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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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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西风》作者:月朗风清(鲜网2011.9.4完结/傻缺攻X笨蛋受)

第一章

  练武场上热火朝天,二十来个年轻人正在舞刀弄剑,边上站了几名老者,指点呼喝之声不绝於耳。凌尘玉独自端著一个大茶壶,将一侧桌上二十来个大茶碗一一满上,他放下茶壶,正琢磨著如何才能不被人注意地溜到厨房去,入口处匆匆走来一名小厮,叫道:"凌少爷,少主叫你过去伺候!"
  凌尘玉答应一声,随著那小厮快步出去。
  这里是金陵东郊紫金山,北峰头陀岭上,青冥教总坛所在。青冥教身为天下第一大教,分内四、外八共十二堂,内四堂在总坛,外八堂则不消说,都在外面,八堂旗下更有分舵不知凡几。家大业大,总坛自然也是极大,占据了头陀岭大半个山头,依地势分为上院、下院,下院为内四堂所在,上院又分前院後院,前院办事,後院居住。
  後院深处有座独立的精致院落,叫做移山居,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修建得极是宜人,正是青冥教少主燕归休的住处。凌尘玉跟著小厮进去,上了主楼,进了燕归休的厢房,见对方正懒懒起身,便低头道:"少主稍候,属下这就去取水给您洗漱。"
  他退出厢房,赶去厨房提了热水,拿干净木盆兑好了水,这才又送入燕归休房里,侍候他洗漱。候他洗漱过了,仔细替他著了衣裳,等他坐到镜前,拿了玉梳给他束发。
  这活儿刚开始的时候他总做不好,不是扯断燕归休的头发,便是束发束得歪七扭八,也不知挨了多少罚。好在他虽然算不得皮糙肉厚,到底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认定了一个忍字,好歹算是熬了过去。再後来,熟能生巧,他虽然笨手笨脚,慢慢也就会了。
  束好了发,燕归休懒懒道:"茶。"
  凌尘玉心里咯!一下,忙道:"是!"端起桌上的茶壶,用手一摸,果然是凉的,还是昨夜的未曾换过。他心里叫苦,回身低头道:"少主,属下这就去泡。"
  燕归休也不说话,只冷冷看著他。按理,这茶该在他起身前换好,以备不时之需。凌尘玉并非他的小厮,但燕归休既然命他来侍候,这当然也就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凌尘玉退出厢房,跑去厨房泡了茶回来,给燕归休倒了茶,仔细吹凉了,小心送上去。
  燕归休哼了一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噗一声喷出来:"怎麽是冷的?"
  凌尘玉扑通一声跪下来,心里不服,倒是没有辩解求饶。冷也罢,热也罢,还不是燕归休随口一句?上一回他少吹了一会,燕归休便道烫著了,让他在房里跪了一整日。
  燕归休勾勾手指头:"过来!"
  凌尘玉不敢怠慢,跪行过去。燕归休看了他好一阵,噗嗤一笑,捏了捏他脸,道:"又惹我!乖乖的罢,我便再不罚你了,如何?"
  凌尘玉吓得赶紧伏在地上,道:"属下样貌粗陋,不敢受少主错爱,少主饶了属下罢!"
  燕归休脸一沈,起身便往外走:"那你便在房里跪著罢!"
  难怪他生气,凌尘玉若能说是样貌粗陋,他那群师兄弟莫不是妖魔鬼怪?
  这倒不是说凌尘玉有多麽俊美出众,他俊美是俊美的,出众也是出众的,但那是放在练武场上,若放在燕归休那熙熙攘攘堪比闹市的後院里,也就泯然众人了。
  青冥教规矩,教主得继承人之後,必选教众子弟中根骨上佳、天资聪慧者,送入总坛,陪伴少主,并由教里统一安排明师善加教导,更辅以种种珍奇药材予以洗筋练骨。众子弟以师兄弟相称,长大後择其优劣,加以任命,多半都会成为教中中流砥柱,甚至未来教主的左膀右臂。这规矩大有好处,一则如此教法,这些子弟日後自然成就非凡,大增本教实力,二则众人相伴成长,情谊匪浅,往後必定齐心协力,以护卫未来教主、共同壮大本教为己任。今儿练武场上那些年轻人,便都是燕归休幼时陆续被选入总坛的。
  说来凑巧,这一批二十一人,个个天资奇佳,都是练武的奇才,多年磨练,如今若是放将出去,哪个不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但虽然都称得少年英雄,偏偏长相却个个令人不敢恭维,说面目平凡都还客气了,单只一个凌尘玉俊美出尘,混在那一堆歪瓜裂枣里,不免尤其的鹤立鸡群。
  凌尘玉只好在房里跪著。这一跪便跪到了午後三刻,才有小厮进来叫他:"凌少爷,少主让你去练武场。"
  凌尘玉扶著桌椅站起来,揉了揉刺痛的膝盖,歪歪斜斜地往练武场走。
  燕归休正在场上动手,和他对打的是排行第十八的段锐,凌尘玉排十九,段锐之後便到他了。
  他们这群师兄弟自入总坛之後,按规矩,五日一小试,十天一大比。小试是师兄弟哥儿几个抽签自己比,赢了的有彩头,输了的要受罚。大比便是要和燕归休过招了,能接燕归休二十招者算合格,不能的受罚,接五十招以上,便能得一日假期。假期可以累计,他们这些人,除了偶尔跟随师长出门历练,平时不得允许是不能离开总坛的,这假期便是回家探亲的唯一机会,故此人人练功勤勉,务求能接住这五十招。
  凌尘玉父亲是外八堂之一、洛阳牡丹堂的副堂主,洛阳离金陵千里之遥,来回一趟不说一年半载,十天半个月是要的,好在他武功练得不错,师兄弟里头不算顶尖,也算上游,靠著这法子,一年也能回家一趟。但这一年也不知何故,竟一次也接不住燕归休五十招,别说回家,便连一日假期也不能到手!
  这事儿不免奇怪,但他拿不到假期也就罢了,师兄弟们疑惑之下,竟然暗地里嘀嘀咕咕,说他不是故意讨好少主,便是舍不得离开,想时时刻刻赖著少主。
  这话当然很可笑,有没有留手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分明已经竭尽全力,却仍是接不住燕归休五十招,只能说燕归休武功确实高过他太多。当然,他是少主,学的是青冥教威震天下的绝学青阳真经和青阳剑法,可不是他们能比的,有这样的差距也不奇怪。
  但师兄弟几个彼此之间也是有比试的,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却都能接到七八十招,这又是什麽缘故?这事他想来想去,只有燕归休故意这一个解释,但问题是,师兄弟们可绝不会这样相信。他当年跟燕归休曾纠缠过一段时日,後来惨淡收场,师兄弟们前後这麽一想,也不管靠不靠谱,便煞有介事地言传起来。
  开始的时候他还辩解了几句,後来便讪讪一笑,躲到一边了事,只当自己没听见。都说一个女人等於五百只鸭子,他这群师兄弟,因著总坛里没什麽消遣,又难得出去,唯一的消遣便是八卦,这十几二十年过下来,个个顶得一千只大野鸭子,一八卦起来连练功都不顾!
  场上呛啷一声,段锐金!落地,已是败了,脸上却是喜洋洋的,他接了五十六招,可以得到一日假期。
  燕归休也不歇息,转过头,对著凌尘玉勾勾手。
  凌尘玉嘴里发苦。他素来贪睡,早上又起得迟了,没来得及吃饭便先赶去练武场整理兵器场地,完了之後也没能吃上饭,就被燕归休叫到了房中,一跪跪到现在,连午饭也一并省了。饿得晕头转向之余,膝盖更是又麻又痛,这麽一小会儿功夫,根本没恢复多少,本来就够呛,这麽一来,别说五十招,能接住二十招就算运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磨磨蹭蹭了片刻,也只好硬著头皮赶鸭子上架。
  果然没接到二十招,生生就折在了第十九招上,被燕归休一脚踢了个四脚朝天!凌尘玉郁闷得几乎吐血,垂头丧气爬起来,走到一边蹲马步,等燕归休那边比完了来处罚。
  燕归休慢悠悠地比完了剩下的两场比赛,走过来冷眼瞧了瞧,道:"大家都有进步,就你一个越练越不像话!"
  凌尘玉几乎把头低到地上去,也没挡住师兄弟们诧异嘲笑的目光,只好又装鸵鸟当看不见。
  燕归休轻叹道:"罢了,罚得重了怕人背地里骂我不仁义……"
  凌尘玉心道,我便是骂,也只敢在肚子里骂,背地里三个字,当真是从何说起?
  燕归休道:"便罚你……禁食两日罢!"
  凌尘玉险些儿一头栽倒,他已经饿了一夜加上大半日,这加起来,莫不是要饿上三日?他动了动嘴唇,想了半天,还是罢了,垂头丧气应了声是,还要说一声:"谢少主宽宏!"
  燕归休勾勾嘴角,道:"不客气,对了,挨罚的时候也要记得做事,这几天练武场还是你收拾著,练功也别忘了,要是下一回还是这副德行,我肯宽宏,教规也不肯宽宏!"
  凌尘玉打了个哆嗦,道:"是!"
  最近小试,凌尘玉都十分倒霉,不是抽到武功最高的二师兄朱广重,便是抽到武功第二高的七师兄常时业,场场输得干净利落,被罚清理练武场算是好的了,有几回是被罚去清扫整个後院,还曾替所有师兄弟洗过熏得死人的臭袜子,甚至於连夜香都倒了一回。
  至於大比连续两次不合格者,按照教规,要麽直接淘汰,要麽就得鞭刑五十。他倒是愿意被淘汰,可惜燕归休是决然不肯的,那五十鞭只怕逃不过!
  饿到日落西山,更是有气无力,等著师兄弟们练完功,收拾回房了,他还要清洗兵器,整理场地。等一一收拾完毕,早已是夜幕深沈。他拖著脚步走回自己的厢房,倒了碗茶水,想想还是泼了,茶水总是越喝越饿。改到外面水井里提了水进来,倒了一大碗水喝了,剩下的水擦了把脸,再随便擦了擦身上,倒头便睡。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起来,赶去练武场整理一番,燕归休居然没有派人来传他,暗自松一口气,走到练武场深处的密室中练习打坐。说是打坐,饥肠辘辘,哪里集中得了精神?不过是个不用舞刀弄剑的借口,免得体力消耗过快,要撑不到明日晚饭。
  他靠著墙壁盘膝坐下,努力沈心静气,很快开始昏昏欲睡。他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没多久,居然便真的睡著了,梦中鸡鸭鱼肉无数,自不必提,只是无论他如何狼吞虎咽,肚子却是越吃越饿。
  正急得满头汗,便被人一把推醒:"醒醒,快醒醒,大家到这练武场都是来练功的,你怎麽睡著了?"
  凌尘玉睁开眼,看著眼前横眉怒目的小厮,擦去嘴角口水,讪讪道:"少主传我麽?"
  小厮大声道:"可不是怎的,还不快去?"
  凌尘玉无可奈何地爬起来。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小厮,就算是贴身的小厮罢,他好歹也是个外堂副堂主的公子,居然就能对他呼呼喝喝的了!
  走到外面,场地上空无一人,原来这时已是午时时分,众师兄弟们都去吃饭去了,他想到这一节,肚子登时雷鸣起来。但这时哪有什麽法子好想?怏怏跟著小厮走到燕归休房里,一见之下不由得气苦万分。燕归休满面春风地坐在桌前,眼前满满当当,摆了十几样精美菜肴,还有精酿的陈年美酒,酒香肉香混合起来,浓得简直要把他熏晕过去!
  燕归休见了他来,笑吟吟道:"愣著做什麽,快来伺候著!"
  凌尘玉走上去,若在平日早就知道怎麽做了,这时饿得发晕也给这酒香肉香熏得发晕,傻站了好一阵才拿起酒壶给他倒酒,又拿起燕归休面前的空碗给他布菜。
  饿到他这地步,手里的筷子夹著菜,却不能送到自己嘴里,反而要巴巴送到人家嘴边,这时想去,大约那五十鞭也不过如此。
  但心里再咬牙切齿,身份摆在这里,更能如何?只能一边吞口水,一边忍耐著侍候罢了。
  燕归休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肉,一边吃一边赞叹:"今儿这菜烧得真不错!"纡尊降贵夹一筷子菜送到凌尘玉嘴边:"你闻闻香不香?"
  凌尘玉屏住呼吸点头。他可不敢开口,一开口必定口水滴答。当然他在燕归休面前早就脸面丢尽,但好歹还是有一点剩下,那仅剩的一点可不能再丢了。
  燕归休收回筷子,慢悠悠送到自己嘴里,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凌尘玉知道他是故意的。燕归休这人,说他谦谦君子的那绝对是瞎了眼,但他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太好,初次见面的人往往都被他骗得不辨东西南北,就拿眼下的这吃饭来说,他们师兄弟吃饭,个个狼吞虎咽只怕人来抢,他偏就能吃得云舒云卷,风流闲雅之极。
  所以他现在这模样当然是故意的!
  但知道归知道,这清晰的咬嚼之声,对凌尘玉现在来说,实在是个受不得的酷刑。眼睛可以闭上,呼吸也能闭住──虽然闭不得太久,但耳朵可塞不住!
  他吞了吞口水,转头向著外面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回来闭住,继续给燕归休倒酒布菜。
  燕归休喝下一杯酒,问道:"今儿练功了麽?"
  凌尘玉点头。
  燕归休又问:"今儿赵老头教了你些什麽?"这一拨师兄弟资质不同,各有所擅,学的东西自然也不尽相同。赵老头是这段时间负责教导他们的师父之一,凌尘玉则是他负责的弟子之一。
  这一回凌尘玉可不能点头摇头作答了,咕嘟一声先吞了口口水,确定不会一开口就滴口水了,才简短地道:"没。"
  燕归休皱眉:"他没教你麽?"
  凌尘玉只好又道:"属下在打坐。"
  燕归休吃吃地笑,拿条锦帕,轻轻拭了拭他嘴角。
  锦帕被打湿了一块。凌尘玉红了脸,讪讪低头。这下可好,仅剩的一点脸面一下子丢了一半,剩下那半点不知又能留到几时?
  燕归休循循善诱:"饿了罢,要不要坐下吃饭?"
  凌尘玉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禁食两日,这是燕归休亲自给他的惩罚,要免除,便得拿别的东西去换。他身无长物,换不起。
  燕归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沈默著慢慢吃完了这顿饭。
  饭後凌尘玉仍去练武场打坐,这一回倒是直到黄昏,众师兄弟们收拾离去,都不再有人来打扰他。收拾了练武场,回到自己的卧房,拼命喝水,肚子里还是火烧一般。他走到外面,院子里有颗榆树,据说叶子是可以吃的,虽然滋味不太好。他抬头望了半天,还是沮丧地转身回房。
  师兄弟们的厢房连在一处,他一摘这叶子,立刻便会给人看见,被人笑话也就罢了,反正他早就被人从头笑到了脚,但事情若是传到燕归休耳朵里,可就没这麽便宜了!
  上床之後,盖好被子,随手就点了自己的睡穴。
  果然一觉到天明。照旧去收拾练武场,照旧钻进密室装打坐,中午时分也照旧被燕归休派小厮叫去侍候。
  但终於还是熬到了晚饭时分,收拾了练武场,赶到饭厅,师兄弟们都已经吃喝完毕,却都坐著,嘻嘻哈哈地看著他进来,不消说是想看他笑话。
  凌尘玉擦擦鼻子,在心里叹气,自己待人不算太好,起码也不坏,这些师兄弟好歹一块长大,居然忍心幸灾乐祸至此!
  他跟厨娘要了碗粥,加一碟青菜豆腐,坐到一边,慢慢吃喝。
  朱广重摸过来,咧著一嘴龅牙,嘿嘿笑道:"饿了三日,怎麽还喝粥?我看厨房里还有鸡鸭鱼肉,师兄给你端过来?"
  凌尘玉抬头,龇了牙一笑,道:"谢二师兄关心,我还是喜欢喝粥。"饿了三天,要他立刻暴饮暴食,怕撑不死他怎的?
  喝完一碗粥,坐著等了一会,又喝了一碗,过得片刻,再喝一碗。
  喝完三碗粥,意犹未尽,肚子却已经鼓胀起来,再喝下去就要爆了,他叹口气,站起来,跟师兄弟们点点头,转身离去。
  回到房里,倒头便睡。这十几年来,众师兄弟你追我赶,谁也不敢稍落人後,他三日不曾练功,好容易吃饱喝足,论理该当抓紧练功才是,但他心里明白,他练不练功只怕都於事无补,下一回跟燕归休过招之时,还不知有什麽招数等著他呢!他有预感,燕归休对他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可是他明明已经竭力退让,真不知那人到底要如何才肯善罢甘休。
  左右不过五十鞭,忍了也就罢了。他勾勾嘴角,受了鞭刑,难免影响状态,那麽下次比试之时,再不合格一回也就不奇怪了。两次不合格,不淘汰还说得过去,若是三次四次都不合格呢?
  黑甜一觉。第二天赶去练武场,照旧随时等燕归休来找碴,结果却奇怪地平安结束。
  一连七八日,直到下一次大比前夕,居然一直风平浪静。期间两次小试,也不再如前倒霉,一次抽到二师兄,一次抽到八师兄,结果一胜一负,罚去蹲了一天马步便罢。凌尘玉心里疑惑,但这是好事,他当然不会自己凑上去巴巴地问燕归休如何不来折腾自己了!
  大约是终於腻了罢?这麽一想,他心里便高兴起来,盘算著下次比试还是尽量不要再不合格了。教中规矩,少主年满二十,便须参与教务,而幼时选入总坛陪伴少主的少年子弟,亦会正式开始在教中任职,且多半都是重要职位,自己也颇有挑选余地。再过半年,便是燕归休二十岁生辰,也就是说,他最多只需再熬半年。虽说淘汰的也会放走,却多半都是随意往不知哪个角落里一扔了事,从此一辈子不得出头。
  不想他才刚刚这样想,当日夜里,便又生了变故。
  子夜时分,本是万籁俱静的时候,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似有若无的琴声,缠绵悱恻,令人闻而心醉。
  凌尘玉睁开眼睛,呆了片刻,提起两边枕头捂住耳朵。
  然而那琴声虽然似有若无,却似魔音穿耳,锲而不舍地追著他不放。过得片刻,琴声忽然一变,如泣如诉,满含幽怨之意,可以想见,倘若某人再不识相,那接下去的便是雷霆之怒了!
  凌尘玉呼地一声坐起身来,委屈得几乎要哭了,他奶奶的燕归休,你放过老子行不行?
  想了半天,披衣走出房外,纵身跃上屋顶,果然不远不近的一处屋顶上,一人盘膝而坐,正含笑望著这边。那人容颜如玉,白衣胜雪,在夜风中轻轻飘扬,真如谪仙一般,腿上一具古琴,他随手弹来,便恍如仙乐。
  凌尘玉简直想要仰天长叹。妖孽!你害我一次不够,当真想要我的命不成?
  燕归休停了抚琴,对著他勾勾手指头。
  凌尘玉咬牙切齿。他娘的、臭不要脸的燕归休,从头到尾,对他做的最多的动作便是这个。他以前傻,人家一勾手指头,他就巴巴凑上去了。如今倒是不傻了,可惜人家一勾手指头,他还是不得不巴巴地凑上去。
  等他凑到跟前,燕归休笑得愈加暖若春风,示意他坐下,摸著他脸道:"明日又是比试了,你可准备好了?"
  凌尘玉想往後躲,脸上的手蓦然一紧,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老实呆著让人随便吃豆腐,道:"属下愚钝,准备了也没用。"
  燕归休左捏右摸,使劲揩足了油,才终於放开他脸,却又勾著他脖子把人拉过来,咬著他耳朵道:"那不如今晚我指点你一二,你明日就不难了!"
  凌尘玉赶紧摇头,诚恳地道:"还是不必了,属下怎敢劳动少主大驾?"上一次当,是我运气不好,你还想我接二连三地上当,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燕归休停了片刻,柔声道:"真的不要麽?明日倘若再不合格,那五十鞭可不好受!我可听说,那鞭子上可是有倒刺的,一鞭子下去,就能扯下一大块皮肉来!"
  他伸出爪子,做了个撕抓的动作。凌尘玉看得嘴角一抽。这分明是说,今晚不如他意,明日就得等著挨鞭子了!这一点他其实已经心里有数,但对方居然就这麽明白无误地表示出来,就算是燕归休,也未免太过不要脸!
  五十鞭子,这最後的半年,这两样东西,自己到底熬得过哪一样,又熬不过哪一样?其实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自己哪一样都熬不过去,可是偏偏他现在就要决定究竟要熬哪一样,这可真要命!
  权衡了半天才抬起头,凌尘玉看著燕归休那人畜无害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自己上辈子是做了什麽孽,居然摊上这麽个大灾星?!
  他干笑道:"谢少主错爱,不过属下本就资质鲁钝,明日这顿鞭子……若真逃不过去,那也是属下自己活该,与人无尤。"
  燕归休盯著他许久,站起身来,淡淡道:"教里虽然有这规矩,这五十鞭倒还从来没人挨过,明日让你试试,也不错!"这是自然,倘真有人两次不合格的,自是早早淘汰下去了,哪里轮得到执行鞭刑?
  他目光冰冷地望了凌尘玉最後一眼,掉头就走。
  凌尘玉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顶上,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跳下地来,慢悠悠走回自己卧房,关上门,上了床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闷。既已拿定了主意,心里宁定,片刻间便沈沈睡去。




第三章

  第二日他来到练武场,师兄弟们多半都已在了,打过招呼,便去密室里打坐。没多久燕归休便来了,比试开始,但反正一时还轮不到自己,他便也不理,顾自打坐,养精蓄锐。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於过了午时,又慢慢到了未时。凌尘玉走出密室,在兵器架上取了他的碧血枪。
  燕归休已经等在场地中央。
  凌尘玉提枪走到他对面站定,躬身道:"请少主赐教!"
  燕归休看著他手中的枪,片刻才道:"你要跟我比兵器?"
  凌尘玉点头,恭敬地道:"请少主亮兵器。"
  比试可以比兵器,也可以比拳脚,由比试者自行决定。这些年来凌尘玉跟燕归休比试,多半比的都是拳脚,极少会有用到兵器的时候,一则刀枪无眼,他的枪法太过霸道,说不定便有误伤的时候,二则他的枪法虽然好,但燕归休的剑法更是出神入化,比拳脚他向来都能接到五十招,比兵器反而不一定,这麽一来,他自然宁可只动拳脚。
  燕归休脸色一沈,他今日并没想著要跟凌尘玉动兵器。两人也算相伴成长,对彼此武功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这二十一人,论真实功夫,凌尘玉排在第三,仅在朱广重、常时业之下,旁人跟他动兵器,他随手就可打发,但若是这三人中任一人动了兵器,他便非得用剑不可,以碧血枪的霸道凌厉,他若不全力以赴,甚至有可能阴沟里翻船!这一亮兵器,这一局虽然胜负早定,但到底何时胜,何时负,又怎麽个胜,怎麽个负,却登时扑朔迷离了起来。
  凌尘玉肃容看著燕归休,他已经许久没有用兵器对敌,今日却非用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次,将是他和燕归休迄今为止最正式的一次比赛,大约也会是最後的一次正式比赛。今日的燕归休,不是他的少主,不是曾经的负心人,而是他必须认真对待的劲敌。
  四下里一片安静,再没有往日的嬉笑。这一战还未开始,但人人都已经知道,这必将是惊心动魄的一战。
  银枪斜举,银亮的枪尖在阳光照射下,未曾出手,已经发出刺目的光芒,在空寂的天地中静止片刻,蓦地里流星般划出,带著尖利的呼啸声破空而去。
  这一枪没有任何花招,场上人人都能将其去势看的清清楚楚,但却是快到了极处,眨眼间便刺到燕归休胸前。四下里一片惊呼,人人脸上变色,心中不自禁地想,这一枪若是击向自己,却要如何接招?
  但燕归休自是能接的,略一侧身,长剑以一种刁钻之极的角度飞快地削向枪尖,凌尘玉若不变招,枪剑一接,多半便会给他削断枪尖。
  这一点凌尘玉自然知道,甫一见他出手,不等枪剑相接,便已变招,以枪做棍,对著他脑袋横扫而去。
  燕归休顿时恼了。碧血枪法走的确实是霸道凌厉一路,但今日凌尘玉却未免霸道凌厉得过了头!他矮身避过,长剑送出,径刺凌尘玉丹田。这一招狠辣异常,但以他武功身份,竟然两招之间便给凌尘玉逼得要矮身闪避,若不能尽速将之击退,他颜面何存?
  他出手如电,心想凌尘玉无论如何来不及回枪招架,非得退让不可,只需他一退,给自己抢得先机,以自己剑法,这一战便算结束了。
  但结果却大出他意料,凌尘玉居然丝毫不退,仍是以枪为棍,全力往下一砸,燕归休倘不赶紧闪开,固然能一剑重伤了他,自己那一颗大好头颅却不免也要给他砸成烂西瓜!
  燕归休再也不料有此,斜地里一滚,这才匆忙逃开。
  这一回自然更是狼狈,燕归休简直要暴跳如雷。但这时可不是生气的时候,他方自一跃而起,凌尘玉下一枪已然刺到。
  势如雷霆!
  先机已失,避不了,也架不住,燕归休只有退。
  但那枪却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一招未尽,第二招已至,枪尖忽左忽右,始终不离他身前三寸之地,迫得他不住後退。凌尘玉太清楚,燕归休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若是让他稍离,缓过气来,自己立时便要落败,他怎敢稍有懈怠?
  二人一退一追,眨眼间便过了十数招。这其中凌尘玉固然是尽展所能,将一套碧血枪法使得酣畅淋漓,犹如疾风暴雨,决不让燕归休稍有可乘之机。燕归休却也是竭尽全力,使尽万千身法,这才险险避过。旁人固然瞧得惊心动魄,冷汗涔涔,对阵二人更是心跳如雷,汗湿重衣,已不知有多少次站在生死边缘,个中凶险,难以名状。
  燕归休脸色愈来愈是铁青。这哪里还是切磋比试,这分明是以命相搏!
  居然能将我逼到这种地步,凌尘玉,你有种!
  他长吸了一口气,蓦地里手一抬,长剑疾射而出,射向凌尘玉面门,与此同时,人已向一侧疾窜过去。
  他给凌尘玉逼得不住後退,固然是因凌尘玉出手太过狠决,他措手不及之故,但枪长而剑短,难以反击,对手根本就是只攻不守,亦是原因之一。但他这一掷,凌尘玉总不可能还不闪不避。
  这已是孤注一掷了。这一剑掷出,若还不能摆脱这疯子,这一战便算败了。
  凌尘玉脚步猛然一顿,上半身往後一仰,避开了这一剑。他若是能以兵器挑落这一剑,说不定还能追上燕归休,但这一剑看似随手一掷,实则角度刁钻,他枪法极精,但终究还不到出神入化的程度,终於还是要闪身避让。
  但燕归休兵器已失,按规矩,已算输了。
  凌尘玉却也想不到会有这麽个结果,不由得心中迟疑。此番比试,他将所有顾虑悉数抛之脑後,脑中所有,不过"全力以赴"四字,只为了要燕归休明白,泥人也有三分泥性子,他凌尘玉也不是那麽好欺负的,可没想过居然能击败燕归休!
  心念未已,蓦地里一侧泥土飞扬,向他激射而来,虽是泥土,但在燕归休脚下,厉害之处可丝毫不亚於任何利箭暗器。他心中一凛,不及细看,下意识地便急退三丈。便在他这一退之间,燕归休疾往前纵,一伸手,接住了堪堪将要落地的长剑。
  这一战,还未结束!
  剑光如电袭来,剑未至,寒气已然刺骨。凌尘玉只接了两招,两招之後,毫不迟疑,转身就逃。燕归休已是打出了真火,出手再不留情,接下去的剑招,他接不住!
  这一战变化万千,他方自将燕归休逼得後退不迭,却眨眼间形势颠倒,给燕归休逼得要抱头鼠窜。一时间但见两人满场飞奔,逃的固然是迅如流星,追的也是快过闪电,彼此之间却始终保持一尺左右距离,既不能拉长,也无法缩短,只瞧得众人眼花缭乱,咋舌不已。
  忽然间砰的一声,却是凌尘玉一时不察,撞到了兵器架,呛啷啷声中,身形顿时一顿。
  高手相争,本只在刹那。便在他这微微一顿之间,燕归休长剑疾抖,幻化出无数令人目眩的光圈,层层向他罩来。
  这一剑笼罩四面八方,问天下有谁能躲?
  如日光芒之中,那人容颜如玉,直如天神一般,凌尘玉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著他挥剑刺来,却无处可逃。
  四下一片悄然,人人屏息以待,这一战,即将结束。
  电光石火之间,碧血枪蓦地里猛兽般钻出,在中途化成一道光芒四射的枪网,迎上了那层层光圈。
  叮叮叮连声做响,火花四溅,恍如烟花盛放!
  已经没有人可以形容这一场烟花绽放的灿烂和绝豔。
  光芒消散,人影倏合即分。
  燕归休目光奇异地望著凌尘玉,混合了惊讶恼怒,还夹杂著一丝赞叹。
  据说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能激发出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他知道,凌尘玉是将自己全身的修为都化入了适才那一枪。那一枪的威力,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现有的实力,甚至丝毫不亚於他!此役过後,他的武功将会有一个质的飞跃,从此真真正正登堂入室,踏入江湖绝顶高手的行列!
  但这一战,已经结束。他再度挥出了他的剑。
  长剑最後停在凌尘玉的脖子上。燕归休淡淡问:"第几招?"
  过得片刻,边上才有人不确定地道:"十七……招罢?"这一战惊心动魄,两人各尽全力,招式数来数去,却竟然只有十七招,难怪数招的人吃惊。
  燕归休道:"你听见了?"
  凌尘玉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凌厉霸气,低了头,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武功远在属下之上,属下心服口服。"
  燕归休目注在他脸上,片刻,长剑一收,转向边上观看比试的几名教中长老,道:"凌尘玉虽然两次不合格,但他的枪法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以为不宜就此将其淘汰,诸位长老以为如何?"
  每次大比,教中总有几名长老来观战,一则主持其事,遇事有个仲裁,二则也是要瞧瞧众人的武功进展。闻言,几名长老相互看了看,都缓缓点头,为首的青龙堂陈长老道:"少主说的是!"
  选入总坛者,来之前已是千挑万选,来之後更要经过层层检验,过程中淘汰者亦不在少数,但後期不合格者便越来越少。实际情况是,到历代少主年满十八岁之後,便再无被淘汰者,只因最後留下的几乎都称得上真正的练武奇才,哪还会轻易不合格?遑论接连两次不合格,还是在离少主年届弱冠只有半年、眼看就要正式为本教效力之时!凌尘玉算是破了个可笑之极的记录。
  但燕归休说的是,以凌尘玉的枪法,确实不该被淘汰。这一回若非燕归休行险,只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燕归休点点头,对凌尘玉道:"等晚饭过後,自己到刑堂去领刑!"
  凌尘玉应了声是,脸上仍是笑嘻嘻的,似乎丝毫不以那五十鞭为意。




第四章

黄昏时分,师兄弟们结束了一天的练习,三三两两到饭厅吃了晚饭,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各自回房,只瞅著凌尘玉不语。
凌尘玉倒是不以为意,站起身来,对著众人一笑,便慢悠悠地往刑堂走去。段锐跟过来道:"哎走慢点儿,赶著投胎怎的?"凌尘玉只又笑了笑,没有言语。身後又有人凑过来道:"到那边机灵点儿,五十鞭罢了,若是轻点儿打,那也不算什麽。"凌尘玉回过头去,却是二师兄朱广重,正伸出三根指头在他眼前不住捻动,那意思一看就明白。
凌尘玉抽抽嘴角,道:"这个……师弟愚钝……"
朱广重磨了磨龅牙,道:"你愚钝个屁!别装不好意思,就你那脸皮……哼,一回生二回熟,这事儿,进过刑堂的兄弟都干过!"教规森严,这十几二十年下来,师兄弟们难免也有行差踏错的时候,需要偶尔进进刑堂。
凌尘玉迟疑了老半天,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师弟……囊中羞涩……"
朱广重诧异地道:"你的月例银子呢?别舍不得,看你也不是小气的人!"
师兄弟们在总坛也是有月例银子的,不多,但也不少,五两银子一个月,一年便有六十两,足抵得小户人家几年的花销。众人在此处也没什麽用钱之处,除了偶尔有个假期出去逛一逛用点小钱,故此这十几年过下来,人人手里都有好几百两的月例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凌尘玉干笑道:"……花掉了……"
都花掉了?朱广重一翻白眼,掉头就走:"自作孽,不可活!"
段锐胖胖的圆脸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咧著嘴道:"花掉了不怕,跟我来!"
他扯著凌尘玉领子火速赶到自己房中,开了房里唯一的木箱,翻开衣物,自箱底拿出一个描金盒子,郑重打开,里面又是层层包裹,最後露出几张纸来,打开看过,原来都是银票!他珍惜地一一抚摸过,才抽出一张递给凌尘玉,道:"五十鞭,没有两百两买不了!咱们师兄弟,利息算你低点儿,月息三成就罢了,记住,是利滚利啊!"
月息三成?利滚利?凌尘玉约略算了算,眼皮子好一阵跳。
按照教规,众人虽然都有月例银子,但此外便再无其他财源,哪怕是家人馈赠也严禁接受,这乃是因师兄弟们背景出处各不相同,若无此规定,只怕分了贵贱,有失公允,更难免影响兄弟情分。这二百两用月例银子自然是还不掉的,要还就得等半年之後正式任职了,那时便同其余教众无异,可以接受他人财物,还这债款。二百两的本钱,半年之後,便得还他千两!
段锐得意洋洋,道:"十九师弟,你不曾进过刑堂不知道。我跟你说,那鞭子可是大有学问,一面带倒刺,一面没有,一鞭子下来,哪面著肉,全看执刑的人手段!二百两,可以免去倒刺著肉之苦,但若是想再轻一点,唉,却还需再加!"
人情练达即文章,青冥教不是死板教派,虽然规定师兄弟们不得分出贵贱,但各尽所能,在各处打点一二,以期多得些好处,少吃些苦头,却是允许的。这鞭子也是故意做成这模样,算是对这些弟子一种潜移默化的教导。
他拍拍手中银票:"如何?要不再来二百两?反正你爹是堂主,有钱,九牛一毛罢了!"
奸商!这德性来总坛干什麽,早点出去当个奸商,怕不早就富可敌国了!
但再不高兴当肥羊,当此之时,又有什麽法子可想?他先前在场上镇定自若,那是在燕归休面前死撑著,以免更惹他笑话,这五十鞭子,其实他心里怕得要死。
凌尘玉悻悻看著银票,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念一动,伸出的手又了缩回来,道:"一定要银钱麽,难道珍宝不行?"
段锐眼看肥肉就要自动入口,忽然又停下,忙道:"不是不行,但银子人人喜欢,珍宝却是各有所好,若送的万一不入那人的眼,岂不是白费心机?师弟,五十鞭,不是玩的,小心点好!"
凌尘玉嘻嘻笑道:"我那宝贝虽然不是黄白之物,倒也一眼可见是值钱的。"掉转了头,往自己房里飞奔而去,留下段锐好一阵捶胸顿足。
他奔回自己房中,同样翻箱倒柜,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那里面别无他物,只放了两枚长方玉佩,一枚雕龙,一枚雕蛇,两枚玉佩同样的润白无暇,乃是用最好的羊脂玉雕成,不说价值连城,也是价值不菲。
凌尘玉只取出雕龙佩放入怀里,仍将盒子盖好,放回原处,出来便直奔刑堂。

青冥教的刑堂倒没有像有些地方一样,故意弄得阴森森的,但血煞气总归是重一些的。凌尘玉进了刑堂大堂,一眼便见著四下里地上、墙壁上都放置著各种奇奇怪怪的刑具,不由得心中发毛,但这时再退缩总是不能,只得硬著头皮提声道:"凌尘玉奉少主之命,前来领刑。"
大堂上原本空无一人,听得他声音,便有人自後处转了出来,笑眯眯地道:"嗯,我已经知道了,你跟我来。"
那人是个微瘦的中年男子,正是刑堂副堂主府城。
凌尘玉心里叫苦,心想难道是他亲自执刑?他想著要人放水,总是下面的人容易贿赂些,他一个堂堂的刑堂副堂主,自己带来的玉佩虽然极好,却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宝贝,要他放水,只怕不容易!
胆战心惊跟人走到後堂,又转到侧面一处空房,府城道:"就这儿罢,你且在这等著,执刑的人稍後便到。"
原来不是他,凌尘玉松了口气,等府城出去,小心翼翼地打量四下。这房间并不甚大,里面只有用於绑缚的铁柱、吊环、锁链等物,却不见其他刑具的踪影,大约是用刑时便另外取来。
过得片刻,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凌尘玉回过身来,怔得一怔,道:"少主……"来观刑麽?说得这一声,目光往下,移到来人手上,登时魂飞魄散。
进来那人白衣风流,面貌俊美如神仙一般,竟是燕归休!他手里却提了一条鞭子,果然一面倒刺,一面光滑。这鞭刑无论由谁来执行,都有放水可能,他却再也想不到,来的居然会是燕归休!
燕归休冷笑道:"凌尘玉,你可知罪?"
凌尘玉扑通跪下道:"属下知罪!"
燕归休脸色稍霁,道:"什麽罪?说来听听!"
凌尘玉满头冷汗,道:"属下,属下学艺不精……"他得罪之处自然是多得很了,一时也不知该说哪一条,更不知该如何说才能稍平燕归休心头之怒。
燕归休脸一沈:"你若能说是学艺不精,你那些师兄弟可真羞也要羞死了!你不肯认,我告诉你,你犯的是大不敬之罪,往大了说,说是意图谋刺也无不可!"
凌尘玉吓得脸都白了,伏在地上哆嗦著道:"少主……这是从何说起?"
今日比试,他确实过激了些,可说枪枪狠辣,招招致命,当然他心里清楚,凭自己的武功,豁出去也就是多撑一会,哪有真正置燕归休於死地的本事?但这是他自己的计较,外人看来便不一样了,此事燕归休若是大人大量,一笑置之也就罢了,但若非要计较,他这犯上之罪,只怕逃不了!
燕归休喝道:"抬头!"
凌尘玉战战兢兢抬起头。
燕归休阴森森一笑,道:"因此上,我便决定,今晚亲自来执刑,一出心头恶气,你可有不服?"
凌尘玉简直要泪流满面,哀声道:"没,没……少主你大人大量……手下留情……"
泥人也有三分泥性子,可惜他的泥性子在日间那一战里已经用完使光。燕归休亲自动手的五十鞭,有人撑得住才有鬼!
燕归休似笑非笑:"手下留情?"
凌尘玉道:"属下不敢了,以後绝不敢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熬过十日,下一场比试一过,大家便一拍两散,还有狗屁的以後?
燕归休嗤笑一声,道:"你要我手下留情,不难!但今日咱们便得把话说清楚,我饶了你这一遭,日後你再拿乔作态,我需不依!"
五十鞭子下去,什麽个结果他岂会不知?是以虽然气恼万分,但今日上场之前,他原本还真没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再让凌尘玉不合格一次,结果倒好,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要行,直将燕归休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事已至此,少不免还得他来补救,反正他身份摆著,要刑堂睁只眼闭只眼还不简单?只是鞭刑可免,凌尘玉却绝不能再轻易放过!
话说到此处,凌尘玉心知自己那一番计算便算落了空,十日之後且不论,这十日是无论如何逃不过去。他望望燕归休,又望望他手里的鞭子,心里一酸,心道,这五十鞭子抽下来,不死也去半条命,这狠心的短命鬼!
他呆呆不语,燕归休便当他其实允了,死要面子这才不说,缓了脸色,俯身扯了他起来,一时却也不知跟他说什麽才好,片刻才道:"以後乖些,若嫌我待你不够好……跟我说便是了!"
凌尘玉苦笑。他什麽话没跟燕归休说过?甚至还哭过闹过打架过,撕了心裂了肺,除了脸面丢尽,又有什麽结果?
到最後,也只有擦干眼泪,安静走开,他为的是要留住自己最後的一点尊严,却不是为著再乖乖爬回他的金屋!他吸了吸鼻子,道:"五十鞭,还请少主手下留情,给属下留条命。"
燕归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好半晌,才竖起大麽指,咬著牙道:"好好好,你有种,你真有种!"他又停了片刻,才又冷笑著接下去道:"你既然这麽有骨气,我自然是要成全你!"
凌尘玉退了几步,目光四下乱扫,目光所及,除了燕归休,便只有那冰冷的铁柱、锁链等绑缚之物。他也不知燕归休要不要将他捆起来,五十鞭,这是他自己所选,事到临头,却恐慌得无以复加,两腿发软,几乎又要跪地求饶,只好竭力不去看燕归休和他的鞭子。
忽听得轻轻啪的一声,他吓得一跳,转头看去,却是燕归休对著空中甩了一下鞭子,见他看过来,森然一笑,道:"我要动手了,准备好了麽?"
这事要准备好,下辈子也不够!凌尘玉只怕自己一开口便是求饶,便只僵硬著点头。
"呼──"
细长的黑影向著他席卷而去。
自懂事起,凌尘玉便被送入总坛开始习武,日日与刀枪棍棒为伴,这一生之中, 听过太多的兵器破空之声,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惊心动魄。他死死睁大了眼睛,盯著那袭来的鞭子。
鞭子由远而近,而後他清晰地看见,那一鞭正对著自己胸前袭来,而朝著自己这边的,是有倒刺的一面。一瞬间,心头一片冰凉。
一鞭子能用多少时间?何况出手的是燕归休!然而这短短的一瞬,凌尘玉的心却切切实实地在地狱里走了一回。
他闭上眼睛的刹那,胸前骤然一凉,伴随著轻轻的嗤啦一声。
过得好一阵,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去,左侧胸前已经被撕去了一大片衣襟,露出半个光裸的胸膛,肌肤倒是毫发无伤。
这混蛋!凌尘玉恨得咬牙,道:"你……"
还未想好要说些什麽,第二鞭已然呼啸而至,胸前紧跟著一痛。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低头看去,左胸一道浅浅鞭痕,划过胸前突起,斜斜往下。这时静下心来,才觉得胸前疼痛并不剧烈,不过只是被燕归休以鞭梢带过罢了,而疼痛之後,便是让人尴尬、不容忽视的麻痒感觉。
但这两鞭虽然没有让他真正受伤,其中意味却更让他惊慌。
他抬头看去,眼前燕归休满脸都是得意加恶毒之色。他心里沈了一沈,勉强开口道:"少主,这是干什麽……"
"五十鞭,爱怎麽打,是我的事!"燕归休笑得恶毒至极,道:"我不捆著你,你若是能躲开,尽管躲!"




第五章

  躲?往哪儿躲?这刑房便只有这麽大,他能躲到哪里去?
  但虽然知道躲不开,却又不能当真坐以待毙。第三鞭挥过来,他竭力往後一退,但那鞭子也紧跟著往前,嗤啦一声,撕下了他腿上大片布料。凌尘玉跳起来,骂道:"燕归休,你个龟孙子……"当年哪怕最不堪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破口骂过,总归是要留几分余地。但今日,他却什麽都顾不得了,这该死的混蛋,简直是要把人逼疯!
  一句话刚刚骂出口,第四鞭已经呼啸著袭来,他仓促往旁边一闪,终於躲过了这一鞭。
  可是就在他闪开的同时,燕归休跨上一大步,抢到他侧面,手一抖,挥出了第五鞭。这一鞭刷的抽在他腰胯,嗤啦一声,半个又圆又翘的屁股登时露了出来!
  燕归休眼冒绿光,死死盯著那半个光溜溜的屁股,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有那麽段时间,这漂亮的小屁股是彻底属於他的,被他摸过无数次,亲过无数次,後来,却只有在梦里才能偶尔回味。
  不够,远远不够!他忍耐了这麽久,这麽一点怎麽够?他抖手又挥出了第六鞭、第七鞭……
  凌尘玉真的要疯了,他在房里上蹿下跳,左躲右闪,可是那鞭子却毒蛇一般,死死盯住了他,他偶尔能避开一两下,但更多的时候是躲不过去。这房间太小,燕归休的武功又实在高过他太多。
  身上的布料越来越少,该露不该露的地方都渐次露出来。
  谁也不知道到底已经抽了多少鞭,没有人去计算。燕归休喘著粗气,兴奋地盯著那个拼命逃窜的身影,不断地挥舞鞭子,而凌尘玉则在不断地诅咒,不断地闪躲。就在这绝望的逃奔中,初始的恐慌渐渐被怒火代替,他忘了害怕,瞪著血红的眼睛,猛地停下逃跑,愤怒地伸出手,试图抓住鞭子。
  但燕归休当然不会让他抓到鞭子,反而趁著他停下来,挥舞鞭子撕掉了他身上更多的布料。
  凌尘玉只好又开始逃窜。
  不知又逃了多久,脚下忽然踩到了什麽东西,伴随著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响亮,而在这样绝望的逃奔中,无休止的肆虐鞭声中,这麽一点声音其实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掉,他却忽然愣住了。
  移开脚,底下几块白色的碎块,依稀还可以看出上面雕刻著精美的纹路,兀自在幽暗的火光中散发著一点莹润的光芒。这块雕龙佩,到底是什麽时候掉落,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俯下身,想拾起这些碎片,可是拾起来又有什麽用?都已经碎成这样了,不值钱了。他收回手,又慢慢直起身体,他呆呆地看著那堆碎片,忽然间,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其实他并不想落泪,但泪水自己要滚下来,他又有什麽法子?
  在这日之前,他一共在燕归休面前哭过两次,那次之後,他原本已经发誓再也不会在这个人面前落哪怕一滴眼泪。
  身後风声又响起,自然又是燕归休的鞭子,他却只是呆呆站著,没有动弹。
  这时他早已浑身光光溜溜,全身上下除了一双鞋子,就只剩一根腰带勉强绑住一点布料,半遮半掩地挡著前面最羞耻的部位。这最後的一鞭精准地抽断了那根腰带,带著他身上最後的布片落下。
  燕归休并不知道他为什麽停下来,也没有看见他无法自制地落下的泪水,更不知道他心里正痛得快要发疯、以及那疼痛因何而来。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他所有的心思,都只在眼前终於彻底裸露出来的勾人身体上。他扔下鞭子,迫不及待扑过去,自背後紧紧抱住凌尘玉,饥渴地亲吻他线条完美的脊背,抚摸他漂亮的胸膛,和柔韧的腰身。
  隔了一年,这身体开始褪去少年的青涩,越来越多地展现出属於青年的矫健和柔韧,不变的是,还是那麽漂亮、诱人,让他一见,就想把他压倒,做到他下不了床!
  凌尘玉挣扎了一下。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他只是想,让燕归休知道自己不愿意,也许,或者,有万一的可能,他会放开自己。他要的,无非也不过就是好聚好散,这麽简单的一个要求,有什麽理由不行?
  但燕归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想法。他只是肆意地亲吻、舔舐眼前芬芳的肉体。他强迫凌尘玉跪伏在地上,分开他结实的臀瓣,然後就著一点口水的润滑就生生顶进去。那个一年无人造访的地方实在太过紧窄,紧得他都觉得痛了,本来应该先好好开拓,可是他已经等不及了。
  灼热的性器固执地一直顶到最深处,他才松了口气,停下来,扯著凌尘玉的头发将他转过来,亲吻他柔软的唇舌。
  他要做的事从来都能做到。他要重新得回这个人,当然也绝不会失败,又不是多难的事。
  他开始抽动,一下、一下,都凶狠地撞入最深处,几乎每一记都能逼出身下的人痛楚而压抑的呻吟。他想,这个笨蛋,居然敢让自己等这麽久、这麽辛苦!实在应该好好教训!
  他翻来覆去,用各种姿势一遍一遍地进入、抽出,再进入。
  後来他慢慢变得温柔,在动作的同时细致地抚慰自己可怜的属下,咬著对方的耳朵不断呢喃爱语,诉说自己对他的思念。
  许久之後他才终於停下来,却仍旧紧紧抱著凌尘玉,一遍遍地抚摸他瘫软的身体,不断亲吻他汗湿的脸庞和身上每一寸肌肤。这个小笨蛋,终於回来了!他生来最是个多情的,对自己身边的人从来都温柔得很,何况还是其中他最喜欢的一个。他还是没有看见凌尘玉脸上的泪水,他以为那不过都是汗水。
  凌尘玉闭著眼睛,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很久才终於能撑著坐起来。其实没有那麽累,好歹是个江湖人,哪有那麽容易被做趴下?只是心头太过愤怒,愤怒得让他根本无法思考,以至於很久都想不起来该当赶紧离开。
  他摸索著扯过几片原本是自己衣服的一部分的碎布,擦了擦自己满是血污的下体。等到站起来,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著抖。
  燕归休跟著站起来,扶著他柔声道:"疼麽?我刚才心急了,我们回去罢,我帮你上药。以後,一定不会再弄伤你。"
  凌尘玉嘶哑著声音道:"属下想借您的袍子一用。"
  他身上一丝不挂,当然不能就这样走出去。
  燕归休忙把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身上,还要说什麽,凌尘玉摇了摇头,推开他,蹒跚地向外面走去。
  燕归休怔了怔,皱了皱眉,跟上来耐著性子哄道:"阿玉,怎麽还闹?方才是我的不是,你想我如何补偿,跟我说就是了,就是要打要骂,我也由你,如何?"说著自己笑了起来。他身份摆著,谁敢打他骂他?不过是随口说来哄凌尘玉罢了。
  凌尘玉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只是握紧了拳头,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外走。他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要扑上去跟燕归休拼命。终归是上下有别,武功又差了这麽多,扑上去又有什麽用?忍了也就罢了!
  走出刑堂,侧面不远处人影一闪,却是几个师兄弟,此番也不知是来看笑话还是别的什麽,在那边探头探脑地张望,见了他出来,刚想过来,忽然又瞧见燕归休,吓得赶紧缩回去。
  凌尘玉也没心思理睬,顾自低头走路,往自己住处走去。燕归休跟了他几步,目光一扫四下,心头不悦,迟疑片刻,轻叹一声,转身往自己住处走去。
  凌尘玉回到自己房里,开箱子取了几件衣物,出来便去澡堂,费了大半个时辰,仔仔细细,将身上洗得干干净净。
  等擦干了穿好衣服,他心里已经平定下来。事已至此,再委屈又怎样?他也不是什麽黄花大闺女,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难道还能哭哭啼啼要人负责?
  
  闷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凌少爷,凌少爷?"
  这咋咋呼呼的样子,除了燕归休身边那个狗仗人势的小厮小安,还能有谁?凌尘玉还没想要不要装睡,小安早大咧咧地推了门进来,道:"凌少爷,少主问你今日可好?"
  凌尘玉淡淡道:"劳他费心,请转告少主,属下很好。"
  小安笑嘻嘻地道:"那就好,少主正要传凌少爷呢!凌少爷,起来罢!"
  传他?凌尘玉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怒了半天,还是忍住了气道:"请回禀少主,属下有些不适。"
  小安道:"方才还说很好,怎麽此刻便不适了?"
  凌尘玉闭上眼睛,根本不想理他。
  小安嘿嘿一笑,道:"罢啦,少主早命我将大夫带来了!"转头对门外喊道:"刘先生,请进来罢!"
  凌尘玉等师兄弟在总坛是有专门的看诊大夫的,但这一回来的刘先生却本是燕归休专属的大夫,医术比之余人自然要高明一些,人也是极通达的,上来便道:"在下奉少主之命而来,还请凌少爷莫让在下为难。"
  凌尘玉知他意思,反正事到如今,已经没什麽好遮掩的,左右不差这一点,便点了点头,只看了一眼小安。小安偶尔倒也乖觉,道:"我去外面瞧著,不让人来打扰。"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凌尘玉便掀开被子,扯下亵裤,趴著让刘大夫看诊。
  那刘大夫看过了他下面伤势,又撩起他亵衣,瞧了瞧他身上几处鞭伤,道:"幸好倒都不严重,只是伤处浸了水,又没有及时用药,有些不好。"再摸了摸他额头,诊过脉,道:"烧得也还好。"略一沈吟,提笔开了药方。
  凌尘玉道了谢,刘大夫便即告辞离去。凌尘玉随手将药方往床头一扔,便又缩回被窝里。天才刚刚亮,要领药煎煮还不到时候,他又本是个贪睡的,病中尤其神思困倦,更加不肯动弹。
  迷迷糊糊又睡了许久,其间似乎颇有几人来过,他依稀知道是几个师兄弟,但一则睡意朦胧,二则无心理睬,便只继续睡著。




第六章

  等他再次醒来,早已天色大亮。
  "醒了?"有人俯身过来,神情温柔,撩开他额前乱发,柔声道:"药我已让人拿去煎了,等一下子就能喝。"
  凌尘玉顿了片刻,坐起身来,微微低头,道:"见过少主,请恕属下……"
  燕归休捂住他嘴,道:"别又气我!"
  凌尘玉便沈默下来。跟这个人讲道理的事,他已经试过太多次,既然无论如何都没有用,便只好由他!
  燕归休拿起桌上放著的一个小盒子,道:"你伤处还没用药,我替你上药。"一伸手,扯开了他亵衣的系带。
  他动作太快,凌尘玉要拦阻已是不及,想也不想,一探手便死死抓住了他手腕。
  燕归休微微笑道:"怎麽?"
  凌尘玉没有说话,只咬著牙,拼了命地要将他的手推开。
  但燕归休的手却始终纹丝不动,哪怕後来他用力得根根手指都绷成了青白色。过得片刻,燕归休轻轻掰开他已经开始痉挛的手指,柔声道:"我替你上药。"
  凌尘玉慢慢收回手,低下头,任由对方脱下了自己的亵衣。
  燕归休得意地笑了起来。凌尘玉不反抗,是因为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他却只道他是终於服了软。
  他仔细地给凌尘玉的伤处上药。他自己都不记得昨晚究竟挥了多少鞭,虽然大部分是为了脱光凌尘玉,但还是有不少是切切实实地抽在了他身上,当然,都只是以鞭梢带过,那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恶意的调戏。
  手指带著药膏,轻轻拂过伤处。浅浅的几条红痕,交错分布在玉石般紧实流畅的身躯上,看起来实在太过诱人。燕归休几乎忍不住想要低了头,去一一亲吻。他深深叹了口气,昨天的事虽然不太愉快,这游戏却很不错!
  可惜以後只怕没有机会玩了,阿玉不喜欢。
  终於涂完了身上的鞭伤,随後连下面的伤也仔细照料过。那里伤得比别处重些,裂开了好几道小口子,昨夜他确实粗鲁了些。燕归休用药膏将那处里里外外都涂满了,恋恋不舍地放下药盒子,轻轻一吻凌尘玉的脸,道:"阿玉,快点好起来!"
  虽说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眼前这人,他整整一年看到吃不到,被折磨得都要发狂了,好容易人又回到了自己怀里,又怎能怪他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
  他言语再温柔,凌尘玉又哪有应对的心思?只淡淡点头。
  燕归休知道他兀自气恼,也不在意,道:"阿玉,到我那处去养伤罢,清净些!你这群师兄弟,个个都是爱嚼舌根的,这会子还不知道传成什麽样呢,我知道你素来不喜他们言语。"
  凌尘玉只是摇头。他这些师兄弟虽然爱嚼舌根,论人品却比眼前这人良善得多,些须言语,他反正不会放在心上。
  燕归休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却也不肯离去,直留到中午时分,陪著他吃了饭,这才离去。
  晚饭过後又来瞧了一次,逗留了好一阵,嘱咐他好生养伤,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那群师兄弟却没来,凌尘玉心知大家必是知道了昨夜之事,至於是觉得自己伤势不重所以不必来探望,还是心存鄙夷,抑或兼而有之,那便只有天知地知,反正他凌尘玉是不知。
  养了几日,伤势本就不重,渐渐也就好了,凌尘玉却反而开始发愁。燕归休日日都来探视,对他的伤势挂心得很,其意何在他是清清楚楚。伤好之前不必担心,伤势既愈,只怕燕归休不会许他轻易推脱。
  果然这日燕归休日间过来瞧过之後,晚饭时分便派了小安来传他。
  凌尘玉心头恨怒交加,但既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将牙一咬,便也点头,跟著小安过去。
  
  燕归休果然在房里备了精致酒菜等著他,见了他进来,招手道:"快过来坐下!"
  他本是个极俊雅的人物,这时眉梢眼角盈满笑意,更添几分风流,那风采只怕比神仙还胜上三分,令人一见便不由自主地要为之倾倒。但凌尘玉是已经上过当的人,如今又三番两次被他欺辱逼迫,一见之下只有恼恨不屑,可不会再为他倾倒。他走过去,却不坐下,问道:"少主是要属下侍候麽?"
  燕归休拖著他坐下,柔声笑道:"我怎舍得让你侍候?我侍候你还差不多!"
  凌尘玉道:"属下鲁钝,少主究竟是什麽意思?"
  燕归休轻叹道:"阿玉,莫再逗我了罢?这一年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得都快疯魔了!你倒还来问我是什麽意思?"
  凌尘玉心道你逗了我这麽久,难道便不许我逗你一回?侧了脸,微微一笑,道:"当真?"
  燕归休见他目光瞟著自己,嘴角微挑,笑意中带了几分狡黠调皮,宛然又是当年模样,心头一动,又复一喜,道:"自然当真!"凑过去便想吻他。
  凌尘玉往後一躲,不让他亲到,道:"但属下却不知,少主此时心中……想的又是谁?"
  燕归休愕然道:"我自然眼里是你,心里想的也是你,阿玉何出此言?"
  凌尘玉道:"这一年少主可是左拥右抱,夜夜笙歌!"
  燕归休尴尬一笑,道:"阿玉,你又来了!"他生性风流,两人当年闹翻,便是为此,这时听凌尘玉这样说,还道他又要翻前帐。
  凌尘玉道:"少主既然能在左拥右抱的时候,日日夜夜都在想著属下,那麽属下又怎知,少主这时不会看著属下想著别个?"
  燕归休一呆,半天才道:"阿玉自是不同的!"
  凌尘玉点头道:"自是不同。但只怕在少主心里,个个都是不同的,比如,那位诗词风流、人比花娇的柳云柳大才子!"
  燕归休道:"阿玉,你是吃醋了麽?"
  凌尘玉微笑不答。
  燕归休心中迟疑。凌尘玉这一句人比花娇,他说来虽有讥刺之意,但柳云却足以当得此誉,论容貌,其实更在凌尘玉之上,人也知情识趣,当年若不是他太过迷恋柳云,以至於疏忽了凌尘玉,也不会给他发现,以至闹翻。
  但那时便连燕归休自己,也没想过自己会同凌尘玉纠缠如许之久。
  他生来便是个多情的,同这些师兄弟相伴长大,一起呆得久了,这窝边草忍不住便想去啃上一啃,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凌尘玉能够入眼,不挑他,挑谁?凌尘玉一开始或者并不情愿,但这些年相伴成长的情谊,说是兄弟之情也罢,说是主仆之情也罢,总之是非比寻常,又有个身份压著,尤其燕归休又确实是个风采绝世的人物,稀里糊涂地也就依了他。
  绵羊既入虎口,自是一去无回。以燕归休手段,凌尘玉除了日渐沈迷,最後死心塌地之外,别无他途。那段时间燕归休待他也确实好到十分,一则他本是个温柔体贴的,二则,两人又有自小的情谊在,同别个确实大有不同,不免加意地温柔待他。
  那段时间燕归休居然一改本性,把以前的种种风流举止都收敛了,单守著凌尘玉一个过了一年多。
  事情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就没有後来的风波了。但无奈,这人生来便是个不安分的,再喜欢的人,日日夜夜地对著他一年多,也不免有些腻烦起来,这一腻烦,便出了事。他不同凌尘玉等人,向来是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天大地大,精彩人物不胜枚举,总坛中只有一个凌尘玉能够入眼,到了外面,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他如何忍得住不逢场作戏一番?
  开始还只是在外面偷偷摸摸,後来便忍不住带了几个特别中意的回总坛养在後院里,当然,名义上都是知交好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事没多久便渐渐传开,最後传到了凌尘玉的耳朵里。凌尘玉也不知是少年单纯还是太过痴心,外面传得热闹,他却打死不信,随便问了一次如何会有这些风言风语,燕归休道旁人闲的没事干乱嚼舌根,哪有此事?他居然也点头信了!
  也难怪他会信,那时节燕归休虽然带了人回来,对凌尘玉却还是宠得紧,多半时间都是陪著他的,直到後来他遇到柳云。
  春好时节,西子湖畔,繁花似锦,佳人如梦。
  杭州素有在春试之前举行诗会的惯例,柳云便是在那一年的诗会上一鸣惊人,不仅诗词拔得头筹,风姿如玉,更是让与会者惊豔不已。
  那一年燕归休适逢其会,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半夜里在人家房顶上抚琴,弹了一曲飞花点翠。这原本是琵琶曲,其时盛行於江南,但他随意以琴出之,轻柔细腻不足,却多了清雅悠远,百花盛放变作了空谷幽花,琴曲中更隐隐有倾慕之意。柳云本是高才之人,如何听不出来?也不顾夜深露重,当即披衣而起,出来相见。
  这一见,接下去的事便水到渠成。如胶似漆月余,到回总坛之时,燕归休兀自不舍,便带了柳云同回。
  这一番不同以往,以往他便带了人回去,凌尘玉也仍是他心头肉,但此时离他勾到凌尘玉已近两年,情到浓时情转薄,柳云却正如那初绽春花,香豔娇软,让人心醉神迷,两相对比,燕归休自是要舍凌尘玉而取柳云。
  他这厢同柳云天雷地火,形影不离,对凌尘玉却日益不耐起来。这般情形,凌尘玉哪还有不知道的?惊怒之下赶去责问,燕归休知道不能再瞒,索性不作掩饰,不仅直承其事,还说道两人同是自己心爱之人,哪一个他都舍弃不下,直言要凌尘玉放下心结,好好同柳云等人相处。那时在他想来,既然柳云与其他人等能够相安无事,凌尘玉自然也能,虽然料得他必是要生气,但这一关反正也是绕不过去。
  但凌尘玉听他这般说来,却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当场便哭了个稀里哗啦。
  无奈郎心似铁,若是从前,休说是这般失声痛哭,他便是稍稍皱眉,燕归休都会慌忙柔声细语地哄上半天,但情爱既淡,新欢旧爱,他本已是心有偏颇,眼见凌尘玉哭得难看,身边柳云却是姿态高洁,如濯清涟之芙蓉,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哄了几句无效,心中更是不耐,竟然扔下一句要他想清楚了再来,便命人将他撵了出去。
  凌尘玉骤逢大变,心上人又是这副模样,一时哪里还知道该怎麽办?除了掉眼泪,什麽法子也想不出来。
  他一开始还想著燕归休说不定是一时迷了心窍,过得几日便会回心转意,但五日、十日、半个月、一个月都过去了,燕归休始终没再来见他,只除了十天一次的大比。虽然大比时两人可以见面,但燕归休既然神色冷淡,视他如无物,众目睽睽之下,他难道还能上去纠缠?
  他熬过了整整一个月,终於知道再等下去也是枉然。那日比试过後,黄昏时分,他回到自己居处,想起日间燕归休对自己的冷淡模样,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一时发了狠,便赶去柳云住处,要将他赶下山去。他那时没想明白诸般事体都是燕归休惹出,却想著万事因那柳云而起,只要他一去,那便什麽问题都没了。
  但柳云却不肯就此离去,他虽然不懂武功,挣不过凌尘玉,但高声呼救之下,却惊动了燕归休。
  那日直闹得鸡飞狗跳,几乎不可收拾,後院里人人赶来围观。燕归休开始还劝他几句,後来见他执意不肯,动了真怒,竟和他动了手。凌尘玉哪里是他对手?但虽然明知自己不是对手,他却偏又寸步不让,最後竟被燕归休当众一掌打得吐了血。
  到了此时,凌尘玉才终於相信燕归休确然已经变心,一时间万念俱灰,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几声,爬起来,擦干眼泪,拭去嘴边血迹,穿过围观众人,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燕归休眼看著他离开,虽然心头略觉怪异,那时却哪有理睬的心思?只担心惊吓了柳云,忙著安抚去了。
  後来事情却大出他意料。他那时对凌尘玉本已生了腻烦之心,否则也不会无情至此,眼见他离去,心里也并不太过在意,心里想著他对自己这样死心塌地,过不久便会自己回来,便是不回来,那也没什麽。
  後来凌尘玉再没有回到他身边。
  十日之後的又一个大比之日,是两人那次闹过之後的第一次见面,凌尘玉对著他恭敬鞠躬,称他"少主",自称属下。那日之後,这称呼便再没换过。
  这一生之中,燕归休从来没有这样烦恼过。他以为不可能离开的人离开了,而他却根本不是自己原先认为的那样不在意。他的目光开始下意识地追著凌尘玉,越看越不舍,越看便越觉得他果然与别个不同。以他的性子,这麽一来,自是要全力挽回。
  但这一年他用尽手段,先是利诱,後来威逼,什麽法子都用过了,却没有一样是有用的。凌尘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有酸甜苦辣一一受下,在这件事上却是毫不动摇。直到前几日,才终於勉强被他得了手,虽然过程惨烈了些,手段不堪了些,他却已经忍不住欣喜若狂。
  但这时凌尘玉忽然又提起柳云来,他不由得心里打鼓,心想若是他逼著自己在二人中选择其一,唉,自己可真为难得紧了!
  似柳云这般惊才绝豔的人物,又同他言语投契,最是知心知意的,是情人也是知己,他怎舍得轻易放去?这一年他虽然又陆续带回几人,但柳云却一直都是他最爱的一个。
  莫若先让柳云回杭州去?反正金陵离杭州不远,自己常去看他也就是了。
  他想到此处,试探著道:"阿玉是想我怎麽做?"




第七章

  凌尘玉道:"少主觉得呢?"
  燕归休心想再装糊涂,便要惹毛他了,只得道:"那……我让人送他回家去,如何?"
  凌尘玉道:"只送他回家去?"
  燕归休愕然,难道还不行?
  凌尘玉道:"少主,我不能容忍柳云,你身边的其他人,我难道便能容忍?"
  这一下燕归休真的呆住。他身边其他人,虽然比较起来,在他心里的分量比不上凌尘玉和柳云,但也是有几分情分在的,尤其能够被他带回总坛的,哪一个不是才色双绝?骤然要他尽数遣散,他哪里舍得?
  凌尘玉淡淡道:"少主既然舍不得,属下自然也不勉强。"站起身来,给他倒了杯酒,又拿起空碗给他布菜。这自然是说,燕归休若是不如他的意,那麽少主便只能是少主,属下也只肯做属下。
  燕归休半晌说不出话来。
  凌尘玉候了片刻,平定地道:"少主,属下告退。"
  他转身便走,燕归休慌忙站起身来,脱口说道:"阿玉等等,我,我答应你!"
  凌尘玉吃惊地转过身来。
  方才那一句脱口而出,燕归休脑海里闪过一堆身姿各异,或清雅或秀美,却都十分诱人的身影,登时深感後悔,但眼见得凌尘玉回过身来,怔怔凝望自己的模样,心头忽然一跳,不由得便想,唉,他若真要如此,那也没有别的法子,罢了!
  凌尘玉道:"少主不用再考虑下麽?属下不想等日後少主後悔了,再来重蹈覆辙。"
  燕归休又愣住了。他本想只送走柳云了事,结果凌尘玉说要送走所有人,他慌乱之下,一时冲动答应了,还没确定是否後悔,结果凌尘玉居然还担心他日後会故态复萌!
  他一时还真没想到以後,若要细细想起来,他自己也觉得,多半是会的。他此刻觉得凌尘玉比其他人都重要些,可不见得日後不会遇上比凌尘玉更重要的人。但这时又怎能如此说?
  他道:"阿玉,你是要我起誓麽?"
  凌尘玉道:"人若是要变心,起了誓又有什麽用?当年少主什麽样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没跟属下说过?"
  燕归休苦笑道:"那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凌尘玉道:"这个属下得仔细想一想。"
  燕归休走过来将他搂在怀里,柔声央道:"那现下便仔细想一想,好麽?我实在是一刻也挨不得了!"
  凌尘玉摇头道:"现下不成。"
  燕归休道:"怎麽?"
  凌尘玉道:"等少主什麽时候将人都送走了,属下才能安安心心地开始想这件事。"
  燕归休恼得简直不知说什麽才好。原来自己得先把人遣散,还不能确定他究竟会不会回心转意!
  转念又想,自己确是委屈了他,也难怪他心怀怨恨,既如此,只好让他如愿,左右他人在自己手里,只要自己小心哄著他些,他回心转意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想到此处,轻轻叹道:"依你!"
  凌尘玉道:"那属下便等少主的消息。"挣脱了他怀抱要走。燕归休求道:"让我亲一亲罢?"低头吻下去。凌尘玉将头一偏,让他亲到了脸上。燕归休哭笑不得,眼见他目光闪动,眼底脸上尽是得意调皮之色,同当年一无二致,不由得心头酥软,恨不得此刻便将人抢回去锁到床上再不许他离开,又不得不忍下这念头,只柔声道:"我会尽快!"
  但他想著尽快,这事又如何快得起来?他身边这些人,个个对他痴恋,听说要送走自己,哭哭啼啼还是好的,寻死觅活的十分不少!要他置之不理却也不忍,少不免要仔细哄劝一番,又承诺日後必定再谋相会,忙乱了几日,终於将这些人一一送走。
  这其中最难的,不消说,自是柳云。他本是名满江南的才子,出身名门,受尽宠爱长大的,只因倾心於燕归休,便随了他一个江湖人跋山涉水来到这紫金山头陀岭,甚至连他种种风流之处也不得不忍了,如今居然还要被他送走,怎能不伤心欲绝?
  但燕归休既然心意已定,他再不愿又能如何?他顾念身份,更做不出死皮赖脸之事,眼见余人果然都一一被遣走,便知自己也不能再留,便对燕归休道:"日後你要到杭州探我便来,但这头陀岭,我是不来了,除非……"说到此处,忽然住了口,拭去满脸泪水,匆匆便走。
  他想说的是,除非燕归休定下心意,要跟他一生一世,但想这事如今哪还有可能?他不愿自取其辱,便住口不说。
  燕归休心里自然也是伤感难免,两人情分虽然比不上同凌尘玉,却远在他同余人之上。他将柳云直送到山脚,又安排了人一路护送他去杭州,这才匆匆返回。
  回去之後急不可待地便去练武场找凌尘玉。好容易办妥了事情,他哪里还肯再等?虽然大白天做不了什麽,但看看他也是好的,更重要的是告诉他人已送走,好让他赶紧消气,早些回心转意。
  凌尘玉正在练枪,见了他来,又见他脸上神色,便知他果然是将人都遣散了,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吃惊,面上只不动声色,如常练完一套枪法,走到场边躬身道:"少主。"
  燕归休扶住他手臂道:"别……"目光飞快地瞧了瞧四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办妥了,今晚你来我房里罢!"
  凌尘玉眨著眼睛道:"今晚不成。明日又是大比了,少主难道想让属下再不合格一次?"
  燕归休一呆,失望已极,道:"是麽?我忘了……"忙乱之中不知时日之过,居然又到了大比之期。
  凌尘玉微笑不语。
  燕归休道:"你放心,我怎会再让你不合格?明日你想接多少招?一百招可好?有了两日假期,我可以带你去金陵城中好好转转,咱们许久没一起去过了。"他这少主也是个不靠谱的,这事儿是祖宗规定的挑选教中未来中流砥柱之法,他居然拿来随意利用。
  凌尘玉板著脸道:"你是在羞辱我麽?"
  燕归休吓得一跳,慌忙道:"哪有此事?"
  凌尘玉哼了一声,道:"你只别故意对我使坏就好!"
  燕归休道:"我哪里敢?"
  凌尘玉一笑。以前也不知是谁故意了一次又一次!
  燕归休居然也难得地红了脸,悄声道:"迟些还是到我那儿去罢,我让人备些酒菜,咱们说说话。"
  凌尘玉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空,有和煦的风从他脸上拂过,和隐约的花香从不知何处传来,让他一瞬间心神有点恍惚。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最适合远行不过。
  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太久。
  燕归休候了片刻,惶惑地道:"阿玉?"
  凌尘玉转回目光,摇头道:"不去。"
  燕归休垮下脸。
  凌尘玉道:"属下说过,等少主将人遣散了,便好好想一想,今晚想好了,明日才可以告诉少主。"
  燕归休登时又欢喜起来,道:"是了,你今晚好好想一想。"
  凌尘玉嗯了一声。
  燕归休道:"那我先回去了。"他心里颇为不舍,但两人说了这麽一会的话,那帮子师兄弟已经开始探头探脑,明明在偷看又竭力掩饰的模样看得人心烦意乱,他虽然不怕人嚼舌根,凌尘玉日日跟这些师兄弟一起,却总得顾忌一二。
  凌尘玉点头。
  
  第二日他同往常一样来到练武场,在大比开始之前认真练了一次枪法,燕归休到来之後,大比开始,他也同旁人一般站在边上认真观摩。谁也不知道,这已是他最後一次出现在这练武场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比试终於轮到了他。
  他仍然用的是碧血枪,燕归休便也用了剑,站在他对面,满脸都是温柔笑意。他已经盘算好,最少让凌尘玉接到一百招,两人便可以去金陵城里呆上两日,好好弥补一下这一年的空缺。
  场上安静下来。虽然人人都知道两人今时不同往日,这一回想必不会再如斯惊心动魄,但上一战余威尚在,凌尘玉的手一握住碧血枪,人人便不由自主地心中一凛,不敢再随意说话。
  碧血枪带著刺耳的尖啸声毒蛇般钻出,枪影霍霍,直向燕归休攻去。
  燕归休长剑递到一半便收了回来,在身前舞了个水泄不通,竟是个只守不攻的架势。
  边上人等面面相觑,心道便是要放水,好歹也不要一开始便放!
  但只有燕归休才知道,他虽然一开始便存了个放水的念头,这几招却根本不是故意放水。凌尘玉这几枪看起来不如前番来得霸道凌厉,然而绵绵密密,每一枪都使得无懈可击,恰到好处,在在都显示出他对枪法的掌控已经炉火纯青。他不是不想反攻,而是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反攻之机!
  这时他才想起上一回凌尘玉击出的最後一枪,心中恍然,这几日凌尘玉的枪法必是有了真正的突破,自己便是不故意放水,只怕他也能轻松撑到一百招!他想通这一节,心中顿时一松。昨日他跟凌尘玉说道要让他接到一百招,凌尘玉分明是不高兴的,并不愿自己放水,既然他有这本事,那麽自己便跟他公平公正地打一场!
  他武功毕竟远在凌尘玉之上,过得七八招,便找到了凌尘玉枪法中的一处细小破绽,长剑一抖,直刺了过去。这一个破绽微乎其微,绝对不足以让他就此奠定胜局,但至少能让他改变目前只守不攻的局面。
  这一战,和两人的上一战几乎完全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从开始到结束,它都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在燕归休开始反攻的时候,众人已经从一开始的认为燕归休放水,到终於明白凌尘玉的枪法确实精进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然而就在人人心头不由自主地涌起期待,期待这一场很可能是势均力敌的一战之时,情势却急转直下。
  那一剑刺到凌尘玉身前一尺之时,凌尘玉长枪回收,迎上了这一剑。这本来是很好的一招,枪长剑短,挡住剑势之後顺势一甩,枪尖便能直刺燕归休面门,再度反守为攻。
  但事情却偏偏出了差错。其实也不过就是出枪角度稍有变化而已,然而高手过招,出手角度稍有不同,结果便会千变万化,只因这细微的角度变化,这一枪便由挡变成了斜压,而且是压在了剑锋上。
  本来这也没什麽,碧血枪柄乃是紫檀木所制,坚硬异常,只要燕归休不存心使出内力削他的枪,便绝不会有问题。
  燕归休当然不会存心要去削他的枪,但凌尘玉自己却存了心。枪剑相接的一刹那,燕归休只觉剑上一股大力瞬间传来,他还没想明白这是不是凌尘玉的新招式,便听得极轻的噗的一声,紧跟著是叮的一声,碧血枪居中而断,落下地来。
  凌尘玉往後一跃,抛下断枪,躬身道:"属下输了!"
  燕归休慢慢收回长剑,定定看著对面的凌尘玉。他又赢了,而这一次,大概十招都没到。
  这最後一招,表面上看来,是他抓住时机致命一击,而凌尘玉仓促防守,以至失手落败。但观看的人虽然看不清究竟,却人人都知,他绝不会去削凌尘玉的枪,哪怕真碰上了,也必定会放水让他过关!哪怕是瞎子,也看得出凌尘玉是故意落败!
  他慢慢走过去,用只有对面的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为什麽?"
  凌尘玉道:"昨晚属下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已经不可能再相信少主的什麽真心。"
  燕归休道:"昨晚?"
  凌尘玉微笑不答。
  燕归休一字字道:"你早已做了决定。"他顿了一顿,冷笑一声,道:"临走之前,还能骗得我遣散所有人,闹一场大笑话,此刻你心里,想必十分得意!"
  凌尘玉仍是一笑。
  自动淘汰,他确是早已做了这个决定,但骗得燕归休遣散所有人,却是临时起意。
  上一次大比,他一则已经决意离开,二则实在受逼不过,一时发狠,跟燕归休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要在离开之前让燕归休明白自己也没那麽好欺负!谁知燕归休不单不明白,反而趁他夜里受刑之时,强行对他做了那禽兽之事!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有谁能明白那一夜他心中的愤怒和绝望?
  他曾经对这个人献出他所有的真心,後来却连同尊严,被人践踏一地。
  心若死灰的感觉,这世上真正尝过的人,大概不多。他好容易熬了过去,这个人却还嫌不够似的,非要再践踏一遍!
  然而即便如此,他原本也打算咬牙忍了,只盼十日之後再次大比,自己故意落败,便能远远逃开这个人,从此再不相见,也就是了。
  但燕归休却不肯放过他!
  骗燕归休遣散所有人,这样的事,原本是他根本没想过、也不敢的。然而那日他伤愈之後,燕归休便迫不及待地命他过去,极端愤怒之中,这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正所谓,恶向胆边生。
  但这法子他原本也只是姑且一试,并没料到燕归休居然会真的愿意为他如此。原本他是想,若是他不肯,自己也可以此为借口,平安熬到下一次大比。
  但这些话此时自不必跟燕归休说出,他欺负了自己这麽久,这麽一点小小报复,不过分!
  两人说得几句,场边已有长老起身道:"凌尘玉,你……可是已经三场不合格?"事情已是确然无疑,但这事又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一时人人都觉如在梦中。
  凌尘玉回转身来,恭恭敬敬躬身一礼,道:"回陈长老,是!"
  陈长老踌躇道:"按照教规……"他摇了摇头,道:"你连续三场不合格,按照教规,便不能继续留在此处,至於往何处去……待长老们商议後再定,你先下去罢。"
  凌尘玉又施了一礼,应了声是,退出了练武场。
  陈长老眼望燕归休,道:"少主,还有两场比试,请继续。"
  燕归休眼看著凌尘玉一步步走出去,呆呆站立许久,才道:"好!"




第八章

  最後两人武功只在中下,都只撑持了盏茶时间,三四十招便即落败。但便是这短短时间,燕归休却只觉已是受尽煎熬,每一刻都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抓住那个拼命要从自己身边逃开、还骗得自己丢尽脸面的人,一剑一剑碎剐了他,或者亲手一掌一掌打死他,还想抱著他声嘶力竭地哭几声,问问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再相信自己。
  终於熬完了最後的两场比试,他缓步走到几位观战的长老面前,道:"走罢!"
  陈长老等人知道他是要同自己人等同去商议凌尘玉去向,便都点头。此事原本不必有他,但他身为少主,有权参与教中任何事务,这些少年子弟又是为他选入总坛,他要参与其中,却是谁也不能说不。
  几人走出场外便停下,燕归休道:"凌尘玉,要留在总坛。"
  陈长老立即摇头:"教有教规,此事不妥!"
  燕归休道:"难道几位长老看不出他是故意落败?"
  陈长老道:"教规并没规定不许人故意落败。"当然也从来没有人故意落败过,这些少年子弟,人人只盼能顺利熬到少主掌权,那时自然前途一片光明,谁会傻到故意被淘汰?
  燕归休顿了顿,淡淡道:"有没有规定都罢了。长老,我说的将他留下,不是说不淘汰他,也不是要留他在总坛任职,我只是要留他在身边,做个侍从罢了!"
  陈长老眼皮子一跳,道:"少主要挑选个把人做侍从,本不是什麽大事,但一则历年淘汰者皆是外放,教中无此先例,二则……凌尘玉有所不同,他是洛阳牡丹堂副堂主凌万山之子,洛阳繁华之都,牡丹堂之重要,少主不会不知,而凌万山入教近三十年,建功不少,是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子,以其子为侍从,少主不怕冷了一干老臣子的心?"
  燕归休定定瞧著他,缓缓道:"长老别拿教规压我,更加别拿老臣子吓我!不过要留一个人,我身为少主,不至於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罢?"
  陈长老皱眉道:"少主,这并非小事!"
  燕归休道:"小事也罢,大事也罢,凌尘玉,决不能走!"
  
  黄昏时分,一名中年男子同陈长老一起迈步进了移山居。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修长挺拔,一身墨衫,正是青冥教教主燕南渡。他虽然人到中年,脸上两鬓都已有风霜之色,但看起来仍是意态风流,潇洒已极,显然燕归休能长成这副模样,并非全是他夫人的功劳。
  燕归休不等他说话,便道:"爹可是为凌尘玉之事而来?"
  燕南渡沈著脸道:"你既知道,爹也不跟你废话,休儿,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燕归休道:"爹是一定要让他离开的了?"
  燕南渡道:"理应如此!"
  燕归休竟没有恨怒模样,反而点了点头,道:"正好,孩儿也想出去走走了。"
  燕南渡还没来得及欢喜,只听他冷冷又道:"但若是半路上不巧碰上了他,再更加不巧地出点什麽事,那可谁也没法子!"
  燕南渡和陈长老一齐呆住。
  燕归休一字一句地道:"爹,你拦得住孩儿一时,拦不住孩儿一世,除非你一刀砍了我的腿!"教规又如何?这一生一世,凌尘玉,你休想能逃开!
  燕南渡呆得许久,才低声叹道:"陈长老,这事你去和那孩子说罢,就说……一时没有合适的空缺,先让他暂时做……休儿的护卫,等有了合适空缺,立刻为他安排。"
  陈长老只是摇头:"这事不妥,不妥啊!"侍从变成护卫,身份上已经没有太大不妥,但他担心的原本就不是这个,"先别提教规,这两年的事,教主您口中不提,心里是清楚的,凌家那孩子也是拼了命地要走,如今这样强留他,这……"
  燕南渡摆了摆手,道:"休儿,人,爹替你留下了,但你已经这麽大了,做事该有分寸,记住,千万不要闹得不可收拾!"这个儿子他养了快二十年,从不曾在他脸上见到过如此决绝的模样。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与其让他们在外面闹出不知什麽事来,不如把人留著,好歹还能看著点。
  
  "不公平!不可能!"凌尘玉道。他慢慢地吸著气,脑子里还是一直嗡嗡的。过了好一阵,他才又道:"属下决不答应!"
  陈长老苦笑道:"这是教主的决定,你既是本教弟子,便由不得你不答应!"
  凌尘玉不答,只紧紧抿著嘴唇。
  陈长老道:"你若不听教主之令,那便只有退出本教,但本教规定,出教之时,所有份属本教之物都不可带走,包括武功!"
  凌尘玉猛然一颤。
  陈长老叹口气,道:"这事,暂时改变不了。好在少主这人不是个长性的,等过上一段日子,老夫会再行设法。这段时间你自己小心些,记住,别自讨苦吃!"
  他离开之後,凌尘玉手指痉挛地抓著手里已经收拾好的包裹,呆呆地坐了一整夜。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人自己对他弃若敝履,如今又是凭了什麽这般不依不饶?
  他们这些少年子弟,表面风光无限,然而这十几年的艰难和辛苦,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能明白?他煎熬了十几年,却在即将功德圆满的时候咬著牙放弃了一切,只为了早一刻逃离那个让他绝望的人。但燕归休,居然连这样也不允许!
  
  第二日天刚亮的时候,燕归休派了人来传他。
  脚有点不像自己的,抬起、落下,每一个动作都让人觉得怪异,可是居然也一步步跟著来人走到了移山居,又一步步走上了楼,直到进了燕归休的的厢房。
  燕归休平静地坐著,见了他来,居然还微微一笑,道:"来了?"
  凌尘玉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燕归休上下打量著他,目光中带著某种奇异的光芒,很久,伸手托起他下巴,凝视片刻,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凌尘玉没有吭声,安静地把被打偏的头转回来。
  第二个耳光如期而至,接著是第三个、第四个……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响亮的打耳光的声音不断地响起。
  就像鞭刑那夜一样,没有人去数究竟打了多少耳光。
  除去对他勾手指头,燕归休对他做的第二多的事情,便是打他耳光。凌尘玉最开始帮他束发的时候总是扯断他头发,燕归休也不言语,等他梳完了,让他把掉下的头发一一检拾起来数清楚,一根头发一个耳光,打得他脸都歪了。
  奇奇怪怪的记忆都涌上来。後来凌尘玉开始恍惚,眼前看出去一片模糊,猩红的、奇怪的液体滴滴答答地从口鼻中落下来。
  再後来燕归休终於停下来,问他:"有没有什麽想说的?"
  凌尘玉摇头。
  他只是个护卫,因为犯了错而被主人责罚,能有什麽好说的?
  在成为情人之前,燕归休首先是他的少主,是一个绝对的上位者。他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居然忘了这一点。
  燕归休和他,就像猫和老鼠,这世上,猫戏老鼠是天经地义,老鼠永远不能去戏猫,如果哪天老鼠一生气居然也要去调戏一下猫,那就是自己找死。
  "我倒是有话说。"燕归休拿了条锦帕,慢慢擦拭他口鼻上的血迹,鲜血不断地涌出来,他便不停地擦拭,道:"我身边的人都被你弄走了,如今既然只剩了你一个,往後这暖床之事,便只好落在你一人头上!"
  凌尘玉木木地道:"属下只是个护卫,暖床非护卫职责所在!"
  燕归休手指慢慢往下,扯开了他衣襟,轻声道:"你可以对人说,说我强奸你!"
  那的的确确是一场强奸,从开始到结束,比上一次更惨烈,因为凌尘玉无法忍住不挣扎。
  他竭尽全力地挣扎,声嘶力竭地叫骂。但就像他一直知道的,他逃不掉。他阻止不了燕归休一点点撕碎自己的衣物,也阻止不了他一点点强硬地进入,然後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
  他以为自己大概会撑不住昏过去。结果没有,他一直很清醒,清醒著感受所有的羞辱、痛苦和绝望。直到後来燕归休终於做累了、停下来,他才终於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到他醒来,外面又已是日头高悬,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
  开始的时候有些迷惘,但周身的疼痛很快就让他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他呆呆地躺了很久,後来终於摸下床,走到外面,眯著眼睛仰起脸。天空还是很湛蓝,有和煦的风带来隐约的花香,但他曾经期盼的远行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昨天只是一个开始,至於什麽时候结束,他不知道。
  陈长老说他会想法子,他有点不太相信,既然连青冥教代代相传的森严教规都不能相信,一个长老随口的一句话,又能有多少可信度?
  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这里大概是移山居里最偏僻的一个角落。他四下搜了一圈,找到一根棍子,沈心静气,开始一遍一遍地练枪法。他的枪法刚刚有了突破,正需要时间练习。有些事,既然不是他能决定,那便不想。
  几天之後的夜里,就在他刚刚养好伤的时候,燕归休派了人来传他。这一次,他沈默著躺在燕归休的床上,没有再挣扎。




第九章

  大概半个月之後,有人约了燕归休去金陵游湖。
  游的秦淮河,一艘雕饰华美的画舫,里面靠窗之处摆了酒席,除了燕归休和他带来的小厮小安之外,还坐著四五个年轻人,几名美貌女伎在边上或歌舞、或斟酒服侍,这几名年轻人都是燕归休的朋友,这日约好了一起来寻他。
  有人悠悠喝了一杯酒,道:"听说你这边近日有些趣事。"
  燕归休横了边上一名笑眯眯的青衣少年一眼,道:"什麽趣事?"那青衣的少年名叫叶雨牧,是他表弟,前几日来了一趟头陀岭,今日这些人便聚集起来一脸看笑话模样,不消说,是这小子出去乱嚼了舌根。至於这正跟他说话之人,名叫关山,苍剑派掌门的关门弟子。
  关山道:"听说你为了个谁把人都送走了,结果却是被对方摆了一道,害得你只好用强留人!"
  叶雨牧敲著筷子道:"表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以你我身份,居然要用强,你也不怕人笑话!"
  边上几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燕归休冷冷道:"谁说的我是用强?"
  叶雨牧啧啧摇头,道:"人家都自动淘汰了,难道还是他自愿留下不成?"
  燕归休顿了一顿,淡淡道:"当年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叶雨牧道:"当年是当年,当年人家确实对你死心塌地,如今麽……"说到此处,嘿嘿一笑。
  燕归休又停了一停,冷笑道:"不过欲擒故纵罢了!"
  叶雨牧一翻白眼,不说话了。
  关山道:"哦?原来如此……不过你既知他是欲擒故纵,还非要留他,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燕归休道:"欲擒故纵人人都会,巧妙各有不同!你们不觉得他比旁人做的……都有趣些麽?"
  他站起身来,道:"月色正好,我去赏月。"提了一壶酒,径自走到船头去了。小安亦步亦趋地跟出去。
  一桌人静了片刻,关山压低了声音,疑惑地道:"欲擒故纵……这我可真看不出来!这凌尘玉……有这手段?"
  叶雨牧撇撇嘴,道:"听他胡说!狗屁的欲擒故纵,他死鸭子嘴硬罢了!等著罢,迟早栽个大跟斗!"
  旁边一人嘿嘿笑道:"是不是,咱们明日自去瞧个究竟!"
  众人轰然应是。
  呼喝饮酒,闹了大半宿,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都起了身,果然跟著燕归休往紫金山头陀岭而去。燕归休明知这些人所为何来,一则不好拒绝,二则心烦意乱之中也无心理睬,便任由众人跟随。
  等回到移山居,正是中午时分,燕归休吩咐人准备酒席。叶雨牧捅了捅关山。关山咳嗽一声,道:"你那位小情人,我们都想见一见。"叶雨牧跟他不同,当真将燕归休得罪了狠了,他躲不得一世,大可躲他三五年,叶雨牧是他表弟,可躲不成。
  燕归休也不推脱,道:"小安,去叫他。"
  小安便!!!地跑去了。
  凌尘玉又拿著那根棍子在练枪,一招一式,都沈稳凝练,短短时日,已经渐具大师风范。
  但小安自是看不出来,擦著汗叫道:"凌少爷,少主传你,快些收拾了过去。"
  凌尘玉收了棍,却半天没有动作。燕归休传他,无非是要将他弄上床,但此时可还是大白天!
  小安翻著白眼道:"还磨蹭什麽?少主来了几个朋友,等你去伺候呢!机灵点儿,别叫少主失了颜面!"
  朋友?凌尘玉心下迟疑,既是朋友,自有仆从伺候,怎麽来叫他?
  小安噗嗤一笑,道:"是来瞧你来了,快些儿罢,小心著些伺候!你那些小心思,当人不知道呢,我劝你不要欲擒故纵过了头,小心弄巧成拙!"
  这小安既懒且笨,还最会仗势欺人,除了是自小跟在燕归休身边,通身没一样好处,但有一样,却对燕归休最是愚忠,有一天燕归休若说屁是香的,只怕他也会点头称是。既然昨夜燕归休说了凌尘玉是欲擒故纵,他自然也深信不疑。
  凌尘玉一呆:"什麽欲擒故纵?"
  小安撇嘴,一脸不屑:"哼,还不认,少主早知道了!"
  凌尘玉静静地看著他片刻,蓦地里笑了起来,道:"是啊,真是,少主怎麽居然知道了?我还想著,还想著……"还想著什麽?他什麽也没想。折腾得死去活来,却原来,燕归休都只道他是在欲擒故纵……欲擒故纵!
  他哈哈笑了好一阵,笑得浑身都在发抖,又笑得咳嗽起来,摇了摇头,对小安笑道:"你先过去,我换件衣服便去。"
  小安见他承认,大是得意,道:"快些!"转身通通通地跑走。
  凌尘玉看著他远去,才又低了头,拿手捂著嘴咳嗽起来,到终於咳停放手,手心里一片猩红。
  他怔怔地看了片刻,苦笑一下,倒茶漱口,提水清洗自己,仔细弄清爽之後又换了干净衣裳,这才慢慢地往燕归休那边走去。
  他到得那边,便自动站到燕归休身边,道:"少主。"
  燕归休神情古怪地看著他。方才小安回来,早指手划脚地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通,他听说凌尘玉竟然认了是欲擒故纵,心中一时也说不清是什麽滋味,吃惊之中夹杂著欢喜,混了恼怒,又不自禁地深深怀疑,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他看了好一阵,才道:"你也坐罢。"
  叶雨牧命人就在燕归休身边加了张椅子,笑嘻嘻地道:"坐这儿!"
  凌尘玉大方坐下,神色从容,任由众人细查慢看,除了脸色微微苍白之外,一无异处。
  关山期期艾艾地道:"这个……方才小安回来,跟我们说道,说道,你……那个,欲擒故纵……"
  凌尘玉转头看著燕归休,微微一笑,点头道:"是!"既然燕归休这样认定,他说不是,又有什麽用?
  众人相对无言。片刻,叶雨牧嘿嘿一笑,道:"表哥,我敬你!"
  燕归休饮过一杯酒,迟疑片刻,慢慢把手放到凌尘玉腰间。凌尘玉恍如未觉,给两人满了酒,道:"少主,我也敬你。"
  一席酒直吃到晚上,才散了席,各自去歇息。
  凌尘玉自然又是留在燕归休的床上。燕归休抱著他,嘟囔著骂了一声:"笨蛋!"便动手撕扯他身上衣物,又低了头去吻他。喝了大半日的酒,他虽然酒量甚好,也不禁醉得有些糊涂了,今日凌尘玉实在太听话,他开始还十分怀疑,後来却忍不住便有些信了小安的说辞。
  脑子不够清醒的时候,最易动情不过。唇舌相接,四肢交缠,肉体贴合得细细密密,不留一丝缝隙。翻云覆雨,直纠缠到半夜,燕归休才喘息著放开凌尘玉,倦极而眠。
  惊醒之时,满室一片火红。
  他一惊之下,不及细想,披衣一跃而起,呼地一掌劈开早已著火的床帘,只见凌尘玉披著外裳,站在地上定定地看著他。
  他喝道:"快走!"伸了手便要去扯他。
  蓦地里手腕一紧,却是被凌尘玉反手抓住。他扯了一下,却被凌尘玉死死抓住,一时竟然脱身不得。他呆得一呆,想要问他做什麽,见著凌尘玉脸上神色,蓦地里心头一片雪亮,喝道:"是你,是你!"
  凌尘玉没有应答,也没有动弹,只死死抓著他不放。
  若一起就此葬身此处,是不是也算同生共死?
  四周火势逼来,忽然间眼前大亮,却是火舌已经烧上了凌尘玉胡乱披上的外裳。
  燕归休不再迟疑,也反手一抓,紧紧抓住凌尘玉手腕,足尖一点,带著他直向窗户扑去。喀喇一声,窗户破碎,两人越过窗户,哗啦一声,精准地落入了楼下不远的池子里,水一沾身,身上火苗即刻熄灭。
  凌尘玉一时不防,登时连呛了几口水,下意识地挣扎著想要浮出水面,头刚刚触到水面,蓦地里一股大力压来,又将他压回了水底。他死命挣扎,那股大力却始终摆脱不开,被死死压在水底无法逃开。
  胸口愈来愈沈,仿佛即刻便要炸开一般。再後来,沈重终於消失了,浑身变得轻飘飘的,意识渐渐消退了去。
  燕归休死死压著他,直到他无力地停了挣扎,才提著他一步步走上岸去。
  凌尘玉醒来时,唇上一片柔软,燕归休正抱著他,一口一口地给他渡气。
  见他睁眼,燕归休微微一笑,柔声道:"方才那滋味如何,不太好罢?所以才人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著!"
  凌尘玉没有说话,只艰难地咳嗽了几声。方才的火,并非他所放,只依稀记得是自己起夜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油灯。但眼看著火苗窜起,心里却莫名闪过一些念头,不但没有示警,反而在燕归休要带他逃生之际,下意识地抓住了他,想要阻止他逃走,那时他便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存了跟他同归於尽的念头。
  既然有这念头,这火究竟是不是他所放,那也没多少区别。何况他便说不是,燕归休又怎会信他?
  燕归休抬起头,不远处站了关山叶雨牧等人,目光躲躲闪闪地看著这边,个个衣衫不整,显而易见是被这场火惊醒。到了这时,自然不可能还有人不知道,日间那一句欲擒故纵,不过一句笑话。
  燕归休向他们笑了一笑,抱起凌尘玉,自去寻房歇息。说起来,这已经不是凌尘玉第一次让他当众丢尽脸面。他缓步前行,低头看著凌尘玉,却见凌尘玉也睁眼看著他。他看了片刻,在心里悠悠叹了一声。日间他还真信了凌尘玉是欲擒故纵,只道他对自己从未忘情,方才纠缠到动情处,他一时竟起了个模糊的念头,只觉若能就此和他相伴一生,也算不枉。
  他一生不识伤心滋味,此刻方知,却只觉还是不识的好!
  凌尘玉轻声道:"少主。"
  燕归休嗯了一声。
  凌尘玉道:"不能好聚好散麽?"
  无论处境如何,他既然知道自己无力改变,那便只有暂时接受,静待转机,绝没有料到自己会生出这个念头,这时回想起来,连自己也是深感恐惧。这念头能出现一次,未必不能出现第二次。
  燕归休定定看著他,许久,终於还是摇头。




第十章

  火灾过後十余日,有人自洛阳来探凌尘玉。
  来的是他的父亲凌万山。凌尘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父亲一把抱在怀里,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被选入总坛的少年子弟一般是不允许接受探访的,但此时他已被淘汰,做了燕归休的护卫,与其余教众无异,父亲已经可以来看他。
  他忍不住红了眼睛,在父亲怀里哽咽叫道:"爹……"
  凌万山捏著他的鼻子道:"不许哭,都这麽大啦,比爹还高了!"说著笑了起来。
  凌尘玉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道:"爹,您怎麽来了?洛阳那边不忙麽?娘和大哥好不好?"
  凌万山道:"忙也得来,爹想你啊!你娘和你大哥都好,啊,这里厨房在哪里?快带爹去!"
  厨房?凌尘玉忙带他往厨房走去,边道:"爹你是饿了麽?"
  凌万山摇头道:"不是爹饿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时正是午後,厨房里空无一人,凌万山打开提著的一个红漆盒子,自里面一样样拿出东西来,一边吩咐道:"帮爹烧火。"
  凌尘玉一边磕磕绊绊地烧著火,一边看著他这个从来没进过厨房的爹煎蛋、煮面,最後把面和蛋都盛到碗里给他。
  凌尘玉呆呆捧著手里的面──是一碗寿面。
  凌万山道:"上个月是你生辰,吃罢!"
  凌尘玉挑了几根面条送进嘴里,味道和娘做的一模一样。
  凌万山道:"你一年没回来了,爹和娘都很想你,你生辰那天,你娘一直站在门口,就想著说不定你会回来,结果她站了一天,你都没回来。"
  凌尘玉低头一根一根地吃面。这一年他过的艰难,爹娘在家中苦等,却始终等不到儿子回来,岂非更加难捱?
  凌万山道:"你娘很伤心,说生日要吃面,结果想亲手给你做碗面都不行。爹便道那麽你教会了我,我去烧给他吃就是了!本来还以为要偷偷摸摸地来,结果前阵子总坛传了信来,说道你已做了少主的护卫。"
  凌尘玉动作一顿。
  凌万山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又道:"陈长老给爹另外送了信来。"
  凌尘玉轻声道:"爹都知道了?"
  凌万山慢慢点头,道:"若早知如今会是这麽个情形,当初我便拼著得罪教主,也绝不会答应送你来此!"
  他摇了摇头,凄然道:"玉儿,爹没本事,明知道你在受苦,却救不得你。"来之前他先去见过了教主燕南渡,却连燕南渡也道自己一时亦是束手无策,只能尽快设法。
  凌尘玉摇了摇头,低声道:"是儿子自己笨。"
  凌万山苦笑:"是啊,你是笨,世上那麽多大智若愚的人,偏你是个大愚若智的!"
  凌尘玉黯然低头。
  凌万山道:"如今悔也迟了,你也不必无谓挣扎,少主爱怎样,你便由他怎样,免得自讨苦吃,其余的事,爹会想办法。"
  凌尘玉呆呆抬头。
  凌万山摸著他的头发,慢慢道:"爹来,是要告诉你几句话。"
  "人一辈子总有沟沟坎坎,没谁个逃得过,但只要活著,就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人死了,才是真的什麽机会都没了!"
  "你记著,这世上没有真正过不去的坎,无论发生什麽样的事,你还有爹娘,还有大哥,你一定要记得!"
  凌尘玉低下头,眼泪一滴滴落在碗里,许久才道:"孩儿记住了,爹,孩儿记住了!"
  
  凌万山第二日就下山离开了。凌尘玉一步一回头地送别了父亲,回到山上不久,燕归休便派人来传他。
  两人已有十余日不曾见面,火灾第二日,燕归休便下山去了,凌尘玉也不知他是去了哪里。他到了燕归休房中,见对方正立在窗前,见了他来,默默地望过来。
  凌尘玉低头道:"少主。"头尚未抬起,已被对方温柔抱住。他惊讶地抬起头,正迎上燕归休的唇舌。
  这还是大白天,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停下,任由对方辗转吻了个够之後,将他抱起进了里间,跟著将他放在床上。床帘一放下,倒是挡住了大半日光,总算可以让人略略安心一些。外面传来吱呀一声,有乖巧的仆从关上了门。
  身上衣物被一一解去,玉石般的身躯裸露出来,灼热的唇舌随即落下,细细密密地烙在每一寸肌肤上。凌尘玉不安地动了一下,这一个月燕归休从未这样温柔待他,这是什麽意思?
  但燕归休没有解释,他只是热切地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痕迹,放在他背後的手指抚琴般,从上到下地弹奏过整个脊柱,最後落在最底下的那个缝隙里。凌尘玉呻吟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夹紧了臀部。脊柱并非他身上最敏感之处,但这却是他以前跟燕归休共享鱼水之欢时最喜欢的动作,刺激不轻不重,刚刚好让人觉得酥酥麻麻。
  那手指温柔地在那个敏感的缝隙里抚弄片刻,抹了些滑腻的脂膏在上面,又随著手指往里面深处送去。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滑进去,在里面娴熟地摸索,扩张,间或在里面最敏感的那一点上碾磨挑逗。
  汗水一颗颗地从凌尘玉身上冒出来,说不清是冷是热,只觉得烦躁不堪,他开了口想要说话,又想不起要说什麽,何况也没有机会,燕归休在他张嘴的瞬间便覆上来,柔滑的舌尖游鱼般滑了进去。
  许久,燕归休才终於放开他的唇舌,却又含住了他胸前敏感的突起,两侧轮番地含吸舔弄,直到两边都红肿不堪地挺立起来。
  唇舌继续往下,一路带来难以言说的麻痒感觉,最後在肚脐上停下来,舌尖在那小小的凹洞里轻轻重重地顶弄。仿佛电流涌过,凌尘玉几乎立刻就惊叫著弹跳了起来。除去私处之外,这里是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比乳尖更甚。
  手指就在这时抽出去,双腿被分开,灼热的、带著脉动的东西刺进来,密密地填满里面每一寸空隙,让人无所适从,又不由自主地被带起情欲。
  这个人,这样可恨!凌尘玉挣扎了一下,想要逃离,结果却被抱得很紧。底下的撞击一下一下,温柔中带著疯狂,热意随著摩擦蒸腾,快要将人融化。
  唇舌又被含住勾缠,津液甜腻腻地交换来去。汗水也融在一处,让肌肤贴合得不留一丝间隙。
  燕归休却觉得这样还不够,後来便抱著他坐起来,好让自己能入得更深。他痴迷地看著凌尘玉,後者正仰起脖子,似乎被这过深的侵入所困扰,难以自抑地发出仿佛痛楚的呻吟,脸上表情却分明饱含著愉悦迷乱,正是他的最爱。
  混混沌沌,也不知过了多久,凌尘玉才睁开双眼,清醒过来。燕归休兀自抱著他,细细密密地在他身上啄吻,低声笑道:"你刚才晕过去了。"
  凌尘玉说不出话,到了这个时候,这个人居然还能这样温柔待他,而自己居然还能在他身下得到这样极致的欢愉。
  燕归休道:"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
  
  第二日两人带著几名教中高手下了头陀岭,出紫金山,入金陵,在秦淮河上了一艘大船,缓缓往西而去。碧水沈沈,衬著两岸金粉楼台,正是景致佳处。到得夜间,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又兼清歌丝竹盈耳,直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但秦淮河虽好,却不至於百看不腻,当年情浓意好之时,两人早已来过多次。燕归休道:"咱们便坐这船直到长江,再沿著长江一路游玩,直入东海。"
  这船甚大,里面厅房床铺、各类用具一应俱全,这一夜竟不上岸,就在水波荡漾之中过了一夜,到得清晨时分,已是入了长江了,往东北行出一段之後,再转而往东行去。
  凌尘玉站在船头,烈烈江风吹动衣袍翻飞,放眼望去,但见青山隐隐,江水茫茫,令人胸襟为之一爽。他五岁便入总坛,此後除了偶尔回家,便少有出游之时,这次虽然不知燕归休为何带他出行,眼见得这天地广阔之象,还是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这一回出来,燕归休意在游览,示意舟子不必用力划船,只顺水而行即可。快黄昏才到了镇江,却不停留,直往扬州而去。到扬州之时,已是夜色深沈,依旧在船上过了一夜,次日弃船登岸,入了扬州城。
  扬州既称"春风十里扬州路",又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之句,繁华可知。凌尘玉是初来,入目但觉处处新鲜,尤其到了夜间,但见丽人处处,莺歌燕舞,红衫翠袖纷至沓来,比之金陵的旖旎另有一番风光,不由得目瞪口呆。燕归休悄声问道:"好看麽?"凌尘玉不由自主地点头:"好看!"
  燕归休嗤笑著捏了捏他手心:"小土包子!"又虎著脸道:"看过便罢了,不许多想!"既想著要带他出来见识见识,又担心他看多了要胡思乱想,可也真难办得紧。
  凌尘玉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麽个意思,只胡乱点头。
  在扬州逗留数日,大街小巷走了个遍,才又返船起航,仍沿长江东去,沿途时走时停,随意游玩,越江阴,过通州,直过得月余,船才终於驶入了东海。但见眼前碧海蓝天,壮阔无际,日出日落,水面皆是一片金黄。凌尘玉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壮丽景色,不由得心神激荡。
  船只往南行了几日,往西南一折入了钱塘江。这时已是逆流而行,钱塘江水流颇急,虽然船夫用力划船,行走也并不快捷,从日出划到日落,才在六和塔下靠了岸。燕归休站在船头,眼望北面方向,出神片刻,才微微笑道:"终於到啦!"
  凌尘玉站在他身後,脑中一片晕眩,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这一个月来,他始终不知燕归休为何要带他一路远行,这时才知,原来绕了这麽大一个圈子,到头来,还是为了到杭州见他的心头肉柳云!
  燕归休携了他手,一跃上岸,径往北面而行。身後众人紧紧跟上。
  一行人脚程都极快,但入杭州府之时也已是万家灯火,再走顿饭时间,到了西湖边上,但见满湖灯火,虽然夜色渐深,游人却仍有不少,一阵风过,送来清香盈鼻,原来此时已是初夏,满湖的荷花星星点点开了不少。
  燕归休道:"柳云果然没有骗我!"
  凌尘玉怔怔看著他。
  燕归休笑道:"我一个月前来此,荷叶亭亭如盖,却连花骨朵也不见一支,柳云道最多一个月,便会开花了,果然如此!"
  凌尘玉呆怔半晌,才在心底悠悠叹了一声,只觉自己可怜可笑到了极处。却原来一个月前他忽然离去,竟也是来了杭州。罢,原先还暗自猜疑这一个月他为何又这般柔情似水,如今却是什麽也不必想了!
  早有人到湖边吆喝一声,叫来一艘游船,一行人上了船,船夫双桨一划,小船直向湖心荡去。
  岸边的喧闹渐渐远了,四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舒缓的船桨打水之声,冷月无声,照得整个西湖凄清一片。凌尘玉呆呆坐在船头,燕归休道:"今夜先看过西湖月色,明後日我带你好好地将杭州走个遍,你便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言非虚。"
  凌尘玉无声而笑。杭州有柳云,不必有西湖,不必有其他,已是天堂。
  燕归休痴痴望著他脸上淡淡笑容,紧紧握了他手,心中柔情荡漾,想要再说些什麽,又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不想轻易打破了这一刻的安详静谧。
  水声荡漾之中,小船载著各怀心事的两人,慢慢地将西湖游了个遍,终於又回了岸。




第十一章

  夜里一行人便宿在西湖边上的一间大客栈中,包下了一座独立的雅致院落。
  半夜里,凌尘玉睁开了眼,侧过头,身边燕归休鼻息沈沈,好梦正酣。黑暗之中,他拼命睁大了眼睛,也只能看出一点点轮廓,无法看清那人总是带著勾人笑意的风流眉眼。
  他在黑暗中痴痴地看了许久,许久,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了床,著好衣裳,吱呀一声,开了门。
  燕归休惊醒了,迷糊叫道:"阿玉?"
  凌尘玉轻声道:"起夜。"
  燕归休便哦了一声,翻了个身,重又睡去了。
  凌尘玉走到外面,一步步地走出了这院子,又往客栈大门走去。只要出了这大门,从此天南地北,所有前尘往事,都跟他再没半分关系。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甜而淡的香气,淡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却美妙得仿佛春天的花香,让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曾有过的美好时光。曾经的花前月下,那些甜蜜得要将人融化的日子,一点一滴地在心间浮现,让人恨不能永永远远地沈溺其中,一生一世都不要醒来。
  他在客栈大门前停了下来,脸上带著恍惚的笑意,笑意中却带著说不出的悲伤。
  脚步只顿了一顿,他便转身冲回院子,大喝道:"有敌人,大家快起……"
  话未说完,嗤嗤声响中,暗器自四面八方如雨而至。他碧血枪已断,此番出门只带了剑,而方才为了不惊动燕归休,连剑也未带出来,当下扯下外裳,在身周一转,将所有暗器悉数兜在其中。
  但第二轮暗器紧跟而至。砰地一声,燕归休破门而出,长剑抖处,将两人护了个密不透风。
  这时青冥教众人都已被惊醒冲出来。凌尘玉叫道:"有迷香,大家闭住呼吸,冲到客栈外面去。"
  燕归休喝道:"走!"众人一起冲出小院,奔出客栈,来到大街上,燕归休这才提声喝道:"无胆匪类,还不现身?"
  
  夜色中却无人应答,只有一声极轻的叹息,带著说不出的惋惜和遗憾,自前方幽幽地传了过来。跟著有人轻声道:"走罢!"
  话音甫落,话声传来处忽然间现出十来道黑影,一起轻烟般向远处掠去。
  燕归休喝道:"相好的,留下罢!"抢手抓过边上一人手里三枚钢镖,手一扬,疾射向黑影现身处。
  钢镖所向,正是方才发声撤退之人。那人虽只发了这一声,又是在十数人拥簇之中,可是燕归休这三镖却射得既劲且准,话声刚落,镖已射至那人背後,他身後十余人竟没一个来得及拦阻,眼睁睁看著三枚钢镖擦过自己身边,射至那人背後。
  那人哼了一声,也不回头,抬手往後一抓,跟著一扬,三枚钢镖陡然间倒射了回来,燕归休往後一退,夺夺夺三声,三枚钢镖都射在他方才站立的青石板上,直没至柄。
  燕归休喝道:"好身手!"足下一点,提剑疾追而去。
  钢镖一来一回,两人各显神通。燕归休不知对方是谁,却知必是绝顶高手无疑,其身侧诸人也绝非庸碌之辈。这等实力,居然不但夜半率众偷袭,还事先用上迷香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那是志在必杀!今夜若非凑巧被凌尘玉发现,只怕自己武功再高,不免也要葬身於此!
  敌人武功既高,复又阴险毒辣,一击不中,当机退走,绝不拖泥带水。树大招风,江湖上想杀他的人不知凡几,但他武功绝世,身边更是高手如云,向来不如何放在心上,但这样的敌人若不查个究竟,那可当真是要寝食难安!
  那人眉头一皱,抬手做了个手势。他身後十余名黑衣人一起点头,忽然间往四下里一散,飞檐走壁,竟然各自远远遁走了,只余那人仍沿原来方向直奔。
  燕归休暗骂了一声好狡猾。无可奈何,舍了余人,只追著那人而去。青冥教众人紧紧跟在他身後。
  双方一前一後,纵跃如飞,没多久便出了杭州府,渐渐来到旷野之处。此时那人身後已只剩了燕归休一人紧追不舍,原来青冥教众人武功虽高,轻功亦十分了得,但毕竟不如这二人,渐渐便被二人甩下了。
  又奔出片刻,不远处忽然现出一条白线,月光下白线渐渐清晰,原来是条河流,河面宽阔,决不能一掠而过。燕归休暗喜,心道看你往哪儿逃!
  那人哼了一声,猛然间足下发力,向前掠去。河前头丈余之处生了一株大树,那人一掠之下,脚尖便踏到了树干上,跟著脚下一蹬,反转了身子,箭一般地弹了回来,手中剑已出鞘,剑尖所向,正是正疾奔而来的燕归休。
  这一剑并无花招,威力全在一个快字。他武功本已惊人,这时借了树干的反弹之力,速度之快,直逾闪电,而燕归休却原本就是向著他疾奔而来,直似自己撞上去一般,这麽一来,要躲开这一剑更是难上加难。
  眼看这一剑就要将燕归休透胸而过,但那人蓦地里眼前一花,便不见了燕归休踪影。那人吃了一惊,耳听得一侧风声微响,知道不妙,侧身急退,手中长剑跟著递出。只听得叮叮叮连声作响,倏忽之间,两人便过了七八招。
  原来方才那人脚下一动,未及到得树上,燕归休已知他心意,追击不及,当机闪身避让,这才能及时躲过,同时迅捷绝伦地出剑反击。
  七八招一过,那人赞道:"好剑法!"
  燕归休道:"彼此彼此!"一边应招,一边凝神思索对方身份。
  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月色下只见他双目灵动,眼周肌肤光滑细嫩,显然年纪甚轻。但他想来想去,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江湖中何时又出了一个这样年轻的绝世高手。
  他行事虽然有些不像话,但天资惊人,学的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功夫,虽然年纪轻轻,武功之高,较之其父燕南渡已不遑多让,足可跻身江湖前五之列,若非如此,青冥教也不能轻易成为天下第一大教。此人和他斗到现在,竟丝毫不露败象,身手可知。
  他想得片刻,不得其解,暗哼一声,心道待擒住了你,自然知道你是谁!
  这片刻之间,两人已过了五六十招,那人虽未露败象,燕归休却已察觉对方似乎剑法不在自己之下,但内力较之自己,毕竟还是差了一线,斗到五百招之後,自己多半便能稳占上风。更何况他还有下属相助,只需拖住此人,不许他逃脱,待众人赶到,此人便插翅难飞!
  又斗了片刻,後方渐有风声响起,燕归休知道是青冥教人等即将赶到,心下暗喜。
  忽听那人喝道:"再接我三剑试试!"手上剑法忽然一变,电闪雷鸣一般,一剑快似一剑地刺来。
  这三剑一出,燕归休竟不及招架,被他逼得连退了几步。
  那人并不追击,哈哈一笑,足尖一点,往後一个翻身,直往身後河中落去。哗啦一声响,一艘小船便在此时出现在河面上。那人足尖落下,恰恰落在船中,船中舟子竹竿一点,小船便荡出了数丈,竹竿再点,又是数丈。
  燕归休再也不料有此,奔到河边,眼睁睁看著那舟子竹竿连点,小船顷刻间远去,气得只是跺脚。
  他想起那人方才的三剑,又是吃惊,又是烦恼,心中隐隐想到了些什麽,一时却模模糊糊地想不明白。又想起那人明明志在必杀,偏又将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心思之缜密,实非常人可及,一念及此,心里更是烦恼。
  身後脚步声传来,青冥教众人堪堪赶到。燕归休悻悻扫了众人一眼,有心责怪,但想众人轻功所限,并非不够尽心尽力,只得罢了。
  正要领著众人往回走,蓦地里一呆,道:"阿玉呢?他在哪里?"
  
  他全力追赶那人之时,凌尘玉跟著众人追了一阵,悄悄落後,终於寻了个机会躲在暗处,等到众人都远去了,这才逃走。众人心急追赶燕归休,他又十分小心,竟没一个人察觉他不见。
  敌人已散,为首的那人武功虽高,但以燕归休武功,又有许多高手在旁,就算杀不了那人,也绝不会有甚危险。他身为燕归休护卫,护其平安,是职责所在,所以方才才会放弃脱身之机,返回示警,如今燕归休既已平安,他不必再留。
  所有的声响都渐渐远去,眼泪不由自主地一滴滴落下来,脚下却丝毫没有停顿。
  也不知跑了多久,月亮已渐渐西斜,忽然间身後传来"阿玉,阿玉"的呼喊声。他回头看去,只见燕归休正远远地追来,身後更远处跟著青冥教人等,虽然相距尚远,可是他速度快极,两下里距离正不断缩短。
  他望得一眼,心中一惊,又复一酸,心道:"此时不走,便一生一世都走不脱了!"
  回过身去,脚下更加发力疾奔。再奔出片刻,眼前现出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凌尘玉更不迟疑,沿山路直奔了上去。
  燕归休眼见自己叫得声嘶力竭,他竟毫不停留,心里一阵悲又一阵怒,再也料不到自己方自遭人刺杀,凌尘玉竟会乘著自己追击敌人之机逃走!他一边展开轻功急追,一边喝道:"阿玉,你再不停下,我可不客气了。"过得片刻,又求道:"阿玉,你别跑,我……我以後不欺负你,我会好好待你!"
  但无论他恐吓还是哀求,凌尘玉都毫不理睬。燕归休追出一阵,心里渐渐绝望,只觉得恨怒满胸,咬牙暗道,我就不信我追不上你,到时,到时……
  到时如何,一时却没有主张,但总之是决不能由得他逃走,当下只拼命追赶。
  山上道路交错,每逢岔道,凌尘玉只大致看一下方向,便胡乱选一条奔下去,到得後来,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山路崎岖,奔跑远不如平地迅捷,但他固然如此,燕归休等人也是一般,而山路交错,树石掩映,易逃难追,只盼燕归休一个不慎追错了方向,就此追自己不上。
  夜风中燕归休的声音忽远又忽近。他不同凌尘玉不敢燃起火把,全靠一点月色照明,他手中点了火把,眼前光亮,追起来自然容易,初始自是越追越近,後来山路交错,虽然可以查看地上痕迹,也难免有追错之时,但此时正值草长叶茂之时,山上多草木,每有人掠过,枝叶便发出极轻微的婆娑之声,他带来的人中颇有精通追踪术的,这一点声响已足以指引方向,便偶尔追错,也总能设法绕回来。如是追下来,竟然大致不差,於是便忽远忽近,凌尘玉始终不能真正将他甩掉。
  这时凌尘玉正奔到一条宽不过尺许的狭窄山道上,崎岖不平也就罢了,最惊心是一侧靠山体,一侧悬空,悬空一侧黑黝黝地看不清底下,这样的路白天已是难行十分,夜里更是可怖,凌尘玉却只略一停顿,便直奔了下去。燕归休的声音已在不远,这时回头,无异於自投罗网。




第十二章

  奔至半途,忽然间一只脚下不知踩到了什麽一滑,他一个踉跄,急忙想要稳住身形,但就在此时,另一条腿却忽然一麻,顿时无力支撑,身子晃得一晃,还未想明白何以如此,人已不由自主地向山谷底下直跌了下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他一惊之後,心里顿时一片冰凉,夜色中看不清底下情形,但正因为看不清,才更加令人惊惧。
  这时已全不由他自主,呼呼风声中,只觉自己不断向下坠落,越来越快,一颗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中炸了出来,但除了竭力运起真气,护住全身之外,便再无他法可想。
  蓦地里身躯一停,却是跌在了一株斜生的树上,但未及庆幸,便听得喀嚓一声,那树枝承受不住他自那般高空直冲而下的巨大力道,当即折断,他只停了片刻,便又跟著那树枝一起跌了下去。
  这一回跌落,再无阻滞,砰地一声,狠狠砸在谷底,翻滚了许久才停下来,全身剧痛袭来,登时昏晕过去。
  过得好一阵,他才有些清醒过来,朦朦胧胧地听得上方传来燕归休急切又恼怒的呼喊声。燕归休已在近处了。
  他咳了几声,吐出来的全是血沫,只觉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堪,连自己也不知到底摔断了多少骨头。
  燕归休的声音仍在不断响起,愈来愈是急切恼怒,他勉强抬起头,看著上方。这谷深有四五十丈,他能保得性命已是至为幸运,以他此时伤势之重,要靠自己逃出生天怕是难於登天,但只需他发声呼喊,立时便能得救,否则说不定这谷底便是他葬身之处,但只这一叫,从此再无脱身可能。
  离他不远,便是一条小河,河水自他身侧哗哗地流过,此外便再无其他声息。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黑黝黝的谷底,脑中翻来覆去,想得许久,张了口,却无论如何叫不出来。过得片刻,燕归休的呼喊声渐渐远去,终於再听不到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终於又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似乎有些清醒过来,耳中隐隐听见琴声舒缓,说不出的宁定祥和,将尘世喧嚣都静悄悄地消散了去。这时他周身疼痛不堪,连呼吸都觉艰难无比,虽然意识模糊,也觉说不出的难熬烦躁,但听著这琴声,心里却渐渐宁定,终於慢慢又睡了过去。
  如是时昏时醒,依稀知道自己似乎是在一艘船中,每当醒来,伴著轻柔水声,总能听到琴声悠悠,鼻中偶尔可以闻到嫋嫋药香,又似乎不时有人过来查探自己情况,将汤药一勺一勺喂入自己口中,身上伤处也被一一处理过。他屡次想要睁眼看看那人是谁,却无论如何不能真正醒来。
  不知经过了几个晨昏,小船终於靠了岸,有人将他抱起,离船上岸,一路曲曲拐拐,走得许久,才进了一间厢房,将他放在一张床上。那人离去之前,他半睁著眼睛,似醒非醒地看了那人一眼,喃喃道:"你,你是谁?"但还未听见回答,便又昏了过去。
  到得真正醒来,已是不知几日後了。还未睁开眼来,果不其然又听见琴声,他转头看去,只见前方窗前,一人一身白衣,背对自己而坐,正低了头仔细抚琴。
  这一眼看过,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又要晕去。连命都拼上了,难道竟还摆脱不了那冤家?
  那人回过头来,微微笑道:"醒了?"
  一见那人脸容,凌尘玉顿时长出了口气,道:"是公子救了在下麽?"那人也是年轻俊雅,潇洒出尘,却绝非燕归休。他相貌或略不如燕归休,然而一双眼中满是温暖笑意,让人如沐春风,令人不自禁地心生好感。
  那人眨了眨眼睛,道:"看来是的。"
  凌尘玉不觉一笑,什麽叫看来是的?他想要坐起身来,方只一动,剧痛袭来,啊的一声痛呼,几乎又要晕去。
  那人叹了口气,道:"骨头断的七零八落,我千辛万苦才给你接好了的,你若是乱动,万一再给我弄岔了,我大概不会重新给你接一遍,而是会一脚把你踹出去!"
  他嘴里说著狠话,眼里却满是笑意,走过来站在床边。
  凌尘玉方才一动之下,便知自己肋骨、双腿、右手都有骨折,那人居然能一一接好,行船途中也没出任何岔子,足见高明。他正要开口,忽然间鼻中闻到一股香气,肚子登时咕咕叫起来。
  那人大笑。一名童仆走进来,将一碗汤水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道:"庄主,鸡汤熬得了。"
  那人挥手让童仆退下,摸了摸汤碗,对凌尘玉道:"太烫,你且稍等。"
  凌尘玉嗯了一声,目光在金黄油亮的鸡汤上一转,便移了开去。可是虽然可以不看,无奈腹中饿得火烧一般,鸡汤又实在太香,由不得人不馋涎欲滴,他连吞了几口口水,不由十分尴尬,脸上也红了。
  那人似觉十分有趣,笑吟吟地看了他一会,才道:"有什麽好不好意思的?你饿了五日,不饿得发疯才是怪事!"
  凌尘玉诧异道:"原来我昏迷了五日麽?我伤得这麽重?"他方才醒来之时,便运气试过,知道自己伤势十分不轻,但似乎没这般重。
  那人道:"伤得是不轻,不过你昏迷五日,倒不纯粹是因为你的伤,是我怕你醒来乱动,以至有甚差池,便索性给你用了药,让你一直睡著。"说著双手托著他背部让他坐起来,侧身坐下,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腾出一只手,拿汤勺舀了鸡汤,仔细吹凉了,这才送到他嘴边。
  凌尘玉张口吞下,只觉鸡汤香浓爽滑,美味至极,将以往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统统都比了下去,一口下肚,便眼巴巴地盯著鸡汤,等第二口喂来。
  那人忍著笑,倒也不故意捉弄他,果然又舀了第二口,仍旧仔细吹凉了喂他。
  如是过得好一阵,才喂完一碗鸡汤,凌尘玉仍未餍足,那人重新让他躺下,道:"你伤势沈重,又饿了五日,不可暴食,迟些我再命人为你另熬汤水。"
  凌尘玉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讪讪应了一声,道:"尚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那人道:"断鸿。"
  凌尘玉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断鸿摇了摇头,道:"莫要恩公长恩公短的了,叫人好生不自在,不嫌弃便叫一声断大哥罢。小兄弟叫什麽名字?"
  凌尘玉依言道:"是,断大哥,小弟凌尘玉。"
  断鸿赞道:"好名字,凌兄弟确实风姿如玉。"
  凌尘玉不由得苦笑。风姿如玉?那是旁人用来形容柳云的罢?尤其经过这一番折腾,他虽然看不见自己,也知此时必定污秽憔悴,形容似鬼,还说什麽风姿如玉?他问道:"断大哥,这是何处?"
  断鸿道:"太湖。"
  凌尘玉心道怪不得在船上呆了这许久,原来是到太湖来了!道:"太湖七十二岛,不知是哪一岛?"断鸿道:"无名小岛罢啦!"跟著又道:"你伤得不轻,须得好生调治才好,我这里别的没有,倒是十分清静,你便安心住著罢。"
  凌尘玉心中微微不安。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伤养起来,可绝非十天半月之事,萍水相逢,未免太过打扰。但眼见断鸿神情自若,似乎丝毫不以为意,他天性洒脱,江湖儿女更不必婆婆妈妈,这麽一想,当即抛下心头顾虑,坦然应下。
  原本只道至少也要月余才能行走,不想断鸿给他用的药十分灵验,他在床上又躺了十余日,竟然便可以下床慢慢行走,先时在房中走几步,後来便去庭院里,再过得几日,已经可以在整个庄园里慢慢闲逛。
  这庄园大极,却只有三五童仆收拾服侍,摆设布置简朴雅致,处处都透著淡泊出尘之意。凌尘玉一边四处观看,一边赞叹。断鸿笑吟吟地道:"庄子里随你怎麽走都无妨,可别走到外面的林子里去。"
  庄园外面,一圈都是林子,郁郁葱葱,树木繁茂,挡得严严实实,里头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里头。
  凌尘玉道:"怎麽?"
  断鸿道:"我不喜人打扰,在林子里设了阵势,不许人进来。"
  凌尘玉道:"那可不是与世隔绝了麽?"
  断鸿道:"尘世喧嚣,正要与世隔绝才好。"
  凌尘玉笑嘻嘻道:"原来断大哥是世外高人!"
  断鸿哈哈笑道:"什麽高人不高人,不过是比旁人更喜清静罢了。"又吓唬道:"你若不听话,跑到林子里去,我便让你在里面困著,绝不会领你出来!"
  这时两人早已熟稔异常,凌尘玉哪里怕他?嘴里应下,但好奇心被勾起,待伤势大致养好之後,某一日终於按耐不住,趁著断鸿不在身边,悄悄溜到林子里查看。
  果然那林子里阵势变化十分高明,他在青冥教也颇曾学过五行变化之术,但这阵势在外面看看是不难的,到了里面却全无头绪,绕来绕去,一直绕到天黑,兀自在里面打转,只得放声大叫:"断大哥,救命!"
  他叫得许久,断鸿才笑嘻嘻地进来,领了他出去,教训道:"跟你说过不许进来,非不听!"
  凌尘玉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後。两人回到庄中,凌尘玉道:"断大哥,小弟心中有一事,好生决断不下。"
  断鸿道:"什麽事?"
  凌尘玉道:"小弟伤已养得差不多了,本该回洛阳,但……但又恐他或者会往洛阳寻我,若是被他得知,那便如何是好?若然不回,小弟私自逃走已是不该,如今再音信全无,爹娘岂不担心?"这时他已在此处住了一月有余,两人相处十分相得,其乐融融,他早已将所有事情对断鸿和盘托出。
  断鸿道:"我道是什麽事,这有什麽难的?你写封信,我派人送给令尊令堂,免他二人忧心,你且安心在此住著,等时日略久,燕归休查得不那麽紧了,你再悄悄回去便是。"
  凌尘玉大喜道:"如此甚好,多谢断大哥,只是又要多打扰断大哥一阵子了。"
  断鸿道:"有什麽打扰的?我孤单单的一个儿,平日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人,你在这陪我,我不知多欢喜,只怕你嫌这里不够热闹,不肯留下。"
  凌尘玉道:"这里又舒心又自在,我千肯万肯,但断大哥你明明前阵子还说不喜人打扰的!"他住在此处,断鸿待他十分爱惜照顾,几乎是事无拂逆,他自五岁入青冥教总坛,初始拼命练武,以求不被淘汰,後来同燕归休纠缠,起起落落,不得片刻安宁,如这段时日这般闲适时刻,竟是从来没有过,以至於他每每想起前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断鸿道:"我不喜旁人打扰,但你又不是旁人。"
  凌尘玉早知他待自己不同别个,听他如此直言道来,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望著他不知说什麽才好。
  断鸿微微笑道:"一直呆在庄里,确实有些烦闷,你伤也好得差不多啦,过几日我带你去太湖转转罢!"




第十三章

  过得几日,他果然带著凌尘玉出了庄子,在林子里左一折右一拐地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但见烟水辽阔,天地一片苍茫。
  早有舟子撑著小船候在一边,两人上了船,舟子便扳动船桨,小船缓缓地向湖水中驶去。
  断鸿带了琴来,在船头盘膝坐下,略试了试琴弦,望著凌尘玉微微一笑,便开始抚琴。
  凌尘玉坐在他身旁,只觉得琴声柔和恬淡,仿佛水流缓缓流淌,又似春花轻轻绽放,後来,却似万物都沈寂了去,天地间惟余一片安详。
  他虽然逃离燕归休,然而燕归休肯不肯罢休,父母会否受牵连,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种种後事都是悬而未解之事,这段时日他终日笑嘻嘻的,看似洒脱,但心底深处实有莫大隐忧。但这时听著这琴声,眼望烟波浩渺,却一时将心头杂念都去了,只余安乐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琴音早已散去,断鸿含笑望著他。
  凌尘玉由衷道:"断大哥弹的好琴!"
  燕归休也弹得一手好琴,当年为了勾引他,一得闲暇便给他抚琴,附送秋波无数,端的是缠绵悱恻,欲语还休,迷魂药一般,轻轻易易便将他迷了个神魂颠倒。但相比较起来,他却觉得,还是断鸿这一曲更胜一筹。
  断鸿摇头道:"这话可说不上,断大哥便只会这一曲。"
  凌尘玉暗道这便好比有人出手必杀,将天下间什麽样的高手都一招打败,却对众人道,在下不懂武功,便只会这一招。天下焉有是理?下意识便想张口反驳,但跟著想起两人相识以来,果然他每回抚琴,弹的都是这一曲,不由得大为惊奇,道:"这可真是奇了,断大哥没有骗我?"
  断鸿道:"我骗你作甚?我乐理只是粗通,其他琴曲一概不会!"
  凌尘玉啧啧称奇,道:"此曲神妙无方,不知叫的什麽名儿?小弟也听过些琴曲,这一曲可从来没听过。"
  断鸿微笑道:"此曲名曰清心咒,乃先母所教,清心宁神,最好不过。"
  凌尘玉赞道:"伯母真是兰心蕙质。"忽然间一怔,既称先母,那便是已经仙逝!想起昨日断鸿那一句孤单单的一个儿,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他已在此住了许久,却从未见过断鸿半个亲友,也从未听他提起过往之事。
  断鸿嗯了一声,脸上犹带微笑,眼中却一片黯然。
  凌尘玉试探著问道:"不知断大哥师承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断鸿静了片刻,缓缓道:"无门无派,父母双亡,孤魂野鬼一只。"
  凌尘玉顿时呆了。他虽然已有些料到,却绝料不到他身世竟凄凉至此。
  断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人各有命,你不必为我难过,我已经惯了。"
  他说著已经惯了,眉梢眼角却全是哀伤落寞。凌尘玉心头热血上涌,道:"大哥,小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允可。"
  断鸿道:"什麽事?"
  凌尘玉道:"小弟对大哥十分仰慕,有意与大哥义结金兰,大哥,你可愿意麽?"
  断鸿一顿,道:"你这是可怜我麽?"
  "哪里!"凌尘玉拼命摇头:"我与大哥一见如故,我知道大哥对我定然也是一般!"
  断鸿失笑道:"何以见得?"
  凌尘玉坐正了身体,端端正正地道:"你我萍水相逢,若非如此,大哥何以不但救我性命,还对我这般照顾?"
  断鸿不答。
  凌尘玉苦著脸道:"莫非大哥……是嫌弃小弟不成器麽?"
  断鸿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你都已经改口啦,我便嫌弃你,又有何用?"
  凌尘玉愣了愣,一跃而起,倒头便拜:"大哥!"
  断鸿一把将他拉起,握著他双手,定定看著他片刻,忽然间仰天而啸,啸声响遏行云,充满了喜悦之情。
  凌尘玉也仰起头,紧跟著一声长啸。他原本只是一时热血,但这时为断鸿啸声感染,想到他这月余的相待之情,只觉心中喜悦不可抑制。
  两人啸声相和,在这空旷天地间随风远远传出,许久方歇。断鸿道:"大哥幼年失亲,多年来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再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能有一个兄弟!"
  凌尘玉道:"若然大哥愿意,日後千山万水,小弟都愿与大哥同行!"
  断鸿重重一点头,对舟子道:"去无锡。"对凌尘玉道:"咱们去喝酒,今日你我兄弟不醉不归!"
  凌尘玉大声道:"好,不醉不归!"
  
  舟子卖力划船,不到一个时辰,小船在无锡城畔靠了岸,两人携手上岸,脚步迅捷,直往无锡城中走去。断鸿居於太湖,对无锡十分熟悉,熟门熟路,带著凌尘玉直入城中,进了一家酒楼。
  那掌柜的看来是相熟的,忙忙迎进去,领著二人到雅座坐下,跟著便上酒上菜。
  此处菜肴只是精美,那酒却的是佳酿,一拍开泥封,酒香扑鼻而来。凌尘玉脱口道:"好酒!"
  断鸿道:"贤弟也爱杯中物麽?"
  凌尘玉道:"只是酒量不佳。"
  断鸿道:"无妨,左右不过一醉。"满满倒了两大碗酒,道:"贤弟,你我满饮此碗。"端起酒碗,一气喝干。
  凌尘玉确实酒量不佳,但当此之时,却非喝不可,道:"是,大哥。"更不推脱,端起酒碗,也是一气喝干。
  断鸿见他喝完,便又给两人倒了酒,微笑著看了他片刻,举起酒碗。凌尘玉也举起碗来,同他一碰,跟著喝干。两人都是心头喜悦,反而不知说什麽才好,那便不去说话,只是相视而笑,不住喝酒。
  两人酒到碗干,那酒坛子极大,一坛酒却也渐渐浅了。凌尘玉放下酒碗,道:"大哥,对不住,小弟量浅,恐怕不能陪大哥尽兴了。"话音刚落,人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原来已是醉了。
  
  醒来之时,只觉头痛欲裂,他呻吟了一声,翻来覆去,头痛却是半分不减。忽然间额头一阵温暖,一只手轻轻压在他额头,有人道:"很难受麽?"
  凌尘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道:"大哥?"
  断鸿道:"看你这模样,倒似从来没醉过一般。"
  凌尘玉叹道:"确乎是第一回醉。"他从前在青冥教总坛,处处有人管束,便偶尔饮酒,也是浅尝辄止,哪有喝醉的机会?
  断鸿倒了一碗不知什麽汤,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下去。他放下汤碗,手指放在他头上轻轻揉按,道:"再睡一忽儿,醒了便好了。"
  凌尘玉嗯了一声,不知是那汤的作用,还是被他手指按得实在舒适,头痛渐消,果然慢慢又睡了过去。
  醒来果然神清气爽,再看时,原来已回到庄中,至於如何回来的,那是半点印象也无。
  起身开门,断鸿恰恰走到门前,见他开门出来,微笑道:"我算著你该醒了,可还觉得难受麽?"
  凌尘玉道:"没有了,多谢大哥。"
  断鸿道:"你我兄弟,何必言谢?"
  凌尘玉便不再说,只微笑点头。他父母俱在,更有亲生大哥,三人皆对他关爱异常,但他少小离家,同家人聚少离多,便是如今,虽然逃出青冥教,也不能就此合家团聚,他虽不似断鸿那般身世凄凉,心中却终不免有极大缺憾,这时平白得了这麽一个情深义重的大哥,不由得又是新奇,又是欢喜。
  
  转眼七八日过去。
  这一日夜里,凌尘玉被一阵琴声惊醒,心道:"大哥怎的半夜里想起弹琴来了?"这琴声他一听便知是断鸿所发,但只过得片刻,便觉不对。弹的仍是那一曲清心咒,仍有水流潺潺,春花绽放,却都凌乱不堪,更有杀机隐隐。
  幸而杀机和那股凌乱之意都在渐渐淡去,许久之後,琴声终於恢复了往日的柔和恬淡。凌尘玉一直屏息凝气,这时才长出了口气,起身走出房间,纵身跃上房顶,道:"大哥怎麽了?"
  断鸿脸上已是一片宁定,道:"方才有人给大哥送了口信来。"
  凌尘玉奇道:"什麽口信?"
  断鸿道:"有个朋友,给大哥送来了仇人的下落!"
  仇人?凌尘玉吃惊道:"大哥……"
  断鸿道:"大哥幼时,先父便为人所杀,先母虽然不是为人所杀,却因此郁郁而终。"
  凌尘玉啊了一声,断鸿只告诉他父母双亡,却从未同他说过这个。他伸手和断鸿相握,道:"大哥,小弟陪你去报仇!"
  断鸿笑容苦涩,道:"仇人武功在我之上,先母便是因此才令我习这清心咒,以琴音压制我心中杀意。"他摇了摇头,道:"但仇人不死,杀意便能压制一时,终究难灭。"
  凌尘玉道:"仇人武功再高,咱们兄弟联手,未必便打不过他!"
  断鸿道:"仇人不但武功高绝,而且势力庞大。大哥已经邀约了许多江湖朋友相助,但比之仇人的势力,那是大大不如。"
  凌尘玉一呆。这可如何是好?
  断鸿幽幽道:"杀父之仇不报,大哥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快活。"
  凌尘玉心道,这是自然。眼望著他,不是说什麽才好。
  断鸿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说不得,要用一用阴谋诡计。贤弟,你可会因此责怪大哥?"
  凌尘玉急忙摇头:"小弟怎会责怪大哥?"他天性说是磊落也好,说是单纯也罢,一生之中,除了那次一怒之下哄骗燕归休遣散後院人众,便再没用过半点阴谋诡计,但想敌人若果然如此厉害,那麽也只有如此,这等血海深仇,总不成要大哥就此放下,当下更握紧了断鸿双手,道:"大哥,你若要报仇,小弟与你同去!"
  断鸿凝视他良久,道:"大仇若能得报,贤弟便是大哥的恩人。"
  凌尘玉吓了一跳,道:"大哥言重了!"
  断鸿微微一笑,却忽然道:"中秋将至,贤弟是时候回洛阳,合家团圆。"
  凌尘玉不料他忽然提起此事,迟疑道:"如今还不过七月……大哥,你是要赶我走麽?"
  断鸿道:"赶路也要时间。贤弟放心,仇人并非旦夕即至,大哥更不会莽撞行事,报仇一事,大哥一定算你一份。"
  凌尘玉见他说的郑重,放下心来,又想既然仇人这般厉害,自己可不该莽撞行事,还是先回洛阳,见过了双亲兄长之後方可,再者父亲久经风浪,若能得他相助,那麽助大哥报仇一事便更有把握。当下道:"大哥你不可骗我!"
  断鸿含笑摇头,道:"明日大哥便为你践行。"顿了顿,低声道:"大哥孤苦多年,如今得了你这样一个弟弟,心中实是不胜欢喜。"
  凌尘玉道:"小弟也是一般。"
  断鸿道:"待报了大仇……"他轻轻一笑,脸上露出不胜向往之色,却不再说什麽,只握紧了凌尘玉的手。




第十四章

  第二日两人乘船离岛,仍往无锡而去。靠岸之後凌尘玉独自上了岸,断鸿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贤弟,珍重!"
  凌尘玉道:"大哥珍重!"依依不舍地又望了片刻,转身大踏步而行。
  这时离他逃走已经两月有余,不知燕归休是否还在寻他,但为防万一,还是特意戴了斗笠,帽檐挂了黑纱,将脸容遮去大半,也不走大道,挑了乡间小路快步前行。
  中午时分出了无锡,来到一处小镇,寻了个不起眼的店铺用了饭,跟著仍往西行。洛阳并非在正西方,但如直走洛阳,势必经过金陵,那便大大不妙,是以他宁可绕一绕远路。
  将将日暮时分,来到一片大湖边,他引颈四下望去,欲要寻找船只过河。
  便在此时,身後马蹄声急促响起,他吃得一惊,回头望去,只见来路上十余骑疾驰如风,直向他奔来,其时距离尚远,看不清马上人等面目,但众人身上所穿,分明正是青冥教教众服饰!
  他先时听得声音,已觉不妙,这时更无疑虑,展开轻功,沿著湖边亡命狂奔。
  他轻功虽不如燕归休,但也足以自傲,这一发力狂奔,那群人一时竟然追他不上。但没过片刻,前方又有马蹄声响起,又是十余骑疾驰而来。
  这时他前後皆有追兵,右侧是湖,唯有向左逃走。但果然片刻之後,左侧前方也有蹄声响起。没多久,三下里终於会合一处,数十骑团团将他围在当中。
  半刻锺之後,另有蹄声响起,十余骑拥著一人疾奔而至,先前的数十骑当即分开,让为首的那人驰入了圈中。
  那人勒马停在凌尘玉身边,定定看著他,道:"我道你死了,我道你死了!我搜了一整夜,找不到你,第二天却在一片山谷里发现了大滩血迹,我,我……"他哽咽著说到此处,忽然又满脸怒容,切齿说道:"阿玉,你好狠的心!"
  凌尘玉呆呆看著他,脑中一片空白。千方百计逃离的人,竟这麽轻易又寻了来!
  他望著燕归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目光胡乱地四下望去,企图找到一个脱身的缺口。
  燕归休低声道:"你,你还想再逃!"
  凌尘玉心头苦涩,你又为何一意要留我在身边?
  燕归休探手抓住他,将他扯上马来,抱在怀里,一抖缰绳,纵马缓缓往北而去,数十骑紧紧跟在他身後,绕过这一片大湖,便有路直通金陵。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弦月初上时,燕归休忽然勒马停住。
  有人纵马上前,道:"少主,前面有片林子,大夥儿将就一晚,明日再赶路罢!"
  燕归休点了点头:"好!"
  再过去二里地,果然有片林子,众人进去,寻了片空旷之地下了马,却不将坐骑栓在树上,只牵到一处,分了人手看管起来。
  燕归休问道:"对方大约有多少人?"有人伏地听了片刻,道:"人数大约跟咱们差不多,武功应该都算得高强,不过咱们倒也不惧。"自出无锡开始,一行人身後便有人跟踪,初始只有一二人,寻得凌尘玉之後,对方人数陡增,但燕归休等人自是丝毫不惧。
  燕归休嗯了一声,席地坐下来,怀里仍紧紧抱著凌尘玉,目光始终不曾自他脸上稍移。
  大家都不再说话,只纷纷握紧了手里兵器。四下里安静下来,只除了偶尔的风吹草动之声。林子里一片沈暗,除了漏下的一点月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猛然间,前方阴暗处有人一声呼哨,刹那间,四下里刀光闪动,也不知有多少人一起扑了过来。
  燕归休缓缓站起身来,将凌尘玉推到身後。就在这片刻之间,林子里已是杀声震天,他始终充耳不闻,目光只紧紧盯著一处。
  有人正提剑一步步向他走来。
  青冥教有人奔上去拦阻,却都给那人身边的刺客拼死拦下,但刺客中也绝没有人来向燕归休挑战,仿佛早已预定好了要让那人和燕归休一决死战一般。
  凌尘玉喃喃道:"大哥?!"
  燕归休一呆:"大哥?"
  凌尘玉呆呆不能言语。一点月光照射之下,满脸杀气而来的那人,明明白白,正是他义结金兰的大哥断鸿!电光石火间,脑海里闪过昨夜断鸿的言语,有人给他送去了仇人的消息,仇人武功高强,势力庞大……
  不错,他说话之时,燕归休想必已在近处,他也果然武功高强,势力庞大!
  但他明明说是幼年失亲,燕归休年纪还比他小著两岁,如何可能是他的杀父仇人?
  就在燕归休为他这一声"大哥"微一分神之时,断鸿足下一点,疾掠而至,一剑刺了过来。
  燕归休冷笑一声:"不自量力!"提剑相迎,但听得"叮叮叮"交剑之声不绝於耳,倏忽之间,两人已接过了十余剑。
  凌尘玉想要上前阻止,可是他赤手空拳,以那两人的剑法,他哪里插得上手?他手足无措,看得片刻,叫道:"大哥,请你住手!"
  断鸿哪里肯停?反而微笑道:"贤弟,你曾亲口跟我说过,这个人折磨得你生不如死,你憎他、恨他,大哥今日替你杀了他,不好麽?"一边说,一边挥剑急攻。
  凌尘玉心道,我憎他恨他,却没想要杀他,况且你自己说的仇人武功在你之上,现在却又说要杀了少主,如何能够?
  但就在这时,燕归休忽然脸色一变,身体晃得一晃,几乎摔倒,虽然急忙稳住,却被断鸿乘机逼得连退了几步。
  青冥教人等发出阵阵惊呼,纷纷想要赶来保护,却都被刺客死命拦住,一时之间哪里冲得过去?
  断鸿望著燕归休,目光中充满了憎恨而又喜悦的光芒。这复仇的一天,他实在已经期待了太久,久得他就快要发疯!
  燕归休咳了几声,嘴角流下一缕鲜血,却是黑色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中的毒,敌人武功原本略在他之下,但敌人有备而来,今晚这一关,怕是不易过。
  断鸿岂容他缓过神来?长剑一扬,再度急斩而至。
  燕归休忍住胸口剧痛,勉力提剑抵挡,一边厉声喝道:"於堂主,发召集令!"
  有人大声应是,不顾敌人正提刀劈来,急急自怀中摸出信号弹,屈指一弹,半空中一道烟花猛然炸开,显出一条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青龙。
  这是青冥教的最高召集令,凡青冥教众,见之即行,不得有片刻延误。为了寻找凌尘玉,燕归休自多日前得到消息之後,便派遣了数百教众在无锡附近日夜搜寻,他带在身边的人手不过十分之一。
  断鸿哈哈大笑,手上一剑紧似一剑。他岂会不知青冥教还有数百教众留在无锡?但无锡离此虽然不远,却也不近,六七十里地距离,等那些人赶来,也只来得及给燕归休收尸罢了!
  片刻间两人便过了近百招。燕归休挡一剑,便退一步,被压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忽然间刷的一声,断鸿一剑削至,他提剑疾挡,又後退了一大步,断鸿侧过剑尖一划,在他臂上划了一剑。
  断鸿狂声大笑:"燕归休,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凌尘玉一直盯著两人的决斗,当燕归休受伤流血之时,他终於再不迟疑,俯身捡起一名死去的刺客掉落的铁棍,几个纵跃,到了二人身边,铁棍刺出,便要为燕归休挡住断鸿刺来的剑。




第十五章

  铁棍方自刺出,忽然间一侧十数丈外飒飒风声响起,有人大喝道:"未必!"
  话音刚落,身後已有劲风响起,断鸿心中一凛,暗道怎麽来得这般快?不及杀敌,先救自身,回剑往後一圈,挑飞了一柄大刀,一双银钩。
  两人如飞而至,各自接住了被挑飞的大刀和银钩。原来两人甫入林中,便见燕归休遇险,眼见不及阻挡,当机立断,将手中兵器射出。
  凌尘玉愕然道:"二师兄,七师兄?"只见那接住大刀的尖嘴猴腮,满口龅牙,接住银钩的鼻大眼小,满脸麻坑,可不正是总坛中武功最高的二师兄朱广重和七师兄常时业?
  二人身後还有五六人,居然都是自己在总坛的师兄弟!此时离燕归休年满二十、正式参与教务尚有月余,却不知这几名师兄弟怎的会提前下山,还恰好於此时赶到,救了燕归休一命?
  常时业一摆双钩,挡在燕归休身前,道:"少主快请退後,这贼子交给属下人等就好!"燕归休正火冒三丈,哪里肯退後歇息?厉声喝道:"一起上,格杀勿论!"常时业等人齐声应是,眨眼间将断鸿密密围住,十八般兵器一起向他招呼。
  断鸿心头怒极。他煞费苦心排下今日之计,眼见得就要大仇得报,却再也想不到青冥教竟会在此时更有强援到来,自己反而身陷险境!他武功远高过此处除燕归休之外的任何一人,但这几人俱是一流高手,再加上一个虽然中毒却仍不可小觑的燕归休,这一联手,却登时将他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形势忽然逆转,凌尘玉叫道:"大哥!"提了铁棍想要上前拦阻。他不能看著断鸿杀了燕归休,也不能看著断鸿为燕归休所杀。
  朱广重一摆大刀挡在他面前,道:"十九师弟,你果然无恙,可喜可贺!不过你……就算少主以前待你不好,你心里有气,也不能帮著敌人一起来杀少主罢?"
  凌尘玉惶然摇头:"我没有!"
  朱广重一翻白眼,心道你若不是站在敌人一边,方才为何不救少主?如今又为何要救敌人?道:"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月来头陀岭上一片愁云惨雾,少主以为你死了,简直……那个,唉,如丧考妣!"
  凌尘玉苦笑,心道若当真如此,他以前又怎会那般待我?但这些话却不必和他人分说,当下只道:"二师兄,请你让开!"
  朱广重大摇其头,斥道:"糊涂!你此刻一旦出手……"
  凌尘玉急道:"他是我大哥,我不能不救,二师兄,你让开!"
  朱广重瞪眼道:"你家大哥名叫凌尘飞,一个月前刚升了洛阳牡丹堂副堂主,你哪来的又一个大哥?"
  凌尘玉不答,耳听得"贤弟,贤弟"的叫声,抬头看去,便是这片刻之间,断鸿已经迭遇险招,他看去时,燕归休正一剑刺在断鸿背後,断鸿不挡不避,竟拼著受了他一剑,往前一冲,长剑荡开前面几人,冲出包围圈向自己奔来。
  他心里一酸,复又一痛,想起这数月来这个大哥待自己的好,叫道:"大哥,我来救你!"
  断鸿嘴角流血,怔得一怔,才道:"……好!"他拼著受燕归休一剑也要冲到凌尘玉身边,为的是要挟持他脱身再说,再也没料到凌尘玉竟会出手救他。他提起长剑,往朱广重背後刺了过去。
  朱广重不提防他忽然自背後向自己出手,还如此迅捷,慌忙在地上打了一个滚避开,待他一跃而起时,凌尘玉已经迎向追来的燕归休,铁棍毫不迟疑地击出。
  燕归休退了一步避过,呆呆道:"你,你当真要杀我麽?"
  他初始不解自己这一回出来,一直前呼後拥,何以会给人以下毒之机,还偏偏就在此时发作出来?但片刻之後便想到唯一的可能便是凌尘玉!但他又如何肯信凌尘玉竟会对自己下毒?伤心无措之下,索性咬牙不去想它,只想快快将断鸿杀了了事。但就在已将敌人围住、杀之不难的当儿,凌尘玉却又跳了出来。这时他心神大乱,想的不是到底能不能杀了敌人,而是心爱的人果然要杀自己!
  凌尘玉道:"你放了他去罢!"一咬牙,道:"大哥,走!"折身往另一边冲去。断鸿踉跄著跟在他身边,两人棍剑到处,青冥教众人纷纷後退。
  朱广重急得直跳脚:"十九师弟你个吃里扒外的笨蛋哟!"眼见燕归休只是呆呆站著,知道已经指望不上,只得赶紧提了刀过来拦截。以他一人之力自然挡不住两人,但好在还有师兄弟们在,断鸿已受重伤,只需自己将二人阻得一时半刻,等师兄弟们赶到,一拥而上,不愁不能擒下两人。
  两人脚步果然一顿,但一顿之後,蓦地里眼前棍影重重袭来,朱广重吃得一惊,叫声"啊哟",向後便逃。逃出数步,定睛看去,叫声"苦也",凌尘玉铁棍到处,青冥教人人闪避不迭,有两个闪得稍慢,肩臂被扫中,疼得大声惨叫。
  便在这一退之间,两人已脱出包围而去,朱广重慌忙带人追赶,但场上混战处处,夜色之中更是易逃难追,追得片刻,眼前便不见了两人踪影。
  他呆得好半晌,心道,这十九师弟,什麽时候把武功练到了这地步?今晚他手里的若是碧血枪,那一下自己便躲不过去!
  他回过头去,心下大惑不解,暗道少主也就罢了,为何七师弟等人也不来追击敌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叫苦也!
  燕归休晕倒在地,常时业等人正围在他身边,喂解毒药的喂解毒药,渡真气护他心脉的护他心脉,还有乱掐人中的,乱成一团。他身中剧毒,全靠深厚内力压制,但方才眼见凌尘玉对自己这般无情,心头剧痛之下,一口气一岔,登时毒气攻心,再也支持不住。
  
  凌尘玉同断鸿亡命狂奔,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地外,料得青冥教再不能追上,这才停下。断鸿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扶著身边一块大石摇摇欲坠。
  凌尘玉知道他伤势必重,燕归休那一剑岂是易与?但这时无暇查看,只撕了自己衣袖给他暂时包扎止血。
  断鸿喘著气道:"你为什麽还要救我?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我利用了你麽?"
  凌尘玉心里其实方才便已明白,但总还是抱了万一的希望。断鸿曾对他说过要用一用阴谋诡计,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所谓的阴谋诡计,原来是利用自己!
  他拭了一下脸上泪水,也不问他究竟怎麽利用的自己,蹲下去负起断鸿,道:"大哥要去哪里?"
  断鸿怒道:"我说了我是在利用你,你没听见麽?"
  凌尘玉重复问道:"大哥要去哪里?"
  断鸿怔得好半天,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太湖,别往无锡走,从宜兴过去罢,免得遇上青冥教的人。"
  凌尘玉也不多说,辨别了方向,往前奔去。
  
  月亮开始西落的时候,凌尘玉终於在太湖边上停下脚步,将断鸿自背上放了下来。断鸿自身上取出一个信号弹发射出去,道:"很快会有人来接我,你去罢。"
  凌尘玉低著头,一动不动。
  断鸿道:"也罢,乘著船没来,我都告诉你罢。燕归休不是我的杀父仇人,燕南渡才是。"
  凌尘玉道:"那你找我们教主才是,怎麽找上他?"
  断鸿道:"第一燕南渡武功更高,身边高手也更多,杀他更加不易,二则,燕南渡杀我父亲,我便杀他儿子,公平得很!"
  凌尘玉默默无语。
  断鸿道:"今夜之事,我也一并告诉你!你逃走之後,燕归休一直都在拼命找你,我引你去无锡喝酒,果然你一露面,便有人报给了燕归休,他也果然立刻亲自赶来搜寻。今日你再度出现,他立刻便找到了你。他中的毒自然也是我下的,毒便下在你的外衣上。"
  燕归休同凌尘玉的情事,他看的清清楚楚,燕归休原本以为心上人已死,伤心欲绝,却始终不肯死心放弃,这段时日一直在四处寻找,忽然间竟然寻得了活生生的心上人,必定情难自持,但只要他一碰到凌尘玉,那便非得中毒不可,那时他再出手,断无失败的道理,却再也想不到朱广重等人竟会忽然到来!
  凌尘玉道:"但我并未中毒。"
  断鸿道:"我事先悄悄给你服了解药,免得你发觉。"
  凌尘玉怔怔片刻,脱下外衣,低声道:"那麽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这几个月对我的好,都是装的,你从来没有真的把我当兄弟?"
  断鸿不答,过得片刻,道:"我救了你,也利用了你,咱们这便算恩怨相抵。我伤势很重,要在太湖养伤一段时日,你若念著一二分昔日之情,千万勿跟人泄露此处。"
  哗啦一声,一艘船自太湖中划了过来。船上有舟子下来,扶著断鸿上了船。
  凌尘玉站在岸边,张口想要叫大哥,却终究不能再叫不出口。他初始认这个大哥,不过是满怀感激加上一时热血上涌,後来却全是真心实意。
  断鸿道:"我跟青冥教的仇是解不开的了,你跟我搅在一起,没好处,快走罢!"
  凌尘玉定定地看著他许久,终於低头转身,一步步地去了。




第十六章

  燕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才在一处旷野之地停了下来。天边渐渐有曙光出现,他茫然四顾,四下里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他呆呆站了片刻,心里想道:"我要回家。"
  心思纷乱,也说不清是什麽滋味,隐隐觉得似乎还有些事没有问明白,这时却什麽也不能想、不愿想,只想立刻扑在父母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自小离家,便有委屈也只有自己忍下,从来不能如寻常孩童一般,受了委屈便有父母安慰,後来年纪渐长,更加没有这个念头,这时却忽然间又冒出这个念头来。
  他辨别了方向,拖著脚步往前走了几步,蓦地里脚下一软,一跤跌倒。他昨夜提著一口气,背著断鸿一路奔回太湖,这近百里地奔下来,当时不觉,这时只觉得全身骨骼经脉都似碎了一般,痛得他恨不能就此死去,再也无力挪动分毫。
  他伏在地上,许久,才又凝聚了一点力气,爬起来挪到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心里想著:"我歇一会便走。"但眼睛却不知不觉地闭上了。
  昏昏沈沈,到他睁开眼来,已是夕阳渐落,四下里仍是空荡荡的。他站起身来,慢慢向西而行。
  夜深时分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就在村头一棵树下胡乱过了一宿,第二日一早继续前行。
  中午时分,他在溧阳一家小店里用饭,出来之後没走片刻便加快了脚步。方才在店里已经觉得不对,这时出来,更加确定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但此处他之前从未来过,大街小巷如何分布,城外是否有适合脱逃的山林等等都是一无所知,唯有加快步伐,暗自戒备。
  对方却始终没有动静,但也一直没有离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走出城外十里,见眼前一座小山,看起来林木不茂,山形不陡,但这时也不能挑拣,匆匆奔上去,待入山稍深,忽然跳下山坡,伏低了身子,借著山坡上的树木遮掩身形。
  过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後地自来路上过来,走出一阵,发现不见了他踪影,两人对望一眼,後面的人一点头,前面的人自怀里取出一个信号弹对空射了出去。
  凌尘玉心中一凛,这是青冥教的联络信号!
  他心知附近的青冥教弟子片刻间便会赶来,四下张望片刻,几下跃至谷底,脚不沾地地向著南面掠去。他也不知该当往哪里逃才好,想来想去,只有先反向而行,离得金陵越远越好。
  他这一奔跑,自然不可能再隐藏身形,跟踪的两名青冥教弟子急忙追赶,高声呼叫,要他停下,他理也不理,一路翻山越岭的奔下去。途中遇到两条小河,幸好一条有桥,另一条甚窄,直接掠了过去,总算没有被挡住。
  入夜时分才慢了下来,胡乱寻了个林子过夜。
  次日一早,继续南行。小半个时辰之後,左前方现出一座小村庄,但他还未进村,心里便是一沈。村头站了三名男子,一人拿著画像跟人打听,另两人正四下张望。
  他急忙转身,不动声色地走了几步,离开那三人的视线,这才换了个方向放足狂奔。
  此後无论他走到何处,不论是城镇还是山林,总能见到青冥教弟子的身影。开始他还能小心避开,後来青冥教弟子越来越多,渐渐无法再藏。
  这日夜里,他躲在一处山洞里,默默看著身前的篝火出神,这时他本不应燃起篝火,无端引人注目,但他心知今晚只怕已是注定逃不过去,山洞之外,漫山遍野都是举著火把来找他的青冥教弟子。他只是想不明白,燕归休为何要排下这麽大的阵仗找他?
  不知不觉睡去,醒来之时,山洞里已经多了一人。
  燕归休一直痴痴地看著他,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见他睁开眼睛,等了片刻,才十二万分不确定地道:"醒了?"
  凌尘玉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最终还是忍住。花了这麽大心思找他,怎可能再轻易放了他?
  燕归休小心地抱起他,走出山洞,往山下走去。身後呼啦啦跟了一大群人。
  到得山下,并不休息,上了马,直接打马往金陵方向而去。
  蹄声得得。太阳升起,又落下,夜间一行人宿在一处小镇上,预计明日一早行路,午後便可赶回金陵。
  燕归休的房里一直没有熄灯。一路上他唯恐凌尘玉再逃,一直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偶尔下马之时也紧紧抓著他手。这时到了房里,才终於放手,却不肯熄灯,一直就著灯火,定定地看著凌尘玉。
  凌尘玉也在看著他,目光移到他腰间挂著的玉佩上,目光一顿,伸了手去摸那玉佩。这玉佩前番相见时,燕归休已经戴在身上,但那时他初时太过震惊,後来又陡生变故,便没来得及询问。
  燕归休便把玉佩解下来给他,又自怀里取出另一枚玉佩。两枚长方形玉佩,一龙一蛇,蛇佩润白无暇,龙佩上却镶了不少金丝金片,远看也罢了,近看总是说不出的古怪。玉佩是找了最好的匠人用金接好的,但毕竟曾经碎得太厉害。
  凌尘玉道:"碎了便扔了,还戴它做什麽?"
  燕归休道:"你既买了这玉,怎不早些给我?"
  数月前凌尘玉在刑堂领刑,第二天刑堂的人收拾的时候发现了这被踩碎的玉佩,不敢擅自扔掉,便送去给燕归休过目。玉佩自然已无用,龙佩也并不罕见,但燕归休却总觉得心头怪异,便暗地里把碎玉留了下来。後来凌尘玉失踪,燕归休以为他已遭不测,回到总坛之後,命人将凌尘玉的东西都收到自己房里,却在其中发现了这枚蛇佩。他属龙,凌尘玉属蛇,两枚玉佩,一样的成色质地,一龙一蛇,心意不言自明。
  凌尘玉道:"去年你去杭州时,我独自去逛金陵,发现这对玉佩,倾尽所有买了下来,想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你。"
  燕归休闭了闭眼。那次他回来,带回了柳云。
  凌尘玉慢慢道:"你这人的心思,我真是不懂。"他一颗心,便只能放得一个人,绝容不下其他,偏生眼前这人,却能把自己的心分成许许多多份,放得下那许许多多的人。放得下那许许多多的人也罢了,偏又要对他不依不饶。
  燕归休道:"人我都已经送走了,身边便只有你一个,我才是真不懂,你为何一意要走?"
  凌尘玉苦笑,这人莫非真当自己是傻子麽?"送走了又如何?柳云回了杭州,你可以去看他。其他人散了,日後你可以找新的。你既然不是非我不可,为何便不能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
  燕归休呆了一呆才道:"我是去杭州看柳云了,但谁说的我不是非你不可?"
  凌尘玉不答。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何须人言?
  燕归休道:"上一回你在移山居里放火,我很伤心,就去了杭州找柳云。但我,我……明明是他陪在我身边,我却心心念念都是你,每每看到美景,尝到美食,心里头便总想,若陪著我的是你,那有多好!"正是那一回,让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柳云陪我去游西湖,跟我说道再过一个月,满湖的荷花便会开了,我便想,一定要带你来看!於是我当天便赶回金陵,带了你出来,哪知到了杭州之後,你……"
  凌尘玉道:"你,你说什麽?"燕归休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却绝不敢相信。
  燕归休道:"我去杭州,看著柳云,心里想的却一直都是你。我带你去杭州,是想跟你一起看荷花,不是为了见柳云。你不信麽?"
  凌尘玉道:"那你为何当时不说?"
  燕归休委屈地道:"我有太多话想跟你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想先想好了,慢慢地跟你说,何况那段时间我这麽对你,我以为你会明白的,结果……"
  凌尘玉只觉得心乱如麻。
  燕归休一时也没有说话。他这人,当年未真正动心动情之时,能轻易骗得包括凌尘玉在内的所有人对他死心塌地,到得真正情根深种,却反而手足无措,茫然不知应对。
  他过得片刻才又低声道:"我为了你,特地让爹把牡丹堂郑堂主调到总坛,把你爹提作堂主,你大哥升做副堂主!"
  凌尘玉一怔,这才想起朱广重似乎跟他说过此事。
  燕归休道:"还有……你的碧血枪,我让人接好了,放在床头日日看著,每次看到,就好像看到你一样,心如刀绞,却还舍不得不看。"说到伤心处,几乎落下泪来:"谁想,你居然勾结了人来杀我!"
  凌尘玉气苦已极,道:"我没有!大……他确实煞费苦心要杀你,但我丝毫不知他的计划,我甚至不知他的仇人就是你!"一声大哥险些又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止住。
  燕归休迟疑道:"当真?"
  凌尘玉道:"我说什麽便是什麽,不像你,什麽话都可以随口就说,说过就算!"
  燕归休哼了一声,将信将疑,想到最後是他救走了那人,还因此对自己出了手,心头说不出的伤心愤怒。但想来想去,最重要的还是终於寻回了凌尘玉,其余的事,大可以後慢慢再论。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正整装待发,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蹄声甚急,眨眼间便到了客栈前面,一行人下了马,快步走进客栈,一人喝道:"休儿,且慢!"
  来人正是青冥教教主燕南渡,以及青龙堂陈长老、玄武堂李长老,另有二十余人,个个都是教中顶尖的高手。
  燕归休吃惊地道:"爹,陈长老,李长老,你们怎麽来了?"
  燕南渡目光转向他身侧的凌尘玉,一顿,道:"进去再说。"
  燕归休只得带了凌尘玉回房,燕南渡带著陈、李两位长老跟了进来。
  一入房里,燕南渡便道:"凌尘玉,断鸿何在?"
  凌尘玉一惊,断然道:"属下不知!"
  他虽然否认得极快,但回答之前却免不了迟疑,在场的是何等样人,岂会瞧不出他必是知晓断鸿所在?陈长老喝道:"凌尘玉,你勾结敌人,谋刺少主,本已是罪不容赦,如今还要包庇敌人麽?"
  凌尘玉愈听愈是心惊,大声道:"我没有!我没有勾结敌人,我连他要杀的人是少主都不知道!"青冥教大张旗鼓地找他,他想过会被追问断鸿下落,却绝没想过竟然会认定他谋刺燕归休!他心思太过单纯,自己没做过的事,便以为旁人也不会怀疑。
  李长老冷笑道:"若你没有勾结敌人,那少主却是如何中的毒?若你不是存心要杀少主,为何在少主遇险之时不加救援?"
  凌尘玉道:"我,我……"燕归休中毒之事,他难辞其咎,而燕归休遇险之时,他曾想出手相救,但未及真正出手,朱广重等人已经赶到。他虽确有相救之心,但事情如此巧合,却有谁会信他?
  李长老神色更厉,道:"何况後来还是你将人救走,更曾对少主出手,如何可能没有勾结?"
  凌尘玉脑中一片混乱,只不住摇头道:"他曾救我性命,是我结义的大哥,我不能,不能见死不救!"
  燕南渡淡淡道:"你要杀休儿,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说著目光淡淡在燕归休脸上一转。




第十七章

  凌尘玉怔得一怔才明白过来,一瞬间,只觉得头皮发炸。
  他知道燕南渡说的是当日移山居的那一把火。他张了嘴,想说那火不是自己所放,但当时既没有辩解,这时去说,更有何人会信?
  如果没有那一把火,或许今日还有万一的可能,可以让人相信自己的无辜,如今却是绝无可能了!只因若非被冤枉的就是自己,只怕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这到底是天意弄人,还是他自作自受,当真难说。
  他呆呆地看向燕归休。
  燕归休也正呆呆地看著他,脸上神情,又是愤怒,又是绝望。有些事,他可以刻意忽略,但终究不能抹煞。
  凌尘玉喃喃道:"你不信我?"
  燕归休不答。他拼了命地想要相信他,然而铁证如山,他便想自欺欺人亦不可得。
  燕南渡缓缓道:"事实俱在,你不必再狡辩。但你二人之间的纠葛,本座知道,确是休儿不好,你说出那人何在,本座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或可饶了你。但断鸿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休儿,青冥教绝容不得此人存活於世,本座只後悔当年一时心慈手软,没有及早斩草除根!凌尘玉,还不快说?"
  一而再、再而三?
  燕归休道:"我在杭州遇刺,也是他所为。"
  那次断鸿虽是蒙面而来,但他最後的三招剑法太过惊人,回到紫金山之後,燕归休将这三招使给父亲看,却连父亲也认不出这是哪门哪派的招式,只隐隐觉得熟悉异常。直到後来无锡传来凌尘玉的消息,燕归休匆匆赶去,自他杭州遇刺後,燕南渡担心独子安危,这段时日不免事事关心,召了人来仔细询问究竟,得知了凌尘玉是同一名年轻人一起出现在一间酒楼,那名年轻人的形貌一描述,他拍案而起,喝道:"原来是他!"
  他当即命朱广重常时业等人即刻下山保护少主,日夜兼程,终於及时救下燕归休一命。跟著他匆匆安排教中事务之後,便亲自带同陈长老等人下山而来。
  断鸿费尽心机,带著凌尘玉在无锡露了一面,果然将燕归休骗来,却不料因此漏了自己的行踪,被燕南渡识破计划,终於功亏一篑。
  凌尘玉浑身都在发抖,最终却还是道:"我不知道……我不会说!"
  陈长老厉声道:"冥顽不灵!你勾结敌人,谋刺少主,可知这是何等重罪?教主许你将功赎罪,已是法外施恩,你还不知悔改?你既说是受人哄骗,难道今日还要为他送命不成?"
  送命?凌尘玉脑中一阵晕眩。什麽意思,不说,便要杀了自己麽?
  燕归休惶然叫道:"爹!"他心头恨极怒极,可是再恨再怒,又怎舍得杀他?
  燕南渡毫不理睬,只对凌尘玉道:"你可还认自己是青冥教之人?"
  凌尘玉道:"属下认!"
  燕南渡道:"既然认,那本座的命令,你难道敢不听?"
  凌尘玉道:"属下听,但,但……只有此事,属下万万不能从命!"
  燕南渡神色骤然一冷。
  燕归休只觉心头一片冰冷,低低道:"你明知道他必欲杀我而後快,救了他一次不够,如今还要一意护著他?"
  凌尘玉拼命摇头,大声道:"我没有要护著他,日後也不会再救他,更不会再认这个大哥!但我性命是他所救,他可以死,却决不能死在我的手里!"这时他心头一片混乱,但混乱之中却有一件事清清楚楚,教主带了这许多高手前来,那是绝不容断鸿活命的了,他今日一旦说出断鸿所在,便等於送了他性命。
  陈长老神色又是沈痛,又是恼怒,喝道:"凌尘玉,你犯下如此重罪,又不听教主之令,你可知你论罪已是当杀?"
  凌尘玉浑身发颤,心下一片茫然。他不能说,可是不说,他自己就得死?
  他呆了好一阵,忽然愤怒起来:"我不服,不服!我没有勾结敌人,我没有谋刺少主!我什麽都没做,凭什麽要我的命?"
  燕南渡冷冷看著他,神色又是痛恨,又是鄙夷,道:"好,你既坚持不认,本座也不会就此定了你的罪。不过,即便你没有勾结敌人,但你不听本座号令,坚持不肯说出本教敌人所在,却是事实,是不是?"
  凌尘玉没有说话,心头一片绝望。这一句,他无可辩驳。
  "你既不听号令,本座便只好将你逐出教去。"燕南渡淡淡道:"出教之时,你武功为本教所授,自然要收回。你前番为了救走敌人,打伤两名教里弟兄,按规矩,至少当自废一手以谢,除非你能得到受伤弟兄谅解,才可改为鞭笞。但你如今既是要出教,那两位受伤弟兄大约是不会谅解的了!"
  凌尘玉低头,又抬头,怔怔地看著燕南渡。自己可是听错了?他刚才已经模糊地感觉到了自己接下去的命运,却总觉得不敢置信。
  燕南渡却只冷冷地看著他。
  他原本并不想太过逼迫凌尘玉。他虽然认定凌尘玉勾结敌人,但毕竟是自己儿子不对在先,其父又有功於本教。无奈,断鸿若是冲著他来,他丝毫不惧,但断鸿却三番两次找上燕归休,手段狠绝,不留余地,他此次虽然铩羽而归,日後必定卷土重来,不早早杀了他,後患无穷!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凌尘玉一声一声的喘息。那声音越来越粗重、急促,充满绝望,让人恍惚觉得下一刻,他便会气绝而死。
  但他却一直没有开口。
  陈长老轻叹道:"据朱广重所言,只怕你如今武功已在他之上,总坛二十一名弟子,你当居其首。如此武功,日後扬名立万何难?在教中,亦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凌尘玉,这一身武功,是你辛苦得来,莫要因一念之差,断送一生!"
  凌尘玉仍是没有说话,只是终於将目光转向燕归休,定定看著他,目光从绝望和愤怒一点点变成乞怜和痛苦。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说这世上有人能救他的,也只有这个人了,哪怕向这个人哀求,原本是这世上最让他痛恨的事。人一辈子多少无奈的选择,归结到最後,也不过就是一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
  燕归休轻声道:"他要杀我!"我与他,势不能共存,你选他还是选我?
  凌尘玉道:"我性命,是他所救,他可以死,不能死在我手里!"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沈去,因为他看见燕归休露出了怨恨的表情。他模糊地想,多可笑,他昨夜才觉得这个人对自己似乎是不一样的,有那麽一瞬间,他甚至想,也许有一点点的机会,两个人,会有转机。
  他不知道,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不愿意亲手把断鸿推上绝路,那是他的救命恩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恩图报,不是天经地义的麽?可是燕归休却绝望地以为,他不但想杀自己,还在两个人中间,选择了断鸿。
  燕南渡道:"陈长老,执刑!"
  陈长老暗自叹了一声,喝道:"凌尘玉,跪下!"
  凌尘玉木木地站著,仿佛什麽都没有听见。
  陈长老呼的一脚踢在他膝弯,在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之後,伸手掌按在他顶心,道:"凌尘玉,我最後问你一次,断鸿在哪里?"
  凌尘玉喃喃道:"他不能,死在我手里……"他已经什麽都不能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脑子里唯一清晰的,便只有这一个念头。
  辛苦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忽然间被人废去,这感觉有多可怕,谁能说得出来?
  就像有成千上万把刀子在体内凌迟他身上每一滴血肉,直到把他整个人化成一片虚无。
  他张了嘴,却什麽声音也没能发出来,直到陈长老的手离开他的头顶很久之後,才像个疯子一样,撕心裂肺的叫了出来。
  这叫声终於惊醒了燕归休,他抱住凌尘玉,不住拍他的脸,叫著"阿玉,阿玉"。
  但凌尘玉已经什麽都听不到,他疯狂地挣扎著,拼命推开身边的人,很久,才停下嘶喊,伏在地上慢慢喘气。
  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他慢慢恢复了一点意识,摸索著拔出匕首,划向自己的左手腕。还有废手之刑。
  有人靠过来想拦,被他固执地一次次推开。
  他一刀一刀地划下去。他的手太抖,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划了几次,左手腕上一片血肉模糊,也不知道手筋到底断了没有。他放下匕首,伸了手指在伤口里摸索。
  手下的触感,就像一团黏腻的稀泥,发出让人嫌恶的腥气,恶心而可怕。他的神智太模糊,摸来摸去,也摸不出手筋到底断了没有。
  有人抓住他的手,用布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只听见自己问:"断了没有?"
  费了好大力气集中精神,才隐约听到那人说:"断了……"
  他轻轻松了口气,撑著站起来,摇摇晃晃,摸索著往外走。
  有人拦住他。
  他推了一下,那人却纹丝不动。他辨不出那人是谁,但总之是青冥教的人,便冷笑道:"恩怨已清,在下已经不是青冥教的人,阁下为何还要拦我?"
  那人没有回答,却也不肯让开。
  凌尘玉道:"在下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废之人,江湖规矩,阁下不该同我为难。青冥教听说并非邪教,莫非传言有误?"
  他伸手用力一推,这一次,前面的人终於让开。他摸索著走出客房,又走出客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爹说过,人一辈子总有沟沟坎坎,活著就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人死了,才是真的什麽机会都没了。
  爹说过,这世上没有真正过不去的坎,无论发生什麽样的事,他还有爹娘,还有大哥。
  洛阳,回洛阳,回家!
  眼前影影幢幢,分不清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伸出手,摸索著抓住一个行人,问道:"兄台,洛阳……洛阳往哪里走?"
  他双手都染满鲜血,神情又太过恐怖,那人吓得不住挣扎又不住摇头,哀叫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凌尘玉放开了他,又抓住另一个人:"兄台……洛阳往哪里走?"
  街上一阵鸡飞狗跳,他连问了十余人,才终於有胆子大的行人告诉他:"走到前面的街口,往右拐,一直走,走到官道上,往,往西走。"至於洛阳离此千里,单单沿著这条官道行走,决计不能走到洛阳,那便不敢再说了。
  凌尘玉谢了那人,一步步摸到前面街口,往右拐,再一步步往前挨。
  那条路却长得古怪,一步一挨,怎麽走也看不到尽头。
  眼前越来越黑暗,就像他的人生,终於连最後的一丝光亮也消失了。他本该有大好的前程,以他的枪法,迟早会名震江湖,在教中的地位,亦必如陈长老所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运气好,甚至可能成为一代宗师。
  然而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可能。




第十八章

  "这里有一些野山参和灵芝,特意从关外寻来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收下。"
  三个月後,洛阳青冥教牡丹堂,燕归休对著一个年轻人道。
  那年轻人二十多岁,一身蓝色劲装,相貌俊朗,和凌尘玉像了六七分,却更为干练精悍。他目光扫了一眼燕归休放在一边桌上的几个锦盒,眼皮子也不抬地道:"这是给我二弟的,还是家父的?"
  燕归休迟疑。
  凌尘飞冷笑道:"若是给家父的,属下谢少主。倘是给我二弟的……抱歉,他说了,不收!"
  燕归休默然片刻,涩声道:"是给令尊的。"这东西自然是给凌尘玉的,却也只好说是给凌万山的。这三个月来,他已碰壁不止一次。
  凌尘玉一挥手,命下属收了东西,道:"少主,抱歉了,少主亲至,本来家父该当来拜见,但事有不巧,家父现下不在,只好等他回来,再去跟少主请罪。"
  燕归休摇头道:"无妨。"凌万山究竟在不在,他根本无心计较,他本就不是来见凌万山的,何况见了凌万山,不过多受几个白眼,多听几句不露痕迹却刺得人骨头都要痛起来的讥刺,又有什麽意思?
  他迟疑片刻,硬著头皮又道:"阿玉……"
  凌尘飞蓦地里双目暴张,厉声喝道:"说了我二弟不在,便是不在,少主不信麽?"
  燕归休心里又痛又怒,忍著气道:"那……这回又是去了哪里?"
  凌尘飞道:"他心情不好,要四处走走,我怎知道他是去了哪里?他自小,一个儿孤零零地长大,我这个做哥哥的没能护著他,让他受人欺负,如今他要散散心,难道我还拦著不成?"
  燕归休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气,我也知道是我不好,但……但我,我……"我了半天,却茫然不知这满腔的情意,要如何诉说才好。怔怔许久,低声下气地道:"我还在寻访名医,或者能替他把手治好的,你让我见他一见,看看他的手究竟怎样了,下次见到名医,也好说个大概。"
  凌尘飞道:"他的手怎样,当时是少主看著挑断的,难道会不清楚该是什麽样?少主也不必再找借口,阿玉断然不会见你,但你若是几时寻得名医,那时,他或者肯见。但你若是想胡乱找个人来骗他来见,那少主该知道,这是在自绝後路!"
  话说到此处,燕归休咬咬牙,道:"我千里而来,只为见他一面!"时已深冬,他冒著风雪赶了一路,虽然些许辛苦不放在心上,但这三个月来他统共来了四次,除去寻找名医之外,几乎不是在洛阳,便是在赶去洛阳的途中,却次次都被拒之门外,委实无法忍受。
  凌尘飞不屑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千里而来,但些许辛苦,又怎比得上自家弟弟所受苦楚的万一?
  
  燕归休在洛阳逗留了十余日,期间命人明察暗访,始终不见凌尘玉的踪影,心知凌家是铁了心不许自己再见凌尘玉,无可奈何,终於怏怏离去。
  他离去之後的第二日,一名凌家仆从赶到洛阳南郊龙门山上的玉龙寺,熟门熟路地转到後院一角。
  一棵梧桐树下,一名年轻居士随意坐在地上,右手握了佛卷,正低了头细看。
  那仆从唤道:"二少爷。"
  那年轻居士抬起头来。
  那仆从道:"少主昨儿总算是走了!不过二少爷,大少爷说了,让您在寺里再住两日,以防不测!"
  这年轻居士正是凌尘玉,来知会他的是凌尘飞的贴身仆从凌长信。凌家不愿他和燕归休再相见,是以这三个月来,每回燕归休一接近洛阳,凌家便事先悄悄将凌尘玉送入玉龙寺躲藏,待燕归休离去,再让凌尘玉回家。
  凌尘玉默然不语。
  凌长信安慰道:"二少爷莫要烦恼,再躲他几次,少主知道你心意已决,想必不会再纠缠。"
  凌尘玉摇了摇头,道:"你回去告诉我爹和我大哥,让他们不必担心。"
  燕归休的心意,岂是轻易可改?但他心意既定,无论燕归休心意如何,都同他再无瓜葛。
  凌长信应了一声,道:"二少爷,佛书随意看看就好,看多了枯燥得很!"凌万山送子入寺,一则为了躲避燕归休的纠缠,二则知道他心结重重,也是盼著佛法无边,能够开解他一二。但若万一看得入了魔,竟然要看破红尘,那可糟糕!
  凌尘玉只笑了一笑。
  佛书上说,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回首往事,果然如梦如幻,可惜他梦虽醒了,却不能就此放下。单只这一执念,已是与佛无缘。
  凌长信又劝慰了他几句,便出了寺回去复命。
  是夜子时,一场大火席卷了玉龙寺後院。後院最高的那棵梧桐树上,一名白衣人踏枝而立,目光冰冷地扫过整个後院。纷纷奔走救火的光头僧人之中,一名年轻居士的身影格外醒目。他废了一只手,不能泼水救火,只能帮忙提水,又似乎连身体也不够强健,提起水来,走路都摇摇晃晃,却一直不肯停歇。
  白衣人跃下树枝,轻轻落在他身边,柔声道:"贤弟,你让大哥好找!"
  
  一辆马车骨碌碌地行驶著,渐渐驶离了洛阳,快天亮的时候,在荒山野岭之处停了下来。
  断鸿提著凌尘玉跃下马车,砰地将他扔在地上:"为什麽不告诉他们我在太湖?说啊,为什麽不说?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一身武功,一只手,为什麽不说我在太湖?"
  凌尘玉沈默。他不说,不是为了断鸿,为的是道义,但像断鸿这样的人,又怎麽会明白?
  断鸿瞪著他许久,嘿嘿冷笑起来:"你以为你是在救我?我告诉你,你坏了我的大事!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说出来,在太湖布好了人手,机关、陷阱、埋伏、炸药!什麽都准备好了,就等著燕家父子自投罗网,结果,你,你……你居然没告诉他们我在太湖!你是不是疯了啊?"
  凌尘玉瞪著他,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运转。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人不是好人,知道他不是真心待自己,却还是没有想到,人心竟能险恶至此。他为了所谓的道义,失了武功,废了一只手,到头来,却成了个笑话!
  这是什麽世道?到底是谁疯了?
  断鸿疯狂地一脚一脚踢在他身上:"你这个疯子、傻瓜,你坏了我的大事!我这辈子活著就是为了报仇!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报仇,做了多少事?本来等他们一来,我就算杀不了他们,也可以用炸药和他们同归於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失望?我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
  他神情可怖,扑过来死死掐住凌尘玉的脖子,掐了片刻,却又突然松开,抱住他,脸埋在他肩上,泪水一滴滴落下来。他恨凌尘玉坏了他的大事,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像凌尘玉这样赤诚待他。
  他捧著凌尘玉的脸,拼命地吻他。凌尘玉要挣扎,却挣扎不开。断鸿吻了很久,才终於离开他红肿破损的嘴唇,却开始动手撕扯他身上的衣物。
  衣服被一件件撕开,身躯一点点裸露出来,凌尘玉恍如未觉,只死死盯著他,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断鸿野兽一般啃咬著他露出来的肌肤,含糊道:"什麽事?"
  凌尘玉道:"那次在杭州,我忽然觉得腿上麻木,这才跌落山谷,是不是你……偷袭我?"
  那时他本已有疑心,只是事发突然,其後他伤势沈重,片刻便即昏迷不醒,来不及查个清楚明白,醒来之後也曾看过自己双腿,却未见任何可疑伤痕,便只道是自己多想。但後来断鸿处心积虑地刺杀燕归休,在太湖边上,他便隐隐想到了此事,断鸿在杭州救得自己,未必如他所想的单纯,但那时他伤心太过,稀里糊涂,便没有问及此事。
  断鸿咬牙:"是我又如何?你们一出金陵我就盯上了,等你们到了杭州,我安排好人手,又用了最好、最不易被人察觉的迷香,本来那一次我就该大仇得报,谁知偏偏就被你发现了!"
  本以为成功在望,却被凌尘玉破坏,他恨怒之下,撤走之时暗中留了人手监视凌尘玉。凌尘玉发现了他的迷香,他却也发现了凌尘玉要逃跑的心思。
  後来凌尘玉果然逃走,他摆脱燕归休之後,循著同党留下的信号一路追去,预备寻机下手,杀之泄恨。不料燕归休也很快追来,不住口地对凌尘玉又是恐吓又是哀恳,用情之深,不言而喻,他愕然之下,当即又生一计。
  "我用毒针射伤了你,你若是跌下去死了,那便死了,若是没死,必定呼救,那时我只需守在一边,等燕归休魂飞魄散地赶来相救之时,遽然出手,他必不能躲!谁知,谁知你固然没死,却也不肯呼救,天底下竟会有你这样的蠢人!"
  凌尘玉喃喃道:"原来如此!"心头绝望愤怒之中,竟隐隐生出一丝畅快,毕竟还是自己坏了他的事,还不止一次!
  断鸿哼了一声,刷的抽走了他的腰带,跟著便要将他身上最後的亵裤扯下。
  凌尘玉低低道:"我不知你为何会有这念头,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做的好。"
  断鸿冷笑:"我不杀你,你就该谢天谢地,难道你还想我放过你?"
  凌尘玉道:"我知道你不会大发慈悲,只不过,你这样辛苦才擒了我来,自是要利用於我,你若不肯放过我,我必一死了之,那时无论你想做什麽都做不到了!"
  断鸿呆了一呆:"你威胁我?"
  凌尘玉只静静地看著他。
  断鸿瞪著他半晌,抬手劈里啪啦一顿耳光,骂道:"你敢威胁我!"
  凌尘玉一声不吭地由他动手。这世上总有这麽多疯子,他何其倒霉,碰上了一个又一个。
  许久,断鸿才喘著气停下来,呆呆看著他淤肿不堪的脸颊,片刻,默默抱起他放回马车,连衣服也给他大致穿好,这才驾著马车离去。




第十九章

  日夜赶路,竟在第二日夜里便赶到了华山,断鸿扶著凌尘玉下了马车,将他负在身上,往华山上爬去。华山险峻,夜色之中,常人莫说背负一人,便空手也难以攀爬,而其时风雪正大,华山上下一片白雪茫茫,更是滑溜难以下脚,凌尘玉虽知他身负绝艺,还是不由得暗自心惊。
  但断鸿却似对此处熟悉异常,在崇山峻岭间纵跃如飞地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他放下凌尘玉,环顾四下,道:"这里便是先父当年葬身之处!"
  凌尘玉见他双目圆睁,脸上肌肉不住跳动,神色狰狞至极,他这时却也不觉害怕,淡淡道:"我又不是你的仇人,总不成你要拿我祭他。"
  断鸿恶狠狠道:"放心,自有人的头颅来祭他!"
  凌尘玉道:"你要拿我要挟燕归休麽?一来多半没用,二来,"他嗤笑一声,道:"听说当年燕南渡和断云天可是公平决战,胜者生,败者亡!"
  他武功被废之後,燕归休送他回到洛阳,途中曾将青冥教和断家恩怨说与他知晓。无非还是那些江湖恩怨,当年燕南渡和断鸿之父断云天同为武林翘楚,而青冥教和断家的烟云堡都想称霸江湖,两家互抢地盘,冲突愈演愈烈,到最後,便是燕南渡和断云天决战於华山之巅。断云天一招之差战败身亡,烟云堡就此烟消云散。
  断鸿道:"我当日跟你说过要用阴谋诡计,还问过你会否责怪於我,你说不会!"
  凌尘玉苦笑不答。
  断鸿微微一笑,道:"不过这一回,我将你掳至此处,可的确是为了和他单打独斗。"
  凌尘玉一怔之後,便即明白。他在太湖做好了布置,可是若要自洛阳回转太湖,多半要经过金陵,而且千里迢迢,青冥教大有机会途中拦截,但华山却是反向而行,燕归休若真担心他的安危,必定即刻追来,决不会拖延时日,坐等金陵援兵到来。
  他摇了摇头,道:"只怕你不会如愿。"燕归休能那样对他,说他如今会为了自己不顾生死,那是半点也不可能。
  断鸿也不争辩,只微微一笑。
  凌尘玉道:"即便他肯来,也不见得肯跟你单打独斗。听说燕教主为了护他平安,可是将教中武功最高的几人都派到了他身边贴身保护,就算他等不及燕教主赶到,但他身边的高手总是在的。"
  断鸿只又一笑。他跟踪了燕归休这麽久,若非如此,一早便下手了!
  他在太湖之中没能等到燕家父子,伤愈之後出了太湖,燕归休屡次往返洛阳,他都跟踪其後,只是不得机会,便没有动手,後来便转而打凌尘玉的主意。凌家父子严防死守燕归休和他带来的人,无论如何不许他和凌尘玉相见,却没防住断鸿派去的人,这一回终於给人跟踪到了玉龙寺,寺里和尚虽然懂些武功,却都不是高手,而凌家因恐被燕归休察觉,故此并未在寺院周围另行安排人手守护,轻轻易易就被断鸿掳走了凌尘玉。
  但这些自不必告知凌尘玉,他道:"第一我有你在手,由不得他不肯;第二烟云堡虽然烟消云散,却留下了不少忠心部属,他固然有高手相护,我却也有忠心部属可以阻挡一二;第三,他自以为武功在我之上,我要单打独斗,他求之不得,如何不肯?"
  凌尘玉道:"好罢,即便他肯,但他武功的确在你之上,你又如何杀他?"
  断鸿道:"你可知先父当年名号?"
  凌尘玉道:"一剑断魂。"
  断鸿点头:"不错!一剑断魂是指他武功高绝,杀人往往只用一剑,但这个名号还有另一个意思,指他的一招剑法──裂天!一剑之下,天亦可裂,何人可以幸存?先父一生纵横江湖,从无人能接住他这一剑,只除了燕南渡。但燕南渡也只能接住,却不能破解。"
  凌尘玉点头道:"我倒也听说过,燕归休武功尚略不及其父,这一剑他想必接不下。但你难道已经练成了这一剑?听说这一剑固然有天地之威,但练成之艰难,也非常人可以想象,令尊天纵奇才,却也是多年苦练,方始练成。你年幼失亲,所学想必不过是剑谱之类,无人教导,即便天资再高,难道你能练成这一剑?"
  断鸿摇头道:"不能。"
  凌尘玉微微一笑。
  断鸿也不生气,道:"但这一剑我虽未练成,却在细加琢磨之下,另创了三招剑法,虽然不及那一剑之威,倒也不可小觑!当日在杭州同燕归休交手之时,我曾出过这三招,燕归休接不住!"
  凌尘玉吃了一惊,简简单单一句燕归休接不住,这三招威力可知!自创新招岂是易事?这三招虽然是自现成的剑招中化出,但能有如斯威力,断鸿也足可自傲!
  断鸿道:"这三剑,我取了个名字叫天痕三剑,意思是说虽然不能裂天,但好歹能留条痕下来。"
  凌尘玉道:"他既接不住,怎麽後来又好端端的?"
  断鸿道:"他接不住,躲得过。"
  凌尘玉点点头,道:"那麽你这天痕三剑还是没用。"
  断鸿道:"有用!只要他不能躲,那便有用了!"
  凌尘玉一怔,什麽意思?
  断鸿却不再分说,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仔细给他系好了带子,寻了个挡风之处坐下,抱著他坐在自己怀里。华山上积雪甚厚,远较洛阳为冷,他内力深厚,不惧寒冷,但凌尘玉武功已失,却抵受不住,便是这片刻之间,已经冻得簌簌发抖。
  他仔细地又给凌尘玉拢了拢披风,不让一丝寒风透入,又隔著披风搓了搓他冻得僵硬的双手,道:"等明日事了,我带你去塞外,咱们日日喝酒骑马,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凌尘玉呆呆地道:"你带我……过日子?"
  断鸿点头道:"我本已打算在太湖和燕南渡父子同归於尽,谁知你却宁死不肯透露我的所在,虽然坏了我的复仇大计,我却也因此留得性命。既是天意如此,待杀了燕归休之後,咱们便暂且放下仇怨,到塞外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
  凌尘玉几乎想要仰天长叹。这人昨天才险些强暴了他,又将他一张脸打得猪头也似,此刻却说要带自己去塞外快活过日子!
  断鸿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莫生气。"
  凌尘玉简直哭笑不得,害得他这样惨,这人居然就这麽轻描淡写地叫他莫生气!他摇了摇头,道:"我不愿跟你去塞外。"
  断鸿道:"由不得你。"
  凌尘玉苦笑,道:"但你为何要去塞外?你便能如愿杀了燕归休,你真正的仇人燕南渡可还活得好好的!"
  断鸿道:"那有什麽法子?杀了燕归休,燕南渡必定全力追杀我,他武功高过我,青冥教又势力庞大,我一时杀不了他,只好先躲到塞外去。但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老天若保佑他一直顺风顺水也就罢了,若是有朝一日老天开眼让他落了难,我必第一个来取他项上人头!"
  凌尘玉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本不是言辞刻薄的人,但他遭遇之惨,再豁达的人,心中也不免抑郁激愤,这时见到了正主,不但不能拿他如何,还不得不受他摆布,若不刺他几句,简直对不起自己!
  断鸿无奈一笑,也不生气,反而低头又亲了亲他。
  
  当晚两人睡在近处的一个山洞里。
  第二日一早,十余人赶上山来,都是断鸿部属,陪著两人在山上等候。过午时分,果然更有动静,燕归休、凌家父子带同二十余名青冥教高手爬上山来。断鸿掳走凌尘玉,带他直奔华山,途中并未刻意隐瞒行踪,燕归休和凌家父子自不会不知,虽然意外他竟会奔赴华山,一时措手不及,不能途中拦截,却仅落後半日便赶到了华山。
  凌尘玉坐在地上,断鸿站在他身边,手里长剑寒光闪闪,正指著凌尘玉胸口。
  凌万山沈著脸道:"犬子可没什麽对不起阁下的,阁下这是什麽意思?"
  断鸿道:"燕归休,让余人退下,断某今日只求公平一战,你若能赢了我,自可取我性命,带他离开,若是不能,你们两人的性命,我便都留下了!"
  燕归休却毫不理他,只问道:"阿玉,你怎样了?"自见到凌尘玉开始,他眼中便再没有旁人。他先前听得消息,忧急自不必提,更加不解两人既是互相勾结,何以断鸿要劫持凌尘玉?忧急不解之外,心头亦难免恼恨,若非凌尘玉执意不肯见他,独自躲到玉龙寺,又何至於此?但这时见了凌尘玉鼻青脸肿的模样,却登时大为心痛,种种疑问恼恨,统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凌尘玉半晌不言不动,只有一双眼珠在燕归休等人身上转来转去。
  燕归休焦急地道:"阿玉你怎麽了?"
  断鸿道:"我点了他穴道罢了。"
  燕归休这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哼了一声,道:"你又有什麽阴谋诡计?"这人武功不及自己,又有凌尘玉在手,居然说要和自己单打独斗?
  断鸿微微一笑,道:"此处没有陷阱,亦无机关,更无人手埋伏,你若不信,尽可派人查看。"
  燕归休微一沈吟,道:"凌堂主,请你带人上下搜索一遍。"
  凌万山道:"尘飞,保护少主!"凌尘飞点头应了是,他便带人离去,开始四下查看。
  过得小半个时辰,他才带人回转,满脸诧异地对著燕归休摇了摇头,道:"没有异常。"本以为多半会有陷阱埋伏,谁知小心翼翼地搜了许久,居然一无异处!
  燕归休目注断鸿,沈吟不语。此人心机之深之毒,他深有体会,若说对方没有任何诡计,那是死也不信,但凌尘玉在他手里,又由不得他不答应。
  断鸿只静静地回望他。
  凌万山道:"少主……"接下去的言语,却一时踌躇。断鸿和燕家父子的恩怨,爱子不幸牵扯其中,来龙去脉他自然已经查问清楚,断鸿此人生性如何,他再明白不过,故此也和燕归休一般地不信对方竟会不作安排。他虽然深恨燕归休害了自己儿子,但燕归休乃是青冥教少主,他身为下属,护其平安是职责所在。但若是不答应对方,一时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救得儿子,不由得为难至极。
  燕归休道:"公平决战,那有什麽不好?不过你我恩怨,不必牵扯他人,你须得先放了阿玉。"
  断鸿一笑,剑尖轻轻一划,割破了凌尘玉胸口一层衣服。
  燕归休叫道:"住手,住手!我答应你便是!"
  断鸿道:"让其余人都退下山去,免得打扰你我。"下巴朝身边部属扬了扬,道:"你们先下去。"十余人齐声应是,一起往山下走去。
  燕归休狠狠咬牙,道:"凌堂主,请你带人下山。"
  凌万山迟疑不决,余人也都面面相觑。燕归休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便有闪失,家父也绝不会怪责诸位。"
  青冥教众人终於也退下山去,华山白雪皑皑的山顶上便只留下了断鸿、燕归休和凌尘玉三人。




第二十章

  断鸿神色渐渐凌厉,一字一句地道:"此处便是先父和燕南渡当年决战之处,今日你我便也在此做个了结!"
  燕归休望住凌尘玉,见他神情漠然,似乎丝毫不以自己安危为意,心中一酸,心道这厮也不知有些什麽阴谋诡计,我这说不定便要为你送了命了,你这狠心的,居然这时也不肯多看我一眼!随即心想,当年断云天纵横江湖,何等风光,父亲都能杀了他,自己武功在断鸿之上,难道今日还怕他不成?这麽一想,胸口豪气顿生,对著断鸿一点头,道:"好!"
  两人相对站定,提剑互相使了个起手礼。
  断鸿左手一捏剑诀,刷的一声,剑走偏锋刺出。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又狠又准,剑势凌厉,又是对准了左肋斜斜刺到,若是刺上了,哪里还有命在?
  燕归休举剑相格,两人曾经两度交锋,他知断鸿这一剑必有厉害後招,当下抢先反攻,剑尖疾点,攻他上三路。
  断鸿一一挡住,跟著斜剑反削,剑势飘飘,却是快速已极,宛若白驹过隙。燕归休无暇招架,只得後退避过,随即一剑狠狠划出,同时脚步一跨,向前逼进。华山天下险,上山之路便是一道窄窄的山脊,两侧俱是万丈深谷,三人所在之处虽然略宽,却也宽不过两三丈,地势更是凹凸不平,他适才一退,已到了边缘,险些儿便落了下去,就此粉身碎骨,葬身万丈深渊。
  两人便在这绝顶之上,你来我往,忽快忽慢,直拆了百余招,犹自不分胜负。地势险恶,两人屡次都几乎被对方逼落万丈深渊,全靠了招式精妙,内力高强而又轻功超绝,这才化险为夷。这一战,对交战两人来说,都是平生未遇之险。
  斗到酣处,两人渐渐真气激发,剑气嗤嗤有声,华山顶上尘飞石走。
  忽然间燕归休目光一瞥,惊叫道:"阿玉!"原来两人剑气纵横,凌尘玉坐在一边无力闪避,竟被两人剑气所伤,左臂被割了一道,鲜血淋漓,可怜他被点了穴道,躲固然无法躲,受了伤流了血,便连叫声痛也不可得,只有目光中露出痛楚和惊讶之色。
  燕归休大喝道:"断鸿,咱们换个地方再打!"
  断鸿哈哈大笑,手上一剑紧似一剑。他等的便是这一刻,岂肯这时放手?
  燕归休只得先行抵挡。过得片刻,嗤嗤剑气声中,凌尘玉腿上一道红线慢慢扩大,又被割了一道口子。
  燕归休心痛如绞,喝道:"好卑鄙!"纵身过去,挡在凌尘玉身前和断鸿过招。这麽一来,剑气便伤不到凌尘玉,但两人武功原本相差无几,他不能随意移动,大为吃亏,初始还能勉强抵挡,後来渐渐便左支右绌,落了下风。
  到了这时,凌尘玉终於知道断鸿昨夜的那一句话是什麽意思。化自裂天一剑的天痕三剑,燕归休接不住,只能躲,若是他躲不得呢?
  他心里想道,燕归休想来对自己是有真心的,否则也不能冒险独自留下,但若说他会为自己不要性命,却绝无此可能。当日他为了自己不肯说出断鸿所在,眼睁睁看著自己废了武功和一只手,真心虽有几分,却也不过如此。
  只是他若是躲开了,自己便不免丧生断鸿剑下。断鸿这个人,他自然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若说他会因为关心自己而弃用天痕三剑,那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更不可能的事!
  他抬眼望著挡在自己身前的燕归休,暗自叹了口气。断鸿等的便是这个机会,三剑一出,顷刻之间,自己便要丧命在这华山顶上,这一世稀里糊涂,居然就这麽走到了尽头,一时也不知该哭该笑。
  眼前亮芒乍现,剑风漫天卷起,断鸿终於出手!
  这一刹那间,每个人心里都有无数个念头转过。断鸿想的是,燕归休到底会不会躲?他若不躲,则非死即伤,此战他必败,他若躲开,凌尘玉必死,他没了顾忌,自己便多半不是他对手,反而要葬身在这华山之巅。燕归休想的是,他到底是躲,是退,还是接?他若躲开,便害了凌尘玉,他若退後,势必带同凌尘玉两人一起跌落万丈深渊,若接,他又该如何接法?
  但脑子里转过了这许许多多的念头,实际却不过只是一刹那间,便已有了结果。
  燕归休手中剑芒骤然大盛,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断鸿这三剑,他接不住,甚至根本不知该如何去接,在他想明白之前,手上已经毫不迟疑地使出了青阳剑法中威力最高的三招,全力催动内力,以攻对攻!
  当年断云天凭著裂天一剑,纵横江湖,无人能敌,燕南渡一样破不了他这一剑,对敌时用的,也是以攻对攻这一招。但当年他功力胜过断云天,碰撞之下,结果是半斤八两,各有负伤。今天呢?
  但听得密密麻麻的叮叮声不住响起,这瞬息之间,二人也不知接过了多少剑。
  光芒倏然一敛,人影一分,猎猎山风之中,两人相对而立,破碎的衣裳一片一片,一点点随风飞走,手中长剑竟已寸断,碎落一地。
  两个人身上都是鲜血淋漓,但断鸿的嘴角却慢慢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两个人都受了伤,燕归休却伤得远比他为重!
  燕归休嘴角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胸膛起伏,死死盯著断鸿。
  断鸿跨上一步,一掌向他胸口按去。
  来路上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个人影,当两人决战一开始,断鸿不能再腾出手加害凌尘玉,凌万山当即带人返身赶回。但断鸿的十余部属自是要拼死拦阻,青冥教虽然人数武功都占优,但在对方全力拦截之下,却无法及时赶回,此时最快的几个人也只到达半山腰而已,燕归休要等人赶来相救,那是万万来不及的了!
  他右掌一立,啪的一声,两掌相接,两人同时一震,断鸿只後退一步,燕归休却向後飞出,直往万丈深渊里落去,但就在他经过凌尘玉之时,手上一扯,将凌尘玉带入怀里,两个人一起往下跌落。
  断鸿惊骇欲绝,连滚带爬地赶到悬崖边,声嘶力竭地叫道:"贤弟,贤弟!"
  他故意装出对凌尘玉辣手无情的模样,逼得燕归休答应决战,後来更果然舍身相护,终於遂了他心愿。谁知也正因为燕归休以为他不会放过凌尘玉,才会在自付必死之时,宁可带著凌尘玉一起跳下这万丈深谷。
  这十几年来,他为了报仇,事事算计,殚精竭虑,没过过一天快活的日子,直到後来遇上凌尘玉,初始对他只有恨意和利用,後来却不能不为他心意所动。他说过事成之後要带著他一起离开,从此快快活活地过日子,那样的日子他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现在他终於杀了仇人的儿子,可是却失去了这世上他唯一在意、刚刚爱上的人。仇人即将痛苦一生,他已经如愿以偿,可是他心里却半点也不快活,反而痛得快要发疯。
  迎面风寒似刀,愈来愈烈,刮得人睁不开眼,燕归休却似全无所觉,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峭壁。最後一掌他是借势飞出,留在山顶绝无活路,这万丈深谷虽然可怕,却未必没有死中求活的法子。
  他一只手牢牢抱著凌尘玉,每见峭壁上有树枝或者岩石突出,便伸另一手去抓。华山峭壁如削,树木稀少,此时又是严冬,树枝干枯,尤其两人冲下的力道太强,树枝往往一抓即断,而岩石覆满冰雪,往往又太过滑溜,无法抓牢,但无论是树枝还是岩石,他每抓一次,都能延缓下跌之势片刻。
  但终於还是越来越快,力气却越来越弱,无论树枝还是岩石都越来越难以抓住。燕归休头晕目眩,死死抱紧了凌尘玉,勉力又去抓峭壁上最後一棵树。这时离地面已是不远,若没有这最後的缓冲,以两人此时下跌之速,只怕难以幸免。
  但这最後的一抓却终於还是差了些许。砰地一声,两个人一起摔在雪地里,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凌尘玉也自他怀里跌了出去。
  过得好一阵,燕归休才勉力抬起头,痴痴看著不远处的凌尘玉,心道,我真想再抱抱他,亲亲他,跟他说许多许多的话。我要跟他说,你看,都是你非要躲著我才弄成这样,我知道你是气我眼睁睁地看著你被废了武功和一只手,可我只是一时负气,我哪里舍得这样罚你?你不知道我後来有多後悔。阿玉,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可是他张了口,却已经说不出话,只有鲜血不断地流出来。他伸出手,在雪地里一点一点移动,终於触到了凌尘玉的手,他流著泪笑了一下,想要和他两手相握,然而就在此时,全身的力气忽然一散,抬起的头颅垂了下去。
  凌尘玉痴痴地躺在地上,眼泪不断地涌出来。他想要碰碰他,可是不能,他想叫他别死,可是也不能。身边的这个人正在渐渐地离开他,可是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著,什麽也做不了。
  两个人摔下来,他是个武功全失的废人,燕归休虽然重伤,但以他武功之高,总有求生之机,然而最後,死的却是燕归休,因为凌尘玉一直被他好好地护在怀里。
  他想不明白燕归休为什麽要这样做。这个人的心意,他从来也没有看明白过。以为他是真心的时候,发现他从来没真正将自己放在心上,以为他对自己全无真心的时候,他却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
  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心意。这个人,他多爱他,又多恨他。
  断鸿第二次刺杀燕归休时,燕归休中毒,注定不是断鸿对手,他早便该出手相救,却等到他受伤流血,才终於出手。没有及时救援,这是他勾结敌人、刺杀燕归休的"铁证"之一。他初始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事情偏就这般巧合,後来却隐隐想到,他这样迟疑不决,只因那时,他心底深处确是恨不得燕归休死了!
  但後来他终究是出了手,只因他一见燕归休受伤流血,立刻便心痛难过,这才急忙出手相救。他恨不得燕归休死了,却又舍不得他受一点伤,留一点血。这样的爱恨交织,直到後来,燕归休看著他被废了武功和一只手,这爱才终於消散了。
  这爱已经消散,然而为何此刻他心里却这样空荡、绝望?
  他不断地留著泪,後来终於呜呜地哭出了声。再过了片刻,终於麻穴也解了。他艰难地翻过身,爬到燕归休身边,抱住他,小声道:"不要死,我们一起回去!"
  他扶起燕归休,负在背上,在茫茫的雪地里,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挪。
  眼前影影幢幢,天昏地也暗。他摔倒在地,燕归休冰冷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昏过去之前,他模糊地想道,你不要死,我们一起回去。




第二十一章

  
  尾声: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了两个月,洛阳团圆喜庆的气息日渐浓郁,年关将至了。
  
  凌尘飞在年关之前自总坛赶回洛阳,将一个包裹交给凌尘玉。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册新抄录的书籍,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小楷:青阳真经。
  
  凌尘玉吃了一惊,这是青冥教赖以横行天下的不传之秘,得以传授的从来只有燕家人,还是传子不成女!
  
  凌尘飞神情古怪,道:"教主说道,你武功虽废,但以你天资,大可从头练起,这本秘籍,是他让我交给你的,说是最近不得闲暇,让你先自己练著,日後再行……收徒之礼。"
  收徒之礼?
  
  凌万山道:"教主还说什麽了?"
  
  凌尘飞摇了摇头。
  
  凌万山大惑不解,道:"这是怎麽回事?"
  
  凌尘飞道:"二弟的武功是他让人废的,如今这样,算是……扯平?"
  
  凌万山摇了摇头,道:"他是一教之主,当时玉儿不肯说出敌人所在,他要逐玉儿出教,废他武功,为父虽然难过,但此举,不违教规。如今玉儿也没什麽大恩大德於本教,教主忽然如此,叫人好生不解。"
  
  凌尘飞道:"爹似乎忘了还有个少主了!"燕南渡没理由这样做,理由自然便该在燕归休身上。
  
  凌尘玉浑身一颤。凌万山道瞥了他一眼,道:"少主如何了?"
  
  凌尘飞干脆利落地道:"孩儿不知!"
  
  凌万山不悦:"如何会不知?"
  
  凌尘飞道:"移山居早成禁地,孩儿这一回去,没见著少主!"
  
  凌万山道:"你不会问麽?"
  
  凌尘飞:"问啦,其余人不知道,教主没回答!"
  
  凌万山心头沈重,道:"如此,只怕情况不妙。"
  
  凌尘飞道:"能捡回条命就不错啦,再说凭本教实力,总能慢慢调养!"
  
  凌万山心道再好的名医,也是治病不治命,实力再雄厚,又岂能当真逆天改命?叹了口气,道:"玉儿,这都是敌人太狡猾,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要太自责。"
  
  凌尘玉低声道:"孩儿知道!"
  
  凌万山心道,你虽然知道,这牛角尖却钻了这麽久,始终不肯出来。道:"青阳真经非同小可,既是教主所赐,你好生修炼,以你天资,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凌尘玉默然无语。他武功全失,要从头练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有从前成就,忽然得到青阳真经,这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直砸得他头晕目眩。但晕眩过後,便是彷徨不已。那日在华山,他得燕归休以命相护,但对方心意究竟,自己却仍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两人将来会如何,他心里迷茫一片。此时若应下此事,那麽跟燕归休的纠葛从此再无了日。
  
  凌万山叹口气,道:"等过了年,你去一趟总坛罢。"
  
  凌尘玉蠕动著嘴唇。他不敢。若燕归休已然无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但若燕归休毫无起色,则他无法接受这局面。
  
  当日他背著燕归休昏倒在华山谷底,醒来却已在父兄身边。
  
  但燕归休居然也未死,他内力深厚,虽然肺腑皆伤,全身筋脉骨骼无一不损,身受如此重伤,却终於留住了一口气。那日青冥教高手众多,惊见两人坠崖,紧急在谷底寻得两人之後,一起上阵,以内力护住他心脉,好歹算是挨到了燕南渡带著众多名医赶到,死活将燕归休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但其後燕归休便始终昏昏沈沈,难以真正醒转,之後燕南渡带他回了紫金山头陀岭,再之後的情形,便没人知道了。
  
  顺便一提,这几个月来,为了替凌尘玉治疗手伤,燕归休命人遍访天下名医,不想却恰在这时救了他自己,当日燕南渡带去的七八名名医,便都是这段时日燕归休派人寻来的。救回燕归休性命之後,便有名医替凌尘玉接好了手筋,他如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要重练武功,正是时机。
  
  凌万山道:"爹陪你去,总该有个了结。"
  
  
  次年元宵节次日,凌万山带著凌尘玉赶赴金陵。
  
  快马加鞭,赶到紫金山是五日之後。燕南渡瞧了凌尘玉一眼,皱眉道:"本座给你的青阳真经,你没开始修炼?"以他修为之深,岂能看不出凌尘玉此时兀自武功全无,自是未曾修炼青阳真经。
  
  凌尘玉低头道:"燕教主错爱,在下,不敢受。"
  
  燕南渡听得眉头大皱。
  
  凌万山道:"教主,可否先让小儿前去探望少主?"
  
  他说话直接,燕南渡也不含糊,道:"你留在此处,稍後本座还有事要同你商议。"凌万山点头。两人想法都是一样,要让两个孩子自行解决。
  
  燕南渡带了凌尘玉到移山居燕归休的厢房,推他进去,道:"你自己瞧罢。"说罢转身便走。
  
  凌尘玉站在房中,前面床帘低垂,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道人影仰卧其後。
  
  他一步步走到床前,想要伸手去揭开床帘,却又迟疑。
  
  里面有人低声道:"阿玉?"
  
  凌尘玉脑中一阵晕眩,扶住床柱,道:"是我!"燕南渡送来青阳真经,他那时便知燕归休多半已经醒来,否则燕南渡绝不能无故如此。但这时亲耳听得他的声音,还是几乎落下泪来。
  
  里面静了片刻,跟著燕归休的声音道:"你掀开床帘,我瞧瞧你。"
  
  凌尘玉抖著手掀开床帘,只见燕归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努力将眼睛转过来凝视自己,整个人消瘦苍白,毫无生气。
  
  他呆了一呆,道:"你,你怎样了?"
  
  燕归休道:"便是你瞧见的模样。"
  
  凌尘玉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燕归休道:"我会好的。"
  
  三个月了,还是这模样,要怎麽好?
  
  燕归休道:"阿玉,别哭,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去了几次洛阳,都见不到你,後来终於在华山见到了你,可惜在山顶没机会说,後来在谷底,却已经说不出来。你现在愿不愿意听我说?"
  
  凌尘玉的泪水一串串落下来,道:"你说。"
  
  燕归休温柔地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最恨我的,便是那日眼睁睁看著你被废了武功和一只手。这件事我一直很後悔,我那时深信你果然勾结了敌人来杀我,一时负气,铸成弥天大错。後来断鸿掳走了你,更险些儿杀了你,我才知道,知道……竟是我冤枉了你!那时我心里,真是痛如刀绞。阿玉,你能原谅我吗?"
  
  凌尘玉摇头,又点头,哽咽道:"是我害得你如今这样,你不恨我麽?"
  
  燕归休道:"说什麽你害我,事情本就是因我而起,论说起来,还是我欠你。但是阿玉,有一件事,我没有负你,今时今日,燕归休对你一片真心,绝无半点虚情假意,你可信我?"
  信不信他?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这个人都曾经张口就来。但这一次,凌尘玉知道,他没有说谎。
  
  燕归休幽幽道:"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好起来,阿玉,我心里很慌,我绝不愿让你为难,可是又忍不住想你。唉,我知道是自己奢望太多,你今天肯来见我,我便该心满意足,实在不该……"
  
  凌尘玉打断他,道:"我陪著你!"
  
  
  三天之後,凌万山独自回了洛阳,凌尘玉留在紫金山照顾燕归休。
  
  渐渐又是春暖花开,燕归休的病情有了些起色,到雨飞花落之时,居然可以在他扶持下慢慢行走,再过一阵子,已经行走如常,让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燕归休讨好地道:"我以前便不能好得这般快,若没你在身边,我真不知怎麽办好!"
  
  凌尘玉歪著头,道:"其实我来的时候,你的情况就没那麽差罢?"
  
  燕归休眨著眼睛作疑惑状。
  
  凌尘玉道:"哼,我旁敲侧击过刘大夫啦,他一个不小心漏了口风,原来你那时便已经可以坐起来,却故意装得那般严重,骗我留下!"
  
  燕归休委屈道:"原来你这样不信我!"
  
  凌尘玉道:"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病人?受伤三个月了还丝毫不能动弹,再过得两三个月,居然行动如常?我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至於这样还想不到其中必有问题!"
  
  燕归休苦恼地叹了口气。他也不想穿帮,但他一日不"好"起来,便一日不能真正碰凌尘玉,实在熬不过,结果就此露了马脚。
  
  凌尘玉道:"给我青阳真经,多半也是为了将我骗来。"
  
  燕归休叫屈道:"天地良心,我是实实在在地後悔自己犯下的大错,这才设法弥补!不过,不过我醒来之後,就盼著你来看我,日也想,夜也想,你却始终不来,你不知我那时可有多伤心!没办法,只好动一动脑筋,否则只怕我等到七老八十,你这狠心的也不肯来见我!"给了青阳真经,燕南渡自然要收徒,那时凌尘玉便非来总坛不可。只要他一来,那便好办了!
  
  凌尘玉恨恨道:"你便没有不骗我的时候!"
  
  这时他早已正式拜入燕南渡门下,虽然燕归休动机不纯,但青冥绝学,这样的诱惑,哪个习武之人抵挡得住?何况他便不顾自身,也要顾及燕归休,他如今模样,虽然教中尽有高手可以保护,但多一个自己总没坏处。
  
  燕归休嘻嘻一笑,举掌立誓道:"老天在上,以後绝不敢啦!"搂著他亲了一口,道:"上一回带你出去,你却半路跑了,枉费我一番心意!等天气热了,咱们再去杭州一次,好好瞧瞧西湖的荷花,好不好?"
  
  凌尘玉噗嗤笑道:"你倒还敢去?你武功未复,万一断鸿再来又该如何?"
  
  燕归休道:"此人,哼,确实厉害!不过如今他自顾不暇,哪还有空来害我?"
  
  当日华山之中,众人心急救援燕归休和凌尘玉,断鸿乘乱脱身,但事後青冥教倾全教之力,追杀断鸿及其部属。断鸿逃至塞外,但塞外虽然不属青冥教势力范围,却有不少门派和青冥教交好,收到燕南渡的消息之後,虽然不会全力追杀,但帮忙查找其去向动静却是举手之劳,偶尔还帮著青冥教派出的人手围追堵截一番,弄得断鸿焦头烂额,疲於奔命。
  
  想到这个曾经的大哥,凌尘玉心里五味杂陈。他天纵奇才,本可大有作为,然而为仇所困,机关算尽太聪明,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以他心计武功,想必保得性命是不难的,但此生要再返回中原武林,恐怕再也不能!
  
  燕归休瞅著他道:"担心他?"
  
  凌尘玉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些可惜罢了,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燕归休恼道:"那你我被他害得这麽惨,不是更可怜?"
  
  凌尘玉只微笑著看著他。
  
  一阵风过,几瓣梨花飘飘荡荡地落在两人头上、身上。燕归休凝视他许久,一片片为他拈起落花,在他额头轻轻一吻,道:"你说的是,他孤孤单单的才叫可怜。我身边有你,你身边有我,神仙也没有你我这样好的福气!"
  
  凌尘玉道:"你以前却不知惜福。"
  
  想起从前种种,两人心里都是百感交集,伤感、甜蜜、惆怅、懊悔,兼而有之,但最後,却只留下柔情一片。燕归休握住凌尘玉的手,低声道:"今生今世,绝不敢再负!"
  
  全文完!
  
  写在最後:本书完结之後有点修改润色,不过修改的不多,今明两天会重新上传过,有空的童鞋可以重新看一下,不重新看也没啥,不影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