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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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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镇02蝴蝶杯》作者:蛾非/琰汜(1.20至出书版完结)

蝴蝶杯 1

  「这里每一个知县都待不过一年……」
  昏暗的灶间里,墙壁和灶台都积满了厚厚的油腻,墙角堆著一些不知放了多少日子的烂菜叶,散著腐烂的味道。一个头发花白、体态佝偻的老人正从灶上那锅里舀著什麽,烂糊糊的,盛进一个破碗里。
  「耿直清廉的都被山上那夥山贼给折腾走了,奸猾贪婪的也给山上那夥人给折腾走了……」
  老人摇摇头,「走了清静,走了也好,本来有知县和没知县就没多大的区别。」端著那个破碗转过身来,「来,县太爷,吃饭罗。」
  秦灿正云里雾里,听到这句,抬手正要去接那只碗,谁想老人颤颤巍巍地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外面传来「踏踏踏」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先前那只「吧嗒吧嗒」舔著他的脸的大黄狗,张著嘴淌著口水「哈、哈」地从外面跑进来,跑得飞快,感觉四只脚都离了地了,弯一下子都拐不过来。
  老人将碗放到地上,「今儿在卖猪肉的那里讨来些碎骨头,县太爷你今天可有口福了……」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嘿嘿嘿,慢点吃。」
  那只大黄狗才不管老人说了什麽,早就凑了上去,整张脸埋在碗里吃得「呼噜呼噜」的,屁股後头的尾巴晃得要掉下来了一样。
  秦灿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指著地上那只正吃得欢快的大黄狗,「它叫……县太爷?」
  老人直起身,笑了起来,「是啊,它从还是只小狗崽的时候就待在这县衙里了,哪都不去,每天清晨都要在公堂上转悠一圈,一天都不缺,可比那些走马灯似的县太爷称职多了。」
  「……」
  秦灿看看那只狗,又看看灶间的门口,彻底无语了。

  虽然一开始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但秦灿没想到隆台县县衙居然是这麽一个破落的地方,他从门口走进来,几乎有种走进一间荒宅的错觉。
  才刚跨过门坎,就被横在门口的一根水火棍给绊了一下,秦灿有点不敢相信地往里面走去,入眼的都是一副破墙烂瓦、到处结著蛛网的画面,大门和柱子上的红漆都斑驳得几乎掉光了,公堂上方的房顶还有个硕大的窟窿。
  几只老鼠在案台底下钻来钻去,秦灿走上台阶,它们才四散逃开,有只还是蹭著他的靴子跑掉的。
  秦灿低下腰,将地上的签筒和散落一地的刑签捡了起来,放回案台上,签筒落下在桌上发出「喀嗒」一声轻响,在这个空阔的地方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却激起圈圈如涟漪般的落寞,四散到各个角落。
  秦灿穿过走廊,在後厢房这里遇到个穿著像是乞丐一样的老人,正手抖著劈柴,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来眯起眼睛扫了秦灿一眼,就又回头去专心劈起那块木头,「你要找谁?」
  「我……我是隆台县新来的知县。」
  听到秦灿这麽说,老人手里的动作停了一停,然後说不清是为其哀叹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抱起地上的木柴,步履不稳地走进身後的屋子里,於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秦灿从老人这里得知,原来老人以前是在县衙厨房里做事的,县衙里的知县几经上任与离走,县衙里留下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後统统走光就只剩下他一个。
  他老了也没地方去,留在这里好歹还有个地方能遮风挡雨,就靠著帮人背柴和捡点别人吃剩下的过活。

  夜晚。
  躺在县衙後厢充斥著霉味的房间里,秦灿毫无睡意。
  房间里也是一团乱,桌椅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白,蛛网如织,杂乱无章层层迭迭地从房梁上垂挂下来。
  他花了半天的工夫才勉强将床榻清理出来,之前在京城从没吃过这种苦的小王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萌生了退意。
  房顶上经年失修的屋瓦漏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窟窿,熠熠的星光与如水的月色自其间照落,在漆黑的房间里留下交错的细细的光柱,以及斑驳的光点。
  桌子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几声「吱吱」的叫声,忽然「啪嗒」一声,有沈甸甸的东西从桌子上落到地上,「吱吱」的声音一阵慌乱向角落散开,过了一会儿,声音又响了起来,全都聚集在桌子那里。
  秦灿借著透进来的那几道疏漏的光线,看到地上有几只老鼠正在啃咬自己的那个包袱,秦灿想起来,似乎还有一点干粮在包袱里。
  算了,就让它们去吧。
  秦灿没心思去管,他想离开这里,就算太子让自己入朝为官也比待在这里要好上百倍,他突然怀念起自己以前的日子,美人如画,风月无边,现在简直是天差地别。
  但要是回去了,自己又有何脸面去面对岑大人,又该如何向岑熙的亲人交代,自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带了出来,结果就这麽弄没了……?
  不,也不是完全没了……
  颜三那混蛋,正用著岑熙的身子继续当他的山贼。
  於是不可抑制的,各种血腥残酷的画面浮现出来塞满脑海。
  在血雨如风下,岑熙神色冷冽,眼神漠然地手起刀落,几点殷红飞溅上他白皙的脸颊,像是刻意点上的朱砂,透著妖媚,而青犊刀上蜿蜒流转的鲜血,不知是夺了几百几千人的性命才将它染成那种颜色……
  原本总是斯文守礼满腹经纶的人,变成一个贪婪凶悍的强盗,只有满箱满箱的财宝才能让他开颜,并且孜孜不倦地追求著掠夺所带来的快感……
  不行!
  秦灿猛地坐了起来,地上那些正啃著干粮的老鼠被他的动静一吓给吓得四散逃了开来。
  秦灿起身掌灯,在房间里一通乱找,惊得躲在墙角旮旯里的老鼠虫蚁到处乱窜,最後秦灿在一个柜子里翻出看起来还能用的笔墨纸砚,走回到桌前,将纸在桌上铺开,一边研磨一边思忖,接著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蝴蝶杯 2

  告示:
  今隆台县新任知县到任,意欲整肃隆台县民风,在此招聘衙役捕快若干,俸禄优厚,请各位乡亲奔走相告。

  次日清晨,青花镇上的隆台县县衙门口贴著一张纸,卷起的纸角在风里轻飘,拍得墙面「啪啪」作响。
  县衙的门给按了回去,鸣冤鼓也重新被架了起来,虽然门口那头石狮子的脑袋还是缺的,但多少有了点衙门应该有的肃穆气氛。
  只是县衙门口人来人往,有人摆摊吆喝,有人为了几文钱斤斤计较,有人推著板车拉著牛打门前经过,却没有人上前看一看这张告示,彷佛这张纸连同後面的这座县衙,都从他们视线里凭空消失了一样。
  秦灿大清早将那张告示贴了出去,然後官服穿戴整齐地等著人来。但是过了日中却也不见一个人来应聘,就连日常作工的人也没有。
  秦灿踱来踱去早踱得腿酸了,看看天上的日头,自我安慰,也许他们睡到正午刚起来,说不定下午就有人来了。
  日昳之时,县太爷就坐在那里,手撑著脸百无聊赖地玩著签筒里的刑签,在空荡荡的公堂里「哗啦哗啦」回荡的声音,陪著县太爷大人以及在地上啃著一根骨头、名叫县太爷的大黄狗,一起打发寂寞时光。
  一直到日入时分才有人出现,而等了一整天的秦灿早已趴在桌案上打起了盹,旁边蜷著被官帽盖去了大半脑袋的县太爷。
  「大人……」
  秦灿没听到。
  「大人……?」
  秦灿继续打著呼,还不耐烦似的摆了下手。
  「大人!」
  秦灿脑袋「喀咚」敲在桌上,懵懵的醒了,「什、什麽事?」
  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下面站著个人,登时清醒过来,取过官帽戴好,然後伸出脑袋嘴角挂笑。
  「你是来应聘的?是要当衙役还是捕快?捕快呢要身体健壮,还要身手好,本官看你有些瘦弱,不如就当衙役好了,俸禄是没捕快高,但好在不用东奔西走,活也轻松。」秦灿自顾自的说了一大堆,说完满含期待地看著下面这人。
  下面这人显然是被他吓到了,反应愣愣的,「大人,我……」
  「哎……你有要求尽管提嘛,你是第一个来应聘的,万事好商量。」说完继续眼睛放著光的看著下面的人,当然优待啦,经你回去这麽一宣传,才有更多的人来嘛。
  下面的人被秦灿看得几乎缩成了一团,低著头嗫嚅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大人,草民不是来应聘的……」
  「你说什麽?」
  秦灿「啪」的一拍桌子,把县太爷震得跳了起来,下面那人也被吓得不轻,整个人筛糠似的簌簌发抖。
  秦灿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脸色也沈了下来,「你说什麽……你再说一遍!」
  下面那人被秦灿拔高的嗓门吓得一哆嗦,接著闭上眼睛豁出去了似的大声答道,「禀大人,草民不是来应聘的,草民是来收菜钱的,上任知县还欠著小人二十文菜钱……」越说越小声,「草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向大人讨取……」又哆嗦成了一团。
  秦灿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手指著他「你你你」了半天,胸膛一起一伏,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但脸色非常难看。
  他就用这种像是要扑上去咬他一口的表情看著下面的人,半晌从袖袋里摸出钱袋子,倒了二两银子在手掌中,手一撇,银锭被丢到那人面前地上。
  「这是连本带利的数。」
  那人看到地上的银锭,眼睛一亮,扑过去捡起来往衣服上擦擦就递到嘴边用牙咬,一看是真的,双手捧著连连道谢,「谢县太爷,谢谢县太爷!」
  那人一边说著一边往门边退,没留意脚下,直接给门坎绊了出去,摔地上爬起来又继续谢,直到看不见人。
  秦灿瞥了眼蹲在旁边在舔爪子的县太爷,用靴尖蹭蹭了它,「听到没,人家在谢你呢?」
  「哦呜?」县太爷自然听不懂秦灿说什麽,只当秦灿要给它东西吃,仰著头吐著舌头,巴巴地望著秦灿。
  秦灿撇了下嘴,只觉无趣极了。

  接下来几日依旧是连半个应聘的人也看不见,县太爷的热情也从最初的焰高万丈缩到了豆大的这麽一丁点,只要「噗哧」一口气就能吹光光。
  「为什麽没人来呢?」秦灿手撑著面颊,脸上堆满了郁闷。
  县太爷则在他脚边转来转去,秦灿来了之後夥食比以前好多了,每到开饭的时间就把县太爷给乐坏了。
  老伯将冒著热气的饭菜端到秦灿面前,县太爷马上跑到自己的碗那里蹲好。
  「这里不比京城,认字的也就那麽几个,都是富足的人家,谁会来做这一个月才十几斛粮食的苦差事?」
  秦灿点点头,觉得老伯说的有道理,自己怎麽就没想到这里的人大多不识字,难怪告示贴了几天都没人注意。
  那就换个办法好了,但……要换什麽办法呢?

  次日,刚升起的日头悬上房顶,带著霞色的晨光让县衙门口的石狮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薄霭一点点被驱散。
  青花镇上的人正要像过去每一日那样开始这平淡无奇的一天,县衙脱了漆的大门缓缓打开,门缝间探出一只蹬了簇新官靴的脚,接著是青色的衣襬,秦灿端著腰带神气活现地走了出来,双脚叉开著在县衙门口站定。
  在街上忙碌摆摊的小贩朝他这里看了过去。
  「咳!」秦灿清了清喉咙,然後大声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本官乃隆台县新任知县,自上任之日起决定整肃民风,一扫此地颓败混乱的风气,现招聘捕快衙役若干,待遇优厚,欲来从速!」
  话音落下,一片安静,那些人早就各忙各的根本没人理他,他面前是围了些人上来,但都个个表情茫然地望著他。
  秦灿皱了皱眉,叉著腰,提高了一点嗓音将刚才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见依然没人有反应,於是恼了,但又不能发作,不甘心地又道,「应聘并录用者送良田一亩!」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就是没人出声。
  秦灿只能继续加好处,「还未娶媳妇的县衙帮忙做媒,礼金由县衙承担!」
  下面有几个年轻壮实的小夥子,声音很小的悄悄议论了起来。
  秦灿一见似乎有戏,於是再添了一个条件,「家有老人的,看病求医丧葬的花销也全由县衙负责!」
  此话一出,议论的声音大了一些,有人皱眉怀疑,有人赞同的点头,讨论了好一阵,声音停了下来,围观的人群里总算有人抖抖索索地举起手道,「大人,草民……」但是话还没说全,就见一人喘著气地跑过来。
  「黑云九龙寨在山脚发钱发粮,大家快去啊!去晚了就没了!」
  哗!
  好像潮水一样的,人群散了个干干净净,连那些摆摊的小贩也不顾摊子一起跑了,整条街就剩下秦灿站在那里。
  秦灿呆呆的看著面前空落落的大街,听到脚边有「啪嗒啪嗒」的声音,低头,看见县太爷正在舔脚爪,便道,「人家在那发钱发粮,你怎麽不去?」
  「哦呜?」县太爷抬头看看他,然後看看远处,突然站了起来,尾巴狂摆,迈开脚就跑了出去。
  「他娘的,给你吃给你喝,结果还往人家那里跑!」
  秦灿举起拳头去追打它,但县太爷早跑得不见了踪影,秦灿只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恨恨地将手放了下来,朝著远处街口的方向瞪了一眼,然後一甩袖子转身,悻悻地回到县衙里面。


蝴蝶杯 3

  晚上吃饭的时候菜色好了不少,就连县太爷碗里的肉骨头也比原来大了一圈,老伯自然没忘记告诉秦灿,这是白日里在黑云九龙寨那里领到的,看他年纪大,还额外多给了一份钱粮。
  秦灿还没高洁到可以对著吃的说「不」的地步,於是只能更改策略,抱著把黑云九龙寨吃穷的念头,对著桌上的食物大快朵颐。
  「我不明白黑云九龙寨为什麽要这麽做?钱多的没地方使,那还当什麽山贼?」
  听到秦灿这麽问,老伯一下笑了起来,五官都皱在一起,笑了一会儿才道:
  「当然是收买民心,让他们都和官府对著干……清廉的官是死对头,他们当然要赶走的,那些贪官,养著就是浪费粮食,最好就是没人来管他们,他们在这里称王称霸想怎麽著就怎麽著。」
  「岂有此理!」秦灿将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拍,「简直太无法无天了!还有没有王法?!」
  老伯起身给秦灿又添了一碗饭,「王法可管不到这里……不过要没山上那帮人,这里人的日子可要苦多罗……您呢,吃完这碗饭收拾收拾还是离开这里吧,这里真的不需要县太爷……」
  县太爷听到这三个字竖起耳朵抬头看向老伯,「嗷呜」叫了一声,像是在询问叫自己做什麽。老伯将自己面前一块肉骨头丢给它,嗤笑它,「没说你呢,你这麽来劲干嘛?」
  「嗷呜……」
  县太爷低下头继续抱著骨头「喀嚓喀嚓」的啃。
  秦灿端起碗默默扒饭,老伯越是这麽说,他就越不打算放弃,秦灿别的本事没有,倔脾气倒有一箩筐,不然那个时候太子用激将法,也不会一激一个准。
  但对於接下来在青花镇上的这三年,秦灿虽有脾气,心里却也没底。
  「老伯,你们这麽听那群山贼的话,但要是让那些山贼来县衙当差,你们是帮那夥山贼,还是帮著成了官府的人的山贼?」秦灿突发奇想。
  老伯倒是犹豫了一下,「这倒是难回答了,就算是官府的人,那也是黑云九龙寨的人,但黑云九龙寨的人又一直是和官府过不去的……哎,这个……」
  秦灿看著老伯,似乎在这个问题上看出了点苗头来。

  吱嘎──
  铰炼一声喑哑作响,房门被推了开来,房里漆黑一片,外面洒落的月华勾勒出推门之人纤瘦颀长的身材,以及他手里那把又宽又长的大刀。
  颜三走进房中,将青犊刀搁在桌上,然後掏出火折子去点蜡烛。就在火苗亮起来的刹那,眼角余光瞥到屋内一个人影,颜三手一甩扔掉火折子,捞过桌上的青犊刀,一个腾跃从桌上翻身而过,落地同时拔刀出鞘……
  铿!
  冷冷的寒芒在银亮的刀身上划过。
  颜三屏住气息,借著窗外的月色看过去,发现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是铜镜照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柔和的银辉落进来,但见镜中映照出来的人,面容精致清秀,神情却凛冽,满眼的肃杀之气。
  颜三绷紧的身体随同脑中那根绷紧的弦一起松了下来,同时长吁了一口气,收起青犊刀重新将蜡烛点上。
  豆大的火苗跳了跳,落在颜三眸子里莹莹闪闪的,颜三看著烛火怔愣了片刻,然後转身望向那面铜镜。
  他并不喜欢这具身体,因为如刚才那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时常眼角无意中的一瞥,铜镜里、波荡的水面,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脸,会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颜三死了……
  世人常言,肉体消亡,便是真正的死亡。
  那麽已经下葬的颜三,就应该是死了。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又是谁?
  是颜三……但又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颜三。
  他穿著打扮一如往常,说话行事也还是过去的风格,山寨里的人虽然一时没有适应,久而久之,也就习惯如常,他还是大哥二哥的三弟,还是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颜三,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然而,始终无法接受的人……
  是自己。
  纵然武功可以重新修练,刺青也莫名其妙地到了这具身体上,但无论怎样,这具身躯还是叫岑熙。颜三是魂魄,是给这具身躯强加上去的名字,所以现在的自己究竟应该是岑熙还是颜三,他自己也迷茫了。
  看著镜中无论看多少遍都还是觉得陌生的身影,颜三抬手摸上这张过於俊秀的脸,他印象里这个和秦灿一起被挟持上山的青年,长相漂亮,斯文聪慧,举止和那只动不动就咋咋呼呼的笨猴子完全不同。
  看得出来他应该生在不错的人家,有著良好的家教,若是在城里,恐怕是个令各家媒婆挤破了门坎的公子。
  只不过这样的人不太像山贼,害他都提不起精神下山去做买卖,甚至之前还遇到个举止温雅的儒商,居然问自己落草为寇是否是逼不得已,说只要自己愿意,他可以让自己在他的铺子里谋一份差事,虽然赚不了多少钱,好歹能混个温饱……
  想到这里颜三嘴角一勾,冷冷笑开,真是个蠢人!
  不过他倒是放了那个儒商一马,只留下了他身上的银两。
  颜三收回神思,抬手用手指在铜镜映照出来的人脸上划了一下。
  其实他很想在这张脸上留几道疤,破了这份精致,添几分山贼该有的粗犷和狰狞,也许会更合适一些。
  但每当有这个念头的时候,耳边却总是响起秦灿的声音。
  「你为什麽就不能好好对待岑熙的身体?你已经削了发,穿得像个山野莽夫,还有这刺青,现在弄得到处都是伤,你还要怎麽样?岑熙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麽对待他?岑熙是文人,他的手是用来作画写诗的,以後是用来验查案件的,不是给你舞刀弄枪做那些粗鲁不堪的事情的!」
  不由叹气,「果然是只笨猴子!」不再乱想,脱了衣服走到屏风後面沐浴清洗。


蝴蝶杯 4

  第二天清早,秦灿就上了云龙山。
  因著用岑熙的身体救了颜三的关系,秦灿在云龙山的待遇可比刚来时好多了,山寨里的人一见是他,都客客气气的,虞老大和万老二看见他,几步走上来揽住他的肩膀,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像是久违不见的兄弟一样。
  但秦灿可没福享受这份热情,被揽住的肩膀就听到骨头喀喀响,痛得他差点一口气闭过去。
  「秦兄弟,你下山怎麽也不和我们招呼一句,就这麽一声不响走了,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
  秦灿心里腹诽,谁一声不响走了?还不是你们的宝贝兄弟把我打晕了丢下山去的!不过既然有求於人,这笔帐可以暂且记下,反正和颜三的梁子多了,不差这一件。
  於是秦灿也不多罗嗦寒暄了,直奔主题,「本官这次前来,是想向山寨借点人手。」
  「怎麽说?」
  「两位当家也是知道的,县衙荒废多时,捕快衙役早就走得精光,如今本官上任,手底下连个可以使唤的人都没有,莫说办案,就是应付一下撑个门面都难……」
  表面上是这麽说,秦灿打的主意就是,既然青花镇上的人这麽听山寨的话,那县衙里都是山寨的人,还怕到时没办法治理?况且,如果县衙里都用黑云九龙寨的人,也算是一种招安,届时有了开头,後面再要收拾这帮人还有何难?
  哈!哈!哈!秦灿暗地得意地笑。
  注意到虞老大和万老二都看著自己,秦灿正了正坐姿,轻咳了一声,「不知两位是否愿意?」
  看到他们不出声,秦灿就心里开始乱打鼓,不会是被他们识破了自己的计划?不会不会,这两人空有一身蛮力头脑简单,不会这麽容易看穿自己的。
  秦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诚恳,虞老大看著他,突然抬手拍案,一声巨响,茶杯东倒西歪,秦灿吓得眼睛扑闪扑闪直眨。
  完了,真被这两个大老粗识破了?!
  但谁知下一刻,虞老大却是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还以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来人!」
  有手下出现在门口候著等他的指示。
  「去,把青龙堂、白虎堂的兄弟都给我叫来。」
  「是!」
  不出半刻工夫,校场上就呼啦来了几十个人,个个都宽背厚腰,看起来孔武有力、精壮剽悍。
  虞老大指著这些人道,「青龙堂里都是山寨身手最好的兄弟,白虎堂的人专门打理山寨的日常,秦兄弟,你看上哪个尽管挑走,我老虞这点忙都帮不上,还怎麽和你做兄弟?」
  秦灿心花怒放,正准备将肚子里早就准备好的好话倒出来谄媚一下,结果斜刺里插进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大哥你干嘛和这只笨猴子称兄道弟?他满脑子就想著怎麽算计我们山寨,对於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猪笼里丢下山!」
  秦灿回头,果不其然说话的就是喜欢和自己作对的颜三祖宗。
  就见他走过来往椅子上一坐,一条腿支起立在凳面上,手里拿著个核桃,熟练地捏碎,将核桃肉往嘴里丢,这坐姿、这吃相,要多粗鲁就有多粗鲁,要多不雅就有多不雅。
  秦灿冷哼了一声,不予理会,走到那群人里挑自己看得顺眼的。
  「你,你,还有你……」一连点了十来个,里面有一半是秦灿看著眼熟的,记得是颜三手底下的人。
  「被秦兄弟点到的留下,其它人散了吧。」虞老大吩咐道,然後背手在他们面前走过,「今天你们被秦兄弟选出来是你们的荣幸,过去我们一直和官府结怨,但是现在不同了,秦兄弟的事就是咱黑云九龙寨的事,秦兄弟的县衙就是咱黑云九龙寨的县衙……」
  秦灿听著就觉得这话怎麽这麽不对劲呢。
  「总之你们得好好听秦兄弟的话,好好给县衙做事,别给咱山寨丢脸,听到没有?」
  「是!」然後一齐转向秦灿,「尔等静候大人吩咐!」
  嘿,有点意思。秦灿心里一乐,回头看颜三,就见他脸黑得和烧焦的锅底一样,狠狠一捏拳头把手里那粒核桃给攥得粉碎,那狠戾的眼神彷佛就在说著──秦灿,你死定了!
  哦哈哈哈!本官好怕啊,真的好怕啊!秦灿用眼神回给他。先断你左膀右臂,再抽你两肋,最後你就只能像砧板上的鱼那样给我剁剁剁剁……
  「秦兄弟,就这几人够不够?」
  秦灿回神,看看自己挑出来的人,又看向颜三,狞笑,「还缺一个师爷,不过这个别人可不行,非得要……他!」
  秦灿手一指,直指向颜三。

  啪!
  一粒核桃被颜三弹出来飞到秦灿脑门上。
  「笨猴子你还没睡醒吧?!大清早在这里说什麽梦话?」
  秦灿立在那里,维持著嘴角翘起的弧度,指著颜三的手指屈了屈,然後将手放下来。
  「大当家和二当家说了,只要我开口,没他们帮不了的。」
  颜三将头一撇,「他们答应又关我什麽事?」
  眼看这两人又要吵起来,万老二连忙出来圆场。
  「哎哎哎,秦兄弟,不就是个师爷,你看他也行。」万老二从秦灿挑出来的人堆里拉了个人出来,「别看他这麽壮实,他还是读过一点书的。」
  秦灿不屑一顾,「我就要岑熙这个师爷。」
  然後他转向虞老大和万老二,「当初你们是怎麽答应的?什麽岑熙没走完的日子会让颜三代替著走完?什麽岑熙的梦想就是颜三的梦想?你们打算出尔反尔吗?堂堂黑云九龙寨的当家就是这样不守信义的人?」
  「这……」
  两个当家为难了,彼此看了看,然後虞老大朝颜三那里扬了扬下巴,示意万老二过去说,万老二踌躇了一下,终是豁了出去。
  「老三……」
  「二哥你就省点力气吧,那是你们答应了那狗官的事,和我没关系。」说著起身就往里头走。
  万老二追在後面,「哎,老三,你听我把话说完……」
  秦灿看著那两人的身影,挑眉。
  狗官?好,就让我这狗官来好好收拾你!
  之後万老二用的什麽法子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秦灿带著他挑的人下山的时候,臭著一张脸的颜三也跟在後头。


蝴蝶杯 5

  「你们几个以後就睡在这里,明天我会叫人来给你们量身裁衣,之後会教你们一些捕快应该做的事。」
  房里站著四个身形健壮的青年,秦灿给从山寨借来的那些人都分配了不同的职务,听虞老大说,这四个的身手是那几个人里最好的,长得也还算能入眼,走在大街上不会吓人,当捕快还挺合适的。
  秦灿心里不禁想,以後真要去抓个贼啊匪的,不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贼喊抓贼?哈哈!
  当然这些心思,脸上是不会表露出来的,吩咐了他们好好收拾房间之後,他转身就要走,突然想起来,「我要怎麽称呼你们?」
  那几人左右看看,然後其中一人道,「大人,我们都没名儿……」
  秦灿奇了,「没名?那总不能喂喂,或你啊你的那样叫吧。」
  除了其中一个不苟言笑的,其它三人都笑了起来,一笑,样子憨厚了许多。
  有人道,「就胡乱给取了一个,叫顺溜了就成。他们叫我狗蛋,他是癞痢头,这个呢小时候身体不好,鼻子前老拖著两条鼻涕,我们就一直叫他鼻涕虫,武大哥倒是应该有名字的,但他不肯说。」
  这个武大哥指的应该是他们四人之中,年纪最大但也最沈默的那个。秦灿看向他,发现他将视线故意挪开,但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个有过去的人,只不过不想让人知道。
  也罢,每个人都有不想提起的过往,但那些名字太难听了。想想人高马大的往那一站,结果名叫狗蛋,那威风凛凛的形象瞬间就成了在地里玩泥巴的小屁孩,这其中的落差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你们以後别那麽叫了,说出去都丢人。这样吧,按照年纪大小你们就阿大,阿二这样叫下去吧。」
  虽然也不怎麽样,但总比狗蛋、鼻涕虫的好。
  最沈闷的那个没有表示反对,另一个刚才介绍每个人的也点点头同意,但其它两人皱著眉头抗议。
  「大人,阿四听起来像是阿死……」
  「阿三也不太好听……」
  秦灿沈了口气,「那阿丙、阿丁呢?」
  「阿丁可以。」
  另一个嘿嘿嘿的笑,「文武斌?……感觉很威武的样子。」
  这人就是之前万老二说的有读过一点书的那个,不仅听错了不说,居然还能想到是文武斌,不过没关系,只是个称呼罢了,秦灿不打算在这个上面浪费口舌。
  把从黑云九龙寨借来的人都安排好,秦灿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拖著步子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路过後院的时候看见颜三,秦灿这才想起来自己把这位祖宗给漏了。
  此际,颜三正悠闲地坐在後院的石桌上和县太爷玩,就见他手指一弹,一颗核桃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县太爷「咻」地一下,好像箭一样地跟著那核桃飞的方向窜出去,把核桃叼回来放到颜三手中之後,就巴巴地看著他,等著他再丢出去。
  就这样一个丢,一个捡,颜三脸上没什麽表情,县太爷倒是乐坏了。
  秦灿走了过去,「你的房间在後面,跟我来。」
  颜三没说什麽,从石桌上下来,县太爷正好将核桃给叼回来,但是两人已经走了,县太爷绕著石桌转了一圈,看到两人的身影,叼著核桃追了过去,跟在颜三脚边蹭来蹭去,但颜三没再接那颗核桃。
  秦灿将颜三带到後厢,这里是一个有三间房的小院,秦灿住了中间的那间,东面原来就是书房,他指著自己旁边的那一间,「你以後就睡在这里……」
  停了一停之後,又道,「我没指望你在县衙里能做什麽事,但现在你占了岑熙的身子,我就不能放任你在山贼窝里为非作歹。在这里可不比你们山寨,事事都需先经过我……」
  秦灿还没说完,颜三已经打开门走进去,秦灿跟著他要一起走进去,没想到颜三手一甩,「砰」,门在他面前被关上。
  秦灿不得不庆幸自己慢了半步,否则被他这一下门板拍上来,自己的脸铁定成一张大烧饼。
  摸了摸脸,然後对著门板咬牙切齿地做了几个狰狞的表情後,秦灿转身,就看到县太爷还叼著核桃蹲等在门口,嘴里发出有些委屈的「呜呜」声。
  见状,秦灿怒由心生,提脚在它屁股上踹了一脚,「没良心的,是谁给你肉吃给你骨头啃,才一转眼就对著别人摇尾巴。」
  县太爷被踹了一脚,抬头用著湿漉漉的眸子看向秦灿,叼著核桃而半张开的嘴,口水挂得老长,一副傻兮兮的样子。
  看它这模样,秦灿也迁怒不起来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书房走去。
  县太爷看看颜三紧闭的房门,又看看走远的秦灿,叼著核桃踏踏踏地跟了过去。
  「傻狗!」
  「嗷呜?」
  「今晚不给你饭吃!」
  「嗷呜嗷呜!」
  「要想吃饭就不准对著颜三摇尾巴!」
  「嗷──呜!」
  一人一狗在廊上走过,留下一串啼笑皆非又谁也听不懂的对话。

  有了人手,县衙总算有了点样子,公堂上的蛛网都被清理干净,屋顶上的洞给补了,柱子和大门重新粉刷过,就连门口那两头石狮子也叫人重新雕了两只,没几天衙门就给收拾得焕然一新。
  秦灿抱著手臂,看著公堂上挂的「明镜高悬」的匾额,露出满意的笑容。阳光下乌木泛著沈稳油润的光泽,描金的四个字华光异彩,透著庄重与肃穆。
  这才像个县衙嘛……
  秦灿刚在心里感叹完,外头就传来一阵阵「咚──咚──咚──」的声音,他回头看向门口,愣了片刻才眼前一亮,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有人在敲外面的鸣冤鼓,於是嘴角咧了开来。
  「人呢?人都哪去了?!开工了!开工了!」一边喊人一边三步两跳地去换官服。


蝴蝶杯 6

  沈寂了许久的县衙再次响起了水火棍敲击地面的声音。
  「威──武!」
  秦灿从後面走出来之前,将身上的官服拉整齐,正了正官帽,这才表情严肃地走了出去。
  公堂里,那些从黑云九龙寨招来的衙役,个个身材挺拔,穿上衙役的衣服,执著水火棍,倒还有几分衙役的样子。
  阿大、阿二以及阿斌、阿丁,背手身後,分站在知县坐的那张长桌的两侧,腰间挂著长刀,昂首挺立,面容肃正,隐隐之间真有一股正气凛然缭绕其身。
  许是鸣冤鼓的声响惊动了镇上的人,许久没有升堂,公堂外头围了不少怀著好奇来围观的百姓。
  秦灿想,正好趁著这个机会给自己立威。走到桌子後面坐下,惊堂木一拍,颇有几分清正廉明的青天风范。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堂下跪著两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人,其中一个怀里还抱著一只在「咯咯」叫的母鸡。
  听到秦灿这麽问,那个死死抱著母鸡、衣著朴素看来有点憨厚老实的青年人,立刻冲著他道:「大人,你给评评理,这明明是我家的鸡,他、他非要说是他的!」
  另一个笑著给秦灿拱手行了一礼,道:「大老爷,小的是镇口那家香料铺子的吴三,他是我二哥,叫吴二。事情是这样的,今早我在院子里浇花喂鸡,吴二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抱起地上的鸡向外跑,被我拦下之後还非要说这只鸡是他的。大人,这可是在青天白日下施行抢劫,您可要为我做主。」
  秦灿将这个名叫吴三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身长衫,布料远比吴二身上的要好上许多,人也看起来精明巧干,说起话来又条理明晰,不禁在心里暗叹,这兄弟两个个性上差得还挺远的……
  只不过秦大老爷一听这两人鸣鼓喊冤,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情,先前的气势顿时泄了大半。
  「你们都说这只鸡是自己的,那有什麽可以证明?」
  吴三又一拱手,然後指著吴二怀里那只母鸡,「回禀大人,这只鸡重二斤二两,毛色金黄,脖子这里夹杂黑毛,左脚脚爪缺了一根趾头,是被野猫咬去的。」
  秦灿侧首看向一旁的阿大,丢了个眼色给他,阿大会意,走下去,从吴二怀里将那只母鸡的翅膀一抓提了起来,走到秦灿桌前让他看母鸡的左脚。
  倒是真如吴三说的,鸡的左爪少了一根趾头。秦灿凑过去看的时候,差点被那只鸡一爪子蹬在脸上,忙挥了挥袖子让阿大把鸡拿开。
  下面的吴二有些急了:「大、大老爷,这真的、真的是我的下蛋鸡,今早飞到了他的院子里去,我去抓的时候,他非要说这只鸡是他的。」
  秦灿伸出一只手来支著桌子,撑著一边脸颊,「但是你又说不上来这鸡还有别的什麽特征。」
  「这、这个……」
  吴二一脸的为难,急得脖子都红了,寻思了半天也说不上来,一旁的吴三倒是气定神闲,「就说了这只鸡是我的了。」
  「你……你这人怎麽这麽坏?你吃得好住得好,为什麽还要贪我这一只鸡?」
  「怎麽叫贪了?这在我院子里转悠,吃著我喂的米,难道不是我的东西?」
  「你胡说,这……这就是我家的鸡!」
  「那你也拿出些事实来证明给大人看这只鸡是你的。」
  「我……能说的都被你说了,总之这只鸡就是我的!」
  秦灿坐在那里,手支著脑袋,听著他们在下面你一言我一句自顾自的吵开,眼皮子耷拉下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我的!」
  「谁说是你的?」
  「是我的!」
  「大老爷您给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鸡?」
  秦灿终於忍不住了,这种事情有什麽好争的,惊堂木一拍,「一人一半。」
  「不行!」堂下两人同时大声地反对。
  秦灿被他们这麽一吼,把瞌睡虫给吼走了,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咳,根据你们两个人的证词,本官现在宣判,这只鸡是……」
  正说著,一旁站著的阿丁凑了过来,小小声道,「大人……这只鸡是吴二的,小的可以作证,这里很多人也知道,吴二经常抱著这只鸡串门,还说等鸡会下蛋了,到时候要分给街坊四邻……」
  秦灿睨眼看了阿丁一眼,见他一脸慎重,不像是扯谎的样子,於是续道,「今有证人作证,这只鸡是吴二的,所以此事到此为止,退堂。」
  啪!
  惊堂木落下,秦灿正要起身,谁知那吴三却还跪在那里不依不饶。
  「大人,你怎麽可以只凭区区只言词组就轻下结论?还是你收了他什麽好处,才会这麽帮著他?」
  这一说,公堂外围观的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秦灿只听见耳边一片窸窸窣窣的碎语声,却又听不清楚,著实恼人,便将惊堂木用力一拍,比之前的都要响,堂下霎时一片肃静。
  秦灿正要开口解释,忽的旁边响起帘子被撩开的声音,秦灿侧首看过去,下一刻屁股一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撩开帘子走出来的是颜三。在众人惊愣的目光下,他走到知县位子旁那个空著、专给师爷留著的桌子那里,把青犊刀往桌上一放。
  沈重的利刃发出喀嗒一声响,虽未出鞘,但无形之中透出的彷佛能刺穿人脊骨的冰冷寒意,已经让人为之一颤。
  颜三还是黑云九龙寨里的穿著打扮,无袖短卦、麋皮长靴,手臂上的刺青一览无遗,再加上桌上那柄外形显眼的青犊刀,就算没见过真人,但凭这两样,基本没人猜不到眼前这个头发高束、眼神凶狠的青年是谁。
  「你来做什麽?」秦灿压低了声音问他。
  颜三不屑地扫了他一眼,「秦大人让我来当师爷你自己忘记了吗?而且还非我不可……怎麽这会儿升堂也不知会我一声?」
  就这麽毫无忌讳地说了出来,下面围观的人虽都惊讶地张著嘴,但没人敢哗然出声,整个公堂静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颜三抬起一条腿踩上椅子,一手叉腰,冲著下面跪著的两人问道:「你们刚才……是谁对县衙的判决有异议来著?」
  吴二吓得脸色苍白上下牙齿喀喀打架,被颜三的目光一扫,脖子一伸感觉他腿一蹬就要晕过去了。
  「我、我、我……」
  「是你?」
  吴二脸憋得通红,「不不不……是、是、是他!」手一指旁边的吴三。
  颜三把视线扫了过去。
  吴三也少了初时的冷静,连忙摇手,「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大人判得没错,这鸡是他的,草民没有半句怨言。」
  「真的没有?」
  两人头点得和鸡啄米似的。
  颜三歪著脑袋看了他们片刻,突然嘴角一弯,收起脸上凶恶的神情,「既然没有异议那还待在这里做什麽?」
  堂下两人似醍醐灌顶被雷劈醒,吴三抓著吴二一下子站起来,「是是是,我们不敢打扰大人。」说著就往县衙外头走。
  「等一下!」没想到颜三又出声叫住了他们。
  秦灿见到颜三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要没好事情发生了,这会儿已经在心里要哭了出来。
  这位祖宗,你到底想干嘛?
  就见秦灿拿起桌上的青犊刀,缓缓将刀拔了出来,刀刃与刀鞘摩擦发出的铮铮响,像是用著带刺的木片刮过冰面,刮得人耳朵里面又疼又痒。


蝴蝶杯 7

  明晃晃的刀身上映出公堂下站著的那些平民,每个人脸上都有著说不上来的恐惧。
  叮!
  颜三用手指弹了下刀身,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但是到了秦灿这里,却让他觉得这是自己头顶上那片青天稀里哗啦碎成粉末的声音。
  颜三擎著刀,语气冷淡道,「要我找人教你们怎麽做规矩吗?」
  吴二早已呆得没了方向,听了颜三这话,也只是不明所以的晃了晃脑袋。
  但吴三愣了一愣就马上领会了,掏出钱袋子双手奉到秦灿跟前,「大老爷您辛苦了,这些给您和各位兄弟买点茶水润润嗓子……」
  说完放下钱袋子就拖著吴二一溜烟跑了,连带外面围观的百姓也走得精光,像是这里发了瘟疫都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
  秦灿愣眼看著刚才还很热闹的地方,这会儿跑得只剩下他们自己和衙役捕快,回头怒不可遏地拿起桌上的惊堂木用力往桌上一拍。
  「你做什麽?本官在审案你跑过来捣什麽乱?你知道这叫什麽?这叫扰乱公堂!你……你……」
  越说越来气,直气得连话也说不上来,看到桌上那个钱袋子,心里更是郁闷,自己辛苦这麽多日就全给他毁了,好了,这下全青花镇的人都要知道了,新来的县太爷仗势欺人,公堂之上讹诈勒索。
  再看颜三用著岑熙的脸,露著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於是更加五味杂陈,心痛与难过夹著愤怒一起冲刷上来。
  「你……你……」秦灿一眼瞄到桌上的刑签筒,像是扑救命稻草那样抓了过来,「扰乱公堂给我拖下去打五十大板!不!还要加上之前羞辱朝廷命官的罪名,打一百!给我打一百大板!」
  秦灿抽出一支刑签掷到颜三面前,「啪嗒」一声响後,四周都安静了下来。
  没人上来拿下颜三,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著,完全无视了这里发生什麽事情的样子。
  秦灿手抖了抖,又抽了一支用力丢在地上,「听到没有?本官吩咐你们拿下他拖出去打一百大板!」
  依然没人有动静。
  秦灿气得胸口发痛,脸红到脖子根,大吼了一声,「你们都是聋子吗?」手一甩,刑签从签筒里全部飞了出来,「哗啦啦」地落在他和颜三之间。
  颜三默不作声地看著他,待到那些刑签都落在地上,他突然抬手向秦灿伸了过去。
  秦灿以为他要动手打人,下意识地一手护肚子一手护脸。
  但颜三只是伸手过来拿桌上那个钱袋子,然後转身往外走,「阿大,阿二,阿斌,阿丁,跟我喝酒去。」
  「是!」
  刚才不为所动的几人突然又活过来一样连忙跟上颜三,一同走了出去。
  秦灿被胸口那口恶气憋得要疯了,但又没地方撒,只能狠狠一踢地上的签筒,签筒飞起来砸在一旁的柱子上,将刚漆好的柱子蹭了一块白,签筒也裂成两半落在地上。
  抬头,看见那几个衙役还站在那里,秦灿烧得正盛的怒气偃了一点,有气无力地道了声「退堂」,然後在一片「威武」声里颓然离开。
  其实之前几天都没看到颜三的人影,秦灿自己忙著修缮衙门的事情,也没顾上颜三的行踪,结果没想到他今天突然就出现了。
  秦灿要颜三下山,本来就没打算让他像岑熙那样当自己的师爷,何况就算颜三愿意,他不识字也做不了什麽事。
  他只是不想现在用著岑熙身子的颜三待在黑云九龙寨里。
  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但脱离了那个环境,日後再加以约束,说不定颜三可以收敛一些。
  但秦灿显然想错了,而且连带一开始打的很好的主意,现在也反过来倒打了自己一耙。
  黑云九龙寨借来的那些人,确实听自己的话,那是因为虞老大的吩咐在那里,而他们的三当家颜三往那里一杵,自己就什麽都不是了。
  接下来几日,颜三的举动让秦灿深刻地明白了这个事实。
  「大人,外头有人找。」
  秦灿坐在书房里翻著案宗,头也不抬地回道,「如果是颜三在酒楼吃饭没付钱人家找上门来的话,让那人去找黑云九龙寨结帐;如果是因为走在路上看人不顺眼就把人打伤人家来讨看大夫的钱的,让那人也去找黑云九龙寨;如果是在赌坊输了钱又砸场子又打人的,还是去找黑云九龙寨……」
  阿丁站在门口抓了抓脑袋,「大人,不是来讨债的,也不是来寻仇的,是镇上裴家的少爷登门拜访,说有事要找大人您。」

  隆台县虽然穷,但土财主还是有那麽几户的,裴家就是其中之一,靠著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地收点田租,在青花镇上也算是小富的人家。
  裴少爷约莫三十出头,高高瘦瘦,抬头看人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秦灿在心里一声暗笑,又是一个精明的主。
  裴少爷一见秦灿从後头出来,赶忙扯开笑脸迎了上来,拱手作礼。
  「草民裴书德见过秦大人。大人来隆台县上任,草民本应好好款待大人为您接风洗尘,再为大人仔细介绍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以聊表地主之谊。只可惜裴某前些时日正巧在外收租,今日才得一空闲,不经通报便冒昧来访,只因草民一时心急,渴望早一点一睹大人的风采风貌……」
  这嘴就跟涂了蜜似的,句句都甜到人心里,只是这一套放在从小就浸在蜜罐里长大的秦灿身上就不太适用了。
  秦灿抬手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只觉得这番话腻得慌,「哪里哪里,是裴少爷您客气了。」
  「这是哪里的话,大人您是父母官,为我等排忧解难扫除冤屈,我们自然要将您像菩萨那样供著,才好表达我等心里的感激。」
  秦灿在心里道了声「娘啊」,再让他说下去,是不是马上就要把自己夸得和玉皇大帝、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托世一样了,於是连忙转入正题,「不知裴少爷来找本官,是为何事?」
  裴书德大概就在等著自己这句话,一听自己这麽问,早准备好了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笺递到秦灿面前,「大人,您请看一下这个。」
  秦灿狐疑地接过那封信笺,打开,看了起来。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写著「六月十五,来取府上的蝴蝶杯」,署名是「云中雁」,纸笺上还用淡淡的金色描画了一只云雁的图纹。
  秦灿思忖了一下,想起自己曾在京城听说过「云中雁」这号人,是个轻功和武功都不错的飞贼,不知是对自己的功夫过於自信,还是故意要引起官府的慌乱,此人在作案前都会留书一封,写著作案时间和欲取之物,堂而皇之地告诉别人要在这个时候来取这样东西,提醒你早做准备。
  饶是如此,官府也加派了人手,却仍被他频频得手。
  不过听说云中雁自三年前失手後就沈寂了下来,期间有不少假冒他名行窃之人,不过作案手法逊色太多,不久也落入官府手中,但云中雁却是一直没有出现过。很多人都猜测他是因为失手,故而退隐江湖,没想到他居然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偷东西。
  不过……
  「他信上写的『蝴蝶杯』是什麽东西?」秦灿放下信纸问裴书德,云中雁看中的东西几乎都是如鲛人泪、聚宝盆那样的稀世奇珍,这「蝴蝶杯」是什麽来历,自己却从未听说过。
  裴书德敛下眉眼迟疑了一下,才回道,「『蝴蝶杯』是草民的家传之宝,据说只要在杯中斟满酒水,就会有蝴蝶翩跹停於其间,流连不去,此杯精致巧妙,虽不至於价值连城,但也是不可多得之物。」
  秦灿摸摸下巴。
  听他这麽形容,这「蝴蝶杯」倒还真有点意思,酒水又不是花香,如何像合欢那样吸引蝶舞?但……就算这样,应该只是在杯子上有什麽特殊的机关,这个杯子还没有稀缺到能让云中雁看上眼的程度……
  就这点来看,这个留书的云中雁很有可能是假的。
  「那麽……裴少爷的意思是?」
  裴书德拱手笑道,「希望大人能替裴家保住『蝴蝶杯』,草民在此……感激不尽。」


蝴蝶杯 8

  「哎……」
  秦灿对著云中雁留的那张字条叹了第一百八十回气,豆大的烛火跳跃摇动,照著秦灿纠结的眉头。
  书房的门被敲了两下,在得了秦灿一声「进来」之後,阿大端著茶水进来,晚上轮到他当值,因为衙门里没有更多的人手,老伯年纪太大更像是需要照顾的人,所以给秦灿端茶送水这种事,就一起落到了当值的人身上。
  阿大身材魁梧,走到书桌前在投下一片阴影,秦灿抬头,正好捕捉到阿大在看到自己手里那张云中雁的纸笺後,眼中一划而过的一丝惊讶。
  那只是一个很细小的波澜,若不是秦灿正好抬头,也不会察觉到。
  秦灿本来就对这个阿大的身分存在疑惑,就著微弱的灯火仔细打量,发现其实阿大的样貌,在黑云九龙寨那些奇形怪貌的人之间,算得上端正英挺了,更难得的是,他不苟言笑总是紧抿的嘴角以及刚直的眉宇间,存著一股正气。
  就算人的言语可以隐瞒和欺骗,身上流转的气息却无法隐藏,就像颜三……
  想到这里,秦灿只觉指尖一热,像是被火灼了一般,忙缩手回来,却见那茶盏直直往下掉,心想著「完了」的时候,就听到「喀嗒」一声,一只大手将茶盏给牢牢地托住。
  「大人,刚沏的茶水,有点烫手。」阿大说著将茶杯在桌上放下。
  秦灿心里嘀咕,刚才怎麽不早说。见阿大要将手收回去,秦灿猛地一把伸出去将他的手握住。
  这一举动把阿大惊了一惊,身体倏忽绷紧的那股力道通过手腕,直直传达到秦灿这里,秦灿几乎以为他下一刻就会一掌劈上来,幸而阿大似乎察觉到秦灿并无恶意,很快将那股力道给卸了。
  其实秦灿只是在阿大将手收回去的时候,留意到他手背指窝那里生著厚厚的茧子,是长期练拳才会生出这样的茧。
  「阿大,看起来你还是挺厉害的练家子。」
  阿大将手抽了回去,「不过是随便练练而已,小的天生皮粗肉厚,又干多了粗活,有点茧子不足为奇。」然後视线落在秦灿手边那张纸上,「大人,莫非这是『云中雁』留的字条?」
  秦灿倒有些意外,「你也知道云中雁?」
  阿大嘴角微微一弧,不再是那张什麽表情也没有的脸,而是挂著一点淡淡的笑意,让人觉得稍微容易亲近了些的感觉。
  「以前有听说过他。」
  「哦。」秦灿双手将脸一撑,「今天白天镇上的裴家有人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云中雁看中了他家的一只什麽『蝴蝶杯』,裴家人让我负责这只杯子的周全,因为是祖传之物不想失窃。」
  「蝴蝶杯?」
  秦灿点点头,「但我感觉这不像是云中雁看得上的东西,所以怀疑这人是假冒的……怕就怕万一真的云中雁吃错了什麽药看中了这个,我们没有安排妥当,真的把东西搞丢了就是我们的责任了。」
  阿大脸上的表情已经沈敛下来,又恢复成以往的淡漠,「大人应该先看一下到底是什麽东西,再作定夺比较好。」
  秦灿想了想,离六月十五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也只有先这样了。

  隔日,秦灿带著阿大造访了裴家。
  裴家在青花镇虽算得上是小富的人家,但宅子和内里的装饰看来也极为简朴,在秦灿眼里其实和县衙差不多的简陋,只是相对其他人家,也许一年到头混个温饱还是可以的。
  秦灿在进裴家之前,看到西边厢房的窗户上有人影一闪,进屋之後问了裴书德,对方回道,那里住著自己的祖母,不过老人家年纪太大,手脚不利索,神识也不太清楚,所以整天都待在屋子里不怎麽出来。
  说话间,裴书德捧著个木匣子出来,秦灿立刻把注意力都落在匣子上,有那麽几分期待,不知道裴书德说的蝴蝶杯到底长什麽样子。
  「大人,这就是我们家的蝴蝶杯。」说著,缓缓将木匣子打了开来。
  秦灿伸长了脑袋过去看,但在看清楚匣子里那个东西之後,不由「哈?」的出声,有点惊讶,还有点被人耍了的好笑。
  「就这个东西?这就是你说的蝴蝶杯?」
  匣子里放著一只方形玉杯,白中透著点青色,两只杯耳各是一只停在杯沿的蝴蝶,振翅将飞,形态逼真,仔细看,这两个杯耳和杯身是同一块玉料,镂空雕刻,细致之处纤毫如丝,可谓雕工精湛。
  面对裴书德一脸献宝一样的表情,秦灿将信将疑地小心将杯子拿了起来,仔细打量,但是怎麽看都觉得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玉杯,看不出来有任何的奇异之处。
  如果是论玉料的话,那就更谈不上什麽价值了,自己被颜三抢走的那块玉佩的玉料大概都要比这个好。
  「到底稀奇在哪里呢?」秦灿将杯子举起来去看它的底部,猜想也许玄机藏在这里面。
  裴书德让自己妻子端来一个酒壶,从秦灿手里接过杯子放在桌上,将酒水斟了进去。
  秦灿心想著裴书德说过的「在杯中斟满酒水,就会有蝴蝶翩跹停於其间,流连不去」,想著大概之前没有斟满酒水,所以看不出来奇异之处。
  於是秦灿侧首看向窗边,果然看见一只菜粉蝶在窗边扑腾,不由惊讶,难道真有这麽神奇?
  但是那只菜粉蝶扑腾了几下之後就飞走了,而杯中也斟满了酒水,却不见裴书德说的蝴蝶,只是水光映著杯耳那两只蝴蝶,圈圈涟漪在玉质的杯耳上流转,让那两只蝴蝶似有那麽几分像是真的翩翩飞来,停在杯沿的样子。
  「你说的会有蝴蝶流连其间,就是这个?」秦灿不确定地问他。
  裴书德有些心虚,「大人你不觉得这只杯子的做工精致,上面两只蝴蝶栩栩如生,可谓巧夺天工……」
  秦灿脸色一沈,将袖子一甩,「裴书德,糊弄本官很好玩吗?本官生在京城,结交的都是王亲贵族,什麽价值连城、举世无双的宝物没见过?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玉杯岂会是『云中雁』看得上的?」说罢就要走。


蝴蝶杯 9

  那裴书德和他妻子「扑通」跪下,忙给秦灿赔罪,「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听草民解释。」
  秦灿停了下来,转身。
  裴书德跪在地上说道,「蝴蝶杯其实是我祖母的陪嫁之物,亦是她的珍爱之物,我们之前也只是听说,而从未见过,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我不放心才从她那里把杯子要来保管,但是老人家已经年纪大到说不清楚蝴蝶杯的玄机在哪里了。」
  裴书德的妻子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是啊,民妇当年还未嫁到裴家的时候就听闻过蝴蝶杯的奇妙,但是杯子一直被老人保管著,我们一直都无缘一见。」
  秦灿收敛下怒气,想了想,然後道,「带本官去见一下你祖母。」
  裴书德似有些犹豫,「大人,这个……」
  「怎麽?有什麽见不得人的?」
  「不是、不是。」裴书德连连摆摆手,「只是草民的祖母神识不清,草民是怕她胡言乱语冲撞了大人……」
  「不碍事,我远远地看一眼。」
  於是裴书德将秦灿领到了西厢门口,门打开一条缝。
  透过门缝,秦灿看到那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是一些陈旧的家具,花白头发的老人坐在窗下,看不清楚她的脸,只听见她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念叨著什麽。裴书德隔著门缝叫了两声「祖母」,老人也没有回应。
  看这样子,确实如裴书德所说的,老人家年纪太大,都有些不太清醒,估计再有些时日恐怕连自己孙子和孙媳妇都要认不出来了……
  只可惜了那只杯子,里面暗藏的玄机也许要跟著老人一起进棺材了。
  「好吧,本官大致已经清楚了,你先把杯子收起来,待本官回去仔细想一下,再告诉你要如何对付『云中雁』。」
  「那有劳大人费心了。」裴书德吩咐妻子去把杯子收起来,自己将秦灿送到了门外。
  走出裴家的门口,秦灿回头正要和阿大说话时,视线一扫,又瞥到了西厢那个窗子。
  这次老人家没有身影一闪离开,而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眼神茫然地看著远处,不知是否念起了过往那些灿如春花、静美如秋的日子。
  「大人,您觉得裴家人如何?」走到裴家外头,确定裴家人听不到的地方,阿大突然沈著声这样问道。
  秦灿愣了一愣,想平时沈默寡言的人怎麽突然会主动开口了,莫不是今晚要下红雨了?
  回头,看阿大刚毅的脸上依然还是淡漠一片,什麽表情也没有,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在和我说话?」
  阿大抿起嘴角点了一下头,「小的之前去打听了一下,原来裴家除了几亩田,并没有什麽家财,曾有一度差点要把田地卖了维持生计的地步,但是後来裴书德的祖父娶了他祖母之後,他们裴家的日子才好转许多。」
  「你的意思是,裴家现在能过上不错的日子,还是要靠裴书德的祖母?」
  「是的,裴书德的祖母好像是城里的小姐,家境挺不错,听说当年陪嫁的嫁妆非常丰厚,只是裴家父子都不争气,这些年把她的嫁妆都给挥霍光了,裴老太爷、裴老爷还有老夫人这几年都相继走了,就剩下她和这个孙子孙媳住在一起。
  「但听说这个孙子也是一个游手好闲之人,时常出入赌坊,欠下了不少赌债,前段时间在向当铺的人打听『蝴蝶杯』能值多少钱。」
  秦灿低下头沈吟思忖起来,想裴书德也许打「蝴蝶杯」的主意有些日子了,但一直被老人藏著动不了,说不定「云中雁」是他炮制出来的障眼法,为的是借口帮她保管,而从老人这里把「蝴蝶杯」给骗过来。
  嗯,回头可以想个法子套一套裴书德,看看是不是真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秦灿突然抬头,「阿大,你挺厉害的,本官还没吩咐,你就先已经查了这麽多了。」
  阿大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却有些尴尬地将视线挪开,「是因为大当家吩咐我们要好好给大人做事,不要给山寨丢脸。」
  秦灿微微眯起眼睛,心想著,不会说谎就不要说,脸上根本藏不住。
  不过他没有点破他。

  见时候还早,秦灿不急著回衙门去,打算在街上转转,结果才没走多远,就让他碰到了某位让他伤透脑筋的祖宗。
  此刻这位祖宗正身子斜斜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手拿著青犊刀,一手拿著核桃玩,旁边还摆了一个小桌,桌上有肉有酒,看起来还挺快活滋润的。
  只是他哪里不好坐,偏偏是坐在了这条大街的正中央,而且这条道是一直通向城外山下的驿道,也就是说要进出青花镇,就非得打这经过。
  就见颜三懒洋洋的视线扫著来往的路人,不时用手里的青犊刀拦下一些人的去路,被拦下的人就只能掏出钱财放在那张小桌子上,颜三满意了,便将青犊刀挥挥,示意那人可以走了。
  秦灿看著面前的景象,愣呆了片刻,然後才恍然醒悟,他这样岂不是拦著要道正在收买路钱?!
  好哇!自己把他带下山,就是为了让他不再干抢劫掠夺的行当,结果他倒好,在这里过起了他的山贼瘾。
  秦灿一捏拳头,正要上前理论,就见颜三视线扫了过来,冷冰冰的,让秦灿心里沈了一下,咽了口口水。
  颜三看著他看了一会儿,然後起身开口,却是对著秦灿身後的阿大,「帮我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回衙门。」说著从秦灿身旁经过,伸了个懒腰,「虽然这里不如山上肥羊多,不过大家都很自觉,倒省得我自己动手了。」
  周围投来一片异样的目光,百姓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秦灿站在那里接受著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和议论,几乎有种自己和颜三是同党的错觉。
  见到阿大走过去要收拾那桌上的银两,秦灿一个箭步上去拦在阿大前面,大声道,「不准收拾!」
  周围的人都被惊了一惊,阿大的手停了下来,刚走了没多远的颜三也停了下来。


蝴蝶杯 10

  「都来……把自己的钱财拿回去。」
  秦灿低著头,肩膀微微发抖,但是周围围观的人很多,却没有人敢主动上来拿回自己的银子。
  秦灿又克制著自己的情绪重复了一遍,依然没有人敢动。
  他只觉一股怒火猛地冲上来,一脚将颜三刚才坐的太师椅给踹倒在地,接著是那张桌子,桌上的东西散了一地。
  颜三的声音在後面冷冷传过来,「阿大,把东西都捡起来。」
  「不准捡!」秦灿大声喝止道。
  「去捡起来!」颜三也不示弱。
  两人背对背地站在道中央,谁也不肯让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秦灿将拳头攥得死紧,他能感觉到背後颜三那里传来的阵阵杀气。
  但是秦灿不想在这里退让,那天在县衙已经被人误会,如果今天还让颜三得势,那自己还是趁早认输滚回京城,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两人一直僵持著,阿大要走过去捡那些东西,秦灿依旧挡在他前面,然後一字一字不留任何让步的余地,「颜三,你今天要想拿这些银子,就叫人从我身上过!」
  颜三侧首,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下自己身後的情况,然後冷冷「哼」了一声,「随便你。」说完自己走了。
  听到身後的脚步声,秦灿有点不敢相信地回头。
  他以为按照颜三以往的反应,应该会不由分说上来把自己打一顿之後再丢到荒郊野外,然後他继续爱干嘛干嘛……
  好歹,算是给自己这个县太爷挣回了一点面子。
  秦灿抬手用袖子抹去一头的冷汗,然後有点欣喜地抬头道,「大家把各自的财物都拿……」
  原本围在周围的人都已经走开,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多看地上那堆钱财一眼,彷佛那些根本不存在一样。
  秦灿有些莫名地看著周围那些人。这些都是他们的东西,为什麽都没有人想要拿回去?然後他看见之前那个被颜三拦下来掏了银子的人,於是忙从地上捡了一锭银子,跑过去拉住那个人。
  「哎,你,等一等,这是你的。」
  那人被叫住,愣了一愣,看见秦灿手里的银子,也没有伸手来接,「县太爷,您就别管这麽多了,三当家爱拿就让他拿去呗,我们就当是请他喝个小酒,不碍事的。」
  秦灿不由有些生气,「你这说的什麽话?本官怎麽能放任他欺负百姓?」
  没想到对方带著嘲讽地轻笑了一下,「但之前酒楼的人去县衙讨三当家欠的酒钱的时候,县衙不也没管吗?还让人自己去找黑云九龙寨结帐。三当家砸了赌坊场子的时候,县衙的捕快也都在场,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制止。那个时候县太爷您不管,现在管又有什麽用?」
  秦灿拿著银子的手抖了抖。
  那人继续说道,「其实有没有县太爷,这些年我们也都这麽过来的。现在给三当家拿去的,说不定哪天黑云九龙寨高兴了又发粮发钱了,说到底还是会回到我们自己手里来,但您让我们得罪了三当家,您孑然一身不用担心,我们身家老小都在这青花镇上,可受不起那个折腾。」说著转身就走了。
  秦灿看著他走远的身影,发现自己之前对於颜三的放任自由,如今变成了反过来抽自己巴掌的理由,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街上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秦灿看看四周,又看看手里那锭银子,然後将那锭银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晚上,回到县衙也没见到颜三的身影,老伯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但秦灿却没什麽胃口。
  「听说裴家的人来找大人,是有人留书要偷裴家的『蝴蝶杯』?」老伯颤巍巍地将菜一个一个端到秦灿面前,这样问道。
  秦灿拿起筷子戳著面前那碗红烧五花肉,「确实有人留书要偷,但我没觉得那个『蝴蝶杯』有什麽稀罕的,哎,老伯你也知道『蝴蝶杯』?」
  老伯「嘿嘿」地笑起来,捋了两下稀落的胡子,他在桌边也坐了下来,县太爷嗒嗒嗒地跑过来,往他脚边一蹲。
  老伯便顺了顺县太爷的毛,然後从碗里拣了块肉丢给它,「听说过,怎麽没听说过,金家小姐嫁到青花镇来的陪嫁嫁妆之一嘛,可惜都只听过,没真正见识过。」
  秦灿皱眉,「虽然我以前没听说过,但是稀罕的东西我也见过不少,这杯子到底值不值钱,我怎麽也能看出一二来。」
  「也许在你眼里是不值什麽钱,但在其它人眼里,这杯子说不定比世上任何价值连城的东西更独一无二。」
  老伯说完便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往厨房走去,给自己张罗饭菜,县太爷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後头。
  秦灿手支著脑袋想了想,决定不再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但是在解决蝴蝶杯和云中雁这件事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颜三。


蝴蝶杯 11

  颜三和往常一样,在鸡鸣过後就醒了过来,穿著中衣在院子里耍了一套刀法,一遍下来,汗水湿了背脊和胸襟。
  以往这个时候他便收了刀回房沐浴更衣,但今日却有那麽一些不同,总觉得胸口堵著一股恶气,不上不下的憋得他难受。
  於是想起来那天在大街上的事情,心里更加不爽,手腕一掷,青犊刀被抛到半空,颜三提气凌空跃起抽刀而出,折身後翻落地,横刀挥了出去。
  他就是个山贼,不喜欢被这个规矩那个规矩束缚,抢掠的时候心狠利索,对山寨的兄弟热血仗义,那种驰骋与自由、血腥与刺激的日子,让他心底有种充实的感觉,尤其是将猎物逼到绝境的快感,每每都能让他全身血液沸腾兴奋不已……
  但是现在,不能做买卖就已经让他憋得慌了,还要整天听秦灿那只笨猴子在那里说教条,可恶!
  刀刃划破空气飒飒出声,透明的汗水四散飞溅,如珠似华、似破碎的冰玉。
  颜三狠狠地将刚才那套刀法又耍了一遍,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汗如雨下,濡湿的额发一绺绺贴在脸上,四周被刀气扫碎、被刀风卷著飞舞的碎叶残花纷纷扬扬落下来,细碎如洒。
  颜三漫不经心地抬手拂去肩上的落叶,从青犊刀银亮的刀身上看到自己头上还沾著半朵海棠,不由有些好笑,伸手捻了下来。
  而刚才那口堵在胸口的闷气,经由此发泄,虽算不得全然抒解,但至少气息顺畅了不少,於是颜三便收起刀回房沐浴更衣。
  洗完澡一身清爽,颜三出了衙门到平时一直去的茶楼喝早茶。
  之前在山上的时候,吃的都很随意,大块肉大口酒,觉得那样就很好,他在这里才发现,原来点心也可以做得这麽精致漂亮,小小的一个个,雕成花朵或小动物的样子,让他觉得很新奇。
  第一次吃的时候,有点舍不得下嘴,而入口的味道也是极细腻的,甜糯香软,丝丝入扣的甜意在舌尖缓缓化开,难怪小酒酿他们每次听说有人要下山去镇上,就吵著闹著要带甜甜的糕点回来,那时候觉得是小鬼头们嘴馋,现在却连自己也喜欢得不得了。
  这大概是秦灿把他带到青花镇来之後,他发现的唯一能让自己心情好的事情了。
  走到茶楼前,店小二将颜三给拦了下来。
  「三当家,您今天不能进来。」虽是拒绝的意思,但小二依然腆著脸赔笑,不敢得罪颜三。
  颜三的脸色沈了下来,还带著不解,明明店里人很多,不像是休息的样子,「为什麽?」冷冷问道。
  小二吞了口水,不敢看他,「县太爷说了,要三当家你自己结清之前欠著的茶水钱才能放你进来……」
  「你说什麽?」颜三手一伸,拽著小二的衣襟将他提起到自己跟前,「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和那个狗官一起对付我?」
  掌柜一见门口这里这情况,忙将手里的账本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三当家,三当家……我们真不敢和您作对。」
  颜三将手一松,小二一屁股跌在地上,爬起来之後就躲在掌柜身後。
  掌柜道,「三当家,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是县太爷说的……」
  颜三冷笑,「那个狗官什麽时候有了这麽大的权力?你们这麽听他的话,难道就不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掌柜顿时苦著一张脸哀求,「三当家,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和山寨作对,但是县太爷说了,要是我们不按照他的吩咐来做,他立刻就没收我们的房地契将我们赶出青花镇,甚至连隆台县都不让我们待……你想我们一家老小就指望这个茶楼过日子,没了它不就是要了我们的性命?」
  小二缩在掌柜後头,小小声地提议道,「县太爷只吩咐我们不让三当家您进来,不过我们可以把三当家您喜欢吃的统统都打包给您送去……」
  掌柜连忙同意地点点头。
  颜三磨了磨牙,用力一捏拳头,在心里将秦灿狠狠剐了一顿,一天不教训就蹬鼻子上脸了!
  想这是自己和秦灿间的事情,就不要在这里纠缠了,应该回去好好找秦灿算帐。颜三也没让他们打包点心给自己送去,只是带著一肚子不爽离开了茶楼,想回衙门把秦灿拖出来好好揍一顿让他长点记性。
  走到半路看到赌坊的幌子,颜三的脚步顿了顿,然後径直朝著那里走了过去。
  「三当家请留步。」
  结果颜三走到门口却得到了和在茶楼一样的待遇,看场子的赌坊打手将颜三拦了下来,颜三眼神狠厉,抬起拳头一捏,指骨「喀啦」作响,摆明一副「你再拦著我就别怪我动手」的态度。
  但对方却没有退让的意思,「三当家前几天刚砸了我们的场子、打了我们的人,本来在这件事还未平息下来前,不宜让三当家再进入赌坊,前些日子县衙又来通告,要是我们再让三当家你进赌坊,我们也别想在青花镇上继续混饭吃了。」
  颜三沈著脸看著他,「如果我今天非要进去呢?」
  那个看场子的打手打了一记响指,立时从里面出来了三五个人将门口给堵住,此人道,「那除非三当家打死我们,否则我们弄砸了事情让自家主子没饭吃,也是死路一条。」
  这几人都身材魁梧,比颜三现在用著的岑熙的身子要高出很大一截,齐刷刷的几个人站在那里,像堵墙似的。
  但颜三面对他们几个,身上的气势非但不减,反而因为听到又是秦灿出的鬼主意,阻止自己进赌坊,那股本来就烧得正旺的怒气,一下失去了控制。
  捏著拳头的手,不可遏止地发著抖,连带著肩膀也微微的耸动,精致的容颜被愤怒所扭曲,眼里冒著火,颜三咬著牙,从齿缝间挤出声音,「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蝴蝶杯 12

  秦灿平日没事的时候就在书房里翻看卷宗,看看有哪些陈年疑案要自己解决的,待到翻完一本之後,发现日头已经落在了西边,不知不觉间一天已经过去。
  端起桌上已经放凉的茶水喝了一口,发现今天倒是很安静,没有上门告状,也没人上门催债,看来自己的方法还有点用处。
  果然要对付颜三这种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什麽的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只有比他更霸道更蛮狠,把他的气焰完全给镇住才行。
  先挫其锐气,再杀他威风,最後把他调教得服服贴贴的……
  秦灿不禁有些得意,显然那些百姓们虽然怕黑云九龙寨的势力,但是更怕自己没了生计活不下去。
  所以那个山寨有什麽好怕的?等到发现这一点,镇上的人不再惧於黑云九龙寨的势力,那些人自然也就没办法再作威作福,最後就一点点溃散瓦解,终究变成云龙山上的一抹尘土,来不带来半点光彩,走不带走半分名声。
  秦灿正得意的时候,阿大从外面走进来,秦灿将桌上的杯子端起来,示意他来接,「给我换杯茶水来,还有……今天颜三都在做什麽?」
  阿大抿了抿嘴,神情有些沈重,「大人,您还是自己去看比较好……」
  秦灿一见他这神色再听他说的这话,心里顿时一凉,一阵不好的感觉汹涌而上。
  他连忙跟著阿大到了他说的地方,就是那家颜三常去吃霸王餐的茶楼。

  此时夕阳斜沈,西天云蒸霞蔚,好似染了血一样的通红,茶楼和周围其它房子的屋顶都成了一个墨色的剪影,更衬得深沈压抑。
  远远的,秦灿就看到茶楼的屋檐下晃荡著什麽,再走近一点,才看清楚那像是蚕茧一样从屋顶上挂下来的东西,是几个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的人,除了几个赌坊的打手之外,还有茶楼的掌柜和夥计,以及其它几家颜三常去的铺子的掌柜。
  秦灿心口不由重重跳了两下。
  茶楼下面围著很多人,除了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和小孩子凄惨的哭声传出来,其它人只是看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秦灿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像是踩著心口里面咚咚的声响往前走,拨开人群,走进去。
  人群中间有一片空地,颜三就正对著茶楼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玩著一个核桃,见到秦灿,什麽话都没说,只是一边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但是秦灿在他眼神里读到了他的用意。
  「县太爷……你快救救我们家老头子吧。」有个年纪挺大的女人从人群里冲出来,一把抱住秦灿的腿,「我们家老头子年纪这麽大,禁不起折腾,我们都按照您说的去做了,结果……结果……早知道这样,我们宁愿搬到别处去,也受不起这个折腾啊……」
  秦灿抬头往上看,发现那几个被吊著的人还有气息,不过脸色憔悴,尤其是茶楼的掌柜,面色发灰,看起来就要不行了,而那几个赌坊的打手脸上还有很明显的瘀伤。
  秦灿将那个女人扶了起来,然後自己走向颜三,「颜三,你做什麽?快把人放下来。」
  颜三手指一弹,手里那颗核桃飞出来「啪」的打在秦灿腿上,不让他走过来。
  「做什麽?」颜三冷冷地笑,「你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吗?黑云九龙寨的颜三当家正在教训不识抬举的人,让这里的人好好看看、长长记性,让他们记住……在云龙山,在青花镇,到底是谁说了算!」
  最後一句带著情绪,像是被惹怒的狮子那样咆哮出来。
  秦灿怔了一怔,然後意识到,自己这次不是挫了颜三的锐气,而是触了颜三的逆鳞。
  他生气了,现在是在向自己报复。
  「颜三,是我让他们那麽做的,你有气可以冲我来,不要撒在无辜的人身上。」
  「呵呵。」颜三撇开头去笑,「我不过一个是山贼,哪敢和知县大人叫板?我还怕哪天知县大人带著人来端了我们山贼窝,将我们一个一个都发配充军呢。」
  秦灿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此刻坐在那里的是自己熟悉的脸和身体,但那人却表现出自己反感的表情和举动,甚至於,从他身上透来浓浓的杀气,彷佛自己是他最大的敌人一般。
  秦灿脑中浮现起很多过去和岑熙在一起的画面,心里冒起了一阵阵酸意。
  那是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比亲兄弟还亲的朋友,一起受过太傅的罚,一起吟诗作赋玩笑人间,就连来这种地方受苦,岑熙虽然嘴上诸多怨言,但却没有拒绝。
  但是,那个人彻底不见了……
  如今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不服管教的山贼,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用著岑熙的脸,岑熙的声音,以及岑熙的身子……
  袖子底下的手指蜷了起来,「颜三,你到底要怎麽样?」
  颜三收起脸上好整以暇的表情,阴沈著的脸,阴鸷的视线,半边脸落在夕阳的阴影里,让人感觉有些恐怖,「我是个大度的人,谁得罪了我,向我认个错就行了。」
  秦灿微微捏紧拳头,「好,你先放了这些人,我这就给你赔罪。」
  「但是我看不到一点诚意。」颜三又摸了一颗核桃出来,攥在指间打量。
  「你要我怎麽做?」
  捏玩著核桃的手停了下来,云翳低垂,遮住了霞光,让颜三整个人都落在阴影里,只有冷得刺骨的声音传过来,「赔罪至少有个赔罪的样子,怎麽说也该磕个头说句『我错了』才象样。」
  秦灿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炸响,身体不稳,往後退了一步才站住。
  秦灿咬了咬牙,「颜三,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吗?」
  颜三看也不看,手指一弹,手里那颗核桃「噗」的向著高空飞出去,打在其中一根吊著赌坊打手的绳子上,绳子绷断,那人惨叫著掉了下来,周围围观的人发出一片低呼。
  虽然茶楼也就两层楼,但从上面摔下来,搞不好也要断个手脚,更何况还有年纪这麽大的茶楼掌柜,和其它几个根本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颜三你?!」
  颜三又摸了一颗核桃出来,平淡不惊道,「我没什麽耐性的。」
  秦灿站在那里,周围所有的视线一齐集中在他身上,夕阳的余光像是将要燃尽的火焰,头顶上方则传来不知是谁痛苦哼唧的声音。
  在秦灿犹豫的时候,颜三手指一弹,又一个人惨叫著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哀号著滚来滚去。
  秦灿感觉心头被什麽尖锐的东西用力扎了下去,不仅仅痛,而且还深入骨髓,让他连心连肺连著身上每一丝每一毫都作著痛。
  拳头紧紧捏著,指甲深深掐进手掌心,彷佛用著全身力气攥著手心里那点不知名的虚无,然後他放弃了一般,缓缓将手松了开来。
  颜三,你要感到荣幸……
  在几乎整个镇的人的注视下,秦灿缓缓屈下右膝,落在地上,动作顿了一顿,才将左膝也放了下来,耳边似有沈重的声音落了下来。
  这辈子只跪过爹娘和皇上,而这著了地的不仅仅是他的膝盖,还承载著他所有的尊严。
  然後他似乎看见了,过去颜三他们赶走之前几任知县时的种种画面,相比较而言,自己这样,大概算是轻的了。
  秦灿略带自嘲的笑了一下,缓缓将手也放了下去,闭上眼睛吞咽了口口水,然後缓缓将脑袋放下去。


蝴蝶杯 13

  周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他都听不见,碎石硌著手和膝盖的疼痛也感觉不到,甚至当额头和地上的沙石接触的时候,耻辱的感觉也不是那麽明显,他发现原来抛开了所有的一切之後,自己竟变得轻松起来,而心里满盛著的,是对岑熙的愧意。
  岑熙,我对不起你。
  我不该强拉你到这里来,不该同意用你的身体救颜三,更不该……妄想著颜三会变成你……
  他抬起头,又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咚」的声响,地上的碎石很快划破秦灿的额头,一滴一滴鲜红的液体滴落在地上,但他似乎没有看到,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著抬起又磕下去的动作。
  岑熙,对不起……
  每抬起,再度磕下去,秦灿便在心里重复这麽一句话。
  是的,他不是在向颜三磕头赔罪,而是在向岑熙,向著这个被自己一手毁掉的好友赔罪。
  岑熙,对不起!
  落下的力度越来越重,几乎像是在宣泄什麽一样,明知道自己磕几百几千个头,眼前这个人都不是岑熙,但是秦灿觉得岑熙若地下有灵,他会知道自己的愧疚,他会明白自己现在有多麽的後悔……
  颜三坐在那里看著秦灿一下又一下地磕著头,他本意只是要他磕个几个头、道个歉就行了,没有让他这麽一直磕下去。
  「咚咚」的声响像是有面鼓在自己耳边擂动一般,斜阳余晖下,他看到那人抬起落下间,有鲜红的水滴飞溅而出,而他整张脸也逐渐被鲜血模糊,但他仍然执著著将脑袋落下去。
  颜三的手一下握紧椅子的扶手,自己为什麽要觉得他可怜?
  蓦地站了起来,走到秦灿跟前,脚一抬,踏在他肩膀上,止住了他再度要低下去的身体。
  身体被一只脚给架住没办法再低下去,秦灿微微抬头,鲜红黏稠的液体模糊了视线,而眼前这样熟悉的脸,在视线里也变得扭曲和陌生起来。
  自从这具身体复苏过来之後,他一直抱著这人是岑熙,就算不是岑熙也总有一天会变成岑熙的想法,自欺欺人地骗著自己,企图以此来掩盖失去岑熙的悲伤。
  甚至觉得,只要把颜三带离了那种地方,多加管束,他会变得像岑熙那样,他一直抱著那样的想法,从未死心。
  但是今天,他是彻彻底底地认清楚了,这个人是颜三,这个人是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颜三。
  就算他用著岑熙的声音,岑熙的脸,岑熙的身子,他还是颜三……
  「对不起……」
  秦灿沙哑著嗓子说道,在他眼里那是对著岑熙的歉意。
  颜三身体微微一颤,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男人,一直绷紧的嘴角微微弧起,接著仰首大笑了起来,「哈哈哈!」
  笑过之後,收敛起了表情,踏著秦灿肩膀的脚一用力把秦灿踹在了地上,「这次只是个教训,下次就没这麽简单了。」说完转身走了。
  围观的人见他走过来,自动主动地分开一条道,在确定颜三真的走了之後,一些人手忙脚乱地去把吊著的人卸下来,以及去请大夫来看伤者。
  斜阳几乎落尽,褪了霞色的天空变得阴霾起来。
  秦灿趴在地上,手抓了一把地上混著他额头上的血的沙土,狠狠攥紧,也不管其中混著的碎石是否扎伤手心,只用力捏紧再捏紧,彷佛想要重新抓回什麽一样,就算指缝间渗出殷红的细线,顺著手指流向地上,他也没有松开。

  怎麽回的县衙,秦灿自己也记不太清楚,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县衙後厢、自己房间的床上。
  原以为是一场梦,但坐起身後,发现自己衣服上的泥土、手掌心里被碎石割开的细小伤口、额头上的伤已经处理过,针扎似的一跳一跳的痛,才确定那一切都切切实实的发生过。
  秦灿背靠著床栏坐著,外头传来阿斌叫他起床的声音,他也没有响应,神情颓然、眼睛失了神地看著自己身前床上的褥子,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

  颜三解了气,睡了一觉之後,心情自然好了很多,但隐隐的似乎又感觉自己有点做过了。
  眼前时不时地晃现昨日秦灿看著自己的表情和眼神,说不上来那是怎样的表情,不像以前那样,踩一脚就像吃了爆豆子那样会跳起来,而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让他有点意外,也有一点不安。
  其实他并不想做得这麽过分的,谁叫秦灿一再触到他的底线,他才会在一怒之下用那个方法的,後来问阿大阿二他们,自己昨天如何?
  阿大是这样回答他的:「如果三当家是为了羞辱秦大人,那麽三当家的目的达到了,估计秦大人很长时间在百姓面前都会抬不起头。」
  於是颜三想,闹也闹过了,大不了今天他要升堂的时候,自己勉为其难露个脸,给他挣点面子回来。
  怎麽说大哥二哥也还挺中意他的,因为他同意用岑熙的身体救自己,现在更是对他言听计从,要是知道他被自己这样欺负,估计回去以後也少不得他们的骂。
  但是等到吃晚饭的时候,颜三也没有见到秦灿的人,问了阿大他们,回说大人把自己关在房里关了一天了。
  颜三心想,切,和个娘们似的,这样就躲著不见人了。

  晚上的时候,颜三在自己房里就著烛火擦他那把青犊刀,眼睛一抬,看到一个身影缓缓走到自己门口,看起来像是秦灿。
  颜三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想他不会是休养生息了一天一夜,现在来找自己秋後算帐了吧?
  但那个人影就那麽站在门口,既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进来的样子,颜三看著门上映出的人影,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起身去开门,却听到门外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
  「颜三……我来告诉你,明天一早我会离开青花镇……」
  秦灿站在颜三的门外,停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道,「我之前一直不敢回去,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岑熙的家人,我把他给带出来,却没能把他给带回去。
  「当时我看到你醒过来的时候,真的以为是岑熙又活了过来,哪怕後来知道,这具身体里的是颜三的魂魄,我也会想,我会改变这个人,让他变成岑熙……但是我发现我想错了,你是颜三,这一点无论我如何努力,都不会改变。
  「而与其带著这样根本不是岑熙的你回去,让岑熙的家人失望,不如让他们早点接受岑熙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事实……」
  房间里的颜三,被他这些话给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站起来,手碰倒了桌上的杯子,杯子落地发出一声碎响。
  外面的秦灿没有注意到房里的声响,沈了一口气,道,「别的你也听不进去,替我谢谢虞大当家和万二当家的照顾……也请好好对待岑熙的身子……」
  颜三一愣,看见门口那个人影转身离开,不由叫道,「等一下!」几步过去,猛地把门打开,门口已经看不见秦灿的人影。


蝴蝶杯 14

  他左右寻了一圈,发现秦灿已经走远了,但是他并不是回自己房间的样子,而是怀里抱著什麽,缓缓走到後院。
  颜三脚步很轻地跟在他後头,就见头上缠著纱布的秦灿抱著东西走到後院的角落,然後蹲下来挖起土来。
  借著月光,颜三感觉秦灿只一夜间就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胡渣,看起来乱糟糟的样子。
  坑挖完,秦灿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东西,然後似狠了狠心,一古脑的将那些东西都丢到土坑里。
  颜三这才得以看清楚了,原来那些都是岑熙的衣物。
  秦灿一边将土盖上,一边喃喃自语,「对不起,岑熙……你说得对,我就是这样扶不上墙,没了你,我什麽也都做不了,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最後竟像个孩子一样呜咽了起来,然後越来越控制不住那般,呜咽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虽然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让人觉得很丢脸也很好笑,但是颜三却笑不出来,他能感受到,秦灿是真的悲痛难过,而且他那麽做也意味著,他终於接受了那个之前他始终无法接受的事实──他的好友岑熙……真的已不在人世。
  颜三看著那样的画面,心里有点受不了,之前他是气秦灿和自己作对,但从未想过要把他整得这麽惨。
  很奇怪,明明之前对前几任知县所作所为的要过分千倍百倍,但自己却从未像现在这样生出像是愧疚一样的情绪。
  转身要走,却发现厨房的老伯不知道什麽时候站在了身旁,颜三愣了一下,然後听到老伯对著自己道,「三当家为什麽就不能接受隆台县有一个知县?」
  颜三没有回答,其实理由很简单,耿正清廉的妨碍山寨的活计,贪婪受贿的只吃无用看著碍眼。
  「虽然这个知县他做得很吃力,但他却一直在努力……他和我说,要修缮祠堂,修缮土地庙,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可以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还要修建学堂请几个先生教山寨里的孩子认字,就算不考功名,也能谋份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活……」
  颜三自认是个心硬的人,却在听到老伯说这些话後,感觉心里被揪了一下那样,酸酸的。
  确实秦灿看起来笨笨的,还总是和自己作对,但他心里有是非和对错,有不容侵犯的原则,除此之外,他也有平常人会有的小心思,偶尔还怀著狡猾和恶劣,不像那些耿正的清官一直到底,几乎不近人情。
  「他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他所熟悉的那个人……」颜三轻声道。
  「三当家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颜三肯定道,不带半分犹豫。
  却听到老伯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三当家你这又是在害怕什麽?月有阴晴圆缺,但没人会觉得那如圆盘的是月,如细眉的就不是……」
  老伯说著自顾自转身走了,只留颜三在那里思索著这话里的意思。

  次日清早,秦灿起来收拾自己的包袱,看到一起带来的随身物品里还有把折扇,便拿了起来,展开,合上,再展开,再合上,最後「啪」的一下展开,在身前摇了摇,铜镜里映出的人影多了几分风流之姿。
  秦灿脸上露出一个无奈浅笑,将扇子放回包袱里,背上包袱开了门。
  几缕晨光破开云雾照下来,刺得他眼前一花,用手挡在眼前适应了一下,然後走到院子里。
  秦灿发现一件怪事,都这个时候了,怎麽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还是因为知道自己要走了,那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回山寨去了?
  果然是树倒猢狲散……秦灿在心里感叹道,又一想,自己就算没倒,也没见那帮子猢狲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去黑云九龙寨借人这主意,一开始就打错了。
  穿过後院往前面走,隐隐有声音从公堂那里传过来,秦灿带著疑惑走过去,那声音渐渐清楚起来。
  「八十八!」
  啪!
  「八十九!」
  啪!
  阿大和阿二的声音,还有打板子的声响,秦灿撩开帘子走了出去,然後看到一副让他惊讶的画面──颜三正趴在地上挨著板子。
  外面还站著不少百姓围观,秦灿一头雾水,颜三这是在唱哪出戏?
  「九十九!」
  啪!
  「一百!」
  啪!
  最後一板子落下,地上的颜三没有立刻有动静,阿二有些担心地俯下身询问,「三当家,还撑得住吗?」说著要去扶他,被颜三用手推开,然後他手撑著地,一用力自己爬了起来,身体晃了一晃才站住。
  秦灿不由有些惊叹地挑起眉头,然後看见颜三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来。
  秦灿不知道他想做什麽,拿自己那个包袱挡在身前,一脸戒备的神色。
  颜三在他面前停下来,喘著气,抬头,「要走,先把这一百大板还给老子!」说完伸手将秦灿往旁边一推,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後厢走去,身後衣服上透著点点血迹,显然刚才这麽打是来真的。
  秦灿不由感叹,不愧是颜三,被打了一百大板还能自己站起来走……不对,那是岑熙的身子!
  抱著自己那包袱,目送颜三消失在帘子後头,然後回头看向阿大和阿二,「他说的什麽意思?」
  阿大手指了下刚才颜三趴著的地方,说道,「三当家的意思,大概是大人要离开县衙的话,要先挨一百大板以偿还他刚才挨的那些。」
  阿二拄著刑棍大喘气,累得还没缓过来的样子,「大人,如果你打定了主意要走,咱们当属下的也拦不了你,但能不能让我歇会儿再接著打?」
  秦灿上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板子往地上一扔,「打!打你个头!力气这麽大怎麽不去椿糕?」说完转身蹬蹬蹬地往後厢走去。
  阿二看看自己空著的手,然後侧首看向阿大,「大人意思是要打我自己、还是去椿糕?」
  阿大一个忍俊不禁轻笑出来,摇摇头,捡起地上的刑棍走了。
  阿斌和阿丁则将围观的人都驱散走了,阿二还在那里看著自己的手发呆,同时自言自语,「到底是哪个?」

  「颜三!」
  秦灿回到後院,看见颜三正要进房,跑上去一把拉住他。
  颜三纠结起眉头,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甩开秦灿的手,语气不善,「干什麽?」
  秦灿犹豫了一下,「你刚才说的话……」
  颜三似一直强忍著痛楚,有汗水顺著脸颊滑落下来,对於秦灿的问题便很有些不耐烦,「我只再重复一遍,如果你要辞官离开这里,先把这一百大板还出来。」说完再不管秦灿,开了门走进去後,将门甩上。
  秦灿被关在外头,看著门傻愣了一会儿,然後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他没颜三那麽好的武功,一百大板下来岂不是真要成了烂菜一棵?
  但是留下来干嘛呢?
  难不成是颜三侮辱自己辱上瘾了,以後想玩别的花样?
  但那样也不至於用这种方法,虽然他武功够好,但看起来也很痛的样子……
  秦灿秦大人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焦躁不安地做著各种猜测,却是越想越乱,最後只能放弃。


蝴蝶杯 15

  本来以为镇上的百姓会因为茶楼前的事情而看不起自己,但秦灿却发现,镇上人的态度较之前反而要亲和许多,茶楼的掌柜还特意让人送来了糕点,其它几家铺子的掌柜也送了东西来表示感谢。
  秦灿有些莫名,明明是因为自己的主意害他们遭罪,结果怎麽都感谢起自己来了,後来一想,大概那天颜三在公堂上挨板子的事情,青花镇上的人都听说了,故而以为自己是忍辱偷生再行秋後算帐。
  秦灿没觉得有什麽可高兴的,反而在担心这事情传到云龙山上两位当家的耳朵里,自己会不会直接被他们撕了扔後山喂狼?
  总之秦大老爷无时无刻不活在惴惴不安里,直到颜三的伤快好了,虞老大和万老二也没有来找他算帐,他那颗提著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一些。

  颜三在房里养伤的期间,秦灿想去看看他,但又不敢,在他房门口转悠了好几次後,终於在大夫说颜三再过两天可以下地的那天,大著胆子走了进去。
  等到颜三能下地了,说不定就是他的死期了,到时候有什麽话,估计颜三会让自己去问阎王,所以还是趁著现在他下不了床的时候进去看一眼。
  颜三的房里弥漫著一股浓浓的药味,秦灿远远的看见床榻上有人影,便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颜三趴在床榻上像是睡著了,眉头微微皱著,嘴角的线条也绷紧著没有放松。
  秦灿站在床榻前歪著头打量。
  岑熙的睡脸他是见过很多次了,但颜三的却是第一次看到,没有意外的,颜三就是颜三,就算睡著了也不会出现岑熙的样子。
  秦灿看了一会儿,然後低下腰,伸手在颜三面前晃了晃,突然听到对方开口,「笨猴子你皮痒了是不是?」
  秦灿悻悻地将手收了回来,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
  颜三似有感觉,没有睁眼,开口道,「什麽事情?」
  「你……」秦灿刚要开口,觉得问这个问题估计要被打,於是换了个问题,「我……」想想还是要被打,便住了口,但接著就不知道该说什麽了。
  颜三等了等,不见他说话,眉头皱得更加厉害,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秦灿连忙随便扯了个话问他,「身上的伤还疼吗?」问完立刻有咬断自己舌头的冲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颜三冷冷答他,「心疼岑熙的身体了?」
  「没没没……」秦灿连忙否认,看颜三不动声色,便沈了口气,豁出去了那样,「你不是一直变著法子把这里的知县赶走,为什麽我要走,你又不许了?」
  那句要走就把那一百大板先还给他的话,秦灿就当是这麽理解了,寻常人谁愿意没事挨个一百大板?这话丢下来,摆明是让自己没办法走嘛。
  但颜三却没有回答他这个疑惑,而是道,「不要以为你打了我一百大板,我以後就会乖乖听你的话。」
  秦灿先是一愣,接著心里哭天喊地的叫冤,明明是你自己要去挨的,怎麽算在我头上了?
  颜三没管秦灿什麽反应,只自己往下说著。
  「你以为我借岑熙的身体活过来就是我的运气?但是你不知道,之前我就好像睡了一觉,但是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变了一个样子,而真正的自己却躺在那里,没有了气息与脉动,身体冰冷,这种看著已经死了的自己的感觉……很恐怖。然後我就问自己,现在自己是谁?是颜三还是岑熙?
  「明明魂魄还是颜三,但是从镜子里看到的却是别人的身影,而每当从大哥二哥和山寨里的兄弟那里证实了自己是颜三後,你都会跳出来,告诉我,『你现在是岑熙,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真是太讨厌了,呱噪得不得了。」
  颜三闭著眼睛摇了摇头,显然他也为此痛苦不堪著。
  「对不起……」
  秦灿没什麽底气地道歉。这时他想起来,颜三的身体落葬的那一天晚上他看到的画面──颜三坐在葬了自己身体的坟前,身边摆著酒坛,自己喝一碗,然後另一碗祭给墓碑……
  现在总算明白为什麽颜三这麽抗拒自己,不仅仅是自己,原来颜三醒来之後也时常处在迷茫之中,分不清楚他究竟是谁,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不断去做那些颜三才会做的事情来证明自己是颜三。
  想到这里,秦灿发现,这场魂魄与身体的交换,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受益者,大家都承受著不同程度的伤害,包括颜三。
  颜三继续说道,「我努力著去习惯这张脸和这具躯体,把刀法重新练起来,要让所有人见到我都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颜三……所以笨猴子你听好了……」
  颜三始终闭著的眼睛睁了开来,略微回头,看向秦灿。
  秦灿被他坚定坚决的目光看得身体一震。
  颜三说,「我是颜三,是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是个无恶不作的山贼,但绝不是你所认识的岑熙,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秦灿微微低头。
  他还没有从岑熙真的回不来了这个令他沈痛的事实里走出来,颜三这麽说,就像把他心里的伤口撕开了又撒了一把盐上去,但是……
  「你说的没错,你是颜三……不可能是岑熙。」
  然後秦灿看到颜三嘴角微微一勾,不是以前那种带著一丝阴冷和狠辣的笑,而是有点感激的那种,但转瞬即逝,颜三又恢复那张自己好像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的脸,回过头去,说的话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生气。
  颜三说,「没其它的事情你该出去了,别杵在这里碍眼。」
  秦灿倒抽了一口气,然後吞进肚子里,看来一百大板打少了!
  他很自觉主动地离开,不碍人眼了,出房间的时候还顺便把门给带上。
  秦灿站在颜三的房间外头,虽然颜三自始自终,对於那天在全镇百姓面前羞辱自己的事没说过一字的道歉,但他秦灿大人有大量,暂不追究,反正他也自己挨了一百大板了,对於颜三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隔日清早。
  秦灿走出房间,隔壁颜三那间的房门也同时打开,秦灿看到里面走出来的人,愣了一愣,正轮值打扫院子的阿斌和阿丁两人也是定定地看著那人,手上还拿著扫帚在扫,结果撞在了一起。
  走出房间的当然不是什麽三头六臂的妖怪,不过这模样的颜三也确实能让人吓一大跳。
  颜三穿著那时候在黑云九龙寨扮岑熙时穿的那身衣服,秦灿还在奇怪,他居然没把这套衣服给丢了,平时一直在脑後高高束成一个马尾的头发,也用一支朴实无华、乍一看还以为是根筷子的木簪挽了起来,只是身上那股霸道的气势一点都没有收敛。
  见院中两人因为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而出丑,而秦灿也是一脸噎到的表情,颜三瞪了一圈,一个不落,然後道,「看什麽看?没见过师爷!?」
  秦灿和阿斌还有阿丁一起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你们这种眼神和表情是什麽意思?」

蝴蝶杯 16

  秦灿连忙伸手蒙住自己的眼睛,继续摇头。
  颜三似乎心情很不爽,一甩袖子走了,秦灿从指缝间偷看,看到颜三因为不习惯这样的衣服,连连被衣襬绊到,忍不住「噗哧」笑出声,然後连忙收起表情,继续捂著眼睛站在那里。
  之後升堂,颜三也总会在场,不过时常因为下面争吵的事情太鸡毛蒜皮了而趴在桌上打瞌睡,不然就是一激动一拍桌子,秦大老爷被吓得官帽都歪了,看过去发现他人已经用轻功跃出去,提著人家的衣襟正要动拳头,然後捕快衙役纷纷上去拉住他,最後在一片混乱里退堂。
  虽然还是让秦灿很头痛,但至少颜三不知道吃错了什麽药,安分了许多,因为赌输了而砸赌坊场子的情况时有发生,但去茶楼之类的地方也记得要付银子。
  不过束手束脚让颜三总会有不爽的时候,於是每到这个时候,秦大人就成了颜师爷找碴出气的不二人选,甚至在颜三某次心情不爽的时候,硬是把那只大黄狗的名字从风光响亮的县太爷改成了狗官。
  然後经常就能听到厨房的老伯在叫唤──「狗官,回来吃饭了!狗官,又跑到哪里撒野去了?」
  或者阿斌阿丁他们开玩笑的声音──「狗官,不要挡路,没看见我们在打扫院子吗?」、「狗官,现在很忙,没时间和你玩。」
  每次听到「狗官」那两个字,秦灿就要心惊肉跳那麽一下,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充耳不闻,再过些日子,连他自己也习惯这麽去叫那只大黄狗,甚至还觉得「狗官」听著也满亲切的。

  闹腾了大半个月,县衙里总算是稳定了下来,而离「云中雁」定下来盗蝴蝶杯的日子也没剩下多少天数了。
  秦灿一开始从阿大调查的那些情况看,猜想也许是裴书德要还赌债,打上了蝴蝶杯的主意,所以假冒了一个云中雁出来,一方面可以哄老太太将蝴蝶杯交给自己保管,另一方面,如果蝴蝶杯不见了的话,也可以推到云中雁的身上。
  但云中雁此人本就行踪不明,秦灿没办法把人找出来对质,故而只能按著「这字条是真的云中雁留的」来办,也算是以防万一。
  但是要怎麽防呢?
  秦灿想,裴家那几间屋子算不上好,周围的暗旮旯也藏不下几个人,自己人不好藏,云中雁也不好藏,就怕对方直接上房顶开个窟窿进来偷。
  秦灿想这件事的时候,眼睛瞄到桌上的茶杯,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青瓷粉彩喜鹊丹荷杯,秦灿拿到自己面前,看得出神。
  「谁也没见过……不是吗?」

  隔了两日,秦灿从外头抱著一个木匣子神秘兮兮的回来,但是刚一进门,就和颜三撞了个正著。
  「干什麽,鬼头鬼脑的?」
  秦灿正了正神色,「没事。」见颜三的视线落在自己怀里这个盒子上,便将盒子挪到身後,岔开话题,「你干嘛去。」
  颜三瞥了他一眼,「我上哪去关你什麽事?」
  秦灿赔笑,「不关我的事,你忙。」就著匣子藏在身後的动作,从颜三旁边挪了过去,然後将自己关进自己房里。
  他怀里抱著的木匣子就是裴家用来装蝴蝶杯的匣子,秦灿将木匣子放到桌上,小心打开,里面躺著一只青瓷粉彩、画著一双蝴蝶的杯子。
  秦灿将这只杯子从匣子里拿了出来,仔细看了一遍,露出满意的表情。
  「蝴、蝶、杯。」然後笑著将杯子放回匣子里,却没有注意到书房的窗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秦灿仔细研究过云中雁留的那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六月十五来取裴家的蝴蝶杯,并没有写明是去裴家偷蝴蝶杯,也就是说这个人对蝴蝶杯是势在必得的,就算挪了地方他也会来,那样蝴蝶杯保管在裴家还是在县衙其实都一样,不过放在县衙里对於自己这边更为有利一些。
  当然秦灿不会傻到真的把蝴蝶杯这块大肥肉给放到陷阱当诱饵,所以他去街上找了这只杯子来,反正真正的蝴蝶杯没有多少人见过,把云中雁引到县衙来一举擒获,这一招就叫瞒天过海、声东击西。
  但秦灿显然忘记了一件事,他每次都是主意打得很好,最後却总是漏算了一个人进来,而这个人偏偏是会给他带来大麻烦的人。

  晚上从书房回到房里,就见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从自己房里出来,秦灿几步追上去手抓住对方的肩膀,谁知对方转身往他肚子上就是一拳。
  秦灿「哎哟」一声,捂著肚子坐在地上,对方愣了一下,大概没意识到自己出手这麽重,但是这一愣就让秦灿看清楚了样子。
  秦灿从地上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然後手伸到对方面前,一摊,声色严厉,「拿来!」
  颜三将手背在身後,眼睛没看秦灿这边,虽然想要表现得什麽事情都没发生,但在秦灿看来,他现在就是整一个做坏事被抓现行还想耍赖的模样,於是语气又坚决了几分,「东西拿来!」
  「什麽?」颜三还想糊弄过去。
  秦灿撇开头沈了口气,然後回过来,「你进我的房间做什麽?」
  「走错了不行吗?」糊弄不过就想要强辩。
  秦灿不和他多罗嗦,猝不及防地手一伸,将他背在身後的那只手给抓到前面,颜三手上正拿著那只青瓷粉彩蝴蝶杯。
  「你告诉我一下,你拿这个干什麽?」
  颜三露出懊恼的表情,眉头纠了起来,不像以前那样直接用拳头讲话,貌似他心里是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但面上就是不肯承认。
  秦灿看著,觉得他这样倒是可爱了很多。
  他又严厉地问了颜三一遍,「说啊,你拿这个杯子干什麽?山贼离了山就成贼了吗?」
  当初在黑云九龙寨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帮子人以掠夺抢劫为荣耀,最不屑那些小偷小摸暗暗藏藏的行径,现在被自己说他是在做贼,颜三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颜三将秦灿的手甩开,「我不过是见这个杯子好看,想拿走了自己用。」
  秦灿「呵呵」笑了两声,「敢问一下颜三当家,我这藏在房梁上、装在木匣子里的杯子,你怎麽看见的?就刚才走错了房间的那一会儿?」
  颜三大概是找不到话来争辩,於是只能睁大了眼睛瞪他。
  平时很强势的一个人,突然露出这种表情,有点不搭调,但也说不出的有趣。


蝴蝶杯 17

  秦灿发现,其实颜三心里有善恶和对错的,但前提是要他自己认识到那是不对的、那是错的,然後他就会和平常人一样有心虚的反应。
  没想到颜三居然还有这一面,秦灿想,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趁著这个机会好好奚落奚落他,下一次就不知道是要什麽时候了。
  「我是不是应该去山上和你大哥、二哥说一声,他们的三弟越来越有出息了,在山上能打能抢,在山下还能偷能……啊!」秦灿捂著脸後退了一步。
  「闭嘴!」颜三甩了甩打人的手,一脸不爽的表情转身走了。
  秦灿不仅肚子痛,现在还脸痛,然後想起来岑熙说过的一句话。
  「你明知道颜三是只虎,你还偏喜欢去踩他尾巴。」
  他觉得这话说得真没错,只能说自己真是贱,一看到颜三吃瘪的样子就忍不住轻飘飘的,忘记了踩老虎尾巴的下场。
  秦灿拿著瓷杯进屋,提醒自己:记住了,以後不要去踩老虎尾巴……不对,是不要去踩颜三的尾巴……也不对,颜三又没长尾巴……

  房梁上面是不能放了,一方面是偷起来太没有难度,另一方面,颜三居然还不死心,好几次又摸到他的房间里面来,有一次还正好是秦灿洗完澡从浴桶里出来,当时两人都愣呆掉,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颜三将桌上的茶壶扫向秦灿後,拔腿逃了。
  秦灿险险接下那个茶壶,然後想,大家都是男人,我还不介意被你看到呢,再说了,你这具身子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被我看光过咧,不过那是小时候自己和岑熙一块洗澡的时候。
  颜三本来就喜欢金银珠宝这些值钱东西,见到秦灿神神秘秘的,就以为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很值钱,然後一定是从阿大那里听说了蝴蝶杯和云中雁什麽的,於是马上就让他有了占为己有的兴趣。
  既然他自己有意收敛强盗的行径,那麽自然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从秦灿手里抢,否则就像自抽耳光,於是便改抢为偷。不过在颜三眼里,这不叫偷,而是拿,他看著喜欢所以拿走。
  秦灿真想告诉他,他根本没必要这麽做,真的蝴蝶杯不在自己这里,而且那个杯子才值几文钱,他要喜欢,回头买个十几、二十个给他玩都行。
  但是不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颜三对於这个假蝴蝶杯的执著,无形中更能让人相信,在秦灿手里的这个蝴蝶杯是真的。
  於是秦灿又要防云中雁、又要防颜三,绞尽脑汁想著有什麽机关可以在房里布下天罗地网,最後他把书房腾了出来,将装著假蝴蝶杯的木匣子放在一个高脚花凳上,接著从周围横七竖八地拉过来很多挂著铃铛的红线。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一根绳子上的铃铛被扯响,其它所有的铃铛都会一起响,除非云中雁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否则就等著当只甕中之鳖吧!
  而做完这一切,第二天就是六月十五了。

  是夜,一抹阴云挡住了近乎像是玉盘一样的月亮。
  颜三低著腰蹑手蹑脚地从秦灿房前走过,一直到书房前,睡在後院的县太爷,不,现在应该叫狗官,听到声响抬起头来。
  「嗷呜?」
  「嘘──」颜三将食指搁在唇上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狗官看见是认识的人,便乖乖趴下去继续睡。
  颜三拿起闩门的铜锁看了看,然後从腰带里摸出一根针,伸进锁孔中转了两下,喀哒一声响之後,锁就给开了。
  颜三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将铜锁小心放地上之後,用手指将门推开一条缝。
  铰炼发出一声很轻很细的声响,天上遮著月亮的阴云挪了开来,月华落下,洒了一地的银霜。
  借著门缝透进去的光,一根根绷紧的红线出现在眼前,还有红在线挂著的铃铛,光线落上去便有一道光弧在表面划过,待到里面的情形都入目,颜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书房里面遍布著的红线就像是蛛网,横斜交错,不留任何可以供人通过的空间。
  颜三挑了下眉,「难道笨猴子是蜘蛛精变的?」
  不过就算这样,也难不倒他。
  颜三走进书房里,轻轻地将门关上,於是里面暗了下来,只有窗棂那里有一点光透进来。
  颜三抬手捏住最靠近他的那只铃铛,视线顺著铃铛上的红线左右看了一眼,紧接著从背後腰带里抽出一把小匕首,手起刀落,红线绷断,但是铃铛却在他的手里握著,没有出任何声响。
  颜三将铃铛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一点,这次面前是好几根红线交错在一起,铃铛挂在连接处,断了一根,其它几根上的铃铛也会一起响。
  颜三看了看,手起刀落,将这几根线同时给割断。
  就见那些铃铛唰唰往地上落,颜三伸手接了一个之後,腰向後弯,手臂从面前拂过,将另两只铃铛揽入手里,眼角瞥见还有一只却在自己勾不到的地方,於是脚一伸,那只铃铛稳稳落在他的脚背上。
  颜三将手里的铃铛放在地上,然後取过脚上那只也搁在地上,之後就这样一边割绳子,一边接铃铛,原本挡住去路的红线一根根被割断,无力地垂挂下来,而颜三走过的地上,则摆著一排的铃铛。
  眼见离那个放了木匣子的高脚花凳还有一步之遥,突然那个高脚花凳後亮起了一团光,接著一张人脸从花凳後头转了出来,出现在光亮里面,吐著舌头,朝天翻著白眼,脸上扑闪著光影。
  颜三被吓得心脏用力一跳,下意识将手里那把匕首朝著那张人脸丢了出去,就听见「哇」的一声惨叫,那张人脸猛地跳了起来,向旁边躲开,但是脚被红线勾到,那团黑影整个扑在了面前的高脚花凳上。
  那花凳连同上面的木匣子一起倒了下来,颜三眼疾手快,一手接过那个木匣子,另一手一掌拍飞倒向自己的花凳,但却没躲过第三样「暗器」,那个「啊啊啊啊」叫著倒下来的黑影……将他重重压在地上。


蝴蝶杯 18

  被扯动的红线让上面的铃铛哗啦哗啦一阵响,直闹得人耳朵里面嗡嗡作响,颜三被压在地上,那个木匣子也不知道滚到了哪里,更可恶的是,他认出了这个躲在暗处扮鬼吓自己的人的声音!
  「死笨猴子!你半夜三更躲在这里干什麽?」颜三重重捶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秦灿胸口两拳。
  秦灿忍著痛,反问他,「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半夜三更跑来这里做什麽?」
  颜三怔了怔,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心虚,「我来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秦灿扯掉缠在身上的红线,略微起身,「我看再可疑都没人比你可疑了!刀子很利落啊!功夫也不错啊!刚才那一下接四个铃铛的身手真是……啧啧啧!就连开锁的本事都不逊色。」
  秦灿心里那个气啊,弄完红线发现自己被圈在里面出不去已经很火大了,总不好让辛辛苦苦布下的天罗地网给白白浪费了,於是他只好坐在那里等著人来。
  虽然有让阿大在锁上书房前给自己送了点吃的,但是长夜漫漫,不一会儿就饥肠辘辘,又冷又饿的等著天亮,结果就让他碰到某个人又来捣乱。
  一开始还感叹了两下他的身手,但很快发现,就要被他得手了,秦灿一看手边有蜡烛和火折子,於是就想吓吓他,结果那家夥直接把刀子往自己脸上扔。
  秦灿越想越气,武功好了不起?刀子快又了不起?没见到老子一天的心血和辛苦都白费了?早知道这样,白天的时候就唰唰割断出去了,还不用在这里遭罪受。
  但是低头一看对方是颜三,再大的气都不敢发出来,秦灿只能自认倒霉,然後用讨好的口气,「我的祖宗,你能不能别和我捣乱了?回头我另外送几样稀罕的给你玩,绝对比这个破杯子值钱。」
  颜三一听,来了兴趣,「是什麽?」
  秦灿暗忖了一下,然後告诉他,「我那里有套邢窑的玉瓷茶具,细腻光泽圆润,致密轻薄透明,绝对比这个破杯子值钱。」
  但是一说完,心里已经开始心疼了,那可是太皇太後赏赐给他的东西,要不是习惯了用这套茶具喝茶,他才不舍得一起带出来,现在好了,便宜你了。
  颜三蹙起眉头,似不太相信,「如果你这套茶具比这个杯子好,为什麽云中雁偏要偷这个而不是你那个?」
  「他没眼光呗!」
  但是颜三显然还不想罢休,於是秦灿只能再加码。
  「上次在云龙山上你不是从我这里拿了块玉走吗,那块还算不上好。」说著,伸手把腰上的绶环解了下来,「看到了吗,这块白玉透雕绶带鸟才是上中极品。」
  玉在窗外透来的那点光亮下,泛著温润的光华,鸟尾横拖,长毛分叉外卷,与鸟嘴所衔花草组成十分优美的线条,婉转流畅、巧妙雅致,一看这雕工便知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东西,更遑论这白如截肪的玉料。
  颜三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抢,秦灿将手一收,然後两人也不顾现在的情况,就著这样的姿势讨价还价了起来。
  「成不成?」秦灿晃了晃手里的玉问他。
  颜三抿了下嘴,「我记得你还有颗夜明珠……」
  秦灿心想,哈呀!狮子大开口了这是?磨了磨牙,恨不能就这麽咬他一口,但还是狠狠心同意了,「好,一起给你!」
  「成交!」生意讨论完,颜三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姿势,屈起膝盖顶了秦灿的肚子一下,「起来!」
  切,占了便宜就翻脸不认人?!
  但秦灿只敢在心里嘀咕,正要起来,脚下又被绊了一下,反而将底下的颜三压得更严实。
  颜三被压得一口气透不过来,落在秦灿背上的拳头雨点似的。
  「住手,别打,再打出人命了。」秦灿用手将上半身撑了起来,回头看去,发现自己扯掉了缠在身上的红线,但是脚下还缠著不少,「等一等,缠住了。」
  颜三自然不会配合著静静不动,没过片刻就不耐烦道,「好了没有?」
  「没,别吵,知道什麽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但是扯红线的时候又牵动了铃铛,当啷当啷的声音著实让人烦躁,颜三捂著耳朵,一个劲的踢脚,「吵死了!直接用刀子割了!」
  「对啊,刀子……刀子呢?」於是又手忙脚乱地找颜三那把匕首。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阿二的声音传过来,「大人还在里面呢,会不会有事?」
  秦灿刚要回道说自己没事,只是被绳子缠住了,就听到书房的大门发出「轰」的一声悲鸣,门板被人一拳打穿,碎成好几块掉在地上。
  打碎门正要冲进来的阿大,在看清楚房里的情况之後,突然停住脚步,跟在後面的阿二、阿斌和阿丁没刹住脚,一个接一个撞到前面那人身上。
  「阿大,怎麽了?」
  「哎哟,怎麽停下了。」
  疑惑和抱怨一起响了起来,但是在看到房里面的情况之後,都睁大了眼睛,然後不知道是谁冒出一句,「对不起,我们听到铃铛响得这麽急就以为出事了,没想到……实在对不起,打扰到三当家和大人了……对不起……」
  阿斌阿丁一转身就溜没了踪影,阿大还愣在那里,被阿二一把拖著走,「没事没事,我们回去继续睡觉。」
  秦灿没明白他们在玩什麽把戏,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又低头看看身下的颜三。
  「这是你们山寨的……暗号?」
  「去死!」
  颜三一脸怒气连踢了秦灿好几脚,把他踢到一旁,然後用力将缠在一起的红线一把扯断,从地上爬起来愤然离去。
  秦灿愣了愣,发现颜三是真的自己走了,想要站起来,但是那些缠得乱七八糟的红线又把他给绊住,「喂!你不能就这麽走了!喂?!来人!快来人!」
  好不容易从那堆红线里挣扎出来,秦灿看到被扔到了角落里的木匣子,去捡起来打开,发现里面那只杯子摔成了两半。


蝴蝶杯 19

  马上天就亮了,再买一个来不及了。
  怎麽办……怎麽办……
  有了!
  秦灿抱著木匣子到了厨房,在杯碗瓢盆里翻找起来。
  「这个不行……」
  「这个也不行……」
  「这个……还是不行!」
  秦灿直起腰转了一圈,然後看到灶台上正放著一个杯子,面上一喜,走过去拿了起来。
  这杯子有股酒香,大约是老伯喝酒的杯子,模样和碎了的那个青瓷粉彩蝴蝶杯差不多。
  「先借来用用,回头就还过来。」秦灿说著,将杯子装进了木匣子里,抱著出了厨房。

  「啧啧啧……」
  秦灿一手拿著一块碎木板,将两块木板拼在一起,中间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秦灿的眼睛透过窟窿看向正默默修著书房门的阿大,然後将木板放了下来,「阿大,你到底练的是什麽拳?」
  阿大低著头敲钉子,「当时不过是心急,所以出拳重了一点。」
  「真的?」秦灿将信将疑,然後手摸向自己的下巴,「不过,这种拳法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就见阿大敲钉子的动作停了一下,略微回头道,「那一定是大人你记错了。」
  「既然你这麽说,那应该是我记错了。」秦灿也不坚持,显然阿大想在自己面前隐瞒,那麽自己也不用刻意去调查和戳穿。
  过了晌午,阿大已经把书房的门给修好了,秦灿把他们四人集中在一间房子里,桌子正中央摆著那个木匣子,让他们四人围著桌子一圈坐好。
  「现在呢,你们就盯著这个木匣子,不管有什麽情况,都至少要留两个人下来看著。」
  阿大没什麽疑义,秦灿让干嘛就干嘛,倒是阿二、阿斌和阿丁纷纷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又不能违抗秦灿的意思,於是四人围著桌子坐好,像是木头一样地盯著那个木匣子。
  虽然书房的门是修好了,但秦灿再没力气重新把天罗地网给布起来,於是只能改下策让他们四人盯著这个木匣子,四个人八只眼睛,云中雁这样还能把匣子偷走,他就真的如传说中那样来无影去无踪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日头落了下来,县衙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颜三坐在廊上,手里拿著一块布在擦秦灿那块白玉,漫不经心地问道,「怎麽云中雁还不现身?」
  秦灿其实心里有些焦躁,但是面上却强装镇定,「贼不是都趁著夜色犯案的?哪里像你们专挑光天化日下动手的?」
  颜三习惯性地就要拿手里的东西丢他,幸而及时停住,换了一颗核桃,结果第一颗飞出去的时候,居然被秦灿躲了过去。
  秦灿抬手掸掸袖子,「同一种伎俩,用多了,就没有用了。」
  但是话刚说完,另一颗核桃就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不过颜三没放多少力气在上面,所以秦灿并不感觉到疼。
  秦灿将两颗核桃都捡了起来,走到颜三那里,在他旁边坐了下去,将核桃搁在手心里伸到颜三面前,没开口,但颜三却明白了,伸手过去将他掌心里的那两颗核桃用力一捏,核桃碎了开来,两人像是有了默契一样。
  秦灿挑出核桃肉来吃,对颜三说道,「等这事完了之後,我想在镇上办个学堂,然後把小酒酿他们都接下山,平时就让他们住在学堂,多请几个先生。」
  颜三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你是现在把我们弄进县衙算计我们山寨不成,就另想一个办法吗?」
  其实秦灿这个想法,他之前就听厨房的老伯说起过,小酒酿他们以後如何,自己没办法为他们做主,但是能有人教他们学问的话,也是不错的事情。
  秦灿皱了皱眉,「怎麽能说是算计呢?整天让他们抄古兰经又不教他们认字,根本没什麽用的。」
  秦灿说的是之前在黑云九龙寨时,老是听到颜三让那帮子小鬼头去练字,结果发现颜三其实根本不识字,拿古兰经当三字经给小鬼们,让他们照著上面描摹,但又没人教他们去认字,小鬼们写的和鬼画符一样。
  这样写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几个字的,後来还是岑熙教他们念了几句三字经,可惜岑熙……
  而在镇上办学堂,一方面能有人教小酒酿他们学问,另一方面可以让这些小孩子早日脱离那种以抢劫抢掠为荣耀的环境。
  见颜三蹙眉思忖,秦灿知道颜三心里有些动摇了,山寨里的人其实对那些小孩子都很爱护,万老二也说过,山寨里很多人落草为寇都是不得已,包括他们两个也是,故而能给这些孩子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应该是大家都会愿意的。
  斜阳挂在西天,云翳低垂,被霞色染成嫣红如血,远处的屋顶都成一个个深色的剪影,像极了那一天的傍晚,但彼此间的气氛却全然不同。
  虽然两人现在也吵吵闹闹,大部分时间都是颜三在欺负秦灿,但很多时候,那种吵闹都无关紧要,斗嘴一样的,说两句便停了。
  有些事情,秦灿还会询问一下颜三,哪怕颜三根本帮不到什麽忙,而颜三对於秦灿也不似之前那麽抗拒,就算「笨猴子」、「狗官」依然不离口,打秦灿也依然打得很顺手。
  夕阳余晖落在颜三身上,笼了他一身淡金的光芒,他半倚著围栏,有几分慵懒。秦灿看著他,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这张脸自己很熟悉很熟悉,从小看到大,为什麽现在又觉得和以前不太一样。
  这种不同不是面容上的不同,而是那背後隐藏的什麽。具体是什麽他也说不上来。
  比如以前他承认岑熙样貌俊秀,再加上满腹学识,举止又斯文,多少大家闺秀偷偷地锺情於他。现在这张脸没有变,还是那样俊秀漂亮,因为颜三的性格,又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但大致没有变,自己却有点不敢直视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余晖落了他一身的光芒,总觉得……他有些耀眼。
  「你看著我做什麽?」
  秦灿回神,突然冒出来个想法,「你不是也不识字,要不我来教你好了。」
  颜三愣了一愣,正要开口,秦灿已经起身将他的手一拉给拉了起来,「快点快点,万一以後小鬼头们都识字了,你还不认识,岂不是要被他们笑话?」於是便拉著他往书房快步走去。
  最後一抹夕阳消失在天地交接的尽头,各家各户纷纷掌起灯来,廊上的灯笼摇曳,通往後厢的走廊上,留下两道人影,一前一後,踩著一地柔和的光芒而过。
  在另一个房间里,守著那个木匣子面面相觑的四个人,看到门上映出来的秦灿拉著颜三的手走过去的身影,阿斌不禁轻声叹息,「大人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一旁的阿丁点头附和,「要不然,怎麽能把我们三当家给压在身下?」
  阿二道,「之前还吵成那样,没想到……」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头顶上的房瓦发出「喀哒」一声轻响。


蝴蝶杯 20

  秦灿拉著颜三进了书房,在桌上铺开纸,然後研墨,「要认字呢,从自己名字开始认是最好的,颜三你叫什麽名?」
  颜三站在那里看著他,冷冷道,「山寨里的人都是没有名字。」
  秦灿将墨搁在一边,提起笔来,笔尖伸到砚台里蘸了一下,「怎麽会没有名字呢?」
  颜三有些不耐烦,也不知道戳到了他哪根筋,似乎有点不愉快,「没有就是没有,哪来这麽多废话?」
  秦灿提起笔来,「这样啊……要不我也给你取一个,像阿大、阿二他们那样?」
  颜三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秦灿没有注意,因为书房的门被人很急地拍响。
  「大、大人,云中雁……云中雁出现了!」
  「什麽?」秦灿将手里的笔一丢,疾步走到门口打开门来,立时一股烟雾扑了进来。
  「咳、咳!怎麽回事?」秦灿用袖子挥去面前呛人的烟雾,走了出去,就见一个带著火星的圆球不知从哪飞了进来,掉在地上之後就开始「噗噗」的冒烟。
  「云中雁在哪里?」颜三也走了出来,将衣襬往腰带里一束,然後对著一旁的衙役道,「去把我的刀拿来。」
  「是!」
  两人走到让阿大他们看守木匣子的房间,烟雾很大又非常呛人,远远就见两道人影在走廊上,颜三将青犊刀横在身前,然後抬了下胳膊,示意跟在他後面的秦灿注意。
  待走得更近些,才看清楚走廊上那两个人影,是阿大和阿二正站在那里抬头看向高空。
  听到脚步声,两人警觉地回神,看见是颜三和秦灿,才将刀放下。
  「有什麽情况?」秦灿问他们。
  「只有那种冒著烟的球飞进来,但还没看到人。」阿大回道。
  秦灿朝著房间里面示意了一下,阿大又道,「阿斌和阿丁在里面守著。」
  秦灿点点头推开门,房间里面的烟雾小了一点,阿斌一手拿刀一手将那个木匣子抱在怀里,阿丁擎著刀和他背靠背站著。
  「大人,东西还在这里,外面的情况恐怕是云中雁的声东击西。」
  秦灿觉得如果是真的云中雁应该不会这麽简单,回头对著门外,「让人把那些冒烟的球都灭了,你们不要放松警惕。」
  不出片刻,飞进衙门的那些球都被水给浇熄了,烟雾渐渐散去,夜幕浓重了起来,点点星曜有如宝石一样地镶在苍穹之上,月如明镜,悬於天际。
  就算秦灿知道那个木匣子里放著的是假蝴蝶杯,他也不敢轻易放松,但是这一波烟雾的袭击之後,却没见到动静……难道云中雁只是来探探门路?
  突然远处有一道亮光带著哨响窜上天际,在空中炸了开来,散成一朵璀璨的火花。
  那是留守在裴家的人发来的信号,说明那里也有事情发生。
  秦灿吩咐道,「阿斌和阿丁留在这里,其它人跟我来。」

  在去裴家的路上,秦灿就在疑惑,县衙和裴家在青花镇的两头,云中雁他是怎麽在这麽短的时间里从县衙到裴家去的?
  就算是颜三这样的功夫,也需要一会儿时间的。如果说云中雁其实有两个以上的人的话,为何以前却没有听说过?
  急吼吼地到了裴家,发现这里似乎和县衙一样,四周还弥漫著未散尽的烟雾,问了留守在这里的衙役,对方说是突然不知从哪里飞进来许多小球,冒著烟,不一会儿就把裴家搞得上下都是烟雾。
  而让秦灿吃惊的是,据衙役回忆,他们手忙脚乱地扑灭了地上的火球之後才发了信号,也就说,裴家这里出事,和县衙那里出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这怎麽可能?云中雁难道会分身术不成?
  「大人!」
  裴书德用袖子挡在鼻子最前面,从屋里面出来,他们的房子不如县衙刚修缮过,估计房间里面也都被烟雾给漫了进去。
  「大人,云中雁在哪里?」
  秦灿摇摇头,「虽然县衙也被袭击,但他人却没有出现。」
  裴书德怀里也抱著一个匣子,脸上露出不解,「这个东西也好好的在我这里,他这麽做又是为何?」
  秦灿脸上的表情依然严肃,「尚不清楚……」
  然後秦灿安排众人分守各处,而他和裴书德就在房里坐等著云中雁出现。
  一众人都神情凝重,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不知坐了多久,秦灿身体晃了一下,懵懵地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著了,裴书德也抱著那个盒子打起了瞌睡,秦灿伸头问外面,「现在什麽时辰?」
  「大人,已经四更了。」回答他的是阿二。
  秦灿不禁奇怪了,云中雁居然没有下手?
  秦灿将裴书德给推醒,又把外面的人给叫进来。
  裴书德一听已经四更了,高兴得不得了,「这麽说是云中雁失手了?那他还会不会再来偷?」
  「迄今为止,云中雁唯一失手的那一个案子就是他失踪前的那一件,但他後来并没有再对猎物下手过。」
  秦灿伸手接过裴书德怀里那个匣子,打开,周围几人都怀著好奇凑上去看,想看看真正的蝴蝶杯到底是怎样的。
  结果匣子里面竟然放著一块石头,颜三等人都愣了一下,裴书德更是惊得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怎、怎麽会这样?我这几天一直把这个盒子随身带著形影不离,怎麽会变成石头?」
  秦灿却是笑了,「因为一开始这个盒子里的就是石头。」然後回头,「你们谁去鸡舍里掏一下,那里应该有个布包。」
  裴书德瞪大了眼睛合不拢嘴,「大人你什麽时候换的?」
  秦灿和其它人等一起走出房间,说道,「就是那天来拿装蝴蝶杯的木匣子的时候,我用石头换掉了你这个匣子里的杯子,然後藏在鸡舍里。」说著,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多留一手准备才是万全之策。
  阿二走到鸡舍那里,俯下身趴在地上,手伸进鸡舍里摸了半天,然後回道,「大人,我找到了。」退出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有个布包。
  裴书德几乎有点激动得不能自已,迫不及待地要拿回自己的宝物,两眼放光地看著秦灿从阿二手里接过布包,解开结,打开……
  「怎麽会?」
  秦灿一声惊讶,不敢相信地看著布包里的东西,那是他白日里给丢了的,那个被颜三给摔成两半的青瓷粉彩蝴蝶杯。


蝴蝶杯 21

  「大人,房顶上有东西。」阿丁从房顶上探出一个脑袋来,冲著下面围著的几个人道。
  秦灿走到梯子那里,招手示意其它人过来,自己一只脚踩上梯子,「帮我一把让我上去。」
  於是阿大和阿二过来,一个人扶著梯子,一个人托了秦灿一把,秦灿这才笨拙地爬了上去,脑袋刚探出房檐──
  「啪。」一双脚彷佛从天而降那样落在他眼前。
  秦灿抬头,颜三拍著手上的灰,视线从上而下看了眼秦灿,一副「爬个屋顶这麽轻松的事情你都不行」的鄙视表情。
  秦灿牙痒痒,无奈他没武功,只好依旧笨拙地将脚跨上,结果没稳住身子,整个人向後倒去。
  「啊啊啊──」
  没摔下去,颜三已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大人,没事吧。」下面的阿二担心的问道。
  秦灿觉得自己好像悬在半空中,不过比起之前被颜三挂在悬崖上那次要好很多,便摆了摆手,「没事,没事。」然後转向颜三那里,手指指自己的胸口,「麻烦拉我上来行不行?」
  颜三嘴角一弯,用力一拽,将秦灿给拉了上来。从摔成肉饼下逃过一劫,秦灿趴在房顶上小心翼翼的不敢站起来,大气不敢出,见颜三往阿丁那里走,便战战兢兢地走一步往下看看地跟在後面。
  云中雁没有出现,但是蝴蝶杯却丢失了,而且还是只有秦灿一个人知道蝴蝶杯所藏之处的情况下,不可谓不让人惊讶。
  裴书德知道蝴蝶杯还是被云中雁得手之後,先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紧接著自然是闹得不可开交,言称官府失职办事不力云云,任秦灿如何解释承诺会帮他寻回蝴蝶杯,他都充耳不闻,直言要秦灿赔偿他的损失。
  结果一夜没睡、本来看起来就有些烦躁的颜三,大概被他吵吵闹闹的给搞得心烦了,趁著秦灿不注意的时候,把人拖到角落好好「沟通」了一下,再回来的时候,裴书德就像霜打的茄子那样,整个蔫了,也没再谴责和抱怨。
  但蝴蝶杯丢失,秦灿觉得自己还是有责任的,便想著要把蝴蝶杯给找回来,而且据裴书德的妻子说,老太太的身子本来就不太好,近日每况愈下,恐怕就要不行了,蝴蝶杯是她最锺爱的东西,如果老人家知道丢了,大概受不了这个打击。
  虽说要尽快找回东西,但秦灿实则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从最初发生的事情上开始查起。
  走到阿丁那里,秦灿发现屋顶上安著一个弹弓,一截断成两半的绳子,还有一枝烧剩下的有小指这麽粗的香。
  「大人,在那边的树上还有那边和那边的房顶上都有这样的东西。」
  秦灿低下身仔细看著房顶上的东西,然後伸手把那个弹弓拔了出来,一旁颜三问道,「这东西是干嘛的?」
  「一些雕虫小计罢了。」秦灿将弹弓放进袖袋中,「我们先下去。」
  话音刚落,後领就被一股力道提了起来,秦灿还来不及叫出声,两脚就落地了,半张著嘴回头。
  颜三正把卷到手肘的衣袖放下来,见到秦灿惊愣地看向他,微一挑眉,疑惑的表情,「不是你说要下来的吗?」
  秦灿闭上嘴,在心里腹诽,我是要下来,但是没让你出手帮忙!还好自己的胆子练了出来,要不多来几次,准把命都给吓没了。
  颜三捋袖子的动作停了停,眼神朝著秦灿凛冽一扫,「你心里嘀咕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心里在嘀咕?」秦灿说完连忙捂嘴,被他一吓差点把真话给说出来,然後强装镇静,摇头争辩,「没,我的意思是,我心里什麽都没想。」
  颜三半眯起眼睛,走过来,手往秦灿的肩膀上一搭,秦灿登时整个人绷了起来。
  「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心里在嘀咕什麽,不然下次爬屋顶的时候,我不保证我会失手。」说完还轻拍了两下,擦著身过,径直走了。
  秦灿站在那里,学著小酒酿那样委屈地扁起嘴,一脸欲哭无泪,注意到阿斌阿丁他们都看著自己,连忙变脸似的把脸上的表情收了起来。
  「看什麽看,还不赶紧再找找有什麽可疑的线索,找不回蝴蝶杯,我就把你们卖到山西去挖矿。」
  云中雁显然玩了一个把戏,让他们手忙脚乱、措手不及了一下子。


蝴蝶杯 22

  秦灿让人去找来和屋顶上看到的、粗细差不多的香,还有绳子,在後院地上摆弄了起来,一众人都好奇地看著他。待到将弹弓绳子和香都架起来之後,秦灿手往身边伸了一下,「借一个来用。」
  一旁站著的是颜三,手里正拿著一个核桃在玩,见秦灿手伸向自己,也没说清楚要什麽,他就把那颗核桃给放在了秦灿手里。
  秦灿将弹弓拉开,核桃放在上面,弹弓後面有固定在地上的绳子牵著,故而并没有立刻恢复原状,香点了起来,摆在绳子的中段,起初高出绳子很多。
  秦灿站起身说道,「我们都以为那些冒著烟的球飞进来的时候,是云中雁在做鬼,但是同一时间在裴家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云中雁不可能有分身术,在这个时候他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而另一个地方的,一定是障眼法。」
  秦灿说话的时候,那枝香烧到了绳子那里,绷到极致的绳子被香的火星一点点烧断,由於受不了那股拉力,最终绷断,同时弹弓恢复原状,那粒核桃被弹飞了出去。
  周围一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哦」的声音。
  秦灿接著道,「所以云中雁只要早早把这些机关布置好,之後这些机关到了时间就会自己制造混乱,而他只要出现在他想要出现的地方就好,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趁著裴家的混乱,盗走了蝴蝶杯。」
  大家夥都点点头,表示县太爷大人分析的有道理,只有阿大蹙眉沈吟,然後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但是大人,算上县衙里的这个,蝴蝶杯一共有三处,云中雁是怎麽认定鸡舍里的那只是真的……而他又是怎麽知道大人您把蝴蝶杯藏在鸡舍里的?」
  「这个……」秦灿倒是被问住了,他还沈浸在破了云中雁布下的小把戏的欣喜里,没想到这麽细致的地方。
  阿大确实问到了点上,自己弄了个杯子冒充蝴蝶杯,裴书德一直守著众人都以为是真品的假物,但实际上真正的蝴蝶杯在鸡舍里,这个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云中雁是怎麽发现的?
  而且他还用那个碎掉的青瓷粉彩杯换掉了真的蝴蝶杯,那个碎掉的杯子是昨天白日里自己丢掉的,也就是说,昨天云中雁很有可能来过县衙,但却没有人发现。
  不愧是云中雁,果然来无影、去无踪,但就算这样,秦灿相信他总会留下一线蛛丝马迹的,不然当年他也不会失手。
  「大人藏杯子的时候,确定当时只有大人一个人吗?难道没有其它人看见?」
  阿斌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大家都知道裴书德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的债,要是把地卖了,他裴家就只能喝西北风过日子,所以他会把主意打在蝴蝶杯上。但蝴蝶杯是老夫人的东西,他就想了这麽一出戏。
  「刚才那个弹弓的机关,发现了巧妙之後就知道其实并不难,谁都可以办到,我觉得真蝴蝶杯其实就在裴书德那里,说不定那个碎杯子就是偷偷来县衙装机关的时候发现的,便顺手牵羊了去掉包真的蝴蝶杯。」
  其实这一点,秦灿和阿大一开始就怀疑了,阿斌现在一提起,其中一些疑惑的地方也可以说得通,但是颜三却否定了这个猜测。
  「为什麽?」秦灿问道。
  「因为他手脚无力,根本就没有武功。」颜三说道,「你爬个屋顶都够呛,照他那种程度比你好不了多少,肯定动静不小,这样都发现不了的话,那县衙里的人都和猪一样了。」
  秦灿「嘿嘿」一笑,带著调侃的语气,「颜师爷你自己不也是县衙里的人?那岂不是也和猪一样?」
  啪!被飞过来的核桃打到。
  秦灿自认倒霉,谁叫自己得意忘形又去踩老虎尾巴了。


蝴蝶杯 23

  调查陷入了死胡同里。
  如果是云中雁干的,他们要到哪里去找云中雁的下落?如果是其它人干的,那这个人必须要有不下於云中雁那样的轻功,而这个人会是谁?
  接下来几日,再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秦灿陷入郁卒之中。
  而另一面,裴书德的妻子来县衙找过秦灿,说老人家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躺在床上没办法下地,也好几天没有吃食了,恐怕日子不多了,如果找不回蝴蝶杯让老人抱憾离世,便是小辈们最大的不孝了。
  晚上的时候,秦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愣,想著那没有头绪的案子,耳边响起脚步声,然後一道阴影投下来,罩著他。
  秦灿没有抬头,手撑著脸,闷闷地道,「我心情不好不要惹我,我告诉你,平时都是让著你的,要把我惹毛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那道罩著他的人影动了动,没有离开,而是转到了他的面前,在石桌对面坐了下来,「在兔子咬人之前我就会先把它剥皮烤了……」
  秦灿很配合他,身体哆嗦了一下,但依然无精打采的样子,脸顺著撑著脸颊的手一直滑下来,滑到石桌上直接用脸贴著桌面,「我知道我没什麽用,欺软怕硬,烂泥扶不上墙。」
  「不,至少你还有点自知之明。」颜三冷冷说道。
  秦灿抬了下头,「那你以後可以不打我吗?」
  「这和你有自知之明有什麽关系?」
  秦灿重新把脸放下去贴著石桌,「那我宁愿连自知之明也不要的。」
  没精打采的样子,有点闷闷的语气,不过倒是胆子大了,什麽话都敢说了。颜三觉得他这样子挺好玩的,折了根树枝戳戳他的脑袋,秦灿不耐烦地伸手撇开,「都说了不要惹我了。」
  颜三偏就不听,被秦灿用手撇开後,复又用树枝去戳他脑袋,於是秦灿再撇,如此几次後,秦灿突然伸手一把抢过那根树枝,折成两段往身後一扔。
  颜三歪著头看了他一会儿,这次没再折树枝,而是直接用手去戳他脑袋,像是逗弄小动物一样,似乎非要把秦灿给惹毛了才罢休。
  於是秦灿被他用手指戳了两下之後真的毛了,抬起头「啊呜」一口咬住颜三伸上来的手指,让颜三猝不及防。
  秦灿叼咬著颜三的手指,眼睛瞪著颜三,不过下在齿尖上的力道其实并不太重,颜三硬是将手抽回来也不是不可以,但颜三没有这麽做,反倒好整以暇地看著秦灿,「我再怎麽欺负『狗官』,它都不敢咬我。」
  颜三说的是那只大黄狗,却又有点一语双关的话意在里面,秦灿翻了个白眼,用不屑的表情表示他不是「狗官」,所以他敢反抗。
  颜三倒也不恼,另一条胳膊搁在石桌上,俯身凑过去,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动了动被秦灿叼咬在嘴里的手指,「喂,我是看你心情不好好心想逗逗你。」
  「哼!」
  「你还不松口?我看你口水都要流下来。」
  「哼!」伴随著滋溜一声吸口水的声音。
  「喂,再不松口,我可要动手了!」
  「嗯哼!」
  「我数到三,给我松口……一!二!」
  三字还没脱口,秦灿嘴一张,同时人站起来向後跳了一步。
  颜三看著手指上挂满口水,还有上下四颗淡淡的牙印,眉头略皱,接著眼神一凛扫向秦灿,磨著牙从齿缝间挤出字句来,「果然是……皮痒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秦灿拔腿就跑,颜三将手往衣服上蹭了蹭,接著就开追,不过没有用轻功,两人就像孩子一样,绕著院里的石桌、假山,你追我逃躲猫猫。
  「笨猴子,你给我站住!」
  「这种时候不逃是小狗!」
  「那你就受死吧!」
  「哇啊啊啊啊!」
  秦灿好不容易爬上台阶,被颜三用核桃打中脚踝,整个人被绊倒在台阶上,颜三将袖子一撩,整个人扑上去坐在秦灿的身上,抓住秦灿的脚脱他靴子,再脱他袜子。
  秦灿挣扎著:「喂!喂!你要做什麽?……啊!哈哈哈!不要……好痒……哈哈哈!快住手!」


蝴蝶杯 24

  颜三抓著秦灿的脚,用碎核桃壳刮他脚底心。
  那种又刺又痒的感觉,让秦灿简直像是身入地狱,双手不断捶著地面,一边又笑又叫地求饶,一边还不停地挣扎,但被颜三坐在身下,又被挠著脚底心,根本使不出力气,而脚下那刺痒的感觉还一波重一波轻的,直挠得他心口喉口跟著一起痒,这一点都不痛,但对於秦灿来说却比酷刑更难熬。
  「好祖宗,颜三祖宗,我错了,哈哈哈!我认错!不要再挠了!呜呜呜!」秦灿简直要哭出来了。
  「你还逃不逃?」
  「不逃了!哈哈哈!」
  「那你就是小狗罗!」
  「呜──我是小狗!救命!快来人!要出人命了!」
  另一边的厢房里,阿大正躺在通铺上看著一本兵书,阿二、阿斌还有阿丁三人在玩牌九,听到外面传来的那一阵阵颜三和秦灿打闹的声响,这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起看向窗外,然後一起叹气摇头。
  「如此良辰美景,怎麽没个娇俏可人的娘子陪在身旁。」
  「发什麽春!快点,轮到你了。」
  「要不输的人请我们哥几个到醉月楼玩一次。」
  「这个主意不错……」
  「那快点开牌。」
  秦灿叫嚷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帮他,时间久了,脚底的刺痒也没有起初这麽挠人心肺了,只觉得脸上肌肉都在发酸,於是整个人趴在地上喘气。
  颜三见他不反抗了,便也停了下来,要防著他的挣扎其实还是挺花力气的,不过他还是没有从秦灿身上起来,将那个碎核桃壳一扔,用袖子随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秦灿趴在那里,耳朵边隐隐传来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唱著走调的小曲儿。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秦灿循著声音侧首,发现原来是厨房的老伯在走廊的另一头唱小曲,一边还在和狗官玩。
  老伯先拿一根骨头在狗官面前晃了晃,然後一只手心里放骨头,另一只手心里放石头,两只手都握成拳头伸到狗官面前,让狗官猜骨头在他哪只手里。
  秦灿看著看著就出了神,颜三那边始终没见秦灿有动静,回过头来,看见秦灿正侧著脑袋,眼神直直地看著什麽,便转了方向,凑到秦灿脑袋上方,顺著秦灿的视线看了过去。
  「你在看什麽?」
  「嘘……」秦灿声音和表情都严肃了起来,「你仔细看老伯的手,其实他在给狗官猜之前就把骨头和石头掉了包,所以狗官无论猜他哪只手,那里面都是石头。」
  颜三仔细看著,发现果然如秦灿说的,老伯拿骨头的时候,手指里夹著小石头,当手放在背後去的时候,把手指上夹的石头握进拳头里,而原来拿著的骨头则被他飞快的藏在一边,然後再次伸到狗官面前,狗官抬起爪子点了他的左手,摊开,果然是石头。
  「这麽大年纪了竟然欺负一只狗。」颜三有点忿忿著,大约觉得狗官一直猜不中、又张著嘴口水淌得老长的样子很可怜。
  秦灿「切」了一声,「你年纪不大,也没见你平时少欺负它。」
  颜三皱著眉头用手掌扇了他一下後脑勺。
  秦灿抬手去摸後脑勺,突然眼睛猛地睁大,接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让毫无准备的颜三一下被掀翻在地。
  「笨猴子,你……」
  颜三有点莫名地从地上起来,见秦灿头也不回地疾步匆匆地走了,连忙追了上去。


蝴蝶杯 25

  「阿丁,你输了哦,回头请我们哥几个到醉月楼去玩。」
  阿丁默默整理著牌九,嘴里嘟哝,「现在不能像以前去做买卖,这个月的俸禄还不够用呢。」
  阿斌用脚踢了踢他,「谁不知道你藏著私房钱准备讨老婆用,拿一点出来不碍事的。」
  砰!
  房门被人一下推开,惊得里面四个人都是一愣,见到门口站著秦灿,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後看到他们的三当家匆匆忙忙地出现,便以为两人有什麽事情要吩咐。
  「秦大人,三当家,这麽晚了,有什麽事情要吩咐。」
  秦灿看了他们一眼,然後笑,回头对颜三道,「给我个核桃。」
  颜三不知他打的什麽主意,乖乖从挂在腰上的袋子里摸了一颗核桃给他。
  秦灿拿著核桃走进房间,「来来来,本官今晚睡不著,突然想和你们一起玩一把。」说著从一旁桌上的茶盘里取了三个杯子出来,「谁赢了,这个月的俸禄我就给他翻个倍。」
  其它三个人都摩拳擦掌地围了过去,但是阿大似乎没什麽兴趣,只是将手里的书放下来看著他们。秦灿朝他招了招手,「阿大也一起来,你不能总是这麽不合群。」
  阿大无奈,将手里的书放开,走到阿二身边站著。
  秦灿将手上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看,然後道,「这是个核桃……」
  他将手里的核桃放进其中一个茶杯里,然後倒扣在桌上,接著把其它两个杯子也倒扣在桌上,将三个杯子一并排放著,然後掉转它们的位置,「谁猜中有核桃的杯子,谁就算赢。」
  三个杯子停下来,刚才赌输了的阿丁两只手对搓了一下,然後一指中间那个杯子,「这个。」
  秦灿揭了开来,却是空的。
  阿丁露出一脸的沮丧,一旁阿斌安慰他,「你今天运气不行,看我的。」说著一指右边那个,「应该在这里面。」
  秦灿笑著再次揭开来,没想到也是空的,阿斌和阿丁一起叹了口气。
  於是阿二脸上露出欣喜,「那这个月俸禄翻倍的,非我和阿大莫属了。」说著他自己伸手去揭左边那个杯子,但是揭开来之後除了秦灿之外,其它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因为这个杯子下面也是空的。
  「大人,你怎麽……」
  阿二的使诈两个字还没出口,一旁的阿大突然翻手一拳向他打过去,阿二反应也够快,人向後一仰闪了过去,然後转身和阿大拉开距离,「阿大,你干什麽?」
  秦灿在一旁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我就知道阿大肯定能猜得出来我的用意。」然後转向阿二,「云中雁,你把真的阿二藏到哪里去了?」
  颜三和阿斌阿丁皆一怔,随即看向阿二。
  「他是云中雁?」
  阿二「啧」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变了变,让人恍惚之间感觉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笑著,「本来还想多玩两天再走的,没想到你这个笨知县还挺有两下子,那麽在下只能告辞了。」
  「拦住他!」见云中雁要逃,秦灿大声道。
  阿大一个虎步扑前,伸手成鹰爪钳住云中雁的手臂,云中雁手臂一扭一滑,像是抹了油一样从阿大爪下滑脱,转身要夺门而逃,去路却被回过神来的阿斌和阿丁挡住。
  云中雁将身子一低,伸手往两人腰前一捞,然後直起身,嘴角挂著灿笑,而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根带子,下巴朝著两人腰下段扬了一扬。
  阿斌和阿丁顺著他的视线低头,发现自己的裤带竟然被他给抽了,失去束缚的裤子唰的掉到脚踝,两人几乎同时面红耳赤俯下身用手挡住下面。
  云中雁仰首为这两人滑稽的举动「哈哈哈」地笑出声,笑了两声突然一低腰,一记铁拳从後面击来,但是扑空,云中雁低著腰,手上的腰带一甩,那两根腰带蛇一样的缠上阿大的脚,让他无法跨步。
  接著云中雁提气一跃,踩上阿斌和阿丁的背脊,但门口有人影一晃,颜三也腾跃而起,对著云中雁手指一弹,「噗噗!」两颗核桃朝著他身上的要害飞去。
  云中雁侧身避开,似知道自己不是颜三的对手,不想和颜三正面交锋,脚落地後又转向窗口,猛地一跳,双手抱臂,用肩膀撞开窗户之後,从窗户溜走。
  「站住!」
  阿大正好解开脚上的纠缠,见到云中雁从窗口跳了出去,便也从窗口钻了出去,颜三和秦灿跑到窗口一看,两人已没了踪影。


蝴蝶杯 26

  「你为什麽肯定阿二是云中雁?」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县衙里忙作一团,人都派了出去,在青花镇上挨家挨户查找云中雁的下落。
  待到县衙里几乎只剩下颜三和秦灿的时候,颜三忍不住问了秦灿他心里的疑惑。
  秦灿回答他道,「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的,是老伯和狗官在玩的时候突然想到的……藏蝴蝶杯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云中雁怎麽会知道的?他又是什麽时候用假蝴蝶杯换了真的蝴蝶杯的?
  「我们都以为是两边发生混乱的时候,他趁乱进来掉的包,其实这才是他放那些烟幕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云中雁在两边放烟雾的时候他都不在场?」
  「不,他在场,那个时候他正在县衙里和阿大他们一起守著假蝴蝶杯,但其实那时,他已经知道他们守著的这个匣子里,放的根本不是蝴蝶杯。」
  颜三想了想,「原来那个假蝴蝶杯是你在案发这天上午丢掉的,云中雁只有在这个时候有机会捡到,但是之後他一直和阿大他们在一起,他什麽时候寻到机会跑去调包的?」
  秦灿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微微沈了一口气,「他根本不需要寻机会,因为只要跟著我们,他总会知道真的蝴蝶杯在哪里,而我们显然也被他留下盗物的日子给欺骗了,在我们都放下心来的时候,才是他真正动手的时候。」
  颜三想起来,在裴家守著匣子时,秦灿问是什麽时辰的时候,回答他的就是阿二,当时谁也没注意阿二说的时辰对不对。
  让人去鸡舍找东西的时候,并没有指明是谁去,阿二是自己主动去掏鸡窝的,但因为他是县衙的捕快,按照县太爷的吩咐做事合情合理,没人会怀疑,而能够接触蝴蝶杯的机会就是在那个时候。
  「所以他假装是在掏鸡窝,其实是把蝴蝶杯给掉了包?」
  秦灿点点头,神色有点凝重,「是我经验不足,太掉以轻心了。」
  「你能这麽快戳穿他的计谋,也很厉害了。」颜三淡声说道。
  秦灿正将杯子再次满上茶水递到唇边,动作停了下来,然後眼神带著点不敢置信地看向颜三,颜三却抱著他的青犊刀转过身去看向门外。
  秦灿撇了下嘴。
  也许颜三说这句话是不经意的,但是这麽长时间来,自己还是第一次听到颜三从正面夸自己,往常就算自己做了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得意的好事,颜三都会在一旁冷嘲热讽奚落他一顿,家常便饭一样,但是这次却是在夸他。
  虽然云中雁还没有抓获归案,但心里却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暗暗欢喜。
  真是的,不就被他夸了一下,你看你自己什麽样子?
  秦灿暗骂了自己一句,摇摇头,不去想了,也不能为此沾沾自喜,要所有人都认可自己了才算是成功。
  「大人,狗官找到阿二了。」
  「嗷呜!」
  狗官蹲在厨房老伯的脚边,仰著头,「哈、哈」地吐著舌头,尾巴乱晃,像是表功那样,见秦灿和颜三看它,它又「嗷呜」了一声,起身跑在前面领路。
  然後秦灿和颜三他们在柴房的柴堆後面,找到瘦了一圈但还有一口气的阿二。云中雁还算有点良心,只是点了阿二的哑穴,绑了他的手脚,还不忘留著水和干粮放在一旁他构得到的地方。
  秦灿帮著颜三把阿二搬回了房间,让厨房老伯帮忙去叫个大夫来。安置好阿二,颜三突然问秦灿,「那个时候你说,阿大一定能明白你的用意,这句话是什麽意思?为什麽阿大一看你玩那个把戏,他就明白了阿二是云中雁这一点?」
  秦灿笑了笑,「因为阿大当捕快的年数和经验,可比我这个当知县的要多得多,而且阿大以前应该和云中雁有交手过。」


蝴蝶杯 27

  颜三露出简直像听到了天书的表情,「你又是怎麽知道阿大当过捕快的?他来我们山寨也有好几年了,我们没有一个人能从他口中打听到他的过去。」
  秦灿依然笑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时候,有些事不是通过眼睛来看的,而是要靠这里,所以我说,不要总是整天打啊杀的,多看看书,多练练字,才不会光长力气不长脑子……」
  抬头,发现颜三已经咧著牙,一只手抬起来做出要扇他的动作,秦灿秦大老爷现在察言观色的功夫又有见长,马上改口,「当然,我说的不是你。」
  但是颜三没被他糊弄过去,眯了下眼睛,手握成拳头,「别唠唠叨叨的,阿大到底什麽身分?」
  秦灿顿了顿,道,「你们在这里离得这麽远,不知道也很正常……你见过阿大手背和指关节上的茧子吗?我记得之前阿二他们都叫阿大为武大哥,当年江宁府有个铁拳神捕,他也姓武……」

  东天破晓,晨光撕开夜幕透亮了天际,薄雾缭绕,微风拂霭,除了起早的小贩,整个青花镇还沈静在宁憩里。
  镇外山脚下一个破祠堂门口,有道人影飙上屋顶,揭开屋瓦,钻了进去。
  祠堂里长久未打扫,供桌上的牌位东倒西歪的,香炉和几支断了的蜡烛掉在地上,屋檐墙角结著巨大的蛛网,晨光从带著破洞的屋顶上碎碎漏下,勉强照亮了里面。
  云中雁身姿轻盈地落在供桌上,将那些牌位扫到地上,然後在供桌上坐了下来,逃了一夜,让他体力几乎耗尽,此刻气喘吁吁的。
  坐了一会儿,云中雁抬手摸上自己耳根附近,过了片刻,就听见「嘶啦」一声,一张人皮面具被撕了下来,露出底下另外一副容貌。
  由於面具沾得太牢了,撕下来的时候让云中雁疼得龇牙咧嘴,然後他神色愣怔了一下,将手里的人皮面具随手一丢,嘴里叹道,「真是个难缠的家夥!」
  「你应该很早就知道这一点的。」
  声音从供桌後面传来,云中雁回头,看见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从供桌後面的帷幔里走了出来,对方表情镇定,似乎一早就候在这里等著他出现。
  见到阿大走出来,云中雁也不慌忙而逃,依然坐在供桌上,脸上挂起了笑容,云中雁原来的样貌本就俊逸,此刻淡淡一笑,顿时让人如春风拂面,他笑著道,「说来我们也好久没见了,但我没想到堂堂的铁拳神捕武正山会屈居在这种小县衙里。」
  阿大脸上的表情沈静如水,「堂堂神偷云中雁,不也跑来这种偏远的地方偷一个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的杯子。」
  这一说,把云中雁给噎住了,接著两人谁也没有开口,默默地对视著。
  两人之间彷佛有什麽正无声的流转与交会,从很早之前已经存在著,在这一刻被点醒过来,穿梭流淌在两人之间,似要将两人再次维系在一起一般。
  之前被云中雁揭开的屋瓦,其中一块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最後终於支持不住落了下来,「啪嗒」一声,在地上摔个粉碎。
  声音响起的同时,阿大手握成拳,一拳击了出去,云中雁双臂一展整个人腾跃而起,阿大那一拳打在他方才坐的地方,供桌上立时出现一个破洞。
  云中雁双手吊著房梁,身子晃了两下之後,双脚甩上房梁一勾,变成头朝下的姿势,双手抱胸,看著下面的阿大,带著调笑的语气,「我们这麽久没见,难道不能先叙叙旧,不要一见面就开打嘛。」
  阿大却一点都不领情,将手一伸,「把蝴蝶杯交出来,我就放过你。」
  「嘻!」云中雁轻笑,「云中雁到手了的东西岂有再交出来的道理。」
  阿大将摊开索取的那只手收了回来,从衣襟里摸出一副拳刺缓缓戴到手上,「到没到手,还未可知。」

蝴蝶杯 28

  倒吊在梁上的云中雁见他这个动作,脸色一变,轻声抱怨了一句,「这家夥居然动真格?!」
  话音刚落,阿大一声低吼,戴著拳刺的手一拳击在柱子上,整座房子竟然震了一震。
  祠堂年久失修,他这一下,将屋顶上的瓦片和灰尘簌簌震落下来。倒挂在那里的云中雁,双臂在面前乱挥以扫开灰尘和落下的屋瓦,但还是被瓦片砸了两下。
  底下阿大对著那根柱子又连击两下,祠堂摇得更加厉害,柱子和房梁发出快要支持不住的痛苦的「吱嘎」声。
  云中雁在上面被晃得更加厉害,没有办法,只能下去,勾著房梁的脚一松,一踩房梁,整个人翻转过来,落在阿大背後。他手上多了一根铁链,手一抖,铁链缠住阿大的右手。
  阿大的右手被钳,便换左手攻他,云中雁似对他的招式很了解,左闪右避轻易就躲开了,还笑著道,「看来这两年你的功夫荒废了不少。」
  阿大回道,「彼此彼此,云中雁过去可没逃得这麽狼狈。」
  一言似戳中了云中雁的痛处,手上铁链一绕一收,将阿大扯到自己的跟前。
  「那都要拜你所赐,你那一拳断了我两根肋骨,害我在床上躺了半年多才能下地。」
  阿大脸上露出一点惊讶,被云中雁收在眼里,他咧开嘴角冷冷一笑,「没想到自己出手这麽重?若不是我手下留情,给你个面子,江湖上哪里会有云中雁失手躲起来的传言?」
  阿大的眸色暗了一截,嘴唇动了动,先前一直和云中雁暗中较著劲的手臂也卸了一些力气,轻道了一声「抱歉」。
  云中雁却根本不领情,抬手一掌挥在阿大脸上,接著略略松开炼条,两人拉开一点距离後,提气一跃,双脚一起踩在阿大的腹部,同时缠著他手臂的铁链收了回来,阿大被他直接一脚踹飞,背脊撞上祠堂的大门,门板登时四分五裂。
  「咳咳!」阿大咳了两声,血沫喷在地上,抬手抹了下嘴角,手背上一片鲜红。
  阿大躺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只勉强抬起头,看著一步步朝著自己走过来的云中雁。
  外面的光线从门口照了进来,云中雁沈著脸从阴影里走出来,光亮洒了他一身,更显出他的俊挺。
  「怎麽,现在的铁拳神捕这麽不堪一击?」
  云中雁一脚踩上阿大的胸口,用力蹍了蹍,逼得他又用力咳两下。
  正要开口再说什麽,云中雁突然眼神一凛,似乎留意到什麽,用靴尖挑开阿大的衣襟,然後猛地蹲下身伸手抓著阿大的衣襟,将他的衣服往两边一分,接著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
  手底下这副精壮结实的胸膛,小麦色的肌肤上遍布著拳头大小的伤痕,像是被什麽给烫焦了之後留下的痕迹。
  云中雁似不相信,又像是为了验证什麽,双手飞快地扯开阿大的腰带,将他的衣服完全敞了开来,发现他腰腹上也都是这样的伤痕,不由有些心惊肉跳。
  手指小心翼翼地触上他腹部上的一块伤痕,指尖传来粗糙的感觉,告诉他这些伤痕都是真的,是皮肉被烧焦之後,又没有妥善处理才会留下这样丑陋的痕迹。
  云中雁脸上震惊的表情,忽地变成愤怒,抓著阿大的衣服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张淮远对你做了什麽?!为什麽你身上有被刑讯的痕迹?就因为我没有依照约定拿走鸣雨石,所以他泄愤在你身上?」
  阿大被他突然的一扯,又牵动著咳出不少血来,都喷在云中雁的衣服上,在听到云中雁说的最後一句时,蓦地睁大眼睛,抬头,「你说……什麽?」
  云中雁被他一问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脸上的表情恍惚了一下,然後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揪著阿大衣服的手也松了开来,眼睛直直地看著阿大,却没有开口。
  阿大手撑在地上,爬起来,紧紧抓著云中雁的手腕,「告诉我真相,什麽叫你没有依照约定拿走鸣雨石?」
  云中雁半跪在地上,犹豫了一下,才道,「当初让我去偷鸣雨石的人……就是江宁知府,你的顶头上司,张淮远!」
  阿大一直平静无澜的脸上在听到这句话後,露出彷佛被雷震到的表情,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鸣雨石,是一块很神奇的石头,它被雕成一只蹲在石头上望月的蟾蜍模样,每到汛期,只要有大水来到,鸣雨石就会发出类似蟾蜍的叫声,而且屡试不爽。
  「有了它的提醒,江宁府的百姓几次从灭顶的大水中逃生,在江宁,是被当做神仙真身一样被供奉起来的石头。」
  秦灿解释道,他正在向颜三叙述当年关於铁拳神捕武正山和云中雁的最後一次交手,但是颜三在听到秦灿解释了鸣雨石的作用後,眉尾一挑,露出的兴趣显然要比那两个人的过去更大。
  「别想了,现在那块石头被供奉在寺庙里,重兵把守,你有本事一路杀进去抢,就不知道有没有本事再一路杀出来。」秦灿稍微夸张了下情况,企图打消颜三的念头。
  颜三皱眉瞪了他一眼,然後明显有些不悦,「後来呢?」
  「後来,云中雁就留书说要这块石头,当时真的是搞得全城戒备,毕竟这是事关民生的东西,不论是官府还是百姓都十分重视。
  「不过能让他们放心的一件事就是,有铁拳神捕武正山在,而且他也不负众望地在云中雁把鸣雨石盗走後,不久又将鸣雨石给带了回来,所以这也是云中雁唯一一次的失手,之後云中雁便失去了下落。」
  「那阿大……不是,是武正山又怎麽会到我们山寨来当山贼的?」
  「这个难道不是应该问你们吗?」
  秦灿又被瞪了一眼,颜三道,「这麽久之前的事情我怎麽知道?而且山寨里的人,多少有他们不愿意透露的过去,他不说我们也不会问的。」
  秦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说了半天、有点干涩的嗓子,放下茶杯时,突然想起什麽来。
  「不过後来我似乎听说什麽铁拳神捕其实和云中雁是一夥的之类的传言,而且不久之後,武正山这个人确实也没了踪影。」


蝴蝶杯 29

  「张淮远并不是你们所看到的那样清廉,他背地里一直做著一些鲜为人知的卑鄙肮脏的买卖,而他这个知府的位置,也是暗中用金钱打通关系换来的。」
  祠堂门口,两人坐在门坎上,云中雁缓缓说著当年那件事情的真相。
  「他来找我,给我一百万两要我偷鸣雨石,我反正是个贼,而且虽然鸣雨石我看不上,但去偷它对於我来说也是件不错的挑战,那几个月看著你们被我耍得团团转,真的让人很高兴……」
  「但是後来你为什麽又将已经拿到手的东西交给我?」阿大问他。
  云中雁低下头,像是想著什麽,沈吟了片刻才抬头看向阿大,眼神熠熠,「因为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要偷走,而且我还记得你当时对我说的话。」
  大雨瓢泼里,高大英挺的男人,被雨水淋得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干的,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的样子虽然有点好笑,但也更加勾勒出他刚毅的轮廓,而且那种执著,也是他看到过的最为坚持的一个人。
  男人站在雨中对著自己道,自己偷走的不仅仅是一块可以预报潮汛的石头,而是全江宁百姓的性命,如果自己一定要拿走,就只有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那时候天上不断闪著惊雷,他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了怀里的东西的沈重。他彷佛听到惊涛骇浪里,那些被江水卷走的百姓的惨叫和哭嚎。
  他从来都是一个只为自己过活的人,旁人如何他无暇也不想去管,那一刻,他生出了迷茫,便转过身去问他,「江宁百姓又给了你什麽,让你这麽为他们拼命?」
  没想到这个男人回答自己,「身在其位,应当尽其职,筹其谋,尽其力……」
  这几月里,他和他之间有著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在他还没有犯案前,还曾一起赏过月喝过酒,但不过是因为自己实在无聊,便想找个人逗弄,而他那样的性格,捉弄起来最过瘾了。但是他没想过,过瘾会变成上瘾,然後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的言语左右了自己的意志。
  「我当时是真的想把石头给你,没想到你会突然向我出拳,还那麽重……」
  阿大抿了下嘴唇,再次道歉,云中雁却是不在意地摆了下手。
  当时他是很痛,不知是被打到的地方作痛,还是心口某处犯著痛,狼狈地逃走,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养了一年半载的伤,等到伤愈回来准备找他算帐的时候,却发现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彷佛铁拳神捕从这世间消失了一样。
  直到在这里,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他受托偷一只不怎麽值钱的杯子,然後在县衙探路的时候,再次见到了这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已经不叫武正山了。
  「後来发生了什麽事?」
  阿大答道,「我把鸣雨石还回去後,被人指控说我是你的同夥,於是我被关了起来,要求我交代你的下落。後来实在从我口中问不到什麽,便把我发配边疆,押解的队伍走到云龙山这里正好遇到了山贼。
  「这群山贼虽然也无恶不作,但他们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也会照顾一下山下穷苦的百姓,我当时心灰意懒,便留在了山寨里。後来这里来了新知县,他就把我挑到县衙里来做事。」
  阿大说得平淡不惊,但仔细想想,里面包含了多少冤屈和波折,而被关押期间所受的非人待遇,他一概没有说到。
  云中雁听後,忿忿地一拳敲在门框上。
  「果然张淮远那厮没有拿到东西就把气出在你身上,早知道这样,当时就不该把东西给你带回去,我应该把我和他的交易公诸於众,让他名誉扫地!」说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你等著,我去他身上也烫几十个窟窿给你报仇!」
  但被阿大一把拉住,云中雁回身看他,没想到阿大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略显羞涩的笑意。
  「如果要报仇,我早就去了,其实我会留在云龙山这里,是因为我曾听你说过,你生在冀州,这里又穷又偏远,但这里的山川大气,江河辽阔,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最能养出包容天下的胸怀,所以我就想看一看……你说的这些……」
  云中雁看著他,说不出话,只觉得眼前突然漫起一片水雾,让他视线模糊,连忙撇开头,「笨蛋……你是不是和那个笨蛋知县在一起待久了也变笨了?」
  「我那个时候还不认识那个笨知县。」
  阿大拉著云中雁的手微微用力一扯,将人扯进自己怀里。
  「我这几年时常梦到那时候的事,你半夜三更翻窗进我房里拉我上房顶看月亮,或者我在巡街的时候,你站在茶楼里突然丢一壶酒下来,想要看我措手不及的样子……不过那酒真香醇……」
  云中雁被他禁锢在怀里,男人低沈的声音落在耳边,热气喷了他一脖子,让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和脸颊烧了起来一样,「你这人藏得太好了,怎麽以前总是屁都不出一个,没见你这麽能说。」
  阿大沈默了一下,然後道,「我不说,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秦灿和颜三在县衙里,等著那些出去的人回来回报消息,裴书德的妻子找上了门。
  裴书德的妻子说,老太太昨日突然能起床下地,还吃了不少东西,大家以为她是有所好转,但没想到今天早上发现她躺在那里,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大夫看了,说是恐怕熬不过今晚了,昨日的应该是回光返照。
  「老人家现在一直嚷著要看蝴蝶杯,这该如何是好……?」
  秦灿露出为难的表情,想了想,让裴书德的妻子先回去照顾老人家,他们这里会尽快寻回蝴蝶杯的。
  接下来,秦灿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过在日落时分,其它出去的衙役都带回来没有线索的消息,让秦灿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阿大带著云中雁回到县衙来了。
  而且最为让他惊奇的是,阿大没有锁住他,云中雁就这麽乖乖地跟在他後面。
  「阿大!」秦灿欣喜的迎了上去。
  「大人,三当家。」
  秦灿正要开口,视线落在阿大的脖子上,手一指,「你这里怎麽了?被什麽东西咬伤的样子。」
  阿大手摸了摸脖子,然後平淡道,「大概刚才打斗的时候蹭伤了。」
  倒是一旁的云中雁脸红了一下,秦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把落在云中雁脸上的霞光当成了他在脸红。
  不过现在他不关心这个,秦灿手一叉腰,对著云中雁道,「你不是说本官是笨知县,还想多玩一会儿才走吗?怎麽这麽快就被抓了回来。」
  云中雁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不看秦灿,也不回答,一副随你怎麽说的表情。
  秦灿给气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伸手到他鼻子底下,「蝴蝶杯呢?拿来!」
  「掉了!」云中雁不以为意道。
  「你?!」秦灿怒火被激了上来,「不说是吧?!好,本知县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来人!带下去大刑伺候!」
  没想到阿大将云中雁往自己身後一挡,「大人,先别用刑,我来劝劝他。」然後回头看向他。
  云中雁摇头,「就算是你开口我也不能拿出来。」
  秦灿看著眼前的两人,挑了一下眉,然後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的下巴,这两人出去晃了一圈,怎麽感觉怪怪的?
  「这是人家老人家最心爱的东西,现在老人家快要离世了,想要和自己的心爱之物一起,你忍心让她抱憾而去?!」
  云中雁敛下眼眸想了想,然後伸手入怀将那个小布包掏了出来。
  秦灿大喜过望一把夺过来,解开布包,「这下总算能有个交代……」
  但是显然事情没有他想的这麽简单,布包里的真蝴蝶杯竟然变成了一堆碎片!


蝴蝶杯 30

  「云中雁……你?!」
  秦灿见蝴蝶杯变成一堆碎片,立时倒抽一口冷气,手指颤抖指著云中雁,一个劲地气短。
  云中雁却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态度。
  见到阿大侧过头来,眼神里带著责备,云中雁一脸的无辜,「我也不是有意的……那个时候……不小心嘛……」
  就见阿大眸色闪烁了两下,脸上先是划过一丝尴尬,接著有些自责的回过头来,「大人,是属下无能……」
  秦灿看著这两人在自己眼前眉来眼去,暗中腹诽:不要以为你们两个什麽都不说,我就看不出来你们两个之间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云中雁你什麽时候和阿大混这麽熟的?还有阿大,你脸色变来变去的是在玩变脸吗?
  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的是,现在自己要拿什麽来还给裴家?!
  「来人,给我把云中雁拿下,先拖下去打他一百大板!」秦灿指著云中雁道。
  云中雁先是一怔,接著还不待其它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运起轻功逃到了房顶上,「我就说这世上当官的没一个是好人。」
  「你说什麽?」这句话正好戳中秦灿秦大老爷的软肋,於是秦灿秦大老爷对著屋顶上的人跳脚,「你有本事不要逃,下来给本官把话说清楚!」
  云中雁做了个鬼脸,「不逃难道给你抓起来打板子?!」说著正要转身,但是身形却是略微一顿,手在腰那里扶了一下,眼神懊恼地瞪了阿大一眼,才从房顶翻到外面。
  秦灿只顾著叫嚷人去把云中雁追回来,所以根本没有留意到阿大看著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顶,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个有点傻傻的淡笑。

  秦灿觉得自己很倒霉,而且不是一般的倒霉,好不容易把蝴蝶杯给找回来了,结果变成一堆碎片。
  「哎……」秦灿叹了不知第几次叹气,手指捏著一片碎片看了半天,然後往那堆碎片里一丢,「要是拿这堆东西去见裴家的老夫人,估计能把她直接给气死吧……呜!」
  秦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然後一头撞向桌子发出「咚」的一声响。
  裴书德那里好对付,颜三说他已经让人回山寨去拿几样值钱的来赔给裴书德,但是老夫人那里要怎麽办?
  总不能让人家带著遗憾离开人世,而且这又是老人生平最喜欢的东西,直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实在太残忍了。
  「大人,你要睡就回房睡吧,我老人家收拾完也要去睡了。」
  老伯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大概看秦灿脑袋贴著桌子,以为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秦灿抬起头来,「哦,我这就走。」
  「哎,等等。」老伯却又叫住秦灿。大概是对那堆碎片产生了兴趣,老伯从碎片里拣出原本是杯耳的那只蝴蝶,可惜现在镂刻的翅膀缺了一边。
  老伯拿在手里看,然後咧开嘴,笑著赞叹,「这只蝴蝶可真漂亮……」
  秦灿瞥了一眼,叹气,「这个就是蝴蝶杯,可惜碎成一堆渣滓了,现在要我怎麽向裴家的老夫人交代?听说老夫人已经不行了,大概熬不过今天晚上,蝴蝶杯是她的珍爱之物,虽然从云中雁手里给找回来了,但是变成这样我也不敢拿去还给老人。」
  啪嚓!
  老伯手里的那只蝴蝶落回那堆碎片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秦灿疑惑,「怎麽了?」
  「没、没……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了,你看拿个东西都拿不稳。」然後转身脚步蹒跚地去收拾了。
  秦灿将桌上那堆碎片收了起来揣进怀里,正要走出厨房的时候,被老伯从後面叫住。
  秦灿转过身来,看见老伯拿著他喝酒用的那只杯子递到他面前,「要不就用这个代替吧。」
  秦灿推开他的手,「老伯啊,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开我玩笑了,怎样也得找个差不多的玉杯才行,你这只杯子看起来既旧又不值钱,而且上面也没有蝴蝶花纹,谁看了都觉得是假的。」
  虽然青瓷粉彩蝴蝶杯被颜三砸碎了之後,自己临时拿了这个大小差不多的杯子来替代,但那是为了引云中雁上钩的诱饵,而且事後还被老伯骂了一顿,让他不要随便动他这个杯子,搞得好像这杯子很稀贵一样。
  秦灿不要,但是老伯硬把杯子往他手里一塞,「你管像不像,人都病成那样了,哪里还看得清楚分得清楚,听老人家一句话,快些去,有总比没有好。」
  秦灿看看手里那只杯子,脸上纠结万分。
  走出厨房的时候,他正好碰见颜三,颜三手里提著一个包袱,看到秦灿,将他往房间里一拉。
  「你来看看,这些行不行?」颜三将手里那个包裹往桌上一放,哗啦一声,里面十几只玉杯。
  其中一只玉杯白色略透淡绿,雕成五瓣梅形,杯底琢著花蕊,杯身外部攀缠一梅枝,枝身盛开著十七、八朵梅花,与杯子相互相应,玉质晶莹,花枝娇嫩,旨在表现「寒梅傲雪」之意,此杯名叫「梅上雪」,才是众所传说的价值连城之物。
  见秦灿看得眼都直了,颜三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发什麽愣,快挑一个。」
  秦灿回神,然後看向颜三,「你又去抢了?」
  颜三手指捏拳「喀啦」一声响,「这都是以前抢了一直放在山寨里的,我刚才让人给取来的,你快点看,哪个比较接近蝴蝶杯的形状,然後赶紧去找个玉匠雕个大致的样子出来,说不定老人分不出来。」
  看到颜三焦急的样子,感觉似乎比自己更挂心,秦灿一时不知该说什麽。颜三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行恶的同时,却也会做些善事,实在很难说清他的本质究竟是恶还是善。
  见秦灿又发愣了,颜三皱著眉头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到底在想什麽?赶快,赶快,谁知道镇上的玉匠能不能做这事,你说要是他不行,我要不要叫人去隔壁县把那里的玉匠给劫过来。」
  秦灿沈了一口气,好气又好笑地斥他,「你除了抢,就想不到别的方法?况且现在什麽时辰了,还从隔壁县劫一个过来,就是现在改也得天亮才改得好。」
  颜三想争辩,又一时找不到话辩驳,磨了磨牙後道,「那你想一个出来看看?我就见你抱著这堆东西走来走去有什麽用?」
  秦灿将桌上那堆东西底下的布的四角一拎,提起来塞回颜三怀里,「这个时候,就只能碰运气了……至於这些,你还是自己留著吧。」
  「什……」
  秦灿还不让颜三开口,竖起食指摇了摇,然後指指颜三怀里那包东西,「抱好了,这里面有真正价值连城、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在里面,可别弄碎了。」说完,径直朝门口走去。
  颜三要去追他,走了两步留意到自己怀里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将东西放在桌上才追了出去。
  「笨猴子,你现在去哪?」
  「裴家……」
  「我也去。」
  「没人不让你去,但别给我添乱。」
  「……」沈默了一下,颜三的声音再又响了起来,「笨猴子,你说那堆杯子里面有真正价值连城、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是哪个?」
  「你自己猜。」
  「快说!」
  「不说。」
  「不说我要用刑哦。」
  「按照朝廷律法,私刑私囚朝廷命官,轻则发配充军,重则斩立决。」
  「……」


蝴蝶杯 31

  到了裴家,裴书德正站在门口伸著头张望,看到秦灿他们过来,忙迎了上去,「大老爷,您真是天机神算,把蝴蝶杯给找回来了?」
  秦灿点点头径直往里面走,平淡不惊地说道,「但是碎了。」
  「碎……碎了?」裴书德的脚步一下止了,然後张大了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颜三从他身边走过,眼神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用著同样平淡不惊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你没听错,是碎了。」便跟著秦灿走进院子里。
  裴书德在原地像是木头一样地愣站了半晌,然後脸上五官扭曲著,一点点放下腰,双手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表情像是在哭,但又没发出声音。
  走进屋里,裴书德的妻子看到他们两人,也是露出欣喜如看到救星的表情,「大人……」
  秦灿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後取过一旁桌上那个原本放蝴蝶杯的木匣子,打开,抬起另一只手,手里拿著的就是那只厨房老伯递给他的杯子。
  见秦灿要把那个杯子放进去,颜三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他,「那麽多玉杯让你挑你不要,却拿了这样一个破杯子,根本就不像!」
  秦灿被他拉住,脸上却是也露出犹豫的表情,但下一刻表情又坚决起来,「你那些玉杯大小相差太多。」然後挣开颜三的手,将杯子往匣子里一放,「死马当活马医吧。」
  秦灿将匣子递给裴书德的妻子,朝著老夫人的房间扬了下下巴。
  裴书德的妻子大概也觉得这样不行,捧著匣子,脸色为难了一下,但大概也想不出别的方法,向著秦灿看了一眼,又看向门口的裴书德,然後定了定神色,道,「好吧。」
  裴书德的妻子捧著匣子向老夫人房间走过去。秦灿和颜三跟在後面,再後面是哭丧著脸的裴书德。
  裴书德的妻子捧著匣子,小心推开老人家的房门,房间里点著的烛火跳了跳,抵不过四周角落凝聚的昏暗,於是那种凝重的带著死亡的气息,在房间里流连不去,阴沈沈地笼罩下来。
  「祖母……」
  裴书德的妻子轻唤了一声,但是躺在床榻上的人没有反应,裴书德的妻子抱著匣子走到床边,又唤了一声,「祖母,蝴蝶杯给您拿来了……」
  一听到蝴蝶杯三个字,搁在床沿上的手,手指动了动,然後似乎很费力地抬了起来,似乎要拿蝴蝶杯。
  裴书德的妻子回头又看向秦灿他们,秦灿朝著她点了下头,於是裴书德的妻子挨著床沿坐了下来,将木匣子打开了之後递到老人面前,「祖母,您看,这就是您一直嚷著要看的蝴蝶杯。」
  秦灿看到裴书德妻子的手在发抖,其实他自己心里也非常紧张,蓦地袖子一紧,一股沈重的力气往下扯,秦灿低头看去,发现颜三正扯著自己的袖子。
  带著疑惑侧首望向他,发现颜三脸上也是一派紧张地看著床榻的方向,眉头微微纠结著,眼神里带著不安与担忧,但却全神贯注著。所以扯住秦灿的袖子,也许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秦灿心里也紧张,却觉得颜三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小动作很有意思,不觉嘴角微弧了一下,浅淡一笑,便任他扯著。
  老人家转动脑袋看向裴书德妻子手里那个木匣子,当视线落在里面的东西上时,黯淡的目光一怔,接著露出惊讶和不敢相信。
  果然这样是没有办法瞒过老人家的……对於心爱之物的执著,在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著,又怎麽会这麽容易被别的替代物所欺骗?
  那个扯著袖子的力道松了开来,大约颜三也知道是不行的,秦灿沈了口气,转身要走。
  「蝴……蝴蝶……」
  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身後响了起来,秦灿猛地停下跨出的脚步回头,看向床榻那里,就见老人费力地抬起手,手指轻轻摩挲著木匣中的假蝴蝶杯,黯淡的眸眼里泛起了水光,在跃动的烛火下,熠熠闪闪的。
  那不是难过的表情,而是一种失而复得後的欢欣,那样的爱怜与留恋,又带著一种极为满足的幸福。
  就好像她看到的是真的蝴蝶杯,就好像匣子里那个简朴的杯子,就是她一世锺爱的东西……
  然後秦灿听到了,老人家用著虚弱的声音,哼著什麽,但是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房间很安静,偶尔灯花炸响,剩下的就只有老人的声音,彷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涤荡过人的心灵,却没有任何的悲哀。
  秦灿一直以为离别是悲伤的,在证实岑熙离世的时候,自己一度无法接受并陷入迷茫和痛苦里,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老人心里很高兴,不知道她这份喜悦是从何而来,彷佛在看到了蝴蝶杯之後,她身体里有什麽脱离那垂垂老矣的身躯,不受拘束地飘离在外。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在房里的灯花再一次炸响後,那只干枯的摸著蝴蝶杯的手一下垂了下来。秦灿看到,老人嘴角微微弯著,走得平静而安详……

  「老人家真的没有发现吗?」
  回去的路上,颜三这样问秦灿,但是他也说不上来,也许真的如厨房老伯说的,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辨不清了,心里想著锺爱的东西,便将所有的喜欢都寄托在那个上面,也许老人家那一刻,确实看到了她一直锺爱的蝴蝶杯吧。
  秦灿仰首吸了一口深夜略带凉意的空气,抬手揉了揉肩膀,心里一下轻松了起来,虽然没能保护好蝴蝶杯,但是让老人家露出毫无遗憾的表情,那样安详地离开人世,心里那块重石还是被放了下来。
  後半夜,秦灿躺在自己的床上,耳边隐隐传来厨房老伯沙哑走调的唱曲声。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秦灿想起来,老人家走之前,断断续续哼著的好像也是这首曲子,但是他这会儿太累太困无暇去想。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疑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
  沙哑走调的曲子,似乎一直持续到天明,盘桓绕梁,连秦灿的梦里都是这婉转与情意绵绵,以及莫名的悲痛与哀伤。

  蝴蝶杯 32

  次日清早,秦灿还在睡梦之中,房门「砰」的一声响,把他惊得直接跳坐起来。
  披了件衣服起身,秦灿被搅了睡梦,一脸的懊恼,见到门口背着光站着一个人,却原来是 颜三。
  秦灿一看是这位祖宗,虽然脸色不好,但是那股起床气还是被压了下来,「什么事?」
  颜三神情凝重,沉声道,「老伯……死了。」
  颜三清晨起来练功,听到狗官一直发出「呜呜呜」的听起来像是在哭一样的叫声,便到厨
房那里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就看到老伯倒在厨房的地上,口吐白沫,已经没了气息。
  「老伯是服砒霜死的。」秦灿检查完老伯的尸体,直起身来说道,然后瞥见一旁灶台上放 着一个杯子,里面还残留着一点酒液,灶台上还散落着一些白色的粉末。
  秦灿拿过杯子凑到鼻下闻了闻,又用手指沾了一些散落在灶台上的白色粉末仔细观察。
  一旁颜三等人都望着他,狗官像是已经知道老伯不在人世了那样,蹲在老伯身旁,发出「 呜呜呜」的声音,不时伸出舌头去舔老伯的手。
  「老伯身上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他的指甲里有泥垢,可能是因为毒药发作,手抓着地 上时留下的……」
  灶台上还有一壶酒,里面剩了一半,秦灿取过来,拿银针试了一下,证实酒壶里面也有砒 霜,「若是有人行凶,应该会把这酒壶和杯子藏起来,所以……」
  「你是说老伯自己想不开?」
  秦灿转向颜三,点点头,就见颜三皱了皱眉抬手一拳打在门框上,微微侧首,眼神阴鸷地 瞟向那些衙役,「平日里谁欺负过老伯的自己站出来……别逼我动手。」
  那些衙役一连地摇手,「三、三当家,不欺负老幼女子,这是山寨的规矩,就算下了山我 们也没忘记。」
  「是啊,三当家,我们平时都把老伯当自己爹那样孝敬,还总是和老伯一起上街买菜,给 他拖车当下手。」
  秦灿走过去,手搭在颜三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应该不是因为县衙里有人欺负他的缘故… …」然后问道那些人,「你们平时陪老伯上街的时候,他有什么异样吗?」
  那些人使劲想了想,纷纷摇头,只有其中一个人道,「老伯有一点挺奇怪的,不论去哪个
菜摊,他总要从东大街那里过,就算绕了远路也绝不改道,而且每天都是这个时辰出门, 风雨无阻。」
  秦灿听了,没觉出其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说不定老伯就喜欢这么走,权当练练腿脚。
  他想让人联系老伯的家人,却发现没人知道老伯从哪里来的、家里有什么人,翻他的遗物 ,也没有见到书信之类的东西。
  老伯的生活过得很简朴,衣服补了又补,但是在衣柜最里面藏着一个布包,布包里包着的 是一支式样朴素的金簪,大约是老伯珍重的东西。
  在一堆旧衣物里,包着这支金簪的布却是很新很干净的。
  「老伯好端端的为什么想不通?」
  颜三站在梯子上将灯笼摘下来,换成白色的上去,秦灿则在下面帮忙扶着梯子,但其实按 照颜三的功夫,他这么做不过多此一举。
  县衙里其他人不是被派出采办物事,就是在布置灵堂,老伯没有亲人,孤身一个,他们在
县衙里好歹相处了这么久,也算是老伯的亲人了,想着老人家一辈子孤苦无依,他们就是 他的晚辈,要帮他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让老人家走得体面一点。
  其实颜三的这个问题,也困扰了秦灿好几日,他似乎觉得自己知道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但
又差了那么一步,于是就这么徘徊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又生生被圈住。这种明明能想到
、却又想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有石头压在胸口上一样,让他寝食难安。
  「我也想知道老伯为什么会这么做,明明前一天还好好的……」
  秦灿这么说着,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也漫上温热的水气,便低下头去,然后听到自己 头顶上有个淡淡的声音。
  「秦灿……」
  很少听到颜三这么叫自己,平时不是狗官就是笨猴子,秦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努力把萦 绕在鼻端的那股酸意憋回去,然后抬头,「什么事?」
  秦灿就见颜三看着自己,虽然脸上表情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但眸子底下又似乎蕴藏着什 么,是想要自己知道的。
  但是颜三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后,只是将手一伸,「把灯笼递给我。」
  秦灿再是一愣,然后回神,见颜三伸着手等自己,忙低下腰将地上的灯笼提起来递给他。
  在将灯笼递过去的一瞬间,秦灿明白过来,颜三刚才叫自己,看他的眼神,大概是想安慰 自己吧……只是估计他不擅长那种事,便就换成了让自己递个灯笼给他以消除尴尬。
  秦灿在心里想,其实颜三心地还是挺好的……
  只是偶尔。又补充了一句。
  「大人,裴书德的妻子在外头,说要见大人你。」
  颜三正好从梯子上跳下来,听到裴书德的妻子要见秦灿,不由疑惑,「她来干什么,不是 已经赔了相当于蝴蝶杯的价值的东西给了他们吗?」
  秦灿摇摇头,和颜三两人走到前厅。
  裴书德的妻子见到他们出来,便迎上来行礼,「民妇见过大老爷。」
  「又怎么了?」秦灿问她。
  裴书德的妻子将手里一个布包双手奉到秦灿面前。
  「之前大老爷倾力相助,让老人家走得毫无遗憾,我和书德一直都没有机会来给大老爷道
谢,这几日整理老人家的遗物,发现大人的东西遗落在草民家里,特送来还给大老爷。」
  秦灿接过那东西后,裴书德的妻子又福了一下,「那民妇先走了。」便转身向门外走了。
  秦灿诧异的看着她,皱眉,印象里自己没落下什么东西。
  「你忘了什么东西在人家家里?」
  听到颜三这么问,秦灿低头打开那个布包,发现里面是那个之前拿去骗老人家的杯子。
  秦灿将杯子举高到自己的眼前,手颤抖着,然后拿着杯子一转身就往里面跑。
  「秦灿……秦灿?」
  像是没有听见那样,秦灿一个劲往后厢跑,身影消失在拐角,颜三见他突然这么奇怪,连 忙追了过去。
  秦灿跑进厨房老伯原先睡的那间房间,老伯的遗物都整理好放在床榻上,秦灿几乎是扑了 过去的一通翻找。
  颜三跑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就看到秦灿从老伯的遗物里拿出一个杯子,和他手里那只一模 一样。

  蝴蝶杯 33

  「也许老伯用的这个杯子就是街上哪个摊子上买的,裴老夫人也买了一个,裴家的人不知 道,以为你没有带回来。」
  秦灿看着桌上两只一模一样的杯子,表情很纠结,「真的是这样吗?」
  裴老夫人离世那天晚上,秦灿把这个杯子给带了回来,因为心里一下轻松,疲惫和困意便 全涌了上来,于是没有立刻拿杯子去还给老伯。
  但是第二天发现老伯饮砒霜自杀了,在整理遗物的时候,秦灿想这是老伯生前一直用的杯
子,便和遗物放在了一起。然后裴家整理老夫人遗物的时候也找出一个杯子,他们以为是 秦灿忘记带走了,就给送还了回来。
  虽然颜三说的没有错,这个杯子很普通,也许恰好是两人买了一样的杯子,但秦灿又觉得 里面似乎存着蹊跷。
  「别想这么多了,先吃饭吧。」
  桌上的饭菜是新来的厨子做的,据说是要县太爷尝尝口味合不合适,于是南北风味的菜都 做了一点,摆了一桌子。
  颜三似乎对南方菜的精致起了兴趣,直接用手指捏了一点就往嘴里塞,汤汤水水的差点滴 落在衣襟上,颜三不以为意地用手背抹了下嘴后,要尝下一道,正对上秦灿的视线。
  秦灿什么话都没说,就用着怨念的眼神瞪着他。
  颜三伸出去的手顿住,然后收了回来放进嘴里嘬了一下之后,转身往厨房去,「我拿壶酒 来。」
  其实颜三要怎么,秦灿不打算管,而且那个时候就已经和颜三说清楚了,自己不会再把他
当岑熙,但是看着这样一张脸,做出这么难看的吃相,秦灿就只有怨念了,不过似乎这招 还挺有用的。
  颜三从厨房拿了一壶酒来,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然后提起酒壶微微仰首,壶嘴对
着嘴就要倒,秦灿在那里轻咳了一声,颜三听到了,手里动作一停,然后懊恼地将酒壶放 下来,眼神很凶地瞪向秦灿。
  不过这记咳嗽倒不是秦灿故意的,只是有道菜太辣了把他呛到了。
  颜三看了眼桌上,发现自己没有拿酒杯,然后注意到秦灿手边那两只杯子,便起身走了过 去,「杯子借来用一下。」
  秦灿随手递了一个给颜三,然后举着筷子在看接下来要尝哪道菜。
  忽地身旁的颜三发出一声被惊吓到的低叫,「蝴蝶!」同时倒退了一步,失手滑落了手里 的酒壶,砸在地上「啪」的一声,把秦灿也给吓了一跳,差点一口菜噎在喉咙里。
  捶着胸口用力咳了两下,秦灿侧首,「干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没见过蝴蝶吗?」
  颜三眼睛大睁着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胸口大喘气地起伏,听到秦灿这么问他,看看秦灿 ,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杯子,然后将杯子往秦灿面前一放,「我……我可能眼花了……」
  秦灿皱了下眉,低头看向杯子,突然也是「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椅子都被碰翻了。
  就见那个杯子的酒水中,有只彩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蝴蝶杯』是草民的家传之宝,据说只要在杯中斟满酒水,就会有蝴蝶翩跹停于其间, 流连不去……」
  秦灿看着桌上那个杯子,摇摇头,接着猛地抬头四下张望,发现放在一旁茶几上的茶壶, 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取了过来,接着颤抖着手,将茶水往另一个空杯子中倒。
  清澈的茶水落进杯中,就见一只彩蝶自杯底徐徐泛上来,仿佛正一点一点展开五彩华丽的 翅膀,待到茶水完全斟满杯中,杯中这只彩蝶便翅翼绽放,似翩翩飞来停落其中。
  「这才是真的……蝴蝶杯。」秦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杯子,喃喃着说道。
  一旁颜三走过来,脸上的神色镇定了一些,看着桌上的杯子,眼神里又带着不敢相信,他
伸手将杯子取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将酒水倒了,拿过茶壶又重新斟满,一直纠紧的眉头
这才舒展一些,轻叹道,「原来这才是真的蝴蝶杯……果然精妙,可谓出神入化。」
  惊讶之后,疑惑也接踵而来。
  这才是真的蝴蝶杯,为什么老夫人要给裴书德一个假的蝴蝶杯?她是一早就知道会有人来
偷蝴蝶杯?但裴书德看起来并不知道这个杯子才是真的蝴蝶杯,是因为老夫人还来不及说 就离世了?
  然后是厨房的老伯为什么也会有蝴蝶杯?而且还是和老夫人的这个一模一样,看起来像是 一对的……
  一连串的问题,两人菜也不吃了,坐在那里开始研究。
  「裴书德有说这是老夫人的陪嫁之物,也许老伯和老夫人其实是失落的兄妹?」
  秦灿摇头,「你记不记得老夫人看到这个杯子时的表情,显然当时她是认出来了,而且也
知道这不是她自己的那个蝴蝶杯,如果老伯是她失落的兄弟,她应该让人把老伯找来,而 不是什么都不说。」
  其实秦灿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老伯和老夫人都哼过同一首曲子,两人各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蝴蝶杯,然后老伯那里还有支 金簪,显然是他珍爱的东西。
  衙役们也说过,老伯每天在同一个时间,都会借着买菜的名义到东大街去兜一圈,而裴家 就在东大街,他第一次在裴家看到老人,老人正坐在窗下,窗外对着的就是东大街……
  「我知道有个人……肯定瞒着我们什么!」
  夜逐渐深了,「叩叩」的打更声响,伴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嘱咐,在空阔的街上回 荡。
  巡街的衙役挑着灯笼在街上走过,两人一边走着一边开着玩笑,都没有注意到一旁屋顶上 有个人影闪过。
  一旁巷子里有个卖烧饼的摊子,小贩已经收摊,正哼着小调整理东西,摊子上搁着几个卖
剩下的饼,小贩转身的时候,一道黑影从上面倏忽滑下来,在小贩转身回来前又倏忽滑上 去。
  小贩哼着小调回身,「咦?」了一声。刚才搁在摊子上的烧饼少了两个,旁边多了几文钱 。
  小贩拿着铜板左右看看,但并未见有人打这里走过,疑惑着挠了挠后脑勺,继续收拾东西 。
  云中雁叼着烧饼从这家屋顶跃到另一家屋顶,脸上的表情很是悠然自得,但是突然他脚下 的屋瓦一塌,云中雁没来得及反应,摔了下去。

  蝴蝶杯 34

  险险站定,云中雁正要拍拍胸脯镇定一下,蓦地一张大网从上方落下将他罩了个严实,同
时又有铁链声。等房里亮起豆大的一点火光,云中雁发现自己被铁链捆得和颗粽子一样, 抬头,看见秦灿举着蜡烛正笑咪咪地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云中雁一边问话一边暗暗挪动铁链底下的手,希望能挣脱开来。
  秦灿举着蜡烛凑近他,将烛火靠近云中雁的脸颊,「本官想知道是谁雇你去盗蝴蝶杯的? 」
  云中雁将脸侧向一边避免被他烧到,「我们这行的规矩,要为雇主保密,你休想从我这里 问到一个字!」
  「哦?」秦灿挑了眉,然后举着蜡烛缓缓退开,「本官倒想知道你的嘴到底有多牢,怎样 才能让你开口……」
  秦灿话音落下,身后突然亮堂起来,原来是房里的蜡烛都被点上。
  云中雁看到阿大被两个人按着肩膀坐在桌边,右手搁在桌上,一旁的颜三衣摆塞在腰带里 ,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里玩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云中雁不由惊讶,「你们要做什么?」
  秦灿将手里的蜡烛放在桌上,然后执起阿大那只搁在桌上的手。
  「我想阿大这只手有多重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本官呢向来是耐心好的出了名的,我问
你一遍,你不说,本官就剁掉阿大一根手指,再问一遍,你还是不说,那就再剁一根手指
,如果你坚持不肯说出真相的话,我们还有阿大的左手和脚趾可以剁。」
  「狗官!」云中雁红着眼睛大声骂他。
  秦灿皱起眉头身子略略后退了一下,露出一副被他吓到的样子,然后脸上表情唰的恢复镇 定,「狗官正在县衙里睡觉呢,听不到你叫它。」
  「你……」云中雁被气堵了,然后转向阿大,「你是无辜的,现在他们把你牵扯进来,你为 什么不反抗?」
  阿大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淡声道,「从上了云龙山那天起,我就是黑云九龙寨的人,三当 家要我死,我就不会活着。」
  云中雁这一下是彻底被他气得声都没了,看着阿大的表情就像恨不得上去啃他两口,见阿 大表情坚决便又转向秦灿。
  秦灿一派得意,抬手示意了一个动作,身后的颜三俯下身一手按着阿大的手,另一手举起 匕首……
  「云中雁,你是说还是不说?」
  云中雁的视线来回徘徊在阿大和秦灿身上。
  颜三拿着刀,见秦灿手一放,便将匕首往空中一抛,银亮的刀身在空中转了一圈,寒芒刺 目,落下的时候正好刀尖向下,颜三伸手截住刀柄,顺着刀落下的力道猛地刺了下去。
  「我说!」
  啪!
  颜三手里的匕首已经插在桌子上。
  云中雁似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那样,脸憋得通红,眼睛几乎瞪出眼眶,看到颜三缓缓从桌上
拔起的匕首,而刀身上没有血,原来那刀穿过阿大的小指和无名指的指缝,插进桌子里。
  云中雁这才像是溺水的人得到新鲜空气那样,用力喘了两口才缓过来,接着狠狠瞪了秦灿 一眼。
  「雇我偷蝴蝶杯的……就是裴老太太。」
  阿大他们都惊讶了一下,秦灿却没有过多的诧异,像是已经猜到了,但就差证实,「别说 一半藏一半。」
  云中雁想了想,道,「事情是这样的……」
  几个月前云中雁路过青花镇,身上的银子都用完了,便想找户家底不错的人家借点来花, 最后挑中了裴家。
  半夜摸进裴家,却发现这户光有个空壳却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正要走的时候,他在房
梁上看到男主人走进老太太的房间,然后对老太太又哄又劝地要她把一个名叫蝴蝶杯的东 西交给他保管。
  云中雁是冀州人,一想便猜到这蝴蝶杯应该是当年金家小姐出嫁时传得沸沸扬扬的陪嫁物
之一。他生了看一看的好奇,等到裴书德诱劝无望离开了,老人也躺到床上去睡了之后, 便悄悄摸了下去。
  但老人家其实没有睡,而且也不是在梁上看到的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神色清明得很,悄 无声息地起来,站在正翻箱倒柜忙碌寻找的云中雁身后,反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老太太一开始以为我是裴书德叫来的,但我解释清楚是因为身上没钱了想找点钱的时候
,她从枕头边拿了个盒子出来,说这里面的银子和金饰我可以拿走,她时日无多留着也没 用,但她要我帮她做一件事……」
  「就是要你偷走蝴蝶杯?」秦灿问道。
  云中雁点点头。
  「她说蝴蝶杯不仅仅是她的陪嫁,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并且到现在还深深喜欢着的那 个人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可惜他们这辈子没有办法在一起……
  「她相信只要有蝴蝶杯,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一世也能带着
她找到他……但是她的相公、儿子、孙子都不争气,败光了家产,现在把念头动到了蝴蝶杯
上,她不想把蝴蝶杯给他们,所以就一直装作自己年纪大、痴傻了。
  「她怕自己过世后,蝴蝶杯还是落在别人手里,便想绝了裴书德的念头。我听了很感动, 便答应她完成她这个心愿……」
  云中雁说完抬头,「就是这样子,我都说了,你们可以放了我了吧?」
  房里一片沉默,阿丁努力地吸着鼻子,大约是被感动了,一旁的阿斌看他那样,伸手要去
拍他肩膀安慰他,结果被阿丁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拽着他的袖子狠狠擤了一下鼻涕。见状 阿斌果断将手抽回来,并在他后脑勺上补了一巴掌。
  秦灿回过神来,「就是说,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个蝴蝶杯是假的?」
  云中雁再又点头,瞥见秦灿背后的颜三突然略有深意地挑起眉来,想是大概被耍而不爽了
,连忙又摇头,「我是受人所托,而且我也没见过真的长什么样,老太太就和我说,一定
要让人知道蝴蝶杯没了,不然就是不在这世上了,总之不要还回来。」
  秦灿蹙眉思忖了下,而后抬手示意他们把云中雁身上的铁链和鱼网松了。

  蝴蝶杯 35

  秦灿让人到金家所在的县,去打听了下老伯的情况,得知老伯年轻的时候并不是厨子,是 一个手艺很好的专做瓷器的工匠,而金家开的就是一家瓷器铺子。
  事情基本已经明朗了。
  老伯应该就是裴老太太那个一直深爱着、但却没有在一起的恋人,毕竟身分家世都相差悬
殊,而蝴蝶杯也许是年轻时候的老伯自己烧制出来、送给金家小姐的定情信物,所以才会
是两只一模一样的杯子,而老伯一直收藏的那支金簪也应该是金家小姐回赠的信物。
  可惜天不遂人愿,金家小姐最终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嫁到了裴家,而蝴蝶杯因为它的神奇, 被金家人吹嘘成他们的传家之物,但世人都不知道蝴蝶杯还有另一只。
  后来老伯怎么来的青花镇就不得而知了,唯一知道的就是老伯隐姓埋名在县衙做了一个厨
子,过去的所有都不曾向人透露,就这么一个人默默地生活着,揣着最珍爱的东西,只敢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悄悄拿出来回忆一下。
  想到这里,秦灿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清晨雾霭未散尽的街上,一架板车上面堆满了新鲜的蔬菜,被推着在街上缓缓行过。
  裴家的媳妇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每日清早却已经坐在窗前开始梳妆打扮,而后会有架
板车从她窗前经过,推着板车的青年会在走到她窗前的时候,抬头望上一眼,仅仅只是一 眼,再不敢奢求太多。
  然后推车的身影随着「嘎吱嘎吱」车毂辘的声音,消失在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几十年如一 日,当窗理红妆,对镜贴花黄,为的只是匆匆的那一眼。
  「所以裴老太太在看到我们拿过去的那个杯子时,会那样激动,只有她明白,这才是她心 里真正想要的蝴蝶杯。」
  对着灯烛,秦灿轻声感叹。
  颜三站在一旁一手拿着一个蝴蝶杯打量,秦灿向他伸出手去,意思要他把蝴蝶杯给他,颜 三抬头,将手往自己这边一收,一副护食的表情,「干什么?」
  秦灿愣了下,然后将手收了回来,「你喜欢就拿去吧,好好收藏着,这上面寄托了老伯和 老太太的未尽思慕与爱恋。」
  颜三原还看着杯子露出极为欢喜的眼神,在听到秦灿这么说之后,一点点敛了下去,然后 问道,「裴老太太说,只要有蝴蝶杯在,下一世她就能找到老伯,你相信这种事吗?」
  秦灿却没什么兴趣回他,已经将注意力挪到了别的事情上,「信则有,不信则无……」
  啪嗒!
  秦灿抬头,发现颜三已经没了人影,而书房的门还在尚自摆动。
  老伯和老太太的丧事是同一天办的,这是秦灿故意而为的。
  两边送葬的队伍一起到了坟地,一起落棺,一起起坟头,然后坟地上多了两个新坟包,仅 临一步之遥。
  生前的时候,两人只能对面相见不相识,然而现在,他们靠得这么近,一侧首就能看到对
方在自己身旁,多少想说的话都可以慢慢说,说上一整晚,说上一整年,直到下一世,下 一辈子。
  裴家的人都离开之后,县衙这边送葬的人也收拾收拾准备离开,秦灿落在后头,催促颜三 可以回去了,但颜三还站在那里。
  秦灿走了两步回头,见颜三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杯子,然后蹲下身,用手挖开两座坟堆 间的泥,将杯子埋进去后,把泥土小心盖上。
  「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了……」
  风将他很淡很轻的声音传到秦灿耳中,秦灿嘴角微微一弯,然后转身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看 见。
  走了没两步,就见两只样貌不起眼的菜粉蝶,扑搧着翅膀从他身边飞过,翩跹起舞,形影 不离……
  蝴蝶杯的事情算是水落石出。
  某日秦灿清早起来,看到颜三在院子练剑,心想自己既然已经接受了岑熙的死,那么颜三 未来如何,自己无暇去约束,便打算让颜三回去山寨,估计他也更愿意待在那里。
  但是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秦灿心里却又生出几分不舍得,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怀念岑熙的 缘故。
  颜三在听了秦灿的意思之后,倒是出乎秦灿的意料,并没有立马蹦着去收拾收拾了回山上
,而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片刻,然后开口,「你真要我回去?」语气里竟还带着几分不 悦。
  秦灿想,会感觉颜三不太开心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是啊,你是黑云九龙寨的颜三当家 嘛,回去不正合你的心意。」
  颜三又沉默了一下,然后道,「上次你说要给我取个名的,你还没取。」
  他不提秦灿倒还想不起来,不过上次只是随口一说。
  「其实颜三这名满好的,大家也都熟悉了,还要什么其他名字,又不是像阿二他们本来那 些那么难听。」
  但是颜三一直看着他、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地看着秦灿,直看得秦灿背脊一寒,暗道: 这位祖宗,你这气势不上战场杀敌真是太浪费了。然后缩到书桌后面展开纸,研磨。
  取什么好呢?
  总要和他比较配的才行。
  颜山贼?
  会被乱刀砍死的吧?
  颜黑?
  不被乱刀砍死也要被塞进猪笼里滚下山吧?
  到底什么比较好?
  秦灿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才觉得自己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想个名要那么久?」颜三显然有点不耐烦。
  秦灿用笔杆子戳了戳了头皮,瞄到悬在颜三腰带上的那块绶带鸟纹样的玉佩,突然眼睛一 亮,「有了!」低头刷刷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颜三伸过头去看,但他自然是看不懂的,问,「这个什么字?」
  「这个字念璟,音同风景的景,是为『光华四射的美玉』之意。」秦灿笑着回答,有点洋 洋得意之色。
  颜三从桌上抽过那张写了字的纸,然后喃喃着念道,「璟……颜、璟……颜璟……」
  念了几遍之后,他嘴角扬了起来,「这名字好听。」然后将那张纸卷了卷就去开书房的门 要出去。
  秦灿叫住了他,「哎,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派人送封信去山寨,好让人来接你。 」
  颜三回道,「谁说我要回山寨了?而且你不知道黑云九龙寨的规矩吗?我现在已经不能回 去了。」
  说完便走了出去,远远的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传过来,「颜璟……颜璟……」
  秦灿站在原地发愣。
  不能回去,这是什么意思?
  不久之后秦灿才从阿大那里知道,黑云九龙寨的山规里有一条,山寨里的人其实都没名字
,大家都是随便叫的,但若是有人帮你或者自己给自己取了个正正经经的名字,那么从有 了名字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黑云九龙寨的人了……
  此为获得新生之意。

  全文完

  蝴蝶杯 番外 偷心

  那个时候,半夜被他拖着陪他喝酒,自己突发奇想地问他。
  「你这辈子偷过的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那人回过头来,淡淡一笑。
  「在我眼里……那些都分文不值。」
  阿大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平淡。
  他总是在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来,不论前一晚多晚才躺下。
  晨起练功是每个习武之人必做的事,但阿大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在山寨里的时候不想荒
废了自己的功夫,又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练的拳法猜到自己的身分,所以才起得这么早的。
  打完一套拳,然后再去井边冲凉,这个时候阿二他们估计也起来,于是县衙的后厢房就开 始有些吵吵闹闹了。
  不过这种吵吵闹闹,阿大并不反感,大多时候他会站在一旁看着,偶尔会因为发生的事情 太好笑而嘴角轻弯一下。
  那个时候,以为自己再不会回到县衙,再不会当捕快,但因缘际会,兜兜转转,最后还是 干回了自己的老本行,只不过没有以前那么的威风凛凛。
  不过他不在意,因为他现在是阿大,而不是铁拳神捕武正山,但要做的事情其实差不多的 。
  阿大不是一个要求很多的人,他觉得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自己还能在这个小县衙里做 自己喜欢的事情,已经很好了。
  只不过偶尔走在街上,他会时不时抬头看向上方,总觉得似乎缺了什么。
  来到青花镇上不到两个月,他遇到了那个人。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遇到他,但又不否认自己是抱着什么期待而留在云龙山、留在冀州的, 只因那个人曾经对自己说过……
  这里又穷又偏远,但这里的山川大气,江河辽阔,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最能养出包容天 下的胸怀。
  阿大的记忆里,除了自己破获的那些案子,剩下最多的就是关于这个人——
  半夜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床被人大大咧咧的占着,不然就是睡得好好的,耳边传来「喀
哒」一声,睁开眼就能看见某个人轻车熟路的翻窗进来,然后他知道自己是没得睡了……
  那个时候他不住在县衙里,而那个人最中意自家的屋顶,每每肚子里的酒虫开始闹腾,就 爬上他家屋顶喝酒,顺便捎上他。
  又或者自己带着人巡街,总要提防着天上会不会无缘无故掉些什么东西下来,先是石头和
暗镖,后来是醉仙楼的桂花酿和街头老张家的烧饼,偶尔大方一点,丢个红烧猪肘下来, 晚上就有下酒菜了。
  有时候,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会想,自己是捕快,而他是个贼,为什么自己不趁着他醉了 把他绑了直接送进大牢?
  这样既不会有人占了自己的床,也不会时不时要上房顶修补被他踩坏的屋瓦,更不用走在 路上还要担心天上会掉个什么砸到自己。
  不过他向来随意,转念的时候就寻到了理由,因为自己时常不在,床空着也是空着,自己 的轻功也不是很好,多爬爬屋顶有助锻炼,而总是从天而降的那些酒,真的很香醇……
  那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道: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人生得一知己……
  但自己从不占人床铺,也不喜欢在别人家的屋顶上喝酒,更不喜欢用酒壶和烧饼当暗器…… 这样也算知己?
  不过自己不介意分享他的喜好。
  他一直记得那个雨天,大雨瓢泼,江水掀起的浪在堤坝外翻腾,仿佛一头饿极了又虎视眈 眈的猛兽,就等着面前的阻碍露出一丝缝隙,然后就能长躯直入……
  哗哗的雨声伴着惊雷,倾泻的雨水冲淡了那个人嘴角挂下的艳红,他抬手抚着胸口然后一
直看着自己,地上是那块被盗走的鸣雨石,然后他看见那个人就这么看着自己,眼底有什
么碎裂开来,当那些破碎的东西都化为粉末的时候,那个人转身踉跄着脚步离开了。
  他看着他的背影很久,有种想要将他拉住的冲动,但他没有那么做,只是默默捡起地上的 鸣雨石,包好了,转过身,和那个人离开的方向背向而行。
  他想着,如果他还来占自己的床,就让他占好了,如果他还是喜欢爬自己的房顶,就让他 爬好了,如果……
  没有如果,因为云中雁再没有出现过。
  从那天开始,他就觉得好像缺了什么……
  所以当他看到「阿二」在破祠堂里撕下脸上易容的面具,露出那张分外熟悉的容颜后,心 里那被压抑下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涌了上来,挡也挡不住。
  他想告诉他,那一天,自己不该对他出手这么重,那一天,自己是想留住他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那一天的那一眼,就是分别,所以当自己看到他又要转身的时候, 便再也不敢放手。
  「我不说,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当这个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才明白一个人抬头望月时会感到寂寞,一个人独自小酌的时 候,再好的酒都失去了醇香……
  那天在那个破祠堂里,他们两个久别重逢,打了一架,叙了一下旧,然后滚作了一团,抵
死缠绵,也不管是在何地是何时候,只想着将这个人变成自己的全部,再也不分开,再也 不要让他从身边消失。
  当情潮褪去,两人默不作声各自整理衣衫的时候,那个人突然抬头,「你还有样东西在我 这里,要不要拿回来?」
  他想了想,然后笑,「你要喜欢就留着好了,云中雁偷去的东西,哪有还回来的道理?」
  那人撇开头去「哼」了一声,衣襟没有拉平整,露出的胸膛上留着几个齿痕,让他面红耳 赤了一下。
  那人嘀咕道,「明明是你硬塞给我的……」
  是、是、是……
  反正这样东西,很早之前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这日之后,那个人又总是来占自己的床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睡的是通铺,阿二他 们也被他半夜翻窗进来的举动给吓得不轻……
  然后县衙虽然刚翻修过,不过屋顶估计禁不住他的折腾。
  还有……
  「阿大!」
  抬头,一个黑影直扑面门。
  他抬手一挡,接了下来,原来是个小小的酒坛子,而那人正坐在酒楼上面,笑如昨日。

  ——番外《偷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