然是公务为重,跟着来吧。"

……

虽然只隔了不过几日,但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靳辅的死,于胤禩来说,并不意外,因为上一世,靳辅根本没能撑到河堤,便死在了赴任的路上。

……如今,能看到于成龙服软,和亲手带出的陈璜能够继续用他们的'冲砂之法'治水,至少,可以不要那么遗憾罢。

胤禩毕竟仍是辅助治水的钦差,于是对于陈二人安抚一番,又询问了这几日公事的进展,得知因为有四阿哥坐镇,公事并未因胤禩的失踪而停滞,而皇八子被挟持的消息,也仍只有少数的亲信知晓,并未在民间引起骚乱。

胤禩见胤禛不在,便道:"我四哥呢?"

陈璜道:"回八爷的话。四贝勒这几日主持粥棚,每日辰时便去视察,一直过了午才会回府里。"

胤禩皱眉,疑道:"每日都去?如此亲力亲为?"有这个必要么……

于成龙插嘴道:"那安徽知州在四爷来之前也开了粥厂,谁知还是饿死了几百个,每天都有饿殍倒在路边。四爷斥责了一众官员,让他们要做到'一日两舍,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片段引用自《雍正王朝》】

胤禩点点头,上一世似乎也听闻过这四哥的这番言辞,确实是他的作风。

于成龙点点头,接着道:"八爷不知道,粥厂煮粥有胥吏负责,由官员实行监督,吏役克扣米粮,官员可以管他,而官员吞没稻米,衙役不敢管。那粥厂起初煮粥用的是米,没过两日,居然渐渐地掺和白泥充数,所以不少饥民食了白泥汤,痛苦数日,仍是死去。直到后来有人编了打油诗『嚼泥啮皮缓一死,今日趁粥明日鬼』传入四爷耳朵里,四爷大怒之下,当场斩了几个克扣米粮的官员和吏役,这才渐渐好起来。"【这一段有些内容参考自《清诗铎》卷十六】

这次胤禩也哑然了:"这……想不到如此无法无天!赈灾粮也敢贪污!"胤禩不由想起了小飞之前说他妹妹便是几年前饿死的事情,叹了口气。

心思转念又想起日后二哥被废之后,自己与小九一到周旋于各王公大臣中,建立自己的班子,为了四处活动,似乎也收了下面官员不少孝敬,作为回报,也做了他们朝堂之上的靠山……那些孝敬的银子是如何来的?

真是……有什么因,结什么果。

陈璜于成龙二人见胤禩情绪忽然低沉下来,不禁有些面面相觑,陈璜生怕自己说了什么犯了忌讳,而于成龙自持与胤禩私交不错,但毕竟陈璜在场,众人也在谈公事,便不好插话。

片刻之后,胤禩叹了口气,道:"这江南官场……不得不清理了!"

陈璜与于成龙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激切来,如此两位皇子,都有了下手整治的决心,江南何愁不治?

陈璜接着道:"因此四爷这几日都在粥厂督着,不过一听到八爷的消息,便立刻带了人去。如今刚一回来,连衣服都没换,便又去粥厂了。"

胤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着二人按照之前的治河策略行事便好。接着便让高明送客,此番变故,他需要写不少请罪折子。

……

下午胤禛回府的时候,胤禩正披着一件长衫,请了大夫诊脉。

胤禩见了胤禛,尴尬了一瞬便又镇定了下来,见胤禛神色疲惫,忍不住开口道:"这些日子,劳烦四哥了。"

胤禛瞪了他一眼,没理他,转头问那大夫:"八爷身体如何?"

大夫揪着胡子说了一大通,大意自然与之前在花坊看得结果一致,都是此番伤了根基,回去之后需要慢慢调养着。

胤禛越听眉头拧的越紧,眼看气氛冷了下来,胤禩开口让高明送大夫出门。阖上门,才转身给自己和胤禛各倒了一杯茶。

"四哥可是打算清理江南官吏了?"

胤禛喝茶的动作停了一下,放下杯子,嗯了一声,并没打算瞒着胤禩。

胤禩故意皱了眉头,有些犹豫道:"四哥,你看这事儿,要不要先上个折子给皇阿玛,让他老人家……"

刚说到这里,胤禛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碰'的好大一声,杯中的水全溅在了身上和桌上。

胤禩连忙跳起来,苏培盛在门外听见异动,急的叫了声:"爷!"

胤禩连忙道:"还不快进来看看有没有烫着你家爷!"

胤禛冷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谁才是你主子?"

这是迁怒哇迁怒!苏培盛这下不敢动了,四爷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些。

八爷无奈,只得自己上亲自服侍,帮胤禛清理了身上的茶末,用袖子扫了茶渍,又老老实实得上了新茶,才低头做小伏低状,讨饶道:"四哥千万别生弟弟我的气呀,弟弟我这不也是……担心么。"

胤禛用刀子眼剜了胤禩一眼,冷哼一声冷着面皮不说话。

胤禩为难半晌,还是开口道:"四哥,论说四哥才是赈灾钦差,此事弟弟本来不应该插手。只是,这江南官场贪污腐化,沆瀣一气,只怕不是拿下一两个人便可了事的。弟弟我这也是担心……皇阿玛如今推行仁政,这……"

胤禛越听越气,将胤禩刚刚沏好的茶'哐当'一声砸在胤禩脚边,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天下!就为了几个有些根基官场的蛀虫,你爱新觉罗胤禩就开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就是这么个不堪大用的东西!?"

这话说的是极重极狠了,胤禩脸上唰的全白了,身子晃了晃,嘴唇抖了抖:"四哥忙了一天也累了,弟弟这就不烦四哥了……"

胤禛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怎么也拉不下面子来说软和话,本来指望着胤禩给自己个台阶下下,谁知那人居然一点也体察不了自己心思,居然还和自己闹脾气,顿时也倔上了:"没事你就下去吧。把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再说。"

胤禩恭顺地低着头,咬着嘴说了声:"弟弟知道了。四哥也早点休息。"

胤禛不再理他,抓起桌上的书翻了起来。胤禩低着头倒退了出去。门口苏培盛见胤禩白着一张脸出来,忍不住低声说:"八爷,四爷只是嘴上硬些。爷他……"

还没说完,屋里胤禛便'啪'地一声将书仍在桌上,冷斥道:"苏培盛,还不滚进来?在外面偷懒要偷到什么时候?你若是想跟着别人走,爷决不拦着!"

苏培盛吓得膝盖一软,连滚带爬的进屋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第二章 擦汗。。。。

名单
胤禩在胤禛屋外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等什么。//

高明刚才吓得不轻,此刻也不敢出声。

一直到胤禩连身子都被晚间的寒气浸得冷了,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似乎扯到了肺一般,一时竟然停不下来。但他又顾忌胤禛就宿在里间,用手死死压住唇,如此咳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半数都闷在了胸中,越发闷了。

高明再不能任由主子如此糟蹋自己身子了,刚说了声'爷',心想着若是胤禩还不听,自己就算是拖也要把主子拖回去的。

胤禩摆摆手,伸手让高明扶着,两人快步往自己院子走去。

屋里胤禛差点将手里的书给揉烂了。

他劳心劳力数日,一边赈灾一边还要到处找弟弟。今日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了,他心情本是极好的,有好多话想拉着那位说道说道,本来还兴致勃勃的想说今夜不如兄弟抵足而眠一番,谁知一回来就被那人惹得大发脾气。

那人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也就算了,偏偏还不肯服软。若是他肯认个错儿,说几句服软的话,自己也绝不会为那他……

谁知道!那人居然宁肯在屋外站着也不肯进来服个软!咳成这样是为了让自己心软去看他罢?哼,居然也敢和我耍心计了,这次非好好冷着他不可。

这边胤禛气的半宿没睡着,到了五更天上下才迷迷糊糊眯瞪过去。

胤禩回了房间,高明急的都快哭了,折腾了好半天才让主子咳顺了气,连忙想要招呼下面的人去煎一碗药来。

胤禩按住高明,道:"天晚了,不用惊动太多人。你帮我我准备纸笔,再去小厨房自己煎一副药就好了。"

高明有些为难,他是主子的贴身太监,平日里的日常琐事倒是打理的仅仅有条,但是这煎药啥的,只怕还没小丫鬟做的好。

胤禩见他为难也明白了,道:"无妨,你去给爷弄壶热茶来,多放些茶叶。"

高明叫到:"主子,这大半夜的,当心睡不着。"

胤禩瞪了他一眼:"怎么,主子说的话也敢驳了?是不是你也想换个主子侍候侍候呀?"

高明立即噤了声,帮胤禩备好了纸,又磨好了磨,才弓着身子出去了。

胤禩提笔,皱眉回忆着小飞之前提及的官员名字或是官阶,在纸上挑挑拣拣写下。//

【四哥,别怨弟弟。该说的话我也说了,老爷子的反应我也暗示了,这件事情,你才是钦差,想怎么办自然是你说了算。不是弟弟我想借你的手除掉这些人,只是这一次,你我二人的目标,一致而已……至于你为了救我劳心劳力这件事,弟弟我自然会放在心上,日后大不了不给你使绊子……就算使绊子,也是为了咱大清江山。】

高明端着热茶回来之后,胤禩将桌上写满名字的纸交给高明,道:"先放你那儿,等明日四爷从粥厂回来,再找个机会给他。若是四哥问起,你只说这是昨日我熬夜写了,别的什么也别说。"

高明跟了主子这么久,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问,忙点头应了。又规劝了一通,才服侍胤禩歇下。

胤禩喝了酽茶,如今他心肺本就虚弱,茶又解了药性,因此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了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即便是睡着了,也十分不安慰,一直半梦半醒得在床上躺到日落时分,滴水未进。

……

胤禛气胤禩不肯向自己低头,越想越愤怒,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苏培盛跟在后面暗自叫苦,你说主子闹意见,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可不是也没好日子过吗,哎!回去得赶快和高明通个气才好,让八爷低头认个错儿,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等到晚上胤禛回到河督府的时候,老远就看到高明脖子伸的老长,在他院子外面候着。

没看见胤禩自己过来,只派了个奴才到自己这里,胤禛黑着脸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胤禛此时不过也才弱冠而已,但不怒而威的冷面王气势已具雏形,这一眼下来,高明差点吓得屁滚尿流,舌头打结:"四爷,八爷让奴才把这个转交给您。"说罢连忙递上昨日胤禩写的那张纸。

胤禛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名字,疑惑道:"老八这是做什么?他人呢?"

高明低着身子,带着哭腔道:"八爷昨夜里翻来翻去睡不着,写了这个单子,说是如果今日四爷回来他还起不了身的话,便让奴才将这个转交给四爷,说是怕误了四爷的事儿。"

胤禛听说昨夜胤禩'也'睡不着,心情顿时好了大半,态度也和蔼了不少,转头看向高明:"你说老八还没起身?"

高明见事情有了转寰的余地,抹着泪儿,道:"爷快天亮了才睡下,没多久就开始烧了,早上请了大夫抓了药,一直到晌午才睡踏实。八爷说这个单子上的东西,四爷一看就明白,若是有什么问题,只管叫人去唤爷过来,不要误了正事。"

胤禛胸中堵着,他昨夜也没睡好,如今又忙了一天,此刻低头又看了单子一眼,才有些了然,转头对高明道:"既然好不容易睡下了,就别起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你回去告诉老八,我明日在府里等他。"

苏培盛松了口气,事情解决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不用跟着遭殃了——还是主子们开心比较重要。

高明抹着泪儿回去了。

……

胤禩自然不会让胤禛等到第二日,于是算着晚饭的点儿赶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虽然心里舒坦了不少,但没听见胤禩低头亲口认错儿,胤禛还是抹不下面子,皱了眉头,"不是让高明别吵醒你么?这个奴才怎么办事儿的?"

胤禩赔了个笑脸,怎么看怎么勉强——虚弱的勉强:"知道四哥心疼弟弟,只是弟弟这都睡了一整天了,再睡晚上就该睁着眼睛做夜猫子了。"

胤禛佯怒道:"亏你还知道,你不就只知道气我么?还好意思过来嬉皮笑脸!"

胤禩笑嘻嘻的上前接过苏培盛手中的布巾,亲自上前递给胤禛净了手,一边道:"四哥就别和弟弟我计较了,小心气坏了身子,四嫂和我急——"

胤禛见胤禩脸色仍是苍白,眼下乌黑一片,但眼中笑意却是毫不遮掩的,最后一丝别扭也就放下了:"还站着干什么?你赶着饭点儿过来,不就是想来蹭个饭吗?"说罢瞪了胤禩一眼,又对苏培盛道:"給八爷添双筷子。"

苏培盛喜滋滋的应了,转身出了门。

……

胤禩陪胤禛用了晚饭,两人用新茶漱了口。苏培盛也与高明一道,将杯盘撤了下去,并随手关上门。

胤禛神色疲倦,捏了捏鼻梁,从怀中拿出胤禩的单子,对胤禩道:"你从哪里弄的?"

胤禩叹了口气,将自己在江南兄弟会的遭遇挑挑拣拣说了一遍,说自己也是因为听到他们的谈话才知江南问题颇大。顺便又把关于这个名单的来由,连同与小飞的交易也说了出来——有些事情,必须将四哥争取过来才能说下一步。若是他执意将这次绑架的内幕上报老爷子的话,自己就可以直接等着小飞来找自己算账了。

"胡闹!胡闹!胡闹!"胤禛听罢气得连拍三次桌子。

胤禩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挨批评。

胤禛气得'嚄'得站起来,在胤禩面前来回踱步,几次停下来,用手指着胤禩:

"你堂堂一个皇子阿哥,居然和那些个反贼谈条件?做交易?还要帮着他们欺君、去骗皇阿玛?!"

说着又把那名单'啪'的一把拍在桌上:"你就这么相信他们?难道他们就不能给你一份假的?你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胤禩连忙起身去拉胤禛的袖子,被他挥开了,又去拉,再挥开——

这老四——

胤禩只好换上了可怜兮兮的表情,对胤禛道:"四哥,弟弟当时不也是没法子了么?这不就巴巴得来找四哥你讨招数了吗?欺君自然是不能的,弟弟寻思着,这事儿还是上密折比较好,毕竟眼下江南水患刚治,民心思定,实在不易大动干戈。"

胤禛这次没甩开胤禩的手,于是八爷大蛇顺着棍子上,将胤禛拉到椅子上坐下,才又前前后后将自己琢磨的东西说道了一遍,胤禛听了不语,也没反对就是了。

说完这个,话题又转回了名单,胤禩笑道:"反贼的话自然不可尽信,不过有了这个单子,倒是可以帮我们圈定个大致的范围,我们只管照着这个单子去查,若是属实,在照着去抓人,也省下不少力气不是?"

胤禛沉吟一番,侧头看见胤禩脸上一副讨好的样子,泄了火:"你呀……下回可不许这样了。再这样,就算皇阿玛不罚你,我也饶不了你!"

成了。胤禩不由松了好大一口气,却在这时,听见那人开口道:

"小八。那日我带人去拦截反贼。怎么那些人见着我们,一开口就说我们是'八阿哥'派来的?嗯?"

胤禩笑容顿时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 哦也! 回去睡觉了我 写死了。。

名单
胤禩在胤禛屋外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等什么。//

高明刚才吓得不轻,此刻也不敢出声。

一直到胤禩连身子都被晚间的寒气浸得冷了,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似乎扯到了肺一般,一时竟然停不下来。但他又顾忌胤禛就宿在里间,用手死死压住唇,如此咳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半数都闷在了胸中,越发闷了。

高明再不能任由主子如此糟蹋自己身子了,刚说了声'爷',心想着若是胤禩还不听,自己就算是拖也要把主子拖回去的。

胤禩摆摆手,伸手让高明扶着,两人快步往自己院子走去。

屋里胤禛差点将手里的书给揉烂了。

他劳心劳力数日,一边赈灾一边还要到处找弟弟。今日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了,他心情本是极好的,有好多话想拉着那位说道说道,本来还兴致勃勃的想说今夜不如兄弟抵足而眠一番,谁知一回来就被那人惹得大发脾气。

那人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也就算了,偏偏还不肯服软。若是他肯认个错儿,说几句服软的话,自己也绝不会为那他……

谁知道!那人居然宁肯在屋外站着也不肯进来服个软!咳成这样是为了让自己心软去看他罢?哼,居然也敢和我耍心计了,这次非好好冷着他不可。

这边胤禛气的半宿没睡着,到了五更天上下才迷迷糊糊眯瞪过去。

胤禩回了房间,高明急的都快哭了,折腾了好半天才让主子咳顺了气,连忙想要招呼下面的人去煎一碗药来。

胤禩按住高明,道:"天晚了,不用惊动太多人。你帮我我准备纸笔,再去小厨房自己煎一副药就好了。"

高明有些为难,他是主子的贴身太监,平日里的日常琐事倒是打理的仅仅有条,但是这煎药啥的,只怕还没小丫鬟做的好。

胤禩见他为难也明白了,道:"无妨,你去给爷弄壶热茶来,多放些茶叶。"

高明叫到:"主子,这大半夜的,当心睡不着。"

胤禩瞪了他一眼:"怎么,主子说的话也敢驳了?是不是你也想换个主子侍候侍候呀?"

高明立即噤了声,帮胤禩备好了纸,又磨好了磨,才弓着身子出去了。

胤禩提笔,皱眉回忆着小飞之前提及的官员名字或是官阶,在纸上挑挑拣拣写下。//

【四哥,别怨弟弟。该说的话我也说了,老爷子的反应我也暗示了,这件事情,你才是钦差,想怎么办自然是你说了算。不是弟弟我想借你的手除掉这些人,只是这一次,你我二人的目标,一致而已……至于你为了救我劳心劳力这件事,弟弟我自然会放在心上,日后大不了不给你使绊子……就算使绊子,也是为了咱大清江山。】

高明端着热茶回来之后,胤禩将桌上写满名字的纸交给高明,道:"先放你那儿,等明日四爷从粥厂回来,再找个机会给他。若是四哥问起,你只说这是昨日我熬夜写了,别的什么也别说。"

高明跟了主子这么久,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问,忙点头应了。又规劝了一通,才服侍胤禩歇下。

胤禩喝了酽茶,如今他心肺本就虚弱,茶又解了药性,因此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了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即便是睡着了,也十分不安慰,一直半梦半醒得在床上躺到日落时分,滴水未进。

……

胤禛气胤禩不肯向自己低头,越想越愤怒,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苏培盛跟在后面暗自叫苦,你说主子闹意见,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可不是也没好日子过吗,哎!回去得赶快和高明通个气才好,让八爷低头认个错儿,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等到晚上胤禛回到河督府的时候,老远就看到高明脖子伸的老长,在他院子外面候着。

没看见胤禩自己过来,只派了个奴才到自己这里,胤禛黑着脸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胤禛此时不过也才弱冠而已,但不怒而威的冷面王气势已具雏形,这一眼下来,高明差点吓得屁滚尿流,舌头打结:"四爷,八爷让奴才把这个转交给您。"说罢连忙递上昨日胤禩写的那张纸。

胤禛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名字,疑惑道:"老八这是做什么?他人呢?"

高明低着身子,带着哭腔道:"八爷昨夜里翻来翻去睡不着,写了这个单子,说是如果今日四爷回来他还起不了身的话,便让奴才将这个转交给四爷,说是怕误了四爷的事儿。"

胤禛听说昨夜胤禩'也'睡不着,心情顿时好了大半,态度也和蔼了不少,转头看向高明:"你说老八还没起身?"

高明见事情有了转寰的余地,抹着泪儿,道:"爷快天亮了才睡下,没多久就开始烧了,早上请了大夫抓了药,一直到晌午才睡踏实。八爷说这个单子上的东西,四爷一看就明白,若是有什么问题,只管叫人去唤爷过来,不要误了正事。"

胤禛胸中堵着,他昨夜也没睡好,如今又忙了一天,此刻低头又看了单子一眼,才有些了然,转头对高明道:"既然好不容易睡下了,就别起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你回去告诉老八,我明日在府里等他。"

苏培盛松了口气,事情解决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不用跟着遭殃了——还是主子们开心比较重要。

高明抹着泪儿回去了。

……

胤禩自然不会让胤禛等到第二日,于是算着晚饭的点儿赶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虽然心里舒坦了不少,但没听见胤禩低头亲口认错儿,胤禛还是抹不下面子,皱了眉头,"不是让高明别吵醒你么?这个奴才怎么办事儿的?"

胤禩赔了个笑脸,怎么看怎么勉强——虚弱的勉强:"知道四哥心疼弟弟,只是弟弟这都睡了一整天了,再睡晚上就该睁着眼睛做夜猫子了。"

胤禛佯怒道:"亏你还知道,你不就只知道气我么?还好意思过来嬉皮笑脸!"

胤禩笑嘻嘻的上前接过苏培盛手中的布巾,亲自上前递给胤禛净了手,一边道:"四哥就别和弟弟我计较了,小心气坏了身子,四嫂和我急——"

胤禛见胤禩脸色仍是苍白,眼下乌黑一片,但眼中笑意却是毫不遮掩的,最后一丝别扭也就放下了:"还站着干什么?你赶着饭点儿过来,不就是想来蹭个饭吗?"说罢瞪了胤禩一眼,又对苏培盛道:"給八爷添双筷子。"

苏培盛喜滋滋的应了,转身出了门。

……

胤禩陪胤禛用了晚饭,两人用新茶漱了口。苏培盛也与高明一道,将杯盘撤了下去,并随手关上门。

胤禛神色疲倦,捏了捏鼻梁,从怀中拿出胤禩的单子,对胤禩道:"你从哪里弄的?"

胤禩叹了口气,将自己在江南兄弟会的遭遇挑挑拣拣说了一遍,说自己也是因为听到他们的谈话才知江南问题颇大。顺便又把关于这个名单的来由,连同与小飞的交易也说了出来——有些事情,必须将四哥争取过来才能说下一步。若是他执意将这次绑架的内幕上报老爷子的话,自己就可以直接等着小飞来找自己算账了。

"胡闹!胡闹!胡闹!"胤禛听罢气得连拍三次桌子。

胤禩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挨批评。

胤禛气得'嚄'得站起来,在胤禩面前来回踱步,几次停下来,用手指着胤禩:

"你堂堂一个皇子阿哥,居然和那些个反贼谈条件?做交易?还要帮着他们欺君、去骗皇阿玛?!"

说着又把那名单'啪'的一把拍在桌上:"你就这么相信他们?难道他们就不能给你一份假的?你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胤禩连忙起身去拉胤禛的袖子,被他挥开了,又去拉,再挥开——

这老四——

胤禩只好换上了可怜兮兮的表情,对胤禛道:"四哥,弟弟当时不也是没法子了么?这不就巴巴得来找四哥你讨招数了吗?欺君自然是不能的,弟弟寻思着,这事儿还是上密折比较好,毕竟眼下江南水患刚治,民心思定,实在不易大动干戈。"

胤禛这次没甩开胤禩的手,于是八爷大蛇顺着棍子上,将胤禛拉到椅子上坐下,才又前前后后将自己琢磨的东西说道了一遍,胤禛听了不语,也没反对就是了。

说完这个,话题又转回了名单,胤禩笑道:"反贼的话自然不可尽信,不过有了这个单子,倒是可以帮我们圈定个大致的范围,我们只管照着这个单子去查,若是属实,在照着去抓人,也省下不少力气不是?"

胤禛沉吟一番,侧头看见胤禩脸上一副讨好的样子,泄了火:"你呀……下回可不许这样了。再这样,就算皇阿玛不罚你,我也饶不了你!"

成了。胤禩不由松了好大一口气,却在这时,听见那人开口道:

"小八。那日我带人去拦截反贼。怎么那些人见着我们,一开口就说我们是'八阿哥'派来的?嗯?"

胤禩笑容顿时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 哦也! 回去睡觉了我 写死了。。

正文 述职
胤禛让于成龙暂代了靳辅的位置,让陈璜从旁协助,又与二人一同制订了煮赈散筹各项章程,派发下去,让官吏按章行事。规定煮的粥要保持浓度,插的筷子不能倒斜,用布巾包裹不渗水,并且强制役吏们每日与百姓们,一同也吃这样的稀饭。

如此一番敲打之后,果然饿死的人急剧减少。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胤禩的病也渐渐有了起色,赶路是不成问题了。胤禩在江南滞留也将近半年了,加上胤禛不放心胤禩一个人上路,于是两名皇子便同行回京复旨去了。

胤禛素来喜廉,车马什么的都是朴素的,为了胤禩能舒服些才铺了些褥子,但连续几天的路也让胤禩有些吃不消了。

看胤禛有些为难的神色,胤禩怎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主动开口道:"四哥,若是你急着赶路的话,不如我们分开走吧。"再这样赶路下去,骨头都有散了……

胤禛却是不肯的:"是四哥心急了。"说罢让苏培盛传话下去,接下来的行程不必再日夜赶路。

见胤禩虽然松了口气,但靠在车壁上仍是勉强的样子,胤禛道:"小八,可是难受?来四哥腿上躺着罢,这样舒服些。"

胤禩愣了一下:"这……"

胤禛斥道:"你是我弟弟,还这么见外做什么。快些过来!"

胤禩忽然想起上一世十三弟最后缠绵病榻之时四哥那副焦急的模样,心中一酸。也许是他这次伤了肺,时时总想起些无奈的悲的往事,胸口总是郁郁的(伤了肺确实会有哀伤的症状),如今见老四这样说,也便不再推辞,怕被那人听出异常来。

胤禩乖乖爬过去,将头枕在胤禛腿上,半阖了眼养神。车轱辘在官当上咕噜咕噜的滚动,细微的颠簸让他开始昏昏欲睡起来,这样躺着确实比靠着舒服了许多。

……

回到京城之后,胤禩果然遭到了老爷子的斥责敲打。

这次堤溃,究其原因,虽然是之前老爷子定下的治河之法失当,但这是不能明说的,更不能昭告天下的。

古往今来,当这些个天灾**降临的时候,许多帝王都要颁发罪己诏,用以安抚民心,以平天怒。世祖皇帝(顺治)在位是天灾连年,算得上是"水旱累见,地震屡闻"
, "冬雷春雪,陨石雨土"。世祖皇帝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自己的"不德" ,上干天咎。

这次黄淮水患倒是不至于到了发罪己诏的时候,不过总是需要人出来承担这个失职的。因此胤禩一回京,便在朝堂上伏地请罪,将弃堤的责任一力拦下。

老爷子当庭训斥了一番,罚了他半年俸禄,又让他停了工部的差事,令其思过。

胤禩对这个结果并不吃惊,他自然知道靳辅生前,与于成龙定然也有上书给老爷子,声明这件事情皇八子无过反而有功。但这就是官场,并不是你做的对便有嘉奖的。

何况老爷子这次的处罚都是走走过场,看起来严重近乎失宠,但若是起复起来,还不是老爷子一句话儿的事。

因此胤禩算是平安过关了。

反而是胤禛那头儿,比想象中严重了点儿。

胤禛这一动,几乎清理了江南整个官场,一查之下,几乎没人是干净的。这虽是实情,但在老爷子的立场上,这简直就是朝廷的耻辱!

南方汉人对朝廷本来就没有北方这么服顺,要安抚南方只能慢慢来,一点一点的瓦解,这也是老爷子之前对江南问题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如今只是将胤禛外放出去赈个灾,便将整个大丑闻整个摊在了天下人面前——这意味着朝廷'识人不清'啊!

这样关系朝廷颜面的大事儿,老爷子自然没在朝堂上当众掀桌子,而是将胤禛单独召到畅春园去训话。

胤禩下了朝,不急着回府,反正老四也被老爷子留下了,他干脆去找几个小的。

刚走到瑞景轩,就看见几个小阿哥鬼鬼祟祟的朝这边移动过来,一数小九小十十三十四都在哇,得来全不费工夫。

"八哥!八哥!"小十嗓门大,老远就听见他嚷嚷,其他几个脸上也是难掩的喜色。

胤禩看见这几个小的这半年时间似乎仍是抱作一团美满融洽,一时间深感欣慰。

小九长高了不少,俊秀少年郎已经隐隐有了日后的风姿,可惜小十还是如同年初之时的样子,看来肉都横着长了。

"八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江南是不是很辛苦?"小九自然是贴心小棉袄。

胤禩笑眯眯得摸摸小九的头顶,有弟如此,夫复何求哇,嘴里随口道:"八哥这次是去修堤赈灾的,自然比不得在京里,不过却是收获颇丰不虚此行的。"

十四看着胤禩与九哥亲近,有点眼红,厚颜无耻地上前将胤禟挤开半步,凑到胤禩跟前,道:"八哥八哥,你说过要给弟弟带礼物回来的!可别是忘了。"

胤禩:……哎,真忘了。

十四狐疑的看着胤禩略微僵硬了些的笑容,正要瘪嘴,谁知胤禩先一步开口了:"本是记着的,只是公务紧急,又忙着回京述职。何况,你四哥也在那里的,你也知道你四哥那个一板一眼的性子,若是八哥还大张旗鼓的给你们几个张罗礼物,你四哥还不劈了我?"

十四委屈极了,心道四哥好讨厌,枉费我还这么盼着他回来,他一定也没给我带礼物!

这时十三终于逮着机会说话了:"八哥,四哥正在被皇阿玛骂呢。"一张还未张开的小脸满是忧心。

"哦?"胤禩倒是有些惊讶了:"十三是怎么知道的?"这群小崽子连我被骂都不知道,怎么老四被批的风声倒是先传过去了?

小九道:"我们急着见四哥和八哥,估摸着下朝之后皇阿玛一定会召四哥和八哥去畅春园的,所以我们几个今日给上书房告了假,刚才等着去畅春园给皇阿玛请安。结果…………"

小十抢白道:"结果皇阿玛压根就不让我们进去,还让传话的小太监斥责我们,说是'不好好的在上书房呆着,跑这里来做什么!'"小十一板一眼得捏着嗓子,学那传旨的小太监语气说话,颇有几分神似。

十三忧心忡忡道:"可是我们好像老远就听见皇阿玛在训斥四哥,好像说什么'不仁','刚愎自用'……八哥,四哥是不是办砸了差事?"

胤禩一叹,心中却是想着:'可怜的老爷子,如今要给四哥收拾江南残局了,怨不得要发脾气泄愤。'

看着十三十四满是企盼的眼神,八爷还是好心安慰道:"你四哥做的事,都是为了江南百姓,只是稍微急躁了些。放心吧,皇阿玛不会是非不分的。"

几个小阿哥闻言之后都微微松了口气,不似之前那边忧心。胤禩便再接再厉道:"横竖你们已经给上书房告了假,骂也挨了,索性就别回去了,等四哥出来好好安慰他。"又专门嘱咐十三和十四:"尤其是你们两个,四哥在外的时候老念叨你们,当心他出来问你们功课,可别答不出来。"

十四摸摸头,笑了,心中确是欢喜的:"八哥不和我们一道等四哥了吗?"

胤禩用下巴指了指日晷,道:"皇阿玛不知还要留四哥多久,我许久不见惠额娘和额娘了,先去给她们请安去。"

……

后来的事情,胤禩是听说的。

听说老爷子在畅春园斥责老四的时候,老四一开始还忍着,后来不知怎的顶了几句嘴,气得老爷子当场砸了一个茶盅。最后的结果是老四终于还是被冠上了'喜怒不定'的评语,让他暂时停了差事,回家奉旨读书去。

胤禩惊讶了,激动了,想不到老四还敢和老爷子顶嘴,都让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安慰他。想想还是算了,横竖自己也被罚闭门思过不是,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谁也没好过谁去。

这次江南之行,两个阿哥都受了斥责,但是手下的几个随行的官员,比如于成龙与陈璜,倒是有升有奖。包括病死在任上的靳辅也没被忘记,老爷子知道他的儿子有功名在身,便在给他工部寻了个职位,也算子承父业。

胤禩与于成龙混的久了,知道之前于成龙与靳辅因为意见不合而较劲的时候,固执到不许自己的女儿嫁给靳辅的儿子(半真半假,请参看《大河颂》),便寻了个机会给老爷子提了一提。于是老爷子当场做主,成就了这段姻缘,让于成龙的女儿给靳辅的儿子管家去。天子亲口赐婚,也算是荣宠至极,终于也算了了这段孽缘。(年龄神马的,大家就浮云了吧)

这年,宫里发生了一件事儿,胤祥的额娘敏妃章佳氏薨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此时胤祥只有十四岁,八公主也只有十三岁,最小的十公主才九岁。

也是这个时候,康熙对胤祥忽然疼爱起来,知道十三与老四亲近,便是将他放到了德妃身边抚养。

胤禩冷眼看着一切的发生,似乎都与上一世没有不同。三哥仍然是那么不着调的,在章佳氏的丧礼时,违反丧仪剃发,惹得心情本来就不好的老爷子大怒,一道圣旨,将老三从郡王降成贝勒(按丧制,皇子在母妃去世百日内不得剃发),这多少也让老三对十三有了一些迁怒。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胤禩寻了个机会,在给老爷子请安的时候,提出想去寺里探望毓秀。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老康办公起居的地点,考据了一下应该不是养心殿(那个是四四登基之后才启用的)
然后发现自从畅春园建好之后,老康一半时间都在这里办公,顺便还找到下面这个:

*畅春园在北京西直门外12里海淀,康熙29年(1690)改造明朝武清侯李伟故园为别墅,方圆10里,易名畅春园。万泉庄泉水引入园内,古树苍藤,水槛
(临水栏杆)委蛇。门内为九经三事殿,后面是春晖堂,其后为寝殿,名"寿萱春永"。后面有云涯馆。馆后过桥,在循山向北,可见河池。南北各立一堤防:玉
涧、金流。门内又有瑞景轩。轩后有一景,称林香山翠,其后有延爽楼。楼左为式古斋,斋后为绮榭。

正文 讨巧
也许是章佳氏薨逝的打击,又或者是毓秀被惩罚的确实够久了,老爷子听了胤禩的哀求之后,居然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准了。

因为老爷子的厌弃,毓秀静养的寺庙与京城有近一日的路程,当日是不能来回的,胤禩在禀明了老爷子之后,在庙里安安静静地陪了毓秀整整十日。

这十日,却让胤禩有些心惊于毓秀的变化。她褪去了少女是的跋扈,转而沉静异常。应该说,有些沉静的过头了,分明是心死的苗头。

回京之后,老爷子照例询问的毓秀现今的情形,胤禩低着头小心翼翼一一答了,末了,咬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乞求道:"皇阿玛,毓秀已经知错了,请皇阿玛看在儿子面上,饶了她罢。"说罢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子许久都不曾出声,让胤禩有些惴惴的,但他心中思量着自己此番因为江南治水的事情,帮于成龙担了责任,老爷子总该想个什么法子补偿自己才对,因此才如此大胆为毓秀求情的。

良久,老爷子叹了一声。也许确实因为胤禩江南治水有功反而被罚的事情而愧疚,也许是想起了敏妃在世的时候自己对她并不算太好,如今人都没了再想补偿也没用了;又或者是想起了老安亲王一门如今都小心翼翼的说话过活——终归是心软了。

"你回去罢等朕的口谕罢。"

胤禩大喜,看来这件事终于就此揭过了,连忙磕头谢了恩。

目的已然达成,胤禩正要退下去,谁知老爷子又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什么,道:"等等,朕让你闭门思过,你都思了些什么过?"

呃……胤禩不由怔住,心中迅速计较着老爷子此番问话的用意,他自然不会以为老爷子是真想知道这些字面上的东西。一边琢磨着,胤禩一边小心翼翼地又认了一遍错儿,一边偷偷观察老爷子的神色。

老爷子自然发现胤禩在偷看自己,顿时吹胡子瞪眼,斥道:"你以为朕老糊涂了?你从江南回来就养了几个库布在府里天天摔打?怎的,你还想弃笔从文不成?"

………老爷子果然什么都知道。

胤禩默然,说起库布这事儿,还不是因为他被江南兄弟会挟持的事儿,胤禩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如此简单就被反贼捉住,深以为耻,一直琢磨着回来要将早已生疏的武艺重新练起来(只是外家的,此武艺非武侠里面的内种哦)。这事儿说来也不算什么不得了见不得人的,于是胤禩笑嘻嘻得道:"儿子还不是怕下次出门的时候,又给皇阿玛丢脸,才拼命练习的嘛。我大清朝的皇子,自然个个儿都是文武双全的。"

康熙看过胤禛递上的密折,自然知道胤禩方才'怕自己又丢脸'的话指的是什么事,火气立时就消了一大半,不过低头看到胤禩嬉皮笑脸的样子,佯怒道:"好你个文武双全,朕倒要问问你,你的字是怎么回事?你看看你给朕上的这些个请罪折子——朕都不好意思让旁人看!觉得给朕丢脸,你倒是怎么不多去练练字去?"

胤禩被戳中另外一个死穴,面皮臊得慌,低头小声嘀嘀咕咕道:"儿子这几日在临蔡襄的帖子……"

老爷子忍着笑,又批判了一番胤禩请罪折子上的字,说他业荒于嬉,只是一番敲打下来似乎也没真正生气,到了最后居然还让胤禩拿着自己亲手临的兰亭序回去做帖子临摹——胤禩自然是受宠若惊的谢恩。

老爷子心情很好,机不可失,胤禩抓住机会继续厚颜无耻地提出,想去老四府向四哥探讨一下书法的问题,顺便表达了一下想要慰问老四一番的愿望。

老爷子笑骂道:"你小子得寸进尺了啊,还不快滚回去!"却是没有不允的意思。

胤禩觉得今日简直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居然碰上老爷子心情如此之好。连忙拍了几个马屁又卖了一番拙,才恭恭敬敬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刚出畅春园没几步,就被几个小的堵住了。


"八哥!八哥!"这本是小十小的时候每次见到他的标准叫法,如今几个小的倒是全学去了,这次叫的是十四。

十四拉着十三率先冲到胤禩面前,小九小十都大了,没那么毛毛躁躁的,因此只是笑眯眯得跟在后面。

"八哥,四哥没和你一同来请安?"十三东张西望的问。

胤禩笑:"你四哥还在家读书,我又刚回来,没碰上也是常情。倒是你们几个,怎么每次八哥入宫请安都会遇着你们,可是又偷懒不去上书房?"

十三脸红了,他的确被其他几个小霸王带坏了,不过总还是心虚的,不似另外几个满不在乎。

十四扯着胤禩的袖子说:"八哥可别误会弟弟呀。我们几个可是专程来找八哥出主意的。"

"喔?"八爷带着笑意,目光扫过,带着鼓励:"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要八哥给你们出头?"

"哪有哪有?!"十四连忙矢口否认,更同小九小十一道,七嘴八舌的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原来是十三生辰快到了,只是他最近丧了母,总是有些闷闷不乐的,虽然已经出了百日,但终归是不好在宫里操办庆祝,一是觉得不孝,二是难免触景伤情。正巧最近老四被罚了闭门读书也许久没在宫里见过,几个已经混得熟了的小阿哥一合计,就和老爷子求了恩典,想在十三生辰的那天去老四府上小聚一番。

"皇阿玛准了?你们怎么说的?"胤禩惊奇道,莫非皇阿玛对老四的处罚也走过场了?

几个小阿哥顿时脸红了,望天望地打哈哈就是不回答。胤禩一看,嗯,有内情?

"小十,你来说。"八爷直接点了里面最藏不住话的小十来回答问题,小十扭扭捏捏了一番,诺诺开口道:"都是十四的主意啦,要我们先回去给额娘说,再让额娘去求皇阿玛……所以,皇阿玛……就准了。"

嗯?美人计!枕头风?

胤禩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笑着敲了几个人光生生的脑门儿:"好哇,你们几个,居然敢和皇阿玛耍心眼子?还敢……"煽动你们几个的额娘去吹枕头风儿?!就你们这几个小把戏,怕是早被皇阿玛看穿了。幸亏皇阿玛这几日心情不坏,不然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不过这几个小的这招也不算太乱来,一来,小九小十的母妃一个受宠一个分位最高,枕头风也不难吹,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至于德妃,十三如今本来就养在她名下,为了十三去说情也不为过。加上老爷子心疼胤祥小小年纪就没了生母,疼惜一下也在常理之中。

其实老爷子能如此顺利的答应,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胤禩是没去想的。便是这次他与老四相继受罚闭门思过之后,都老老实实呆在府里不轻易出门,请安的时候也没有一丝怨愤,这些都让老爷子暗自点头,满意之余自然会有所表示。

于是,当几个小的和自己玩心眼儿的时候,老爷子一方面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得不欣慰于这几个的兄弟情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顺水推舟了。

几个小的出不了宫,这个消息自然就托了胤禩带给老四去。

出了宫,胤禩回府用了饭便急急忙忙去了老四府上,谁知却被老四晾在书房冷了整整两个时辰。

看着桌上换了三次又凉透了的茶水,胤禩抚额叹息:"这老四,和自己闹什么脾气嘛。不就是气自己这前几个月没来看望他罢了。这也不是为了避嫌不是。哎,这脾气,十三当年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胤禩闲极无聊,又不敢离去,正好在胤禛的书房里摸了一本书翻看,看着看着倒也看出些兴味来,一时也忘了时间。一直到日头有了偏西的趋势,胤禛才瘫着一张脸进了书房。

胤禩合上书,抬头笑嘻嘻得说了声'四哥让弟弟好等啊',脸上倒是没有抱怨的神情。胤禛不理他,直直得走到桌边坐下,苏培盛连忙将冷茶换下,重新上了茶水点心。

胤禩等了一下午,腹内正是空空,见着清淡可口的绿豆糕和小巧可爱的枣泥饽饽有些心动,知道那人其实也就是面子上冷冷的,其实也算有些人情味儿——若不是他的吩咐或者默许,苏培盛怎么会上这些小玩意儿。

想到这里,胤禩笑眯眯得取了桌上的点心啃着,随口道:"弟弟等了这一上午,都快饿死了。"

胤禛见晾了他一下午那人也不恼,仍是笑的像狐狸一样的谄媚,气也气不起来,只好虎着脸道:"饿了就回去便是,莫不是你八贝勒府上没钱吃饭了,跑到四哥这里混饭吃?"

胤禩一怔,手指抖了抖,嘴里叼着的半块绿豆糕'啪嗒'一声掉在自己身上。

胤禛仍旧瘫着一张脸看过了,看见胤禩呆呆的样子道:"放心,四哥知道你没了半年俸禄,就算你是来四哥这里混饭了,四哥府上养个闲人还是养得起的,不用吃那么猴急。"说完又对窗外吩咐了声:"苏培盛,还有什么弘晖平素爱吃的,再上一盘给八爷。"

"……"胤禩笑脸不免有些抽搐:老四你这是在拿爷比你儿子?你其实是在开玩笑,是吧?是吧?

苏培盛低着头又上了一盘茯苓糯米双色糕和桂花蜂蜜糕,也抽搐着一张脸退下了。

胤禩看着桌上本该是哄小孩儿(或者是哄女人?)的各色点心,僵硬得开口道:"……四哥,弟弟这次来,其实是有事和四哥商量。"

胤禛瘫着一张脸点点头:"四哥就说么,八贝勒贵人事忙,无事怎会记得来看我这个做哥哥的。"

胤禩:…………………………

作者有话要说:小八这娃可怜啊,哄了这个得罪了那个……

四四还是别扭着呀,囧啊囧啊就习惯了。。。。。

正文 笑闹
八爷听了四爷不阴不阳的话,顿时气得想要挠桌子了,心道这位怎么怨气这么大?

见老四衣服油盐不进的样子,胤禩脸色一白,身子晃了晃,垂下了眼抖着唇不说话。

老四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但他自江南回来之后就时常想起那个梦,一开始被罚闭门读书也正合了他的意。他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老纠缠着那个晚上放不了手,索性也躲着胤禩不想见他,就连入宫请安都是故意错开了的。

一多月过去了,就传出敏妃薨逝的消息,他在丧礼上终于碰着了那人,本以为会被胤禩抱怨几句说'四哥最近怎么这么冷淡'一类的,就像那几个小的一样,谁知那人根本就没有任何不满的意思,还是一如既往的与他点头打招呼。

那日回来之后,胤禛就摔了一个茶缸子。原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放不下么?老八你在江南表现出来的亲厚都是过场么?!于是老四又开始有些钻牛角尖。

如此反反复复四个月,胤禛胸中积累的火气已经呼之欲出,正巧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八爷去寺里陪八福晋去了。

……原来,你始终是惦记着那个不着调儿的女人多过兄弟。

胤禛冷笑。

综合这林林总总,才有了之前那一幕。老四这口气可憋了不是一日两日了。

……

胤禩低头垂眼,有些无奈,又有些失落的神色浮现在脸上,手指下意识得去搓自己的衣摆,不吱声。

胤禛本来见着了这人又渐渐红润起来的脸色,心中其实是喜欢的,但见他一副'我一点儿没错儿我很委屈'的样子一口气又上来了,冷冷道:"什么事,说罢。"

胤禩睫毛抖了抖,恭顺无比的开口道:"十三的生辰快到了,小九小十和十四说十三最近不开心,向皇阿玛求了恩典,十三生辰那天让他们几个出宫到四哥府上小聚。他们这几日在宫里没见着四哥,所以托我来和四哥商量一声。"

胤禛听见原来来看我还是受了别人所托,压根儿不是你自己想要来的,那个气呀,冷哼:"哼,皇阿玛都准了,难到我还能说个'不'字?这也叫商量。"

胤禩被老四噎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打个哈哈:"四哥说的是……是弟弟言语失当了。"

胤禛根本不是想要那人这样的反应,心知若是那人再用这样的语气对付自己,自己怕是要掀桌子了,便狠狠掐了自己的手:"知道了,就这件事?四哥今日事多,若是没别的事儿,你就回吧。"

胤禩刚养得血色的脸,白了,微微点点头:"既然四哥忙,那弟弟我先回去了。"

哼,有种回去就别再进我府上的门!胤禛黑着一张脸,见胤禩已经起身往门口走去,手也不由自主捏着桌上的茶盅子,就等胤禩出了门,他就可以砸了——

走到门口,胤禩忽然顿住了,没去开门。胤禛扭着头不去看他,心中哼道:想认错?晚啦,看爷理不理你!

胤禩犹豫了半响,转头看向老四,鼓起勇气道:"四哥,你给弟弟说过的话,弟弟都记得。"

嗯?胤禛脑子一顿,被这句话带着开始琢磨自己都说过些啥了。胤禩故意停了好久,让胤禛自己想。胤禛想了半天,不确定的去看胤禩,却正对上那人亮的有些刺眼的眸子。

胤禩眼中带着戏谑的光芒,神态却仍是委屈的样子,道:"四哥你明明答应了,这些点心要让弟弟带回去了。还有,你也答应了,会留弟弟蹭饭的。"

胤禛呆滞。

胤禩垮下脸来,闷闷不乐道:"可是四哥方才却是急不可耐地赶弟弟走,是怕被弟弟吃穷么?还有一事,弟弟今日请安的时候,好不容易向皇阿玛求了恩典,让四哥指点弟弟书法,结果弟弟巴巴地跑来看四哥,却被四哥这样赶回去……"

胤禛手指有些抖,气的:……

胤禩伸手去拉门,一边道:"既然四哥不待见弟弟,弟弟这就先回了。只是……四哥记得让苏公公把这些点心送过来——"

胤禛'噌'得一声站起身来。

见已经撩拨的差不多了,胤禩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连忙拉开门就要往外溜:"那个绿豆糕弟弟要双份儿。四哥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啊!"

可惜胤禩还没走了两步,就被后面追出来的人一把揪住辫子往回拖。苏培盛目瞪口呆得看着两位爷,连拂尘都掉地上了。

胤禩辫子被揪住,怎么可能挣扎得了,龇牙咧嘴得被老四拖回屋里。胤禛抬脚将门踢来关上,反手就去揪胤禩的脸颊,用力往两边拉:"好哇,和你四哥玩心眼儿——嗯?看四哥生气你很得意是不是?!"(这招绝对是在小八和小九掐架时候学的)

胤禩气的脸颊通红(也可能是被掐红的),口中含含糊糊道:"卑鄙,居然揪人辫子——爷七岁就不干这没品的事儿了!" 抬手就去掐胤禛的腰。

男人肋下腰侧,本来就是最为怕痒的地方,胤禛被胤禩一把掐住腰间硬肉再使劲儿那么一拧——差点儿失控抓狂,顿时恶向胆边生,使出了布库时的撩脚,去绊胤禩。胤禩毫无防备果真脚下一软,就要向旁边栽倒——

书房狭小,只够三五个人回转,怎容得下两个大男人玩摔跤?眼看胤禩就要撞上近两人高的书架,胤禛连忙去拉他——

只听'呲——'的一声,胤禩一截袖子被胤禛撕了下来……没拉住。而老八虽然被这一拉阻了势头,但肩膀仍是撞上了书架。

'轰隆'一声,书架摇晃了几下,砸下几本书来。幸而胤禛的书房每日都有人打扫,只有些许灰尘落下,否则两人如今定然都是灰头土脸。

胤禩站直了,揉着肩膀瞪眼。

胤禛看看胤禩,又看看手中的半截袖子,突然咧了咧嘴:"小八,你这是穿的几水的衣服?怎么旧成这样?太不结实了罢。"

胤禩突然笑笑,道:"四哥不知道?弟弟我被罚了半年俸禄,都穷到到处蹭饭去了,哪里还有银子做新衣服?"

四爷:"……"

八爷:"…………四哥记得把新衣服的银子陪给我,不然陪我一件新袍子也勉强能接受。"

四爷抽搐了很久,扬声对窗外吼道:"……苏培盛去拿件爷的'旧'衣服过来!"

胤禩被灰尘迷了眼和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咕哝着:"真小气。"

此番一闹,胤禛突然笑了,连月的阴霾都化为乌有,他嘴角微微勾着,上前拍拍胤禩头上的灰,笑道:"好了,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谁小气?快去抹把脸把衣服换了,陪四哥去用膳吧。"

胤禩见目的已然达成,也就笑嘻嘻得跟着苏培盛下去换衣服去了。

苏培盛是瞧见这两位爷从横眉冷对到兄友弟恭的,觉得他们这些个做奴才的果然不能理解主子的心思,不过作为一个衷心的奴才,有些话他还是得说:"八爷……"

胤禩早瞧见了苏培盛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十分好奇他想和自己说啥,便和蔼的问:"苏公公是四哥身边的老人了,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苏培盛讪笑着推辞一番,才道:"论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绝不该过问主子的事儿,不过这几日子以来,四爷可是日日盼着八爷那边的消息的。"

胤禩一愣,遂笑道:"多谢苏公公提点了,我也知道四哥这脾气,还能自己哥哥过不去么?"说罢心头也叹道:"老四啊老四,爷今天为了哄你,可是里子面子都豁出去了,日后你要是能念着今日爷的好,别再把爷圈禁到死就行啦。"

……

胤禩正一边走一边走神着,忽的道边树从后面摇摇摆摆滚出个球儿来,胤禩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才看见这肉球儿是谁。

"八叔!"能在未来的雍王府里,如此横行无忌的,除了现今两岁的弘晖还能有谁?

胤禩至今无子,唯一的儿子弘旺还不知道在谁的肚子里。他记得上一世弘晖这娃去得早,那时他与老四的关系还不算坏,因此对这个大侄子其实是喜爱的。老四与乌喇那拉氏少年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四嫂贤惠温柔,老四对四嫂敬重有加。弘晖是老四和乌喇那拉氏唯一的嫡子,老四自然对这个长子十分喜爱,没有后来对弘时的疾言厉色。

胤禩记得弘晖这孩子其实挺调皮的,与虎头虎脑的十三有的一比,十三后来就时常带着弘晖干些上树掏鸟或者下河摸鱼的勾当,可见这娃也是个跳脱的性子。

苏培盛差点晕倒,连连叫着'小祖宗你怎么在这儿喂'。不过弘晖却不理他,一双机灵古怪的眼却在胤禩身上扫来扫去。

胤禩笑着一把将弘晖抱着,道:"怎么一个人在府里乱跑,你的丫鬟嬷嬷呢?"

弘晖奶声奶气道:"我正和丫鬟嬷嬷捉迷藏呢。八叔八叔,你和谁打架了?"

胤禩哑然,这小子分明就是自己趁着丫鬟嬷嬷不备跑出来的,还知道粉饰成捉迷藏,居然还能看出自己刚刚打过架——如此聪慧的娃,和你八叔有的一拼,顿时惺惺相惜起来:"弘晖乖,别告诉旁人八叔打架的事情,下次八叔送只小狗给你。"

弘晖包子不为所动,鄙视胤禩道:"喜欢小狗的又不是我,是阿玛。"

胤禩:"…………那下次八叔给你买糖吃。"我以为小狗至少要比糖高级些的……

弘晖小包子眼睛贼亮贼亮,裂开的小嘴里疑似快有口水落下,想必是老四和四福晋都有限制弘晖吃糖,因此好不容易逮着一个陪他一道作案的,立马口水就涌上来了。正在这时几个丫鬟嬷嬷气喘吁吁得终于赶到了,想来是苏培盛使人唤来的。

胤禩眸光淡淡得看过去,冷哼一声:"一群人连个小孩子也看丢,若是在我府上……哼!"胤禩点到即止,不再理会那些个吓得连连告罪的人,这里毕竟是老四的地方,有些事他也不好插手太多,只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弘晖道:"快去让嬷嬷给洗洗,你阿玛和八叔等你一道吃饭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八:爷果然不走寻常路的,就是气死老四你!我整不倒你,至少可以出出气,哼!

四四(面瘫着):老八你就继续撩拨吧,等爷哪天忍不住了,看谁哭去。

正文 书法
一顿饭吃得平和安静。

满人但凡身份高些的,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此胤禩只是刚一入席的时候,与乌喇那拉氏打了招呼,又去逗了逗小弘晖,便在老四斜下里扫来的目光下老老实实吃饭了。

吃过饭,胤禩对着弘晖挤眉弄眼一阵,就被胤禛拎回了书房。

胤禛背对着胤禩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胤禩无聊得紧端起热茶押了一口,就看见胤禛转身来,从那本书册里取出一方纸来,递到自己眼前。

胤禩莫名其妙,一边接过一边问:"这是什么?"

胤禛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的样子,转回身背着胤禩,随口道:"前几日偶然得的,估摸着你用得上。"

胤禩展开那纸一看,这不都是些肺弱的调养之法,还附了若干方子。胤禩匆匆浏览一遍,狐疑地开口道:"四哥从哪里偶得的,居然如此详细?"这一看就是从各处搜集整理来的呀。

胤禛面上尴尬了一下,瞬间恢复回面无表情状:"我每日在府中读书,哪有时间去做这个?是苏培盛偶得的。"

八爷道声'原来如此'做恍然大悟态,贼笑道:"弟弟都不知道苏公公原来是识字的。莫不是苏公公'偶得'了方子,四哥亲自誊写的?"怪不得苏培盛之前说这老四总盼着自己过来,原来是等着献宝来着,哼哼。

胤禛黑着脸:"饭也蹭了,还不回你府里去,莫不是还在惦记弘晖的那点子点心不成?"

胤禩将方子收进袖内,笑嘻嘻的打了个千儿:"那弟弟这就回去了——四哥这方子就当将功补过吧,弟弟就不收那新衣服的银子了。"

胤禛面上出现一丝气血不畅的征兆,在他动手之前,胤禩早已扔下一句'四哥弟弟我走了'跨出了书房。

"等等。"还没八爷走上三步,胤禛隔着窗子唤住他,声音里倒是带着一丝极细微的笑意来。

胤禩顿了脚步,回过头来问:"四哥还有事?"

屋内的人没出来,仍是隔着窗户说道:"皇阿玛不是让你来四哥这里习书法吗?如此,明日得空了就过来吧。"

胤禩一愣,笑着应了。

……

第二日,胤禩果然如约,出了宫门就跑去了老四府上。苏公公笑眯眯得将人引至书房,看来昨儿个晚上,老四心情不错,连带着下人也如沐春风起来。

胤禛今日自然没再晾着八爷,摸出自己练字用过的帖子,让胤禩自个儿临帖去。

让苏培盛沏了一壶金瓜潽耳茶,余烟袅袅腾起,胤禛摸了一本欧阳修《归田录》翻着,偶尔抬头看看站在窗边提笔写字的胤禩,一时间居然仿佛回到了当年都在阿哥所时,几个还未长开的小阿哥无忧无虑的日子。

胤禩写了几张字,不甚满意的样子,正要销毁这些写坏的字,胤禛突然开口道:"握笔手势不妥,手腕无力,如此怎能写好字?"

胤禩苦着脸,这字儿他两辈子都写不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因。这手势和手腕无力的问题,他也听别人指出过,但却不知如何改进才好。有时候他还真会嘲笑自己,就算他真的做了皇帝,怕是也会羞于用他那副烂字在奏折上写下批注。若是后世子孙看了,还不知要怎么嘲笑自己呢……

"好好的说话,怎么走神?"胤禛微微皱了眉,将手中书册扣在矮几上。

胤禩回过神来,略显苦恼道:"小九他们也说是这个问题,只是要怎么才算妥当?怎样才能有力?"

胤禛放下书想一想,才道:"这腕力需得多练,手势问题,你四哥当年练书法时,是手握一枚山核桃,这个法子倒是可以用用。"说罢吩咐守在门外的苏培盛去寻些大小类似的玩意儿来。

不过一会儿,苏培盛端了个小盘子,上面托着三只鸡卵,圆圆润润白白生生,很好吃的样子。

胤禛瞅了一眼对着鸡蛋发呆的八爷,道:"饿了,这又不是给你吃的。"

胤禩嘴角抽了抽,一时无法分辨这老四是在讲笑话,还是别的,不敢接话。

胤禛取了一枚鸡卵,让胤禩握在手里,继续写字。这可苦了八爷,他本来就写的随性,手中握了这样滑不留手的东西,如何还能写得顺畅,几乎连握笔都有些不稳了。

四爷在一边看得忍无可忍,无法眼睁睁看着八爷这样继续糟蹋自家宣纸下去,终于几步走到胤禩身后,抬手握住了胤禩持笔的右手。

胤禩只觉自己右侧贴上一个暖物,不由呼吸一滞,很快放松下来,任由那人引着自己的手,在宣纸上下笔游走。

……

书房里一时谁都不再说话,连呼吸之声都放轻了许多。两具同样修长挺俊的身体半贴在一处,右手交握着,就如同一个人一般。

胤禩心中不合时宜的一酸,忽然想起前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十三失了母妃,更是整日跟着老四。老四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把手的交十三算学术数,真可说是"趋侍庭闱,晨夕聚处;每岁塞外扈从,形影相依"。除了算学之外,十三每次写了诗,都会拿给老四过目请教。这也是后来老四把十三写的诗全部搜集起来装订成册,其他几个兄弟才知道的。

那个时候十四其实很伤心,对着自己和小九抱怨过,'明明我才是他亲弟弟,为什么他却只对十三那么好'。自己那个时候对十四说的什么来着……忘了,但是一定是挑拨离间的话吧,呵呵。

其实说真的,老四这人若是不偏心,做人哥哥还挺称职了,什么都会手把手的教,至少比他做人家阿玛强多了。

很明显,八爷早已魂游天外,不知今夕何夕。

"你今日怎的?到底在想什么?"胤禛皱眉道,声音冷肃了起来。

胤禩没有防备,耳廓里忽然被温热的气息拂扰,手不由自在地一抖——

'啪嗒'手里的鸡卵一时打滑,就这样磕在桌上,碎了。

"……"四爷脸黑了。

八爷看了看,那团在自己刚刚写好的字上,那摊成一滩的黄黄白白,又瞄了瞄桌边放着的剩下两枚鸡卵,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胤禛甩开胤禩的手,反身走回矮几边的椅子上坐下,冷冷道:"心不專,念不一,做事難以成就。你若还是如此,今日就到这里吧。"

胤禩叹了口气,放下笔,取了一旁的丝绢擦拭着沾了污物的手,幽幽道:"四哥别生弟弟的气,弟弟方才只是想起了十三。"

胤禛刚看了两行字,忽然听他提及'十三',便又将书放下,看着胤禩道:"为何突然提到十三?"

胤禩也没心情写字了,走到胤禛边上坐了,伸手端过茶来,一边道:"前几日入宫请安的时候,正巧遇见了佟国纲的儿子法海给十三他们授完课出宫,就随口问了他两句十三和十四最近的课业。"

这佟国纲正是佟国维的哥哥,要知道这个佟国维可是佟皇后的阿玛,老四的外公。佟国纲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鄂伦岱,另一个叫法海(白娘娘炯炯飘过)。

说起来这家人非常有意思,鄂伦和他的父亲佟国纲一样,脾气火爆,性格直爽,是天生的武将,而次子法海却是个典型的斯文书生。法海才高八斗,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考中进士,在这一向尚武的满洲贵族中是极为少见的。因此老爷子非常喜欢法海,让他做了皇子们师傅——这个时候,法海也不过二十七岁。

十三和十四,便是跟着法海学习的。因此这里胤禩说问法海十三十四的课业,也算合情合理。

胤禛点点头,抬眼:"又如何?"

胤禩笑笑:"那法海说这两个小的都是机灵的,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些静不下的,十三这小子更喜骑射布库,对于算学却是有些吃力的样子。十四这臭小子也陪着十三一起疯,因此两个人都落下不少课业。法海还让我去敲打敲打他们呢。"

【阿弥陀佛,四哥你可千万别和法海求证去啊,不然你弟弟我都没办法圆谎了我。】

"十三十四怎么如此不懂事?"胤禛眉间愈紧,将茶盅子放下,他虽一贯疼爱十三,但也不是无原则的溺爱,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思量着是不是要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两人一番。

胤禩知道老四的主意,看准机会道:"四哥你可千万别找他们对质啊,这个年纪的小子,可是记吃不记打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是法海向我告了状,不是反倒让他们对法海有了看法?这么好的师傅……得不偿失的事情,咱可不做。"

胤禛正要问'那该如何,总不能这么放任下去吧',抬头就看见八爷一张笑得贼兮兮的眼睛,亮晶晶得好像里面藏了两挂月亮。

"……"四爷顿觉无力,这小子又是早就想到什么鬼主意了吧,做了个套儿让自己钻。

"四哥算术在兄弟们中间是最好的,不如四哥多去去永和宫给两个弟弟温习一下。这两个小子谁都不服,可就服四哥你呀——"除了太子之外,老四功课最好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没人能够反驳。

胤禩一脸略带忧虑的企盼模样毫无破绽,完全就是那为弟弟的贪玩不爱学习而担心不已的哥哥。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让人无从拒绝。

四爷总觉今日似乎又被人不着痕迹的算计了,却偏偏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反驳不了,只好暗自在心里再次记下这一笔。

八爷心里还在飞快的打着如意算盘:如此一来,老四就要常常去给德妃请安什么的,也能缓和一下关系,再来这次拖上十四,德妃总该记着点儿老四的好了吧……

于是八爷又笑的美满如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又被别人惦记了。

作者有话要说:收到人生第一份长评 幸福中~~~~ 大家用长评来砸我吧 让我可以送分分~~~

*以下是ZJD亲耐的提供的法海科普小知识,大家就当'每日小词典'吧:

法海其实是个大才子,但是他的身世挺悲剧的,佟国纲是个超级妻管严,法海是老爷子酒后宠幸了一个婢女的产物。于是大老婆和长子鄂伦岱对法海母子非常刻薄,佟国纲也不说什么,因此有"父不以为子,兄不以为弟。而且法海他妈去世后,鄂伦岱还不让入祖坟"的说法。但是法海还是很争气的,苦读书,自己考的进士,还被康熙选为十三十四的老师。当时满族贵族里哪有人家的子弟会自己去考进士搏出身的啊,大部分都是花点钱买个侍卫之类的官做做。

正文 生辰
接下来的几日里,胤禩过得十分悠闲,除了偶尔去宫里请安之后抽空陪陪额娘,就是去老四那里练练字,逗逗小弘晖,再来就是往自家内院张氏屋里坐坐,心中还在想着也许自己多努力一下,说不定能让弘旺早几年蹦出来。

如今他心思不在争储上,自然可以做些别的。

再来就是一边盼着老爷子的'口谕',一边吩咐府里的下人们慢慢开始着手准备迎接八福晋回府。

没过几日,上面的旨意果然到了,不过却不是一份。除了允许毓秀在过年之前归家之外,居然还有一个更大的馅饼砸下来。

良嫔因温良恭顺,进封良妃,入住储秀宫。

敏妃薨逝之后,妃位就空出一人来。老爷子封良妃的事情并不让胤禩意外,因为江南之事的缘故,此番举动未尝没有补偿安抚的意图。不过这个举动在朝臣们看来,就有些摸不清老爷子的心思了。

八阿哥在江南的差事上办差不利,惹得上面那位大发雷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稍微混迹官场久一些的人,便知道四阿哥和八阿哥在江南可是把太子殿下的人收拾光了,以太子的为人来说,怎么可能不报复?这四阿哥素来我行我素冷面严肃惯了,大家也找不着什么把柄,但这八阿哥可是自明珠倒台后就一直不振的大阿哥党啊。

皇上定定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那么在这个时候,先是贬斥了儿子,又赶着把儿子的母妃进位——这到底是要弃呀,还是要用啊?

墙头草们纠结了。

与前一世比起来,良嫔封妃提前了几年,加之于成龙至今仍然活蹦乱跳在大堤上这件事——让胤禩看到了一丝改变希望。

江南的官场,老爷子最后拍了隆科多去善后。隆科多深得他阿玛佟国维的真传,当着百姓的面斩了一批民怨极大的官吏,又宣布了减免赋税的圣意,恩威并用,将浮动的民心渐渐安抚下来。

如此一来,这次损失最大的,当属太子了。

胤禩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太子估计会给自己玩阴的,这个不好妨,只能事事小心了不要让他抓着把柄。

不过喜事当前,胤禩也懒得去管那些有的没的,只每天异常勤快得往储秀宫跑,总会陪着良妃说会子话,偶尔也会送上一些宫外才有的小玩意儿或是小吃食儿什么的,逗额娘开怀。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十三的生辰。

三个小阿哥早早地就被老爷子打发出了宫,几个人欢天喜地的笑得连眼仁儿都没了,就差慢的打滚儿。

清朝的皇子皇孙自康熙开始,六岁便开始在上书房读书,皇子的授业师傅由老爷子亲自选定,其中汉人师傅,主要教授儒家经典,满人师傅称谙达——内谙达教授满文和蒙古文,外谙达教授弓箭骑射技艺。《康熙起居注册》

皇子皇孙们其实小时候都没过过几天轻松日子。

他们寅时便需起身,在书房读书,复习前一天的功课,准备师傅到来上课。卯时开始,由满文汉文师傅授课,尤其是老爷子要求'书必背足一百二十遍',皇子们都要自行背诵再由师傅检查。

辰时左右,老爷子早朝完毕,便随时可能来抽查考校阿哥们的功课,也一刻不敢放松。这样的学习,一直要到午时左右,放能用膳。下午的时候,主要是骑射与疏讲,疏讲是由先生翻书出题,学生依题疏讲。

如此几番,一直要到天色已暮,诸臣退出。阿哥们在上书房一天的功课才算完毕。

这半大的小子,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都如此枯燥得日复一日不能反抗,大概就只有生辰,宫中红白喜事,或是年节时,才能偷懒好好睡上一觉。因此今日几个小的可是早就憋足了一口气要舒展舒展的。

每每思及此处,胤禩都要感谢佛祖没让他从头儿再活一回,不然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四的院子挺别致,虽不及御花园那般精雕细琢,但一泓水一片石都别有志趣,想来打理的人很用心。

几个小的在院子里玩闹了一阵,又吵着要上街区逛戏园子看杂耍。最让四爷可气的是,十四年纪最小,在第一时间就收服了出来看热闹的弘晖,撺掇着弘晖同他们一起闹腾。

几个半大不小的加上一个小的齐心协力火力全开,老四头大如斗,像赶苍蝇那样挥挥手,准了。

小九小十赞许得摸了摸弘晖的头,胤禩笑眯眯地从袖中摸出一盒柿饼来,塞给弘晖以资奖励,四爷没漏下这几个小动作,横了他们一眼。

几人在街市上东走西顾,吃了小食儿听了小曲儿好不快活,一直到日头偏西四福晋打发人来说筵席已经备下了,才意犹未尽得打道回府。

月上树梢头,四贝勒府里也是酒意正酣,正是宾主尽欢之时。

因为是兄弟们庆贺生辰,四福晋只是一开始带着弘晖略略坐了一小会子。弘晖毕竟才两岁,白日里跟着叔叔们皮了一天,早就乏得不行,被四福晋连哄带骗,哄回去歇着了。四福晋见自己在场,那几个小的都放不开,也称了醉先回去歇下不提。

于是真正的热闹是从四福晋离去之后才渐渐开始的。虽说几个小的也挺尊敬这个四嫂,但毕竟有女眷在场,许多话他们可不好乱说。

乌喇那拉氏刚走,十四就捅了捅十三,十三眨眨眼睛,转头朝胤禛笑得很暧昧:"四哥,听说你在江南带了个女子回府,是真的吗?"

此言一出,小九小十连同十四都眼巴巴得望着四爷,四爷也不负众望得面孔僵硬眉头紧皱起来。

八爷刚尝了一勺笋丝虾丸汤,闻言差点呛着,一边掩嘴咳嗽一边努力回忆着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女人来着,自己怎么一点儿消息也听到?莫非是自己身陷江南兄弟会那几天的事情……

十三素来敬畏胤禛,在几个人的怂恿下憋出这么一个问题已经是他的极限,对着四爷黑沉如墨的脸,他都几乎开始后悔怎么就被十四给诓进去了呢。

十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十三一眼,转头对四爷,努力装出可爱好学不知者无畏的模样:"四哥,据说当时好多下人们都看见啦,四哥从马车里扶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进了屋子,就再也没出来过。那个女人是四哥在江南认识的吗?这次可是带回来了?"

"……"这次轮到八爷面色铁青,手指发抖,不能自已。

几个小的都将注意力放在四爷身上,等着他开口答疑。四爷面色冷静得扫了一眼在座的人,尤其是那个同样处在风口浪尖儿上,眼下犹在自欺欺人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罪魁祸首,忽然嘴角一勾。

胤禩一瞬不瞬地看着胤禛的反应,忽然见他展颜一笑,心知大事不妙,这个小心眼儿的怕是要把自己的丑事抖出来了,想要阻止,却已是晚了一步——

四爷端起桌上的白瓷青花官窑小酒盅,押了一口,面无表情得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

几个小的顿时兴奋了,激动了,互相眉来眼去一番,心道:这次出宫没白来啊!若是大哥、二哥还是三哥都不打紧啊,这可是四哥啊,那个总是一板一眼从来都喜欢守规矩的四哥啊,从来不好女色的四哥啊!

八爷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也是能随便乱说了么?四哥不生气你们还真敢打听?到底是那个奴才乱嚼舌根子,让这些混话传到你们耳朵里去?还不快闭嘴!"

小九小十面面相觑,八哥这反映不大对头啊,怎么这事儿四哥本人不生气,倒是八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立不安?

十三要老实些,他虽然好奇,但也怕真惹哥哥们不高兴,何况这次大家是为了给他过生辰才出来的,若是真闹的不欢而散,岂不是自己的不是了。于是胤祥连忙说了几句圆场子的话,却是死都不敢说这消息来源,生怕真的攀扯上旁人,闹大了去。

其实他倒是多心了,胤禩当日女装回府,许多侍卫衙役都看见了,不过胤禛从宫里带出来的,多半猜到那人是谁,自然谁也不敢多嘴。倒是那些不明就里的衙役看见了,便胡乱猜测起来。胤禛他们本也没想过要灭口,没想到渐渐有往来江南与京城的人,将一些子虚乌有的消息传了过来,加上之前的贴身侍卫们对此事讳莫如深的样子,于是许多人便脑补一段风流佳话出来。

四爷咳嗽一声,他再不出声,老八又要把话题引开了:"大家都是兄弟,无需藏着掖着的,更何况有些事情早晚都会传出去,就是不说,也不见得别人不会去胡乱猜测。"说罢已有所指的扫了八爷一眼。

素来温文稳重的八爷后悔了,怎么当时就没想到那群贼人会让他穿女装?

几个小的一听原来当事人都没计较,顿时一扫方才的战战兢兢,急不可耐地问道:"那……这个……漂亮不?什么来头?怎么遇见的?四哥真带回来了?四嫂知道了吗?没有不高兴吧?"

问题太多,胤禛很镇定的捡了几个来回答:"带回来了,如今就在府里。至于你们四嫂……应该挺高兴吧,至少没什么不高兴的。"

胤禩捂脸,老四这是明摆着在误导这群小的啊,他果然还在记仇。

几个小的一概流露出既佩服又八卦的神情来,若不是碍着祖宗礼法,只怕都要拍着桌子说'在哪里赶快牵出来给爷参观参观'一类的话来。自然的,如今他们还没胆子在这个素来冷面的四哥面前,要求围观他新纳的小妾。

胤禩在一边听着,冷汗津津地握着酒盅,一边犹不死心得盼着老四能就此打住。

胤禛扫了在座众人的神态,不紧不慢道:"说起来,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的。"

几个小的还未平静的心灵再次激动起来,都一脸期盼得伸长了脖子,热切地凝视着四爷,说什么也不肯放过他每一个开口的动作。

胤禛执起一支包了银的竹箸,抬手往八爷的方向一指,微笑着吐出几个字来:"不就是你们八哥么——"

"!"

"嘎?"

"八——"

'乒'的一声,十四爷手中的白瓷青花官窑小酒盅没拿稳,酒水泼湿了自己的衣袍都没知觉。

八爷努力克制住抽搐着嘴角,用眼下能表现出的最镇定的声音,对几个小的道:"此事,说来话长。"

作者有话要说:四爷:爷终于逮着机会了,抓不住的话老天都会看不过眼。

八爷:乃个睚眦必报的银……爷要申请搬家,和你做邻居都会被传染!

四爷:请便,爷登基了想把你圈哪儿就圈哪儿——现在你还要不要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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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女装
于此同时,几个小阿哥不负众望地表现出了非凡耐心,都睁大了相似眉眼,脸鼓励看着八爷。

八爷:………………

四爷心情不错押了口小酒,转头对苏培盛道:"天色晚了,去和宫里递个话,今日小九小十和十三十四就歇在府上了,不会误了明日上书房。"

小阿哥们闻言,就差热泪盈眶地握住四爷手高呼'四哥原来如此善解人意,弟弟们以前都误会了'。

八爷认命了,连最后条后路都被老四先步截断了,算了,丢脸就丢脸了吧,爷连姓儿都改过,还怕啥丢脸?(其实小八也很记仇)于是八爷略作回忆,将当日在江南落水之后身陷险境经过大致讲了遍,对于被逼无奈着女装事情,当然只是随口带而过,不肯浪费丝毫笔墨。

几个小阿哥都长在深宫之中,日后名扬天下'大将军王'和'拼命十三郎'都尚在上书房挣扎着,就是稍大些小九小十,也只在伴驾之时去过承德或是木兰围场类地方。因此眼下听见胤禩用平铺直叙口吻,异常简练地将江南之行描述了遍,让四个半大小子时不知该说什么,都隐隐有些后怕。

胤禛似乎也被胤禩话带回了当时当日情境之下,他看了看胤禩片平静面色,忍不住伸手握了下胤禩隐在桌下手,就像兄长安抚在外受了欺负归家幼弟般,只在于心,无关风月。

胤禩被这握,也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着胤禛。胤禛笑,将手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执起酒杯抿了小口。这来回都在桌下,除了当事人自然没旁人看见。

回头见几个情绪低落下来小阿哥,胤禩笑道:"怎么,方才还吵着要听故事,这下八哥舍了脸面说出来了,却连个捧场都没有。"

小十'碰'得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道:"真是反了!连阿哥都能绑架,定要让皇阿玛派兵将乱党全数捉拿,个也不能放过!"

胤禩抚额,这个小十就是脾气躁啊:"小十……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小九也皱眉思索道:"可是……弟弟并未从旁人口中听到反贼风声,是不是——另有缘由?"

胤禛道:"八哥这样做,也是以大局为重。江南刚历经水患,人心思定,这个时候大肆搜捕乱党,容易逼得那些人狗急跳墙。"

胤禩点点头,道:"何况这些人根基在那里,并不似江湖草莽那般居无定所,若是有朝日时机到了,轻易就能将其连根拔除。"

小九小十点点头,这时气氛也渐渐又热络了起来,不似方才那般冷凝。

小阿哥们都纷纷上前轮番着给八爷敬酒,口称'八哥吃苦了弟弟们都帮不上忙',或是'八哥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类话儿。

八爷酒量般,之前就已喝下不少,如今自然顶不住这样车轮战,却又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来者不拒地尽数喝下肚子。

不刻功夫,八爷便面色酡红,醉醺醺几乎连坐都坐不住,偏偏倒到地当场就要趴在桌上睡过去。

胤禛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喝止几个弟弟胡闹行为,又转头对高明道:"家主子醉成这样了,今夜就歇在这里了,横竖不过多间屋子罢了。苏培盛,去交代下面多准备个屋子。"

高明'喳'声,上前扶了胤禩,由苏培盛引着往西厢客房走去。

十四与小九对视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小九转头对胤禛道:"四哥,弟弟也喝得差不离儿了,八哥醉得这么厉害,不放心,那弟弟就先下去了。"

胤禛点点头。

十四也'噌'地站起身来,急道:"还有!四哥看,弟弟衣服都被酒泼湿了,那也先下去步。十哥小十三们继续啊,喝不醉别回来!"说罢也急急忙忙跟着胤禟下去了。

十三看着十四离开背影,不满道:"也是哥哥,凭什么叫'小十三',没大没小。"

几人又心不在焉得喝了几巡,胤禛瞟了眼两人心不在焉样子,开口道:"可是醉了?醉了就去歇着罢,明日可不能误了上书房。"

小十面上露出急不可耐神情,拉着十三匆匆忙忙给四爷行了个礼。胤祥只来得及给四爷做出个身不由己表情,便被急吼吼胤俄给拽着袖子退了下去。

四爷冷静喝完杯中最后滴酒,抬眼便看见苏培盛安置了八爷、九爷和十四爷他们回来。四爷扫了眼苏培盛纠结异常面色,扔下杯子,起身弹弹衣袍,道:"也罢,还是去看看吧,这几个也是不省心。"

苏培松苦着脸,亦步亦趋地跟着四爷往西厢胤禩他们歇下屋子。

胤禛刚到门口,便看见高明手足无措守在胤禩门外,急就差抓耳挠腮,副想进又不敢进屋样子。

胤禛冷下脸来,斥道:"怎么回事?家主子醉成这样,为何在外面偷懒却不进去侍候着?"

高明'噗通'声跪下,都快急哭了:"是十四爷他们把奴才赶出来,爷还在里面……里面还有九爷他们……"

胤禛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这几个小果然凑在起就准没好事!这肚子坏水儿都是跟谁学?近墨者黑,如今连十三也被带坏了吗?

胤禛示意高明退到边,自己上前轻轻将门推开。西厢这几间客房都是为贵客备下,因此颇为宽敞,分外间和里间,里边是主子休息地方,外面是给随侍太监或是下人休息,如此也好方便主子夜里随时传唤。

胤禛动作刻意放轻了,里面人倒也时没察觉有人进来,还在专心致志得'忙'着手里头事。

"九哥,是这样吗……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啊?"

"嗯……不就是女装么?莫非是因为没上妆所以看着不像?"

"上妆?要不然再让下人拿点白粉过来?"

"拿了白粉过来有什么用,难道们有人会上妆不成?"

"这个……不如捉个丫头过来吧。"

"嗯……"

"九哥……还是不要了罢,八哥知道了会杀了们……"这是小十三有气无力声音。

胤禛听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声,掀开帘子进了内室,看见四个弟弟表情各异围着醉倒在榻上胤禩。而胤禩身上似乎已经被歪七扭八得套上了套旗装,显得不伦不类。

"四、四哥……"几个阿哥见闯祸被碰了个正着,都低下头诺诺不敢看那个冷面四哥。

胤禛皱了眉头,冷声道:"们这是在做什么?还知不知道自己身份,是皇子、是阿哥?想过这样做可是们该做?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四爷火气如此之大,几个小阿哥连声都不敢吭,十四把将十三推到前面,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去,四哥素来最疼。"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哇。

十三无奈,都被推出来了,要算账也是四哥走了再算账,眼下总不好再退回去呀,只好低头认错:"四哥,弟弟错了……"

胤禛看着十三,道:"在外面都听见了,十三是有错,错在明明知道兄弟们做不妥却不加劝阻,反而为虎作伥。这个问题,们日后再谈,先退到边儿去!"

十三松了好大口气,按着胸口往旁边挪了挪。另外三个罪魁祸首目光斜着扫过来:没义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三反瞪了回去:是谁先不讲义气?谁把推出来?

小九小十小十四齐齐转头,看屋顶,看地下,看陈设。

胤禛酒意也渐渐涌上,抬手用拇指撑撑额角,头痛道:"今日已晚,们几个先回房休息吧,免得明日误了上书房。这件事情,等们八哥醒了再找们算账。"

十四与胤禟对视眼,十四瞬间垮了张脸,他与胤禛同出母,自然是兄弟中长得最像,只是胤禛严肃冷淡,长大后眉眼都越发凌厉了起来,相比之下,如今还未长开胤祯,就显得更肖似德妃些。

胤禛看见这张与德妃相似脸,果然头痛起来。十四更是得寸进尺道:"四哥偏心,大家都看了就不罚十三。难道就能看,弟弟们就不能看吗?反正八哥他又不会知道……"

胤禛嘴角抽,扫了眼榻上醉不知今夕何夕八爷,忽然阴笑起来:小八自己瞧瞧,这些就是死命护着弟弟,哪个有十三乖巧?既然这样,爷就让瞧瞧顺着他们后果……(四爷明显酒精上头了)

胤禛几步走上前去,拨开小十,伸手指指点点道:"衣服不对,当时是汉家女子装束,头发是这样……苏培盛去偏院里给爷取些东西过来!"

小九:……

小十:…………

十四:!

十三:=口=|||| ………………四哥。

……

这天晚上,身在乾清宫老康接到眼线递上来——四贝勒府上'生辰筵'密报,捂着肚子趴在御案上笑得半死,差点喘不过气儿来。值唬得梁九功又是端茶又是抚背,忙活了大半天。

喘过气儿来,老爷子临时改了主意,着人通报良妃准备接驾,今夜万岁爷就打算在储秀宫歇下。

良妃恭恭敬敬地迎了老爷子入内室,奇怪是老爷子这个晚上什么也没做,只是偶尔看着良妃脸笑得歪倒在榻上。良妃莫名其妙,却又个字不敢多问。

第二日胤禩因宿醉头疼欲裂,早晨撑着额角差点起不了身,因此忽略了高明欲言又止纠结神情。而几个小阿哥,早就在天还未亮时候,就心满意足得赶回宫里去了。虽然昨夜闹得狠了大家都没睡上几个时辰,但几人眼里尽是奸计得逞畅快。

四爷,如既往面色冷淡,大早儿就去书房继续'奉旨读书'去了,连胤禩回府都没露面。

于是,十三生辰,就这么过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咬牙,偶纠结了好久要不要这么写,决定还是按照我之前的纲领吧。筒子们,偶已经准备好接砖头了,番茄也可以,臭鸡蛋的不行!偶洁癖……


正文 福全
十三生辰过后,北京城的街道也渐渐飘满黄叶。甭管是百姓还是黄带子红带子们,都换下了夏衫,穿了夹袍。

胤禩在老爷子的首肯下,复了工部的差事,不过眼下汛期已过,他似乎没什么可忙的,整日里乐得清闲起来。

这样的悠闲中,胤禩却莫名得回忆起了前一世的一些片段来,他知如今紫禁城里看似一派平和,但其下的暗涛早已势成。若是要求自保,必然不能坐以待毙,有许多棋,他都可以斟酌着先行一步。

于是,连着几个休沐的日子,胤禩着了青色长衫儿,手里都拎着个鸟笼儿,往天桥上面那么一走……高明跟在八爷后面直犯嘀咕:怎么爷好好的却非要装那什么纨绔?

话说这天桥,自明代开始便有了,到了明末,茶楼、酒肆及卖艺、唱曲、说书的场子日益增多,越发得繁华了起来,才渐渐有了今日的规模。如今老爷子将东华门灯市移至天桥西侧灵佑宫,每逢上元时节,游人之多,几无插足之地,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这里也有个鸟市,露天的摊子,有卖笼子的,卖鸟的,卖鸟食的,卖小金鱼的,卖花的什么都有,东西很全。人来人往,真是好一个'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

胤禩前世都忙着扮好儿子、好兄弟、好皇子,忙着经营去了,哪里有过这样的功夫挥霍时间和名声。

这样做了闲散纨绔贝子几次,还真让他碰着了想见的那人。

那人正在天桥一家茶肆的二楼上喝茶,一偏头居然看到自己想不到的人拎着鸟笼儿闲逛,立马扔了一颗书生米到胤禩头上:"你小子不在家好好儿呆着,怎么上这儿来了?"

胤禩摸摸被砸到的头,笑眯眯啊笑眯眯地看着那人,叫道:"二叔怎的也在此?"(大家知道是谁了吧,就是裕亲王福全啊)

裕亲王身着赭色常服,一把象牙骨柄水墨绫绢聚头扇扇得呼呼作响,似乎回头和什么人交谈了几句,有转头对胤禩笑道:"还不快滚上来!"

胤祥笑眯眯得上了楼来,进了雅间,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的裕亲王福全,他身边还坐着一个青年人,面目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胤禩一边笑着见礼,嘴里也不闲着:"叔儿,您老儿可千万别告诉我阿玛呀。上回被骂还没过多久儿呢。"

福全收了折扇在手心敲敲,笑骂道:"怕你还往这儿溜达?你叔儿我多大年纪了来这里逛逛也不稀奇,你这才多大点儿呀,就跑这儿来了——亏你叔还在你阿玛面前说你是个好的!"

胤禩面上讪讪地笑着,心中可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就是为了这个来的,福全皇叔待他那是真的好,也是真心欣赏他,才在前世多次在老爷子面前称赞自己,说自己忠厚,堪称是大位的不二人选。这事儿在前世,胤禩知道了自然是沾沾自喜,觉得老爷子定然也会因此高看自己一眼,毕竟福全皇叔地位超然,老爷子对他很是信任。

后来裕亲王病故,自己与周遭的人也渐渐不为老爷子待见,他起先还叹时不我与,奈何皇叔故去得太早,若他能多活几年,也许自己到了最后不至于如此下场。

如今历经两番红尘,胤禩逼着自己跳出了那个浮华一世的圈子,才知道那些做法,在老爷子眼里,无疑是自取灭亡。只怕皇叔一番好意,最后也成了自己'结党'、'钻营'的证据。说到底,自己还不够多疑,无法知道那些多疑之人的心思。在这点上,四哥倒是做得比哪个兄弟都好,也许他真是最肖似老爷子的那个。

胤禩先是赔了笑说了几句自罚的话儿,一边招了小二给自己续个杯子,一边道:"叔儿,你可千万别生气啊,我下次不来了还不成吗。只是你刚才的话可没说对呀。"

裕亲王一瞪眼,道:"说说叔儿哪句话说错了?若是说不出来,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胤禩笑道:"一来么,二叔你可是一点儿也不老,你和我阿玛可是不差那几岁的,我阿玛还年轻着呢,所以二叔自然也不老。"

裕亲王忍不住执起扇子敲了敲胤禩的肩膀,斥道:"你怎么从江南回来了一趟变得油腔滑调的?该打!这第二呢?"裕亲王听得笑眯眯啊笑眯眯,嘴里一套,手里一套。

"二来嘛……"胤禩卖了个关子,转头看向之前一直看着他们叔侄打趣不吭声的那青年:"叔儿,您这位朋友可是与我一般大小啊,怎么他能跟着你来溜圈子,侄儿我就不行呢?"

裕亲王'啊'地用扇子敲敲自己的头,连道:"忘了忘了,小八,这是正黄旗副都统星辉,我看好的后辈。"

胤禩连忙作势与星辉见礼,一边寒暄一边还在琢磨着:"这位副都统看着好生眼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莫非是前世什么时候打过交道不成?

那名叫做星辉的年轻人即便一开始不认识胤禩,如今也从裕亲王口中核实了,不是鼎鼎大名的'八贤王'还有谁?这人在江南走了一趟,据说当地百姓都对他和四阿哥感恩戴德。他见胤禩不住打量自己,索性也就直说了:"八爷没见过我,不过必定见过我妹子的。"

"令妹?"胤禩有点忍不住天马行空起来。

裕亲王咳嗽两声,用扇子拍拍胤禩的头,道:"星辉是正黄旗包衣佐领费扬古的长子。"

正黄旗费扬古?那不正是老四福晋的阿玛吗?那这星辉不就是老四的大舅子咯?

"原来是四嫂的大哥,怨说不得我觉得如此眼熟。我们兄弟可都知道四哥娶了个好福晋,都羡慕的紧。"胤禩笑着寒暄道。

星辉尴尬的笑笑,这八爷实在是随和的过头了,都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方才看他与裕亲王的对应,也是随性自若的,怪不得裕亲王老夸这个八阿哥,把别的阿哥都比下去了。如今单单就这几句话看来,确实为人圆滑,却不会让人觉得过头;加之他在江南的差事得当,据说连于成龙那个犟驴子都收服妥帖了——这人的手腕,在阿哥之中果然算得上是上乘。

胤禩如果知道别人怎么想,估计就会找个墙角抱着痰盂吐血去了。

这边胤禩与裕亲王又随口聊着,裕亲王旧话重提,暗示道:"你阿玛前阵子也是逼不得已,如今不是复了你的差事?你如今应该多想想如何更上一层楼,多在家读读书练练字,免得你阿玛知道了……你二叔也保不了你。"

胤禩笑嘻嘻地呷了口茶,道:"阿玛英明神武,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会抱怨?就是前些时候,每日读书写字,脑仁儿都快疼了,这才来散散心么。何况……说不定我阿玛若是公务不那么繁忙,也会多多出来溜达。"

裕亲王说了句'你呀……'便住了口,转眼聊上了别的话题,偶尔也问问星辉。胤禩知道,太子如今虽然势微,但只要还没做出犯上作乱的事情,那么在外人眼里看来,他的地位就还算稳固,那么剩下的皇子阿哥甭管多贤能,日后都是个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什么的。因此要像老四那样一板一眼也可,像自己如今表现出来的这样闲散,也可。

福全皇叔是聪明人,那些胤禩没说出来的意思,他都懂。

聊了一晌午,三人又寻了天桥下的小食吃了,胤禩才与两人作别。临走了,还意犹未尽得暗示裕亲王下次去哪家馆子,或是听哪家的说书的,也要叫上自己——裕亲王听罢,笑着用扇子将胤禩拍走了,口中道:"你还是管好你福晋吧,别倒时候叫了你,你又不敢出来。"

胤禩:………………他这怕老婆的名声还真是名扬整个八旗圈啊。

……

转眼又是月余过去,年节将至,毓秀终于可以归家了!

或许是远香近臭,整整一年未见,胤禩最近总是回忆起许多毓秀的好来,前一世一直到尽头的陪伴、自己被圈之后敢跟四哥拍板骂人,以及,最后的挫骨扬灰……

这是孽缘,说不清是谁欠谁多一些。两个本不应该在一起的人,因为自己的一时贪念被绑在了一处。这一绑,就是两生两世。

京城飘下第一场雪的那天,毓秀乘着蓝顶小轿回来了,胤禩带着几个府里的侍卫出城迎了很远。

毓秀一路都很沉默。北风偶尔卷起轿帘,她从缝隙处看见胤禩骑马在前修长矫健的身影,和他肩上落下的一层雪花,微微地笑了。

然而好景不长,两人还没来得及甜蜜两天,老爷子就横插了一脚:借口胤禩成婚已近两载,然府中仍未有所出,着内务府调拨了两个易生养的女娃,送到胤禩府上给八贝勒做格格。

胤禩看着眼前两个红彤彤小圆脸羞答答的小秀女,顿觉眼前发黑。前一世老爷子后来看不惯自己媳妇儿,也是这样塞了两个格格过来,结果毓秀一怒之下居然跑到宫里与老爷子呛声,彻底激怒了老爷子,当众给自己难堪说连女人都关不了,还谈什么别的?连'大清江山决不能落入此等妇人之手',暗示若是自己继了位,大清也会被'武氏'那样的妇人把持。

想到此处,胤禩碰了碰毓秀的胳膊,示意她与自己赶快磕头谢恩,前世的错,今世可别再走一遭儿。

他本是极担心毓秀突然发作,正好又中了老爷子的圈套,刚一回来就坐实了'妒妇'的罪名,这样的打击对女孩子是何其诛心。

毓秀听完上面的口谕,身子晃了晃,一回眼正看见胤禩递过来的担忧的眼色。奇怪的是,她虽然耳边嗡嗡作响,但却能分辨胤禩的担忧是对着自己的,而不是旁的。

也许是胤禩那日出城迎接她的举动让她仍记忆犹新;也许是这几日的耳鬓厮磨让她心思稍定;也许是在自己礼佛的这段日子里,胤禩并未添置任何一名侍妾格格的事实让她仍然记得胤禩的好;又也许是近一年的礼佛生活让她看淡了许多事情……总之,毓秀在稳住了自己身子之后,规规矩矩得同胤禩一道磕头谢恩。

两个格格,也被她依着规矩,安置在了后院,与张氏的院子相邻。

太监离去之后,胤禩回了屋子,将毓秀搂在怀中安抚,却没看见毓秀低着头在他怀中露出艰涩的一笑,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眼神清寂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不行了,坚持了2周2日一更,快吐血了。连续两周白天上班晚上熬夜,终于撑不住了,今天牙龈有点疼,正好休息一下啊。

下一章有史料要考,所以下一次的更新在三日之后,当然再下一次,如果考据完了 就还是2日一更。

正文 夜宴

转眼间,康熙三十八年的新年很快便到了,此时北京城已经下过第三场大雪。年年岁岁花相似,人却是在默默的改变着。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温暖。

除夕当晚赐宴的时候,胤禩远远看见良妃衣着得体、面色红润得坐在妃位上,与其他几个同列妃位的母妃偶尔闲聊几句,很是和乐的模样,心中莫名的喜悦。

阿哥这边坐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都和和乐乐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尤其是小十三与小十四,那日胤禩同胤禛提及两人课业的问题,之后胤禛果真时常请安之后出入永和宫,亲自教导两个小阿哥术数算学。德妃似乎偶尔也会问问老四最近又读了什么书,差事办的如何一类,虽然面上仍是淡淡的不见得多热情,但却好过上一世两人此时的关系。

胤禩随口与五阿哥聊着,偶尔照顾一下吵起嘴来的小九小十,心思却又转到了阿哥福晋们的那一桌上。

唔……下午的时候就觉得毓秀神色有些疲惫,刚刚瞥了一眼,似乎脸色更差了些,莫不是身体不适,病了?只是今日是年夜的家宴,所以近臣和皇亲国戚都要参加,先行离去只怕是不妥的,坏了规矩就更让老爷子不待见了。

正走神着,忽然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八弟?"五阿哥胤祺用胳膊轻轻碰了碰胤禩,让他略略回过神来,一抬眼正看见身着象牙白底金绣裉边箭袖锦袍的太子胤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太子如今正是二十七岁(虚岁)的年纪,正是介于青春年少与成熟稳重之间的年纪,继承了爱新觉罗家特有的细长眉眼,据说也拥有了传承自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美貌,兼之胤礽刚满一周岁便被老爷子立为皇太子,自小被老爷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亲自教他读书,六岁时又特请大学士为师——这番精雕细琢下来,胤礽文通满汉,武熟骑射,自身的气度自是非凡少有兄弟能与之比肩,即便光是微微笑着坐在那里,也如同一颗熠熠生辉的华美明珠一般,让人无法忽视。

只是万事皆有正反两面,老爷子这样无所顾忌的的独宠,却造就了太子日后骄纵、暴戾、有恃无恐的性子。自小的区别对待,致使他几乎没把大阿哥之外的任何阿哥看在眼里。兄弟?笑话,在他眼里这些所谓的兄弟都是奴才!在第一次废太子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也从未想过自己所作所为可能的下场,被索额图稍一撺掇,便数次做出了大逆不道的行径。

"太子哥哥赎罪。"胤禩连忙起身,略带懊恼的对太子请罪道:"弟弟方才贪杯多喝了些,方才有些走神了,没能听见太子哥哥唤弟弟。"

胤礽一双琉璃般的狭长凤目微微眯起,怪嗔道:"大过年的,咱们兄弟之间还说什么怪不怪的?小八……你这是狭促你二哥罢,该罚!"

胤禩苦笑道:"二哥要怎么罚,弟弟都认了,只是这酒……"

"诶?"胤礽转头看向一边置身事外的胤禔,笑道:"你看你这个弟弟,被惠母妃调|教的就是不一样,刚才说了要认罚,可转头就开始和我这个做哥哥的讲条件……"

胤禔抿了一口酒,横了他一眼,道:"我弟弟难道不是你弟弟?"

胤礽拍拍头连连称是,起身振了振衣袍,端起桌上的自己的酒杯,几步走到胤禩面前。胤禩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要知道这个太子哥哥平素可都不怎么搭理自己的,偶尔在老爷子面前装装兄友弟恭而已,但更多的是清高与倨傲。

胤禩一愣之后,明白过来只怕太子这是为了江南官场的事,不好找老四撒气,都冲着自己来了。

还未等胤禩想出对策,太子已然笑着对他道:"二哥方才也失言了,小八不会恼了二哥吧。"

胤禩诚惶诚恐道:"二哥说哪里的话,弟弟怎么会生这个气?"

胤礽道:"既然不生气,就喝了二哥手里的这杯酒罢。"见胤禩还要开口,胤礽抢先道:"若是小八还要寻些托词,那便是瞧不起二哥了。"

胤禩笑的更苦了些,看来这杯酒是不得不喝了,于是顺从得从太子手中接过酒杯,仰头喝下。

胤禛在一边面色冷淡如常,只是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微微有些隆起眉峰。

太子见胤禩将酒喝完,似乎心情非常好,执起桌上的酒壶,又斟满了一杯,举在胤禩面前,道:"小八,这第二杯——是二哥听说你此番在江南行事作风,给我们爱新觉罗家的兄弟都长了脸,这杯酒二哥亲手敬你,你不能不喝!"

胤禩张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推辞,这是一边一直观望着的胤禛也站了起来,神色微微缓和了些,对太子道:"二哥,小八方才就喝多了些,这杯酒不如就由弟弟我带他领了罢。"

太子佯嗔道:"去去去,小四你来凑什么热闹,莫不是怪二哥偏心只敬小八漏了你?放心罢,二哥敬完小八的酒,自然就会轮到你的。"

胤禛无法再坚持了,只好坐了回去,看着胤禩一脸无奈的笑着,结果第二杯酒,仰脖灌了下去。

胤礽心情更好了些,拍拍胤禩的肩膀,笑道:"小八,二哥原以为你是个书呆子,想不到小八也有豪爽的时候!来来来,今天二哥高兴,喝了这第三杯,给二哥这个面子!"说罢不由分说又往空杯子里续了酒,直直递到胤禩鼻尖下方。

呃……老二这是来砸场子的吧,胤禩抚额叹息,他确实喝了不少,酒意上头了,浑身都在发热。

忽然觉得四周安静的很,胤禩撑开眼,果然看见太子与他的互动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阿哥这一桌更是都停下了说话,看着他们两人。甚至连老爷子都往这边微微侧目。

八爷一惊,他可不愿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成为众矢之的,连忙接过太子手中的酒杯,想也不想地一口倒进嘴里,反正前面两杯都喝了,也不差这一杯罢。

"哈哈哈哈——"太子见状笑起来,拍拍胤禩的肩膀,说了句:"爽快!"便真的转身离开,走到胤禛面前去喝酒去了。

胤禩撑着桌面缓缓坐下,只觉得额角那处突突地抽痛这,连忙伸手按了。方才的酒下去胸腹中就像火烧一般,还是喝的太急了些。

小九担心的扶着胤禩,让他可以稍微靠着自己,忧心道:"八哥,你还好吧。"

胤禩闭着眼,吐出一口浊气来:"似乎喝得太快了,有些难受。"

小十也有些担心,道:"八哥,撑得住么,要不要找个奴才过来服侍一下。"

胤禩余光扫了一眼笑着同胤禛说话的太子,摇摇头道:"不必,我出去走走便好,坐着反倒难受。"

小九也点头道:"也好,这里人多太吵也太腌臜,八哥,不如我陪你一道去罢。"小十闻言也点头附和着要一同去。

胤禩撑着胤禟的肩膀起身,道:"你们这一去就少了许多人,反倒打眼。我一个人喝醉了大家都看着呢,你们又拿什么借口去?"说罢笑笑道:"无妨,我就是有些觉着热,出了院子透透气便好。横竖有太监跟着,你担心什么?"小九小十闻言也只得作罢。

站起身来,似乎觉得脚下还算稳当,胤禩拍拍小九的肩膀示意自己无碍,才转身一步一步离席而去。高明的身份是不能进宫的,只能在外城候着。胤禩刚刚起身往外走了几步,便有机灵的小太监打着灯笼为他开路。拱门处也站着一顺溜儿的粗使宫女,那小太监招招手,便有一个小宫女上前掺住胤禩。

…………

胤禩出了拱门,穿过一座小石拱桥,觉着有些酸软无力起来,便挥手让两人退下几步,自己靠着石桥的桥墩子休息。

出了园子,没了觥筹交错的热闹,青灰色的月色印在未化完的皑皑白雪上,连空气都渐渐冷寂下来。桥下一道小小的沟渠,并不深,从金水河的支流引来,水声潺潺,岸边都是未化完的积雪覆冰,在夜色里倒是十分清雅,可惜胤禩却没什么心情去赏那夜雪。

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胤禩觉着刚刚才有些清醒的头脑又有些晕眩起来,连空气中又零零散散飘落的雪花落在身上,渐渐融化失了眉睫,也不觉着有多冷。

"八爷吉祥。"侧里一道轻软细小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胤禩撑开眼皮,仔细去看那宫女,果然看见一名身著淡粉色宫装的女子,头发是宫女模样,很年轻,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很秀气,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杏仁一样嵌在秀气的脸上,乌黑的瞳仁黑白分明,倒是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肩头落着一层薄雪,似乎刚刚从园子里出来的样子,看她身上的衣着打扮,比方才的宫女分位要高许多。。

胤禩略微回忆了一下,无奈头晕得厉害,只得作罢,便问道:"何事?"

那个宫女对胤禩福了福身,恭恭敬敬得低头道:"奴婢是承乾宫的宫女,方才梁公公见八爷一个人醉酒离席,担心八爷有什么不妥,便打发了奴婢来看看。"

原来如此……胤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承乾宫的?这样说起来,似乎确实在给老爷子请安时打过照面的。既然是梁九功打发来的,想必老爷子也看到这桌子的情形了。想到这里,胤禩心中戒心去了一半,嘴里随口道:"只是有些醉了,因此出来走走,片刻便会回去。"

那宫女听了胤禩答复却并未离去,反而抬起头来问道:"八爷可是醉的厉害?"

胤禩点点头,心中暗骂今日到底喝的是什么烧刀子,怎么如此烈性上头,口中却道:"你回去告诉梁公公,就说我无碍,只是在外间醒醒酒便可。"

那宫女却不走,道:"奴婢看八爷脸色,想事醉得厉害。今日听说这酒是蒙古进贡来的,酒劲儿可大着。眼下离守岁还有一、两个时辰。梁公公交代奴婢了,若是八爷醉得厉害了,不若先去偏殿歇一歇,等酒劲儿过了,再赶回来守岁也不迟。"

今日除夕之夜,大家每年这一天都要在一起守岁、看烟火。

胤禩还在犹豫着,那宫女又道:"恕奴婢多言,看这天色是要下雪了,八爷喝了酒,正是内热发散之时,若是站在此处让雪湿了衣衫,这冷热一冲,反倒不好了。若是八爷因此……让万岁爷知道了,定然会责罚奴婢的。"

说罢她便对那粗使宫女使了个眼色,道:"八爷这里有奴婢侍候着,你去回复梁公公吧。"那小宫女察言观色,又看了看小太监,那小太监对她点了点头,才躬身退了下去。

胤禩听她说了一大通,晕得更厉害了些,抬手摆摆道:"罢了,就由你带路去偏殿罢。"这个丫头倒是个机灵讨巧、会说话的,看起来分位比那小太监高些,怕真是老爷子身边的丫头,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眉眼弯弯,道:"八爷唤奴婢青雪便可。"说完又朝着胤禩福了福身,侧身引着胤禩往偏殿走去。那小太监依旧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

偏殿园子不远,若是侧耳细听的话,机会能偶尔听见一些声音稍大的笑声。想来这个时候皇上也乏了,先到后殿休息。只有在这个时候,那些个近臣或是阿哥们,才放得开手脚。

到了偏殿,那小太监便忙着去掌灯生炉,燃起辟寒香。青雪服侍了胤禩在一张软榻上躺下,又取了薄被盖了,端了热茶上来,放在一边之后,未等胤禩传唤,便上前几步,伸手轻柔得按上胤禩的额角,用不重不徐的力道按压起来。

胤禩微微一愣,睁开没看见那小太监的影子,却看见青雪近在咫尺的脸,微微皱了皱眉,心里不安渐渐扩大,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大意了,但仍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着痕迹得侧了侧头,躲开青雪的手,道:"这里不用你了,你下去吧,让方才的小太监进来侍候便可。"

青雪咬咬嘴唇,后退了几步,福低了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胤禩不再理会她,头转向里,被酒意熏得微茫的脑子有些难以运转,但长年的直觉让他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忽略了什么。躺下之后才觉得之前涌上的热气似乎也不是错觉,心跳得很快,这种连手指尖都在发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许久没听见响动,本以为那唤作青雪的宫女已经出去了,但耳边忽然想起窸窸窣窣的碎响。

胤禩转头睁开眼,等他在晕眩中看清眼前情境之后,陡然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捉bug

正文 卧雪

偏殿角落的铜炉里燃着木樨辟寒香,除此之外只有宫殿角落一盏黄铜鹤灯亮着。

那唤作青雪的女子已经解开了罩衫,中衣也半敞着,露出一片白白嫩嫩的胸脯来,站在极近的地方,伸手便能碰到自己。

胤禩沉下脸来,喝道:"爷知道是谁让你来的,这事要是让人看见,我这个做阿哥的至多被责罚,你狐媚惑主却是定然会被杖毙——要是不想死,就穿上衣裳滚出去。"

青雪哆嗦了一下,也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似乎微微犹豫了起来,解开衣衫的手也就这么顿在那里不能动弹,似乎有些挣扎起来,谁知这时幕帘后忽然一声刻意压低的斥喝:"青雪,你要背叛主子?"

这声音让胤禩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原来这里还有人监视着,怕是就等着两人成事去通知上面来捉奸。哎……居然会着了如此低劣的道儿,胤禩面露郁郁之色,觉得自己白活了一辈子,虽然的确时刻提防着太子,防着那些前世里使出来的阴招儿。平日里光留意他在朝堂之上给自己使绊子,却没料到太子今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会使出这般损招儿来。真真是失策!

那唤作青雪的宫女听见警告之后,果然面色一震,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对胤禩道:"八爷,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奴婢只是…奴婢只是…"说道最后,已是与不成调了。

胤禩撑起半个身子坐起来,冷冷得看着那宫女朝自己走过来,全无之前的文弱恭顺的样子,眉宇间都是决然,心中便明了大半:这女子只怕家人性命都被拿捏在别人手里,与她说理必然行不通了,不如自救算了。

想到这里,胤禩便装了头晕无力支撑,半躺在软榻上,由着那宫女上前……脑子里飞快得想着对策:是一掌敲晕这个宫女自己离开……不行,若是被人发现晕倒在此还是能想办法攀咬住自己的;但是若真的死了这么一个人在宫里,这一查下去,事情必然闹大,即便是老爷子不声张,也定然对自己有所不满……

这片刻功夫,青雪已经几乎贴上了胤禩,而胤禩也用手环住了青雪的腰——那幕帘后的小太监观察了一会子,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急急忙忙回去报信去了。

胤禩估摸着人已经走了,咬牙忍着下|半身不可抑制的反应,一脚将青雪踹出十尺远,趁着青雪受伤倒地一时没能爬起来,道:"不要以为就只有太子殿下能拿捏住你的家人,若是你今日执迷不悟,只要我爱新觉罗?胤禩不死,他日定然让你全家五族之内,为你今日的愚蠢之举陪葬!"

青雪被胤禩一脚踹中下腹,本就痛得一时直不起身来,乍一听胤禩这番有如赌咒一般的毒誓,顿时不知所措,唯有伏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

胤禩已无心再去理会这些,眼下他必须先下手为强,不能等太子去告状。思及此处,胤禩起身整整衣袍,察觉不过片刻似乎愈加难受了些,咬着牙用手狠狠捶了一下金丝楠木的矮桌,借着那阵钻心的疼压下不适,往殿外走去,快至殿门时,胤禩停了停:"青雪,聪明人要认得清自己的身份,谁才是你的主子——口口声声许你富贵,却让你去做丢掉性命的事情……莫非你真以为,你死了,你的家人便能活得下去?"

"还是……"胤禩微微侧了侧头,余光看着燃着辟寒香的铜炉,淡淡道:"你真以为,这天下,已是那个人的囊中之物?"

说完便不再理会地上呆若木鸡的女人,抬脚跨出殿门。

……

回到小树林附近,胤禩算着时间,若是太子的了消息,怕是很快便会引着人过来捉|奸。自己如今这样直接走回去连个宫女太监也不带,怕是也不妥当。如今冷风一吹,虽说那些药的后劲儿稍稍被压下一些,但只怕也很难撑到最后……

忽然听见转角处有脚踩在雪上的'嘎吱'声,似乎还不止一人。胤禩心中一动,不如这般……

……

来人正是三阿哥胤祉、与四阿哥胤禛。这两人是得了太子的明示,说方才见小八醉得厉害,看时辰不一刻便要守岁了,让他二人去看看,若是醉得太厉害了,干脆就先行回府,若是尚可,就让他快些回园子里来。

说起这个三阿哥胤祉,胤禩心里总忍不住想要冷笑。在老爷子的众多儿子中,老三一向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形象博得大家赞赏。但就是这样一个貌似老实有礼,没有争权夺位之心的书呆子,却在最后关头捅了大阿哥胤禔一刀,只他一句话,便让被老爷子赞为'千里驹'的胤禔永不翻身。

此刻胤祉仍是一派温文的形象,对身边引路的小太监道:"你是说八爷如今歇在偏殿?"

那小太监道:"回三贝勒的话,方才小的回转复命的时候,确实是听见八爷正打算去偏殿的。"这声音果然就是先去躲在帷幕后偷听的那个小太监。【大家还记得吧,胤祉因为丧期内剃头事件被将为贝勒了】

胤祉点点头,转头对胤禛道:"这小八也真是,怎得喝的如此之多?今日是什么场合,莫非他不知道不成?"

胤禛手背在身后,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道:"三哥说的是。"

几人刚下了桥,才转个个拐角,忽然都愣住了。

看着地上抱着石墩睡得一塌糊涂的人,三阿哥胤祉脸色难看了起来:"不是说八爷歇在偏殿了么,那这个睡在雪地里的是谁?"

那引路的小太监面色'唰'的白了,眼珠子控制不住得微微左右看了看,哆嗦着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胤禛开口了,声音似乎比平常更冷厉些:"你们这些个奴才还在做什么?还不快把八爷扶起来?"

身后跟着的人连忙上前,掺胳臂的掺胳臂,扶腰的扶腰,两个人一起上前,将迷迷糊糊的胤禩扶起来,谁知那人似乎醉得厉害,抱着石墩子不肯撒手,嘴里嘟嘟囔囔说道:"别……抢,让爷再~再喝一杯!"

几个不知情的小太监都忍不住有些乐,胤祉摇头叹了叹气,低声道:"小八真是……有辱斯文。"

胤禛微微皱了皱眉,转头对着刚才那个引路的小太监喝道:"怎么就八爷一个人在这里?宫女呢?太监呢?造反了不成?方才你是和哪个宫的宫女跟着八爷出来的?"

那小太监张口结舌,道:"奴才方才明明看见……听见……"

胤禛留意着胤禩挂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脸上不正常的酡红,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方才出来的时候,明明没有醉成这样。

这时忽然一个粉色宫装的宫女从偏殿的方向匆匆跑来,手中抱着一床毛毡子,见了众人连忙跪在地上请安:"奴婢见过三贝勒、四贝勒。"

胤禛余光瞥见那引路的小太监刚才一看见这名宫女便脸色大变。胤祉看了那宫女一眼,道:"是你把八爷扔这儿冰天雪地里?"

那宫女正是方才色|诱胤禩的青雪,此刻她也全然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脸上一副惶恐至极的摸样,吓得匍匐在地,求饶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方才八爷醉倒在地不肯起来,奴婢一个人实在扶不动八爷,回园子叫人又远些,便寻思着先去偏殿寻些被褥来先用着,再去叫人——是奴婢思虑不周,请贝勒爷绕了奴婢吧!"说罢连连磕头。

胤祉道:"这小八也真是的,怎么只带了这么少的人便在宫里乱走?"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满,有对那宫女和小太监道:"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回事,一个一个都丢下主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要是主子磕着碰着或是跌进河里,只怕你的的贱命还不够赔!"

那个宫女和太监连忙双双匍匐于地,磕得头都破了。

胤禛觉得这件事情处处透着古怪,正要开口,便听见三阿哥对他道:"老四,你看这事儿……"

胤禛扫了一眼众人,又看了看胤禩,转头对胤祉道:"这些个奴才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只是今儿个是除夕,大年夜便为了几个奴才的事儿让皇阿玛不高兴,只怕不妥。"

胤祉似乎也赞同了这个说法,颔首道:"既然四贝勒为你们说情,这件事情便这么揭过了,不过出了十五,你们自个儿去领三十板子。"青雪与那小太监听了顿时连连磕头谢恩,事实上他们还怕罚得不够重——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次差事办砸了,还不知道那位'主子'要怎么处罚他们呢,若是罚得重些,兴许还能苟活。

…………

几个人处理完了犯事的宫女太监,让小太监扶了胤禩,转身回了园子里。

此时离守岁尚有一个时辰,不知为何刚歇下没多久的老爷子也从后殿回到了家宴上,脸上神色不似方才那般好,似乎隐隐有些不快的样子。而太子也从阿哥那桌移到了老爷子左下几步的位置,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几人刚进了园子,便听见头上一声低沉的责问:"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老八到底到哪里去了?"问话的自然是面色不大好的老爷子。他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转头看向刚进拱门的一行人。

太子第一眼便看见了跟在后面的青雪,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却见那小太监低着的头微微摇了摇,不由一愣,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因为都同为贝勒,这几人里,便由年龄最长的胤祉上前回话道:"回皇阿玛的话,八弟方才称醉说是要出去走走,儿臣们见八弟许久未归担心他误了守岁,这才才去寻他,谁知却看见八弟在雪地里睡着了。"胤祉言简意赅得总结了一下。

在场所有人具是一愣,连老爷子都怔住了,消化着方才三阿哥说的那句'在雪地里睡着了',眼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当时的场景来。

这是另一个人说话了,开口的便是裕亲王福全,在场众人,怕是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插话吧:"睡雪地了?怎么个睡法儿?奴才难道就在一边儿看着?"

众人就看见三阿哥与四阿哥脸上尴尬了一下,三阿哥回道:"我们几个找到八弟的时候,周围确实没看见人,而且……八弟那个时候还抱着石墩要酒喝。"

众人闻言,都有些绷不住想笑,但又忌惮着上面坐着那位,忍得辛苦,倒是裕亲王听了'哈哈哈'笑了起来,连道'有趣'。

经过这么一闹,老爷子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只是仍然绷着脸开口道:"奴才哪里去了?就这么放任着主子睡雪堆儿里?"

三阿哥将那两个太监宫女的供词和对他们的处罚略略说了一遍,老爷子终于点点头,看了一眼两人身后醉得七荤八素的胤禩,转头对裕亲王道:"你瞧老八那点儿出息,今天可就他一个人喝趴下了啊——"

众人一听,便知道老爷子就此揭过了,也都附和着笑了,一时间方才令人窒息的气氛一扫而空。唯有坐在老爷子下方的太子殿下,脸色不善,却又得强颜欢笑着。

十四不满的嘀咕道:"八哥喝得不少啊,本来就醉了,太子哥哥还偏偏给八哥灌酒,能不喝倒下么。"他并未刻意压抑着声音,因此许多人倒是都听见了。

老爷子倒是没做什么表示,继续与裕亲王说笑了几下,也不知裕亲王指着胤禩说了些什么,惹得老爷子呵呵的笑着,等笑停了,才转头看胤禩这边,道:"都醉成这样儿了,还守什么岁?老四——你把老八和他福晋送回去,送完了再回来守岁,你可不准也醉倒了!"

众人一听,都哄笑起来,心道裕亲王果然地位超然,随便两句话便哄得老爷子雨过天晴。

太子僵着一张俊脸,也附和着笑了笑,却是比不笑更令人难受。

胤禛欣然领命,面上仍旧严肃得像根冰棍儿似地。

余波

若是前一世,逮着这么个机会,八爷还不往死里在老爷子面前、在朝臣面前给太子的眼药。不过这一世他可不会在干同样的傻事。

上一世大阿哥与太子处处较劲,最后的下场又如何呢?三阿哥说大阿哥以"魇胜"巫术谋害太子胤礽,合着太子哥哥犯上作乱大逆不道都是被老大用巫术咒的——这等话谁会信?

若说大阿哥是求神拜佛希望太子倒台还有些可能,何须在这风头浪尖儿上行魇胜巫术?只要稍作核查便能查清的事情,为何老爷子草草便定了案,将最得意的两个儿子先后废的废、圈的圈。

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老大长久觊觎储君之位,触及了老爷子的底线,一怒之下,欲借机除去这个风头太盛的威胁,顺便敲打其他的阿哥大臣们。无论如何,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先是君,才是父。

如今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但若是由自己亲口说破了,却是大大的不妥。先不说如何定论此时是太子一手导演,光是说那酒里下药的问题,太子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谁都看见太子是拿自己的杯子与胤禩喝的,之前他自己必然也用着那杯子,到时候悄悄换了,谁都查不出问题来。

若是让老爷子疑心自己借机攀咬太子,必然会认为自己与大阿哥是一伙儿的,说不定还是大阿哥授意,反倒弄巧成拙。再不然,若是日后大阿哥因'魇胜'巫术被圈,保不齐还会让老爷子想起今日之事,疑心自己早就开始布网算计储位。

今日的事,要查,也得让老爷子自己去查,自己确实万万不能告状的。

……

胤禩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城门外。早已有太监飞奔了去通知高明套好马车,此刻高明早已在车内燃起了暖手炉子,熏了香,车外的脚凳也早已备好。

但当高明见胤禛跟着一同出来是,不由愣住了,八爷和八福晋同乘一车自然是没问题的,但四爷却不能与八福晋同处一室,这……

胤禛对高明道:"你先送八福晋回去,老八同我一辆车慢一步就到。"说罢转头对身后一个小太监道:"去叫苏培盛把我的车备好。"

高明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知道自己主子与四爷平素里便亲厚着,便也就指示丫头们服侍福晋上马车。

毓秀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胤禩,眼中颇为担心的样子,但她看见胤禛脸色不太好,便也就没多说什么,转身由丫鬟搀扶着上了车。

……

车轮碾压着尚未压实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前走,偶尔磕上雪下的石块,震动一下。车里燃着胤禛常年用的檀香,内饰并不见得奢华,却温暖而舒适。

胤禩在这样温暖的环境里,却觉得备受折磨,只能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用手在袖内死死掐着手臂,用疼痛来压抑着越来越升腾的热度。

"你到底怎么回事?"胤禛上车之后本想等着胤禩自己开口,但左等右等都没能等到,终于还是绷不住先开了口。

胤禩不想说话,便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呼吸有些急促。

胤禛一瞬间面色沉了下来,一把抓住胤禩的胳膊,正要将他扯过来面向自己,却听见他短促得低吟一声,似乎有些不大对劲,这根本不是醉酒应该有的样子。

胤禛想也不想便一把掀起胤禩的衣袖,顿时眉头拧得死紧,足以夹死一只飞虫——胤禩的胳膊上,全是淤青红肿的抓痕,许多地方甚至都破皮见了血,密密麻麻从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背。

"是谁?"胤禛刚说了两个字,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过胤禩的另外一只手,果然看见那只手指缝里还残留着血迹:"你这是做什么?"

胤禩被胤禛抓住了两只手,重心不稳半跌在胤禛身上,顿时有些尴尬,气息也不稳起来,不得已睁开了眼睛看过去。

胤禛没有错过胤禩眼里不正常的水光,手中触及的肌肤也有着不同寻常的热度,宛若那日落水后被救起当夜,胤禩发烧时的光景。"你……可是烧了?"

胤禩忍了忍,从牙缝儿中挤出几个字来:"算是吧。"

胤禛盯着胤禩看了一会儿,目色渐渐冷厉下来。他心中怒意翻腾着,小八这是明显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原来自己一心待他好,本以为过了这些日子他心中应该清楚了,谁知他还是把自己算作了外人,受了委屈也不肯说。

想到这里,胤禛松开了那人的手,不再理会他,自己也团坐着靠着车壁养神。

……

静默了一会儿,胤禛终究是放心不下,忍不住微微掀了掀眼皮去看那人,却正看见胤禩又在掐着自己大腿自残——顿时怒了,一把将人拖过来制住双手,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罢更是伸手解胤禩的衣衫,想要查看他腿上的伤势。

"别动……四哥别……"胤禩终于绷不住送了嘴唇,一脸汗湿得抬头对胤禛道:"我……不小心……被用了些药……"

胤禛一愣,旋即明白了胤禩话里的意思,顿时狂怒起来:"谁!?什么时候的事情?"脑中也将今晚的异常过了一遍,想到太子敬酒……小八离席……小八醉倒……莫非?!

"是太子?"胤禛方才还有些焦急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死死盯着胤禩的眼睛,等着他接下来即将出口的话。

胤禩留意到胤禛眼中的细微变化,心中冷笑不已,你以为我会说'是'么?放心……我的好四哥,如今弟弟不会如此白目——如果说了'是',不就意味着你必须在我与太子中做个选择了么?如今重生过一次的胤禩,怎会在局势未明之下做出这样自断后路的举动?

说到底,也许胤禩从来没有信任过胤禛。

胤禩摇摇头,喘了口气,咬牙道:"四哥别乱猜……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那几个奴才们……"

胤禛盯着胤禩的眼睛,许久不语,他并不糊涂,今夜的事情只要稍做思量便知何处反常。他的确害怕小八说出'是太子',因为谁都知道他是太子一边的,若小八真的说了出口,他便不能当做没听见,不管如何决断,以眼前太子的势力来说,受委屈的只能是小八;但当小八否认之时,他心中却有着更多的愤懑——小八,你终归是不能完全信我。

他不是不知道,太子对胤禩有多不满、对江南的事情有多愤怒。甚至在私下将自己叫去毓庆宫敲打了一番,暗示他不要为大阿哥一党的人利用,被人当了枪使——胤禛对此烦不胜烦。

相比之下,胤禩乖巧懂事,虽然有时会有些过于察言观色,不如十三那般憨直率真,但却让他记起胤禩年幼时在宫中那些步步为营的日子——余下的,更多的是心疼。胤禩平素里极少与他谈论政事,与他在一处时总是将几个弟弟挂在嘴边——他那点儿小心思,胤禛怎会不知道。

十三自不用说,自小与他亲厚,对他尊崇更胜嫡亲兄弟,但十四总是让他有些不忿——明明同是亲生骨肉,为何德母妃只待胤祯有如亲生,处处照拂,但对自己却是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的。德妃生自己是不过是个宫人,照着祖宗惯例是不能抚养皇子的,那么他被先皇后抱养又是谁的过错?

胤禛曾经很羡慕胤禩,同为被抱给别的妃子养育长大,胤禩却得了两个母妃。他见过良妃与胤禩相处时的模样,那情景如同一根钢刺一般扎在他心上。这种情愫,他后来明白,叫做嫉妒。

他如今还剩下什么,佟皇后薨了,德妃眼中只有十四,皇阿玛眼中只有太子。太子与大阿哥处处针锋相对,连带着也不待见小八,加上这次江南的事,太子早将这笔恶帐算到了小八头上——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也许,小八也懂,所以今晚才什么也不肯说。

——小八,你究竟是不愿让我为难?还是不肯相信四哥……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有趣,尤其是在勾心斗角中长大的孩子们想法往往与别人不同些,有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一旦说出去了,只会让人疑心你更深的目的。往往是你三缄其口之时,才会引得某些人相信他们看到的。

不说是说,不争是争,都是一个道理。

…………

胤禩的手仍被胤禛抓着,但胤禛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走神了,只苦了忍得艰辛的八爷。

"四哥……"

胤禩用力挣了挣,打断了胤禛的思绪。胤禛眼底已然柔和下来,将胤禩双手用一只手握了,免得他再自残,另一只手擦擦他额际的渗出的汗,低声安抚道:"可是难受的紧,嗯?"

"嗯……"胤禩困难的甩甩头,头望向马车窗户的方向,道:"还有多久到?"

胤禛松开胤禩,掀开帘子与苏培盛低语几句,转头回来是,便看见八爷又团成一团,倒在角落里轻轻在车底铺就的软毡上蹭着,如同一只浑身痒痒难耐的猫。

心中不合时宜地兴起了一丝逗弄的念头,胤禛回到胤禩身边,伸手握住胤禩的手,认真道:"小八,还有一刻才会到,若是真的这么难受,四哥帮你?"

胤禩难耐之中半睁了眼觑着坐在一旁面色如常的老四,忍不住磨牙:"若是真想帮弟弟,四哥……你应该同我福晋换个位置。"

胤禛神情未变,但似乎面上微微尴尬了一下,道:"回去之后,多喝些凉水罢。你衫子在雪地里湿了,当心风寒。"

胤禩嘀咕了一声:"有媳妇儿搁府里头,喝什么凉水儿。"便闭上眼再也不去理会那人。

胤禛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胤禩的额头,道:"四哥骗你的,很快便到了,你再忍忍。"

听了这句话,胤禩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贪恋胤禛手上冰凉的触感,不由得抓住蹭了蹭,以此来缓解源源不断折磨自己的热度和躁动。

胤禛怔了怔,只觉得手心下一片滚热,连同着他心下,也是如此。

……

不过须臾,马车便到了八贝勒府上,胤禛亲自扶了胤禩下车,将他交给高明,却未在开口说一个字。

高明代主子谢过了胤禛,搀着胤禩往府里走。胤禩微微侧过半张脸来,低声问道:"福晋呢?可是歇下了?"

高明回了些什么,已经听不清楚。胤禛只远远看见胤禩点点头,张嘴说了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去福晋那里'……

……

抬头望望漆黑的天幕,雪花似乎比之前更大更密了些,胤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觉得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呵出一口白雾,胤禛转头问苏培盛:"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恭恭敬敬道:"只差半个时辰,便是子时了。"说罢抬头,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爷,可是直接回府?"

胤禛转身上了马车,淡淡道:"转回宫里,走快些罢。"便放下了厚实的布帘子。

…………

新年过后没几日,老爷子将胤禩单独叫到乾清宫,问他除夕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胤禩一口咬定只是自己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康熙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浅浅叹了口气,让他下去。

除夕那晚醉酒的风波,看似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之后的三个月里,太子偶尔在朝堂中言语上打压打压自己,却未再做什么别的事情。胤禩知道自己已然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只能默默的忍了。

请安的时候,发现乾清宫的那个叫青雪的宫女不见了,就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一般。也不知道是太子灭了口,还是老爷子出了手。

这些与胤禩都无关了。

因为,毓秀有身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伪更捉虫改错字

44、孕事

事实上,是八贝勒府上的张氏最先身体不适,吃东东西越来越少。张氏的的贴身丫鬟告诉了总管高明,高明征得胤禩首肯,请了太医过脉,才知张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子。

胤禩自然大喜,厚赏了太医,又想起最近这些日子毓秀似乎也总是很虚弱,食不下咽的样子,便让太医顺便也帮福晋诊诊脉。

谁知这一查,发现毓秀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子,因为时间还短,她本人都没有觉察出来。

这下胤禩彻底蒙了,高兴得都忘了说赏,一只捉着毓秀的手不肯松开。幸而那太医老道见多识广,高明又是个机灵,连忙带着太医下去付了三倍的赏钱,那太医便笑呵呵得回宫报喜去了。

老实说,胤禩知道张氏有身孕的时候,的确很兴奋,但并不惊讶。因为前一世张氏便为他生下了弘旺,但那时康熙四十七年的事情,如今整整提前了十年——这意味着冥冥之中,命运的轨迹在改动。

但毓秀有了身孕的消息,却是堪比九天响雷一般。

前一世他与毓秀少年夫妻,十七岁成亲,直至他被圈致死时四十六岁,两人在一起相濡以沫了近三十年,甚至比良妃陪伴自己的时间更久。虽然在最后的日子里,毓秀被老四下旨和离归家,但他致死也将毓秀当最亲近的人看待。

八福晋无子,这曾经困扰过年轻的八贝勒与八福晋许多年。虽然满人没有汉人那些个'七出'的规矩,无子的嫡福晋并不会被下堂,但没有亲生孩子傍身,始终是后院女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君不见那些个后宫的妃子们,千方百计也要想办法自己生一个。而毓秀前世的不生育,与反抗老爷子往自己屋里塞人的举动,成了压倒自己与老爷子父子亲情关系的第一个砝码。

上一世里,胤禩记得自己府里另外一个女人,毛氏也是在弘旺出生的那一年给自己生了一个小格格。而这一世,毛氏已经因为毓秀先去了,自然无法再为自己养育儿女,那么……毓秀腹中的孩子,会不会就是那个毛氏没来得及生出的孩子呢?

命运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胤禩已经有些适应了这样的细微改动,甚至为了这些改变而乐此不疲。他迫切的需要一个证明,他能摆脱自己前一世那般可悲可叹却又咎由自取的结局。

…………

康熙知道了胤禩府上的喜事,当即大喜,这老八的媳妇儿成亲一年也没动静,还竟是折腾得家宅不宁,被自己送去庙里修生养性不到一年,回来不到三个月便双喜临门——还是自己这个当老子的福气多啊,镇得住小鬼。

老爷子一喜,赏赐自然就源源不断得下来了,比分例还要丰厚些。

接下来的日子,胤禩除了去衙门报道,入宫请安,便是在家里陪着毓秀,闹得几个小阿哥怨声载道,都说八哥有了儿子忘了弟弟,纷纷逮着老四去诉苦。胤禛也颇为无奈,他与胤禩不在一处办差,也许久没在私底下见过小八了,连弘晖都时常问起八叔来。

几个月下来,毓秀被胤禩照顾的无微不至,也不知是有了身子还是别的,毓秀的性子居然没有因为胤禩的独宠而更加跋扈,反而慢慢沉静下来,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张氏那边也有丫头细心照顾着,她本就老实安静,从未想过要如何出头,因此如今也不觉得爷陪着福晋有什么不妥,只在屋里专心养胎。

倒是先前老爷子赐下的那两个格格有些不满被胤禩冷落,本以为屋里福晋和张氏都有了身子,爷自然应该多到自己屋子里来走动,谁知左等右等都等不见。她们自然听过八福晋的威名,不敢去寻晦气,倒是有个沉不住气的见胤禩不怎么去张氏屋里,以为她也是个不受宠的,找了茬去寻张氏的麻烦,被及时赶到的高明一顿责罚,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一番之后禁足在自己屋里六个月,不让她再随意走动。如此一来,谁都知道爷也是看中这个孩子的,便没人再去触霉头。

……

两个大小老婆养胎这些日子,八贝勒府上异常清净,只收下了裕亲王与几个已经成亲开府的成年阿哥们送的礼,所有送礼的福晋们都被挡了回去,推脱八福晋身体虚弱需要静养而不便见客。

当然也有几个例外的,比如大阿哥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亲自上门探视毓秀,胤禩还不敢挡回去的。此时胤禩还颇得康熙青眼,虽然明着被老爷子撸了几次差事,但只要是经历过的人,便知道老爷子这是在明贬暗保呢。只不过毓秀自小养在老安亲王膝下,生母又是极其得宠的,怎会不了这大宅院之内的事物,她虽性子跋扈张扬些,但静下心来却不是个傻的,因此伊尔根觉罗氏几次到访,说不上几句话儿毓秀便又是吐,又是身体不适的——几次下来,伊尔根觉罗氏也便来的不怎么勤了。

胤禛倒是时常趁着休沐的日子来胤禩府上,两人喝喝茶,下下棋,相互吐吐对方的槽,聊聊宫里憋闷出不了宫的小阿哥,倒是也挺兄友弟恭的模样。只可惜胤禩棋艺极臭,四爷与他下棋毫无对弈的感觉,每每得胜之后,会当着胤禩的面叹息:明明是个剔透聪明的人,怎么还在棋艺上毫无章法,横冲直撞?

这时胤禩总会忍不住反驳:"皇阿玛棋艺好,四哥倒是可以多和他老人家切磋切磋。对了,纳兰师傅的棋艺也是极厉害的,怎么不见四哥与他下下?尽是到弟弟这里逞威风来了?"

胤禛又时会冷着脸道:"君子要善于纳谏。"

胤禩便会反唇相讥道:"四哥弄错了,是上位者才需要明辨是非善于纳谏,我们这些个为人臣子的,只要勇于直言进谏便足够了。"

胤禛听见胤禩这番论调,真是恨铁不成钢:"小八你也是要做阿玛的人了,怎能如此懈怠,这样如何能以身作则?"胤禛与胤禩在那次醉酒事件之后,比之前说话随意了许多。

胤禩此时会斜靠着椅背,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半真半假道:"诶…四哥你可猜错了,弟弟我早就打定主意,是儿子是女儿,弟弟都要粗着养,不会拘着他们,喜欢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男孩子么……最好去做将军,那才是我满洲的好儿郎。"

胤禛见胤禩一派富贵闲人的模样,只觉好笑,忍不住叨叨:"男孩子粗些倒好,最多被皇阿玛骂做纨绔,若是格格呢?难道也整日里舞刀弄枪,当心到时候嫁不出去回头找你整个阿玛算账。"

胤禩微微垂下眼睫,苦笑道:"四哥,你也不是不知道,宫里的这些公主格格们,哪个能活的自在?若是注定会被送去蒙古和亲……性子野一些也不是坏事儿。"他记得小十三的两个妹妹都是和亲的,大妹妹和硕温恪公主,在康熙四十五年受封并下嫁仓津,不过三年,便难产没了;小一些的十五格格在康熙四十七年年受封和硕敦恪公主,下嫁多尔济第二年便没了。算起来他的皇姑姑们,不少都是青春年华,便默默消逝在了大草原上。这一世,若是他能平安做个王爷,只怕女儿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

见着胤禩忽然有些哀伤的神色,胤禛也是心有戚戚焉,他的几个皇姐姐,除了早殇未能成年的,都和亲去了草原(事实上康熙一朝只有德妃的女儿是唯一一个嫁给满人的),这也是皇室公主格格的命啊。

胤禛看着坐在面前的胤禩眼中流露出来的落寞神色,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想要哄哄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以往两人闹别扭都是小八主动给自己台阶下。自己明明不想见他难过,但却总是做着相反的事情。

胤禩自怨自艾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得察觉出气氛有些冷凝起来,便收敛了情绪,摇摇头开口道:"其实……去草原也没什么不好,也只有像科尔沁草原那样的地方,才开得出格桑花。"

胤禛忍不住轻声唤他名字:"小八……"

胤禩回头对头笑:"四哥,我许久没见过弘晖了,下次四哥也一道把弘晖带了玩儿罢。"

初夏的阳光洒落下来,透过胤禩院子里的葡萄架子,斑驳的白色光点散落在两人四周。架子上早早的接着米粒儿大小的青色小葡萄串子,架子下面的篱笆上面还爬着粉白色的牵牛花。花架下面的石桌边放着托盘,上面有胤禛喜爱的柿饼,和胤禩喜欢吃的枣泥饽饽,配上碗上好的倚邦曼松茶正好可以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两人一边随手摆弄着棋子,间或说上几句话,偶尔相互吐吐槽,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胤禩有时候会隐隐觉得,太子这一世不如前一世沉得住气啊。如今许多事情都提前了,不知道那场腥风血雨又会如何。

……

没过多久,另外一个人找上门来,正是胤禩在江南遇见的小飞。

胤禩巴不得一辈子不要再想起来那段丢脸的经历,但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询问小飞为何来找他——他记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与小飞的交易,江南官场被老四梳理了一遍,照理说两人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小飞却道,江南兄弟会经此一役之后,分作两派。小飞与许多人一样,并不赞成以极端手段对抗朝廷,这引来许多会里中坚力量的不满,因此许多人心灰意冷脱离了兄弟会,各奔东西。小飞后来得知乔黒氏还有一个小女儿活着,只是因为身在贱籍,失了亲人之后被送去了官办的妓房,等她再大些才开始接客。因为小飞亲眼目睹五哥杀了她阿爸和姐姐,因此一直有些愧疚,便从妓房里将小禄救了出来,一路带她上了京城,去找'四阿哥'。

至于小飞如何守在四贝勒府上等了两日,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气势汹汹得转头冲进了八贝勒府上,差点惊动了当地巡抚——这些咱们暂时略过不提。

只说这边胤禩头疼地看着小飞一脸'我就是来投奔八阿哥你的'神情,胤禩按住额角道:"小飞,你若是悄悄来,我兴许还能收留你,但如今许多人看见你闯了四贝勒府又上了我这儿来……你不能留下。"太子一党那么多双眼睛成天盯着自己找错儿,自己怎么着也不能和个疑似'乱党'的扯上关系啊。

小飞有些不耐烦:"那又如何?"

胤禩想了想便道:"你留在这里,于你于我都不安全,但你却可以去找于成龙,就说他还欠我一个情外加一顿饭,让他带我照顾你们兄妹……至于小禄的出身……我日后再想想办法。"于成龙入冬的时候累的病倒了,老爷子特准他回京修养,因为大堤上有陈璜的缘故,于老头子这次没有犯倔脾气,倒是乖乖回来养病了。

小飞似乎有些不愿意,但也知道于成龙是个治水的好官,他一介武夫什么也不会,亲生的妹妹又是因为水患而死——他也想学治水,想像八阿哥那样做些实事,跟着他也许能有个出路,也就点头答应了。

胤禩原本也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却不知小飞在日后却是帮了胤禛一个天大的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最近涸泽而渔了,精力快被榨干了,星期五重要体检,需要休息好,所以下次更新大概在三日后。先更上,明天来改bug捉虫,大家也可以踊跃捉虫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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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得子
这一年里,胤禩仍旧忙着去工部办差,不求出头,但求无过,偶尔不忙的时候也会溜回府里陪自己有身孕的福晋。

毓秀大概身体底子有些热气,怀孕之后时常睡不好觉,也食不下咽,即便是由着丫头嬷嬷用尽方法哄着用了些汤水,也会转头便吐得天翻地覆。如此一来,不过才四个月,毓秀便瘦了许多。胤禩很是担心,一回府便时常寸步不离的守着。

工部的人大多不怎么勾心斗角,又都知道胤禩府中的情形,即便有也不会在胤禩头上找不自在,倒是太子一党借着'懈怠差事'的由头,在康熙面前参了几本。老爷子留中不发了几日,最后实在是烦了,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胤禩敲打了一番。

胤禩观察了一下,觉着老爷子是有些不满,但也没认真发火儿,心中也便定了些。他哪里知道,老爷子是见着他那副紧张的摸样,想起自己年轻时赫舍里第一次给自己生阿哥时,自己也是这副德行,果然是子肖父啊。

幸而过了头四个月,毓秀终于不再如何吐了,能吃得下东西,只是仍有些睡不踏实,身子也渐渐重了。胤禩更是出除了衙门差事,哪里也不走了,每日在院子里陪着毓秀散心,两人感情倒是愈发好了。也许是有了胤禩毫不掩饰的疼爱,毓秀彻底脱去了往日的郁郁,也渐渐开怀起来。

这一年,胤禩几乎是心无旁骛专心等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不过问别的,但乡试舞弊案还是如期发生了。

与上一世一样,顺天乡试发榜以后,便有考生写成文章张贴在街市上,隐射考官利欲薰心,卖官鬻爵,趋炎附势,不问文章优劣,只问给多少贿赂钱,所以名列前茅的皆为朝廷高官子弟。文章中甚至指名道姓地点出大学士王熙、李天馥,尚书熊一潇,左都御史蒋宏道,湖广巡抚年遐龄等子孙通贿中举的情形。

这件事情在民间造成的影响极大,也极坏。很快便在百姓中形成谈论的风潮,对朝廷科举的面子伤害极大。

因为这次乡试的正副考官是修撰李蟠、编修姜宸英,于是,民间很快便有了"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的传言散布开来。

到了十一月,江南道御史鹿祐疏参李蟠、姜宸英等纵恣行私。康熙帝勃然大怒,命复试后对李蟠等严加议处。

这个时候,八贝勒府里确实止不住的喜气洋洋,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八福晋与妾氏张氏先后为胤禩产下了两个足月的孩子。

张氏比毓秀早一个月分娩,生下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婴,胤禩看了便知这个孩子就是前世的弘旺,自然喜不自胜。

等到毓秀分娩的时候,胤禩在产房外急得一整夜没合眼,听着毓秀惨叫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凌晨的时候,筋疲力尽的八福晋终于产下一个女婴来,母女平安。

胤禩抱着这个红得像红皮猴子的小丫头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毓秀本有些遗憾没能给胤禩生下一个阿哥,但却见胤禩整日里搂着这个皱皮的小丫头不肯松手,那喜悦之情并不似装出来的,心也便渐渐定了些。

倒是张氏得知福晋生的是个格格之后,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犯了忌讳,更是越发小心安分了起来。

康熙正被一堆杂事,尤其是乡试舞弊案折磨得焦头烂额,听说老八府上几乎同一时间儿女双全了,总算有了些喜事儿可以乐呵乐呵。这一高兴,提笔一挥,名字便这么有了。

八贝勒长子赐了字'旺',取家宅新旺的意思,希望这小子开头,多带几个弟弟妹妹出来。

满人家的格格多半没名字,只有小名儿给长辈叫着,大多也是按着辈分来排着,比如二格格,三丫头,五格格一类的,八贝勒府上的大格格是嫡妻所出,又是老安亲王的曾孙女,自然有些不同,兼之之前打压了一下毓秀的阿玛,这次也存了安抚的意思,便由老爷子亲自给赐了'静娴'的字,寓意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能够安静娴淑的意思。这两个字是汉文,却不是满文音译,倒是让胤禩颇为惊诧。

胤禩入宫谢了恩,又跑到储秀宫去见了良妃。自从毓秀快要临盆开始,胤禩请了安之后便极少在宫里耽搁,因此与良妃说话的时候也短了,如今想来还真是不孝,这可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么。

良妃倒是不甚介意,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多想要自家男人陪伴,自己命薄没这个福分,如今见着儿子疼爱媳妇,一家人和美,她又如何会有怨言?甚至是拉着胤禩的手叮嘱他,不让他在外应酬,要多多回府里陪着福晋。

等胤禩回府的时候,手里又多了许许多多的小玉件儿,小金锁片儿一类的,都是惠妃和良妃送给小阿哥小格格的。其中一套用和田白玉玉胎雕刻的十二生肖小物件尤其玉雪可爱,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良妃最喜爱的一套小玩意儿。胤禩认得的,是当年一块整玉,给太皇太后雕了玉佛之后,余下的边角料儿雕刻的,还是良妃封妃的时候老爷子赐下的。

毓秀原本有些看不起良妃出身,但这些日子以来,她与胤禩感情日笃,加上自己也是当了娘的人,也渐渐磨平了棱角。又听了胤禩笑眯眯得说起这件小物件的来由,心头一暖,主动提出等出了月子,想抱着小格格入宫请安,顺便让额娘也瞧瞧。

胤禩一怔,喜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历尽了前世种种,看过老四当了皇帝还对自己的儿子诸多猜忌整日防范着,再想起自己与小九的结局,如今想来,还有什么比安享天伦更重要?

张氏分位太低,不能抚养孩子,何况如今八福晋主持大局,于是弘旺便养在八福晋名下。张氏对此毫无怨言,毕竟这是祖宗礼法,是规矩。出了月子,便恢复了每日去向八福晋请安立规矩,一个月下来,毓秀也觉着张氏是个懂事的,对她也和颜悦色了许多。

到了第二年正月的时候,顺天科场终于等到了复试,兴许是老爷子担心这次科考的确不公平,同时也觉得考官过于懦弱,或是矫枉过正,决定先由九卿科道齐集详阅,最后由他来亲自做最后的批阅。

等到二月初结果出来之时,众人都松了口气,本以为复考结果会一塌糊涂,许多人甚至答不完考卷,谁知情况还好,许多文章写得也不算太差。

老爷子整个正月都阴郁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对大学士道:"这也算值得高兴的事儿,至于那些落第的人在外埋怨毁谤朝廷,也是在所难免的,不能杜绝。"之后,所有试卷在九卿面前启封,由众人合议定等,三等以上仍令会试,四等中那些确实狗屁不通者,全部黜革。

无论如何,这次考场失职的后果依然酿成,何况主副考官的确也有些问题,细查之后,才发现那副考虽是姜宸英,但他七十岁才做官,老眼昏花看不清字,这才被主考官李蟠钻了空子。姜宸英自然罪不致死,但等到康熙着人去狱里提人之时,才知那姜宸英因为年龄太大又被气着了,入狱之后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老爷子本想严惩李蟠,但最终还是从宽了,着原主考官李蟠遣戍关外。胤禩知道,这时老爷子年纪渐渐大了,心也软了,总想着仁政,对百官们倒是越来越仁了,只可惜,对这些兄弟们……

摇摇头,胤禩这次置身事外,只一心一意在家逗着一儿一女叫'阿玛',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满床爬来爬去。

新年过完了,这一年,胤禩刚满二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加上刚添了一儿一女,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正可谓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四月的时候,他随着老爷子再次巡视了永定河,老爷子对河工治理非常满意,大大嘉奖了胤禩与于成龙,胤禩非常虚心地将所有记得名字的治河官吏都提了提,将功劳都往他们头上推,自然让老爷子更加开心,一挥手,所有人都有赏!这些苦哈哈的河工们平素哪里有人肯为他们出头,于成龙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不算太会做人,碰着胤禩这么个活菩萨,顿时感激涕零,纷纷将衷心暗自表给了八贝勒。

一转眼过了五月,弘旺和静娴都满了七个月,虽然还不能站稳,但一声口齿不清的"阿玛"、"额娘"却是能整日叫着了。胤禩前世得了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夺嫡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整日里忙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加之两个孩子都是妾氏所出,他对两个孩子自然不算太上心。一晃眼儿等他回过头来想逗逗儿子,才发觉儿子都会自己走路给自己请安了。

这一世可不一样,静娴是毓秀的孩子,弘旺又提早出生了十年。前一世弘旺懂得藏拙,却也有些资质平庸,这一世他可得好好看着,如果能养得像老四家的弘晖最好。

到了五月底的时候,老爷子果然下旨准备巡幸塞外,这从随行的阿哥人数众多,大阿哥、太子、三阿哥胤祉、老四、自己,十三、十四、十五胤禑、以及刚满六岁的小十六胤禄都在伴驾之列。

以往听说要伴驾,胤禩大抵是高兴的,去草原更是他重生之后一直想做的事,只是如今家里一儿一女却是让他有些舍不得了,恨不得能日日留下来陪着他们牙牙学语。

毓秀知道了笑胤禩得了便宜卖乖,在家带孩子是妇道人家的事儿,你一个爷不好好出去办差,天天搁家里怎么好?虽然是说道,但毓秀语气里却没什么不满,上次去庙里祈福之后,她真是变了挺多。

胤禩一愣也觉着是这么回事儿,怎么自己重活一回越来越没出息了,便整理了心思,跟着老爷子一路去了塞外。

正文 途中
太子如今风头仍盛,自然蒙恩特许呆在老爷子的御撵中伴驾。老大与老三同架车撵,不过老大素来不是很喜欢老三文绉绉的做派,便借着车里摇来晃去坐得腿都麻了为由,大半天时间都骑着马跟着队伍走。老三自然乐得清闲,一个人在车撵里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接下来自然就是老四和小八一个撵子,十三十四跟在后面车里,十五十六太小,都有嬷嬷照顾着,跟在后面。

马车辘辘往前走,胤禩卷了一本书握在手中,倚在马车车窗边随意看着。

胤禛也执了一本书在翻看,身边还堆着好几本,偶尔渴了,便从桌上取了油茶喝着。那茶盅是铁质的,矮桌是磁石磨制,这样寻常的颠簸到不至于洒出来。

车行渐渐行远,路面也崎岖不平起来,车轮碾压地面,有节奏的摇摇晃晃着。鼻尖也间或闻到青草的味道,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让胤禩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不想动。

可惜马车渐渐颠簸得厉害起来,只看了一小会儿,胤禩便觉得头晕眼花,索性将书放下。胤禩转头去瞅了瞅老四,见他仍在专心看着,一时无聊便去翻看老四身边的书册。

"《陋室铭》、《归去来辞》?"胤禩笑道:"四哥可是最近拜了哪位得道高僧为师?还是看破红尘了?"

胤禛抬头瞪了胤禩一眼,道:"要不要四哥找个时间同你讲讲佛法?"

胤禩露出一个'别介'的神情来,摇头道:"弟弟我才刚做了阿玛,正留恋着万丈红尘,可不想看破了去。"

胤禛微哂,将自己的书合上放在一边,却俯身抢了胤禩的书来翻看,翻了几页之后微微皱眉:"《徐霞客游记》?你看这种书做什么?"

胤禩又从身边拿出一本《水经注》翻了翻,道:"这些日子一直琢磨这治河的事儿,索性将这些书都翻了翻,但觉着这郦道元的《水经注》,也许是年代太过久远了,书里许多提及的水脉似乎都有些与现今不符,这不才又去看看这近些的书。"这《水经注》是于北魏成书,的确有些久远了,书中内容翔实,旁征博引的纪录了各条水系的关历史事件、人物、神话传说,但总有些不足,尤其是书中关于南方水系的记载谬误颇多。相比之下,明朝万历年间出生的徐霞客便要近的多了,也更加客观。

胤禛皱了皱眉,将书放下道:"老看这些书,小心总想着往外跑。"

胤禩叹了好大一口气,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果真不假。光是纸上谈兵,如何能治得了水?书里有些东西,不实地去瞧瞧,是弄不明白的。"

胤禛倒是有些兴趣起来,帮胤禩倒了一杯油茶,问:"横竖无聊得紧,说些有趣的来听听。"

胤禩这些天看了许多书,正是满腹野史,正好胤禛问起,他也兴致勃勃地好为人师了一把,随意捡了些书上看到的有趣故事说说,从《山海经》里的湘夫人们在湘江流域和洞庭湖水系里兴风作浪,一直讲到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的风水说。

胤禛听见前边的神话怪志一类的东西都是一笑而过,后来说到隋炀帝的时候忍不住道:"民间多有传说,隋炀帝贪图个人享乐,为了方便去扬州看琼花,而劳民伤财大兴工程最终因招致民怨而亡国的。"

胤禩喝了口油茶,满嘴的香儿,笑眯眯地点头道:"这的确是民间留传最广的一种说法,不过唐人韩偓在《开河记》中首篇即称,【睢阳有王气出,占天耿纯臣奏后五百年当有天子兴。】言下之意,隋炀帝凿穿河道,是为了泄睢阳附近的王气。"

对于这种王气风水说,胤禛听罢反倒是点点头,觉得听起来,比'为了看一朵花'这样的理由要靠谱些。毕竟当年老罕王努尔哈赤入关之前,也有许多天命之类的传说,还有入关之前老罕王力排众议,在龙潜之地修建奉天城是为了保住龙脉王气一说,也一直有之。

胤禛听胤禩讲的眉飞色舞,心中也跟着忘记了那些个琐事,饶有兴趣道:"小八以为呢?哪种说法更似真的?"

胤禩放下茶盅扁嘴道:"哪种都只是传说而已,比起这些个传说由头来,弟弟我更想知道这大运河对咱大清的漕运关系多大。"说罢又抓起一本书翻看着。

胤禛见马车颠簸得厉害了,伸手过去将书夺了过来,佯斥道:"这么小的字,都看了这大半日了,不要眼睛了?"

胤禩愣了下,忽然有一种'这老四把我当十三处理了'的感觉,但心中却并不觉得不快,便也就笑着道:"四哥刚才不也一直再看?"

胤禛道扬扬手中的书,道:"我这书字儿大,看起来不费劲。"

胤禩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也是,弟弟这双眼睛可不能瞎,还等着给府里大丫头找个好额驸呢。"

胤禛一时无语,小八家大格格八个月都不到,他这个做阿玛的就开始张罗着找额驸?这要心急成啥样儿才说得出这种话儿来?

胤禛忍着没接话,倒是慢慢悠悠地用小调羹搅着盅子里的茶面子,道:"小八,你看这些日子都在看这些书?你莫非还真想学那个于成龙一辈子治水去不成?"

胤禩一怔,点点头,又摇摇头,才道:"我倒是想给皇阿玛分忧,只是身为皇子不得私自离京,这治水又不是一年半载便可有一劳永逸的。我充其量,不过是出出主意,帮着识别识别人才罢了。"

胤禛也跟着点点头道:"你一个皇子,许多事情都不必亲力亲为,只要懂得识人用人之道,便是大善。"

胤禩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上次四哥帮陈璜说话,弟弟还没好好跟四哥道过谢呐。"

胤禛早忘了,不过见胤禩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打算拿什么来谢?拿不出手的四哥可不要。"

胤禩:"…………其实我也就是随便一说……"

…………

书是看不下去了,八爷却很难再静下心来。

前一世他也随驾去过几次蒙古,但那个时候更多得是琢磨着如何在老爷子面前不露痕迹地留下好印象,真正享受苍茫草原的机会却是极少的。

但世间事往往就是那么奇怪,在他被圈禁的头几年里,他心中仍有不甘,时常将点点往事反复咀嚼,分析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妥当留了把柄给人,什么地方又自作聪明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比如那两只海东青的事情,便成为他心中无法碰触的一个黑点——经过那件事之后,他不知道还应该相信谁。周围的所有人都可能有自己的打算,他们的算计也许只是让胤禩有些心冷,但他真正悔恨的却是自己开了这个头,才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到了圈禁的最后几年,这些恨都渐渐淡去了,也许是知道了那些个算计自己的人,如今也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因此心中反而有了些幸灾乐祸的恶劣心思。

其实从弘时来宣旨那天开始,胤禩就知道自己没有活着走出宗人府的一天。老四与自己斗了这么多年,两个人几乎可以算是天下间最了解彼此的人,正因为这样,胤禩知道除非自己疯了或者死了,老四绝不会放自己出来。

到了最后那些年,胤禩每日里便是醒着胡思乱想,睡了就盼望着自己不要再醒过来。胤禩有他身为亲王的气节,他骨子里面流淌着与老四同样冷酷的血液,他不愿意在老四面前低头,也不会允许自己为了活下去而像太子那样疯疯颠颠过日子——既然这样,便盼望着这一切能够快些结束,心想若是自己死了,也许弘旺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在他弥留的日子里,眼前却总是出现一副画,那是蒙古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场、漫山遍野的紫色野花、成群的牛羊、牧马人潇洒肆意的歌声,以及天空上飞翔不落的雄鹰……在他因为呕吐已经无法咽下任何食物的时候,似乎总是闻到草原上烤得金黄焦香的羊腿,还有那大碗大碗的烈酒——那种即使是在蒙古最寒冷的冬夜,也能让人从肚子里面烧起来的烈酒。

可笑的是……

这些东西都是他以前从未珍惜过的,但却成为他死前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

就如同他对待良妃一样,生前没有真正孝顺过她,却在她死后将她风光大葬,惹怒了彼时正烦恼国库空虚的老四,让他对自己一干人更为记恨。

……

胤禩眼中有些微热起来,不想让老四看见,便转头装作看风景掀开了帘子拼命往天上瞧。正巧大阿哥胤禔策马溜溜达达到胤禩车架不远处,见他露出半个头来,便笑道:"小八,若是闷得慌的话,就出来陪大哥骑骑马吧。"

胤禩一听正中下怀,隔着帘子叫道:"大哥你等着,我们好好赛赛!"说罢便钻出了马车,转头便让下面的人去牵马来。

胤禛远远看见小八骑了马,和老大就真的一前一后跑了起来,间或还夹杂着十四的声音。叹了口气,胤禛想起方才一瞬间似乎看到小八眼中那种心死成灰的神情,摇摇头心道也许是看错了罢,小八才多大,怎么会有那种眼神?

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胤禛合上眼睛休息了片刻,觉着有些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拿了胤禩带来的书,随手翻了起来。


47 会盟

满人发迹于白山黑水之间,历来将东部视为大清的发祥地。

再加上远祖的永陵、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的福陵、太宗文皇帝皇太极所葬的昭陵都在于此,因此更为历代大清帝王视为龙脉所在之地。


自从康熙十年老爷子第一次巡幸祭祖开始,便定下了祖制,要今后每任大清皇帝都要亲自来东北谒陵,以示不忘先祖。


老爷子每次祭祖,几乎不会走山海关的捷径,而更多是经过驿道绕到内蒙古、吉林,然后再到盛京。祭祖完毕之后,再从山海关返回京师,寓意为不走"回关路"。


出关到内蒙古的驿道有五条,即经喜峰口、古北口、独石口、杀虎口、张家口出关。其中喜峰口驿道关外设十六个驿站,经二十个旗,哲里木盟的十个旗全包括其中。古北口驿道关外设有十个驿站,经扎鲁特左右翼、巴林左右翼、翁牛特左右翼等和哲盟临近的九个旗。


不管是选择喜峰口驿道和古北口驿道,都会经过蒙古各部落,因此这两个关口历来都是老爷子择路的首选,可以借由这个机会,安抚蒙古各部落,更不用说这条路线沿线的克什克腾、翁牛特、喀喇沁、敖汉、科尔沁蒙古诸部地区是天然的围场。


老爷子酷爱围猎,这可是整个四九城都知道的。


营帐自有奴才们去搭建规整,帐篷格局内圆外方,内外城井然有序,最外围自然是守备军士,负责内圈大清皇上、众皇子已经蒙古王公的安全。放眼望去,渀佛在一日之间,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陡然兴建起一座繁华的城池,气势雄伟,威严肃穆。


趁着搭建营帐的时候,胤禩带着十三十四两个坐马车坐到想吐的阿哥一人骑了一匹马,踱步到附近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看日落。


与在北京城里看见的日落不同,太阳不是隐没在宫墙飞檐之后,而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蒙古草原上,日落时分天边那连成一片的火烧云烧红了半个天空,就像一团一团的烈焰,让站在晚风中的人觉得心跟着在燃烧。这是地势低平一些的营地已经渐渐燃起了火把,远远的看去,似乎是天上燃烧的云彩落在了地上。


"啧……"十四忍不住叹息道:"这是在京城里也看不见的好景致呢。"


胤禩没说话,不错眼地看着红日一路向西遁逃,下沉,连眼睛被刺得生疼也不肯闭眼,直到黑夜笼罩荒原,才回过头来对着看呆了的十三和十四微微一笑:"走吧,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你们四哥找不到人,又该挨训了。"


结果几人回到营帐的时候,还是被胤禛训了。


胤禛板着一张面孔训了两句,看见两个小阿哥同小八站成一排低着头摆弄马鞭,连动作都是一样的,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便摇了摇头,道:"篝火盛宴就要开始了,还不快回去梳洗。"话是对着十三和十四说的,说完之后,胤禛抬头扫了胤禩一眼,道:"你们八哥与我一个帐篷,你们的也在附近,不许淘气,若是迟到了看我怎么罚你们。"


十四吐吐舌头拽着十三跑了。


这次巡幸的政治意义不比康熙三十年那次万众瞩目的多伦会盟。那个时候喀尔喀蒙古各部纷争,同时又牵扯到俄国干涉和噶尔丹插手,整个局势相当复杂。喀尔喀内部纷争,不能诉诸武力,只能协商调解,因此才有了那次由老爷子亲临塞外,主持会盟的盛会。


如今十年过去,葛尔丹已然伏诛,蒙古诸王对大清皇帝仍是敬畏有加,因此这次盛会是以施恩笼络为主,旁的政治意义倒不算太大,气氛倒是轻松起来。与前番几次巡幸相比,这次的排场倒是更大些,因为康熙年纪渐渐大了,大清朝内忧外患基本肃清,台湾也已收复,如今越发觉得自己是那古今帝王第一人,自然也渐渐注重排场,以天威来震慑四方。


篝火燃得旺旺得,映红了美丽蒙古少女的脸。与在北京城长大的满族格格们不同,蒙古姑娘们还保留着草原上女人特有的豪迈奔放,在远道而来的贵客面前不免又带着一丝羞赧,衬着红彤彤的年轻的脸庞,看得草原上的汉子们嗷嗷直叫。


为贵客们专程挑选出来的肥美的羊羔已经烤上,整坛整坛的烈酒也都搬了出来,全场的气氛以为博格达汗脸上的笑容而渐渐攀至顶峰。


康熙如众星拱月一般坐在中央,两旁按照爵位次序排列座位,太子在右边下首,接下来便是大阿哥、四阿哥、胤禩、十三,十四,两个小阿哥仍由嬷嬷带着,坐在下方。


这一次巡幸,喀尔喀和硕亲王车妄扎卜、和硕达尔汉亲王诺内、多罗郡王默尔根济农古禄西希、多罗郡王昆都仑博硕克图滚卜、四子部落达尔汉卓礼克图郡王散济扎卜、阿霸垓多罗郡王吴尔占噶喇卜等一干蒙古王公贵族悉数来朝。【参考自《清圣祖实录》第三卷】


一名坐在喀尔喀和硕亲王车妄扎卜右下方不远处的蒙古汉子几碗酒下了肚那些规矩都抛在了脑后,叫嚷着要与大清最好的巴图鲁一较高低。


喀尔喀和硕亲王车妄扎卜呵斥了几声,才转头对康熙道:"博格达汗莫怪,这是我的小儿子孛日帖赤那,十七岁的时候就是我科尔沁第一勇士啦!"车妄扎卜的话里是满满的骄傲与自豪,惹得大伙儿都跟着笑起来。


胤禩也借着机会将孛日帖赤那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豪放不羁但却并不狂妄,心中倒是有些欣赏。孛日帖赤那在蒙古语种的意思是苍狼。蒙古草原上的男人女人们都和草原狼斗争了一辈子,草原上的苍狼,是蒙古最凶猛的野兽、最危险的存在,却也是祖祖辈辈膜拜的图腾——据说是腾格里(上天)最为眷顾的宠儿。


也许是胤禩看的过于认真,胤禛有些不满的扯了扯他的辫子,低声道:"看那么仔细,小心他以为你对他有兴趣,他拉你出去打一架。"


胤禩觉着这个老四最近越来越爱说笑话了,以前怎么没觉着老四还有这个天分?于是便笑嘻嘻得斜眼看着胤禛,不说话,只是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眼中满是算计。


胤禛呆了一下,不经意便看见胤禩嘴角残存的酒渍,在篝火的映衬下似乎将他半片嘴唇都镀上了一层橘黄,回过神来,才低声道:"小八你若是敢卖了四哥,看晚上回去怎么收拾你。"


胤禩顿时想起了这位的手段来,忍不住抖了一抖,却是乖乖转回头去不敢动歪主意了


十三与十四低着头咬耳朵,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但被老爷子瞪了一眼便老实了,毕竟孛日帖赤那是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一副像牛一样强壮的身板儿可不是吃素的。而十三十四再怎样瞧,也是半大小子,出去打赢基本没可能,输了也不见得人家蒙古人就高兴。


康熙自然深知蒙古人天性豪迈,自然也毫不介意车妄扎卜自吹自擂的行为,反而兴致颇高地说起:"朕可记得你年轻的时候,十五岁就做了巴图鲁哇!"


车妄扎卜惊喜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连道:"那是那是,想不到博格达汗居然记得!"说罢又拉着一旁急着表示'我也是巴图鲁'的和硕达尔汉亲王诺内一同敬了康熙一碗马奶酒。


康熙干了一碗酒,指着大阿哥胤褆道:"我这个儿子,也是我大清的'千里驹',就让他与你儿子比试比试吧。"


胤褆闻言眼中一喜,几乎无法掩饰。他是康熙九年出生的,今年刚好虚岁三十一,正是而立之年,可惜空有一身抱负武艺,心眼却是没学上惠妃一成,甚至有些愚钝,当年带兵打葛尔丹时,就因为私下参了裕亲王福全一本,而被老爷子看做是不尊长辈,居然在背后说自己伯父的坏话,如此不仁不孝之人,不正是老爷子所不喜的么。【胤褆的"私自陈奏"事件】


康熙二十七'皇长子党'与'太子党'斗争越演越烈,终于触及了老爷子的底线,将明珠罢黜,隆科多也被严厉训斥了一通。至此之后,'皇长子党'便一蹶不振,昔日被赞的'千里驹'只能日日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其实胤褆身为皇长子,战功赫赫,又封了直郡王,除去太子之外,他的身份在诸皇子中是最高的,没人能小瞧了去。若不是他心有不甘,对太子之位有了奢望,又怎会被圈到死,死后以贝子之礼下葬。


奢望……胤禩忍不住自嘲了下,奢望不属于自己东西的人,又何止胤褆一人?只不过是因为有了能力的人,对那个生来就搞人一等的兄弟看不惯罢了。


胤禩正神游着,耳边便响起一阵阵此起彼伏助威的呼喊声,大阿哥已经挽起了袖子,将长长的袍子别在腰上,上场与孛日帖赤那摆开了阵势——


胤禩心思飘远,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年太子第一度被废之时,大阿哥觉得自己可以一展拳脚,储君之外非己莫属,后来因为行事张扬被老爷子当面警告了一番……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大阿哥却向圣祖上奏说"相面人张明德曾给八阿哥胤禩看过相,说他日后必定大贵"——这个举动,直接激怒了正在为两个得意儿子相互中伤而焦头烂额的老爷子,生生将战火烧到了自己身上,才有了后来,老爷子当着诸皇子的面,大骂自己"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其党羽早相邀结,谋害胤礽",随后下令将自己锁舀圈禁。


这胤褆到底是在抬举自己?还是陷害自己?


到底是老大自觉争储无望,绝了心思,转而起了攀附自己的念头,而谋取进身之道呢?还是他仍然对那个位置存着奢望,潜意识里又觉得自己是个强劲的对手,为了让老爷子转移对他的怒火而推荐自己——故意激怒老爷子,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胤禩眼中闪了闪,莫名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一仰头,将碗中的马奶酒一口饮尽,却只觉辛辣刺吼。


这是场中爆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大阿哥胤褆与孛日帖赤那缠在一处,两人都互相抱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你压着我的背,我箍着你的腰,看样子僵持住了——


康熙放声大笑,对车妄扎卜道:"这算是打和了罢?好小子啊,与朕的儿子一样,可是各有所长哇——"


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非常好,谁的面子都没落下,车妄扎卜自然也非常满意,他可没有老糊涂,一张口那恭维的话儿可是不要钱一样地往康熙耳朵里灌进去,气氛一时到达了定点。

48 借酒

蒙古第一勇士与大清朝博格达汗的儿子打了个平手,蒙古人素来敬重勇士,一时间气氛热络起来,热情豪放的姑娘们,身着节日才会穿戴的盛装,扬着苹果一般红彤彤的脸蛋儿,纷纷往镶银的黄杨木碗里斟满了美酒,高高举起,对着今日场上的勇士们大声唱起了祝酒歌。

一碗一碗的酒端起来,胤褆喝得脸颊通红,他今日终于在皇阿玛与蒙古王公面前出了风头,自然心绪颇高,一直喝到喝不动了,还有姑娘们为他捧起酒碗。


胤褆一番推拒,奈何蒙古姑娘们祝酒的歌却唱了一遍又一遍,唱一遍你不喝我就继续接着唱,一直唱到你喝下去为止。


于是,胤褆终于顶着一脖子哈达倒下了。


孛日帖赤那也被另一群蒙古少女灌了不少酒,见状哈哈大笑,嚷着要明日继续比试骑术箭术,跟着也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见人都喝倒了,康熙毫不在意得挥挥手让侍卫上来将人都抬回去。之后,那群美丽热情的姑娘们便将目标对上了余下的勇士们,连带着这些个成年的阿哥们也都成了目标。


康熙在上边看着哈哈大笑,毫不劝阻,还同着车妄扎卜一起讨论谁的酒量好。


"小八,你怎么回事?"胤禛察觉到胤禩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虽然脸上仍挂着笑,但那种若有若无的敷衍却是瞒不住他的。胤禩呆呆的不说话,胤禛皱了眉去捉他的手,才觉得胤禩手心是冷的,不由有些急了:"小八?可是着了凉?"


胤禩回过神来,苦着脸道:"喝酒喝太急了……难受……"


胤禛闻言倒是也信了大半,他的确看见小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一口一口地嘬着酒喝,忍不住摇头道:"贪杯误事。你坐了一天车,只在午时用了些点心,如今定然腹内空空,酒喝得这样急,可不会伤了脾胃么。"嘴里叨叨着,手下却是拽了拽胤禩的手,道:"可是难受的紧?这时候告退不妥,要不……四哥让你靠靠?"


胤禩差点将手中的酒泼在身上,瞪大了眼睛斜瞅着老四:"四哥……都说铁汉柔情最是难得,想来四嫂定然是被四哥哄得服服帖帖——啊呀!"


胤禛冷下面皮来,斥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借酒撒疯也得有个限度——什么话当讲不当讲你不知道?"


胤禩细细观察过去,却见老四素来沉稳的面皮上有些赧色,不由咧嘴道:"喝醉了不胡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胡说?啊——四哥别打,弟弟胃疼……"


胤禛叹了口气,将他酒碗夺了过来,招手让苏培盛去取些羊奶和酥油做的点心来,才转头对胤禩道:"不许再喝酒,吃些东西填填肚子罢。"说罢转头又吩咐人去看那羊烤好了没有。


胤禩松了口气,方才有些失态了,总算插科打诨混了过去,这个老四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胤禛倒是没再提起这事儿,似乎真的担心胤禩空腹喝急了酒不适,一直留心照顾着。将他手边的酒碗挪得远远的,也不让他多吃烤羊肉,说那个东西虽好,但太燥热了些,不好多吃。


前一世哪有人这样管着胤禩,一直以来都是他像哥哥似地带着小九小十跑,加之他素来克制,处处自我约束着,更是年纪轻轻便沉稳内敛。此番他重活一世,也多是未雨绸缪、日日小心翼翼的周旋着,说是步步为营一丝也不为过。


如今,他却自重新踏上草原的那一刻起,心中郁郁不得抒发的烦闷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些刻意的自我放纵意味在其中。


见着胤禛处处管着自己,心中顿时不快起来,伸手将胤禛面前的酒挪到自己面前,用手护住,道:"四哥你也管得太多了,喏——十三弟在那边——"


胤禛愣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胤禩在说什么,一口气卡在胸中,半晌才磨牙道:"我今日才知何谓'好心却要当做驴肝肺',四哥一心为你好,你倒是糟蹋了个干净。"


胤禩无所谓的一扁嘴,他如今可不想委曲求全去哄老四,要装醉就要装个彻底。


酒真是个好东西,怨不得世间许多人都愿意借此沉沦。因为只要借口醉了,便可以正大光明地逃避、可以将平日里不敢说出口的真话全部宣泄出来,等到明日日出东升的时候,更可以借口什么都不记得……


胤禛自从佟皇后薨逝之后,便将性子磨得渐沉渐稳,渀佛一日之间便长大成年了般,只是他毕竟承袭了爱新觉罗氏男人们的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的性子,才被老爷子批了'喜怒无常'四字评语——他又何时放低过身段去哄过别人?即便是十三,也是自幼聪颖懂事,事事听他的话。


于是,胤禛气得脸色青白交加,转头便扔下八爷,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去十三十四那处。


胤禩见气跑了老四,斜睨着他的背影,笑眯眯地端起胤禛的酒碗来嘬了一口,嘀嘀咕咕道:"都说喝酒越喝脸越白的人不是短命无福的,就是薄情寡性之人……四哥,你是哪一种?"


都能做皇帝了哪能是无福之人,那自然是剩下的那个。


我们原本就不是同路人,今生今世又能兄友弟恭到几时?


如今胤禩正是二十上下,他生得又肖似良妃,如今被薄酒一熏,脸颊泛起红来,惹得一群没见过斯文俊俏少年的蒙古少女们心花怒放,之前还碍着他身边那座冰山气场的皇子压阵,敬酒的都被挡了回来,如今那个颇具威胁的人一走,娇俏的姑娘们立时围了上来。


三支祝酒歌唱毕,三碗美酒也已下肚,胤禩却觉得自己越发清醒了,想醉倒一番的念头怎么也实现不了,又或者是他心底最后一丝清明始终不肯离去,兀自强撑着。


十三十四年龄小了点儿,也嘻嘻哈哈地跑到胤禩身边扎堆儿,等胤禛吹了一会子冷风回来之后,看见的就是三个弟弟被一群衣着妍丽的蒙古少女集体灌酒的画面。


胤禛忽然没脾气了,合着自己消了半天气,人家却在这里喝得不分东西南北?四爷镇定地走过去,按住十三与十四的肩膀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们也该回帐篷去了。"


十四大着舌头道:"我们还要和八哥……"


胤禛不理他们,转头对高明道:"还不快把你家主子扶回去?真要等他喝酒撒疯不成?"说罢自己倒是先一步转身回了营帐。


十三抓抓头,舌头打结,但好歹还算清醒:"四哥好像生……生气了,要不咱们也别、别、别喝了吧。"


十四性子本就要野一些,今日又是个难得的可用放纵的日子,自然舍不得就这样回去,左右张望一番,见三阿哥胤祉正在愁眉苦脸地对着三个唱酒歌的少女,拉拉十三道:"三哥有麻烦,走,我们去帮他喝去!"


……


这边胤禩被高明和侍卫扶回帐子里,坐在榻上一反方才的肆意妄为,变得有些呆呆的,由着高明帮他净了面又端了茶漱了口,再服侍着脱去了外衫躺下。


这是帐子外面一个侍卫端了一个碗上来,恭恭敬敬地交给苏培盛,再由苏培盛端进了帐子,对着高明道:"这是我家爷吩咐下面做的醒酒汤,让八爷喝一点再睡下,不然明个儿怕是有得罪受了。"


高明连忙对胤禛叩首谢恩,胤禛冷着脸看了苏培盛一眼,似乎嫌他多话,翻身上床朝里睡了。


胤禩胡乱喝下几口醒酒汤便不肯再张口了,高明无法,只得服侍了胤禩睡下,自己与苏培盛都退到了外面隔间里。


蒙古草原昼夜温差极大,即便是在这样的六月天里,也是清爽宜人的,夜渐渐安静了下来,只留着看守火堆的人和周围巡逻的兵士侍卫们。


胤禩自从江南伤了肺之后,夜里总会醒来,时常也会觉得发冷发寒,那是自内腑透出的寒气,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今日他饮酒过多,睡前觉得燥热无比,因此只盖了薄薄的一层褥子,到了半夜,便开始模模糊糊地嚷冷。


高明听见了连忙进了帐子,只是还是吵醒了胤禛,吓得高明连连低声告罪。胤禛随意'嗯'一声,看着高明在帐外微弱的火光中,给胤禩盖好了被子又安安静静地退出去。


横竖也睡不着,正翻来覆去的,却听见胤禩那边没安静一会儿又开始有些动静。胤禛披衣起身,几步走到胤禩榻边,挨着他坐下,才听清楚原来八爷仍在小声嚷'冷'。


胤禛掖了掖八爷身上盖的厚厚的羊皮褥子,一时有些无语,再冷?就得把自己的被子也搭上了罢?小八真就这么冷?


胤禛狐疑地伸手入了胤禩的被窝一摸,才惊觉果真是寒冷彻骨,里面就没什么热气,即便有了羊皮褥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暖得起来的,这样睡个大半夜怎能不病?胤禛想到此不由怨念道:"叫你喝!这下知道难受了吧?"


胤禩却迷迷糊糊地捉了胤禛试探的手,凑过去取暖,不肯松开。胤禛一怔,遂想起了在江南之时两人也曾抵足而眠,于是索性也将外衫解下,钻进一个被窝里。


就如同呆在冰窖里的人忽然摸到个大暖壶,胤禩手脚就缠上去了,还尽将手脚往最暖和的地方伸过去——


胤禛本来不会照顾人,被冷得一激灵,下意识得便去掰开那人的胳膊大腿,谁知这时,八爷嘟嘟囔囔地低低唤了声:"额娘……我冷……"


四爷当场呆住,脸上神色变幻莫定,心中呕血欲死:"小八你个孽障,辜负爷几番心意也就罢了——爷哪里像个女人!"


正想着一鼓作气将这个没良心的弟弟掀到一边自己凉快去,这时八爷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了危机,低低呜咽道:"额娘……儿子错了……你别走……"


四爷:………………


胤禛心中转了几个圈子,也不知是想到了自己的养母佟皇后,还是如今仍然'相敬如宾'的德妃,他知道,不管是哪一个,他都永远不可能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起小八小的时候因为母妃出身低微,没少受气,在阿哥所里,似乎偶尔也会听见他夜半低泣,渀佛是一场错觉。


胤禛眼前莫名地,又浮现出小八与良妃那日冬雪之后,两人在梅林里相互扶持着赏梅的画面,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手指紧了紧,却终归没有将人再推开。


49、 外臣

梦里,胤禛置身一片开得正艳的梅林深处。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没有风,玫红色的花瓣上还积着薄薄的雪,阳光暖洋洋的,居然一点也不似北京城的冬日那般苦寒。

似乎有人正与自己并肩而行,耳边咯吱咯吱,是自己与身边的人双脚踏雪的声音,没人说话,很长时间就只是这么并肩走着。

想看看那谁……想看看那谁……

可是脖子却似僵硬了一般,任凭如何想转头看看,也无法挪动分毫。此时那人似乎也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突然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子,攥在手心里,紧紧握住。

胤禛诧异地想要回头,但只看到个模糊的脸,只是觉着很熟悉很安宁,却又带着淡淡的无奈,让他忍不住想叹一口气。

是乌喇那拉氏么?不会,乌喇那拉氏虽然安静知礼,但决不会让他有叹气的冲动。若说是十三那个小子倒是有些可能,但十三从来就不是个安静的。余光瞥见这人腰间悬着一枚团龙图案的青玉,上面模模糊糊地刻着字,这玉佩他认得的,但凡有皇子出生,周岁时皇阿玛都会赐下篆刻着皇子名讳的玉佩。

此时那人似乎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只是仍有些听不真切,胤禛有些急了,努力去听,用力用得狠了,脖子似乎有些抽痛起来,但至少看见了那人浅色的薄唇。

都说唇薄如纸的人最是能言善辩,却又冷心薄情,不知道这是哪个兄弟……此时那张薄唇张了张,说道:"……四哥,此番我输得心服口服,至此以后,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罢。"

小八!

胤禛陡然张开眼,入眼正是梦中那张平静吐出'永不相见'之言的薄唇,不过那薄唇的主人却仍是安安静静地睡着,哪里有半分清醒的样子。

胤禛才惊觉原来是一个离奇古怪的梦,而自己却因为被子里太过暖和而大汗淋漓,而那人却是睡得踏实。

但因着方才那个梦境,胤禛心中有些不痛快,翻身欲要下床,这一动之下脖子抽痛起来,才知昨晚睡时怕是脖子有些落枕,起身的动作也不由僵住了,就这么一僵的功夫,袖子却被胤禩一把捉住了。

胤禛低头看去,正好看见胤禩闭着眼皱着眉头说了声:"小九,别去!为我不值得……"语调虽然模糊,但其中担忧意味却是毫不掩饰。

胤禛确信自己没听岔了,顿时疑惑起来,心中也有些堵,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昨晚也听见胤禩醉话连篇,即使被当做了女人也只是小小怄一下气,然如今小八这梦呓,却分明是睡着了也心心念念惦记着老九……念来念去,倒是他这个当暖壶当到落枕的人,没被叨念过,心中顿时不平起来。

想到这里,胤禛也没了'轻手轻脚'的心情,将袖子抽了出来,自己起身取过昨晚扔在一边的外袍自己穿戴起来,全然不顾这样的动静会不会将人吵醒。

胤禩果然迷茫得睁开了眼,但只一刻便有咕哝了一声,翻身继续睡觉。

此时时辰尚早,只有一些生火做饭的军士在外圈走动,连苏培盛与高明都仍是半梦半醒着,这厢儿听见里间响动,连忙起身正要去掀那帘子,却看见胤禛大步走了出来。

苏培盛连忙告罪,胤禛没什么表情,转头对高明道:"先不用进去,你们爷昨夜喝多了,还未起身。"

苏培盛听说八爷还未醒,便压低了声音道:"爷可是饿了,奴才这就去吩咐小厨房拿些点心来。"

胤禛摆摆手,道:"不必,让人去牵马过来。"

苏培盛跟随胤禛多年,自然知道此刻主子大约心情不大好,想要骑马松快一番,便低头应了出去。

……

小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渐大明起来,胤禛骑马回了营地,身上跑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倒是轻快了许多,将马与马鞭交予下人之后,自己快步走回自己帐子的时候,正看见胤禩盘腿坐在帐内矮桌边,低头喝着一碗,桌上也还放着四、五个小碟子,装着冷热皆有的各色酥油点心。

胤禩听见响动,转过头来,见是胤禛,便道:"四哥起得可真早。"

胤禛观他目光仍有些呆滞茫然,便知这人怕是宿醉仍未完全清醒,心道:活该,叫你昨晚折腾爷,害得爷落枕。

苏培盛给胤禛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又上了几样小点心才退下。胤禛心里琢磨着一些事儿,也不想开口,胤禩压根儿没睡醒,头还有些疼,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今个儿一大早,好像老四是从自己被窝儿里爬出去的,但他实在没用勇气去问昨夜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只是呆呆得一口一口嘬着奶茶喝着,一个早上各怀心事。

…………

在草原上逗留的第二日,康熙继续会见蒙古王公,随行的军士们轮班休整,马匹也有专人看管喂养。

一大早,陆陆续续又有阿霸哈纳台吉塔尔巴等来朝,各路台吉贝勒们除了拜见大清最尊贵的博格达汗之外,也忙着为自己子民捞捞钱财牛羊,顺便将各个部落之间一些纷争拿出来让博格达汗评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起十年前那次罗伦会盟的纷扰程度差了许多,康熙处理起来自然游刃有余。

同往常一样,老爷子回见各个蒙古王公的时候,都会让太子在一旁观摩学习着,不过这次特别的是,出了太子之外,也捎上了老大与老四。

胤禩没被老爷子惦记上,正合了他的心意,趁着上午的时间补了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生龙活虎。

胤禩心知午饭过后,便是骑射围猎一类的活动。昨日夜宴上大阿哥出了风头,今日太子定是要掰回一成的,自己自然不会去讨个没趣儿,只要猎物拿得出手不丢脸即可。

想到这里,胤禩便转身去了马厩,打算选一匹好马先跑跑活动一下也好。

当胤禩正在马厩里装模作样的相马,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奴才给八阿哥请安,八阿哥吉祥。"

这声音挺耳熟的,胤禩记忆力极好,他活了两世,熟人自不必说,就算是陌生一点儿的,只要同他说过话的人他都记得名字,但这人却只是熟悉而已,想来是今世只见过一面的人。

胤禩转过身去,见一个年轻的武官打扮的人做了个马扎给自己行礼,一抬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对着自己笑,顿时也开心起来:"原来是星辉呀,你也来了塞外?"

自从上次与裕亲王酒楼一聚之后,胤禩便没见过星辉,谁叫他被罚在家思过呢,不过倒是听裕亲王提过他几次,都是当做一个可造的后辈来看。胤禩与裕亲王最亲,说句不地道的话儿,他倒是更情愿福全做他这一世的阿玛。只有福全是一心一意待他好,因此,只要是福全看中的人,胤禩也会自然而然地看做是值得交好之人。

星辉出身满洲大姓,又有军功在身,年纪轻轻便是正黄旗的副都统,这次也随着老爷子一道来了塞外,他昨夜值了班,今日上午便轮休着,才想着到马厩来看看,想不到居然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八子。

上次在酒楼虽未说上几句话,但那一次胤禩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兼之裕亲王时时在他耳边夸奖这个皇子,他也不由起了些结交的心思,但碍着皇子与外臣不得私下结交的规矩,一直犹豫着,谁想今日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两人既然见过,又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便也没什么拘束,胤禩说了来马厩的原因,星辉倒是对马匹有些研究,他上过战场,自然知道战马的好劣,平时也喜欢遛马,既然八阿哥说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说起相马来,一时间早将'值了夜哨回去休息'的打算抛在了脑后。

……

胤禛整个上午都跟着老爷子,学习如何处理政务,一直到康熙觉得有些累了,才免了蒙古王公的朝见,剩下的事情不急,留着明日再处理,梁九功忙递上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及一碟子香酥可口的小点心,太子、大阿哥与胤禛那边自然也各自都有一份儿。

几人规规矩矩地谢了恩,安静的吃完了点心,见康熙神色疲惫,便知趣地告退出来,各自回去准备下午的骑射事宜。

离饭点儿还有一阵子,康熙确实累了,便由梁九功扶着自己躺在软榻上歪着,随口道:"你看太子与大阿哥,哪个箭法更胜一筹?"

梁九功知道康熙的脾气,这个时候说'奴才不敢妄加猜测'反而不美,便堆起一张惶恐的脸,喏喏道:"哟,这奴才可说不好。大阿哥那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练出来的,但太子爷的箭法不说是百步穿杨,那九十九步穿杨定然是有的……这可真是为难了奴才了。"

康熙听罢心里的确挺开心的,两个儿子都是巴图鲁啊,便啐道:"说了当没说,你个老刁奴心里怎么想的,朕还不知道?"

梁九功连忙惶恐告罪,很狗腿地亲自上前给康熙捶腿。

……

胤禛回了帐子却没看见胤禩,想想也是,小八这么个大活人自然不会乖乖呆在帐篷里什么都不做等自己回来,便转身捉了账外的侍卫问八爷去了哪里。

辗转了一刻,胤禛在马厩找到胤禩的时候,看见他与一个穿天青色副统领品级服侍的年轻男子相谈甚欢,细看之下,那人居然还是自己认识的,正是乌喇那拉氏的大哥,现今似乎是正黄旗的副都统任职。不过……小八是如何认识他的?

胤禛心下存了疑,面上倒是不露声色,横竖他平日里也是冷面严肃的模样,心里怎么想的只怕除了他前世那个冤家还真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他前世那个冤家此刻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也就不会去琢磨他的想法。

马厩里人来人往,早有下等军士跪地叩见四阿哥,这些动静自然惊动了正在谈马的两人,回头见是胤禛,便分别见了礼。

胤禛不欲多留,随口询问了几句,便借口午饭已经备下,要赶回去了,星辉连忙行礼恭恭敬敬地送二位阿哥离去。

胤禩倒是转头指着一匹马道:"星辉你可记下了,这是爷的马,可别让人牵走了去。"

星辉忍着笑,恭恭敬敬的应下了。

回去的路上,胤禛皱着眉头,忍不住提点胤禩,与外臣打交道要注意分寸,若是让有心人看去了,免不了借机生事。

胤禩心中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前一世里被扣上的罪名里头,'结党'这一条可是大罪,当年那个'八爷党'可是网了朝中不少的人哇。其实那个皇子会真的一个外臣都不去结交,又不是出家当和尚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前一世他太过自负,也心急了些,的尺度没掌握好,犯了老爷子的忌讳,后来又被四哥惦记上了。这一次,这个尺度他自然会小心把握,像是于成龙那样的官儿,就算多结识几个,也出不了事儿。但若是像索额图、隆科多那样的权臣,一个只怕也会嫌多。


正文 围猎

胤禩了解胤禛的性格,只怕他心头已经有了疙瘩,若是装聋作哑反而让他更为疑心,索性将那日上街溜鸟儿时碰见裕亲王与星辉的事情随口说了一遍。胤禛听罢,果然神色缓和了些,只嘱咐他既然在家闭门思过,就应该尽量少出门一类的。

胤禩倒是真的听进去了,这老四说的这些话是不是肺腑之言他还能分辨得出,如今老四是真心为他好才这般耳提面命着,看他脸上神色也不似作伪。

从老四处处开始管着他开始,胤禩便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上一世要更好些。前一世开府之前,两人关系的确要好过,也许是由于同病相怜的关系,胤禛对他多加照拂,但不管怎么好,也好不够太子二哥与老四的关系。

佟皇后薨逝之后,老爷子本来要让胤禛重归德妃膝下,怎奈德妃居然不肯让胤禛回来,老爷子无法,才将胤禛带在身边,同太子养在一处。这样的关系,才让老四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子一边。

而自己因为大阿哥的关系,太子几番拉拢不成,早已将自己视为皇长子一党,因此他与老四的关系便尴尬起来,两人开府之后虽然也走动频繁,但总归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毕竟是皇家子嗣,没人会从一开始便把心都掏出来捧给对自己有威胁的兄弟。

在皇家,越是骨肉至亲,对自己来说,却是越大的威胁。

这一世,胤禩也没想到,自己曲意去讨好老四,几年下来,似乎有些意外的收获。若这样的日子能持久些,自己到还真的不介意做第二个十三,至少能护住自己的家人,死,也能死得不那么憋屈。

也许是有了子嗣承欢膝下的缘故,也许是老四这几年来对他的维护,胤禩心中的一直抹不去的怨愤虽然没有就此消逝,但终归是淡了不少,如今面对老四的时候,竟然也带出几分真心来,有时候闲下来了,他也会想想等老四登基之后,他也学着十三做个真正的'贤王',寿终正寝,便是今世最好的结局了。

两人都忙活了一上午,腹内早已空空如也,回了帐子高明苏培盛早已将饭菜备下,胤禩此刻心情颇好,便对胤禛道:"我一早儿去瞧了十三十四他们,都喝醉了没起身,眼下不如唤了他们一道过来,四个人一起也热闹些?四哥你看怎样?"

胤禛瞧了一眼胤禩,道了声:"也好。"便转头吩咐苏培盛去叫人。

胤禩也高高兴兴得让高明早去添一份手抓肉、烤羊肉和糍粑,老四素来吃的简单清淡,而胤禩自己因为前一世呕吐症的缘故,也不喜欢大肉荤腥之类的,但两个小的阿哥可不一样,他们还是无肉不欢年纪。

十三十四昨儿的确喝得有些多了,刚刚才起身,便乐颠颠地被叫来同两个哥哥一道用午饭,谁知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四哥逮着一通猛说,十四抽空可怜兮兮地拽了拽胤禩的袖子,哀求道:"原来四哥叫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要训话呀,八哥你也不帮帮我们……"言外之意是'昨晚大家可是都有份的'!

胤禩笑眯眯道:"别,你八哥我从昨天晚上一直被念叨刚才你们来,现在可别再搭上我。"

胤禛横了八爷一眼,心道:你倒是个会告状的,你昨晚醉得歪七倒八的,爷被你折腾了一个晚上,哪里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胤祥胤祯一听,见八哥也被训了,心里顿时觉得平衡了不少,也就耸拉下脑袋乖乖听训。胤禛早被胤禩刚刚那么一打岔儿连气什么都忘了,随口说了两句也住了口,严肃道:"还低着头做什么,还要四哥喂你们么?"

胤禩嘴角抽了抽,他至今仍然不太习惯老四是不是爆出来的这些冷笑话,连忙借着帮弟弟夹菜的功夫将情绪掩饰了一番,道:"快吃快吃,这还是你四哥专门为你们俩准备的,多吃点下午才有力气围猎。"

高明与苏培盛在一旁侍候着,听到这里不由在心里叹道:"这两个主子一个唱红脸儿,一个唱白脸儿,到不似兄弟,更像是那民间的……咳咳。"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打住,目不斜视地恭恭敬敬站好。

……

下午便是围猎与骑射的较量,经过昨晚大阿哥与孛日帖赤那的摔跤,如今草原上的年轻人都是雄心勃勃的要在大清来的博格达汗面、在自己心爱的姑娘们,为自己、也为自己的部族争光。

蒙古人自古以来骁勇善战,围猎更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古老生产活动,如今渐渐演变成一场盛事。根据季节与草原上牲畜的状况,被分为各种不同的围法,譬如虎围、狼围、野猎围、黄羊围、狐狸围、野兔围、野鸡围等等。这样做有三大好处:一来可以捕获害畜野兽,以此保护牧民们的牛羊马匹;二来可以用打来的猎物改善生活;第三自然就是训练年轻人,让他们学会彼此协作,在非战时期增强武备。

蒙古科尔沁一代,本身就是天然的围场。从规模上分,围猎可以分为有五段长围、四段长围、三段长围等,这一次仍用了惯例的五段长围。每一围有专人管理,里面有什么猎物大致有数,这要可以防止一些突发状况,毕竟参加围猎的人都是身份显贵之人,若是遇上危险总归是不好。

早已有善于围猎的蒙古老人过来交代了时间、未尝分配以及集合时间一类的注意事项。八旗子弟们、连同蒙古王公贝勒们各个磨拳插着斗志高涨,纷纷在开赛前最后一次检查自己随身的水壶、马匹、猎犬、箭壶以及布鲁(猎具)。

胤禛自十八岁便执掌了正红旗,年纪轻轻便有军功在身,自幼骑射跟在太子身边学习骑射,他虽然平时以冷面书生模样示人,不过他的骑射功夫可都是硬功夫。

胤禛回头看了一眼五步开外的胤禩,疑惑道:"八弟,你怎么换了匹马?"半个时辰前他记得小八还在自己面前对星辉说'这匹马是爷的',怎么一转眼儿就换了一匹枣红马?

胤禩无所谓的一笑,道:"那匹马似乎不太好,所以便随便牵了一匹,横竖都是好马,有什么大不了的。"

胤禛点点头,似乎也没放在心上。此时远处号角声已经响起,具有象征意义的'玛拉嘎啊'(蒙古语"帽子啊!之义,是一种暗话命令)也由科尔沁王爷在康熙的首肯下带头呼喊出声,众人也不再多言,纷纷策马驰骋进入围场。

……

不出所料,太子在这次围猎之中收货最丰,出了六只野兔之外,还有四只黄羊,三只野鸡还有一只狐狸。老爷子大喜,各个蒙古王公们也拼命称赞有其父必有其子等等。太子谦逊中不失仪态地向诸位王公道谢,他虽然驰骋了一个下午,但仍是仪容整洁华丽,高贵俊雅,处处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大清朝皇太子的风范。

于是今日围猎太子拔得头筹这件事,大阿哥倒是很平静地给太子道贺,一时间众人根据猎物的数目种类皆有赏赐,和乐融融。

胤禛心中惦记着一些事儿,领了赏之后直接回了帐子,将正在于苏培盛一同准备茶水的高明叫到自己面前,道:"八爷换马的事情你知道吗?"

高明犹豫了一下,见胤禛神色不愉,便老老实实将中午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胤禩一开始骑得的确是之前挑选的大青马,但刚一骑上没多久,胤禩便觉得大青马似乎有些焦躁不安。胤禩心细,见这匹马与晌午时见到时似乎有所异常,连连喷气甚至后退蹬地不肯上前,心中便觉得不妥,便下马又仔细检查了一便,才发现马鞍下面有一颗铜铆钉的钉角翘起来了,并不打眼,人不骑上去的时候也无大碍,但若是一旦有人骑上去,那钉角便会刺入那马的皮肉,若是驰骋起来来回刺激,那马吃痛自然会发狂狂奔。

听到这里,胤禛神色莫测起来:"后来呢?"

高明道:"爷传了那马倌儿问话,那马倌一问三不知,只一个劲儿的告罪。爷就说只是小事,一时疏忽而已,让人换一匹马便算了。"

胤禛靴子脱到一半,停住了,半晌才道:"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事儿就照八爷说的罢。"

……

到了黄昏,照例燃起了篝火,今日比昨日气氛更为热烈,因为今日架在火上的,是各个王爷贝勒,甚至博格达汗亲手猎回的野兽。美丽的蒙古少女,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微笑,不停地翻动着火堆上的猎物,远处急不可耐的汉子们,早已圈好了摔跤的场子,三三两两地开始了较量,这是白天围猎气氛的延续。

有烈酒、悠扬的歌声、热情的姑娘、肥美的烤野味,以及博格达汗与蒙古王爷们的纵容,勇士们都褪下半个袖子别在腰间,好斗的热血在沸腾。

连年纪小小的十三和十四都忍不住上前与同龄的那些(未来的)蒙古小王爷们比划比划。

酒至半酣,胤禩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向康熙告了罪,先行回帐休息去了。胤禛又多呆了半个时辰,也先告退离席,一回帐子,却没看见原本应该歇下的八爷。

正疑心着,一转头便看见一个小侍卫进了帐子,手中还抱着羊毛褥子和熏香的炉子,便问:"八爷呢?"

那小侍卫被被胤禛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给胤禛请了安,回道:"八爷方才回来说帐子里有些气闷,去对面上坡上透气去了。"

胤禛看着高明手中的东西,皱眉:"都有谁跟着?"

那小侍卫总算镇静了些,回道:"高公公和两个侍卫。"

"胡闹。"胤禛低斥了一声,也不知在说这侍卫不尽职还是说胤禩擅自行动,但他素来气势冷厉,简单一句话已吓得那跪在地上的侍卫丢了手中的东西,连道'奴才该死'。

胤禛有些烦躁起来,似乎觉得这个帐子里果然有些气闷,便挥手让那磕头求饶的小侍卫去将自己的马牵来,自己一扬鞭,朝着那人所指的山坡上驰去。

……

"四哥?你怎会……"胤禩远远听见马蹄声,还以为是侍卫来找自己回去,谁知却看见胤禛骑着马近前而来,这次是真的吃惊不小,连话都只说了一半。

胤禛下了马,横了胤禩一眼,有低头看了看地上摆着的三个酒壶,将马鞭仍给一旁不远处的侍卫,吩咐他们走远一点,不要打扰了八爷赏月的雅兴。

两个跟着胤禩过来的侍卫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胤禩。八爷笑着将一壶酒抛过去,道:"我四哥的身手可比你们强,这酒拿去,就当我四哥赏你们的。"

那两个侍卫忙道:"奴才们当值,不敢饮酒。"

胤禩笑眯眯道:"又不是让你们现在喝,当值总有轮班的时候不是?"

两人大喜,连忙谢了赏,拎着酒壶跑的远远得,这处山坡四周空旷,若是真有危险,是个正常目力的人都能发现,自然也就不需要贴身保护了。

胤禛看了高明一眼,淡淡道:"你也先回去罢,八爷同我一道回去。"

高明见胤禩并不反驳,便恭恭敬敬地退后三步,转身回帐子去准备醒酒的汤水和点心去了。

终于只剩了两个人,胤禛转头看了胤禩笑嘻嘻的脸,叹道:"怎么,不开心?"

胤禩转回头,笑脸垮了下来,道:"没有,只是今天围猎成绩太差,觉得丢脸而已。"

胤禛晒道:"居然是为了这个,早说么,四哥的分你几只就好。"

胤禩不敢置信道:"四哥,弟弟一直以为你是个正直,说一是一,怎们也撺掇着弟弟夹带作弊?"

胤禛不以为然道:"小时候你字写不好,皇阿玛罚你抄《论语》两百遍,你抄不完急地直哭,四哥帮你作弊还少了吗?"

胤禩一怔,似乎也想起那些久远的前世的事情来,目光有些怀念起来,许久之后,胤禩才微微叹道:"其实也没多久的事儿,只是如今四哥变得铁面无情,害得朝中大臣连打招呼都要胆颤心惊。"

胤禛不以为意道:"朝堂上的事,公事公办就好。没做过亏心事,还怕什么。"

这话正好戳中胤禩软肋,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胤禛转头看他:"只是,小八你却是在什么时候学会同四哥藏着掖着,不说实话了?"


正文 月下

胤禩呼吸一滞,他背着老四干的事情太多了,多得都不知道该说哪一件儿。万一这要是说错了,让老四知道自己还阳奉阴违做了别的事儿,不是自断退路了么。

胤禩不由干笑几声,摸起身边一个酒壶拔去塞子,仰头灌了几口,心里盘算着怎么岔开这个话题,喝多少可以开始装醉。

胤禛如何不知道那人的打算,有些好笑地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酒,就着壶口也喝了几口。虽然二人平素也时常在一出喝茶饮酒,但那是规规矩矩得各自一个小酒盅,这要同饮一壶酒的事情在记忆里似乎还真没有过。

胤禩愣了一瞬,才在心里自嘲道,你个少见多怪的,老四与十三上辈子就好得穿一条裤子,兴许还同一个碗里用饭呢。想到这里,胤禩一仰身,倒在草垫子上,翘起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看月亮。

胤禛瞥了他一眼,淡淡说了句'成何体统',却也没真的较真,许久才道:"今日换马的事情,你就真不打算说给四哥听?"

原来是这回事儿,胤禩心下稍定,面上仍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道:"这事儿其实原本是我做到不好,若是真追究起来闹得大了,也是个不了了之,何况……弟弟也不想连累到旁人。"

胤禛知道这事儿的确难以追查,看起来也的确似一桩意外,事情捅到老爷子哪里去并无好处,说不好会牵扯出星辉来。不管是意图谋害皇子,还是结交臣子,闹大了小八都讨不了好。

胤禛觉得胤禩有些故作欢笑,心中突然有个了坏念头,岔开话题道:"我说的可不只这一件事儿,小八……你是不是在江南看上了那个女子?还私定了终生?"

胤禩吓得一个趔趄,一骨碌爬起来,舌头都有些打结:"四哥,何出此言?"

胤禛眼睛一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物件儿来,在手里晃了晃,便又迅速收了回去,嘴角微微勾起,不似平常的冷漠威严,眼中有些算计的光芒。

胤禩顾不得胤禛眼中的算计,惊喜多过惊讶,他方才一瞥之下虽为完全看清,但那个形状,正是上一世死后在额娘榻边寻得、这一世一直被自家贴身带着的那枚珍珠耳坠子。前年与老四去安徽治水,自己被兄弟会的乱党捉住的之后便遗失了,为此他还难过了一阵子,后了命人打了一副相似的送给额娘才作罢。

"怎么在四哥这里……"胤禩想要伸手去取,伸出的手却被胤禛架住,胤禩这才侧头看见胤禛脸上谑意的神情……看惯了他冷漠的样子,眼下……真是让人颇不习惯。

胤禛很有耐心的为胤禩解惑:"那日你高烧醒来便在衣服里找什么东西,四哥自然知道你怕是藏了什么重要东西在夹层里。后来你失踪了之后,我将你留下的东西都仔细搜了一遍,本以为你会留下什么线索,谁知只找到这么个女人的玩意儿。就随手收了,后来一直忙着别的事,也忘了问你。"

胤禩有些按捺不住惊喜,道:"既然四哥今日想起来了,就还给弟弟吧。"

胤禛箍住胤禩的手腕寸步不让,道:"先告诉四哥,这是谁的?又不值钱儿,这么如珠如宝得贴身收着,总不会是你媳妇儿的罢?"

胤禩有些恼怒起来,这老四是不是管得也太宽了些?都管道弟弟的女人头上来了?莫非这十三也是被这么一路管到大的?这哪里是养弟弟,分明是养儿子!

想到这里,胤禩抿了抿嘴,做最后的挣扎:"四哥……这只是个念想儿罢了,还求四哥好心,别为难弟弟了。"说罢可怜巴巴地望着胤禛。

胤禛见他不肯说,心下有些不悦起来,如此讳莫如深,必定哪个身份见不得光的女人送的。这等便宜货并不名贵,甚至有些粗糙,那女人看来出身低微。想到他与小八也算一同长大的,平日里见过什么人大抵也都知道,也没见他失过态,这东西是在江南才看见的,想来必定是小八在江南遇见了什么人,不过那人身份怕是拿不出手的。满汉不能通婚,说不定那女子是个汉人……哼,也只有那种骨子里总想依附男人的女人才搞得出这样私相授受的事情来……这小八居然也跟着犯糊涂!

不能不说,胤禛心中只几道弯,便将事情做了最合理的推测,完美合理到几乎挑不出错儿来。

可惜事实真相就是,胤禩不敢说实话,哪有儿子在额娘活得好好的的时候,就把额娘的私物贴身收藏的道理——传出去还不被人说是乱了人伦?所以,胤禩是宁愿担着和旁的女子私相授受的名声,也不能说实话的。

于是,胤禩深吸一口气,道:"四哥,再不给弟弟,弟弟可要抢了。"

胤禛眯了眯眼,忽然一笑,微微勾起嘴角,一翻身先站了起来,伸手解下披风扔在一边,挽着袖子道:"想要就自己来罢,四哥倒要看看你前些日子布库练得如何了。"

胤禩说'不给就抢'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他下意识地想说'算了',毕竟他算上上一世也算年过半百了,争斗之心早磨得平了,年轻时的那些热血冲动已经离他很远。眼下见老四认了真,才想起两人如今都是刚过二十的人,顿时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但事情也算是自己起的头儿,八爷也只好硬着头皮一撑到底,还得装作兴致勃勃得样子,也解下披风,扎起长袍,磨拳搽掌。

这边山破顶上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稍远一些的侍卫,两人担心两位皇子的安危,又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留心看着,观察了一刻,他们也看出来这两位八成是闲的无聊,打算玩玩布库暖暖身子。两人对视一眼,放松了下来,这才觉得被草原上的晚风吹的有些冷了,偷偷摸摸地摸出胤禩赏的酒来,小小地抿上一口,暖暖胃。

胤禩一个撩脚差点儿将胤禛绊倒之后,胤禛也不由认真起来,两人身量相仿,年岁也差的不多,平时都已文臣模样示人,但骨子里都是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的。

若要真论起身手来,胤禛还是要更胜一筹,胤禩疏于练习的久了,在加上先前的病,总归是弱一些。虽然他最近请了布库师傅在府里练习,但练得多是阴险狠辣的招数,毕竟对敌时一招制敌更重要些——但此刻,他没胆子将这些阴招在老四身上演练一遍。

于是,十数个回合之后,胜负基本分明。胤禛抱着胤禩的腰,将他压在草甸子上,有些得意的低头看他:"小八,你府上的布库师父不怎么样啊。要不,改天四哥给你引荐几个好的?"

胤禩如今满脑子都是要赶快拿回自己的东西,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一曲膝盖就是一招阴损的,不过他只是做做样子,总算唬得胤禛一身冷汗。八爷借着老四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一翻身,将老四反制住,压在下面,顺便锁住了手脚。

老四咬牙:"小八,你敢这样对四哥?"

八爷笑眯眯得:"四哥,这可是师父交的保命绝着哇,若不是四哥太厉害,弟弟我也用不着使这等下三赖的招数不是?"

老四气得有些想笑:"你也知道这招数见不得光,还用?使出这种丢脸的招数还想赖在四哥头上不成?"

胤禩不理他,一边腾出一只手来伸进胤禛的怀里乱摸(呃),嘴里一边随口道:"事务总有轻重缓急,眼下弟弟自然有更为重要的事儿,旁的什么手段爷也不在乎啦——"概括一下,其实就是'不择手段'四个字的意思。

胤禛想要驳斥这番无耻的论调,但却被在衣襟内作乱的那只手乱了气息。他素来冷清惯了,平素也不常去后院,就算去,那些女子也是规规矩矩不会乱摸乱碰,何曾被这样对待过,一时间觉得本来不怎么怕痒的地方也开始隐隐抽搐起来,顿时咬牙切齿道:"快放手!"

胤禩自然也发现了老四恼羞成怒的摸样,笑眯眯道:"谁叫四哥藏得如此深?四哥再忍忍,等弟弟找到了东西就好。"说罢还得寸进尺起来。

胤禛咬牙道:"你过会儿可别后悔……"

胤禩顿时理智回笼,想起了这位祖宗的那针尖儿大小的心眼儿,那个爱记仇的性子,手下一顿,就想趁着这位爷还没缓过劲儿来,赶紧撤。

胤禩刚收回了手,还没来及立起身来,便被老四一个抱扑,圈住腰身,就地一滚,压在了下面,一时间被摔得头昏眼花。

转瞬之间情势已经掉了个儿,果然做人不能太自满。八爷别的不会,和老四做对那是习惯成了自然,前一世纵使老四做了皇帝他也撑着不认输继续在后台兴风作浪,这一世虽然提前打定了主意站在老四这一边,但总归不会事事认输,这么容易便低头。

于是八爷咬着牙不肯求饶,瞪着老四,用眼神控诉。

胤禛气息仍有些紊乱,冷笑一声,也学着方才八爷的样子,伸手在胤禩腰侧摸索起来,带着劲道。

胤禩倔强的脾气上来,便拼命咬着牙忍着呼吸,心中默念'不痒不痒一点也不痒',但在那作乱的手触及肋下一处时,忍不住身躯略微一震。

胤禛与他贴得极近,如何没有发现下面这人一瞬间的绷紧,顿时唇角上扬,眼底浮出一丝谑意:"原来,是此处……"说罢更是用了巧劲儿去揉捏那处。

胤禩墨色的眸中微微一闪,将慌乱压下,顾不得形象,手脚并用的挣扎了起来。只是他被压在下面,早已失了先机,胤禛比胤禩略微强壮一些,此刻他已有准备,怎容得他轻易脱开。

肋下这一处的位置,是大多数人的痒处,不管你内心如何坚定,在此方面也与普通人无二。几番捉弄下来,胤禩的呼吸早乱了,只能在下面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

胤禛果然被取悦了,轻声笑了出来,身躯下沉,以全身的重量压着住下面仰面躺的人,手下不停地去揉弄那人怕痒的肋下腰侧,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锁住那人兀自忍耐的面容。

正文 惊涛
不过一刻工夫,胤禩便忍不住有认输的念头闪过,他咬着牙,鼻间却抑制不住越来越急促的低沉喘息,胸膛也随着喘息剧烈起伏着,腰间麻痒难当,却是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些微闪避偏移着腰身,只是这样一来,却越发觉得痒麻难耐。

终于,他败下阵来,开口有些急促得讨饶道:"四哥,是弟弟错了。"

胤禛达到了目的,也终于放了手,却没立时起身,低下头去想要再调侃他两句,却正看见那人力竭地瘫在地上,胸口仍然急促地起伏不止,眉弓眼畔的位置俱已浮上红痕,许是因为挣得久了,那双平素冷静总是带着浅笑的眸子里居然浮出点点水光来。

胤禩的双眼半睁着,微微有些失神的望着天空,映出满天繁星来,双唇略张,正不住地吐息低喘,以平复方才的扰动。

胤禛一时间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忽然觉得眼前的画面似曾相似,似乎就是那晚在江南河督府时做个的迤逦梦境一般。

胤禛此时心中仿若一通惊雷闪过,又有如滔天巨浪拍向岸边礁石,一时间溅起漫天的碎玉琼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奇怪,自从那日小八府上十三与老九老十他们握手言和开始,他便觉得小八做的事,在某种方面,一直很对自己的胃口。不管是十三与老九他们长久以来的不合,还是十四与自己之间的疏离,现在想起来,似乎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好转的。

一开始他也怀疑了小八刻意讨好,可是别有目的,但随后也便释然了,自己除了与二哥交好这点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何况他刻意试探几次,小八似乎并不愿意与自己谈论朝中的公事,反而对十三颇感兴趣。甚至为了给十三出气,而责备了与他素来交好的老九老十。

到了江南治水的时候,他听说大堤垮塌,心中着急得不行。除了担心灾民们的人心是否安定之外,也担心小八能不能应付这样的局面。事后他赶到的时候,看见那人瘦了,却与自己更亲厚了。他本来只是治水,谁知却遇到这样的天灾,却也没见他急躁。他的手段虽算不上是圆滑,但至少,能在当时的情境下安稳地撑到朝廷赈灾,已是不易。

在江南官场的处理上,自己的确对他发了脾气,气他的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但那时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失控中。自从皇额娘去了之后,自己便极少在人前流露情绪,就连看着自己长大的二哥也时常抱怨自己愈发无趣无心。

但为何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小八发火,甚至因为一些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想了许久,才道,那是因为自己早将小八当做自己人,而气小八没有如同自己一般掏心掏肺得对待自己。

这个理由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比如他对十三也很好,但十三多是乖乖地接受,毕竟年龄在那儿放着,这些他能理解;但胤禩也为自己做了不少事,明里暗里都有,为什么自己看着他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会在心中烧出一把火来。

看着他与素来刻板迂腐的于成龙混在一处,自己不乐意;看见他逮着机会便为了那个名声在外的福晋去求老爷子,自己也是不喜;听见他喝醉酒睡得迷迷糊糊居然会叫老九,更是让他恼怒——明明夜里帮你暖被子的是我,你却心心念念叫着别人的名字!

如今想来,这一切的不寻常,都可以解释了!

我们是兄弟,但兄弟也分很多种:二哥从小带我长大,亦兄亦父;十三自幼与我交好,只要他不背叛我,这一世我也会护他周全。

但是,小八……

我却不愿与你只做眼下这般的兄弟。

不是二哥那样的,也不是十三那样的,四哥希望你,也能同样把四哥放在心上……

你对四哥的维护,四哥看得见,但是,四哥却不只是要这样的维护……

也许是因为自小身边不缺女人的关系,他对感情的事情很迟钝,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也没有所谓喜欢不喜欢的概念。府中的女子,多被视为生下子嗣的工具,除了福晋之外,其余的都是奴才。

但胤禩不一样,他是与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与自己一样,他拥有天下最尊贵的姓氏。胤禩虽然年轻,但从他几次办差看来,只要稍加琢磨,日后手腕能力都不会输与自己——胤禩是与自己一样的天潢贵胄,是有资格可以与自己并肩俯瞰天下的人。

……

历代皇室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满人虽入关还不到六十年,但为了摆脱'鞑子'、'蛮子'的称号,历代皇子经史子集都有涉猎,自然知道这类皇族中乱|伦的事情层出不穷。若是以前,胤禛也许会嗤之以鼻,但如今,他却有些明白了,已经站在了极致尊贵的位置上,还有什么人比得上同样流着尊贵的血液、同样睿智的兄弟姐妹。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既无情又多情,无情是连亲身骨肉也可以抛下,但若是动了心起了意,便是用尽手段也要得到。世祖爷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生生逼死了自己的弟弟么?在那个血色缭绕的四九城,什么脏事儿没有发生过?

虽然只是有些意动,但胤禛已在极短的时间里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对于有些事情,他可以无比的耐心,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不发,但对于另外一些事情,他却知道忍耐没有意义,即便是他等待一世,以那人的性子,多半也不会回应自己。

因为,若是不撕破这层跨越不了的障碍……那人永远也不可能抱着与他相同的心思。

胤禛与胤禩虽是兄弟,本质上相似,但表象上却很不同。

胤禛虽然顶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朝中半隐半现多年,但并不妨碍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十岁便跟在太子身边,看多了太子骄傲张扬的一面,虽然胤禛自知出身不及太子,没有老爷子几乎没有原则的纵容,他没有学会胤礽的暴虐肆意,但却学会了生气便骂人,喜欢了便出手。对于不喜欢的人,比如前世的德妃、十四,他也可以冷漠以待,对于老八,老九,他可以将他们逼禁至死;而对于与他在逆境中相互扶持的十三,却可以倾其所有,对他甚至比对自己的儿子更好。

而胤禩,也许是因为幼时的经历,亦或是前世的惨淡结局,他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伪装出和煦的笑脸。前一世,老四登基后,他可以俯首称臣,对着自己的对手三跪九叩,却也可以在那人眼皮子低下伺机而动、兴风作浪——说到底,胤禩心不比胤禛软,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温和无害的,或者说,胤禩这个人,早已学会了心口不一。

……

之前两人在草地上嬉戏玩耍之时,贴得极近,后来一番压制挣扎,早已是紧密贴合着毫无间隙。两人都是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此次随着皇阿玛巡幸塞外身边没有带女人伺候,憋了这么些日子,出来之前又都饮了酒,如此厮磨一番,该有的、不该有的反应全都有了。

胤禩倒是不太在意这种问题,但仍然有些窘迫,觉得自己鼠蹊处被什么硬物咯得有些难受,便趁着这个机会推了推胤禛,抱怨道:"四哥,你的玉咯着弟弟了,快起来。"

手刚推拒出去一半,却被捉住,胤禩心中没有防备,正在奇怪着,却见那人俯下头来。黑暗中那人的脸背对着月光,因此看不清楚那人眼底的神色,但扑面而来的气息却让胤禩心中一惊,正要说话,唇却被覆住了。

这是!?

胤禩在嘴唇上一片温热的时候开始,脑中便是一片空白。

他在情|事上并不热衷,前一世是因为毓秀张扬跋扈,让他觉得难以生出疼爱的情愫来,而自己情愿将心思都放在力争上游的各种谋略中,对于后院的事情,自然也是淡淡的,不然怎么会只有弘旺一个子嗣。而这一世,是因为他心已老,都五十岁的人了,自然对这种事情看得更不上心。何况前世的阴影仍在,他不知道若是子嗣多了,会不会在被圈的时候,让他更为放心不下。

即便是在与福晋或是张氏同房时,也是例行公事而已,便是亲吻嬉戏也是极少的,偶尔几次兴致所致,也是自己主动些——因此在眼下,他毫无防备地被吻住,一时间忘了反应。

一直到耳边轰鸣之声渐渐远去,神识回笼,才终于清晰的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这个吻几乎算不得真正的吻,只是嘴唇覆着另一双嘴唇而已,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试探。胤禩不敢闭上眼,只能睁得大大的虚望着上方,他不敢动,也动不了——他也许意识到了眼前发生的事,但却无法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许久之后,那唇终于离开了一些,胤禩早已不知该作何反应,在他回过神来的最初,想过许多种应对,但真到了需要面对的时候,他只能怔怔地开口道:"四哥……?"

胤禛紧紧盯着那人瞪大的双眼,在里面看见了震惊、茫然、不知所措、不敢置信,还有自己的倒影,也看见了漫天繁星——那里面,没有厌恶和恶心。

这一刻,胤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快得让人无从捉摸,他复又低下头,在胤禩微启的唇角印上一个略带奖励(呃)意味的吻,便快速翻身坐在一边,拍拍身上的草梗,摸起地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胤禩木着一张脸,撑着地坐起来,仍然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作何应对?应该站起来用马鞭直指他质问'你什么意思'?还是不管不顾上去打一架?亦或是转头就走?

然后呢?他直觉地害怕也许会出现的局面,也许那人会说出的话……统统这一切,都是他不想面对的事情,眼下,他并不愿意与胤禛就此划清界限,若是到了那个地步,自己这一世所有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许久之后,胤禩才平复了情绪,斟酌着开口道:"四哥……"

胤禛侧头扫了一眼胤禩,见他脸上少有的纠结,忍不住将眼中的暖意压下,仍旧像平时那般随口回道:"何事?"

胤禩此刻虽然很想以头抢地,但多年的习惯还是让他能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稳了稳自己的口气,掐了掐自己的指尖,道:"我并非女子。"

正文 心乱

胤禩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寻错了理由,老四既然与太子一同长大,那么太子平日在宫里做的那些荒唐事他怎么会不知道,正要想改口说'四哥也许是把兄弟情错当了别的'却又觉得不妥,这么一说不是当面驳了老四面子,若是他认真起来问自己'你如何知道我怎么想',麻烦的还是自己……于是连忙又补了一句:"弟弟一直……把四哥当做兄弟。"

胤禛不答话,看不见胤禩脸上的神色,但却几乎能猜到他此刻心中的空茫慌乱,否则以他的冷静,怎么会先说出'不是女子'这样细枝末节的理由?

……小八,你的心,已然乱了。

胤禩等不到回答,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懂得不需要为了让对方给一个口头上的'说法'而执着。老四的性子如何,恐怕他最清楚。

虽然眼下的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预计,但若是自己不应,以老四的骄傲,应该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

再等些日子,十三开府成亲了,有这个'拼命十三郎'在老四身边晃悠,自己也就可以脱身出来了。

想到这里,胤禩站起身来震了震衣袍,拾起地上的披风,对胤禛道:"四哥今日喝醉了,方才的事,弟弟就当没发生过。夜凉风疾,四哥也早些回去休息罢,明日还要伴驾。"

胤禛也站起身来,脸上看不出情绪,似乎并不惊慌也不失望,只是有些无奈的看着胤禩手指哆嗦得系了几次披风的带子却总也系不好,叹了口气,上前从胤禩手里接过带子帮他几下结好,才沉声道:"四哥在做什么四哥自己清楚,你也别想太多了,回吧。"

胤禩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看着胤禛也整理好了衣服披上披风,两人心事重重地往山坡下走去。

守在远处的两个侍卫身在低地,兼之天色已暮,自然看不见山坡上的状况,这时见两位主子慢慢踱了过来,也顾不上看两位此刻现在的脸色,连忙牵过马来,恭恭敬敬地递上马鞭。

……

回到营地,篝火晚会似乎刚刚结束没多久,年长些主子们几乎都回自己的帐子歇下了,剩下些年纪小的蒙古王孙们意犹未尽,围在篝火边上烧着什么东西,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闹个不停。

"八哥!"喝得一脸红通通的的十四看见两个哥哥似乎刚刚散步回来,便拉着十三凑过来,也不去看那两人不同寻常的脸色,便叽叽喳喳地宣扬起今日他们俩与那些蒙古王孙们摔跤的英武身姿。

胤禩低头看着两人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努力勾起一丝笑容来,抬手摸摸十四的头,转身走了。

十四这才后知后觉得发觉哥哥的情绪不大对,与十三对视了一眼,一同转头看着胤禩离去的背影。

胤禩一个人走在前面也不回头,路中间儿正好有个矮墩子,似乎是蒙古少女们挤奶时常用的,不知被谁扔在路中央也没人去挪开。胤禩就像没看见一般走过去,十四正要张口说'八哥小心',就看见胤禩一抬脚……踹飞,震震袍子,继续走。

胤祯莫名得觉得脚趾有些疼,那声'小心'卡在喉咙里面没出来,嘴也忘了闭上,与十三一同回头看着胤禛,道:"四哥,你怎么欺负八哥了?"

胤禛收回目光,看着两个一脸求知欲的弟弟,也学着胤禩的样子,抬手摸摸两人的头顶,毫不脸红地给胤禩抹黑道:"你八哥同四哥练习库布,输了,心情不大好。"

说罢不等两人再发问,道:"今日四哥就不计较你们喝了这么多酒,快些回去休息罢,明日还要伴驾。"说完扔下两人,大步地往帐子方向走去。

进了帐子,便见胤禩已经净了面,换了干净的内袍,正由着高明帮他篦去夹在发间的草梗。胤禛掀了帘子进来,胤禩连头都没抬一抬,面上也没有表情。

胤禛不知怎的就觉得眼前的小八就是在闹别扭,其实今日这事他做得的确有些孟浪了,能得到这般反应已经是意料之外。胤禛自然不会以为这人也对自己存了同样的心思,眼下他如此隐忍,只怕是小时候看人脸色惯了罢,无论如何受了委屈,也要自己咬牙忍着。

想到这里,四爷面色有黯了黯。

……罢了,还是慢慢来吧,别逼他逼得太紧了。

……

夜里胤禩梦魇缠身。

先是梦见小时候在御书房被几个大一点的阿哥挤兑,后来有梦见年纪尚轻的皇阿玛过来检查功课,一堆皇子全部恭恭敬敬得听着太子哥哥疏讲,他年纪小,吃得也不多,站久了便有些腿软,但也只能咬牙撑着,太子哥哥口若悬河一讲便是大半个时辰,他到了后来一字也听不进去。

晃眼间,他有置身于钟粹宫里,心中满是嫉妒地看着惠额娘与大阿哥随口打趣,面上还要装出笑脸来,寻着机会,尽量不惹人讨厌地间或插上几句嘴,说说吉祥话。只有惠妃笑着点头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也是有额娘的。

再晃眼,他已经成年,在朝中借着从小学会的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大臣们见多了高高在上的阿哥,一比之下,对这个谦逊有礼的八贝勒赞不绝口。

他身为皇子,却战战兢兢得太久太久。出身低不是他的错。他即使一开始不想在意这些,也终究被逼上了这条路。他不似小九小十,纵使资质平庸,但因着母妃高贵的出身,也能无忧无虑得做他们的自在皇子。也不是五哥,可以超然物外,但凭着他自幼在苏麻大姑姑的经历,诸皇子中他便是独一份儿,没人会去找他麻烦。

他身为皇八子,却因为生母的出身一直小心翼翼备受冷眼。正因为此,他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筹谋。他知道不能从皇阿玛那里入手,因为那位眼中只有太子哥哥,纵使偶尔视线旁落,也被大阿哥占去了,轮不到他去逢迎讨好。

于是,他开始在朝中建立自己的人脉,看人下菜的手段,他早已用得纯熟。很快,朝堂里便传遍了八阿哥心地忠厚,宽以待人,办事精明的口碑。也不知是他的时运还是劫数,奉旨侍读于府中的何焯往江南奔丧的时候,居然将自己的名声传了过去,连当地人都纷纷夸赞八贝勒'堪为贤王'。

这样还不够,他努力结交皇子,将小九小十与十四收入自己帐下,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状。到后来,他的努力,终于引起了爱新觉罗氏宗亲的注意,以至于裕亲王数次在圣祖面前为自己美言,说自己'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正,宜为储君'。更有甚者,在后来自己潦倒被老爷子厌弃的时候,李光地还能顶着触怒老爷子的风险,直言'观眼下皇子,唯八阿哥最贤'。

他错了吗?

不知道……

只是这一切'贤名'却成了他的催命符,成了斩断他与老爷子父子亲情的最后一把刀。

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父非父,子非子'了呢?

是从他娶了郭络罗氏的福晋,被老爷子说受制于妇人开始吗?

还是从大阿哥对老爷子进言,'张明德曾相胤禩后必大贵',在老爷子心理埋下第一颗怀疑的种子,对自己开始防范开始?

亦或者,从他贤名满朝堂,在老爷子暗示众臣给废太子一个台阶的时候,却发现朝中重臣居然联名保奏八阿哥为储君,老爷子惊觉自己已经成了势,挡了太子起复的路开始?

胤禩知道自己陷入了前世的噩梦中,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情境一阵摇晃,却发现自己正面色灰败得跪着,听着那一字一句诛心的话:

"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

胤禩再也忍不住留下泪来,他隐忍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只不过是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搏个贤名,不想再因为出身被人看不起,这也有错?后来世易时移,步步行来至此,又是谁的错?

为什么这些他一直努力遗忘的事情,又再一次回到眼前,甚至比前世更清晰。

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走岔了路?

"小八!小八!"

胤禩终于从连绵不绝的梦魇中苏醒过来,只是因为醒得突然,只有意识回了笼,手脚仍然虚软不听使唤。

看着近在咫尺面色焦急的人,那是年轻时的四哥,而不是日后那个威坐朝堂,一边施恩封自己为和硕廉亲王,一边却又处处掣肘打压的雍正皇帝。

见胤禩似乎目光仍然呆滞着,就这么直直得看着自己,胤禛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见并不是烧热,才缓和了口气问道:"小八,可是又魇住了?"

胤禩渐渐自梦境中平复了过来,良久过后,才微微点点头,道:"梦见被皇阿玛责罚。"

胤禛松了口气,他担心小八是因为今晚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这才被魇住,如今看来,情况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好些,便笑道:"不过就是罚了你写字,哪里算得上是责罚?若是你听了皇阿玛罚四哥的话,不是要夜夜做恶梦?"

胤禩不削争辩,心道:若是同样骂爷,最后再把位置传给爷,爷也能往好处想……

胤禛见胤禩面色有些委屈却不肯说话,也不再为难他,也钻进了被子,摸了摸胤禩头上的汗,道:"睡吧,快天亮了。"

胤禩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起先前的事情,心下觉得有些不妥,便低声道:"四哥,我不习惯与人同榻,四哥还是……"

胤禛轻笑了一声,道:"昨儿你半夜冻得厉害,四哥帮你暖着你不谢谢四哥也就算了,怎么,如今睁了眼便翻脸不认人?"

胤禩再受打击:昨儿……?

胤禛不等他回神,更道:"再说前年在江南,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今儿倒是矫情起来了?"

胤禩张了张嘴,驳道:"那是……"

胤禛看他呆滞的模样觉得可爱,想要再说几句什么,但碍着今日功德已满,不可得寸进尺,否则真真惹恼了这人可不好办,便率先闭了眼,道了声:"快睡,明日四哥还要伴驾。"

胤禩回过神来,才发觉大局已定,要再回驳似乎也有些晚了。这样的夜晚,有个暖和的炉子在一边却是舒服些,半晌之后,胤禩才认命的闭上了眼,心中暗自提醒道:今日就算了,回京之后还是远着些罢……唔,可千万别半夜说些不该说的梦话呀……

…………

接下来的巡幸,仍旧进行的有条不紊。带出来的诸皇子轮流跟在老爷子身边学习政务,几个年幼的小哥,除了每日功课仍要按时呈上去之外,别的时间倒是都用了玩耍与见世面了。

那日胤祥与胤祯见胤禩心情低落,自第二日开始,也不再自己野了,每日都乖乖地跑来胤禛的帐子蹲着,似乎是想要让四哥与八哥快些和解。

胤禛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胤禩倒是松了口气,有这两个傻小子杵在面前,也不用自己老想着如何'神态自若'得面对老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祭拜完先祖。在回京了路上,胤禩借口要检查十三的功课,大半时间都同十三坐一辆马车,把十四直接踢到自己的车里去培养兄弟感情。

这边车里,十三绞尽脑汁地打听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胤禩被问得烦了,便当真考较起他的功课来。十三不敢再问,急的抓耳挠腮。

看着十三如此为老四着想,八爷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前一世老四同十三便是这样的关系?

八爷被自己的灵光闪现吓得不清,脸色无比灰败地回到了京城。

正文 规劝

一行人回道京城已是九月过半,蒙古和盛京已经渐渐凉爽下来,但北京仍然时时艳阳高照着。

胤禩回京之后继续闭门谢客,这一招是跟老四学的,前世在夺嫡之战最惨烈的时候,那人就时常'闭门谢客',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摸样,唬倒了一干大臣。

几个月不见,弘旺和大格格已经会叫"阿玛"了,一见胤禩便扬着又粗又短的胳膊朝胤禩扑过来,咧着冒出两颗小乳牙的嘴,口水滴答、比赛一般地连声叫"阿玛"。

胤禩前世对后院关注不多,虽然只弘旺一个子嗣,但弘旺出生之时,正是九龙始乱的时候,内忧外患不提,还得时时提防着来自几个哥哥的冷刀子,兼之满人讲究抱孙不抱子,他自然也没能享受到如同眼下一般的和乐时光。

一时间,草原上的事情,在他心底留下的阴影渐渐淡了。

没过多久,去安徽督河的于成龙带回了黄河的水样呈给康熙,那水盛在白瓷缸里,虽称不上清澈见底,但掬起一捧来,却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的掌纹。康熙大喜,激动地几乎不能自制,连道:"黄河变清了!"于是但凡参与治河者,人人有赏,胤禩也被老爷子复了工部的差事,私下里更是赏了不少东西。

三年前大选的时候,胤禟与胤俄两人都被指了婚。与前世一样,老九的嫡福晋是董鄂氏,董鄂氏的父亲是都统齐世,祖父是一等公哲尔本,曾祖是和硕额驸和硕图,而她的曾祖母则是代善的后人,就是东果公主额驸何合里的第四子,隶属正红旗。

而胤俄则是被指了来自蒙古的贵女,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也是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之女。

老九与老十都是一年生的,一个生在八月,另一个生在十月,从小在一处打架,大了在一处欺负别人,如今一同指婚,去年更是一同出宫开府。一句话,这两人可不就是好的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更巧的是,两人都是在今年有了第一个子嗣,胤俄的妾氏郭络罗氏在八月的时候给胤俄生了个阿哥,可惜尚未足月便卒了,这个郭络罗氏是个得宠的,因此胤俄也难过了一阵子。而胤禟的妾氏完颜氏如今也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再两个月,也要临盆了。

胤禩趁着休沐的日子,跑到胤禟府上走动,正巧碰上一同过来打秋风的胤俄,于是连吩咐下人传话的功夫都省了。两人许久不见胤禩,连忙加了几个好菜,用过了饭,又高兴地拉着他喝了一下午的茶,问这问那,将胤禩折腾得筋疲力尽才将不能随行的遗憾弥补了七七八八。

对于大婚开府,胤俄完全没感觉,只觉着大婚开府了才算是正式成年,可以正大光明地到宫外昏天混地去,宫里他可是都呆腻了。至于小九,更是如此。

也许是他与胤俄平素里淘得太厉害了,宜妃和温僖贵妃早早得给他们房里放了人,因此女人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新鲜。只是宫里女人虽多,但都是皇阿玛的女人,他们这些皇子稍微大些就得避嫌,小九小十长大后早就烦了,如今开了府,有了自己的家底,整个府里都可以作威作福无所顾忌,呆烦了还可以出去潇洒肆意一番,行事不受限制,如何过得不畅快。

几人说笑一阵子,果真是比在宫里小聚时畅快得多,说得多了茶也干了,便有下人来续水上点心,这些个婢女丫鬟们,个个身姿婀娜,眉目含情。

胤禩面上不露声色,状似无意道:"小九,听说这小半年里,你可是收罗了不少美人?"

刚刚还笑得桃花含春的九爷被一口茶噎道,咳了两声,才有些不自在地抬头对胤禩道:"怎么,八哥也有兴趣?还有不少弟弟还没碰过,本来也是想送几个给八哥的,这不是怕八嫂不高兴……"

胤俄咳嗽了好几声,打断胤禟继续戳八爷痛脚的找死行为。

胤禩脸上也尴尬了一秒,瞬间恢复的笑意拳拳的兄长状,万分真心道:"那些个漂亮妖娆的爷没兴趣,你八嫂那样的最合爷胃口,所以这些美人还是你留着自己用吧。唔,要不然,送几个姿色上乘的去你四哥那里,你们也知道,你们四嫂是最贤惠的。"

胤禟胤俄对视一眼,一边鄙视八爷心口不一,一边在脑中浮现出把侍妾送给四哥暖床的场景,顿时不约而同抖了一下,小心肝儿有点发憷。

胤禩见差不多了,便慢悠悠道:"论理,这事儿我这个做哥哥的管不着,但听说你这些个侍妾歌姬里面,有些来路有些不正啊。"

小九听了,不甚在意道:"还不都是那些个趋炎附势的送来的,爷也不是谁送的都收,也是看着中意合心的才留下。"

"……"胤禩岔了气,稳了稳情绪才接着道:"你也知道那些个送礼的趋炎附势,就不怕他们送到美人有毒?不怕他们孝敬的供奉蛰手?"

这下九爷也听出胤禩话里的意思了,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神情,道:"八哥多虑了吧,想我也就是各光头阿哥,这些人能图我什么?"

胤禩摇摇头道:"他们自然图的是你额娘在宫里的地位,图的是你皇阿哥的身份,如今他们只做别无所求的模样来奉承孝敬你,但若是有一天他们哪个亲眷吃了官司,又或是他们哪个子侄想要捐个官,这于你来说不过是一句话儿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胤俄虽然鲁莽,但其实看得比胤禟更透彻,他如今已经明白胤禩的意思,便低头不再说话。胤禟因为身陷其中,又被自己敬重的哥哥说教,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回嘴道:"既然是小事,只要那人有才,或是事情不大,应下来也未不可,这种事难道太子做得少么?不是也没见皇阿玛如何。"

胤禩装作没看见他的不快,接着道:"那是太子,我们如何能比?更何况你以为皇阿玛没记在心里?你我几个本来就不如太子或是大哥有势力,将来那若是那苦主将事情捅了出来,或是那个捐来的官儿在任上欺了民、敛了财——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得到你头上?退一步讲,就算你有了如同太子哥哥或是大哥那样的军功和势力,难道就不怕皇阿玛猜忌?"

九爷不爽,低头喝茶不肯说话。

八爷见他恼了,虽然有些不忍,但想着前世小九的结局,决心咬牙索性一次说了罢,免得下次还得再来一次:"有道是拿人手短,你既然收了他们的银子,他们便只能为他们撑腰。若是个清官倒也算了,若是个欺上瞒下的贪的,你要怎么办?这不是明着打皇阿玛的脸吗?何况但凡总想着使银子使美人计往上爬的人,又清得到哪里去?"

小九自然知道胤禩说的在理,但仍然不甘心,嘟囔道:"做阿哥真是没意思,连个爱好都不能有?有了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被人说,还不如京城里的纨绔来得强!"

八爷见好就收,笑笑安抚他道:"这有什么,想要过的恣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找对路子,整个京城,你只要哄得皇阿玛开心,比什么都强,你爱美人爱赚钱老爷子都能纵着你。但若是你挑错了路子,跑去和那些个卖官鬻爵的混在一处儿……皇阿玛最恨结党,这不是明摆着犯了他老人家的忌讳么。"

听到这里,九爷听出胤禩没拦着他赚钱收罗女人,脸色才缓和了些,也知道胤禩每一句话都是为他好,便不再顶嘴。胤禩也知道此事不能急不能逼,于是便岔开了话题,转头去问胤俄府上最近的新鲜事儿。

……

八爷和颜悦色说了这半天,心中却是郁卒得紧:老四啊老四,你不仁,爷却不能不义。爷顶着惹怒小九的风险,这么努力地帮你扫清障碍,你总不该再圈着爷了吧?

胤禩刚在腹诽'那位',便听小十问道:"诶,四哥呢?八哥你没见到四哥吗?"

胤禩面上不露声色,摇摇头道:"今日不曾,今日请了安便来寻了你们,四哥怎么了?"

胤俄道:"昨日碰见四哥请安,还问我们最近有没有碰到八哥呢?怎么,后来四哥没去八哥府上?"

胤禩摇摇头,不甚在意的低头喝茶,道:"许是当时有什么事吧,后来不急了,便没有再找我。"

胤禟胤俄对视一眼,心道:看来十三他们说的是真的呀,四哥把八哥得罪了,啊呀呀,他们还没见过八哥发脾气呢。

八爷掀掀眼皮,漫不经心的吹了吹茶叶沫子,道:"你们两个,不许多事啊,不然爷就去和四哥说九弟要送几个女人去孝敬他。"

"………………"

傍晚胤禟留了胤禩晚饭才放他走,胤禩知道这是小九在别别扭扭地给自己搭台阶呢,也就没用推迟。用过饭,胤俄也跟着胤禩一同告辞出来。

出了巷子,胤俄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胤禩道:"八哥,你也知道老九的脾气,他就是倔,但他是真尊敬你的,若是老九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弟弟代他给八哥您赔不是。"

胤禩看着胤俄笑:"我当你这小霸王想说什么呐,就这儿?八哥我看着你俩长大的,小九什么脾气我不知道?还能因为这几句话生了嫌隙?若真是这样,今日八哥也不会说这些话儿。"

胤俄有些脸红,道:"我们自然都知道八哥素来带我们最好的,只是,八哥你也就长我们两岁,怎么说话的调子像是四哥一样?"

胤禩拍拍胤俄的肩膀,衔着笑:"小十,八哥知道,你其实比小九更懂这些弯弯绕,有你看着他,八哥也放心些。若是日后你见着他做了哪些出格儿的事儿,又不好劝服的,直接来找八哥。你们既然叫我一声'八哥',我就一定会护着你们到底。"这句话胤禩说得认真,短短几个句子,算是一份承诺。世事轮回一番,小九小十,也许已经不是当年的患难兄弟,但只凭着前一世两人对自己的维护,凭着小九随身藏毒以保护自己这份恩情,他也绝不会放任这两人一步一步行差踏错。

胤俄看着胤禩的眼睛,认真的点点头:"八哥如此真心以待,我定当帮八哥看好小九,不会让他乱来。"

胤禩点点头,知道胤俄已经听了进去一些。

这时胤俄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没了先前的惶然,又恢复了当年'宫中一霸'的纨绔样,对胤禩道:"我就和小九说么,八哥不会有了四哥就忘了我们,如今看来,还是弟弟我更了解八哥呀。"

胤禩嘴角抽抽,什么叫'有了四哥忘了你们'?爷这么辛苦地讨好老四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当爷只是为了自己么?

胤俄忽然变得很不长眼,继续戳八爷的痛脚:"自从上回我和老九欺负老十三的狮子犬那次之后,八哥就同四哥走的好近,我们在宫里想见八哥一面都不容易,每次见面也总听八哥你唠叨让我们听四哥的话,不要欺负十三什么的,我和老九都以为八哥和四哥老十三混一处了,倒把我和老九给忘了。"说到最后,胤俄的声音都有些恹恹的,想来真是憋了许久。

胤禩哑然,看着胤俄少有的情绪外露,一时感慨良多,不经大脑便开了口:"小十,你与小九怎会一样?我们自小一同长大一同去上书房,这情分到哪里去求?八哥与你们四哥走得再近,也多是因为差事上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越不过你们去。"

胤俄听见八哥如此贴心暖肺的话,就差竖起尾巴拼命摇了。

胤禩看得想笑,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可惜如今小十身量与他都差不多了,两人有杵在人来人往的巷口,八爷只好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继续安抚道:"至于你四哥,冷是冷了点儿,但论起办差来,却最是勤勉公正的,你们以后有了差事自己就知道八哥在说什么了,要多向四哥学着点儿。"胤禩面不改色地将自己抱胤禛大腿的行为合理化。

胤俄眨眨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不管四哥多厉害,我和老九最服的还是八哥。"

胤禩笑得直摇头,心道:可惜你八哥还是技不如人输给了老四,也连累了你们也一生郁郁不得志,死的死、散的散……

面上不显,胤禩仍然衔着温暖的笑意,对胤俄道:"不早了,回罢。"

正文 献宝

那日之后,胤禛与胤禩关系略微缓和了些,独处时也自然了许多。

弘晖这娃不知怎的,忽然养成了习惯,无聊了就大摇大摆地带着嬷嬷丫头溜出四贝勒府,跑到胤禩府上,美其名曰'来看小堂弟'、或是'给小堂弟带些吃的'。

胤禩十分怀疑弘晖这番举动是老四授意的,但碍着这个大侄子的面,总不好再找借口不见不是?一回生两回熟,几次下来,连他自己都麻木了,弘晖更是时不时得成了八贝勒府上的常客。幸好两家住得近,不不然看老四怎么舍得放这唯一的嫡子一个人出门。

"八叔!"弘晖抱着小瓷罐子献宝一般得递到胤禩胸口:"阿玛说八叔要多吃这个!"

胤禩早知道这个大侄子是个喜欢吃零食儿的,前几年老四端出来折磨自己的那几盘点心就是证据,难得的是像老四这样一板一眼的人,居然对这孩子纵容至此,比之于后来弘时的待遇……啧啧,八爷只能说,其实老四的儿子里面,弘时的性子是最像他阿玛的,结果两人硬碰硬谁也不肯低头,最终才走到那个结局。

低头看着弘晖粉嫩的小脸,分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老四,如今那脸上全是企盼和机灵,胤禩忍不住伸手去蹂躏一番:"今儿又给八叔带什么吃的来啦,可是上回的甜李?"

弘晖揭开瓷罐的密封,露出一半罐的蜜渍红枣来,举得高高得,笑道:"阿玛说八叔要吃枣儿,所以弘晖今天专门送来的是城东正齐斋的蜜枣。"

胤禩:……

这弘晖每次来都自备零食,美其名曰是给小堂弟小堂妹吃的,但弘旺和大格格才一岁不到,牙都没长两颗,如何能吃这些东西?上回弘旺看着眼馋,抱着一颗甜李啃得半张脸都是甜水儿,差点没招了蚂蚁。至此之后,胤禩只好回回看着,自个儿陪着弘晖吃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弘晖自从得了八叔这个愿意陪着他胡闹的,来得更勤了,短短几个月,胤禩同毓秀便借着弘晖的光,将北京城出名的甜食铺子里的蜜渍水果儿尝了个便。

……

且不说这边四爷把弘晖当枪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跑去八爷府上折腾,这边小九小十也无聊到浑身都不自在,正好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十一月末的时候,朝廷接到广东提督殷化行的疏报,称连山瑶民常出扰害,总兵官刘虎、副将林芳率兵进剿败回,林芳被杀,请求朝廷委派大臣剿匪。十二月的时候,康熙下旨,命都统嵩祝为广东将军,率八旗前锋兵四十名、炮八门,并湖广兵力四五千名,加上广州派八旗兵一千名,前往进剿,出发的日子便定在正月初三。

胤俄早闲的皮痒,他总是叹自己晚生了几年,没赶上大哥年轻时的机遇,驰骋疆场威风凛凛,是男人就该建功立业不是?就连四哥五哥和八哥也都跟随皇阿玛上过战场立过军功。因此他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前去请旨,希望能够一同前往为朝廷分忧。

康熙自然知道这个小霸王闲得都要长霉了,加上他自己也是马背上出来的皇帝,看到儿子自请打仗哪有不开心的道理,便痛快的准了,只是预先说了不准贪功冒进,凡是都要听主将的,随便封了个监军让他跟着都统嵩祝多历练历练。

胤俄高兴了,小九却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两个人无聊是还能凑在一处打发时间,小十自己打仗去了倒是没有闲着,那自己无聊起来要怎么办?

小十这时也后知后觉得想起怎么吧九哥给忘了,摸摸后脑勺,出了个馊点子:"要不,九哥也去求皇阿玛,从军的时候也算上你一个罢?我罩着九哥你就是了……"

小九没等他话说完,便飞起一脚提在胤俄腿上,没好气道:"滚!你这不讲义气的!要找罪受你自个儿去,少把爷拖下水!"

胤俄一点就炸,回嘴嚷道:"没义气!爷还是怕你无聊才带着你去长见识!"说罢扑上去两人顿时扭在一处。

真是招招到肉,脚脚生风,瞬间就又掐在了一处。

周围九阿哥府上的下人早已见惯不怪,两人隔三差五便要掐这么一次,大家还是该干嘛干嘛。

胤禩知道了胤俄的打算倒是惊了好半天,前世里的小十可没这样大的抱负啊,联想的之前的点点滴滴,这一世果真许多事的在改变。

……

为了给小十去广东剿匪践行,胤禩赶在节前在家中设了一次小宴,只请了胤禛并小九小十,连宫里的十三十四都没有惊动。

小九心情烦闷,拉着胤俄只顾喝酒,不一会儿两人都醉得不像话,歪歪斜斜得几乎又要掐在一处,胤禩使人上前分开两人,分别掺下去各自一间屋子休息去,又差了人回两人府里知会九福晋和十福晋,说两人喝醉今日就歇在八贝勒府上。

等这边都忙完了,桌上的菜也凉了,八爷让下人都撤了下去,重新上了几个下酒的小菜,才继续端起了杯子,同四爷月下小酌。

"小十也长大啦,记得几年前他和小九打架的时候,还像个倭瓜似地满地滚。"胤禩叹道,眼前浮现出小十与小九小时候抱在一起满地打滚的情景,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口。

有你这么形容的么?四爷白了八爷一眼,低头轻轻晃着酒杯。

胤禩忽然招呼高明过来,让他去库房把十月的时候老爷子赐下的酒拿出来。胤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桌上不是明明还有酒么,怎么还去拿?

胤禩买了个关子,等酒拿来了,才献宝似的对胤禛道:"四哥,这是西洋传教士献给皇阿玛的欧罗巴来的葡萄酒,四哥也知道皇阿玛不喜此物,倒是便宜了弟弟我,上次赏了两瓶子下来,东西不多,正好借花献佛同四哥一起尝尝。"

胤禩脸上的表情活脱脱就是'弘晖献蜜枣'的翻版,果真是近朱者赤,胤禛烦闷之情一扫而空,一边打量着那半透不透琉璃瓶子,一边笑道:"怎么现在才拿出来?也不让那两个也沾沾光?"

胤禩一边招呼高明取取琉璃杯来,一边吐槽道:"四哥你也看见方才那两人的喝法了,哪里是喝酒,分明是牛饮!此物就这么一点儿,糟蹋了才叫可惜。再说那献酒的传教士说此物最宜开启后半个时辰再进,结果不是没到半个时辰那两个就醉得七荤八素了?"

胤禛轻勾唇角,对于胤禩能将自己区别以待,心下自然是欢喜的,面上却不怎么显,他看着胤禩小心翼翼的亲自往两个琉璃杯子里斟上宝石色的酒液,不多不少刚刚八分满,馥郁的果香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胤禩每一个动作的做的认真细致,浑然不似那几个毛躁的弟弟,也同太子那自小养成的尊贵优雅不一样,更像是一个书生在专心致志得誊写书册,一笔一划都写得一丝不苟。

四爷的眼睛在八爷托着杯子的手上溜了一圈,忍不住心中叹气:怎么这个个剔透聪明的人,字写得这么见不得人?

"四哥?"胤禩将一杯酒推到胤禛面前,有些犹豫的开口道:"弘晖的身子还好?"

"怎么如此问?"胤禛端起酒来抿了一小口,只觉味道甘醇,与平素饮用的那些稻米酿成的酒很是不同,酒味并不重,反而带着甘甜的回味,果真不似寻常之物。

胤禩不好多说,之随口说了几句弘晖零食吃的有些太多,怕是用膳便用的少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管着些多用些饭才好。

胤禛这个做阿玛的自然知道自家儿子那个宝贝罐子,里面的甜食从来见不着底的,府里如今就他一个长大的宝贝疙瘩,又是嫡子,二子弘昐早殇了,三子弘昀刚满一岁没多久,能活多久还不知道,其他的格格更是没有能长大的。如今府里谁不纵着弘晖这个小祖宗,自然是他喜欢什么便给什么。

胤禛沉默了一瞬,点点头,口中道:"四哥知道了,回去我会交代下去的。"心中却在反复思索着方才小八这番话莫不是有什么用意?

胤禩见有些冷场,忙转了个话题,没话找话道:"说起来,弟弟还未恭喜四哥又要娶小四嫂了。"

胤禛眉心一顿,抬眼扫过来看着胤禩,面上仍然辨不出喜怒来,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看着,看得胤禩后背隐隐发凉。

那日胤禛与胤禩下了朝一道入宫请安,康熙在字里行间问了胤禛几个问题,便有意无意提到了汉军镶白旗的年遐龄膝下有一女,温和端方、知书达礼,今年选秀撂了牌子,打算指给胤禛做侧福晋,只是年氏如今虚岁才十三多一点,还稍微有些小,便先定下来三年后再成婚。

说起来,往皇子屋里放人应该是嫡母或是生母该操心的事儿,但佟皇后早薨,德妃与宜妃共同襄理宫务,但德妃与胤禛并不亲近,宜妃作为年轻的庶母妃自然也不好插手皇子屋里的事。胤禛自小跟着太子长大,太子不可能照顾到弟弟的身边人,因此最后还得让老爷子操心。

年遐龄如今官至工部侍郎、湖北巡抚,膝下有两个儿子,都是一表人材,大儿子年希尧,是个才子,二儿子便是年羹尧却是个帅才,更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

胤禩自然知道但凡皇子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便会由老爷子指派一个佐领作为他的仆从,而前一世里,雍亲王便是在康熙四十八年时,得到年氏家族所在的佐领——而年羹尧更是老四最终夺嫡成功的一大助力。

胤禩觉得讽刺,前世里,在老爷子将年家与老四绑在一起之前,年家应该是更倾向于'八爷党'的,原因无他,要知道年羹尧的第一夫人可是明珠的孙女,纳兰性德的女儿。而年氏嫁给老四也是废太子之后的事情,老爷子此番做法,未必没有消弱八王一党势力的意图,只是这一世他处处低调,应该不至于引起那位的猜忌才对,怎么还是发生了?

何况……胤禩心惊的是,如今算来,年氏入府为老四侧福晋整整提前了五年,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比对着两世的变动,若是年氏都能提前嫁给胤禛,那么说不好什么时候,太子便要疯魔了,如果这一切的提早的话,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提前提防一二?

胤禛觑着胤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加上之前两人的话题,胤禛心头一阵浅浅的喜欢。而胤禩见胤禛不搭理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低头一口一口的喝着闷酒,顺便在心中默默梳理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往事,嘴里随口再说些无关痛痒的。

于是,一个后果可大可小的误会,便这么不经意的产生了。

葡萄酒刚入口只觉甘醇,喝着也顺口,只是后劲儿极大,两人之前极少喝这种番邦来的贡酒,一时间随意聊着,一整瓶便见了底。这时胤禩也觉得有些晕沉沉起来,虽然不至于难受,但却是眼皮子渐渐重了。

高明见状,连忙命人去煮醒酒茶。胤禩撑着头,觉得脑子里有些发懵,看着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四爷道:"四哥,今儿也别回去了,西厢客房多,弟弟这就让人去收拾一间出来,四哥就在这里歇下罢。"……断没有约了三个过府吃酒,收留两个却赶走一个的道理。

胤禛也觉得酒意翻涌而上,便点头允了。

"爷。"高明吩咐妥帖之后,向胤禩请示道:"今晚可要宿在后院那里?"

胤禩挥挥手,连摇头都觉得晃悠得厉害:"就不去吵醒她们了,宿在书房就好。"

胤禩自三年前开始便畏寒,如今书房的地龙是燃着的,倒是比入了夜的院子里暖和些。高明吩咐人在书房掌了灯、沏了茶水,便来服侍胤禩过去。

胤禩见胤禛还坐在一旁没有走的意思,便道:"四哥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早些歇下?"

胤禛抚着额略略摇了摇头,道:"只是略有些闷,我在此坐会儿再回去,你若是困了便先休息罢。"

胤禩哪里敢自己先溜了把老四一个人扔院子里,就是普通人家代客也不兴主人比客人还先退场的,只好开口道:"四哥若是不嫌书房太热,先同弟弟一道喝杯解酒的茶水罢。"

胤禛用抚着额角的手指揉揉眉心,道了声"也好"。

……

书房龙烧的正是温暖适宜,胤禛与胤禩一进门便去了外袍,早有伶俐的丫鬟准备好了面盆布巾进来给主子梳洗。高明见四贝勒也跟着自家主子进了书房,忙命人也服侍着四贝勒梳洗净面。

下人离去之后,胤禛一边喝着茶汤,一边拾起桌上一本翻开倒扣着的书,看了封皮上的字,轻笑道:"《迦南记》?你也看这种书?"

胤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胤禛还在,只好半坐着靠在榻上养神,听见胤禛问他便随口答道:"九弟那里得的…无聊时翻来看看,据说是西域传来的,敦煌石窟里的手抄卷。"

胤禛放下书,随手翻看着桌上胤禩写到一半还未整理的字和用来临的帖子,道:"天色晚了,外面又冷,我也懒得再换地方,今夜也在书房歇下罢。"

胤禩一惊,脑子瞬间清醒了一半,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胤禛脸上的神情。灯下的胤禛,面目比白日里柔和了些,此刻他只是专心低头看着自己涂鸦一般的字,嘴角隐隐勾着无奈的笑,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

蒙古草原上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很久了,就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 五一节到了呀,怎么着也该有点节日慰问不是?

下章一点肉汤吧。。。。。嗯。。。。

关于葡萄酒,这个是考据了一下的:

葡萄酒传到北京的时间,一般认为在明末清初,由耶稣会士带来或由西洋进贡。

康熙说自幼"不喜饮酒",更不酗酒。他认为酒不仅对人无益,而且可以乱人心志,或致疾病。但他平日膳后或年节筵宴,只饮一小杯酒。

不过,废皇太子后他得了一场大病,传教士建议他喝葡萄酒。他说:"前者朕体违和,伊等跪奏:西洋上品葡萄酒,乃大补之物,高年饮此,如婴儿服人乳之力。谆谆泣谏,求朕进此,必然有益。朕鉴其诚,即准所奏,每日进葡萄酒几次,甚觉有益,饮膳亦加。今每日竟进数次,朕体已经大安。"可见,康熙帝为治病和康复开始饮用葡萄酒,每天喝几次,效果还不错。

正文 劫数

胤禩在胤禛回头之前便收回了视线,状似无意道:"我这书房床榻狭窄,可比不得那西面客房舒适,不如弟弟让高明端了炭盆引路……"

胤禛将书册放回桌上,轻轻一声打断了胤禩的话,屋子里一时只有烛火燃烧时的轻微声响。

胤禩一阵心虚,但随着酒意上头,他平素刻意提醒着自己的那些'处处低调'、'谨守本分'以及'刻意讨好'一类的行事准则都有些飘忽,连连露出本性来。前一世老四登基之后,他堂堂廉亲王、总理大臣,除了几个人,他已经极少看人脸色,就连老四一开始,也不愿同他撕破脸皮。

更何况……他心虚个什么劲儿?要心虚也该是老四才对!

只是这样的静默,让胤禩回想到了上一世他匍匐跪在地上,听着弘时代雍正宣旨:"奉皇上旨,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家产。钦此!"

四哥,你果真是睚眦必报啊,知道弘时平素与我亲近些,就偏偏选了他来传这样的旨意,真是一个圣意看两场戏,何况这戏里的戏子还是你的弟弟和儿子!

一时间,胤禩也恼了,刷得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书房门口,拉开了门。门外立着高明与几个提着灯笼的丫鬟侍卫,都是等着主子传唤的。

胤禩也不去理会胤禛,扫了他们一眼,开口便道:"高明,你去传炭盆来……"

"不必。"

胤禩话未吩咐下去,胤禛的声音便从屋子里传来,字字句句如同刀凿一般,毫无妥协的意思:"我乏了,今日也在书房歇下,添一床褥子即可,不用那许多麻烦。"

高明为难小心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主子,心中不上不下的,看样子两位爷又吵架啦?

胤禩此刻也不知道是该坚持己见,还是就此妥协,扶着门框的手握得有些泛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凭着一丝理智咽下了坚持的话,他并不想明日传出四贝勒与八贝勒不合的传言。

高明见状连忙吩咐小侍取了新的被褥瓷枕等进屋收拾好了,才遣走了下人,只留了几个机灵得在院门口守夜。

门重新阖上,屋内气氛一时有些窒息起来,胤禩真是累了,揉着眉心对胤禛说了声:"既然如此,四哥也早些歇息罢。"说罢便走转身往回榻边。

但他还没来得及走上两步,眼前便是一黑,方才桌上的烛火却不知为何突然灭了,以至于双目一时不能视物。

胤禩有些疑惑地将头转向胤禛的方向,刚出口了一句:"四哥,灯怎么……"

忽的一阵压迫之感骤然袭来,还没等他出声便只觉被一股大力抓住肩膀胸口的位置,被人狠狠按在了身后的墙上,背心撞得生疼。

胤禩吃痛,但心中的惧意却是让他暂时无暇顾及其他,他正思索着高明应该还在门外,若是他此刻开口唤他进来——

胤禛并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扣住那人的头便低头亲了下来。如今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脾气也因为方才那一番争执而算都上来,谁也不会再去顾虑什么,反正也算撕破了伪装不是?

胤禩没想到胤禛如此孟浪,他之前的几番暗示都透着拒绝的意思,胤禛他不会不知道,几个月过去了两人都相安无事,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疯?

饮过酒的唇都带着温度,以及葡萄酿淡淡的余味,胤禩只觉得这时的胤禛与草原上的不同,那个时候胤禛冷静也勉强算得上温和,但眼前这个黑暗中的人却处处透着暴躁,连带着他压在自己唇上的吻,也带着暴躁急切的意味。

短暂的怔忪过去之后,胤禩眉峰隆起,手下用力,扣住胤禛的肩将他往后用力推——他怒在心头,下手自然也用了全力,饶是胤禛早有准备也被他推开了半尺。

胤禩并不想惊动外面的人,咬牙低声道:"四哥,你这是犯得什么魔怔!"

黑暗中的胤禛不语,也看不见表情,但出手却很快,他胳膊由内向外劈开胤禩正在外推的手,趁着他来不及回挡之际用整个人压制住胤禩,右手扣了胤禩的下巴,低头将他正要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也不是单纯的吻,胤禛手上用力,捏紧了那人的下颚,顺势撬开胤禩的牙关,舌头便这么长驱直入卷入对方口中,追逐啃咬着对方不住躲避退让的唇舌,带着粗暴而绝望的,一种有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意味。

两个人都没有技巧,牙齿碰着牙齿,也不知谁的牙齿碰破了另一人的唇舌,血腥香甜的味道在彼此纠缠的唇齿间弥漫开来,在几乎算得上眼盲的黑暗中,分外得刺激着人的感官,连带着心头蠢蠢动的兽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胤禩素来是个好脾气的,却不代表他是没脾气的,只是初次交锋以落了下手,不仅没能脱困,反而激怒了对方。权衡利弊之下,纵使心中不甘,也只能暂时忍耐着。

没有了针锋相对,对面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那被压在墙上的人的顺从,强势得几近暴虐的吻也终于慢慢软煦下来,没了啃噬一般的进犯,只是唇齿摩挲着唇齿,舌头卷缠着舌头。

渐渐的,两个人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都有些气息不稳起来。胤禩甚至腿弯有些打颤儿,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气得。

许久之后,胤禛慢慢松开了胤禩的唇,湿热的唇舌顺着嘴角一直往上到腮角打转,流连不去。

胤禩将头偏到一边,努力平复了呼吸,才觉得嘴上麻木中带着微微的刺痛,想来是咬破了。胤禩闭了闭眼,努力忽视掉被压得生疼的手臂、耳畔湿暖的热气、和鼻尖萦绕不去的酒味,心中却是巨浪滔天。

老四与他,可是上一世你死我活的两个对手。这么多兄弟里面,虽说圈的圈、废的废,但最后被逼至死的,不是只有老九和自己么。老九,甚至包括那半朝因为夺嫡而折进去的公贵族官员大臣,也是因为站错了队,受了自己的拖累。他如今也想明白了,当时那个情况,老四与他两个人都再无退路,他是为了站在自己身后的整个八爷党;而老四,则是为了整个大清朝堂的清明。

撇开旧时私怨之后,他知道胤禛比自己更适合那个位置,他比自己更有决断,更为刚直,因此胤禩甘愿俯首称臣,甚至愿意此生如同十三一样依附于胤禛,做他的助力,只求能保全小九小十,保全自己一家,不再受自己连累。

不管前世恩怨如何一笔勾销,但眼下这般情境,确实胤禩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是打算做个贤王、或是干脆做个闲王也成,刻意行事低调讨好老四也是为了日后铺路,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走到如今的地步。

在蒙古那晚的事情,让他心生警觉,但总想着以老四的性子,以他的自尊,断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情,怎么他几番暗示明示之后,反而让这人变本加厉了?这人不是一贯冷心冷肺一心只在社稷只在朝堂么?

上辈子,除了十三、弘晖、年氏和她生下的几个孩子,还真没看见老四对谁上心过。

胤禩思绪纷扰,但忽觉颈下一凉,才发觉自己方才走神的时候亵服的盘扣被解开了几颗,半敞着有些凉意渗了进来。

察觉到对方接下来的意图,胤禩再也无法冷静自持下去,躬身抵住胤禛的肩,将他推开一步,抬头对黑暗中的那人道:"四哥,做兄弟……不好么?"

隐于黑暗中的人怔了怔,似乎因为这句话冷静了下来。

因为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听见迎面而来的呼吸声,黑暗中的静默愈发让人不安,胤禩撑着不肯示弱,许久之后,才听见那人低沉叹息一般的声音:"小八……"

胤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觉得这声叹息里面包裹着一丝淡淡的绝望和哀戚,这一生叹息让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安徽那场大水,面前这个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着自己跳了下来;在安徽城门口他被人偷运出城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带着病亲自乔装了在门口巡查;从江南回来之后,他倒是比自己更惦记着自己的身体,每次到他府上,都能在膳桌上看见自己喜欢吃的菜,药膳的汤盅。

若说胤禩从未感动过,那是假的,他一开始也许只是为了自保而讨好着老四,但这三四年下来,即便是装模作样,也渐渐成了习惯。胤禩也看出来了,老四这人,是个外冷心热的,若是觉得谁入了他的眼,便会掏心挖肺地对他好。胤禛和胤禩不一样,胤禩这个人,对谁的笑眯眯的,但其实心里对谁的无情着,包括他自己。

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要逼他如何去选……

胤禩闭上眼,想起前一世胤禛登基后对八爷党的步步紧逼、层层围剿,想起他对年羹尧先捧后杀。胤禩发觉也许自己想错了,老四这个人,根本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

"小八……"胤禛再次低声叹息在胤禩的耳边,打断了胤禩的思绪。

"四哥……你……"胤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害怕明日一睁眼又回到了九子夺嫡兄弟相杀的岁月,即使自己有心不上位规避风头,但一个没有势力的皇子能保住小九小十么?即使自己将自己摘了出去,日后老四登基了,自己又会怎样?

……胤禩悲哀的发觉自己无路可退了。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重生的意义何在?出路何在?当真只是一个笑话吗?

想不到,老四于他而言,不管是在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是一个劫数。

绕不过,躲不掉,挣不开……

酒似砒霜穿肠,原本同样冷静自持的两个人,眼下一个因为动情而失了冷静,一个因为解不开心中的劫结,自暴自弃起来。

胤禛见胤禩推了一半便有些愣怔不动,心中一软,也想就此收手,不忍心再逼迫于那人,但想到自蒙古回来之后那人对自己的冷淡敷衍,心中恼意又渐渐升腾起来。他一把抓住胤禩的肩头,忽然退后两步,将人往榻上一扔——

胤禩还未回神便被一把扔在榻上,黑暗中他毫无防备地后腰磕在榻边,发出一声闷响来,一时间胤禩疼得低声呜咽了出声。可是还未等他有所行动,另外那人便覆了上来,一只手掌牢牢捂住了胤禩的嘴,让他无法再出声。

"爷?"屋内的动静终是惊动了院门口的高明,他分明听见重物跌落的声音与一声痛哼。屋里两个都是主子,不管是碰伤了哪一个都不是打一顿板子能解决的,因此高明有些着急地在门边压低嗓子唤了声。

"……无事,只是方才爷下地的时候碰了桌子。"胤禛嘴角勾起,眼睛直直得看着下面的人,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胤禩被压在下面,熏蒸而出的酒气透过身上的人灼痛了自己的,他不可抑制的发抖起来,他不想也不愿,眼下也许是个机会,只要他能唤人进来,胤禛自然无法再继续放肆下去,想到这里,胤禩收束了手脚开始挣扎,他虽然弱于胤禛,但若真是在这方寸之地动起手来,胤禛一时也无法将他如何。

"嘘……"胤禛察觉到胤禩的意图,却并不在意,低头覆在胤禩耳边轻轻嘘了一声,却似故意一般将染了酒味的热气吹入那人耳廓,果真引得身下的人僵住不敢动弹。胤禛低声笑笑,安抚一般地在那人耳边哄道:"别说话,四哥不会把你怎样。"

胤禩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心中却在想着,这句话可是在威胁他'若是他开口说了话,这老四会不会把他怎样'?

只是由不得他细想,门外高明仍有些担心地开口询问:"爷,可需要化瘀膏?"一边说着,隐隐有光印在纸窗上,似乎已有丫鬟到了门边,只等主子下令便准备捧了膏药进门。

胤禩仍被捂着嘴无法开口,但借着那透过纸窗的微末光线,胤禩勉强能够看见胤禛黑漆漆的眸子,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自己——他显然真的没有起身回避的打算。

再看看自己,胤禩其实不用看也知道眼下是个什么状况(亵衣被解开了大半)!他若是唤了人进来,就算胤禛来得及起身回避,自己也没时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整理仪容。咬咬牙,胤禩闭上了眼,不肯再去看那个笑得成竹在胸的人。

知道这人已经服了软,胤禛才不紧不慢地松开了手,看着那人犹不甘心的脸,对外面的人道:"无妨,你们下去罢。"

高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自家主子开口,倒是四贝勒回了两句,只是见屋里似乎没有异动,便当自家主子困顿得紧,已然歇下了。既然无事,他便挥退了侍女,自己也退回到了院门口,重新站定。

作者有话要说:四爷,你坏了……

小八,乃杯具了……

捉虫呀捉虫~

正文 堪破

屋内归于黑暗,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胤禩没有睁开眼睛,心中细泽绵延的钝痛之感渐渐弥漫而上,他喉头有些发苦,几乎不能呼吸。

四哥,你可以对弟弟再狠一些……你若是再狠一些,弟弟也才能下这个决心呐……

这时胤禛忽然一笑,方才暧昧迤逦的气氛淡去许多,他撑起半个身子,斜倚在榻上,低声问道:"小八,方才可有伤到?"

胤禩心中一动,老四这是谨守承诺,打算到此为止?这个念头只在胤禩心中盘亘片刻,不及细细思忖,那边的胤禛便已然有了动作。

"四哥!"胤禩低声叫了一声,伸手按住胤禛揉在他腰侧的手。

"听话,四哥帮你揉揉,明日才不会疼得起不来床。"胤禛倒是收敛了气息,当真如同那担心幼弟身体的哥哥一般。

胤禩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幻了一轮,他不是没想过拿起手边的瓷枕一枕头拍过去,也不是没想过趁其不备再使出一招撩阴脚,但当他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总算记得这个人是真龙天子、是命定的帝王,他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再次与之为敌的。

如今老四给他了台阶,又下过保证不会乱来,胤禩纵使醉酒也能权衡利弊,只是他心中顾虑着实太多,不知不觉尽然仍是落入了四爷的圈套之中,选了那饮鸩止渴一般的出路。

"嗯,有些疼,我还是唤人送了化瘀膏进来吧。"胤禩试探道。

"也好。"胤禛这次居然没有再坚持,倒是出乎了八爷的意料。

之后胤禩起身整理了内衫,再唤了高明进来。胤禛只让他将药膏留下,待人都退下之后,才亲自帮胤禩上药推拿,这两人都是军营里呆过的,这样小的跌打损伤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为了寻个由头打破方才的尴尬罢了。

上好了药,胤禛不顾胤禩的抗拒,将他置于内侧,贴着那人躺下,将手搭在那人腰上,头几乎碰在一处,连呼出的气息都能喷在对方的耳廓。

胤禩仍想挣扎,但胤禛只笑着用染了酒味的热气喷在那人耳边,道:"若是你想四哥再做些什么,只管继续折腾。"

胤禩吓了一跳,两人贴得极近,自然什么状况皆'身有感触',如此一来如论如何也不敢轻捻虎须,只得带着满腹郁卒强迫自己忽略周遭忽略一切,渐渐得醉意涌上,眼皮终于打起架来。

胤禛在暗处等了许久,也忍了许久,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侧,这人如今有了防备,也不知这样的机会日后还有多少,甚至多多少少还有些盼望着小八能沉不住气。

想来是累得狠了,身侧的人没再挣动,呼吸渐匀,胤禛一边松了口气,一边隐隐有些遗憾,忍不住抬手摩挲着那人先前被咬破的唇角,再压上自己的,脑中尽是这人方才衣衫凌乱、任人施为的模样。

"小八……"胤禛以额头抵住胤禩的额头,低声沉吟道:"四哥可以等,但却绝不会准你离开……"

……

第二日休沐,四爷与八爷两个人精居然没有在下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应对如常。八爷留下四爷用过早膳再回去,四爷也欣然应允。

膳桌上刚放好了几样點心、羊西尔占、鹿尾攒盘、酒炖鸭子、米膳、冰糖燕窝两盏、羊乳、并竹节卷,胤禟与胤俄也一同到了,胤禩忙吩咐了高明去小厨房将温着的剩下两盏燕窝端来。

胤禟胤俄二人昨日醉得早,后面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的,虽然胤禟观胤禩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嘴唇也微微有些发紫发肿,不似平日苍白凉薄,眉梢眼角不知怎的居然染上了一抹艳色,但等他仔细去看,却又觉得八哥还是平日的八哥,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乍一眼看去有些异常。

"八哥昨晚可是没休息好,怎么脸色不太好?可要传个太医来瞧瞧?"胤禟喝了一口鲜羊乳,有些担心道。

八爷面色不变,手里银调羹搅了搅碗里的燕窝,浅浅摇头道:"无事,只是你们歇下之后多喝了一些,有些宿醉罢了。"

胤俄倒是听出点儿意思来,嘿嘿笑道:"那御赐烧锅贡酒虽好,但昨日剩下的也不多了,莫不是八哥趁着弟弟们睡了,又同四哥偷喝了什么美酒不成?"

这次八爷的面皮终于仍不住僵了僵,这话勾起了他拼命想忘的血泪教训啊。谁知那素来正经冷面的四爷居然就在这个当口儿,用自己的膝盖在桌下碰了一下八爷的腿——八爷差点儿当场便掀了桌子。

这还是老四么?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冷面王嘛!是太子易容假扮的罢!

稳了稳心绪,八爷衔着温和大度的笑容,开口对胤俄道:"谁叫你们俩昨日醉得那般快,爷特意备下的欧罗巴的葡萄酿还没来得及醒好你们就倒了,如今倒是怪上爷了?"

胤俄一听顿时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连问那洋人的酒还有没有。八爷撑着额头无奈地吩咐高明将余下的那瓶子酒从库房取出来,对胤禟道:"这是上个月皇阿玛赏的,八哥府里统共就两瓶儿,昨晚我与你们四哥喝去一瓶,这瓶小九你拿回去,等小十回来了再用来庆功可好?这回可不许说八哥趁着你们醉了吃独食儿了罢?"

胤俄闻言就差化身大型犬只扑上来蹭八爷大腿了,口中连道几声"还是八哥最疼弟弟",一边接过那酒瓶子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胤禛扫了一眼神态各异的三个弟弟,也没插嘴,只是冷不丁儿得用筷子夹起一块羊奶饽饽放在胤禩面前的碟子里。

小九小十顿做惊悚状,看向四爷与八爷的目光也诡异了起来——

胤禩盯着碟子的饽饽,只觉喉咙有些打颤儿,八面玲珑如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小九小十飘过来的询问目光。这老四分明是做给人看的!

四爷丝毫未受桌上气氛的影响,筷子不停,从容不迫地又夹起了另外两块饽饽放在九爷十爷面前——惊得身后布菜的丫鬟太监差点儿直接跪倒在地,这是暗示他们侍候得不够周到么?

"怎敢劳烦四哥。"小十与小九仍有些呆滞地对四爷道谢,还没有从方才的'四哥为他们布菜'的场景中恢复过来,原来四哥平常冷冷的,骨子里却是这样'贤惠'的,怨不得八哥总在外面面前说他的好话。

胤禩松了口气,心中犹自为那人方才的'疑似轻薄'气愤不已,眉梢一转,也笑得如沐春风,亲手夹起一筷子鹿尾放进胤禛眼前的碟子里,热情地介绍道:"四哥尝尝这个,虽说不如宫里的,但府里的厨子也是盛京来的,这个做得别有一番滋味。"

胤禛看着碟子里的鹿尾嘴角抽抽,这鹿尾攒盘是温火膳,他平素并不爱吃,想不到小八这人如此睚眦必报。抬头看胤禩眼底一丝报复的快意,胤禛忽然想笑,也罢,昨夜欺负他欺负得狠了,让他高兴高兴也好。

……

早膳过后,胤禟与胤俄携手告辞而去,胤禛也极有眼色地告辞,胤禩做为东主,自然要送出门外。

胤禛与胤禩两人站在巷子里,隔了一个半人的距离,下人都退开了十步。胤禛转头,黑漆漆的眸子看着胤禩,直到那人绷不住笑脸,眼神也略略有些不稳起来,才微微倾身与那人更靠近了些,低声道:"小八,昨晚四哥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胤禩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眼睛看着胤禛的肩侧,故作淡然道:"四哥与太子哥哥不同,弟弟也并非娈童小倌,断不能做出雌伏之事。"

胤禛仍看着胤禩,一字一句道:"小八,你与他们不同,岂可自贱?四哥喜欢的,也只是小八而已。"

胤禩无法再故作镇定,这是胤禛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出'喜欢'二字,也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清清楚楚地表露心迹,让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胤禩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胤禛一直看着他,自然也见了他的动作,循着视线看过去,那人唇角上还有细微的伤口,半垂着的睫毛颤抖得厉害,却是死死闭上了嘴不肯再说一个字。

叹了口气,胤禛直起了身,看着胤禩道:"四哥说过,我可以等……"

胤禩抬眼看向胤禛,他知道,胤禛只说了前半句,尚有后半句话盘亘在两人心头:"只是,你已没有退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都不能回头了"。

……

送走了所有人,胤禩回到书房,如同往日一般从容不迫地研好磨,执起狼毫,对着如雪一边没有瑕疵的宣纸,他沉思良久,才下笔写下一个大大的「雍」字。

光是看着这个字,胤禩便觉得胃里有些隐隐作痛,昨夜发生在这个屋子里的事情如同流水一般灌入脑中。胤禩闭一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了心绪,又在那个「雍」字下面一点,写下一个「旺」字。

弘旺……

胤禩闭上眼,脑中是成年后的弘旺担忧自己的脸,那应该是弘时来宣旨抄家之后的事情,自己唯一的儿子呀,就这么被自己拖累了。若是早知最后结局会是这样,若是早知如此……

继而脑中又浮现出额娘死前的面容,苍白而憔悴,了无生机的面容,但眼中却是满满将溢的疼爱与不舍。

胤禩忽然睁开眼,额娘!莫不是额娘不是病去的?她……是被自己生生逼死的?亦或是说,额娘是被自己的野心逼上了死路?

良妃聪慧,比他看得更透更远,他这个做人子的从来不会怀疑,否则以她的出身,定然无法在宫中安慰地活着一直升到妃位。如今他再活一世,可以为了弘旺放下野心,那么当年的额娘,是不是也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唯恐自己的出身挡了自己的路,才生生将自己逼死的?

额娘……

胤禩稳了稳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雍」字下手,又写下「禟」与「誐」两个字,划了一个圈,将两人圈在一处。

小九为了他散尽了家财,被驱除了宗籍,吃着猪狗不如的食物,被烈日暴晒,受尽折磨致死,这里面,也有他一份'功劳',若不是为了他的骄傲与坚持,在老四登基之后仍不放弃步步紧逼,又怎会、又怎会……

我今生能为他们做什么……

胤禩只觉胃里愈发疼痛,胸腹之中一口恶气直冲脑门,浑身发起抖来,他吸了一口气,忽然挥毫在手下这张纸上不管不顾的写上「阿奇那」三个大字,将方才的所有字都叠在下方。

凝视着浓墨重彩的三个字,胤禩忽然想笑,他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就换来这么个结局,难道这一世还学不乖吗?

泪腺酸涩,胤禩再吸一口气,又在那三个大字上叠着写下:「允禩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为我朝之玷」。

笔力透纸,一个字更比一个字写得疾、写得重,以至于写到最后整张纸上只余黑压压湿漉漉的一片墨色,根本分辨不出任何一笔来。

写完最后一个「玷」字,胤禩再也忍受不住,扔下笔便'哇——'得一声伏在桌边呕吐起来,他本来早膳便用的不多,吐出来的尽是酒水与胆汁,几近虚脱。

高明听见响动也顾不得传唤,推门进来正看见自家主子吐完几乎倒地,连忙扶住,连声唤了人去请太医,再让人通知了福晋,备好漱口的茶水。再回头看自家主子,才见他一脸如纸般的惨白,整个身子也哆嗦个不停,不禁心惊:明明一刻钟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进了书房没多久就这样了?

高明跟着胤禩这么久也是伶俐的,这番处理倒也稳妥,只是他有些担心可是早膳出了问题,若是这样,那么另外三位爷不是也会……这事可不小,想到这里,高明连忙将心中疑虑说与福晋听了。

福晋自然也知晓其中的厉害,便使了机灵的下人随便寻了个借口,去一趟四贝勒府上,探探口风,若是无事便别说什么只管回来,若是也请了太医再做打算。

下人很快便回来了,说四贝勒府上一切如常,毓秀才松了口气,回了房间守着胤禩,便是高明劝说怕过了病气也不肯离去。

一番折腾下来,太医把了脉,似乎有些疑惑,这等脉象,分明是七情郁结于胸久已,已经伤了肝,兼之思虑过重,肺弱以致痰涎凝聚,肺气凝滯,脾元不運,脾弱则胃不强。虽然根据八阿哥的病簿记载来看,起因是前两年伤了肺所致,但究其原因,却是因为悲郁结于胸中。

……这八阿哥才二十出头,又得了圣宠,怎么会七情郁结至此,以至于伤了身体根元?

这太医虽然疑惑,却也不好多猜,只得提笔写了药方,将病情尽量往肺弱上带,说是因为前几年常在水边河边,湿气透过涌泉伤了身体,如今肺弱受寒引发的脾胃失调,须得静养,万不可再劳心多虑伤肺伤肝。

康熙得了太医的回复,也微微叹气,这老八的性子随了良妃,心思太重,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说,照理说工部算个闲差,也能把自己弄成这样……想想病死的靳辅,康熙终归对这个儿子仍有些感情,便下旨让他在家休养身体,不用急着办差。

连日早朝告假,大臣们或多或少也听到了风声,总有几个胆子大的上贝勒府探病,或是想办法往八爷府上送补品,胤禩烦不胜烦,既然这样,他便放下了工部的差事,一个人带着几个下人去了京郊的一处庄子将养,临走时交代毓秀只管说爷不在家,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便见客,将来人悉数拒之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会不会虐得太狠了?俺脚着小八的性子很有可能会这样走哇,必须被逼到一个死胡同里,再忽然放自己一条生路。

他放弃争储就经历过这个过程,如今和老四的这段孽缘,也必然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必须逼到绝境才会面对。

不破不立嘛。

另外,擦汗,本来就木有H啊,人四四虽然很强势,but也会用手段啊,实在不行了再霸王一下咩。

……所以,这个不算卡H,就和小木有啥关系啦,抖~

另外,关于老八懦弱退让的问题……嘿嘿嘿嘿嘿,偶很不纯洁的说,金手指有啥看头,就是要带着脚镣跳舞才有味道嘛,灭哈哈。

正文 埋酒

京郊的庄子地处偏远,出城来回将近一个半时辰。即便是去了,八爷也多是称病闭门谢客,连补品也不肯收下。这样一来,大多趋利而至的官员自然悻悻而归,折腾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之后,也便消停下来,胤禩终于借此得了清净。

因为弘旺和大格格还太小,怕过了病气,也便同毓秀留在了贝勒府并未跟来。

裕亲王福全倒是来过一次,让胤禩有些受宠若惊。只是这时裕亲王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此次见面,他的面色灰白,比之前在茶楼遇见那次又差了许多。胤禩心头难过,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许是不在京里的缘故,也许是面对的唯一疼爱自己的叔伯,胤禩放开了许多,居然向小时候那样拉着福全的衣袖同他撒娇。裕亲王哭笑不得,但看得出他是真心疼爱这个侄儿的。临别前两人互相叮嘱对方注意身子,倒比那亲生父子更似父子。

除却大阿哥也过来过一次留下些补品之外,有三个人倒是常客,自然是胤禛、胤禟与胤俄。

小九是八爷的贴心小棉袄(呃),居然弄了个洋人大夫来帮胤禩看病,那洋人大夫说了半天半中不中的话,四爷几个没听懂多少,倒是记住了其中一句"每天一个苹果,百病全消",于是八爷遭了罪。

也不知这几个人,在这个时节,从哪里弄了一大堆番邦的苹果来,堆在别庄的地窖里,逼着八爷每天必须吃上一个。这供果本来便不多,弄来这样一大堆更是不易,可见这几个人是下了功夫,但再难得的好东西连吃十数日也会受不了,如今八爷看见圆的东西就想吐。

旧毛病犯了之后,每日用膳便成了折磨。胤禛自知胤禩此番大病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得空了便会来庄子上,哪怕只是陪着胤禩用一顿饭。一开始胤禛陪着胤禩用膳时,胤禩总是吃不下去,即便是被那人逼着吃下去了,也会在顷刻间扶着树干吐出来,如此折腾几次,胤禛也不敢迫着这人吃东西了。

看着胤禩一天天瘦弱下去,胤禛急得嘴唇上都起了燎泡,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来了,莲藕凝能养胃,便同着小九两人差了下人在江南大肆搜刮藕茎,也难为他们在这种时节也弄弄来一大筐,天天让厨子变着法儿的做给八爷吃。

看着胤禛那人一本正经地做了这许多事情,胤禩终归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他知道也许老四真是认真的,至少在当前是如此。

胤禩不是女子,也不会学那些戏子,为了这种事情当真逼死自己,用各种方法折磨两人。何况认真算起来,老四这辈子并没对不起他,反而对他处处照拂着,若是真躲不过去,他也不是不可以……退让。

胤禩本是心病,自从搬到别庄之后,他白日无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了一下午字,写的全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选了一张最好的,吩咐高明找人来裱起来挂在墙上。

没事的时候,胤禩总望着墙上的字出神。也许是想的开了,又或者是那苹果莲藕真的起了作用,胤禩的精神确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将至年关的时候,胤禛也愈发忙了,户部里忙着查亏空填窟窿,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儿,可他仍是坚持这隔几日便上庄子里去陪陪胤禩,下了几场雪之后,出城的路是愈发难走了,时常往返便要用上两个时辰,他要算着城门下匙的时间回去,往往连一顿饭也吃不好,就得起身往回赶。有好几次,他都在路上熟睡在马车里。

胤禩看不下去了,觉得这老四就算内疚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难道他就不怕皇阿玛猜忌?于是在一次胤禛过府的时候,委婉的让他专心办差,犯不着再这样来回奔波,这个心意他心领了。

胤禛没有答话,仍用了他黑漆漆的瞳孔看着胤禩,薄薄的嘴唇抿起,整个人散发着疲惫的感觉。

胤禩见状只好补了一句:"过两日四哥休沐,不如完了差事便到这里来吧,把小九他们也带上,兄弟一起吃个热锅也应应景儿,就算闹得晚了也不用赶着回去,这里虽然简陋,屋子还是有多的。"

这句话一出,胤禛身上疲惫之气一扫而空,虽然也只是微微颔首"嗯"了一声,但心境却是松开了许多。

结果呢?结果四爷当然没带上九爷他们,只怕连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自己倒是一个人天还没黑便过来了。

胤禛进了院子的时候,正看见胤禩蹲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下折腾着什么,身边还堆着四十多个酒坛子,分作了四堆。

"小八,你在做什么?"胤禛上前将他拉起来,去了披风搭在他肩上,才低头看去,原来地上有好几个土坑,其中一个里面已经放了两坛酒。

胤禩接过高明递过的手绢擦擦手,由着胤禛扶着自己坐回院中的竹椅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笑道:"前几日无事,读了晋代稽含的《南方草木状》,知道原来绍兴有这个传统,说是生了女儿便要在女儿出生之时,酿酒埋藏,嫁女时就掘酒请客。我闲来无事,也学着酿下几十坛来,等着我家闺女出嫁时拿出来喝。"

胤禛看着胤禩微微冒着虚汗的额角,知道这人身子还虚着,便黑着脸唬道:"即便如此,你使着下人去办便好,莫不是这些人都是吃闲饭的?"短短一句话便吓得周围的仆从差点跪地磕头。

胤禩笑:"这种事情,自然是要亲手做才诚心,一边埋着酒一边叨念着'日后找个好女婿'岂不有趣?何况那洋人大夫也说了,多动动比总躺着强。"说到此处,胤禩忽然转头看看,奇怪道:"小九他们呢?没来么?"

四爷向来一本正经的脸罕见的红了一下,不过趁着暮色倒是没人看得出来,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道:"这几日忙,忘了问了。"

胤禩狐疑地看他……

胤禛咳了一下,转头看向那堆酒,皱眉道:"若是真要自己动手,以你的身子,岂不是要埋个十天半个月?"

胤禩好笑地看他,揶揄道:"所以弟弟才让你带着小九他们过来啊,你们怎么说也算我闺女的叔叔伯伯,给侄女儿埋酒添嫁妆也算合情合理……眼下倒好,只好都有四哥你代劳了。"八爷说完笑眯眯地指了指树下横着的铲子。

四爷:……

看了八爷笑得奸诈的狐狸脸许久,四爷忽然极其认真地点头道:"小八的女儿就是四哥的女儿,我这个做阿玛的给自家女儿埋酒确实说得过去,还轮不到旁的人帮忙。"

这回轮到八爷瞪眼,他想起来这个老四向来感叹自己没有生女儿的命,结果到处去抢兄弟的女儿过继给自己过瘾(当然政治上是为了和亲),这可别打主意都打到自己大格格头上来了。八爷想得太远了,以至于忽略了四爷这句话中隐约的暧昧和试探。

胤禛见胤禩只是瞪着自己却没反驳,心中自然欢喜得紧,拉了他的手腕子便往树下走去,边走边道:"你来说,我来埋,今天就把这事儿了了罢。"

高明只觉得这两位主子真是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又好的紧,跟那寻常人家的兄弟似地,心中自然为主子高兴。一边连忙吩咐下人多点几只灯笼,将树下四周都照的亮亮的。

八爷指挥起四爷来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不过四爷也是甘之如饴一般,挽着袖子撩起袍子,一丝也不见狼狈。

"这一堆都是埋这个坑里,那个坑埋蒙着红布的那堆……"这是八爷指指点点的声音。

"不一样么?不都是酒,莫不是坑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四爷难得疑惑了一下。

"当然不同,这一堆是上好的花雕,那一堆是在酒里浸过风干的桂花,自然要有所区别。"

"那这边的呢?也是桂花?"

"是梅花酿,据说宋时杭州汴梁人时兴梅花饮,据说高宗的吴皇后娘家便以酿造梅花酒出名,此酒冬日喝,倒是应景。"

"那边一堆呢?别是梨花、杏花、莲花罢……"四爷忍不住默默推测。

"……不是,也是梅花酒,不过是用今年第一场大雪时梅树上积雪酿的,试试会不会别有一番滋味。"

四爷看着地上一大堆酒,有些无语,最后才挤出几个字来:"小八你还真是上心……"

八爷显摆够了,照单全收:"那是,那可是我闺女。"

将酒照着八爷的吩咐按坑放好,四爷挥退了要上前帮忙的下人,自己拿着铲子将土一点一点填了回去,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似乎是在给自家女儿埋嫁妆。

忙完这一切也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八爷见四爷早已汗湿额角,衣袍靴子也脏了,上面全是土,便唤人备了洗沐用的热水皂荚和崭新衣衫,领了四爷去沐浴更衣。

胤禩与胤禛身形相仿,只是最近胤禩瘦的厉害,许多先前准备的衣衫都穿不了了,倒是便宜了胤禛。

因为天冷了也下过几场雪,晚膳自然不能摆在屋外,何况这个点儿晚膳时辰也过了,随便用些夜食到算合适。胤禩本来吩咐了下面被了热锅羊肉一类的大肉,但谁知道小九小十这两个没来,胤禩本来脾胃虚弱,胤禛又不喜荤食,只得作罢,通知小厨房改做了莲子羹、燕窝盏和素八宝。

没有温酒,自从上次葡萄酿事件之后,胤禩便不肯在喝酒。两人随意惯了,一边随意吃着,一边聊着这些日子的趣事。胤禩担心良妃着急,胤禛便抽空去过宫里探望过良妃一次,此时自然将那日的情形细细说与胤禩听,偶尔再听见八爷插上一两句话,一顿饭吃得也算平和安静。

膳毕,胤禩低头随意翻着书,他自从病后茶也喝得少了,因此下人只给胤禛泡了一盏。此刻胤禛倒是看着墙上那幅字发呆。在他的书房里,也挂着一幅字,那是皇阿玛口述的"戒急用忍"四个字,而如今胤禩书房里挂着的,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十个大字。

这是那日之后胤禛第一次留宿在胤禩府里,气氛有些尴尬起来,胤禩微微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开口道:"四哥,你连日操劳,不如今日早些歇下罢。"

胤禛回头观察那人,见着他脸上故作镇静的表情,但抚着书页的手却是有些微微不稳,心头终究有些不忍,但想着这些日子的努力,总不能白费了去,便走到那人身边椅子上做了,双手将那人抚着书的手包在掌心,道:"怎么手还是这般凉?"

胤禩抽了一下,没能抽出来,只得由着那人握着,回道:"眼看要过年了,我这儿病着,也不好入宫请安,以免冲撞了贵人,四哥若是入宫,帮我同皇阿玛告罪罢。"

四爷点头应了,半响见那人无言,才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今儿四哥也宿在这里罢,一个人怪冷的。"

胤禩抿了抿嘴,很想说那客房也早起了地龙,哪里会冷?但低头看着那人包住自己的手掌,虎口那里还有刚磨出来的水泡,终结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胤禛盯着他故作镇定的侧脸,就像看着一件无价的稀世珍宝,心中叹道:小八,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样便很好,这样便很好……

……

新年很快到了,这次胤禩早向康熙告了罪,称病不敢入宫,康熙问过了派去的太医,又看了脉案,也便允了,还赏下了许多东西。

康熙四十一年的除夕便这么过了,胤禩一个人躲在别庄,虽然冷清了些,但却得了难得的清闲,每日写写字看看书,等到了正月十二的时候,便起身回了京城八贝勒府,总算陪着一家人过了元宵节。

节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入宫谢恩。胤禩如今心病去了大半,恢复起来也快,也许是因为新年期间万事如意的缘故,康熙看着胤禩恭敬乖巧的模样,心情自然也不错,留了他一道用午膳。

康熙如今胃口尚好,膳间,他问了胤禩府里的情况,又问了他养病时都有谁上过门,平时都做些什么。胤禩自然不敢欺瞒,将探病的人都数了一遍,又说平日里没事便抄抄《金刚经》,或是看看《农政全书》。

康熙知道胤禩并未欺瞒什么,便只笑道:"怎么,修了大堤,如今又看上了《农政全书》?莫非打算去种庄稼么?"

胤禩神色恭敬地答道:"上回儿子去江南时见那里商人乡绅之间多有勾结,屡禁不止,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江南商业重镇,又是我朝赋税纳粮重地,那里商人与朝廷之间的问题并不能一言以盖之,但朝廷依靠江南的粮食就如同咽喉被卡在别人手中一般,终归不是办法。"

康熙闻言自然想到了他刚刚登基是发生的江南赋税大案(哭庙案),也有些感触,便道:"接着说。"

胤禩见老爷子似乎也有些兴趣,便接着道:"儿子纵观《农政全书》,我北方寒冷,稻麦只得一年一熟,到了江南便好些,因此儿子看前朝杂记里已经提到,若是将谷物移种至比江南更南方的沿海一带,使之一年两熟甚至三熟,岂不是解了我朝粮库难题。"

康熙心头微微一动,他为粮食不够吃,米价腾贵问题烦忧多年,以至于曾经说出过"粮食短缺,米价居高不下,是因为汉人不知节省,用上好的稻谷酿酒,一日吃三餐造成的,若是都能如同他当年一日一餐,何愁粮米短缺",当时说的更是气话(其实四四的冷幽默是遗传了吧),他自然知道不能下旨让人一日一餐,如今胤禩这个提议,却是十分大胆。

沉吟片刻,康熙放下筷子道:"《晏子春秋》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北粮南种之事前朝未曾听闻,焉知可行?"

胤禩也连忙将筷子放下,低头受教道:"皇阿玛教训的是,确是儿子心急了。只是听下人们提到,稻麦生在田野里,便可秋天成熟,但若是生长在山阴背光一面,总会熟得晚些,如此说来,气候炎热的南方兴许真的能让稻麦早熟些。"

康熙忽地站起身来,差点将凳子撞翻在地,有些激动地来回走着,惊得胤禩也连忙起身站在一边。片刻之后,康熙走到胤禩面前,对他道:"这样吧,你回去拟个折子,细细说清楚,再递上来由户部商议。"

"嗻。"胤禩连忙甩了甩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肥吧。

小虐过后是甜文,毕竟咱是因为心疼小八才开坑的,这章四四的表现很上路吧?

不素伪更,素捉虫~~

正文 回礼

虽然这顿午膳没用好,但想来老爷子对这次请安的结果却是颇为满意的,接连几日,都在朝臣面前几番夸耀这个皇八子,让一群朝臣们也纷纷在朝野称颂八王'贤能'。

这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胤禩听到风声之后,才觉得失策了,他只想着这辈子为民为朝廷做些实事,因此绕过了拉拢大臣王公,只琢磨着这几个日后时常让圣祖与老四寝食难安的朝廷大难题,想不到却没能逃过被推倒风口浪尖上的命运。

闭门谢客已经阻挡不了一些朝臣们的热情,胤禩觉得自己不能在被动下去了。正在这时,康熙颁发了一道诏旨,命和硕裕亲王福全重修国子监。

这是个机会!胤禩顾不得引起康熙的猜忌,主动上了折子,提到裕亲王身子不大好,不宜操劳,横竖他在工部的差事也处于半停状态,因此希望能够协助裕亲王,重修国子监,为朝廷效力。

幸而此时康熙对胤禩仍算得上宠爱,太医院的确提过裕亲王身子有些虚症,加之胤禩身体刚刚恢复,他本就在工部当差,如今让他去做个监工倒也合适,至少康熙觉得福全一向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至少会看顾着他。

于是,从二月开始,胤禩又有了新的差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这个二伯打交道了。

……

另一件事,便是小飞又找上了胤禩。这一次,八爷却是那守株待兔的人。

胤禩在养病的时候早已将前世这些年的事情想了几遍,他虽然会极力避祸,但也架不住总有人惦记着,如今想来,他愈发了解老四为什么要搞那个黏杆处,在这个时局里,手里没个好用的人还真是寸步难行。

但胤禩与胤禛不同,胤禛素来低调沉稳,朝中几乎没人看好他,这到成了他最好的掩护。倒是自己,两世为人都这么失败,难道真的要碌碌无为故作平庸才能保命么?

"八爷,你有心事?"小飞与胤禩约在茶楼,这里人多,易被人看见,却不易被人听见谈话内容。

胤禩低头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他手底确实没有可用的人,前辈子都忙着拉拢大臣去了,不知道该到哪儿去寻老四手下那样的帮手,即便是真得了,以老四的手段,若是日后让他发现了,也不免让他猜忌。思来想去,似乎身边还只有小飞一个人合适。他草莽出身,无亲无故,与自己也算有些交情,只是这人不能以主仆礼待之,也不知能否为己所用。

不过胤禩却多虑了,在这件事情上,小飞也有着他自己的考量。他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想像陈璜那样做个能吏,但这一年多以来,他也意识到他汉人的身份对他仕途的阻碍,若是不能走科举的路子,只怕一辈子也便这样了。但他自小武艺小成,对科考一类倒是一窍不通的,如今胤禩有意招揽他,他也便顺水推舟,何况他刚一上京的时候,本也是打算投靠胤禩的。汉人讲究知恩图报,胤禩在江南的时候扫平了官场,这个恩,他一直不敢忘记。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胤禩便得了个帮手,他倒是不指望小飞能帮他杀人或是做探子,只用借他的手,散步些市井流言即可(八爷的老套路)。

至于这第一个差事,便是查查京城里可是有个叫张明德的相面人,若是有,想办法砸了他的招牌。

当天晚上,胤禛使人递了话儿,说是弘晖念叨八叔很久了,让胤禩过府一叙。

胤禩一怔,想想还真是这样,自从上回去京郊的庄子养病之后,便没见过弘晖。后来虽然回来了,却是一次都没有上那人府上回礼过,算算都快大半个月了。

正巧弘晖的生辰快到了,胤禩年前便让下人去寻些有趣儿的玩意儿,最后找到一只刚刚生下来才断奶的小奶狗,蜷成一团的时候白白小小白面馒头一样,刚刚够放在八爷掌心里。狗倒是早就有了,倒是赶制狗笼、狗窝、狗垫什么的稍微费了些时日,八爷深知四爷对此物的上心程度,自然也要求下面做得精巧细致些。

正巧一套狗窝等用具刚刚赶制停当,八爷便让下人将狗笼子布置得柔软舒适,将小狗用狗笼子拎了,自己亲手拎着登门拜访四贝勒。

弘晖真是爱玩到处找伴儿的年纪,只是他已经懂事,太小的弟弟还没断奶,身为四阿哥的嫡子却被拘在府里玩伴也少得可怜,如今见了那粉嘟嘟白嫩嫩雪团子一边的小奶狗差点儿就在地上翻跟斗了,幸好被他阿玛横了一眼才勉强沉住气给八叔行礼道谢。

八爷着下人将制好的一套狗笼、狗窝、狗垫都摆出来细细告诉弘晖各种用具的用法,转头便看见四爷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想来他也是极喜欢的。

有前世经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这不,明着是给大侄子送生辰贺礼,顺便也缓和一下和老四之间不尴不尬的关系。

弘晖抱着还不会叫的小奶狗一边玩儿去了,连之前阿玛交代给他的任务都忘了(对八叔撒娇)。四爷也懒得管他,转身便进了书房,八爷也只能跟在后面。

下人上了普洱,关上了书房的门,两人安静地品了一盏茶,胤禩才喟叹一声:"弟弟这回城也大半个月了,这许久才来登四哥的门,四哥可别见怪。"

胤禛抬起眼看着他,仍旧没什么表情,只道:"小八,我们之间,不必如此。"

胤禩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手指摸着茶盅,觉得有些别扭。他与老四之间,不是应该面上平和亲近,私底下字字诛心,句句设套么?

胤禛放下茶盅,对他道:"小八,最近身子可好?我托人送过去的东西你用了没?"

胤禩乖乖回道:"嗯,都让厨房做了,最近好多了,太医说开了春之后便能大好,骑马射箭都不成问题。"

胤禛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胤禩觉着气氛有些冷了,便故作轻松道:"今日四哥唤我来,可是有事要问弟弟?"

胤禛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仍是开口道:"小八,你可知道于成龙府上那个门人身份并不简单?他与江南那群余孽似乎有些牵连,你同他还是远着些才好。"

胤禩一愣,才意识到胤禛在说什么,他有些诧异起来,老四门下耳目众多他不奇怪,这一世他绝了自己争储的念头,老四爱怎么盯人他也无所谓,只是没想到老四这么早便自己捅了出来,这是在和自己交底么?

胤禩一时摸不准胤禛的意思,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那边胤禛却担心胤禩因为自己着人监视他而惹了那人不快,忙补了一句:"小八,四哥也是担心你,怕人拿了这件事做文章。"

胤禩不想在胤禛监视他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只微微摇摇头,笑道:"这事儿其实也怨我,没早些同四哥说清楚,说起来,这个人在江南时,还帮过弟弟一次。"八爷喝了一口茶,将当时江南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包括了那份官场名单的来由,以及去年小飞带着小禄上京投奔自己的事情。

提起小禄,胤禛也想起了乔家老少三口,也算是救了他们两人,却送了父女二人的性命,虽说出身贱籍,但终归是欠了这家人一些恩情。沉吟了片刻,胤禛对胤禩道:"得了,这件事你虽没什么错处,但如今盯着你的人不少,一点子小事也能翻出许多牵连来,何况那小飞当年的确参与了绑架皇子一案。"

胤禩深以为然,也觉着这件事儿他处理得的确草率了些,眼下只好示之以弱,兴许老四有什么方法也说不定:"这事是弟弟大意了,四哥,你看如今要如何……补救一番?"

四爷掀掀眼皮,用茶盅盖子撇了撇浮沫儿,道:"那个小禄可以留下,若是你不方便,四哥可以接到府上做个下人,怎么也比呆在于成龙那里强些,至于你口中的那个小飞……他的身世四哥能查出来,别人自然也能,放在那里早早晚晚都会出事,还是除去为好。"

话音落下,胤禩脸上果然浮现为难的神情,惹得四爷愈发不快起来,原本对小飞只有三分的杀意,顿时涨成了七分。

胤禩觉得这一辈子心软的毛病似乎比前世重了许多,若是前一世遇上这样的事儿,为了不给自己的对手留下把柄,只怕自己也会以个'杀'字解决。只是眼下,他却不是那么想走这条路子,沉默了许久,胤禩还是向胤禛求助道:"四哥,可有别的法子?"

"你不想他出事?"

"……嗯,毕竟他也算帮过弟弟。"

胤禩难得求人,胤禛也不愿让小八觉得他为人太狠太刻薄,何况这件事情本来也不算大事,卖个人情给小八也是好的,便收敛了煞气,淡淡道:"皇阿玛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自己寻个时间,将这事儿和皇阿玛说说,同他老人家备个案罢,省得到时候被动。"至于那个时候皇阿玛要杀还是要留,都不关自己的事了。

胤禩怔了怔,才叹了口气,他居然都忘了老爷子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算是忤逆他也能一笑而过,厌弃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需要理由。他们兄弟前世你争我斗在私底下搞得那些小动作,怕是大半都被那位看在眼里,权当看戏罢了,若是哪个戏子出了格儿,碰了自己不能碰的东西,便是下场的时候。

如此说来,若是不能像老四那边数十年如一日般的隐忍,那么将自己完完全全摊开来放在老爷子面前,也的确是条出路……胤禩觉得今日这番谈话,与他倒是颇有启发。

只是,他心底最不愿意碰触的那块疮疤,真的也要如此么?

胤禩不愿意在想下去。

"对了。"胤禛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眼看着八爷:"你今日送给弘晖的狗,可取了名字?"

胤禩思绪被打断,一愣之下,随口便说:"有啊,叫百福。"说完才想起来'百福'不是老四当了皇帝之后,养得两只小狗之一么,那时候,可是狗比人更精贵啊。

胤禛若有所思得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

……

自从那日弘晖得了百福小狗,每日撒着丫子追着小狗满院子乱跑,连吃饭睡觉都搂着不肯松手。数日之后胤禛终于看不下去,将弘晖叫到自己面前数落了一顿,说他如今都七岁了,还丧志,整日不知所谓。想他皇玛法八岁便登基,再看看他自己,整日只知道玩儿,功课也拉下不少。

弘晖平时虽然皮些,但总归是个懂事的孩子,那拉氏将他养得很好,如今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便规规矩矩得跪在阿玛面前认错。

胤禛将他敲打了一番,最后以为借口将百福留在自己身边,让弘晖每日习完了功课,在他这里考校过了,才能同百福玩耍一个时辰。

弘晖敢怒不敢言。

于是,老四就这么名正言顺地将八爷送给自家儿子的礼物据为己有。

后来弘晖偶尔串门跑到八爷府上抱怨这件事儿,撺掇着八叔再送一只小狗给自己的时候,八爷才知道了老四这明显'不厚道'的举动,不禁哑然。

……

开春的时候,四爷在八爷府里的池子里种了一池莲花,说是这样到了秋天便有现成的莲蓬莲藕可以入菜,以食养身,用不着再从江南水乡长途跋涉运到京城来。

两人站在池边对着仍是空空荡荡的池子指指点点,猜测这今年夏日这荷花满池的景色,都人不知有些神往。

宽大的袍袖下,四爷伸手握住八爷的手腕,回头去看那人清贵雍容的侧脸。八爷挣了挣,没能挣开,不想让下人看了笑话,只好由着那人擒着自己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工作开始忙了,连续加班好几天,回到家里腿都肿了。

打滚,想辞职~~~~

先更了,等下纠错

正文 风起

胤禩知道裕亲王身体如今看着仍算康健,但前一世里,他却连国子监尚未完工便去了。若是他能再多活几年,自己也许就不会被皇阿玛厌弃得如此彻底。

胤禩无心在纠缠于与胤禛之间那种脱轨的关系,反而将心思全部放在协助福全重修国子监上,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时时刻刻紧跟在福全身边,为他分忧。

胤禩能力本来在诸皇子中便数出类拔萃的,如今他褪去铅华洗去浮躁,只低头一心一意办差,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各衙门之间,将繁杂的工程安排的妥帖有序。

裕亲王得了这个侄儿的协助,几乎不费什么神,又见胤禩处事低调从不居功,自然越发对他喜爱起来。几次康熙招了他入宫叙话的时候,总会免不了将他褒扬一番,赞其贤能。

当今圣上与裕亲王同时看好一个皇子,这预示着什么?

大半大臣的心思都开始活络了起来,他们其中许多当年、或是现在都隐隐参与了大阿哥与太子两党之争,虽说大阿哥一党因明珠倒台而大伤元气,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子一党便可高枕无忧。事实上,圣上这几年对太子表面仍然很是宠爱,但私下里已经有了隔阂,对索额图更是愈发不假辞色起来,动则当庭训斥,甚至借机发作太子门人。

种种迹象都说明,太子的位子已经岌岌可危。何况这里面许多人都隐隐知道当年太子听从了索额图之言,断了康熙大军粮草,企图将皇上困死饿死在战场上的事情。这件事情虽然被揭过了,但以皇上的心性,只怕只是一时间不想牵连太大,暂时不出手罢了,只怕那位下台是迟早的事儿。

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曾经企图弑父夺位的儿子窥视左右?

除了太子与大阿哥,三阿哥文人气太重,没能学会那位的魄力,四阿哥又是个孤臣,平时不声不响地跟随在太子身边,只怕日后太子倒台时也会受到牵连,剩下的几个阿哥要么不出挑要么年龄尚小,只有八阿哥少年得志,最早被封了贝勒,又有军功在身,几次办差都没出什么岔子,手腕也日渐圆滑,文治武功都属上乘,连出身不错的九阿哥与十阿哥都与之交好,如今又有了裕亲王这个大靠山,也就算是有了宗室的支持……

朝中风向变得很快,原本支持大阿哥一党的人如同找到了救星,纷纷以八阿哥马首是瞻,而素来置身事外的清流一派,也隐隐也有些倾向于八阿哥,其中以于成龙为首,他虽未明说,但八阿哥在安徽治水时的事情多多少少也传了回来。

……如此说来,这位爷,也许便是众望所归的人选了?

这边大臣们的心思活络起来,那边因为胤俄随军出征,胤禟在府里闲的发慌,终于还是开始折腾手里开府时分到的田庄和铺子,因为八旗贵族不能经商,胤禩提醒过他许多次,胤禟便蓄养了不少门人清客,将分府时得的银子买了庄子铺子,全部记在门人名下,一开始他还小心翼翼的藏着掖着,但几次红利滚过,心也渐渐大了起来,终于还是放手开始做了。

等到胤禩得空与胤禟见面的时候,已经阻止不急了。这个弟弟的脾气胤禩很清楚,他心高气傲,爱憎分明,尤其倔强,认准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怕说得多了也会逼得他和自己生分了去。胤禟并不是小孩子,许多事情他自然有自己的主意,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无权过问太多。既然事已如此,胤禩只得再三强调做生意可以,但是不许接着生意的名头收受贿赂供奉,否则就别在叫他八哥。

胤禟瘪瘪嘴,心中不爽,但仍是点头应了。余下的,胤禩也只有由着他折腾去了。

转眼已入了夏,八贝勒府里的荷花开了,粉粉绿绿的一大片,煞是娇媚,只是那种下荷花的人却没能看见,一直到了荷花凋零,嫩绿的莲蓬崭露头角,胤禩也一直忙于国子监的重修差事,至于胤禛那边,因为南巡的事情,几乎没什么来往了。

胤祥如今也虚岁十七了,因为要为他额娘敬敏皇贵妃守孝,所以迟迟未曾大婚,以满人的年龄来算,已经是很晚了,要知道胤禛十四岁便娶了那拉氏为嫡福晋。

即便是如此,胤祥的才干已经渐渐显露出来,几次办差都办得不错,尤其是这一年,康熙派了胤祥待天祭泰山,小小年纪已经作风沉稳内敛,随行官员交口陈赞。

这一年夏天,康熙南巡,随驾的有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与皇十三子胤祥。胤禩因为在京城督工国子监,没有随行。临行前胤禛几次使了人叫胤禩过府一聚,都被胤禩以公务繁忙挡了回去。

圣驾离京之后,胤禩才松了口气,他没有想好如何对待胤禛——是妥协退让的好,或是借着自己前世的经验,避过风头,再与老四争一争?

朝堂上的风向转变的事,他是知道的,但也无能为力,如果是前世也许他还能沾沾自喜一把,如今他却知道那些看似向着他的折子都成了催命符,为了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胤禩也有些心力憔悴,无暇顾及其他,胤禛的事情,还是先放放罢。

南巡的这一路,可以说是胤祥大出风头的一次行程。康熙这一路上心情不错,有一日在行宫召集大臣和皇子们一同研习书法。这位八岁登基的帝王本身便酷爱书法,因此不仅亲书大字对联当场展示,还命众人观赏胤禛与胤祥书写的对联。

胤禛为人严谨,一手好字下过苦工,自然浑然天成,而胤祥素来以这个四哥为尊,又有法海这个好老师督着,每日刻苦练习,一手书法也是神韵皆备。诸臣观之,皆欢跃钦服,虽然不乏阿谀奉承的成分,但两位皇子擅长书法却是不争的事实。

消息传回京里,胤禩只是淡淡一笑,心道:这样才对么,老四不就是应该同十三在一起,自己搅和在里面算个什么事儿?

只是远在行宫的另外一人,却是整个晚上都在想在京里留守的那人,书房桌上总是一大叠拿不出手的字。连做梦都梦见自己从那人身后环住他,手把手的教他写字的场景。

……

胤禩忙得脚不沾地儿,每日回府也晚,大多时候都宿在书房。这日他好不容易回来的早些,刚回到书房准备写折子,便有人在屋外敲门。

书房重地,寻常人是不能进来的,胤禩皱皱眉,也不知是谁如此不知进退:"谁?"

"爷,是妾身。"原来是毓秀。

胤禩有些恍惚,他记得前一世毓秀行事风风火火,书房这种地方也是想来便来,向来不顾那些个规矩什么的,如今听她的声音,居然觉得异常陌生起来。

"进来罢。"胤禩放下手中的笔,将折子合上放到一边,又重新取了字帖铺好。

"爷。"毓秀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手中端着一盅汤水,放在胤禩手边。

胤禩看着她别扭的动作,便道:"怎么,又有哪个不要命的在你耳根子低下说闲话了?"还端着补汤进来,一看便知是哪个丫鬟嬷嬷怂恿的。

毓秀性子虽然变了不少,但终归还是那个毓秀,她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有些生硬地随口问了八爷的身子最近可好,接着便直入正题,问胤禩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外室,或是看上了谁家女子。

八爷被问得哑然,才想起自己似乎最近近半年没去后院,又整日里在外奔波,回来的晚了,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来。

八爷知道毓秀怕是被人利用了,居然都不仔细问问高明便直接上书房来堵他。张氏素来是个闷葫芦,要出头早动手了,必然不是她,那么就是前年皇阿玛赐下的格格了?他想起其中有一个是个不太安分的,在张氏怀着弘旺的时候曾经去找过张氏麻烦,后来被自己禁足了六个月,如今看来又是这两个人在搬弄是非。对于这等不安分的人……胤禩忽然有些理解老四当年的做法,因为如今他也打着同样的主意。

对于毓秀,胤禩感情是复杂的。是人便总有感情,撇开毓秀的跋扈张扬之外,她陪了他两世,是真正与他相濡以沫到最后的家人。前一世毓秀为了他被挫骨扬灰,今世又为他育下一女,纵使没有了那些虚幻的爱情,也总有剪不断的亲情。胤禩不愿对她太过冷漠,温言劝慰了毓秀一番,再晓之以理。

只要有可能,胤禩还是愿意给毓秀一些体面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胤禩只要回府的不太晚,总会宿在福晋屋里。夏天还未过完,八贝勒府里便没了一个格格,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草草葬了,连个波澜也没惊起。

等到康熙南巡回京的时候,胤祥作为诸皇子中的后起之秀开始渐渐在人前显露头角,而除却一直死磕的大阿哥与太子之外,朝野之上仍是皇八子风头最盛。

而这时,八贝勒府里也传出了另一个好消息,八福晋又有了身孕。

康熙回銮之后,着手处理朝中积压的公文,几日之后,招了裕亲王福全入宫叙话,询问了国子监工程的进度。

有过了几日,胤禩被传去乾清宫,康熙问起了彝伦堂与率性堂工期延误的问题。胤禩一愣,这事在折子上面早已写明了,是由于之前南方梅雨季节到来,为了防止木料受潮,兼之回避汛期,北上的船只不得已在广州滞留了一个月导致的。

胤禩不敢妄自揣测那位的意图,便又解释了一遍,谁知康熙却大发脾气,当着其他几个早朝后留下来的外臣的面将他的折子砸在他面前,训斥他消极散漫,以至于照成了工期延误,下旨罚奉三个月,并日夜赶工以此弥补自己的失职。

当日胤禩回到府上,将自己关在书房很久,才走了出来,神情有些疲惫,却未见颓唐。他只是将府里众人聚在一处,吩咐接下来几日所有人都须小心谨慎,不可招惹事端。末了他又特别叮嘱了毓秀在家安心养胎,尽量别在福晋间走动,以免听到闲言闲语,影响了胎气。

胤禛听说胤禩挨了训斥,过了几日便亲自上门,在书房里逮到了那个躲避自己许久的人。见那人疲惫的神色,不忍心再说什么,只问了他事出的原因。

胤禩叹了口气,将事情因果略述了一番,惹得胤禛皱眉凝神,脸色可以冻死一屋子的蚊子:"论理说,这事儿决计怪不到你头上,下有督工看着,上有裕亲王拿主意,怎么会单单发作于你?可是有人在背后对你下手?"

胤禩苦笑摇头,自嘲道:"我也不大清楚,兴许是皇阿玛心情不太好。"他自然是清楚的,原因不过是'怀璧其罪'罢了,这段时间,他的确太招摇了些,尽管并非他本意。

胤禛见他神色晦暗,眉宇间全是无奈,忍不住上前握住那人的手,安慰道:"即使如此,你也无须放在心上,有裕亲王在上面,你行事再低调稳重些,事情总会过去的。"

胤禩勉强的笑笑,只怕老四说的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信吧,他不想在事情还未明朗之前露出太多心思,便也状似轻松地笑道:"那就承四哥的吉言了。"

胤禛不忍心见他露出这样勉强的表情,一时冲动之下几步上前将那人一把圈在怀里,紧紧抱住。胤禩骤然一惊,还从来没有人对自己做出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即便是与自己育有两子的毓秀也没有过,一时间竟然僵硬得忘了挣扎。

"小八……别担心。"胤禛如是说。

胤禩微微挣动了下,却发觉那人似乎越来越铁臂紧箍,几乎勒得他有些气闷,索性放弃了挣脱的念头,就这么微微靠在那人身上,鼻尖全是檀香桕烛气息。

他的心,有些累了。

历经两世的胤禩知道,这次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头。胤禛的拥抱,没有任何|望,只是安抚,正是他如今需要的……也是他前世求而不得的。

见那人乖顺无比的依靠在自己身上,竟然没有认真反抗,胤禛心中微微有些激动。 他安慰地摩挲过那人的肩背,低声在他耳边道:"别担心,无论如何,四哥会护着你。"

胤禩沉默良久,胤禛也没有放开他的意思。直到两人心也跳得一样齐,才听见胤禩喟叹道:"四哥,你什么都不用做。若是我有什么事,你帮我看住小九他们,便是帮了弟弟大忙了。"

胤禛没有说好,也并未说不好,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得厉害,上面的大头催得紧啊,头晚上12点才发了报告,第二天早上9点钟电话就打过来了,布丁想要掀桌子:还要不要孕妇活了!

可惜不敢乱请假哇,都要省着到生娃之后才敢用,这可恶的资本主义……

筒子们的留言偶都有仔细看的,只是实在木有时间和精力一条一条的回,请大家谅解,希望很快可以改善……希望希望……呃

小剧场奉上:

四爷登基之后,某日在御书房大发雷霆,全部宫女太监都噤若寒蝉。

终于……救星到!哦,不是,是罪魁祸首到。

八爷急匆匆的从外面赶来,还穿着常服,甩袖子,行了亲王礼:皇上吉祥。

四爷甩下厚厚一叠黏杆处备报:吉祥个屁,你自己看看,看爷能吉祥得起来不?(四四乃爆粗口)

八爷捡起来一看,是自己最近的行踪报告,翻翻全是:X日,于九贝子府上,与九贝子敦郡王恂郡王叙话X个时辰,留宿;或者X日,于敦郡王府上与九贝子敦郡王恂郡王密谋X时辰,X时方归……等等等等

八爷流汗不已。

四爷冷笑:朕连续宣召廉亲王入宫,汝皆以公务推诿之,这便是你说的公务?

八爷低头,做受教状,经验表明,这个时候还是嫑和这个人对着干,不然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四爷将宫人赶走: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说说你们每日密谋些什么?(四爷这是要诱供?逼供?)

八爷:……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四爷努力说服自己忍耐:先假话吧。

八爷:恂郡王不日便要去看守皇陵,臣弟们几个为他践行,并且细心叮嘱一二。

四爷深呼吸:真话是?

八爷:……………………………………胤禟他们说三缺一。

四爷:-_-#

八爷趁机哭诉:弟弟连马车都输给这群小崽子啦,四哥要给弟弟做主哇。

四爷换上狼外婆的脸:今晚你留下陪四哥,四哥就给你做主,让你享双亲王俸,再将朕的马车借给你?

八爷挣扎:可是……十四明天就要走了,爷都说好了今晚要血战到底玩通宵,刮得十四连裤子都不剩的……

四爷:-_-# …………只怕到时候裤子都不剩的是你…………

看八爷还打算游说自己,四爷放弃之,跟这个人理论只会气死自己,还是决定不要浪费时间,直接将书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将八爷压倒之。

于是,御书房拉灯了。

九贝子府上,三个人等了一晚上,还是三缺一。

正文 外食

虽然遭了申斥,但旨意仍是要遵守的,胤禩自然不会在面上露出任何委屈,每日仍是精神抖擞地办差,倒是裕亲王看不过去,让他暂且忍耐些,等过些日子皇上气消了,再有他入宫给他求个情。

胤禩连忙劝住了这个二伯,寻了几个理由让他万不可入宫为自己说话,如今朝堂上大臣的倒向已经引起了那位猜忌,若是这个时候再有人顶风为他说话,只怕事情会越来越糟。

国子监的工程开始加班加点起来,胤禩回府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神情也越发疲惫。这时小飞倒是传来了一个算是好消息的消息,他寻了数月,终于在外城南门附近找到了一个铁口直断的张半仙。张明德说话直来直去容易得罪贵人,但据说相面却是相得极准的,因此已经小有名气。小飞随便寻了人,编了个局寻了理由砸了他的摊子,让他一段时间内在城南混不下去,这事儿很顺利。

胤禩却想起另一件事儿,福全二伯和弘晖都是在这两年里殇的。他记得当年在安徽落难时,有个出身前朝太医院的大夫给他为他诊过脉,他印象中这个人的医术与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相上下,于是随口问起了小飞那大夫眼下如何了。

小飞却道这陈大夫终是受了兄弟会的连累,加上当初又悄悄给被绑架的皇子看过病,后来被抄了医馆,拿下大狱,前年听说家人使了银子被放出来了,不过估计祖辈的营生是暂时做不了了。

胤禩心中一动,宫里太医院的太医医术虽好,但背景如何却不好说,许多人更是为了怕担干系不敢下重药,有了前面的病例更是日复一日的老生常谈,不然也不会让二伯就这么突然'不治'了。这样说来,他如今急需一个医术好的,敢说话的不怕下重药的大夫。想到这里,胤禩便开口让小飞南下一趟,想个法子将那陈大夫的家眷都接到京城来,给他们安排个新身份,他可以让手下门人出面,资助他再开一家医馆,也算是全了当年相识一场的缘分(孽缘?)。

小飞的事情,胤禩在南巡之前便同康熙提过一次,也算是过了明路。至于那陈大夫,小飞提议干脆一把火烧了屋子诈死,让人在山西或是苏州藏两个月再上京,这样不容易打眼。胤禩觉得可行,便让他斟酌着去办了。

……

小飞南下之后,京城里的局势愈发不明朗起来,胤禩觉得太子已经隐隐有些出手的意思,而大阿哥那边却按兵不动,只是偶尔与三阿哥五阿哥聚于府上,饮酒谈天。

不出半旬,便有御史参大臣麻尔图收受贿赂买卖官职,众人顿时哗然,因为谁都知道麻尔图为索额图一党,这是有人拿他开刀了。康熙自然大怒,勒令细查,谁知一查下去,居然御史参的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虽然麻尔图为官多年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但那折子上列的几条大罪的苦主在大刑之下都反了口,一口咬定是有人指使的,而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居然牵扯出了皇八子旗下门人。

虽然再查下去便查无实证,那几人口说无凭,又拿不出确实证据来,因此这条线便断了,但这次诬告事件无疑将八阿哥与太子的矛盾推到了前台,赤|裸|裸地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之后几日朝堂之上倒是风平浪静,也没见那位爷如何发作,但众人却是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心里嘀咕着莫非当年明珠索额图两党之争又要重演?

胤禩这次倒是沉住了气,稳如泰山一般专心办差,旁的事情似乎都和他没关系,无论下面官员如何套近乎他都推脱了。

这日下了朝,众人照例鱼贯而出。胤禩微微低着头,步履贯来平稳雍容,从太和殿之后,掏出还表看看时辰尚早,今日有裕亲王在国子监督着,他可以抽空去看看额娘。

在储秀宫,胤禩见良妃神情似乎有些不妥,除了日常问安之外,便多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陪良妃说说宫外的趣事,聊聊毓秀的身孕,直到良妃佯怒着开始赶人了,胤禩才笑着退了出来。

继续往东华门走,这时一同早朝的大臣大多都已离去,宫道上清寂了许多。快到东华门的时候,胤禩抬头正看见胤禛与胤祥站在路边说着话。

胤祥这几年为了给敬敏皇贵妃守孝,长期茹素,对于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颇为不易,前几年因为丧母悲伤的原因,瘦的厉害,远远看去风一吹就能倒,老爷子颇为忧心了一阵子。后来幸而有了胤禛的宽慰,与十四的搅和,十三才渐渐走了出来,如今仍是瘦得如同一根竹竿,但总算是康健。

"四哥,十三弟。"胤禩笑着与两人打了招呼,却没有停下了的意思,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

胤禛微微侧头,面上神情是一贯的冷淡,在胤禩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开口道:"你在外面等我。"

胤禩愣了愣,点了点头,朝着胤祥笑笑,自己先一步出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是朝臣们每日上下朝的必经之路,每日朝城门带着随从乘着轿子骑着高头大马前来上朝,但随从不得入内,因此便有一大群人每日蹲守在东华门外等着自家主子下朝。

人一多便能成市,这许多人天不亮便起身,等待的时候自然是又累又饿又困,于是许多小商人便瞅准了这个空当,在东华门外摆起了小摊做上了小买卖,倒是正和了这许多随从们的心,算是互利互惠。

胤禩出来的时候,因为朝臣都离开的差不多了,小摊子大多都空闲了下来。横竖站着也是站着,胤禩便饶有兴趣地逛着这些人走茶凉的小摊位,看着一个馄饨摊子正在收拾东西,才觉得腹中也有些饿了。

"怎么,小八饿了?"清哑的声线微微带着一丝笑意,在胤禩身后响起,浑然不复方才的冷然。

"四哥……"胤禩回头看他,便见那人穿着朝服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哎,两位大人,真是不巧极了,今日小老儿的馄饨都卖出去了,剩下的只够半碗……不如明日请早儿?"那馄饨摊子的摊主自然分辨不出朝服的异同,因此一概统称为大人。

胤禩做了个惋惜状,道:"这可真是不巧啊,只能改日了。"

胤禛眼中有笑意闪过,他自然不会认为胤禩会真的穿着朝服坐在路边小摊子上吃馄饨的,只怕他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想到此处他便微微勾着嘴角道:"若是饿了,不如去我那里用午膳罢。"

胤禩却想了想,摇头道:"今日不在你我府中用膳,弟弟带四哥去尝个鲜儿罢。"

胤禛眉梢微动,饶有兴趣得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胤禩甩甩袖子道:"只是不能做如此打扮去,不如四哥先行回府更衣,弟弟迟一步便去找你?"

……

两人约了时间出门,都没想乘马车或是轿辇,便这么慢悠悠地并肩走着,随行的侍卫都远远得落在后面。胤禩似乎没有收到连日来朝堂上气氛的影响,一路笑着对路边的摊子指指点点,路过琉璃厂附近的时候,甚至还间或品评一番铺子里的瓷器,那些是真品,哪些是仿品不值钱。

胤禩平日常穿藏蓝色或天青色衣袍,显得斯文儒雅,而今日也许是因为天气还有些热,换了见银白色常服,眉间笑意拳拳,带着些初夏尚未散尽的荷塘艳色,整个人从容就像是江南水乡那副水墨画卷中走出来的书生才子一般,浑然不似一个皇子。

"到了。"胤禩一点头,回首对胤禛道。

胤禛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抬头看去,是一家新开不久的酒楼,地处闹市之外,因此来往的人不算太多多,但从布置装潢上看,处处都能让人觉着一个'雅'字。门口正上方挂着黑底鎏金的招牌,上书「舞勺禅居」四个大字。名字倒也的确是个雅的。

两人入了雅间,胤禩随意让小二上几样素雅清淡的招牌菜,便低头兀自喝着茶,这茶叶虽及不上贡品,但也算是顶级普洱了。

胤禛嘬了口茶,叹道:"真为难你找得到这样的地方。"他素来不爱出门,也没什么朝臣需要结交,平日里除了办差之外,多在府中读书写字,这京城里的茶楼酒肆自然不熟。

胤禩一笑:"不好的地方,弟弟怎敢推荐给四哥?"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不知不觉便聊起了最近宫里的琐事,胤禛小心观察胤禩的神色,见他未强颜欢笑,几次到了嘴边的宽慰之话都不知该如何出口,心中不知这人是真不介意,还是心思太过深沉,尽然连他也看不出来。

事实上,八爷对如今朝堂上的局势,还真不太上心。他倒是更关心裕亲王的身体,与小九经商的尺度。小九性子倔,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若是惹了老四厌弃,只怕日后说多少好话也不成了。

说话间,五六样各色冷热碟子陆续端了上来。菜色很有新意,名字也取得颇具佛缘,胤禛对其中两道名为'玉珠串'与'白山千手'的菜式很是喜爱,不过是寻常的豆腐青蔬,却做得细致,赞道:"这个菜倒是有些御膳的影子,只是似乎更好。"

胤禩停了箸,端起茶盅嘬饮,点头道:"宫里御膳的方子只怕几十年都不会变动,增一分减一分都是不能的,如何能有多少新意来?再好的东西,吃了十几年也该腻了。"

胤禛颇以为然,也净了手。两人有说了几句话,茶都续过一回,胤禩便招了小二来结账,谁知一摸荷包却面做难色,似乎是忘记银子了。

胤禛白了他一眼,正要自己掏荷包,却见胤禩冲他眨了眨眼睛。胤禛一愣,收回手继续喝茶。

那小二也算机灵的,见了这二人衣着考究,腰间玉佩不似寻常之物,连忙将掌柜的请了来,那掌柜的一进雅间看见胤禩腰间玉佩便是一愣。

胤禩刚笑着说今日忘了带银子,晚些让下人送来,那掌柜立马笑得像一朵菊花儿一样热情得上前问着"二位客官可还满意"一类的,并且连连称不敢收二位的银子,否则东家必然饶不了他。

胤禩佯装坚持道:"这怎可以,你们也是正经生意,若是人人都不收钱,那你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我们这些不过是个食客,怎能这样平白无故占了你们便宜?"

那掌柜的笑道:"瞧爷说的,这京城里头,能让咱家爷高高兴兴请客的,怕是十根手指头也数的过来啊。再说了,常言道,吃亏是福哇。两位爷肯在小店用餐,便是小店想都想不来的福分了。"

胤禛素来不喜欢与人如此打交道,在他看来,一是一二是二的事情,吃了饭付了银子便走,但见胤禩玩儿得正高兴,也便没吱声,一直等到那掌柜的退了出去,才抬抬眼皮对胤禩道:"玩够了?"

胤禩点点头,道:"偶尔纨绔一下果然痛快。"

胤禛:"…………这到底是谁的酒楼?你早知道的罢?"

胤禩下巴微微一抬,道:"弟弟请哥哥吃饭,天经地义么。"

"胤禟?"胤禛皱了皱眉,微不可查:"大清律例,八旗不得经商。"

胤禩叹气道:"只是执行起来太难,不说小九、大哥和太子,就算三哥在外面也有几个铺子。小九那边,弟弟已经敲打过他了,这是他家总管儿子开的。我说过只要不拿着铺子的名号做违法乱纪的事儿,我是不会多管的。"

胤禛自然知道胤禩说的都是实话,这八旗堕落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如今他在自己面前也没帮着胤禟遮掩什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两人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开始往回走去,胤禛走在前面,没见着八爷脸上一闪而逝的狐狸般的笑容。

……四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呀。以后时不时带四哥过来逛逛小九的铺子,他再时时看住小九,日后小九儿只要不太过分,应该死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风云变幻的局势下,小八依然过得有滋有味,嗯嗯。

话说,四爷后来终于反应过来,今日被八爷带着吃了一回霸王餐……

63、云涌

小飞南下尚未回来,也不知事情办得顺不顺利。关于北粮南种的折子也递了上去,户部个大人意见很不统一,一时半会儿也讨论不出结果来。

自从明珠倒台以来,皇太子在索额图撺掇之下行事颇无顾忌,对与明珠有些交情的朝臣更是尽可能的打压,其中自然包括马齐等一干人。

今日之储君,明日之帝王。既然已经得罪皇太子,以他的心性,日后等他上位之后必然大肆报复打压,断无活命出头之日。另一方面,即便是那些想要投诚皇太子的,也得掂量一下,索额图经营数十载,在朝堂内外的势力早已根盛叶茂,即便是投了,也不过是个锦上添花识时务罢了,到时候新君登基,也不见得会分子一杯羹。故而朝中过半之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大阿哥与八阿哥二人。(太子殿下做人失败呀~)

后来与胤禛闲聊时,说起南巡时的一些事情来,便讲到诸人路过德州时,胤礽生了一场病,来势凶猛,老爷子下旨传了索额图赶来德州给太子侍疾,表面上是太子荣宠依旧,但暗地里却是对近来太子一党行事颇为不满,连带索额图也被清算在内。

朝臣们观望已久,除了个别不省事的或是不关心的,大多能猜到老爷子的想法,只怕要着手办皇太子一党了。这里面最积极的,自然非大阿哥莫属。他自从明珠倒台之后便一直处处受制,明里暗里被剪除了许多党羽,剩下的也有些开始寻找新的主子,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胤禩听了摇头不语,心中盘算着索额图获罪的时间。胤禛几番斟酌之后,终于正色道:"小八,如今太子虽然式微,但他终归是储君,这些日子……你还是远着是非为好。"

胤禩比谁都知道这次的风波的结局,索额图因言获罪,但太子却没倒下。对着胤禛真心的劝告,胤禩心下是感激的。不管前世如何,这一世,他是真心为自己打算。

……

没多久,胤禩收到消息,大阿哥胤褆做了一回伯乐,在城南遇见了落魄得走投无路的张明德,将他接入府中做了门客。

胤禩无语良久,看着大阿哥最近越来越大的动作,忽然有了一种看戏的感觉。有些自嘲得想,是不是自己前世那番作为,在老爷子与老四眼里,也是这般?

……看来还是自己心软了,应该直接了结张明德的。不过他转念一想,即便没了张明德,也有李明德、陈明德……留着他反而让他知道该如何避祸,也不全算坏事儿。

接下来几日,果然大阿哥递了好几次帖子,邀约胤禩过府一叙。于是,胤禩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除了衙门、国子监之外,胤禛府上去得最多,然后便是胤禟府上,胤俄还没回来,一府的女眷守着,胤禩自然不好上门的。

时常是大阿哥那边的人刚到了八贝勒府门口,胤禩便从侧门溜了出去,因为四贝勒府就在一墙之隔,于是……四爷便学会了在书房里守株待兔。

大阿哥即使再迟钝,也知道这个八弟的意思,但他顾不得许多,如今他的计划颇为冒险,自然需要同盟,其他的兄弟不好讲,但八弟总归是惠妃养大的,与他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即便是知道了不赞同也不会告密,何况如今他在朝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有把握,只要能抓住他一次,便能拖他下水。

胤禛见胤禩躲得狼狈,很想斥责他几句,但想想他若是真的与大哥撕破了脸,也许就不会往自己这里跑得这么勤快了,便住了嘴。

不过胤禛从来不会亏待自己,胤禩过来的勤了,总有几次会被他逮着机会,摁在椅子上或桌子上肆意轻薄一番。胤禩不是没有反抗过,但总会被得逞几次,从一开始摔门而去,到后来无可奈何,也算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

有这样战战兢兢得过了数日,山雨欲来的气息在四九城上空盘旋良久。

朝中大臣都在纷纷猜测着,这大阿哥的动作越来越大,随之而来的太子一党也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纷纷开始联络朝中势力,开始搜罗对方的错处,几乎都快摆到明面儿上来。上面那位却是坐山观虎一般引而不发,也不知道老爷子这么放任着是什么意思?是引蛇出洞?亦或是想要一网打尽?

就在胤禩被逼得走投无路,差不多快要抓狂与大阿哥撕破脸皮的时候,康熙终于动手了。

十月的时候,大阿哥挨了斥责,原因并不重要,但康熙字字句句都提到了大阿哥在府中"结党密谋"、"图谋不轨"。众人哗然,莫非太子仍能屹立不倒?明珠已死,莫非这次是要将大阿哥的势力连根拔除?

谁知还未等众人醒过神来重新站队,十一月的时候,已经退隐的高士奇上折弹劾索额图,罗列了十大罪状,说他"结党妄行,议论国事,"、"背后怨尤,怀有贰心,"、"施威恫吓,令朝中众臣皆慑于其威,不敢侧目"。高士奇早年投于索额图门下的时候,被索额图"颐指气使,以奴视之",甚至还当众大骂,言语辱及父母妻子,由此种下了因。后来高士奇被康熙慧眼识才,破格提拔上来,逮着这么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仇人。

不过胤禩更知道,高士奇此人除了学识过人,更重要的是他会审时度势,对权位没有李光地那样的贪婪之心,懂得取舍之道。他这个折子,弄不好就是老爷子授意的。

意料之中的,这位帝王这次终于对皇太子一党下手了,但却未动太子,只是给索额图扣上了个"议论国事,结党妄行"的罪名,将人圈在宗人府里。

这一下,太子一党方寸大乱,这索额图几乎是太子党的核心人物,是太子最大的依仗。如今他被锁拿下狱,余下的人都失了主心骨,纷纷奔走营救,上书求情。

而另一方面,大阿哥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大悲大喜,终于看到了希望。他虽谋划多年,但当他真的意识到,太子将会失宠时,几乎不敢相信起来。与门人商议之后,当务之急,是将索额图一锤钉死,万不能让他有翻身的一天。

而在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另一个人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那就是一直边缘化的三阿哥胤祉,在他看来,大阿哥已然失宠,如今太子一倒,他便是最为年长的阿哥。剩下的弟弟们,除了胤禩之外,几乎都不足畏惧。

而胤禩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并不奇怪索额图的结局,但他记得上一世老爷子对索额图动手,是在裕亲王薨逝之后的事情……而如今,裕亲王还活着!

八爷不可自制得激动了,但如今天威难测,所有人,连同大阿哥在内,也都是小心翼翼行事,不敢多多露出马脚。胤禩心下虽急,也一连几日都不敢上门拜访福全,只能日日往国子监跑,希望能在那里遇见裕亲王。

康熙威坐朝堂,冷眼观着众人有如跳梁小丑般的举动,再看见这几日各地上的折子里,居然或多或少都提及索额图结党之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联名求情,桩桩件件,都透露着一个意思:索额图在朝为官数十年,门人众多,互相攀扯,他所经营的势力早已浸透江南江北,而这"结党"正是戳中了康熙的逆鳞所在。

因为少年登基之时,鳌拜结党篡权,康熙深受其苦,已成心中最无法容忍的魔障,如今历史重演,即便是他一开始有心看在赫舍里与索尼的面子上留他一条生路,如今也只怕是不行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索额图一日不死,为君者便一日不能安枕无忧。

至此,索额图在劫难逃。

……

康熙的最后处罚还未下来,裕亲王却真的病倒了。福全自从葛尔丹一役之后,身子便没有从前那么好了,这些年在京城养着,补药不断的,但却没见着多大改善。年前胤禩养病的时候,就觉着裕亲王面色灰白,虽然后来胤禩承担了大半国子监的差事,但福全终是病倒了。

裕亲王病倒的事情惊动了正在焦头烂额的康熙。他与这个二哥自幼亲厚,因为他登基得早,也算避过了兄弟相杀的魔咒,如今康熙年纪渐渐大了,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长大,都不怎么省心,越发怀念起自己年幼时与几个兄弟们相处时的情景。

如今听说福全病倒了,自然十分挂心。原以为是寻常的毛病,谁知拖了几日之后竟然渐渐重了,连潜去的太医回来奏报时,神色都极为胆战心惊。

这日康熙再一次将太子拒之于殿外之后,刚看了两个折子,便将手中的雨前青瓷盅扫在地上。梁九功进来招呼小太监收拾碎片的时候,便看见桌上扔着一份几乎掐得变型了的折子。梁九功心中微叹,看来又是帮索额图求情的折子,类似的事情,最近几乎每日总要发生几次。

康熙没了心情批奏折,太子还跪在殿外惹他闹心,重重叹了口气之后,突然问道:"福全那边如何了?"

梁九功连忙轻声答道:"今日太医院的脉案尚未呈上来,不过从昨日奏报看来,裕亲王虽然仍未见好,但也没再恶化。"

康熙又愣了一会儿忽然立起身来,谁知居然一阵晕眩袭来,若不是撑着御案,几乎就要倒下,吓得一旁的梁九功白了脸,连声吩咐下面去请太医正过来。

皇帝晕倒是朝堂大事,太医院的太医正连同当值的院判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御书房,几人轮流诊脉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气,细细回复了一遍。原来康熙最近为索额图的事情闹得吃不下睡不香,加之天气炎热心烦气躁,又是久坐之下忽然站立,才有了这晕眩的毛病,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脉象浮动,需要细心调理,切忌再动怒。

康熙挥挥手让人下去,心里不免有些老骥伏枥的感觉,自己也是快要年过半百了,年轻时大清内忧外患,打葛尔丹时一日一餐的苦日子也过了,如今四海臣服,蒙古安定,本该到了享福的年纪,谁知道自己生的这帮逆子们还不知道消停。

他还没死呢,就一个两个都在算计着自己身下这把椅子!

想起来,福全比自己还要大一岁……康熙叹了口气,有些恹恹得,对梁九功道:"你去准备一下,朕要去一趟裕亲王府上。

梁九功心中一凛,莫不是圣上觉得裕亲王这次怕是不好了……但他随即收敛了心思,不敢妄加揣测,转身安排随行的太监侍卫宫女不提。

……

这时裕亲王府上,胤禩正陪着福全说话。

这几日裕亲王病了,国子监的差事自然又都落在了胤禩的肩上,他每日都要过府一趟,将工程进度细细说与福全听,其实为的是探病。

福全知道他的心思,也不说破,每日说几句公事之后,两人便东拉西扯,只是福全身子虚弱,不能长久说话,因此便多是由着胤禩说些趣事或是读些话本给他听。也不知为何,福全与胤禩极其投缘,有些时候真的希望自己那群儿子里,若是有像小八这样懂事贴心的,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康熙是微服出宫,并未惊动许多人,也顾虑着福全病着,便没让下人通报,自己带着梁九功进了福全的主屋,刚进院子,便听见屋里传来几声笑声,浑然不似久病之人。

透过虚掩的门扉,康熙看见福全坐在榻上披着一件衣服,虽是病容难掩,但眉目间却是难得的笑意。而一边坐着的,正是自己第八个儿子,他手中拿着一本书,似乎正在说着什么,侧面的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终于发展了,帷幕拉开了,不过会比前世快一些,不然等四四登基,两个人都是四十岁的人啦~~~(偶的小私心啊小私心)

64、探视

胤禩随口打趣了话本上一段笑话,正同裕亲王一起笑着,谁知忽然觉得后背如同针扎般的冷厉,他心中一惊,自从那年在大殿上被当庭斥责为"辛者库罪妇之子"后,还没什么事能让他有如此不安过,就连老四将他更名之时也没有过。

胤禩回头往门边一望,却见一角天青色锦衣,身边立着的人不是梁九功是谁,顿时吓得什么也不敢多想,起身便跪倒行了大礼,口正连连称罪,道不知皇阿玛驾临,请皇阿玛赎罪。

福全愣了一下,也看到了外面的人,只是他视线已经有些模糊,看不清外面是谁,如今见了胤禩的举动,哪里还有不知道的,也做出欲要起身相迎的摸样。

康熙扫了跪在地上的胤禩一眼,也没叫他起来,只是几步走进屋里,摁住刚刚蹭起身来的福全,语气缓和道:"朕是来看你的,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成什么强?"

福全也不在坚持,只是用手撑着床榻给康熙行了个礼,道:"皇上亲自来探望奴才,是给了奴才天大的荣宠,奴才又怎能恃宠而骄呢。"

康熙拍拍福全的手,道了声"你呀",才转头看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胤禩,语气微微有些平冷:"哦,老八也在啊?"

闻言胤禩倒是没什么意外,他在一开始便觉得康熙似乎对自己不满了,想想也是,这几日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他巴巴地跑到裕亲王这里来,是挺容易引入猜忌的。

只是胤禩刚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福全却看不下去了。他也瞧出来这位帝王心情似乎不大好,这火都冲着自己儿子发了,顿时心中不忍,先一步开口对康熙解释道:"这老八啊,办差是个上心的,每日都会将国子监的进度与奴才备报一番。奴才最近在床上憋的慌了,这才让他寻些话本乐子什么的,免得我无聊。原本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谁知这孩子还真放心上了,每日都会过来陪着奴才说说话。"

康熙听胤禩办差勤勉,眼角扫见榻边矮桌上的几份公文都抄誊妥当,脸色总算缓和了些,开口道:"还跪着做什么,起克罢。"

胤禩磕头谢了恩,才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康熙随口问了他一些公事进度的问题,胤禩自然对大无碍,末了,康熙才如同总结一般道:"既然你二伯身子不好,你也不该事事都要让你二伯过目,该自己做决定的,便自己做罢。"

胤禩连忙点头应了。福全见这对父子应对得如同那大殿上的奏对一般,一边一眼,心中叹了口气,想起之前小八这孩子受的委屈,心中一动,便对胤禩道:"厨房的药怎么还没好?老八,你去催催,再不端上来就让他们不用端了。"

胤禩小心地抬眼看了康熙一眼,被老爷子一瞪,连忙低头告了罪,躬身退行着出了门。

康熙平时也见惯了这个儿子处处规矩丝毫不错,自从他成年之后便恭敬由于而亲热不足,这几年他出宫开府之后更是如此,一直以来他心思都在太子身上,也觉得没什么。但今日见了他与福全两人说笑,眼下再见他如此一板一眼,心中顿时生出许多不喜来。

胤禩知道裕亲王故意支开了他,许是有什么话要避着他与皇阿玛说,因此擦擦额头的冷汗,一边想着不知道皇阿玛在外面听了多久,方才有没有说什么不敬的话,一边往小厨房挪去,心想着药还是有多久熬多久罢。

……

这边福全这里,与康熙两人君臣之间说了一些体己话,康熙这几日被自己最为得意的几个儿子伤得不清,如今看见自己自小一同长大的兄弟病痛至此,有想起似乎太医院说常宁的身子也不大好了,心中一时酸楚难当,同福全抱怨起这几个不孝的儿子起来。

福全自然知道怎么劝慰这个当了皇上的弟弟,也将自家几个儿子那些丑事抖落了一地,言语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康熙顿觉自己还不是最惨的,还好几个儿子都算优秀……至少早年来看,也是不错的,眼下听福全这么一说,居然也有些同病相怜起来。

一阵沉默之后,福全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开口道:"小三啊,阿珲如今这么叫你,你不会治奴才的罪罢。"说罢苦笑一下。

康熙忽然听见这四十多年都没再听过的称呼,一时恍惚了起来,鼻根处有些发酸,他隐隐知道福全想说些什么了,强笑道:"怎么会,朕……我不也时常叫你阿珲么,是你总是碍着君臣之礼不肯这么叫我罢了。"

福全叹了口气,有些怀念得笑道:"小时候我们一起在皇玛嬷面(孝庄文皇后)前养着,有一年皇玛嬷病了,都是我们兄弟俩衣不解带侍候汤药,后来皇玛嬷醒了,小三你倒是病了……"

康熙也忽然笑道:"结果阿珲照顾完了皇玛嬷又来陪着我,等我好了阿珲又病倒了,把皇玛嬷都气乐了。"

福全继续道:"以前皇玛嬷出行,我们兄弟必然随行,那个时候你精力太过旺盛,明明只有那么一点儿大,还非要骑高头大马,结果摔下来差点把腿都摔断了……"

康熙:…………

两人沉浸在回忆里,一时嘴角都带了笑,许久之后,福全才接着道:"小三,阿珲这次,怕是不中用啦……"

康熙脸上强笑着:"阿珲别想太多了,弟弟还等着阿珲身子好了,披甲上马,随弟弟木兰秋狝呢。"

福全如今病了总是容易哀伤,拍了拍康熙握住他的手,哽咽道:"小三,阿珲是一路看你过来的,擒鳌拜,灭三番,收台湾,桩桩件件都是千古明君才能做的事儿,阿珲自豪哇……"

康熙正想说些什么,他听见这样类似遗言的话心中很是不安,但福全却打断了他,继续道:"我府里那帮小子虽然毛毛躁躁,但亲王府总算也有了继承的人,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哥哥我也不想再操心了,何况小三你也不会亏待他们的。"

康熙点点头,这话说中了他心中的痛处,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枉自生了一大堆儿子,却各个只知道在下面兴风作浪,汲汲经营,连那天伦之乐也成了妄想。

福全见他神色哀戚,接着道:"只是阿珲担心小三你啊,你的儿子随便拿出哪一个来,都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各个都优秀得不得了哇——"

康熙脸色缓和了些,但口里仍是斥道:"别提这群不孝子!"

福全犹豫了一刻,还是下了决心,他怕日后没机会再说了:"小三,阿珲知道你对太子寄予厚望不错,但是也别太苛求别的孩子了。我们都是做阿玛的,谁没个偏心什么的,但也别忽略了别的好孩子啊。"

康熙脸色有些沉了下了,但他不愿抚了福全的面子,只能压下不快道:"你说的是老八罢,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

福全知道这个弟弟已经不高兴了,但已经起了头,不如一次说了罢,省得误会更深:"是说了。"此话一出,康熙果然变了脸色,但福全不理他,接着道:"上次彝伦堂工事延误的事情,老八受了委屈,我说要过段时间帮他求情,你猜他怎么说?"

康熙随口问道:"怎么说?"

福全长长得叹了口气,道:"他劝了我许久,让我别去烦你,说他这个为人子为人臣的,就该为皇上分忧尽忠,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件事情,他本身也做得不够妥当,被罚也是应该的。还说皇上罚得对,是对自家的孩子才会严厉些,要求高些,这也是皇上爱护他才会栽培他。"

康熙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心道:原来朕是这么想的,朕今天刚知道。

不过,心里的气,倒是稍微去了那么三成。

福全送了口气,方才说了这么久的话,又动了心绪,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声音也有些有气无力起来:"我观察了许久,这老八的确是个人才,若加琢磨,必成大器。"

康熙又想起太子的混账事情来,有心逃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拍拍福全的手道:"你也别多想了,上次事情,朕知道委屈老八了。我们兄弟俩也说了这么许久的话,你也乏了,朕这就回去了。"

福全听他说"朕",便知他不想再说了,但事已至此,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活着见到康熙,便固执地握着康熙的手,不让他抽回去,因为虚弱,居然有些发抖起来:"皇上——奴才是真放心不下老八这孩子,若是——若是——"说到此因为太过激动,福全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法再开口。

因为皇帝要和亲王说私房话,四周的下人都被遣得远远的,如今连个递水的都没有,梁九功连忙出去唤人,正看见胤禩端着一碗药进了院子。

"八爷——裕亲王他——"梁九功也有些着急。

胤禩刚进院子便听见咳嗽声,比以往都来得急,连忙对身边的小厮道:"快去传太医。",自己则是对梁九功安抚道:"梁谙达莫急,太医就在偏院歇着还未走,很快便道。"说完带着剩下的侍女快步进了屋子。

胤禩见康熙还在榻边坐着拍着福全的背,而福全则一般拼命掩着嘴,一边摇手。胤禩会意,连忙跪下磕头道:"二伯这是请皇阿玛移驾,以免过了病气。皇阿玛万金之体,断不可有所损失。"

康熙也知道这是礼法规矩,便由着梁九功将他扶到屋外站定。胤禩熟练地扶起裕亲王喂了些水,他前世被圈之后时常缠绵病榻,对于久病之人的需求自然比谁都清楚。

裕亲王止住了咳,胤禩才让下人断了药过来喂着,自己连忙出了屋门,正好看见从外间来的太医正在向康熙请安,而康熙不耐烦的挥手让他不要啰嗦赶快去帮裕亲王诊脉,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那太医冷汗津津得往屋里走,路过胤禩是只敢叫声"八爷",便脚不停蹄地入了屋子。

胤禩见康熙看着他发愣,心中不安,也不知道裕亲王与他说了些什么,他没料到康熙会微服上面,也就没办法暗示福全千万别为他求情。眼下胤禩两眼一抹黑,只好规规矩矩地上前道:"皇阿玛不必忧虑,二伯前几日也时常如此,是心绪波动罢了,有太医在,施过针喝了药即可。只是这院子里病气重,还请皇阿玛以龙体为重。"

康熙一直在想着方才看见胤禩熟练得给福全侍候汤药的一幕,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酸楚。

如今看见胤禩又恢复了恭恭敬敬一丝不错的摸样,心里原本因为听见福全那些话而升起的怜惜都化作了气闷,又想起福全嫡子庶子一大群,怎么你这个做侄儿的倒是巴巴的赶来侍疾?莫非是不愿意做朕的儿子,想过继给裕亲王不成?

这时康熙已经完全忘了胤禩是过来送交公文的……

"皇阿玛?"胤禩不知道康熙在想什么,但从老爷子的面上神色看,似乎不大高兴……

康熙思绪几番波折,看着眼前低着头恭恭敬敬立在自己面前的胤禩,又想起宫中那个拼命想闯乾清宫给索额图求情的胤礽,自己出宫的时候,还看见他跪在殿外,背心上都湿了一片儿。

自己悉心栽培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明明知道身为储君,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儿,日后那个位子必然是他的。可是……他连几年都等不了了!居然索额图那个乱党贼子一同,他们居然——居然——

还有大阿哥,明明以为是个好的,当年他第一次以少年之身披上战甲出征的时候,那意气风发的摸样,如今却……

目光回道胤禩身上,这个儿子以前也是个乖觉的,但这两年也学会了在朝中网罗势力,再任其发展下去,莫不是下一个太子大阿哥!想到这里,康熙目光冷了,看着胤禩的头顶开口道:"方才裕亲王开口为你求情……"

胤禩心中咯噔一声,暗道坏事了。

康熙没等胤禩请罪,便冷笑道:"你与裕亲王交好,日日侍疾倒是比裕亲王的儿子们更尽心,为的就是这个目的罢。老八,朕看走眼了,你倒是好算计、你倒是八面玲珑、你的心——不小啊!"

胤禩腿一软,跪倒在地,神情一片麻木,连膝盖磕在青石板的路上也不知道疼,他喉头一阵发堵,胸中郁滞绝望一道涌上,口中机械地开口告罪,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康熙也是个骂人骂惯了的,当下便有些受不住口,想起这个儿子早些年还是个懂事乖顺的,为此还破例提了他母妃的品级,早知如此……想到这里,康熙便忍不住开口道:"你以为有了裕亲王做你靠山,等太子倒了,就轮到你了?也不想想你额娘又是个什么身份!"

「系辛者库贱妇所出,柔奸成性,自幼心高阴险,妄蓄大志……」

前世的魔咒如影随形而至,胤禩忽然觉得有些绝望,连指甲内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人,果真不能胜天么……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有点虐,呃。。。。不会教坏小孩子吧。

话说,分析下老康几个的性格(当然是搞怪演绎版的):

老康偏心偏到没有边儿,这个8用多说,基本只看得到太子一个儿子,结果生生把人家宠坏鸟。

老大,属性不明,有点有勇无谋的赶脚(其实偶觉得如果他变弟控一定很性感~)

太子,呃……属性继续不明,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注,值男女或者太监)

老三,呃……属性不明………………

老四,很明显的女控+弟控

老八,明显的弟控

老九老十:兄控

老十三:超级兄控+妹控

老十四:介个…………半个兄控?

说起来,当时四四八八的较量,简直就是两大弟控集团的较量啊…………远目~

65、正文 安抚

康熙发了一顿火,看见胤禩面若死灰的模样,又微微觉得自己有些说过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说不出什么软和的话来。他这些日子被两个原本引以为傲的儿子气得不轻,只要一想到,面前这个素来乖巧的,也在下面蠢蠢欲动收买人心,便忍不住觉得有些恹恹的。

白日里刚刚犯过的晕眩又有些发作,康熙不再看地上跪地规规矩矩的人,扔下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罢。"便转身对梁九功道:"回宫。"

……

胤禩跪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有人过来搀扶他起来,他仍然有些懵,回不过神来,直到有人在他耳边叫道:"爷!爷!您别吓奴才了。"

回头,见是高明得了信,从外间也赶过来了,不知道刚才那一幕他看到了多少。胤禩自嘲了一下,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这亲王府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人看见听见了,过不了几天,就会传出去罢。

胤禩摸摸胸口,那里隐隐有些胀痛,他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亲切些,转身回了福全屋子里,一直等太医施完针说了裕亲王无事,才笑着同裕亲王告退出府。

……

他一路上浑浑噩噩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回了八贝勒府,而高明和他的侍卫福顺落后两步,就这么一路跟着,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胤禩一回府便将自己锁在书房里,高明急得抓耳挠腮却只能堪堪守在书房门口。而毓秀那边听说胤禩回府之后,连晚膳都没用便呆在书房,亲自去请也吃了闭门羹,她如今已经显怀了,也没法折腾,思讨片刻,便将高明叫到跟前儿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高明暗自叫苦,这事儿他哪里敢随口张扬啊,但福晋也不算外人,只好隐晦得提了提,今日主子在裕亲王府上被皇上训斥了。

毓秀皱眉,她虽是妇道人家,但自小娇养着,老安亲王与阿玛说些朝中的事也没避过她,因此她倒不是完全养在深闺的妇人,听见高明支支吾吾的言语,便知道只怕这'训斥'只怕没字面上那么轻松。思及此处,八福晋沉下脸来,拿出许久没展现出来的气势,喝道:"你个狗奴才,遮遮掩掩是想做什么,还不快一五一十说出来,到底听到了什么!"

……

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八福晋动了胎气的消息,八贝勒府上顿时乱作一团。这时天色已晚,早有下人飞奔了去太医院传当值的太医。

在书房发呆的胤禩也被惊动了,顾不得许多,赶到福晋的屋子里,一直守到太医来了诊了脉开过安胎药,又看着毓秀服了药睡下才离开。

转身再出来,天已是渐渐黑了。

一出福晋的院子,高明便小声对胤禩道:"爷,方才四爷过来了,如今在书房等着。"因为胤禛时常过府,也时常宿在书房,因此八贝勒府的书房对于四贝勒来说,是不算做禁地的,反之亦然。

只是胤禩听见这个消息,脸却是一白,连斥责的话都不及出口,快步往自己书房走去。他心中只在祈祷,万不能让那人看见那些东西——

书房的门关着,里面的灯却亮着,一个背影印在窗户上,胤禩心中一紧。

推开门来,那人手边果然放着自己本该毁去,却大意没来得及去做得彻底东西——

一张薄薄的、被揉皱了又展开来的宣纸摊在桌上,上面浓墨写着「辛者库……所出」几个字,中间的字似乎因为反复落笔而晕黑做了一团,看不清楚,但首位几个字还是清晰可辨的。

那是胤禩今日在书房关着,心烦意乱时写下的,因为毓秀忽然动了胎气,他没来得及烧毁,只匆匆揉做一团仍在桌边,便赶了过去。本来书房重地,下人是不能进入的,只是他没想到今日胤禛会在这个时候来。

胤禛会去看他揉做一团的字只是凑巧,他知道胤禩闲来会练练字,因此今日在书房等时,看见桌上的宣纸有新鲜的墨迹透过的痕迹,便知道这人刚刚才写过字,只是不知道这人写的是些什么,下笔如此急躁?正想着,不留神脚下又踩着一团纸,便想着只怕是那人写坏不肯让人看见的东西,才坏心眼地拾起来展开。

胤禩进屋之后看也不看胤禛,三步抢上前去,一把抓过桌上的纸揉做一团扔进一旁的雨前青笔洗里,一直看着那纸团渐渐湿透了,糊烂做了一团,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才回过身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勉强勾起惯常的笑,回头走道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嘴里道:"四哥今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胤禛不动声色得看着面前这人从慌乱到镇静,这样自欺欺人,这样不肯信赖自己,这样虚伪……想起他刚看见那宣纸上写的字时,心中那种莫名的闷痛。

而面前这人,却在转瞬之间,便在自己面前,又拾起了面具……

他到底是在防着谁?

他始终是不肯信我……

其实胤禩倒不是故意防着胤禛,只是他今日的事勾起了他前世最不愿直面的回忆,心思本就烦乱,后来毓秀又出了事,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因此他眼下有些心力憔悴,无心、也无力再去运转心思,只能凭着两世的习惯,给自己戴上惯常的和煦笑容。

只是下意识的行径。

这是他本心之外,最后一层坚硬的外壳,碎即伤己。

……

一阵窒息而紧迫的沉默之后,胤禛站起身来,抬头看着胤禩的眼睛,仍旧是他惯常的冷峻嗓音,只是带了些妥协又心疼的意味在里面,却让胤禩听出来了:"可是今日……在裕亲王府上……?"

胤禩垂下眼,将茶盅搁在桌上,唇线微微绷着,颌骨紧了紧,犹豫了一番,才道:"皇阿玛今日微服去了裕亲王府上。"

只这一句话,没有再多一个字,但是那人便懂了。

在安徽落水的时候,胤禛曾经说过,他对十三处处照拂,是因为十三的额娘出身不高,那时胤禩没有回答一个字。如今,胤禛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一晚抵足而眠,在自己怀里忽然不肯再开口的人。

原来如此……

胤禛有些懊恼,一贯冷静心思缜密的自己,居然会忽略一件事至此。胤禩自小抱给惠妃抚养,长久以来,都被当做大阿哥一党的人,倒是让许多人都忽略了他的生母。但玉碟之上,胤禩的生母却是白纸黑字得写着,内管领阿布鼐女之女,卫氏(见注)。

这个人多么孺慕良妃,与他私交已久的胤禛怎么会不知道。如今却被皇阿玛,自己的阿玛这样说,这分明是否定了他的额娘,也就是否定了他的出身。

小八……你……

看着胤禩不再强笑,但仍然云淡风轻的一张脸,胤禛心里忽然帮他生出许多委屈来,他最是不会安慰别人,因此才会在上次安抚小八时,居然说出十三出身不好的事,反而戳了那人痛脚而不自知。

如今,胤禛什么也不想,全凭着本能行事,上前一步,拽住那人的一只手腕,将他拖近自己,再一把搂住。

死死搂住,用一种明明知道会弄得那人很疼的力道,箍住。

"小八,在我面前,你不想笑,便不用笑。"

胤禩闻言心尖一颤,他微微隆起眉峦,身上手臂的确被勒得有些疼,但他却第一次不想推开这人。与上一次的勉强不同,他这次是真心想要找个地方停靠一下,至少在收拾心绪,重新披挂上阵重入朝堂之前,让他歇一歇。

有些事情,福晋不能讲,额娘那边也不能说,小九自己忙着自己的事情一院子妻妾们鸡飞狗跳,何况弟弟是用来照顾的,但这些事,一个人憋在心里,太久、太难受,几乎腐烂成了毒。

有时候,只想找个人,说一说讲一讲,抱怨一下,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太多的安慰,只是单纯得想要一个人听一听而已。

想不到,这一世,数来数去,那个最适合的人,却是老四。

胤禩心底微叹,也鬼使神差地抬起一只手,搭在那人后背上,就这么静静地回抱着。

胤禛心中一喜,侧头松开一些,寻了那人的唇便有些急切地印了上去,冰冷微凉的触感,带着一点点凉透了的茶水的苦涩滋味,一如这人一般。他急切得辗转研磨着,想要让那人冰冷的身体也染上自己的热度,让那人的唇齿也染上自己的味道。

难得的这人没怎么反抗,胤禛虽然知道有些趁人之危,但如此机会他自是不打算错过的,正想要再进一步做些什么,外头远处忽然一阵喧哗,未几便是脚步声由远及近。

"爷,四爷府上来人了。说是府上大阿哥病了,好似不轻。"高明语气也有些急。

屋内两人具是一愣,方才的迤逦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胤禛一惊,连忙走过去将门打开,胤禩忽然想起了弘晖可不就是这两年没的,便也急得不行,跟着往外走了两步。

胤禛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对胤禩道:"今日你福晋也病者,就别过来了,我回去看看。"顿了一下,又道:"这几日……若是没什么事,你也别到处跑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指裕亲王府上要少去了。

胤禩心中苦涩,只觉得既然已经碍了老爷子的眼,再怎么做也是错,何况自缚?若是裕亲王真的天命将至,胤禩宁愿多花花时间去陪陪这个真心疼爱自己的长辈。

老爷子的青眼,他是不指望了,随便他怎么想吧。

不过眼下,他知道胤禛是为他好,便没多说什么,只将头一点。

……

胤禛赶回府里,脸色沉得比往日更胜,见到大阿哥府里的乳娘,便冷厉得问道:"怎么回事?"

那乳娘吓得发抖,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哀哭道:"今日上午还好好的,到了中午时分,大阿哥便说有些轻泻,奴婢想着大阿哥脾胃虚弱,平时吃了不易克化的膳食,偶尔腹泻也是有的,便没多想。谁知到了傍晚时候,大阿哥忽然说头昏恶心,到了后来说是肚子也有些疼起来,方才因为泻得太厉害,已经晕倒了。"

"既然如此,那我府上留你何用!"胤禛一张冷脸上怒气难掩,一脚踹在那乳娘肩头,将她踹得起不了身,屋子里的丫鬟下人们更是吓得纷纷匍匐于地上,口呼奴婢/奴才该死。

这时那拉氏从里间出来,一双眼睛早已哭红,见了胤禛忙行了礼。胤禛几步并做一步上前将她扶起,问道:"弘晖如何了?"

那拉氏闻言差点又哭出来,但却死死忍住了,回道:"方才太医院的左院判来过了,施了针开了方子,眼下刚刚喝了药睡下。"

胤禛点点头,才低头看着跪了一地的奴才,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大阿哥都用过些什么,你们不会也不知道罢!"言语之下,大有答不出来就拖下去杖毙的意思。

那拉氏虽然也又急又气,但她总归是上三旗人家教养出来的嫡女,如今弘晖危险已过,她也恢复了仪容,对胤禛道:"妾身都问过了,弘晖今日的吃食都是小厨房做出来的,与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中午多吃了些零嘴儿,晚上用得也不多。院判说也许是什么东西不干净,或是零嘴儿伤了脾胃,亦未可知。"

胤禛皱眉,这群庸医,什么话都见者最保险的说,就怕担什么责任,弘晖这半年来总是小病不断,说辞也多是这样模棱两可。

……

这个晚上,许多人都没能成眠。

胤禩坐在书房,强迫自己去回忆前世最不愿想起的片段,一点一点地整理出来,既然躲不过去,便不躲了罢。到了后来,思绪渐渐明晰,那些锥心之痛、戮心之言,都不再抵得过额娘唇边的一抹浅笑。

"额娘……"胤禩低喃一声,他如今只希望良妃深居简出,希望这些流言蜚语不要传到储秀宫去。

四贝勒府上一直兵荒马乱得折腾到后半夜,弘晖才睡踏实了些。胤禛心力憔悴,弘昐生下来没多久便殇了,如今府上只有弘晖这么一个长大了的阿哥,他实在不能想象这样机敏的孩子也像弘昐那样去了。一直到后半夜,他才回了自己的书房,空闲下来,想起那人书房里面被揉皱了的字,想着那人眼下只怕也难以成眠,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心也跟着密密麻麻得有些难受。

裕亲王府上,仍有咳嗽声不停得传出,当值的三个太医中派了两个留在裕亲王府里。

乾清宫里,康熙一遍一遍得回想着太子幼时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开口叫皇阿玛的情景,为了胤礽,在他六岁的时候专门在乾清宫与宗庙之间建造了毓庆宫,希望他能日日感受先祖对他的期望。后来场景一转,变做胤礽十三岁第一次出阁讲学之时,那一日,胤礽一身素衣,温文儒雅、侃侃而谈、谦恭而自信的摸样……

揉揉干涩的眼睛,眼前换做太子为了给索额图求情,在乾清宫门前长跪的身影,再仔细看去,却又变做了老八手拿书册,与福全说笑的摸样。

作者有话要说:啥都不说了,大家都说太虐了,有咩有咩,其实老康的斥责比前世的话轻了很多,而且场合也私人了很多,酱紫杀伤力有限,虽然朝臣们都还是会知道,但是对这个时候的小八不见得是坏事,而且四四知道了会疼小八,福全知道了会改变路线。

总之,事情发生的早,朝臣们的队形还没站稳,小八就还有的救。

不过,考虑筒子们的意见,会在适当的时候,虐虐康师傅的……虽然偶真的不太会虐啊,会教坏小包子。。。。

关于良妃的考据:(摘自度度)

查看了满族的姓氏大全,并不见"卫"这个姓氏,但良妃的确是满人。关於良妃的姓氏还有以下说法:

查《清列代后妃传稿》载:"良妃卫氏,满洲正黄旗,包衣人内管领阿布鼐之女。按八旗通志,满洲正黄旗包衣第三参领所属第七管领,系康熙二年分立。初令通易管理,传至硕通务,病故,以包衣大阿布管理。阿布故,以他汉管理。"这里提到良妃父阿布鼐系正黄旗包衣,曾任内管领;阿布死后由他(塔)汉继任内管领。这与《氏族通谱》中觉禅氏瑚柱之孙阿布鼐、曾孙塔汉相继任内管领的情况相符,旗籍亦相符,似可以证明良妃确系出自觉禅氏。

另据《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第62条"正黄旗都统马尔萨奏请廉王舅舅等族抬旗各按管领编制折",廉王母舅嘎达浑等族于雍正元年被抬出辛者库,我猜可能是被移至满洲正蓝旗下(因为四年再被划归包衣时是正蓝旗都统具奏的,详见下文)。此折亦证明嘎达浑族确系正黄旗。

再看一条雍正帝上谕:

"雍正四年十月十六日,正蓝旗满洲都统公殷德等将阿其那之母舅噶达浑之族人拟入包衣佐领具奏。奉上谕:噶达浑原系包衣佐领下微贱奴才,朕施恩由包衣佐领下撤出移于旗下,用至内务府总管,此恩伊等岂不知之?"据洗桐女史考证,噶达浑后具奏"全族愿意入辛者库"。(此条上谕转自稽古右文论坛)

这条上谕中说嘎达浑曾被用为内务府总管,与《氏族通谱》中所载觉禅氏嘎达浑曾任内务府总管相符合。

综上,良妃父兄的姓名、旗籍、履历均与《氏族通谱》中的觉禅氏一致,则良妃确系满族人,姓觉禅氏。洗桐女史的结论应该是正确的。

正文 诊脉

康熙再往早年去想,才发现记忆里全是大阿哥与太子年幼时的片段,两人第一次骑马弯弓,第一次去无逸斋时的紧张模样,老三自幼被抱到宫外养大,老四小的时候,他也记得他粉嫩的样子,只是老八……现在无论他如何想,也有些记不起来胤禩小时候的事情。

他一开始,对这个儿子的确没上过心,他的生母出身辛者库,他的存在,是一代帝王后宫中的污点。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年为何没有在临幸之后赐下一碗汤药,后来孩子生下来了,自然也就下意识得不去注意他。一直到这个儿子在无逸斋表现出众,时常被师傅夸奖此子早慧,到了后来无论是在统领正蓝旗出征,或是南下办差上,都表现的可圈可点,这才渐渐入了他的眼,也酌情升了卫氏的分位。

似乎,只有那次他为了安亲王府那个跋扈的女子在他面前求情时,才见过他满眼濡慕的样子,再后来,一直都是这个儿子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姿态,从未有过太子一成的肆意。

一直到今日,他偶然才在福全的病榻前,看到这个儿子全心愉悦的模样。

……

没过几日,八阿哥在裕亲王府上被微服探视的圣上当众斥责罚跪的消息,便传遍了上三旗的显贵人家,势头之猛,版本之多,让人不怀疑这背后没人操纵着都难。

留传最为广阔的一个版本,自然是八阿哥有心巴结裕亲王,希望在大阿哥与太子势力彼此消弭之后,能够借着宗亲的力量上位,而因为裕亲王忽然病重,于是最近动作大了些,才被上面那位斥责了。

至于关于八阿哥生母身份低微那一段,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对话活龙活现,比胤禩亲耳听见的更翔实。

胤禩对此没什么反应,倒是气得胤禟为他抱打不平,差点揪住一个说小话的四品官狠揍一顿,幸好这时胤俄不在,不然只怕又要闹到乾清宫去。

胤禛日日都过府来,有时是用个茶水,有时是拿着十三来年开府选址的事情商量商量,又有时是过来聊聊弘晖的事……总之,他是变着法儿地抽时间来陪着胤禩,怕他为流言所困。

胤禩在心里承了胤禛这个情,他是个念旧的人,因为幼年的艰辛,别人待他和善一分,他便会记着,日后图报。前世惠妃在他年幼时,待他并不算细心,毕竟有个亲生的大阿哥在那里摆着,面子上过得去便是了,一直到他后来崭露头角,才起了拉拢的心思——这一切,他都知道。但那又如何,大阿哥被圈之后,他仍是将惠妃接到自己府中荣养着。

对于惠妃尚且如此,何况是对自己真心以待的福全、良妃、小九小十?……甚至是今世的老四。

但胤禩却没听老四的话,下了差仍是去裕亲王府上探望,白日里下了朝也会在储秀宫多留些时候。也不知道良妃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她面上虽然不显,神态也一如既往的温和无争,但胤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总觉得他能在良妃笑着的眼里,看见一抹哀戚,几近绝望。

又过了几日,因为裕亲王病着,康熙停了福全国子监的差事,着他在家好好休养,让佟国维接替了剩下的工事。

胤禩仍坚定不移得两头跑着,似乎丝毫不知道避嫌这个词该怎么写,不过难得的是康熙居然对此不置一词,似乎那一场训斥是空穴来风一般。

终于,在快要入秋的时候,小飞带着抹去身份的陈大夫,带着家眷从南方赶回了京城。因为火烧陈宅满门无人生还一案在安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为了善后才耽搁大半个月的行程。还好,不算太晚。

陈大夫自己改了名,唤作祖衡。胤禩将他暂时养在府里做了半个门人,等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再说重开医馆的事儿。不过裕亲王那里,却是等不了了。

捡了个太医不在的时辰,胤禩带了趁陈祖衡过府帮福全诊脉,本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试试,毕竟宫里的太医巡诊也不过是这么个结果,谁知号过了脉息,看过了现金用的方子,还真让陈祖衡看出些问题来。宫里的方子自是能用的,但因为怕担干系,因此用量都是慎之又慎,这么一来,安全倒是安全了,药服了也能有些作用,但大的改善却是不易。

陈祖衡久在民间,对于这方面的忌讳也少得多了,便挥笔将药方加加减减一改,扔了回去。胤禩不敢让自己二伯涉险,拿着方子问了几个民间圣手,又隐讳地问了两个太医,仍然下不定主意,最后是福全受不了这样反复折腾,直接拍了板。

新药端上来的时候,胤禩几次想要掀了药碗,他是怕自己如此行事会害了福全,倒是福全笑着说道"成事在天"端起碗来一口喝了。胤禩之后惴惴不安数日,几剂猛药下去,福全难受了一阵子,但他的病情却是一日一日渐渐松快起来,原先被汤药都快要浸坏了的肠胃也能用些易克化的吃食了。

康熙听说裕亲王病情转危为安,顿时大悦,阴沉了数日的脸也有了一丝暖意。没多久,便又下了一道口谕:

「听闻索额图虽被圈禁,但尚有人图谋营救,事关重大,着皇三子与皇八子,一同前往,查明真相。」

许多朝中大臣顿感头晕目眩,他们还未从之前皇八子巴结裕亲王被斥责的消息中走出来,一时弄不清皇上的意图。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八阿哥处理,谁不知道总理宗人府事务的安郡王马尔浑是其妻舅,左宗人苏奴更是几次在朝政上与八阿哥站在一边,苏努是太祖废太子褚英之后,身份不同一般,老爷子这样安排,是摆明了对八阿哥的信任与肯定啊。

胤禩对此无感,裕亲王病情转轻的事情让他无暇旁骛,因为前世最后圈禁至死的关系,他此次前往,对索额图倒是温和了不少,没有咄咄逼人的大声斥责,也没有询问为何不见九条锁链加身一事,所有问话,大多都有三阿哥胤祉捉刀,胤禩不过做个见证罢了。

夜审之后,胤祉胤禩便向康熙上折子密奏了查访过程,胤祉自然在细处连敲带打地暗示了胤禩的无所作为,康熙看过密折,暗叹一声老八这人就是心太软了些,回复一句"既然尔等亲自严审后,并无其他缘由,此奏知道了。"便将此事揭过。

半个月后,康熙在看够了各方表演之后,终于下旨,将索额图处死于幽所。

满朝皆惊。

就在众人觉得太子一党即将覆灭失宠,太子将自己锁闭于毓庆宫里三日不吃不喝之后,康熙却想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一般,将赏赐流水般地赐入毓庆宫。

墙头草们顿觉心力憔悴,无力再去揣度这位帝王的心思。横竖之前有明珠索额图这两大榜样在前,于是众人难得老实了一把。

……

裕亲王病情转轻,这个消息让胤禩异常振奋,一扫几日之前那满腹心事的模样,如今闲了下来,便想起了弘晖这小半年来反反复复的大小病症。

寻了个机会,胤禩让下人递了拜帖给四贝勒府上,约了他改日带着弘晖过府一聚。弘晖月前那场大病来的凶猛,但几幅药下去之后好得也算快,也许小孩子本就是这样,被乳娘们拘着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的,一日三餐规规矩矩得必须吃完,不然就不给百福让他玩儿,半个月之后,弘晖便能跑能跳了。

胤禛带着弘晖过府的时候,却见着胤禩身边还坐了两个面生的人,一个不及弱冠,周身都是江湖匪气,另个一年纪不小,在他一进门就盯着弘晖看来看去。

胤禛心中不喜,便也没开口寒暄,只低头对弘晖道:"你带着百福去找弘旺玩儿罢。"想了想又道:"不许胡闹,否则回去罚你背书。"

弘晖却是不怕胤禛的,他是如今胤禛府上唯一长大的阿哥,老四对他素来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因此闻言只是眨眨眼睛,装作一副害怕被罚的模样,规规矩矩得给自家阿玛与八叔请了安,但见着一边坐的两人都在打量他,也有些懵懂的样子,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家八叔。

胤禩眼中笑意闪过,一边随口将两人介绍与胤禛,一边拉着弘晖的手,指着陈祖衡低头对他道:"这是八叔府上的客人,最是喜欢给小孩子吃糖的。来,弘晖过去叫声陈伯伯给他听听。"

弘晖被拘了大半个月都找不着他的零食荷包,如今听说有糖吃,既然是八叔怂恿的,连阿玛的脸色都顾不得看了,扑到陈祖衡面前张开就叫:"陈伯伯~"

陈祖衡立马想起了自家大孙子,一张老脸笑得颇为开怀,从身边的茶几上摸出一把松子糖来,递给弘晖,一边嘱咐道:"大阿哥聪慧,只是这糖虽甜,但一日却不可超过三颗,否则大阿哥的牙可得蛀啰。"

胤禛看见那老头状似无意得搭在弘晖手腕子上的手,眉毛不由地皱了皱,扔了个白眼过去给胤禩看。

弘晖卖了乖,见糖以到手,才想起自家脸黑得一塌糊涂的脸,眨眨眼睛,跑了。

胤禩这才笑着拉着胤禛上了主位上坐下,胤禛见他没在这两人面前避讳与他亲近,脸色缓和了些,这才走到红木交椅上坐下。

胤禩这才对他介绍在座二人,小飞胤禛是知道的,只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人而他,不知怎的,就是心中不喜,倒是在听说那陈姓之人便是改了方子治好裕亲王的人,眉目才略微动了动。

陈祖衡祖上便是吃了皇室倾轧的亏,不敢怠慢,连忙与小飞一起给胤禛行了个全礼,这才坐回去。胤禛不去看那小飞,只看向那陈祖衡道:"原来这位便是八弟时常提及的杏林妙手,失敬了。此番裕亲王能转危为安,陈大夫出力不少。"

陈祖衡连道不敢居功。胤禩转头对胤禛道:"医术相通,陈大夫虽不是儿科圣手,但想来也差不了,弟弟是见弘晖总这么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也是心急,正巧陈大夫今日在弟弟府上,就请四哥带了弘晖过来让陈大夫瞧瞧。"

胤禛微微点头,对陈祖衡道:"如此甚好,有劳陈大夫了。不知陈大夫方才瞧出些什么没有?"

陈祖衡与小飞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对胤禛与胤禩道:"四爷、八爷,这幼子的脉息弱且系,非得静下心来号不可,方才草民号得时间太短,看似大阿哥的确是脾胃受损,身子有些亏损,不知可否让大阿哥……"

胤禩看向胤禛,胤禩点点头,让苏培盛去寻了大阿哥过来。弘旺与大格格自是跟着一道进了屋子,大格格被娇养惯了,一进屋就扑棱着小胳膊一头冲进胤禩的怀里,口中软软糯糯地叫了声:"阿玛~"弘旺倒是记得先给自家四伯行礼问安。

胤禩逗着家里两个虚岁不满三岁的孩子说话儿,弘晖也才渐渐安静下来,乖乖得在自家阿玛的示意下,做好有这个陈伯伯给自己号脉。

……

陈祖衡越诊越心惊,连带着脸色都难堪了起来,他花了比平时长许久的时间才收回了手。胤禩一开始也没抱多大希望,小孩子脾胃失调是常有的事儿,何况弘晖的确爱吃甜食,都是些伤脾胃的东西。

但是这一刻……胤禩与胤禛对视一眼,心下都有惊疑,但此刻人多口杂,兼之几个小的也都在,也只能耐着性子不开口。

陈祖衡为难许久,顶住了四贝勒压倒一切的冰冷目光,对着脾气温和不少八贝勒道:"四爷、八爷,大阿哥这脉息草民一个人说不准,不知能否让这位于兄弟也帮着看看?"

胤禩狐疑:"振飞兄也通岐黄之术?"

小飞道:"习武之人,尤其是修习内家功夫者,多少通些医理。"

胤禛不置可否,由着胤禩折腾,自己倒是端正地坐在一旁喝茶,心里却在思索着方才那陈祖衡面上神色是个什么意思。

小飞不动声色得也帮弘晖号了脉,胤禩唤了丫鬟嬷嬷将三个孩子兼一只圆滚滚的百福小狗带去院子里玩,又寻了借口将屋内的奴才们都打发去拿茶水点心,只留了心腹在内,这才正色对陈祖衡道:"陈大夫,眼下没有外人,你只管说来。四哥与我,自会斟酌行事,你不必太过忧虑。"

那陈祖衡所惧怕的正是宫闱阴私,他可没忘记自己祖上如何败落,自己又是如何在安徽基业全毁的,只是如今两个贝勒在前,其中一个又于自己一家有恩,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回四爷、八爷的话,这脉息、以及大阿哥面色舌苔上看,确是脾虚胃弱之症。"

胤禩知他还有下文,便点头道:"可是有什么用药不妥之处,陈大夫但说无妨。"

那陈祖衡把心一横,闭眼道:"草民观大阿哥脉息薄,数而柔软、时而易变,因为大阿哥年纪尚小脉象不易把,但这脉象晦涩,却颇似——"说到此处又停住,似乎是在斟酌遣词。

这时小飞却忽然在一边开口道:"——这分明就是中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处理弘晖这小包子的问题,有亲妈在,死不了啦~~~

正文 后院

众人只听'咣当'一声脆响,便见四贝勒手中的茶碗碎了一地,而他本人面上更是黑气升腾,一片铁青。

胤禩在短暂的呆愣之后,也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这是内院阴私,谋害皇嗣!虽然如今老四尚未登基,也不是储君,只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贝勒而已,但弘晖却是他的嫡子——

此时胤禛咬牙对陈祖衡道:"你接着说。"

横竖已经这样,陈祖衡也没了顾虑,陈祖衡便将自己的疑虑一一道来,他虽知中毒之事大概是**不离十了,只是是何种毒却需带查证,若是能找着那被下毒之吃食器物,自然事半功倍。

"四哥……"胤禩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一件内院污糟之事来,有些担心地看向闭目沉思的胤禛。

屋内诸人谁也不敢说话,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四阿哥。

将近日来嬷嬷丫鬟们所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须臾之间,胤禛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口中吐出冰锥子一般的话来:"苏培盛,你去将大阿哥平素常用的零食荷包、连同里面剩下的东西一并取了过来,别让人看见。"

苏培盛早已汗流浃背,闻言立时低头衔命而去,心中隐隐猜到:这四贝勒府的后院,看来是要变天了?

……

那零食荷包自从弘晖上次大病之后,便由福晋收着,也是不放心那些奶嬷嬷们藏不住东西,被那小子找着了,因此东西到没被人动过。不到一刻,苏培盛便取了胤禛要的东西回来,直接递到了陈祖衡手里。

那陈祖衡被胤禛的目光冻得手脚僵硬,抖着手让下人取了药箱过来,从中取出一张纸铺在案上,将一枚蜜渍青枣放置其上,又自药箱中取来柳叶刀一片,小心翼翼地片下薄薄几片果脯来,细细查看,片刻之后上前几步,将果脯薄片呈给胤禛看,道:"四爷请看,这果脯之上似有细小空洞,看似有人用极细小的针头刺入造成。

胤禛细细看了,微微点头,其实早已心急如焚,便微抬下巴道:"可验得出是何种毒物?"

陈祖衡道:"四爷稍待片刻。"之后退后座位,用手摁着果脯,将其于纸上用力一划——再细细去看那划出的浅黄色痕迹,才开口道:"四爷、八爷,这毒唤作藤黄,在药材铺里也是常见的外用药材,也是寻常的书画颜料,很容易寻得的。此物毒性不小,幸而大阿哥用量不大,但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出一年光景……"

原来陈祖衡祖上便是因为宫闱阴私被人扔出去顶罪才下狱抄家的,而那次的事件,恰巧与这次类似,因此他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惊疑到确定。这大阿哥是中了一种名唤"藤黄"的毒,又名月黄,也算是一味止血杀虫之药材,不过大多外用,且用量极少。除此之外,那些书画作品中的黄色也大多都是此物,因此这药材才唤作藤黄。

此物若是少量服用,便会有诸如头晕呕吐泄泻之类的病症,很容易与脾胃失调混淆起来,如今弘晖中的计量非常轻微,没经历过此症的大夫不易查出也属寻常,只是弘晖中毒断断续续已经有些时日了,大约前几日计量忽然增加了不少,才发作得猛了些。

书画颜料?

胤禩与胤禛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了然。胤禛此刻心中早已是怒火万丈,若不是他平素面瘫惯了,如今又有外人在场,只怕早就杀回四贝勒府去清理门户了。但是此刻,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那陈祖衡道:"陈大夫,不知道弘晖他……是否还……"

陈祖衡连忙叩首道:"四爷放心,大阿哥服用此物断断续续约莫半年,因为藤黄味道酸涩,只能放在蜜饯一类味重之物中以掩藏踪迹,但用量必然不大,只是最近才加重了些,老朽开个方子,再佐以膳食调理,多多食些海蜇羊乳一类的,慢慢调理便可无碍。"

胤禛诚心诚意得谢过了陈祖衡,连同对小飞也温和了不少。胤禩看出他内心焦急,便开口道:"四哥若是有事就先回府吧,改日得空了再过来聚聚。陈大夫与振飞这些日子都会住在弟弟府上,他们也不是多嘴的人。"

胤禛点点头,这件事情往大了去说,便是"谋害皇家子嗣",往小了去说,便是"庶母毒害嫡子",以他现在的韬光养晦的打算,的确不宜张扬。

若是真查下去,会牵连到整个太医院来给弘晖诊过脉的人,他们不见得无辜,但胤禛也不认为他们都被买通过,只怕是对他这个没什么帝宠的阿哥没那么尽心罢了。何况这事也不免也暗示着他治家无方,连后院的女人都管不好,闹出去一是让八旗看了笑话,必然为老爷子所不喜;另一方面,自然是得罪了李氏背后的一干家族势力。虽说大户人家哪家里没什么龌龊事儿,但闹得满城皆知便不合算了。

虽然心中杀意四起,但胤禛仍是生生忍了下来,出门之前转头对胤禩低声道:"小八,此番多亏你了。"

……

接下来四贝勒府上的事情胤禩自然不会插手,但以他对老四后院那群女人的了解,这次事情也许行事的另有其人,但若是事成,受益的却只有一人,那便是老四的侧福晋李氏,也是老四府里如今除了那拉氏之外,唯一育有阿哥的女人。

李氏出身汉军旗,是知府李文熚之女,祖父李晋原是个清流进士,颇有才气。李氏本就生的貌美,兼之出身书香门第,身上自然有着满蒙女子没有的温柔才情,又擅长书画,在后院中自然将另外耿氏与钮钴禄氏给比了下去,颇得胤禛宠爱,因此这些年她才能一个接着一个的生。

如今年氏尚未嫁给老四,那么老四府里碰得着藤黄的人只怕多多少少与李氏都脱不了干系,她平素也常做丹青,藤黄对她来说倒是垂手可得。虽说也可能是别人嫁祸,但府里几个女人没有阿哥傍身,即便是大阿哥没了他们也讨不了好,反倒是便宜了李氏。

胤禩摸摸下巴,只是这李氏先是没了一个儿子,接着便对弘晖下了死手……说不定,那拉氏与弘昀的死也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

不过无论那拉氏与弘昀的死有无干系,她的地位不会动摇,毕竟她背后的乌喇那拉家族不可得罪。

如此说来……

胤禩忽然想到,弘昀如今已经出生,但是眼下看来,李氏尚未再有身孕,之后失宠已是定局……那本应明年出生的弘时怎么办?

他不会这么一打岔,把弘时那孩子弄没了吧?!

胤禩愣怔许久,面上浮出苦笑来。也罢,弘时那孩子,前一世被自己连累得如此下场,若有来世,只怕他也是不愿再投身帝王家的。

想起老四府里那一院子低眉顺目的女人,似乎都是比着老四的性子行事,但想想老四那几个活到成年的儿子……胤禩忽然觉得自家冷冷清清的后院真没什么不好,至少前世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毓秀在这点上,还是做得不错的。

……

一直到七日之后,胤禛才过了府来。

胤禩见他面色神色疲惫,似乎比当年几个兄弟折腾他时更憔悴,心中暗叹: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杀伐果决如老四者,都差点在这事上载了跟头。胤禩嘀咕完毕,转头让高明吩咐小厨房准备些下酒的菜,再取两坛子三十年的杜康来。

曹操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胤禛一开始只是低头喝闷酒,酒至三巡之后,便将酒盅重重得往桌上一磕。

胤禩一挑眉,来了。

胤禛这几日可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将李氏身边的人与弘晖身边的丫头嬷嬷逐一拷问,才发现后院的女人有多不安分,这些看似老实柔弱的女子,却是知道自己喜欢安静懂事的,曲意讨好自己,伪装出来的表象罢了,心底下不知道有多黑。

胤禛憋了许久,这些话他没地方说,十三太小了,不想说这些事情去污他的耳朵,别的人更不行,说不好就传了出去,就连那拉氏也不行,李氏一口咬定当年弘盼的死与那拉氏的一个丫头脱不了干系,虽然那个丫头一直到杖毙了也没说出什么来,但胤禛心中始终是存了疑。

如此,还真是只有胤禩这里能让他吐吐苦水了,横竖他也一样家宅不宁……

于是,胤禩第一次见识了老四的话唠功力,连说大半个时辰不带停顿的。他前世只知道老四当了皇帝之后,骂人的功夫见长,大有当年老爷子的风范,得谁骂谁,对他尤其如此,时常是在大殿上目光凌厉逼人、口吐诛心之言,骂得下跪的大臣们恨不得就此钻进那满地铺就的金砖里。

前一世,他与老四成年之后便走动的少了,后来两人更是水火不容,自然一点也不知道原来老四如此能言。胤禩插不上嘴,只能摸着酒杯想:不知道前一世十三弟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些?

不多时,酒便空了一整坛。胤禩见胤禛意犹未尽的模样,自觉得动手去揭另一坛的封泥。

胤禛盯着胤禩灯下有些模糊起来的侧脸,才发觉一直都是他一人在说话,那人几乎没有开过口,便忍不住想要把他也拖下水。

"小八,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日后别被骗了。"

胤禩给他倒酒的手一顿,心里编排胤禛道:抱怨也没有,日后你登基做了皇帝,不想往宫里放人只怕御史们会血谏太和殿。何况年氏还未进府,日后你可年羹尧的妹子可是一口气生了四个,虽然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胤禩虽在腹诽,但面上仍是一派感同身受地点头:"四哥多虑了,你也知道眼下弟弟府上是何情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苦笑道:"世人只知弟弟我畏妻如虎,不敢纳妾,却不知因此省却了许多的麻烦。"

胤禛一怔,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时忘了自己的烦心事,心中倒是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不明意味来。

胤禩没觉察出胤禛的情绪变化,自顾自的也斟满一杯酒,叹气道:"世人只知道八福晋跋扈,可又有谁知毓秀这性子如今也是改了不少,她只是直、又急,行事从来不给自己留后路,但也什么心思都摆在明面儿上。"

最后一句话,勾起了胤禛的痛处,忍不住仰头又倒了一杯入喉。

胤禩叹:"我们这些个皇子贝勒,谁不是每日谨小慎微,什么话出口之前,都先在肚子里面过三遍……谁愿意回了府、进了后院对着那群女人还要用心去猜那些心思,谁不是图个家宅和睦?"

这句话胤禩却是有感而发了,他心思重,平素里总是不自觉地去揣摩旁人的心思,斟酌用词,虽然习惯了,但却也是身心疲惫,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也是这般善于玩弄旁人心思的人,因此才如此纵着毓秀,只因为她简单直接,被人当了枪使自己都不知道。

胤禛却想起几年前八福晋杖毙有身孕的侍妾的事情,想要反驳,但又觉得胤禩方才那番话似乎也有些对他胃口,只是……那个男人不是娶妻娶贤?居然还有人稀罕悍妻的?!

两人相顾无言,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这晚,胤禛心中烦闷,喝得极多,两坛子酒有一坛半都是进了他的肚子。

两人从黄昏后一直喝道月上中天,从自顾自得喝闷酒,一直喝道侃侃而谈,再从侃侃而谈喝道相顾无言。

最后胤禩见胤禛已经趴下了,便让苏培盛扶了自家主子回府休息,谁知胤禛却拉着胤禩的手不肯走,只闭着眼说道:"不要回去!不要回府!"

苏培盛很是为难,胤禩也无奈至极,他也能理解如今胤禛不想回去见到那群女人的心思,便松了口,对苏培盛道:"既然四哥醉了,今日便留在这里罢,你明日一早拿了朝服来侍候。四嫂那边,就有劳苏公公回去通传通传了。"

……

胤禛醉得厉害,几乎神志不清,洗漱躺下之后,很快便睡了过去。

胤禩喝得不多,却有些睡不着,他听着胤禛渐渐平顺的呼吸,没来由地想起了那日在草原上被他贴身收着的耳坠子。若不是那一次你争我夺的库布,他们两人说不定也不会这样不尴不尬地相处。

胤禩咬咬牙,额娘的东西,他总得想办法取回来才好。可是那次之后他一直不敢在胤禛面前提起,因为胤禛一口咬定那是他私相授受的物件,他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今夜倒是个机会……

胤禩斗争了一刻,终于顶不住诱惑,这个机会如果放过了,只怕他会抱憾三年。他翻身下了榻,摸到屏风后红木西洋番莲朝服架边,将胤禛的衣物从里到外摸了一遍。

没有……

嗯……内衣?

胤禩轻轻摸回榻边,看着睡得挺熟的胤禛,纠结了。

又是良久地一番斗争,机不可失的念头终于战胜了小心谨慎的想法,胤禩抿了抿嘴,手脚放得极轻,轻轻地摸向胤禛内衣口袋的位置。

熟睡中的人似被扰到,呼吸重了几分,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

胤禩还在猜测方才手下那个突起的物件到底是不是耳坠子,一番犹豫之后,咬牙,将手探入胤禛的亵衣,往着方才摸到的方位探去……

手下炙热的体温让他有些莫名的心虚。

就在胤禩手指刚刚快要接触到亵衣口袋边缘之时,本该睡熟的胤禛忽然一把抓住他正欲行不轨的手,一翻身,见他半压在身下,黑漆漆的眸子带着七分酒意三分笑意,道:

"小八,你这算是在勾引我……?"

作者有话要说:筒子们,其实偶很想把罪名安在钮钴禄氏头上的,但素人家现在娃都木有,动机不成立啊,只好把李氏给拉出来了,这样也好,给弘时另外找个妈,免得后来那么杯具。

下一章差不多,最多下下章就会交代弘时小盆友了,大家嫑急,虎摸~~~

迟到的六一节祝福~~大家都是大号儿童 啦啦啦

正文 宿醉

胤禩舌头顿时大了:"不是……"

胤禛酒醉后倒是没了平素的冷漠自持,居然也笑着道:"那你的手却是在做什么,嗯?"

胤禩不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这种话,但是像今天这样轻佻的语气却是第一次,顿时恨死自己干坏事儿还偏偏被人拿住,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只是…………"

胤禛笑着低头亲了亲那人的嘴角,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碰触,就像做过很多遍一样,伸出拇指一点一点顺着那人的眉毛划动,笑道:"小八想做什么,何必偷偷摸摸?只要你开口,四哥哪有不愿意的?"

胤禩如被雷劈,这是老四么?假的吧!

胤禛醉了,自然也没了平日的克制,说了几句话便自顾自地伸手开始撕扯胤禩的亵衣腰带,干燥的唇也不管不顾地烙下,那人微末的抵抗全然不被他放在眼里。

胤禩小心翼翼地挣了一刻,发现完全没有作用,总不能同一个酒鬼讲道理吧,于是用上了擒拿的手法,几下箍住胤禛的手,将他放倒在一边,摁住,低声威胁道:"天晚了,四哥休息罢。再折腾,明早便不用上朝了,不然四哥想要连夜回四贝勒府上去?"

一番折腾下来,两人的衣物早已松散开来,胤禩更是衣襟敞开,连亵裤的腰带都被扯得七零八落。

若是平素胤禛也许还能忍忍,但如今酒意上涌,他又早已起了兴致,哪里肯就此罢手,一手使力挥开胤禩的挟制,忽然起身将他扑倒。两人又手脚并用得对峙一番,胤禛忽然没了耐性,一把将人反压在身下,抽了腰带便去捆胤禩的双手。

胤禩吓了一跳,连忙求饶:"别,四哥!快松开!"

胤禛没理他,将腰带绕了几圈又打了个结才将那人翻过来半搂在怀里,伸手将他半褪的衣衫解得更开,嘴也压上了那人略显凉薄的唇。

辗转之间,才从呼吸的间隙里流泄出不稳的几个字来:"小八……我不想迫你,但你还要让四哥等多久?"

胤禩心中轰塌一角,他有些承受不住胤禛这样少有流露的情愫。

面对不了,又说服不了自己,跨不过这道鸿沟,不知道该怎么办,胤禩闭上眼,将涌上眼角的涩意死死压下。

也许是察觉到了身下那人片刻的失神,胤禛手下的动作愈发急切起来,也有些不分轻重了。这人总是许多顾虑,明明比自己还小,又比自己得宠,但却总是觉得他连笑起来也是勉强的,哪怕是他与人说笑的时候,也觉得他心里总是苦的……

颈脖上一阵刺痛让胤禩有些清醒过来,密密地锐痛不断,似乎是被咬伤了。而胤禛已然开始一点一点地沿着伤口细细舔吻着,温热濡湿的感觉让胤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微微挣动道:"别………"

胤禛也喘得厉害,心头猛兽渐渐不服管束,他一手按住胤禩肩头,右手往下伸去,渐渐没入松开的亵裤之内,喘息道:"那你就乖一点……"

胤禩差点破口大骂,但下一刻却被那人拿捏住了自己软弱处,只能混身僵硬着任由那人或轻或重地撩拨着,连喘息都成了奢侈。

胤禛自己也有些把持不住,一边在那人嘴角耳根烙下安抚的吻,一边用膝盖分开那人双腿,意图已是极为明显。

胤禩只能最后一搏,他咬牙压下不断翻涌的情|欲,开口道:"四哥,你说过不会迫我的……"

胤禛顿住,心头顿时万般懊恼,怎么就做出这样的承诺了呢,但眼下……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胤禛踌躇良久,终归是不想伤了那人,便俯□蹭了蹭胤禩,在他嘴角烙下细碎的浅吻,喘息道:"小八,那你得帮四哥……"

胤禩不敢置信地瞪眼再瞪眼,想要开口反驳,但相互交叠的身躯,让他无法忽略眼下两人尴尬至极的情形。男人是个什么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何况他自从毓秀有了身子之后,便几乎都宿在书房中,算起来也有数月没亲近过后院了,眼下又被胤禛撩拨了许久,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想快些找个女人发泄一番。

胤禛下意识的催促着,低头一口吻吮上他胸口一侧的浅色微凸之处,手下更是不停,区起手指轻轻去刮搔这手下早已硬热。

想要纵情的念头无法被满足,胤禩如遭重创一般几乎低低呜咽出声,只觉连腰杆都开始虚软起来,不住地打颤,那种空虚至极的虚无之感让他只能咬牙低头。

"你……先松开我…………"

胤禛却不愿就此轻易放过他,可以时轻时重的低头咬去,直到几欲将那人逼至绝境,才后换了一边。

在这样让人漆黑的夜晚,无论任何感官都会无限放大,胤禩几乎能感觉到那人伏在他胸口,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都带着刻意诱惑的意味,让人近乎崩溃。

胤禩两世都未曾经历过如此无助且激烈的情|事,只能拼命扬起头,喘息着,眼睛溢出水光来,湮没在无边的黑夜里,再也寻不着踪迹。

许久之后,胤禛终于放过了他,重重一吮之后,伸手解开了那人身后的束缚,躺□将那浑身虚软的人拉进自己怀里,拉着他的手,覆上自己虚候已久的情意,引导着他安抚自己几近失控的热情。

再次睁开眼,平素冷静淡漠的眸光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狂热到几近饥饿的疯狂,纵使在这样的暗夜里,也能毫不费力地穿透黑暗,落在那人的脸上,诱惑他与自己一同堕落沉沦。

混乱与激狂,喘息与低吟,事情就是如此直接。

明明知道这是背德的,但却没人会就此停下。情|欲一旦被挑起来,便是不死不休一般无法停息。

温暖的室内,酒香与麝香的味道渐渐弥散开了,更是刺激了两人逆伦的禁忌快意。

有汗水自胤禩鬓角滑落,他的弱处被胤禛掌控,如影随形一般,无法逃脱,又无法得以释放,只能下意识地去取悦那人,以期望能快些得到解脱。

"嗯………"

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呻吟出了声,湿热的吐息就在耳边,两人又都激动得无法自持,便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了谁,互相将对方几欲出口的喘息堵了回去,继而再唇齿交缠,亲昵**,几乎就像要把对方吞噬一般急切。

身体越来越热,相互那毫无章法的抚慰再也不足以平息体内的激越,胤禛忽然一把压倒胤禩,手握住他的手,再次覆上两人几乎不相上下愤涨的硬热,急切的动作起来。

胤禩尚未出口的呻吟也被堵了回去,只能用自己空出的手攀住压着自己那人的肩膀,手指几乎陷进了那人的骨肉之中。

相互追逐的吻,彼此交换到极致的气息。眼下,你我不在是前一世的宿敌,不是那个将我圈禁至死的皇帝,也不是天家兄弟——我们只是彼此需要,又彼此依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胤禛的动作忽然变快,胤禩只觉得这个吻力道大得让他都觉得疼了,忽然被对方狠狠地吮住,而身下那灼热之处也被人陡然用力一阵挤压——

……

事后的虚软之感升起,心如擂鼓一般的狂跳着,从不管不顾的狂潮渐渐清醒过来,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放开对方,仍旧紧紧得搂在一起,一起慢慢平复着方才的激动,也许也是借此暂时不需要面对对方。

终归是饮了过量的酒,胤禛先一步支撑不住,本是只打算靠一靠,谁知渐渐升起的困顿之感侵袭而来,加之身边的气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沉沦眷恋,那人在怀的认知让他心情渐渐放松下来,竟然就这样不管不顾得睡去。

胤禩自冷静下来便一直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那罪魁祸首已然沉入黑甜之中,顿时气得差点就要将人一脚踹下榻去。

这番大起大落之后,胤禩也懒得再去思索如何面对胤禛的问题,横竖那人都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只是这么想想,睡意也渐渐上涌,胤禩重新寻了舒服的姿势,也拥着胤禛慢慢睡了过去。

……

一直到了将近四更天的时候,苏培盛捧了胤禛的朝服在门外唤道:"爷,起身的时辰到了。"

屋内的人才悠悠转型过来,一睁眼,先是惊讶,再是震惊,最后都有些无言地尴尬起来。幸而这样的时间极短,胤禩先一步起身,坐在榻边背对着胤禛开始整理衣物,借此平息心中的慌乱。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胤禩觉得自己挺窝囊的,心居然克制不住地跳得有些快。

"爷?"屋外的人见半响没有动静,忍不住出声提醒,这次是高明。

胤禩吐了口气,用惯常的平和语气正想吩咐他们进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仍显凌乱的褥子,回头道:"高明,就你和苏公公两人进来便可。"

门外的苏培盛与高明自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虽是随侍,但洗漱梳洗一类的工作向来还是专职的小太监或是丫头来做的,但眼下主子发了话,他们也便低低应了一声,转身从下人手里接过铜盆青盐一类的物件,苏培盛自是捧了胤禛的朝服跟在后面,推了门进来。

昨夜入睡之时屋里自然是酒气弥漫,过了一夜,那朝服架背后仙鹤熏衣炉里的檀香喂已经驱散了酒气。

只是,因为天气转凉,那书房的窗户封闭了整晚,屋里除了浓重的檀香、淡淡的残余酒味、还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麝香的味道,味道极轻极淡,几乎难以辨别,但像高明这样每日进出书房服侍的内侍,怎么会分辨不出来!

高明愣了一愣,连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如同往常一般放好铜盆。苏培盛也挂好了四爷的朝服,转身同高明一道,奉上青盐布巾,服侍着两位主子梳洗。

胤禩自然留意到了高明的反应,心中懊恼之极,但也有些庆幸他没让旁人进来,这两人……早晚也瞒不过的。

胤禩忍不住叹气,同胤禛呆在一处,他迟早得早生华发。

这一叹自然也被某人看在眼里,胤禛盯着那个故意避开他的人,如何不知道那人心中在腹诽些什么,眼中笑意一闪即逝,上前两步,对胤禩道:"小八,你方才说酒后宿醉头疼的厉害,似乎是伤了风寒,今日便别上朝了,在府里休养些日子罢。折子四哥帮你递上去。"

胤禩一愣,自己什么时候说宿醉头疼了?昨夜那个酒鬼不是自己罢,怎么……

正要问,抬眼却见那人眼角眉梢全是得意,目光扫在自己朝服的颈项之上。

嗯?胤禩下意识地抬手摸摸,立时觉得一阵微微的刺痛,昨夜那些荒唐至极的片段铺天盖地涌入脑海,可怜的八贝勒,终于绷不住,耳朵渐渐染上了红色。

胤禛看得嘴角微微翘起,嘴中仍是不冷不热地对高明与苏培盛道:"你们先出去,苏培盛去把马车套好。"

"嗻。"两人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胤禛走过去环住胤禩,笑着去咬他的耳朵。

胤禩忽然觉得,这人的脸皮怎的如此之厚?他恼怒地一把推开他,摸着脖子去铜盆那里看了看自己的伤势,才回身斥道:"都是你做的好事!这下可是如何是好?"

胤禛跟上去从后面揽住胤禩,笑道:"你就在府里称病几日好了,过几日便没了。"

胤禩回瞪一眼,想要骂人,但却无限懊恼的想起昨夜的事情,也算自己阴错阳差地起了头,虽然一开始自己不愿意,但到了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能单方面得去指责胤禛什么,毕竟他也动了情、动了欲。

何况……真细究起来,若是胤禛开口问他昨晚他一开始为什么要"勾引"他,又要他如何解释的清楚?

……所以这个闷亏便只能自己默默咽下了么?

胤禩低下头,不去看那人眼中得意的神情。他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四脸皮的厚度,堪比北京城的外城墙——怪不得当年败在他手下。

真是……一点也不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得晚了些,因为,带了一个路痴去购物,被折磨,回来筋疲力尽还要做饭………ToT

这一章,偶很抖啊,本来只想些一千字相关内容(嘿嘿),结果谁知道写着写着就便酱紫了~~~

不敢更偶领导讲啊,怕他拍桌子:乃就是酱紫做胎教的,嗯?

掩面,圆润地奔逃~

希望大家觉得这个等待的时间还是值得的……………………

正文 称病

胤禛走后,胤禩重新换上了常服,躲在屋子里写字。将熏炉里的香换了柏木香,驱散了一室的檀香味,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似有许多藤蔓攀附在心间。

手腕有些不对劲儿,似乎还是伤着了。不容易看出来,但却是有些瘀肿,若是不去碰触倒是不怎么疼,只是胤禩平素腕力便略显不足,眼下更是差强人意了。索性弃了笔,胤禩随手又拿起一本书翻看,却是连书名都看不进去,也只得作罢。

……

真是一团乱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正是他如今的写照。前一世他与胤禛斗得厉害之时,小九就曾毫不掩饰地指出过他心思过软,许多该下狠心的时候却是有些优柔寡断之嫌。后来事实证明却是如此,他想要那个位置,更多得是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不逊于任何人,因此拉拢手段有余,把别人往死里整却是极少的。

这一世从新来过,没有小九在一边提点着,他似乎又犯了老毛病。对于老四,他顾虑重重,远着不行,近着却不知哪里出了错,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若是他早年更决绝一些,掐灭了那一丝刚刚兴起的苗头,会不会……

既然想不明白,胤禩索性也就不再逼自己去想,只慢慢地将精神集中于眼下几件重要的事情。

脖子上的痕迹朝服是遮不住的,那些瘀伤也许几日便好,但咬破的地方只怕会拖得更久些……也好,这些日子他的动静是大了些,正好称病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只是,额娘那里,数日不去,称病在家,只怕会累她担心了。

另外……

一个阿哥十几日不上朝,太医院绝不会坐视不理,若是他们遣了院判来诊脉,他却是不能推辞的。

思及此处,胤禩便吩咐高明去准备洗沐用用品,却是等到那捅中的水从冒着热气,一直到冷透了,才去了衣物如桶,咬着牙足足泡了大半个时辰,一直泡到嘴唇乌青、头晕脑胀才从桶里爬出来。

这一来一去,果然真的病了,不一刻便昏昏沉沉起来,额角也一抽一抽地疼。

下了朝,胤禛自然赶过来看他,却见他脸色难看地躺在厢房里休息,心里一疼。他自然是知道这人为何这般做的,本来他急匆匆赶来,也是为了这事儿,正要同他寻个由头避过太医院的诊治,谁知这人还是先动手了。

摸摸那人滚热的额头,胤禛脸色也不大好:"何至如此?" 你怎么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胤禩确实难受得紧,只好转移话题:"弘晖怎样了?那方子可是有用?"

胤禛唬着脸道:"你能不能少管点儿别人的事儿?你这样,就非要我心疼么?"

胤禩闭着眼不说话,但是耳尖又有些发红,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道:"皇阿玛岂是好糊弄的?既然是告了病假,自然应该真的病了才好,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胤禛也想起前些日子那位爷对这个弟弟的苛刻来,心下很是不满,但却不能说什么,伸手握住胤禩的手,正色道:"小八,我总说会护着你,但眼下看起来,却是什么也做不好。"

胤禩心中微动,居然鬼使神差得没有岔开话题,只侧头看着那人道:"四哥,我能照顾好我自己,你不用放在心上。若是四哥真有心,日后若是小九小十他们得罪了……做了错事,希望四哥能看在我的份上帮帮他们。"

胤禛皱眉,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胤禩说这番话,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是交代遗言那样,便沉下脸来盯着胤禩,道:"我不会答应,你我情分是你我之间的事,我不会把你同他们混在一处。你若是担心他们闯祸,便要自己好好的才行。"

胤禩眼瞳中黑白分明,似乎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失望,许久之后,才眨眨眼睛,换了个话头:"四哥,我有些饿了……"

胤禛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放缓了许多:"想吃什么?你如今病者,喝些粥可好?若是嘴里苦着,就只放些白糖,甜甜嘴儿,好不好?"

胤禩怎么听怎么觉着是在哄小孩子吃东西,连"甜甜嘴儿"都来了,以前只知道老四是个冷面冷肺六亲不认的冷面帝王,怎么不知道他私下里是这么个德行?

胤禛帮胤禩掖了掖被子,又亲手喂他喝了水,才转身出门吩咐厨房去做些东西。

下午太医果然上八贝勒府请脉。因为胤禩病得货真价实,太医院也很及时地将脉案呈了上去,康熙看过脉案,便吩咐让他停了国子监的差事,在府里安心养病,而差事则是由三阿哥胤祉接手。

朝臣们吩咐议论起来,结合之前的状况和消息,原来那位爷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发作啊,趁着八阿哥病了,便以此为由卸了他的差事。

要不有谁听过,因为一场风寒,便把好好的差事给弄没了的?

……

胤禩在家养病,苦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喝,病情恢复的程度完全取决于脖子上伤口的愈合程度,一直到那牙印几乎消失无踪,太医才战战兢兢地宣布,八贝勒现已痊愈。

胤禩痊愈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入宫谢恩,康熙不痛不痒的询问了几句,便道:"你既然好了,便多去看看你额娘罢,她前几日也病倒了。"

话虽是不痛不痒,但胤禩却是一惊,老爷子分明没有太多高兴的表示,这也算正常,但一丝都没有提到差事的问题,只怕是气还没消。但眼下他却顾不得这些有的没得,心里全是方才那位说的话——额娘病了?

胤禛怎么没告诉他?

跪安出来,胤禩连忙一路快步去了储秀宫给良妃请安。他在府中休养了近二十日,都有托胤禛入宫之时与良妃带话问安的,回去问他也没听见什么不妥之处啊。

疑惑间,已经入了储秀宫的正殿,一缕淡淡的药香袭来,混杂在苏合香里。胤禩心中愈发的急了,都顾不得礼数,口中便先唤了声:"额娘——"

良妃的随身大宫女喜福很快便自内室出来,屈身给胤禩行了礼,胤禩急着去看良妃,便连忙让起,将她快快代为通传。

良妃歪躺在春榻上,身上搭了条薄薄的羊毛毡子,脸色不大好,但是看见胤禩进来,确是连忙朝胤禩伸出一只手来,眼中笑意更是盈眶而出。

"额娘。"胤禩半跪在良妃榻前,心中自责不已:"都是儿子不孝,累额娘担心了。"

良妃端详胤禩也瘦了一圈儿的脸,心疼道:"胡说,你哪里不孝顺了?倒是你的身子可是好齐全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两人一通母慈子孝的对话,除却良妃偶尔的咳嗽,倒是和乐融融的,一直到喜福端了一碗乌黑的药汤进来,屈身道:"娘娘,是用药的时辰了,太医说了,这药可得趁热喝才好。"说完又转过头对胤禩道:"爷,奴婢可算把爷等来了,娘娘这些日子都不肯好好喝药,还趁着奴婢不留神,偷偷拿去浇那株白茶花哩。"

喜福这话明显是越矩了,但喜福自良妃还是良贵人时便随侍左右,情分自然不一般,这话也有隐隐向八贝勒告状的意思在里面。

胤禩笑着接过药物,摆明了要亲手去喂,良妃推辞不过,只好乖乖一口一口将药喝了。将空碗放回茶托上,胤禩掏出怀表看看,笑道:"这下儿子记下这个点儿了,日后得了空就过来看着额娘喝药,也省的额娘总是折腾喜福姑姑。"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胤禩见良妃面露疲色,这才跪安出了宫。

……

回到府里,没过一刻,胤禛果然又上门来,近了书房劈头便问:"今日怎耽搁的如此之久?可是皇阿玛他为难于你?"

胤禩摇摇头:"倒是没有,只是随口问了些这几日做些什么罢了。"

"差事呢?"

"皇阿玛未曾提及。"胤禩低头喝茶,抬头看见胤禛欲言又止的神情,微微笑道:"四哥,这不是坏事儿,正好避避风头。"

胤禛微微颔首:"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转念又想起什么:"那怎的到现在才回来?"

胤禩笑容敛去一些,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开口道:"后来去给额娘请安,额娘她……似乎不大好。"

胤禛一愣,他这几日也受了胤禩的嘱托,间或去给良妃请安,只是听闻良妃旧疾有些犯了,喝些药便没事。因为知道胤禩不好出门,怕他担心,也就没告诉他,怎么如今听起来确实不大好的意思?

胤禩心思细密,知道胤禛瞒着他的用意,也不多问,给他倒了杯普洱,才将今日在宫中的事情略略说了一番。

胤禛自幼抱给佟皇后抚养,佟皇后是康熙的表姐,入宫便是贵妃位,四年之后又进了皇贵妃位,震摄六宫,地位尊贵,他养在这样身份显赫的额娘名下,自然不能理解良妃这样从最低的身份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女子的心思。

虽然德妃出身宫女,但胤禛又与德妃不甚亲近,成人之后德妃已经是四妃之首,与宜妃平分秋色,一同襄理宫务。看着德妃养大的十四那张扬的性子,胤禛也无法理解胤禩这种小心翼翼的行事作风。

相比之下,良妃的存在感太弱,即使升了妃位,也是个闷不吭气的性子,而胤禩这点也许随了良妃,心思太重了些。明明什么都好,但就是过于小心谨慎了些。

胤禩也不想多说,毕竟良妃是怎么想的他也只是还在猜测罢了,不好同胤禛说太多,便打起精神,换了话题,聊起十三十四大婚开府的事情。

……

胤禩病好得差不多了,但差事仍是没有着落,有了这许多时间,他便大把得分给了刚刚病情有了起色的裕亲王、正有些不好的良妃和即将临盆的毓秀。

外界如何传言他已是不管了,小十在年前终于从南方得胜回来,几兄弟开开心心地聚在一处。胤禟知道胤禩如今没了差事,怕他触景伤情,于是便同胤俄一道,邀着他日日吃吃喝喝,决口不谈朝政。

户部到了年底自然忙碌起来,胤禛看着好不容易软和下来的胤禩被几个小的拐走,虽然不满但也没办法,他自己也忙得好几日都宿在衙门,只好安慰自己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可是胤禛心里还是郁闷:我忙不去找他,难道他就不知道来看看弘晖么?!

于是,康熙四十二年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过去了,到了年底的时候,索额图的死在人们心中留下的痕迹未曾消失,却已是淡了不少。无论康熙如何赏赐,这个年,太子怕是过不好了。

……

年刚过完没多久,康熙便颁布了上谕,在各个地方,尤其是广东、四川、河南等地方禁矿政策。这道旨意引起的许多地方上的不满,矿民们无以为生,地方衙门的抽税也没了,因此反对之声一日高过一日。

朝廷还未对此有所应对,之前因为畿南四府、河南、山东等地,因天灾导致粮食欠收而出现的大批灾民,生计艰难,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纷纷涌入了京城,五城施粥很难遍及、也不是长久之计。康熙一面差人命李光地上京,将饥民分送回原籍,一面命八旗大臣各按旗分在城外三处煮粥赈济,派佟国维与赋闲在家的胤禩监赈,同时也委派汉大臣、内务府也各分三处赈济。

康熙十分重视民生,这件事情让他数日愁眉不展。细查下去,山东布政使揭发原任布政使刘皑亏空库银,原任巡抚王国昌盘库时竟保题并无亏空。实际上,仓粮亏空竟达五十余万石。

如此一石激起千层浪,康熙怒斥地方大小官员不能为民除弊,又设立名目,多方征取,以致民力不支,日就贫困。

没过几日,更有地方官员弹劾李光地,称去年四月河间水灾之后,便有灾民陆续上京,但直隶巡抚李光地目击流亡却不报灾,碌碌素餐、徒以虚文巧饰。

再细查下去,发现山东、河间饥民流入京城,虽系灾害直接所致,实际上却与当地官员为政不良有关。尽管清朝中央政府采取一些减免措施,但是百姓生计艰难的局面并未改变。康熙虽然下旨减免了灾民当年乃至第二年的地丁钱粮,但如今米价居高不下,各种政策始终是杯水车薪。

三月一过,京城灾民陆续离开返回原籍,数月来忙着赈灾的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胤禩风尘仆仆的回到府里,没好好歇上一日,便连夜写了个折子,打算在第二日入宫述职的时候递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看出小八的问题了吧,心软啊,当断不断啊,既然拒绝不彻底,就只有从了啊…………

哦也~

~\(≧▽≦)/~

正文 难产

第二日下了朝,胤禩去了乾清宫给康熙请安,顺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康熙看过之后眉头紧紧皱起,脸色也不大好了:"你要自请去两广督粮?"

胤禩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阿玛的话,去年儿臣呈给户部的折子前些日子已经讨论过了。既然可行,又是儿臣起得头,自然由儿臣亲自去督促着最为妥当。"

康熙不置可否,只将折子扣在桌案上,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你一个阿哥,从小养在宫里不事农商的,如何去做这等奴才们做的事?何况两广之地地处偏远、气候湿热,听说民风也属彪悍,你去受这等罪干什么?"

康熙脸色不愉,他心知这个儿子只怕是被之前那一番模棱两可的敲打吓着了,又丢了差事,如今想要避祸出京。

胤禩一撩袍子,跪倒在地,神色未变,只又将"读书万卷不如行万里路"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加上年初这次饥荒让他深有感触,若要图之,一方面自然是整顿吏治;而另一方面,却是应当自粮食增产入手。他自知在吏治一事之上帮不上什么忙,因此才想去两广之地为朝廷分忧。

话说得自然是很漂亮,连康熙都反驳不出什么,只是他心中既然已经认定这个儿子成心与自己对着干,自然不会轻易松口。于是康熙不甚耐烦得打断了胤禩,挥手道:"这事朕自会斟酌用人,你也别没事想这些有的没得,你额娘如今病着,你身为人子不思尽孝,倒总想着往外跑,如何令人信服?"

说到激动之处,康熙不由又想起了福全病时,这个儿子侍奉左右的样子,再想起自己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居然随手操起手边的茶盏就这么砸了下去——

这话说的很重,竟然将事情往"不孝"上挂靠,胤禩脸色一白,只好住了口,几个头重重地磕下,连连称"儿臣不敢"。

然而康熙已然暴怒起来,心中不由想到莫不是只有福全才值得你去尽孝,自己亲生的阿玛额娘倒是不被你放在眼里了。

想到这里,太子大阿哥索额图的事情,也一并翻了出来,大声斥责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一个两个长大了便不认得是谁生谁养的了不成?乳羊尚且知道跪奶之恩,你们这群人居然连畜生也不如么!"

说罢将案上的笔墨砚台一并扫落地上,冲着跪在地上的胤禩斥道:"滚出去,就在外面给朕跪着,想想清楚你错在何处!谁也不许求情!"

……

胤禩罚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良妃耳中,良妃彼时正端着太医院呈上的药碗,闻言手下一抖,将整碗药都泼翻在地,青花瓷药碗也砸的粉碎,院中的宫人们吓得连忙跪下,喜福更是急着上前去看她有没有被烫伤。

片刻之后,在一片乱哄哄之中,良妃回过神来,苦笑这摇了摇头,让不相干的人都先行退下,只留了喜福陪着自己。胤禩打算离京的事情她自是知道的,而她虽然不舍,但却知道如今自己儿子在朝中举步维艰,远离京城也许是眼前最好的选择。

如今却忽然听闻胤禩在乾清宫被斥责之后罚跪的事情,心中自然是心乱如麻。她虽身居妃位,但帝王的宠爱早已不再,如今她心中唯一挂念的,唯有这个儿子而已。

压着胸口喘息一阵子,喜福吓得连忙要去传太医,但却被良妃按住了,她神色凄惶的摇摇头道:"如今小八刚被斥责,若是我这边便去传太医,还不知道会被说成怎样?你扶我进去躺一躺吧,过会子便好了。"

……

宫里没有秘密,胤禩还未回府,他在乾清宫遭到斥责,康熙摔了杯子的事情便传回了府里,彼时毓秀正在院子里拿着一块布料同身边的嬷嬷比划着,听见这个消息时只觉得肚子一沉,熟悉的坠痛之感袭来。

高嬷嬷一见毓秀脸色突变,连忙伸手摸了摸,顿时大惊:"破水了,只怕要早产了。"如今毓秀的肚子尚未足月,因此产房稳婆都不是现成的,府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烧水的烧水,收拾产房的收拾产房,请稳婆的的请稳婆,毓秀则是在痛楚的间隙里,拉着高嬷嬷的手,嘶哑的唤道:"爷呢——爷回来了吗?"

高嬷嬷心疼不已,一边端过参茶来一口一口灌给毓秀,一边安抚道:"长顺已经去宫里传话了,爷应该很快便能回来。来,先喝点参茶攒些气力。"

……

八贝勒府上的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胤禩已经在乾清宫外跪了近两个时辰,从上朝开始便滴水未进,如今膝盖以下已经失去知觉了。他正打起精神在自嘲着,如今也不知哪里碍了老爷子的眼,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下去。

正在这时,忽见大太监李德全疾步往乾清宫里走去,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李德全快步出了,对胤禩道:"爷,方才府上的下人传话,说是八福晋早产了,万岁爷也让贝勒爷快回去看看。"

胤禩一惊,他一心担忧良妃知道今日之事之后接受不了,病情加重,却是没料到先出事的反而是毓秀。如今他顾不得许多了,连忙手脚并用得爬起来,李德全见状,连忙招手唤了小太监过来,搀扶着胤禩出宫去。

……

回到府里,便有下人上前,胤禩顾不得其他,揪住一人便问:"福晋呢?如今情形如何?"

这些个粗使下人入不了内院,只知道福晋还在生产,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胤禩将人推到一边,连忙往后院快步走去。

这次是毓秀第二次生产,论理来说不应该如此折腾,但因为尚未未足月,之前受了惊吓,如今居然有了难产之兆。稳婆们进进出出之时,脸色也渐渐不大好了。

胤禩只看见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几个毓秀的陪嫁丫头与奶嬷嬷面色都有些忧心,急得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心里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来。

一直到了夜里,一声虚弱的婴啼之声从屋里传来,神经绷紧了许久的众人也才终于敢稍微喘上一口气儿,那厨房里的晚膳已经热过三次,但是主子不吃,谁敢说自己肚子饿?

片刻之后,稳婆将用红布裹着的一个瘦小的孩子抱了出来,送到胤禩面前,道贺道:"恭喜贝勒爷,福晋生了个小阿哥。"

胤禩心中五味杂陈,前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也算是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这一个,却是这一世自己意外得来的,看着他瘦小虚弱的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养的大……

胤禩刚要伸手去碰碰那孩子的脸,谁知这时屋里却响起一声惊呼:"福晋!福晋!!"

贝勒府里因小世子出生而带来的喜悦尚未散开,产房里呼声一声高过一声,却是毓秀有些出血不止,因为这次早产身子虚弱,居然好几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胤禩心中不安愈发重了。他想过改变很多事情,不要走上一世的老路,为了额娘为了自己的儿子女儿,他可以付出一切他给的起的代价,但是却从未想过要靠毓秀拿命来换。

胤禩手脚有些哆嗦起来,也许是因为白日里跪得太久,又从早上开始滴水未进,如今竟然有些支撑不住了。就在这时,太医院的陆太医叹着气从产房里出来,胤禩连忙一把抓住他,说话都有些抖了:"陆太医,我福晋她…我福晋她……"

陆太医有些为难道:"贝勒爷,福晋身子亏得厉害,而且……福晋本人似乎……自己断了生机……"

胤禩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毓秀她自己不想活了?

胤禩一把推开太医,也不管什么血房不血房的,跌跌撞撞地进了产室,看见毓秀一脸灰败的颜色,汗水湿了头发,黏在颊边、额头。

胤禩心中难过,眼睛有些热,走过去坐在床头,将毓秀的手执了握在掌中,高嬷嬷抹着泪儿,将丫头都赶了出去,只自己远远站在门口守着。

"阿秀……?"胤禩低声轻轻唤道,勉强勾起一个笑容来。

"……爷……孩子呢……?"毓秀动了动,睁开了眼,第一件事便是问孩子。

胤禩捏了捏毓秀的手,笑道:"这次你可立了大功,如今我们夫妻也算儿女齐全了。"他故意这么说,是将弘旺排除在外,只为了安抚毓秀,让他知道,如今他说的儿女,只是毓秀与他所生的孩子。

毓秀果然眼睛亮了亮,也微微笑了,脸上居然放出光彩来,浑然不似先头的死灰颜色,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我的心愿也算了了。"

胤禩心下一抖,嘴上却是责怪道:"这是什么话?哪里有管生不管养的道理?如今你我夫妻儿女都有了,自然要好好教养,长大了看他们嫁人娶亲,哪里有个头呢?"

毓秀闭了闭眼,眼角流出泪来,低声道:"妾身怕是挨不到他们长大了……张氏是个好的,孩子交给她,我也不担心他们会被欺负……"

胤禩连忙喝止她,出言恫吓道:"你就不怕爷给咱孩子找个继福晋来欺负他们?"

"你敢?!"毓秀睁开眼睛,眸光中如同护崽母豹子一般的凶光闪过,宛若当年新婚不久,知道府里又进了两个格格之时的表情。

这才是毓秀啊……她从来就没有变过……

只是她学会了伪装而已,就如同自己一样。

胤禩笑:"所以你要好好的,他们才会好好的。"这仿佛是老四不久前才同他说过的话,想不到自己居然这么快便用上了。

毓秀看着胤禩摇了摇头:"爷……我这几年过得很憋屈,憋屈得都不像我自己……当年安亲王府的嫡亲外孙女,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敢说一个不字?"

胤禩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艰涩道:"是我对不住你……"

毓秀忽然一笑,如同牡丹初放:"自然是你对不住我,你根本不应该求皇上让我嫁给你!你不能对我一心一意只要我一人,却为什么要娶我?"

胤禩无言以对,这是他的罪孽。

"是我……误了你。"只恨他悟得太迟,悔之晚矣,连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毓秀忽然柔和下来,眼睛微微有些失神,似乎是在回忆:"后来我也才明白过来,纵使我玛法和阿玛再疼我,我必然会被指给皇室宗亲,无论是谁,都不会同我'一生一代一双人',因为,就连写下这首词的人,也是有妻有妾,未能携手一人到白头。"

相思相望一双人,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罢了。

毓秀忽然回握住胤禩的手,嘴角有些幸福如同小女孩的羞涩笑容:"可是我后来才发现,其实爷很好,也很宠我,比起旁人来、比起那些姊妹来,我也算得上是好上许多……只是,这终归不是我想要的……"

"我明白的,只恨身在帝王家。"胤禩黯然,捏了捏毓秀越来越凉的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

毓秀孩子气的笑了:"所以,如今我心愿已了,终于可以不要再受气受苦委屈自己了。来世,定然不愿再身在帝王将相家。"

胤禩终于明白陆太医所说的"福晋本人似乎断了生机"的意思,原来竟然是这样……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去羡慕毓秀的决绝,还是该去劝慰她应该为了孩子再忍一忍、争一争。

毓秀…虽然只是个女子,但她却比自己更狠得下心,纵使是子女也阻挡不了她的脚步,她想要什么,便去争取什么,不喜欢谁,也不会强装出笑脸来,一切都是直来直往的,一直到那一年被罚去庵里悔过,才让她收敛了锋芒。毓秀与良妃不同,良妃是那种为了子女甘愿自赴黄泉的女人,但毓秀却是敢爱敢恨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女子。

前一世,毓秀敢同老爷子拍板,也敢对着已然做了皇帝的老四咆哮……这些事情,即便是胤禩自己,也是只能想想,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只是原来一切都只是苦苦的压抑罢了,这个女人同自己一样,自那之后便一直苦苦演戏,他有多累,毓秀也就有多绝望,何况她只是一个呆在后院以夫为天的女人,最终选择这条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路,也就顺理成章。

胤禩红了眼眶,俯身将毓秀搂在怀里半抱着,有些哽咽道:"你放心,我懂你的,来世你要擦亮了眼睛好好找,莫要再嫁给我这样没用的。"

毓秀有些恍惚了,但仍笑着:"爷,你不是没用,只是心太软罢了。如今我也只能趁着爷心软,求一个恩典……"

胤禩起身正视毓秀,点点头道:"你说,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毓秀有些艰难地侧了侧头,道:"五年……不…三年就好,三年之内,爷别让新人入府,我怕二阿哥他……他受欺负……"何止是受欺负,怕是长不长的大都是问题。

这个要求极为不妥,时下女子皆以德行贤惠为先,哪里有女子主动要求自己男人给自己守孝不娶的?更何况自家男人还是天潢贵胄。这也就是肆意如毓秀这样的女子才敢开得了口,倒是也符合了她的性子。

胤禩自然知道亲身额娘不在身边的苦处,几乎没考虑便答应了,安抚毓秀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懂,有我看着,将来二阿哥长大了,至少也是郡王贝勒,断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去的。"

毓秀听懂了胤禩的承诺,也笑了,眼神迷离起来,嘴里喃喃道:"孩子…孩子……抱过来让我看一眼罢。"

这时高嬷嬷早已泣不成声,抱了刚出生的小阿哥跪在床头。毓秀伸出手指碰了碰小阿哥的脸,便是一松,再看去时,已经倒回产床上,眼看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八的受难章……泪奔……

来,大家跟我一起念,先苦才有甜100遍

偶也不想啊……剧情就素这么走的,估摸着老康又渣了……

伪更捉虫

正文 弘时

天亮之后,贝勒府哀戚一片。

府中早有下人报于乾清宫与宗人府:八阿哥府上福晋诞下一子,八福晋难产,薨逝。

康熙是在早朝前听闻这个消息的,太监退下之后,他愣了许久,也许是想起了昨日那番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隔了一日便听来了这样的噩耗,心下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也多多少少有些后悔,但这却是不会说出口的。

另一方面,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发妻赫舍里,也是在生下第二个孩子时难产去的,想到这里,不免对这个儿子也有了同病相怜的怜惜在里面,自己这个才出生的孙子,从此也就没了额娘。

叹了口气,便吩咐下去,着礼部按着郡王福晋的品级下葬,又赐下不少东西以示宽慰。

旨意下到贝勒府时,胤禩只是冷冷的笑了笑,手扶在毓秀的棺椁上,轻声叹道:"阿秀,两世了,我总算能够给你补上一个体面的丧礼,虽然及不上前一世和硕亲王福晋的身份,但总好过挫骨扬灰罢。"

亡者已矣,枯骨已成黄土,这些个名号封赏又有什么用?

想不到,两世了,仍是这般结局。

结发为夫妻,临了不白头。

……

胤禩哀伤过重,府中又有三个阿哥格格需要人照料,张氏虽然本分,但却不是拿得起大事的人,幸而丧仪在礼部与四福晋的协助下,总算是有条不紊。

因为毓秀丧礼的缘故,二阿哥的满月一类的全部取消了。这个孩子命也算硬,刚落地之时如此孱弱的一小团,如今在奶娘与嬷嬷的昼夜看顾下,脸色也渐渐红润了起来,看来是活过来了。

等一切结束之后,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胤禩入宫谢恩,被康熙单独传到乾清殿叙话。看着这个儿子不到两个月不见,浑如换了个人似地,身上悲恸之情溢于言表,想起之前待他的种种,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赐了座。

康熙问起毓秀留下的二阿哥来,听闻如今这孩子倒是挺了过来,不由开口道:"这个孩子想来倒是个有福的。只是如今你福晋没了,府里连个侧福晋也没有,没个主事的怎么行?二阿哥又这么小,不如朕今年小选的时候,给你指个侧福晋罢。"

胤禩连忙跪倒,磕头道:"皇阿玛恕罪,只是如今毓秀刚去,儿臣眼下实在没有心思新娶。若是皇阿玛怜惜,不如请准许让张氏升做庶福晋,暂代府内事务。"张氏的出身是低了些,但毕竟育有大阿哥,一定要升位,也不是不行。

康熙皱眉:"这成何体统,难道这满院子的事儿都要一个格格庶福晋来操持?"

胤禩磕了一个头,咬牙回道:"儿臣是怜惜二阿哥太小,想等他再长大些后再说……何况……毓秀去之前曾求过儿臣,让张氏代为抚育三个孩子,求儿臣三年不娶……儿臣也应了。"

康熙闻言顿时不快起来,却是有些迁怒于毓秀了,世上哪有女子开口要求自己夫君为自己几年不娶的道理?即便是当年的元后赫舍里也不敢提出这等愈矩的要求。

而这番无礼的请求……也的确是那女子会说的话……

不过转念一想,这老安亲王身份毕竟不同,他家的嫡女刚刚才没了,便指个新人进去,只怕也是不妥。何况,如今胤禩在朝堂上位置尴尬,不管是指了哪家的闺女去,都会让那些个人蠢蠢欲动。

无论如何,康熙如今对胤禩多少存着一分愧疚,眼下也便没再指责他为妇人所制一类的话,只微微一叹,道:"罢了,这事儿先不提也好,你自己府里的事情自己斟酌着办,不必再来请示了。"言外之意,竟然是允了。

胤禩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得磕头谢恩。

康熙让李德全将他扶起来重新坐下,才问道:"说起来二阿哥已经满了月,前些日子事儿多,也顾上,名字朕都想好了,四时者,天之吏也——就叫弘时吧。"

胤禩一愣,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浑浑噩噩地谢恩。心中苦笑,想不到,今世,他真的做了自己的儿子。

胤禩离去之后,康熙长长的呆坐了一晌午,梁九功进来低着头询问可要传膳的时候,康熙才叹了口气,道:"你说,朕对老八是不是有些…严苛过头了?"

梁九功怎敢说实话,只能躬着身子道:"万岁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奴才们愚昧,却是万万万不敢揣摩上意的。"

康熙不理他,犹自道:"朕做为君,问心无愧。但今日看见老八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哇。比起太子来,朕的确……"

梁九功听见主子这语气,分明就是后悔了,只是做人上人做惯了,连后悔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由心中一叹。不过他们这些个做奴才的,活着不就是为了给主子解个闷儿么?

于是梁九功略微思索了一番,便道:万岁爷,宫里的事情奴才们不好说,但就是在民间,一奶同胞生的几个孩子之中,父母特别宠着其中几个,也是常有的事。哪里能事事都一碗水端的平呢?"

"哦?"康熙来了一些兴致,顺着说道:"果真如此?民间如何,你再与朕说道说道。"

"嗻。"梁九功恭恭敬敬的打了个千儿,继续道:"家中的长子与嫡子自不必说,占着身份这一头儿雷打不动。常言又道'乌球子树老来红,荷花老来结莲蓬',说得便是做父母的总是会偏宠小儿子,但是也自然会另眼相看,至于这中间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头不沾,自然也就没那么受宠了,被忽略也难免。"

康熙一愣,细细想来,还真是这么个理儿,他的大阿哥二阿哥自不必说,在小的阿哥们长大之前,他在这两人身上投注了无数的心血,再往下数来,如今他喜欢时时念叨着的孩子,可不是十三十四再往下几个小的么……

说起来,从老三开始,老四老五一只到十二,他都是按部就班的寻着惯例养着,没再像大阿哥太子那样用心栽培,十三十四他们,也更多的是宠着,鲜少斥责。

果真是太偏心了吗……康熙不得不往此处去想,但思及民间也是如此,才略略好受了些。

梁九功察言观色,忙寻着机会道:"万岁,可要传膳了?"

康熙这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来,便点了点头,顺口说了句:"着御膳房送几个菜去八贝勒府上罢。"

梁九功忙低头应了,心中却是有些叹气,这人都去了,再多的赏赐又有什么用?

……

胤禛这几日总会抽空过府来看看胤禩,守着他用些膳、或是督着他休息一下。因为来得勤了,下人也就省了通报一项,只上前告知自家主子现在何处,横竖这个府里的主子也不怎么管事儿了。

这日过府时,便看见胤禩又呆在屋子里对着睡着的弘时发呆,似乎透过那婴儿再看旁人。胤禛心中一疼,虽然毓秀不贤善妒名声不好,但如今看来,小八以往说的那些"我福晋便很好"的话居然是认真的,想到这里,心中莫名的又有些不是滋味来。

活人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

胤禛走过去,将那人的手握在手心,道:"坐了多久了?用过晚膳没有?我才从衙门回来正饿着,不如陪四哥随意用些东西罢。"

胤禩回神,才发现自家又坐了一个下午,如今已是暮色沉沉,再看胤禛的表情,不由笑了:"四哥,我没那么没用,只是想些事情罢了,可怜弘时这么小就没了额娘,我是怕他日后吃苦。"

说罢,胤禩一边抽出手来,起身去唤了乳娘与嬷嬷进来照顾着二阿哥,一边同胤禛一道去了外院。

毓秀虽然去了,但胤禩将毓秀的奶嬷嬷与大丫头都留了下来照顾二阿哥,这些人是安亲王府的家生奴才,自幼跟随着毓秀,如今主子去了,却留下了一个小主子,自然也是愿意留下来的。张氏老实本分这么多年,毓秀投桃报李,临死前将她推了出来,破格升了庶福晋,开始暂代府中事务,主要管的,还是照顾弘旺与大格格。

桌子上不一会儿便端上几道清口的小菜,胤禛见胤禩毫无胃口的模样,又吩咐厨房去煮了碗京丝挂面,配了新鲜爽口的黄瓜丝儿,又多放了些醋和香油,胤禩这才勉强吃了几口。

胤禛见状一叹,心中虽然难受,但还是开口道:"你如今府上连个管事的人也没有,这样下去事必躬亲也不是办法,要不然四哥去求皇阿玛给你指个侧福晋罢,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这话出口,脏腑都已揪做一团。

胤禩敲敲手边盛了京丝挂面的瓷碗,一抬眼,看着胤禛道:"四哥不也是知冷知热么?不然四哥自己去求皇阿玛把你指过来帮着弟弟管家得了。"

胤禛一愣,好半天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斥,但却因为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心头暖过秋日旭阳,想要去握他的手,但却碍着不远处立着的下人,只能生生忍下。

胤禩又叹了一气,低声道:"毓秀死前将弘时托付于我,让我三年不要再娶,我应了,也同皇阿玛说过了。"

胤禛乍听之下也觉得这个要求颇为荒谬,虽说是为了保证自己所出嫡子的地位,但也着实不是女子应该出口的话:"皇阿玛他答应了?"

"……嗯。"胤禩隔了许久才点了点头:"也许是觉得愧疚罢。"也许是觉得如今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知道该指谁,索性再拖拖。

胤禛为了多些时间陪着他,每日将未完的公文都一股脑儿的随身搬来八爷府上。用过膳,胤禩一边给毓秀抄抄经书,一边陪着胤禛批公文,一直到胤禩倦了,胤禛才顶着月亮回自己府上。

……

胤禩尚未从毓秀难产离世的打击中恢复,宫中传来消息,良妃病倒了。

事实上良妃已经病倒许久了,她自去年入秋之后身子便不大妥当,京城的冬天又是苦寒,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年,终于因为这次毓秀的事情给拖垮了。

良妃心疼儿子如今刚经丧妻之痛,于是按住宫中的下人,不准往外传消息,因此才足足拖了近两个月。如今胤禩恢复的入宫问安,良妃已经咳了好几次血,病情也终于瞒不住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到如今胤禩早已心力憔悴,连云淡风轻的样子都已经装不出来了。

太医院的人这些日子派了专人每日给良妃三次请脉,这是一个恩典,也就佟皇后去世之前有过这样的待遇。只是如今胤禩已经完全对康熙的态度视而不见,事到如今他还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被圈了,老四日后登基大概也会把自己放出来罢。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但是储秀宫的寝宫内还燃着炭盆。

因为良妃身子越来越差,胤禩在储秀宫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日良妃用完了药,胤禩笑道:"额娘,总在宫里泡在药味里,只怕这鼻子都问不出味儿来了吧?"

良妃也笑:"小八这么说,莫不是院子里的花开了?"

胤禩附和道:"可不是,这都五月天了,花早开过一轮,额娘这是病得久了都错过了。不然今日趁着缓和,我们同额娘一道去亭子里坐坐吧。"

……

园子里景色正好,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虽然看了十几年,但过了一个冬天仍是别有一番春色。千秋亭里,早有机灵的宫人铺好软垫,摆好了茶具手炉,又默默退到一旁站得稍远。

从储秀宫走出来也不过几步路,但良妃已然露出疲色,微微有些气喘起来,颧骨也红得厉害,尽然已经虚弱至此了。胤禩心下怅然,唤了声:"额娘…"

良妃回头一笑,道:"哎,真是老了,不服都不行。"

胤禩喉头一苦,只能强笑道:"额娘说这话,也不怕皇阿玛听见。"若是良妃都老,那老爷子岂不是就是老不死的?

良妃笑着斥道:"贫嘴。"转头去看院子里的春花芍药,叹道:"想不到多日不曾出门,院子里的花都这般好了。"

胤禩见良妃的手攥了攥暖炉,便起身从喜福手里接过薄毯子亲自给良妃搭在身上,但却没回自己的位置,反是顺势跪坐在良妃膝边。

良妃吓了一跳,连忙去拉他,又急着左顾右盼,怕被人看到。

胤禩示意喜福别让人过来,才抬头道:"额娘,就让儿子靠一靠吧。"

作者有话要说:偶真的不素故意想虐虐小八啊~~但素不知道怎么就酱紫了……打滚

我要四爷安抚小八~~快了快了 君不见小八已经开始反调戏四爷了咩

正文 出继

良妃一怔,忽然想起那一年自己还是贵人时,毓秀把府里的格格杖毙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那个时候,胤禩受了伤,昏迷了几日才醒过来,入宫给自己请安时,也是这样跪坐在自己脚边,可怜兮兮的叫自己"额娘"来着。

良妃心一软,抬手摸摸胤禩长出青色发茬子的脑门儿,怪嗔道:"瞧你,也是做了阿玛的人,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也长不大呢。"

胤禩道:"有了弘旺弘时他们,才知无论他们日后长得有多大,在我这个做阿玛的眼里,始终也只是我的孩子罢了,长不大的。"

说起弘时,良妃也有些心动了。毓秀难产离世,小阿哥生下来便遇着额娘的丧礼,又是早产,因此到现在还没离开过屋子,良妃自然也没能见过,于是便道:"弘时如今怎样了?嬷嬷可还尽心?不知道会不会同你小时候一样瘦瘦小小的一团……"

胤禩自然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摸样,良妃说瘦小那便瘦小吧,只道:"嬷嬷都是毓秀留下的老人,自然是尽心竭力的,这几日比起刚生下来的时候,可是俊多了。再过一个月,天儿再暖和些,儿子就带他进宫来给额娘请安好不好?"

良妃摸着胤禩的头顶,像在记忆里做过无数次那样:"如今小八也有儿有女,在膝下承欢了,额娘这些年的心愿,总算都达成了……真好。"

胤禩听见这话,耳边便回想着毓秀死前如释重负一般地说"我如今心愿已了",那神情何其相似,他心中不安,连忙道:"额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如今不过是孙子罢了,再过几年弘旺和大格格长大成亲了,还等着你帮曾孙子曾孙女取名字呢。"

良妃笑而不答,只微微勾着嘴角回忆道:"额娘小时候,阿玛也是宠着的。后来……入了宫,全家都成了罪籍,那个时候年纪小没经过事儿,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浣衣局的活不轻松,一开始还每日想着阿玛额娘和哥哥他们,到了后来,每日被繁重的浆洗活计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吃得也少,虽然不至于饿着,但夜里只想哭……后来累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胤禩听得心酸,他第一次听见良妃同他说起封妃之前的事儿。辛者库有多累他不知道也没留意过,但是像良妃这样全家获了罪籍的人,十之**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加之她生的貌美,性子又软,只怕在那里面的日子很是艰难,被人欺负已是家常便饭。

于是胤禩便忍不住开口道:"额娘……你受苦了,如今儿子终于能孝敬您了,您可得把身子养好了,将来等着包重孙子呢。"

良妃却没有接话,只继续笑道:"额娘本以为这一生只怕就要这样过了,日后年岁到了,放出去,也配给那个奴籍的,或是给稍微有些头面的人做妾,谁知后来……后来居然有了你……"

说到这里,良妃脸上露出晕着柔光的微笑来,比漫天春花更动人,她低头看着胤禩道:"这是额娘一辈子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好事儿,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都是皇上对额娘的恩典,额娘就是用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的。"

胤禩怔怔的,他似乎明白良妃说这番话的目的了。聪慧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如今这对天家父子早已势同水火,形同陌路。她怕如今她身子一垮,自己的儿子在皇上面前露出怨愤的情绪来,那便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额娘……"胤禩眼角有些涩然,他捉住良妃的手,道:"儿子……懂的,皇阿玛对儿子有生育养育之恩,是天恩,儿子就是鞠躬尽瘁也无法报答万一。"

良妃眼眶也红了,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怎奈礼法不容,只能死死压下念头,哽咽道:"这便好……你懂便好……额娘便放心了。"

胤禩神情恍惚了一下,喃喃道:"额娘,你是不是,也要像毓秀那样,扔下我一个人了……?"

良妃的身子一僵,身子也有些发颤了起来。胤禩却似没注意一般,只低头道:"皇阿玛不要儿子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毓秀也不要我,一个人扔下孩子去了;如今,是不是连额娘也不要我了……"

"小八……额娘只是……放心不下……"良妃早已语不成句,再也无法顾及其他,倾身将胤禩的肩半搂在臂间。

胤禩虽然未曾出声,但伤心之处已到,却反而是冷静了下来,他将脸闷在良妃臂间,低声自暴自弃道:"额娘你也说你心愿已了,可以再无牵挂。那么我呢……谁都不要我,额娘是最后一个人了,你若是这样扔下儿子,儿子这样撑着,又有什么用?"

良妃闻言听出那话中堪破的意味,吓了一跳,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胤禩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额娘,你若是真的狠心扔下儿子,那么儿子也便能狠心扔下弘时他们,去同额娘与毓秀作伴。"

良妃一口气上来,将胤禩一把推开,用从未有过的厉色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放清醒些,这些话是可以说的么!"

胤禩却似不为所动一般,眼睛有些定定地望着桌上的果盘子,道:"有什么关系,若是连额娘都不懂儿子在想什么,我一个人撑着又有什么意思,横竖弘旺他们也姓爱新觉罗,皇阿玛不会饿着他们冻着他们。"

良妃手有些发抖,忽然一个巴掌朝胤禩扇过去,但她本就久病无力,这个巴掌也不怎么疼,只扫着耳朵脸颊。

院子里远远站着的下人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一开始见两人有些争执更是不敢上前,如今见皇子被自家主子打了,吓得顿时全部跪倒在地不敢动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谁知就这么一下,良妃似乎一口气没上来,一手按在胸口脸色忽然先是上红再是走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额娘!额娘!!"胤禩见状顿时三魂不见了七魄,一把扶住良妃,大叫着让下面跪着的人去请太医。

……

这样一番大动静自然惊动了这四九城里最大的主子。

康熙在听说了良妃忽然在千秋亭晕倒,似乎还是气的,也不免有些惊讶。这些日子胤禩日日在储秀宫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哄得良妃宽心,他也是因着先前的愧疚纵着,但今日怎么却把良妃气倒了?

这等大事他自然要去看看的,一路上早有宫中的眼线将两人的行状对话略略说了一番,康熙心中有了底,等他到了储秀宫的时候,便看见胤禩跪在良妃榻前十步远的地方,太医院这些日子专门给良妃诊脉的院判进退不得地跪在一边。皇子尚且跪着,一屋子的奴才们自然也都低着头不停地磕头。

康熙皱眉,这是个什么情况?

见屋子里没人敢说话,能说话的两人一个病得气都上不来,一个头碰在地上也不抬起来,康熙转头去问那进退维谷的院判:"这是怎么了?良妃的脉象如何?"

那院判似有难处,支支吾吾道:"皇上恕罪,良主子不肯让奴才诊脉,因此奴才也不知……"他夹在这对闹别扭的母子中间,也当真是毫无办法。

康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良妃素来是个温婉不生事端的,安静到即使成了一宫之主也没什么存在感,怎么如今反倒做出这样恃宠而骄的事?

不待康熙责问,良妃却是勉力从踏上撑起身子,'噗通'一声跌落在地上,堪堪在喜福的搀扶下正了身子,给康熙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行了大礼。

康熙见良妃重病之下给自己行大礼,知道这是隐隐托孤之意,心中不是滋味,只能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如今病着,有什么话同朕说便好。"又转头去斥责那些宫人:"没个眼色的东西,还不把你们主子扶起来,就这么让她跪在地上?"

谁知良妃却似突然间铁了心一般不肯起来,匍匐在地上道:"皇上,奴婢自知福缘浅薄身份低微,蒙皇上恩典才能有了今日,从不敢有所他求,但如今,奴婢却想用这个妃位向皇上求一件事。"

胤禩闻言吓了一跳,心中后悔之前说的那番话,本是想要激一激额娘,谁知却闹到了这个地步,只是他如今却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道良妃想要做什么,只能干着急。

康熙在听见良妃说"身份低微"之时,忍不住余光扫了一眼门口跪着的胤禩脸色白了白,心中微怒"也不知是谁乱嚼舌根子",但眼下也不忍心去计较良妃话语中放肆之处,只放缓了语气道:"你病着,起来说话吧。你素来是个聪明的,怎么说这些什么拿妃位换不换的,这是你该说的吗?"

良妃心知若是再不知进退,便该惹怒那人了,也就没有挣扎,谢了恩,由着宫女将自己搀扶回了榻上半躺下。

康熙瞧见她脸上毫无血色的样子,与嘴角干涸的血迹,心中叹了口气,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病逝的佟皇后,心头软了些,上前坐在榻边,缓声道:"怎么,可是老八惹着你了,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良妃微微有些喘,只能微微起身做叩首状,道:"是奴婢该给皇上请罪才是,小八不懂事惹了皇上生气伤了身子,奴婢万死。"

康熙不悦道:"什么死不死的,也不知道个忌讳,孩子不懂事,自然由阿玛额娘督着,你还是别想得太多,好好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良妃却道:"孩子虽然不懂事,但奴婢这个做额娘得却不得不为他求一个恩典。"

康熙在见良妃神色是少有的决然,心知这是她放不下胤禩,也不忍心打断,便挥退了左右宫人太监,只留了李德全与胤禩,才点了点头,说:"你说吧,朕听着。"

良妃抿了抿嘴,下了决心:"皇上,若是宗室里面有绝了嗣的……求皇上寻个妥帖的人家,把小八过继出去罢……"

康熙没料到她说的是这个,闻言一怔。

胤禩也顾不得许多,'嗖'得从地上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良妃,张了张嘴:"额娘……"

康熙反应过来,'噌'地站起身来,正要发作,却在听见胤禩这一声低唤之后顿住了,侧头去看着一脸茫然地望着良妃的胤禩,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只怕,这是良妃自己的意思罢,老八他,应该不知道的。

转瞬间不由想起了那日他看见福全与胤禩相谈甚欢的画面,康熙没来由的一阵气紧,生生将火气压制住,不喜不怒地看着胤禩,道:"老八,你呢?你额娘求朕将你出继,你可愿意?"

胤禩怔怔得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出继?

不再做皇阿玛的儿子?从此绝了对那个椅子念想?

不对,他对那个椅子早已没了奢望。那么……是绝了朝中大臣们对自己的念想?

没了皇子的身份,也许……自己才能安全,才能真正的避开祸患。

只是……从此他便不再是额娘的孩子,连在良妃身后以儿子的身份哭丧都做不了,这让他如何安心?又如何忍心?

额娘……儿子要辜负您了。

胤禩望向良妃凄清的脸,咬牙将头一磕,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不愿……"

胤禩话未说完,良妃却忽然低声喝道:"胤禩!"生生打断了他正要出口的话。

胤禩看着良妃目中的神色,心中一凛,若是他此刻拒绝,只怕良妃当场便会断了生机,他也怕良妃真的豁出去与老爷子顶撞起来,于是只能掀了掀嘴,叩头道:"儿臣但凭皇阿玛做主。"

康熙面目上看不清喜怒,但角落里站着的李德全却是有些心惊胆战起来,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场。

但胤禩之前那半句"不愿"却被康熙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居然让他一肚子的火气消了不少,连良妃这等几乎可以算做干政的行为,连同方才放肆的举动也不怎么想计较了。

沉吟片刻,康熙也没叫胤禩起身,却是回头对良妃道:"这事儿不可再提,祖宗有祖宗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前朝的事情不是你们妇道人家该插手的。这一次朕念着你身子骨不好,从轻吧,罚你三年俸禄,禁足储秀宫六个月,你可服气?"

良妃察觉到帝王明显愉悦起来的神色,虽然不知为何,但毕竟这个恩典自己已经求过了,剩下的事情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如今皇上这态度却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忙道:"奴婢知罪,叩谢皇上恩典。"

胤禩的额头一直碰在金砖之上,康熙不叫他抬头他也不敢抬头,只能这么惴惴不安地撑着。

康熙见状,抬脚便往门外走,路过胤禩是,才略略停了一停,道:"你也别多想了,好好照顾你额娘才是正经的。"说罢不等胤禩谢恩,便大步走了出去。

胤禩直起身来,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之前说的出继桥段出现鸟,嘎嘎,大家木有想到是良妃主动提出的吧……

放心,还是那句话,良妃不会挂,她是心病。

怨念,下一章一定放四四出来吃小八豆腐,哦,不是,是让四四来安抚小八…………

正文 安慰

之后储秀宫里院判给良妃请脉,里里外外一片战战兢兢。

谁知那院判摸着胡子诊了许久,居然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跪下对胤禩与良妃道:"良妃娘娘血淤滞于脏腑之间日久,已成积肿难返之势,因此每每思虑忧伤之时才痛有定处,得温而不减。但方才微臣诊后发觉,那瘀滞之血块似乎有消散之态,如今虽然虚弱,但脉象上看,却是大安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喜,再下来便是写方子自不必提。

胤禩出宫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初春的天色,微微有些暗了,他站在宫门一动不动,一直到高明忍不住上前小声唤了声:"爷,回府罢。"

胤禩呆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去城外的庄子吧,带一坛子随便什么酒过去,今日不回府了。"

高明不知道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胤禩从宫门走出来的时候人都是飘飘摇摇的,听了这样的吩咐,也便不敢去劝什么,只连忙打发了另一个小太监回府去报信,自己则是服侍着主子上了马车。

……

胤禛知道这些日子良妃卧病的事,自然也知道胤禩每日都去侍疾,平时他回了府总会打发人去看看八爷回了没,用过膳了没。谁知今日一直到了晚膳过后才听见下人回复,说八爷刚出了宫,直接去了城郊的庄子。

胤禛将手中的折子放了放,微微皱了皱眉,又问了几句八爷的脸色如何、是否用过膳了,再听见说八爷只叫了酒去别庄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知道胤禩自从那次喝葡萄酒之后便鲜少沾酒,即便是躲不过去也只是一碰即止,今日似乎有些反常,莫不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思及此处,胤禛忙吩咐了下人去套车,赶在城门下匙之前出城。

……

胤禩不知道胤禛回来,只让人在院子里的放了桌椅,一个人喝闷酒。高明见着不妥,才自作主张让厨房做了几个小菜端上来。

一坛子酒去了一大半的时候,下人来报,四爷来了。

胤禩一愣神的功夫,胤禛已经进了院子,一看就知道是从府里直接来的,连衣服都是那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常服。

胤禩一笑:"你怎么来了?"

胤禛看他神色不似十分勉强,才松了一口气,径自在胤禩对面的凳子上做了,伸手拿过胤禩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才道:"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胤禩嘴角微微动了动,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只吩咐下面添了一副碗筷酒杯,两人月下对酌起来。

胤禛将下人都撵得远远地,才往胤禩晚了放了些易克化的东西,嘱咐道:"别光顾着喝酒,当心醉了。"说罢抬眼飞快的觑了胤禩一眼,才道:"可是今日你额娘……她不大好了?"

胤禩点点头,想想之后又摇摇头,似乎觉得怎样都不妥,便一边小口嘬着酒,一边断断续续将宫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胤禛听见他说到"如今毓秀走了,若是额娘再扔下他不管,就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脸色青了青,低头装作夹菜掩饰了过去,胤禩沉浸在今日的对答中也没留意。再听见胤禩用淡淡的口气说出良妃自请将他出继的时候,胤禛手中一停,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神色,却是看不出喜悲,只有一片寂寞寥落的萧瑟。

"小八……你怎么想?"胤禛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怎么想?"胤禩一笑,刹那间远去繁华的模样,让胤禛心里一跳,他仰天喝下最后一杯酒:"我怎么想何曾重要过,只要皇阿玛做主就好。"说罢又想了想,笑道:"其实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只是额娘便没人照顾了。"

胤禛不忍心看他露出这样笑里藏着苦的表情,低头看着空了的杯子,沉声道:"还有我在。"

胤禩垂下眼,不知道该不该说些什么,自己总是这样无视他流露出来的情意,或者装作没看见,这样下去,他自己也有些唾弃自己了,即想要抓住老四这根浮木不肯松手,但又不愿意去回应他……说到底,还是他一开始先主动对胤禛示好的,也许是他尺度没弄好,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看见最后一坛酒很见了底,两人都不再说话,有些冷场,胤禩只好再做了一次缩头乌龟,敲敲酒坛子,叹道:"早知四哥要来,应该让他们多备一坛子的,如今只能以茶代酒了。"

以茶代酒,岂不是越喝越清醒?

胤禛白了他一眼,偏头看向院子里那棵以有郁郁葱葱苗头的老梅树,道:"那儿,不是埋着几十坛子么,想喝就挖一坛出来。"

胤禩瞪眼:"那是我嫁闺女时候用的,怎么能偷喝?"

胤禛回过头,微微歪了歪,道:"不尝尝怎么知道酿坏了没,万一日后你闺女大婚拿出来,打开一闻,全酸成醋了……"

胤禩脸一黑,截住了他还要说出口的话:"别说了,铲子在那边,要喝你去挖。"

胤禛窃笑。

……

等一坛随便什么酒挖上来,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两人乘兴揭掉封泥,一闻,梅花的香气混杂在浓郁的醇香中铺面而来,胤禩眉毛一挑,看向胤禛,似乎在说:"酸了没?"

胤禛看着胤禩不经意流露出来献宝一般的眼神,就像一只小狐狸一样,心里有些不稳,方才后悔不该提议再喝酒的,也许今晚根本不因为跑这一趟。

胤禩起身给两人杯里续了酒,见胤禛心不在焉的,便开口道:"怎么?不想喝了,还是府里有事?"

胤禛犹豫了一刻,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物件,放在桌上,慢慢推到胤禩面前,道:"早该给你的,一直没寻着机会。"

胤禩狐疑的拿起来,是个白玉山子雕刻的鼻烟壶,借着月光看,瓶身上阴刻着一些花纹,仔细辨认,似乎是私刻而成啊……胤禩抬头:"你刻的?"

胤禛脸红了红,他的手艺也只能这样儿了,这个还是练习了好久之后最拿得出手的一个成品:"我本是想着前些日子你生辰时候送的,后来耽搁了。"

胤禩心头微颤,觉得喉咙里面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低头细细看着这个还带着胤禛体温的物件,不吭声。他的生辰在三月里,正好遇上毓秀难产,后来良妃又病了,每日浑浑噩噩几乎撑不下去,连自己的生辰也忘了,想不到还有人一直惦记着。

胤禛绷了一绷,虽然想让他再感动感动,但还是继续说道:"其实胤禟胤俄十三十四他们,也都备下了贺礼,只是谁也不敢拿出来罢了。"

胤禩忽然觉得想就这么放纵一下,也许他这一生也没算白活,二伯躲过了这一劫,良妃虽然还病着,但既然已然由她亲口说出了出继的话,那么想必是懂了他的心思罢……

小九小十自不必说,就连十三十四他们,如今对自己也算和气一团。

虽然老四这里出了岔子,但他如今也一点一点看清了他的心思,不谈别的,光是他记挂着自己这份情,他也不能无动于衷。

至于老爷子……

胤禩将鼻烟壶放在手指间把玩摩挲,调笑道:"虽然雕工差了点儿,但弟弟如今正好缺一个,先将就用着,四哥日后手艺精进了,再补我更好的?"

胤禛横了他一眼,道:"嫌弃?那行,还给四哥,我留着自己用。"说罢就要伸手来拿。

胤禩连忙收入袖袋内,道:"那不行,货物既出,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胤禛不理他,低头端起杯子喝酒,嘴角隐隐勾起一抹弧度。

……

酒香醇厚甘冽,虽是初夏,饮梅花酒似乎不大应景,但两个人都各有心事,或是在解酒躲避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居然就这么喝多了,胤禩还用筷子击打着空杯子,逼着胤禛唱了一段出塞。

胤禛也似放开了一般,横竖下人都被赶得没了影子,就连高明也不在一边侍候着,一手扣着拍子唱完之后,与胤禩相视一笑,两人之前的尴尬一扫而空。

已是深夜,两人摇摇晃晃得从座位下面爬起来,互相搀扶着直接进了院子里的书法,一进门,胤禛便一把将胤禩压在门上,吻了上去。

胤禩挣了一下,垂下眼,右手扣住了那人的肩膀,却不是去推开他。

醉意让情意更盛更无法控制,唇舌交缠也到了极致,心底的渴望喷薄而出,胤禛抱住胤禩的手都有些抖。

胤禩的身后是冰冷坚硬的门楣,身前是比酒意更热切的男人,一时之间他也觉得胸口的瘀滞只想这么不管不顾的宣泄出来,另一只手也轻轻回抱住身前的男人。

胤禛一滞,与他纠缠的唇舌确实更加急迫了起来,带着惶然的意味,原本压制那人肩膀的手,也去撕扯他身上的衣物腰带。

腰带滑落,被扔在一边,腰间系着的玉佩就这么叮咚一声掉落地上,也没人去理会。

外衫被解开随意扔在地上,胤禛再没什么耐心可言,几乎是用撕得去扯那人的白色亵衣。胤禩皱了皱眉梢,勉力推开那人一些,低声道:"当心别摔了我的鼻烟壶……"

胤禛借机将他的整个左肩全扯了开去,欺身而上,在他耳边模模糊糊道:"坏了我再赔你一个。"

胤禛身上的衣袍仍是完整如初,光滑冰冷的衣料不经意地扫过胤禩□在外的皮肤上,带着一丝战栗一般的羞耻感,他仍不住膝盖有些发软,站不住脚。

胤禛轻佻的在他耳边笑了笑,手也没入那人的松开的亵裤之内,不疾不徐地慢慢去撩拨他。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似乎这人的弱点已经被他掌握了大半,不过几下,那人便忍不住泄露出微弱的呻吟。

胤禩纵使醉了,也觉得有些难堪,耳边听见自己发出的虚弱声音连忙咬牙撑着,不肯再示弱屈服。胤禛却是极爱撩拨到那人,看他最终失控崩溃的模样,于是欺上挑开那人牙关,硬是与他纠缠起来,只为了听听他从唇齿间忍无可忍流泄出来的模糊呻吟。

"嗯……哈……"胤禩好几次被那人逼到绝境,但却有故意放空他,或是死死握住,不肯让他解脱,往返几番之后,胤禩有些恼了,连眼角都带上了怒气,睁眼看见那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再看见那人仍旧严严实实的衣物,也就这么冲动地去扯他的腰带,撕他的外袍。

胤禛眼里闪过笑意,手上倒是配合地将胤禩身上剩余的衣物全部剥脱干净,扔在地上。

胤禩终于解开了胤禛最后一件衣服,看着那人身上精悍起伏的轮廓,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一时冲动,胤禛却不给他退却的机会,都到了这个程度再叫停,只怕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胤禛重新将人压在门上,这次再没了阻隔,同样高热体温的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处,互相摸索着去安抚对方的急切。

胤禩被撩拨的久了,很快便忍不住绷紧了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人几乎是挂在胤禛身上动惮不得。胤禛楼主胤禩的腰身,将他推到在南墙的床榻之上,自己也跟着覆了上去。

胤禩还没缓过气来,便被那人紧紧压住,腿也被扣住分开,心中不由有些慌乱起来。

胤禛沾了手上方才胤禩的湿液探向那人的身后,却敏感地觉察出那人浑身的僵硬与抗拒,不由停下了动作,抬头去看那人的眼。

胤禩与他对视一瞬,呼吸也是一滞,那人面上无奈落寞与失望的神情,几乎让他承受不住。不是他色令智昏,不是他屈服于眼下,只是胤禛的待他的情分他已了解,却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回报于他。

也许一日两日他可以回避,但他们两人之间,除非胤禛断了念头,否则总有一个人要低头。

也许是看出胤禩的纠结困扰,胤禛微微叹了口气,低头在胤禩嘴角覆上缠绵一吻,才在他耳边道:"你不用这样,我说过,不会迫你。"

这声叹息在胤禩耳边久绕不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既然在听见胤禛有如承诺的话之后,伸手抱住了胤禛的后背,慢慢收紧,放松了自己的身体。

胤禛一愣,低头看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胤禩没说话,只在黑暗中微微将头偏向一边,也不知是在逃避谁。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那些pia偶卡H的人哈,大家都知道的,这个尺度有待商榷,这年头小编也不好做啊,so有可能下一章就第二天啥的…………

当然,打擦边球的事情也可以考虑一下,所以容我纠结一下,探讨一下尺度的问题。

另,应该是今天更吧,偶看到昨天有人说该更了,难道偶记错鸟?

产检结果是要多卧床,哇擦勒,还要不要人活了,上班咋办啊?!打滚求安慰~~~

正文 结发

心心念念的人如今在怀,又默许了自己的放肆,纵使自制力强如胤禛也不会再矫情了。

身后陌生的地方初次被什么东西慢慢侵入的感觉并不好受,胤禩微微难堪的仰起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人的手指。

腿间难能间或碰触到炽热无比的硬物,胤禩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以逃避眼前他无法应付的局面。

想起还是许多年前……真的是许多年前,都是上辈子两个人小时候的事情,年幼的他也曾拉起自己的手,把一个人在宫里甩开下人玩耍,却忘记了回钟粹宫的时辰的自己,送了回去。

那个时候的胤禛,也还没有长开,也会笑也会恼,生气了也会骂人,脾气有些暴躁却有些闷,完全不似现在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样子,他的手也是软软暖暖的,就这么一路牵着自己往前走,嘴里还不忘记责备几句,倒真似个兄长的模样。

后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就记得前几年胤禛捉着自己的手交自己写字的情景,他手心里薄薄的茧磨在自己手背上,手也是大而干燥,却是如当年一般,是暖的。

"嗯………"胤禩有些难耐起来,想到这样一只手,眼下却在缓缓探入,抚平那内里的褶皱,用自己刚刚释放过的东西,一点一点浸湿那处。

会觉得是被侮辱了罢……

怎么想都应该如此,且不说前一世两人势同水火的关系,恨不得你死我活一般,单就如今两人同是身为男子,他却要屈居人下一事,在世人看来,无论如何也是一种羞辱。

果然应该如此的罢……胤禩闭上眼,但不知为何心里恨不起来。胤禛的每一个动作和安抚的吻,他都能透过他的碰触感觉到那人的用心。

已经蓄势已久的硬热终是有些急迫起来,抵在自己身后的器官缓缓地往里推进着,带出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来。从来不知道做这种事情原来是这般疼的,以往同府里的女子初次同房之时,也记得她们似乎露出过痛苦的表情,但却不知是这样的……

"别……"胤禩对突如其来的疼痛毫无防备,他自幼养优处尊惯了,除了那次在江南遇险之外,没吃过什么苦头,上辈子也只是精神折磨更多,因此被这样的疼痛一激,顿时什么迤逦暧昧的想法全没了。

他腿被胤禛扣住动不了,只能伸手去推开那人,这一次自然是用了全力,甚至趁着胤禛一愣的功夫,用膝盖将他顶开了一截。

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要前功尽弃?!

胤禛此刻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即不忍心见胤禩吃苦,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的这一步。他模模糊糊的知道,这人是怕疼了,若是今夜就此打住,只怕下次近他身的机会都没了。

看见胤禩踢开他之后立即蜷缩起来的模样,胤禛叹了口气,上前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烙下轻吻,低声安抚道:"别害怕,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想来胤禛说的话在八爷耳朵里还是有信誉的,这样的简单的一句保证,居然真的让胤禩慢慢放松了下来,也许是出于某种愧疚的心理,他也在胤禛的抚慰下慢慢回应着那人,缓缓的在那人汗湿的肩背上不紧不慢的抚摩着。

……如是良久的安抚,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的慰藉与讨好,让同样身为男子的胤禩几乎难以理解此刻胤禛的执着,若是他,必然不会为了另个一人如此压抑委屈自己去刻意讨好。他都尚且如此,遑论是日后说一不二君临天下的胤禛。

因此在胤禛再次试着侵入的时候,胤禩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指责他的出尔反尔,只是屏住了呼吸,忍着疼,一点一点的拼命抽气,克制住自己再次将人踢下去的念头。

也许是忍得久了,或是夜深人乏了,胤禩只觉得意识渐渐有些不甚清晰起来,虽然仍是疼得厉害,但终归在那人的耐心与安抚下,渐渐接纳了他。

一直到齐根没入,胤禛才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拭去胤禩额角几乎凝聚成滴的汗水,低头在他干燥的嘴唇上慢慢研磨着,在他似乎渐渐适应了之后,才渐渐小范围的动了起来。

"嗯……"胤禩昏昏沉沉得被不适的感觉困扰着,但此刻他已经聚不起力气去阻挡那人,只能微微睁开眼,有些失神的喘息起来。

胤禛只觉身下渐渐顺滑起来,兼之又是心系之人,狂躁的冲动渐渐不受控制,看着那人难耐的模样,起先还能压制着自己动作的幅度去顾虑那人的感受,但几番情动下来,他只觉自己那物如同被一张樱桃小口吸着,那湿暖之处令他几欲失控。

于是轻缓的动作渐渐放纵起来,在身下那人办昏半醒之间泄露出来的若有似无的低低痛哼之下,胤禛低头去咬那人的嘴唇耳朵,卷了那人的唇舌与他一道纠缠,而身下的拍击也是一波急过一波,一次更重于一次。

胤禩承受不住,抬手攀附住胤禛的手臂,低低开口虚弱的哀求道:"别……"

只是此刻胤禛在长久的克制之后,已在喷薄的边缘,耳朵里只剩粗重的喘息低吟,哪里听得进去?制住那人略微挣扎的手脚,将那人的膝盖扣在自己腰间,耳边只余激流飞瀑轰鸣作响,浑身血液如同热得恨不得立即蒸腾起来一般。

原来缠绵也能如此情动、如此激切,与女子在一起是完全不同,这个人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光是想到这一点,背德的快|感便能在黑暗中将他淹没。

一直到激情喷薄而出,胤禛才缓下了动作,慢慢伏下|身子,抱着下面的人喘息,却不愿意就此离去,仍旧眷恋着那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气息。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起雨来,初夏的夜乍暖还寒,骤降的雨水浇灭了夜晚残余的热度,屋里渐渐凉爽下来,彼此的体温在这样的夜晚更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胤禩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方才的一番折腾耗尽了他大半力气,如今只能安静的躺着,任由那人压在身上。

这样的夜晚,两个人毫无旁骛的缠绵让人眷恋不已,渐渐得眷恋变成沉迷,沉迷又化作欲念,合着窗外夏初豪雨的拍击声又如同日出前上涨的潮水一般涌上来。

胤禛低头吻住那个已经昏昏沉沉的人,手指轻而巧地覆上那人已经虚软之物的顶端,略施巧劲,一寸寸细捻下来,直逼得那人不得不再次动情起来,借由着方才释放过后的顺滑温热,再次开始新一轮的征伐。

只这一次胤禛却是耐心十足,他前番委实太过急切,直到结束了才惊觉自己竟然没怎么顾忌身下那个人,幸而不曾伤了他,如今自然想要极尽所能地取悦那人。

胤禛低下头去轻轻咬上那人胸前淡色,轻咬细啜,让那人自昏睡中也开始颤抖起来。

屋里又断断续续响起压抑的呻吟,如同水中颠簸舟船上那溺水的人。自己都极少碰触的地方被那人细心抚慰着,是欢愉,渐渐的,自疼痛转由麻木之处,再胤禛的刻意撩拨之下,竟然不知何时升起了异样的感觉,陌生至极。

"唔——"也不知是胤禛在征伐时不留意扫过了什么地方,身下本是瘫软的人忽然挣动了一下,将腰线拉到极致,纵使是咬紧了唇也抑制不住泄露出与方才不同的破碎呜咽之声,而下面也情不自禁地忽然绞紧了那人正肆意出入自己的那处。

"小八?"胤禛呼吸一窒,强忍住想要肆意妄为将自己推得更深的冲动,抬头看向身下的人,果然见他微微睁开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看到那人战栗不已的模样,胤禛忽然有所了悟,调整了角度,堪堪朝方才那处的位置刺弄过去……如此来来回回几次,胤禩手指攀上胤禛的肩膀,扣紧,而那处也如同女子的小口一般不住地衔吮起来。

胤禛有些喉头发紧,眉间也少有的染上一丝浮躁和急切,俯低身子狠狠地抱住那人,兀自加大了幅度与频率,执意将那人也一道逼到尽头。

渐渐粗重的喘息,相互交叠到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无法再压抑克制的低声浅吟,都渐渐消散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这一夜,除了彼此,无人再能窥见这个屋子发生过的事情。

地上,胤禛天青色的常服与胤禩白色的亵衣纠缠在一处,散落了一地,就如同纠缠了整晚的两个人一般。

……

到了而更天的时候,雨势下了些,苏培盛撑着伞在书房外敲门:"爷,该起身了。"

胤禩刚刚才昏睡过去,而胤禛则是只闭眼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只是这个庄子在城郊,今日胤禛还得上朝,自然须得起的更早些才行,胤禩没了差事,到正好可以歇着。

胤禛低头去看胤禩,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有些自责,但却是不后悔的。呆了一会儿,知道苏培盛忍不住再次叫门时,才披衣下床,隔着门对外面吩咐打些热水、再将干净的衣衫备下。

胤禛不肯让人进门,连高明苏培盛都被关在外面,他自己亲手帮胤禩清理了一番,帮他穿上干净的衣服。这一番折腾下来,胤禩自然是醒了,见胤禛忙里忙外的,忍不住道:"四哥,你不必如此。"

胤禛听他声线仍有些暗哑,心里一热,帮他掖了掖被子,道:"我去上朝,你今日好好休息,良母妃那里,我去帮你告假。"

胤禩揉揉额角,道:"也好,就说我明日入宫。"他确实不敢今日进宫,怕良妃看出现端倪来,也只能避而不见了。

胤禛听了便问:"你今日可会回府?"

胤禩道:"……午时过后罢。"

胤禛见他面上有些别扭的模样,心中一甜,轻声问道:"身子可是难受?想吃些什么,嗯?"

胤禩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缠绵的如同老夫老妻的对话,连忙借口时辰不早了别误了早朝,才将胤禛赶走。

胤禛见他巴不得他赶快消失的模样有些无奈,留下一句"我下了朝再来看你",才同苏培盛转身离去。

胤禛走后胤禩昏昏沉沉地又睡到了将近午膳的时间,才转醒过来,只让了高明进来服侍,自不必提。也不知是不是胤禛同高明说了些什么,高明倒是什么异常也没表现出来,一切行事如同往常一般,只是亲手换过了书房的床帐,又换了熏香。

……

没过几日,户部尚书在朝堂上请示去两广督粮的人选,康熙翻了翻折子,道:"就老八罢,他永定河的差事办得不错,这次正好他去,拟旨。"

胤禛闻言一惊,他未曾听胤禩说起过这件事,也不知道之前他被康熙斥责的原因,也没多问,因此乍一听见,心中一阵莫名的滋味,连忙低下头掩饰了去。

下了朝胤禛便直接去了八爷府上,正巧传旨的太监刚走,胤禩见胤禛黑着脸进了院子,不禁讶然道:"这是谁惹着四哥了?"

胤禛听见他语气中一派淡然甚至还有心思同自己打趣,便知他是原意去的,心下更是不喜,皱着眉头道:"你要去南方?"

胤禩一愣,才知他是为这事儿不高兴,转而又想起自己似乎没同他说过,便点了点头,道:"李光地走到时候,同皇阿玛提过一次,那次他老人家没准。"说完转头让下人杯茶,对胤禛道:"还是去书房说罢。"

胤禩将事情的前后略说了一遍,胤禛听罢仍没缓了脸色,嘴角抿成一条线,活像个阎王,倒是有几分抄家皇帝的影子,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同我商量?"

胤禩一愣,才想起老四这个人掌控惯了,自然是喜欢事事尽在掌握的感觉,否则众多兄弟中,也不会只有他去费心思建那什么黏杆处了。

只是……

胤禩并不是拼命十三郎,他是胤禛前一世最大的对手,是那种让胤禛即便是斗倒了自己,也要看着自己烟气的敌人。即便这一世因为种种原因他妥协了,一步一步退让至此,但也不意味着他要像十三弟那样以他马首是瞻。

他要做的是贤王,是总理大臣,可以帮他分忧,但却不是没有主见事事听从于他的人。

你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真命天子,是帝王星,然我也不是你瑶池里养着的锦鲤。

思及此处,胤禩也勾起一个惯常的笑容,不甚在意道:"四哥,这事儿本来也没个准信儿,商量了又有什么用?皇阿玛他老人家不同意你我也没折儿不是?"

胤禛见他不回答自己,却是岔开了去,再瞧见他那虚伪的笑脸,一分闲气顿时成了五分。其实一开始他不高兴,也是因为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地步,却忽然听见那人要南下,去多久还不知道这回事儿,谁知此番一说之后,才知这人分明没打算同他商量,既然如此,自己还这么巴巴地往上贴做什么?

想到这里,胤禛呼地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既然你要南下,想必要准备的东西颇多,四哥就不搅扰了。"

胤禩也失了心情去哄那人,总不能退让的没边儿了不是,便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送客道:"既然如此,弟弟就不留四哥用膳了。"

胤禛顿时气结,拂袖而去。

八爷脾气也上来了,放着四爷不管,着手准备南下事宜,其实他一个人也没什么要紧,只是府中三个孩子尚小,弘时更是孩子襁褓之中,良妃又病着,这个时候出行,的确让他有些放心不下。

胤禩第二日入宫见了良妃,良妃倒是对胤禩这次南下颇为欣喜,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了一番,胤禩看她气色大大好过前番,也才下定了决心。转头给康熙请安的时候,胤禩跪下,向康熙求了个恩典,在自己离京的时候,想让弘时养在良妃身边。

康熙沉吟了片刻,才想起老八府里如今已经没了福晋,只有个破例抬了身份的庶福晋持家,将他的嫡子养在这样身份的女人名下确实不妥,又想起良妃来……叹了口气,便允了,甚至允了将弘旺与大格格一并接入宫中,养在阿哥所,只是不去上书房。

胤禩连忙磕头谢了恩,没想到能求得这样大的恩典,弘时能养在良妃身边是最好不过的,他自小没能让良妃尝尝天伦之情,始终是个遗憾,如今有了弘时在身边,良妃的心境自然也会不同,自然会少些胡思乱想。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小八怕疼……

另,两个人才刚缠绵完了,下床就翻脸……掀桌~

话说,之前还有筒子们质疑这是清水文。。。哦吼吼吼,终于洗清了。本来写了三千字的H,后来怕小编为难,而且筒子们也不是为了H来的,所以删删减减意思一下吧,如果有机会定制印刷再补起吧。

这年头,小编也不容易啊。

正文 南下

胤禛本以为不管怎样,两人总要在临行前再见几次面,向前几次那样说开了也就罢了,谁知他却是料错了。

胤禩除了着手准备南下行程,还的同户部与吏部的官员交接一些手头的事物、打听如今两广总督和地方官履历。同时家里的三个年幼的孩子也放心不下,弘时还好,送去良妃那里至少不会吃苦,但弘旺与大格格两人虚岁都三岁了,正是懂些事但又懵懵的年纪,如今送去东西三所,不知道那些下人红顶白带的,会怎么对自己的孩子。

心里很是愧疚,因此胤禩从衙门里回来便都陪着两个大的孩子,一直到了他们入睡之后,才回到书房挑灯写陈条。

胤禛这几日也正好卷入了调查山东河间饥荒的事情也忙得焦头烂额,没顾得上去找胤禩,等他掐着指头一算,才发现胤禩离京竟然就在这几日了。

不能这么等下去了,胤禛使了府里下人去八爷府上问了八爷行踪,才知这几日八爷日日晚归,说不得准,听说今日是去了裕亲王府上。胤禛听了无法,只能再等第二日。

谁知到了第二日,人刚到八爷府上,就听说八爷昨夜一回来就被九爷他们叫走了,至今未归。想到那人居然还有空去老九那边夜不归宿也不来找自己,胤禛憋了一肚子气。

胤禛让门人留了话,若是八爷回府了,便来知会一声,谁知一直等到夜深也没等到胤禩回府的消息。

第三日胤禛自己一早亲自去堵门,才知道又来晚了一步,八爷城门一开便出城去了,说是去给良妃上香祈福,皇上准的。

胤禛黑着脸去了衙门,整整三日,不用怀疑,胤禩定是在刻意避开他,居然做到这种程度。这日户部人人自危起来,四爷狠狠发作了一批山东的官吏,将他们放在查办的折子里,任谁来求情也没用。

等他回府的时候下人来报说八爷也回来了,胤禛一喜,正要登门,却又听说八贝勒府的下人说八爷已经歇下了。胤禛犹豫了半刻,终是叹气作罢,打算第二日再去寻他。

谁知他第二日一早却听见门房说,八爷天不亮便出城了,如今怕是已经在南下的官道上行了小半个时辰。胤禛面无表情的示意自己知道了,转身狠狠得将一桌子笔墨纸砚全部扫在地上。

一边的苏培盛吓得噤若寒蝉,心中哀叹:主子这次气大发了,八爷,你这又是何苦哇。

……

胤禛这次气得不轻,他怎么也没想过胤禩居然就这样一走了之,连一个口信都没留下。这一去定然不是一年半载便能返京的,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彼时两人还能不能谈笑如初都不知道,往来书信自是不能留下什么把柄,难道胤禩就真的不懂自己对他的心思?

是真不明白,还是他压根就毫不在乎?

胤禛闭上眼,不愿意去想。

……小八,你的心,可是石头做成?

胤禩将陈祖衡留在了裕亲王府上,经过这一事之后,福全也看淡了许多,隐隐流露出想回盛京或是南下江南养老的打算,叔侄两人自知这事也只能想想罢了,相顾叹息了一番,在此不提。

小飞无牵无挂,自然同胤禩一道上路,他出京的日子是通康熙备报过的,因为不欲牵扯太多,因此走得悄无声息,只有良妃知道日子,连胤禟他们都不清楚,更不用说胤禛了。

胤禩确实有回避的意思在里面,但也不是单纯因为那次争执。别庄那晚过后,胤禩心里始终还是有些别扭的,任谁以堂堂男子之躯雌伏于他人,也会心生恼怒罢,更遑论两人之间说不清楚的孽缘。加上后来胤禛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有些担心。

前一世,小九是个风流的性子,好各色美人,虽然收入府中的大多是女子,但偶尔也会在堂会包一个红牌伶官儿,兄弟之间偶尔也会说些荤段子评论一番女子与男子的妙处,这种事听得多了,任谁也不会觉得会认真。

世人都说戏子无情,其实,他们这些天家兄弟又何尝不是如此?能多情能风流,却没有真心。

与胤禛走到这一步他自己责任也挺大的,是以他倒不会去埋怨什么,一半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就像小九说的那样,他不好男色,只是偶尔尝个鲜儿罢了。

胤禩不似外表那般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活了这么多年又死过一次,对这种事情早看淡了。但后来胤禛的探访和言语间的霸道与紧逼让他有了顾虑。

胤禛他想做什么?

叹了口气,也罢,正好撑着他南下这段时日两人冷静一下也好,总觉得事情发展的太快,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胤禩打起精神,随意翻着《农政全书》,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今的广东巡抚彭鹏,这人是在李光地在京守制,服满起复之后外放做官的。彭鹏先是官至贵州臬司,后升广西巡抚,再调任广东,对两广情形自然了如指掌,如有他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何况彭鹏是个难得的清官,是圣祖认为最为清廉干练的四名督抚之一。只是……胤禩揉揉眉心,他前世对南方情势并不关心,但也依稀记得彭鹏是康熙四十三年正月殁于任上的,彼时圣祖还颇为惋惜了一番,怎么如今看来他还活的好好的?

胤禩迷惑了一阵,忽然释然一笑,如今于成龙可活,二伯能病愈,他与老四都能化敌为友,还有什么可奇怪的。想到这里,便又开始琢磨这手里可用的人选,一路上倒是也不无聊。

……

可惜京城里留下的人却此刻能恨不得离四贝勒有多远闪多远,整整大半个月,四贝勒的脸上都是黑漆漆一片,浑身上下散发着又冷又硬的机锋,就算他以前面无表情大家都看惯了,也没觉得这么渗人。

胤禟与胤俄自然没得过四爷的好脸色,连十三与十四都被削了一顿之后,几个人派了最不怕胤禛的胤祥去打探消息,之后终于回过味儿来,大概是八哥同四哥翻脸了,连累他们跟着遭殃,只是如今连十三也不敢去试探胤禛,大家一时间只能躲得远远的。

康熙也颇为头疼,他接到胤禛与吏部尚书呈上的折子,山东河间的官员居然九成全部划为需要查办的行列,这要怎么查?真要横扫一批再大换血吗?再看看一脸忐忑的吏部尚书,便知道这怕是老四捉刀的,叹了口气,折子留中挥手让两人先下去,转身把复查的差事交给了隆科多,让他连同五阿哥胤祺一道办理。

……

过了几日,胤禛休沐,正在书房里披着一件衣服看书,下人来报说是八贝勒府上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胤禛一愣,让人进了院子。

来人是八爷府上的总管长福,碰着一只乌木盒子低着头走进来,胤禛扫了一眼那盒子,疑惑道:"这是何意?"

长福回道:"回四贝勒的话,这是主子临行前交代奴才送来的,说是之前在庙里求的。"

胤禛冷笑一声:"他倒是有心了。"说罢伸手取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串檀香木的佛珠,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胤禛皱眉有些不解,抬眼问道:"你家主子走时留下什么话儿了没有?"

长福道:"回四爷,有的。主子说这是走前那一日给良妃娘娘祈福时朝主持讨要的,留在寺里佛座前多供奉了一个月才取回来。主子说今年怕是赶不上四爷的生辰,这佛珠就当他赔罪了。"

胤禛听罢,心头顿时涌起密密麻麻又苦又涩的滋味,手里不自觉的摸索着手里的珠子,只觉得颗颗圆润光滑,似乎是被人用过很久的,只是这么拿在手中,便能闻见上面散出淡淡箔烛香蜡的味道。

那长福也是个机灵的,见胤禛面上露出疑惑,便解释道:"那西山寺的老主持年过百岁仍精神矍铄,方圆几十里的善男信女都称他为活菩萨,这是八爷软磨硬泡从那主持方丈脖子上扒拉下来的,可费了不少劲儿呐。"

胤禛听了哑然,心中欢喜之情弥漫上来,此刻倒是异常后悔自己先前的别扭,怎么就不能在那人走之前放低身段求和呢,偏偏要撑着,如今相隔千里连句话也难说上了,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心中百般滋味都是第一次体味,胤禛让苏培盛赏了长福,自己拿着盒子回了书房,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也没看见只纸片语或是暗格什么的,只好瞪着那串佛珠发呆,揣测胤禩的用意。

……

京城这边暂且不说,胤禩舟车月余,先在广西停留了三五日,再到了广东的总督府。彼时的广东广西总督是郭世隆,总管两广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等事宜,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京城早有文书往来,知道这位皇子南下所谓何事,自然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帖帖。胤禩休整了一日,郭世隆便同彭鹏一道求见这个八贝勒。

彭鹏的确是难得的好官,胤禩见地方事物都井井有条,府衙内也干净透亮,看过当地卷宗,也无积压旧案,自然对彭鹏也真心的和颜悦色起来。

倒是有州县下面的官员暗里拐着弯儿想要往皇子屋里送人,不过都被胤禩暗示郭世隆给挡了回去,后来不胜其烦,只好把从京里一同带来的逢春收入房中才算消停。这逢春本是八爷府上总管长福的侄女,也是家养的奴才,胤禩带着她一来是有人服侍,二来是逢春烧的一手好菜,谁知如今阴差阳错居然成了格格。

胤禩主管督粮种粮一事,州府上的政务倒是不大管的,横竖有郭世隆与彭鹏坐镇,他便一心一意管着地头。

说是管地头儿,却也不用他真下地里做些什么,更多的是走访主管农事的当地官员以及种了大半辈子地的老农。

很快胤禩便觉得手头人手不够,老农户多半是靠祖上的经验,而官员多是读书人家出身,对这种事情一知半解,就同他一般,若要真做些什么,还得另外找人。

胤禩摸着下巴想了几日,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正是老四未来的大舅子之一,如今刚刚出仕的年希尧。年希尧是年羹尧的哥哥,比起日后位极人臣的四川总督、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来说,胤禩认为年希尧的聪明才智不在其下,不过人要老实本分的多,他似乎天生的术数与医术有颇有研究。前几日他刚到是看了地方官员调任名册,这人如今似乎正在广西做笔帖式,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胤禩让人将年希尧借调过来办差,年希尧虽然聪明,但如今也刚刚入仕不久,尚无建树,周遭的人倒是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八阿哥就忽然提起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后来一打听,原来他同四阿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纷纷叹他好运。

……

京城已经入了夏,胤禛等几个皇子随驾去了圆明园避暑,在老爷子眼皮底下传递消息也分外谨慎,他不敢多写什么,每每只能随着几个兄弟的问安书信添上一两笔,而胤禩往回的书信也大多与别人一般无二,无非是一些寻常的问安。

胤禛只觉满腹的话没地方说,摸着手腕上缠着的佛珠,越发的郁卒起来。

这一年的夏天过得分外漫长,胤禩除了按时呈上请安的折子之外,也将两广产粮的问题详细记录下来,在这一方面,年希尧果然称得上是能吏,他本就擅长术数洋学,虽然种田并非他所长,但他学得很快,并且喜欢扒着地头测测绘绘写写算算,将官府的地划出一块来,分作无数块,再各块上记录光照与施水以及产量。

因此胤禩呈上的折子多是各种对比分析,康熙看过后大加赞赏,胤禩自然不敢居功,将郭世隆彭鹏年希尧也大大的表扬了一番。

胤禛生辰那日自己一个人锁在书房里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署名是胤禩,写好之后却是连看也没看便烧掉了。过年的时候,胤禩终归还是没能回京,胤禛虽然早知如此,但仍是有些遗憾,只能让弘晖多多入宫去配弘旺他们。

幸而有了十三在身边陪着,十三又总是与十四混在一处,宛若当年的老九与老十,京城里的阿哥们倒也面上和睦得互相恭贺了一番。

不过也算有些好事的,李氏被禁足之后,四贝勒府里的女人们都老实了不少,二阿哥弘昀便被抱到那拉氏处抚养,虽然仍然病病歪歪的,但也还算伶俐。

不过,府里的另一名格格钮钴禄氏,倒是传出了喜讯。消息传到广州,胤禩愣了一会儿,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才相信这个孩子应该是原本在康熙五十年出生的弘历,这一世,他整整早出生了六年。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好累……

没啥说的,我去昏迷去了。

正文 远离

要说这半年对良妃来说,却是除却幼时在阿玛额娘膝下承欢之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了。皇上下旨,将弘时抱给她抚养之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此生自己没有亲自抚养亲儿的命数,唯一的孩子都只能远远看着,等到能正大光明听他叫一声'额娘'的时候,儿子已经大婚开府了。

谁料到如今居然能全了自己的遗憾,亲手将孙子养在身边,虽然她名义上仍是被禁足罚俸,但储秀宫的宫人们都看得分明,良主子的精神是一日好过一日了,太医院专门拨给良妃的院判也终于可以复旨,往后诊脉不必再一日三请,改为两人一请即可。

山东灾情需要赈济,康熙从户部拨了钱粮,便委派了皇四子与皇十三子为钦差,去山东河间一带开赈灾。胤禛年长胤祥六岁,几乎是看着胤祥长大,这两人的默契自不必说,一个黑脸一个红面让山东官员战战兢兢。

很快十三拼命十三郎的名头与老四棺材脸贝勒的名头也传回了京里,倒是让老九与老十揉着肚子笑了一遍,写在了送给自家八哥的书信里。

但有人的日子却是越来越不过好,这几年太子在江南的势力被拔除的七七八八,虽然人手还能再次安插进去,但毕竟被动摇的根基。如今山东又被查出盗取官粮的丑事,顺藤摸瓜下去,矛头直指太子在山东一带的两个门人姻亲。

若是旁人去查也许还好些,只是这一次去的偏偏是胤禛,他虽然一直同自己亲厚,但自从被皇上斥责喜怒不定之后,这几年来越发的不苟言笑冷面冷心起来,什么事情都公事公办的模样,上次敲打他莫要同老八他们走得太近也没什么成效。

胤礽不免担心起来,老四只怕还真是敢对自己的人下手。

他不是没想到皇阿玛这次指派胤禛去赈灾的原因,只怕是他老人家也知道了这事同自己有牵连,才派了老四这油盐不进的去。若真是这样,只怕老爷子明面上对自己荣宠依旧,暗地里已经开始着手剪除自己的党羽了,可惜如今索额图已死,胤礽纵使想要先下手,但也不似从前那样方便了。

京城里局势瞬息万变,太子的脾气也越发暴躁起来,短短半月便听说他两次鞭打内侍至死,还有一次同言官叙话时一言不合忽然将手里的茶杯砸到那人头上。纵使胤俄也开始提醒着胤禟最近铺子里的生意收敛些,遇着太子要绕道走,倒是被胤禟嘲笑了一番。

到了九月,宫里便传出了太子夜半惊厥而起,在宫中游荡时击伤侍卫太监的事情,但是事后却称看见黑影以为是刺客意图不轨。来来回回请了几回太医,但太子却丝毫不见好转,时常是人前仍是那个骄傲如凤凰一般的天之骄子,转眼却指着身边的人口出诛心之语,甚至开始以宫中时时有人窥探的名义,一条牛津绞股鞭子开始随身携带,毓庆宫的侍卫太监们都吃了不少苦头。

到了十月,胤禛与胤祥自山东回来复旨,正巧这时太医院奏报说太子病情反复。康熙长叹一声,将折子压下,只吩咐了下面用尽内库药材,务必要将太子治好。

毕竟是宠了这么些年,又给予了厚望的儿子,不是说舍弃便能舍弃的。

胤禛自幼同太子养在一处,由太子亲手教导,太子如今病着,他自然要入宫问安的,谁知这次太子却以病中不修颜表为由,一连数日将四贝勒拒之门外。至此太子与四贝勒离心已成了定局。

……

胤禩在广东远离了这些纷扰,倒是过得不错,心情轻松了连脸色也好了许多。加之两个冬季温暖潮湿,在京城时常折磨他的肺喘渐渐好转,到了冬天也没再犯过。

督粮之余,却是意外得留意到另外一件事。

事实上,自六朝开始,鸦片便传人并小范围的栽培,多作为药材使用。但是到了明朝末年,厦门、台湾等地,也开始使用吸食法享用鸦片毒了。两广地处南方,多多少少也有了吸食鸦片的风气,一些街市上,时常可以看到一些衣着考究却面色蜡黄瘦削的人,这些人大多出身富贵人家,才有家底为了此物一掷千金。

年后春耕尚未开始,胤禩闲极无聊在例行公事的奏报中提了一提南方烟馆日益增多,而此物已经不仅仅是作为药材使用,又覆上了摘自《本草纲目》内关于过量服食鸦片的一些论述。

康熙此刻正为了太子的事情焦心难寐,看过折子并未放在心上,他记得康熙二十三年的时候他确实签发过规定,进口的鸦片每百斤征银三两,不过那时候似乎每年进口也就一二百斤的模样,能有多大影响?因此看过了便批复了句"知道了",便扔在一边。

胤祥如今山东差事办得很好,被康熙分到刑部任职,如今他母孝已过,终于选好了府址,迎娶了嫡福晋兆佳氏,一时间琴瑟和谐,意气风发。

而十四也出宫开府,去了兵部办差历练,胤禛几次在朝堂上看见他,都觉得他一日日褪去了青涩,如今隐隐有了大阿哥当年的威风,只是因为不像大阿哥般是血泊里一路杀过来的,身上少了不少肃杀的血腥气息。

胤禛仍是老样子,不出挑,认认真真的办差,只是他这次去山东赈灾查案子虽然办好了,却并未得到皇上嘉奖,只口头说了几句,却是因此得罪了太子,至此太子便没对他有个好脸色,请安也总是碰一鼻子灰,为此胤禛倒是毫无怨言,做着自己分内的事物。

胤禩在广东却与年希尧渐渐交好起来,年希尧的确是个人才,办事细心周密,又野心不大,但胤禩却有些忧心他将年希尧推出去,再加上之后的抚远大将军,和来年就要与胤禛成婚的未来四贝勒侧福晋,未来的年贵妃……这一家子如今实在是风光太盛,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这两年来他与胤禛胤禟他们也通书信,但都是例行公事一般的问候与家常,并不涉及公事,一来是不知道说什么,二是几人往来书信都逃不过那位的眼睛。

……也不知道,那位的气消了没有?胤禩有时会握着笔发呆一会儿,再苦笑,自嘲自己如今居然担忧起那位会不会气恼自己了,哎。

去年冬天的时候,京城来的人居然还带来了一□袍新衫子,皆是出自胤禛良妃的一针一线,信是有识字的宫人代笔,絮絮叨叨得说了不少弘时的趣事儿,字里行间都能看出良妃如今心境的改变。

良妃在信里提及,年前弘旺生了一场病,康熙怜他自幼失母阿玛又远在千里之外,便让太医院细心照顾,谁知一查才知道弘旺的病是因为阿哥所的内侍嬷嬷们怠慢所至,顿时将一干欺主的奴才杖责一百,还活着的扔了辛者库。

这之后,康熙额外开了恩,让弘旺与大格格也住到了储秀宫的偏殿了,虽然不合规矩,但宫里掌事的主子都没说什么,众人也便默认了。宜妃倒是无所谓,横竖自家老九同胤禩亲近,她也乐得卖这个人情,德妃重规矩虽然不喜,但阿哥所弘旺被下人怠慢的事情她这个同掌凤印的人也难辞其咎,因此也就默许了。

因此这个年,对于良妃来说,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最和美的节庆了,除却唯一的孩子不在身边这一事。心境好了,病也自然去的快,如今她仍算是禁足中,平日便喜欢陪着三个孩子在储秀宫的院子里玩耍,一边手里做些御寒的衣物,托南下的人一并捎给胤禩。

胤禩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额娘与孩子们都好好的。

经过了这么多,他大概也看出了些东西,老爷子经历了太子与大阿哥的党争之后,学会了若是想要扶植一个人,便会打压那人身边之人的习惯,想来当年的十三是如此;而自己离京之后老爷子的总总,都隐隐透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在里面——若真是如此,自己受些委屈又有什么重要的?

差事办得顺利,如今督粮这一块年希尧已经能独挡一面,本来胤禩已经在打算这回京复旨的日程,这时却传来了齐逢春有了身子的消息,胤禩大喜,行程也便顺延了,这一等,便又是一年。

消息传回京里,最开心的自然是良妃,虽说儿子又要等许久才能见到,但却有三个孙子辈承欢膝下,第四个眼看也就要出来,自然是回信殷殷叮嘱一番,又备下了许多给未出世的小孙子的衣物鞋袜,孙子孙女的都有。

对这个消息最不开心的,自然另有其人,在此不提也罢。

弘晖倒是得了便宜,有了自家阿玛的首肯,每日出了无逸斋先去德妃请安,再来便是往储秀宫里钻,总要同弘旺大格格逗弄弘时一两个时辰才肯出宫,因为晚了,时常连晚膳也在宫里用了,胤禛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连着一年、两年过去了,胤禩始终没有回京,到了第三年初夏的时候,远在广州的八贝勒又添了个小格格,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小格格已经半岁了,康熙的书信中提及让胤禩将小格格快些带回京城来让良妃看看,免得良妃魔怔了。

能用如此轻松的语气写信,看了最近老爷子心情尚好,胤禩松了口气,吩咐下人开始准备回京的事宜,虽然天寒,但若是脚程快些,也许还能赶得上宫里过年。

……

因为二格格尚小,越往北走越是天寒地冻,过了江浙一带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便受不了了,胤禩只得将人分作两拨,留下小飞等护送这齐氏与小格格慢些赶路,自己与剩下几个侍卫先行一步回京。

紧赶慢赶,胤禩一行人终于在年关之前入了京,算起来他离开这里已经近两年半有余,京城倒是没什么变化,也许是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的关系,街市上一派喜气热闹,让他原本有些近乡情怯的心也染上了淡淡的喜悦。

回府洗去风尘,第一件事自然是入宫请安复旨。

康熙近三年未见这个儿子,加上他自请南下前发生过的事情,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这几年太子又一直时好时坏让他忧心,如今乍见胤禩风尘仆仆的回来,心中自是难得的高兴,赐了座之后问了些差事上的事情,胤禩自然是对答无碍,极力保举了年希尧,已经彭鹏等人。

"好、好、好……"康熙连说了三个好字,不住的点头,叹道:"老八,这个差事办得好哇,汉人有句话叫'名以食为天',若是此番能让粮仓充盈再无饥荒之年,与大清万世基业也是不可估量的功勋呐……"康熙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早年争战时断过粮差点儿因此尝过败绩,自然知道其中辛酸。

胤禩自然不敢受这样的话,连忙惶恐地口称不敢跪下磕头,康熙让李德全扶起了他,又问了二格格取名的事儿,最后说到良妃,才笑道:"得了,朕也不绊着你在此用膳了,你去给你额娘请安磕头去罢。"

胤禩连忙笑着谢恩。

他刚要躬身退下,康熙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这次回来的倒是及时,过两日正好是老四大婚,竟让你赶上吃这杯喜酒了。说起来,老四这次娶的侧福晋还是年希尧的妹妹呐。"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过渡,下一章老四成婚……预告有肉汤or肉渣……

正文 回京

胤禩自然在胤禟的书信里听见他提过胤禛娶侧福晋的事儿,只是没怎么放在心上,想不到刚回京还真让他赶上了。

出了乾清宫,胤禩去给良妃请安磕头,祖孙三代难得聚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弘旺与大格格见到自家阿玛自然是高兴的,很快便拉着胤禩软软的偎在一处,只是弘时如今虚岁才三岁,记事后就没有见过胤禩,因此只是躲在良妃与哥哥身后,不肯叫阿玛。

胤禩软□,笑着对弘时道:"弘时,到阿玛这里来?"

良妃在后面推了推他,也跟着笑,但年幼的弘时却是踯躅不前,他已经认人了,可是面前这人却陌生的紧,甚至还比不上那个偶尔来看自家的四伯,于是扁扁嘴,哇得哭了。

胤禩一时有些尴尬,但很快便心软了下来,从袖里摸出藏好的小点心出来哄他。幸得有良妃与弘旺几个在一边,弘时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因为时值年关,八贝勒久未归府,便同良妃商量,欲将三个孩子继续留在宫里,直到节后再接他回府,良妃自然也是乐意的。

胤禩回府后,问过了门房,却未曾听说四贝勒府上来过人,倒是大阿哥、十三十四几个都了派人过来表表心意,太子殿下直接从内务府拨了连个颜色姣好的包衣女子,说是弟弟府里人手太少,这个做哥哥的进些心意。老九老十更是直接上门自备酒菜,美其名曰接风。

喝得醉醺醺的,小九拉着胤禩的袖子贼兮兮地说出十三十四几个打算明日老四娶亲的时候闹洞房听壁角儿,诓着胤禩也入伙儿。

胤禩哑然道:"这是你们几个才干得出的事儿,哥哥我可不上当,要想死自己去死罢,别拖上我。"

胤俄在一旁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八哥不会是怕了四哥吧?之前听说你与四哥置气来着,莫非还没和好?"

胤禩诧异地看了一眼胤俄,这个弟弟真是看似粗糙实则心细,怪不得他们几个八爷党就他一个人算是善终了,虽然也是郁郁不得志。此刻胤禩叹了口气道:"又不是你们,什么和好不和好的,横竖不是大事儿,明日见过面送过礼不就没事儿了。"

胤禟与胤俄对视一眼,原来回来之后还没见过面呐,看了四哥是真生气了。

胤禩瞥了两人一眼,摇摇头,不着痕迹错开了话题,从胤禟铺子里的生意,一直问到了十三府里的京巴狗下了几只小狗,就是一句都没提胤禛。

散席之后两人出了八贝勒府,都喝得醉醺醺的,一边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将随行的侍从远远地赶到后面,一边嘀嘀咕咕商量着如何给四哥和八哥做和事老,要知道当年胤禩和解他们与小十三的事情可是被他们惦记了许多年。

……

第二日胤禛府里办喜事儿,四九城里有头脸的都来了,毕竟这个阿哥算得上是半个嫡子,这几年虽然不出头,但办差办得颇合上意。即便是那些为了避嫌不好来的,也托人备下了大礼不提。

胤禩是通五阿哥胤祺一道进门的,这时十三已经早来了,只是老九他们还未到。

十三帮着胤禛在招呼一些先到的客人,一见胤禩进了院子眼睛一亮,转头便去寻他四哥的踪影,口中连道:"四哥,五哥和八哥到了!"

胤禛穿着新郎服倒是有了几分喜气,胤禩笑着望过去,这几年他倒是没怎么变化,还是硬邦邦的,眉宇间的沉稳倒是多了几分。

看胤禛朝他们走过来,胤祺拱手道:"四哥,恭喜。"

胤禩也慢了一步拱手,笑道:"四哥,恭喜。"

胤禛微微勾起嘴角笑了笑,回礼之后,对胤禩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胤禩一愣,下意识道:"回来不过三日,今日才得了空。"

一边的胤祥见状连忙道:"四哥,我帮你去招呼佟大人他们,你同五哥八哥说说话罢。"

胤禛却摇头道:"还是我过去的好,你帮我招呼五阿哥他们。"说罢没再看胤禩一眼,只朝胤祺点了点头,说了声:"请自便。"便转身离去。

胤祺也看出这个四哥与八弟之间似乎有些膈应,只是他向来不爱理会这些事务,只做个本分的皇子,连忙找了借口遁了,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给胤禩。

十三有些苦着脸的看着胤禩,道:"八哥,四哥其实挺惦记你的……"

惦记得连哪天回来的都不知道了?胤禩不在意的笑了笑,只是心里也有些没了底气,这老四到底有多记仇哇,他下意识想起了前世胤禛登基为雍正之后委派给自己的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头皮开始有些发麻。

四贝勒这次去的是汉军旗下的女子,而她的兄长一个刚刚因为与八贝勒在广州督粮而受到皇上的嘉奖,另一人更不必说了,明眼人都知道前途不可限量,而年氏本人也听闻是个百里挑一的娇美才女。因此这次喜事儿也格外的热闹,连太子也托人送了厚礼。

到了晚间闹酒的时候,素来冷面的四贝勒心情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先是几个阿哥与他推杯换盏,也不见他推辞,于是大臣们也放开了些,纷纷端起酒来。一开始朝臣们还小心翼翼的敬酒,后来发觉这四贝勒今日果真放得开,也就跟着开始闹着要劝酒。

胤禩看胤禛来者不拒的摸样,一时也摸不准那人到底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只好揪住十三十四让他们去挡酒,要不然胤禛这样喝下去今晚可没得洞房闹了。

结果还没等他回头,小九手一歪,不留心就将一杯酒泼在了胤禩身上。胤禩一惊连忙站起来,谁知正巧又碰上了身后布菜的小太监,手中的东西一下没拿稳,翻到在了胤禩肩头。

那小太监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普通一声跪下磕头求饶。胤禟与胤俄也连忙站起来查看胤禩的情况,胤禩皱着眉让小太监起来,道:"无妨,今日是四哥的大喜日子,不要声张。"

这边的动静多多少少还是让正在被灌酒的胤禛有所察觉,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低头对胤祥说了什么,刚过去帮他挡酒的胤祥便被打发回来看看这里怎么回事。

那被吓破了胆的小太监早就被拖下去了,胤禩摆摆手道:"没事,只是这袍子污了,也不便久坐,横竖礼也到了,不如今日我便先回府了。"

十三连忙道:"那怎么行,八哥这样提前回府,明日还不知道那些人怎么说呢,皇阿玛也不愿听见兄弟不合传言的。"一副不肯妥协的模样。

胤禩无奈,只好退了一步,道:"那总得让八哥换件衫子不是?"

十三自作主张道:"这事儿我替四哥做主了,让府里的人回去拿换的衣物来,八哥去书房换了便好,这样也费不了什么。"

胤禩也就不再坚持,转头笑着对胤禟道:"都是你做的好事儿,下回春在楼你可得出血。"

胤禟摸摸头,也有些懊恼,也不知是真是假。胤禩起身离席之后,胤禟与胤俄对视一眼,一同端起酒杯上前去将胤禛左右围起来。

胤禛有些好笑,自从胤禩走后,这两人见了自己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怎么现在赶上来了,便开口道:"怎么?你们也要敬酒?"

胤禟踢了胤俄一脚,胤俄腆着笑脸上前道:"四哥~~八哥好像不大开心啊。"

胤禛放下酒杯,揉揉额角道:"到底有什么事儿?方才是怎么回事?"

胤禟忙道:"八哥衣服弄脏了,现在去了书房换衣服,四哥去看看吧,不然明日说不定就传出咱们爱新觉罗家兄弟不合的传闻了,这次八哥可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给四哥道喜的,人家家眷如今还在路上呐。"

若是胤禩在此一定会大喊冤枉,他若是早知道老四今日办喜事,只怕自己拖也会拖过今日再回京。可惜他人不在此,只能由得胤禟胤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败坏自己的名声。

胤禛瞅着他们,面上还残留着整晚敬酒是挂上的笑容,整个人倒是比平时温和的许多,浑身的气势也软和下来。他看了看两个弟弟,便转头对着喝得满脸通红的十四道:"我去看看你们八哥,你们在此帮我挡一挡罢。"说罢将酒杯往十四手里一塞,抬脚走了。

胤禟与胤俄相视一眼,心道:成了,这下两人总该和解了吧。

……

高明遣了人回府取自家主子的衣袍,苏培盛亲自嘱咐小太监将胤禩带到书房门口,示意让胤禩一人进去。胤禩知道胤禛平素不会让人接近书房,不由有些犹豫起来,他离开了两年有余,不知道胤禛与他的情分如今还剩多少,这书房重地……

那小太监似乎也看出了胤禩的犹豫,便机灵的将胤禩引到了西侧耳房。胤禩在外两年一个人惯了,便让人留在屋外,自己动手褪下沾了污渍的袍子,却发现中衣也被浸透了一块,叹了口气,又将中衣也解了下来。

这时耳房外间的门忽然一动,似乎是有人打了帘子进来,且来人并不自报身份,定然不是是高明,胤禩心中不悦,一边转头回看,一边道:"说了此处不需要人侍候,让你们在外间……"

声音戛然而止,胤禩看着来人有些怔愣:"四哥?"

胤禛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见了胤禩也是一怔,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儿,眼中隐隐带上笑意来:"袍子污了?没事儿吧?"

胤禩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穿了里衣,不由也有些窘迫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春榻上扔的外袍,但又想起那是污的,一时间有些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道:"只是酒食撒了而已,并没有事儿,今日四哥可是主角儿,还是快回院子里去罢,耽搁了不好。"

说完他不等胤禛反应便自顾自地转身不去看他,借以回避如此尴尬的单独相处。

身后的气息忽然冷厉下来,就像那里不是站了一个人,而是一尊冰塑一般。胤禩呼吸一窒,刚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肩上便是一疼,被人扣住往前狠狠推到墙上——

还没等他将眼前金星聚拢,胤禛已经将他翻了过来,从正面死死压住,右手扣住了他的咽喉,一双冷厉如铁的眸子直直看进他的眼里,里面黑漆漆的什么情绪也没有,除了愤怒。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哥——"

两人几乎同时出口,又同时闭上了嘴,就这么相互叫着劲。

胤禩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也对老四的反复无常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喉咙被卡地紧了,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掰胤禛卡住自己的那只手。他手刚触上那人的手腕,却是一顿——

那人的手腕上,袍袖底下,一圈圈缠绕着的,一粒一粒的珠子,这是……

胤禩辨认出那人佩戴的事物,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整个人却是软了下来,不再用力与他对抗,低声又叫了一声:"四哥……"却似叹息一般。

这一声低到几近于无的声音,在那人耳边却无异于那金戈铁马的战场上的那声号角峥嵘之音,他送了手,扣住那人的后颈,低头便吻了上去。

有厮磨有急切,两人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何况这种事情是断然无法摊开在阳光下述说的悖逆,一切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去接近。

几番唇舌交缠之后,单单的吻已经无法舒缓屋子里的热度,胤禛的手急切的去撕扯胤禩里衣的结带,膝盖也渐渐没入那人的腿间,急切地磨蹭起来。

胤禩一惊,连忙用力挣扎起来,双手将人抵了开来,低声喝道:"四哥,你疯了!今日是你办喜事,你——"

那人却不见收敛,只用他黑色的眼珠子看着胤禩,一字一句道:"你若是后悔了,只管推开我。"

胤禩皱眉,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些奇怪,只是眼下他担心取衣物的人随时便会回来,正要推开胤禛,却听见那人又低声道:"你若是再一次推开了,就不要在回来。我们自此各不相干。"

胤禩怔住,忽然觉得胤禛的神情很熟悉。很多年以前,佟皇后薨逝的时候,才十一岁的胤禛尚不大能掩饰自己,似乎也流露出过这样被遗弃的神情。

后来德妃不肯抚养他,拒绝让他重回永和宫时,他面上并未流露什么,但一瞬间的眼神却是与眼下何其相似。

终究……

胤禩一念之间有些明白了,他们两个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一路上被太多人舍弃过的人。

因为害怕被人舍弃,所以都学会的伪装自己。

胤禩逼着自己不去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父子兄弟,因为不相信就不会有背叛。

胤禛不同,他其实更心软,他想要相信别人,但是机会却只给一次,若是推开他一次,便是永生的相背。

前一世里,胤禩没有相信任何人,只用他和煦的面目游走众人之中,却意外的得到了与小九小十之间的生死相随之情,也拥有了朝臣们的举荐,却也因此失去了最为看中的东西。

而胤禛的坚持,却让他终其一生,只得了十三的陪伴。

胤禩觉得自己的心紧了又紧,酸涩的不像话,却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那人半分。在那人默默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双手回抱住了那人的肩背。

作者有话要说:预计有肉渣的,结果剧情发展还要下一章哇,嗯嗯 总不能回来就那啥吧,两个人总该解决一下问题吧。。

话说这两人都不咋善于言辞啊,都是靠'做'的。

圆润的爬走……………………

正文 洞房

只是极短极短的一阵静默,胤禛没动,仍这么看着面前困在墙角的人。

一点一点的喜悦弥漫上来,不容忽视,也不想再苦苦压抑。

院子外面还是吵杂的人声与杯盘碰撞的声音。

今夜,他要娶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松开手,转过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尽自己当尽的责任。自己记挂近三年的人,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任凭怎样的冲动也是可以原谅的。

胤禛当下已然做了决定,动手撕开那人的衣物,将自己的气息尽数染上。

这次胤禩没再推开他,只是微微抖着手扶着那人的手臂,低声在他耳边道:"四哥,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

胤禛并不理会,一手掐着那人的腰抵住,唇齿依恋在那人的颈侧,声音有些含糊起来:"那就洞房……"

胤禩一愣,才惊觉被这人调戏了,顿时有些羞恼起来,手上用力扣住那人的肩膀,恨道:"四哥今日白天端得是春风得意,如今就喝多了些怎么连洞房在哪里都忘了?"

胤褆手也没停,一边听那人口出刺耳的话,一边将那人剩余的亵衣悉数剥下,只留了里衣挂在手臂上,一手覆上那人尚无反应的地方,一边在他颈侧吮吸轻咬。

"……轻点儿。"胤禩吃痛,皱眉道:"上次的伤拖了许久才好,这次我不能这么长时日不见人。"

"呵呵。"胤禛轻笑两声,松开了牙,慢慢往下,在那人光裸的肩侧徘徊不去。手下的渐渐湿润起来,耳边那人的喘息更是渐渐重了,因为两人都是偷跑出来,时间不多,胤禛扣住那人的一条腿,手指沾了湿液在那处打转。

胤禩皱眉,忍不住做最后挣扎:"别……院子里有人…"只是他不敢大声,语气中也有些颤抖,听起来倒似欲迎还拒。

胤禛笑着,手指深入一寸,抚平延展着,咬着那人耳垂道:"放心,人都打发走了。"

"喜棚那边……"

"有老九十三他们挡着。"

胤禩低喘一声,被掐着的腰杆有些打颤,唯一撑着自己的那只脚也有些发抖,仍旧撑着故作冷静道:"高明去取衣服很快便会回来……"

胤禛撤出手指,掀开自己下袍,一寸一寸往那处挤进去,声音不复清明,略略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放松些……怕人回来就听话一点。"

也许是因为心急,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相见的渴望,也许是因为在过去这几年里对彼此心思的不确定和怀疑,两人抱在一起,扩张得并不是很充分,胤禛就已经亟不可待得这么一点一点的挺身进入,喘息着问:"疼了?"

"嗯……"胤禩双手抓着那人臂上的大红喜服,将下巴磕在那人肩上,鼻音中泄露出微弱的哼声,也不知是痛得呻吟出声,还是在回应那人的问话。

胤禛咬着牙将自己陷得更深,切齿道:"你可知道你一声不吭的走,我会怎么想、怎么猜?我去找过你,但是你却避而不见。"

胤禩一条腿被抬起来扣在胤禛腰间,连反抗都不行,只能抱住那人不停地闷声喘气,他记得那一晚胤禛对他也算得上是温柔的,但这人眼下却带着一点报复的味道在里面,忍不住压制住喘息,道:"弟弟…惶恐……啊——"

胤禛看他强装淡然的摸样,下意识得就想撕碎这样的壳子,便是一挺身,直直齐根没入——

"……"胤禩倒抽一口冷气,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眼前许多金星飞舞起来,腰身哆嗦得顿时失了力气。

胤禛死死得将他压在墙上,就借着这样站立的姿势,压住,俯身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真想……把你就这样圈起来。"

胤禩闻言一颤,身子似乎抖得越发厉害了些,却没睁开眼。胤禛看着那人闭着眼睛不住颤抖的睫毛,胤禛低头去咬他的嘴唇,明明不舍得他受苦,但这人即便只是微笑着随便站在那里,就足以令自己无法冷静的对待他。

偏偏他还很明白如何撩拨起自己的怒气,原本他回京的消息他是最早知道的人之一,但却生生忍住了不肯去看他,今日在婚宴上才第一次见面,自己自然满腹都是委屈无处宣泄的愤懑,才在面上故作冷着他,偏生那人还看起来谈笑风生毫不在意——如今看来,却是自苦了。

胤禩听见'圈'这个字眼的时候心里不可避免的瑟缩了一下,连带着两人相连的地方也是箍了一下,胤禛倒吸了口气,不再客气地顶动了起来,一下一下不腐两年多之前那样温柔,有些粗暴有些急躁,似乎想要急切得证明些东西。

胤禩咬牙忍着,但那人只一晚上便摸清了自己身上的弱点,没几下他便失了对抗的力道,无助之下只能微微扶了那人的肩,却又怕弄皱了他身上的喜服不敢用力。偏偏那人还嫌不尽兴似地,低头一点一点顺着他们的脖子往下一直将湿漉漉的吻漫延到了他□的胸口,低头咬住一侧的微凸。

胤禩的衣物几乎被剥了干净,只留了亵衣挂在臂上,但胤禛身上的喜服,除了下|身稍嫌凌乱之外还算整齐,纵使屋里燃了地龙,但这样的寒冬里,冰冷顺滑的上好丝绸在赤|裸的皮肤上留下战栗的触感,上面的云纹刺绣若有若无地磨蹭着双腿内侧,加上近乎于偷情一般的情|事,心中那一点点深藏的悖逆禁忌的负罪感,都不可抑制的刺激着自己。

"嗯……"胤禩忍不住从鼻息中泄露一丝脆弱,惹得那人在黑暗中更加激狂了起来。

将近三年的清心寡欲一般的生活让两人都急切起来,黑暗中的唇齿相依,彼此交换着气息,借着这样的放纵来确定彼此的心意,丝毫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却的路,最终是胤禩先一步绷紧,接着无力地瘫软在胤禛肩上喘息。

胤禛也接着几个狠狠的刺入,终于死死地抱紧了那人,一起忍不住有些微微发抖起来。

几个呼吸之后,胤禩先推开了胤禛,仍有些气息紊乱,但却故作镇静道:"你还是早些回去罢,莫要让人生疑。"

胤禛退开几步才发现那人双腿间有红白的细流蜿蜒而下,忙上前扶住,拾起地上散碎的衣衫帮他擦拭,口中责备道:"弄伤你了?方才怎么不开口?"

胤禩心里急,暗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王爷",只能先开口对外面喊:"苏公公,高明可在?"

屋外高明立刻答道:"爷,奴才刚刚将衣服取来了,您看……"

高明正在左右为难着,耳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身着喜服的胤禛站在门口,道:"衣服拿给我罢。"

高明自然不敢说什么,恭恭敬敬地亲自将衣服碰上。

胤禛低头看了眼衣服,状似不经意的问道:"方才这院子里都发生过什么?"

高明额头上汗立刻下来了,舌头有些打结,诺诺道:"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刚从贝勒府取了爷的衣服回来……"

胤禛看了院子里面的另外一个人,苏培盛连忙躬身道:"爷方才来探望八贝勒,谁知不巧……吐了八贝勒一声,所以自由劳烦高公公再回府里取了一次衣物。"

胤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知道该听见的人已经都听见了,手里拿了衣服转身回了屋子。

……

胤禩再回到喜棚的时候,胤禛早已先一步被他赶了回来,此刻已经被人团团围住罚酒了。

胤禟将胤禩让进席,疑惑道:"八哥怎么换衣服也换了这么久?"不会两人又吵架争执了吧……

胤禩腰上还酸软着,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也一个劲儿得发疼,立刻毫不犹豫地得将脏水泼向胤禛,道:"都是你们,说什么让四哥过来看看,结果刚换好衣服又被他吐了一身,这才耽搁了。"

胤禟与胤俄吐吐舌头,心里祈祷着可千万别好心办了坏事儿啊,还不知道八哥会怎么修理自己呢。不过胤禩此刻倒是没了心思去计较两人的算计,毕竟他们那点儿心思,比起老四和自己的道行来,还差得太远。

胤俄见胤禩回来之后脸色不大好,似乎有些疲惫虚弱的样子,只当他是长途赶路回来还未休息好,也拉着胤禟帮他挡酒。

胤禩这晚没撑多久,身上难受的厉害,就还没闹完就被十三劝回了府里,闹洞房听壁角儿的事自然也就落不到他头上。酒席上这一出自然都看在朝臣们的眼里,猜测两人日久生隙的也有,说两人还是好好的也有,但看两人之前之后神色没什么不同,也便就此揭过了。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看见胤禟胤俄十四几个一副苦哼哼憔悴的脸,忍不住问他们怎么了。十四扁嘴道:"四哥真没用,喝酒能把自己喝得进了洞房就趴下。害我们什么也没听到……"

老十也跟着抱怨道:"四哥真是的,成亲当日就放着年家小嫂独守空闺……"

胤禟也啧啧出声,就年家小嫂的姿色和新婚之夜独守空闺表示惋惜:"会不会是四哥不喜欢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才故意冷落于他?"

十四道:"得了吧,你又不是没看见昨晚四哥后半席都喝笑了,把那干大臣吓得直发憷。"

胤禩哑然,忽然耳边响起那人作为伏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那就洞房",一阵尴尬,耳朵忍不住有些发热,连忙假意嘲笑了两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

康熙升座之后,是每日例行的奏对。兴许是年关将近,从皇上到大臣心情都算得上是轻松的。

康熙不仅批准了胤禩递上为督粮请求拨银子的折子,还当庭嘉奖了在两广督粮的胤禩与年希尧。因为一年三种的道子刚刚起步没一年,因此将只是口头上奖励了,只等来年收成上报了之后再一并论功行赏。

胤禩忙跪下磕头谢恩,康熙一挥手,让他年后去内务府办差。

……

胤禛迎娶侧福晋本有三日婚嫁不用上朝办差,但他第三日还是去了衙门点卯。回府没多久便听见门人来报,说是八贝勒递了帖子。

胤禩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胤禛在书房外的小花园里,挽着袖子亲手给百福洗澡。当年那支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肉团子已经长到小臂那么长了,毛发打湿了之后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哪有一点可爱的样子?

胤禩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老四对狗如此情有独钟,就如同他弄不明白胤禛同自己之间,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一样。

苏培盛在一旁放了个矮墩子,便自觉地退下了,胤禩一撩袍子坐在胤禛身边,津津有味得看他给百福洗澡。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终于想起过来了?我还以为四哥这苗太小,请不来你这尊大佛。"

胤禩四两拨千斤地凉凉道:"四哥不也是不削于去我那座小庙不是?"

百福忽然甩了甩尾巴,溅出了一圈水珠子,湿了胤禛的衣衫袍子,连一边的胤禩也跟着被弄湿了一摆。

胤禩不解道:"这种事怎么也四哥也要亲手做?你都没给过弘晖他们洗过澡吧?"

胤禛白了他一眼,道:"吃味儿啦?下次四哥亲手给你洗吧?"

胤禩一阵窘迫,下意识地回头四下张望。胤禛见他眼神躲闪,一笑,放软了声音,道:"别看了,这院子眼下没人进来。你身子可还疼,嗯?"

胤禩刚松一口气,又被他下一个没脸没皮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他看着胤禛嘴角一丝浅笑,记得前世见过那人许多种不同笑:冷笑、哂笑、嘲笑、怒极而笑、刻薄的笑、对十三的笑,但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样露骨的笑来对着自己。

这样的老四很陌生,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想他前一世越众登基、将自己圈禁削去宗籍都没让自己这么狼狈过。

清了清喉咙,胤禩将脸上那点涌上来的热意,压在皮下一厘之处,故作镇静道:"说正事,四哥,太子今日递了帖子,让弟弟明日下了朝去毓庆宫一趟。"

胤禛闻言手下略略停了停,又继续用瓜瓢儿舀了水往百福的身上慢慢淋去,一边道:"你近三年未归,太子关心弟弟,谁也挑不出错儿来。"顿了一道,胤禛有些疲惫的声音道:"只怕他是想要拉拢于你,你明日自个儿当心些。"

胤禩点点头,也学着胤禛的样子,拿起旁边的水瓢儿给狗浇水,让胤禛腾出双手来揉搓百福,一边道:"弟弟这不巴巴得跑来给四哥讨招数了么,四哥还是知无不言吧。"

胤禛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语气中似乎很是不满。

作者有话要说:洞房啦 擦汗

真是不利于胎教,最近贫血得厉害,偶去休息了……

晚点回来回帖子~

太子

次日胤禩下朝之后,让太监给储秀宫带了话儿,今日要晚些才过得去。

到了毓庆宫,太子侧对着宫门正在院子的花树下抚琴,弹得正是数年前康熙生辰时他奏得曲子。那时众位阿哥们还小,除了大阿哥与三阿哥之外都还住在阿哥所,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寿礼,因此多是你一本佛经,我一副书画什么的,胤禩的礼物是惠妃备下的,但那个时候大阿哥风头正盛着,谁会对一个罪仆所出的阿哥上心,备下的寿礼自然是平淡无奇的。

那一次太子在朝臣退下后的小筵席上,就奏了这支曲子。那时的太子聪敏知礼,仪度雍容,端的是一代天朝上国的储君风范,曾经一度是他仰望着的人,可是只是单论出身,便是他一辈子无可企及的了。

可惜世事无常,谁知道这人后来会这样癫狂,竟然做下悖逆君父的荒唐事。一代天骄,却自毁至此,落得圈禁下半生的结果——在某一点来说,自己也算终于赶上他了。

胤禩还在出神,那边太子已经奏完一曲,回身对他笑道:"八弟来了。"

胤禩甩了袖子仔仔细细给胤礽行了礼,口中称罪道:"弟弟不知道太子哥哥在此抚琴,打扰太子哥哥的雅兴了。"

太子似乎很满意胤禩对自己的称呼,笑得开怀:"你是孤叫来的,又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可是见外了。"说罢便是以宫里下人在花架下摆下茶点棋局。

胤禩心里暗暗叫苦,本以为过来说几句就走,这样看来还得陪着下棋,他的那手臭棋可是真的拿不出手哇……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随口聊着。说是随口,哪怕胤礽看似不经意的问题,胤禩也不得不捡着话儿来回答,这样一心二用挺累的,没一会儿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太子端起茶盅笑道:"老八你可不只这么点儿道行,可不兴在孤面前藏着掖着的。"

胤禩心中咯噔一声,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得那样。

太子看着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又笑道:"瞧你,孤不过开个玩笑,也让你这么为难?若是老四看见了,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也许是心里有鬼,胤禩听见太子提起胤禛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一沉,但他仍是笑着道:"太子哥哥可是冤枉弟弟了,四哥可以给弟弟作证的,弟弟的棋艺向来如此,每战必败。"

太子将薄笑一声,不置可否,将茶盅的盖子拨弄得叮叮作响,状似不经意一般道:"你与老四倒是亲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追着他跑,撵都撵不走,后来大了些才好了些。"

胤禩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时候……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太子不等他说话,又道:"老四……哎,老四这些年变得厉害,孤都快要认不出来了,这还是当年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么。"顿了顿,太子叹气:"这些年,更是连孤这个毓庆宫都来的少了。"

胤禩皱眉,不知道太子这左一下右一下的到底想做什么,在自己面前贬低胤禛有意思么?提醒自己老四这个人凉薄?只怕只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了罢。

说起凉薄来……胤禩咂咂嘴,其实这些个兄弟们哪个不凉薄?小十八走的时候,太子殿下你可是凉薄得连面子都不装一装啊。比起胤禛这个刻薄皇帝来,他廉亲王不也是个假君子、爱记仇的,人老四都登基做了皇帝,自己还在下面领着一干兄弟朝臣闹腾呢。

转眼间,胤禩忽然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性地帮着老四开脱起来,不禁有些懊恼。

心里可以这么想,但胤禩嘴上还是随口敷衍了两句。

也许是太子听出来胤禩言语里的搪塞,片刻之间沉了脸色,将茶盏往石桌上一扔,那杯子立时翻到,水洒了一桌子。胤禩吓了一跳,正要请罪,却听见那边太子呼啦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道:"孤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别以为你们这些人在孤背后说些什么!"

胤禩一惊,虽然胤禛已经提醒过他太子近年来喜怒无常,但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会突然发作,一点余地也不留,一时间僵立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该跪下请罪。

这时太子又道:"老八,孤并非针对于你。这几年你不在京里,远着这些个是非也算你的福分;老四自从三年前办差回来便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了,他小时候也算是孤一手拉拔着看大的,都如此行事,旁人又会如何?这些难道孤不知道?只是谁都可以躲,孤却无处可躲!"

胤禩呆了半晌,脑子里面转的飞快,他不信太子不知道今日这番话会传到那位的耳朵里面,那么他是故意的?只要一想到八贝勒在毓庆宫惹怒太子口出大不敬的话,胤禩便如坐针毡,只好收起笑脸,将惶恐的模样表现了个十成十。

太子上前扶起胤禩,忽然没了之前癫狂愤怒的模样,只叹息道:"老八,你以为孤不想像你与老四老九那样兄友弟恭么?只是你看看孤周围都是些什么,一只只全是豺狼!他们已经逼死了舅舅,现在又来逼孤——"

"太子殿下!"胤禩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索额图与明珠不同,他的名字早就是朝野的禁忌,今日太子这番话全是怨愤不甘,句句背后都是指责老爷子处理索额图,再由着他这么胡言乱语下去,若是今日的话传了出去到了朝臣们的耳朵里,只怕……

太子愣了一下,似乎极少被人打断,默了一刻,才忽然冷静了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胤禩的肩膀,笑了——只这浅浅一笑,便又是那个骄傲得如同凤凰一般的男人,矜贵、得体。

"今日本是找你来叙叙旧的,不成想倒是吓到八弟了,是孤的不是。"太子恢复了风雅仪度,拉着胤禩的手坐回花架下的石凳上,早有机灵的宫人收拾了残局,换上了新茶和糕饼。

胤禩连忙做出受宠若惊状,连称自己口拙,白白惹了太子生气,又连连保证几个兄弟对太子觉对没有不恭敬的意思。

太子看了他良久,叹了口气,道:"算了,孤留你也够久了,只怕你也早等不及去见你额娘了。"见胤禩要反驳,太子一摆手,这个动作倒是与康熙像了六七成:"那些言不由衷的告罪孤也听腻了,今日你先回吧——改日有空,再来陪孤下几盘棋,孤就算你有诚心了。"

胤禩情知无法推脱,便笑着应了。

太子见他应了,似乎很高兴,转头吩咐宫人去取了康熙赐下的洞庭碧螺春,分作两包,交给胤禩,一边道:"这茶是皇阿玛极喜欢的,一年也进贡不了多少,孤这几日睡不安宁,太医说了不宜饮茶,正好便宜了你。你也送去储秀宫给你额娘尝尝罢。"

胤禩本想推脱,见太子这样说,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便笑谢了赏,恭恭敬敬得结果茶叶不提。

……

出了毓庆宫,拐了几个弯,看见前面院子里一个穿着朝服的人立着,不是胤禛是谁?

"四哥。"胤禩行了一礼,看了看他出来的方向,道:"刚给德母妃请过安?"

胤禛点点头,他今日请了安,正碰上皇上给永和宫赐下了鹿肉,德妃心情好,便留了他与十四用膳,这样一耽搁,也有一个多时辰了。此刻见胤禩似乎才自毓庆宫的方向过来,不由眉头微皱,看着胤禩手里的茶叶包,道:"这么久?"

两人自然都知道这是在问什么,只是如今宫里人多嘴杂,也不便多说,胤禩道:"太子赏了茶叶,正要去孝敬额娘呢。"

胤禛点点头,两人只换了个眼神便各自往各自的方向继续走去,仿佛真的只是半路碰头打个招呼而已。胤禩心里忽然觉得很古怪,怎么这感觉……这么像前世老四登基之后,同小九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暗语传递消息?

搓了搓手,胤禩打起精神往储秀宫而去。

……

隔了一日,在路上耽搁了的齐格格一行人也终于到了京城。

八贝勒府里自是一番热闹,自从胤禩走后,府里的阿哥格格们都被接近了宫里,张氏份位又太低,只能等着宫里的人传她,她才敢进宫。如今府里不仅主子回来了,还多了个小格格,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加上皇上的赏赐,年货置办起来也特别卖力。

胤禛借着让弘晖见见这个新填的小妹妹的借口,带了长大不少的弘晖去八爷府上。

很快打发了弘晖与小格格去有暖炕的屋子里玩耍,胤禛便抓着胤禩进了书房,两人将白前天日胤禩在毓庆宫与太子的对话参详了一番,都有些默然。

半晌之后,胤禛摸着手上的佛珠串子,抬眼问道:"你打算如何?"

胤禩手一摊,做无赖状,摇头:"我昨日已经和皇阿玛请了罪,该说得都说了,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横竖我刚回京,总不能才赏了又贬吧——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胤禛摇摇头,有些无奈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说,四阿哥见太子势微,便不记前情,如今倒是八贝勒……"

"攀上太子这颗大树?"胤禩一挑眉,给胤禛手边的杯子里续了茶,笑道:"还不知道是不是颗空心的树呐。这种事情四哥不是最在行么?"

见胤禛闻言有些不解,胤禩笑着用手指沾了自己杯子里的水,在桌上一下一下的画着,道:"管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说完抬眉斜睨着胤禛,一笑。

胤禛呆了下,只觉得心里面被小猫的爪子挠了一下,再看这人的笑脸,怎么看怎么像只占了小便宜的狐狸,让人看了就想要狠狠欺负一下。

想到这里,胤禛越过桌子一把捉住胤禩在桌上写写画画的手,将他拉进自己,圈住,在他耳边低声叹息道:"以后可别这样对着别人笑……"

胤禩对自己一点都没反抗地被这人圈住,心里还是有些怨念的,自己又不是女人,怎么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听了胤禛的话也没什么好语气,道:"那弟弟下次也苦着脸给四哥看好了。"

胤禛听他的语气,完全是赌气,不似一个成年的阿哥,便松开他一些,用手捏着胤禩的下巴,笑道:"只对着我笑就可以了……"想了想,瞅了一眼关着的窗子,又补充道:"你府里的女人也不行。"

胤禩横了他一眼,不回答,挣脱出身来,走到床边推开纸窗,呼了一口白气出来,叹道:"又下雪了啊。"

胤禛也走前一步,站在胤禩身后陪他看着院子里的积雪,悄悄地在人看不见的角度,牵起那人的手,放在手心里抚摩着,道:"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收成定是不错的。"

胤禩回头看他,笑得如沐春风:"四哥真是心系户部、心系大清,我们兄弟说说闲话也能感叹一下收成。"

胤禛笑着在他腰上摸了摸,道:"我心之所系,可不只有地里的收成呐……"

……

这年的年节过得与往年相似,但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最开心的莫过于同八爷有关的几个阿哥与宫里的良妃了。

良妃这三年因为有弘时承欢膝下,冲淡了许多因为自己儿子被错待而生出的愤懑与绝望,她本来便不是争强好胜的女人,在后宫之中也逆来顺受惯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儿子。

如今因为心宽的缘故,身子也轻健了许多,再加上三年不见儿子返京,一下子良妃看着年轻了好几岁。胤禩入宫陪着她散步的时候,更是如同一对璧人或是姐弟踏雪而行。

因为入宫的勤了,弘时慢慢与胤禩熟悉了起来,加上胤禩总拿了宫内没见过的糖果点心来哄他,他如今也会咧着一口白生生的乳牙,糯糯甜甜地开口叫"阿玛"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半正题一半过渡,等不及剧情发展了~ 要想些四四登基之后哇!

撕破

年节过后,胤禩将三个孩子接回府中。因为这些日子糖果糕饼收买的缘故,弘时对这个阿玛亲近了许多,不过却是暗地里引起了另外两个孩子的不满。

也许是因为庶出的关系,弘旺性子平和,与胤禩极像。因为同大格格同岁,从小一起被福晋养在一处,关系自然是好的。

  
  1. gravatar

    # by the dragonasterism - 1/8/12 18:52

    親:那個3章重複2次.卻缺鳥"抵足".現給你!

    正文 抵足



    掀了掀茶杯蓋子,胤禛語氣中沒有一絲火氣,反倒是溫和的很:「小八,你膽子不小啊,連四哥都算計?」

    如此輕飄飄的語調卻讓胤禩當場差點扔了杯子。

    以他對老四的了解,這個人睚眥必報,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若是他不高興的時候,對親近的人一定是疾言厲色的,比如之前他和自己拍桌子掐架的時候,那可是什麼重話都往外蹦啊——說得自戀一點兒,老四也算是沒把自己當外人不是?

    不過若是他惦記著要收拾誰,那多半是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受寵若驚,例子麼,就參看上一世年羹堯,年大將軍。

    雍正二年的時候,年羹堯入京,位極人臣,那個時候老四對他可說是寵信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縱觀古今,還少有那個臣子能比得上的。奇寶珍玩、珍饈美味一類的賞賜,那可是時時而至。

    記得年大將軍入京之前,有一次賜給年羹堯荔枝,為了保證荔枝鮮美多汁,四哥居然下令驛站務必在六日之內從京師送到西安,這種恩寵,怕是只有唐明皇向自己的寵妃楊貴妃表示過罷。

    不過一年時間,還不是當眾列了年大將軍九十二條大罪,賜其自盡了。

    如今這老四忽然拿這種態度說話,胤禩手不由抖了抖,腦子轉的飛快。

    胤禛本只是存了疑,如今見了胤禩神色,估摸著和自己猜得差不離兒,於是也不說話,等著那人開口辯解。

    情急之下,胤禩只得硬著頭皮上了:「我正要和四哥說這事兒呢。那漢人的書上不是寫了,『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我故意說我是四哥,想著若是他們打聽出來河督府裡還有個『四阿哥』,定然手足無措,不知那個是真那個是假——只要他們亂了,弟弟我才尋得到機會脫身不是。」

    以胤禩的辯功,這番說辭可說是千瘡百孔,毫無說服力可言,連他自己都不怎麼覺得靠譜。

    誰知胤禛聽了倒是點點頭,做認同狀道:「也難為你在如此情境下還想得到兵書。」

    胤禩覺得老四話裡話外的語氣瘮得慌,連忙低頭諾諾道:「其實……其實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報四哥的名號……就這麼一沖動。」

    說到此處一頓,抬頭飛快得瞟了一眼胤禛,然後迅速低下頭:「就說出口了……」

    胤禛聽罷半天也不表態。

    胤禩提心吊膽許久,終於吸一口氣,抬頭可憐兮兮得看著胤禛:「四哥,你不會生弟弟的氣吧……」

    胤禛眉稍微不可查得一挑,嘴角勾起一個弧度,點點頭道:「也是,你定然不會在一開始就知道會頂著爺的名號辦女子——想必不是故意去抹黑爺的名聲。」

    「四、四哥,弟弟我真的……不知道……」胤禩汗雨如下,猶做垂死掙扎。

    「算了。不過就是頂著四哥的名義穿個女裝出個丑什麼的,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四哥我是這麼記仇的人嗎?」出人意料的,胤禛忽然喝了口茶,不以為意道。

    嗯?峰回路轉了?

    胤禩小心翼翼地抬頭,仔細去看胤禛面上和藹輕松的神情,心中嘀咕道:你不記仇?那二個就是孝順!大哥就是儒雅!小九就是廉潔!你可比你想象中,還要記仇一萬倍!

    想歸想,嘴上胤禩還得做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就知道四哥不會和弟弟計較這些個小事。」說罷還干笑幾聲已是心虛。

    胤禛掃了他一眼,搖搖頭,道:「算了,不說這個。天色晚了,你今日就些在這裡吧,省得來來回回得跑。」

    胤禩看看天,說了聲也好,便轉頭吩咐高明取被褥過來。他本來也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如今四哥難得主動示好,他可不會笨到去惹怒那位。

    這夜,兩人並排躺著,隨口東拉西扯地聊著那日在喬家分開之後發生的事。

    胤禛當日趕到的時候,已經從小祿嘴裡聽了個大概,但小祿畢竟年紀小,當時又被胤禩藏在床下嚇壞了,因此也只說了個大概,至於之後的事,更是一概不知的。

    這時兩人才真正輕松下來,胤禩也有了心情將之後的事情一一道來,說到自己冷面厲聲喝退胡奇峰的時候,胤禩還頗為狗腿的巴結胤禛道:「四哥,你看弟弟我學得像不像?威風不威風?」

    胤禛哭笑不得,想去掐人但又顧忌著兩人都年紀不小了,於禮不合,但又氣不過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只好伸手揪過八爺的辮子,發洩地拽了拽,一直聽到那人喊疼求饒了才松手。

    胤禩一怒之下也不肯繼續說故事了,嘀嘀咕咕得翻身朝裡睡覺去了。

    胤禛眼中有點心疼的意思,幫他掖了掖被子,才哄道:「好了,要說壞話明兒個四哥走了再說,現在睡罷。」

    胤禩低低應了一聲,也不知是『嗯』,還是『哼』,總之是老老實實睡了。

    ……

    胤禛一連幾日都沒睡好,如今終於將心結都解開了,這天夜裡他睡得很熟。

    胤禛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身上環繞著溫暖柔軟的褥子,屋子裡不知燃著什麼熏香,以前似乎聞到過,但又想不起來,只覺腦子裡得心曠神怡很好聞。

    屋子裡暖暖的,就像冬天裡燒著鋼碳那樣舒適,整個炕頭都暖烘烘的,讓人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他只覺得心裡面有什麼地方癢酥酥的睡不踏實,翻來翻去,這一番,正好咯著什麼東西。連忙睜眼瞧去,似乎是個人躺在身邊,只是不管他怎麼用力也看不清那人的臉,總是模模糊糊一片,只是隱隱約約看見那人一頭長發未束,順著臉頰披在肩上、枕上。

    瞧了半天也瞧不出那人是誰,胤禛索性放棄了,鼻子嗅著若有似無的熏香,四下裡去尋找那源頭所在,結果卻覺得越靠近身邊的人,味道似乎越濃,更加忍不住湊上前去。

    什麼人會躺在自己身邊呢?

    這好像不是自己的福晉,是哪個格格?或者是哪個通房丫頭?

    胤禛覺得心裡像貓抓一般,頓時想,不管了,管他是哪個,能躺這裡定然是自己府裡的人了。於是就靠了過去,伸手去摟那人的腰,將她用力往身下拉。

    那人倒是也沒掙扎的樣子,但也不合作,像睡死了一樣任由他半壓著。

    胤禛只覺下面這個人怎麼硬邦邦的,一點也不像自己小妾那麼軟和,而且也不知道主動來服侍自己,心中有些不滿,不過眼下他心猿意馬得緊,也就懶得管了,趴在那人身上聞了一下,果真是這個味道。

    伸手往下去剝那人的衣服,解開了也不及褪下便急切得將手伸進去,誰知卻摸到一手的汗濕——

    胤禛一驚頓時醒了!

    等他看見身邊躺著是誰的時候,臉都綠了,腦子轟轟作響,嘴巴張開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怎麼會是小八?

    胤禛嚇得一把將人推出去,誰知用力過大,那人肩膀撞到床頭上,但卻沒醒,口中呻吟了一聲,仍然死死閉著眼睛。

    胤禛這才覺察著不對勁兒,伸手去推胤禩:「小八?小八?」

    胤禩鼻子裡『嗯~』了一聲,幾乎聽不出來,眉毛上都結著汗珠子,似乎痛苦的緊。

    這下胤禛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一把伸手將胤禩衣服攏好,一邊朝屋外叫到:「蘇培盛!蘇培盛!?高明在不在?都死到哪兒去了?」

    蘇培盛與高明都守在外間,聽見主子召喚連忙應著。

    胤禛聽見高明的聲音,急道:「高明,你家主子又燒了!蘇培盛去請大夫,高明還不快進來伺候你家八爺!」

    ……

    於是,又是兵荒馬亂的一個晚上,到了最後,連於成龍都驚動了。

    胤禩昏迷到第二日才醒過來,一醒來就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他這次下江南真是犯了太歲了,怎麼一對上老四就開始倒黴?先是落水,再是遇劫,然後穿女裝,就算被找回來了還被老四每天罵的狗血淋頭,終於罵完了又開始生病……

    爺錯了,也許自己和老四的命格就是犯沖也說不一定?上輩子和你做對,最後你當了皇帝,我敗了,圈禁至死;怎麼這輩子我打算和你一伙兒了,就開始走背運了?

    到底要爺怎麼做你才開心呀?

    於是胤禩糾結了,鑽了牛角尖。

    正巧,老四也因為那個晚上之前的夢,鑽了死胡同,每天除了正常的對弟弟的關心程序,別的什麼都不肯多說,一頭扎進江南官場裡,不到天黑不回府。

    不管過程如何,托這兩人的福,江南官場的貪污官吏的名單很快就被整理出來了,與胤禩給的那份比起來,有增無減。

    胤禛正愁沒地方發洩,如今一看這個爛攤子,頓時找到了出口,當下便將幾個主要的涉案撫台收監,又當眾點名斥責了剩下多個官員,考慮到賑災問題必須有人去做,於是讓他們暫時留任,繼續主持災後事宜,戴罪立功,聽候發落。

    與此同時,一份措辭激烈的折子,也快馬加鞭直接送到了北京城,折子裡毫無隱瞞的寫著:江南百姓生計大不如前,皆因地方官私派豪取,或借端勒索以饋送上司,或將輕微易結案件牽連多人,故意拖延時間,索詐財物,但督撫對這些情況知情而不參劾,反將行賄官員薦舉等等罪狀。並且懇請皇上下旨查參貪污害民官員,盡革積弊,不得仍前因循,如被糾參,督撫一並治罪。---



    作者有話要說:老四就這麼算了嗎?當然不可能了,一定會找機會算回來的 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