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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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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色江湖》作者梧桐相待老

一、破棺
"周穆八荒意。汉皇万乘尊。
淫乐心不极。雄豪安足论。
西海宴王母。北宫邀上元。
瑶水闻遗歌。玉杯竟空言。
灵迹成蔓草。徒悲千载魂。"
传言江湖有四宝,其一就为玄冰棺。
据说此棺采极北玄玉之精铸成,死者入棺万年不腐,活人在棺中睡上一日,便抵高手练功十日,睡上十年八载,可望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然而江湖传言终不可信,我入棺时只觉奇寒浸骨,五脏六腑、骨肉血脉瞬息冻结,只余得一点似有若无的意识,飘飘荡荡,坠入幽冥。
睡罢,睡罢,我是该好好大睡一场了……
朦胧间,一股异样的热流涌入心中那片虚海,冰冷的身躯禁不住阵阵颤粟。
有人破棺?谁?发生了什么事?
玄冰化却的蔼蔼雾气中,我睁开双眼,自棺内缓缓坐起身子。
棺材摆在洞腹之中,洞壁上嵌着的明珠幽幽发光,前方是一具石床,一老一少正倚在石床上望着我。老者须发皆白,眉眼间自有股仙风道骨的气质,少年模样清俊,望着我的眼神多少有些惊讶。
"还记得老夫否?"老者温和地一笑。
"可惜我刚睡醒就看到最不想见的人。"我轻轻活动尤在麻木刺痛的身休,扫了一眼身畔未褪尽的水迹,"你用了赤阳珠?"
老者摊开手掌,一粒大如鸽卵的白色珠子搁在掌心中。我微微一凛:原本该是血红欲滴的赤阳珠,转为惨白之色,看来破玄冰棺后,此珠能竭而废。
"你奇怪我为什么破棺?"老者轻叹口气,"如今我大限已到,该是你入世的时候……"话未说完,便捂嘴几声沉闷的咳嗽。一旁的少年忙扶上前,"师父,要不要紧?"
凝目细看,老者面色死灰,如无重病缠身必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普天之下竟有人伤得了他?"我一瞥那少年,"你原来还收了个徒弟?"
老者顺过气,拍拍少年肩膀,"锋儿,不打紧。"
我闻言冷哼一声,"确实不打紧,再挨七个时辰没什么问题。"
那叫锋儿的少年闻言变了脸色,拿不准我所说是真是假。
"想不到一晃近三十年,你的眼光还是这么厉害。"老者的褒奖无疑肯定了我的话,惹得锋儿大急,更使我全身猛地一震,"你说什么?三十年?"
老者冲我点点头,"不错,你丙寅年入棺,今年岁守乙未,整整三十年了。"
"你……你……"
"难道你未发现,老夫已比当初苍老了许多?你在玄冰棺内沉睡不知年月,老夫却又饱受了三十载世态炎凉。"
他说的不会是谎话!我一把挽过肩后的长发,曾经千缕青丝入目转为雪白,心中宛如被大锤重击,只盼这还是一个梦境。
"三十年……老匹夫……你居然关了我三十年!"我突然嘶声叫嚷,从棺材中跳起,不料左脚被棺沿一绊,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眼前金星乱迸。
"当初老夫也是为你作想,不愿你作恶江湖饮恨终身……"
"去你娘的为我作想,杀千刀的老匹夫……"我不间歇的破口大骂,老者也不还言,倒是锋儿顶了两句,被我也饶上一阵恶骂,便不再吱声了。
生平第一次我恨自己没学会市井小人的污言秽语,不到百句就"言尽词穷",老者直等我骂完,方又叹了口气。
一时间,愤怒、屈辱、悲伤、怨恨齐聚我心头,不禁滚下泪来,"三十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你可以废我的武功,夺我之所有。但你凭什么虚耗我三十年的青春!"
"青春不过是过眼烟云,求道之所在才是万古长存之意义,如你心入魔道,不过枉走世间……"
"闭嘴!"我怒喝一声,颤巍巍地爬起身子。
老者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锋儿连捶带拍忙了半天,才喘息道,"我本愿终其毕生之力导你步入正道,如今天不从人愿,只得半途而废。你过来。"
我恶狠狠的道,"做什么?"
"老夫本该将一生功力渡你,以补当日你废去的功力,可惜重伤之下力不从心,残留这三成功力你拿去罢。"
"有这么好心?"我冷笑一声,略一打量他,"是什么人伤了你?"
"不劳你过问,老夫时日无多,你尽快吧。"
我缓步伸手上前,也不怕他再玩什么花样。老者拇指食指分扣我手臂,随之一道热气冲入我周身经脉。
他是真心传功与我,不过以曲池穴为引口的渡功法却甚罕见。再瞧那少年,虽不言语,一对眼珠紧盯着老者,满脸关切之色。
"好啦,老夫力尽于此。"老者抽回手,本就形将就木的模样更添三分晦暗,"锋儿,记得当初答应为师的事么?"
锋儿面色凝重,双膝跪地,"师父尽管吩咐。"
"好。"老者点头微笑,"为师死后,你就随他去吧。"我与锋儿同时一怔,又听他道,"他便是你一生追随之人,从此以后,不管他到天涯海角,你都要随侍在左右。"
锋儿望我一眼,朗声道:"谨尊师命,从此以往,不离座前,不违天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对老者冷冷地问。
老者却不答话,只对锋儿道:"起来吧,好孩子,这样我就放心了。"
"有什么不放心的,怕我走后又去江湖上兴风作浪?所以派个尾巴跟着我。"我顾不上理顺才纳入的真气,不无嘲讽的道,"徐老头,我劝你留着这小子给你送终是正经,别安排些笑掉我大牙的事儿,你说……"
"家师业已仙逝,他不会再回答你的话。"锋儿打断话头。
"什么?"伸指一试,果然已停了呼吸。
我略感意外,虽明知他已到灯尽油枯的地步,没料到说死便死,来得这般干脆。堂堂一代绝世高手,就此撒手人寰,微觉凄然,但转念想到自己被此人害得功废身残,且被迫冰封玄棺三十载,如今虽得释放,已是垂暮老年,顿时恨意立涨,直想一掌拍烂这老匹夫尸身,却终究没下得手。
感慨良久,正待抽身而去,却见锋儿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自己。
但凡死了师父,当徒弟的无不痛哭流涕,如他这般面少戚容的人我还是头宗见到
"我走了,你好生葬了徐老头罢。"
"等等。"锋儿抱起老者尸身,放入我睡过的那具玄冰棺内,略略整理了死者遗容,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扭一提,山洞内回荡起阵阵闷响,棺下滑开一方石板,棺材随之下沉不见,只余地上一滩水气。
徐老头向来精于这些机关消息,我见了也不以为奇,即而转身离去。
山洞延绵两里有余,出得洞来,满天繁星如斗,四处树影婆娑,我深吸口气,不由得涌起两世为人之感。
身后传来些许响动,回首一望,锋儿跟在我身后。
"你当真打算跟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绕圈子,先摆出一幅"你小子识相点,别赖着什么'师命不可违'的借口粘着我"的恣态。
"师命不可违。"锋儿当真食古不化的还了我一句。
我嘿嘿冷笑,"瞧你年及弱冠,算你娘胎里开始就跟徐老头习武,也赶不上他两成本事吧。"
"不错。"锋儿正色道,"但前辈放心,我会好生守护前辈。"
前辈两字入耳我只觉好笑,忽地想到自己三十年时光已在冰棺中虚度,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
但事已至此,岂是人力能够挽回,冷哼一声,"徐老头生前论武功也只略胜我一筹,现在我有了他三成功力,你说你能挡我几招?"
"你想试我武功?"锋儿也不知是老实还是装作听不懂弦外之音,"不过现在怕不是时候,你睡了几十年,本身技艺自然是大打折扣,再者你所习武功与平常武功大不相同,乃是夺天地造化,御乾坤灵秀之秘法。而我师父内功源于道家,你要纳为已用,没个十天半月怕成不了事吧。"
我矍然一惊,心想可不能小觑了这小鬼头,"这些是徐老头告诉你的?"
锋儿点点头,"家师生前对前辈的武功也十分佩服,只不过说,此功太过窥测玄机、强夺天道。幸而千万人中难成一例,若人人可练,天下恐怕早已大乱。"
"徐老头还告诉了什么?"
"没有了。也许前辈不知道,晚辈复姓宇文,小名辰锋。以后前辈叫我小锋既可。"
我入棺时值宝应元年,自高祖灭宇文阀来,天下宇文氏或销声匿迹,或改姓避世,现在春秋数度,想来更是门族惨淡。他即蒙徐老头收为门徒,又复姓宇文,保不准又有什么身家秘史。徐老头把这样一个人吊在我身边,有何用意呢?
"前辈是否倦了?家师寒舍就在左近,我们先住宿一晚再说。"
"也好。"我精力不济,不愿与他关系弄得太僵,"徐老头没对你说过我的名字?"
"家师确未提起,晚辈也是在月余前首次见过前辈。"
我微微一怔,"我姓韩,本名昱溟……你以后不要开口闭口叫我前辈,叫我先生就是……"
话到这儿,一股不可抗拒的倦意袭来,身躯摇摇欲坠。
恍惚中,小锋叫道:"前辈,先生你……"

二、前因
昱溟其实并非我的本名,韩天骄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天骄者,天之骄子也。
我确实是当世无愧的天之骄子。
在世人津津乐道的神话里,总少不了西王母昆仑蟠桃会的章节,传说阿母设宴瑶池聚仙同乐,那里琼楼玉宇、翡台宝阁多不胜数,处处奇珍异宝,遍地仙花瑞草,更难得是千年开花千年结果的蟠桃树,乃是长生不老之灵药。
我出生的地方就叫瑶池。瑶池确隐藏在巍巍昆仑山中,长年白雾弥漫的雪山腹地,加上人工设置的奇门阵法,使本就飞鸟罕至的秘境无人知晓。
瑶池不是天宫,却不失为人间仙府。昆仑苦寒之地唯有落琼谷因地热四季常春,谷中有玉石修砌的亭台楼阁,里面放着数不清的金银珠宝,那里有如霞似锦的桃花林,林中夹杂着种种奇花异草,而最最珍贵的是十二处集天地灵气的甘泉,它们从昆陵宫的后殿流出,穿堂而过,在驻月桥畔汇成大湖,瑶池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这泉水是天下至宝。"小时候,大伺空就抱着我对瑶池详细介绍,"人饮此水,可青春常驻、益寿延年,谷中天下罕见的珍草灵药是以此水育种,
玉芝房内疗伤解毒的灵药是以此水配制,斩龙阁内神兵利器也是以此水铸造。天骄,你日日浴水行功,不仅可成百毒不浸之身,功成之日将是举世无双的高手。"
"天天闷在水里两个时辰一点也不好玩。"我总是顽皮地拉大伺空的胡子,"要不叫姐姐陪我一起练。"
"那可不成。因为你是将成为月君的人。"
是的,我是与众不同的人,我长大后将成为月君。
月君乃是祀月教待奉之神的人间化身。祀月教始建于晋初,善以天地人合补阴阳五行,曾名动京城而被惠帝召入宫中授道。可惜不久后宫庭动荡,战祸连绵,世人为消灾避祸不问实事,专研长生炼丹之道。于是,三教九流混淆不清,方士道者多不胜数,时值第二代月君诸葛昱溟执掌教务,据说此人乃是诸葛武侯的后人,他不愿本教同浊于乱世,启用先祖通天彻地之能,测得九洲大地灵脉所在,将教众俱迁入昆仑落琼谷避世而居,于西域自成一派,至今四百余年矣。
自此后祀月教独得天时地利,三百里瑶池俨然是世外桃源,教中本多奇人异士,借瑶池灵泉,莳花育药,冶金炼丹,导气修身,强夺天地造化,几近成为半仙之体。为使得本教万古长青,更穷竭群力,培养历代月君。
我便是第四代月君的继承人。
灵药蕴胎、洗骨伐髓,天生就有异于常人的资质,加之众长老刻意栽培,束发之年已通天文晓地理,奇门遁甲、岐黄占爻、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不精晓。
祀月教避世而不遁世,七岁及十四岁那年我随大伺空少伺空游历中原,
眼见天下风云,人情世态,大增见闻。本要等到我二十一岁时方可第三次巡游,然而十九岁那年,瑶池陡逢大变,宫阙倾、灵泉涸、教中精英死伤殆尽,我不得不再入十丈红尘。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出得桃乡仙源,我依然是当世无愧的天之骄子。本来万里江山可任我驰骋,不幸的是我出门不到两月就遇上了煞星。
初见徐沧海是在蜀中峨眉山,当时我正和一批唐门弟子纠缠不清。
唐门以淬毒暗器闻名江湖,雄霸蜀中。那日秋高气爽,我在峨眉伏虎寺品茗闲坐,可巧遇上一伙唐门弟子也在寺中休憩,他们一队十三人,除一位娇滴滴的姑娘外,余者俱是青年男子,众人谈笑语音甚高,听来那姑娘是唐门掌门远房侄孙女,近日才来蜀中探亲,那一干子弟特陪这挂名师妹游山。
我本非多事之人,可天下男人大都有个通病,爱在漂亮女子面前逞逞英雄。那姑娘只不过见我头罩面纱多瞅了两眼,就引得群雄窃语,更有个小子大咧咧地坐到我对面,"朋友,同来便是缘,难得遇上我们风云十二鹰,过来陪大伙儿喝杯茶?"
风云十二鹰?名字倒是响亮。
"谢谢诸位好意,在下清静惯了,不擅合群。"
那小子两眼一瞪,"朋友好大架子,是嫌区区面子不够吧。"
"哪里哪里,在下……"
"怎么?是不是听到大爷名头吓住了,看你藏头露尾一幅见不得人的模样,该不是在地盘上犯了事吧?"
众人一阵哄笑。
大伺空曾对我说过,江湖本就讲狠的多,讲理的少,今天的事看来想善了也不成。要我掉头走开不理他们?你们既然来招惹我可别怪我无情!想在那姑娘面前表现一番,我就遂你们的意!
心中主意已定,笑道:"那倒是在下失礼了,诸位如不嫌弃,在下先为诸位吹支曲子陪罪吧。"
"什么?"
"众英雄携佳人出游,面对白云青山聆听曲子岂不是一大乐事。"
众人略感惊异间,我自袖中取出一管洞箫,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
只得数声,风云十二鹰突然间周身震荡,曲调再转,众男子无不以手抚胸,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那姑娘见状自是惊惶,想扶这个又顾不得那个,"李五哥、钟二哥、小智,你们怎么啦?"偏偏大家只是粗喘不断,发不得一言。
其中年纪较长一位挣扎道,"婉妹……快走……他……离别断魂曲……"
那姑娘已知是我箫声作怪,但她缺少应变之材,眼睛直盯着我拿不准该做什么,还喃喃道;"那我……我怎么没……"
我心中冷笑,笨丫头不走倒好,有好戏看了。按宫引商,曲调忽转,飘出缕缕柔媚之声。风云十二鹰面色渐渐由痛苦变为痴迷,人人眼光离合,春染双腮。那姑娘也发觉众人异态,长兄师哥的呼叫一通亦无济于事。
不稍片该,众男子浪意难制,纷纷宽衣解带,相互抚摸起来,你抱我的腰,我揉你的臀,更有张口狂吻,吞棒探幽。这无限春光,早吓傻了那姑娘,忽然尖叫一声,飞一般逃之夭夭。
我心中好笑,收起洞箫,继续品茶,于身畔幕天席地聚众媾合的风云十二鹰视而不见,但听众男汗喘连连,浪语呻吟不绝于耳。
半空中忽而"铛!"一声长鸣,肉搏正酣的风云十二鹰俱是一震,停止动作,倒地沉睡过去。我眼光何等锐利,看清是一枚铜钱击在庭中大香炉上,朝铜钱飞来的方向望去,一位老者沉着脸负手而立,"荡魂魔音!你是天枢神域的人?"
天枢神域是武林第一邪帮,我方才确是以该帮绝技迷乱众男,怪不得他以为我是神域中人。瑶池武功冠绝天下,其中明镜拓影功更是盖世无俦,只要我看过一眼的武功招式,便能得心应手的使出,其精益老练往往更胜本人。
"哼,时下魔风渐长,光天化日之下,佛门净地之中竟敢以旁门左道毁辱侠士,老夫今日容你不得。"说到这,老者已是声色俱厉。
"呵,好一个降魔卫道的高人。"
人生就是如此无奈,风云十二鹰飞扬跋扈的时候没人来替我解围,我出手后冷不丁就冒出一个管闲事的。
那老者又对我一声声厉言喝问,看来他对我的作法深恶之极,我满不在乎的随便应答,更添他的怒意。于是,我俩不可避免的大斗了一场。
这老者自然就是徐沧海,虽然当时他轻易破除荡魂魔音,我却没将他放在心上,然而我这次却估算错了。他的武功之高,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我实在想不透他那身功夫是如何练出来的。三千招后,我已知非他敌手,惊骇之余腾空而去,徐老头却不依不挠,紧追其后。
我轻功不说天下无双,可称独步武林,兼之天赋异禀,论身法迅捷无人可与之匹敌,然而飞纵了近五个时辰,待到日薄西山,徐老头仍如附骨之蛆紧随我身后三丈左右。
情急之下我正打算用暗器伤人,突然背上一麻,只觉全身气血一滞,跄踉倒地,却是被徐老头先下手为强的暗器所伤。
徐老头飞身抢上,在我背后重重印了一掌。剧痛之下,我只觉自己五脏六腑似被震碎,"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老夫七年不问江湖事,想不到天枢神域竟出了阁下这样的人物。"听口气,徐沦海对我的身手也很佩服,"除下面纱——让老夫送阁下上路之前目睹阁下尊容。"
我听出了他语含杀机,大感焦急。徐老头见我不动手,上前一把抓下我的面纱,跟着听见他"唔"了一声,半响不语。
我明白,他看到我脸时一定很惊奇。从小到大,瑶池中人便盛赞我的容貌,五大护教使者中精通文墨的南华使曾为我作过一首长诗,诗中形容我如"皎皎明月,光耀天室",又赞我气质高洁如空山灵雨,风雅俊秀若月下翠竹。这事还引得大伺空一顿训斥,说我身为男子却有颠倒众生之恣容仪态,虽是天赋绝色,面相上却隐有灾光,以色自傲必招祸害,更吩咐我离谷入世时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若说徐老头的杀心被我以"恣色"打消,实在有点荒唐,但他见过我真容后,确实没再对我出手,反为我解毒疗伤。
"好好一个少年,偏要去学邪魔外道,莫怪老夫出手太重,你一身功夫怕是废了,这对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废我的武功,哪有这么容易?我自持不到半天时间便可恢复,只盼这死老头快点滚得远远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以后几日徐老头押着重伤的我一路向北,听他意思是为洗去我的"魔性"让我同他一世修道。这下我才真的慌了神,一路上不论我软语相求还是威利相逼,徐老头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我。明斗他不过,我只好委屈求全,就这样被他带入了辽东长白山,被迫和他一起天天修禅悟道,只希望装模作样混几个月,徐老头会放我走人。
然而一晃三年过去,徐沧海仍没放我走的打算,并且我的功力自重伤那天起,始终未能复原半分,此刻我的忍耐力已达极限,终于和徐老头大闹了一场,由于急怒攻心,元神未愈,心智几近失常。
"你执念太重,再这样下去无异于自裁。老夫给你一个安心静养的所在吧。"
于是,我被封入了玄冰棺。
红尘杳如烟,一梦三十年。
梦醒时分,红颜老、心枯残,我再无纵横江湖、睨视天下的资本,我曾经拥有的所有辉煌灿烂都不复存在了……

三、同门
再次醒转时,已是日上三竿。
我躺在木床上顾盼四周,小小陋室,窗明几净,想来是小锋将我晕倒的我送至此地。
室外隐约传来人语,听声音似有数人对话。
这地方除了小锋还会有谁?我心中狐疑,下床步出屋外。
三位长身玉立的男子聚在树荫下低声交谈,听到响动齐齐朝我望来,我眼前一亮:三人年纪相仿,均是白衣胜雪、丰神俊朗,其中一人是宇文辰锋,另两位青年男子却不知何人。
"先生休息得好么?"小锋迎上前来。
我"嗯"了一声,目光越过他观察另外两位男子。
小锋看出我的疑问,洒脱地伸手引见,"这两位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他们接到先师讯息,日夜兼程赶来,昨日午时到的。"
我心头一动,徐沧海冰封我之后竟收了三个徒弟,如他所述,这两人还是没来得及见上徐老头最后一面。
"你说他们昨日午时到的?"
"是,先生已昏睡了两天了。"
"甚么?两天。"
"时间是长了一些,但我为先生把过脉,只不过是一时劳困,先生若仍觉体乏,先进些饮食吧。"
我摇摇头,再次打量徐沧海的两位弟子。这两人对我的神色远不如小锋和善,个子略高寸许那位身躯如标枪般挺直,英俊的五官似若刀削,周身流露出一股天生的傲气;另一位剑眉星眸、猿背蜂腰,全身充满阳刚之气,见我老盯着他不放,剑眉一轩,"晚辈沈珏,前辈有何指教?"
他质问得也算客气,只不过"前辈"二字实在逆耳,我目光落在他肩头斜背的长剑上——剑鞘碧绿,剑柄末端附有一血红丝穗。
若我没认错,沈珏所佩的是武林四大世家中沈家庄的招牌兵器——红缨绿柳剑。
"沈万法是你什么人?"
沈珏一愕,"前辈认识家祖父?"
"祖父?"略略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一晃三十年,当年沈家第一高手连孙子都养出来了,我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有过一面之缘。"
我的回答引起了那冷傲男子的注目,他出乎我意外的主动开口,"晚辈凌慕河,见过韩老先生。"
看他架式只不过应付而已,从表情到动作没半点拜见的诚意,他叫我先生顺耳多了,但前面那个"老"字听得我不是滋味。
我心中自嘲,算年纪自己是五十二岁的人了,偏生反感别人捅这话题。这也难怪,大梦一次就由韶华正盛转入知命之年,人世所经的光怪离奇也不外于此了。
想到此处,复又生出对徐老头的无穷怨恨,如今徐沧海人是死了,但"师债徒还"也说得过去:你生前见我以魔音诱唐门弟子媾合雷霆大怒,你死后我就把你三名徒弟也搞个"同门结合",只怕你到阴间也要再气死一回。
小锋道:"这十几年来,先师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过先生半语,两位师兄弟也是接到先师临终前的飞鸽传书才得知先生情况。"
"徐老头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这话换来凌慕河和沈珏四道嗔怒的目光,前者似冰后者如火,显然我对徐沧海的称呼引起两人不满。
"先师信中要我们多多照拂先生。"沈珏道。
"还有呢?"
"没有了。"
"要你们照拂我是什么意思?"
"先师说过,锋师兄将随侍先生左右。以后先生若需我和河师兄助力,只需知会沈家庄和太平镖局便是。"
我瞟了凌慕河一眼,横看竖看他也不像是干镖师的。
宇文辰锋看穿我心思,"河师兄的叔父是太平镖局的总当家,他本人闲云野鹤惯了,联络起来找他叔父方便些。"
我点点头,"你们师兄弟继续聊吧,我回房休息。"
入棺三十年后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一直是我关注的事情,傍晚前我曾瞅空揽镜自照,待见到镜中那幅尊容时当即惨呼出声。
瑶池灵泉有驻颜之效,我本满怀希望自己老了后不会走样得太厉害,然而玄冰棺对我起了巨大的破坏作用,我全身皮肤变得灰黑浮肿,面部尤其严重,简直像烂在臭水沟里的一个猪头,配上满头白发,活脱脱一个地狱瘟神。
我"咣档"一声将镜子砸成碎片,说不出的悲愤气苦化为连声长嚎,足足半个时辰才渐渐平复下来。同时一腔怨毒转到那三兄弟身上,心中许下大愿,定要这三人惨不堪言。
整个下午,我坐在床上运功调息,期间除小锋送了趟饮食,我再没见过凌沈二人。直到夜暮轻垂,三人才聚到房内和我共进晚餐。
看得出他们三兄弟虽然话语不多,但互相之间感情不错。我不知徐老头死前对他们说过我什么,三人表面一冷一刚一和,这只与他们性格有关,实际上三人对我均是有所顾忌。
晚饭是小锋做的,味道可称上乘。这小子含而不露,对我也算尽心,越过他不算,凌慕河性子冷峻,不好相与,单余下沈珏,最好先找他下手。不过我虽得了徐沧海三成功力,却未能吸收同化,比我三十年前更是大大不如,必须让功力突飞猛进才行。
要短期内大幅提高修为,武学上唯有从别人身上强纳一途。
当年在昆陵宫博览群书时,九华老祖所著《黄龙练气篇》对内气吐纳有深刻剖析,循序渐进的通过修炼"气、脉、轮",而把生命的潜力发挥出来,与天地合一,秘不可测。但要强纳他人内力,因各人内力性质不同,时时有反噬的危险,绝顶高人自然可磨合归己,我目前却不成;而密宗《九玄绍缨真经》却提供了一个解决办法——合修互补,说白了就是采补之术。
我目光一扫三人,男男采补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现在却有两大问题:一是我毕竟是祀月教月君,以千金万贵之躯与这些俗人纠缠似有不妥;二是他们肯定不会乖乖就范,要让他们投怀送抱少不得要动用天狐惑心术,可一来双方都是男子,看情形三人也不会喜好龙阳之道,要挑动对方情欲难上加难,二来天狐惑心术以色相为本,如今我年老色驰,谈何容易。
"饭菜是不是不对先生胃口?"小锋打断我思路。
"哪里哪里。"我淡淡一笑,"我在想今后该何去何从。"
"先生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具体的打算,先去关中看看吧。"
"那我们明早动身,河师兄和珏师弟可陪我们一起出山。"
"一起出山?"
"嗯,去关中必经幽州,他们正好同路。"
"也好。"我摸不准这是否是他们有意安排,"可以彼此多个照应。"
"那先生早些休息吧。"
"白天已经睡够啦。"我放下碗筷,"今晚想出去走走。"
小锋和沈珏闻言同时一愣,只有凌慕河不动声色。
我依门抬头望望夜空,故作风雅的道,"今晚皓月当空,岂可辜负这大好月色。"

四、出山
转过一道山坳,前面赫然呈现一湖碧水,映着朦胧月光,荡漾出如梦似幻的粼粼细波。
我借故出门要找就是这个地方,也不解衣,轻身纵入湖中。
瑶池武功以水为本,浴水行功是修习内功一大法门。当即气贯经脉,起于太阴,终于厥阴,任督二脉为主道,转走十二正经。由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再至足阳明胃经,周而复始,如环无端。
行功正至全身暖烘烘的时候,突觉手腕一紧,竟是有人抓住我手腕欲将我提出水面。
我忙收敛心神,睁眼瞧去,沈珏正踩着水奋力"打捞"我出水。
心念电转,我已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这小子真是好心帮倒忙!心中歹意顿生,全身真气倏地回收,形成一股大力直将我俩拉入湖底。
沈珏惊呼一声,已喝了口湖水,他双手急甩,欲摆脱我浮上水面,无奈被我真气粘牢,以他的功夫竟脱身不得。
沈珏显然弄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也不愧为徐沧海的徒弟,当下屏住气息,把外呼吸换为内气吐纳之法,双掌连连使劲,欲再次将我摆脱。此时,我闭上眼,佯装毫无知觉,只等他为求自救发劲攻我身体,我便可趁机以真气逆攻他心脉。
内气吐纳大大限制了沈珏的力量,他不会我这般潜水胎息的秘术,一柱香时间是他闭气的极限。眼看时间一分分流逝,他仍未发劲攻我,还在努力试图拖我上浮。
我暗叹口气,这小子良心倒不坏,就这样废了他确有点不忍。
沈珏气息渐竭,我右脚在水中轻轻一拨,引得身体转动,看似无意的以双唇凑到他双唇之上。
沈珏虎躯一震,随即感到我口中一股似有若无的真气贯入他口内,这正是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忙覆上我的唇贪吸起来。
我救他一命却不是安得十分好心,如果他尸横于此,定不好向他两师兄交待,于是顺水推舟,将口中真气凝成细线,钻进沈珏丹田下的气海,在他下重楼搜索。
徐沧海门下修的是道家功夫,道家讲求的是练精化气,如能设法盗去沈珏元阳,他一身功力尽归于我。
沈珏身躯在水中发起热来,他某种男性的冲动已被挑起,吻着我的双唇变得热烫如火。
便在此时,我灵敏地感应到湖岸上传来轻微足音。
此事只有容后再图了。
湖面上"哗"地激起一道水柱,我挟着沈珏如出海蛟龙般破浪腾空,稳稳斜坠于岸边。
岸上之人却是小锋,他见我俩自湖中跃出,一脸惊愕,"怎么回事?"
我微微一笑,"问令师弟吧。"
沈珏气息暂未理顺,答不得话。
小锋望望我又看看他,讶然道,"我们见先生久久不归,怕先生遇上意外,于是分头寻找先生下落。你们怎么会到湖里去了?"
"我一路寻来,路过湖边发现他头发漂在水里,整个人沉在水下一动不动,想拉他上来……"沈珏气喘唏嘘说明经过。
"那你怎么一副内气虚耗的样子?"
"令师弟怕是以为我溺水想救我吧。其实水下行功是我所修炼武功的一个特异法门,只是我行功运气时会切断对外界五感,此时若有人靠近,真气会无意地攻击其人。"我转向沈珏,"刚才没伤到沈少侠吧?"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显然打消了沈珏大半疑虑,皱眉答了句,"还好。"
他脸上一副有苦难诉的表情,不知是气恨自己救人不成反受其害,还是对刚才那一刻的意乱情迷耿耿于怀。
小锋面带疑惑,但再未追问下去,"那我们回去吧,河师兄还在等我们消息。"
回到小屋时,天边曙光初现。
四人碰面后简单陈述几句,便收拾好包袱一起踏上出山之路。
时值盛夏,长白山中却暑气难浸、幽静清凉,望着层叠起伏的苍翠峰峦,不由得涌起物是人非之叹。
从此,广阔神洲重是我纵横驰骋之地,只叹我鬓染银霜、心灰意懒,再不是当年笑傲江湖的翩翩玉郎。君应怨谁?也许是我命该如此吧。
一路上,我和三个"跟班"之间言谈不多,凌慕河是天生的冷傲,不与人相近;宇文辰锋谦和守礼,说话看似闲聊,却进退有据,语出有因;沈珏不知为何事闷气吞声,别人见他一幅憋闷的样子,均不好去招惹。
徐沧海传我那三成内气,被我渐渐收为己用,不过他这身功力也是另辟蹊径练成,平时散入四肢百骸,提聚时如百川汇海汹涌剧烈,能将本身所俱能力陡然提升数倍。
不过物极必衰,我目前提聚功力最多只能支持半个时辰,一过时限就内气耗绝,体能力量变得比不习武艺之人还差,估算徐沧海全盛时至多也不能超过三个时辰,可他当年曾与我缠斗近一日,生命潜力定已透支到极点,换常人早一命呜呼了,他却装作若无其事的压伏了我三年,把我封入玄冰棺后又硬撑了三十年,期间还收了三个徒儿,直至最后被人重伤方死,实在是可敬可畏又可恨。
据我细心观察,他这种聚功术并未传与三个徒弟,死前单单留给我,怕也是没安什么好心,让我有一艺持身却不能仗艺横行。这老头如此防我,难道真把我当成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不成?还好他死前总算放我出来,当真要冰封我一辈子就大大糟糕。
然而,徐沧海到死仍以为我是天枢神域新一代的魔头,昆化瑶池的秘密我从没向他透露半句。当年如不是他为全力对付我积下大患,恐怕也不会鹤架归西了。两大绝顶高手就因阴差阳错终累得一死一废,也算天意弄人罢。还有令人费解的是,徐老头三个徒儿对他死因只字不提,更没有丁点要为师报仇的迹相。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想想今后的生活吧。
离山愈远,路上行人愈密。
这日路经一个大镇,街头商贾云集,胡族武士、牧人旅客、贩夫走卒川流不息,一派繁荣景像。
小锋等三师兄弟,个个身材魁伟、潇洒英俊,于人流中更显得卓然不凡,路人纷纷为之注目,其间还杂夹着不少女子火辣辣的目光。
由于我"相貌惊人",早识趣地戴上顶垂纱斗笠,眼见三人风风光光,自己却羞于见人,心头火起,把徐沧海祖辈子孙咒了个遍,后忽想到徐老头鳏老山林,哪来儿女子孙,自己这般指天骂地又与那些市井泼妇有何差异?心头阴霾立散,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嘈杂的人群中我笑声虽不大,却引得同行三位帅男一起驻步侧目。
"死小贼。你往哪儿跑!"街头突然传来一声娇叱。
顺眼望去,一名少年在人群中左一穿、右一插的快速奔逃,手中似持有一物,后面一个红衣女子紧步追赶,无奈街上人多,总追不到少年身旁。
那少年又跑开数步,举起手中之物朝红衣女子晃了晃,笑嘻嘻道,"你有本事就来拿啊。"
红衣女子怒哼一声,"死小贼,你存心不要命了。"
话音刚落,红衣女一个"旱地拔葱",身形纵起两丈有余,玉腕一翻,手中多了把匕首,紧接着鹰隼般从半空飞击而下,直取那少年。
那少年怪叫一声,脑袋急缩,身子灵巧的一窜,竟躲入我身后。
红衣女其势不缓,手一抖,匕首化作一道寒光,射向我衣角。
那少年再快也无法躲开,眼看他露在我身体掩护外的右腿就要被飞匕射中,倏地人影一晃,小锋抢上前来,袖摆卷拂,将匕首裹入袖中。
那少年逃得大难,哪敢停留,迈腿又跑。
沈珏轻喝道,"你留下!"肩不晃、臂不移,指间飞弹出一枚铜钱,不偏不倚正撞在那少年环跳穴上,那少年"唉哟"一声,摔倒在地。
四面的行人连忙散开,接着马上又以我们几个当事者为中心,围成一个大圈,兴致勃勃地看起热闹来,更有好事者大声哄嚷,唯恐我们打不起架。
一直袖手旁观的凌慕河终于亮出自己的气势,凡被他瞪过一眼之人登时噤若寒蝉。
红衣女没料到碰上一队管她闲事的高手,眼光在我们四人身上来回扫视。
"敢问何事让姑娘如此动怒?"宇文辰锋彬彬有礼的道。
红衣女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堪称秀美,抬手向爬在地上的少年一指,"这小贼偷我东西,还出言轻侮,看来几位也是江湖侠士,怎么反拦我手惩恶徒。"
转眼瞧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身穿半新不旧的衫儿,眉清目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灵动闪亮。
"在下明白,只是刚才姑娘手掷暗器时,可想到会误伤在下同伴。"
听小锋如此解释,我暗自好笑,凭他的眼力完全可看出匕首只会擦过我衣角刺中那少年,自己要发善心,却拿我当借口。
红衣女似欲反驳,打量我几眼后,神色缓和下来。
小锋对那少年道,"小兄弟,把东西还给人家吧。"
那少年面露不愉之色,将手中一个拳头大小的包裹朝红衣女抛去,"为这玩意动刀子,多半是你的宝贝嫁妆盒子,生怕丢了嫁不出去。"
红衣女接过包裹,闻言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小锋微笑作揖,"东西回来就好,别和小孩一般见识。"
红衣女颔首致谢,转身去了。随着她离去,围观众人纷纷散开,大街上又恢复原状。
"喂,那位兄台好大手劲,弄得我现在还站不起来。"那少年坐在地上朝沈珏嚷道。
沈珏这几日心情不佳,冷哼一声不答他话。
小锋上前扶起那少年,"小小年纪怎么干这种勾当,以后好自为之。"
那少年两眼一翻,"说我年轻你大得过我几岁?别以为帮了我一把就可以倚老卖老教训起我来了。"
小锋闻言为之气结,那少年拍拍身上尘土,大模大样走到我面前,拱手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我怔了怔,"你搞错了吧,救你的人可不是我。"
"没错没错。"那少年一本正经的道,"刚才你同伴也说了,他是为了救你才出手的,于是我秃子照月亮——沾光,当然该谢你。"
我"嗤"地一笑,故意照搬小锋的话说道,"小小年纪怎么干这种勾当,以后好自为之。"
那少年似乎存心气小锋,躬身道,"多谢少侠好意提醒,请问少侠尊姓大名,好让小子铭记于心,日后图报。"
我老脸微红,"别叫我少侠,我……我年纪大你许多。"
"大我许多?"那少年面露不解之色,"不会吧!听你声音清朗怡人,至多不过和他们一样年纪。"说罢,向沈珏等一指。
沈珏早显得不耐烦,喝道,"拣回条小命就走吧,还在这里罗罗嗦嗦做什么。"
那少年双手叉腰,"又没和你说话,与你有什么相干。"
一旁的凌慕河见他纠缠不清,面色一沉,我知道这酷哥就要发难,忽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喊道,"慕河兄,在这地方居然能碰上你。"
循声望去,一青年男子拨开人群,大步向我们走来。
凌慕河见到此人,难得地浮出一丝笑容,冷峻的面容尤如春风解冻,映着天边斜阳显得俊美无比,"原来是长青兄,幸会幸会。"
那少年见到男子,张口欢呼,"杜大哥。"
青年男子瞅见那少年,亦喜道,"小杰,总算给我逮着你了。"
沈珏、小峰和我对视一眼,同时做了个"原来他们认识"的表情,只不过我面容被黑纱遮住,别人瞧不见。
那少年当即扑到青年男子身前,快言急语的把方才所发生之事陈述了一遍,只是内容杂七夹八,把自己偷窃之事说成被女恶人欺凌不算,沈珏被改成不分青红皂白的帮凶,小锋出手相救一事自然也略过不提。末了,还眼泪汪汪的请大哥为他主持公道。
凌慕河见他逛语连篇,颦眉不语,小锋报以一笑,也不申辩,沈珏面上已现怒容,只是碍着身份没有发作。
倒是青年男子大摇其头,"好啦,别编啦。你再胡说一气,得罪我朋友,他们出手管教你时我才不会理你。"
那少年做个鬼脸,笑嘻嘻的吊着他胳膊。
凌慕河第二次冲那男子笑笑,接着一一为我们相互引见。
青年男子名叫杜长青,是关中名门栖霞派的弟子,那少年居然是栖霞派掌门易宏的三公子易杰。栖霞派三十年前已负盛名,以"飘花剑法"和门人组列的剑阵最为精妙,在我入棺前易宏只是前任掌门的二徒弟,现在已就任掌门十七年了。看来他虽执派有方,好像治家教子却不见得高明,三公子易杰性情顽劣、武艺稀疏,与他老爹娇纵多少脱不了干系。
此次两人是到辽东探望易杰的姑姑后返回中原,途中正巧碰上我们。
宇文辰锋、沈珏和杜长青是初次见面,彼此客套了一番。
轮到介绍我时,凌慕河似感难以措词,"这位是……是……家师一位朋友。"
"弊姓韩,草名昱溟。"我接口道。
"久仰,久仰。"杜长青肃容道,"韩兄英雄年少,竟然能与沧海居士结成忘年交,实在令在下敬佩。"
沧海居士是徐沧海的尊号,江湖上知者不多。
我听他这话,不由得啼笑皆非,他从未听过我的名字,也顺口"久仰,久仰",而且徐沧海和我是天生对头,哪里是什么知交好友,说我"英雄年少"更是匪臆所思。
苦笑道,"我……老夫……已过天命之年,不敢枉称年少了。哈!"
最后那笑声,我自己也觉得别扭。
杜长青甚为惊诧,忙道,"前辈恕罪,是晚辈失礼了。"
易杰眨眨眼,"你真的有那么大岁数了?我不信,让我看看你的脸。"
"不得无礼!"杜长青断然喝止。
气氛微感尴尬,小锋叉开话题,"天色不早了,大家难得异地相聚,找家酒楼坐下叙旧如何?"
"好好好。"杜长青马上响应,"就让小弟作东,请大家畅饮一杯。"

五、共浴
一行六人来到了镇上首屈一指的聚宝楼,这地方名字虽然俗气,布局装潢却极为考究,高大中显出精致,富丽而不失典雅。
杜长青包下二楼东厢,安排众人围坐一桌,又熟练的向伙计报了一连串菜名。片刻后,所点菜肴林林种种陆续上桌,南北皆有、水陆并陈。
杜长青亲手斟了一怀酒水,递到我面前,"韩先生,在下先敬你一怀,以告方才眼拙之罪。"
"杜少侠太客气了。"我摆摆手,"并非我架子大,不肯接受少侠好意,只是前几天练功出了岔子,不宜酒肉,连这顿好饭也无福消受呢。"
宇沈二人听到我借口推辞,不置可否,凌慕河却略露不快之色,似乎不满我削了他朋友面子。这酷哥孤傲不群,唯独对杜长青不同。
你不满就不满,难道我还要看你脸色行事?
"诸位慢用,我想先休息一下。"我索性做绝,唤来伙计让他为我准备一间客房。
杜长青表现出大家风度,抢着掏出银子,让伙计好生招待,还特意吩咐在我房内备下驱蚊香鼎。
我道了谢,撇下众人随伙计回房去了。
客房素净整洁,甚合我意。我支使伙计打了盆清水洗洗风尘,刚除下斗笠,房门传来啄剥之声。
我重戴上斗笠,开门一看,是小锋站在门口。
"先生还好吧?"小锋踱进房内。
"没什么大碍。你不陪他们喝酒,找我何事?"
小锋道:"家师要我随侍先生左右,凡事自以先生为重。"
我皱起眉头,"这件事你不必再提了。"
"为什么?"
"你没必要再跟着我。我已经考虑好了,过了今晚我和你们师兄弟就此分手,往后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们也去做该做事情吧。"
"恕我不能答应。"小锋敛容回答,"不离座前,不违天道是我在先师临终时许下的诺言,请先生不要让小锋为难。"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一样死脑筋。你一个大好青年,天天陪着我这老头能有什么出息?趁早去闯一番自己的天地吧。"
"先生不必再劝,小锋一定要遵守先师遗愿。"
"你想一辈子看紧我?"我摇头道,"别存那些傻念头了。你若执意要吊着我不放,就算我不愿出手伤你,也会借机遁身离开,那时你怎么办?"
"我会去找先生。"小锋正色道。
我哑然失笑,"如果找不到呢?"
"那我就继续找,用一生的时间去找,直到找到先生为止!"
小锋坚定的目光告诉我此事再无商量余地。
我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行了,我困了,你出去吧。"
暮色四合时,我熄灯斜倚在床头出神。
体内真气好像真的出了点岔子,一直无法行功导气,我连试几次后也懒得再操心了。以后的日子该做什么,心中茫然无绪,是归隐山林淡泊一生,还是直面恩仇翻云覆雨?如何摆布徐沧海三个徒弟?三十年后教中故人又飘零何处?
思虑一阵倦意上涌,我合上眼皮。
半睡半醒间,我忽觉一个黑影窜上床来,大惊之下睡意全消,立刻坐起身子。
那黑影"嘻"的一笑,声音颇为熟悉。
我心中一动,借着室内朦胧光线,依稀辨认出是那顽皮少年易杰。
"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嘿嘿,我从窗户跳进来的。可笑你一点没察觉。"
"堂堂栖霞派三少爷,怎么去学小贼的勾当……喂,凑这么近干嘛,别压着我的腿。"
"你教训人的口气一点不像老头子,真想点灯看看你究竟长啥样。"
我的斗笠放在桌上,哪好以真面见人,慌忙拉住他,"别胡来!"
"怎么啦?"
我脑中灵光一闪,"你爹没对你提过东海潜蛟岛吗?"
易杰一震,"你……你是……"随即恍然,"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你是潜蛟岛门人。"
诓住了这小子,我长长舒了口气。
东海潜蛟岛是位居东海一个神秘门派,行事亦正亦邪,该派有一特殊门规,其门人行走江湖俱以头罩面巾之类掩去本来面目,如真容被人窥见,哪怕追至天涯海角,也必将窥见之人杀死方休。
此规定似乎不近情理,但一来潜蛟岛门人鲜于现身且从不主动滋事,二来其门人个个武功高超,曾有一少林俗家弟子因偷看了一位潜蛟岛女子的芳容而被当场击杀,此事逐步扩大,引起少林寺与潜蛟岛几轮火拼,双方死伤甚众,最后经少林方丈和潜蛟岛主调停才平息下来,潜蛟岛既然连少林都敢开罪,江湖中再无人愿以身犯险了。
"我……我可没看见你的脸,这里黑漆漆的。"易杰感到事态严重,马上申明自己没有犯禁。
"我知道,你现在走吧。"
满以为抬出潜蛟岛会唬得他乖乖听话,谁知易杰马上又嘻皮笑脸,"既然看不见,多呆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我无可奈何,感觉到他整个人几乎靠在我身上,忙举手推开。
"不能看见你的面容真是可惜。"易杰边说边一个劲往我身上蹭,"如果我有两条命,一定要目睹你的绝世姿容。"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孩子尽瞎说,实话告诉你,我丑得要命。"
"骗谁啊。"易杰洋洋自得的道,"你虽然遮住脸,但身姿气质是遮不住的,你那三个朋友虽然也长得人模人样,但和你并肩一比就逊了三分。"
"呵,好会夸奖人啊。"我淡淡一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我最初看见你站在肩摩踵接的人丛之中,通衢大道都好像因你出现而被层层仙气氤氲包围,教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可你那种天生的忧郁和冷漠却让人不敢接近,当我逗你发笑时,又发觉你是那么温和近人。"
"照你这样说,我只要往街上一站,全天下的女人都会抢着嫁给我了。"
"说得对!"易杰抚掌笑道,"今天追我那个凶巴巴的女人,看了你一眼骨头就轻了二两,气也消了,也不喊打喊杀了。"
"油嘴滑舌!"我心念一转,"你偷她东西做什么?"
"其实我偷她东西是有原因的,你以为我真的闲着没事做贼玩!"易杰顿了顿,"不说她了——哎,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不行!"我下意识的向后一缩。
"你知道不?你身上有股香味很好闻啊。"易杰凑到我面前用力嗅了几下,"不是熏香,也不是香囊,好像是你皮肉里散发出的一种香气,嗯,是竹枝一样的清香味。"
我脸色微变,"你真的闻到了?"
"当然。"易杰抽抽鼻子,"越闻越香呢。"
瑶池中有一上古秘法,在女性怀孕时服下特制汤药,产下的胎儿便天生体带异香,根据药效不同,所带香气也各自有异,从小我就身具这种竹枝香气,能驱邪秽、避百毒,当年被徐沧海重伤后,这香气随之消失,如今复现身上,难道我身体已大致恢复?
沉吟中,腮上被易杰摸了一把。
"没大没小的做什么!这样拉拉扯扯成什么话。"
易杰嘻嘻一笑,"我还算好,要是换作杜大哥,怕不把你整个儿吞下肚去。难道你看不出他那付色迷迷的样子,早在打你主意了。"
我大感奇怪,"你说他……他是……"
易杰听懂我意思,"他啊,表面正正经经,其实拈花惹草自命风流,美女帅哥都会让他倾倒呢。"
话说明了,我反不以为奇,心中暗道,你小子肯与他为伍,只怕也不是什么好角色。忽想到凌慕河与杜长青关系非同泛泛,他俩会不会……
不愿深思,当前要紧的是试试自己武功究竟恢复了几成。
"韩大哥,我们去泡泡澡如何?"
易杰显然还是不信我年纪老了,连大哥都叫出口来。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你可能不知道,聚宝楼的后堂有一个天然温泉,去那里泡澡舒服极了,来的路上我和杜大哥就去过一次,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今天正好再爽一回,包你满意。"
我心中一动,如那温泉够大,正是浴水行功的好机会。
易杰听我没出口拒绝,精神一振,"放心,我俩单独包一个小浴室,你仍把斗笠带上,哦——最多我们不点灯,绝对没人能看见你容貌。"
聚宝楼背靠山岗,后堂嵌入山腹中,依地势修筑起若干大小不等温泉浴室,走近后硫磺味扑面而来。我选了一间偏僻小浴室,先拒绝了浴场待女按摩搓澡的香艳服务,再威逼恐吓易杰滚得远远的,易小子满脸苦相,终被我赶进浴场另一头。
温泉的灼热度恰到好处,我浸入水中分外舒适,不一会儿,就行功至物我两忘之境。
体内真气圆满运走七七四十九大周天后,我惬意的浮出水面。正巧听得一男子朗声吟诵,"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声音是从隔壁浴室传出,与我所在浴室隔了一道三丈高的石墙,但两室共处在五丈来高的穹顶下,所以并不隔音。
"长青兄果然是风流雅士。"另一男子赞道。
"小弟一时放浪,让慕河兄和珏兄见笑了。"
听音识人,什么"长青兄"、"慕河兄"、"珏兄"不会是别个,没料到隔壁竟是他们在同室沐浴,不知小锋是否也和他们一起。
凝神细听,来来去去只有三人交谈,说的不外乎是些地方见闻。
闲聊告一段落后,杜长青又道,"慕河兄,与你们同行的那位韩先生看来很不简单啊。"
他们说话一直没放低声音,恐怕是想不到隔壁会有人黑灯瞎火的静泡在水里。话题既扯到我身上,当然留上神。
"我对他也不太了解。"凌慕河道,"先师曾传书要我和沈师弟在必要时帮助他,书中只交待他是与师父相识三十多年的故友。"
"甚么!"这事明明我说过一遍,杜长青仍是大吃一惊,"他真的年过五旬了?"
没听见凌慕河回答,想来他是以点头肯定。
"难以至信!"杜长青道,"小弟阅人无数,这次却瞧走眼了……那,他的样子……你们可曾见过?"
我暗自苦笑,这下可要原形毕露了,披着绝代风华外衣的"高人"其实是个猪头黑脑的糟老头,真相难免令人大失所望。
"见是见过。"沈珏接口道,"不过——也没看到他本来面目。"
"此话何解?"
"唔,我猜——他面部经过了巧妙的易容,看上去容貌可憎,本人应该不是那副嘴脸。"
"有这等事!慕河兄,若如珏兄所言,那韩先生还真是深不可测。"
凌慕河道,"这事锋师弟应该最清楚,但他没跟我们透露过除师父信中提及的以外任何信息。"
"你是说辰锋兄有意隐瞒了一些事?"
"谈不上隐瞒,锋师弟向来谨言慎行,该说的话从无保留,不该说的话绝不出口。他这么做可能有自己的理由吧。"
杜长青轻"哦"一声,话气转为郑重,"对了,依你们所述,小弟忽然对韩先生的身份猜出一点门路。"
沈珏大感好奇,"长青兄别卖关子,直接说吧。"
杜长青压低声线,"如我所料不差,他应该是东海潜蛟岛的人。"
此言一出,隔壁顿时沉寂无声,略过片刻,凌慕河和沈珏异口同声道,"极有可能。"
三人一番对答,听得我瞠目结舌,只觉天下趣事,莫过于此。有人自作聪明把我真容当假貌还罢了,更巧的是有人妄意揣测我身份,正好为我圆了谎。
忽听隔壁木门拉动,似有两三人进了浴室,跟着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各位大爷万安,小婢芙蓉,特来伺候大爷们漱洗。"

六、惑心(上)
芙蓉姑娘一进来,我就知道没再听下去的必要了,但由于凌慕河等人耳目甚灵,我一动不动浮在水里尚能不被发觉,如抽身离开非惊动三人不可,只好仍旧维持原样。
同芙蓉一起进来的还有凤仙、茉莉两位姑娘,听她们自报名字的声音甜美诱人,姿色亦应不错。聚仙楼的服务确实到家,连洗澡也有俏婢伺候。
"说过不用服侍了,还来干嘛?"沈珏似对美人陪浴不感兴趣。
"算了,算了。"杜长青充起好人,"这些姑娘承欢待客,也无非为生计图几个赏银,我们何苦坏人衣食。凤仙姑娘,来来,帮我揉揉肩膀。"
突然,我涌起不祥之感,只觉一股无形杀机引得内心阵阵悸动。我顿时省悟:那三位姑娘扮演的是刺客角色,目标正是室中三人。
正在这当口,走廊里传来易杰的大喊,"韩大哥,你是不是被温泉泡熟了,怎么还不出来。"
易小子叫嚷真不是时候,隔壁凌慕河等人听到他的话肯定会分神,那三个女刺客也一定会抓住这机会出手。
果然隔壁杜长青"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打斗声、溅水声、怒吼声响作一团。
我不能再呆在原处,一把抓过斗笠戴上,越水而出。幸好着装浴水是我练功的习惯,剩了穿衣服的麻烦。我懒得管三人死活,掉头奔向前堂。
蓦地人影晃动,四位侍婢打扮的少女拦住我去路,其中一女腋下还挟着一人,定睛一看,受制之人竟是易杰。
我大感头痛,这四婢显然是芙蓉、凤仙、茉莉一路人员,她们此次行动显然经过了周密的布署,大有把我等一网打尽之势。不知我们当中是哪个瘟生在哪年哪月惹下祸事,如今被仇家寻上门来了,害我被殃及池鱼。
前方白光乍现,突有一人如飞鸟般扑下,手中兵刃疾刺持有人质那名侍婢。
这一下大出我和众婢意料之外,眼见这一招快捷迅猛,其余三婢固然接应不济,被袭者更是避无可避。那婢女当机立断,把易杰朝前一送,以挡攻势,接着双足一蹬,身子向后倒退七八尺远。
"小锋!"趁这功夫,我看清来者,他一招迫退对方,轻舒猿臂拉住易杰腰带,顺势带人纵回我身旁。
我暗赞他身手了得,目光下移,发现他使的是柄单刀,刀身狭长,冷森森的泛着幽蓝光华。
心中微微一凛,小锋手握的乃是令江湖人士闻名色变的化血刀。
耳听呼呼声响,三名侍婢短剑挥进,围扑上来。
"你们先走。"小锋反手挥刀,挡开对方攻势,跟着刀光舞动连连抢攻,刀法之凌厉狠辣,武林中实属罕见。
他不说我也知道走,可唯一的出路被众婢拦死,等不及他杀开血路,我纵身飞跃,从四婢头上掠过,轻飘飘的落在五丈开外。
回头一瞥,众婢似要分出两人追击,但小锋迈步跟进,手上宝刀横砍斜斩,复将四婢全卷入重重刀影中。
我脚下不停,三五步跑到聚宝楼前厅。后堂的风浪还未波及此处,依然是人头攒头,灯红酒绿。
蓦地心中暗生警兆,感应到大厅内隐伏危机。
这种感应能力常人定觉十分玄妙,对体质迥异的我而言却是自然而然。我眼光不由自主的瞟向大厅西北角,只见一富家公子模样的年青人独据一席,尤在自斟自饮,连眼角也没扫我一下。
我提足欲行,复又踌躇起来,此人勿用置疑是刺客同党,他此时不出手阻拦,难道故意放我出楼?
转望大门,在两盏巨大的气死风灯照耀下,门外的地段愈发显得黑暗诡密,好似一头巨兽张开大口,择人而食。
是了,这里顾客云集,不论对方是何来头,均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打打杀杀,且在外面埋伏人手偷袭我胜算要大许多。想通此节,我镇静下来,闲若无事的站在厅中。
"阁下气度实在让岳某佩服。"一丝细若蚊鸣的话音钻进我耳内。
我略一怔,随即意识到是那富家公子以传音入密之术与我交谈,"如岳某没看错,阁下应该是东海潜蛟岛的玉箫郎君叶知秋。"
我无言以对——杜长青猜我来自潜蛟岛已属巧合,如今那姓岳的公子连我的名字都"确认"了。
当年瑶池设有护教五使:东昭、南华、太邱、西栎、北朔,其中西栎使者曾收集天下各门各派资料,有关东海潜蛟岛的宗卷中并未提过玉箫郎君叶知秋其人,想来应是新一辈的人物。
也难怪他会误以为我是什么玉箫郎君,我确实随身带了支玉箫,玉质低劣、做工粗糙,是三天前在路过的一个小镇上买的,我当初买这玉箫时不怀好意,原打算等内功恢复后,吹一曲"荡魂魔音"摆布徐老头三个徒弟泄恨,不料现在此箫却成了确认身份"证物"。
"本门今日大动干戈,不惜开罪栖霞派与太原沈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岳公子显然以为我已默认身份,继续道,"但岳某不愿再和贵派结下梁子,请叶世兄念在本门门主与贵岛岛主薄有交情,不再介入今晚之事如何?"
从传音入密这手功夫看,岳公子的内功修为着实惊人,目前我根本不是此人对手,要我置身事外那是正中下怀。
我苦于无法还以传音入密回答他"好,这就么办",索性摆出一付高手气派,气定神闲的缓步走对他面前,"那阁下意欲何为?"
岳公子搁下酒杯,抬头望向我,"叶世兄请坐。"
见到他面容时我第一反应就联想起凌慕河,这位岳公子与凌慕河竟有七分神似,均有一种天生冷峻孤傲的气质,不同处在于他没凌慕河那种眼高于顶、目无余子的狂傲,却多了分超然世外、不与众生同浊的孤高,即使处在这纸醉灯迷的安乐窝,亦显得郁郁寡欢。
"不必了。"我尽量让语气平淡些,"站着就成。"
"为表诚意,岳某可向叶世兄透露一些细节。"岳公子微微一笑,"其实这聚宝楼是本门设在河北道的一个秘密分舵,现在浴场那头已被我们封锁,本门'十二金钗'同时出动,相信很快会了结此事。"
岳公子几次提到"本门、本门",我一直不知他所指的是何门何派,待他说出"十二金钗",我恍然顿悟:原来他们来自武林第一魔派——天枢神域。
十二金钗是天枢神域的金牌杀手,浴场那几个婢女多半是十二金钗所扮,瞧她们个个绮年玉貌,说明神域中设有以新替旧的规定。而这位公子既然姓岳,必是门主岳无忌的子侄一辈。
"叶世兄,还是先坐下喝一杯吧。"
岳公子这句劝酒话说得极是和悦。知晓这小魔头身份后,我更多了三分惮忌,透过垂纱望去,只见他一双俊目莹然清朗,对视之下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
岳公子又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叶世兄何不畅怀与岳某共谋一醉,抛开红尘恼人事,只图浮生半夜闲。"越说到后来,声音越发柔和,我不知不觉全身酸软,直欲沉沉睡去。

七、惑心(下)
魔门中人果然奸滑,先摆出一付息事宁人的姿态,再趁我不备以心魔大法施以暗算。可惜我对此类摄心移魂的秘术了解颇深,当即双目半闭,筋肉放松,装作被心魔大法控制的样子。
过了会儿,一人快步走到岳公子身后,"少主,成了么?"
岳公子点点头,"我已制住他心神。红药,浴场那边情况如何?"
偷眼瞟去,那名叫红药的姑娘赫然是今日在大街上遇到的红衣女子,孰料她也是天枢神域十二金钗之一。
红药略显不安的禀报,"抓住三个,还有两个突围走了。"
岳公子皱起眉头,"你们姐妹一起出手,还奈何不了他们?"
"少主恕罪……"红药似对他十分惧怕,战战兢兢道,"对方武功高强超过我们预计,如不是先用暗器击伤两人,恐怕……恐怕……还要造成更大损伤。"
岳公子剑眉一轩,"你们还有人受伤?"
"嗯……,凤仙中了一掌,没什么大碍,玉兰和青梅却……却伤得有点……有点奇怪……"
岳公子瞥她一眼,红药不敢再含糊其词,"她俩各中了一刀,不知什么原因,伤口血流不止,不管包扎敷药都止不住。"
岳公子对属下伤势漠不关心,转问:"那东西找回来没有?"
"婢子……婢子搜遍被擒三人全身,没能找到……"红药观察到岳公子面色阴沉,说话又变得吞吞吐吐,"可能……在逃走那两人身上……"
岳公子沉吟不语,左手指节轻轻叩击桌面,似在盘算什么。待敲到五六十下,才朝红药挥挥手。后者如获大赦,匆匆退下。
"跟我走。"岳公子站起身,冲我招呼一声,我立即假装浑浑噩噩的一步步随他上了楼梯,穿堂过户,直至隐匿于西厢后的一间暗室。
室内一灯如豆,除一几一榻外别无器具,榻上还睡有一人。
岳公子走近榻前,对榻上人胸前穴道上点了几指。那人睁眼醒觉,"啊"的一声从榻上坐起身来。
"不要妄动。"岳公子冷冷说道,"如果你好好回答我的话,说不定我会放你出去;若你不太合作,我就把你脑袋切下来,送到栖霞山庄给你老爹当见面礼。"
"你——你知道我是谁还敢——"榻上之人正是被擒获的易杰,他后面的半截话还未出口,就被岳公子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吓得缩了回去。
易杰眼珠乱转,猛地瞅见我站在岳公子背后,"韩大哥!你……你也被抓来了?"
"闭嘴。"岳公子叱道,"从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易杰被他气势所慑,乖乖地点点头。
"今天你是不是在街上偷了一个姑娘的包裹?"
"我……是……是有这回事。"
"那包裹后来拿到哪儿去了?"
"我还给她了。"
"还了?"岳公子冷冷一笑,"怕是掉包了吧?"
"掉包?掉什么包?"
"哼,那包裹里的东西本来是那姑娘拿来给我的,可交到我手上却变成一块石头。途中那包裹只有你碰过,不是你换的还会有谁?或者是你和同行之人联手掉的包?"
易杰登时大呼冤枉,先坚称自己偷包裹完全是觉得好玩,接着指责岳公子不该含血喷人,最后赌咒发誓自己绝没有动过包裹里的东西。岳公子也不答腔,静静听他诉说。
二人你问我答,我已对今晚之事的来龙去脉大致有所了解。只不知那小小包裹里装的是什么要紧玩意,能令天枢神域的人紧张万分。不过对方既已认准是我们作了手脚,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
待易杰说完,岳公子对他辨解不置可否,又问,"和你一起的除了你师兄杜长青,太原沈家的沈珏,另外两人是谁?"
"你问跑了那两个?他们是……是我师兄的朋友……"
"废话。"
"唔……有个叫凌慕河,以前就和我师兄认识,还有个叫宇文辰锋,是今天刚认识。"
"他俩师承何派?"
"不太清楚,听他们酒桌上说,好像……他们师父刚过世不久……"
岳公子低头思索一阵,说道:"等会我会查证你的话,所答有一句假话,我就割你一只耳朵,有两句就割两只,耳朵割完还不够话,就剜眼睛削鼻子抵数。"
易杰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再妄发一言。
岳公子转过头来,"这小鬼称你'韩大哥',是你对他说了假名字,还是你本就不是玉箫郎君叶知秋?"
我暗叫糟糕,不知该如何回答,又听他道,"把斗笠摘下来。"
照理说我心神受制,要继续伪装下去就该听他吩咐。但要我以真容示人却甚是为难,我心一横,伸手撩起斗笠上的纱帘。
如我所料,岳公子和易杰同时露出惊愕之色,他们骤然间见到斗笠下那丑陋不堪的面容,心中震动可想而知。
我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气贯丹田,神聚双目,心息相依,万物尽归明镜止水,岳公子目光与我相接后再无法移开,脸上随之现出倦怠神情。
天狐惑心术突施奏效,我大大缓了口气。他先用心魔大法算计我,我复以惑心术反击他,可说眼前报,还得快。
心魔大法与天狐惑心术虽然溯本同源,但后者偏内媚一脉,岳公子呼吸渐渐急促,眼光痴迷朦胧,仿佛整个人在瞬间陷入无法自抑的情欲。
正在这时,易杰突然发出连声呓语,满面淫邪,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心呼不妙,刚才易杰也是一直盯着我脸庞,亦被天狐惑心术所惑,他修为远不如岳公子,因而更快发作。
我功力不济,还不能做到收发由心的境界,略一迟疑,易杰跪倒在我脚下,双手灵蛇般缠抱住我双腿,喃喃道,"好哥哥……好哥哥……我……我受不了了……"
我处在行功施术的紧要关头,不敢稍动。
岳公子终于放弃最后一丝理智,伸手揽我入怀,我听得他心脏砰砰跳动,火热的双唇落向我双颊。
自小到大,我从未接触过成年男体,只觉他薄软衣衫下强健的肌肤温热而富有弹性,当他吻到我耳垂时,脊背不禁一阵快意的颤抖。
悚然一惊,惑心术要求施术者心如止水,若动情起欲,就不是迷惑他人,而变成合籍双修了。忙收敛心神,不意岳公子伸手褪去我上身衣服,在我小腹上来回摩娑,伏在我脚下的易杰更是热情,将我由腰至足摸了个透。
我身躯微侧,避开易杰"禄山之爪",纤纤十指探入岳公子下腹,握住他昂然挺立的@@之根,岳公子喉中发出低吟,俊脸上渗出一片晕红,便如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强抑冲动,伏在岳公子肩上细语相询。
"岳……岳梦羽……"
"岳无忌是不是你爹?"
"唔……正是家父……"
"装在那包裹里的是什么东西?"
"是……是本门血如意。"
难怪他们会这么不惜工本的寻查,血如意是天枢神域至高无上的圣物,同时也是魔门最高令符,持此物可号令神域上下所有门人,如血如意失窃,魔门中必定掀起轩然大波。
"天枢神域除了你和十二金钗,共派了多少人来?"
"此次我们……是秘密行事……没其他人了。"
"聚宝楼不是你们分舵吗,怎会没人驻守?"
"本来掌柜是……但他昨日派往外地公干,此地……暂交由我主持。"
看来适才是我多虑了,早知道大厅外没埋伏人,一古脑儿冲出门去不就完事大吉!即可甩掉几个跟班,也不用卷进这是非中来。
该问的都问完了,此时取魔门少主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岳梦羽岂知我已起杀心,两条强健的胳膊环住我脖子,发达的胸肌紧贴我前胸,只听他轻哼道,"好兄弟……让我好好疼你……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从今以后……就算全天下……全天下的美人排队从我面前走过……我也不会看上一眼……"
这位平时孤傲不群的子都潘郎,竟说出这番情深似海的密语甜言,配上[email=#@$]#@$[/email]动人之态,逗得我春情勃发。天狐惑心术确实厉害,男男相诱尚且如此,若哪个登徒浪子也会此术,世上不知有多少女子要遭殃。
转念想来,我今生也只能仗此术乱人心性时,才听得到如此感人的表白了,试问谁会真心爱上一个糟糠老朽。
心神一荡一悲之间,体内真气突然失控,逆向四肢百骸散去。
我立刻惊觉,却阻不住真气四散之势。拼着最后一分功力,将天狐惑心术的臆造幻象强侵入对方心智,接着轻轻挣脱两人怀抱,退守一旁。
"好兄弟……别走……"岳梦羽连忙扶住地上的易杰。
"好哥哥……我要……"易杰毫不客气地粘上岳梦羽身体。
两人都将对方视为我本人,当即搂作一团,互相扯去对方衣衫,行起XX之事来。
我精疲神困,滑坐在地,眼前春色一览无遗。

八、脱险
诸行无常,世事多变。
三十三年前,我因诱使风云十二鹰男男合欢,被徐沧海出手制伏,人生由此一步踏入噩梦;三十三年后,我导演这出活春宫,却可说是为救他徒弟及他徒弟的朋友。
当初在众男聚群媾合环境中,我能心澄空明;如今面对赤条条的两人,反而禁不住一阵阵心跳。
我闭上眼睛不想观赏,那销魂荡魄的呻吟偏声声钻入耳内,引得我欲看还休。
岳梦羽的体型无可挑剔,每一分每一寸无不洋溢着男性特有的魅力,易杰年纪尚小,少男之身玲珑有致,岳梦羽舌尖不断挑动他粉红肉蕾、初立小荷,易杰嗯嗯数声,神情又是痛苦又是欢畅。
两人大汗淋漓做了约摸一个时辰,岳梦羽方伏在易杰背上,同时沉沉睡去。
我回过神,开始为目前的处境担忧。
由于是头一次施展天狐惑心术,他们什么时候醒,醒来是什么状况?我一无所知。徐老头渡与的功力又害人不浅,说散就散没个定数,至今我仍是全身酥软,连动根指头也费力。
刚才两人巫山云雨时,并没考虑到如有人闯进房内的后果,现在想及,只觉时间每过多过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唯寄希望于魔门中人没少主吩咐,不敢擅入。
正在忧心忡忡之际,暗室之门突然轧轧滑开,一人闪步入房。
我叫苦连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唯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但听那人"咦"的一声,接着俯身扶住我双肩,"先生,你怎么了?"
来者不是别人,居然是宇文辰锋!
刹时我惊喜交集,感觉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转了个纶回,小锋的样子映入我眼里显得说不出的可亲可爱。
"你——你怎么进来的?他们呢?"
"以后再说。"小锋目光一扫岳易二人,回首大有深意的看我一眼。
我发觉自己亦是一付衣衫不整的模样,不禁涨红了脸。
好在小锋未再出口相询,他上前分开二人,顺手点了岳梦羽的穴道,然后右手揽住易杰腰肢,左手托在我腋下,"我们先出去。"
我瞅了眼仍在昏睡的岳梦羽,"趁现在把他杀……"话至一半,脑中闪过他方才诱人至极的神态,下半截话狠不下心说出口。
小锋挟着我和易杰快步走出暗室,转由二楼一扇窗户纵身跃下,他避走正道,展开轻功在长街上几个起落,渐渐远去。
停身之处是效外一所低矮的民房,凌慕河掌灯候在房内,一见我们劈脸就问,"只救了他们两个?长青兄和珏师弟呢?"
我心头有气,就你那宝贝杜长青值钱?救回来的人不是他让你好失望么?
"没发现他们。"小锋将易杰放在土炕上,"你引开那些姑娘后,我兜了个圈再回到楼内隐伏在暗角,正好看见韩先生被他们制住,当时不敢打草惊蛇,直到找准机会才下手。"
"和我动手那几个姑娘身手着实厉害,你没受伤吧?"
"还好。"小锋在炕沿坐下,"能成功救回韩先生和易小弟也算侥幸。"
"这番打草惊蛇,要再度营救出长青兄和师弟可就不易了。"凌慕河顿了顿,"你看这次对方有备而来,我们素无江湖恩怨,难道她们的目标是长青兄?"
"不清楚。"小锋摇头道。
凌慕河面露忧色,转问我,"你被擒时,她们可曾问及你一些事?"
我佯装没听见。待他问第二遍时,才懒洋洋的道,"易杰才是她们盘问的对象,问我做什么?"
凌慕河转到炕前,推了推易杰身子,见他没有动静,加大劲再推了一把,"师弟,你是不是点了他昏睡穴?"也不等小锋回话,已着手为易杰通经活络。
忙乎一阵,易杰悠悠醒转,面上尤带甜梦半酣之色,"啊……凌大哥……这是哪儿?"
"你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凌慕河安慰一句,马上切入正题,"虽然你俩已经脱险,但你杜大哥和我三师弟还在对方手上。小杰,目前还不清楚今晚袭击我们的是哪路人马,你先把所了解的情况告诉我们,我们好设法再去营救杜大哥和三师弟。"
易杰睡意尚未褪尽,面对凌慕河大段询问一时反应不上来,迷迷糊糊的应道,"嗯……救人要紧,你们现在就去?"
"去是要去,但我想先听你说下对方情况,他们是不是栖霞派的仇敌?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出手袭击我们?"
"嗯……不……不了解。"
凌慕河微微皱眉,转头对小锋道,"他是不是被下了迷药?怎么看起来痴痴呆呆的。"
小锋还未答话,只听坑上易杰"哎哟"一声。
"怎么了?"凌慕河问。
易杰手抚外胯,咧嘴道,"好痛。"
小锋忙道,"是不是受了伤?让我看看。"
我当然清楚易杰"伤"在哪儿,此事不宜深究,插口道,"易杰,好好回答凌大哥的话吧,别东拉西扯的。"
易杰黑如点漆的眸子朝我瞧来,他脸色阴睛数变,最后浮现出一片可爱的笑意,"韩大哥,你也没事,太……太好了。"
幸而我此时又把斗笠戴上,不然定会被旁人看出窘态,本来天狐惑心术末节是消去被施术者的记忆,我练功不到家,瞧易杰神情,不说记得全部,至少记得七八成。如果他把暗室内情况吐露一二,我这脸面还要不要?
易杰想从炕上下来,触及痛处又"哎哟"一声,我赶紧道,"别忙动,我还有事问你。"
我喧宾夺主的举动让凌慕河大感奇怪,但听易杰道,"韩大哥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这话时脸上笑容甚是古怪,好似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无意掌握了能要协大人的秘密,掩不住的欣喜与得意。
我缓缓说道,"那你把今天偷那姑娘包裹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一遍。"
易杰忙道,"我没偷,你亲眼看见我还给她的。"
"是吗?可惜人家认准是你调了包。我们之所以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可说全是由你引起。"
易杰急道,"哪关我的事!"
我冷冷的道:"那关谁的事?"
易杰垂头不语,一旁的小锋从我俩对话中听出端倪,很有默契的帮腔,"小杰,你如果知道些事情原诿就说出来,这对我们很有用。"
"其实……其实我只是……"易杰自觉事关重大,小心翼翼道,"我只是偶然听到一些话,才出手偷那个包裹。"
我放松语调,"你从头说吧,注意不要有任何遗漏,越详细越好。"
"在遇上你们之前,也就是下午那会儿,我觉得天太热,支开杜大哥到镇外的一条小河里游水。当我在河上小桥底下换衣服的时候,桥两端各来了一人,他们一碰头就叽叽咕咕谈起话来,我猜这两人选这僻静地方商议的多半是见不得人的事,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们说些啥。"
"那两人其中一个是不是红药?"
"红药?"易杰一愣。
我一时忘了他并没听过红衣女真名,补充道,"就是被你偷走包裹的那位姑娘。"
"是啊。"易杰目露赞叹之色,似对我的推理能力极为认可,"当时我存心偷听,不敢弄出丁点响动,只听他们说什么'行势有变,本门宝物绝不能送回总坛',又说'要瞒过少主十分困难,最好在途中移花接木',我听了半天,他们商议的果然不是正经勾当。大意上是想方设法偷偷转移一件器物,不让它返回某个人手里。"
我点点头,"你看清是谁和红药姑娘一起没有?"
"我所处位置虽然瞧不到他们面孔,但他们倚着栏杆谈话,河水里的倒影即使有些模糊,也看得出个大概,另一人是位身材高大的长须老者。"
我示意他说下去,易杰又道,"后来那老者递给那红……红药姑娘一个包裹,说'既然总坛已下令收回圣符,我若拒不上缴便是公然抗命,何况此次由少主亲自出马,大有镇惮之意。目前你还不能为此事曝露身份,先将圣符带去,一切容后计议。'说完这句,他们就分头走了。"
易杰见我等均凝神倾听,接着道,"我被他们的谈话勾起好奇心,于是悄悄蹑在红药姑娘之后。她手中攥着那包裹,走得也不算快,径直入了城,眼见大街上人来人往,我突然鬼使神差的动了偷她包裹的念头,只想好好吓她一跳。之后的事,不用我讲了吧。"
我皱眉道,"就这么简单?"
易杰眼珠转动,"是……是的,你……你认为哪点简单了?"
凌慕河与小锋矍然动容,隐隐觉得此事大不寻常,又分别对若干细节仔细询问了一遍。易杰有问必答,可翻来覆去仍是那套说词,尽管他大量转述了当时两人的原话,也没含有更多的信息。
直觉告诉我,易杰没有说谎,但极有可能对我们隐瞒了部分内情。他这样做出于何种目的不得而知,我也不便说破。
"刺探别派私密,乃是江湖大忌。即使无意中撞见,也该悄悄避开,你反倒去主动招惹,这下可好,天枢神域行事一向睚眦必报,就算我们能顺利救回杜长青和沈珏,你们栖霞派今后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易杰知自理亏,不敢出言辨驳。
凌宇二人吃了一惊,"天枢神域?"
"此回惹上正是这个大麻烦。"我将知晓的情况向二人一一道来,只把今晚"暗室春光"那段略过不提,易小鬼听出我话中几处"水份",调皮地冲我挤眉弄眼。
凌宇二人面色凝重,不时交换眼色。
小锋道,"若魔门怀疑我们使计窃走血如意,这黑锅就背大了。"
我点点头,"据我所知,血如意共有五枚,向来由神域掌门亲执一枚,其余四枚分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令主掌管,今天桥上那位老者应该是四大令主之一,此次神域总坛突然命令四大令主上缴所执圣符,恐怕魔门中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凌慕河瞪我一眼,虽未说话,我已看出他对我详知天枢神域内幕而心存疑忌。
小锋略略思索,"先生是否觉察此事是那红药姑娘使的李代桃僵之计?"
"目前还无法判定是不是她耍奸,不过照种种线线索推断,这妮子确实可疑。"我回到桌前坐下,"事情虽然理出点头绪,但怎么救人才是关键。你们合计合计吧。"
凌慕河见我一付置身事外的样子,皱起眉头。
对徐沧海三个徒弟,我最烦的就是这凌慕河,平时一付眼睛生在头顶上的狂样,仿佛天下人都欠他的,并且今日之所以遇险,也是因他结识杜长青缘故。天枢神域的人我不想招惹,如被擒之人换作是他,我早抽身走了。

九、奇变(上)
天近拂晓。
我推托身体不适,伏案小憩,任由凌宇二人商议救人大计。
易杰呆坐炕上,隔三差五盯我一会。我明白,他的记忆因臆境与现实彼此交织混淆而错乱,弗如庄生迷梦蝴蝶的困惑。
心弦轻微一震,我警觉立生。
轻启窗扉,户外夜色正浓,偶尔几声虫鸣,愈发烘托出四野静寂。
小锋正说到暂时不忙通报栖霞派,见我起身窥探,知机的住了口。
一条人影幽灵般出现在我视线所及范围的临界线上,此人仿佛才到,又仿佛已在那里伫立了许久,衬着阴沉的夜幕,显得异常诡秘。
三人齐到窗前张望,见到那人影俱是一惊。易杰拉住小锋衣袖,低着嗓子问道:"他……他是谁?"
小锋摇摇头,再看那人影,仍在原地未动。
凌慕河摸出枚铜钱,打算射击那人影试探试探,小锋按住他手臂,"如此情景,自是来者不善,不要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易杰轻声道:"啊——他——他过来了!"
那人影果真缓缓向矮屋走来,凝神细看,只见那人举步姿态极为生硬,活像是个真人大小的扯线木偶。
"韩大哥……"易杰不自觉向我靠拢,"你说,他会不会是僵……僵……"
那"僵尸"二字尚未说全,忽听凌慕河"呕"的一声惊呼,语音极为怪异,骇得易杰一个激灵。
我正奇怪他这种人为何这般大惊小怪,凌慕河瞪着那人颤声道,"杜兄……杜长青……"
这回我也看清了,那摇摇摆摆走近的人偶赫然是失陷在聚宝楼的杜长青。凌慕河似想冲出屋去接应这位好朋友,但又似有所忌停下脚步。
"不妙!"我心念电转,推了小锋一把,"快!快用暗器射他!"口里说着,右手已伸入小锋衣襟,摸出一支袖箭。
凌慕河一把拽住我手腕,"干什么?"
"你还要命不要?"我就防着他插手,迅速将袖箭交到左手,"他被天枢神域施了凝血夺魄大法,心智已夫,一经施术者催动便会身迸毒血,方圆六丈绝无活口。"
凌慕河一愣,我左手运劲打出袖箭,直取杜长青面门。
"不可。"小锋低喝一声,随即打出一枚铜钱,撞飞那支袖箭,紧接着又射出一枚铜钱,击在杜长青的箕门穴上,手法快捷,准头奇佳。
这小子脑筋转得也快,相比之下良心也比我好多了。常人中这一钱,非摔在地上不能动弹不可,而杜长青倒柱似的栽了个跟头,又爬起来向小屋走来,不过这次步子迈得奇大,搞不清他是在走还是在跳。
饶是我见多识广,也脊梁冒汗。抢到门前便待逃开,凌慕河扯住我衣袖,"上哪儿?"
我大为惶急,眼见杜长青离此只有十丈,亏他问得出这种问题。
"放手!"我一招双龙抢珠,两指戳向他眼窝。凌慕河点头避开,扯住我衣袖的手松开了。
前方风声异响,扭头正见杜长青僵尸般凌空扑下。我急忙一个倒翻跃上房顶,接着双足在屋脊一点,身体向后方疾退。
我快,那杜长青更快,他身子直挺挺的飞起,张开双臂竟欲抱我个正着。
"完了。"我心中叫惨,身在半空衣袖流云般舞起,只盼能阻他一刻便是一刻。
杜长青怪叫一声,突朝地面直坠下去。我抓紧机会,一鼓作气掠出三十丈开外。
想来是我身上驱秽避毒的异香起了作用,此香气正是这类邪毒功夫的克星。暗存侥幸时,却见凌宇二人自屋内跑到了杜长青近前,连连喝问。
这两个笨蛋虽然摆出一付戒备姿态,但那距离一旦毒血化雨,神仙也难救。本想招呼二人快走,话到喉头咽了回去,又飞身掠开二十余丈。再一回头,凌宇二人竟和杜长青动手过招起来。杜长青暂还未身化血雨,僵硬着身子与凌宇二人拳打脚踢,对二人的呼喝毫无反应。
算了,凌慕河是舍不得扔下杜长青走的,他不走宇文辰锋也不会舍弃自己的师兄,他们必定是要亡命于此了。
"韩大哥,韩大哥,你在哪儿?"易杰不知何时跑到了三人打斗的附近,东张西望呼喊。
我心中略略一痛,终是转过身,朝远方奔去。
掠过土丘,掠过树木,耳畔呼呼夜风中隐约传来男子的惨叫。
我倏地停下步伐,侧耳聆听,却只有草叶在沙沙作响,搞不清方才是否出于自己的幻觉。
回首望去,小屋已远在重重土石树影之后。
四人情况如何?要不要回去看看?我攥紧拳头,慢慢跨出了一步。
忽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你现在想回去救他们,不嫌太迟了?"
我身子一震,没料到竟有人埋伏在周围而我未能发觉。难道功力又开始消退了?环顾左右唯见乱石杂草,心头更是发虚。
幸好,发话之人自一株树后缓缓走出。天边微弱晨光映出那人身姿,和他一照面,我不由得抽了口凉气。
我知晓附近肯定有天枢神域的人,但眼前这人却是我最怕见到的。
岳梦羽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面上神色高深莫测。
我仗着有垂纱罩面,硬着头皮和他相向而立,双眼左右瞟视,一时间也看不出四周是否还有他人。
也不知挨了多久,岳梦羽冷冷地道:"阁下既能破心魔大法,又识得凝血夺魄大法,本门七绝已去其二,真使岳某好生佩服。"
我本待闭口不答,转念一想,如果就此动手我必不能招架,定要多拖几句话时间,"刚才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岳梦羽不置可否,缓步向左移动几尺,我猜度他出手在际,继续道:"你们能这么快找到我们所在,是不是在易杰身上种了千里馨?"
岳梦羽微微一愕,"阁下居然知道千里馨。"
千里馨是天枢神域的密药,种在人体上会散发出一种特殊气味,常人无法嗅知,而天枢神域所饲养的一种黄蜂却对这种气味有极强的辨识能力,能依沿途散发的气味追寻千里。
这话题虽引起他关注,却使他对我敌意更盛。
岳梦羽又向左绕了小半个圈子,不紧不慢的道:"看来本门秘技阁下所知甚多,可惜……还不能做到知无不尽——你若是一路疾奔,或是与我照面就走,或许还不至于身处险地,而现在你想走也不成了。"
他好整以暇的拂拂衣衫,接道:"江湖人士大都听过本门黑鳞神针的大名,却绝少有人知道一种叫'情丝'的暗器……"
我闻言一凛。岳梦羽似看出我气怯,冷冷一笑,"趁你刚才说话时分,情丝已系,一旦情丝纠缠,任你盖世英雄也无法逃离。"
此语方毕,岳梦羽伸手向我凌空一招。我只觉腰上一紧,身不由己朝岳梦羽撞去。
大骇之下,双臂急挥,不料腕上踝上又是一紧,跟着被缠部位传来一阵奇异的痛楚,好像被千百只蚂蚁同时啮咬,整个人登时瘫软。
忍痛细瞧,才发现曾几何时,数根极细的透明丝线缠在身上,以我的目力,黑暗之中亦无法察觉,以至甫受暗算。
岳梦羽双臂一环,将我拉入怀中。这次相拥可不比几个时辰前那么香艳,他右手一抖,情丝绕上我脖子,"情入皮肉,销魂蚀骨。个中滋味是否让阁下永生难忘?"
我不敢妄动,生怕再牵动情丝。忽觉头上一凉,斗笠被岳梦羽摘去。我急怒攻心,偏生毫无办法。岳梦羽伸指勾起我下巴,我瞪大眼睛与他对视。
岳梦羽端详我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告诉我你的名字。"语气温和,倒像在询问一个邻家小弟。
我略一犹豫,"我姓韩,韩昱溟。"
"玉石之玉?光明之明?"
"昱日之昱,北溟之溟。"
说完这两句话,双方都陷入了沉默。
夜色渐褪,天空呈现出浅灰色,岳梦羽刀削般的俊脸在我眼里也越来越清晰。他侧过脸,"你是不是后悔当初没在密室里把我杀了?"
此刻他提起此事,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在这时,天空中"嗖"的升起一道轻烟,接着炸开一团桔色火花。
岳梦羽抬眼看了看天际的信号,略一沉呤,说道:"血如意乃是本门圣物,不管你们出于何种目的窃去,如今交还与我,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好!"我咬牙道,"我先问你,那边……那边情况如何?"
岳梦羽横我一眼,"你答应交出来了?"
"先让我看看他们。"我道,"到时候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也行。"岳梦羽忽地将我拦腰抱起。一愣神,他已抱着我施展轻功腾身而起,朝小屋方向奔去。

十、奇变(下)
这路线一来一回,来是弃友逃遁,回是受制于人,均为我平生最不光彩的时段。
我被抱在他怀里,心里总觉不妥,却不便明说,更不敢稍动——情丝销魂蚀骨的滋味我再不想尝第二遍了。
不消片该,已回到那小屋旁。岳梦羽不知是有意无意,仍旧抱着我不放。侧目瞧去,八九位妙龄少女在房前垂手肃立,正是他座下十二金钗。
"事情做得怎样?"岳梦羽当先发话。
一位红衣女子越众走出,乃是已见过二次的红药姑娘。只见她欠身道,"婢子等幸不辱命,一干歹徒悉数被擒。"说罢,侧身伸手展向小屋。
岳梦羽不再多言,抱着我推门而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杜长青,他看来还未被摧化血毒,木棱棱地站在门口。宇文辰锋、凌慕河和易杰横七竖八歪在床上,多半是被封了穴道。
我舒了口气,四人活着就好。
床上三人自岳梦羽抱着我踏入房门,神色既是惊讶又是担忧,特别是易杰一对眼珠死盯着我面容,他口不能言,心中所思却原原本本写脸上,我倒有些后悔原先不该和他说那些半哄半假的调笑话儿。
岳梦羽道:"你放心,他们没受什么伤,只不过中了点七节酥。"
我忍不住道:"什么叫只不过中了点!你……你岂不是废了他们武功?"
岳梦羽淡淡的道:"和我为敌的人只废武功已是法外施恩,最终能不能留下性命,还要看你怎么做了?"
小锋等三人听见我俩对答,双颊血色顿失,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事以至此,我不敢和他多辨,魔门中人行事果然狠辣,依他们旧例,我们交不交出血如意恐怕都是死路一条,什么"法外施恩"云云,至多少吃点零碎苦头。
落地凤凰不如鸡,我油然之间悲中从中来,冰封三十载已是人间惨事,不想脱得桎梏不过数日,又陷虎穴,而且两次大难均是平白无故祸从天降,难道真如当年大伺空所述,我出瑶池福祉便招犯灾星。
岳梦羽道:"韩兄弟,话我不说二遍,再拖下去对你们也没好处。"
"先把我放下。"
岳梦羽冷冷说道:"情丝入肉三分,你身体动一分就多一份苦楚。我抱着你是为你好。"
"但你这样抱着,我脖子都仰酸了……"
话到一半,我便收了口,自觉出言不适。
敦料这次岳梦羽不但听懂我的意思,并且依言放我坐下,他动作虽然轻稳,亦疼得我颤了几颤。
我稳住身子,喘得几口气,抬眼正迎上岳梦羽寒波般的目光,"你心魔大法练至第几重了?"
岳梦羽不意我有此一问,还是答道:"区区不才,功行七重。"
我点点头,"既过六重,已达收发随心、无因无相的境界。找回血如意的机会应该有七八成了。"
末尾一句使得岳梦羽面色一整,凌宇易三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我正色道:"少门主,若你真心想找回血如意,能否信我一回。"
岳梦羽眼皮翻动,"要怎么信你?"
"我会告诉你怎样找回血如意,你只按我说的去做便成,若要问我做法的缘由,说起来费时良多,恐会又招变数。"
岳梦羽道:"听你口气,是要指寻圣符去处,要我动手去找。"
"这事也只有少门主亲自出手,方有成算。"
岳梦羽长眉一轩,"好!"
我眼光一扫床上三人,"此外,还请少门主答允在下一个请求。"
岳梦羽目露疑色,"讲来听听。"
我深吸口气,"这次事件并非我等有意冒犯,如少门主依在下指点寻回血如意,请瞧在武林同脉的份上放我等一马,今后栖霞派、太原沈家、太平镖局必有报于贵门。"
要知江湖人士最重面子,宁可丢了性命,也不会像我这般示弱于人,何人有这等行径,传出去乃是奇耻大辱。但我生性无拘无束,遇事只谋功利得失,不顾规距常理,这话说得毫不碍口,而且故意拉进栖霞派、太原沈家、太平镖局的名号,只求岳梦羽多层顾虑,至于三派的什么威名脸面反正不与我相干。
岳梦羽缓缓道:"这是自然之事。韩兄还有什么请求。"
我看他答得轻巧,心中忧虑反而多了几分。天枢神域若真是重信诺、讲道义,也不会背上个"魔门"的名声。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少门主行事洒脱,果然令人佩服,此事劳烦贵门太多,为略表歉意,在下欲送一点薄礼……"
岳梦羽听我忽然扯到送礼,微露不耐之色,正待开口,我抢着道:"不知血衣教极乐散的解药方子,能不能合尊架法眼。"
岳梦羽神情倏的一变,两眼神光炯炯,有如电闪,我暗暗心惊,这小子好深的内家功夫。
天枢神域与血衣教同是黑道上的两大门派,诡异狠辣不相上下,数十年来一直明争暗斗,虽然天枢神域始终占于上风,但血衣教使毒用药的功夫更胜一筹,当年神域不少门人便折在血衣教的极乐散下。
岳梦羽神色随即平静,"韩兄应该和血衣教素无瓜葛,竟能知晓其教中机密,实是强闻博记。"顿一顿,"岳某若能复得血如意,此行便达目的,再接了这份厚礼倒有些惶恐。"
"这份礼在下出得心甘情愿。"我不再拐弯抹角,"只须少门主给在下一个承诺。"
"你要什么承诺?"
我提声道:"在下斗胆,请少门主在魔尊座前立誓,如找回血如意,绝不留难于我等。"
岳梦羽冷森森的目光向我投来,"你要我立魔誓?"
我肃然道,"不错!魔誓即立,永无更改,若违一字,万劫不复。"
岳梦羽冷冷一笑,"阁下还真清楚本门条规……"话锋一转,面色慎重的将左手搭在右肩之上,伸出食中二指,"大悲伽罗明尊在上,弟子恭请法光,谨立誓言,若寻回本门圣符,绝不加害韩昱溟、宇文辰锋、凌慕河、沈珏、杜长青、易杰六人,如违此誓,天人共弃!"
他立誓果断,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不敢再和他讨价还价,"少门主果然是个爽快人,我这就告诉你如何寻回血如意,请附耳过来。"
岳梦羽俯身上前,我凑在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通。但见他脸上肌肉轻轻抽动,待我说完,转身步出室外,顺手掩上了房门。
转过头,坑上三人正望着我。
本想对他们笑一笑,以示慰藉,忽想到自己真容已露,只会让人毛骨悚然,忙硬生生打住。
"先生对他说了些什么?"小锋突然开口道。
我怔了怔,"你……你没被点哑穴?"
"家师传过我一手闭穴功。"小锋轻声道,"先生对凝血夺魄大法如此惮忌,我和师兄不敢以身试险,只得兵行险招,任他们擒获,再图共同脱身之计。"
我看向凌慕河,"你们师兄弟都还能自由行动?"
"原本只想以闭穴功假装封穴,伺机脱困,但没想到还有七节酥做祟,功力现在恐怕只余下不到两层了。"
徐沧海的徒弟果然非同泛泛,武功有独到之处,也不是毫无心机之人,我瞥了尚站在门口的杜长青一眼,低声询问他们被擒的经过。
小锋道:"她们是在杜长青点倒我们后才现身的。魔门中人手段果然厉害,杜兄中凝血夺魄大法后,不但神志被控,而且力气速度大异常人,我们虽是有意求败,但真要制住他也极不容易。"
我吁口气,"还算你们知机,如果杜长青不能胜你俩,魔门中人肯会催化毒血,到时杜长青肯定是变成烂肉一滩,你们嘛——能活下来也算造化了。"
凌慕河忽然道:"长青兄还有救吗?"
这人还是最关心他的"长青兄"。我摇摇头。
凌慕河脸色骤变,"他……他……"
"我不知道,也许岳梦羽能使他恢复。"
凌慕河神色稍霁,"先生对他说了些什么?"
话题又回到原处。我苦笑道:"此时此境,我还能哄他么?只不过赌一赌我们的运气罢了……"
听我这么一说,不仅凌宇二人凝神待我下文,连穴道被制一直无法开口的易杰也竖起了耳朵。
"我叫岳梦羽把他手下那个叫红药的婢女悄悄叫去一边,然后出其不意用心魔大法制住她,再问她血如意的事。"
凌宇二人思维活络,一怔之间便明白了我的用意。师兄弟对视一眼,神色阴睛不定。
小锋点头道,"此法虽险,倒可一试。"
凌慕河欲言又止,我知他定是想到了这做法的诸多弊病。半响,他方叹了口气,"但愿那姓岳的能问出点眉目。"
的确,现在担忧亦是无用。我等不再谈话,开始静候消息。
窗前天光渐渐明亮,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分,仍不见岳梦羽回来。
小锋和凌慕河抓紧时间闭目调息,我惮定功夫素来不错,亦觉难捱。室内闷热,身上早出来一身汗,润湿衣服贴在肉上极不好受,碍于情丝束缚,只得端坐不动。
小锋听得我呼吸不畅,睁开眼,"先生身上的细线是什么?"
我怏怏不快,"这东西叫做情丝,名字好听,却是险恶无比。可惜这三十年来我与世隔绝,实在不知道出了这么个玩意。"顿了顿,"你那把化血刀呢?也许能斩断情丝。"
小锋神色一黯,"刀被他们收走了。"
凌慕河突然出声,"别说话,有人来了。"
木门"吱呀"打开,岳梦羽推门而入。
他总算是来了。我心弦绷紧,先瞧他神情,希望探出点端倪。只见他面色肃然,眉宇间隐有忧色,目光从室内众人一转,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强自镇定,"事情可查清了?"
岳梦羽不置可否,眼光微微上抬,似在思付什么。我待了片刻,仍不见回话,更为忐忑。
良久,岳梦羽自怀中摸出一物,递到我面前。我定睛细看,此物长约半尺,形如一长柄灵芝,颜色红艳夺目。我心头一震,"血……血如意!"
岳梦羽"嗯"了一声,"不错,这就是血如意。"
我大喜过望,没料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岳梦羽接着道,"你所言不差,血如意确是红药那贱婢窃走的。"
"她随身携着?"
"她得手后未来得及转交,就近藏在聚宝楼里,我叫她领我取了回来。"
我不便再追问其它,知道得多反而于己不利,忙道:"恭喜贵门宝物失而复得,我等也算洗脱了罪名。"
岳梦羽瞟了我一眼,将血如意收回怀内,提高嗓子,"碧莲、凤仙!"
一名绿衫少女与一名黄衫少女应声而入,屈膝问道:"少主有何吩咐?"
岳梦羽道伸手向杜长青一指,"把他身上施的术法解开,然后和易家三少爷一起送到易家庄去,不得有误。"
那绿衫少女应声"是",上前将易杰轻轻提起,出门时伸手在杜长青肩上一拍,后者摇摇摆摆随她出门去了。
岳梦羽又向小锋一指:"用化血刀伤青梅、玉兰的可是此人?"
凤仙道:"正是此人。"
岳梦羽道:"刀呢?"
凤仙自腰上解下一柄佩刀,双手呈到岳梦羽面前。
岳梦羽拔刀出鞘,只见刀锋冷森森的泛起幽蓝光华,赞了声"好刀","化血刀中人即血流不止,药石无效,你敢用它伤我门人,胆子倒也不小。"
我听他语意不善,忙道:"在下有法子治……"
岳梦羽冷笑道:"看不出你本事还蛮多,不过此事不劳你费心——不说本门有秘药疗伤,就算没有,我既立魔誓,也不会出尔反尔。"
说罢,还刀入鞘,随手掷在坑头。又从袖中取出一线信香,点燃香头插在桌缝里,"这柱香燃尽之时,两位身上的七节酥便可解了。凤仙,你速去将沈珏提来,待他们师兄弟会过面后,你就赶上其它姐妹回总坛覆命。"
凤仙诺诺而退,岳梦羽转身正面对我。
好了,总算轮到我了。
岳梦羽走上前,突然将我一把抱起,我心中一慌,禁不住啊的一声。
岳梦羽道,"怎么?又弄痛你了?"
我哪顾得痛不痛,惊问:"你……你这是何意?"
岳梦羽淡然道:"你不是差我一张方子吗?"
"哦,在下马上就写。"
岳梦羽道:"我有要事在身,可等不得,你先随我去个地方。"
"只需盏茶功夫,不会担搁少门主多少时间。"
岳梦羽摇摇头,"片刻也等不得,我们到了再说。"再不等我答腔,抱着我快步出门,纵身飞驰。

十一、婚约
天近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大地热气升腾。
岳梦羽抱着我尽拣荒凉小路行走,我问了几次"去哪里",他都还我一句"去了便知"。
实在弄不懂他强词夺理带我出来有何用意,念及魔誓制约,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歹意。
转过几重山冈,眼前豁然出现一片树林。再近前,传来淙淙水声,原是林中有一条清溪淌过。
岳梦羽停下脚步,将我靠着一株大树放下,"歇歇吧。"
我大感奇怪,"要来就是这地方?"
"远着呢。"岳梦羽走到溪边,先拿出条汗巾在溪中濡湿了,拭去脸上风尘,再取出水袋盛满清水,递到我面前,"渴了吧。"
我做了个手脚无法自由行动的表情。岳梦羽当真可恶,也不理会我的暗示,将袋口凑到我嘴边,无奈只好任他喂了几口。
经过方才烈日下急奔,我甚感疲倦,现在坐在树荫下饮了凉滋滋的溪水,精神为之一振。但见岳梦羽盘腿坐在草地上,拎着水袋一口口浅酌,弗如品尝香茶一般,神情寂落中透出三分惬意,举止清雅中不掩半段风流,任谁一看,都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我暗叹口气,这魔门少主的气质风度倒有几分像昔年瑶池西栎使者。
再过顿饭功夫,岳梦羽既不问我要方子,也不说要去何处,只在那儿闲坐。我颇感无聊,嘴唇方启,岳梦羽却先一步问道:"你身上带的什么香囊?"
"我身上没带香囊。"
"这可奇了。这股清爽的香气可是从你身上传出来的。"
"在下没有佩香的习惯。"我不明白他留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物事做什么,也不愿多作解释,"少门主,你能不能把情丝收了?"
岳梦羽微微一笑,"我说过一旦情丝纠缠,盖世英雄也无法逃脱。"
"这点在下已领教过了。"我苦笑道,"但少门主总不会一辈子捆住在下不放吧。"
岳梦羽道:"你本就是我的人了,为什么不可以?"
我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岳梦羽又道:"以后别'在下'、'在下'这么拘束,你我直呼名字即可。"
我忍不住道:"什么'是你的人了'?"
岳梦羽似笑非笑,"聚宝楼里的事,你不会忘记了吧?"
我脸上一热,嗫嚅不答。岳梦羽托起水袋呷了一口,"你我既然已经鱼水相悦,我自然会好好宠你……"
我听他说得不堪,急道:"那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岳梦羽昂然道:"难道我长得不够英俊?"
我忖道:"哪是这个原因。"又听他道:"难道我武功不够高强?难道我身家不够显赫?或者你有了相好的?嘿,我可不管你相好的是谁,如果那人有胆子有本事来争,我倒看看是个怎么的角色。"
他这一通话叫我又好气又好笑,"少门主是不是在拿在下逍遣,在下七尺男儿之身,容貌粗陋,年纪大阁下一倍有余……"
岳梦羽冷冷道:"谁规定我必须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了,我偏偏就要娶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
世上爱恋娈童的并不少见,公然迎娶男子的倒是闻所未闻。我听他当面说自己"又老又丑",不禁忿懑,"玩笑适可而止,少门主若不想横生枝节,就解开情丝,让在下把极乐散的解药药方写出。"
"急什么,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多的是。"
我弄不清他的用意,亦不敢过分激怒于他,皱眉不语。
"昱溟。"岳梦羽直呼我名,"你师父是谁?"
我漫不经意的道:"我没师父,只不过跟几个江湖武师学了点粗浅功夫。"
"呵,你的身手可不是江湖武师教得出来的。"
我也自觉这话答得不太高明,其它还罢了,像天狐惑心术这种功夫却不是一般江湖中人会使,岳梦羽既然问我师承,必有用意,"我的武功是一位道长所传。在我七岁那年冬季,天降大雪,我家殷情接待了一位投宿的云游道者,那道长见我根基不错,就在我家住下,传授了一些功夫,待我十五岁略有小成后就飘然离去。那位道长传我武功时,既不要我拜他为师,也不准我以后行走江湖时提他名号。"
岳梦羽听完我编的谎话,整个人愣了愣,"你家居何处?家人们现在又在哪儿?"
"在下并非中原人士,世居玉门关以西,三十年前,战祸泱及故里,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也不知现在是怎么光景。"
岳梦羽神情甚是惊诧,"这可奇了。"
我搞不懂他听出了哪点破绽,"少门主不相信?"
岳梦羽低头思索片刻,"你可认识一个叫蓝星的人?"
"他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干什么的?"
岳梦羽微微一笑,"这位叫蓝星的人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那人也曾对我谈过他的身世和学艺经历,可巧的是,与你刚才讲那故事有八九分相似,你说有趣不有趣。"
我闻言一呆,"不会……不会这么巧吧?"
"那也说不定。"岳梦羽笑道,"天下没有巧事,哪来的巧字,正是无巧不成书。"
我不明白他为何主动为我辨解,既然他不揭破,我顺势岔开话头,"少门主迟迟不肯放在下走,是不是令有所图?"
岳梦羽道:"我都说过别称呼这么客气,昱溟你老记不住。"
我干咳一声,"在下现在不方便书写那极乐散的解药方子,但可以背给少门主听,以少门主的聪慧,想来是记得住的……"
"不急不急。"岳梦羽道,"也许我该早点告诉你,极乐散的解药方子本门在十二年前就弄到手了。"
我心头一震,自己三十年远离人世,天下事变数何其之大,可笑我还在作刻舟求剑之举,实属不智。
岳梦羽见我面色不愉,"怎么?怕我食言而肥。"
我摇摇头,"人老了,不中用了,从今以后,也该收敛点心性,老老实实活完下辈子罢。"
岳梦羽道:"说得可怜见地的,以后你好生跟着我,谁还敢欺上门来不成?我俩一起并肩闯荡、笑傲江湖,随心所欲何等惬意。"
我勉强一笑,"少门主,你也不必拿我打趣儿,擒住我究竟有何用意,不妨爽爽快快说明白,也好让在下心里有个底。"
岳梦羽道:"为什么你总以为我在算计什么,我爱你宠你有那样难以取信么?再说有魔誓制约,你哪点不放心。"
我暗自忖道,过了这许多年头,天枢神域仍讲不讲守誓还大成问题,我可吃不消这番"好意",姑且任他假意殷情。
当下勉强一笑,"放心,自然放心。"
炎炎烈日透过树荫投下斑驳的光点,我瞧岳梦羽仍未要走的意思,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不一会儿,睡意上涌,迷迷糊糊打起盹儿。
浅梦纷至,我一会儿半靠在瑶池昆陵宫小息,一会儿在群山间遨游,一会儿被猛兽追逐,一会儿又在月下与某人窃窃私语。
四周境物参差陆离,与我私语之人瞧不真切,只觉那面容仿佛是护教五使中人,仿佛是大伺空,仿佛是徐沧海,仿佛是宇文辰锋,又仿佛是岳梦羽。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幽幽醒来,一张眼顿时吓了一跳。
两个陌生男人正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望着我,一人四十来岁年纪,另一人是位年轻小伙。大热天的,两人却身着玄色劲装,衣襟处明显示有暗红花纹,乍看晃如斑斑血痕。
血衣教?我心中一沉,顾盼左右,却不见岳梦羽踪影。
我豁地站起身来,此时才发现身上的情丝已经除却,不禁又惊又喜。
那两人看着我的目光并不友善。我心悦之余也不在意,转见太阳斜傍西山,才意识到一觉醒来到了傍晚时分。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那年轻人冲我询问,声调又冷又硬,一张本不错的脸绷得像个有气的死人。
我淡淡一笑,"不知二位在找什么人?在下午睡过了头,其间也没听到任何动静,恐怕无法帮二位提供什么线索。"
那年轻人闻言面色缓和了不少,那中年汉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人。"
"二位不是找人么?"我佯装诧异,"如此就不担搁二位办事了,在下告辞。"
说罢,拱手转身离去。

十二、初试
"且慢!"那中年汉子身形一晃,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微感不快,脸上却是笑意不减,"请问兄台还有什么指教?"
那中年汉子眼皮一翻,"尊架是武林中人罢?"
按常理,江湖上的会家子能从一个人的举止动作辩识出对方是否练过武功,就好比读书人的书卷气,官宦人家的富贵气,自然而然会形于颜表,眼神气度、举手投足种种细节明眼人一见便知。
当然,绝顶高手能很好的掩藏起自己的外在形态,让老江湖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凭良心说,本人曾经算是货真价实的绝顶高手,如何掩藏形迹的道理还是懂的,只是这会儿心有余而力不遂,内力上损耗了七七八八,经络的旧伤也未痊愈,那般精纯内敛、不露光华的迹象是达不到了。
既是瞒不过,我索性大方道:"兄台好眼力,在下也曾练过些防身之术,花拳绣腿,不敢妄以武林中人自居。"
这番对答应算得体,江湖中人就是好讲面子,我无形中捧他几句并且说话谦逊,心想多半不会再留难了。谁知那中年汉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尊架高姓大名、师承何派?"
他用的是敬词,不过表情上可没半点敬意,我心念一转,答道:"敝姓明,草字玉晗,跟几个江湖武师学过几招,他们不过是护院保丁一流,谈不上什么门派。"
那中年汉子冷眼瞅我几瞅,似欲看点什么名堂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沉声道:"尊架应该看得出我俩是血衣教门人。"
"哦……"我猜不透他提起这个有何用意,含混道,"兄台气宇不凡,必定出自名门大派。"
"所以——"那中年汉子冷冷接口,"尊架应当知道,在血衣使者面前,言语不实会有什么后果!"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麻烦来了,近日来凡事颇不顺畅,连在树荫下睡觉也会扯上一段不知所以的纠纷,真真是"平地三尺坐,祸由天上来"!暗自行气运功试试——还好,内力尚在,若要动手也有个凭仗。
以前遇上这等情况,我定会采取先发制人的措施,先放倒这两个拦路的恶煞再说,现在嘛……暗中惦量,看样子这两位血衣使者不说是一等一,应该是二等一的高手,若不能一击取胜,将有极大的后患,血衣教中秘传的种种阴毒技俩,其诡异处尤在天枢神域之上,算起来,能不动手就别动手罢。
"在下说的全是实情。"我语气渐渐硬朗,"在下午睡方休,便遇上兄台将在下没头没脑的盘诘一番,实在不明所以,若兄台想打听什么,请直截了当讲个明白。"
中年汉子寒气渗渗的一笑,"尊架自称花拳绣腿,武功低微,依我看,这份胆气可不低啊。倘若你不知道我俩身份便罢了,然而你既知我俩身份,还能面对血衣使者神色自若,一般江湖武师可办不到。"
言下之意,倒是我太镇定了反而让这两人起疑。
印象中,血衣使者是血衣教内堂的近坐弟子,身着血衣为记,只听内堂总管的号令,也不见得是极了不起的人物,血衣教教义古怪,行事诡密,江湖上名声不善,其门人鲜于露面,也没听说是凶残滥杀之辈,难道三十年后气象大不相同,江湖人见了血衣使者便避若瘟神?
"血衣一出,见血方归。"中年汉子汉子两眼中精芒闪烁,"如果尊架不想应了这句谚语,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听他口气,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只不知那个"见血方归"的"血"字,是流血即算呢,还是血命相偿?
一念甫毕,那中年汉子踏上一步,右手直抓我面门,这一抓劲道凌厉,出招刚猛,不像拿人反像取命。
到头来还是要动手啊……我内心哀叹,身形一侧,轻飘飘的让了开去。
中年汉子一抓不中,次抓随至,听风声来势又强了几分,我斜身左闪右挪,他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源源不绝,我足尖点地,倒退后跃,始终和他面对着面,对方接连十余抓,抓抓落空。
三十年岁月过去,血衣教的行事血腥了不少,武功路数却没什么变化,那七十二招"鬼卯抓"还是那么回事,话说回来,哪套武功的沉积精炼不得花个百八十年,要创新一套精妙功夫,比组建一个门派难上许多。
"好小子,轻功高明得紧啊。"
中年汉子一声暴喝,身影飞空,手抓急舞,抓法使得又急又快,虽在炎炎日光之下,却显得鬼气森森,活像具棺材里爬出来掠人而食的僵尸。
又一个叫我小子的,我外形真的很年轻么?自己就看不出来。
对方功夫算不错了,但我早在年少之时便阅览过鬼卯抓的武籍,现在故意与中年汉子保持相对而立的退姿,更把对方的每一招都仔仔细细"温习"了一遍,鬼卯抓凌厉狠辣,出招方位怪异,善攻常人不备之处,可惜本身缺少变化,加上这位大哥出招死板,与人动手好似背书似的使出一招一式,要胜他也不困难,只是胜了他又如何?再和旁边观战的年轻人打一架?为了不和血衣教结下梁子再把两人都杀了以绝后患?
况且,我心中还有一大心病,那便是自己这身随时可能散去的内功,有了这层顾虑,和人动手宛如炒菜不许放盐,再好的味道也出不来。真要取胜也得颇费心神。
打不过就跑,是生存常识,真正宁死不屈的,也是那些有名有望的所谓名人侠士,只要不是以祀月教月月君身份出战,我是从来不觉得这种行为有失体面的,既然对方轻功明显不如我,那就跑呗。
正准备抽身而退,那中年汉子突然身形一滞,扑地跪倒,跟着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犹如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一般。
这下变起仓促,正与他动手的我愣了一愣,退守一旁。那边观战的年青人几个箭步窜上前来,扶住中年汉子问:"张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那中年汉子声音打颤,抖着双唇道:"那……那个……快发……发作……啊……啊……"
说到后来,一声声惨呼,好似有人以利刃一刀刀剜去他身上骨肉,能让他这等武学高强之人不顾面皮大声呼叫,其痛楚绝非常人能忍受。
虽然那中年汉子几个断字残句听不出何意,但那年青人闻之变色,他神情怪异的瞥了我一眼,似有震惊,似有不解,还有着难掩的畏惧。
"啊……啊……"那中年汉子又叫了几声,声音愈发凄厉,而后大声道:"快……快杀了我……快杀死我……"
年青人面色一凝,右手倏地按落在那中年汉子胸膛上,待他移开手掌,却见一把匕首正插中那中年汉子心窝,直没入柄,已然气绝。
我内心大震,料不到这年青人当真一刀了结了自己的同伙,就算对方口口声声要他杀了自己,也未曾见过这般出手果断狠辣的。
那年青人击毙同伙之后,也不交待什么贯用的场面话,扭头纵身就走。
他眼见不敌要逃!我念头一转,要不要截下此人?
突然间,那年青人身子倒飞回来,他双脚沾地时立足不牢,以单膝支地才勉强稳住下坠之势。
"想逃?没那么容易。"
一人自前方悠悠然走出,气度闲雅,人品风流,轻轻松松逼回本欲逃走的年青人,武功自然更没话说。
旦闻其音,我就知道来者是谁了,刚睡醒时因为没见到他的身影,还以为他因故走了,当时七分纳闷中倒有三分窃喜,想不到这位魔门少主挑上这个时候回来了。
岳梦羽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微笑着向我道:"昱溟受惊了。"
身上没了情丝,面对他我的胆气也壮了不少,"少门主既要我当香饵钓大鱼,受点惊吓只怕在所难免。"
岳梦羽洒脱地一笑,"昱溟莫要误会,我怎么舍得让你以身犯险,实在是血衣教徒太过轩滑,饶是我用了调虎离山的法子,还是被他们寻上。"
我懒得和他理论,目光转向血衣教那男子,只见他面皮泛紫,手按胸口不住起伏,似被岳梦羽以重手法逆乱了气脉。
岳梦羽将目光随我转视这人,眼神已冰冷如刀,"血衣教的秘杀使者向来不会轻易派遣,尔等一行六人都是冲我岳某来的吧?"
那年青人看了岳梦羽一眼,却不答话,摆出一副全身戒备的姿态。
岳梦羽不屑地哼了一声,"就凭你等六人想取我的性命,还差着一大截,实话告诉你,血衣使者另外两组同伙一共四个已经被我杀了个干净,如今,只剩你一个活口了。"
那年青人脸色又变了变,仍未答腔。
"你现在是乖乖束手就擒呢,还是作困兽之斗?"岳梦羽朝他缓缓逼近。
依我看来,这种问法纯属给对手增加心理压力,古往今来,一百个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个不会选择"束手就擒",果不其然,那年青人双手一扬,几点藏蓝色的寒星自袖口射出,分袭岳梦羽与我。
在有防备的情况下,暗器的用处确实不大,我侧身轻巧避过,只见一团烟雾自那年青人立身之处迅速扩散,原来他是想用烟障之法脱身。
"血衣教的暗器太不济事,尝尝本门黑鳞神针如何?"
那边传来岳梦羽气贯丹田的呼喝,跟着听见有人"啊"了一声。
烟雾很快散去,不远处,岳梦羽负手而立,那个血衣教徒就蜷伏在他脚下,灰头土脸,神色惨淡。
"昱溟,不用担心,这家伙已被我制伏了。"岳梦羽口气轻松地向我招呼。
"少门主武艺高超,令人大开眼界。"我公式化地送上奉承。
"昱溟,你怎么老是记不住,叫我梦羽就成。"
亏他这时候还提这个!我避而不谈,转身去查看那中年汉子的尸体。

十三、毒蛊
中年汉子的尸身仰面躺在地上,少量血迹从他心窝上渗出,濡湿了外衣,此时血衣两个字倒是恰如其名。
医学乃是祀月教月君的必修之课,当初研习医道时,论起药理阴阳之变、方脉针炙之术这些东西也罢了,但我一直对人体骨脏的学识不太上心,为达到认位准确、形象直观,没少亲手触摸尸体、解剖器官,那种恶寒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不论担任医学导师的北朔使如何循循善诱,也未能完全消除我的不适感。
"天骄,宇宙浩瀚,道御万法,生物最是惧火,人却最善于用火。要知道,上古燧人氏克服对火的恐惧并且使用火,才得今日万民供奉的地位。学医也是一样……"
"天骄,祀月月君生非常人,不能让些许挂碍,左右心神……"
"天骄,人们对尸体的恐惧缘于对死亡本能的回避,但若通透人死如灯灭这个道理……"
北朔使的教育恐怕不算成功,反正我身为医者,对什么死尸、病患一类的仍存在着不小的排斥心理。眼见几只绿头苍蝇围着那汉子尸体嘤嘤嗡嗡打转,我硬走头皮用折下的一段树枝翻验死者。
细看去,死者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碧绿色,伤口流出的血液中却透出一粒粒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金色小斑,用树枝醮一点血迹嗅一嗅,浓浓的血腥气里却隐隐透出一股甜香。
金花蛊!
种种迹象说明,这人死前中了金花蛊。
略一思量,我心里已有了计较,当下走近岳梦羽,问道:"你身上有化尸粉没有?"
岳梦羽侧过头,"你要化尸粉?真不巧,我身上从来不带那些东西。"瞥了一眼我身后的死者,"你想化去他尸体?"
"嗯。"我答应着,"把他搁在这儿不是善策。"
岳梦羽闻言一笑,"江湖上哪一天不发生打打杀杀,又哪一天不出些人命,每日里弃尸山野的也不在少数,绿林草莽们大都是粗豪汉子,自己哪天掉脑袋还不知道,岂会有闲心管敌人的生养死葬,倘若人人像昱溟一般心慈手软,管杀管埋,再做做什么头七、尾七,呵呵,想不出会是怎么一番热闹景象。"
我对他的打趣话儿一点不感冒,只道:"还是处理了好些。"
"好,好,就依昱溟之言,没有化尸粉,便挖个坑把此人埋了。"岳梦羽踢了踢脚下的年青人,喝道,"此人既是你同门,又是你动手所杀,俗话说——有始必有终,你就动手负责他的身后事吧。"
虽然岳梦羽踢在他身上的力道并不重,但那年青人全身却猛地一个激灵,尽管他紧紧闭住了自己的嘴,依然能听到他憋在喉间的痛哼声。
"站起来。"岳梦羽用足尖在他腰眼上一蹶,"你若不按我说的办,所受折磨远比现在厉害十倍。"
那年青人身子虾仁似的蜷作一团,即使瞧不见他的表情,那身紧绷而颤抖的肌肉也看得出他正遭受着难言的疼痛。
见那年青人唯有躺在地上死命忍痛的份儿,岳梦羽嘿嘿冷笑两声,俯下身去,左手捏住那年青人脸颊,右手将一颗丹丸状的东西塞入他口中,随即在他喉咙上一提,那东西"咕"的一声被他吞入肚内。
那年青人伏倒在地上抽了好一儿会粗气,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在岳梦羽冷言催促下,强打起精神去埋葬死者。
由于手上没有锄头一类的工具,那年青人只得用刀鞘掘地,他做得也算卖力,只是一来使用的物件不称手,二来身体被岳梦羽下了暗手,干起活儿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进展极为有限。
岳梦羽且不管他,踱步向我走来,"昱溟,你伤着没有?"
"我没事。方才你上哪儿去了?"
岳梦羽道:"本来我和某人约好在一处碰头,不料该等的人不在,却遇上几个预先埋伏好的喽罗。"说着,向正在挖坑的年青人那边扫了一眼。
——原来他是准备与人会面,只不过又巴巴儿带着我赶路作什么?
心知这样问得不到什么明确意义的答案,于是略过不提,"你们约好在这儿见面?"
"我们相约之处不在这儿,是离此地两里外的陶然亭。"岳梦羽道,"那时我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吵醒你,本想和那人碰头之后即刻回来也花不了顿饭功夫,谁知到达陶然亭之时,才发现自己中了别人埋伏,还好我本事不错,运气也不差,终没让那几个血衣使者得手,反被我一一击毙。"
他此时虽然说来轻描淡写,但依我猜度当时的经过一定不乏凶险,血衣教的手段江湖上早有传闻,暗算他人的技俩必定阴毒诡异,而天枢神域顶着个魔门的牌子,毒招狠招同样层出不穷,二者可谓针锋相对。
我稍一踌躇,还是问道:"你确定自己没有受伤?"
岳梦羽展颜一笑,好像我的一句关心话令他心情大畅,"区区几个喽罗,我还不会放在眼里,本门与血衣教明攻暗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且看他日江湖上以谁为尊。"
和岳梦羽说话的功夫,我仔细观察着他的气色,但见他神态安然,白净的面颊透着红润的色泽,表面上,实在看不出任何的不妥。
但我知道,有些看不出的东西更危险,譬如——金花蛊!
江湖中人对蛊这个词绝对不会陌生,这种源于苗疆的巫术不仅神秘,而且可怕,蛊术的宗旨是"以药药人而人不知",毒为死物,蛊为活物,更令人防不胜防。
千百年来,真正受过蛊毒之害的人少之又少,但其可惊可怖的名声一直久传不衰,除去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因素外,中蛊者凄惨的下场也确会让有幸目睹的人毕生难忘。
血衣教那中年汉子就是因为不愿经受蛊毒发作时的痛苦,才会惊惶万状的要求同伙杀了自己。至于那个施蛊者却不是别个,正是他本人!
这其中缘由是我检视他尸身时想通的:金花蛊乃是蛊毒中极可怕的一种,无色无形,最难防范,中者表面上全无异状,但蛊毒一经蛊主催动,中蛊者便只有沦为施蛊者随心所欲摆布的对象。
那中年汉子本来是在与我对招之时,悄悄放蛊对付我的,可我身上天生冶炼的秘香正是此类毒物的克星,毒蛊侵身魁然不损。
养蛊是一种充满危险的行为,养蛊者间流传着"养蛊为患"的说法,养蛊者不仅生活习性注定与常人大不相同,而且要时时承担蛊毒反噬的风险,特别是像金花蛊这般性质怪异、难以控御的活蛊,蛊不伤人必自伤,那中年汉子放蛊失效后,金花蛊立即全力反噬自身,心知厉害的他唯有求死解脱一途了。
目视着岳梦羽英挺的面容,我心里荡过一丝阴云。
血衣教这次有计划的伏击岳梦羽,必定早有周详的打算,不会派几个不济事的虾兵蟹将来白白送死,既然那中年汉子会放蛊,保不准另外几个血衣使者也会放蛊,他是否已中蛊毒而不自知?
"昱溟,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哪儿感觉不舒服?"
岳梦羽伸手揽着我的后颈,拇指在我腮邦上轻轻摩梭。
我没有刻意闪避,轻轻捉住他的手就着阳光端详了几眼——他的手纤长有力、肤质细腻,掌缘等位置没有一般武林人士常见的厚茧。
照昔日记忆,腕间三寸浮现墨色血丝是金花蛊发作时的朕兆,尽管此刻岳梦羽无此迹象,但我仍不能分清他究竟是根本没中蛊呢,还是蛊毒隐而未发。要知金花蛊隐伏性极强,若不经施蛊者催动或遭逢意外的变故,中蛊者终其一生也不会有所反应。
岳梦羽见我对他的亲昵举动没有排斥,甚感欣然,"昱溟……"
"别忙说其它的事。"我打断他的话,"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先行离开罢。"
"怎的突然急着要走?"
"我怕血衣教埋伏的人不只那几拨!你说此处离你俩碰头的地方有两里之遥,这两个血衣使者竟可寻到这儿来,可见此处也不见得安全。"
岳梦羽点点头,"虽然附近暂无敌踪,却也不可不防。既然昱溟有些顾虑,我们便带上这个活口离开,正好我打算把一些问题从他身上弄个明白。只是……那尸体不管了?"
我瞟了瞟那挖坑的年青人,其工作进度确实让人汗颜,摇摇头,"不必了。"
金花蛊经死人血肉后性质会发生变化,转为强烈的尸毒,待三日后尸化浓水,最终毒性便随死尸一起消亡,从避免祸及无辜的角度考虑,在死尸消化之前将其掩埋才是上策,但一想到现在自已身处险境,我那本就不多的"为民为公"的精神马上被自保意识占了上风。
反正一则此地地处偏僻,二则尸毒不沾生血不会散播,但愿没哪个缺少造化的人来触这个霉头。

十四、芷瑛(上)
傍晚时分,我又回到了聚宝镇。
二次转来,我才弄清楚这个集镇的名称,镇名如此,难怪天枢神域的秘密分舵取了个同样俗气的招牌。
忆前日,我和宇文辰锋、凌慕河、沈珏师兄弟三人初入江湖,哪会想到历经短短一昼一夜,便遭遇诸般变故,如今离的离、散的散,重踏故地时,同行之人已变成岳梦羽和一个作俘虏的血衣使者。
是世事当真多变呢,还是我流年不利,总会搅进浑水?
岳梦羽没有带我们去聚宝楼,经过血如意被盗及血衣教设伏两次变故,已让他觉察到事态非同小可,神域中有内鬼作祟是勿用置疑,而胆敢偷换魔门信符和陷害少门主的幕后主使,在魔门中的地位肯定不低,其用心更是昭然若揭。
我等二人在岳梦羽的带领下径直来到镇西一间药铺,铺面帐台里那个胖胖的掌柜一见岳梦羽的面,便满脸堆笑的凑上前来躬身问安,"哟,少东家,可把你给盼来啦。"跟着又忙着招呼店里的伙计照看,又把我们往里间布让,"上午少东家身边的二位姑娘已经来传过话了,小的赶紧吩咐人把里厢收拾妥当,就等少东家大架光临。"目光在我们身上一转,"这二位是……"
"我带来的人。"岳梦羽轻轻一句带过,接着问道:"她们现在人可在里面?"
"在呢,在呢。"胖掌柜笑呵呵的道,"本来洒扫整理这些事,让店里的伙计负责即可,但二位姑娘真是上心,执意要亲手布置少东家的住处,忙活了一两个时辰,才歇下小憩。"
岳梦羽道:"她们随我久了,自然更了解我的生活习惯,以后凡事听她们调度便是。"
胖掌柜连声应"是",又道,"二位姑娘随待少东家身侧,眼光见识自比我等高出许多,所有差遣小的们定会办得一丝不苟。"
岳梦羽淡淡一笑,"老钱,今年的生意还好吧。"
"托少东家的福,一切还好。"姓钱的胖掌柜一被问及生意,即刻中规中距的汇报起来,"按实说,今年年成并不好,各地天灾战乱不断,少有主顾大宗采购,各药材产地也不同往日,旱的旱,涝的涝,加上药价不稳,药农们种植减少,价格低贱的同时药源也打饥荒,想收囤也没处收囤,就是我们自家的庄子,也只剩五、六个小园子还硬撑着。好在店里名贵珍品有积年的存货,今年倒碰上几个问货不问价的大卖家,热销了几宗,所以统共算来,生意上虽没有大发,却也不差,总算可向少东家交待得过去,待会小的便把帐簿送少东家过目。"
岳梦羽只不过顺口问问,对生意上的事他自不会在意,"我此次前来是有事要办,没空理会店上的买卖,你按旧例在月底把经营帐目承报管事即可。再说,老钱你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钱掌柜听了这话,笑得眼也眯了起来,"尽职尽责是小的份内之事,能在少东家手下办事,是小人的福气,有少东家这样大方爽直、疼惜下属的主子,小人再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一面说,一面行,我们转入辅子后堂,又穿过几个库房模样的大屋,走进了一个跨院。
院子虽小,却干净整洁,天井中植有花草,四面的厢房观其外形亦是精致华美,颇有江南建筑的神韵。
送到院口,钱掌柜便识机的告退,院门内早有两位美婢恭恭敬敬的相迎出来。
这两位肯定就是钱掌柜所说的"传话姑娘"了,略略打量,二女娇美自不须言,气质举止亦是不俗,尤其眼波灵动闪亮,应该身具精深内功。
尽管看起来面生,但我观其外表神态,已猜到她俩必是"十二金钗"中的两钗。
当下二女向岳梦羽盈盈一礼,"见过少主。"
岳梦羽"嗯"了一声,"百合、芷瑛,你们来的时候留意无人跟踪吧?"
那位身穿粉红罗衫的婢女回道:"少主放心,我和芷瑛姐来时特别留了神,保证无他人知晓。"
"那就好。"岳梦羽转向旁边那位身穿淡紫纱衣的婢女,问道:"芷瑛,玄武坛那边这两日可有什么动静?"
紫衣婢女摇摇头,"暂时探不出。"
"叫密杀组的人继续紧盯,我看顾长风那老儿也忍不了几日了。"
下完这条短令,岳梦羽转换了话题,"准备了酒食没有?"
红衫婢女忙应道:"不知少主几时回来,所以只预备了几盒糕卷点心,如果少主想现在用膳,待我吩咐钱掌柜送好酒好菜上来。"
岳梦羽回头冲我道:"昱溟,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打从三人谈话开始,我便怔怔出神,以至岳梦羽好意问询我口味如何之时,心念飞转的我对他这话竟听而未闻。
芷瑛?芷瑛……那位身穿淡紫纱衣的婢女居然叫芷瑛!
十二金钗个个以花为名,芷瑛自然也是花名,可天下知道有名为"芷瑛"这种花的人绝对极其少有。
芷瑛如仙,芷瑛如梦,常人不识,苦恨无缘……
她本来就不存在于凡世之间,九洲大地里没有她的踪影,书卷典籍内也查不到有关记载,她只生长在昆仑瑶池的洞天福地,只有落琼谷中那珍奇的瑶泉水才能蕴育出此等奇葩。
芷瑛花只开放在春秋两季的月圆之夜,戌初结蕾、卯正花谢,花开时香飘十里,花盘大若牡丹,花形重瓣垂绾,与世间百花不同,芷瑛的花色乃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晶莹,更奇妙的是,她那绣绒般的花蕊却能发出莹莹彩光,映染得冰碾玉屑似的花朵或晕晕浅红,或袅袅淡紫,如月下迷梦般美丽醉人。
"这么美的花,偏偏这么快就凋零了。"记忆中,我曾在晨曦的薄雾里望着一地落英兴叹。
"也许世上之物,越是灵秀,越不长久……"陪我整夜赏花的东昭使喃喃低语,不知是否算作回答。
当时我的心似乎被这句话小小的刺了一下,那种感觉不是痛,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触动。
"香魂一缕随风散,倩影几许入梦还……"
这是南华使所作《芷瑛咏》中的句子,全诗哀婉伤感,总让人觉得在暗喻一位薄命的红颜,为了不让姐姐或其他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我吩咐南华使将新作的诗稿烧了,尽管以后自己也刻意去忘记这篇《芷瑛咏》,然而这两句却牢牢留在了我心里。
我姐姐的名字也叫芷瑛,她的美貌当之无愧,才学更是鲜有人及,若不是育胎而生后才发觉她先天不足,体质潺弱不宜习武,祀月教月君之位本是由她继承的。
昆仑瑶池遭遇巨变之时,她便与我离散一方,三十年悠悠岁月过去,她如今又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岳梦羽见我问而不答,眼光似直勾勾的望着芷瑛,又似空蒙蒙的什么也没望着,不觉十分诧异,加重语音又招呼了一遍。
我回过神来,"没什么胃口,只想打坐调息一会儿。"
"那还是先吃些糕点垫垫底吧。"他体贴的道。
岳梦羽低声吩咐了二女一番,百合将那血衣教徒押往他处,芷瑛则陪同我俩进了正房。
经过二女巧手布置,屋里果然整洁亮丽,木柱壁柜全被洗擦得光可鉴人,连地面的板缝都是纤尘不染,桌椅几案无不铺绣陈锦,茶案上还有一只香烟飘渺的小铜鼎。
待我俩坐好,芷瑛端上四叠小捧盒。揭开看时,盒里一样是桂圆松穰糕,一样是油炸小春卷,一样是牛乳小酥饼,一样是八味牛肉松。
为尽客道,我拣了一块糕;岳梦羽每样略尝了尝,也未多吃。奉过漱口茶后,芷瑛便撤去捧盒退下了。

十五、芷瑛(下)
"原来昱溟你中意这类女孩啊。"岳梦羽忽然开口。
我听他这语气既不像调笑,也不像讥讽,跟着打起马虎,"哪一类啊?"
"你还和我赖。"岳梦羽嘴角微扬,"你一见芷瑛便失魂落魄那样儿,瞒得过谁去。还有,刚才她在旁边伺候我俩的时候,你一双眼睛有事没事老往她身上瞟又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她咋了?"我下巴一昂,"你舍得把她送给我?"
岳梦羽淡淡一笑,"这丫头名义上是我下属,我却未将她视作外人,倘若昱溟有心收了她,也算她的造化;倘若昱溟只想和她沾点露水恩情,虽然有点委屈,但我的安排她还是不会违背的。"
原以为对方会说点呷醋的话,谁知他倒主动牵线搭桥起来,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笑道:"你倒大方得紧啊。"
"自家花儿自家摘,肥水不流外人田。"岳梦羽玩味似的转动着手里的茶怀,"你们俩一个是我心腹,一个是我至爱,如有更良好的相处关系也是上佳之事,要不今晚我就让芷瑛陪你待寝?"
"谢啦,暂时没这个打算。"我干巴巴的回道。
是魔门中人行事都这么离谱呢?还是岳梦羽以前表达的那些爱啊、情啊全是假话?
若非情不得已,谁会把自己心上人往别人床上送?虽然我原本就把他的甜言蜜语不当回事,但真正听到暴露出他本来思想的言语,还是不免一丝淡淡的怅然。
"对于我的安排,昱溟好像不太满意啊。"岳梦羽隔着茶案将身子往前靠了靠,"难道昱溟一见钟情,动了真心,不想唐突佳人,要来个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我听他越扯越玄,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喜欢不会自己追啊,要你操心。"
"开个玩笑,昱溟何必当真。"岳梦羽哈哈笑道,"我倒不是舍不得芷瑛,昱溟乃人中龙凤,为夫怎舍得分给别人。"
我闻言微微一怔,心中倒分不清岳梦羽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姑且略过男男情爱不提,三十年前我自认还有魅惑众生的能力,然而现在……
现在他若对我生情,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天狐惑心术的功效。
当年我从瑶池藏书中选出《天狐宝典》偷偷修习,完全是出于好奇皆好玩的心理,其中惑心术那一节,有修书者特别批注:"此术外惑人五感,内动摇精神,大成之后,可迷人心智、乱其本性,中术深者,情专于厮而永为不二之臣,情乃人之天性,此术有侵天道,习之慎之,用之慎之……"
推想来,岳梦羽若真对我有爱恋之心,也只是源于一种霸道的内媚之术。
——玩情者,必自伤!这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我和他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常法,应该早作谋算了。
不再思量前因后果,我接口说道:"请问'为夫'指哪位?"
岳梦羽抿着的双唇勾起一道优美的弧度,"为夫者,堂上君子也。"紧跟着戏谑地一笑,"如果昱溟想作人上之人,梦羽也可让贤。"
我听他故意曲解我的问话,耳根一热,忙叉开话头,"这间药铺是天枢神域的另一个秘密据点?"
"认真说来,它只是一处我的私产。"岳梦羽道,"江湖中人提起天枢神域,都觉得神秘莫测,主观上便以为神域大大小小的堂口分舵,隐藏于深山大泽之中,但事实上天枢神域遍布大江南北的各个堂口,主要就隐匿于各藩各郡的城市里,其中绝大部份以商贾的身份作掩护,一来行事方便,二来本门所需的各项经费开支也得从这上头归帐。聚宝楼便是一例。"
"至于这间药铺,却不属于本门的公产,是我自家经营的买卖,不仅本门名册上没有记录,连钱掌柜和店里一干伙计,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道我是一个经商的富家子弟而已。"
我"哦"了一声,"我就说,天枢神域怎会让一个如此多嘴的人来当掌柜。"
岳梦羽笑了笑,"其实本门各处公产大多也是聘请真正的生意人来做掌柜的,在背后设一位本门人物当管事即可,这样人尽其材,物尽其用,生意和内务互不干扰。"
"天枢神域也算生财有道了。"我话锋一转,"如今你悄悄来这地方,是不是想查出谁是与血衣教暗中勾结之人?"
一提及正事,岳梦羽面色亦凝重起来,"不错,本门现在正处于多事之秋,几大分坛的令主似乎渐生异心,非常之时,绝不能再让图谋不轨之辈引狼入室。"
这位魔门少主在我面前谈起本门事务,倒是毫无避忌。他这种态度在显示对我信任的同时,又把我进一步拉入了是非圈中。
"约你去陶然亭见面的是什么人?"我终究还是掺合了进来,"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性最大的就是他?"
这点浅显的道理,岳梦羽自然想过,但他从头至尾未提此人一句,让我反而有些好奇。
"不会是他。"岳梦羽果断地摇了摇头,"如果他有背叛之心,甚至取我性命,早就不会是今日这番局面了。"
他将视线缓缓转移到我身上,迎着他的双眼,我感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我的身体,在凝望着虚空里的另一个身影,"他不仅是本门德高望重的长老,更是我所敬仰的老师,我所信赖的朋友和我所倚重的前辈。"
"他的名字我曾对你提过——蓝星……"
蓝星?岳梦羽是提过一次,据说他和我有着一段十分相似的"往事",不过,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
"你回房先歇着吧,我该去问候一下那个血衣教的小子了。"岳梦羽站起身来,"但愿他不是一般喽罗,让我能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东西。"
岳梦羽把我单独安排在西厢房倒省了不少尴尬,带我回房的是芷瑛,由于同名的关系,我不自觉的想从她身上搜索出一些姐姐的影子来,然而结果却让我失望。
芷瑛很美,以国色天香来评论亦不为过,但她没有姐姐那种荡人心魄的凄艳和飘逸如仙的神韵,她身上的桂花香油很好闻,但比起姐姐天生所带的青莲体香就差远了。
虽然百合、芷瑛同芙蓉、凤仙等人同为十二金钗,然而二女作为岳梦羽的近身待婢,其份位显然有别于其他诸女。岳梦羽和她俩说话时,语调中没有惯有的冷冽,二女在岳梦羽面前也不显得诚惶诚恐,从岳梦羽交付她俩机密行动的情况看,二女颇得他的信任。
也许由于岳梦羽的关系,芷瑛对我态度十分尊敬,却少了一分热情,见我左一眼、右一眼的打量她,也淡然处之。
"芷瑛姑娘,你的名字是少主取的么?"趁她为我铺床叠被的时候,我试探着问道。
"奴婢的小名确实是公子取的。"芷瑛停下手头活计,正面相答。
我见她一副恭顺有加的模样,略觉别扭,但话已起头又不愿就此作罢,微笑道:"十二金钗人人以花为名,可能在下孤陋寡闻,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芷瑛花的名号?"
"并非先生孤陋寡闻。"芷瑛不紧不慢的道,"此花乃是传说之物,少主偶然听人说得,心神向往,于是将此名赐与奴婢。"
"噢。"我心中一动,"那他听何人所说?"
"事过多年,奴婢也记不太清楚了,先生所问实在答不上来。"芷瑛道,"先生既与少主相厚,不妨直接问问少主,一切尽可知晓。"
我碰了个软钉子,不好再问,讪讪笑道:"我与你家少主不过是……是忘年之交,也谈不上特别亲厚。"
芷瑛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之色,但很快恢复了常态,见我无话再说,便转身又收拾起床铺来。
待她忙完,我道声"辛苦姑娘",将她送出门外,望着她娉婷远去的背影,我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远行的旅人,发现天际出现了预示着风雨的彩霞。

十六、夜挑
北国的夏日尤为漫长,酉时过后,夜幕也只见一层淡淡的影子。
连日奔波,我均未睡过一次好觉,虽然还不到就寝的时间,我已准备早早上床休憩了。
简单地用毛巾擦完脸,我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西窗的梳妆架上。
一面两尺有余的大铜镜安嵌在架台上,光洁的镜面反射着碧蒙蒙的光华,仿佛在诱使人们上前去一窥玄机。
自从出山之后,我心里就一直从潜意识上拒绝对镜梳妆,因为我不想再从镜子里见到自己那副丑恶的面孔。英雄末途、美人迟暮,二者为人生两大憾事,而我境况与之相比又该作何解?
幽幽叹口气,我慢慢转到正对镜面的方位,隔着七八步的距离,远远地朝镜中瞟了一眼。
那一刻,我的呼吸霎时停顿,心跳却比平时快了三倍。
镜中映照出半人身影,由于相隔较远,影像有些模糊,但头脸五官的轮廓却大致清楚:
那分明是一张端正整齐、似曾相识的面容,即使光线朦胧,镜中人那幽滟的双眸也恍如梦中惊起一泓秋水,夺人心魄。
我犹不自信的眨了眨眼,镜中人物依旧,惊梦般的双眸已变得如二月烟雨下的深潭,寒雪初融,还疑春风。
难道我的容貌……
抢步掠到镜前,我激动地向镜中张望。然而细看之下,我一身热血又渐渐转为冰凉——
我的容貌的确改变了许多,至少原来脸上的肿涨消褪了,重显出清俊的五官,可是发丝仍旧皓白如雪,那灰黑的肤色又似加深了几分,更要命的是,脸上、脖子上出现了不少暗红墨绿交织的纹络,就像一个蹩脚的纹身师傅胡乱纹绣的刺青。
这些纹络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几个时辰前?几天以前?看情况既不像中毒,也不像病症,倒似天然生成的胎印一般。
拉开衣襟,身上的肌肤亦是如此,我心中惶急,脑子里飞快地将所学医书搜索几遍,结果直想得头痛脑热,也查不出什么眉目。
好在这些纹络长在身上既不痛、也不痒,只是有碍观瞻而已,况且被灰黑的肤色衬着,乍一看也不如何显眼。从自我安慰的角度设想,身上虽然多了这些骇人的东西,但比起先前"猪头瘟神"的模样算是养眼多了,至少在昏暗的环境里光看外形还是很有"玉树临风"的味道。
劳神多时,我亦感十分疲倦,只得暂且抛开心事,躺在床上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异动惊醒,只觉一个光滑的胴体紧贴我身子,而我双手则被死死按住,睡时盖在身上的薄被早已不知去向。
惊异间,那人的头颈俯压下来,吻上了我的双唇。
压在我身上的是个男人,会半夜摸上我床的男人只有……
对方吻得激烈,我暂时不敢吱声,生怕一张嘴对方舌头便趁虚而入,待他轻轻噬咬我耳垂之际,我低声道:"少门主?"
耳边传来吵哑的喘息,"叫我梦羽……"
果然是他!
隔着里衣,我仍能感受得到他那滚烫的身子所散发的火热激情,而这种火苗一旦起势,就很难熄灭。
岳梦羽轻巧的剥去了我仅余的衣物,顺着我的脖子、胸膛、小腹一路吻了下去,强烈的酥麻感觉让我身体不禁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
"你……你不是在审讯那个血衣使者吗……"
本想提提公事分散他的注意力,但岳梦羽恍若未闻,温润的嘴唇毫无迟疑地含住了我,我全身猛地一僵,迅速升腾的电流不稍三五下便击溃了紧绷的神经。
"梦羽……梦羽……把灯点亮好么……"
残余的意识驱使我继续做着中断此事的努力——我想到,只要点亮灯光,等岳梦羽见到我身上那些暗红墨绿的纹络时,一定会兴致全无。
"用不着……这样就好……"
他含糊不清的回答着,舌头开始轻轻打圈。
"但是……但是那样看得清楚些……嗯……"
小腹上的热意即刻传遍了全身,我忍不住溢出断续的呻吟,岳梦羽游走在我胸前的手快速地动了起来,我完全能感觉到他那不可抑制的欲望。
当他那高昂的欲望之源在我腿间探索时,心生惧意的我连忙伸手阻止他的下步动作。
"梦羽……你说过……你甘愿让我作人上之人……"
快感的冲击已让我思想渐渐麻木,一时竟找了个这样的借口。
"昱溟……昱溟……你就……让我这一次……"岳梦羽喘息着,湿润的眼眸在暗淡的光线下潋如迷雾,"就这一次……一次就够了……以后……我全听你安排……这次你让我……"
他抱着我喃喃说着,似在保证,似在哀求。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岳梦羽接下来一阵疯狂的吻吮搅乱了我的思路。
莫非今夜我真的要委身于他?莫非我再入红尘后,真的只能作一个体下承欢的弱者?
胸口忽然充斥一种愤懑的情绪,取代了被挑起的情欲,我咬牙问道:"你不后悔?"
"不……"岳梦羽口呼热气,"为什么……要后悔……昱溟……你放松些……"
"那好!"我冷冷回应一声,轻舒四肢,反将岳梦羽贴身搂住。随即双臂从他肋下穿出,十指分别点揉在他背后"肾俞"、"气海"、"三焦"等穴,双腿反勾,拇趾搭上他足踝处的"三阴交"穴。
岳梦羽赤裸的身子不由得一震,瞬间从意乱情迷中恢复了几分清醒,"昱溟……你做什么?"
我缓缓道,"不知少门主有没有听过,藏传密宗有一门功夫,唤做姹蛛盗元功?"
"姹蛛……盗元功……"岳梦羽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使的就是……"
"原来你识得此功……"我的笑语飘荡在床纬之间,"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要占有我的身体,难道不应该付出一点代价?"
黑暗中,我瞧不见岳梦羽的脸色,但想来肯定十分别扭。
姹蛛盗元功是密宗《九玄韶缨真经》的采补秘术,若岳梦羽要强行与我媾合,他一身功力将尽归我所有。
"想不到,你竟会这种功夫……"岳梦羽苦笑道,顿了顿,他的呼吸复又变得火热急促,"如果昱溟想要,就尽管拿去吧!"
他已蓄势准备突破我最后的防线。
便在此时,房门猛地被人推开,紧接着,一条身影"嗖"地窜到床前,出指连点了岳梦羽数处穴道,暗夜之中其人手法亦是快捷精准。
我被岳梦羽压在身下,一时也无法避让,惊惶间发现那人点了岳梦羽穴道之后,便再无出手之意,反而转身点亮了屋里的油灯。
灯火闪烁,映亮了一张娇艳的面庞——掌灯之人竟是芷瑛!
"姑娘你……"我怔怔望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奴婢这里先行向先生请罪。"芷瑛脸上仍是淡淡的表情,仿佛对自己刚才所作的事情不以为意,"我家少主由于身中媚毒,行事未免唐突,还望先生体谅一二。"
芷瑛开口之际,我已回过神来,赶快推开压在身上的岳梦羽,顺手用被单裹住自己赤裸的胴体,"你说什么,他中了媚毒?"
"不错。"芷瑛答道,"而且毒性十分厉害,若受之不得渲泻,必七窃流血而死。"
我瞟了一眼床畔昏睡过去的岳梦羽,果见他全身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异常的晕红色,宛如一只被煮透了的大河虾。
方才床上厮磨的情景回味弥新,自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反观婢女芷瑛,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我干咳一声,"他怎么中毒的?"
"此事请先生容许奴婢稍后再说,现在先为少主解毒要紧。"芷瑛从床头栏板上拿起我搁好的衣服,递到我面前,"请先生暂时移架他处,少主的情况再也担搁不得了。"
匆匆套上衣服,我多少有些狼狈地下床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回头一望,芷瑛已经开始伸手解自己的衣带。
我不禁一怔:原来她采用这种方法"解毒"!当下不敢多看,反手掩上房门快步离开。
屋檐下一人提灯而立,却是另一位婢女百合在那里等候,见我走近,她迎上前福了一福,"先生请随婢子来。"
百合引我到了东厢,请我进房入坐后,便点起灯烛一面收拾床铺,一面致歉:"事出偶然,要先生半夜移榻,实在过意不去。"
论起来,真正感到"过意不去"的是我才对。
岳梦羽身中媚毒是确有其事,但他径直摸到我房里来肯定出自他本人意愿,若说解毒的人选,这两个现成的丫头岂不乖顺得多。
说不定二女当时就候在门外,听到我不仅不肯就范,反而要用采补之术盗他一身内功之际,才破门而入阻止事情继续发展。要不然,芷瑛哪会那么凑巧赶到!
强迫他人固然不对,可我的作法又何尝体面?她俩没把我当图谋不轨者对待已经够给面子了,大家还是都装作不知道罢。
"百合姑娘,你家少主究竟怎么中毒的。"
"详细情况婢子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少主秉夜提审那血衣使者时出的事。"
"噢?"我有些吃惊,"姑娘能不能把所知的情况说与我听听?"
"少主审问那血衣使者的时候,我与紫瑛姐都不在场,直到紫瑛姐接到密杀组的秘密传笺,找少主汇报情况时,她才发现审讯室里出了变故;而我则是看见芷瑛姐扶少主回房那会儿,才知道少主中了那囚犯的暗算,以后的事,不用我多说先生也清楚了。"
百合与芷瑛不同,她对我似乎没有那种近乎冷淡的尊敬,说起话来也随和了许多。
我皱眉道:"那血衣使者逃了?"
百合摇摇头,"那人中了本门黑鳞神针,针上妙歌之毒非同一般,常人既便不死也只剩小半条命儿,他能暗算少主得手已属天大的侥幸,岂会再让此人逃脱。"
妙歌?我心头一凛,若黑鳞神针上喂的真是妙歌之毒,这暗器委实可怖。
"妙歌"原是一种产自南蛮的毒蜂,其毒性极为可怕:凡被妙歌蜇伤之人,身体的官能感觉,特别是痛觉,将会被放大数十数百倍,毒性发作时,哪怕一块最轻盈、最柔软的丝巾飘落在中毒者身上,也会变成刀割一样的剧痛,那种活活痛死的滋味,比起地狱里刀山针板的酷刑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十年前,只有南蛮边荒地区的几个原始部落,会提炼妙歌之毒;想不到三十年后,天枢神域已经掌握了炼毒的法子,并施用于暗器之上。
回想起来,难怪当时那血衣教的年青人中针后,会对岳梦羽的小小动作作出那么激烈的反应;岳梦羽捏着他喉咙喂下去的也不是什么毒药,而是镇痛的药丸,如若不然,没等他走回聚宝镇就早被痛死了。
"百合姑娘,那血衣使者还在刑讯室么?"
"嗯。"百合点头道,"还被锁在里面。"
我略一沉吟,说道:"那请姑娘带我现在过去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十七、绝色
名为刑讯室,实际上只是一间小小的地下室,四面墙上燃着壁灯,室内一角摆着几张布满灰尘的旧木桌椅,对面那一角还堆放着几只麻袋,鼓鼓的袋子里装的不知是米粉,还是棉花。
人犯就斜靠在那堆麻袋上,面朝墙壁,双手被牛筋绳反绑于背后,那身标志性的血衣,已显得零乱破碎,仅能勉强遮身而已。
自我们进来以后,就未见他身子动一下,我转头冲百合问道:"是不是封了他的睡穴?"
百合却无法给出明确答复,"当初婢子押他来时,怕他因身中妙歌之毒而受不起血脉滞塞之苦,所以并未加上点穴的禁制。至于后来少主和紫瑛姐有没有点他穴道,就不得而知了。"
我提步上前,想检视一下那人状况,百合连忙出声警告,"先生小心,切不可触碰他的身体。"
我回头对她微微一笑,"不妨事。"
百合正色道:"带先生来此是婢子自己拿的主意,倘若先生有什么闪失,教婢子如何向少主交待。"
她话音刚落,忽听得室内响起几声哧笑,"你二人面对一个阶下之囚,也如此畏首畏尾,他日传到江湖上,魔门颜面何存?"
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囚犯,他慢慢翻转过身子,半躺在麻袋上斜眼望着我和百合。
——既然能说能动,睡穴是肯定没有受制了。
他在打量我俩,我俩也在打量他。当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不禁大为震惊。
——这人真是昨日下午被俘回的那个血衣使者么?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男人,美丽得几乎让人窒息:黑发似漆,眼波如水,红唇微启,贝齿流光,唇边一点清冷的、媚惑的笑,足以揉碎缠绵的春梦,淘尽伊人的痴怨。
仪表堂堂的男子平生我见得多了,故居昆仑瑶池便是一个人材辈出的地方,集天地灵气的瑶泉水哺育了无数钟灵神秀的人物,落琼谷中多的是如玉君子,翩翩美男;再细数三十年后重入江湖所遇的一干人等:宇文辰锋、沈珏、凌慕河、杜长青、易杰以及岳梦羽,无一不是当世的青年俊杰,但此人和以上诸位均有些不同。
——他漂亮得完全不像个男人!
当年祀月教大伺空曾刻意贬斥我"容貌虽好,总不免略失阳刚气概",但拿我被大伺空所指责的"不足"和眼前这人相比,那才叫做"荧火与皓月之别"!如果让他挽起发髻,换上女装,绝对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丽,如此美貌却身为男儿,不知是幸运还是无奈?
我扭头向百合投去询问的目光,只见百合也是一副"惊艳"的神情,"他……他的样子……好像变了……"
"姑娘说笑了,在下一直就是这副样子。"那人轻轻地笑了笑,眉眼舒展如江南春风中的烟柳,让人其意也消。
百合面色微红,"先前押你进来时,我看见你不是这般模样……"
"江湖上,易容术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姑娘同为武林中人,自然明白其中的要窍。"那人缓缓说道,低沉而略带沙哑的语音,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销魂魅力,似乎每个字都在拨撩你的心弦。
"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在下行走江湖时常戴着人皮面具,如今面具已除,正可与姑娘坦诚相见。"
他眼波流动,轻语嫣然,不仅眉梢在笑,眼眸在笑,全身上下似乎都化于融融笑意之中。
百合不由自主避开他的目光,"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下知道姑娘芳名百合,所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按理,在下也应该把自己名字相告姑娘才是,只不知姑娘愿不愿听。"
百合的脸更红了,咬着嘴唇道:"你愿说便说,与我有什么干系。"
"如果我俩知道彼此的名字,谈起话来岂不是更方便一些。"他柔声相应,接着丹唇轻启,"敝姓姚,单名一个烨字——火华之烨。"
姚烨?!
这名字本身挺不俗的,只是配在此人身上,总会使人联想起"摇曳"、"妖冶"等词——摇曳生姿、妖冶无俦,用来形容他确实再恰当不过。
"百合姑娘,我想和他单独谈谈。"我忽然插口。
百合望望我,又望望姚烨,迟疑道:"婢子放心不下……"
"不碍事。"我对她送去一个宽心的微笑,"此时此地,他玩不出什么花样来。我只想代你家少主继续审讯此人,其中一些话,有你们姑娘家在场,不方便出口。"
"那好……"百合思量片刻,终于挪动了脚步,"婢子就在外面候着,倘若先生有什么吩咐,请立即传唤婢子进来。"
眼见百合离去,姚烨嘴角不禁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看在眼里,一开口便单刀直入,"她走了你很高兴?"
姚烨斜瞟我一眼,含笑反问,"你为什么要支她走?"
"百合毕竟是个年轻姑娘,某些方面的经验还不足。"我轻叹口气,"应付你这类人,还是区区在行些。"
姚烨半垂着头,鬓边发丝柔柔滑过羊脂般的面颊,"那你打算怎样'应付'我呢?"
他的语调轻挑而慵懒,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自他口中说出来,仿佛在向别人暗示着一件神秘而销魂的事情。
我淡淡回答:"很快你就会知道。"
"是么?我可等不及了……"
姚烨慢慢卷起双腿,似想让身子坐直一些,由于双手反绑无法移动,他略显吃力的轻扭着腰肢,"你能不能过来扶我一把?"
他的声音更加柔媚,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在引诱别人迸发出最原始的欲望。
我虽然盯着他目不转睛,但眼光中并没有对方期望出现的热情,"对不起,在下对男人的兴趣不大。"
姚烨脸上的表情僵了僵,随即媚笑道:"你不亲自试试,如何明白其中的乐趣。我敢保证只要你试过一次,绝对毕生难忘。"
我回以冷冷一笑,"我道岳梦羽怎会中你暗算,原来你还有些迷乱人心的本事。只是此类手段可一不可再,一则我已对你有了防备之心;二则你身中妙歌之毒,不宜行事;三则《九玄韶缨真经》里的销魂功,我还比你早学几年,劝你莫再我面前耍这套把戏了。"
这番话果然把姚烨震住,他面上媚态一扫而光,呆呆道:"你……你……所说可是真的?"
我目光一转,"自然属真。"
姚烨闻言颓然垂下头,好像受了什么严重打击一般。
其实,我的话有很大水份:《九玄韶缨真经》里面记载的,几乎全是双修、采补之类的"床上功夫",虽然我曾经通篇阅览,却压根儿没心思、没打算也没机会,修炼过其中任何一项。
后来破棺入世,出于对徐沧海记恨,想摆布他的三个徒弟,才把当年看过的《九玄韶缨真经》又重新回忆了一遍,但也只是将书中内容在脑子里整理出个大概,根本没有进行过实际操作。
销魂功如此,姹蛛盗阳功亦是如此——岳梦羽要强行与我巫山云雨时,我只能摆个花架子吓他,真正的采补功夫我还没沾边呢。
至于天狐惑心术,虽属以情惑人的媚道,但其主旨仍是一种类似催眠、移魂的异术,不可与纯粹讲求肉欲欢爱的密宗功法同日而喻。
"此次血衣教之所以派你前来伏击岳梦羽,是不是因为你所使的销魂功,可以对抗他的心魔大法?"
姚烨闻言身子一震,抬眼仰视着我,目光中饱含着惊讶与不解。
我加重语气,"是也不是?"
姚烨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
我吁了口气——能担当血衣使者的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姚烨自被俘之后,表现一直相当软弱,明显缺少作为一个暗杀者应有的素质和气度,没想到他真正的手段,竟是将杀意隐藏于美色当中,他所充当的角色,就是整个暗杀计划的后手!
"岳梦羽所中的媚毒可是你下的?"
"不错……是我。"
我双眼直视着人犯的面庞,沉声问道:"你的目的是想和他媾合?"
姚烨犹豫片刻,终于低声吐出一个字,"是……"
"那你为何要这样做?"我步步紧逼,"是想趁他意迷情迷时,给你解药然后放了你,还是——"我话音中寒意更甚,"想用姹蛛盗元功,废了他一身内功?"
姚烨再次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像被人突然抽了一鞭子。
光看他这神色,我就知道自己所言不差:像姚烨这种天生的美男胚子,如果只练挑逗情欲的销魂功,不练采吸精元的姹蛛盗元功,岂不是"暴殄天物"?
——此人才是真正精通采补之术的高手啊。
如此算来,岳梦羽能从他的温柔陷井里逃脱,也属幸事。
过得半晌,姚烨突然幽幽叹了口气,"你究竟是谁?"
他不待我回答,接着道:"我听见魔门少主称呼你'昱溟',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你的本名。"
我目光闪动,"这点很重要么?"
姚烨惨淡一笑,"其实我早该猜到你的身份才对,血衣教历来情报中,岳梦羽身边根本没有'昱溟'这号人物,只是特别提示魔门中有一位神秘的'影子长老'。据说,这位'影子长老'是天枢神域的核心人物,但即使本门中人也极少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望了我一眼,接着道:"我们获得岳梦羽将和这位'影子长老'秘密会面的消息后,立即分派两组高手,一组前去截杀'影子长老',一组伏击岳梦羽。"
"当初我见你年纪尚轻,就没有把你和那位'影子长老'联系在一起,等见识过你种种高招,才明白自己犯了'先入为主'的大错。"姚烨顿了顿,又道,"由此推测,'昱溟'不过是你的化名,你就是天枢神域中那位神秘的'影子长老'——蓝星!"
蓝星?又是蓝星!这人合该与我有缘。
我当下不置可否,"原来你们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
姚烨苦笑,"如今你好端端地站在这儿,看来我们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没有内鬼,引不入外贼。"我肃然道,"那个将消息暗中传递给血衣教的人是谁?"
"不知道。"姚烨否定得相当干脆,"此等机密大事,怎么透露给我等人员知晓。"
"那我就换个你推托不掉的问题!——你如何对岳梦羽下的媚毒?"我眉毛一挑,"是你预先将媚毒藏在身上,还是你们在陶然亭伏击他时,已经暗中下毒,尔后你再以销魂功诱使他毒性发作?"
姚烨摇了摇头,"都不是。"
"哦?"我略感意外,本来依我设想,第二种推断的可能性最大,"那就把实情说给在下听听?"
姚烨冷笑,"你我互为敌手,我凭什么要说与你知道。"
这家伙居然又硬气起来,说不得,只好再采取威胁手段,"不知血衣教的情报里,有没有关于天枢神域如何折腾囚犯的记载?"
"阁下想来个酷刑逼供?"姚烨闻言也不慌张,"只不过有一种人,再厉害的刑法也逼问不出任何话来。"
我面色一沉,"哪种人?"
姚烨冲我诡秘地一笑,"死人。"

十八、媚毒
一见姚烨面露诡笑,我顿感不妙。
不少江湖门派蓄养的死士,执行任务时往往口中暗含毒囊,一旦身陷敌手,为防止泄露相关机密,便咬破毒囊自尽。
转念间,又见姚烨下颚微张,我连忙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了他的腮帮。
还好赶得及时,我暗自松口气,"你想死?只怕没这么容易!"
姚烨的双颊被我用手指大力卡着,口不能言,脸上也看不出何种表情,但他一双眼睛却立刻变得发亮,充满了兴奋与窃喜的神色。
为什么他眼中会透出如此奇怪的神色?难道……
没等我再作反应,姚烨本来被绑在背后的双手,突然张开将我搂个结实,同时运指如风,沿着我的脊梁下去,一共点了十余处穴道。
我瘫倒在他怀里,失声道:"你……你已能活动?"
"不完全能。"姚烨阴阴地一笑,"至少躺得太久,双腿还有点发麻,不过——"他用双手捧定我的脸,"做起某些事来,还是绰绰有余。"
话一说完,他的吻缓慢而有力地落在了我的唇上。
此时此刻,我完全没料到姚烨会给我一个长长的深吻。只不过,他吻我之时,脸上没有表露出丝毫爱怜,反而带着三分阴冷、三分鄙薄、三分得意,就像一个垂钓者冷眼看着才被渔丝拖出水面,尤在挣扎的鲜鱼。
我的江湖经验还是差了些,只想到他要咬毒自尽,没想过对方采取的是诱敌之计。
"百合,快来!"对方的唇甫一移开,我便大声呼叫。
位于我背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虽然我穴道受制,无法扭头去看门口的情形,但听到一人推门踏入的脚步声,心中登时一宽:百合来了就好!
姚烨瞟了一眼进门之人,神情不变,"你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我不由得一愣:他怎用这种语调与百合说话?
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其它预想中应该出现的惊呼或询问。我心里又是惊奇又是焦急:百合这丫头怎么了?总不成刚一进门就被姚烨的媚功迷傻了吧?
姚烨仍旧将我搂住,又冲进门之人笑了笑,"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猜哑谜的习惯,你直截了当说了罢。"
"岳梦羽已落入我的掌握之中,不过,我没取他性命……"
一个低沉而柔和的女子声音回答道。
"门外那个丫头呢?"
"我给她嗅了点迷香,不昏睡上一天一夜是醒不过来的。"
旦闻其音,便识其人;旦听其言,便知其意。
心念电转间,我即刻明白了七八分,可惜我心思转得再快,此刻也嫌太晚了!
——进来的人并非百合,而是芷瑛!尽管她和姚烨之间的对话不过三言两语,却不难听出个中玄机。
没有内鬼,引不入外贼!先前我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岳梦羽啊岳梦羽,你堂堂魔门少主,当初是如何甑选下属的?贵为天枢神域金牌杀手的"十二金钗",就有两人居心叵测!红药倒还罢了,芷瑛可是你视作心腹之人,怎么也没查清她的身家底细?!
"你取不取他性命均是一样。"姚烨唇角勾起一抹暧昧的笑意,"他身中媚毒,受之若不得渲泻,必七窍流血而死。那种欲火焚身的滋味,想来会让他到阴间也难以忘怀。"
只听芷瑛缓缓道:"我已经为他解毒了。"
姚烨整个人愣了愣,"你……你为他解毒?"
"有何不可?"芷瑛语气淡淡地反问.
"二姐!你居然为他——"姚烨手一松,任我滑倒在地,神情激动地吼道,"就算你念着与他多年的情份,不忍亲手取他性命,又怎能为他作践了自己身子!"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勿须多管。"芷瑛的声音透着无法逾越的冷漠,"况且我的身子,早被作践惯了。"
"二姐……"姚烨哀唤一声,面上已浮现出痛苦之色。
芷瑛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语气转柔,"小弟,你我这么多年来,都吃了不少苦楚,你只需记住,二姐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姚烨垂下头去,"小弟明白。"
说完这句,两人似乎都陷入短暂的回想当中,一时间,室内沉寂下来。
良久,芷瑛徐徐开口,"你若能把岳梦羽活捉回去,岂不比杀了他强上百倍。更何况留着他,还能钓到一条大鱼——方才我收到消息,截杀'影子长老'的人员已经全军覆没了。"
姚烨"嗯"了一声,"这消息来得太迟,倘若不是截杀失败,'影子长老'怎会早和岳梦羽凑在一起。不过,这条大鱼已经被我网住,正好需要二姐来验明正身。"
芷瑛略略一怔,"你的意思是已抓到'影子长老'了?"
"得手不易。"姚烨侧身让开,让我的身形完全呈现到芷瑛眼前,"你瞧瞧,此人是不是蓝星?"
我自然不是蓝星,不知姚烨得知自己判断错误后,会有什么表示?
——是失望之余一刀把我宰了,还是盘根揪底地审查我的真实身份?
依他为人,后者的可能性较大,并且他为套出实情,大约会捎带一些刑法让我尝尝。世事多变,方才还是我要对他逼供,如今却轮到他对我逼供了,真是眼前报,还得快!
且不论我在那儿感叹,芷瑛打量我一眼,面带疑惑,"他是蓝星?"
"他不是?"姚烨脸色一变。
芷姻稍作沉吟,"我不清楚——"
"不清楚?"姚烨马上作出激烈回应,"二姐,你时常随待在岳梦羽身侧,没理由不知道蓝星的本来面目!"
芷瑛横了姚烨一眼,"自我五年前充任魔门少主的近身待婢,其间共见过'影子长老'十三次,这十三次里三次为隔帘传话,三次为门外陪待,真正当面的机会只有七次,而七次之中他就变换了四次容貌,现在小弟你叫我如何分辨?"
姚烨皱起眉头,"但他的身形、声音……"
没等他说完,芷瑛截口道:"你自己便精通易容之术,应该知道一位武林高手要改变本来的身形、声音并不是什么难事。"
姚烨无言以对,过得半响,才道:"此人武功高强,心思慎密,既能引得张血使的金花蛊反噬,又不怕我的销魂功,实在是个厉害角色,偏生在魔门中名不见经传,几处联想起来,极有可能是'影子长老'蓝星。"
对姚烨的推论,芷瑛不置可否,她凝神端详我片刻,转头冲他问:"你对他施了媚毒?"
"二姐看出来啦。"姚烨的目光在我身上淡淡一扫,"想不到他的耐性也比常人强上许多,竟然能撑这么长的时间。"
我很难受!
那种靠药力强行挑起生理冲动的感觉,实在令人憋闷。
倘若本性随之迷糊倒也罢了,可惜由于我体质特殊,虽然渐渐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意识却偏偏清醒得很。
我全身开始发烫,双腿轻轻颤抖,心里犹如一把火在烧,一只猫在抓,又如千万条小虫在爬来爬去,姚烨那张脸总在我面前晃悠着,不断诱使我去幻想一些平时根本不曾想过的暧昧画面。
"二姐,你先出去。"姚烨对芷瑛道。
芷瑛秀眉微颦,"你要做什么?"
姚烨眼波一转,"你当然知道我要做什么。"
芷瑛的脸色有些不快,"这又是何苦?"
"我的媚毒除了春风一度,别无解法。"姚烨口中说着香艳之事,表情却是平淡无波,"不论这人是不是蓝星,在一切妥当之前,都不能让他殒命于此。"
芷瑛口唇动了动,似想说点什么,又无从说起。
"如果二姐明白了小弟的意思,就请移步吧。"姚烨接着道,"算算时辰,你我上头的人也快到了,二姐也该去准备一下。"
芷瑛略显无奈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芷瑛一走,室内又沉寂下来。
姚烨歪着头瞅了我一会儿,俯下身二话不说,运指将我身上"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经"和"夹脊"、"胃脘"、"痞根"等要穴,点了个通遍。
待做完这些,他方冷冷一笑,"阁下自称练过销魂功,大概姹蛛盗元功也不陌生,为免我俩巫山云雨时,相互采补不清,所以先把阁下行功的经穴封住为好。不过请阁下放心,你该动的地方是绝对可以动的。"
我咬紧牙关,一滴冷汗顺着我的面颊滑落。
"先前你不是问我如何对岳梦羽下毒的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他用手指勾起我的下巴,"你好好听着,这些话我还是头一次与敌对之人说起。"
姚烨开始着手剥除我的衣衫,动作缓慢而轻挑,"阁下既知我练过《九玄韶缨真经》,自然明白我对敌的手段便是诱之交合采补,虽然血衣教的习艺导师认为我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但为了保证将来每次行动万无一失,所以还采取了一种特别的修身之法。"
"从我七岁那年起,我就必须按照习艺导师的要求,每日吞服秘制的春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到现在,我体内的血液唾津全部转化为极其猛烈的媚毒,只须销魂一吻,便媚毒附体。"
他语音渐渐低沉,眼神中不觉透出淡淡的悲凉,"多少年来,我与无数的男人女人共荐枕席,又无数次夺走他们的内功或性命……"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他随即面色一整,"所以——我即是媚毒,媚毒即是我!"

十九、内应
我双眼半闭,全身不住颤抖,头上背上汗出如浆。
身穿的长衫短袄皆被姚烨层层剥去,只余下一条亵裤。
"好香。"但听姚烨啧啧称赞,"阁下身上的竹枝清香,大概是与生俱来的罢?我历经多年,阅人千百,却不曾见过哪个男子身负此等奇质。"说罢,又拎起我的衣服深深一嗅,笑吟道,"既摘修篁蕊,还采绿玉霜;酥体青士酿,肌肤翠筠装——如此香馨扑鼻,怎不叫人顿生一亲香泽之念,呵呵,呵呵——"
他能即口吟成这首"竹香词",可见腹中亦有几滴墨水。只不过,现在确实不是欣赏其文才的时候。
"阁下的皮肤虽然生得怪异,但样貌身板倒挺耐看啊。"姚烨双手轻抚着我的胸膛、小腹,而后又移到腿根上轻轻摩娑,"现在是不是觉得很难受?与其苦苦坚守,莫若敞开心怀,纵情享乐,包君满意。"
说罢,拉住自己衣襟轻轻一拽,那件本显残破的血纹玄衣,已飘然掉在地上。灯光下,他肌肤缎子似的发着亮,脸上更如笑靥如花。
跟着,姚烨身子一斜,软答答地倒在了我怀里,伸手环着我的腰肢,腻声道:"你为什么总不肯正眼好好看我一次,这样子行乐起来,岂不少了几分乐趣,难道还怕我会吃了你不成?"
我慢慢偏转过头,喃喃道:"有点怕……"
姚烨见我应声,媚笑道:"亏你胆子如此之小,那我全依你如何?"
我扬唇一笑,面上的迷惘痛苦之色突然一扫而空,"这可是你说的。"
说话之际,我双眼霍然睁大,两道温蕴幽邃的目光,宛如附带着无形的磁线,瞬间吸住了姚烨的眼球。
姚烨的媚笑霎时冻结,不由自主的从我身上小心翼翼挪开些距离,仿佛我变成了一尊不可接触的神像。他的视线仍然被我双眼牢牢紧锁,满面惊惧不安之色。
练过销魂功的人,果然对天狐惑心术的抗性较常人为高!
可惜,同为魅惑人心的奇术,销魂功比起天狐惑心术明显落于下乘,加之他被我攻了个措手不及,先机既失,大势难回。
我轻轻笑了笑,"你说过全依我的。"
姚烨声音打颤,"是……是……我说过……"
"那好——"我微昂起头,"你先把我的穴道解开。"
姚烨脸上肌肉不住抽动,迟疑了好一阵子,终于抖抖索索把我被封的穴道一一解开。
我缓缓站直身子,柔声道:"很好,我的话你都愿意听么?"
姚烨眼中的迷雾越来越浓,"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你这话,我可有些不信……"我语调更加温柔,"不论我问你什么,你都会老老实实告诉我么?"
"我……都会……"姚烨的面庞渐渐泛起爱欲之色,似想上前抱抱我,又有些不敢,那表情就像一个奴仆在望着自己暗中爱慕的主人。
"芷瑛是你什么人?"
"是我嫡亲的二姐……"
"她一直就是血衣教派来做卧底的?"
"不是……我和二姐自小失散,半年前才得相认……"
"哦?你姐弟俩相认之后,她便为了你不惜背叛魔门?"
"是……二姐与我相认之后,便答应血衣教作了内应。"
"你所中的妙歌之毒,是她为你解的?"
"是……岳梦羽被我用媚毒暗算后,我当时中毒在身,无法盗取他的内力,只能由姐姐出面把他救走,再暗中替我解毒。"
"这些可是你们预先计划好的,包括你被俘之事在内?"
"不是……我只负责参加伏击魔门少主的行动。"
"那当时你们找上我又是怎么回事?"
"血衣教伺养有一种'血燕',专门用来追寻敌踪或传递讯息,本来为防疏漏,共有三只血燕在陶然亭附近盘旋侦察,其中一只识出了你的藏身之处,我们肯定会有所反应。"
"那后来之事纯属意外了?"
"不错……"
"你和你二姐在这间药铺里会合也是偶然?"
"那倒不是……原计划如果'陶然亭'一战失败,便由我和张血使暗中联络二姐,另谋它策。"
"所以岳梦羽抓你回来,却是歪打正着。"
"可以这么说……"
"那岳梦羽与'影子长老'会面的消息,是不是你二姐泄露的?"
"不是……天枢神域里另有图谋夺位之人。"
"那人是谁?"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血衣教暗中联络之人称他为'沙先生'。"
"他姓沙?"
"恐怕不是……若他与我们联络时仍用本姓,太容易暴露身份。"
"你见过沙先生没有?"
"从未见过。"
"你二姐和沙先生是否属于一路?"
"二姐暂时听沙先生调度。"
"刚才你对你二姐说'你我上头之人也快到了'是什么意思?"
"不久之前,沙先生和血衣教副教主,分别收到了二姐与我的血燕传讯,他们即将赶到。"
"这么快?难道他俩就在附近。"
"是,沙先生和副教主对此次行动极为关注,所以分别随岳梦羽一行和暗杀队之后,亲身前来。"
…………
该问的好像都问完了,至于他与芷瑛如何相认等等细节也来不及多问了,听到沙先生和血衣教副教主要来的消息,我有些心慌意乱。
首先跳入我脑子里的念头便是——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如今麻烦已经愈绞愈多,并且这事本来与我也没什么相干,管他天枢神域内讧也好,血衣教趁虚而入也好,将来哪个称霸武林也好,于我言之均无所谓。
然而,转念间我又想到了岳梦羽,不论他对我的爱恋之情几分虚、几分实,总的说来,他表现还是蛮有情义的。现在见死不救,似乎……
不过,我救得了他么?
想起方才几乎栽在姚烨手上,我心有余悸。
自小驻月池中浴水行功,才练成百毒难侵的体质;育胎而生的异香,亦是所有毒物的克星,可那媚毒过于邪气,连我也险些抵抗不住——要不是猛出了一身大汗,引得香气浓郁数倍,终于化解了体内的毒性,我早被对方"活吃"了。
沙先生与血衣教副教主多半是两大绝顶高手,依我目前的能耐绝计对付不过,况且他俩若再拿出什么"情丝"、"毒血"一类的东西算计我,更讨不到好去,再者,倘若动起手来,徐沧海传我那三成真气临时消散,那才叫一个"惨"字。
想法虽多,时间上仅仅是眨眼之事。
思虑的同时,我手上也不含糊,连用"崆峒拂穴手"、"黄龙截脉手"和"天绝指"封了姚烨周身大穴——任谁同时中了这三种点穴手法,除非我亲手施解,是万万无法动弹的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滴,我拿定了主意:先逃脱此地再说,反正岳梦羽对他们而言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半会倒没有性命之忧,待我出去后,再想个法子通知天枢神域救人。
整理好衣衫,我轻步走出室外。
百合就倒在门侧的墙根下,正如芷瑛所言,她中了迷香犹在昏然入睡。或许芷瑛对迷香的效力很放心,或许她忙着去准备迎接那两位大人物,竟没有将这丫头挪个地方关押起来。
我稍作犹豫,人在眼前总不成袖手不管,还是把她救醒为好。
迷香不同于毒药,施救起来要简单得多:我从百合头上拔下一支发簪,倒转尖尖簪尾,分刺她"神庭"、"太阳"、"承泣"、"印堂"、"天突"等穴。
百合轻"嗯"一声,幽幽醒转过来,我轻轻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大声说话,姑娘,记得是谁迷倒你的么?"
百合方醒未艾,神智还有些朦胧,待我问第二遍,才惊疑不定的道:"啊……先生你……唔……迷倒我的人么……好像是……芷瑛姐……但是,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丫头记得就好,解释起来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你听我说,芷瑛是血衣教安插在天枢神域里的内应,而且是姚烨的姐姐,这两姐弟一直里应外和,现在你家少主已落入他们掌控之中,连我也险遭不测。"
"什么?"百合虽然一时理不顺我话中的头绪,但也听出了事态紧急,"先生你说慢些!"
在这地方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但我明白若不讲清缘故,保不准这丫头会冒失行动,于是只得尽量简练、尽量快捷的把如何被姚烨暗算,如何听到二人对话,如何用计脱逃等情由一一说了,其中某些"不方便"的情节自然一笔带过。
百合越听越是震惊,待我说完,发慌道:"先生,你看我们如何才能救出少主?"
"这个……"我本来就没打算动身去救人,叫我如何回答,然而这话实在不好意思出口,"姑娘久随少主身侧,可知有什么临危求援的法子?"
百合摇摇头,"婢子没听少主提过。"
"那像什么飞鸽传书、烟花传讯的手段呢?"
"我们这次属于机密行动,不曾预备这些联络他人的方式。"
"那你们如何与'影子长老'接头?"
"都是少主单线联系。"
"这样看来,我们最好是——"我趁机提议,"最好是先离开此地,再通知其他人前来接应。"
百合还未答话,忽听得头顶上"嘎吱"一声响,原来是有人在上面屋子里掀起了通往地下室的门板。
我和百合脸上同时变色:这个时候进来的绝不会是自己人,没想到我还未曾走脱,便被人家堵死在里面了。
硬冲出去?这念头在我脑子里略转了转,马上就放弃了——一动不如一静,关键时候要沉得住气才行!
"你假装继续昏迷。"我附在百合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接着飞快地闪身回屋,并顺手掩上了房门。

二十、对峙(上)
门外,脚步声渐渐近了,细细的,慢慢的,一下又一下……
上面屋子到这间地下室的距离本来就短,即使来人走得再慢,也很快便会到达门口。
我贴墙而立,耳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砰砰"跳动,手掌亦微微发湿——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不仅紧张,而且害怕!
是的,我的确在害怕……
人的一生当中,也许会害怕许多东西,也许会害怕千次万次,但这种情绪不该如此唐突地浮现在我的思想里,并且死死地占据着我的心灵。
面对强敌,我可以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也可以见风使舵虚与委蛇,可以宁为玉碎不求瓦全,也可以审时度势退避偷安,却从来未曾怕过,为何如今会变得如此胆小?
是功力弱了,底气不足?是年纪大了,血性减退?抑或是,我本生就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得意时卓然不群,睨视天下;失意时畏首畏尾,听天由命!
一番反思,我渐渐镇定了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脚步声对方只有一人,况且他在明、我在暗,对付起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来,我方成算尚足,总不成让一个喽罗给唬住了。
正当我集气蓄力,准备趁那人一进门便猝起发难,忽闻门外传来一阵异动,动静不大,时间亦短,仿佛是两三下拳风掌击发出的声响。
少顷,但听门外百合小声招呼:"先生,出来罢。"
我快步走到外间,只见百合俏然伫立,在她身前,一人背靠墙根软软歪着,却是芷瑛!
——瞧她模样,应该是被百合突施奇袭所击倒。
我对百合点点头,以示赞许:这丫头毕竟是岳梦羽自"十二金钗"中选出的近身待婢,反应快捷、行动果断,相比我刚才的表现,自己就有些汗颜了。
"点她哑穴没有?"
"怕她叫嚷,一开始就点了她的哑穴。"
"嗯,先给她解开,我得问她些话。"
百合依言照办,并顺手从芷瑛腰囊里搜出一柄匕首,抵在她脖子上。
若论问供的手段,心魔大法或天狐惑心术都是绝佳的法子,但那心魔大法是岳梦羽的专长,别人使不上来,至于天狐惑心术,虽是自己的看家本领,我却不敢贸然施用。
"……此术有侵天道,习之慎之,用之慎之……"
《天狐宝典》上的批注触目惊心,尽管三十余年前,我业已练成此术,但统共只使过四次:
第一次是偶遇唐门"风云十二鹰"那会儿,因不满他们飞扬跋扈,卒以箫声引诱他们男男欢合。
当时徐沧海只识出了我使的"荡魄魔音",从而断定我是魔门中人,他却不知"荡魄魔音"只能起到惊心动魄、逆乱真气的效果,要魅惑人心做出淫乱之事,非加上"天狐惑心术"不可。
第二次是我屈从徐沧海,陪他入长白山修道的第三年,由于再无法隐忍当时境况,便冒险施用此术对付徐沧海。可惜,一则我元气大伤,术法难以充分发挥;二则徐老头养心练气的功夫世上罕见,其意志坚逾金石,结果弄得自己反受其害,心智失常,最终被徐老头封入了玄冰棺。
——要知此类异术,是以自己心神摄控他人意识,如果自己心神衰弱,反被他人所摄,情况就危险至极了。
第三次是在聚宝楼的密室里对阵岳梦羽,种种事由不须多提。
第四次便是今晚与姚烨的明争暗斗。
四次施术所酿成的后果,即使目前还未完全显露,但前车之鉴已让我留下深刻教训: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轻用!
再者,施展天狐惑心术虽然费不了多少功力,但极为耗损心神,切忌短时间内重复使用,否则,一旦遇上意志坚定的内家高手,便会出现长白山那一幕的惨况。
当下见芷瑛哑穴被解之后,也不言语,也不躁动,面上既无惊惶之色,又无惭愧之意,倒不禁佩服她的镇定和胆气。
"姑娘的真实身份既然已经抖明,在下说话也用不着兜圈子。"我开门见山的道,"令弟如今落在了我们手上,此后他是生是死,就要看姑娘你的表现了。"
芷瑛眼皮一抬,"我要看看他。"
"行!"这要求理应满足,我随即对百合道,"把她腿上的穴道也解开,带她一块儿到刑讯室去。"
姚烨就静静躺卧在室内那堆麻袋上,赤裸的胴体随着幽长的呼吸轻微起伏,似乎好梦正酣。
百合的目光一接触到他那仿佛蜜膏调成的身子,便赶紧别过脸去,芷瑛却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没什么大碍,只是被我点了睡穴。"我一旁解释,见她没什么反应,接着道,"姑娘既已见过令弟,就该放心和咱们谈谈了。"
芷瑛面无表情的道:"你们想怎样?"
百合抢着道:"我倒想先问你,你究竟把少主怎样了?"
"也没怎样,少主现在的情况和我小弟大致相同。"芷瑛淡淡的回了一句。
"你还有脸称呼'少主'!"百合面带怒容,"芷瑛……姐……我真没想到你是……你是这样的人!"
芷瑛突然冲她笑了笑,"百合妹子,十二金钗当中,你武功既不算拔尖,智谋也不见得出众,可知少主为何偏偏要选你充当他的近身待婢?"
百合没料到此刻她竟然问起这个,愣了愣没顾上答话。
只听芷瑛接着道:"因为十二个姐妹里,你是思想最简单、性子最直爽的一个,你这种人虽然注定成不了一名真正的金牌杀手,但少主天天处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让他感到安心。如今看来,你果真不负他的期望,是个好丫头、好奴才啊。"
百合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那你呢?少主选你作近身待婢又是为了什么?你又为少主做了什么?"
芷瑛幽幽一叹,"我自然不同……"
"行啦!"我打断了二人对话,"百合姑娘,别再让她拖延时间!"跟着转身对芷瑛道,"姑娘的苦衷在下自然明白,所谓自古'情义难两全',关于你为小弟而背叛师门一事,其中的是非对错,在下现在也不想讨论,姑娘你只须回答区区几个问题便是。"
芷瑛又板起了面孔,"你问吧。"
"在下首先申明,关于这些问题,姑娘还是诚诚实实回答为好。"我漫不经意的道,"如果姑娘想说谎话,就请说得高明一些,不要让在下听出什么破绽,不然——"
我故意瞟了旁边的姚烨一眼,"若在下辨别出姑娘一句假话,就割令弟一只耳朵,辨别出两句就割两只,耳朵割完还不够话,就剜眼睛削鼻子抵数。"
——这番威胁的言语,还是当初岳梦羽逼问易杰时说过的,如今被我信手拈来。
果然话一出口,芷瑛一双眼睛便死死瞪住我,好像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我索性恶人做到底,继续道:"令弟本是一位倾倒众生的美男子,倘若少了只眼睛、耳朵什么的,岂不是大煞风景,还望姑娘莫把在下的话当做戏言对待。"
芷瑛下意识地拭了拭脸上的细汗,"你问吧……"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第二次吐出时,语气已经大大软化下来。
…………
地下室的空气潮湿而闷热,惹得我的心情更加焦躁。
从芷瑛口中得知:沙先生和血衣教副教主,已经同时驾临此地,并连同各自带来的一共十七位下属,暂时安歇在上面的小院内;芷瑛之所以去而复返,是来传令与姚烨,叫他带上我和百合,去教主座前复命的。
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只觉得自己一个脑袋几乎变成了两个。
悄悄撤退,或者简称为逃遁,是不可能的了——据说地下室上边那间厢房的门外,就有两位好手把守,并且院子四周都安排有夜防巡视的暗哨。
用芷瑛和姚烨的性命相威胁,把二人挟为人质撤走?这主意也不用考虑——天枢神域和血衣教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牺牲些小角色多半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如果动手硬闯,若不能在一合之内击倒那两个守卫,再迅速突破外围。待被惊动的其他人员赶到,可就插翅难飞——莫说现在,就算我武功鼎盛之时,面对两大魔头和十七个恶鬼,也不愿轻易攫其锋锐。
关键是自己能在一合之内击倒那两个守卫,并迅速突围么?我的手提起,又放下,再提起,再放下,最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我还是不敢去冒这个险……
假如三十年前自己遇到这般情况,又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这念头在我心里一闪即逝,无论如何,眼前不是缅怀过去的时候。
可是除了逃遁、动手硬闯和挟持人质之外,还能选择什么?
我们连思考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倘若芷瑛和姚烨迟迟没有带我们出去,上面的守卫肯定会下来查看!
——难怪芷瑛被擒之后一副心不慌、气不忙的样子,她早就算准我俩是瓮中之鳖,无路可逃。
"先生,想好应付之策了吗?"百合开口问道。
我颓然摇摇头。
百合眼珠一转,"外面强敌环伺,此处亦不易久留,看来我们只能暂行离开,容后再设法营救少主。"
这丫头对营救岳梦羽一事还是念念不忘,真是个……忠诚的下属。
我苦笑,"说起离开,谈何容易。"
百合道:"这间药辅虽是少主的私产,但为防万一,还是留设了一些布置,后院内就备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地道,入口在院子东北角的那口井里。"
一听百合话中提及"地道"二字,我顿时眼前一亮,可仔细一想,眼神又黯淡下来。
"这条地道,此时对我们来说,有之若无……对方是不会让我们有机会钻地道的……况且,下井口所花费的时间和将承担的风险,和直接越墙突围相比,也相差不多……"
"差得远哩。"百合忙道,"先生可知,那口井就在上面这间屋子的左边,而上面这间屋子的左墙上正好开有一扇窗户,只要我们行动再小心些,甚至不用迈出屋门,就能到井口边上……"
她没有说下去,一双亮汪汪的眼睛充满期待的望着我。
"若姑娘所言不差,此事成算颇高……"我稍作思量,皱眉道:"只是……关于地道的情况,芷瑛姑娘也全知晓,你说……她会不会把这院里的布置,早向对方交待得一清二楚了?"
百合呆了一呆,与我对视一眼后,同时将目光转向了芷瑛。

二十一、对峙(下)
"你们放心。"芷瑛心平气和的道,"地道之事,我没对他们提过。"
我与百合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俱是面带疑虑——她叫我们放心,我们才更不放心。
"走吧。"沉默片刻,我招呼百合道。
"可是……"
"眼下情形,多留无益。"我当然明白百合担心的是什么,截口说道,"我俩只能见机行事了。"
百合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在芷瑛两姐弟身上略略扫过,接着朝我望来,意存请示。
我深吸口气,冲芷瑛道:"待会请姑娘先行开道,不论姑娘使什么法子,务必要拖住那两个守卫一时半刻,否则在下自顾不暇之际,难以确保令弟的安全。"
芷瑛目光闪动,"你要带他一起走?"
"正是如此。"我既是在回答芷瑛的问话,也是在向百合说明缘由,"虽然撤离之时,捎带令弟这么一个大活人有些麻烦,但为了保险起见,在下少不得要辛苦点。"
我一面说着,一面着手准备:此时的姚烨仍在昏睡当中,身无寸缕,我见他那套血纹玄衣已裂成几片,不宜再用,便除下自己外套,将他轻轻裹起挟在腋下。好在姚烨体形纤瘦,拖携起来并不十分困难。
百合略一踌躇,随即拍活了芷瑛肩臂上被封的穴道,不过她在解穴的同时,又以极快的手法,将数枚金针分别钉入芷瑛身上的"十二重楼"和"命门"、"石汇"诸穴。
我心头一凛:这是天枢神域七大秘技中,凝血夺魄大法的启程式!
据我所知,要以此法把一个活人,弄成像那晚杜长青一样的"活僵尸",共须十余道"工序",历时三个时辰左右方能完成。
百合的目的显然不在于此,她只是以该法的启程式,来限制芷瑛使用武功——凡是以上那几处经络交汇点被金针钉刺之人,虽然可像常人一样活动,却无法提聚内力了。
"都准备完了么?"芷瑛对加在身上的禁制似乎漠不关心,"完了就走吧。"
我挟着姚烨,与百合蹑在芷瑛身后小心前进。
眼见她已走到通往屋子的木梯尽头,掀起盖板,刚探出半个身子,猛闻得上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姑娘可算出来啦,你一去大半天,真是等煞人了。"
话一入耳,我的心里便"咯噔"一下:不是说那两个好手守在屋外么,怎么好死不死地跑到地下室入口来了!
"赵兄弟,莫非上头等不及,派你来催?"芷瑛的声音依旧淡定从容,她问话之时,保持着半截身子探出洞口的姿势,正好挡住了外面那人的视线。
这位姓赵的不知是沙先生下属,还是血衣教门徒,听口气他与芷瑛应该早就相识,"并不是上头来催,是我担心你……"
"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待他说完,芷瑛便截口道,"屋里怎么就你一个,周老九呢?"
那姓赵的道:"周老九还在门外守着。"
芷瑛轻笑道:"你就天生一副冲动个性,总不如别人沉得住气,现在大事已成,各处妥贴,又有沙先生和副教主坐镇,能出什么茬子?"
那姓赵的嗫嚅道:"我……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好啦。"芷瑛娇声笑道,"这些贴己话儿,留到今后慢慢说罢,你先回门口守着,我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办。"
那姓赵的诧异道:"提押两个阶下囚,还要准备什么?"
"休得多问。"芷瑛语气转严,"误了事,你可承担不起!"
那姓赵的听罢,只得讪讪地出去了。
二人这番对话,直听得隐伏其下的我暗自啧舌:芷瑛这女子真不是个简单货色!——遇事不乱,应变亦快,而且从寥寥数语中可以推断,此女内心远不如外表那么冷淡贞静。
刚才她与那姓赵的笑言相对时,只闻其音,便有一股撩人的娇娈婉约,可想若再配上她的天姿国色,其媚虽不及胞弟姚烨,亦相去不远矣。
当下,芷瑛已完全走上屋内,她回头冲下面招招手后,便不见了人影。
"先生,让婢子先上去瞧瞧。"百合低声道。
我瞥了一眼她扣着暗器的双手,"多加小心。"
百合应声"是",又道:"没见到婢子示意,先生暂且别跟来。"
——这丫头倒是全心全意为我着想,只不过若真有情况发生,就算我龟缩不出,也于事无补。
我心头一暖,抻手拉住了她的衣角,"百合姑娘,你若有机会单独逃走,就千万别再犹豫……"
百合怔了怔,一时还未明白我的意思。
我轻叹一声,继续道:"你我虽然相处甚短,却也算是'患难与共',现在情势危急,更须各自保重,记得'来日方长'四字……"
"先生……"百合身子微微一震,一双妙目不觉涌起几点异样的光采,"婢子晓得……"
她安慰性的冲我笑了笑,跟着身法轻快地踏上木梯,眨眼间,已衣不带风地跃出洞口,消失在我视线之外。
预想之中,百合应该很快便会有所示意,但时间一分一秒慢慢逝去,过了好一会儿,仍无任何动静,而更早上去芷瑛,也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
望着上方那个透着幽暗灯光的洞口,我的心越揪越紧,惶恐的感觉宛若一团悄悄袭来的寒雾,慢慢笼罩在我周围。
她们人呢?为什么上去后不闻其声、不见其人?
就算她们行藏败露,也应该有动手厮打的声响才对。难道百合一上去就被人制住,甚至来不及向我示警,然后对方再暗中埋伏,引我主动现身?可是,百合本身武功不弱,况且又在全神戒备之下,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在悄无声息中,将她一举拿下。
心里一慌,我的内息渐渐紊乱,感觉上,姚烨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重,重得几乎把挟不住。
我骇然失色——有了以往的经验,我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该死的内力偏偏在这时候消散了!
正感慌乱之际,忽闻上方有人朗声道:"素闻魔门'影子长老'的大名,今日与君偶逢,希望不吝与本座一见。"
语音雄浑厚重,且以内力送出,回荡于沉寂的空间里,宛如黄钟大吕合响共鸣,但入耳字字清晰易辩。
乍闻人语,我惊诧之余,绷得紧紧的神经反倒松驰了不少——明处的险境总比暗中潜藏的危机容易应付。
那人稍作停顿,又道:"阁下不作回应,莫非不愿与本座相见,难得本座一片高山仰止之心,阁下却拒我于暗室之外么?"
当这人说头一句话时,我便猜到他十有八九是冲自己来的,现在听他点明什么"暗室之外",心中更无怀疑,提声应道:"敝居粗陋,本不足以迎奉贵客,只不知驾到的是哪一路英雄?"
那人朗声一笑,"区区傅寒山。"
傅寒山其人我从未听闻,只得含糊答应:"原来是傅兄……"
"蓝兄客气了。"傅寒山打蛇随棍上,对我也称兄道弟起来,"既然我俩已叙过宾客之礼,就请蓝兄出面一会如何?"
话说得挺是周到,然而事已至此,我哪有什么反对的余地。
咬咬牙,我使劲挟稳姚烨的身子,一步步拾级而上。
不消片刻,短短的木梯已走到尽头,屋内的境况也尽收我眼底。
起先与我对话的只有傅寒山一人,可屋子里的人却不止一个:但见三黑一灰四条人影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拎着姚烨踏上地面,值得欣慰的是,对方并没有趁此机会发动攻击,或许,他们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细看去,其中三人身穿血纹圆襟黑袍,此乃血衣教中高等职级的装束,不同之处在于,站位靠前那人的黑袍袖口上绣了两道金边,而他身后二人袖口上绣的是银边;至于那个灰衣人,却无法从服饰上看出什么眉目。
这四人站在那儿虽然略显诡异,却自有一股渊亭岳峙的气度,一望便知,他等不仅是惯发号令的首脑,而且是内外皆修的高手。
展眼四下一扫,我仍未发现芷瑛与百合的踪迹,实在猜不透,为何两位姑娘上来后,鸦不闻、雀不噪的便换成了四个男人。
正疑惑间,身穿金边黑袍那人突然开口道:"秉夜到访,希望蓝兄莫怪我等冒昧。"。
听口音,其人便是傅寒山。
现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场合,我哪有心情和他假意客套,可也不愿就此翻脸,勉强应道:"哪里,哪里……"
傅寒山目光一闪,"久慕蓝兄风华,今夜一见,果然气宇不凡。"
江湖汉子大多粗豪,虽然那些惯用的场面话不少人说得蛮顺溜,但真正通晓文墨的只占少数,我不知傅寒山是本性儒雅,还是故意说话文绉绉的以示闲暇——不过凭心而论,略去他那身碍眼的服装,光瞧面貌,确有些文人的样子。
他年约三十余许,一张清矍瘦削的脸,面皮白净异常,肌肤细致得连皱纹也见不着一根,眉如柳叶,眼似丹凤,唇上那两撇短髭更添了几分文雅的风致。
"沙先生。"傅寒山半侧过头,对身旁那灰衣人道,"你看如何?"
沙先生?那灰衣人就是沙先生!
我不由得又对他多瞧了两眼:只见他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双鬓斑白,容貌无甚特别,但两条长眉斜斜垂下,使整个面相显得极不自然,让人一见便不禁联想起戏台上的吊死鬼。
"一切依教主的意思办吧。"沙先生答话的腔调冷冰冰的,似乎不带半点感情,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小心别伤了他手里那个血衣使者。"
傅寒山饶有深意冲他一笑,"本座的属下倒劳烦沙先生来关心,看来'爱屋及乌'一说,世人诚不欺也!只不过,先生之所以这么关心他,是因为他是本座的下属呢,还是因为他是芷瑛的弟弟呢?"
沙先生受了这句调侃,面色丝毫不起变化,两道长眉垂得更低,"教主说笑了。"
听他两番对傅寒山以教主相称,我恍然登悟:原来别人口中的"副教主",并非身居副职之"副",而是其人本身就姓"傅",眼前这位容貌清雅的男子,便是——血衣教主傅寒山!
"蓝兄,傅某向你讨个人情,把姚血使交还本座可使得?"傅寒山含笑向我问道。
知晓这人身份后,我对他的惮忌之意更深了一层,或许是心理作祟,我只觉他那笑容显得说不出的虚假和恶毒,仿佛是一只正在戏耍猎物的豺狼。
如今看来,手上的人质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也聊胜于无,要我就此放弃实在心有不甘,强作镇定道:"在下的人情送出去容易,却不知傅教主打算怎么还呢?"
傅寒山呵呵一笑,"只要傅某给得起,蓝兄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还之一笑,"此话当真?"
傅寒山颔首道:"本座一向言出必行,何况此时还有沙先生和本教二位护法在场作证,傅某岂会失信于君。"
虽然他言辞凿凿,可我也不傻——什么"给得起",什么又"给不起",还不是他本人说了算。当下心思一转,我已有了主意,"那请傅教主叫芷瑛姑娘出来,让她和在下说几句话。"
傅寒山微微一怔,瞥向我的目光中不觉露出赞赏之意。
度其神色,他已明白了我的用意——最关心姚烨安危的人,还是他的姐姐芷瑛,所以只有从芷瑛身上设法,我才有可能以手上的人质获取最大的利益。
当然,我还有一个目的:想确认芷瑛与百合究竟有没有落在他们手里,毕竟二女不可能凭空消失。
一旁的沙先生突然插口道:"阁下没事找她做什么?"
"无妨,无妨。"傅寒山挥手示意沙先生不必再说,跟着提声召唤,"赵血使、周血使何在?"
门外,两个汉子应声而入,躬身施礼,"教主有何吩咐?"
"去,把芷瑛姑娘带进来。"

二十二、亢龙
门再开时,芷瑛款款走了进来。
她仍穿着那身飘渺轻灵的淡紫纱衣,灯影摇红,云鬓香襟,美丽如仙子,又冷漠似幽魂。
虽然她的脸色异样苍白,但我能感觉到,那并不是出于担心或害怕的缘故。自这女子一进屋子,她周身上下便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冷意,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具冰雕雪砌的塑像。
本来我原打算以姚烨来作点文章,可一见到芷瑛那张如罩寒霜的面庞,心里不由得先怯了三分,那些预先设计好的话儿竟说不口来。
"芷瑛姑娘,既然这位蓝先生指名要见你,你就随便陪他聊聊呗。蓝先生可谓博学多才、见识不凡,姑娘多听听他的教诣也是好的。"
傅寒山若无其事的为我俩开场引介,宛如一个热心的邻家大哥。
"是。"芷瑛朝傅寒山欠身一礼,然后冷冷盯着我,"你这回有什么要讲的?"
我眼珠一转,决定暂且不拿姚烨说事,"百合呢?"
"已被擒获。"芷瑛淡淡回答。
我心头一震:百合果然落在了他们手里,只是……对方采用了什么手段,能于无声无息中地将她一举制伏?
"她是……失手被擒?"
"不错。"
"你们早有埋伏?"
"对付两条漏网之鱼,犯不着设什么埋伏。"芷瑛冷然一笑,"也许天枢神域气数已尽,在你和百合那丫头胁迫我走上屋子时,沙先生和傅教主的法架就到了门外,在他们两位高人面前,你俩使的那些小伎俩自然不值一哂。"
我视线下意识在傅寒山与沙先生身上一转,只见前者悠然自得,后者若有所思,"是他俩动的手?"
"你究竟想探明什么?"芷瑛的语气已有些不耐烦,"事已至此,若你还不愿束手就擒,不妨放手一搏,也正好可以领教一下两位大人的高招。"
我皱起眉头,这女子好像巴不得我们动起手来,难道她看不见自己的弟弟在我手上?
我刻意瞅了瞅手里的人质,又毫不掩饰地冲芷瑛使了个眼色。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对我的示意无动于衷,似乎我拎着的只是一个木偶。
对她这种态度,我哑口无言,正搞不懂她为什么转变得如此唐突,就听傅寒山道:"蓝兄的话可说完了?"
——通常这样一问,便是即将动手的前兆!
我背上不觉淌下冷汗,喟然道,"虽未说完,也不必再说了。"
傅寒山高深莫测地一笑,"那蓝兄想不想作最后一搏呢?"
我闻言一愣,还未弄清他这话的用意,忽见他双手摆出十字相交的姿势,跟着左手平推,右手画了个圆圈。
突然之间,我眼前的事物竟产生了轻微的扭曲,就像水中倒影因波浪起伏而呈现出景像偏差。与此同时,只觉一股强大的暗劲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不过气来。待我惊觉时,那股暗劲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一切视像恢复正常过后,手中的姚烨已不见了踪影。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定睛细看,只见傅寒山笑意盈盈地站在原地,右手却多了一人,那人昏迷未醒,被他拦腰抱住,赫然就是姚烨!
天下竟有此般手段!?天下竟有此般神功!?
心头剧震之余,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亢龙……亢龙诀?"
我的声音不大,但以傅寒山的修为绝对听得清楚,他面上立即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凝神望了我片刻,缓缓颔首,"不错,正是亢龙诀。"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我倒抽了口凉气。
——这等惊世骇俗的武功,还是有人练成了……
江湖上不少讲究以气御道的门派,都知道九华老祖所著的《黄龙练气篇》,甚至有些门派还备有此文的抄本,专供广大弟子研习。
只不过,《黄龙练气篇》原文共分九章,通传江湖的版本只限前三章而已,至第四章开始,记载的炼气之法不仅晦涩难懂,而且不是人人均可习之,到了第六章的时候,按正派人士的说法,内容几乎近于"魔道",而其后七、八、九三章,据说除了瑶池昆陵宫所藏那部之外,江湖中再无全本。
《黄龙练气篇》第九章所载的便是亢龙诀,修炼此功万分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不是疯癫痴呆,便致全身瘫痪,甚至骨骼萎缩、经脉寸断,死相惨不忍睹。
然而亢龙诀一旦炼成,修诀者就能以真气操控方圆六丈之内的一切事物,在其发功范围内,他可将物体任意挪移把弄,任你武功再高,遇之也会身陷其中无法摆脱,只能任由对方宰割。
傅寒山能用此功从我身边轻松掠走姚烨,当然擒拿百合也易如反掌。
修成此诀者,几乎无敌于天下,只是……
"据说魔门'影子长老'胸罗万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傅寒山敛起脸上笑容,"针对阁下,本座不该托大。"
话音刚落,他顺手一推,催动真力将姚烨稳稳送到了芷瑛的臂弯里,跟着双手左右一分,四周的空气忽然如水波般微一荡漾,我顿感身体所受重力成倍增加,四肢动弹不得,胸闷欲呕。
接着傅寒山右手一招,我身子不由自主凌空飞起,如风中浮萍,飘移到了他身前两尺之处。
待我脚跟站定,傅寒山手上劲道略收,但仍置我于功力压迫之下。
"本座一向先礼后兵,刚才客套话已说得太多,现在本座问你,那东西放在哪里?"
自从我点破他所使的"亢龙诀"后,他的态度便变得极不友善,说话也不以再以"蓝兄"相称。
我茫然道:"什么东西?"
傅寒山眼光如刀锋般一闪,"就是你于两年之前,从吐蕃国取回的那件秘宝!"
我听得一头雾水:两年前自己还乖乖躺在长白山的玄冰棺里,哪去过什么吐蕃国,取回过什么秘宝?——真正做这事是那位"影子长老"才对!
可惜现在李代桃僵,就算我否认身份也难以取信于人。
"那秘宝……是个什么东西?"我含混应对。
傅寒山冷哼一声,似乎对我这种"装蒜"的行为十分不满,"阁下若记不清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本座可以帮忙提醒提醒,但凡事适可而止,阁下别再考验本座的耐性。"
他深吸口气,一字字道:"那件秘宝,就是——吐蕃国大昭觉寺的'珠姆甘华'!"
"哦?"我轻吁口气,还好他所说的这件秘宝自己并不是一无所知,"珠姆甘华堪称人间瑞草,别名玉堂芝,相传乃是上古时代少昊氏种下的灵脉,能起沉疴,疗绝症,枯骨生肉,死尸还魂。"
"不错。"傅寒山眼中异彩焕发,"就算起死回生之说太过玄妙,但其祛毒除病的功效绝对不假!史载龙朔三年,尼泊尔国君阿穆苏?瓦尔玛被奸人所害,毒病缠身,奄奄一息,后派遣使者到吐蕃大昭觉寺乞得灵药,才幸而获救。"
我察言观色,见他说话之时,似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神情,略略转念,顿然明白了他的心思。
——这位血衣教主之所以亲临险地,除了截击岳梦羽和影子长老之外,更有夺取珠姆甘华的打算。说不定在他心目中,后者所占份量居多!
易经:乾卦:象曰: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修习《黄龙练气篇》第九章的亢龙诀,本身就是一种险之又险的行为。
物极必反,物亢必衰,就算历经千难万阻,炼成了此等不世神功,却仍然逃不过注定毁灭的结局。
也许当年九华老祖纵其想像、穷思竭虑,写出这篇亢龙诀后,自己也觉得此功得不偿失、误人歧途,才会冠以"亢龙"之名。
尽管此诀威力无俦,但行功之际真气的爆发运转,已超过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正如以三江四海之水冲泻一线窄峡,其势固然汛猛,但时间一长,定会导致峡谷崩塌。同理,亢龙诀那霸道的真气也会使人七经俱损、八脉俱废!
傅寒山肯定对自己身体的异变有所察觉,才会对珠姆甘华如此着紧。只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难道他修炼亢龙诀时不了解其中的厉害?
至于珠姆甘华是如何落入影子长老手里的,我不得而知,想来多半不会是什么正当途径。
"你怎能肯定珠姆甘华在我手里?"
"本座不仅能肯定,而且还知道阁下就把它藏在此处,这次是专程来取回的。"
"傅兄太容易轻信人言,如果珠姆甘华当真被我所得,一定早早将它吃了,以增进自己功力,又岂会等到现在?"
对我这番说词,傅寒山报以冷冷一笑,双目中煞气渐浓。
观其神色,他竟是认定了我在以谎言相欺,隐然有动手用强的架式。
我只觉嘴巴发涩:假若珠姆甘华真在我手里,我倒情愿给了傅寒山——受过亢龙诀坑害之人,为保性命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蓝长老又何必口出诳语。"一旁沉默多时的沙先生插口道,"任蓝长老与少门主把此事瞒得密不透风,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如今岳门主岳无忌病入膏肓、命悬一线,只等阁下取药续命,不知老夫说得对还是不对?"
我呐呐不语,暗忖依沙先生老谋深算的个性,所得消息若无十足把握,决计不会点穿。但此事个中缘由,之前竟从未听岳梦羽提过。
或许他顾虑与我相交不深,不便吐露,可是倘若岳无忌真的命在旦夕,为何几日来我都没看出岳梦羽有什么牵挂忧虑的表现,反倒颇有兴致与我调情说笑,这岂是身为人子的本份?
傅寒山见我无言以对,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趁本座对阁下还有三分敬意,阁下还是与本座悉心合作为上,假如阁下再推三阻四,休怪本座心狠手辣!"
我心中叫苦不迭,这已是第二次被别人无中生有索要"宝物"了:
上一回,岳梦羽向我讨还血如意时,幸亏自己心有成算,反应机敏,才化解了一场无妄之灾;而这次,天知道影子长老把珠姆甘华藏在哪儿,我总不能凭空变一株出来吧。
"教主若要取宝,总得放开在下才行。"
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如今慌也没用,挨一刻算一刻。
"好。"
傅寒山右臂环转,撤去了压制我的力场。然后他背负双手,对我冷然相视,似乎等着看我下一步的动作。
——下一步的动作我自己都没想好……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恨眼前这人为什么不马上积伤突发,筋脉寸断当场死亡。
便在此时,一丝极轻极细的话音钻入我耳内,"先生莫慌,北房正厅进门右数第三根柱子的暗格里,放有一瓶丹药,先生取出来交给他即可。"
话到这儿,便戛然而止。
由于话音经内力催送,语调、声线均有所改变,莫说听清讲话之人是谁,连那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分辨不出。
我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惊喜却无法形容,虽然不知是何人与我传音入密,但此人绝对是暗中隐伏的帮手!
——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二十三、收网(上)
北屋是此院的正房,一厅两进,顶上还隔出一层夹阁。
傅寒山、沙先生以及那两个血衣护法,一路半跟半押地陪我同行,芷瑛两姐弟亦尾随其后。
姚烨的穴道已经完全解开了,傅寒山只不过伸手拂了拂,我加在姚烨身上的"崆峒拂穴手"、"黄龙截脉手"和"天绝指"就全被他以亢龙真气冲开,让人不得不叹服其功力已达出神入化的地步。
——有此强敌,不仅是天枢神域的心腹大患,也是我的悲哀。
自从姚烨清醒之后,他神情就有点怪怪的,当他视线似有意、如无意地扫过我时,那双深沉如湖水的眸子,总会荡漾起异样的涟漪。
只是,他本人表露得并不明显,若非我特别留意他中了天狐惑心术后的反应,也无法发觉这些细节。
北屋里原有四人驻守,我等进屋后,傅沙二人便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然后众人略略移步,分散到屋子四角,各就各位等着我动手取药。
我依照指点,踱到进门右数第三根柱子前,手抚柱身仔细查看了片段,再屈指敲了敲柱子的几个部位。
经过察探,柱中的机关我是弄清了:此柱外表看起来虽像木质,却是黑铁所铸,并且柱腹中空,里面可放置东西。但我应该老老实实打开机关交药出去呢,或者故意磨蹭半天,为暗中那个帮手争取时间?
正犹豫着,便听傅寒山沉声道:"阁下的动作能不能快点!"
我闻得他语气中大有烦躁之意,小心应道:"这机关的开启之法太过繁杂,教主还是再耐心等等。"
傅寒山面色阴郁,"还要等多久?"
我稍作沉吟,挑了个为时不短、又不至于触及他忍耐底线的答案,"最多半盏茶的功夫。"
傅寒山前踏一步,"如果珠姆甘华就藏在这柱子里,我一掌把柱子拍断便是,用不着这么麻烦。"
我见他求药心切,思考行事已显偏激,忙道:"不可,不可,如果强行破坏机关,只怕会损害里面的灵药。"
傅寒山听了只得作罢,"那劳烦阁下手脚快些。"
一边的芷瑛忽然开口道:"天枢神域的机关设置,并不止蓝长老一人通晓,傅教主不妨让婢子试试,说不定花的时间还少些。"
傅寒山眼睛一亮,"姑娘也精通机关消息?"
芷瑛点点头,"略知一二。"
"那好!"傅寒山欣然道,"就请姑娘一展技艺。"
我眼看芷瑛上前,只好退在一旁,腾出位置让她动手。心里却对这女人十分恼火:她似乎唯恐讨不到新主子欢心,抓着机会就要表现,但愿她此举不会坏了大事。
思忖之际,忽觉身上一麻,却是被傅寒山以亢龙真气凌空点了穴道。我暗中苦叹,此人对我真可算时刻提防。
但见芷瑛先屈腿蹲下,伸手在柱基狮头石墩的鼻上一掀,然后起身按住柱面一道划痕,向左一扳,只听"卡"的一声,外板滑开,露出里面的暗格来,接着探手入内,取出了一个通体碧绿的玉瓶。
这女子手脚麻利,统共所用的时间还不到我说的十分之一,好在傅寒山一见她手中的玉瓶便两眼发光,也没空来理会我的"欺诈言论"。
"珠姆甘华就在瓶子里?"
傅寒山接过玉瓶的手微微发抖,脸上带着九分欣喜、一分疑惑。
他对珠姆甘华如此在意,自然打听过此物的情况:珠姆甘华原是一株一尺五寸长的九叶莲形芝,而这玉瓶高不及半尺,宽不逾三寸,莫说一株,就连一叶也装容不下。
"从大昭觉寺取回的那两叶珠姆甘华,已由蓝长老添加雪参、冰蟾等物,合炼成了这一瓶'蚀心腐骨丹'。"芷瑛答道。
"蚀心腐骨丹?"傅寒山嘴角抽动,"怎么……怎么……"
"傅教主不必多虑。"芷瑛随即解释,"这丹名虽然古怪,药效却是不假。只因当初蓝长老炼丹之时,生怕走露了消息,所以故意对人宣称所炼的是一种新型剧毒,还特地取了这个耸人听闻的名字,以求保密。"
傅寒山"哦"了一声,复现满面喜色,冲我笑道:"本座对阁下的智谋实在是佩服,哈哈,佩服,哈哈——"
说到后来,终于忍不住纵声长笑。
那两个站在傅寒山左右,一直闷不吭声的护法,此时齐向他躬身致礼,"属下恭贺教主。"
姚烨扫了我一眼,也向傅寒山躬身道:"属下恭贺教主。"
对方倒是称心如意了,我又该怎么办?
我急切地期盼着,那位神秘人物快些行动,就算不能突出奇兵,歼灭强敌,哪怕再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对我有所提示也好——可惜,迟迟等不到那人的消息。
待傅寒山笑声歇止,沙先生缓缓说道:"教主得偿所愿,可喜可贺。"
他说话一贯冷腔冷调,此刻向傅寒山道喜也听不出什么高兴的味儿。
傅寒山开怀道:"今夜实属本座平生最得意之时,不仅擒获宿敌两大首脑,并且终得灵丹,神功指日可成,完成纵横天下、一统武林的宏图霸业亦为期不远矣。"
沙先生淡淡道:"教主雄才伟略,豪气干云,实在令人敬佩。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枢神域目前虽然内外交困,但树大根深,经营百年的基业,不会一朝尽溃。"
"任他树大根深,奈何芯脉已死!"傅寒山笑叱,"何况,本座也不是要推倒这棵大树,而是将它重新扶植,以备所用。呵呵——先生不必委婉提醒,将来这魔门门主之位,定为先生所留。"
"承蒙教主看重,区区先行谢过。"沙先生得许权位,口中称"谢",脸上仍是冷淡淡的,跟着话锋一转,"那些将来之事,俱可从长计议,眼下区区只问教主,能断定玉瓶里的便是真药么?"
傅寒山一怔,笑意登减,"这个……"侧目朝我一瞥。
沙先生又道:"按说血衣教上下诸位,无一不是使毒用药的大行家,要分辨此药真假原不甚难,但各门各派炼制药材的手法毕竟不同,为求万全,教主还是把丹药拿与我瞧瞧,以免中了暗算!"
傅寒山见他说得慎重,略一犹豫,逐将玉瓶递上,"有劳先生。"
玉瓶里只有两颗大如桂圆的药丸,灯光下其色泽看不真切,或为深紫,或为暗褚,虽然我站在七八步外,但也能嗅到开瓶之后透出的那股泌人心脾的芳香。
沙先生拿着丹药仔细端详了一阵,又用舌尖轻轻舔了舔。
旁边的傅寒山皱了皱眉头,似乎对他试药的方式既感难过、又感心疼,忍了忍,还是问道:"怎样?"
沙先生点点头,"此药确是补益圣品。"
傅寒山哈哈一笑,转头冲我道:"阁下还算识相。"
说罢,伸手欲拿回玉瓶。
孰知,沙先生突然退后一步,将丹药紧捏在手中。
傅寒山一愣,"先生这是何意?"
沙先生两眼一翻,"此丹送还教主之前,区区想向教主垂询一事。"
傅寒山对他此举既惊且怒,嘎声问道:"何事?"
沙先生肃容以对,"教主曾应承区区,若得珠姆甘华,便奉送金花蛊的解药,现今教主灵丹唾手可得,是否应当兑现当日承诺?"
他每说一句,傅寒山脸上黑气便多了一层,待他说完,勃然怒喝:"你好大胆子!"
这一声大喝,直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
沙先生却面无惧色,厉声道:"教主莫要妄动,此药化粉无效,若教主持强抢夺,我便捏碎手里的丹丸。"
傅寒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长长吁了口气,垂手站在了原地。大概他对珠姆甘华太过重视,竟不敢使用那可操控万物的亢龙诀,唯恐对方先他一步将药丸毁去。
傅寒山不动,那两位蓄势待发的血衣护法也安稳下来。
一时间,屋里一阵沉寂。
过了片刻,傅寒山徐徐开口,"本座诚心与先生合作,难道先生反信不过本座?"
沙先生正色道:"既然教主诚心与我合作,更应该开诚布公、共襄大业。我与教主结盟之初,教主怀疑本人的诚意,以在区区身上种下金花蛊为条件,并许诺将来得到珠姆甘华之时,便是为我解蛊之日——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时我与教主并无深交,教主提防我也无可厚非。但今日教主灵丹在手,却绝口不提解蛊之事,未免令人心寒。"
经过这番变故,我才明白原来二人也是各怀鬼胎。
傅寒山沉吟半响,面色渐渐缓和,"当初的承诺,本座怎会反悔,只不过欢喜之下,一时把此事忘了。"
"是么?"沙先生冷冷道,"事关自家性命,区区自然记得清楚。"
傅寒山不以为忤,"实属本座疏忽,那傅某现在就为先生解蛊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从腰间摸出一块竹片。
沙先生瞪大眼睛,"这是……"
傅寒山微微一笑,"这就是金花蛊的解药。"
种蛊解蛊之法本就十分神秘,所以即使沙先生这等人物也不了解。
依我所知,如果傅寒山没另作手脚的话,那块竹片确是解蛊的工具。
——解蛊之药不是内服,而是外注。
施救时,需在人的腹结穴上开一小孔,然后倾入药粉。药粉的成份因蛊而异,但均含一味主药,而这味主药有三个特性:不能见光,不能见风,不能见铁器,否则药效即失,所以得名"三避",由此引申,各类解蛊的药粉也通称为"三避粉"。
养蛊人通常用一块一端削尖、内部挖空的竹片,来作三避粉的容器,为人解蛊时,用竹片的尖端剖开腹结穴,再顺便将竹片里的三避粉倾入体内即可。
现在傅寒山是真心为沙先生解蛊么?如果两大魔头起了内讧,那就再好不过了。
正自彷徨,耳中突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先生穴道被封,双手能否自由活动?能就以右手掐个佛手印。"
我心头一跳,总算等到那神秘人物行动了。
当下不敢四下张望寻觅语音来处,以免被敌方察觉,只是依言将右手拇指与中指扣在一起,其余三指斜伸,掐了个如来说法印。
又听那语音道:"我在先生腰带上放了一个银哨,稍后一见傅寒山受伤,请先生立即吹响银哨,切记切记——"
"记"字尾声拖完,语音顿杳。
我悄悄伸手在腰间一抄,果真摸到一个坚硬之物,细一触及,确为一个金属材质的哨子。
这一回,心中不禁惊喜交集:虽然我内功消散,耳目已失聪锐,但此人能在屋里众人都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银哨放在自己身上,其武功之高可见一斑;并且,尽管我尚未完全领会此人的意图,却也猜到此人定已作好出手的准备。
强援在侧,且看事态如何继续了。

二十四、收网(下)
由于我分心与那神物人物暗传讯息,方才屋里其他人的动静便未十分留意。
恍惚听闻:傅寒山在向沙先生介绍解蛊之法,并大方作态,欲将竹片当场奉送;而沙先生虽然仍旧紧捏丹药不放,但他瞧着那竹片时,眼睛已经有些发直,脸上神色既存怀疑,又现激动。
傅寒山看在眼里,"莫非先生还是信不过本座?"
沙先生干笑一声,"血衣教那些千伶百俐的手段,江湖上人人提之色变,区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然格外谨慎些。"
傅寒山展颜道:"先生未免比喻不伦,当初本座对先生投诚之举确实心存疑虑,所以才会以金花蛊一试,如今你我风雨同舟半载有余,先前那些芥蒂早该抛得干干净净——放眼天下,本座还能再找一个像先生这般的人物共谋大业么?"
他右手平平伸出,掌上正托着那块竹片,"今后你我更需精诚合作,本座对先生还多有依仗之处,请先生勿要多心。"
沙先生显然被他一番言辞打动,胸膛微微起伏,大有跃然欲试之意,却终究惮忌对方心机深沉、神功盖世,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先生若是顾虑难消,不如先让小婢试上一试?"
芷瑛莲步轻移,盈盈走到了二人中间。
"你……"沙先生怔了怔,"你要以身相试?"
芷瑛轻轻点了点头,幽幽说道:"先生若再和教主僵持下去,也不是常法。这大半年来,先生和教主对小婢关爱有加,多处照拂,一直让小婢铭感于内,今夜有此机会,也算略酬小婢报答之意。"
她这段话说得绵绵切切,娇怯动人,好似一位多情而体贴的少女,为了心上人儿甘愿付出一切。若非我曾见识过这女子掩袖善变的姿态,恐怕也会对她油然而生疼惜之心。
"瑛儿……"沙先生低唤一声,面上爱怜感动之情流露无遗,"虽说你也被蛊毒附身,但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懂……我……唉……"
——以他个性,能在这种情况下心生犹豫,实属难得。
只是他心情激荡之下,原本全神戒备的架式不免稍显松懈,依傅寒山的眼力和武功,已可轻而易举地催动亢龙真气伤人夺药。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傅寒山并没有趁机发难!
难道他真抱有和沙先生诚心合作的打算?我忧虑暗生:假若这两大魔头齐心协力,这边事情可就难办了。
"其实先生勿须为小婢担心。"芷瑛螓首轻垂,一头乌绢般的秀发柔柔滑过肩头,"小婢相信,傅教主是真心诚意想与先生共谋大业,所以,不会用假药来欺骗先生的……"
她侧头对傅寒山嫣然一笑,"傅教主,你说是不是?"
芷瑛本具天姿国色,笑语吟吟中樱唇初绽、玉颊生春,连傅寒山也不禁微微愣神,还未发话,掌上竹片已被她取去。
"姑娘先试也好。"傅寒山顺势说道,"一则本座原也打算为姑娘解蛊,二则正好向沙先生证明本座诚意,可谓一举两得。"
芷瑛道:"那小婢即刻照办。"
傅寒山点点头,"解蛊的具体方法,本座刚才已经详细讲过,姑娘是否还需要本座重述一遍?"
"不必了。"芷瑛曼声回答,"小婢若做得不够完善,请教主即时指正。"
眼见她要动手,久未开口的姚烨突然道:"二姐……"
芷瑛闻声,回头冲他笑笑,"我知道你关心二姐,放心吧小弟,二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对姚烨这一笑,既不同与沙先生时的凄婉,也不同与傅寒山时的娇艳,但觉温柔可亲、暖意溶溶。
姚烨嘴唇微启,却没能说出话来——芷瑛已将竹片扎入自己腹结穴。
一时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傅寒山驻立在侧,关注着芷瑛的每步动作,神态恬静从容,就像一位老师在督视初试身手的学生。
可是不久之后,他脸上骤然变色。
因为他发现,芷瑛突然满面青紫,全身索索发抖,口鼻之中不断泌出暗红色的血液,一点点滴洒在她前胸衣襟上。
"毒……"芷瑛双手打颤,费力地拽起紫纱一角,似犹不置信地朝衣上斑斑血迹呆望了片刻,转头对沙先生道,"先生……我……"
话未说完,身子软软倒在地上。
"瑛儿!"沙先生嘶声痛呼,狠狠瞪着傅寒山,眼中如欲喷出火来,"极乐散!原来你的解药就是极乐散——好!好极了——"
傅寒山一脸惊惶,"这药……这药怎会是极乐散……"
沙先生猛地纵声狂笑,笑声竟是说不出凄厉可怖,如荒野狼嗥,如夜枭哀啼,"血衣教的极乐散见血封喉,你是怕我若死得太慢,会拼着一拍两散之心,毁了珠姆甘华!我早该知道,和你这种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只可惜瑛儿……瑛儿……"
说到后来,语音渐渐哽咽,再无下文。
傅寒山情知解释无用,立刻走上两步,俯身伸手一触芷瑛颈脉,忙道:"先生切莫激动,芷瑛姑娘一息尚存,本座定会竭尽全力救回她的性命。"
说话的同时,他已扶起芷瑛半截身子,运指抵在她肋胁下,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沙先生面色阴沉,对他这番做作只是报以冷笑。
一旁的姚烨再也按捺不住,迈步上前欲看个究竟。
"站着莫动!"傅寒山眼皮一抬,"若想你二姐平安无事,就别来妨碍本座救她!"
姚烨听他语气严厉,况且平素又在其积威之下,当即停下脚步。
傅寒山又扭头对身后两位护法道:"我已用真气护住她的心脉,快把还魂丹和青陀地根丸拿来!"
一言甫毕,他蓦地大叫一声,双臂急振,一股浑厚雄劲至极的掌风随手劈出。而靠在他怀里的芷瑛,被他这一掌猛推出去,身躯平平飞起,"啪"的一声撞在墙上,接着滑落在地,不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促,屋里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沙先生与姚烨更是齐声惊呼:
"瑛儿——"
"二姐——"
我正感惊愕之际,只见傅寒山手按小腹,缓缓站了起来,他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好个丫头……"
两名血衣护法看出情况不对,双双赶上,一左一右扶住傅寒山。
这位八面威风的血衣教主,此时已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他两腿弯曲,喉咙格格作响,腹部高高鼓起,就像蛤蟆一样运着气。
——我瞧出他是在以一种高明的气功自我疗伤,不过那种行功的姿势实在滑稽古怪。
过不多时,傅寒山一声厉喝,三点乌光自他腹部激射而出,"哚哚哚"三声钉入对面的木柱上。定睛细看,竟是三枚黑亮亮的钢针。
傅寒山长长喘了口气,拭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神情显得极是萎靡。
他略一定神,冷森森的目光向沙先生瞪去,"是你安排她暗算我的?"
"这……"沙先生被对方眼中寒意所慑,不由得后退一步,他转睛望向蜷伏墙角、生死未卜的芷瑛,怔怔地答不上话来。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想起那神秘人物的嘱托,连忙掏出银哨,放到唇边,念及自己功力已失,唯恐吹得不响,这一吹运足了底气。
但闻一阵尖锐悠长的哨声划破夜空,音调清扬嘹亮,仿佛凤出桐林、鹤唳九天。
屋里众人见我忽然吹响哨子,个个均感诧异。傅寒山眼珠转动,面上更露出惊骇之色。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但已经来不及应对了。
哨声过后,数条人影飞扑进了屋里。
他们进来的方位全不相同,门口、东窗、西墙、夹阁,每个人的动作快捷而准确,没有多余的言语,掠身飞至的同时,各自手里挥起道道刀光剑影,直取目标要害。
这些人无疑是配合默切、训练有素的一流高手,只不过眨眼功夫,血衣教那两名护法一人被戳穿咽喉,当场而亡,一人腹部中剑,重伤倒地;沙先生被两位使连环刀的逼得手忙脚乱,不出三招,一条胳膊被齐肩斩断,血撒如雨,跟着两把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而武功最弱的姚烨,初一交锋便失手被擒。
唯有傅寒山还在苦苦支撑着。
尽管他神功盖世,但刚才毒针入腹,受伤着实不轻,一想到那三枚黑鳞神针上炼淬有妙歌之毒,连我也忍不住打了寒噤。
豆大的汗珠,自傅寒山头上不住滚下,他的身法越来越迟缓,手上劲力亦是越来越微弱。
就在我以为傅寒山转瞬便会落败之际,忽听他纵声长啸,双手挥出漫天掌影,激起的劲气宛如排山倒海一般四面奔涌,刮得我脸皮生疼,屋里所有灯盏火苗扑闪,霎时熄了一半。
围攻他的几人被这股掌风一扫,连连后退,正面相迎那两人更是脚下一个跄踉,扑倒在地。
趁此机会,傅寒山飞身而起,在半空中一个转折,从檐下穿出。
紧接着,屋顶上传来两声惨呼,似是预先埋伏在那里的人也没能将他拦下,反倒遭了毒手。
这场战斗短暂而激烈,虽然首恶逃脱,可也算大功告捷。望着一屋死伤残囚,我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突袭人员里三人内伤,一人挂彩,除了两位内腑受创以外,余者均无大碍。只是战斗结束之后,他们既不过来为我解穴,也无与我说话的意图,其中几人目光瞟过我时,略作停留,又转头忙其他的事去了。
我心下惴惴,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何把自己晾在一边。好在他们并没有把我当作敌方之人,不然早在冲进屋时就把我一刀宰了。
——那个与我传音入密的神秘人物呢?现在总该现身了吧。
思忖间,一个身穿淡红衣衫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我与她四目相投的一刹那,脸上不约而同地绽开惊喜的笑容。
——百合,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二十五、蓝星
"先生,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百合笑靥如花,快步走到我身前,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洋溢着喜悦的光芒,眼角却微带湿润。
这丫头口中所说和我心中所想居然一模一样。我微微一笑,"百合姑娘,你还好罢,有没有伤着?"
"谢谢先生关心,婢子一切尚好。"百合盈盈笑意中又带了三分腼腆,"只怨婢子无能,事到临头,未能护得先生周全。幸好,蓝长老带着秘杀组及时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影子长老?"我面色一凝,"他来了?"
"是啊。"百合点了点头,略显兴奋的道,"虽然以前婢子也随少主拜谒过蓝长老几次,但从未见过长老真容,今夜倒有幸亲眼目睹。"
我听她提起岳梦羽,便暂把探听影子长老消息的心思丢开,忙问:"你家少主呢,他现在情况怎样?"
"先生很担心我家少主么?"百合掩口轻笑,"请先生宽心,蓝长老第一时间就从监守那里救回了少主。只是……"她秀眉微颦,"血衣教的人在少主身上下了蛊毒,蓝长老说若不立即清除,后患无穷,现在蓝长老正亲自动手为少主驱蛊……"
说到这儿,她复又展颜一笑,"少主那里既有蓝长老照拂,我们自不必担忧,婢子因记挂先生,所以急着赶了过来。"
我含笑称"谢",只觉这丫头爽直娇憨、天真烂漫,说起话来"喜怒形于色",与这样的女孩子相处,确实让人感觉舒畅自然,只不过依她这性格,作为武林第一邪派的金牌杀手,却有些不符。
也许,芷瑛那般深沉、复杂的女子才适合这类角色。
一念及芷瑛,我不由得侧头朝她看去。
屋里,两名血衣护法的尸首摆在了一起;姚烨与断了一臂的沙先生,被点了穴道后又用牛筋绳绑在柱上;芷瑛仍旧倒在刚才被傅寒山掌力震飞的位置,一动不动。
那几个秘杀组的人三三两两站在旁边,似不敢去翻动她的身子,其中一位年长者对一位年青人耳语了几句,那年青人便疾步奔出屋外去了。
"百合姑娘认识这些人吗?"我问道。
百合摇摇头,"秘杀组的人一向由芷瑛姐负责联络,不过我未必认得他们,他们却都认得我的。"她顺着我目光望去,忽然失声道,"嗳哟,那不是……那不是芷瑛姐吗!芷瑛姐她……她……"
由于芷瑛蜷伏在不当眼的地方,百合一进门光顾着与我说话,竟未留意到那边的情形。
我听百合称呼芷瑛的语气已再无愤恨、恢复如初,心中一动,"姑娘知道她的真正目的了?"
百合"嗯"了一声,眼睛仍瞅着那边,飞快应道:"蓝长老已经简略告诉婢子了,我……我要过去瞧瞧……"
眼见她抬步欲走,我忙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等等,姑娘先把我的穴道解开,我俩再一起过去。"
百合性子较急,匆匆运指在我身上点了几下,就三步并作两步,朝芷瑛那儿跑去。
由于亢龙真气力透经络,百合解穴后又没为我推拿,我只觉四肢酸麻,全身乏力,等稍稍歇了会儿,才舒展开筋骨,慢慢跟了过去。
百合人刚近前,早被一位秘杀组的人员拦下,那人肃容对她低语了一番,大约是在劝阻她"芷瑛姑娘伤势严重,此刻不宜惊扰。"
我缓步上前,与百合并肩站在外侧。这丫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双手死死拧着衣角,似在强忍内心悲痛。
安慰性地拍了拍百合的手背,我转眼瞧向芷瑛:但见她双目紧闭,面色青紫,眼耳口鼻中泌出来血液深红如墨,原本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竟变得如同阴曹恶鬼一样血腥可怖。她的呼吸细若游丝,若非留神细辩,几乎以为她业已气绝身亡了。
便在此时,四周几位秘杀组的人员倏地神色一正,像全部上了机簧一般,转身面向门口,态度恭谨地垂下了头。
他们人人屏声敛气,动作俱定格在垂首相迎的姿势,屋里登时充满了一股庄严肃穆且又紧张奇异的气氛。
——勿须猜测,应该是一位大人物,或者说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驾到了。而且,这个大人物非影子长老莫属!
——蓝星,你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缓缓回头,一人身影翩然映入眼帘。
门口的光线并不算暗,但照在这人身上时,竟变得异样的朦胧黯淡,仿佛他本生就是黑夜的精灵,不会显迹于光明之中。
这人进来的脚步看似轻而缓慢,无声无息,不沾微尘,但转瞬便到了屋子中央。然而,即使位于灯火最盛之处,他全身依然如有迷雾缭绕,看不十分真切。
这人穿的不过是一件普通的褐麻衣衫,但天然便有一种清高华贵、飘然出尘的气质。他的身子削瘦而欣长,面容英俊而清矍,似乎才三十出头,又似年近五旬。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顾盼间神光流转,闪亮如春郊原野尽头的嫩绿,幽深如夏日湖底摇曳的青藻。
当他双眼一一扫过屋中诸人时,秘杀组之人把头垂得更低更低;百合收敛悲容,正身施了一礼;沙先生与姚烨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脸上却不约而同露出震惊之色。
而我与他眼神交汇的一刹那,两人均已怔住,只觉对方的目光霎时穿透了彼此的灵魂。
那一刻,我的元神似已脱壳而出,疾舞于九霄之外,又在万缕羁绊中千回百转,划过重重泡影,直坠入一片支离破碎的旧梦……
少顷,那双眼睛移开了,带着一点思索,一点茫然……
"蓝长老,能不能救救芷瑛姐?"
百合上前几步,轻声婉求。
蓝长老却不答话,踱到芷瑛身侧,略一察看,说道:"百合,去把梦羽扶来,让他也见见芷瑛最后一面。"
他的声音低沉而慈和,带着一种独特的苍凉之意。
百合听了,身子猛地一颤,却也不敢多言,咽声道:"婢子领命。"
说罢,忍泪瞥了芷瑛一眼,转身而去。
支走百合,蓝长老当即盘膝坐下,将芷瑛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灵台穴",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
先前芷瑛为诱傅寒山上当,用的本是真毒,其后又受了傅寒山奋力一击,肋骨尽断,五脏俱碎,即成不治之伤,就算倾尽当年瑶池玉芝房里所有的灵丹妙药,也难救回性命,眼下只能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而已。
过得片刻,蓝长老头顶上冒出丝丝白气,已是全力而为。
半响,芷瑛身子微微一动,眼睑睁开一线,轻轻唤了声:"义父!"
蓝长老轻"嗯"一声,却不与她说话,内力继续源源输出。
又过了一会儿,芷瑛呼吸渐渐均匀,蓝长老方才停手,接着从怀里取出几枚金针,在她足三阴、足少阳、足阳明、阴维、阳维、心包交汇处一一刺下,最后三针扎入她天灵要穴。
我暗暗点头,这种手段专门用来激发濒死之人最后的精力,施术之后,可使芷瑛有段短暂的清醒时间。
那几个秘杀组的人员,见蓝长老救醒芷瑛后,功力大耗,甚显疲惫,忙上前欲接手照应,却被他喝令悉数退下。
众人不敢抗命,鱼贯退出屋外。
我瞟了一眼还被绑在柱上的沙先生和姚烨,又看了看拥坐在地的蓝长老和芷瑛,继续默然伫立一旁。
"义父,我们成功了么?"芷瑛倒在蓝长老怀里,低声问道。
蓝长老轻轻点了点头,"瑛儿,你这次……唉……你又何苦做到这等地步……你叫义父如何心安?"
芷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义父勿须伤心,更不必为瑛儿难过自责,此计虽是义父一手谋划,却是瑛儿擅作主张,更改了预定行事,一切后果,自应当由瑛儿承担。"
蓝长老悲声道:"傻孩子,你的心思,义父明白……义父明白……"
芷瑛淡淡一笑,转问:"少主和百合妹子呢?他们没事罢?"
"他们都很好……"蓝长老顿了顿,接着道,"我跟他们说了你的真实身份后,两个人都欢喜得紧呢……"
"那就好。我就怕他们为此耿耿于怀,记恨我一辈子呢。"
芷瑛故作开怀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慢慢转头,环顾左右。
见到姚烨安然无恙,她似乎放心地舒了口气;而当她视线从断缺一臂、失魂落魄的沙先生身上扫过时,神情瞬息数变,由冷漠到鄙薄,由鄙薄到怜悯,再由怜悯到憎恶。
——或许,她与沙先生之间的恩怨情仇,外人本就无法体会。
最后,芷瑛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她微微一笑,"也叫先生受苦了,先生的出现本在计划之外,婢子只得见机行事,让先生临时顶替蓝长老的身份,以混淆敌人耳目。"
我闻言一愣,心念电转,登时想透了残留于心的几个疑问:
——芷瑛之所以被选为岳梦羽的近身待婢,就因为她是蓝星的义女。
——芷瑛应该早就知道影子长老的真正面目,她对姚烨所说的那些话显然全是谎言。
——而那位与我传音入密的神秘人物便是芷瑛,也只有她才有机会把银哨偷偷放在我身上。
门外脚步细碎,一回头,却是百合扶着岳梦羽走了进来。

二十六、故人
只不过半宿时光,岳梦羽便似改变了许多,他面色苍白,精神略显疲困,由于毒伤初愈,失去了英挺秀拔之气。
然而,当他望着我粲然一笑时,双眸里依旧闪烁着孤高标世的神采,眼波轻送,又流转处出脉脉温情。
我冲他微微扬起唇角,忽觉颊上有些发烫。
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脸红,正因为不清楚,所以脸红得更加厉害,慌忙避过头去,目视它处。
"少主……"
见岳梦羽来到,躺在蓝长老怀中的芷瑛吃力地挺了挺身子。
"芷瑛,我都知道了……"岳梦羽注视着眼前这位为自己付出良多的待婢,不禁黯然神伤,"你……你好好歇着……"
"我是该好好歇着啦……"芷瑛似在低语,似在叹息,跟着螓首微侧,望向一边的姚烨,"少主,婢子想和小弟说几句话,你带他过来好不好?"
岳梦羽一怔,目光转投蓝长老,意存询问。
尽管蓝长老一直盘坐于地,抱着芷瑛目不斜视,却对岳梦羽的细微举动已然感知,当即缓缓点了点头。
岳梦羽会意,对身侧的百合扬扬手。
百合微微欠身,随即遵命执行。
不一会儿,姚烨被带到了芷瑛面前。望着重伤将逝的姐姐,他那张绝美面容上的表情,叫人难以分清是悲,是惊,是恨,是痛。
芷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小弟,这次二姐情非得已,一直对你有所隐瞒,你不会怪二姐吧?"
姚烨咬唇不语,过得片刻,冷然开口,"既然你我各为其主,此事也怨不得二姐,只是——只是小弟不太明白——"
芷瑛道:"你不明白什么?"
姚烨深吸口气,语气陡然转厉,"小弟不明白的是——二姐为何自甘堕落,投敌叛亲!二姐虽是女儿之身,也理应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
他神色激动,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难道二姐忘了十八年前,爹爹、娘亲还有大哥,是怎么死的!是死在什么人手上!二姐本与魔门有不共戴天之仇,只因当年幼小无知,被仇家眶骗,以至认贼作父十八载,尚属情有可原。可是——可是后来我俩姐弟相认,二姐已悉数得知前情,为何——为何你不但不图谋报仇,反而一面假意与我等里应外合,一面与魔门狼狈为奸,设下连环毒计,陷害教主、屠戮同门,甚至不惜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说到此处,姚烨悲愤难禁,眼中滚下泪来,他稍作喘息,复又切齿道:"你此等行径,不止忘恩负义、为虎作伥,简直是离纲败德、丧心病狂,似你这种卑鄙无耻的贱人,活上世上必受万人唾骂,身死之后,也难有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兄长!"
他这番话骂得极是难听,不仅岳梦羽与百合面带怒色,连我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反观芷瑛,听后既不气恼,也不羞惭,只是幽幽一叹,"十八年前,小弟还未满三岁罢。"
姚烨恨声道:"生死大仇,毕生不敢相忘。"
芷瑛喟然道:"稚子无辜,稚子可欺。小弟口口声声说不忘大仇,然而十八年前的那段往事,当真是小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姚烨愣了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芷瑛娓娓说道:"十八年前,我们父亲乃是血衣教的执法长老,当时担任血衣教教主之人还不是傅寒山,他掌控教权也只是近些年的事,前任教主复姓欧阳,人称'血手天王——欧阳溥'。小弟自幼在血衣教中长大,总该清楚这些旧闻。"
姚烨点头,"不错。欧阳教主掌教多年,已于一年前仙逝,临终之际,传位于傅教主。"
"传位么?"芷瑛淡淡反问,接着又道,"关于傅寒山这教主之位是如何得来的,现在也无必要深究。欧阳溥有如此下场,亦算自己的报应——当初,他也是使尽手段,才谋取到教主之位的。"
"十八年前,欧阳溥与另一位师弟,同被上任教主点为新任教主的人选。那欧阳溥本有狼子野心,得了这个机会,自然要处处兴风作浪,他表面上继续装出对上任教主万分恭顺的模样,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并假借诸般借口,将教中所有不愿效忠自己的人员或是撤革,或是处死。"
"我们爹爹当时在教内位高权重,颇具威信,谁能得到他的支持,谁就大有把握争取教主之位。可爹爹生性耿直,看不惯欧阳溥两面三刀、惺惺作态,不仅不受他笼络,反而全力去支持他那位师弟,这样一来,便成了欧阳溥的眼中钉、肉中刺。"
"后来,欧阳溥终于找到机会,在上任教主跟前搬弄是非,挟发上命让爹爹举家远赴塞外,名为公干,实是流放。即便如此,那欧阳溥仍怕留下后患,于是暗中安排人手,假借天枢神域之名,于途中截杀。玉门关下一场血斗,爹爹、娘亲、大哥全部遇难,而我……我则被路经该地的义父碰巧救下……"
"至于小弟你,只因你当时重病在身,确实不宜远行,爹爹特意肯求上任教主,留你在教中一位朋友家里养病,待病愈之后,再行遣送。由此,你才逃过此劫。"
"此后,欧阳溥一为你年幼可欺,二为安抚爹爹旧部,三为显示自己与我们姚家被害之事绝无牵连,所以留你在教中养大……"
芷瑛说得久了,一口气喘不上来,闷咳数声,嘴角又渗下两道黑血。
姚烨一直静静聆听,脸色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青,却看不出他对芷瑛所说的这段往事是震惊,是怀疑,是愤怒,是悔恨。
良久,他沉声问道:"这些话,为何在我俩相认之时,二姐绝口不提?"
芷瑛歉然一笑,"往事已矣,仇人已亡,冒然提及,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二姐是想待一切事了之后,再原原本本告诉小弟。"
"冒然提及,徒增伤感?"姚烨放声冷笑,笑声中尽是讥嘲之意,"二姐是怕小弟泄露了你的真实身份吧?"
他眼中寒芒一闪,提声道:"十八年前,二姐也只不过是个四岁的小丫头。当年之事,你又记得多少是亲眼所见,记得多少是亲耳所闻?二姐能确定自己所说确为当年的真相?——焉不知,天枢神域中人,这十八年来都是在骗你?!"
芷瑛凄然一笑,也不和他理论,转目凝望着蓝长老的面容,但见她清瞳深处,分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悸动……
"义父……"芷瑛轻轻唤了一声,淡淡的两个字,并非首次从她口中呼出,但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柔肠百结的缠绵,好像伊人已在睡梦中呼唤过千遍、万遍。
"瑛儿……"蓝长老低声相应,似在深深咏叹。
"义父,瑛儿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义父定会竭尽所能,为你办到。"
芷瑛眼神渐渐涣散,"我只剩小弟这么一个亲人,又与他自幼不得在一起,求您照看于他,我希望他从此不再受苦,能好好活下去……"
蓝长老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
姚烨大声道:"二姐你求他这个做甚!我用不着他来照看!"
芷瑛声音愈发虚弱,"小弟,以后你……你……"
话未说完,身子一颤,脑袋靠在了蓝长老胸口,秀发垂下,一动也不动了。
"芷瑛姐——"
百合悲呼一声,随即捂着嘴,泪珠一滴滴从眼里淌下。
姚烨见芷瑛气绝而死,呆然半响,终究红了眼圈,扑到她尸身前抽泣不止。
"你二姐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这个小弟……如今你就多陪她一会儿吧……好让她黄泉路上,走得安心……"
蓝长老抱着芷瑛缓缓站起,将她转交予姚烨。
姚烨双膝跪地,手里托住姐姐的尸身,泪流满面。
眼见芷瑛香消玉陨,我心中亦感凄恻,虽然自己和她并无甚么深情厚谊,但纵观此女所作所为,不由得让人三分佩服,三分震憾,三分惋惜,再加一分怅然……
香魂一缕随风散,倩影几许入梦还……
她的一生,岂非正如那美丽而短暂的芷瑛花一样:绽放时孤艳绝世,舞尽红尘寂寞;碾落后芳华难觅,空对痴心残情……
难道,世上叫芷瑛的女子,都是薄命的红颜……她们那一生曲折坎坷的际遇,只为换取人们同声一叹……
感慨间,我发现蓝长老正对着自己凝眸相望。
他碧绿色的眼仁晶莹闪亮,但眼神却很飘忽。他的目光轻漫而悠远,就像桃源里那永不停息的春水,潺潺流进我的心河。
良久,蓝长老沉声吟道:"风妖嗤,雪魔舞,风雪漫漫乱江湖,仗剑天涯路。"
我心头一震,思绪不禁随着他的吟咏声,飞向一个遥远的旧梦……
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我曾与一位青衣翩翩、潇洒绝俗的男子,在昆仑山巅,落琼谷外,驻对凛凛寒风,笑看万里飘雪。
展眼望去,天机断缟,千山失翠,银蛇蜿蜒,玉象驰骋,我俩便随兴即景联句,聊以自娱……
——他还是认出我来了……
"花神啼,月仙殊,花月菲菲逝蘼芜,执手红尘渡。"
我微微昂首,与他坦然对视,曼声吟出了下厥。
蓝长老默默地看着我,渐渐的,一点温暖的笑意从他眼角荡漾开来。
然后,在岳梦羽和百合惊讶的注视中,他缓缓地伏拜在我脚下,"瑶池西栎使,拜见月君!"

二十七、回春
小院还是那个小院,晨光熹微中显得宁静而美丽,仿佛昨夜那些曲折诡异、惊心动魄的事件根本未曾在这儿发生过。
东厢精舍内,我倦倦地斜靠在软榻上。蓝长老侍立于榻前,他的神情与其称为恭敬,还不如说是关切,一双璨若翡翠的眸子里,充满了温馨和欣慰,却又带着一点点迷惑,一点点怜惜。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想不到天枢神域那神秘的影子长老,即是昔年我座下的西栎使——然而,此事虽令我惊喜意外,却并无震撼的感觉。
昆仑瑶池,本为众多奇人异士的聚居之所,而祀月教护教五使,更是其中拔尖儿的人物。尽管三十年前一场剧变,教众精英死伤迨尽,幸存之人亦各赴西东,但不难断定,依他们的能力才干,入世之后,绝对可以纵横天下,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来。
或许,在我第一次从岳梦羽口中听到"蓝星"这个人时,内心便产生了一丝朦胧的期盼,只是那会儿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而已……
"影子长老"之名在天枢神域中知者甚少,但通晓内情之人无不对其敬若神明。因此,当岳梦羽和百合见到蓝星对我大礼相拜的时候,惊讶之情可想而知。
不过,当着蓝星的面,两人自然不便、也不敢多问——百合对我的态度,立即由尊重上升为敬畏,而岳梦羽也换上一副"十分仰慕"的面孔,收起了先前的狎昵之态。
蓝星当然是西栎使的化名,他本名应叫——辛翌岚。
以前,我私下里便称呼他辛大哥……
"辛大哥,你也别老是站着。"我枕着锦垫,懒懒说道,"要不,你坐下陪我叙叙旧。"
辛翌岚微微一笑,"月君寝榻之前,西栎不敢擅坐。"
"多年不见,辛大哥还是一样喜欢逗我。"我略略坐直身子,"这里又不是祀月教的昆陵宫,哪用得着分那些上下尊卑;再说,祀月教早已烟消云散,月君之名,如今也不用再提了。"
辛翌岚面色一黯,随即庄容道:"世事变幻,本属无常,可是无论情境如何变迁,西栎对月君的拥戴之心,从未更改!"
我淡淡一笑,"那敢情好,以后就多多仰仗辛大哥了。"
辛翌岚皱起眉头,紧紧盯着我的脸,似想从我神色里瞧出些什么,过得片刻,他叹了口气,"天骄,对当年之事,我……"
"逝者已矣,辛大哥不必旧事重提!"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一切因果,冥冥中自有天意,这道理三十年前我就想透了,难道辛大哥反而一直放不下?"
辛翌岚怔怔不语,良久,终于展颜笑道:"莫问昔时因,但解今日意。天骄,你能有这等洒脱的胸襟,辛大哥又是高兴,又是佩服。"
我还以悠然一笑,暗忖其实并非自己对往事种种已了无牵挂,只是故园繁华,俱化香尘落尽,旧梦虽好,何必空自留恋。
"能得辛大哥一句赞扬,天骄甚觉荣焉。当年少伺空就曾作感叹:'得万金易,得西栎誉难',如今天骄亦可羡煞旁人了。"
辛翌岚不禁莞尔,"少伺空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怎么不记得?"
我眨眨眼睛,"要问具体时间,事隔多年,天骄也记不清了,不过东昭、南华当时也在现场,听了少伺空这话,还连连随声附和呢。"
辛翌岚呵呵一笑,"天骄平素表象上卓尔不群,骨子里却有一两分顽皮嬉闹的少年天性——在辛大哥面前,杜纂起故事来居然有板有眼的。"
跟着,他喟然一叹,"话说回来,我这个名义上的大哥,虽然不像大伺空那么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但年纪终究比你长了一大截。相较之下,当年你确实与年龄相近的少伺空和东昭、南华那齐家两兄弟更亲近些。"
听西栎使提起一干瑶池故旧,我内心一动,很想当即问问辛翌岚是否知道他们现今的境况,但话在唇齿之间几度转折,还是咽了回去。
"瑶池灵泉,驻颜回春,一别三十年,辛大哥依然不失昔日神采。况且,辛大哥已在天枢神域,重新创下一番事业,正该是踌躇满志、大展才华的时候,又何必枉作老骥之叹。"
辛翌岚怅然一笑,"我半生逸居瑶池,半生漂泊江湖,再过数月,便是古稀之人。甚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
"古有姜公八十拜相,辅佐文王,奠定了周朝八百余年的基业。莫说辛大哥现在掌控魔门,就算它日夺下武林盟主之位,也不见得有甚么特别稀奇。"我顿了顿,打趣道,"只愿辛大哥莫要权瘾越坐越大,到后来想坐皇帝的龙椅就好。"
辛翌岚微微一笑,"阔别多年,天骄也学会油腔滑调了……你以为瑶池之人,均是超凡脱俗的逍遥半仙么?其实,人人皆有贪痴爱憎,沾染六欲红尘之后,许多人都会有所改变……或者,不能称作改变,他们只不过恢复了本来的性情而已……"
"诚如天骄所言,在我们的故旧之中,就有人打这花花江山的主意。许久之前,那人便入朝为官,近些日子更是稳居庙堂,权倾朝野,离他心中宿愿,眼看是越来越近了……"他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说他鸿鹄之志也好,说他权欲熏心也罢,且看他将来的造化吧。"
我闻言不禁愣住,正待开口询问那人是谁,只听辛翌岚又道:"天骄,辛大哥看得出,这些年来你的遭遇一定极不平凡,本来辛大哥是想等你主动说出来的,但我实在……实在有些着急,你就把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辛大哥,好吗?"
他的话语里饱含着亲切和疼惜,我陡觉眼眶一热,勉强笑道:"辛大哥要听我的遭遇么——那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辛翌岚上前两步,坐在榻沿上,轻轻握起我的手,柔声道:"那天骄就慢慢说吧……"
我向辛翌岚道出了一切……
我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平淡,但随着讲述,往昔的记忆一页页重新滑过脑海时,内心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曾经的愤怒,羞惭,懊悔,伤心,苦楚,憎恨,恐惧……
辛翌岚由始至终在一边静静听着,他是一个绝佳的听众,既不随便插嘴,任意打断我的话题,也不东问西问,企图打探出我所有的隐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一点一点逐渐理顺自己的思绪,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待统统说完,已是正午时分。屋里的空气已稍显闷热,我俩一时无语,,脉脉相视……
窗外忽然传来轻细的脚步声,转头瞧向门口,只见百合低眉顺目地站在那儿,敛声道:"午膳已经备好,少主派小婢来问候长老和先生一声,是即刻传膳还是再缓一缓?"
辛翌岚看了我一眼,说道:"我俩还些事情商议,叫梦羽不必相等。"
百合应声"是",又道:"要不叫人抬小炕和食盒进来,长老和先生就在屋里用些?"
"不必。"辛翌岚轻轻一挥手,百合欠身去了。
百合离开之后,屋里的气氛再次沉闷下来,他沉吟半响,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天骄,你受苦了……"
一番倾诉,虽然勾起了我的旧痛,但积压心底多日的抑郁之情却因此消减了大半,我脸上不觉重新泛起笑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好歹也算熬出头了。辛大哥,我光顾着谈了半天自己的往事,还未问过你这些年来的经历。虽然我能猜出个大概,但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
"不忙,不忙。"辛翌岚亦是笑脸相对,"才将天骄那句话说得真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接着话锋一转,"天骄可知道,当我第一眼认出你的时候,对你容貌的改变并没有十分在意,反倒是你那副恹恹无神,郁郁寡欢的样子让我看着揪心。听你细说之后,方才明白,天骄原来是对那白白虚耗的青春岁月耿耿于怀。"
"辛大哥不用再开导我啦。"我仍在笑,但笑容多少显得有些苦涩,"其实换个角度想,此事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这三十年里,我过得安安稳稳、没灾没病的……"
话未说完,辛翌岚截口道:"天骄确信自己过了三十年?"
我闻言一怔,一时搞不懂他问这话有何意义。
辛翌岚伸指在我眉心轻轻一戳,"天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可曾想过,如果自己真的在玄冰棺中一睡三十年,这三十年里你不吃不喝,饿也饿死成一堆枯骨了,怎能鲜蹦乱跳地从棺里出来,照样做人?"
他不说还好,越说我越犯糊涂,虽然隐然觉得言之成理,但入棺出棺之间,时光已飞逝三十载,却是不争的事实!呐呐道:"辛大哥话里的意思……天骄还是没听明白……"
辛翌岚轻轻抚着我的头,幽然道:"尽管昆仑瑶池曾收集天下百家典籍,却不免会有遗漏之处,而玄冰棺便为其中一例。关于此棺的详细记录,也是我在身任影子长老之后,从天枢神域的秘藏宗卷里看到的。"
"玄冰棺的奥秘,并不是江湖传言那般:'活人在棺中睡上一日,便抵高手练功十日。'内功修习之道,向来只有培固根基、循序渐进一途,半分取巧不得——当然,祀月教的武功之所以能另辟蹊径,完全是仗着神洲灵脉所依,强夺天地造化,溯御乾坤灵秀,不足为评。"
"那玄冰棺真正的神奇之处,是正式启用后,能将棺中之物的形态内质,凝固于封棺前的那一刹那,换言之,就是留驻时光的法器!"
他这番解释,直听得我心神剧震,"什么?玄冰棺真正的作用是……留驻时光?"
"不错。"辛翌岚颔首道,"如果天骄所述皆为实情,那你入棺之后,不论世间春秋几度,你自身都不会虚耗任何光荫。"
"依你所说……我……我还是……三十年前的我?"激动之下,我的声音竟有些发抖。
辛翌岚含笑望着我,目光中透出浓浓暖意,"瞧你兴奋得连话也不会说了,我们的天骄本就是独一无二,三十年前一样,三十年后也一样。"
我再次怔住,但片刻之后,从榻上霍然站起,一阵长笑随之从口中飞珠溅玉般的倾泻而出,笑声中的欢悦得意之情,连我自己听了都略觉显扬,却又无意停歇。
待我笑完,辛翌岚方乐悠悠的道:"天骄好像很开心啊。"
"自然开心。"我扬眉笑道,"难道我不应该开心么?"
辛翌岚淡淡一笑,"青春未逝,韶华依旧,确为人间至喜之事。但天骄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何在不知玄冰棺有留驻时光的神效前,你人仍未老,心却已老?"
我闻言一呆,满腔几近沸腾的热血渐渐冷却了下来。
辛翌岚见我若有所悟,便不再多言,"走吧,我俩也该去吃饭了。"
二十八、托孤(上)
跨出门,滴水檐下一位身形壮实的汉子早迎上前来,听辛翌岚淡淡说了句"叫他们传饭罢",便引着我俩朝前走去。
午饭摆在了南面的小敞厅内,岳梦羽和百合站在外间相候,待向辛翌岚和我见过礼后,便传唤下属把备好的酒菜快快送上。
厅内设了一桌四座,略作礼让之后,正位虚留,我面西坐,辛翌岚面东坐,岳梦羽打横相陪,所有奉菜之人一律只送到厅口,再转承百合布让。
一般武林中人是不太讲究饮食的,饭菜只管份量,难求精细。但辛翌岚和岳梦羽显然是懂得享受之人,随着大盘小碟陆续摆上桌面,各种色香味美的佳肴纷纷呈放眼前:
砂仁熊掌、黄芪煲乳鸽、松仁糊、红参炖雉头、黄精核桃酥、杜仲腰花、虫草乌鸡、陈皮里脊丝、蜜汁山药墩、灵芝鹿茸回春宝……
此院前头便是药辅,库存的药材是现成的;而聚宝镇为辽东集市,山货野味也容易取得,所以满桌菜品竟有大半是山珍药膳。
尽管是就地取材,但要在短时间内凑出这样一桌来也极为难得——若非碍着外人在侧,我真想问问西栎使,是不是这次行动还带了个厨子跟着。
别看辛翌岚与我叙旧时有说有笑,当着其他人的面,却十足一副冷峻严厉的模样。莫说下属们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岳梦忌对他亦是既敬且畏。
酒菜虽好,我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乍闻自己青春未逝、韶华依旧的惊喜之情现在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新的疑问:如果玄冰棺确有留驻时光之神效,为什么我出棺后身体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人世间真的存在这种玄妙的法器么?天枢神域秘藏宗卷里,关于玄冰棺的记载会不会失实?
这些问题搅得我心烦意乱。表面上,我还在举杯动箸,应和着席上几人诸如"请用"、"随意"、"天骄尝尝这个"、"先生再喝一杯"之类的客套话,但脑子里却一直在思忖辗转。
最后,还是缘着对辛翌岚的信任之心,方把诸多疑问暂且抛之脑后,专心品尝起菜肴来。
开席至今,岳梦羽无论说话行事,都像个殷勤而谦逊的主人,只不过从他不时瞟向我的目光里,仍能看出他有满腹的困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听辛翌岚开口道:"昱溟,你和梦羽相识的经过,大哥已听你说了,你俩可算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啊。"
——按祀月教旧例,瑶池之人行走江湖时,对外一律不许使用本名,所以西栎使仍叫我"昱溟",而我亦称呼他为"蓝星——蓝大哥"。
"'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倒不见得。"我含笑道,"说是'冤家路窄,飞来横祸,'还更贴切些。"
"噢?"辛翌岚搁下筷子,"自古英雄豪杰,本就多从'不打不相识'再到'惺惺相惜',你俩岂非也是如此。"
我微微一笑,"何止惺惺相惜,少门主还说要娶我过门呢。"
此言一出,辛翌岚当即愣住,而岳梦羽从我俩对话之初,便不自在,正举杯喝酒掩饰,闻言一口酒登时呛着,连声咳嗽。
辛翌岚望了我一眼,又侧头瞅了瞅岳梦羽的狼狈样,冲百合道:"天太热,把梦羽的鹿血酒换了,另端蛤蚧参芪酒上来,免得他的心肺受不住。"
岳梦羽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勉强扯扯嘴角,"多……多谢蓝长老……"
眼见他受窘,我心感畅快,又趁机挤兑,"其实岳兄不嫌在下粗陋笨拙,韩某心里也甚为感激。可惜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作主,虽然韩某双亲不在此地,但长兄如父,岳兄若能求得蓝大哥的首肯,你我良缘即成矣。"
岳梦羽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辛翌岚似嗔还笑地瞪了我一眼——他当然知道我只是随口调侃:昆仑瑶池之人自不会拘泥于这些世俗礼法;并且,以祀月教月君的身份,无人可干涉其终身大事!
"好啦……"辛翌岚对这个魔门少主面冷心热,马上为他打起圆场,"昱溟别拿梦羽开玩笑了,当初一场误会……"
他话未说完,岳梦羽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席前空地,对着辛翌岚稽首下拜,朗声说道:"师父在上,弟子有一事相求!"
他对辛翌岚一直以"长老"相称,但此刻贸然叫出"师父"两个字来,我不禁微微一怔。
转念想来,辛翌岚传他些武功也是情理之事,只是彼此身份特殊,不便明呼而已。护教五使之中:东昭擅长音律,南华精通文墨,北朔善于医道,太丘深晓命理,而西栎专司武学,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不说全知全晓,也堪称胸罗万机。
辛翌岚见岳梦羽忽行大礼,略感愕然,"梦羽你起来罢,如你为误伤昱溟之事而请罪,大可不必。"
岳梦羽却不起身,叩首道:"弟子所求非为此事——"
辛翌岚微皱眉头,"那你所求何事?"
岳梦羽深吸口气,提声道:"弟子肯请师父成全梦羽与昱溟的婚事!"
从他跪地相求那会儿开始,我已隐隐产生不妙的预感,待他此话出口,一愣之后,禁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尴尬,又有那么一点点感动。
辛翌岚转头向我看来,我脸颊发烧,苦笑着对他撇撇嘴。
隔了半响,辛翌岚才对岳梦羽道:"你先起来罢……"
"但是弟子……"岳梦羽定定地望着辛翌岚,犹如一个囚徒等待法官的裁决一样充满了紧张和期待的跪在那里。
"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同时……还得问问昱溟自己的意思。"辛翌岚静静道出了下文。
"昱溟……"岳梦羽立即把视线向我投来。
我不敢去解读他眼神里那些复杂的含义,只顾低头盯着碗里半枝红参。
恍惚间,我听到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
午膳发生了这么一段"插曲",只得草草散席。
辛翌岚陪我回到了东厢精舍,我俩仍是一个榻上歪着,一个榻前站着,继续聊起上午未完的话题。
这次,换辛翌岚述说他本人多年来的经历,与我"棺中沉梦,不知岁月"的遭遇不同,他这三十四个春秋过得可谓有声有色,所历种种自不能一一详叙,唯有简略说个大概。
当年瑶池一别之后,西栎使便只身漂泊江湖,种过田、教过书、走过镖、看过病,甚至还当过飞贼——照他自己的话讲,只是闲着无事,体验一下人生百态而已。
真正令他安稳下来的,是遇到魔门门主岳无忌之后,两人从"不打不相识",到"英雄惜英雄",再到"相交莫逆",其中过程不乏机缘巧合、曲折紧张之处。后来,他在岳无忌再三请求之下,终于加入了天枢神域,从此,二人一明一暗,齐心携手,共闯天下,而他顺便也成了岳梦羽的受艺恩师。
"辛大哥,如果岳无忌真把你当朋友,就不该拖你进天枢神域这个是非圈,让你继续过着那种无拘无束、逍遥红尘的生活,才更合你的本性。"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开口说出自己的看法。
辛翌岚淡淡一笑,"说岳门主完全没有私心,也不尽然——或许,他正是看出了我的本性已变,才邀我加入的吧……"他眼中忽地闪过一丝黯然,"试问能真正做到无拘无束、逍遥红尘的,世上又有几人呢?"
辛翌岚接下来谈起的人人事事,已和出棺之后的我或多或少有了连系:
十九年前,他刚加入天枢神域那阵子,正是血衣教声势日壮、魔门渐显颓势的时候,两帮本是宿敌,之前便已明争暗斗将近百年,此消彼长之下,当时的形势就岌岌可危了。
还是岳无忌与辛翌岚凭着才智卓绝,力挽狂澜,除内弊、攘外敌;加之血衣教中"血手天王——欧阳溥"为夺取教权,党同伐异,大大削弱了血衣教的实力——两因结合,才使得形势出现转机。
次年,辛翌岚在玉门关救下了血衣教的姚家幼女,出于对这个小女孩的怜爱之心,他将她留在身畔,抚养长大。
十二年后,当年的垂髫小童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也是在这一年,岳无忌伤病缠身,溘然辞世,而他故去之时,正逢泾原节度使姚令言、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叛乱,武林随之陷入最混乱的时期,而天枢神域本身也是积弊难消,全仗着岳门主坐镇,才勉强将所有的变动压住。为了防止自己死后局面失控,岳无忌在临死之前,与辛翌岚密议,找了一个替身来假扮门主,同时将岳梦羽托付与辛翌岚。
此后,辛翌岚便成了天枢神域的"幕后掌门",时隔不久,为保护少门主岳梦羽的周全,他将收为义女的姚家遗孤赠予为婢。而岳梦羽见此婢才貌双绝、温婉可人,遂赐名芷瑛——芷瑛花的传说却是以前辛翌岚一时兴起,告诉他的。
一晃又是四年过去,天枢神域再次面临风雨飘摇的境地:内有教中宿老渐生异心、不尊号令,外有血衣教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并且两者已有相互勾结的迹象。
为化解这场危机,辛翌岚可谓殚精竭虑,对内恩威并施,稳住阵脚;对外审时度势、暗作筹划。而他针对血衣教所用的连环计,更是高妙。
早在数年前,他便看中了在血衣教里初崭头角的傅寒山,认为此人既有本事,亦有野心,是让血衣教内部瓦解、祸起萧墙的不二人选。
他一面有意安排,让傅寒山出马对付魔门时无往不利,立下赫赫功绩,使其在教内声誉日隆、权位日重,辅就夺位之路;一面又故意让傅寒山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盖世奇书《亢龙诀》,使其武功大进,更添夺位之志。
于是,血衣教夺权篡位的历史再度重现。依辛翌岚原来的设想,傅寒山虽然夺权成功,但必伤教内元气,并且修习《亢龙诀》本是一条不归之路,当初拿给傅寒山的秘籍已将书中的警示语包抹去,纵然察觉有害,却是欲罢不能了——依照预先的推算,傅寒山这新教主当不了半月,便会走火入魔而亡。这样一来,血衣教中经历连番变故,自然不能再对天枢神域构成威胁。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傅寒山居然将《亢龙诀》彻底练成,尽管仍然无法避免功散人亡的结局,但挨过三年五载却不成问题。眼见血衣教更显咄咄逼人的姿态,辛翌岚又特意派出芷瑛打入对方内部,待她历时半年取得对方信任后,再设下计中之计,以曼珠甘华和岳梦羽为饵,引出内奸外敌一举消灭。只可惜,芷瑛为完成任务,香消玉陨。
提起芷瑛之死,我俩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少顷,我问道:"辛大哥,当年你出手救她,还将她一手带大,是因为可怜她本人,或是因为她的身世?"
"天骄以为,我之所以救她,是因为可利用她的仇恨作为将来对付血衣教的工具?"辛翌岚凄凉一笑,摇了摇头,"当初我的想法是不是这样,现在已经不再重要——毕竟,她最终还是被我推上了这条路……"
我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辛大哥不必自责,或许……这种结局对芷瑛姑娘来说,正合她自己的心意……"
辛翌岚深深望了我一眼,"天骄看出来了?"
我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一字字问:"你原来就知道?"
辛翌岚垂下眼睑,"我知道……"
他脸上那伤感而歉疚的神色,使我放弃了再问下去的打算。
人生和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事物,又有谁能够把握……

二十九、托孤(中)
迷迷朦朦中,我缓缓睁开了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而温和的笑脸。
定定神,发觉自己正躺卧榻上,身上盖了一匹凉被,而辛翌岚正坐在榻边静候。
"我……我睡着了?"
辛翌岚微笑道:"你连日劳累,睡一会儿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略觉然茫,"怎么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辛翌岚又是一笑,"这有甚么稀奇,再聪明的人也弄不清楚自己会在哪个时候睡着。天骄,你现在觉得怎么?"
"我……感觉好些了。"
坐起身子展眼四顾,夕阳的余晖已顺着窗户的缝隙爬入了室内。
"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初了。"
虽然西栎使笑语盈盈,可我还是察觉出他笑容下掩藏着的那一丝忧虑。
仔细回想,自己已非头一回出现这种状况了,第一次在刚出棺那会儿,和小锋说着说着,我就睡了过去,而且晕晕呼呼一躺就是两三天;第二次是和岳梦羽在树荫下歇息时,只不过合眼靠着树杆小憩,结果转瞬即入梦乡,醒后才知自己睡了将近三个时辰;而这次竟连自己什么时候被睡魔侵袭都忘了。
一般体质孱弱之人,或许会因疲累过度倒头睡去而不自知,但若换作习武之人,就很难发生这种情况,何况我身为灵药育胎、洗毛伐髓的"仙根道基"。
——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我的身体已遭受到极大的损害!
辛翌岚见我脸色有异,忙问:"天骄,你怎么啦?"
"我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叻。"我一边说,一边将右手三指搭上左手腕脉。
辛翌岚赶紧一把按住我的右手,"医者不自医,天骄你怎么自己给自己号起脉来了,使不得,使不得。"
我勉强笑了笑,"听辛大哥这口气,天骄就知道你也发觉我的情况不妙了罢——多半天骄还在睡梦中,辛大哥便替我诊过脉了,对不对?"
辛翌岚面色不定,似在惦量该如何回答。
我将左手轻轻伸到他面前,"既然'医者不自医',就请大哥再为天骄复诊一次,然后直截了当把我的病情说说,也好让天骄心里有个底儿。"
辛翌岚情知我曾受北朔使真传,瞒是瞒不过的,只得点点头,伸出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在我的左腕间,过了半晌,又换切右腕,良久无语。
"情况如何?"我尽量使语气显得平淡些,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辛翌岚稍作沉吟,"天骄能否把出棺当日,徐沧海为你转注内力的经过再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我对那时的情况记忆犹新,当下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辛翌岚凝神倾听,并插口询问了好些细枝末节,直到我俩一个说无可说,一个问无可问之后,他又陷入沉思当中。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辛翌岚冲我笑笑,"天骄放心,你的身子没什么大碍。"
我见他温言软语,笑意可亲,一时倒分不清他说的是实情,还是宽慰之言,"辛大哥察出病因了?"
"这个……就脉象而论,天骄你五腑完好,经脉未枯,但奇经八脉之内,却有一股活跃之气,奔腾不驯,大盈若亏,照常理推断,是典型的练功轻率躁进,真气岔入奇经的症状。"
"再结合天骄你所述前情,徐沧海渡给你的三成功力,虽然激活了你涣散的内力,却一直未能被你同化吸收、纳为己用,渐成种于体内隐患。严格说起来,你不是有病,而是气岔奇经,经内淤气,尚未凝固成形,堵死经脉,就辛大哥所知论断,只需以药石通穴,引出你淤集于奇经之气,即可治愈。"
我听他说得有理有据,悬着心已松了大半,"诚如辛大哥所言,自我出棺之后,还未完全回顺内息,便迭逢变故,几番大动真气,又疏于引导,终至积淤成疾。"轻轻吁口气,又道,"如今既已知晓这缘故,容我以后想法子调养恢复便是。"
辛翌岚正眼瞅着我笑道:"何必以后,现在就成。"
"现在?"我愣了愣,"辛大哥的意思……"
"病症最忌拖延,俗话说'早治早好、早治早了'。"辛翌岚道,"天骄这症状虽然比不得普通的伤寒温热,但医治起来也并非十分棘手。辛大哥早在你熟睡之时,就拟了个初治方案,才将复诊之后,更有把握——先以银针渡穴之法导淤散积,再以残烛引月之术助你调顺内息,最多半个时辰,便大功告成。"
虽然西栎使所言不差,但我总觉他这提议太过急切,与他平素谨慎持重的作风大相枘凿,似乎另有原因,迟疑道:"但是……"
辛翌岚眼皮一抬,"难道天骄担心,银针渡穴之法太过深奥,受针者生死之机各占一半,不太放心辛大哥的手艺?"
不等我开口申辩,他又抢着道:"这一点天骄用不着担忧,尽管辛大哥的医术比不上北朔使,但只要不涉及什么开颅剖腹的大手术,其它疑难杂症还是难不倒我的。何况,咱们还有一样宝贝。"
说罢,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来。
定睛看去,这小瓶光泽润和、通体碧绿,瞧着竟有几分眼熟。我倏地一震,"这……这是蚀心腐骨丹!"
"不错!"辛翌岚含笑点点头,"瓶里装的正是珠姆甘华。天骄想必已见过那瓶赝品了——嘿嘿,做假嘛,自然要做个十足十,那瓶丹药虽说也是补益之剂,但其功效比起真的来可就差得远了。"
我动容道:"你真的去过吐蕃大昭觉寺盗宝?"
辛翌岚淡淡一笑,"不是盗,而是讨。大昭觉寺为密宗圣地,寺里的那些大喇嘛们,武功也颇为了得,辛大哥虽然不怕,却也不想招惹麻烦,况且两年之前自己去吐蕃本为取药救人,如果采用的手段不当,万一弄砸了反倒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顿了顿,接着道:"当然,珠姆甘华是大昭觉寺独有的盖世奇珍,外人即使想讨,也是难上加难,我为取它到手,还真费了不少心思。那大昭觉寺的主持稣旃明王是个嗜武之人,我正是抓住他这点爱好,用《参合神功》等三本武林秘籍相赠,才换得两叶珠姆甘华。"
尽管他说得简略,我心里却明白事实过程必定复杂曲折。又暗忖密宗虽属佛门一脉,仪轨却端的与众不同,既有《九玄韶缨真经》这等让其他佛门弟子匪夷所思的奇书,又有稣旃明王这等贪痴俱全、尘缘未净的大师。
"辛大哥那次取药为救何人,怎么两年后还未用上?"
辛翌岚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待从头到尾讲个清楚,恐怕都入夜了,我俩还是先办正事要紧。"跟着提声召唤,"来人!"
一人应声来到门口,垂首候令。
辛翌岚道:"传我的话,从即刻起,此屋划为禁地,四面派人严加守护,所有人等一律不许打扰。"
那人躬身一礼,领命而去,离开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心头突突,"真……真要这会儿就做?"
辛翌岚道:"天骄还有什么疑虑?"
"我……我觉得咱俩还是再斟酌斟酌为好,如果这病症真是气岔经脉、积淤成疾,那我的容貌……我的容貌……"
辛翌岚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我就猜到天骄会过问容貌之事。"
我不觉脸上一红,呐呐道:"天骄只是就病论病,哪有自怜自惜的意思——身为男儿汉,首论人品道德,次论建功立业,再论才智学识,至于容貌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干系。"
"这话也占些道理,只是怎么听在我耳里,觉得某人好像有点儿口是心非啊。"辛翌岚眯眼一笑,随即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上天造人,本就贤愚不等,美丑有别,一个人的品格才学固然重要,而注重仪表、端庄示人,也是君子之德。岂不闻先贤有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只要不是流于表象、矫情造作,对自己容貌爱惜些又有何妨?"
我本欲再申辩几句,经他这一说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
又听辛翌岚接着说道:"至于天骄你容貌上的变化,却与这病症无关。此中道理我已于先前一并想通了,谈到恢复原貌的法子,虽然有些怪异,却也不难施行。待辛大哥治好你的内疾后,再详细告诉你罢。"
眼见西栎使已着手开始准备,我纵有疑问,也只得暂且按回。当下尽褪衣衫,赤裸身体,伏在榻上。
辛翌岚打开银盘针盒,一口气在我的后背上刺下九枚银针。
银针渡穴法最难的便是这开头九针,针针交错,打通全身经脉,认位针穴,不得有丝毫的差错,每一个落针之点,都是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的交触之处。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光,辛翌岚拔起银针,伸手扶我坐起,一针扎向我"大椎穴"。我只觉一股热气直透体内,不由得微微一颤。
紧接着,辛翌岚运臂如飞,不断拔针扎针,顺着我督脉三十大穴、任脉二十五大穴、阳维脉三十二穴、阴维脉一十四穴、阳跷脉、阴跷脉、带脉一路施针,有的穴位即扎即起,有的穴位全脉通扎后一齐起针,有的穴位反复扎起数次,有的穴位不依定数,或三针并扎、或五针同起,手法及为繁杂。
而我自感周身各处忽痒忽痛,一会儿似被小火灼烧,一会儿又似被羽毛搔挠——显然辛翌岚施针之际,同时用上内力疗伤之法,真气通过银针导入我体内,以至引起种种异状。我深知在这要紧关头绝不能稍动,虽感难受,却努力忍着。
好容易挨完,我已发过三次大汗,那汗液里散发出的竹枝香气,馨飘满室,连我自己身处其中,也有熏风扑面之感。
"天骄,你先把这颗蚀心腐骨丹服了。"
辛翌岚手托一颗橙色药丸,送到我面前。
我见他脸色潮红,气喘吁吁,知他耗力不轻,心里着实感激,"辛大哥,我目前还犯不着服这丹药,倒是你为我治伤耗损了不少内力,应该吃一颗补补元气才是。"
辛翌岚连连摇头,笑道:"你也忒把辛大哥小觑了,倘若费了这么丁点力气就要吃药,当年瑶池玉芝房的灵丹妙药早该被我吃光了。天骄你也别客气啦,这药虽然珍贵,但比起你从小惯服的那些希世灵方,也强不到哪儿去。再说,为你疏通经脉的银针渡穴算是做完了,后面的残烛引月之术需你我二人合修互补,如果你本身内力充沛,也省了辛大哥许多功夫。"
我难却他一番好意,便接过药丸服了。

三十、托孤(下)
这残烛引月之术,乃是祀月教另辟蹊径,独创的治疗内伤的法道。
施术时需二人贴身接触,相互传功补助,以施治者内功为引,真气逆行经脉,接驳受治者内息,再合为一股冲开受治者各处关窍,一分分将内伤抽离,待真气转回施治者体内,再由之分化调合后,重新注入。
此术虽有打通玄关,起死回生的神效,却不是人人适宜。首先,施治者和受治者都要有深湛的内功根基;其次,二者所习内功最好出自一源;再后,即便双方所习内功不属于同一性质、同一派别,也必须做到心意相通,在行功导气时,彼此的内息一定要精细合拍,否则不成疗伤反成催命了。
服药后不过片刻,我便觉丹田内暖流涌动,全身如沐汤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辛翌岚观我气色,知道药力发散,正是施术的最好时机,当即快速脱下自身衣衫,上榻与我相对而坐。
认真算来,西栎使已年近七旬,但瑶池之人得灵泉之益,驻颜回春,寿过期颐也实属常见,并且年过双十之后,常人四载仅相当于其一载,所以他身骨精壮尤如青年,未显半分老态。
两人这么裸身相对,我眼光在辛翌岚胴体上一扫,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异样,当他一手按在我胸前"膻中穴",一手从我腋下穿过,按在我后背"神道穴"时,更觉喉头发干,双颊火热。
"天骄也会害羞?"辛翌岚轻声笑道。
我心中微微一凛,暗忖自己向来性子淡漠,虽然远未达到断情绝爱的境地,但也算清心寡欲之人,缘何最近杂念频生?莫非功力减退,定为亦随之下降,加之耳濡目染了不少男色艳事,心性渐受影响?
正自思量,突觉前胸后背各有一股热力传入,一震之下,连忙收慑心神,闭上双目,依法行起功来。
我从小便与西栎使一处生活,同修祀月教奇功,这双修互补之法进行得自是通畅顺利。不多时,功行九重,只须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可冲开紫宫要穴,体内淤疾亦散去十之八九。
忽然间,辛翌岚手上发劲,托起我的身子凌空转了半圈,接着双臂圈转,将我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与他胸背相贴而坐。同时,他左手食指点住我右脚心的"涌泉穴",右手食指点住我左脚心的"涌泉穴",两股炙热之气随即贯穴而入。
这一次,他的内力不再与我本身内力调合运行,而是绵绵不绝地通过我周身经络,直达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我惊骇之下,登时省悟辛翌岚是在用残烛引月术中"北斗倒尾"之法,将毕生修为传渡于自己!
他此举太过突兀,我纵想拒绝,也绝无机会,而且传渡一旦开始,必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有稍许顿挫,不然于他于我均是莫大凶险。
由不得我多想,热力顷刻间涌上脑海,我顿感头昏脑胀,意识模糊,全身轻飘飘的宛若在腾云驾雾一般。
就这么迷迷蒙蒙的,不知过了多久,但觉背上凉意越来越重,神志终于渐渐清明。
我倏地睁开双眼,发觉辛翌岚已传功完毕,正伏在我背上沉沉喘息,他全身大汗淋漓,肌肤却寒冷异常——感觉上,自己靠着的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不断融化的晶冰。
我内心一震,反手扶住辛翌岚胁部,转过头去,只见他满头汗水,脸色煞白,眼皮沉沉地冲我点点头,"功德圆满矣。"
"辛大哥,你怎么……"本想质问他何以要将毕生功力贸然传渡,却又改口道,"你……你身子怎么这样冷?"
一面说,一面拉过榻上薄被,裹在他身上。扶他躺好后,匆匆忙忙从他堆在一旁的衣衫里翻出碧玉瓶,倒出剩余的那颗蚀心腐骨丹,送到他口边,"辛大哥,你快把它服了。"
辛翌岚摇摇头,"这药我已经用不着了。"
我听他语意灰黯,再看他气色虚败,心中大为惶急,脱口道:"辛大哥,你……你可不要……"
辛翌岚有气没力的笑了笑,"谁说我要死了?"
"噢……天骄不是这个意思……"听他若无其事地直言相表,我绷得紧紧的心弦总算略略放松,"辛大哥,你别说些话来吓我……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唉,不提这个……你还是先把丹药服了。"
心神激荡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辛翌岚再次摇摇头,"我一无病患、二无伤痛,只不过运功过度,精力不济罢了,不要白白浪费了灵丹。"
我急道:"什么叫做浪费?刚才给我吃的时候怎么不说浪费!辛大哥你还自称无伤无病,那你全身为何冷得像块冰似的?"
辛翌岚微笑道:"这是散功之后的正常现象。祀月教的内功虽然阴阳相济、无色无相,但追本溯源,却是由水月二像演化而来,至阴至柔,所以内功消散后寒气逆行,才会这般冷彻骨肉。天骄啊,辛大哥顺便提醒你一句,祀月教的武功也并非无敌于天下,相传南洋有一种神功,至刚至阳,专破性属阴柔的内家真气……"
他谈笑如常,我心里却一阵阵的难过,耳听他越扯越远,怕他言多伤神,忙打断其话头,"辛大哥你别忙着说话,好好躺着罢,我……我去多拿点被褥来。"
左右张望,周围摆设的俱是些诸如长琴、绣案、屏风、盆景等等精巧器件,时值夏末,榻上仅预备了一张凉被,屋里并无其它可用御寒之物。
无奈之下,我拽起外衣披在肩头,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话音刚落,房门便"砰"的一声被推开,紧跟着,一人闪身掠入屋内。
来人速度之快、身法之捷,倒把我这个叫人来的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进屋之人竟是岳梦羽!
但见他神色急迫,瞪大眼睛瞅了瞅我和辛翌岚,脸上倏然变色。
"你……"
"你——"
我与他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都等着对方发言,反而无人接口。
"梦羽,你来啦?"辛翌岚侧卧榻上问道。
岳梦羽垂首应声"是。"
辛翌岚点点头,"来得正好,吩咐他们抱几床厚棉被过来,再升一盆炭火搁在屋里。"
岳梦羽闻言一愣,又仔细端详了辛翌岚几眼,不禁流露出半是惊讶、半是迷惑的神情,仍应了声"是。"
"大哥元气虚损,不宜被火盆的炭气蒸薰,不如叫他们多找几个暖手炉来,掖在被子里还更好些……"
我话未说完,岳梦羽失声道:"长老你——你受伤了?"
"不是受伤,只是练功出了点岔子。"辛翌岚淡淡回答,"不过经方才调息后,已无大碍,再发身汗就好了。"
岳梦羽口齿微启,似想再询问几句,却又不敢妄言,略一踌躇,转身快步而去。
趁着这空当,我连忙系好腰带,将衣衫上下整理一番。
不多时,岳梦羽折回屋内,身后接二连三跟进数人,有的抱着棉被,有的抬着暖炉,还有一个拿着两件毛绒绒的皮袄。
我陆续接过他们手上之物,一一分派妥当。刚忙完,百合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送到辛翌岚面前,他略扫了一眼,说句,"先搁着罢。"便打发众人退下。
岳梦羽走到榻前,敛首问候,"蓝长老,可感觉好些?"
辛翌岚见他满脸关切之色,轻轻点头,"没甚要紧的。梦羽,我和昱溟还有些事要谈,你也退下吧。"
"哦……那梦羽先行告退。"临去,不忘对我深深一瞥。
待众人离尽,我重新坐到辛翌岚身边,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如摸到一块生铁,又顺手探入层层棉被摸到他胸口,亦无半分暖意。
辛翌岚见我眉心打结,悠然一笑,"莫慌,莫慌,再过半刻钟就好啦。"
我皱皱眉头,伸手抓起他的左腕。
孰料辛翌岚使力一挣,将手缩回被内,"辛大哥千辛万苦才把毕生修为传渡与你,你总不会要还给我吧?"不等我答话,接着道,"况且,依你现在的功力,若妄用'北斗倒尾'之法,无异于自戕!"
我向他默默凝视片刻,低声问道:"辛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辛翌岚微微一笑,"自然是为了天骄你好。"
"这我知道……"目睹他浑不在意的笑容,我陡觉胸口一酸,只说了四字,便接不下去。
"其实辛大哥这样做,也是因为对天骄的病症苦无良策。"辛翌岚缓缓说道,"徐沧海临死前传与你的那三成功力,尽管聚散无常,却不至于损害身体,也确实能够起到激活内力的作用。可惜,他那三成功力本身已出了问题。"
我大感愕然,"辛大哥说他功力本身出了问题是什么意思?"
"据天骄回忆所述,徐沧海是重伤难愈,加之传功与你后灯尽油枯而死——那伤他之人虽不知是谁,我却从你身上找到一点线索……"
"为你诊断时,我就查觉在徐沧海传与你的内力之中,夹杂着另一股异种真气,经我仔细辨析,这股异种真气应该出自一门名为'蜃焱指'的武功,而蜃焱指却是东海潜蛟岛的不传之秘!"
我心中一凛,东海潜蛟岛名垂天下百余年,与昆仑瑶池一样同属世外秘境,其门人行事独特、武功极高,且不轻易涉足江湖,自己就曾冒充过潜蛟岛"玉萧郎君"叶知秋之名。
辛翌岚继续道:"蜃者,一说为海中巨蛤,一说为魔龙蜃蛟,俱能吞吐云气,结成幻像,人们往往为幻像所迷,追逐前往,或力瘁而死,或被择口而食。蜃焱指的厉害之处亦与此类似,凡是中指之人,表面并无异状,短时期内本身也觉察不出任何不适之感,但体内早被种下'蜃气',蜃气一旦入体,便会纠结于五脏六腑、七经八脉,使中指之人全身机能逐渐衰竭,直至丧命。"
我面上失色,"这么说来,徐沧海是伤在蜃焱指之下,当他传我内力时,连同他体内被种下的蜃气一并传与我了?"
"大概如此。"辛翌岚颔首道,"不过,徐沧海传功与你时或许本无恶意——即使在潜蛟岛内部,蜃焱指的秘密也只为少数修习者知晓,江湖上了解它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了。"略作停顿,他接口叹道,"也好在修炼这门武功的难度,比起亢龙诀来相差无几,否则武林中又不知要平添多少事端。"
"辛大哥将毕生修为传渡于我,就是为了消除我体内的蜃气?"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辛翌岚苦笑,"目前看来,残烛引月术是消除蜃气的唯一手段,然而蜃焱指太过刁毒,抽拔一丝蜃气便会反噬十倍的内力。天骄,辛大哥传渡于你的内力,被蜃气反噬后可剩不到两成了,你也别怨辛大哥本事差,好歹只能做到这地步啦。"
我陪着轻轻地笑了笑,但鼻梁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让我迷糊了双眼,"你把功力都传给了我,那你自己怎么办?"
"我?"辛翌岚长眉一轩,"我依然是守护月君的西栎使!依然是天枢神域至高无上的影子长老!依然是雄才韬略、睥睨四方的武林霸主!"迎着我的目光,他神采飞扬,语气中更充满了霸气与自信,"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又有几人堪称真正的盖世高手?即便我功力尽失,一样可凭自身才学智计,纵横于天下。"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听罢我心中也有一股热血直涌上来。
辛翌岚忽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天骄无需为此事挂怀,辛大哥这样做,就当是为三十四年前的所作所为赎罪吧……"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正色道:"不管天骄愿不愿意听,我都要再说一次'对不起'……"
我身子一震,目光慢慢转向一旁,朝着屋角某处呆呆出神片刻,又慢慢转回辛翌岚的面上,眼神交汇之际,我对他淡然一笑。
辛翌岚长舒口气,随之展颜一笑,笑容云淡风清,充满坦然与欣慰。
"天骄,辛大哥能得你谅解,终于了却多年的遗憾。不过现今还有一事想求你帮个大忙,你能答应么?"
我微微一怔,"何事?"
辛翌岚喟然道:"照理说,这事本是别人托付于我,该我亲历亲为才对,可眼下我确实有诸多不便之处,只有求天骄相助了。"
我度其语意,暗忖他莫非要我辅佐岳梦羽掌控天枢神域?——这事确实大违己愿,但西栎使此时相求,又怎好回绝!
略作沉吟,"请辛大哥先说来听听。"
"我想求天骄代我照顾一人。"
我心头一跳,"谁?"
辛翌岚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凝声道:"姚烨。"

三十一、夜谈
听辛翌岚说出"姚烨"的名字,倒出乎我意料。
我皱皱眉头,"辛大哥觉得让我照顾他合适么?"
辛翌岚眼睑下垂,"瑛儿弥留之际,托我好好照看她这位小弟,可是……姚烨绝不适宜留在天枢神域,而把他托付别人,我又放心不下。"
我目光闪动,"莫非你担心将来变生肘腋?"
"也可以这么说……"辛翌岚黯然道,"天骄大约听过十八年前姚家那场惨变了。当年,血手天王欧阳溥为排除教内异己,设计陷害执法长老,先将其举家流放关外,再派人中途截杀,但是……欧阳溥为求万全,并未指令本部人马进行此事,而是使用了'借刀杀人'的计策。"
"他故意将执法长老的行踪透露与天枢神域知晓,并且隐瞒事实,假称执法长老此行是为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天枢神域得了这个消息,自然要趁机翦除这位血衣教的高层人物——所以,真正动手杀害姚家上下老小七口的,乃是天枢神域的秘杀组!"
我略作沉默,问道:"那次行动是你带队?"
辛翌岚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我发现情形有异时,已经太晚了。"
"那……芷瑛知不知道当年的实情?"
"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辛翌岚凄然一笑,"瑛儿本就是个很聪慧的女子,虽然她从未在我面前提过此事,但不可能对实情一无所知。不过……瑛儿也是一个明理的女子,依她平素想法来推断,就算她得知真相,也会认为无论对姚家下手的是哪一方,这笔血债都应该算在欧阳溥头上。"
我轻轻呼了口气,"芷瑛姑娘不愧为巾帼豪杰,常人就未必有这样的胸襟。"
"正因如此,我才担心她的弟弟……"辛翌岚喟然道,"姚烨从小就在血衣教长大,对天枢神域自然不会有什么良好印象,再加上这层仇怨我方始终无法撇清,倘若他留在我身边,保不准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万一他有个差池,叫我如何对得起瑛儿的在天之灵。"
听他语音中流露出哀伤之意,我心中忽觉一阵梗塞,不管怎么说,西栎使毕竟是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老人通常的愿望就是亲人平平安安,他已把姚烨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如果他还有能力,一定会亲手守护这个姚家遗孤。
可他将毕生修为传渡于我后,很多事做起来都会显得力从心——一个武林人士,特别是像他这种身份的武林人士,失去功力后所面临的困境和难处可想而知。
"辛大哥认为让姚烨待在我身边是最好的选择?你确定我能照顾好他?确定我会照顾好他?"
辛翌岚直视着我的双眼,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相信你做得到。"
我眼睑微阖,"你要我照顾他多久,一生一世?"
"那倒用不着……其实,你不必刻意为他付出什么,也不必刻意为他改变什么,只须当他是你的跟班,是托你管教的后生晚辈。"辛翌岚缓缓道,"如果有一天,你实在厌烦了跟他一起,再把他亲手交给我便是。"
我怔了怔,"这样就算照顾好他了?"
辛翌岚微微一笑,"照顾好一个人,并不是要天天供他好吃好住,对他百般迁就,而是应该让他感受人生的方方面面,育其才智,磨其心志,让他获得属于自己的人生体验。"
他接着叹口气,"姚烨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他幼时家逢惨变,孤苦无依,受训成为血衣使者的前前后后,又遭受了很多折磨,我只希望他以后跟着你,能够忘却昔日的纷争和恩怨,过上全新的日子。"
"但愿将来姚烨不会枉费了辛大哥这番苦心……"我深吸口气,"好吧,我就按辛大哥说的试试。"
辛翌岚脸上登现喜色,"天骄答允了?"
我点头一笑,"既然辛大哥开口相求,我还推得过情么?只是我从来没有照顾管教过别人,这小子以后有得苦头吃呢。"
"天骄尽管率性而为,辛大哥明白你自会掌握分寸。"
他神情十分欢悦,但霎时之间,面色转赤,豆大的汗珠自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源源渗出。
我吃了一惊,连忙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只觉触手炽热,便似高烧之人一般,"辛大哥,你……"
"别急,别急。"辛翌岚半支上身,一面掀开身上的棉被皮袄,一面不慌不忙的道,"现在寒气逆行已毕,发完这身汗后我身体便即复原,再捂下去可真要捂出病来了。"
我闻言放下心来,扶他下榻,然后提起几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递给他接手饮了,因感室内空气闷热,又去把房门拉开。
门外暮色渐沉,小院的景致隐没在四面高墙的暗影里愈发朦胧。
回廊石阶之下,一条人影静静驻立在那里,他的面目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模糊不清。
我依门望着他,感觉上他也望着我,一阵微凉的夜风拂过,我轻轻捋开额前几络被吹乱的发丝,转身走回屋里。
辛翌岚已点亮了室内灯盏,见我折返便问:"梦羽在外面守着?"
我"嗯"了一声,"少门主对你还真是关心。"
"他对天骄的关心恐怕不在对我之下吧。"辛翌岚唇角微扬,"总的说来,梦羽算是个不错的男儿,人家已经向你剖白过心迹了,天骄不妨考虑考虑。"
他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倒把我听得一愣,"辛大哥,你在开玩笑吧?"
辛翌岚缓缓摇头。
我眼珠一转,笑道:"难道辛大哥希望我和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相陪终老?"
"难道天骄真的会在乎什么世俗礼教、男女之别?"
辛翌岚别有深意的反问一句,不待我回答,继续道,"其实天骄的心思,我全明白——芸芸众生向来被你视作刍狗,不论你表面上如何应付,却根本未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帝王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在你眼里不过是戏台上造型各异的角色而已……"
他接着幽幽一叹,"月君,月君,君如明月……俱云明月无私、普照四海,又有谁知道月本无心……"
我默默不语,过了半晌,哂然道:"好像我还没那么高傲罢?"
"天骄,辛大哥只是想劝你珍惜眼前。以前的我何尝不是自持天姿灵秀、仙才卓荦,不与众生同列,以至白白错失了许多机缘。"
"辛大哥放心,天骄晓得这些道理。可惜……少门主确非天骄良配。"迎着辛翌岚询问的目光,我正色道,"情爱一事,贵乎两情相悦、出于自然,但是少门主对天骄动情的原因却来得蹊跷。"
辛翌岚目光一闪,"你是指天狐惑心术?"
"不错。"我正容道,"这种靠术法之力获得的情爱,如果任其发展,无论于他于我都是一段孽缘,为避免误人误己,唯有早日了断少门主的情思,何况——"
我语声忽然顿住——聚宝楼密室里那场"临阵换将"的风波,自己实在难以出口,而西栎使对这些于我述说过程中刻意省略的部份自然不知。
辛翌岚略略点头,"天狐惑心术确实具有迷情之效,如今也不好说梦羽对你感情全是由此产生,你心中既存芥蒂,往后一切就随缘而定吧。"
我又倒了杯凉茶,自己一口口慢慢喝了,忽然笑了笑,"和辛大哥说了这么久的话,现在才发觉一件事。"
"什么事?"
"好像从一开始,辛大哥就料到我不会和你们继续待在一起似的。"
辛翌岚莞尔道:"辛大哥倒是很想请天骄留下,但天骄愿意么?"
"这问题辛大哥心中恐怕早有答案——你之所以托我照顾姚烨,不就是不方便留他在天枢神域么?"
我与辛翌岚与相视一笑,又听他问道:"那天骄今后有何打算?"
"也没什么具体打算。"我略作沉吟,"或许,我会回昆仑落琼谷一趟。"
辛翌岚一愕,"但是那儿……那儿已经……"
"只是说说,未必真去……"我转头望向窗外,"天下之大,我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三十三年前,自己就有过游历九洲、阅尽红尘的想法,如今隔世为人,正好重圆昔年心愿。"回首冲辛翌岚轻轻一笑,"需要获取人生体验的人,可不止姚烨一个。"
辛翌岚凝视我一小会儿,温言说道:"既然天骄心意已决,辛大哥当然支持。假若某一天,天骄在外面累了、乏了,尽管回来找我,不论何时,此处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我心头暖意流动,嘴上却道:"辛大哥别保证得太快,天骄此次遨游四方,难保不会捅下什么大篓子,到时候你抗不抗得住还说不准呢。"
辛翌岚胸膛一挺,"如果辛大哥抗不住,横竖陪天骄一起被压扁就是。"
话音刚落,我俩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
笑罢,辛翌岚问:"天骄,饿了没有?"
"还好。"
"折腾这么久,都没有顾得上吃晚饭。"
"不如就叫人把饭就摆在屋里,这样大家都随意些。"
辛翌岚知道我不愿与岳梦羽碰面,点头赞同,即刻唤人传膳。
不多时,百合领着几人鱼贯入屋,在室中安好一张小炕桌,接着从提盒内取出酒菜,一样样摆在小桌上,待布置完毕,众人躬身退出,只余下百合侧侍一旁。
辛翌岚冲她道:"你也先下去吃饭吧,这儿我俩自会照应。"
百合道:"小婢已经用过了,是少主嘱咐小婢过来伺候的。"
辛翌岚略略颔首,招呼我坐到桌前。
晚餐虽不如午餐丰盛,大小菜品也有七八盘之多。因用膳者就我二人,那些饭桌上的虚礼自然一概免了,我只拣自己喜欢的每份尝了几口,便接茶漱盥。
稍过一会儿,辛翌岚也搁下了碗筷。百合伏侍其漱毕,跟着传人进来收拾餐具。
待整理停当,辛翌岚又冲她道:"这里不用你再伺候,回梦羽那边照看着。还有,你顺道去药房问问小章,交给他掌火的那罐药煨好了没有,煨好了就叫他送过来。"
百合应声"是",欠身出门而去。
我看了辛翌岚一眼,拿起几案上的玉瓶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别硬撑了,还是把现成的灵丹服了罢,怎么也比那熬的药强。"
辛翌岚依然摇摇头,"这药可不是熬给我自己喝的。"
我微微一怔,"那是给谁喝的?"
辛翌岚伸手向我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我……还需要喝什么药?"
"其实这药嘛,天骄本无非喝不可的必要,不过……按天骄的性格推断,你会喝得心甘情愿。"
"本无非喝不可的必要?会喝得心甘情愿?"我登生好奇之心,"这是什么药?总不成比珠姆甘华更名贵吧?"
辛翌岚微微一笑,"到时候你自然便知。"
正说着,门外走入一名皂衣男子,此人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只热气腾腾的砂罐。他于辛翌岚身前五步站定,垂首道:"属下见过蓝长老!"
辛翌岚道:"小章,这药可是照我所说方法煎制的?"
定睛一瞧,这"小章"五十尚不到,四十颇有余,实在当不起一个"小"字,不过辛翌岚古稀将至,而我若不扣除那棺中三十年光荫,也比他年长,还能勉强跟着叫一声"小章"。
小章道:"回禀长老,此药完全依长老吩咐煎制,两罐各煎一个时辰,再合成一罐浓煎半个时辰,最后添加九种配料慢火煨了一个时辰。"
辛翌岚道:"好。把药搁在案上,你下去罢。"
等小章退下,辛翌岚拎起药罐,将药汁倾满一只茶杯,然后把杯子递到我面前,"天骄,这药你可认得?"
早在他倒药之际,我就留心观察,只见这药汁色如浓墨、质感粘稠,细闻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盐腥味。
再看数眼,我渐渐变了脸色,望向辛翌岚的目光不禁透出惊骇之意。
"断……断肠草?"
"嗯,正是断肠草。"
断肠草乃是天下剧毒,经炼制后毒性更强了一倍不止,辛翌岚为何要我喝下它?

三十二、赎魂
"这……这就是你要我喝的药?"
"不错。"
假若此话出自别人之口,任谁我也要怀疑他动机险恶,然而辛翌岚万无对我不利的情由,何况哪有欲以鸩害人却先点明的道理。
我满脸疑惑地盯着西栎使,只等他解释下文。
辛翌岚淡然一笑,"天骄天赋异质,百毒难侵,就算生吞几两砒霜也不会有什么头晕肚疼的,怎对小小一杯断肠草汁心存畏惧。"
"话虽如此……但毒药毕竟是毒药,哪能闹着玩。辛大哥,我知道你此举定有用意,就把其中的缘故讲明如何?"
辛翌岚端着怀子又往我面前递近了几分,"等喝完后慢慢再说不迟。"
我略作犹豫,还是拿起茶杯,仰着脖子一口气喝下。
断肠草原本腥味极重,苦胜黄莲,但经炼制之后,药汁带着淡淡的甘甜,尝起来也不觉涩口。
辛翌岚从我手中接过空杯,"这杯子盛过药汁,若要再使可得好好清洗干净,你喝下的份量,足以毒死几十头壮牛。"
我不由得心头一跳,"毒死牛没关系,只要不毒死人就行了。"
"别人不敢保证,但天骄是肯定不会出事的。"辛翌岚笑了笑,接着说道,"还有一点须注意,为使药性早些见效,你莫用真气锁闭'手少阳心经'上诸穴。"
我闻言一懔:刚才服药时,自己为防万一,确实暗中使用闭气法,护住心脉四周"少海"、"神门"、"少冲"、"通里"等几处穴道,不料辛翌岚目光犀利,竟给他瞧出来了。
"好罢,好罢,都依辛大哥的……"我依言将聚于穴道上的真气散开,苦笑道,"给人灌了毒药还不许采取防治手段,再不把原因说清楚,真当你谋财害命了。"
"天骄,虽然你体内所种的蜃气已被拔除,但徐沧海渡与你的三成内功效力尚存。照我推断,他的内功走的应该是'归元聚冥'的路子,与别的内息修炼之道大相径庭,其功力并无恒定,高低深浅全系于平素的蓄积数额——平素蓄积愈多,使用时威力愈强、时间愈久;反之,若平素疏于蓄积,使用时则如干锅熬汤,无力为继。"
我叹了口气,"这些情况我是早有体会了——真不明白,徐老头干嘛炼这种经年累月折腾人的功夫。"
辛翌岚道:"其实这种'归元聚冥'之术,本意不在伤人制敌,原为道家修习'金丹大道'的秘法,只是天下万法同宗,此术应用于武学上,也算一项武林绝学。"
"这项武林绝学可把我害惨啦。"我撇撇嘴角,又问:"莫非辛大哥熬断肠草汁给我喝,就是为了消除徐沧海内功的效力?"
辛翌岚摇摇头,"当年你经脉大损,武功俱废,如今全仗着徐沧海这三成内力维持内息,虽然暂时无法完全融会贯通,却是消除不得的。再说,断肠草也没这份作用。"
我"唉"了一声,"听你说了一通,原来还未进入正题。"
辛翌岚正色道:"我特意提点此事,只想告诫天骄平素若无必要,切莫随意行功导气。依你目前的状况,估计连续催发内力不能超过半个时辰,一旦运功超过期限,需经个六个时辰的调息,才能恢复如常。"
我淡然一笑,"这样说起来,我的功夫虽然受限良多,情形还算不坏。以后行走江湖尽管难免惹上麻烦,但我本无扬名立万的打算,也不喜欢过那种天天喊打喊杀的日子,若躲不过非得逞凶斗狠,只要不碰上高手,一般角色三拳两脚就摆平啦。"
"辛大哥就怕你不寻是非,是非却寻上你。人在江湖,本就身不由己……"辛翌岚轻声一叹,转问道,"你服药后觉得怎样?"
"也没什么特别的……"话刚说到一半,忽觉胸腹间隐隐作痛,我倏然住口,凝神细探——这疼痛尤如尖针在肠胃上轻轻扎刺,虽然轻微,可联想到那"断肠"之名,不禁脸上变色。
"如果你感觉内腹微微刺痛,那便是药力散开了。"
我听他言语轻描淡写,好像在说"杨梅吃了会牙酸"一般,忍不住问:"药力散开了又如何?"
"这事解答起来还得费些周折……先说天骄身上这股天生的竹枝香气,学名叫做'筠萝',原是出自诃陵国的古方,筠萝异香驱邪避秽,善解百毒,不过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断肠草正是此种香气的克星,你喝下药汁之后,半个时辰之内香气便会慢慢化解。"
他瞥了我一眼,继续道:"至于为何要化解筠萝异香,却须从玄冰棺说起。玄冰棺之所以具有留驻时光的功效,主要是因为一种生长于棺中的珍希小虫,此虫名为'赎魂',形体细微至极,非肉眼可辨识,并且属性奇寒,远胜冰雪。赎魂虫一沾人气,即刻寄生于血肉之中,使其肌肤骨腑瞬间冷凝,冻结生机,直到开棺之日,生命才能得以延续。"
"严格说来,赎罪虫对人体并无害处,离开玄冰棺那种特殊环境后,寄生于体内的虫儿无法生存,会随着气血运行逐渐溶解,转化为一种抗毒物质。若是常人经受这段过程,将受益非浅,然而——天骄身上的筠萝异香恰恰与此物性质冲突,使得毒素沉积,发于颜表,因此……你的面相才会稍显怪异。"
辛翌岚这番话牵三扯四、内容玄乎,好在我尚能听懂其中要旨,不禁愕然,"依辛大哥所言,我身上岂不是寄生着那些……那些赎魂虫?"
辛翌岚微微一笑,"天骄不必谈虫色变,赎魂虫乃是世间奇珍,尽管带一个'虫'字,却不可与蝼蚁蚊蚋之类相提并论,佛语曰:'佛观一钵水,三万六千虫',正是此意。"
我暗吁口气,略一沉吟,"辛大哥打算通过化解我身上的香气,来恢复我的容貌?"
辛翌岚颔首道:"此法按理可行,能不能成功还有待结果。"
我皱起眉头,"这事辛大哥为什么不先征询一下我的意见,就算成功也……"
说到这儿,腹中疼痛突然加剧,一惊之下,后半截话便咽了回去。
少顷,又觉周身酸胀发热,好似置身于蒸柜当中,禁不住倚椅坐下,连连喘息。
辛翌岚见状连忙上前,"断肠草的药力正在发作,毒性虽猛,但有筠萝异香冲和,天骄勿须担心,我扶你到榻上休息一会儿。"
我浑身乏力,也不敢逞强,由他扶着躺好。
静卧下来,腹中刺痛虽然还未停止,幸好程度却算平常,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疼痛渐歇,肉体的酸胀发热却愈发明显。感觉上,自己整个人仿佛被药力煲成了一团粘糊糊的肉泥,而视觉与光感也开始失调,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扭曲,宛如湖水中摇曳的倒影。
"此时不宜见光,天骄不妨闭上眼养养神。"
辛翌岚柔声说道,跟着熄去了案上灯烛。
这一回尽管身子软绵绵的,但神志却极为清明。
躺了半刻左右,丝丝凉气游走四肢百骸,全身每寸肌肤清凉舒爽,那感觉就如当年在瑶池驻月湖里浴水行功后一般。
神清气爽之下,我的目力随即慢慢复原。室内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绰绰看见辛翌岚坐在榻边静静守候。
便在沉寂之中,忽听得门外"喳"的一响。
这声音极轻极微,若不是四周毫无杂音,加之自己心神宁定,决计无法听到,而且这分明是有人脚步正巧踏在落叶上的声响。
当下心念一闪,立知情况有异:天枢神域上下人等均对影子长老尊敬无比,绝不可能在他寝房四周鬼鬼祟祟的行动,门外之人显然形迹可疑!
未等我再作反应,又听得"镗"的一响,此次声音清晰可闻,乍一入耳,几乎让我一颗心蹦出胸膛。
——这"镗"的一响,极像"暴雨梨花针"一类暗器发动时,针筒里机簧产生的扣击声!
一念甫毕,登感数十道尖利细小的劲气朝我二人疾射而来。
这些暗器射速既快,数目又多,纵是武林高手,身处暗室之中,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也甚难招架,何况西栎使内力全失,如何闪避得开?
我情急生智,猛地抄起榻上薄被,运力舞开,挡在了我俩面前,在间不容缓之际,使得数十枚针状暗器尽数钉入被面。
我暗叫一声侥幸,假若方才动作慢了半拍,不仅辛翌岚命殒当场,连我本人在失去筠萝异香的保护后,也难逃噩运。
不容我多想,一条人影自门外飞扑而至,紧接着眼前寒芒闪烁,兵刃破空之气迎面袭到,与此同进,鼻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腥臭,看来兵刃上喂有剧毒。
我心中大骇,左手反掌将辛翌岚推开数尺,右手薄被挥出,缠上对方兵刃,双方同时奋力一夺,二物一齐脱手抛落远处。
敌方兵刃即失,立刻伸手抓向我面门,此人出手迅捷,一霎之间,指风离我鼻尖已不逾方寸。我急忙侧头避过,扬指朝敌方脉门划去,孰料此人变招奇快,缩肘转打我咽喉。
黑暗中彼此连面目都瞧不清,更不必说看明对方招数,只能运用听风辨位之术,作近身互搏。
双方呼吸可闻,曲臂发掌都不过尺许距离,敌方出手既快且狠,每招每式俱为残体致命的毒着,若我应对稍有差池,难免死得惨酷无比。
但我唯恐自己一退,此人便去趁机加害辛翌岚,只得以快打快、寸步不让。
交手数合,我已试出敌方的内力比自己略逊一筹,如此算来,我的胜机便先占了七成——因为单讲招式精妙,祀月教的武功广集天下、博采众家,除了本门绝学之外,还能以"明镜拓影"为根基,将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悉数"复写鉴印",见招使招,变幻无穷,旁人怎能企及?
再者,交手之地为我方本部,时间拖得越久,于自己越是有利。
想透以上几点,我的心情逐渐笃定,出招更显得心应手。耳听敌方使出"双龙抢珠"插我眼窝,当即料敌于先,提手虚抓,一把拿住敌方两根指头,运力向上急拗,只听此人痛哼一声,两指已被拗断。
我得势不让,双手探出,搭上此人前臂,"喀喇"、"喀喇"两响,扭断了此人腕骨,跟着一记"截脉手"戳在此人颈肩之交的"缺盆穴"上。
敌方连受我三下重击,再也支持不住,仆身倒地。
制住对手,我轻唤道:"辛大哥?"
"我没事……"暗处传来辛翌岚的声音,"天骄你伤着没有?"
"应该没有……"我一边回答,一边退到香案旁,摸索着点燃了灯盏。
灯光亮起后,我展眼一扫,只见辛翌岚贴墙站立,而偷袭之人则蜷伏于他脚前五步。回思适才黑暗中这番交手,不禁越想越惊,当年与徐沧海那场旷古绝今的大战,历时甚久,但其凶险之处,尚不如此次摸黑恶斗。
我长长舒了口气,有心瞧一瞧敌方乃何许人物——就着灯光看去,趴在地上的是一个黑衣短装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刚入眼时好像挺英俊,然而细一打量,此人脸上全是深浅不一的刀疤。
我望着他,他也瞪着我,对视片刻,但见这男子脸上神情数变,由冷漠而惊讶,由惊讶而迷惘,最后竟显出莫名的局促。

三十三、月出
辛翌岚踱到我身畔,凛然注视这位黑衣男子,"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行刺?"
那黑衣男子抬头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我,凝眸不语。
"你现在不开口,以后总有机会开口的。"辛翌岚冷冷说罢,跟着喝道,"来人!"
影子长老在魔门中向来威行令重,但传话之后,却不见其下属现身。当下他微微一怔,跟着又提高嗓子唤了一声。
习武者的耳目本较常人聪敏,夜阑人静之时,声音更可及远,小院各处理应闻知,然而时过片刻,仍未有任何人应召前来。
辛翌岚面上变色,"天骄你在屋里守着此人,我出去查探查探。"
"慢着!"我早已瞧出情形不对,连忙伸手拦在他面前,"此时我俩不宜分开,要去就一块去。"
言毕,当先走向门外,辛翌岚见是如此,只好提步跟上。
步出室外,但见月隐星黯,夜色凄迷,四面庭院寂寂,几处灯影昏黄,房舍回廊间皆不见人影、不闻人声,远方街坊隐约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出一片静谧中的诡秘气息。
——院中其他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此时此刻,我不禁联想起初遇傅寒山那会儿的情景:当时芷瑛、百合悄然消失,也曾让自己甚为惶恐。能使二女一招束手,全赖亢龙诀那般盖世神功;而能暗中制伏这么大一票人的,又该是何种手段、何等强敌?
正自思量,忽闻西首屋顶上传来一阵娇笑,"蓝长老,你是不是知道故人秉夜来访,所以特地出门相迎啊?老妹子可不敢当,可不敢当。"
——这声音柔腻宛转、甜媚动人,竟似十八好女在和密友笑言问候。
我心头微震,抬头朝声源处望去,夜影迷朦,看不真切,转头瞥向西栎使,只见他面色阴郁,若有所思。
但听那声音又道:"怎么蓝长老看见老妹子后,没一点欢喜劲儿,莫非不欢迎奴家到访?"
辛翌岚脸上肌肉轻轻一动,沉声道:"来者可是'九子龙母'?"
那声音格格一笑,"总算你还有些良心,没忘了故人。"
辛翌岚深吸口气,"不知龙母此行意欲何为?"
那声音道:"嗳哟哟,长老怎么问得如此见外?老妹子自和你上次一别,每日里好生想念,常常记挂你身子都还安好?凡事都还顺遂?只是咱俩有约在先,奴家不便贸然探望,好在如今限期已过,做妹妹的自然巴心巴肝地赶来啦。"
这番话说得又恭顺、又缠绵,好像闺中新妇在娇嗔远行未归的征夫,然而她字字句句又似纯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媚。
辛翌岚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今霄子时一过,确实离当初定约之日整十年了……哎,龙母守时守得真可谓掐丝严缝,一刻也没有耽搁。"
那声音道:"那是当然,奴家身为女流,对信誉二字却也看得极重。昨晚蓝长老率领属下和血衣教大打出手之际,老妹子正巧看在眼里,尽管满心想助你们一臂之力,但又碍于誓言所缚,不敢出头,唯有在旁边干着急。幸好蓝长老终是技高一筹,大获全胜。"
辛翌岚闻言一凛,"你……你当时就在附近?"
那声音幽幽道:"这些年来,奴家可没少为你费神,一直想方设法打听有关你的各种消息,眼见限期将满,自然更加留意你的一举一动。老妹子这番苦心,蓝长老总该体会得罢?"
从二人对话之中,我已听出些端倪:这位"九子龙母"虽然嘴上叫得亲热,却无疑是西栎使昔日结下的一个大对头,眼下多半为报怨而来。
——值得庆幸的是,两人当初定下的什么"十年之约"刚好到期,而且九子龙母也算刻守信诺之辈,假若她昨晚掺上一合,情况就不堪设想了。
便在此刻,天上一轮明月破云而出,皎洁的月光顿时洒满庭院。
我正欲借月光看准九子龙母的身形方位,突然眼前一花,一个粉色人影翌遮在了辛翌岚面前。
我吃了一惊,只见这人乃是一位身穿粉色长袍的女郎,凤眼生春,长眉入鬓,嘴角浅浅含笑,相貌极为美艳,但年纪却无法确定,说二十不嫌少,说四十也不嫌多。
她俏立庭中,冲辛翌岚娇声道:"想不到一别十年,蓝长老的风采依旧如昔,老妹子这厢有礼啦。"
说罢,朝他盈盈一福。
辛翌岚神色陡变,身子晃了两晃,蹭蹭蹭连退三步,才勉强站定。
九子龙母"咦"了一声,随即笑道:"怪不得你的下属们又端汤又送药的,原来你果真练功岔了气啊,早知道这样,奴家就用不着试你的功力了,蓝长老不会责怪老妹子出手太重吧?"
辛翌岚手按肚腹,皱眉不答。
九子龙母伸手理了理发鬓,娇滴滴的道:"老妹子虽然恨不能早早与蓝长老相会,但一来情怯害羞,二来面君也需小作梳妆,所以特意派遣我家五郎先和长老打个招呼,不知我那五郎孩儿礼数可否周全?"
我闻言心念一动,已明白她指的是那个向我俩突施暗袭的黑衣男子。明明是杀人夺命的勾当,在她嘴里偏偏说得风月无边。
当下接口道:"五郎正留在蓝长老房里喝茶,夫人不必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九子龙母目光斜睇,倏地容颜一整,正眼对我凝神端详,那明媚的秋波似乎直穿到我骨子里。
好一会儿,她才似有若无地叹口气,"绝世的美男子,阁下当真可称为绝世的美男子,莫说世间儿女,就连奴家瞧见阁下这般仙姿也有些痴醉。"
我闻言一愣,这才想起药效发散后,自己刚调整好状态,便突逢暗袭,以至于还未来得及顾上别的。现在听对方语气,难道自己容貌已恢复如初?
——不过眼下强敌当前,可不是揽镜自怜的时候。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九子龙母眼波愈发温柔,"樵者惊仙之言,诚不欺我矣……"
此语乃是引用古人赞美嵇叔夜的句子,嵇叔夜为魏末名士,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传闻某次他去森林里采药,竟被樵夫误以为仙人下凡,其风姿可窥一斑。她借此典故转誉于我,算是极高的评价。
我淡淡一笑,"多谢夫人谬赞。"
九子龙母双目微阖,似乎不愿正视我的笑容,缓缓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吟罢仰首望月,恍然出神。
我虽不知她因何事感怀,但觉此女外表娇媚,行事诡异,照她方才使用无影神拳击伤了辛翌岚的手法来看,武功着实厉害,因而自己不敢有丝毫大意,暗中蓄势戒备。
良久,九子龙母目光投回我身上,腻声道:"小兄弟,你姓啥叫啥啊?"
我正考虑着有无告诉对方姓名的必要,她已转头冲辛翌岚笑道:"他不会是你的公子罢?啧啧啧,这等人品样貌,亏你生得出来。"
辛翌岚面寒如水,"他与我并无关系。"
"哟,蓝长老莫非怕老妹子抢了你的宝贝?这点你大可放心,璧人如厮,又有谁忍心伤他……"九子龙母语声一顿,秀眉微颦,"可是话说回来,这些年也没听说过你曾娶妻生子啊,或许……奴家的消息不够灵通……又或许……他……他和你……"
她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在我与辛翌岚之间来回瞟视,笑容甚是暧昧。
我对九子龙母那些叽哩咕噜的臆测并不在意,只是算盘该如何应付当前处境,尔今明眼处就她一人,但暗中隐伏的敌手却不知有多少,院中其余人等的状况也是一大疑问。既然这女人喜欢闲聊,何不套套她的口风?
刚起了这个念头,蓦地眼前粉影闪动,九子龙母跃身挥掌击来。
她说手便动手,事先竟无半点征兆。我见对方一掌轻飘飘的拍来,即刻左掌朝她掌心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头斩落。
九子龙母格格一笑,"小兄弟的身手不弱嘛。"缩掌托向我右腕,化开了我的攻击,随后双掌带风,直劈我面门。
我吃亏在内力不足,不敢与她肉掌接实,只得采取截脉打穴的技法,以巧劲缠斗,同时身形盘旋飞舞,近身游走。
祀月教的身法讲究轻灵飘逸,冷若御风,单论姿势曼妙,潇洒美观,别派的轻功俱是忘尘莫及。九子龙母见我身形飘忽如意,总能举重若轻地避开她的各路攻击,脸上反添了三分喜色。
"轻功不错,再试试拳脚如何?"
随着这声娇叱,她身子凌空飞起,闪电般拍出三掌。
我只觉一股劲气扑面而来,忙将身子滴溜溜地一转,绕到她身后。
我快,九子龙母更快,她长袖拂作两团红云,一双手仿佛忽然化成七、八十只,将我全身卷入袖风掌影之中。
在这种狂飚般的攻势下,我的身形无法再提纵飞跃,只能脚踩碎步,在三尺方圆之地展转腾挪,双手运拒如风,紧守门户。
九子龙母一边掌势不歇,一边留神观察我的招式,嘴上犹自喃喃赞叹,"小兄弟的武功是谁教的呀?高明得紧啊……想不到小小年纪便学会许多绝技,瞧得奴家眼都花了——'五行般若掌'、'伏虎拳'、'摘星爪'……嗳哟,还会使'天山拂云手'……啧啧啧,能把'飘花剑'溶入指法中运用就更了不起啦……"
双方激斗之际,她尚能好整以暇地对我的武功逐一点评,而且似乎我武功越高、招数越精,她越是欢喜。
少顷,我与九子龙母交手已过百招,随着体内本就积攒不多的内力一分分消耗,真气便渐渐接济不上,额头微微见汗,出招也愈来愈软弱。
我情知如此下去必败无疑,猛地兵行险着,使出祀月教独门绝学"霓裳天女咒"中一招"天女投梭",左手绕划圆圈,引开对方掌力,右手凝指成剑,从圈中直刺对方咽喉。
九子龙母玉面一沉,纵身疾退,同时皓腕轻抬,冲我虚点一指。
我只觉右肘上"小海穴"一麻,手臂软软垂下。而九子龙母左耳的吊坠也被我指风切断,"叮叮"两声掉在地上。
九子龙母退开后并未再度抢攻,她略略瞟了一眼地上的耳坠,笑嘻嘻的道:"佩服,佩服。"
我力不胜支,暂时无法接口,唯顾得慢慢调顺内息。
一旁的辛翌岚脸显忧虑,方欲迈步过来,却被我以眼色制止。
我心里明白,适才交手时九子龙母恐怕只用了不到三成的功力。早在三十三年前,西栎使的武功便与我在伯仲之间,这些年来尽管我棺中沉睡不知岁月,但西栎使的修为不可能寸功未进,而九子龙母敢于上门寻衅,可见她应该自持有胜过辛翌岚的把握。由此推算,即便自己内力复原如初,与她比试的结果仍是败多胜少。
如今辛翌岚的功力尽失,更不用指望他出手御敌了。
我只盼两人之间纵然结有梁子,还不至于是生死大仇。然而仔细一想,能叫九子龙母时过十载仍旧念念不忘的,岂会是寻常过节?并且那个"五郎"暗袭我俩时,何曾留有余地?对方之所以有闲心与我们嬉笑戏闹,可能是一来有持无恐,二来更有猫戏老鼠的乐趣。
思忖间,但见九子龙母右手叉腰,身子软绵绵的似乎弱不胜衣,"蓝长老,老妹子与这位小兄弟过招之后,手也软了,腿也乏了,请奴家到你房里去歇歇好不好?"
辛翌岚眼珠一转,"有请龙母玉趾移驾。"

三十四、约定(上)
眼见九子龙母莲步轻移,弱柳扶风般地随辛翌岚款款而行,我心念略转,亦跟着二人一起走入东厢精舍。
刚进门,那黑衣男子蜷伏于地的情景便映入眼帘。
九子龙母见状"喔哟"一声,"你当主人的怎能如此小气,客人累了连椅子也不借一张坐坐,却叫人家睡在地上。"
辛翌岚道:"确实是鄙处的下人们疏于礼仪,不懂待客之道,以后我一定会严加管教。"
九子龙母娇嗔道:"蓝长老这么大个人了,做事怎么没一点担当?你手下那群小兵小卒早被老妹子调理得服服帖帖,哪有空闲来欺负我家五郎孩儿。尽把责任推到下人头上,也不害臊——"
辛翌岚面色一凝,"他们……他们全在龙母手里?"
"没错啊。"九子龙母嫣然道,"这十年来,老妹子一直期盼着能和蓝长老再度相聚,今儿好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倘若咱俩互诉衷肠之时,那些闲杂人等在一旁呱呱噪噪,岂不扫兴,所以只好委屈他们一下。"
辛翌岚听了这话,眼角跳动,一时沉默无语。
九子龙母也不理会他的反应,慢摇摇地踱到那黑衣男子跟前,"五郎哎,你这个筋头可栽得不小——吓,连手臂都跌断呢,真叫人心疼。"
早在她进屋之时,那黑衣男子便显得惶惶不安,如今听她温言相慰,更是绷紧了面皮,脸上每条刀疤都仿佛忽然加深了数分。
他脑袋低垂,目光停留在九子龙母脚尖上,"五郎无能,愿受责罚。"
"罚?怎样罚?"九子龙母手抚秀发,悠悠说道:"算上这次,我已经给过你三次机会,是不是?"
五郎身子一震,敛声道:"是。"
九子龙母道:"可你还是失败了……"
五郎的头垂得更低,"是。"
九子龙母道:"而且你败得很惨,不仅没有取走目标的性命,还反被对方生擒活捉。"
五郎双唇微颤,勉强吐出一个字,"是……"
九子龙母幽幽一叹,"为什么你总要令我失望?"
五郎伏首及地,不敢答腔。
九子龙母道:"既然你无话可说,我也懒得再听了。地上太凉,累了就上床去好好休息罢。"言毕长袖一拂,五郎身子飞起,砰的一声,远远摔在屋角软榻之上。
我与导辛翌岚见她突施辣手,俱是一惊,转眼瞥去,五郎倒在榻上声息全无、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但见九子龙母面不改色,又冲辛翌岚笑吟吟的道:"老妹子这五郎孩儿忒不顶用,请蓝长老莫要见笑。"
辛翌岚轻轻吁了口气,"'龙潭'计价杀人,向来轻贱人命,没想到龙母对自家人也是'一视同仁'。"
"哟,好像蓝长老对老妹子的作法挺有意见啊。"九子龙母笑道,"天枢神域黑道称雄多年,死在你们手上的冤魂何止千百,现在怎么反倒编排起奴家的不是来啦。"
辛翌岚道:"不知龙母派遣此人前来,真实用意用在?"
九子龙母嗔了他一眼,"你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龙母真打算让他取走我的性命?"辛翌岚皱眉道,"五郎的武功虽然不弱,但与我相比,终究差了一大截,你派他来行刺,成功的机率极小。"
"蓝长老此言差矣,杀人这种买卖,可不同吃柿子,只能拣皮软的挑,何况——"九子龙母吃吃娇笑,"老妹子听到你那些属下闲言碎语,说你练功岔气,需要静养,正好要个人来探探虚实。"
她接着道:"这五郎孩儿最近老不争气,做事接连失手。老妹子这次之所以叫他先来拜会长老,只不过想借此恢复他的信心,可惜……"
讲到这儿,凝眉婉叹,似乎深怨五郎辜负了她一番苦心。
闻得九子龙母真有杀害辛翌岚的打算,我甚感焦虑,侧首向辛翌岚望去,然见他脸色平和,毫不惊惧,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愧疚。
西栎使半生纵横江湖,神威凛然,若非为拔除我体内蜃气,而失去毕生修为,他的处境何以至此!
——于情于理,自己都应竭尽全力,替他化解此劫。
辛翌岚道:"难道龙母不想亲手了结十年前那桩宿怨?"
九子龙母笑道:"又不是捕剿盗匪,用得着明火执仗地杀上门来么?能让对方不明不白一命呜呼,岂不省心许多。"
辛翌岚一怔,微微苦笑,"做糊涂鬼的滋味确实难受。"
"若不是那位小兄弟撑着,这糊涂鬼你可就做定啦。"九子龙母盈盈秋波朝我睇来,面上又显出些许痴醉之色,"硕人俣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这般天姿神采,足以颠倒众生。难怪,难怪……"
我听她连说两句"难怪",忍不住问:"难怪什么?"
九子龙母含笑道:"难怪五郎宁可被你活捉,也没有动用他那雷磷鬼焰的绝技,他是不忍心致你于死地啊。"
我微微一愕,"雷磷鬼焰?"
九子龙母道:"龙潭九子,各怀一手追魂绝技,雷磷鬼焰便是五郎的独门杀着,此焰沾身即燃,水浇沙扑均不会熄灭,直至将对方烧成枯炭,才会随风化去。"
我知她所言非虚——依稀记得,瑶池昆陵宫所藏典籍中,便记载有这种毒火的提淬之法,只是因为原料采集太过麻烦,制作程序太过繁杂,所以也未认真读阅。
按理说,追魂绝技属于龙潭隐密,彼此身处敌对,原不该直言相告。此女是一时忘形,还是对我等早存灭口之意?
一念至此,我心头一跳,又听九子龙母道:"五郎心志不坚,惑于美色,导致此行失手,本应重罚,不过——瞧着小兄弟的面子,奴家可以饶了他这一遭。"
我瞅了瞅榻上的黑衣男子,"你没取他性命?"
九子龙母掩口娇笑:"这回没有,下回可就难说,呵呵——"
笑声甫歇,她一双妙目突然转到辛翌岚身上,"蓝长老,咱俩是不是该清算一下旧帐啦?"
辛翌岚道:"不知龙母准备如何清算?"
九子龙母幽幽道:"六条人命,八万两黄金,再加上老妹子十年的损失,这笔帐蓝长老打算怎样还呢?"
辛翌岚淡淡回答:"江湖规距,自然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了。"
九子龙母横了他一眼,"哟,看你那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认定老妹子心慈手软,不会动手似的?"
辛翌岚神色泰然,"龙母若要动手,尽管请便。"
九子龙母凝神瞧了他片刻,轻笑道:"那可对不住啦。"蓦地闪身近前,右手纤纤玉指,径直点向他胸口膻中要穴。
他俩提及"旧帐"之初,我已感不妙,一直留神注意二人举动,眼见九子龙母香肩略动,即知她要出手,急忙跃步抢上,挥掌拦阻。
我心知对方武功高出自己甚多,唯恐直接拦阻无效,所以采用的是"围魏救赵"的招数,双掌奋力击向她背心。
九子龙母头也不回,左袖反手拂出,一股强劲的袖风登时将我震退数尺,而右手出指丝毫不缓。
我情知辛翌岚命在俄顷,再也救援不及,刹那之间,只觉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失声惊呼,"辛大哥!"
便在这当儿,九子龙母落指的方位陡变,春葱滑移,改点在他腰间"软麻穴"上,辛翌岚后退两步,瘫倒在身后一张凉椅上。
我见对方未施杀着,惊魂稍定,方舒口气,忽然眼前粉影一晃,右腕已被九子龙母捉住。
"小兄弟,陪奴家到外面谈谈心好么?"
说着手臂一抬,带着我纵身跃起,掠出门外。
转瞬间,九子龙母带我来到院落回廊,停身驻步,冲我嫣然一笑,"好啦,咱俩就在这儿聊聊罢。"
室外月光如水,映着她冰肌玉颜,更添了几分娇媚。
我虽然猜不透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但目前敌强我弱,动口不动手乃是明智之举,"不知夫人想聊些什么?"
九子龙母轻轻松开手掌,媚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霄,能和你这样一位绝世的美男子月下谈心,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我淡淡一笑,"如此明月,如此良霄,能和夫人这样的绝色佳丽月下谈心,也是在下的荣幸。"
"嗳哟哟,小兄弟不仅人美如玉,连说的话儿也是这般甜蜜动人。"九子龙母眼波流动,"将来还不知有多少红尘男女,会为君痴狂,为君心碎。"
我微笑道:"夫人过誉了。"
九子龙母螓首略偏,似羞还嗔地瞟了我一眼,"你不要老冲奴家笑好不好,你笑一笑,奴家的心就要跳上几跳。"
我闻言心中一动,暗忖此女天生媚骨,尽管武功卓绝,但是禅心定性方面的修为却不见得高明。若是这样,自己的天狐惑心术便有可趁之机?
然而转念一想,天枢神域的心魔大法同样具有摄魂之效,九子龙母此次寻仇而来,应该早就考虑过此节,她既然不惧心魔大法,天狐惑心术恐怕也难以奏效。眼下还是谨慎些为好。
"其实,你的样子笑时有笑时的好看,不笑时有不笑时的好看。"九子龙母腻声道,"奴家姓宁,贱名彩依,小兄弟你呢?"
我略一沉吟,"在下韩昱溟,昱日之昱,北溟之溟。"
九子龙母点点头,"好雅致的名字啊。公子姓韩,蓝长老姓蓝,你俩总不会是亲戚罢?"
"虽非至亲……但我是他……表弟。"
"表弟?"九子龙母眼波在我身上一溜,含笑道,"那好,姑且就当你是他表弟罢——不知韩公子想不想救你表哥呢?"

三十五、约定(下)
此话入耳,我不由得心头一紧,"多谢夫人适才对蓝大哥手下留情。"
九子龙母道:"实话跟韩公子说吧,奴家此次是来寻蓝长老晦气的。"
我眼珠一转,柔声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夫人与我大哥均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倘若双方能够尽释前嫌,化敌为友,岂不甚好。"
九子龙母淡然笑了笑,"韩公子可知我俩如何结下仇怨?"
见我摇头否定,她又问:"那韩公子知不知道奴家的来历?"
我还是摇了摇头,"在下初出茅庐,与蓝大哥也只是前日相遇。"
"这就是了……韩公子有兴趣听奴家聊聊旧事么?"
我点头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难得韩公子有此雅量,奴家自当如实相告……"九子龙母娓娓说道,"韩公子既不清楚奴家的来历,多半以前也未听过'龙潭'之名了。龙潭乃是武林中一个秘密组织的称号,该组织专以杀人为务,自创建之初历时三十余载,在江湖上亦算攒了些薄名……"
"奴家不才,身任龙潭第二代首领。依龙潭规距,奴家座下共配有九大杀手,各以神龙九子为名,大郎囚牛,二郎睚眦,三郎嘲风,四郎蒲牢,五郎狻猊,六郎霸下,七郎狴犴,八郎负质,九郎螭吻。奴家'九子龙母'之号,也是由此而来。关于这些组织中的内务之事,其余的也不便向韩公子多提……"
"至于奴家与蓝长老之间的过节,起因并不复杂……大约十年以前,有位客主通过接头人,向龙潭提出一桩买卖,愿以四万两黄金为酬礼,要我们暗杀天枢神域的门主岳无忌。"
我动容道:"四万两黄金可不是小数,价值好几十万贯,谁开得出这么
大的手笔?"
"这个问题,就请韩公子恕奴家不能作答啦——替客主的保密,乃是龙潭的行规。何况……"九子龙母歉然一笑,"买卖双方一般都是暗箱操作,倘若客主不想透露身份,我们也不会去刨根究底。"
我"哦"了一声,又听她继续说道:"天枢神域雄霸武林,高手如云,要暗杀魔门门主绝非易事,但那位客主开出的酬金极为优厚,奴家衡量再三,终究还是接下了这笔生意……"
"按那位客主要求,交货时限为三个月,这就表示,龙潭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取走岳无忌的性命。奴家深知完成这个任务的难度,所以将三郎、四郎和七郎一起派出,并预先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让三人分工协作、相互配合,务必保证行动成功……"
"并非奴家夸口,龙潭九子个个智勇双全、身怀绝技。放眼天下,尽管武功比他们高强的人不占少数,但能躲过他们暗杀的人却是寥寥无几。起初,奴家对三人此行颇具信心,然而事实证明,奴家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我轻声问道:"行动没有成功?"
"可以这么说……"九子龙母的语音不觉略显黯然,"三郎、四郎在行动中双双毕命,只有七郎负伤逃了回来,不过……他不是凭自己的能耐逃回来的,而是天枢神域为查清刺客的底细,有意放他回来的。"
"七郎一回龙潭据点,尾随其后的蓝长老,就带领秘杀组人员跟着冲了进来。当时据点内除了奴家以外,还有五郎、八郎和九郎,他们先后都死在了秘杀组的围剿之下……"
"这七郎孩儿,平时人最机灵,偏偏在关键时刻犯下这样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奴家急怒之下,一剑刺死了他……"
我心中一懔,但见九子龙母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凄苦之色,"直到后来,奴家才知道,七郎是中了天枢神域的心魔大法,思维混乱,举止失常……由于他濒临死亡,施加在他身上的术法自然解除,所以七郎断气之前神志恢复正常,并告诉了奴家一条重要消息……"
"他们三人此次行动,虽然未能当场干掉魔门门主,但也不是完全无功——在暗杀过程中,四郎临死一击,用自己的追魂绝技'飞樱吹雪'击伤了岳无忌。对龙潭九子的本事,奴家是再清楚不过,凡被四郎'飞樱吹雪'击中者,即为不治之伤,决计活不过半年……"
我忍不住道:"如此说来,你们岂不是得手了?"
九子龙母摇摇头,"那时再过两日,便是客主所定时限的期尾,三月交货的协议是无法完成了。而且,后来不知蓝长老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让岳无忌又拖了近三年才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辛翌岚对我讲述他自身经历时,也曾简略提过岳无忌壮年早逝一节,如今拿它与九子龙母的言语相互应证,我已大概得知其中的前因后果。
九子龙母接着道:"总言之,龙潭的那次行动以惨败而告终,龙潭九子痛失六子,但魔门方面也没有讨到多少便宜——门主蒙难不算,参加围剿的秘杀组人员亦是死伤甚众……"
"之后,奴家一人杀出重围,蓝长老只身追击,奴家与他奔行数里,又在一处断崖上展开恶斗,交手百余回合,奴家中了他一枚黑鳞神针,他中了奴家一枚龙牙梭,最后,我俩双双坠入了断崖下的滚滚急流中……"
"待我俩被急流冲到山脚下的浅地时,俱已筋疲力尽,同时身上毒伤发作,转眼便要一齐丧命。我俩权衡利害,只得暂时罢战,取药互治,调养精神,也就是那时候,奴家与蓝长老订下了十年之约……"
"我俩击掌盟誓,约定十年之内,双方均不得找对方寻仇滋事,如违此誓,天人共弃!并且奴家还附带答应了蓝长老一个条件:就是岳无忌身受不治之伤一事,绝不外泄!"
话至此处,九子龙母幽幽叹了口气,"奴家与蓝长老的恩恩怨怨,尽已告之。韩公子,你说这仇该怎么个报法?"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有意改言其它,"在下好像听夫人对蓝大哥提的是八万两黄金,怎么变成四万两了?"
九子龙母微微一笑,"龙潭行规,接下的生意若不能按期完成,双倍赔付。"
我听得暗暗啧舌,心想八万两黄金,亏她能赔得出来,此女真可谓手握巨资!而且由此可见,她确实是个守信重诺之人。
九子龙母道:"其实钱财还属小事,只可怜当年龙潭六子,惨遭屠戮。奴家这十年来又花了无数心血,才重新凑齐九子之数。这笔血债,总不能揭过不算罢?"
我皱起眉头,"夫人这话未免有些强词夺理。是彼方先动杀局,怎能反怪受害方出手还击!俗话说:'杀人者人亦杀之。'身为杀手,应该早有被杀的觉悟。夫人只顾追讨他们的血债,那他们亲手欠下的血债,又该向谁讨去?"
九子龙母眼珠一转,笑道:"韩公子所言甚是。像我们这种刀头舔血的营生,原不该计较过多。可是……凭韩公子三言两语,就把奴家打发了,岂不嫌太过随便?"
我度其语意,只觉她话中颇有余地,不由得眼前一亮,"那依夫人之见,又当如何?"
九子龙母嫣然一笑,"这就要看韩公子有没有诚意了。"
我忙问:"此话何解?"
九子龙母瞅着我笑吟吟的道:"只要韩公子答允替奴家做三件事,奴家与蓝长老之间的旧帐,就此一笔勾销。"
我闻言一愕,"要在下替夫人做三件事?"
"不错。"九子龙母含笑点头。
"关于这三件事的内容,夫人能否预先告之一二……"
"韩公子放心,奴家要你替我做的这三件事,虽然办理起来不太容易,却不至于强人所难……直说罢,就是想请韩公子替奴家杀一个人,取一样器物,再助奴家达成一桩心愿。"
我又是一愕,"夫人可不可以再说得明白一些,要在下杀什么人?取什么物?达成什么心愿?"
九子龙母笑道:"这可对不住啦,事关机密,奴家不便多作透露。"
我目光闪动,"如果在下不明详情,纵是现在贸然答允,将来却因力不遂心,未能替夫人办到,岂不是……"
九子龙母格格一笑,截口道:"韩公子此言足显君子坦荡,关于这点,公子大可宽心,奴家自认眼光不差——办理这三件事的最佳人选,非韩公子莫属。"
她见我尚自犹豫,又笑道:"倘若韩公子不肯,那也由得公子,奴家只好另作安排了。"
我心中一懔,生怕她再行"报仇"之举,忙道:"好,在下答允便是。"
九子龙母脸现喜色,展颜道:"既然韩公子肯为奴家出力,龙潭与天枢神域从此化敌为友,咱俩今后也亲如一家……"接着话锋一转,"不过……
口说无凭,奴家还希望公子答应奴家一个小小的要求,以作保证。"
我闻言略感不快,暗忖她当年与辛翌岚定下十年之约时,一样是口头应承,难道还有文书保人不成?此女分明是有意跟我加码。
当下说道:"夫人请讲。"
"并非奴家信不过韩公子金口一诺,只是兹事体大,奴家不得不小心些。"九子龙母柔声道,"奴家自配有一种药酒,名叫'龙涎酥',其味清洌芬醇,举世罕有,愿献与公子品尝。"
我眼皮一抬,"毒药就毒药罢,偏生取这么风雅的名字。"
九子龙母媚笑道:"韩公子说笑了,龙涎酥安神养心、强腰壮骨,对人体大有补益,只不过喝过一次之后,若次年重阳那日不再喝此酒,便会患上软骨之症,药石无救。"
我冷冷一笑,"那次年喝过之后,后年也必须喝了?"
九子龙母笑道:"正是如此。"
我沉声道:"年复一年,何日了结?"
九子龙母笑意不减,"奴家自有解法,韩公子不必担忧。"
我叹了口气,"夫人之意,要等在下办完那三件事后,才会奉上解药?"
九子龙母幽然叹息,"情非得己,望公子见谅。"
我懒得理会她的惺惺作态,将手一伸,"既是如此,就请夫人赐酒吧!"

三十六、结伴(上)
"韩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
九子龙母笑靥如花,随即朗声唤道:"九郎何在——"
余音未绝,一条人影已自对面墙头飘然而至,驻足于回廊阶下,躬身问候,"九郎在此,龙母有何吩咐?"
侧眼打量,这九郎眉目如画、相貌俊秀,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穿的也是一身黑衣。
九子龙母道:"我交由你保管的药匣,这一路打打杀杀,没被弄丢罢?"
九郎垂首回禀:"孩儿不敢,一直贴身好好收着。"
九子龙母"哦"了一声,"那就呈上来呗。"
九郎应声"是",从腰间解下褡裢,扯去外布,露出一个方形的紫檀木匣,双手捧到她身前。
九子龙母伸手接了,揭开匣盒,拎出一个八棱形的小瓷瓶,递到我面前轻轻晃了晃,"以韩公子的酒量,喝这点不成问题吧?"
我目光往瓷瓶上一扫,"这就是夫人调制的龙涎酥?"
九子龙母含笑点头,"要不要奴家亲手把盏,敬韩公子一杯?"
"不用了。"我从她手中拿过瓷瓶,拧开蜡封的瓶盖,登时嗅到一股刺鼻的辛辣之气,不禁微皱眉头,看了她一眼。
九子龙母会意,忙笑道:"此酒就是这个气味,韩公子不必多虑。"
我冷冷一笑,"但愿夫人不要错拿成辣椒酱了,不然若要在下重喝一次,在下可不答应。"说罢,将瓶口凑到唇间,仰头直灌下去。
九子龙母见我大口喝完,笑意更浓,"哟,韩公子好气魄——这龙涎酥的味道如何?"
其实,我虽未细品酒味,但浆液入口,即觉其味苦中带涩、涩中带酸,一份酒味里药味先占了九分,决非什么"清洌芬醇"的美酒。
当下把瓷瓶递还与她,"酒味好不好,那是各人见仁见智了——对夫人而言,只要能让别人乖乖就范的酒,即使味道再怪,自然也是佳酿。"
"韩公子真风趣啊。"九子龙母一面笑着,一面收起药匣,转手交给了九郎。
我轻舒口气,"现在酒入肚肠,夫人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罢?我们是不是该谈谈正事了?"
"韩公子言重啦,奴家本来就对你放心得很……"九子龙母伸手理了理鬓丝,"至于请韩公子帮忙做的那三件事嘛——奴家心中早有谋划,只不过那些事儿原打算叫八郎和九郎去办的,如今换了韩公子你这位更合适的人选,奴家也相应的要变动一些布置……"
她甜甜一笑,"所以,公子可以先放松几天,待奴家准备完毕,自当再作知会,然后依计行事。"
我怔了怔,"夫人是要在下静候消息?"
"奴家都不着急,韩公子等些时日又有何妨。"
"在下只想尽快履行对夫人的承诺。"
"欲速则不达,这三件事若是容易办完,也不敢劳驾韩公子出马了。"九子龙母笑道,"以后咱们可能会有一段相当漫长的合作期。"
我暗暗心焦,问道:"照夫人预计,在下几时能完成夫人所托?"
九子龙母略作沉吟,"快则半年,慢则……几年罢。"
我闻言眉头大皱,"要这么久?"
九子龙母吃吃笑道:"奴家也希望韩公子所花的时间越少越好,以公子这般绝世奇才,说不定数月之内便诸事告成。"
她这话一听就知道只是空头安慰,不过我既有承诺在先,又饮了对方的药酒,也容不得自己推诿,无奈地耸耸肩,"那就借夫人的吉言了。"
九子龙母眼波在我脸上转了转,柔声道:"韩公子天仙化人、潇洒不凡,奴家若再年轻几十岁,可挡不住公子一笑一颦……"
我顿起好奇,"不知夫人……夫人……"
九子龙母微微一笑,"韩公子可是想问奴家的年龄?"
见我笑笑不答,她幽幽叹了口气,"像奴家这种年龄的女人,实在不愿意和别人谈起自己的年龄了……"
我避过话题,"在下还想问问,夫人此次前来,施的什么妙法,于悄然之间,将天枢神域一干人等悉数制伏的?"
九子龙母浅浅笑道:"公子相询,奴家岂敢隐瞒……"目光一瞥侍立在侧的九郎,"九郎,就由你来告诉韩公子罢。"
我将目光随之转向九郎,但见他乍然一愣,略显慌乱的道:"哦……孩儿遵命……"
"遵命?遵什么命?"九子龙母柳眉一竖,"在我座前候令之时,你居然心不在焉?"
九郎登时失色,垂头不敢接言。
九子龙母冷哼一声,横了我一眼,忽然展颜笑了,"龙潭九子之中,除了大郎以外,就属九郎定力最好,可惜一当君面,也是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真让人又好笑又好气……刚才奴家就发现这小子不太规距,两只眼睛一直偷来瞟去……"
说到这儿,又冲九郎道:"你想看,索性让你看个够,今后你就留在韩公子身边吧。"
九郎身子一震,惶然道:"九郎知错,请龙母降罪。"
九子龙母冷眼瞅了他片刻,浅笑道:"莫非我平素待你们太过严苛,以至于好好一句话,听在你耳里就会变了味儿——既然你不愿意留在韩公子身边,那我就叫别人去罢。"
我听她说得认真,忍不住插口,"夫人想派人跟着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九子龙母悠然回答,"为今后行事方便,奴家总要在韩公子身边安排一个人,负责联络、接应一类的事宜。倘若公子有兴,不妨让他做个牵马执鞭的仆从;倘若公子嫌闲人碍眼,不妨让他做个影子保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她这话原本有理,我不好拒绝,只得点头同意。
九子龙母见我未在这些细节上与她争执,甚是高兴,"龙潭九子,俱可堪称当世奇才,还配作韩公子使唤——这次随奴家来的共有三郎、五郎、六郎和九郎四人,韩公子就在他们之中选一个吧。"
我心念一动,"那……让五郎留下吧。"
九子龙母怔了怔,"五郎?"
"是啊。"我目注九子龙母略显诧异的表情,顿了顿问道,"夫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啊……这倒不是。"九子龙母笑道,"奴家只是感到奇怪,韩公子为何会选上他?"
我淡淡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在下对交过手的人心里更有数一些。"
"龙潭九子,武功各有所长……"九子龙母嫣然道,"相信无论韩公子选上谁,都会得到一个不错的助手。"
我缓缓道:"那也要归功于夫人调教有方。"
九子龙母银铃般娇笑起来,玉颜生春,极尽媚态。
她侧身吩咐九郎,"你先通知三郎和六郎,叫他们做好撤离的准备。"接着又冲我回眸一笑,"走罢,咱俩也该去瞧瞧……你那位表哥了。"
回到东厢精舍,但见灯影分明、人物依旧。
九子龙母先我一步跨进门槛,立即上前将辛翌岚的穴道解了,笑意盈盈的道:"蓝长老,刚才老妹子只想和你开个玩笑,请你切莫放在心上。"
辛翌岚扫了我一眼,淡然道:"龙母有话就请直说。"
九子龙母笑道:"实不相瞒,经韩公子一番劝解,奴家终于领悟到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所以决定平息仇怨,从此以后,天枢神域与龙潭两家捐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辛翌岚闻言,面上却无多少喜色,稍作沉吟,"龙母如此表态,想必是要我方投桃报李了?"
九子龙母格格笑道,"历来好人难做,彼此拿出点诚意,也是理所当然。好啦,蓝长老若对老妹子的话尚存疑虑,就和韩公子再作详谈罢。"
她转头冲我腻声道:"韩公子,奴家还要交待五郎一些事情,你俩先慢慢聊着,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粉影来回晃了两晃,香风过处,倩影顿杳。而一直昏睡于软榻上五郎,也随之消失无踪。
外人一走,辛翌岚便将两道目光直视着我,沉声道:"天骄,你是不是答应了她什么?"
我听他一开口就问到点子上,苦笑着点了点头,"辛大哥猜得可真准。"
当下把此事的经过始未,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辛翌岚一言不发的听着,面色渐渐凝重,待我讲完,长长叹了口气,"天骄,是辛大哥连累了你……"
"我俩之间,还说什么谁连累了谁的。"我哂然一笑,"辛大哥为治好天骄的身子,失去了毕生修为,而天骄为搭救辛大哥,只须替别人跑腿做三件事,算来算去,都是天骄占了便宜。"
辛翌岚脸上不禁闪过一丝笑容,随即皱眉道:"今晚我与九子龙母照面之后,见她迟迟未下杀手,便隐隐感觉她可能另有所图。只是没有猜到,她居然打的是你的主意。"
他接着道:"至于她要你替她做的那三件事,虽然不知具体内容,却肯定非同寻常——按理说,尽管天枢神域目前困境未脱,但是本门所具有的人力、物力、财力仍然不可小视,倘若她直接要挟于我,将这些力量调动起来替她办事,再加上龙潭自身实力,纵是天大的难题也容易应付。然而……她只单单针对你,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
我淡淡一笑,"或许那三件事的成功关键,并不在于辛大哥看重的那几个方面;又或许九子龙母已经看出我俩关系非浅,真到了天骄需要帮忙的时候,辛大哥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辛翌岚颔首道:"这也有理。"
"其实天骄所担心的,倒不是那三件事容易不容易办到。"我靠近辛翌岚身边,压低嗓子道,"辛大哥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断肠草的药性消了?"
辛翌岚目光一闪,也放低了声音:"你……你可是想还原筠萝异香?"
我轻轻点头,"天骄正是此意,筠萝异香驱邪避毒,这龙涎酥多半也能被异香化解——虽然我答允九子龙母的事不会反悔,但也不愿意处处受她钳制。"
辛翌岚微微一笑,"你舍得又变回那副黑皮花斑的样貌?"
我瞪了他一眼,"辛大哥真当天骄要脸不要命么?"

三十七、结伴(中)
辛翌岚眼含笑意,"好像九子龙母之所以选定天骄替她办事,就是相中天骄的绝世姿容,如果檀郎色衰,她的计划岂不是全盘落空?"
"世事多变,孰能预知?"我冷冷道,"定约之时,她可没要求我必须保全容颜无损,倘若因此不能成事,责不在我!"
辛翌岚凑近我几分,低声道:"实际上,用不着清除断肠草的药性,筠萝异香也能还原。"
"噢?"我眼珠一转,"辛大哥另有妙法?"
"天骄且听辛大哥把话说完。尽管断肠草能化解筠萝异香,但这香气由你胎来带来,呼吸之间便能潜滋暗长,源源不绝,而药汁的效力不久即过,今天这杯断肠草汁顶多可以压制体香三十六个时辰!——大约三天过后,断肠草的药效即失,你身上的异香将会重新散发,只是……赎魂虫附带的征状也会随之复现……"
我听完他这番解释,七分惊喜中亦含三分忧虑,"如此说来,断肠草只能起到一时之用……并无长久之效?"
"不错。"辛翌岚颔首道,"以后天骄若有恢复容貌的需要,便可施用此法,抑制体内的筠萝异香,从而还显本色,断肠草用量愈多,药效持续的时间愈长。不过,香气一消,你就不再是百毒不浸之身。至于二者之间如何取舍,全凭你本人的意愿了。"
"能自主选择,固然很好……"我微皱眉头,"但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变来换去吧!"
"无妨,无妨。"辛翌岚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赎魂虫遗留的特质,也属于外来之物,在筠萝异香冲克之下,最多三年,即会消磨迨尽。到那时候,天骄便是一位影过留香、风华绝代的翩翩美少侠啦。"
我听他最后一句语带调侃,不禁莞尔,随即喃喃道:"三年……希望这三年的时光,不要太难熬……"
辛翌岚看了我一眼,"天骄,辛大哥还想和你说个事。"
"何事?"
"先前辛大哥托你照看姚烨之事……就此作罢。"
"哦!辛大哥是否认为天骄自身难保,已经没能力再照看别人了?"
辛翌岚叹了口气,"以你目前的境况,确实不宜再受拖累。"
我含笑问道:"难不成在辛大哥眼里,天骄竟是如此无用?"
"天骄,你明明知道辛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我截口道:"既然辛大哥别无它意,那此事就按原先说好的办吧。"
辛翌岚默然注视我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我对他报以温馨一笑,接着道:"辛大哥,我准备天亮之后动身上路,翌日一别,我俩又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啦……"
辛翌岚愣了愣,"为何这般急?"
"不算急啦。"我淡淡一笑,"俗话说:'宁可人赶事,莫教事赶人。'反正你我是注定当不了闲客的,不如抢早谋划。"
"既是实情如此,大哥也不虚留。"辛翌岚喟然道,"不过,辛大哥还可以利用剩下的半晚时间,和你促膝长谈。"
我笑应道:"天骄求之不得。"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步履声响。转头望去,只见五郎肃立门口,欠身作揖,"小人见过韩公子。"
"阁下勿须多礼。"我又打量了他一眼,"贵上呢?"
五郎恭声道:"不敢当,公子称呼小人'五郎'即可。启禀公子,敝上业已带领从者离开此地。"
听闻九子龙母竟然就此离去,我不禁微微一怔,"贵上临行之前,想必已把某些事情,对你详细交待过了吧?"
五郎道:"是。敝上特命小人留侍公子身侧,以供驱策。"
辛翌岚上前两步,"那现在本门弟子的情况如何?"
五郎道:"敝上诚心和解,自然会保证长老属下人等秋毫无伤,若是长老放心不下,小人可以带长老前往探视。"
辛翌岚脸色一沉,"他们还无法自由行动?"
五郎道:"由于贵方人多口杂,敝上担心倘若一时解释不清,双方极有可能发生冲突,为免节外生枝,所以没有解开他们的穴道。"
辛翌岚面无表情,拂袖道:"请阁下带路。"
五郎口中应"是",却不挪动脚步,只将目光向我瞟来,意存请示。
我冲辛翌岚道:"蓝大哥,你和他去罢,我想歇一会儿。"
辛翌岚点点头,"那好,我去去就回。"
五郎见我发话,欠身道:"请蓝长老移步。"然后,引着辛翌岚出门去了。
眼见独处无事,我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
约莫打坐了半个更次,但觉精神渐长,疲劳渐消,而体内真气回转,一分分内力缓缓储入气海,只是功力累积到一定数额之后,便不再增长。
我心知这是自身内功受徐沧海"归元聚冥"的影响,也不见怪,又将真气运行一个小周天后,吐气收功。
起身下得榻来,环顾室内,当目光落到香案上那面圆镜时,忽然心中一动:迄今为止,我还未见过自己恢复容貌后的模样,现在正好照照镜子!
一念甫毕,我上前拿起了圆镜,走到光亮处,对着镜子先正面端详了数眼,接着调整角度,左右俯仰各照了几照。
过得片刻,我深深叹了口气,一回头,只见辛翌岚静静站在身后——自己照镜子时太过专注,竟然没有察觉他是何时来的。
"辛大哥回来了。"
辛翌岚含笑点头,跟着道,"刚回来就看见你对着镜子叹气,莫非天骄发现自己样子变了?"
"没有啊……还不是和从前一个样子。"我轻轻捋起鬓畔一缕发丝,"呵,连满头的白发也都乌黑如新了。"
"那你为何叹气?"
"我所感叹的是,自己曾经那样强烈的期盼着能够恢复容貌,但这一刻真正来临之后,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辛翌岚笑道:"佛祖曾曰,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说到如何把握好得与未得之间的心态,就凭各人的感悟了。"
我搁下镜子,转问道:"其他人都还好罢?"
"全都安然无恙。"辛翌岚顿了顿,"本来梦羽想来找你的,被我拦下了。"
我"嗯"了一声,"那个五郎呢?"
"他知道你我今晚还有些话要说,所以暂且避开,估计天亮时分会再来与你碰头。"
"他倒识趣。"我剔亮灯芯,"辛大哥,咱俩坐下慢慢聊吧……"
…………
话尽道别之时,不觉东方破晓。
推开门,五郎已候在滴水檐下,冲我躬身作揖,然后缓步跟在我身侧。
辛翌岚陪我二人来到药铺外,只见一辆篷车停于街边,而车旁站着的一男一女竟是岳梦羽与百合。
我略略一怔,随即微笑迎上,"少门主,百合姑娘,劳烦两位相送。"
两人视线触及我面容的一刹那,双双愣住,呆望半晌,百合方细声细气的道:"你……你是……韩先生?"
我淡然一笑,"如假包换。"
百合粉颈轻垂,"原来……原来这才是先生的本貌……婢子……婢子……"她语音越说越低,说到一半,哑然而止。
"姑娘猜错啦。"我轻轻摇头,"现在这张脸,是我易容后的样子。"
百合闻言一震,又抬头仔细瞧了瞧,神色惊疑不定。
我转身对辛翌岚道:"蓝大哥,这车马可是你为我准备的?"
辛翌岚缓缓点头,"江湖多风雨,希望大哥这点心意,能够在你将来的行程当中,起到些许作用。"
我伸手挑起车前的湘妃竹帘,展眼一看,车内物什包裹着实不少,然而最显眼的,还属斜靠在横座上的一个活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姚烨!但见他神情木然,坐姿僵硬,无疑是被封了穴道。
我放下车帘,回首笑道:"看来蓝大哥把东西都预备齐全了。"跟着踏上车辕,"蓝大哥,少门主,百合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辛翌岚又点了点头,"一路顺风,恕不远送。"
在我们说话之际,五郎早已坐上驾手的位置。我冲他一扬下鄂,"你去车里歇着,我来赶车。"
五郎忙道:"这如何使得,小人奉命作公子长随,像这些鞍前马后的工作,乃是小人份内之事。
我笑了笑,说道:"你双腕初愈未久,纵有妙手接骨、灵药治伤,月余之内也不宜沾使力的活儿,先休养几日再说吧。"
五郎面色一震,低声道:"多谢公子,赶车花不了多少气力,还是让小人来好些。"
我还未回答,忽听岳梦羽插口道:"二位不必谦让,这车夫先由我来当罢。"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俱都转到了这位魔门少主身上。只见他神色淡定,朝辛翌岚敛首道:"师父,梦羽想再送韩公子一程。"
——以前听他"昱溟"、"昱溟"叫惯了,这还是他头一次称呼我为"韩公子"。
辛翌岚略一沉默,轻轻叹了口气,"你去吧——"
岳梦羽听罢,径直跨上车来,一手拎起马鞭,"二位都到车里歇着吧,就让不才聊尽待客之礼。"
我瞧他态度冷肃从容,心里反觉得怪异,又不好拂其心意,道了句"有劳",打帘进了车厢。
五郎淡淡瞥了岳梦羽一眼,将缰绳转递到他手上,也退入厢内。
我不知道岳梦羽以前有没有赶过马车,不过他技术还算上佳,腕不扬,肘不抬,一条马鞭甩得笔直、伸缩如电,颇显内家功夫。
自驾车开始,岳梦羽就只问过一次话,短短两个字——"上哪?"
而我除了答了声"往南走"以外,也没有说过其它言语。五郎则一直默然坐在车厢一角,半眯着眼睛养神。
车马奔行良久,亦不见岳梦羽有返回的意图,我不知他送行究竟要送出多远,于是决定和车上另一位同乘者打打交道。
姚烨就坐在我对面,虽然他口不能言,身不动动,但一双眼睛却没闲着,将我和五郎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十遍,并且对我观察尤其仔细,从他那不断变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对我容貌上的改变极为惊诧。
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双眸中还隐隐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落寞之情,就如同一个登山者费尽力气攀上峰顶之时,却发现前面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
说实话,迷离的眼波配上秀美的容貌,使他显得十分娇艳动人,若说九子龙母的媚态是天性所成,那他的媚态便是专业展现,尽管他是男儿之身,却绝对有充当"红颜祸水"的资格。
——要把这样一个"尤物"带着身边,我就该琢磨琢磨如何管教了。

三十八、结伴(下)
心里计较停当,我出手解开了姚烨的哑穴,凝声道:"咱俩又见面了。"
姚烨清了清嗓子,"你是……韩昱溟?"
见我略略点头,他抽了口气,"你的脸……"
"易容术而已。"我淡淡接口,"据说你是这方面的能手,用不着我再多费口舌了吧。"
姚烨定定看着我,摇了摇头,"不对,这不是易容术!这应该是你的本来面目……"他的眼里忽然闪动起异样的光彩,"你原来那副相貌,才是易容后的样子!"
我双眉一轩,视线冷冷向他扫去。
姚烨见我目光中冷意慑人,呐呐住口。
过了半晌,我缓缓道:"希望你以后记住——最好莫要反驳我说的话!"
姚烨微微一怔,"你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冷冷一笑,继续道:"而且你还要记住——未经我的允许,不得妄发一言,不得妄行一步,不得妄做一事!"
姚烨一时还没弄懂我意图,神色既有些惊讶,又有些茫然,"为什么?"
我略略昂首,一字字道:"因为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会遵守一个奴隶应守的本份。"
"奴隶?"姚烨面色一变,"谁是谁的奴隶?"
"你就是我的奴隶!"我冷冷道,"这样说够明白了吧!"
姚烨闻言愣住,"你……你凭什么?"
我淡淡瞟了他一眼,"凭我高兴。"
姚烨面上终于泛起怒容,"韩昱溟,你究竟什么意思!"
"一个奴隶,怎么对自己主人说话这样没规距!"我面色一寒,"念你初犯,我可以原谅你一次,但也只原谅你这一次,下次你若再敢直呼自己主人的姓名,再敢出言无状,我就给你点厉害尝尝。"
姚烨脸色发青,"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他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脆响,颊上早重重吃了我一记耳光,一张雪白的脸蛋登时显出几条淡红的指痕。
姚烨惊怒交集,嘶声道:"你这混——"
可惜他"混"字刚一出口,"啪啪"两声响过,脸上又被我左右开弓的掴了两个耳括子。
姚烨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但嘴唇紧咬,不敢吱声了。
"你恨我,我就怕了?"我冷哼道,"劝你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儿,惹得我心里不痛快,说不定挖了你的眼珠子。"
姚烨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慢慢呼出,"我如今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随尊便,可像你等折辱人的手段,不是英雄好汉所为。"
"好啊,你倒给我讲起江湖道义来了。"我眼皮一抬,"首先,我没打算当什么英雄好汉,你也并非什么正统出身,少跟我提那些侠客义士的条条框框;其次,从今往后你的事大到生老病死、小到吃饭睡觉,一切都由我说了算,如果你胆子够大,不妨试试忤逆我的意愿会有怎样的后果。"
姚烨咬牙道:"你……你真要我……当你的仆从?"
"当仆从你还不够资格——你只是我的奴隶。"我顺手朝旁边的五郎一指,"看见没有?他才是我的仆从,以后,我的话你固然要遵领,倘若他有所差谴,你也得一五一十的照办。"
姚烨胸口起伏,似在极力压制怒气,"你……你……"
我瞪着他道,"怎么还没学乖,一直'你'啊'你'的像话吗?"
姚烨被我拿眼一瞪,不由得脖子向后一缩。
我板着脸道:"你应该尊称我为'主人',懂了么?"
姚烨颓然点了点头。
我沉声道:"只点头不算,要说话。"
姚烨嘴唇哆嗦,"是,主人。"
"这还差不多……"我眼睛向五郎一睇,"那他呢?"
姚烨道:"他……他……"
我知他说不出个名堂,截口道:"你可以叫他五哥。"
"五哥……"姚烨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来。
从一开始,五郎就背靠厢壁坐在车内一角,任由我俩对话打骂,不闻不问,连姿势都未曾变过。直到姚烨叫了他一声"五哥",方侧首向我望来,待我对他使了个"勿须理睬"的眼色后,又安坐如初。
"身为男子汉大丈夫,长得像个大姑娘也就算了,怎么性格也像个女人,遇上丁点挫折,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别以为你仗着生有几分姿色,又练了点媚惑人心的功夫,就有多么了不起,若不是瞧在你死去的姐姐和蓝长老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管你呢。"
姚烨忍泪道:"我……我身份低贱、才智平庸……实在……实在不堪主人驱策……"
"你就直说不想当我的奴隶得啦。"我不屑地笑了笑,"可惜这事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你也不必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这个当主人的虽然脾气不太好,规距比较严,但是一不会叫你去杀人放火,二不会叫你去出卖色相,三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并且管吃管穿,管用管住,若有谁对你不利,还要替你消灾挡难,你又哪点吃亏了?"
姚烨低着头道:"主人厚爱,恐怕……恐怕小的福命太薄,消受不起……"
"受得起你要受,受不起你也要受。"我冷冷说道,"除了跟着我,你以为还有别的出路?经过前晚之事,你已夹在天枢神域和血衣教中间,两边不是人了。天下最难缠的两大邪派,都把你视为祸害,欲除之而后快!你与其一辈子躲躲藏藏,还不如安安份份当我的奴隶。"
我话中不乏夸张之处,然而姚烨只道实情如此,面色更是惨淡。
"你……"他刚说出个"你"字,忽见我眉尖一挑,急忙改口,"主人……也未必对付得了他们……"
"或许罢。"我漫不经意的道,"你也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尽管咱俩亦算稍微沾点亲、带点故,可我一向天性凉薄,旁人的死活,顾得上时便顾,顾不上时便不顾。"
姚烨听了这番话,神情反倒放松了些,"我一切都依主人便是了。"
"你明白就好。"我似笑非笑的道,"想必你已经清楚,我惩罚起人来可是不留情面的——对非常人物就要采取非常手段,谁叫你天生一副祸国殃民的容貌,若你不知自律,这一路上铁定招蜂引蝶、麻烦不断。"
姚烨目光下垂,小声嘟囔,"长相祸国殃民的,又不止我一个……"
他语音虽轻,却没能混过我的耳力,我脸一沉,"你说什么?"
便在此时,拉车的健马突然一声长嘶,紧接着,车身猛地一震,马车停了下来。
车内三人俱是一惊,我隔着湘妃竹帘向前面一瞧,岳梦羽已从驾手的位置上凌空掠起,半空中转了个小圈,稳稳落在车前。
但见他举起右手,亮出食中二指夹住一枚铜钱,沉声喝道:"阻路的是哪一路的朋友?"
略顿了顿,他抬首望向道旁的一株大树,"朋友有胆子出手,却没胆子露面么?既是如此,原物奉还——"
话音刚落,一扬腕,铜钱直射入树冠枝叶之中。
姚烨在车厢里无法挪动身子,留神听见外面的动静后,喃喃道:"天下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太平了,这些拦路打劫的青天白日里跑出来揽活,不过遇上我们,也算他们时运不济,这生意恐怕今天就干到头啦。"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定的规距,你全当耳边风,是不是?"
姚烨面色一凝,赶紧闭上了嘴。
再瞧外头,只见一个白衣人从树上飘身落下,站在岳梦羽前方丈许处,朗声道:"在下并无歹意,只是今早无意瞅见少门主驾车出行,因在下有一事相询,故冒昧拦驾。"
"原来是你。"岳梦羽冷笑道,"手下败将,胆子倒不小。"
那白衣人道:"少门主神技绝世,在下自愧不如,又承前番之义,实不该再来叼扰,无奈事关师门遗命,在下只得厚颜求教。"
岳梦羽冷哼一声,"你表面恭维我'神技绝世',实际上是讽刺我用旁门左道之术取胜,对不对?你也不必承我的情,若不是他一力斡旋,你们几个早见阎王爷去了。"
那白衣人声音略显急迫,"那少门主能否告之他的下落?"
岳梦羽道:"阁下上次栽在本门七大绝技之下,一定挺不服气罢。那好,现在你我就凭真功夫再比试比试,若你胜过得我,区区自当奉告。"
语声未歇,人已纵身扑上,和白衣人打作一团。
我早由对方掷发铜钱的功力猜出,拦路之人绝非劫匪一流,待见闻来者音容,不由得心口一跳。
——这人不仅岳梦羽认识,与我更有些渊源,他便是徐沧海座下弟子之一的宇文辰锋!没料到分别三日后,仍被他寻着了。
五郎将身子向我挪近了些,低声道:"公子,周围可能伏有来者同堂,让小人出去查看查看。"
"不必啦。"我吁了口气,"拦路的是我熟人。"
五郎目光中闪过一丝讶然,却未多问。
我望着车外,皱眉道:"少门主出手还真卖力啊,再打下去,双方恐怕非得性命相搏不可。"
当下掀起竹帘,下车喊道:"二位请住手——"
宇文辰锋听到我的喊声,偏头朝我这方一顾,跟着微微一怔。岳梦羽趁他分神之际身法略滞,斜掌劈向他面门,力道竟是极强。
宇文辰锋侧身错步,险险避开,正欲说话,岳梦羽却不待他开口,纵身抢上,右掌如刀斩向他胸肋,左拳如锤击向他下腹。宇文辰锋见对方出招凶狠,不愿与他硬拼,闪身后跃。但岳梦羽不依不挠,随身跟进,双手上下交错,急攻而至。
我眼见岳梦羽缠斗不休,并且招招不离宇文辰锋的要害,于是疾掠上前,插在二人之间,瞅准岳梦羽一掌来势,伸指在他肘底一拂。
岳梦羽轻哼一声,飞身退出两丈之外,瞪着我冷冷道:"你宁肯帮他,也不愿助我?"

三十九、重逢
我瞧他面沉如水,神色似怒还怨,心知他动性有因,和颜答道:"我只是想让你俩住手。"
岳梦羽愤愤道:"想让我们住手,你为何偏要针对我出招?"
我淡淡道:"因为不肯住手的是你,而不是他。"
岳梦羽冷然一笑,"莫非你怕他伤在我手里?"
我注视着这位魔门少主,沉声道:"我知道少门主的武功不错,但少门主若要找人动手,就应该分清时间、场合,更应该选准对象。"
"选准对象?"岳梦羽瞥了宇文辰锋一眼,"我不能找他动手?"
我没有答话,仍旧凝视着他——有时沉默本生就是一种回答。
岳梦羽已明其意,厉声道:"为什么不能?"
我缓缓道:"因你曾经立过魔誓,若寻回血如意,就绝不加害韩昱溟、宇文辰锋、凌慕河、沈珏、杜长青、易杰这六个人。"
岳梦羽闻言一愕,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渐渐放松了肢体,他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也随之一分分褪去。
稳住了岳梦羽,我侧身面向宇文辰锋,"小锋……"
小锋屏息看了我半晌,"韩……韩先生。"
"许久不见,你好像清减了些。"我微微一笑,"想必这些日子,你为我的事费了不少心吧?"
小锋敛首道:"小锋无能,未能护得先生周全,实感惭愧。"
"可别这么说,害你白白担心一场,真是过意不去。"我转头望了望岳梦羽,"当日分别之后,少门主便邀我到他府上作客,几天相处下来,我二人不仅冰释前嫌,而且已结为好友……"
小锋一愣,神情将信将疑。
我笑了笑,"如今主人肃客,亲自驾车送行,没料到又会在途中碰上你——对啦,你那两位师兄弟呢?"
小锋道:"云师兄放心不下杜兄和易家三少爷,三日前动身跟去易家庄了;珏师弟……珏师弟这会儿大概还在东边一带……"
"咦?——他没回沈家庄?"
"珏师弟十分担心先生的安危,所以这几天一直四处奔走,联络了此地附近几位沈家故交,请他们出力帮忙打探先生的下落。昨日收到消息,听闻东边一带出现……魔门中人的行踪,便即刻赶了过去。"
小锋虽然只说沈珏如何如何,但我瞧他面色憔悴、双目布满血丝,显然是为找寻我,连日来都未好好休息,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那劳烦你回去给他报一声平安,并代我向他致谢。"我顿了顿,又道,"就说二位的高义,韩某自当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缘,必会图报。"
小锋听出我话里的弦外之音,轻轻呼了口气,"恐怕小锋无法当面转达先生的谢意了。"
我微笑道:"难道你有什么不便之处?"
小锋道:"因为小锋不敢违背先师的遗命。"
"你……"我微微拧起眉头,"你又要来那一套?"
小锋恭声道:"不离座前,不违天道是小锋在先师临终时许下的诺言,请先生不要……"
"不要让你为难,是不是?"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翻来覆去就会说这几句——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却让我很为难?"
"先生因何为难?"
"我独来独往惯了……"刚起个了头,忽然想起自己已收了一个"仆从"、一个"奴隶",这个理由实在不妥,即刻住口。
低头寻思:自己之所以不情愿小锋跟在身边,固然与自身性格有关,然而主要原因却是因为他是徐沧海的徒弟。
——尽管实际上,徐老头对我的所作所为还算不上"丧尽天良",但要我体会、谅解他的"良苦用心"是完全不可能的。对于他临死前硬塞给我的这个徒儿,我既存戒备之心,又有迁恨之意。
客观地说,小锋是个很不错的男儿。人品、武功、才智、学识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只不过这小子心有城府、本意难测,不得不防。
可转念想来,九子龙母派给我的五郎,辛翌岚托给我的姚烨,均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即使再加上这个跟班,情况也坏不到哪儿去。无论他们各人居心如何,既然送上门来,不妨借机让他们为己出力。
当下含笑道,"你口口声声'不离座前,不违天道',当年你师父也曾和我三年论道,单依他的观点,天道引申下来便是仁义道德、伦理纲常那些东西。我这会儿也不想和你辩解什么'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或者什么'天道暇,人道迩',我只问你,倘若我欲行有违天道之事,你将如何?倘若我命你去做有违天道之事,你又将如何?"
小锋见我忽展笑颜,瞧得呆了一呆,"这……我……"
"这些问题难道你以前根本没有考虑过?——那你现在考虑还来得及,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等你想清楚以后,再决定要不要跟随我罢。"
小锋怔了怔,嘴唇微启,我忙拦住了他的话头,"你用不着立即回答我,等你把所有事情思虑周全后,再说不迟。"
小锋缓缓点了点头,双睑轻垂,默然沉思。
我转身走到岳梦羽面前,"少门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岳梦羽冷冷接道:"有这么多人护卫你,自然不需要岳某多事了。"
我淡然一笑,"他们可不能与少门主相提并论……"
见岳梦羽绷紧了面皮,我接着说道:"我把他们当作跟班,而把少门主当作朋友。"
岳梦羽闻言怔住,冷冰冰的面孔犹如春风解冻,眼眸中也泛起一阵暖意,"昱溟……对不起……"
我微笑道:"离别之际,少门主怎么不说点'一路顺风'、'愿君平安'之类的话儿?"
"我……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他的胳膊刚抬起半尺,便缩了回去,似乎想拉起我的手,却又不敢。
"正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咱俩去那边谈谈吧。"
听到我这句话,岳梦羽眼睛一亮,连忙随我走到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
我停住脚步,"少门主,你我虽然相识不过数日,但也算历经生死、患难与共,能与你这样的当世俊杰结为好友,实在是我的荣幸。"
"不,不——"岳梦羽歉然道,"是我行事卤莽,把你无端牵扯入本门的恩怨纠葛之中,以致你迭遇凶险,昱溟……你不会怪我吧?"
我轻轻摇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本难料,又怪得到谁的头上?"略略停顿,继续道,"况且,若没有这段机缘,我就不会这么快与蓝大哥相遇,也就无人来替我化解心结、治愈恶疾……总的来说,我更应该感激你才是……"
"对了,昱溟你……你的容貌……"
我展颜一笑,"我的容貌是不是变得光妍些了?"
"何止光妍……"岳梦羽感到眩目般地阖上眼帘,复又睁开,"绝世独卓,倾国倾城!"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这词可是形容女子的。"
"我……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岳梦羽呐呐道,"我只是觉得……任何人都无法抗拒你那种非凡的魅力……"
"那倒未必。"我横了他一眼,"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的贪杯好酒、有的嗜赌如命,有的见钱眼开,有的渴求权势,各人心里各有所愿,并不见得每个人都喜欢美女的,更何况男色。同理,古往今来的君王们,真正宁舍江山不舍美人者,又有几人?"
"话可不能这么说,君王年年有,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是好几百年才出一两个,大多数皇帝们想用江山换美人还捞不到机会呢。"
"少门主的歪理还真不少。"我笑了笑,"别把话题扯远了,如果你对我容貌的改变感到好奇——这事解释起来可费劲得很,将来有机会,你还是请蓝长老为你解答吧。"
岳梦羽略显失望地"嗯"了一声。
我话锋一转,"少门主,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岳梦羽道:"好!"
我微微一笑,"怎么我还未说明是什么事,你就一口答应了?"
岳梦羽道:"只要是昱溟所求,我无不应允。"
"你倒信得过我不会漫天要价。"我暗自苦笑,正色道:"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是希望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地侍奉蓝长老。"
岳梦羽概然道:"这是自然之事,蓝长老乃本门砥柱,并且是梦羽的授业恩师,我定当尽心竭力侍奉他老人家。"
我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道,蓝长老已经失去内力了?"
"失去内力?"岳梦羽矍然一惊,"他老人家……"
"蓝长老为了治好我的内伤,耗尽了他的毕生修为。"我脸色一黯,"这事就发生在昨天下午,当时他对你们说法是练功岔气……"跟着,简略叙述了一遍大致的经过。
岳梦羽面色凝重,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深吸口气,一字字道:"就算我舍弃性命,也会护他万全!"
"那我就把蓝大哥拜托给你了。"说罢,长揖到地。
岳梦羽急忙伸手相扶,但他指头刚触及我臂肘,我潜运内力,臂上暗劲倏发,登时将他手掌弹开,直至礼全,才站直腰身。
——虽然辛翌岚曾提醒过自己,非到必要之时,不可随意行功导气,但此礼是为辛翌岚而施,我必须尽到心意。
"昱溟你功力充沛、收发由心,看来蓝长老已经彻底治好你的内伤了。"岳梦羽言笑晏晏,但笑容中隐隐透出一丝苦涩,"如果为你治伤的人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用毕生修为换得你身体康复……"
我轻轻点头,望着他那英俊的面容,诚朴的表情,眼眶竟有些发热。
——为什么最近自己感动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昱溟,我……"岳梦羽欲言又止,幽幽叹了口气,"此次本门因你而逃过大劫——这份恩德,天枢神域上上下下将铭感五内。"
我淡淡一笑,正欲开口,岳梦羽已抢着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此乃我肺腑之言,请韩公子受我一拜。"
说着,撩起衣衫下摆,叩首而拜。
我急忙还礼,只见他站起身来,喟然道:"昱溟,我走之后,你要多多保重了。"
我柔声道:"也请少门主多多保重。"
岳梦羽深深看了我一眼,"假若日后有缘——"说到一半,似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冲我一拱手,展开轻功纵身而去。
我目光在他白影消失之处停留了好一会儿,喃喃续道:"假若日后有缘,你我自会重逢……"

四十、同行
慢步走回马车旁,只见五郎已下车相候。我冲他略略颔首,示意无事。这时小锋迎上前来,"先生。"
我轻侧过脸,"考虑清楚了?"小锋躬身作揖,"晚辈决定随侍先生身侧。"
"是么……"他这回答倒在我意料之中,"方才我所提的那几个问题,想必你也思索出答案了?"
"是。""那就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听听——"
小锋深吸口气,"只要晚辈在先生身边一日,定会全力阻止先生做出有违天道之事!"
"噢?"我微剔双眉,"你确信自己有这个本事?"小锋凝声道:"事在人为!"我沉下脸来,"看来你不安心只作个随从,还打算当个监察了?"
小锋神色不变,"不敢,晚辈只是遵从师命。"
我朝他冷冷瞪视良久,忽的悠然一笑,"虽然宇文少侠的话不怎么中听,但所讲的总归是实话——对说实话的人,我素来十分欣赏——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以后就好好跟随我罢。"
小锋怔了怔,面上不禁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没料到我的态度会突然来了个大转弯。
趁他愣神之际,我转身踏上马车,回眸笑道:"还傻站在那儿干嘛,没看见这里正缺一个车夫么?"小锋忙应了一声,待我和五郎跨进车厢后,迅速坐到了驾手的位置上,"请问先生欲往何处?"
"你有什么法子可以联络到沈珏?"
"珏师弟么……我原本和他约好,今日下午回金鼎镖局会合。"
"金鼎镖局?"
"嗯。金鼎镖局是营州府最大的镖局,该镖局的赵总镖头与沈家、以及河师兄的叔父——即太平镖局的总当家,都有些交情。赵总镖头也是这次应珏师弟所求,出力打探先生下落的帮忙者之一。"
"金鼎镖局可是开在营州城内?""是。""营州城离此地还有多远?""顺着官道,南行六十里便是营州城。"
"那我们先去一趟金鼎镖局吧。"
"先生打算……"
"于情于礼,我总该去跟你那位珏师弟当面道声谢。"我叹了口气,"反正营州也是咱们必经之路。"晌午时分,马车驶入了营州城。
营州乃是关东通往中原的要道,商货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市肆繁盛。
我暗忖自己一行人个个打眼,还是尽量避免与江湖人士碰头为好,于是吩咐小锋将马车驾到城里离金鼎镖局较近的一家客栈,暂作安顿。马车刚停在客栈门口,迎客的夥计早满脸堆笑的跑上前来,"呦,客官路上辛苦了,请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小锋收起马鞭,"先给我们准备一桌饭菜,再安排四间上房。"
那夥计一面笑呵呵的应了,一面招呼杂役将马车牵到后院。
待我、姚烨、五郎陆续从车里出来时,那夥计标准式的职业笑容便有些走样,眼神也有些发直。不过他发怵归发怵,倒没忘记自己的本份工作,点头哈腰地领着我们登上二楼,选了一张靠窗的位置,又问客官要什么酒、要什么菜。
正问着,一个店小二提着茶壶快步走了过来,"小张娃儿,别在这儿瞎搅和,还不到门口照应着。"支开那夥计,店小二手脚伶俐地为我们倒水沏茶,笑道:"爷们爱吃甚么?小店虽然不是大酒楼,师傅的手艺却很了得,各地风味的菜品都会烧几道。"
小锋点了几道当地名菜,那店小二忙不迭地报菜去了。我扫了小锋、姚烨、五郎一眼,此刻同桌而坐,三个跟班才算正式照面。大概他们均属性格内敛之人,尽管彼此好奇,却无人出言相询,而且表面上都维持着安然随和的神态。
我端起茶怀呷了一口,"你们三个光用眼睛你瞄我、我瞄你,是瞄不出对方底细的。为今后相处方便,我来给大伙相互引见一下——"
"坐在我对面这位,姓宇文,名辰锋,是沧海居士的二徒弟。"
小锋应声站起,向五郎、姚烨拱手一揖。
"坐在我左方这位,叫五郎,是龙潭九子之一。"五郎也离座向其余二人施礼致意。的"坐在我右方这位,姓姚名烨,以前是血衣教的血衣使者,现在已脱离血衣教——为防不测,大家以后叫他阿姚就成。"
姚烨听我点到他,款款起身,忽然脚跟一软,歪身便倒。
小锋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姚烨身子软洋洋靠在小锋臂膀上,"对不起……我穴道被封得太久了,气血有些凝缓,突然站起来就……"他咬了咬嘴唇,"多谢宇文公子。"
"不客气。"小锋柔柔一笑,扶他重新坐好。
我瞥了姚烨一眼,似笑非笑,"你的身子骨不要紧吧?"
姚烨不敢与我目光相接,"我没事,多谢主人关心。"
"有事就直说,可不要逞强——"我从怀内掏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棕色药丸,托在掌心里送到他面前,"我这里恰好有颗补身益神的药丸,送给你服下罢。"
姚烨望着我手中的药丸,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不……不用了。"
我直视他道:"你的气色这么差,不吃一颗补补元气怎么行?"
姚烨勉强笑道:"真的……不用了,我真的没有事。"
我板起面孔,"你敢拒绝我的好意?"
姚烨笑容的已在发苦,"我……只是……"
我冷冷接道:"只是害怕药丸有毒,对吧?"
姚烨面颊发白,长吁了一口气,接着伸手拿起我掌中药丸,投入口中。
我满意地笑了笑,"这才是听话好奴隶。"
姚烨低眉顺眼的道:"谢主人赐药。"
我淡淡道:"主人对你种种恩德,但愿你好生记着。"
我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相信姚烨亦明白其中的警告之意。
转眼看向在座的另外两位:五郎神情平静如常,仿佛根本没把刚才这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而小锋的脸上却微带不豫之色。
"你们既然已经相互认识了,以后大伙在一起就要好好相处。三位来历都不简单,而且均算跑惯江湖的人了,外头人前人后的,哪些话讲得,哪些话讲不得,应该用不着我再行嘱咐了吧。"
"还有一点需要提醒二位……"我瞅着小锋、五郎幽幽说道,"你俩最好少和阿姚亲近些——销魂功的滋味,可不是每个人都尝得起的。"
下一会,菜品逐一送上桌来,这店里厨师的手艺还算过得去,所烧之菜果然别具风味。
正值中午用餐的时段,二楼上食客骤增不少,而食客们无一例外对我们这桌"青眼有加",或明观、或暗窥,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扫向这边。
众人瞪视之下,大伙渐渐感觉不太自在,后来五郎唤来店小二,叫他把两侧的折叠围屏拉开,才将左右邻桌的目光遮挡去大半,至于对面那头,横竖隔着七八丈的井阑,距离太远影响有限。
安定下来,我暗自寻思:如此引入注目实非好事,小锋和五郎还罢了,自己和姚烨却需改扮一下外貌,至少拿个斗笠什么的稍作遮掩也好。
吃完饭,我吩咐小锋,"你这会儿去金鼎镖局看看,沈珏回到镖局没有——若人在,请他来客栈相见,若人不在,你就在镖局里等他回来,然后再和他一起过来。"
见小锋尚有些迟疑,我直言道:"叫你去,只是因为我不想和外人过多接触。我既然答应让你留在身边,就不会食言,难道你还怕我趁机溜了不成?"
小锋连忙应承,起身去了。
我又招店小二过来,命他收拾碗筷,另沏了一壶好茶来,自己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地观望街头,姚烨与五郎仍在座上陪着。
闲坐多时,忽听楼下吵嚷起来,而且越吵越凶,跟着传出叱骂厮打之声。楼上不少食客涌到井阑边上,探头朝楼下张望。
我现在没有看热闹的心情,只希望这场风波快点平息,莫再打扰这里的清静。可惜偏偏事与愿违,不一会儿,桌椅翻倒声,碗碟摔破声,怒吼声,尖叫声响作一团,并且楼梯上人头攒动,斗殴之人竟打到二楼来了。楼上食客们唯恐避祸不及,纷纷躲让。其中有人走得急了,"哐铛"一声碰倒了左侧那扇围屏。
先前围屏挡着,我还看不见那边的情形如何,围屏一倒,打斗场景立即映入眼帘。
只见七八个彪形大汉正将两人堵在楼上一角,被围者是两个少年男子,一人口中大声喝骂,右手拎着一根木棍,作势来回挥动,阻击大汉们近身,另一人被他左手搂住,战战兢兢地依在他怀里。
大汉们一面威吓不止,一面侍机出击,但那持棍少年十分机警,时刻留意着对方一举一动,先后有三个汉子扑上前去,都被他挥棍打退,其中一个虬髯大汉腮邦上吃了一棍,疼得杀猪般的大叫起来,叫声虽高,语音却甚为含糊,也不知是不是被打掉了牙齿。
我瞧了两眼,已从那持棍少年挥棍的手法上,看出他练过点粗浅功夫,而那些大汉则完全是庄丁护院之流的把式,单打独斗俱不是那持棍少年的对手,然而他力单势薄,左手又搂着一个人,迟早免不了落败。少顷,又有三个大汉同时从三方抢上,意图要那持棍少年几面不能皆顾。孰知那持棍少年手中木棍横扫,竟使出一招"铁锁横江",招式虽不纯熟,但攻势凶猛,三个大汉中有两人退慢了一步,结果一中胸口,一中胁下,连声呼痛叫骂。如此一来,大汉们既不敢贸然抢攻,那两名少年也无法逃脱,双方形成对峙的局面。
大汉中一位马脸汉子道:"崔家小子,你到底交不交人?"
那持棍少年大声道:"不交!我绝不会把弟弟交给你们。"
马脸汉子道:"我们怕令弟有所损伤,因此一直没抄家伙,你若再不识相,可别怪我们无情。"
那持棍少年道:"我这个当哥哥,断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弟弟掉进火坑。你们要他一个良家子弟,去干那等陪酒卖笑的勾当,良心何安?公理何在?"
"公理?"马脸汉子冷哼道,"你老爹欠我们坊主六百贯的赌债,无力偿还,所以才将你弟弟卖身与我们偿债,如今你弟弟的卖身契就在我们手里,上面还有你老爹的亲笔画押,就算你告到官府,结果也是一样!"那持棍少年道:"忘忧坊勾结官府、欺压百姓,营州城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纵使官差发文捕拿,也休想吓得住我。"
马脸汉子怒道:"崔家小子,就凭你这点斤两,护得了你弟弟么?实话告诉你,我已派人通知了花二爷,他不久即到,花二爷一来,有你小子的好果子吃。"
我旁听了几句,对姚烨、五郎道:"这儿闹腾得很,咱们走吧。""主人的意思是……""回房休息。"
"啊?"姚烨微微一怔,朝那边瞟了一眼,"可是……""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逼良为娼的老把戏么。"我淡淡说道,"出门在外,莫要多管闲事!"

四十一、破财
二楼虽然只设了一处楼梯,但梯步由大堂至中段承台后,雁形展开,分为两道。
通往离我们位置较近的左边梯口的楼面已被那些大汉占据,除了少数胆大之人还站在楼上安全地带看热闹外,很多食客都从右边梯口溜下楼去。
我略作观望,说道:"嗯,我们也绕道走那边吧。"
姚烨又是一怔,仿佛对我这种迂尊降贵的作法十分不解。
我瞅了一眼那群虎视眈眈的大汉,忽然笑了笑,"如果被困的不是两兄弟,而是两姐妹,我倒可以考虑帮帮她俩。"
姚烨忍不住问:"为什么?"
我轻轻勾起唇角,"如今我们这队人里,主子有了,奴隶有了,仆从有了,连管家也有了,唯独缺少一个丫鬟——倘若我们出手相救,你说她俩会不会感恩图报,甘愿为婢呢?唉,男人就算了。"
这番话直把姚烨听得瞠目结舌,我微微一笑,方欲移步,突然看见两个人正沿着楼梯走了上来,再一打量,这两人竟是小锋和沈珏。
——他们与我相隔一段距离,单瞧身形,要一眼认出沈珏还有些困难,但师兄弟俩走在一块儿,辨识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我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慢慢归坐。
姚烨跟到我身边,"主人……"
我点点头,"不用走了,我们再坐一会儿。"
姚烨弄不懂我为何又改了主意,"主人是想——"
"谁叫那两位少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我叹了口气,"他们遇上这档子事,肯定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果不其然,沈珏上楼后带头挺身而出,喝问众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持棍少年眼见来了两个"貌似救星"的人物,立即声情并茂地痛陈忘忧坊如何伤天害理,如何作恶一方,现在又如何强抢良家子弟云云,然后"但求两位英雄替我们作主!"
他口齿伶俐,皆之所述属实,直说得那群大汉无言反驳,那张卖身契非但没有起到任何"占理"的作用,反而被对方例为"持强凌弱的血证"。沈珏越听越怒,似乎即刻就要动手"替天行道",却被小锋拉住了。
小锋向那群大汉道:"各位大哥,在下及师弟在这里向各位讨个情,请你们放了崔家兄弟如何?"
大概大汉们也瞧出眼前这两人均是扎手货色,所以一直不敢造次,但是他们也绝不会轻易放了崔家兄弟。其中那马脸汉子道:"我们一伙弟兄只是听差办事的下人,这事可作不了主。"
"各位大哥放心,在下也不会空口白舌就要你们放人……"小锋道,"既然崔家是因欠了你们坊主六百贯的赌债,才签的卖身契,那在下替崔家偿清这笔赌债,贵坊理应不再留难他兄弟俩了吧?"
"这个……这个……"马脸汉子面带难色,"崔家签的乃是死契,少侠虽有此意,但我们坊主未必会同意……"
沈珏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厉喝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在这里罗罗嗦嗦,小爷的剑可是不长眼睛的!"
话音刚落,一把拔出肩头的红樱绿柳剑,剑光如匹练般一闪之后,又插回了鞘中。
而他身旁的一张木桌,却砰咚几声跨倒在地,整整齐齐裂成了六瓣。
马脸汉子见沈珏亮了这手功夫,登时面无血色,哪里还敢再说半个"不"字。
小锋解决问题采用的手段温和得多,既无须动武,又兼顾了对方的利益和面子,而他这种尽可能少树敌人的作法,也很符合老江湖们的处事原则。只是……若他处处如此"仗义疏财",恐怕用不了多久,他这个少侠便要囊空如洗了。
虽然六百贯钱不算很多,但也绝不算少,这个数目已足够一户普通家庭好吃好穿地生活两三年。
昔年昆仑瑶池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然而在日常生活中,那些钱财却体现不出多少作用,那里的吃穿用度绝大部份是瑶池中人自行打理,就连我这个未来月君,也要亲手做些种药、浣衣、抄书、洒扫等等杂活,照大伺空、少伺空的观点,一来磨练心性,二来锻炼能力。
记得他们先后两次携我下山游历红尘时,二人为了给我树立"经济意识",刻意在钱财方面多作刁难:曾经要求我在不许偷、不许抢、不许用武功的情况下,一月之内凭劳力赚两千文钱:还曾经要求我在不许赌、不许嫖、又不许白白送人的情况下,三天之内把百两黄金花光。
诸如此类的"试炼",的确让我明白了许多关于钱的道理。
——钱财得之不易,纵是家财万贯,也不能挥霍浪费一两一文!
——不能随便花钱,却要懂得该如何花钱!
——懂得花钱不算本事,懂得挣钱才算本事!
——省钱、花钱、挣钱都是一门学问!
不过现在我却无法判断小锋这六百贯钱花得值不值得。
正思忖间,忽见小锋拨开众人,举步朝这边走来。
他径直来到我身前,略一作揖,"先生,小锋有一事相请。"
我目光一转,"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小锋道:"崔氏兄弟,现逢急难,需要六百贯钱赎身,小锋请求先生顾念他俩身世可怜、弱小无依,救救这两位少年。"
我闻言白了小锋一眼,这小子自己出头行侠仗义,却把花钱的事推到我头上来了,还真会慷他人之慨啊。
——小锋的家底我不清楚,不过太原沈家乃是武林世族,家资颇为丰厚,怎么沈珏身上也拿不出六百贯?
尽管我不太情愿,可对小锋这请求却不好拒绝。
先前自己袖手旁观,还摊不上什么不是,然而眼下被小锋这么一搅和,倘若自己再不理会,岂不成了吝啬小人?就当"行善积德"罢。
好在辛翌岚为我准备了五百两黄金,如今也只是破费十之一二。
当下,我吩咐五郎取出随身带的散金,约莫五十来两,交与小锋。小锋称谢接了,又去与那些大汉们协谈替崔家少年赎身的具体事宜,向他们索要卖身契时,马脸汉子却声称契约在坊主那儿。商量过后,决定沈珏和崔家兄弟留在此处,小锋拿着黄金随他们到忘忧坊提取契约。
那崔氏兄弟免不了千恩万谢一番,小锋、沈珏又免不了好言宽慰一阵,然后一个跟着大汉们下楼去了,一个领着那两位少年向我走来。
适才我在旁边冷眼旁观许久,已知道崔家兄弟大的叫崔山,小的叫崔武,乍入耳时,还把兄弟俩的姓名听成"崔三"、"崔五",后来才弄清字眼。
——不过说实话,"崔山"、"崔武"这两个名字和"崔三"、"崔五"比起来也高明不了多少。
两人被沈珏带到我跟前,伏地便拜,口中喊着"多谢公子相助"。
我淡淡说了句"不必谢我",叫沈珏扶他俩起身,却见沈珏目光怔怔地在我、姚烨和五郎身上打转,浑然没有留意到我说了什么。
直到我又唤了他一声"沈少侠",沈珏方回过神来,面带喜色地施礼道:"晚辈见过韩先生。"
"沈少侠不必多礼。"我请沈珏坐下,"听闻少侠心念韩某安危,连日来奔波劳苦,实在让韩某好生过意不去,因此专程来向少侠道谢。"
沈珏忙称"不敢",又直愣愣地瞅了我半晌,"韩先生,原来你……你长得这般好看。呵——我就猜到你从前准是易过容的。"
我微微一笑,将话题叉了开去,先介绍姚烨、五郎与他认识,然后又简略说了下别后的际遇,所述经过自然是该"简"的简,该"略"的略。
沈珏听得兴味盎然,不过我怀疑他并非是对话中内容多感兴趣,而是纯粹出于对我本人的关切,他听我说话时流露出的那种眼神,更像是在欣赏一首天籁妙曲。
谈话略告一段落,我将视线投向静静站在一旁的崔氏兄弟,"沈少侠,咱们只顾着自己说话,都把两位小兄弟晾在一边了。"
沈珏拍了拍脑袋,笑道:"是我疏忽了。"接着侧身对两人道:"这里的事你们不用担心了,现在就回家去吧。"
崔武望了望哥哥,崔山却摇了摇头,随即拉着弟弟一起跪下,恭恭敬敬地朝我们磕了三个头,说道:"诸位恩公的相救之德,我兄弟二人没齿难忘,如今小子尚有一个不情之请,乞望恩公恩准。"
沈珏怔了怔,"你俩先起来再说。"
崔山却不起身,哀声道:"请恩公将舍弟收为奴仆,以报恩公恩德。"
沈珏笑了笑,"行侠仗义,助弱解困,乃吾辈分所当为,我们出手相助,可不是图你们报答。"
崔山道:"小子深知诸位恩公义薄云天,但此事关系舍弟终生,名为报恩,实则保全舍弟将来,还望恩公成全。"
沈珏皱眉道:"你们害怕那些坏人再度作恶?"
崔山道:"忘忧坊积恶如山,舍弟既已被他们挂上了心,恐怕往后也将不得安宁,况且……"他顿了一顿,垂下头来,"况且我们爹爹终日沉迷赌博,嗜赌成性,他……他能忍心把小儿子卖了还债,就难保不会再卖第二次、第三次……"
沈珏听他说得凄然,亦动了恻隐之心,长叹口气,"既是如此,那……"
我忽然插口道:"难道你们没有其它可以投奔的亲戚?"
崔山摇了摇头,"没有。"
"听你说话,好像是读过几天书的人,而且你还会些武功,这些本事你又是跟谁学的?"
崔山道:"都是我娘教的。"
我微微一怔,"你娘?"
崔山点点头,"嗯。"
我目光一转,"似你娘这般文武双全的女子,可属罕见——她怎么不辖制辖制你爹?"
"我娘已经过世了……"提起娘亲,崔山不禁神色黯然,"假若我娘仍然在世,爹爹也不会如此消沉。"
趁着和他说话的当儿,我仔细打量了崔氏兄弟一番。
崔山大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方方脸膛、身材结实;崔武的年纪要稍小一两岁,不知是因为刚才受了惊吓,还是天生体质单薄,他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论长相嘛,顶多算个清秀,倒是那童稚未脱、楚楚可怜的情态,能激发某些人的"保护欲"。

四十二、忘忧(上)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俩生母是何处人氏,如何习得武功?但又想到崔氏兄弟只不过是途中偶遇的匆匆过客,自己何必去探听人家的私事。
当下移开目光,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沈珏稍稍等了一会儿,见我仍不言语,问道:"韩先生,你看这事……"
我轻轻摆手,"沈少侠不必征询我的意见,请自己掂量着办吧。"
沈珏略略一愣,"我?"
"对啊。如果沈少侠觉得沈家庄缺个小厮什么的,或者自己身边缺个僮儿什么的,就正好收了这孩子;如果沈少侠觉得不妥,就明明白白给人家解释清楚,叫他们从哪儿来,仍旧回哪儿去罢。"
沈珏道:"先生不打算收留他?"
我摇了摇头。
沈珏道:"那六百贯的赎金,是先生替他们付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淡然道,"倘若沈少侠因赎金之事,不便作主,将来找机会把钱还给我就成。"
沈珏讪讪地笑了笑,转头对崔氏兄弟道:"你俩起来吧。"
崔山眼睛一亮,"恩公同意了?"
沈珏颔首道:"救人救到底,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弟弟才脱虎口,又陷狼窝……"
他话未说完,我忽然截口道:"沈少侠,崔山虽然身为崔武的兄长,但事关终生,你是不是该问一问他本人的意见?"
沈珏一怔,崔山忙道:"恩公若能收留舍弟,乃是崔家天大的福份,怎会不愿意!"
我哂然道:"你为使令弟免堕风尘受苦,不惜拼命相护,兄弟情深可见一斑。但我希望你明白,为人奴仆并非是什么'天大的福份'——自身的生死荣辱全掌握在主子手里,这种日子不见得人人乐意罢?"
崔山道:"我相信恩公一定会善待舍弟的。"
"是么?"我幽幽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凡事不要太过绝对。"
沈珏苦笑着接过话头,"韩先生,你干嘛把我形容成一个奸人似的?"
我微微一笑,"我可没这么说。"
这时候,一直闷不吭声的崔武开了口,"我——"
他瞧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神情更是腼腆,"我……我听哥哥的,愿意……愿意侍奉恩公……望恩公恩准。"说罢,稽首而拜。
崔山也跟着拜倒,"望恩公恩准。"
沈珏叹了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们就是。"
崔山闻言大喜,"多谢恩公成全。"又让崔武对沈珏磕了三个响头。
沈珏忙扶他俩起身,笑道:"以后不要再恩公长、恩公短的称呼了。"
崔山道:"是。舍弟以后应该改叫您'公子'了。"
崔武看了沈珏一眼,依言叫了声,"公子。"
我暗吁口气:这事能如此解决,亦算圆满。反正几人未来的福祸际遇,自己是不用操心了。
沈珏又问了几句崔家的情况,崔山一一答了。细度沈珏的语气,似是看中崔山说话行事聪明干练,便有了一并收留的念头。我不由得心中好笑,这位少侠还真是"得陇望蜀",不嫌麻烦。
崔山似乎也领会到了沈珏的意图,却以"家父需人照料"为由婉言拒绝。如此一来,我也不禁对这位其貌不扬的少年,心生几分好感。
便在此时,楼梯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之声。
转头看去,只见两个青衣汉子登上二楼,接着分站在了梯口两侧。然后梯口上来一个身穿蓝衫、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径直走到我们身前面前,含笑作揖,"诸位英雄请了。"
崔山一见此人,神情大变,"你……你……"
沈珏双手抱拳,意欲还礼,见状就此打住,冲崔山道:"你认得他?"
崔山脸色发白,"他——他就是忘忧坊……"
那中年文士含笑接口,"区区叶建春,忘忧坊即是区区名下的产业。"
在营州地盘,忘忧坊可谓颇具权势,但我等何许人也,岂会把一个恶霸头子放在眼里。听他自报身份后,我便失去了搭理此人的兴趣,姚烨、五郎亦不约而同地摆出了一副冷淡面孔。
"原来尊驾就是忘忧坊主。"沈珏沉下脸来,"坊主亲自前来,莫非是为了崔家之事?"
叶建春带笑答道:"非也。关于那崔家些许小事,既由诸位英雄作主了结,区区自当遵从。"
沈珏冷哼一声,"听说忘忧坊乃营州一霸,鱼肉百姓、作恶多端,在你们眼中,掠人抵债,逼得人家骨肉离散,自然算小事喽?"
叶建春陪笑道:"区区手下们都是卤莽粗汉,平素行事的确霸道了些,倘若有开罪之处,还望诸位英雄念在他们浅薄无知,莫要计较。"
沈珏踏上一步,厉声道:"若非你怙恶不悛、恣意纵容,你的手下岂会猖狂如此——诛恶当诛恶首,既然你今日来了,小爷正好替天行道!"
面对沈珏咄咄逼人的气势,叶建春居然笑意不减,"沈少侠教训得是,忘忧坊之所以恶迹累累,区区难辞其咎,这里先给诸位赔罪。"说着,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本来沈珏对忘忧坊主深感厌憎,但见他言语恭谨、态度谦卑,火气不由得降了三分,冷冷说道:"你以为现在赔礼认罪,我便会饶了你么?"
叶建春道:"还望沈少侠给区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目光一瞥崔氏兄弟,"区区已将韩少侠替崔武赎身所付的六百贯,加上区区自筹的六百贯,一并送去崔家,权作赔与崔家的压惊费用。至于诸位英雄,皆是义气为先的侠士,区区不敢妄以金银俗物献赠,但听少侠示下。"
待他说完这段话,沈珏再也发作不出。崔氏兄弟一左一右挨在沈珏身边,崔山神色惊疑不定,崔武则大有畏惧之态。
我将视线重新投到叶建春身上,"叶坊主——"
叶建春欠欠身,"区区在,韩少侠有何吩咐?"
"坊主知道在下姓韩?"我目光向沈珏一扫,"也知道他姓沈?"
叶建春陪笑道:"是,区区听宇文少侠提过二位大名。"
"你已经和宇文少侠会过面了?"
"是。"
"那他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宇文少侠和区区一见如故,相谈甚是投机,得知今日诸位英雄大驾到了营州城,区区仰慕诸位仁侠高义、英雄了得,所以特意前来,诚心邀请诸位英雄赴寒舍一叙,以表钦敬之忱?"
此言一出,我、沈珏、姚烨、五郎俱是一愣。
我早就在纳闷,这忘忧坊主又没毛病,为何巴巴儿跑来受沈珏教训?开始自己还以为他因崔家之事被我等横插一手,心生忿恨,打算找回场子,后来见他在我们面前一直低声下气、赔尽小心,便猜测此人必定有所企图,只是没料到他竟会邀请我等上门作客。更奇怪的是,依小锋的品性为人,又怎么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是投机"?
我眼波一转,"叶坊主,宇文少侠现今人在何处?"
叶建春笑道:"宇文少侠这会儿还在寒舍小憩,正等着区区请诸位英雄回去一同相会呢。"
沈珏与我对望了一眼,说道:"我等尚有要事要办,不便去府上叨扰。"
叶建春道:"难得诸位英雄路过敝地,万望赏区区一点薄面。"
沈珏眼皮一抬,"叶坊主,我等去或不去,还轮不到你来安排!你莫要以为请我们回去当次客人,我便会碍于情面,不再与你为难么?"
叶建春连忙陪笑道:"沈少侠多虑了,区区只不过想聊尽地主之宜。"
沈珏冷冷道:"坊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叶建春道:"可是……宇文少侠还等着诸位……"
沈珏道:"那就劳烦坊主回去给他传个话,叫他马上到这儿来!"
叶建春不敢再说,团团一揖,转身带着两个青衣汉子下楼去了。
待叶建春离去,崔山拉着沈珏衣袖道:"恩公,你要小心那个忘忧坊主,尽管他表面上一向和和气气的,心肠却歹毒得很。"
沈珏拍了拍他肩头,"我晓得。"跟着坐到我对面,"韩先生,你看这姓叶的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轻轻摇头,"不清楚。"
"我看他多半没安什么好心……"沈珏眼珠一转,"韩先生,你说我锋师兄是咋回事?难道真如那姓叶的所言,和他套上交情了?"
我反问道:"依沈少侠之见呢?"
"应该不会吧。"沈珏皱了皱眉头,又道:"在我们师兄弟三人当中,锋师兄行事最为稳重,但是……但是仔细琢磨刚才那姓叶的说的话,此事也不像是他在无中生有啊?"
"这事是有些蹊跷。"我淡淡说道,"等你锋师兄回来之后,你当面好好问一问他吧。"
出人意料的是,我们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小锋回来。
沈珏开始还乐呵呵主动引我闲聊,后来久候小锋不到,便渐渐焦燥起来,不住叼念,"这人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在城里迷路了吧","莫非又遇上什么事情耽搁了"。原本我并未在意:心想以小锋的智计身手,总不会被人坑了拐了。然而,眼见窗外红日西斜,天色已入黄昏,依然不见小锋的踪影,不禁暗暗忧心。
沈珏傍着窗口张望了一阵,说道:"我出去找他。"
我问道:"你准备上哪儿去找?"
"我打算先到忘忧坊去看看。"沈珏皱起眉头,"我怀疑是那个姓叶的暗中捣鬼,锋师兄有可能被他给扣下了,虽然那姓叶的看起来还没这能耐……不过……唉,也难说……"
我略作沉吟,"你的猜想不无道理,既然要去,就多几个人去罢。"
沈珏道:"对付小小一个忘忧坊,犯不着劳师动众,我一人足矣。"
"找人可不同于打架。"我离座起身,"再说,假如真是那位叶坊主扣下了小锋,咱们就得重新掂掂他的份量了。"

四十三、忘忧(中)
由于此行带着崔山、崔武多有不便,又怕他俩与我等分散后为恶人所趁,所以沈珏先去了趟金鼎镖局,将崔氏兄弟安顿在那里。
其实我也曾想过,托金鼎镖局出面协助此事,但考虑到一则事态未明,不宜大张旗鼓;二则金鼎镖局与忘忧坊同城相安,不说"互通声气",恐怕多少还是打过些交道,未必完全靠得住;再加上沈珏年轻气傲,耻于二度求人。因此这念头只在内心转了转,便作罢了。
在街上找人问明了路径,我等一行四人向忘忧坊行进。
转过三道街口,再顺着一条深巷行了百余步,就见到了一座的深宅大院,正门大开,照壁上写着"忘忧仙乡"四个大字。
沈珏大踏步走进门内,绕过照壁,只见里面庭园开阔,重楼叠宇,各处人来人往,隐传笑语喧哗。
我等已从崔山口中得知,忘忧坊乃是一个集酒楼、赌馆、妓院、宝斋于一体的销金窟,如今单看此处的规模气派,果然非同凡响。
一个侍者模样的男子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地打躬,"几位公子好啊,不知几位公子今日来想玩些什么?要不要小的替几位公子引介一二。"
沈珏道:"你们坊主在哪里?"
那侍者道:"公子要见我们坊主么?"
沈珏道:"不错!我等正是来找他的!"
那待者道:"不知几位公子找我们坊主何事?"
沈珏冷冷道:"我等找他自然有事,你只管通报就行了。"
那侍者听他语气不善,凝神瞅了我们几眼,"几位可曾预约?"
沈珏道:"不曾。"
那侍者又问:"几位可有拜贴?"
沈珏横了他一眼,"没有!"
那侍者眼珠子一转,"几位公子,你们一未预约,二无拜贴,这事可有些难办了……"
"怎么个难办法?"沈珏双眉一轩,"因为我们一未预约,二无拜贴,你就不肯通报了是不是?"
那侍者陪笑道:"请公子见谅,小的只是一个迎宾奉客的下人,按坊里的规定,严禁进入内院,哪有机会上达尊听。"
沈珏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你们坊主就在内院了?"
那侍者道:"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我们坊主平日既要照看外面的生意,又要应酬那些达官显贵、武林大豪,三五天不归家也是常有之事。"
他说到"应酬那些达官显贵、武林大豪"一句时,刻意加重了语调,显然是借此暗示他们结交广阔,后台强硬。
沈珏听他言语敷衍,并且隐含警告之意,脸上不由得泛起怒容,冷笑道:"历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好!这可是你自找的——我就试试揍扁你这个小鬼之后,阎王会不会出面!"
我见沈珏五指握紧,紧接着便要一拳击出,抢先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沈少侠,稍安勿燥。"又转头对那侍者浅浅一笑,"我这位朋友是个急脾气,请兄台切莫见怪。"
那侍者呆了一呆,"小的不敢当……"
我微笑道:"你们坊主和我们也算故交,我们此次前来只不过想找他叙旧而已。既然兄台不方便传话,那兄台能不能够帮我们找一个可以传话的人来?"
那侍者避开我的目光,支支吾吾答道:"这个……这个……小的……小的也不知道谁可以帮公子传话……"说到后来,声音细不可闻,瞧他神情,竟似因为在我面前口不对心,而自感羞愧一般。
"既是如此,那便算啦——"我淡淡说道,"不过我们这次也不能白走一遭,主人不在,咱们就自行找找乐子。这位兄台,劳烦你带咱们去贵坊的赌馆逛逛。"
那侍者见我不再相强,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哈腰相请,当先引路,十分殷情中更添了三分激动,"好好好,请几位公子随小的来。"
我等四人跟在他身后,沈珏与我并肩而行,低声问道:"韩先生,你叫他带咱们去赌馆,是不是另有目的?"
我点点头,心想这沈家小子虽然性子冲动了些,但是脑筋却转得快,口上说道:"与其咱们去求人家、找人家,不如让人家主动来找咱们、求咱们。"
沈珏奇道:"让人家主动来找咱们、求咱们?"
"不错。"我饶有深意地笑了笑,"假若某人一下子损失了好几万贯钱财,你说他还忍得住不出头么?"
沈珏失声道:"先生想去砸那姓叶的场子?"
我轻声叹道:"何必事事动粗?咱们不会凭本事赢么?"
沈珏若有所悟的"噢"了一声。这时姚烨赶上几步,凑近我道:"其实咱们要见那姓叶的,也用不着绕这么大个圈子。"
我瞥了姚烨一眼,"你有好主意?"
姚烨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的道:"那个迎客的侍者,好像对主人……不不,是完全被主人绝世风华所慑,只要主人再和他……周旋周旋,包管他俯首贴耳,问一句答一句,叫干啥就干啥。"
我冷冷道:"果然是个好主意——"话音刚落,右手倏地挥出,抽了他一个耳光。姚烨猝不及防,被掴后捂着脸发愣,幸好我出掌虽快,落在他颊上的力道却甚轻。
"教训你,并非因为你出言不敬——"我驻步瞅着他道,"而是因为你舍本逐末,不明大局。"
我转头对沈珏道:"赌馆里玩意,沈少侠精于哪样?"
沈珏摇摇头,"沈家家规严格,沈家子弟一律不许沾赌。"
"原来沈少侠是个老实人啊。"我转向姚烨、五郎,"你们呢?"
姚烨咬唇不语,五郎道:"略通一二。"
我心知五郎轻不发言,言发必中,他说"略通一二",肯定是在这方面具有极高的水平,微微一笑,"那就看你的啦。"
赌馆开设在忘忧坊内西首,名为"如意馆",只是不清楚取这个名号是为了如老板的意,还是如赌客的意。
如意馆的场面要比普通赌馆大些,装饰布置要比普通赌馆考究些,在里面聚赌的赌客,也好像比普通赌馆的赌客有身份地位些。然而,天下的赌馆、赌徒全都大同小异,这地方一样呼雉喝芦,人声鼎沸,到处弥漫着烟气、酒气、香粉气、汗臭气……
此刻,华灯初上。放眼瞧去,赌徒们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激动的,个个油面红光,不过,有人垂头丧气,有人神情镇定,有人紧张万分,有人笑逐颜开——赌徒只会关心赌桌上的情况,所以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目。
那侍者带着我等进了内堂,这里的规格档次似乎又比外堂高出一截,而且相对来说,人比较少,环境比较安静。大厅和二楼厢阁的赌桌旁,坐的大都是些脑满肠肥的富豪大贾。
大厅中央安放了三张大赌桌,一张推牌九,一张掷骰子押单双,一张掷骰子押大小。我等四人见掷骰子押大小那桌还有空位,五郎便坐了下来。
开宝的宝官咧嘴一笑,"这位爷想玩两手?请坐请坐。"
他目光一扫站在五郎身后的我、沈珏、姚烨,登时露出惊艳之色,"三位……三位公子是跟这位爷一起的么?"
见我点点头,他一脸歉然的道:"唉哟——真对不住三位公子,这桌实在没空位啦。要不,让小的再想想办法?"
我略一摇头,"不必。我们只是看看,站着就成。"
那宝官陪笑着告了罪,又让几个满头珠翠的少女捧上香茗,这才摇动骰盅,坐庄开宝。
俗话说"十赌九骗",往往赌场越大,鬼花样越多。尽管我不精赌道,不过一些惯用的作弊手法还是知晓的,当下留神观察那骰盅,又仔细聆听骰子滚动的声响,查究盅内可有暗格,骰中是否灌了铅或水银,听看一阵,却没发现赌具有什么花巧。
由于骰子每面点数不同,落下时的声响会有细微差异,因此内功精深、耳力极佳之人,可据此听出骰子向天一面是什么点数。
我的听风辩位之术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纵使黑暗中有暗器袭来,一听声音,即知来势方位、种类大小、劲力强弱——若袭来的是七枚天枢神域的黑鳞神针,绝不会错听成六枚崆峒派的丧魂钉。"听骰"这种小技俩,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要想完全发挥听风辩位之术的作用,就得意守玉枕、功聚耳脉,虽然所消耗的功力比起动手过招来,少之又少,但是我牢记辛翌岚的提醒,绝不平白浪费一丝一毫的内力——如今一切都交给五郎处理罢。
五郎落座后,并未急于下注,待那宝官开了四五把后,才推出二十两黄金押小,揭盅一看,三粒骰子共是九点,于是赢了庄家二十两黄金。
下一把五郎将四十两黄金押大,又赢了庄家四十两黄金。
再下一把,五郎将八十两黄金押大,结果又押中了。
如此接连八把,庄家已赔了两千一百六十两黄金。那宝官开始还夸赞五郎手气好,到后来满头大汗,再也笑不出了。
待到第九把,五郎将两千一百六十两黄金全部押大时,那宝官脸色惨白,迟迟不敢揭盅。内堂其它的赌客早已罢手不赌,团团围着这桌观看,这些富豪大贾毕竟与市井赌徒不同,平时见惯了金银财宝,所以眼睛盯着桌上金子的人少,眼睛盯着我们几个的人多。
四周不少人在窃窃私议,细听去,有的惊叹我等貌美盖世,有的猜测我等是何来路,更有一两个招子不亮的,见色起意,语涉淫邪,旁听者看出我等绝非泛泛之辈,不敢搭腔,反而劝之噤声。
沈珏冲那宝官喝道:"开啊,还磨蹭什么?"
那宝官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挨不过沈珏再次催促,只得颤抖着双手揭天宝盅,只见两个六点一个五点,果然开出来是大。
五郎不动声色,示意那宝官赔注。
那宝官不停擦汗,神情又是惶恐又是狼狈。好半天,他手指五郎道:"你……你出千……"
大厅里几个腰束朱红腰带的青衣大汉,一听那宝官说出"出千"二字,立即气势汹汹地逼了过来。
沈珏剑眉一挑,"忘忧坊输不起想撒赖么?"伸掌在桌沿上一切,桌子边儿应手而断,接着抡起那片断木往桌上一桩,半截插入了桌面以下。
他露了这手功夫,那些大汉哪里还敢耍横?
姚烨眼波闪动,冲那宝官展颜一笑,"我说这位大哥,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
他忽现媚态,不仅那宝官眼睛发直,凡四周目睹之人心都跳了几跳。
姚烨凝眸瞧着那宝官,柔声道:"你凭良心说,我们出千没有?"
那宝官呆呆摇头,"没有……没有……"
姚烨笑道:"那你快赔注啊,我们还等着押下一把呢。"
那宝官面红耳赤,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人叫道:"是哪几位朋友光临如意馆,不可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啊。"

四十四、忘忧(下)
语音未歇,围观人群中立即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同时自动让出一个缺口。
顺眼瞧去,只见一个身穿葱绿色缎子长衫的男子缓步走来,这人三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很光亮,胡子也修剪得很整齐,看起来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员外。
他一边走着,一边对两侧的熟客们含笑点头。那宝官早垂手站到一旁,战战兢兢地打躬请安,"花二爷。"
我只觉"花二爷"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回想,原来午后客栈里,忘忧坊的那些大汉追捕崔氏兄弟时,曾经提过一次,当初听他们口气,这人似乎是个管事的角色。
花二爷来到赌桌前,向我等一揖,"请教诸位贵姓大名?"
我心想这人并非正主儿,不妨对他态度傲慢些,"咱们一不攀亲、二不道故,询姓问名那一套就免了罢,何况我等俱是无名小辈,即使说与花二爷听,你也不会知道。"
花二爷道:"尊兄太谦虚了。诸位风采照人、气宇不凡,乃天下少见的少年英杰,再说——能和沈家铁剑公子论交的,岂会是无名之辈?"
沈珏脸色微变,"阁下认得我?"
花二爷笑道:"武林三姝、四英之名威震江湖,在下以前虽然从未有幸得睹少侠真颜,但沈家的红缨绿柳剑还是认得的。"他顿了顿,又道,"素闻铁剑公子侠肝义胆、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没料到花二爷倒有些眼力,居然从沈珏的佩剑上识出了他的身份。另一方面,关于沈珏这"铁剑公子"的绰号,我还属首次耳闻。
沈珏神色显得不大自在,"阁下过奖了。"
花二爷笑道:"难得沈少侠驾临敝坊,当真是蓬荜生辉。请沈少侠及几位朋友,到雅室喝一杯水酒。"
沈珏颦眉不答,我知他身份被对方点穿后,本人就随之被套上了"武林世家子弟"和"铁剑公子"这两块无形的牌子,凡事皆要顾及沈家声誉,不便轻易表态。
于是自己接过话头,"咱们还未玩得尽兴,喝酒的事缓一缓再说——对啦,庄家欠咱们的两千一百六十两黄金呢?"
花二爷眼珠一转,对那宝官道:"把几位爷所赢赌金如数取来。"
那宝官诚惶诚恐地应了,不一会儿,两名青衣大汉捧出两大包黄金来,摞在了我方桌前。
花二爷坐上宝官的位置,"就让在下陪诸位玩几手如何?"
我向五郎使了个眼色,五郎会意,轻轻点了点头,我略一沉吟,跟着也冲五郎轻轻点了点头。
五郎伸手一比,"请摇盅。"
花二爷慢条斯理地将三粒骰子一粒粒放入骰盅内,然后举起骰盅随便晃了几下,接着"砰"的一声压在赌桌上。
五郎把身前黄金尽数往赌桌中心一推,"黄金四千三百二十两,押小。"
厅内赌客们虽然均是富豪之家,但以几千两金子下注的情况却甚难一见,人人不由得屏声静气,全神贯注地盯着赌桌。
花二爷微微一笑,"这里还有哪位要跟注么?"
见围观的赌客中无一人答腔,他又对五郎道:"这位兄台下定注了?"
五郎淡然道:"阁下开宝吧。"
他话音刚落,突听一人悠悠道:"且慢。待在下跟一手。"
这声音虽从别处传来,可入耳字字清晰异常,尤如说话之人就在身畔一般。众人一怔之际,但见一物自上方慢慢坠下,轻轻落于桌面上,竟是一块系着朱红丝穗的玉佩。
这玉佩造型古朴,雕饰为螭龙之形,玉质光泽和正、毫无暇疵,实属罕见的珍品。更令人惊异的是,刚才这块玉佩自上方坠下时,其速度比起一根飘落的鹅毛也快不了多少,显然是掷玉之人以深厚功力操控所至。
我、五郎、沈珏、姚烨,不约而同抬眼向楼上东厢第三间望去——我等俱已察觉,那说话之人就在该处,而玉佩也是由该处掷出。
这间雅室的外栏垂着软纱橱帘,只能影影绰绰的看见,里面两个人影临栏相对而坐。尽管两人衣着面容瞧不清楚,但从那说话之人的声音推断,至少其中一人是位年轻男子。
围观者顺着我等目光纷纷望向雅室,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嘤嘤嗡嗡的议论声。花二爷眼珠子转了转,含笑朝两人所坐方位拱手道:"原来是韦公子。韦公子也有兴趣押一把?"
那韦公子答道:"不错。"
花二爷道:"这块玉佩……"
那韦公子道:"就算黄金三百两,押大!"
在场的不少均是识货之人,这块玉佩少说也值黄金千两,只押三百两,那是大大的贱价了。
花二爷瞄了一眼赌桌上玉佩,"韦公子真要用它来作赌注?"
那韦公子道:"金子一锭锭数起来太麻烦,又沉甸甸的不趁手,用它代替自然更方便些——莫非如意馆定有只收真金实银的规距?"
"那倒没有。"花二爷道,"只不过……这块螭龙白玉佩乃是先秦古物,其价不可细估。韦公子只押三百两黄金,岂不吃亏?"
那韦公子道:"我本人都不在乎,你又何必操心?就押这个数,开宝吧。"
花二爷应声"好",伸手缓缓揭起骰盅。
场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那只手,待宝盅一开,围观者中登时响起一片"啊"、"唷"、"哦"的低呼,声音中又是惊奇、又是艳羡。
只见三粒骰子一粒两点、两粒三点,合起来便是七点"小"。
此时花二爷表情僵硬,直愣愣地瞪着那三粒骰子,似乎不相信自己摇出的是这么个点数。
五郎仍是不动声色,淡淡道:"阁下赔注吧。"
花二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兄台手气真顺啊。"
五郎道:"一般而已。"
我接口道:"花二爷这把虽然输了四千三百二十两黄金,但同时赢回一块价值连城的先秦古玉,也挺划算嘛。"
花二爷仰头望着楼上那间雅室,讪讪笑道:"韦公子,这块玉佩……"
那韦公子道:"既然我没押中,你拿去便是。"
花二爷迟疑片刻,收起了玉佩。瞧他神情,既有些高兴,又有些紧张,还有些惮忌,似乎担心此举会引起那韦公子的不快。
我之所以故意提及那块玉佩,就是想试探对方会作何反应——从那韦公子传音、掷玉显露的功夫看,他的武学修为已达相当高明的境界,而且听他说话,语音中自带一股尊贵之气,由此可见,此人不太可能是忘忧坊蓄养的打手。却不知他这么横插一手有何用意?
尽管我对雅室里那两人颇感好奇,但不愿旁生枝节,说道:"好啦,咱们今天也赌够了,方才那一把赢的四千多两黄,就当送给叶坊主的拜礼。花二爷,贵坊不会嫌咱们礼薄吧?"
花二爷闻言一愣,脸上旋即发了光,"诸位认识叶坊主?"
我微微一笑,"怎么不认识,上次咱们没答应到贵坊作客,叶坊主还为此唉声叹气了好久,今儿咱们主动上门来了,就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花二爷眉花眼笑,"是是是,叶坊主素来交游广阔,能认识诸位这样的少年英雄,实在是敝坊的荣幸。"
我又道:"咱们来得唐突,也不知叶坊主今日是否有空见客?"
花二爷忙道:"有的,有的。请诸位先随在下到里间小坐,在下即刻遣人通知坊主过来,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说着,一面相请我等入内,一面吩咐侍者替我等点收所赢的黄金。
我等正欲移步,忽听一人叫道:"等一下。"
话音刚落,二楼那间雅室的软纱橱帘一掀,一人翻过外栏凌空跃下。
楼上至地面约莫三丈高低,这种高度普通人跳下来十有八九都会受伤,对于练过轻功之人来说却是小菜一碟。这人大概也练过轻功,但练得实在不怎么高明,不仅坠空的姿势显得笨拙呆板,而且落地时下盘虚浮,连晃了两三步才站稳脚跟。
只见这人二十余岁年纪,高高胖胖,肥头大耳,皮粗肉厚,还腆着一个大肚子,偏生又穿着一件红绸长衫,右手握着一把折扇,简直就像一个俗不可耐的大财主。他全身上下唯一可取的,只有那双清澈明亮、湛然有神的眸子,配着那张宽大的脸盆,便如猪肉上嵌了两颗明珠。
这胖子视线逐一扫过沈珏、五郎和姚烨,最后定格于我身上,旋即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副沉醉的表情。
我从未遇见过看人有他这种看法——这胖子盯着我的眼神不仅痴迷,而且蕴含着无限炙热的颠狂,仿佛我就是他几生几世的梦中情人一般。我实在抵不过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不自觉的偏过头去。
沈珏恼他无礼,刚要出言斥责。这胖子已收起狂态,喜孜孜地朝我等拱拱手,"小弟见过诸位少侠。"
沈珏见他彬彬有礼,便还了一揖,"请问兄台有何见教?"
胖子笑眯眯的道:"小弟见诸位赌得好玩,也想来凑个热闹。"
我等闻言微微一愕,花二爷赶忙陪笑道:"请韦大少稍待片刻,在下安置好贵客就回来。"
——这胖子也姓韦,但并非那位传音、掷玉的"韦公子",应该是坐在韦公子对首之人。我斜眼向雅室一瞟,果然右座人影已空。
韦大少摇头道:"我想找的人不是你。"
花二爷干笑道:"那在下就让小的们陪韦大少玩两手。"
韦大少又摇摇头,"我也不想找他们赌。"说罢,又拿眼睛瞅着我等四人,其意图自是不言而喻。
花二爷眼见搪塞不过,索性闭上了嘴。
沈珏眉毛一挑,"兄台可是想找咱们赌?"
韦大少笑嘻嘻地点点头,"正是,正是。"
沈珏缓缓道:"可惜咱们没这个雅兴,恐怕有负兄台盛意。"
韦大少嘟起腮邦,"莫非你怕输?"
沈珏眼角轻轻一动,冷冷道:"在下只是不屑为之。"
"既然你不屑为之,那跑到如意馆来干嘛?"韦大少瞥了五郎一眼,接着道,"你是不是又要辩解,自己只不过陪朋友来玩,并未亲手下注?
嘻嘻,我跟你说,只要进了赌馆,上了赌桌,那便算参赌了。就好比你逛窑子,不论你是去喝酒,还是去搂着姐儿睡觉,都算嫖过妓了。"
沈珏听他言语粗鄙,不禁怒形于色,"你嘴巴放干净点!"
韦大少道:"我举个例子而已,你乱发什么火?"
沈珏冷哼一声,扭头对我们道:"咱们走吧,何必理会这种俗汉。"

四十五、诱赌
韦大少嚷道:"想不到堂堂沈家男儿,武林四英之一的铁剑公子,却是一个畏首畏尾、欺软怕硬之徒!"
沈珏听他出言辱及自身声誉,不禁大怒,手按剑柄厉喝:"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韦大少脸露怯色,"你……你想动手砍人不成?"
沈珏面罩寒霜,"请问韦兄家居何处?师承何派?"
我心知沈珏此等问法,乃是动了真怒——他欲下重手惩戒这胖子,又恐对方是沈家故交的门下子弟,因此先问明韦大少的身份,再行出手。
韦大少眼珠骨碌一转,"我师父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高人,说出来只怕吓坏你们。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有人欺负我,一定会替他徒儿出气。"
此话明显带着心虚的意味,听得我等暗暗好笑——倘若这胖子的师父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高人",怎会教出这种丢脸的徒弟?
沈珏再问:"尊师是谁?"韦大少却顾左右而言其它,就是不肯报出自己师父的名号。
我见韦大少老在这儿纠缠不清,当下对五郎递了个眼色。五郎微微颔首,也不见他扬腕抬肘,指尖飞出一缕肉眼难辨的银丝,直射向韦大少外胯,霎时已钉入他衣衫下的肥肉中。
按常理推断,韦大少被银针射中"环跳穴",将会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下跌,反而像屁股上被人猛踹了一脚似的,一蹦三尺来高,同时"哎呀"大叫。
我与五郎俱是一愕,但见韦大少反手拔出了钉在肉里银针,跟着高举起手,亮出银针大嚷道:"大伙儿快看啊,沈家铁剑公子,居然用暗器偷袭我,好不要脸啊——"
沈珏叱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伸手朝他当胸一推。
韦公子不待沈珏手掌沾身,蹭蹭蹭连退三步,手抚心口,"你……你趁我中针,又用沈家碎玉掌打我,想杀人灭口么?"
沈珏气得脸色发青,右手一翻,将红樱绿柳剑拔出,斩向他肩头。
韦大少惊呼:"杀人啦——"慌忙仰身后退。由于他动作太急,脚下退的步子太大,竟撞上身后一名奉茶的侍婢。那侍婢纤弱苗条,哪经得起身形壮硕的韦大少猛力一撞,立刻双双翻倒在地,那侍婢半截玉腿被韦大少肥躯压住,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尖叫。
沈珏见韦大少如此脓包,满脸鄙夷之色,提剑喝道:"像你这种不入流的角色,也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韦大少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身来,叫道:"你尽使些偷袭暗算的技俩,又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沈珏怒火填膺,挺剑疾刺。这一招快速异常,只见青光一闪,剑尖已抵在韦大少的咽喉上,"你再出言不逊,小爷就割了你的舌头!"
韦大少惊恐万状,尤自嘴硬,"你……你公然行凶,眼里……眼里还有没有王法?"瞅见沈珏面沉如水,又补上一句,"如果你伤了我,就是……就是滥杀无辜,必为武林同道所不齿。"
先前五郎银针失手,我还疑心韦大少可能暗地里有两刷子,所以沈珏拔剑相向,也未出言喝止,有心试一试他的身手。
可他这番表现,实在不像一个"扮猪吃虎"的高人:须知无论哪个练家子,都不敢把自身要害送到对方兵刃口上——这胖子要么就是只懂点三脚猫的功夫,要么就是吃准沈珏不会伤人,装疯卖傻。
我瞥了眼二楼那间雅室:任韦大少与我等胡搅蛮缠,那位与他同姓共桌的"韦公子"依旧端坐原位。却不知这位隐匿于软纱垂帘之后的男子,是个怎样的人儿?为何一直袖手旁观,未动声色?
当下对沈珏道:"你点了他的穴道便是,不必和他多说。"
沈珏应声"好。"手腕轻振,剑尖晃动,在韦大少肩井、双胁各点了两下,然后顺手向后一挥,已将长剑插回了背上的剑鞘。他内功了得,剑术精纯,以剑代指,内力透剑而出,封住韦大少的穴道,而手劲使得恰当好处,并未划破对方衣衫皮肤。
韦大少僵立当场,动弹不得,直着脖子叫道:"喂,喂——你们来真的啊,快把我的穴道解开,不然——不然我可要骂人啦。"
我撇了撇嘴角,"怎么没将他的哑穴一起点了?"
韦大少见沈珏跟着就要动手封自己哑穴,登时发急,"慢着,慢着——我认输,我认输便是。"
沈珏蔑然相视,"想不到武林中竟有你这等没出息的货色。"
韦大少道:"铁剑公子名动江湖,论武功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当面认输又有什么不对?难道非要我不自量力与你动手比划,再被你打个流花流水,才算有出息吗?"
江湖人士讲的是"输人不输阵",即使明知不敌,也不能堕了名头,失了面子。尽管韦大少所言成理,但从未有人如他这般,居然把自己示弱求饶的行径说得振振有词。
沈珏冷哼道:"胆小如鼠,真是枉为江湖男儿。"
韦大少道:"既然沈少侠自认胆大,又为何不敢与小弟相赌?"
"赌?"沈珏眼皮一抬,"你折腾了半天,还想和我赌?"
韦大少道:"不错!"
沈珏双眉一剔,"莫名其妙,我凭什么要和你赌?"
"那沈少侠凭什么要对小弟出剑?"韦大少道,"沈少侠能对小弟出剑,为何不能与小弟相赌?"
沈珏一愣,"那是因为——"
韦大少抢着大声道:"是不是因为沈少侠觉得小弟武功低微,出剑必能获胜!而与小弟相赌则殊无把握,所以不敢应诺?"他一字字道,"莫非铁剑公子只肯以自已占明显优势的方式与别人较量?但你这种行为不叫较量,而叫持强凌弱!"
沈珏闻言怔住。
一瞧沈珏那神情,我便知道他已被对方言辞所动。这类激将法虽然老套,对于某些人却尤其管用。
果不其然,沈珏问道:"你想和我怎么个赌法?"
韦大少眼珠子一转,"那肯定要挑一个双方都认为合理的方式,你先解开我的穴道,我再仔细讲给你听。"
沈珏冷哼一声,挥手拍活了韦大少穴道,"说吧。"
韦大少长吁口气,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说道:"沈少侠的武功远在小弟之上,但在押宝推牌方面,沈少侠与小弟相比尚属新手,为公平起见,咱俩就纯粹赌一赌运气如何?"
沈珏沉声道:"赌运气又是赌啥?"
"很简单——"韦大少道,"咱俩就赌掷骰子。"
我起初听韦大少口气,本以为他会提出一个多么奇特的赌法,没料到他所选的居然是这种最原始、最平常的方式。
沈珏似乎也有些意外,"掷骰子?"
韦大少道:"对啊,这法子又方便、又快捷,而且人人适用。至于赌注嘛——"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假如小弟输了,此物便归沈兄。"
但见这玉佩无论色泽、品质均与韦公子那块"螭龙白玉佩"十分相似,只不过外形稍异,雕琢为一只足踏火球的狻猊,显然也是名贵之物。
沈珏道:"你想用它押多少黄金?"
韦大少笑道:"小弟与沈兄相赌,一为心慕英雄,二为怡情取乐,并非借此图财发利,所以……嘿嘿。"
沈珏微一皱眉,"那你究竟想押什么?有话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这个嘛——"韦大少目光向我等一瞟,"假如小弟侥幸赢了,就请沈兄及三位朋友回答小弟几个问题。"
沈珏一愣,"要我们回答你几个问题?"
"不错。"韦大少道:"倘若沈兄一时输了手气,你们只须回答小弟几个问题即可——不知沈兄意下如何?"
没等沈珏回话,我淡淡插口:"这赌法不公平。"
韦大少只道我不肯占他便宜,笑眯眯地冲我道:"无妨,无妨。小弟约沈兄赌,本就有些强人所难,为使诸位心甘情愿,少不得补偿一二。"
我暗忖这胖子倒还有些自知之明,说道:"你以为我在说这赌法对你不公平么?那可错了,我说的是这赌法对咱们不公平。"
此言一出,不仅韦大少神色愕然,连四周围观之人也感到迷惑不解:他们实在想不通,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赌法对自己一方不公平?
韦大少赔笑道:"请问兄台觉得小弟的赌法哪里不公平?"
我徐徐道:"对一个精于赌术的赌场老手来说,眼力、手法加记忆才是取胜的关键,运气反倒是其次——掷骰子恰恰最考手上技巧,你也说过沈少侠在这方面与你相比尚属新手,他岂不是大大吃亏?"
"兄台言之有理。"韦大少笑言应和,"不过掷骰子的赌法也有许多种,而小弟这种法子,却是真真正正的输赢全凭运气。"
我"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韦大少道:"一般的赌法是先掷骰子,再比点数大小。如今我们就先定单双,再掷骰子,而且双方同掷,最后以所有骰子累加的点数计算是单是双,输赢立判——如此赌法,兄台认为是否公平、是否合理?"
这种掷骰子的赌法确实新奇古怪、闻所未闻,实行起来,也确无作弊之机、取巧之嫌。就算有人可以凭技巧随意控制骰子点数,但无法控制对方骰子的点数:假设他押的是双,自己掷出一个八点,对方掷出一个九点,总计十七点,结果便变成了单;假设他押的单,自己掷出一个七点,对方也掷出一个七点,结果又变成了双。一切全无定数,只凭造化!
我颔首道,"如此赌法,的确公平合理。"
韦大少道:"那你们同意了?"
我闭口不答,虽然这赌法挑不出什么毛病,在赌注上更是大占便宜,但这种"瞎猫逮耗子"完全讲运气的作法,正是自己不愿轻易沾惹的原因。
忽听沈珏道:"好!我和你赌了。"

四十六、扳局
"沈兄够豪气!"韦大少笑道,"小弟能和沈兄这样的人物一赌,实在是甚感荣焉。"
"少在这儿溜须拍马。"沈珏冷哼一声,"假如你输了,我也不稀罕那块劳什子玉佩,只要你对适才疯言乱语的行为赔礼认错。"
"小弟只不过开个小小的玩笑,沈兄何必当真。"韦大少赔笑道,"倘若沈兄耿耿于怀,小弟现在就可为此道歉。"
沈珏沉着脸道:"用不着,待你我分了输赢再说。"
他不肯无故接受韦大少的道歉,便是不肯与对方套上任何交情,亦表示他虽然接受赌局,却只视彼此为对手关系。
韦大少也不以为忤,让花二爷叫人抬来一个四尺见方的大白瓷盘安放于赌桌上,先将三粒骰子搁在沈珏面前,然后自己拈起三粒骰子,"请问沈兄押单还是押双?"
沈珏抄起骰子,"双!"
"既然沈兄押的是双,那小弟只有押单了。"韦大少笑道,"若沈兄已准备妥当,请知会小弟一声。"
沈珏道:"有什么好准备的?要掷便掷。"
韦大少道:"那等小弟从一数到三,咱俩就同时掷出骰子。"
沈珏不耐烦地挥挥手,"快数。"
韦大少应声"好",开始报数。他语音清亮,数得不快不慢,待"三"字出口,两人一起将手中的骰子掷入了大白瓷盘里。
六粒骰子在瓷盘内滚动撞击,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叮当"之声。很快地,其中五粒骰子定格下来,只剩一粒还在螺陀般的旋转。
那五粒骰子一粒两点,两粒三点,两粒五点,共计是十八点,围观众人目光都瞬也不瞬盯着那粒尤自旋转的骰子,大厅里一时鸦雀无声,连花二爷、沈珏、五郎和姚烨也睁大了眼睛。
少顷,第六粒骰子转速放慢,颤抖着缓缓停顿,只见红艳艳的一点,衬着白色的瓷盘,宛如一滴鲜血。
——总数累计为十九点,单!
结果出来后,大厅里发出一阵骚动。
韦大少笑嘻嘻地冲沈珏拱拱手,"承让了。"
沈珏面色惨白,嘎声道:"我没押中。"
韦大少瞅着我等笑道:"既是小弟侥幸赢了,那小弟就依约请诸位回答小弟几个问题,诸位不会有异议吧?"
尽管沈珏心有不甘,但事实俱在,也无计可施。好在回答对方几个问题,又不会短了什么,所以神色间忿懑居多,倒无紧张之情。
沈珏气哼哼的道:"你想问什么?"
围观众人见韦大少不惜以宝玉作注,交换我等几句答话,均对他欲问之事起了好奇之心,纷纷竖起耳朵。
韦大少含笑道:"小弟的第一个问题是……"
我突然插口道:"等一等,你先别忙着问。"
韦大少倏然住口,顿了顿,冲我笑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我说道:"指教不敢,只是有点意见。"
"什么意见?"
"阁下虽然赢了,在下却不太服气。"
韦大少微皱眉头,"莫非兄台想……反悔?"
"这点请阁下放心,在下虽不是什么名满江湖的大人物,但公然抵赖这种事还做不出来。"我淡淡一笑,"俗话说:'有赌不为输',按规距,赢家也该给输家一个翻本的机会,你说对不对?"
韦大少呆呆瞧着我,"兄台的意思是——"
我接口道:"在下和阁下按刚才的法子再赌一次,倘若在下赢了,咱们四人便勿须回答阁下的问题;倘若在下输了——"我伸手朝赌桌上的金袋一指,"这四千三百二十两黄金便是阁下的。"
韦大少想了想,说道:"兄台之言,好像也有些道理,这赌赛本是小弟出的题目,兄台的要求也无可厚——好吧,如果兄台能答应小弟附加的两个条件,小弟就和兄台再赌一局。"
我凝声道:"请讲。"
韦大少道:"第一,此局无论谁输谁赢,均为最后一博,双方不得再行约赌,并且待输赢分晓后,赌注即刻兑现,不得拖延。"
"好!"我点点头,"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条件嘛——"韦大少道,"这局赌赛得加点利物。"
我问道:"阁下想加什么?"
韦大少将玉佩往赌桌上一放,"除了兄台所定的赌注外,再加上这块玉佩,倘若小弟输了,此物归君所有,倘若小弟碰巧又押中了——"说到这儿,一双精亮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我,"小弟便要讨兄台身上一件东西。"
我只觉他双眼中闪动着狡黠、揶揄的光彩,缓缓道:"在下身无长物,恐怕拿不出与玉佩等价的东西,不知阁下所讨何物?"
韦大少眯着眼笑道:"小弟就要兄台身穿的外衣。"
这句话说出,大厅中又是一阵骚动。
众人或惊诧,或愕然,或偷笑,或兴奋,或交头接耳、嘤嘤嗡嗡,或大感有趣、拭目以待。
夏衫单薄,我石青色的缎衫下,只穿了贴身小衣。依韦大少的意思,假如我此局输了,便要于大庭广众之下自解外衫、赤身露体——这个大丑可是任何人也丢不起的,他显然是存心刁难!
沈珏按捺不住,怒道:"你脑子有毛病么?订些啥狗屁条件?"
韦大少嘿嘿笑了两声,"闲赌无趣,小弟只是想添点乐子。沈兄若觉不妥,不赌就是了。"
"添乐子?"沈珏气得一拍桌子,"只有你这种卑鄙无耻的死胖子,才会打这些卑鄙无耻的鬼主意。你没见过男人么?你自己不算男人么?你不会自己脱光了照镜子么?凭什么戏侮别人?"
尽管沈珏骂得刻薄,韦大少却笑意不减,"小弟当然是男人,而且也见过男人——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无论是穿戴整齐的还是脱光了的,都见过不少。不过——"他色迷迷盯着我道,"说实话,像兄台这样的男人,小弟还是头一遭遇到。"
沈珏见这胖子恬不知耻,反倒愣住,"你……"
只听韦大少接着叹道:"兄台天姿卓然,风华绝代,颦笑顾盼、举手投足间无不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难怪孟子有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但兄台的容颜气质,已不能用'美'或'完美'一类的词来形容,因为这些词都不符合你给人的感觉。"
他抻手一指姚烨,"单论面目姣好,此君在男子中已属卓绝,然而此君与兄台相比,便显黯然失色——他纵使生得冶艳无双,其美貌也未超脱常理的范畴,可兄台……可兄台却美得近乎妖异,不像真人。"
沈珏怒道:"你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才不像真人!"
韦大少笑了笑,说道:"沈兄不妨仔细瞧瞧,他的肌肤不仅脂滑如玉、毫无瑕疵,连毛孔也见不着一个,而且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柔润色泽;你再仔细瞧瞧他的头发,漆黑闪亮,但发色本身却是一种极深的紫色;还有,他那双同样近乎漆黑的深紫色瞳仁,他的语音神态……综上所述,你觉得他像一个真实的活人呢,还是更像一个巧夺天工、完美无瑕的人偶?"
我闻言心中一凛:祀月教历代月君从出生到成长,都是教中人士穷竭群力、孕育培养的结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确实可能性算作半个人偶,并且天生身具异征,只是征象细微,常人不易察觉,没料到这胖子眼神犀利,居然被他瞧了出来,还当众点评了一通。
围观的男男女女听了韦大少的"点评",纷纷朝我注目而视,看众人神色,赞叹之余,似乎颇为认同他的观点。
"闲话休提。"我慢步踱到赌桌边,"第二个条件我也答应,你作好掷骰的准备吧。"
韦大少反倒一愕,"你当真要和我赌这一局?"
我沉声道:"不错。"
沈珏急道:"韩先生,你怎可同意这种无赖的赌法?"
"原来兄台姓韩。"韦大少哈哈一笑,"韩兄啊,你可知道小弟刚才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我想问的便是韩兄等人的尊姓大名。"
他不顾旁人诧异的神情,继续道:"其实小弟那几个问题都很容易回答,韩兄犯不着再冒险与小弟相赌。"度其语意,竟劝我就此罢手。
我淡淡道:"容易回答,不等于咱们便愿意回答。假如阁下仍要咱们回答你的问题,那就只好赌桌上见真章了。"
韦大少呐呐不语,姚烨迟疑了一阵,凑到我耳边低声道:"主人,咱们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但不一定说实话嘛。"
我摇摇头——对于某些问题,撒谎并不见得管用。
一侧头,正遇上五郎关注的目光,我冲他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无妨。五郎口齿启动,欲语还休,眉宇间不觉浮上一抹忧色。
我对韦大少道:"阁下准备好了没有?"
韦大少苦笑,"韩兄好像并不担心自己会输。"
我将三粒骰子拣在手里,"有赌不为输,何况你我赢面各占一半。这次让阁下先选,押单还是押双?"
韦大少见我"赌志甚坚",只得抓起骰子,"小弟还是押单吧。"
"那在下就顺理成章押双。"我凝目蓄势,"请报数。"
韦大少数道:"一——"
他一面尾音拖得老长,一面偷瞟我的神色,等他数出"二——"时,大厅中人人屏息静气,沈珏的鼻尖上更是泌出了汗星。
韦大少换了口气,"三!"
话音刚落,我俩同时把骰子掷入大白瓷盘中。
掷骰之际,我手上早已灌注内力、留了暗劲,三粒骰子落入盘中后,不仅飞速旋转,并且如弹丸一般在圆盘内迂回冲撞。而韦大少的三粒骰子只是随手掷出,翻滚几下眼看就要定格,却被我的骰子先后撞得飞起,一粒滚入桌下,一粒划出一道弧线,远远掉在大厅一角,还有一粒直弹向五郎面门,被他伸指轻轻夹住。
霎时间,瓷盘中只剩我的三粒骰子尚在蝴蝶穿花似的乱绕圈子,半晌之后力竭而止,竟是整整齐齐三个六点!
直至此刻,围观众人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我缓缓道:"十八点,双!"
韦大少目瞪口呆,"这……这也算数?"
我冷冷道,"怎么不算?阁下的骰子跳出盘外,自然作废。"
韦大少道:"但是……但是……"
我眉梢一扬,"你想赖?"
韦大少略作沉吟,突然大笑道:"韩兄的法子虽然难免有投机取巧之嫌,但手上这份功夫的确高明至极,小弟万不能及,不认输也不行啦。"
我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玉佩,"既然阁下认输,那彩头可归咱们了?"
韦大少陪笑道;"应该应该,韩兄尽管收下。"
我转手将玉佩朝五郎一抛,"这物什配你最合适。"
五郎伸手接住,"配我?"
"是啊。"我淡淡一笑,"玉佩上面不是雕着火球狻猊么?"
——他在龙潭九子中排名第五,而传说中五龙子正是外形如狮,喜火好坐,时常吞烟吐雾的狻猊。
我转身对花二爷道,"此间事务已了,还请二爷带路。"
花二爷连称"不敢当",领着我等向厅后走去,韦大少没再生事,站在原处笑容可掬地拱手相送。斜眼一瞥,二楼那位韦公子似乎始终未曾离开过座位。
我暗自纳罕,当下去了。

四十七、高人
步出厅外,花二爷从侍者手中提过灯笼,当先引路,连穿了几个天井,到了一座大花园中。
园中山石嶙峋,花木郁郁葱葱,顺着青石板道,步入园内一处水榭,屋里红烛高烧,桌上已摆好清茶糕点,几张矮几上还设了驱蚊的香鼎。窗外水塘种满了莲花,月色下花影朦胧、碧叶绰绰,夜风轻拂,送来一阵清芬幽雅的香气,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花二爷请我等入座,又请我等随意取用桌上的茶点。我乃是识毒辨毒的大行家,五郎与姚烨在这方面的本事也不差,细看杯碟、茶水、各色点心均无异状,便放怀饮食。
过了片刻,沈珏等得有些不耐烦,"花二爷,贵坊主几时会来?"
花二爷陪笑回答:"在下已经差人禀报,坊主稍后即到。"
我心中一动,向花二爷询问起韦公子、韦大少二人的身份来历。
花二爷声称二人于三日前来到忘忧坊,拜会叶坊主时,曾面呈一封柬贴,坊主过目之后,便殷情备至,奉二人如上宾。这三日里,二人就在坊内各处玩乐,坊中上下人等受坊主嘱咐,自是对二人好生款待,加意伺候,至于二人的身份来历,以及那封柬贴所写的内容,却唯有叶坊主一人得知。
谈话刚告一段落,一人自门口走了进来,正是忘忧坊主叶建春。
他一身华服,一照面话未出口,笑音先闻,"原来是诸位英雄大架光临,区区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花二爷起身肃立,恭恭敬敬的道:"坊主。"
叶建春点点头,在花二爷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了,又对他道:"快叫膳房准备一席精致酒筵,让我好生款待贵客。"
花二爷应声"是",退到门口,招来侍者低声吩咐了一番,然后仍旧回到叶建春身后站着。
我微微一笑,"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
叶建春陪笑道:"哪里哪里,贵客光降,寒舍蓬荜生辉。"
我端起茶怀呷了一小口,漫不经意地问:"先到贵坊的那位宇文兄呢,他知不知道咱们来了?"
"宇文少侠么?"叶建春道,"他……他还在客房休息。"
我眼波一转,"坊主为何不通知宇主兄一声,让他来作个陪。"
叶建春道:"好的,好的。"嘴上答应,却不传话。
我等尽管疑心小锋久出不归之事是此人动了手脚,但还不敢妄下断论,如今以言语试探,他神色可疑、闪烁其词,显然当中大有文章。
沈珏霍地站起身来,喝道:"姓叶的,你从实招来,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扣下我师兄?他现在人在哪儿?怎么样了?"
叶建春勉强笑了笑,"区区岂敢对宇文少侠不敬,只因宇文少侠一时不得空闲,待迟些时候,自会出来与诸位相见。"
"什么不得空闲?"沈珏大声道,"你再这般推三阻四的敷衍咱们,就休怪小爷无礼了!"
叶建春赔笑道:"沈少侠息怒,且听区区解释。"跟着侧头对花二爷道,"你们统统退下,我有要事与几位英雄相商。"
花二爷略一迟疑,应了声,"是。"转身去了,随即外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陪侍之人鱼贯而出。
我见叶建春屏退左右,孤身作陪,不禁疑云大起:他如此有持无恐,莫非已安排好什么奇谋诡计对付咱们?但他与我等相距仅有尺许,我方任何一人举手便可将其制伏,命悬我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难道这位容貌平庸的忘忧坊主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人?
一念至此,我不由得又联想起旧事,不知自己的运气是太好或是太差,像徐沧海、傅寒山、九子龙母等人可谓当世顶尖儿的高手,普通人一辈子要遇上其中一个也难,自己却先先后后均与之碰过面、动过手,并且次次落于下风、险象环生,实在令人气闷。
而这位忘忧坊主神采不扬、目不露华,若身怀绝世武功,已达到由实返虚、自真归朴的"无相"境界,其修为深不可测……
正自思忖,突见叶建春翻身拜倒,叩首道:"求诸位英雄救区区一命!"
我等四人面面相觑,没料到对方居然跪地求救。
一愕之下,我想到刚才自己怀弓蛇影的臆测,不禁哑然失笑,难怪常言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看来自己有时行事还真是谨慎过头了。
沈珏皱眉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叶建春伏地惶声道:"区区身逢大祸,无计可施,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恳求诸位英雄海涵。"
沈珏道:"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问你宇文师兄情况如何?"
叶建春道:"宇文少侠人确实在敝坊,不过并无……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沈珏叫道,"好哇,你把他怎样了?"
叶建春忙道:"宇文少侠和诸位都是敝房的贵客,区区自当以礼相待。"
沈珏道:"那他人呢,你带出来让咱们瞧瞧。"
叶建春道:"这个……这个……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沈珏探手抓住叶建春的衣襟,将他从地上一把抓起,"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
我开口道:"沈少侠,咱们是客,别对主人失了礼数。"
沈珏恨恨道:"跟这种恶贼有什么礼数可言。"嘴上虽骂,却依言松开了手。
叶建春整了整衣衫,再次跪倒,"区区大难临头,万望诸位英雄援手相助,搭救区区贱命。"
我不紧不慢的道:"叶坊主,你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罢。你要咱们帮忙,光跪着喊救命是没用的,还是好好生生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倘若错过了机会,咱们可没那么多闲心来听阁下的私事。"
叶建春连忙起身,曲膝坐了,小心翼翼的道:"诸位英雄都是武林人士,应该知道天枢神域吧?"问罢,留神观察我等反应
我微微一怔,轻轻点了点头。
沈珏双眉一轩,"知是知道,但你和魔门又怎么扯上了干系?"
"这个……"叶建春略作犹豫,一咬牙,"实不相瞒,忘忧坊乃是天枢神域开设在营州的基业,最近神域……内部有变,玄武令主勾结外敌、意图不轨,其阴谋败露后,已于前日伏诛。神域总坛方面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肃清玄武坛各处的残存势力……"深深吸了口气,接着道,"区区身任忘忧坊的坊主,虽然隶属玄武坛的管辖,与令主的亲信也有点私交,但向来循规蹈矩,只负责经营产业,按时纳账,对门中事务一概不理、一概不知,实不该受株连之累,然而……然而本门刑规严苛,执法一贯奉行'宁枉勿纵'的原则,区区的性命,恐怕是保不住了!而且……而且为以敬效尤,说不定会让区区死得惨不堪言。"
说到这儿,神色又是凄恻又是恐惧,眼中几乎垂下泪来。
我等对望数眼,均感诧异。关于魔门这场变故,咱们四人或多或少知晓一点,而我则对内情了解最为详尽。
——天枢神域清除内敌一事,算来不过发生在三四日之前,如今消息通传神域各处,看来玄武坛的残存势力已不足为惧,辛翌岚他们准备大张旗鼓的"斩草除根"了。
"连这类隐密消息,叶坊主也肯对咱们坦诚相告,难得,难得。"我缓缓道,"话虽听明白了,但咱们好像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叶建春赶紧跪下,以首顿地,"只求韩少侠慈悲,好歹救区区一命。"
我淡然道:"咱们本事有限,只怕是无能为力了。"
叶建春见我推诿,连连磕头,大声哀求。
我暗忖此人既然口口声声求自己相救,不会是临时起意,必定有些缘故,"叶坊主,我且问你,你真能肯定咱们救得了你?"
叶建春忙道:"区区曾得高人指点,若想保住区区身家性命,非得请韩少侠帮忙不可。"
"哦?"我讶然道,"竟有此事?那人是谁?"
叶建春答道:"指点区区的高人,是一位江湖奇士,自称'忏心老人',不知诸侠英雄是否听过他的名号?"
我目光逐一朝沈珏、五郎、姚烨望去,意存询问,但三人均是摇头。
我又冲叶建春道:"那位忏心老人长得什么样子?"
叶建春道:"他老人家,身材干瘦,白须白发,腊黄色的脸上布满皱纹……"当下把忏心老人的外貌、衣着、特征、神态一一描述。
我记忆中全无此人印象,略一沉呤,"你把遇见他的经过详细说说。"
叶建春道:"忏心老人来忘忧坊那天大约是半月之前,他在宝斋里拿出一小张写了字的绢绸,声称要押一千两黄金。宝斋的伙计见他这块绢绸质地普通,上面的字迹也不是什么古代名家的墨宝,只当这老者是来诈钱的,要轰他出去。"
"谁知这老者武功极高,转眼便将动粗的二十多个伙计、护院撂倒了。后来区区接到传报,心知对方是位武林高手,于是出面调停,言明想与他结交朋友,并愿以黄金千两作为赠仪。"
"孰料这老者冷哼一声,'你以为老夫是因手里短了钱财,到这儿来打秋风的么?老夫只是见你时逢大凶,命悬一线,想为你指条明路而已。'至于肯不肯出这买命钱,就随你了。"

四十八、神卜
"那段时间,区区虽未插手神域内务,但也从种种迹象中,对玄武令主的图谋多多少少瞧出一些苗头,由于事关重大,区区既不敢声张、亦不敢查问,只能闷在心里,常常为恐受池鱼之殃而忧虑。当时这老者之言正好触动了区区的心结,于是区区将他请入内堂奉茶,陪坐之际问起名号,他自称'忏心老人',是一个云游四方的占命师,因卜得我身逢大难,故来化解,同时补齐他自己一段缘法。"
"先将对方恫吓一番,再抛出'化灾解难'的噱头,乃是江湖术士们骗取钱财的常用手段,尽管区区平生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却压根儿没有对这位忏心老人产生过半点怀疑,只觉他全身上下似乎散发着一股神秘的魔力,让人不由得地信服敬畏。"
"后来,他将那张写了字的绢绸交给了区区,言明依绢上所述,找到命中贵人,便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区区感激拜谢,刚抬头,就不见了忏心老人的身影,而那一千两黄金仍然好端端地堆在原处,并未取去。"
我听罢心念一动,"你把那张绢绸拿给我看看。"
叶建春应声"是",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黄绢,毕恭毕敬地递到我面前。我展开一瞧,只见这张杏黄色的绢绸半新不旧、尺许大小,材质不过是市面上常见的织料,上面题着工笔小楷:
"贵人南行,义胆侠心。孤星报晓,尔须留宾。遂引寒月,还复千金。"
又注:"遇星则困,遇剑则退,遇龙则破,遇月则明。"
两段文字诗不像诗,偈不像偈,句意更是晦涩难辩,沈珏和姚烨凑过头来瞅了一阵,均感茫然。
我怔怔不语,心海思潮起伏。半晌,幽幽叹了口气,"那位忏心老人还向你交待了些什么?"
叶建春摇头道:"其它的就没有了。"
我又瞥了一眼手里的黄绢,"那这上面的批语,你是自行参悟的了?"
叶建春道:"事关身家性命,区区自然要详细揣摩,只是其中玄机深奥,区区才智有限,冥思苦想了十余日,依然不得要领。直到……直到宇文少侠来敝坊替崔武赎身,区区才悟出了几分。"
"贵人南行,义胆侠心二句,正合诸位英雄出手相助崔氏兄弟一节;孤星报晓,尔须留宾二句,正合宇文少侠来访一节,'报晓'二字,并非指宇文少侠来的时辰,而是指区区前景初露曙光;遂引寒月,还复千金二句,是要区区'留星引月'——韩少侠的尊姓正与'寒月'相合,那能救区区的贵人必是韩少侠无疑;既然'星'、'月'各指一人,那么由此类推,注语中的'剑'代指沈少侠,'龙'代指……"
他瞟了瞟五郎与姚烨,似乎不知道该指定哪一个,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还复千金'四字,指的多半是诸位英雄在如意馆的经过。如此一来,批语所述已全部明了。"
沈珏、姚烨、五郎听了叶建春这番解析,脸上俱露出惊奇之色。
"能从字面上联想到这些,也真难为你了。"我轻轻颔首,"遇星则困——宇文少侠应该是被叶坊主扣下了吧?"
叶建春举袖拭了拭汗珠,"区区只是按批语所示照方抓药,还望韩少侠能够体谅区区的苦处。"
我"嗯"了一声,不冷不热的道,"或许叶坊主还有以宇文少侠为人质,要挟咱们答应帮忙的打算?"
叶建春跪着的身躯猛地一震,俯首道:"区区万万不敢存此歹念。"
"那就好。"我淡淡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叶坊主自己掂量着办吧。"
叶建春是个聪明人,闻言达意,忙说亲去"请"宇文少侠。
沈珏尤不放心,怕叶建春再使什么花招,意欲随他同往。结果我等四人索性一起去了。
我心里一直有点奇怪,依小锋的身手机智,为何会着了忘忧坊主的道儿?趁同行之机,我先不着痕迹地套了叶建春几句口风,再亲眼见到小锋被困之地,才解开了这个疑团。
——叶建春之所以能困住小锋,凭的既不是刀剑拳脚,也不是迷香毒药,而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室。
这间客室位于后院迎宾堂内,外观上与毗邻的屋舍并无区别,但此室四壁皆用厚达两尺青石砌成,室顶亦是厚石盖板,墙上不设窗户,只须铁门一关,便是一间严严实实的囚牢。任你有多大本事,也无法逃脱。
这种机关虽然谈不上巧妙,却委实管用。我见识之后微生懔意,待叶建春拨动机括打开铁门,即于门口停步,姚烨与五郎亦不肯贸进。
沈珏倒不在乎,抢步入内,"师兄,可见着你人了。"
从门口看去,室内情形一目了然,只见里面铺设华丽,小锋正坐在藤椅上,身旁还站着两名俏美的丫鬟,一人捧着果盘,一人打着摇扇。
"师弟。"小锋面露喜色,忙迎上前与沈珏双手相握,接着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冲我们三人展颜一笑。
沈珏拉着小锋问起他被困的经过,小锋三言两语地说了:他来忘忧坊面见叶坊主后,即阐明来意,对方表面上客客气气地应诺,实际里却暗使技俩,将他引入这间石室困住。
叶建春唯恐我等见怪,当即跪地向小锋请罪,反复解释他这么做只是"事出无奈"、"情非得已"。
既然小锋毫发未损,对方又卑躬屈膝地赔尽好话,此事也犯不着过多计较。叶建春复请我等回到荷塘水榭,享用晚膳。
他刻意讨好,不但菜肴安排得极为丰盛,而且亲自在席间添酒布菜。尽管这位主人满怀诚意,但饭桌上的气氛却多少显得有些沉闷。叶建春似有察觉,知趣地将那些劝酒劝菜的言语一概省了,只管小心伺候。
不一会儿,用饭完毕。叶建春捧来香茶盂盆,服侍我等漱洗,又呈给每人一条雪白的面巾净手。
瞧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不禁让我想起"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那句老话,问道:"叶坊主,贵坊平日与天枢神域的联络,由何人负责?"
叶建春见我终于谈起"正题",脸上不由自主地表露出喜悦之情,"是区区亲自负责,若区区临时不便,由花二爷代管。"
"依坊主推测,如果天枢神域要处治你,会采用什么手段?"
"其实上头要处治区区,根本不必另使什么手段。"叶建春哭丧着脸道,"本门对下属监管极严,像区区这类主持外业的远座门徒,都必须服下一种奇毒,此毒毒性每隔三月发作一次,毒发之时若无解药,便会筋断骨折、全身溃烂而死。按规距,解药由上头派人定期发放。屈指算来,再过四五天,就到发药的日期……"
他惨然叹了口气,"这次上头大概也会派人来,只不过——所派之人并非来送药的,而是……而是来接任区区职位的。"
我略一沉吟,"你替我准备笔墨纸砚。"
叶建春略愣了愣,随即忙不迭答应,不消片刻,便备好文房四宝。
我提毫着墨,伏案疾书。叶建春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却不敢凑近细看。我满满写完几页,把纸笺折好套入信封,用火漆封牢,交给了叶建春,"倘若你有法子在三日之内,将这信送到神域少门主手上,就能保你平安无事。"顿了顿,又从腰间革囊里取出一枚三寸长短、镂满花纹的乌金小箭,"为免节外生枝,叫传信之人把这东西带上。"
叶建春视线一接触那枚乌金小箭,目光陡然一亮——他自然认得这是天枢神域门主近系人员的令符,虽然此物在魔门中尚不如有至高象征意义的血如意,但它一样可以代表总坛的权威。而这枚乌金小箭,正是辛翌岚在临别之前秉烛夜谈时赠与我的。
叶建春大喜过望,托着书信和乌金小箭的双手微微发抖。他感激涕零地向我道了谢,然后告罪失陪,匆匆去了。
沈珏道:"韩先生,你真要帮这姓叶的?"
我点点头,"助人为善,佐雍得尝,何乐而不为。"
沈珏瞥了我一眼,似乎我的回答令他颇为诧异。
我淡淡问道:"莫非沈少侠对这话不太赞同?"
沈珏稍稍犹豫,直言相答:"话是没错,不过……不过这话出自先生之口,就有点奇怪了。"
"是么?"我微微一笑,转身观赏起窗外荷塘月色。
沈珏还欲接口,却被小锋引转话题,向他问起叶建春"寻觅贵人、消灾解难"的缘由,沈珏便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约莫过了顿饭功夫,叶建春又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脸上笑逐颜开,对我等逐一拜谢,并指天发誓为报大恩,今后凡有差遣,纵使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退缩半步。
我随口应付了几句,又道:"叶坊主,咱们恐怕会在贵坊盘桓两日,还得劳烦你打点打点。"
叶建春忙应道:"少侠救区区脱却大难,恩大如山,区区苦于投报无门,原就想请诸位英雄再留些时日,好让区区微尽心意。如今诸位英雄有兴屈驾,正是求之不得。"
当下传来忘忧坊各部管事,吩咐了一番,先拨出内院一座作为我等的居所,再分派了十个丫鬟、十个僮儿专门服侍我等饮食起居,又告知众人须对我等尽心款待,并且账房钱银可由我等任意调取。而我等先前寄放在客栈的车马行李,也叫人前去搬取。
待一切安排妥当,叶建春道:"区区见识浅薄,若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恳请诸位英雄提出来,区区立即补办。"
"不必啦。"我轻轻摇了摇头,"坊主如此厚意,已嫌过之。"
叶建春口中谦逊,又道:"此时入睡尚早,诸位英雄不妨先在敝坊略作游玩,再回园里休息。坊中几处妙境,本在夜间方显其章华。"
我淡然道:"今晚就算了吧,一整天劳累奔波,人也乏了。"
叶建春陪笑道:"若沈少侠感觉疲惫,恰好有一个绝佳的去处,最能消困解乏、增长精神。"
我听他说得奇妙,问道:"什么去处?"
叶建春道:"涤花苑。"

四十九、涤花
涤花苑位于忘忧坊内院的东北角,只对内院宾客开放。此苑分为前后两部份:前苑由数个园林式的客馆组成,我们的居所也在其中之一;后苑是一片背倚山岗的建筑,亭台楼阁间凿溪辟池,水波荡漾,经叶建春介绍,才知此处竟是一个占地广袤的浴场。
同为天枢神域产业的聚宝楼也有个浴场,与忘忧坊的涤花苑相比,前者是依天然汤泉的便利而设,后者则是全系人力所建,前者只是讲究些的公众澡堂,后者则是专供贵宾休憩行乐的旖旎之乡,更有许多平民百姓见也没见过、想也想不到的名堂。
能在一个舒服享受的地方舒服享受地洗个澡,我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安排。小锋等人见我甚有兴致,也就跟随其后。
叶建春并未陪同入内,只是吩咐涤花苑的管事好生伺候我等,便告罪而去。那管事引着我们五人来到一堵门户模样的山石前,门楣上刻着"瑶池仙境"八个篆体大字。
——我不觉好笑,一个浴场竟然堂而皇之地打出"瑶池仙境"的名号,那昆仑山的落琼谷又算什么?
进入石门,是一间布置得珠光宝气的轩室。早有七八个绮年玉貌的少女迎上前来,嗲声嗲气地向我等请安问福。这些少女上身仅穿抹胸,下身仅穿短裙,外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酥胸半掩,玉腿尽露,莺环燕绕间春光尽泄、妖娆撩人。
身陷脂粉肉阵,我和五郎、姚烨倒是泰然处之,小锋略觉尴尬,来个视而不见,沈珏则满脸涨得通红,视线不敢与少女们肤光莹莹的胴体接触。
一个梳着宫髻的少女娇滴滴的道:"奴婢们服侍诸位公子宽衣。"
沈珏忙道:"咱们几个不用你们服待,别在这里多事。"
那宫髻少女微微一怔,"诸位公子想在兰陵池沐浴,还是素女池沐浴?"
沈珏顾名揣意,唯恐少女们纠缠,"当然是兰陵池!"
通过一道倾斜的石阶,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广大的石洞,似乎半由天然半由人工造成,绚丽的珠光映着五彩钟乳,香雾缭绕、水气弥漫。
石阶尽头是一个极大的浴池,周围还辟有几个小池,有的池水还冒着热腾腾的白烟。大小浴池旁,是一张张锦榻软床,每张床榻配有矮几,矮几上摆着玉盏金樽。十余位身穿透明浴袍的英俊少年,跪坐在矮几之前,见我等到来,一起伏身施礼。
——这兰陵池虽无美婢陪浴,选用的却是俊童!
沈珏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含笑对他说了句"既来之、则安之",然后走到石屏之后,由两位少年服侍自己宽衣解带,更换浴袍,径直步入大池之中。
我落落大方的带了头,五郎、姚烨、小锋、沈珏亦先后效行,只是他们不谋而合地选择了周围那几个小池,若有避忌的不敢与我同池而浴。
我独占大池,乐得清闲,吩咐几位陪浴少年勿要打扰之后,索性沉入池底,依照祀月教的法门浴水行功。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我真气归元聚冥完毕,破水浮出,只觉全身轻飘飘、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展眼四顾,小锋等人已坐在池畔锦榻上休息,正朝我注目而视,几人脸上或多或少露出讶然之色,似对我潜水的本事颇感震惊,而那些陪浴少年们,则屏声敛气地在角落里干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瞧那光景,多半是不招这四位贵客待见。
我从池中长身而起,转入石屏后抹干水迹,换穿上一套崭新柔软的丝袍,背枕凉垫靠在铺着锦褥的石榻上。一位少年手托朱漆竹盘跪呈我面前,竹盘上一盅冰糖燕窝、一盅冰镇酸梅汤——时值炎夏,冰块想必是取自冰窖所藏,忘忧坊的服务真可谓细致周到。
我随意喝了两口,那少年低眉顺眼的道:"小仆精擅推拿按摩之术,最能消除疲劳、醒脑提神,就让小仆为公子按摩如何?"
我淡淡答了句,"不用。"向那些陪浴少年一瞥,忽又起了兴头,"你们之中可有会弹琴唱曲的?"
那少年忙应声"有",随即召来三位唇红齿白的少年,一人拿着横笛,一人捧着琵琶,还有一人手执云板,上前一起冲我叩首施礼,"请问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我略略颔首,"你们就拣几首平日拿手的唱来听听。"
三位少年应了,各自按宫引商、拨弦打板,唱道: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阁,杨花飘荡入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春来秋去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歌声清亮,悠扬而不失缠绵之意。
——三人所唱乃是《杨白华歌辞》,关于此曲,还有一段香艳的典故:
传杨白华为北魏名将之子,年少英武,容貌雄伟。当时掌控朝权的北魏胡太后看中此人,逼与之通。杨白华不从,率领其部属投降了南边的梁朝。杨白华南逃后,胡太后追思不已,遂作了这首《杨白华歌辞》,令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情甚凄惋。
未曾想,这些涤花苑的歌伎尽管沦落风尘,还有几分雅骨,并非以市井淫秽小调取悦客人的庸俗之辈。
我轻声赞好,那手执云板的少年道:"我们再为公子唱两首香山居士的杨柳词可好?"
得我首肯,三人唱道:
"依依袅袅复青青,句引春风无限情。白雪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曲调宛扬,歌韵佳妙,甚是动听。我转眼瞅了瞅小锋等人,只见他们几个神情拘束,好像各有所讳,俱放不开。
我让五郎赏了少年们两锭金子,三人谢赏退下。又感枯坐无趣,有意找个谈资,歪在榻上冲沈珏道:"沈少侠,我想问你一件事?"
沈珏道:"先生请讲。"
"你在江湖上是不是有个'铁剑公子'的名号啊?"
"噢,那是江湖中人给我取的绰号,不值一哂。"
"我少于在外面走动,江湖见闻都生疏得很,听说武林中有三姝、四英的提法,而铁剑公子就是武林四英之一,对吧?"
"这个么?江湖上是有这种提法,代指这一辈武林中较出色的几位年轻人,女的三位合称为三姝,男的四位合称为四英——我有幸名列武林四英之一,全是承蒙江湖上的朋友们抬爱。"
我听他言辞虽然谦逊,目光中却略显骄傲之色,微微一笑,"常言道:'名无幸至。'沈少侠自有卓然超群之处,才能榜上挂名。不知武林四英中其余三人又是谁啊?"
沈珏道:"还有蜀中唐门的'七巧金童'唐昊,东海潜蛟岛的'玉箫郎君'叶知秋,江南奇侠凌霄子的徒弟'银扇书生'韦青鸿。也有人根据武林四英的绰号以及平素使用的兵刃,把我们四人简称为'金鞭'、'银扇'、'玉箫'、'铁剑'。"
我瞟了眼小锋,暗忖他与凌慕河的武功才识尤在沈珏之上,二人之所以未入四英之列,恐怕一是因为他俩不大在江湖上显迹扬名,二是因为沈珏身为武林世家的子弟,更易惹人注目。
当下把其余三英的名字默记了一遍,忽然心中一动,"你以前见过他们三人没有?"
沈珏答道:"我只与七巧金童唐昊有过数面之缘;玉箫郎君叶知秋是东海潜蛟岛的门人,一向行踪飘忽,况且师门的规距又古怪,就算相逢亦无法相识——当初我还误以为先生即是那叶知秋改办的呢;至于银扇书生韦青鸿,虽然常闻此人在江湖上的形迹,却未曾当面会过。"
我"哦"了一声,"银扇书生姓韦,那你看……咱们今天在如意馆碰上的那位'韦公子'会不会就是他?"
沈珏俯首想了想,摇摇头,"这个……不太清楚。"
小锋插口道:"关于韦公子和韦大少的身份,接待他俩的那位叶坊主应该知晓一二,咱们不妨直接向他查问。"
我轻轻点点头,"正是如此。"接着问沈珏道:"经你介绍,武林四英我已略有了解,那武林三姝呢,又是哪三位女侠?"
沈珏正欲回答,忽见一人顺着洞口石阶走了下来——真叫说曹操,曹操到,来者竟是那位身材肥壮的韦大少。
韦大少笑逐颜开地与我们主动招呼,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我脸上身上溜来溜去。
虽然古有晏子劝齐景公"拒欲不道,恶爱不祥"的事例,但我绝无让这胖子"将使抱背"的雅量,只觉此人轻挑下流,讨人厌憎。
我不悦之情已溢于颜表,韦大少却偏不识相,凑上来含笑作揖,"今夜在下因感暑气难消,所以特来涤花苑冲凉,想不到韩少侠也在此处,真是幸会,幸会啊。"
我大刺刺的靠在榻上不动,也不还礼,"好说。"
韦大少道:"听说韩少侠一行准备在坊里小住两日?"
我皱了皱眉头,隔了半晌,才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韦大少对我冷淡之态毫不介怀,眉花眼笑的道:"在下的居所也在前苑,咱们以后可是邻居了,待会儿请几位公子到舍下坐坐如何?"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拉我手。
我面色一沉,倏地扬腕弹出两缕指风,射中他胁下要穴。
韦大少身子一僵,仰天跌倒在地,痛呼道:"韩少侠,有话好说,你怎么无缘无故地封了在下穴道。"
我起身下榻,"人贵自知,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韦大少强打笑颜,"是,是。韩少侠教训得是,少侠大人有大量,就替在下把穴道解开吧。"
我冷冷道:"像你这种人,活该受点教训——就好好躺在这儿反省反省。"跟着对小锋等人道,"咱们走吧。"
早在韦大少进来之际,那位涤花苑的管事便在洞口张望动静,此时瞧见果然闹出事来,赶忙过来打圆场,赔笑道:"这位韦大少是坊主的贵客,少侠能不能看在坊主的薄面上,把他放了?"
沈珏冷笑两声,"凭他贵客的身份就压住咱们?问问你家坊主去!"
那管事不敢再度讨情,只得讪讪地跟在我们身后。
出了洞口,我冲那管事淡淡一笑,"放心吧,我下手不重,半个时辰之后,韦大少身上封闭的穴道便会自行解开。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就去把他那位武功高强的朋友请来照应照应。"

五十、无题(上)
忘忧坊主拨给我们的居所名叫"翠云园",园内遍值修竹,婷婷萧萧,竹林中掩映着三栋画楼,互以悬廊相联。夜风过时,竹影摇曳,画楼檐角下的吊铃叮叮轻响,更添了几分幽雅的景致。
大伙儿先到主楼正厅休息,刚刚坐下,叶建春便匆匆而至,又向我等着实殷情了一番,说了些诸如"倘若屋里缺少了什么东西,或有别的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之言,并叮嘱一干丫鬟、僮儿小心伺候,凡我等要求,必须尽量满足。
待叶建春问起我等在涤花苑玩得是否满意时,沈珏忍不住道:"那地方不提也罢,咱们正想问你,那两个姓韦的究竟是什么来头?"
叶建春怔了怔,"哪两个姓韦的?"
"还装什么糊涂。"沈珏冷哼一声,"忘忧坊本不是什么清白场所,你身为坊主,坊中各处自然遍布你的耳报神了——当着咱们的面,如意馆和涤花苑的事你也甭推说不知道。"
"喔。"叶建春拍了拍额头,哂然道:"原来沈少侠指的是韦公子和韦大少。"
"不错。"沈珏道,"花二爷曾说当初他俩是持柬来访,那柬贴就你一人看过,那他俩的底细,坊主应该清楚吧。"
"关于这个嘛……区区的确知晓一些,本来依敝坊规距,不该随意透露客卿的身份……"沈珏闻言脸色一变,眼见就要发作,叶建春急忙接口,"不过既是少侠垂询,区区又怎敢隐瞒,自当把所知情况详尽告之。"
沈珏叱道:"绕什么弯子,快讲。"
叶建春应声"是",说道:"忘忧坊虽是天枢神域的产业,但事关隐秘,本门的力量只能在暗中助益,况且生意归生意,不同于江湖上的打拼搏命,许多经营之道还得区区自己想办法。要干好我们这一行,人缘最是关键,所以多年来区区不仅广交江湖朋友,还攀结达官显贵,到如今,在全国各州府的仕宦豪门中都搭了些人脉。"
我略略点头,"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啦。"
"韩少侠谬赞,区区愧不敢当。"叶建春垂首道,"区区有位朋友,在渤海国担任要职,那封柬贴,便是由他所发,书言二人乃世交之子,因有事务办理,会在营州城逗留一段时间,请我代为照拂,并在柬贴附带的私人信函里,写明了二人的真实身份——"
他干咳一声,面色转凝,"那位韦公子的来历大不简单,他出身于京兆名门望族,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便是他的亲叔……"
小锋等人闻得此言,神色俱是一震,又听叶建春继续道:"而他的长姐,早年嫁与渤海郡王族弟为妃,二人前番去了渤海上京龙泉府,恭贺王妃三十华诞,现今正在归程途中。"
我瞥了眼愈显惊愕的几人,"那个韦大少又是什么人?"
叶建春道:"韦大少的身份,我朋友在信中也没有交待明确,只说韦大少是韦公子的结拜兄弟,依区区设想,能当韦公子结拜兄弟之人,大概也是一位身家显赫的王孙贵胄吧。"
王孙贵胄?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哪家豪门贵族真出了这么一个人品猥亵、不学无术的草包,才叫祖上德薄。而那位身手不弱的韦公子尽管家世显赫,却肯和这类角色结交,看来也不咋样。
叶建春瞅了瞅我的脸色,叹道:"关于诸位与他俩之间发生的一点小磨擦,区区亦有所耳闻。这些纨绔子弟仗着家门权势,行事确实骄横无礼,不过……诸位英雄都是超凡脱俗的少年俊彦,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我眼皮一抬,"叶坊主是想提醒咱们'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吧?"
"不,不。"叶建春双手乱摇,"区区没有这个意思。"
我淡然一笑,"是与不是,都无关紧要,咱们原本就没打算去招谁惹谁。你那位在渤海国当官的朋友,信中所写内容,靠得住么?"
叶建春道:"区区虽然无法派人查证,但应该不会有假。"
"坊主可知道他俩此次来营州是为办理什么事?"
"这个……因为信上对此一笔带过,所以区区也不清楚。他俩三天前来忘忧坊后,只是各处闲逛,既未带有侍卫,也未专门会晤外人,区区猜测,说不定二人是在家里憋闷久了,好容易得了此次机会,就打着办事幌子,一路游山玩水。我那位朋友可能揣摩到了二人的意图,刻意逢迎,就趁机介绍到区区这里来了。"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劳烦坊主费心相告。"
叶建春又说了两三句客套话,便起身告辞。
沈珏道:"这姓叶的,好像是故意来给咱们透讯儿的。他不敢明说要咱们让那韦公子、韦大少三分,就来个旁敲侧击。"
说着,转头冲我道:"韩先生,你有什么对策?"
"又不是行军打仗,还商议啥对策。"我淡淡答道,"既然人家后台硬,让就让罢。"
沈珏道:"要是对方得寸进尺、步步进逼,咱们又怎么办?"
我浑不在意的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沈珏面带疑惑,"可是——"
我接口道:"可是有一点要特别提醒沈少侠注意,我和你锋师兄、五郎、阿姚都是闲云野鹤,假如遇上麻烦,顶多不过一走了之,而沈家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有些事,你还是避开为好。"
沈珏傲然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万事皆抬不过一个理字。纵使对方有天大的来头,沈家儿孙也不能任由他欺辱。"
"那毕竟是下下之计……"我略一沉吟,"这样罢,明儿一早,你就离开这里,回太原沈家庄去。"
沈珏一愣,"先生要我走?"
我颔首道:"不错。"不等他答腔,接着说道:"你若离开此地,一来不会拖累沈家;二来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我们也可以放手应付。"
沈珏道:"那怎么行?我岂能扔下你们不管。"
我缓缓道:"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即使未碰上这档子事,也该到咱们分别的时候了。不知小锋告诉过你没有,我等四人之所以联袂江湖,实因要务在身,先前大家顺道同行倒也无妨,然而照如今的情形看,我等会在忘忧坊耽搁一段时间,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日,如果沈少侠再陪咱们耗在这儿,恐怕彼此不便。"
我每说一句,沈珏的神色便黯淡一分,待我说完,他怔仲良久,幽幽道:"先生真希望我离开么?"
听他问话的腔调,仿佛是我诚心撵他走似的,真是枉费自己说了那么一大堆理由,我假装未解其意,"沈少侠不必替我们担心,待此处事了,我们定会去沈家庄拜访,共叙旧谊。夜深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画楼的房间不少,但供贵客居住的卧室却只有三间。我略作分派,小锋和沈珏到左边那栋小楼安歇,姚烨到右边那栋小楼安歇,自己和五郎则留在主楼安歇。
临睡前,我又将五郎召入自己房内,向他询问起有关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以及渤海国王族的近况。
——棺中沉睡三十载,我对许多事情已欠缺了解。而像龙潭这样的顶级杀手组织,必定网罗收集有各方各面的情报。
当下五郎便一一道来:"韦皋是京兆人,传说他出生满月摆酒时,曾有一胡僧说他是诸葛武侯的转世,以后要庇护蜀地。建中初期,宰相张镒调任凤翊陇右节度使,韦皋当了营田判官,得殿中侍御史,权知陇州行营留后事。没过多久,发生奉天之难。韦皋坐镇陇上,仿周瑜临江会,斩杀叛臣泾原节度使姚令言部将牛云光,苏玉。并派了使者联络吐蕃,稳定局势,迎奉天子还都。"
"由此,韦皋被升为左金吾卫将军,迁大将军,又在贞元初,替代张延赏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到任以后,整饬吏制,安抚黎民,又与南诏国修好。贞元五年,韦皋派遣大将王有道率两千精兵和东蛮联手,破吐蕃于台登,杀青海大酋乞臧遮遮、腊城酋悉多杨朱及论东柴等,论功升为检校吏部尚书。贞元六年,蜀地东蛮鬼主梦冲反叛,复投吐蕃,韦皋遣别将苏峞召之,诘其叛,斩于琵琶川,立次鬼主样弃,蛮部震服。"
"渤海国番王大钦茂,宝应元年受朝庭渤海郡王封号,并任命其为忽汗州都督府都督,纳岁贡。韦氏为番王族弟大元义妃。"
我听罢点了点头,"原来那个韦公子有两位这么了不得亲戚。打狗也得看主人,希望他和他那位结拜兄弟别再来给咱们添麻烦。"
五郎凝声道:"先生要在忘忧坊盘桓数日,是不是另有目的?"
我微微一笑,"莫非你想暗示我离开此地,避免无谓风波?"
"五郎明白先生与江湖上那些俗辈不同,才敢斗胆进言。"
他如此回答,即是间接承认了。
"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涉险地,避祸趋吉'。其实为躲避是非而离开此地,也谈不上什么丢失颜面、输人输阵。我留在这儿,的确是另有原因——"我语音略顿,缓缓接道:"我要等一封信,一封回信。"
五郎目光闪动,"先生等的可是天枢神域的回信?"
"不错。"我稍稍瞑目,复又睁开,"或许天枢神域的影子长老,能帮我确认那个人的身份。"
五郎道:"先生指的是谁?"
我凝眸望着身畔跳动的烛火,轻声道:"忏心老人……"
五郎微微一怔,"难道先生与他有些渊源?"
"在查清他身份之前,一切还是未知之数……"我喟然一叹,转移了话题,"对了,龙母那边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五郎道:"暂时还没有。"
我"哦"了一声,视线轻轻滑过他的脸庞,忽然心中一动,"我素来不愿理会别人的私务,可有件事仍想问你一问?"
五郎道:"先生但问无妨。"
我将语调放得柔和些,"你脸上的伤痕是……"
虽然我话未问全,但五郎已晓其意,"这些伤痕是我在执行一次任务时留下的。"他回答得甚为笼统,并且语音淡漠,面无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是忧是乐。
我又仔细地打量了五郎一眼:只见他脸上的疤痕细细密密,似乎是被人用利刃刻意划破,能恢复成现在这模样,已算庆幸,"你脸上那些伤痕,也许我能帮你彻底治好。"
孰料五郎的反应却出奇的冷淡,"多谢先生好意,不过用不着再治了……"他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萧索之意,"就让它作为一个印记,时刻提醒自己吧。"
一听这话,我即知其中必有隐情,也不便追问,各自回房休息。

五十一、无题(下)
次日清晨,大家聚在主楼早膳时,却未看见沈珏的身影。
小锋道:"珏师弟已于昨晚动身离开,并托我转告大家一声,因行程匆忙,所以未能当面辞行,失礼之处,尚请先生勿要见怪。"
——这小子就是个直肠子,自认受了冷落,居然连夜就赌气跑了。
我冲小锋道:"令师弟孤身夜行,终究不妥,你怎么不劝他留下?"
"留与不留,结果还不是一样……"小锋的语气里似乎含着一缕叹息。
我缓缓点了点头,"走了也好。"
这一整天,我等俱足不出户地待在翠云园内,喝喝茶、下下棋、听听曲、打打坐,其间叶建春上门问候了两次,时间一晃即过,别无它话。
到了第三日上,事情接踵而至:
一早醒来,我忽然发现自已又变回了"原形",肌肤黑如焦炭,并且头脸全身东一块、西一条地显现出暗红墨绿交织的纹络,与以往稍有不同的是,头发的颜色由雪白转为枯黄。
屈指一算,今天正好是断肠草药性消失的时限,一切早在预料之中,因此我对自己这次容貌变化毫不在意,嗅到重新从体内散发而出的筠萝异香,我更是大感欣慰——九子龙母的龙涎酥,可奈何不了自己啦。
真正吃惊的是小锋、姚烨、五郎三人。待我以"前番易容改扮、如今恢复真身"的理由搪塞之后,三人一副犹不置信的神情,只是未开口多问。
午饭过后,叶建春呈来了天枢神域的封函,即辛翌岚的亲笔回信。这位忘忧坊主一见我面,登时目瞪口呆,经我略作解释,立即知趣地避口不提。他今日看起来气色极佳,言词极尽感恩戴德之情——不必说,准是收到了大好消息。
展信细阅,辛翌岚果然宣发了叶建春的赦令——一个经营产业的远座弟子,本就无足轻重,杀之只为以警效尤,赦之亦是顺水推舟。而对我真正关心的"忏心老人"一事,信中也作了陈述,但言"素未闻名,门中亦无与此人相关的任何情报……依卜语所示,甚合太邱手笔,然其据不足定论,容日后留意查访,再作筹谋……"又言"往事已矣,须惜眼前……"
读完信,我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回房拿起一本《太史公书》,靠在床头随手翻阅。
傍晚时分,五郎到我房中禀告,九子龙母方面已传来讯息。
我心中一凛,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九子龙母要我替她做的那三件事,决计不会简单,不知她首次交办的是什么内容?
五郎呈递给我一张暗花小笺,上面只有短短五个字:"七宝虹霓屏。"
当初定约之时,九子龙母曾简述三事为"替她杀一个人,取一样器物,再助她达成一桩心愿",由此看来,那样器物便是七宝虹霓屏了——要完成此事,还果真不容易。
这七宝虹霓屏乃是隋文帝所造,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形像,面目如生,所有服玩衣饰,都用众宝嵌成,以水晶为底,玳瑁水犀为押,珍珠为缨络,巧夺天工,价值连城。文帝当时将此屏赐给了和番公主,贞观初太宗灭北胡之后,与隋炀帝的萧后一同回归中土,称得上天下最珍奇的宝物。
开元未年,玄宗将此屏赐与宠妃杨玉环,杨妃奏曰:"陛下宝屏赐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对之,自觉形秽。今请转赐妾兄国忠何如?"玄宗准奏,即以此屏转赐杨国忠。
杨国忠得宝之后,将七宝虹霓屏安放在内宅楼上。一日独坐楼上,赏屏间众美人,因困倦就榻偃卧,刚伏枕,忽见屏上众美人,个个摇头动目,走下屏来,顿长几尺,宛如生人,直至卧榻前,一一自报名号,遂连袂歌舞。舞罢,复归屏上。
杨国忠方才如梦忽醒,吓得冷汗浑身,急奔下楼。自此,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即闻楼中隐隐有美人歌舞之声。后来杨国忠入宫,将此事密奏玄宗,玄宗当即召来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的方士张果询问。张果答曰:"妖由人兴。此必杨相看中了屏上娇容,妄生邪念,故妖孽应念而作。今后观此屏者,勿得玩亵。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无患。"
这些传说,更为七宝虹霓屏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然而安史之乱后,宝屏便不知所踪,据说被分拆八扇,流散各处。
如今九子龙母要我寻取七宝虹霓屏,恐怕花个十年八年也难有结果。
我眉心打结,"贵上还真会折腾人,这不是叫咱们大海里捞针去。"
"也不尽然。"五郎道,"此事敝上已经查出一些眉目,咱们按图索骥即可。"
"噢?"我愁眉稍展,"贵上查出些什么?"
五郎道:"宝屏屡历战乱,被分拆八扇,各以屏上美人为名,是为'虞姬'、'西子'、'绿珠'、'王嫱'、'文君'、'丽华'、'飞燕'、'貂蝉',其中西子屏、王嫱屏、丽华屏、貂蝉屏曾落入肃宗皇帝时宰相元载府里,元载被先帝代宗诛杀后,四屏展转到了敝上手中。"
我听罢又惊又喜,"这么说,贵上已经得到一半宝屏了?"
五郎点头称"是",接着道:"至于其余四屏,也大致有了下落。虞姬屏藏于溢王府中,绿珠屏藏于南宫世家,文君屏藏于南诏王宫……"
"南诏王宫?"我忍不住插口,"那岂不是要寻到异国番邦去了?"
"的确如此。"五郎见我面色郁郁,便道,"尽管寻取以上三屏可能颇费周折,但眼下咱们可以先从飞燕屏着手。"
我无奈地叹口气,"飞燕屏又藏于何处?"
五郎道:"就在营州城。"
我闻言一怔,反问:"就在营州城?"
"不错。"五郎道,"敝上传来了确切的消息,这飞燕屏原藏于新任营州刺史府中,乃父辈所传,但这位新任营州刺史自感官微人轻,恐持此珍宝会为家门招来祸患,所以近日将飞燕屏重金转卖给了一位江南富豪。而这位江南富豪已委托营州的金鼎镖局,护送此屏返乡。"
我展颜道:"倘若真的如此,这飞燕屏可成咱们囊中之物了——"话锋一转,"不过万事还是小心些为妙,贵上那边应该提供有关于金鼎镖局的详细情报吧?
"是的。这金鼎镖局为营州最大的镖局,镖局里称得上高手的镖师大概有六人,其中以总镖头赵鹏举武功最佳,副总镖头杨世杰、宋奎次之。那江南富豪保的是暗镖,议定镖银黄金两千两,指定由赵鹏举、杨世杰、宋奎三人保镖,起镖时间定在明日辰时三刻。"
——保镖有"明镖"、"暗镖"之分,明镖是把货物当面交给镖局管事之人,看货议价而定镖银,例规通常是"逢百抽十";暗镖则是客主不透露所保货物,一般来说,暗镖保的都是奇珍异宝一类的红货,密封在盒匣里,根据客主愿出的镖银而定货价,例规通常是"以一赔十",以此推算,假若飞燕屏途中被劫,镖局就要赔出两万金黄金。
我嘴角勾起一丝笑纹,"这金鼎镖局总共的家当加起来,恐怕也值不到两万两黄金,这次一旦失镖,岂不是要赔个精光!唉,利令知昏,他们可比那个营州刺史差远了,人家都明白'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的道理……"
正说着,突然想到九子龙母如此尽力竭力地寻取七宝虹霓屏,不知又是因为何种缘故——她有收集珍玩的嗜好?想坐拥宝屏待价而沽?
略一沉吟,我把心中的疑问抛给了五郎。
原想五郎可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或者推说"不知上意",然而他却据实禀道:"敝上在几年前,偶然得知了一个关于七宝虹霓屏的秘闻,据说隋文帝为子孙基业,曾秘密埋藏了一处巨大的宝藏,而藏宝地点便隐藏于七宝虹霓屏中……"
我一听这话,不禁甚感失望——又是宝藏传说!千百年来,这类寻找宝藏的故事多不胜数,虽然大部份属于子虚乌有,但偏能引起一些好财之徒的贪念,搞得你争我夺,腥风血雨。没料到九子龙母这般聪明的角色,居然不顾前车之鉴,也来步其后尘。
当下懒得再理会"宝藏"细节,转问:"那赵总镖头的武功咋样?"
五郎道:"赵鹏举师承海鹰派,鹰爪功和开碑手也颇为了得。"
"海鹰派调教出来的弟子,再厉害也有限……"我顿了顿,"他的能耐比你如何?"
"这个……倒不好评判。"五郎道,"赵鹏举练的是克敌制胜的武功,而我们龙潭九子,专修杀人取命的技法……"
"倘若你俩堂堂正正的交手,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在不使用追魂绝技的情况下,如果我无法在五招之内把他击败,那么恐怕就要五十招内才能将其制伏,如果他撑到了五十招以上,我就只能谋求退路了。"
我点点头,作为一个杀手刺客,出手讲求"快、准、狠",须尽量在短时间内至对方于死地,他们所习技艺便具有"锐而速"的特点。
五郎又道:"关于此次行动,敝上还为咱们临时安排了一个助手。"
"谁?"
"三郎嘲风。"
"贵上对七宝虹霓屏还真是志在必得啊。"我淡淡一笑,"据闻你们龙潭九子各有所长,三郎又精于哪方面的本事?"
五郎道:"在我们龙潭九子当中,三郎轻功第一,并且易容之术出神入化。两天前,他就改扮身份潜入金鼎镖局,刚才所说的那些情报,大部份都是由他探查提供的。"
"既有内应,事情就更好办了。"我语气轻松的道,"那咱们就再合计合计,这趟镖该怎么个劫法。"

五十二、劫镖
许多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容易做的事情,一旦进入实施阶段,往往就会变得麻烦。
就拿这次劫镖的事来说,尚在预谋之中,便冒出了数个难题:
首先,行动的具体方案有待推敲。营州与江南相隔千里,行程所用时间少说也得月余左右——我们劫镖应该选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下手?又应该采用什么手段?
其次,我方的战斗实力不容乐观。金鼎镖局那边几个正、副总镖头,即使称不上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至少是二等一的水准。再把我们这边的人员挨个衡量:五郎腕伤未愈,不便搏斗;姚烨尽管俊美无俦,身具销魂媚毒,武功方面却并不见长;小锋的身手倒有两刷子,可惜抢劫这种作法大悖他的行为准则,何况金鼎镖局和他还有点交情,叫他出力肯定不太现实;真正能够顶用的人,严格算起来就只有我和那个三郎了。
再者,隐密工作还得内外兼顾。对内,在劫镖得手之前,为防节外生枝,此事最好莫让小锋参与其中;对外,此事要做得干净利落,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对方乃是阅历丰富的老江湖,只要给他们抓到了一丁点线索,便会死咬不放的追查下去。
综上所述,要想圆满完成这次任务,还得花些心思。
晚饭过后,叶建春又来到翠云园,除了向我们问安致礼之外,他还特意透露了一个消息:韦公子和韦大少已于下午离开了忘忧坊。
自从前晚在兰陵池不期而遇之后,我等就未与二人再碰过面。原以为韦大少在我手里吃了个亏,肯定不会善罢干休,然而这两天里,我们几人安居园内,他和那位同伴也不曾来上门滋事,没料到二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当下亦未十分在意,又将我等准备明日一早启程之事对叶建春说了。
叶建春不免殷情挽留一番,见我去意已定,便遣人替我等打点行装。
忘忧坊乃日进斗金之地,这位蒙受大恩的忘忧坊主,自然把程仪置办得极为丰厚。我回绝了他"临行前夜尽兴一乐"的邀请,接着打发众人各自回房"早些安歇"去了。
三更时分,我与五郎趁着夜色,悄然来到金鼎镖局附近的那家客栈。初到营州之时,我等曾在此处落脚,如今重访旧地,却是为了密会三郎。
我与五郎施展轻功,掠上屋顶,略作观望,从窗户掠进了后院的一间客房。
屋里一灯如豆,一位紫色面膛、衣着简朴的中年人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待我俩跃入室内,霍然站起,低声道:"你们来啦。"
——在屋里等候我俩的,便是龙潭九子中的三郎嘲风,只不过眼前这副相貌,乃是他乔装改扮后的模样。
"来了。"五郎答应一声,视线在我和三郎之间来回一转,刚要开口引介,三郎已率先冲我躬身施礼,"三郎见过韩先生。敝上有令,让三郎听由先生差遣。"
"此事能得三龙子相助,成功在望。"我略略客应了一句,立即切入正题,"那边可探听到了什么新情况?"
三郎道:"金鼎镖局对这趟镖极度重视,总镖头赵鹏举,副总镖头杨世杰、宋奎三人亲自押镖,又加派了两位得力镖师,镖队里的护旗手、趟子手、马夫、车夫也都是选定的熟手。我假扮之人在镖局里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所以未被甄选入队。"
我淡然道:"能在金鼎镖局里潜伏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
三郎继续道:"从金鼎镖局的各项部署看,这次他们是打旗亮号,威武走镖,路线大概由陆路至幽州后,改行水路,经永济渠、通济渠、江南运河直达杭州。"
我点点头,"他们拟定的这条路线,倒在我意料之中……此行千里迢迢,费时累月,谅来劫镖的机会不少,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再加上咱们也没那么多功夫和他们磨烦,所以最好尽快动手。"
三郎道:"先生言之有理,但请示下。"
"依我之见,这飞燕屏不宜明抢,只宜暗劫,不宜强夺,只宜巧取。咱们可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于是我将早先与五郎商议好的计策详述了一遍。三郎听完,即刻表示赞同,并略微补充了几点意见。
少时,劫镖之事已计议停当,三人相约分头行事。
临别之际,三郎瞅了瞅的我面容,说道:"请恕三郎多嘴,先生的易容之术尽管精妙逼真,但雕饰痕迹过重,失了天然之韵。倘若先生是为避免引人注目,而刻意把外貌扮得怪异,只怕会适得其反。"
"三龙子切莫误会。"我淡淡一笑,"我并没有易容,你现在看见的,就是我的本来面目。"
说罢,也未去理会三郎惊愕的反应,飘身掠出了窗外。
天近黄昏,火辣辣的太阳好容易收敛了几分热度。
官道上,轮声辘辘,马蹄得得,四辆镖车正纵列而行。
当先一辆,棕色车篷,车上高插着一面蓝色大旗,旗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四足方鼎,靠近旗杆的一侧用银线绣了四个字:"金鼎镖局"。
两个背插雁翎刀的精壮汉子,各跨一匹健马,走在车队前面开道。车队后面,又有两匹健马追随,单看那一身打扮,就知是内外兼修的会家子。除此之外,另有七八个挂着腰刀的趟子手,分前、中、后三组护在车队两侧。夕阳余威尚存,只晒得一个个脸上见汗。
前方,五柳县的城廓已遥遥在望。
我伫立在城楼上,眺望着渐渐驶进的镖队,心跳不自得开始加快。
——无论何人,首次尝试某件事时,或多或少会感到紧张和兴奋。
——五柳城北门,便是我们劫镖的预定地点。
镖队进城那一刻,护镖的镖师们通常都会放松警惕:因为郡县乃官府治所,城门口更有官兵驻守,强盗山贼绝不敢在此撒野,城市往往会给人带来一种安全的错觉。
我之所以选中这地方下手,就是利用了他们这种错觉。城楼和官兵或许能镇慑普通的强盗山贼,然而在武林高手眼里却只是一种摆设。并且,在我等劫宝得手后,可以遁入城内,以建筑和人群为掩护,轻松脱身。
参与此次劫镖的,只有我和三郎嘲风、五郎狻猊。
我们三人当然俱已易容改妆。当初辛翌岚赠送给我的几大包东西里,就有几张人皮面具和几瓶易容药物,由于天气炎热,我嫌这些物什贴在脸上粘腻腻的不舒服,所以一直搁着没戴,如今算是派上用场了,而且我特意佩戴了一个香味极浓的麝脑,以掩盖自己身上那股竹枝异香。
小锋和姚烨早被我使计支开,为求稳妥,我还对小锋采取了非常手段——自己既通医道、又懂使毒,想让一个毫无防备的人"突染重病、卧床不起"不费吹灰之力。小锋的内功颇有根基,相信多年来他还是头一遭"重病卧床",至于他能否猜到自己蹊跷的病因,倒无关紧要,反正他拿我无可奈何。我把他安置在路上一个小镇养病,又命姚烨留在他身旁看护,自己和五郎则星夜兼程地赶在镖队之前,到达五柳县城,作好了准备。
不多时,镖队已行至城门。
五柳县离营州府不过两日路程,守城小尉似乎与金鼎镖局的几位镖师十分熟稔,笑颜寒喧了几句,便放行进城。
——他们自然不知道,守门官兵其中一人便是三郎所扮。
我眼见镖队里第二辆篷车缓缓驶入城门洞口,即刻将扣在手里的数枚小球朝城楼下掷去。
蓦地,几股紫色的烟雾平地涌地,眨眼间便凝成一片,再一瞬间,整个城门都被紫雾弥漫,仿佛裹入了一朵浓得化不开的紫云中。
城楼下登时惊呼四起、乱作一团,
只听得一人大声呼喝:"大家紧护镖车,莫要妄动!"
这人必定是位老练的镖师,临变不惊,直指要点,不给劫镖者任何可趁之机。可惜,这紫雾不同于一般的障眼之术,它含有一种极强的迷药,在雾里稍呆片刻,便会昏迷倒地。
我俯视下方那紫茫茫的一片混沌,随着时间一秒秒逝去,心弦亦一秒秒绷紧:三郎怎么还未传讯示意,难道他没把握住刚才下手的机会?
正感焦急,城下突然传来一声长啸,紧接着,一条人影穿破紫雾,直冲而上。
我心中一喜:三郎得手了!
三郎轻功极佳,提身一纵,竟有三丈来高。我一瞥之下,果见他腋下挟着一块四长见方的锦盒,当下看准他的身形,甩出一条白练。三郎眼明手快,一把接住我甩出的白练,跟着使劲一拉,欲借这一拉之力跃上城楼。
就在此刻,城下倏地飞起一根黑绳,缠住了三郎的足踝。三郎身子一晃,随即往下急坠。
我大吃一惊,连忙手腕一抖,白练斜舞,卷住了三郎的腰身,然后双手交替扯动,想把他卷上楼来。
白练黑绳一个上拉一个下拽,二力互使,三郎竟被悬吊在半空,他反应倒也机敏,立即拔出腰刀,朝黑绳斩去。
然而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步,那手执黑绳之人已顺势掠起,挥掌直击他下盘。

五十三、意外
三郎来不及斩断缠在足踝上的黑绳,抡刀朝那人当头砍下。但对方早有防备,左手轻扬,黑绳忽地绕了两个圈子,套住了三郎的右腕,随即右手变掌为爪,抓向三郎小腹。
三郎身悬半空,无处闪躲,一臂一足又被黑绳束缚,要避开这一抓,唯有丢开锦盒,腾出左手接招,可是这样一来,刚劫到手的飞燕屏就会被对方夺回!
我眼见情势危急,握紧手中白练奋力一扯,三郎的身子被猛地拉高丈余,离自己已不到三尺,跟着探身伸手,搭他上了城楼。
三郎的脚跟还未沾到城楼地面,那人突然拽着黑绳一荡,身子凌空飞跃,宛如巨鹰直扑而至,同时劈空击出一掌。我只觉一股劲风迎面袭来,暗想此人内功了得,急忙回掌挡格。
双掌相交,"啪"的一响,我略略退后一步,那人借助反震之力,身子在空中飞车般的打个转,第二掌又临空击下。我举掌接招,又被逼退了一步,而那人身子再次借力弹起,紧接着盘旋俯冲而下,挟势击出第三掌。
这一掌的力道极为强劲,我不敢大意,运掌相抵时已用上七成功力,饶是如此,也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不过,对方这一次也没有占到便宜,交掌后身法明显一滞,滑落在了八步之外。
刚才数合兔起鹘落,我无瑕瞧清对方面目,这当儿定睛一看,但见那人是位面如冠玉、身形魁伟的青年男子,清俊儒雅的外表却掩不住一股英武剽悍之气,而他站立的方位,正好背衬着西天灿烂的云霞,在霞光镀映之下,仿佛就是天界玉面星官的化身。
——想不到镖队里竟有这样一号人物!
趁我和此人交手之际,三郎已除去了缠住手足的黑绳。我冲他轻喝,"快走!"三郎张口吐出含在嘴里的药丸——那是事先准备的紫雾解药,应道:"好。"飞身向城内掠去。
那人剑眉一轩,"哪里走!"身随声动,纵上追击。我抬腕射出一枚暗青子,"啵"的一响,在他面前散开,化作一团桔黄色的烟雾。
那人叱道:"旁门左道,也敢逞凶!"毫不停留地穿过烟雾,运掌成风,呼呼两掌向我打来。
我与敌对阵素来只计胜败,不择手段,哪管什么旁门左道,还是名门正道?为求速战速决,暗器、毒药、行骗、使诈一概可用,自忖对方武功非同泛泛,短时间无法将其击败,于是一上手就使出阴招。
与紫色烟雾相比,这桔色烟雾虽无障眼之效,毒性却强了数倍,即便内功深厚之人,只要吸入一点,也会立刻昏倒。此人适才开口说话,吸入的份量绝对不轻,却依然若无其事,看来他是持有避毒秘术。
我眼见对方双掌齐推,不愿再与他硬拼功力,舞开手中白练,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那人不容白练卷引到近前,身影一闪,飞快地绕到我背后,又是一掌拍出。我也不回头,不等他掌力运足,反手弹出一缕指风,直刺他面门,所用的正是抢攻代守之法。
那人急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指风从他脸畔数寸急速擦过。便在他身子后仰之时,我双足一点,身子腾空而起,跃上了城内离门楼最近的一处屋顶,接着在四周屋顶上几个起落,越跃越远。
突听身后"咯喇"一响,我侧首一瞥,却见那人尾随追赶而来,方才他纵起时足下力道重了,蹬破了一块房瓦。
我心中微微一懔——这小子的轻功也不弱啊。心念一动,一跃下地,专拣曲折小巷跑去,在里面东钻西窜、大兜圈子,偶尔碰见一两个路人,便从他们身旁疾风般一掠而过,只余下的后者怵在原地发愣。
我本意是想借地形之便,易于脱身。可那人甚是乖觉,并非死跟在我身后一昧穷追,而是料敌于先、抢抄近路,无论自己如何蹿高伏低,左右迂回,均未甩掉这个"尾巴",竟有两次差点被他截住。
奔行一阵,我渐感不耐,决定给这家伙来点狠的。当即将他引入一个僻静的死胡同,纵身翻越前方高墙时,假装内力不济,跃至半空,"哎呀"一声,身子摇晃坠下,落地后又故意跄踉几步。
对方果然上当,飞步抢上,伸手抓向我肩头,"看你还往哪儿逃?"
我早已算好七八招厉害的后着,单等他靠近自己五步之内,再出手突袭,叫他避无可避。眼看对方就要中计,突然身前青光闪耀,那人登时警觉,倏地跃开,几十枚细微的钢针擦着他的身体疾射而过,嗤嗤嗤的钉入了对面墙壁里。
我暗叫可惜,朝钢针射来的方向瞧去,只见五郎伏在右侧墙头,手持一管机簧针筒——原来他恰巧赶到,误以为我失手遇险,因此即刻发射暗器相助。
这蓬钢针又细又密、射速极快,那人虽在间不容发之际险险避开,但长衫下摆中了数枚,生死也只一线之差。他似已被这歹毒暗器激起了怒意,伸手往腰带上一按,"喳"的一声抖出一把晶光闪闪的软剑,跟着身如离弦之箭,剑化长虹直取墙头上的五郎。
人剑合一!!
我一惊非同小可,这小子年纪轻轻,竟练成玄宗剑道!五郎只怕接不住他这一剑,而玄宗剑道凌厉无比,若不能挡其锋锐,非死即伤。
眼下来不及多想,双足力蹬,飞身跟上,一拳猛捣那人后心——这一拳我运足了内力,倘若他不收剑自救,五郎固然难于幸免,他自己也得筋断骨折、内腑破碎而亡。
那人当然不愿干一命换一命的傻事,反剑疾削我手臂。
玄宗剑道的要旨是凝精聚神,心无杂念,他中途撤招,人剑合一之势便不攻自破,附在那柄软剑上的剑芒、剑气亦随之消散,剑招威力大减,已不足为惧。当下我侧身闪开,带着五郎落回地面。
我与五郎足尖刚一沾地,那人又折身跃下,刷地一剑迎面刺来,剑尖颤动,似实似虚,浑不知要刺向何处。他剑招精妙是精妙,但落在我眼里反而显了形迹,这分明是灵凤仙子的独门绝学"灵凤十三剑"中第四招第七式"九凤朝阳"。
此人既然会使灵凤十三剑,那么肯定和灵凤仙子有点关系,但不知是她徒弟?还是她的儿孙?三十多年前,灵凤仙子是武林中一位大大有名的美女,不少江湖上的英雄豪侠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只是这灵凤仙子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对男人从来不假辞色——瞧这青年长相十分英俊,恐怕后者的可能性居多。
我心中动念,手上还招却毫不迟缓。我对"灵凤十三剑"不说烂熟于胸,也算摸透路数,应付起来自是游刃有余,待他软剑圆转,又使出一式"丹凤回翔",我趁剑身弯成弧形,尚未回刺,右手食中二指蓄劲在剑页一弹,荡开剑锋,接着左足疾飞,径踢他胯下。
那人剑招被破,只得以左掌格挡。哪知我那腿下使的乃是虚招,跟着右手轻探,将他左臂抓个正着。那人脸色一变,急忙运力猛挣。
一旁观战的五郎瞅准时机,抬手"嗖、嗖"就是两支袖箭。
虽然我所扣部位并非脉门,还不能将对方就此制住,却可乘势扭断对方手腕。然而我抬眼瞟见他明眸中那丝一闪即逝的惊慌,以及眉宇间那倔强而坚毅的神气,心中一软,手上劲道略松,任由他大力挣脱。
他甫一脱险,五郎发射的两支袖箭转瞬即至,其势已不容闪避,他仓促间挽剑回防,总算躲过了毒箭入肉之祸。
那人面寒如水,陡地软剑反撩,由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向五郎刺去。
此时五郎离他有六七步远,本在软剑攻击范围之外,但软剑上突然激荡起一道凌厉的剑气,直袭五郎胸口。
五郎急忙闪身,终究迟了一着。只听得"哧"的一响,剑气划破了他前胸衣衫,碎布翻卷,露出胸腹间大片肌肤,幸好未伤皮肉,他内袋里所放的东西,也一古脑儿撒落在地。
那人一击不中,当即身形一晃,横剑齐胸,倚墙而立。
我见他脸上略失血色,呼吸加重,便知他因为催发剑气,真力耗损甚大,以至内息一时不畅,所以稳守门户,不敢再度抢攻。
我正迟疑着需不需要再上前动手,忽见那人垂头盯着脚下某处,面带异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一块莹白之物正摆在他足尖前,我心头一跳——此物乃是我与韦大少打赌时,赢得的那块狻猊白玉佩,当初顺手赠给了五郎,刚才五郎的衣衫被剑气划破,这玉佩因此掉在了地上。
便在这时,一人跑入巷口,大声喊道:"二哥,小弟来啦——"
一瞥来者,我心头又是猛地一跳:此君高高胖胖、肥头大耳,身穿红衫,身握折扇,正是那个惹人讨厌的韦大少!
韦大少这一声"二哥",再加上那人盯着狻猊白玉佩的表情,我登时恍然大悟:眼前的年轻男子,必是当日在忘忧坊如意馆内,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那位韦公子无疑!
他俩怎么混到金鼎镖局的镖队里去了?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一打转,马上意识到一个更为严峻的现实:韦公子和韦大少身为玉佩原主,定然认得此物,并且二人也知道此物在我们手中,那么,二人理所当然能够由此猜出我们几个劫镖者的身份……
我心中霎时闪过无数念头:要不要抢回物证?玉佩既已露相,抢不抢回结果亦是一样;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两个家伙一起杀了灭口?但我犯得着为此冒险杀人么?况且二人乃王侯人家的贵公子,倘若身遭横死,岂同等闲!
当下一拉五郎,一起纵身轻飘飘的从墙头飞了过去,临去回眸,只见那韦公子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并未追来。

五十四、传信
夜幕轻垂,飞鸟返巢。
城效树林中,等候在那里的三郎见到我与五郎双双而至,欣然迎上,"韩先生,大家总算都平安脱身了……"目光一溜五郎几乎裂成两半的上衣,面容一震,"你——你受了伤?"
五郎摇摇头,"没有,只是交手时被对方划破了衣服。"
"没事就好。"三郎轻舒了口气,"这次点子扎手,能够成功取得飞燕屏,全靠韩先生出谋划策、亲身退敌,要不然后果难测。"
"点子扎手?"我沉声道,"我正要问你,当初你在报告金鼎镖局的人手安排时,为什么对那两个姓韦的只字未提?"
三郎一愣,"哪两个姓韦的?"
"怎么,你连人家名儿都不晓得?"我冷冷道,"一个就是在城门口用绳子套你那人,你对他印象想必不浅吧?他姓韦,人称韦公子,另外一个是他的结拜兄弟,也姓韦,人称韦大少,身材高大肥壮,辩认起来十分容易——你在金鼎镖局卧底时,难道没有打探到有关他俩的消息?"
三郎见我脸带愠色,忙肃然应道:"关于这二人之事,三郎也是此刻方知。由于三郎的疏忽,以至此次料敌不足,缺乏准备,使得行动险些功败垂成——三郎办事不力,愿听先生责罚。"
我默然不语,内心暗忖:从时间上推算,韦公子和韦大少应该是起镖前日下午去的金鼎镖局,那时三郎已准备抽身离开,彼此错过也在情理之中。
"事已至此,责罚你又顶什么用?"我叹了口气,"你说的什么'料敌不足,缺乏准备'均属小事,反正飞燕屏终究还是被咱们取到手了——真正可虑的,是咱们劫镖时露了相。"
三郎一怔,视线在我和五郎脸上一扫,"莫非有人以前便认得你们,并且瞧穿了你们的易容术?"
我喟然道:"尽管他俩和咱们以前照过面,但还不至于由此瞧穿咱们的易容术,糟糕的是,咱们有一件物证不小心落入了他俩手里,他俩可以凭此物证推断出咱们便是劫镖之人。"
三郎道:"先生话中'他俩'指的可是韦公子和韦大少么?"
我点点头,"正是二人。"
三郎眼珠一转,"除了他俩之处,还有谁知道那件物证与先生有关?"
我说道:"只要他俩不说,恐怕没人知道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给他俩说的机会。"三郎眼眸寒芒一闪,"此事就交由三郎办理如何,也好让我将功折罪。"
我当然明白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轻轻摇头,"谈何容易。"
"莫非先生担心三郎不是他俩的对手?"三郎眉梢微微一扬,"请先生放心,他俩的武功或许很高,但杀人却是另外一门学问,武功高的人并不一定懂得如何杀人,也并不一定懂得如何提防自己被杀……"
——他这话亦为实情,便如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未必懂得怎样花钱;又如一个饱读诗书的学子,未必懂得怎样应试。
见我沉吟不决,三郎接着道:"自我十五岁首次出道起,十年来共接受了二十八次任务,无一失败。那些命丧我手之人,七成皆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其中五成的人武功在我之上,还有两个称得上顶尖高手……"他淡淡一笑,"那韦公子和韦大少即使再厉害,总不会强过这些人去。"
我缓缓道:"你可知道他俩是什么人?"
三郎道:"难道他俩的身份很特殊?"
"的确有些特殊。"我凝声道,"撇开韦大少不算,那韦公子便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出身于京兆韦家,叔父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长姐是渤海国裕亲王王妃,光看他这两位嫡亲,家门之尊贵显赫已勿须多提。"
三郎闻言略显惊讶,随即神色如常,"他身为侯门子弟,竟然有一身高明武功,倒是件稀罕事——哼,江湖不比官场,哪怕他是王孙贵胄,咱们一样可以取他性命,刺杀公侯巨卿的任务,龙潭又不是没做过……"说到这儿,眼睛不自觉地朝五郎一瞟,打住了话头。
侧眼瞧去,五郎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漠然望着某处。
我心念一转,冲三郎道:"兹事体大,切不可造次。此间过失,我自会想办法描补,眼下你把飞燕屏早日送回龙潭才是正经。"
三郎听我语气严正,不容违逆,垂手道:"是。"
我略略颔首,"还有,你向贵上复命时,请她替我查一查韦家的资料,以及灵凤仙子现在的下落。事不宜迟,你即刻上路吧。"
"先生之言,三郎必会转达。"三郎躬身一礼,"三郎就此告辞。"
说罢,手挟锦盒,转身疾掠而去。
目送三郎背影远杳,五郎走到我身前,敛容道:"五郎无能,给先生添麻烦了。"
我悠悠叹口气,"这事也不能怪你。"
"先生可想到什么应付之策?"
"如今之计,咱们静观其变罢。"
"先生的意思,是先看看对方的反应,再作打算?"
我"嗯"了一声,"虽说是静观其变,咱们也用不着固守此地,仍旧按预定的步骤,稍后便回镇上与小锋、阿姚会合。"
五郎一愕,"直接回去?"
"不错。"我负手展了展背脊,朗然道,"尽管咱们因为那块玉佩泄露了底细,可也谈不上什么弥天大祸。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单凭一块玉佩,亦不能一口咬定就是咱们干的,反正飞燕屏已安全送走,咱们给他来个死赖到底、决不认帐便是——回去以后,咱们也不必刻意躲着藏着,那样反而显得做贼心虚,依然照常赶路,只是行止尽量放低调些,料想江湖广阔,真要找到咱们头上也没那么容易。"
五郎道:"既然如此,此事就得向宇文辰锋和阿姚交个底儿,不能够再瞒着两人了。"
我点点头,又道:"咱们这般安排,只为亡羊补牢、免动干戈,倘若对方不依不饶,逼得咱们难以两全,那——咱们可得换种做法了!"
当我和五郎赶回小镇的时候,已是次日黄昏,我俩来到当初安置小锋、姚烨的那间客栈,行至二人所住的房间,径直推门而入,竟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床铺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洗漱、饮用的生活用具全都规整有序的摆放着,却不见二人的随身包裹。
我与五郎俱是一愣,随即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诧异之色:瞧这光景,二人竟是外出未归,并且时日绝对不短。
当初我曾交待二人留在此地安心休养,自己与五郎有事要办,数日便归,再加上他俩一个病怏怏的无法下床行动,一个服过我的药不敢恣意妄为,没理由会不告而别。
我隐感不妙,正欲召人询问,客栈里的夥计已主动跑到了我俩跟前,"请问两位客官,是来找在几天前入住小店那两位朋友的吗?"
我看了那夥计一眼,颔首道:"不错。你可知道他俩上哪儿去了?"
那夥计道:"客官那两位朋友被一位老先生接走啦。"
"他俩被人接走了?"我闻言一震,"什么时候的事?"
那夥计道:"大约两日前的上午。"
——那个时候我与五郎正在前往五柳城的路上,想不到我俩前脚一走,这里后脚就发生了变故!当下深吸口气,"你快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我。"
那夥计道:"这个……小的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看见那老先生领着客官的两位朋友从屋里出来,那老先生走在前面,客官的两位朋友跟在他后头,其中一位好像身子有病,被另一位搀扶着走——至于这位老先生是啥时候来的小店,啥时候进的客房,大伙儿都没瞧见。他们下楼结帐后,便收拾车马行李上路了。"
我问道:"那位老先生长得是何模样?"
那夥计道:"那位老先生干干瘦瘦,满头白发,留着长长的白胡须,脸色腊黄,脸上皱纹很深,至少有七十多岁了吧,瞧模样慈眉善目的。"
我皱起眉头,"你可曾留意观察他们的神态举止,我那两位朋友是自愿跟他走的,还是被他胁持,不得已跟他走的?"
"胁持?"那夥计吃了一惊,"不——不会吧——那位老先生临走前还给客官你留了张便笺,要小人等你回来后当面转交。"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双手递上。
我与五郎交换了一下眼色,伸手接过了纸条。纸是上好的花帘笺,展开一看,只见排头写着两行工整的正楷:"桃源荒草蔽长天,白首一梦三十年。"后面又写有两行小字:"碣石山下,碣阳湖畔,清音小筑,静候大驾。"末尾落款为:"忏心老人。"
我将笺上字迹反复默读了数遍,稍一转念,顷刻省悟,霎时间只觉柔肠百转,心里说不出是惊,是喜,是忧,是叹。
五郎见我站在原地怔怔出神,拿起花笺从头到尾看了看,讶然道:"原来是他。他劫走宇文辰锋和阿姚,就是为了引咱们到碣阳湖去么?"
我缓缓点了点头,心神惚恍之下,五郎接着说的几句话便充耳不闻,又怔仲良久,才幽幽开口:"咱们动身吧……"
五郎道:"先生打算依约赴会?"
"此行不必多虑。"我淡淡道,"对方并无恶意。"

五十五、忏心
"横障水含烟,山色镜中看。碧波涤尘心,闲意半悟禅。"
立秋。拂晓。石门湖。
相传此处正是秦始东临碣石求仙,刻辞记功的地方,也是北魏文成帝大宴群臣的地方。然而,眼前这片湖光山色,并未因为前代帝王的临幸,沾染丝毫皇威霸气,只呈现出一派温婉迷人的景像。
此时,轻纱般的晨雾笼罩在湖面上,朝霞的光辉倾入湖中,水绿如碧,霞红如胭,仿佛翡翠流丹,明艳不可方物。
一叶扁舟自湖面碧波上飘来,船头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扶橹轻摇,看样子没使多少力气,但小舟疾速前行,少顷便驶到岸边。
那老者收橹停舟,打量了我与五郎两眼,目光又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嗡声嗡气的道:"二位请上船吧。"
但观其貌,即知其人,我微微昂首,"阁下可是忏心老人?"
那老者点点头,"正是老夫。"
我凛然盯着那老者,眼波明锐如冰锋利剑,直欲剖开他的躯体,穿透他的灵魂。在我逼视之下,那老者的神色仍旧平寂而坦然,仿佛一堵坚实厚重、历经沧桑的巨岩,不会再为风霜雨雪所动。
半晌,我移开了视线,侧目示意五郎,一起跃上小舟。
那老者一拨橹桨,小舟轻巧地调个头,向湖心驶去。
舟行湖上,我等三人均未开口说话,只听得一下又一下的摇橹声和划水声。清凉的微风柔柔拂动我额前几缕发丝,我的心也似湖水一般荡漾起层层纷乱的涟漪。
不多时,舟近彼岸,遥遥望见远处绿荫丛中,显出一角飞檐。那老者停泊靠岸,系好船缆,当先引路,走上一条碎石小道,经过一段斜坡,来到林木掩映间的三五间房舍前,回头冲我和五郎说了声,"二位请。"接着轻轻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到得厅上,分宾主就座,一位仆妇奉上香茗——客有两位,茶却只有一碗。我端起茶碗,也不饮用,只是怔怔看着从盖缝处升起的丝丝白气,良久,徐徐开口,"请问阁下为何会取'忏心老人'这个名号。"
那老者长长一叹,"既名忏心人,自有忏心事。"
我缓缓道:"敢问阁下是因何事心存忏悔?"
那老者喟然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依然凝注着眼前的丝丝白气,"有多久?"
那老者道:"三十三年了……"
我沉默片刻,将手中的茶碗递向邻座的五郎,"请喝茶。"
五郎一怔,"先生……"
我托住茶碗的手平平伸出,纹丝不动,温言道:"喝吧。"
五郎不再言语,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少时,他眼角肌肉开始轻轻抽动,面颊上泛起一种异样的淡青色,跟着身子软软倒在了座椅上。
我淡淡瞥了眼昏睡过去的五郎,转头定定地望着那老者。
那老者干咳一声,离座起身,走到我面前缓缓伏拜在地:"月君……"
眼见对方匍匐在自己脚下,我骤然一惊,站起身来。
当我在忘忧坊主叶建春那儿,首次得知"忏心老人"的消息时,就从那张题字绢帕上,大致猜到"他"的真实身份,前番在小镇客栈里见了"他"的留言信笺后,我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今朝与"他"会面的所见所闻,让我心中再无半点怀疑。
我已能断定,忏心老人即是瑶池太邱使的化身!
——和我有很深的渊源……对三十三年前的往事内疚忏悔……拥有卜天测地、预知福祸之能……符合这些条件的,当世仅此一人!
然而直至此刻,我才发觉自己竟然猜错了!
——尽管依照祀月教教规,包括护教五使在内的祀月教众,正式觐见月君时,须行伏拜之礼,但太邱使却是一个特例——因为,太邱使乃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心念电转,很快恢复了镇定,沉声问道:"你是谁?"
那老者还未回答,忽听一人接口道:"昔别多年,你连他也认不出了么?"
这语音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娇若春莺,清若幽泉。我心头一震,
只见一个婀娜的人影,轻卷珠帘,从内屋缓缓走了出来。
她无疑是位绝代佳人,她的美貌几乎接近所有男人的梦想。那一袭浅绿色的轻纱,更让她显得飘渺如仙,室内无风,但她似欲随时御风而去。
她的容颜与身材毫无瑕疵,每一分每一寸的轮廓和线条,仿佛都是精心雕琢而成。她玉脂般肌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柔润光泽,秀发黑亮照人,细看却是一种极深的墨绿色,她那双同样颜色的眼眸虽然秀美,看起来却那么凄迷、空洞,少了灵动之气。
——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竟然是个瞎子:是天妒红颜,不容世间出现一位完美无缺的女子?还是天意莫测,不忍她目睹红尘俗流的丑恶?
我呆呆望着眼前的丽人,身子不禁轻轻颤抖,霍地快步迎上,攥紧那
丽人一双纤纤柔荑,哽声道:"姐姐……"
那丽人抬起手,轻抚着我的脸颊,"天骄,我们姐弟俩分离三十余载,总算又相聚了……"
一股淡淡的青莲香气,从她身上飘散而出。我嗅着这熟悉的香气,看着这熟悉的容颜,只觉亦真亦幻,如坠梦中。
姐姐……芷瑛姐姐……我一母同胞的姐姐……
为得圣主,祀月教皆以灵脉蕴胎之法孕诞历代月君。芷姻姐姐即是以此瑶池秘术孕诞而生。可叹的是,由于某种不明原因,她出生后不仅双目失明,而且患有先天不足之症,莫说修习武功、博学百艺,就连干些诸如打水、织布之类的平常活儿,也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厥。
芷瑛姐姐孱弱的体质自然无法胜任月君一职,所以她后来才添了我这个弟弟。芷瑛平素贞静娴雅、高洁出尘,常常给人凛然不可侵犯之感,可作为我的长姐,她一直对我这个幼弟倾注了全部的亲情和慈爱。
当年昆仑瑶池一场浩劫,我便与她骨肉离散,如今久别重逢,我情难自抑,不觉热泪盈眶,"姐姐……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芷瑛柔声道:"天骄,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唔,还好……姐姐你呢?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很好……"芷瑛的脸上浮起一抹甜蜜而温柔的笑意,"自从离开落琼谷后,天崴就一直跟在我身边……照顾我。"
我微微一怔,"天崴?"
"是啊。"芷瑛嫣然一笑,"你还未认出他么?"
我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老者,迟疑道:"你……你是……"
那老者躬身道:"瑶池东昭使,参见月君。"
"天崴!原来你是天崴!"我惊喜交集,一把拉起那老者,"真是太好了——"说到后来,忍不住滚下泪珠。
东昭使齐天崴,南华使齐天阳,这两兄弟是我当年最要好的朋友。那些同玩乐,共成长,一起年少轻狂的回忆,历久弥新,永难忘却。
天崴热爱音乐,天阳精通文墨,齐家兄弟不仅外形气质宛如魏晋风流雅士,连性格中也带着诗人骚客的浪漫情怀,会为春残花落而感伤,会为雪飘月缺而惆怅,每当此时,他俩便会吹奏优美的曲子,写出感人的诗篇。
我一手握着芷瑛,一手握着天崴,展颜笑道,"姐姐,天崴,你们约我相见,直截了当明说便是,哪用得着搞得这般神神秘秘的,还起个'忏心老人'的名号,我还以为……还以为……"
齐天崴笑了笑,笑容却有些黯然,"其实,这'忏心老人'另有其人,我只是借用她的名义,请你前来而已。"
"噢?"我略感意外,"倒真有这么个人?"
齐天崴点点头,"她自号'忏心老人',的确是对多年前犯下的过错以示忏悔,而且……而且此人与你关系非同一般……"
我闻言一凛,心中当即了然,笑意顿敛,闭口不语。
齐天崴察言观色,已明白我的心思,叹道:"旧梦如轻尘,风过不留痕。不论怎样,你去见见她吧。"
我身子一颤,咬紧嘴唇,"她……她也在这儿?"
齐天崴又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搭在我肩头,"走吧,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你这次来,原本不就是准备与她相见的么?何况现在她人已……唉——"
我还未答话,芷瑛挽住了我的胳膊,"天骄,跟我来。"
我木然由二人拉着自己朝屋后走去,心中一时千头万绪,茫然不知所以。
"吱呀"一声,齐天崴推开了里屋最末一间的房门。
室内狭窄幽暗,阳光自檐下风洞踏入一只方方的脚,细细的尘埃在苍白的光柱里舞动。一抬眼,便瞧见素幔低垂的香案上,端立着的那块灵牌。
霎时间,我心头剧震,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僵在了原地。
她竟然就这样走了,忏心老人……瑶池太邱使……母亲……
往事一幕幕滑过我的脑海:母亲端庄的面容……母亲温暖的怀抱……母亲占坛上神圣的风采……母亲日渐冷厉的眼神……倒塌的昆陵宫……死尸遍地的落琼谷……被血水染红的驻月湖……最后是那块漆黑冰冷的灵牌——盘结心底的种种爱恨情仇又充涌澎胀,憋得胸口阵阵发疼。
良久良久,我强抑内心凄楚,低声道:"娘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芷瑛黯然道:"娘已经过世十二年了……"
我面色沉重,慢慢跪倒在香案前的蒲团上。

五十六、命运
阳光很明媚,风儿很轻柔,顺着窗口望去,屋外葱茏的枝叶绿得刺眼。
齐天崴坐在我对面,远山般的眼眸还是那么遥远、那么萧索,目光中透射出天生多愁善感的淡淡忧郁,但他看着我的时候,脸庞上已复现出一种温暖而熟悉的气息。
经过刚才一番促膝长谈,我俩彼此倾述这些年来各自的遭遇,相比我祸起峨眉山、失擒徐沧海、沉睡玄冰棺、巧逢辛翌岚的种种曲折磨难,齐天崴的经历显得既简单、又平凡。
自当年瑶池惊变之后,他就带着芷瑛姐姐来到石门湖的清音小筑,隐逸于山水之间,长陪姐姐身侧,极少涉足江湖。
依天崴的才能,他大可在外面的世界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即使不愿开山立派、裂土封侯,至少也是潇洒红尘、游戏人间。然而他为了芷瑛姐姐,却甘愿过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
——或许守在自己心爱之人的身边,本生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和满足。
我当然知道,天崴对芷瑛姐姐的爱恋之情,早在许多年前就在他心里深深的扎下了根,他为她实在付出了太多太多:姐姐天生体质孱弱,身患奇症,七经横生、八脉倒长,气血极亏,她这病连医术妙绝无双的北朔使也束手无策,只能凭借瑶池灵泉维系性命。
自古以来,中华神洲便是九龙呈瑞的圣地,昆仑山为紫金龙脊,落琼谷为龙脉根苗所在,瑶池灵泉便有千年石乳、万载青空之效。自从落琼谷山崩泉涸之后,姐姐随之失去了生命的依托,本来她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这几十年来,全仗天崴以残烛引月之术,不断输以自身真元替她续命。
天崴那皓雪般的须发、那刀刻般的皱纹,并非易容后的扮相,而是他真实的容颜!天崴只比我大一岁,五十三岁的年纪对一个自幼于瑶池长大的人来说,根本不足以留下任何的岁月痕迹——很难想像,昔日丰神俊逸的翩翩美少年,会变得如此苍老憔悴!
当天崴察觉到我眼中那难以掩映的惊讶和痛心时,他淡淡一笑,反倒安慰起我来,"天骄,你用不着为我伤心,只要能守在芷瑛身边照顾她、怜惜她,不论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我幽幽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你受苦了……谢谢你……"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过得很快活。"天崴嘴角挂着一丝幸福的微笑,"假如换作天阳对你,他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心中一动,"你可知道天阳近来的情况?"
天崴道:"当年瑶池一别,我们两兄弟就各赴西东,我全心全意陪着芷瑛,天阳则奔走四方,苦苦寻访你的下落。这一寻访,就是整整十五年,直到十七年前,他来石门湖与我见了一面,说起十五年里他踏遍了天南地北、万里神州,始终没有探听到关于你的半点讯息,准备再出关去看看能否查到你的踪迹。又说你从前最向往江南美景,倘若此行仍然未有结果,就长居江南,盼望有朝一日能与你偶遇在山温水软之乡……如今天骄你重返红尘,天阳这番心愿总算得尝有日了。"
我轻垂眼睑,不觉鼻梁有些发涩,"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他的。"
"真希望你俩能够早日重逢……"天崴顿了顿,话锋一转,"关于你母亲的事……"他只起了个头,便住口不语,观察我的反应。
我低声道:"说吧,我听着。"
天崴道:"十三年前,你母亲突然造访清音小筑,我和你姐姐都很意外——当年瑶池那场惨变,太邱使难辞其咎,尽管芷瑛知晓此事,可她天性善良,何况血浓于水,骨肉相连,时隔多年,对母亲已无怨责之心;而我……虽然我依旧耿耿于怀,但是碍于芷瑛,也不便……不便深究。"
"芷瑛与母亲重聚自然十分欢喜,热情挽留你母亲住下,出乎我意料的是,你母亲居然同意了——后来,我才明白你母亲之所以来找我们,是因为她自知大限将至、时日无多,准备向我们交待一些身后之事,她在这里住了大约三个月后,就瞌然辞世。"
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只听天崴继续道:"和你母亲相处的那段日子,我看得出她的确怀着忏悔之心,可惜大错铸成,已无法挽回,她只能竭尽所能地来弥补自己的过失——这'忏心老人'的名号,便是她为忏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而起的。"
"你母亲对你尤其感到愧疚,她临终之前,特意嘱托我和芷瑛在日后缘法圆满之际,打探出你的行踪,并把她的遗物务必转交于你。"
我目光闪动,"母亲可是将'水月宝鉴'之位传给了姐姐?"
天崴点点头,"是。"
——祀月教有一秘传上古神术,名曰"水月鉴星大法",能测知逆顺之变,避忌讳之殃,顺时运之应,法五神之常,仰天承顺,改变命数。祀月教亦是凭此术夺天地造化,溯乾坤源法,因此独占天机、冠绝天下。
——而通晓水月鉴星大法之人便称之为"水月宝鉴",教中代代相传,仅止一位,初代水月宝鉴是皆任第二代月君的诸葛昱溟,正是这位教中先贤凭此术测得昆仑山的灵脉,从而开创了落琼谷这块瑶池福祉,在我出生的这一代,时任水月宝鉴之人乃是大伺空,在我十六岁那年,大伺空寿终正寝之后,水月宝鉴之位即传给了太邱使,也就是我的母亲,而今,母亲又将此位传给了姐姐。
天崴又道:"你母亲曾用占术卜测过你的行踪,得知的结果却是你将三十年不见天日,若要与你相会,必须集齐一正一邪一道一儒四段缘法。你母亲故去之去,我和你姐姐便依其行事,广集缘法。然而人世茫茫,所谓机缘,可遇而不可求,我们也只有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还好天命眷顾,拖了七年八载,四段缘法均已集齐——那忘忧坊主一事便是最后一段属邪的缘法。如今占语应验,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了。"
我长长呼了口气,"母亲留了什么遗物给我?"
"那件东西由你姐姐收着……"天崴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走吧天骄,现在是把它交给你的时候了。"
正房不大,却显得干净整洁、温馨舒适,看得出屋主人在布置上花了很多心思,也体现出屋主人对"家"的眷恋的爱护。
天崴和我肃立在侧,目注芷瑛摸索着打开妆匣,取出一卷绢帛,双手呈到我面前,"天骄,这是娘留给你的遗物。"
我伸手小心地接过,徐徐展开,只见微微发黄的卷面上题写着一行行工整的字迹,逐行细阅:
"桃源荒草蔽长天,白首一梦三十年……"
——开头这两句,分明是在小镇客栈见过的那张留笺上的字句!
我微微一凛,接着往下看去:
"桃源荒草蔽长天,
白首一梦三十年。
饮马江湖黄昏后,
惊艳一曲王孙前。
青山篱外燕衔泥,
枞金伐鼓斗兵稀。
伤仇离恨须纵歌,
三军男儿泪如雨。
曾将残酒污黄袍,
玉璧沽得布衣轻。
绝域苍茫风沙暗,
寒月皎皎映七星。
弹剑只求良人笑,
情肠亦断魂亦消。
□□□□□□□,
□□□□□□□。"
——最后一段,似乎缺了两句。
我手捧绢帛,讶然道:"这——这是——"
"你应当知道,水月鉴星大法的占算结果,都是以批语的行式表达的。"芷瑛道,"这上面所写的,便是娘为你占算出的命运批语。"
我心头一震,"这是……我的命运批语?"
"不错。"芷瑛轻点螓首,"大伺空在世时,曾有箴言,倘若你离了昆仑瑶池,即会失却荫佑、一生坎坷。娘就是对此放心不下,才耗尽心智,启用水月鉴星大法推算出你一生的命数。她希望你可以依照批语所示趋吉避凶、化灾解难,平安渡过将来的岁月。"
——数百年来,祀月教水月宝鉴的预言从未出现过差错,眼见自己的命运就潜藏在手上这薄薄一卷绢帛中,我不由得心头阵阵发紧。
"将来的岁月……"我喃喃低语,"她还关心我的将来?"
芷瑛柔声道:"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不关心自己的儿子的……"
"是么?"我冷冷一笑,愤然道,"那为何她当年——"说到这儿,忽又住口,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芷瑛幽幽道:"天骄,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黯然附合,"是啊,那些的确是过去的事了……"
芷瑛上前两步,拉起我的手,"天骄,娘临终前,还交待了我一件事。这篇批语并不完整,未尾所缺那两句,需要被占者的亲身配合,才能测出结果。娘让我在寻到你之后,替你补齐全篇。"
我微微一怔,"姐姐,你……你要启用秘法?"
芷瑛握住我的紧了紧,"这也是姐姐唯一能替你做的了……"
月亮穿过云雾,把清辉静静地泻在湖面上。
天崴远远站在岸上观望,我和芷瑛姐姐四手相握,伫立于齐腰深的湖水里,鳞鳞细波在我俩身畔轻轻荡漾,撒开浮动不定的光,好像无数的银鱼儿在四周跳动。
"天骄,瞑目舍意。"芷瑛轻声吩咐。
我依言闭上双眼,心息相连,陡觉身子一震,一点真灵仿佛电驰而去,顷刻间,进入了一个意念秘境。只见头顶是一片静谧的汪洋,脚下是厚厚的云海,天地乾坤仿佛被奇异的力量倒转过来,汪洋云海博大无垠,极远处只能看到海天相接的分界线。
忽然,前方的云海潮水般向两旁退去。退开的云层中显出一座巨大的星盘来,星盘上铭刻着无数个体庞大的符咒,数不清的亮斑在盘面上忽明忽暗的闪烁。星盘缓缓升起,取代了我们脚下的云海,立足其上,那些疏密有致、纵横交错的刻线就像千百条阡陌小路一样布满大地。
我已完全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但见七彩光虹在星盘上不住流淌,并缓缓凝聚成数十点光晕,光晕中已隐见文字雏形。
正当我想要看清这些字迹时,七彩光虹突然逝去,天地乾坤尤如被忽然泼了一大桶墨汁,顿时浸染成浑浊一团。紧接着,眼前的景像开始扭曲变形,挤压成无数碎片……
我"啊"的一声轻呼,瞬间拉回了意识。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躺在室内一张小床上,天崴正坐在床头守候。
我定定神,冲天崴道:"姐姐呢?"
天崴亲切的笑了笑,"她有些累,早早睡下了。"
我"哦"了一声,视线随即落在了他手里的那张花笺上。
天崴观色知意,顺势把花笺递了上来,"适才芷瑛已让我把结果写了出来,你看看吧。"
展开一瞧,笺上补续的两句是:
"滴水终得涌泉报,
红尘逝水一梦遥。"
…………
车磷磷,马萧萧,轻风斜阳黄土道。
我一手提缰,一手执鞭,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进着。
车厢内,小锋、姚烨、五郎犹在好梦正酣——从石门湖的清音小筑把三人带出来时,他们就都是这幅模样。"三日醉"的效力能持续三天,前后算下来,小锋和姚烨快到清醒之期,五郎恐怕还得再睡一日。而小锋的内力较姚烨为高,他应该清醒得更快些。
车厢内传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我收缰停车,撩起车帘一看,最先醒过来的,果然是小锋。
他睁着半醉迷蒙的眼睛,英俊的脸庞上睡意还未褪尽,抬眼望了我一会儿,待神志略清,"先生?"
"你醒啦。"我微微一笑,"几天没吃东西,饿不饿?"
"不饿。"小锋展眼打量四周,"先生,我们这是……做什么?"
我含笑道:"赶路啊。"
"赶路?"小锋眨了眨眼睛,"上哪儿?"
我悠然道:"江南。"
"江南?"小锋剑眉轻剔,脸上的神色似懂非懂。
我淡淡一笑,"你还是再睡一会吧。"
说罢,放下车帘,继续扬鞭策马,驱车前行。
路,蜿蜒伸向远方,直伸入天边那片灿烂的云霞……
——全文完——

啊哈哈哈哈,总算把文章写完了,虽然慢了点,发觉自己的速度还不是个写书的料,
不是很多大大说文章没主线吗,其实,主角的成长经历就是主线,难道传统意义的主线就是报仇、恋爱、统一天下什么的?嘿嘿,
大家见过本章这首长诗了么?其实这诗就是这个故事的总纲,聪明的读者一定可以凭诗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写诗是我的弱项,这首诗也是请朋友蜘蛛起草,再由我略略改动,如果大家认为写得好,就表扬我,觉得写得不好就去怪他。
啊,总算可以轻轻松松的过年了。祝大家新年快乐,再加一句老话: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