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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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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湖水绿如蓝》作者:罪化/王十一(生子)

01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按照定例,亲王府里每过了立秋就会发放寒衣。即便是负责扫除的低等下人,也能得到三件厚实的夹袄。然而眼见到了冬至,燕染还是只能将两三件单薄的秋衣叠起来穿。
  并不是管事的落了他的份儿,而是有另一桩听来荒唐,却又无可奈何的原因。
  自从被涟亲王从胡夷之地带回府内以後,燕染便一直住在後花园北边的一间柴房里。前几日北风乍起,破屋实在寒冷异常。与他同住的仆役小秋见他抖得可怜,於是便好心要替他拾点柴火来取暖。走到沈赢秋沈公子借住的揽菊轩外,正见一堆长长短短的木材。
  这几天落雨,木材被淋了个湿透,散乱无章地堆放在角落。小秋自然以为是没用的杂料,便麻利地搬了回去给燕染。
  拜他所赐,四面透风的小屋冒了几日的黑烟,却总算是不那麽寒冷了。然而等到雨停之後数日,库房里突然来了个凶神恶煞的差役,指著余下的一点木屑说他们坏了好事。
  原来堆在沈公子门外的并不是什麽烂木剩材,而是南方少有的鸂鶒木,被涟亲王命人从北方运了一批过来打造家具,仅剩了这一些。正巧听说沈公子那里在准备过冬的炭火,於是竟命人将那剩下的佳木拉了一车,说是要送与沈公子取暖。
  偏偏那沈赢秋是不吃这一套的,竟如数地丢到了後门头堆起来。转眼过了几天,亲王开始打听这一堆木头的下落,却听说是废在了那个病怏怏的异族俘虏手上。
  澹台燕染,澹台燕染,涟亲王李夕持毫无感情地咀嚼著这个名字。
  它属於那个曾经在胡地漫天黄沙中俘获了他的目光的少年;也属於如今这个死气沈沈,宁愿充作苦役,也不愿在宾客面前跳一曲胡旋的木讷下人。
  李夕持没有耐心去等待一个下人的"回心转意"。
  在他的这一生里,至少在他前二十六年的计划中,所有的爱意与耐心,都只会给与沈赢秋一人。
  沈赢秋是江南吴地才高八斗的翩翩才子,是李夕持微服出游时偶然遇见的。他折服於他馥郁的书香,卓绝的文采,以及豁达的风骨。於是不久之後便以真身相见,并还要举荐他入朝为官。
  然而沈赢秋却偏是个不喜仕途的浪子,一见亲王现身便立刻冷淡三分。何况他并无龙阳之好,对於李夕持过分的殷勤也隐约觉得不妥,所以半年之前便开始与他疏远。
  可万没想到沈家突遭祝融之祸,虽无人员伤亡,沈赢秋却成了个无家可归之人。恰在这时,李夕持自胡地远征归来,便"顺便"请他暂住进了府内。
  沈赢秋并不是一个傻子,每每想到这其中的蹊跷,就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行为上自然也开始放肆起来。
  花开并蒂,各表一支。这边,库房的小厮将鸂鶒木的下落禀报上去,李夕持浓眉一锁,便冷冷地发落道:"既然是偷盗了薪炭取暖之物,那就罚他们过一整个寒冬。"
  他并没有说明细责,但属下的处罚也可算是狠毒:竟然命燕染将夹有棉絮的冬衣拿出来,拆做了揽菊轩门里的脚垫,余下的也不再还给他,而是塞进了狗窝,充作犬只御寒之物。
  对於这样的处罚,燕染并没有提出抗争。何况以他目前的处境,抗争又有何用?
  小秋知道是自己闯的祸,於是执意要将自己的一件夹袄让给他。燕染没有拒绝,可也没有立刻将那件夹袄穿在身上。
  因为有个秘密让他必须将这件夹袄留做更重要的用途。而这个秘密,他从未说与任何人知道。
  澹台燕染,这个百刖族长之子,有著与世界上任何男性不尽相同的身躯。
  这是整个百刖族的秘密。
  传说五百年前,百刖曾经遭受过异族的侵略,最後只剩下顽强奋战的两位男性爱侣。天神被百刖族人顽强的精神所打动,施展神迹让其中一位男子得以怀胎,终於延续下了百刖族的血脉。
  从此之後,百刖族中便开始有少数男性同时拥有受孕以及授孕的能力。他们被称为"神之子",是百刖之民所信仰的神灵的人间象征。
  澹台燕染,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男子,却正有著天赋的体质──只要与一心爱恋的男人结合,就有可能会诞下子嗣。
  然而令他感到无力而恐惧的是:自己的腹中已隐约有了另一个生命的动静。
  生命的另一半,只有可能来自於一个人。



02
  燕染是在胡夷的大沙漠上遇见的李夕持。确切来说,是李夕持在茫茫的沙漠上看见了燕染的蜃影。
  蜃楼里的燕染正骑马追逐著一只沙狐,正午的阳光洒在他精致的五官上,映著那红唇与灵动的眉眼,映出一粒粒剔透的汗珠。他的小未婚妻站在一旁,可容貌却远不及夫婿一半的美好。
  刹那间,李夕持爱上了这个沙漠中的精灵,那是一种与江南公子全然不同的风情,他充满了生气的,阳光或者火焰一般的魅力,让人不禁想要抢过来,让光亮同样点燃自己的生活。
  从那之後,李夕持便开始在沙漠上打听著蜃楼中的少年。
  很快的,大焱王朝的铁骑所过之处,便开始诞生出一个传说:天朝上国的亲王看上了一个沙漠少年,谁能够将那少年找出来献上去,谁的民族就能够获得最宽厚的待遇。
  最终,李夕持找到了百刖。也找到了族长的儿子──燕染。
  一开始,大焱朝的军队说是要和百刖联手统治沙漠地区,然而和平互利的日子仅仅过了不到半年,弱肉强食的战争又开始了。
  百刖的失败亦在情理之中。
  而燕染,也终於从百刖的王子,沦为涟亲王李夕持营帐里的一个小小的性奴。
  
  对於燕染来说,那是一段从天国跌落地狱的痛苦经历。
  直到今日,他还清楚地记得沙漠上落日时的金光。
  来自沙漠尽头的异国亲王立在落日下,战甲带著战神的光芒。他说要与百刖联盟,共同执掌沙漠世界,也确实攻陷了几座部族,建立起空前强大的沙漠王国。
  强者的魅力能够让世间的万物折服。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百刖之民?
  燕染无法否认,那时的自己深深仰慕著那个来自异国的亲王。那是一种超越种族与性别的爱恋。
  
  曾经,他们一同坐在深蓝色的夜空下。李夕持将自己的佩剑换他一口百刖的美酒。而燕染为李夕持讲述百刖的故事,也不经意地说出了男人相恋的传说。
  李夕持并没有相信男人生子的传闻,却认为这是燕染对他的一种暗示。
  然後,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某天晚上,依旧是在漫天的星光下。李夕持将燕染骗到沙漠里,压倒在松软的沙地上。他狂乱地亲吻著他,撕开他的衣服。在他耳边倾诉著自己压抑已久的热情。
  燕染从未接受过如此热烈的情感。从惊讶到羞骇,最终至於沦陷不过只在片刻之间。他被李夕持拥抱著,在沙地上翻滚,裸裎的身躯沾满了金色的碎屑,李夕持熟练地将他一次次地领向高潮。
  狂乱的一夜即将结束,燕染怀著幸福的心情在爱人的臂弯里合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睡在波涛之上,那种他从未见过的,被称为"海"的大湖,令他心中洋溢著温暖和平静。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颠簸的马车里。
  
  是李夕持带走了他。
  强盛的大焱国根本不需要与小小的百刖进行合作。仅仅是在一夜之间,铁骑就荡平了部族的核心所在。
  然後燕染醒了,裹著毯子躺在李夕持的脚下。他的部族灭了,小小的未婚妻被人带走,族里的男人们被杀或成为俘虏,连身为族长的父亲也下落不明……唯有李夕持依旧在他身边,低语著:"你是我的,我要带你走。"
  t他们走了三天才出了沙漠。燕染一路都在沈默,李夕持害怕他自尽,一直将他的手捆绑著,并特意抓了一个百刖的小孩过来侍奉。
  燕染不忍那孩子受苦,更怕李夕持拿很多的族人作为要挟,因此心中虽然衔恨,却也无法不服从。但是距离沙漠越远,他心中的火光便也一点点地黯淡了。
  虽然是在行程中,但那几天,李夕持却夜夜索求燕染的身体,将那梦寐以求的拥在怀里。当他很快就开始回味著在沙漠上的那第一次。因为此时此刻,自己拥抱的不过是一具有著温度的尸体。
  经过月余的跋涉,涟王的大军终於回到了都城。燕染被领进亲王府。
  那里没有金色的沙,没有恢宏的浑圆的落日。小桥曲院的风雅是婉转奉迎的媚色。
  亲王府极大极大,是沙漠上的小小部族所无法想象的。来往客人们都穿著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戴金银首饰,每个人看起来都富裕仿佛一族之长。
  这其中有皇族的贵胄,有朝臣公子,也有富家巨贾,不知是出於什麽样的心思,李夕持将燕染拉到这些宾客面前。
  於是燕染就见到了沈嬴秋。
  那一刻,沈赢秋依旧没有表情。只是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但当他来到时,李夕持眼中就再没有别人。他走过去拉著沈赢秋的手,让他过来看异族打扮的燕染,仿佛欣赏著一种稀少的珍兽。
  处於各种目光交杂的中心,燕染依旧固执地挺直了脊背。他看见沈赢秋的目光中闪过鄙夷,而後低声嗤笑了一句。李夕持立刻变了脸色,挥手命令管家将燕染带了下去。
  同是李夕持曾经迷恋的两个人,命运却在此时发生了转变。
  这天晚上,在王府的宴会上,酒过半酣李夕持竟然让燕染穿上胡地女人的服饰,献舞一曲。
  五光十色的鳞片与绸缎摆在他眼前,从胡地俘虏而来的乐师们已经开始调弦。然而燕染却只是默默地立在原地。侍女们犹犹豫豫地上前将精美的衣袋系在他腰上,却未料到燕染忽然突然将她们推开,一手抓著衣带向地上摔去。
  炫目的珠玉飞散开去,宛如一场不祥的暴雨。
  举座皆惊。
  李夕持大怒,狠狠地甩了燕染一个耳光。
  猝不及防,燕染一头撞在亭柱上。殷红的血与漆红混做一处,让他在一瞬间的恍惚中仿佛看见了沙漠的落日。
  连月来族灭家亡的巨大打击和不服水土的颠簸之苦,与这股蛮力一起,将他击倒在地。
  迎面撞上的是冰冷的青石地板,不再有金沙的温度。
  李夕持出手很重,全然不复沙漠上的温柔。
  残留的意识中,燕染依稀觉得自己的头发被扯住了,他听见那曾在他耳边软语的声音冷酷地喊道:"你不服,我就让百刖灭族!"



03
  不服?如何敢於不服?
  燕染嘴角噙著鲜血,慢慢地笑。
  原来自己是一只被抓来展览的猎物,愚蠢地爱上了冷血的猎人。在曾经的爱语温存的背後,等待自己的是冰冷的枷锁和牢笼。
  李夕持要的不是澹台燕染,而是一具美丽的躯壳,是一个听话的木偶。
  李夕持爱的人是沈赢秋。他对沈赢秋温文尔雅,会包容沈赢秋的放肆出格,他的目光会追随著沈赢秋的身影,寻找机会与沈赢秋搭话……
  可是一个月前,李夕持那炽热的爱语似乎还在耳边。
  被骗了,先爱上的人总是会输。
  心痛,不甘,可燕染却已无力再做挣扎。此时此刻他甚至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宾客们早已经没了欣赏歌舞的兴致。纷纷用同情或冷酷的目光观望著这个被掳来的异族少年。
  燕染并没有求饶。
  他摇晃著站起身、跌倒,再站起、再跌倒,素色的衣衫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直到最後李夕持也变了脸色,让侍卫将他带下去医治。
  那天之後,燕染昏迷了三天三夜,他曾经光洁的额角留下了一道寸长的伤疤。
  在他昏迷的时候,李夕持去过他的身旁。
  李夕持站在床边,看著熹微晨光中那一张变得苍白而虚弱的脸。曾几何时,那阳光一样的少年竟然变得如此黯淡?
  李夕持的手掌在燕染额际的白布上停留,心中有一种隐约的惆怅。
  像是打破了一件珍稀的宝物,或是遗失了什麽。然而真的让他形容,却又模糊不清了。
  俱寂的万籁中,他忽然听见燕染在昏迷中呢喃,说著百刖的语言,念著故乡金色的沙漠,唤出父母的名字,甚至呼唤过那个小小的未婚妻,却自始至终不曾念出他李夕持的名字。
  并不承认自己心中的失落,李夕持却想要立刻打断这恼人的梦呓。他粗暴地将手按在燕染的肩上,用力摇晃著;可等到燕染终於痛苦地呜咽了一声,似要醒来,他却又烦躁地踢门而出,再也没有回来。
  此後不久,燕染被从厢房移去後院,开始了作为杂役的生活。因为缺少得当的治疗,那块伤疤永久地驻留在他的额角上。然而这样,却让燕染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因为李夕持不再找他侍寝,甚至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是因为那道疤痕的缘故吧,高高在上的涟亲王怎麽会去欣赏一个瑕疵品?
  更何况,李夕持真正爱的人──那个清冷孤傲的沈赢秋又搬进了王府里。
  有很多次,在扫除、培土、搬运库粮的时候,燕染曾经远远地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在後花园里吟诗作对,赏花喝酒,虽然距离远得不足以让燕染听清楚他们的话语,但他心中却依旧记得,李夕持的风度,他的耐心与柔情,曾经是个什麽模样。
  只是,沙漠上的那一场虚假的爱情,已经成为蜃影。
  
  燕染并不打算永远留在涟王府。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必须离开。然後去寻找被俘虏来到焱朝的其他同胞,然後一起回到沙漠去。
  然而目前,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个能力。
  水土不服,大伤初愈,今时今日的他已经不复往日的康健,更无法经得住长时间策马驰骋。
  更何况大焱不比沙漠,是一个每行走一步都必须考虑後果的地方,若是想要离开这戒备森严的亲王府,比拼武力显然是行不通的。
  他必须等待,等待著自己完全被李夕持遗忘的那一天,等待著平地刮起一阵东风,将他带出这座灰色的囚笼。
  可是很快的,燕染终於发现自己并不是"大伤初愈"那麽简单。
  莫名地晕眩、恶心、持续的低热和腹部胀痛,一切都和百刖族那个秘密中的秘密几无二致。燕染不敢亲王府里的医官为自己号脉,而是偷偷地从厨房偷了一瓶清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慢慢地呷下,却立刻痛得浑身抽搐起来。
  那是另一个生命自我保护的警告。百刖族传说中,神明赐予的孩子,在父亲体内就懂得自我保护,若是父亲不小心摄食了不利於己的食物,它就会以最任性的方式进行抵抗。
  在确信这一点之後,燕染抱著酒坛子在柴房门口呆呆地坐了一个晌午。
  孩子是李夕持的,它来自於沙漠上那个炽热的第一夜。
  百刖的男人,仅仅会为了自己深爱的人怀孕生子。燕染无可否认,自己曾经深爱过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可是如今,他已经失去了那份爱。
  可是孩子却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刻是孤身一人。
  百刖是一度濒临灭亡的民族,因此对於短暂的生命有著极高的敬畏。
  燕染不会抛弃这个孩子,他决定生下它。
  
  转眼前春去冬来,
  寻常婴孩,九月而诞,百刖之子却因为发育缓慢而需要在父体内停留一年有余。推算时间正是这一年的寒冬。若是正值料峭之时,如此阴冷潮湿的破屋,仅凭单衣又怎麽能保护住一个娇弱的婴儿?
  为了孩子,燕染开始未雨绸缪。可此刻的他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文钱去为孩子准备衣服。
  亲王府的仆役有领月钱。然而燕染却是李夕持随手丢下来的。杂役的册子里本没有他的名字,总管能有这个心,给他一些新衣被褥就已是很不容易。可谁料到又出了鸂鶒木那桩事端……一时之间燕染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小秋匀了自己的夹袄给他。
  於是燕染便借来了针线,晚上借著月色偷偷将袄衣拆开,一针一线地重新缝制成繈褓或的形状。他原先从未接触过这一类的活计,更可以说没有丝毫裁衣缝补的经验,因此很快手上便满是重叠的针痕,有的地方甚至感染溃烂,白日里只要一拿笤帚便痛不堪言。可他从未兴起过放弃的念头,就如同坚信自己有朝一日,终究会离开这华丽的樊笼。
  这天傍晚,燕染放了工正往柴房那边走去,路上经过揽菊轩附近的游廊,远远便看见有什麽东西在夕阳下隐约发光。这里不是水边,附近也没有什麽光滑的石头琉璃瓦片。他心中好奇,便走过去看个究竟。
  及至近前,他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一件月白色的袍子,用的料是光涓致密的上好绸缎,滑腻如雪似冰,远看反射著夕阳的余光,竟是燕染从未见过的高等货色。
  燕染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後慢慢弯下腰,将衣服拾起,心中忽然打了一个突。



04

  这麽好的料子,恐怕又是李夕持送给沈公子的礼物,保不定是什麽异国的奇物。如今被丢弃在这里,实在是可惜。不如拿回去改了给孩子做衣服……
  可若是李夕持突然又寻起这件衣服的下落怎麽办?像上次鸂鶒木的事情……自己已没有再多东西可让他们拿走。
  想到这里,燕染便再不敢多生什麽念头,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回後院去了。
  这之後三四天,那件衣服一直躺在草丛里,没有人拿去处理,更没有人敢於私自独吞。就连李夕持也视若无睹,依旧通过游廊在揽菊轩里进进出出。
  而每天默默地路过那件衣服身边,燕染心中却越来越不平静。
  第五天的清晨下了冬雨,但即便下雨,扫院落的事情也决不可能耽搁。
  百刖男人怀胎,因其身量较寻常女性高挑,且婴孩总是较为瘦小,因此父体直到最後一个月才略有显怀。然而胀痛与压迫的感觉却丝毫不减。
  这天燕染发著低烧,他披上蓑衣戴了斗笠,肩膀被棕丝压得低低。从後院到花园仅几十丈小路,可破了洞的布鞋却早已湿冷一片。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游魂一般走到游廊边,抬眼正看见远处有一个小厮弯腰在捡那长袍。
  这一瞬间,燕染忽然後悔起来,後悔自己没能先下决定将衣服捡回去。然而那小厮明明已经将长袍捡了起来,却似乎是听见了什麽,又急匆匆撒了手。燕染看著他慌张地往花园里跑了去,心中砰然一动,急忙紧走几步想将那袍子抢在手里。
  然而他人还没有靠近,耳边忽然一阵沈稳的脚步声,竟然是李夕持领著沈公子来看雨景了。
  
  长廊附近一览无余,燕染一时间也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因此只有呆呆地握著笤帚,立在冷雨中看两人迎面而来。
  
  沈赢秋首先看见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怎麽?"
  顺著他的目光望向前方,李夕持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小厮立在雨里,宽大的蓑衣与斗笠遮住了面容,而腰际以下的单衣单裤已是一片湿透。
  沈赢秋冷笑道:"你们府里就是这样'善待'下人的麽?"
  即便是被心中喜欢的人被这样讽刺,李夕持还是觉得不悦。其实涟王府里对待下人并不薄,却不知眼前的这个瘦小仆役为何如此打扮。
  心中怀著疑问,李夕持便命令那仆役:"你过来。"
  仆役显然是迟疑了一下,依旧立在雨里不动。
  李夕持从未遇到过如此木讷的人,心中不禁奇怪且愈发烦躁了,直接一拳砸在身边的廊柱上。
  "本王让你过来,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这时候,那小仆役才算有了一点反应,慢慢拖著脚步走进了长廊里。雨水顿时沿著他湿透的布鞋在青石幔的地面上汇聚起来。
  "脱掉斗笠和蓑衣"李夕持命令他,"你是哪一房的杂役?如何穿得一身单衣?"
  瘦小的仆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笤帚靠在一旁,慢慢摘下斗笠来。
  额角一道丑陋的疤痕,疲倦而浮肿的眼廓,苍白倦怠的面色,枯干的嘴唇,唯有容貌清秀不减,且熟悉得令李夕持心悸。
  这是一朵死去的花,被李夕持亲手自遥远的沙漠里摘来,却又硬生生地看著一点点枯萎。
  曾经的沙漠阳光,如今却骨瘦如柴,在这个寒冷的大雨天仅穿著破烂不堪的单衣,浑身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
  "……燕染……"
  男人心中更加阴霾,於将近一年之後重新唤出这个名字。
  
  安静地立在廊前,燕染垂下了眼帘。
  面前的两人是如此光鲜英俊,令他无法逼视。相比自己则仿佛跌落泥沼中的一粒微尘,除了伤痕别无其他。
  将近一年的时间以来,他曾无数次远远地望见李夕持的身影。而心中曾经激烈的爱恨,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淡了。
  今後,无论是看李夕持继续与沈公子暧昧纠缠,还是等著他明媒正娶一个贵族女子。都与自己再无任何关系。
  可即便如此,燕染却无法不觉得悲伤。
  他并非自怨自艾,只是忽然感到心痛。心疼那此刻正在他腹中忍受寒冷的孩子,一个永远不会被李夕持知道、被他抱在怀里呵护的孩儿。
  也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呵。"
  出声的竟是沈公子。他打量著一身破烂的燕染,感叹道:"一年的时间能够让人变得如此淡然,真令人想不到。我原来还以为澹台公子会不择手段刺杀涟王爷,却没想到你竟然甘心做一个小小的杂役。"
  他分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著,却如同一把刀子,尖锐地楔进燕染某处看似愈合的伤口里,而皱起眉头的人却是李夕持。
  "够了。"他几乎是第一次不愿听见沈赢秋的声音,"我们走。这里没有雨景可看。"
  说完,他便一把拽过沈赢秋的胳膊,不由分说就要带他离开。
  然而没等他们走出几步,那披著蓑衣的瘦小身影动了一动,仿佛为了证明什麽而轻声回答:"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不想牵连族人。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燕染立刻後悔了。
  以他如今的处境,难道李夕持还会拿百刖族人的性命来挟他就范?
  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借口,为了留在这里而编织的自欺欺人的理由。
  现实的残酷,自己明明无比清楚,心中却依旧无法控制地残留一线妄想。仿佛是一个大大的嘲笑,如何也抹煞不去。
  一时之间,四周只余下了哗哗的落雨声。
  燕染无力地靠到廊柱上,仿佛刚才的那冲动的一句痴话耗去他大半的气力。
  他本不指望能够获得任何回应,於是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腹部,依旧想要回到雨里去。
  然而这时李夕持比雨水冷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除非你死,否则今生今世休想踏出王府半步。"
  燕染闻言,浑身微震。而李夕持没有停留,说完之後他便紧走几步,完全消失在了灰色潮湿的水雾之中。
  衣裤鞋袜上,雨水依旧在流淌。燕染慢慢走出游廊,在冰冷的冬雨中抓起地上那件月白衣袍,紧紧地攥在手里,任雨水在脸上流淌,温热纵横。



05
  扫完庭院之後又是一堆杂务,等到燕染慢慢抬起头的时候,冬雨已停,一天的时间倏忽而过。
  冬季里夥房的食物总算是比较丰盛,吃过晚饭之後,他怀里揣著两个饭团,又费劲地抱著一罐热水,慢慢地走回後院里的住处。
  那间屋子原是柴房,关上门之後也是寒气四溢。不过小秋之前搬了些稻草铺在地上,并堵住了几个洞窟,小小的屋子里尚不至於有风。
  冻了一整日,燕染已经觉得这里十分暖和。他点上油灯,找来一个泥盆,将罐里的水倒出一些,然後又将罐子放在床上,将被子小心地拉开,覆在上面。
  每天晚上,他就是依靠这半罐热水抵御被褥的潮湿与夜晚的寒冷。
  燕染坐在床沿上,他脱下湿透的鞋子,将稻草垫在里面。然後脱下袜子与长裤,拧干其中的水分,同时将赤裸的双脚缓缓浸入热水中。
  刺痛之後是一阵温暖。他满足的叹一口气,不自觉地将注意集中到腹部。
  肚子虽然较为平坦,但只要稍微用力触摸,就能有硬硬的感觉。那是正在成型的胎儿。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百刖又将多出一位小小的族人。
  若是身在沙漠深处的故乡,这个孩子会被视作族长的孙子,他将得到最优良的照料与培育,幸福健康的成长。
  可是现在呢?
  沦为仆役的父亲没有能力为他准备什麽,甚至必须将他偷偷抚养,更不敢去想象万一有了病痛,又该如何呵护……
  若是可能,燕染真心希望能用任何代价,换取孩子平安的未来。然而现在的自己,还有什麽可与他人进行交换的价值?
  泥盆里的水凉了,燕染木然地将脚踩在厚厚的稻草上。恍惚中,眼角瞥见一点淡淡的白光。
  他这才记得那件长袍,被自己偷偷地藏在稻草堆里。虽然依旧是潮湿不堪,却还是那麽华丽夺目,与这间阴暗的小屋显得格格不入。
  燕染慢慢地将那件衣服拽出来,捋掉上面的稻草,然後脱掉单衣缩进被窝里。
  一阵哆嗦之後,他开始仔细端详著手上的白衣,因为沈赢秋乃是一介文人,因此李夕持特意令人做成宽广袍大袖的模样,颇具风骨。如今也足够改作三、四件孩子的衣服。剩下一点碎布还能做成补丁,缝在自己的里衣上,一定会比原来的布料更加舒适。
  这样想著,他的心中终於觉得有了一些安慰。加上身子逐渐暖和过来,便立刻寻来剪刀针线修改起来。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件白袍已经被顺利拆解成几份。这时忽听有个脚步声走近。
  燕染小心地将布料依旧藏回床下的稻草里,然後就听见小秋拍著门板喊道:"不用开门儿,我就是给你带一个口信。总管说明儿个要落大雪,叫我们不用起早扫除。等巳时後,去库房领披风雪鞋等物,再去上工。"
  燕染隔著门应了一声,却不免觉得奇怪。若是下雪,按例更应该勤加打扫才是。然而不用起早确实是一桩好事──屋子里至少比外面暖和舒适。
  只是今夜若有大雪,明天庭院中一定会积雪,到时候树倒路滑,还不知会乱成什麽模样。
  这样寻思著,他心中不由得又一阵忧郁,眼前连带著一阵晕眩。他知道发生了什麽,急忙拿著饭团吞了一口。及待胃里有了充实的感受,才又缓过神来。
  肚子里的孩子犹如一株寄身植物,无时不刻榨取著父体的营养。因此怀胎的百刖族人总是时时觉得饥饿,可燕染平日吃的就粗陋,本就没有多少营养,光靠著几口白饭,实在顶不上什麽作用。
  晕眩一发作,燕染便知已经不能再熬夜,於是便乖乖躺下来休息,难得一夜好眠,直到天亮。
  
  第二日上午,燕染起身梳洗。稻草堆里单薄的衣服已经捂得半干,他拿来穿在身上。
  屋子里没有窗户,因此直到推开门後,燕染才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银白。
  好大的雪。
  这不是燕染来到大焱之後见到的第一场雪,却无疑是最大的一场。可令他惊奇的是,路上的积雪竟然都已经被扫到了两旁,露出干净的地面。
  可小秋不是说等到巳时之後才上工的麽?
  燕染心中迅速不安起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睡过了时辰。於是紧走一路,找到库房,要去领雪鞋与斗篷。
  可到了库房,管事的却冲他摇头。
  "你的名字不在我这里的名册上,昨日总管过来说了,让你今日去他那里一趟。"
  燕染心中愈发忐忑,并隐约觉得这件事与和昨日与李夕持的见面有著莫大的干系。
  这是他第一次去找总管,在偌大的府邸里寻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对了地方,已了吃饭的时辰。
  总管不在,却特意留了个小厮下来。远远地见了燕染,便搬出一个包袱来。
  "澹台燕染,从今天开始你便只需要在内院几个屋里扫除,月钱一百。还有这是发给你的冬衣并雪具,仔细收好了。"
  说著,小厮便将那一个包袱递过来。
  燕染懵懵然接过包袱,打开看见了几件夹袄,俱是青表黑里,做工和款式都比自己之前交出去的那两件好。再看那黛色的斗篷,竟然也是夹了棉絮的,虽然依旧比不上自己在百刖时的穿著,却比之前的单衣好出数倍。
  他拿著衣服,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做何表情。这时候小厮又问他道:"你还没吃饭麽?正好领你去膳房。"
  说著他便锁了屋门,领著燕染往西院而去。



06
  亲王府很大,雇用的仆役也因为分工不同而存在等级。这一年来燕染做得是低等仆役的差事,如今擢升为能够入室扫除的等级,自然算是一桩好事。
  领著燕染的这个小厮名叫"语彤",是总管身边一名亲信。燕染随著他在廊间七回八转,离开後院,路过那日溅血的凉亭,出了垂花中门,面来忽然吹来一阵清香。
  燕染不禁抬头望去,正见远处一丛人高的腊梅树後,掩映著绿瓦白墙的耳房。
  语彤领著燕染走进去,看见数张八仙桌拼成一溜,边上坐著十来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便是亲王府里地位较高的仆役了。
  这些丫鬟小厮,平时在屋内走动,少不得会遇见主子贵人,所以举止形容,都自然要经过一番选拔,一个个出落得俊俏水灵,面上也比那些杂役们活络许多。见了燕染,一双双水银似的眼睛都齐刷刷望了过来,瞧得他很不自在。
  语彤这个人倒还算不错,指著房内的陈设为燕染讲解了用膳的流程。
  燕染确实已经饿了,他盛了满满一碗饭,见一个穿桃色夹衣葱萌褥裙的丫鬟身边还有空位,於是便坐了过去。
  谁知他人还没有坐稳,那丫鬟竟立刻站了起来,将袖子往面上一掩,同时低低地嗤了一声:"专吃羊膻子长大的靼子,一股子骚味。"
  声音虽轻,燕染却听得清楚,顿时觉得如兜头一盆凉水,阴寒刺骨。
  之前与他共事的都是杂役,虽是粗人,却从未鄙薄过他的血统出生。如今换了个看似高贵的地方,却未料到所遇竟是尖酸刻薄之人。
  燕染本只在桃李年华,正是血气激动之时,加上丫鬟那一句话又正刺中心中至痛,脑中顿时一片混混噩噩,哪里还顾得去考虑後果?直接愠红了双颊,一掌拍在桌板上。
  他虽然身体虚弱,但毕竟也有些功夫,这一掌不仅震得坐上碗碟跳了一跳,那刚盛的一碗饭也一个翻身,在砖幔的地面上粉身碎骨。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静了。
  等沈闷的碎裂声散了,燕染方才清醒过来,一手偷偷地扶著隐隐作痛的腹部,暗怪自己冲动,不该一来就把事情弄僵。
  而那丫鬟似是有些势力,如今见一个打杂的夥计竟敢在自己面前叫板,当下竖起了柳眉。
  然而她尚未发作,便被一个沈稳的声音劝住住了。
  "香橼,你不要欺负他。"
  
  燕染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在门口。他也穿了一身青色长袍,却恰恰衬出一股清濯斯文的气质。
  看清楚来人,丫鬟香橼立刻嗔道:"长吉大哥,你居然也帮这个靼子?你岂不知他曾给王爷出了多大的洋相?外面人都把沙漠上来的当奴隶,我们这里却要给他好吃好穿,让他和我们平起平坐,这真是……"
  她话音未落,男人便叹道:"百刖不过是距离王府遥远,若你那寒州离这里更远,我们岂不是要笑你做靼子、蛮人?更何况我倒觉得燕染没有膻气,当今皇上新宠的那个胡妃,听说更是透体一股馨香。"
  说到这里,他又故意笑道:"不过就我说,就算是那位胡妃的"馨香",恐怕也没有我们香橼妹子所配的'媛香'媲美呢。"
  他这一番软语恰似哄到了点上,令香橼十分受用,只是面上依旧愠道:"燕染、燕染,这还没见呢,便叫得这麽亲热,若是处上几日,包不成就认个契兄契弟了!"
  她这边正说著,左右的丫鬟小厮们便暗暗地挤兑鬼脸。燕染虽不懂"契兄弟"的意思,却也明白这是一句揶揄,更看得出香橼对於青衣男子暗怀好感。
  这时候刚才带燕染过来的语彤也出面劝解,这一场风波勉强算是过去。青衣男子自去盛了两碗米饭,坐过来,将其中一碗推到燕染面前。
  "下午还要安排你去上工,现在多吃一点。"
  燕染此时已完全冷静了,他觉得眼前的这个斯文男人并无恶意。可事到如今,自己的判断力也变得不再可靠──否则当年在沙漠上,也不会轻易地倾心於那个冷酷寡情的李夕持。
  思及至此,燕染心中的一丝丝好感立刻淡了。他只是接过饭碗,道一声"谢谢"。谁料青衣男子却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男人自称名叫郑长吉,是亲王府总管的儿子。按照大焱的律例,他已不算是亲王府里的仆役,但因对算筹数术很有兴趣,平日便相帮账房打点进出的银两。
  虽说"宰相府里七品官",但郑总管更想让儿子正经考得个功名。可是郑长吉却是个不温不火的脾性,眼见二十有四,成名成家这四个字尚在云里雾里。
  燕染被李夕持掳到府内已逾一年,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与亲王曾有肌肤之亲。
  外人眼里只知他是百刖质子,以前处在杂役中,也有人会无心问出一些尴尬问题。而郑长吉却仿佛晓得更多,因此只是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却对燕染的身世经历没有半点好奇或询问。
  燕染虽然感谢他的体贴,却也暗暗地警惕起来,觉得他并不是一般的仆役。於是匆匆吃完这一顿,便默默收拾了碗筷,恰好语桐又来领他去上工。
  出了耳房,两人又往东走了很远,穿过几座山子与曲桥,竟是来到了一座静静的朱漆四合院内。
  
  语彤停下脚步,比著这一进五间房子回头对燕染道:"梦笔轩,是咱们王爷的书房。左右是搁置字画与会客之处。今天起,你便负责包括梦笔轩在内五间房的打扫,从上到下,不能落下一个死角。你可明白?"
  燕染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然後默默点头。
  语彤取出一串钥匙给他,又问他:"我们王爷的习惯,你知道多少?"
  燕染愣了一愣,心中不自觉去回想。却只记得在沙漠上的那段时间,心怀企图的李夕持事事迁就、显得极为随和温柔。而自己则沈浸在昏沈的情爱之中,连黑白好歹都看不真切,哪里还去分辨什麽其他?
  这样想著,他心中便是一阵纠痛,仅是强忍著才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淡淡地摇头。
  於是语彤便关照他道:"我们的涟王爷是太上皇的第四个儿子,与当今圣上乃是同母所生,因此颇得恩宠。王爷尚未娶妻,有几房侍妾,都离这里远著。你守这书房,倒也不会遇到什麽麻烦。只消记得,王爷每日午前和傍晚会来书房,会有贴身随侍,你需要回避,因此也只得下午有空收拾打扫。还有那个沈公子,虽不是王府里的人,却比什麽人都金贵。若是来了书房,你可要小心伺候著,不能有一点怠慢。"
  说著,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都是需要注意的琐碎事项,并扫除器具收藏的所在。



07
  燕染垂著眼帘听了,却没有伸手去接纸条,而是摇头道:"我虽会说大焱官话,字却认不得几个,劳你费心了。"
  那语彤瞪著眼睛看燕染,似乎很想抱怨,最後还是忍住了,又多花了小半个时辰为燕染讲解。
  所幸燕染的记性极佳,只说一遍就记住。语彤走後,燕染便将梦笔轩的门打开了,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旃檀的沈香。
  诺大的一间屋子,东边隔出一间碧纱厨,西面粉墙边,由底至顶伫立著几排一人多高的檀木书柜与博古架,俱整整齐齐地码放著各类书籍和古玩。
  燕染找到了藏在暗格里的扫除用具,然後转到後院井里打来了水,将抹布浸湿,开始按照语彤所说的顺序擦拭起陈设。
  或许是因为日日扫除,架子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灰尘,因而也不甚费力。等到第一排书架打扫完毕,燕染抬头,不经意地在东面墙上瞥见一柄明晃晃的东西。
  他怔了一怔,随即认出来,这竟然是那夜李夕持在沙漠上赠给他的佩剑。
  那天他从李夕持手上接过这把剑,一直随身佩戴。但是在他被李夕持迷晕之後,那剑也不见了踪影。
  燕染一直以为这剑是丢在了沙漠,却不知早已被李夕持拿了回来。说什麽交换的信物,竟连这都是一个骗局……
  攥著抹布的手有点颤抖,可燕染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再冲动。
  他踩在凳子上,抬头一点点擦拭著镂雕了螭虬的剑鞘。曾经有许多个在沙漠里的夜晚,他在月光下仔细端详那些精美的纹饰,甚至偷偷轻吻过那金色的兽头。然而一年离散後的再次相逢,他却成了只能擦拭这柄剑的仆人。
  心中五味杂陈,燕染脑中恍惚出现了一些物象。
  鸂鶒木、月白长袍……那些宁可被弃置在院落里都没有人去捡的宝物,无论是被谁捡走了,真正的主人永远是沈赢秋一人。因为那是李夕持真心诚意送出去的东西,即便损毁了,也绝不允许流落他人之手。
  原来对於自己,李夕持从未真心地交付出什麽。
  木然地擦完最後一下,燕染慢慢爬下凳子。
  腹部有些抽痛,他轻轻地安抚著孩子的躁动。然後慢慢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李夕持看来是日日都会到这间书房里来的,因为条案上依旧堆放著散乱的书籍与宣纸,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迹。
  语彤说过,涟王爷用过的纸,凡是有用的,他自己会留著。而杂糅在案上的那些,就必须起一个火盆烧掉。燕染并不太明白这里其中的理由,只是想到横竖都要烧掉,倒不如拿回去生火取暖,也不至於可惜。
  这样想著,他便匆忙收拾了一叠,小心藏进了怀里。却没料到宣纸之下,露出一个镶著绿松石的铜瓶。
  绿松石是百刖的圣石,这瓶子广身细口,也颇具沙漠的风情。燕染确定就是李夕持从百刖带回来的东西。
  四周很安静,不像是有人要来。於是燕染放下了抹布,他拿起铜瓶轻轻抚摸,看著瓶身上铭刻的本族文字,宛如遇见一位故人。却不知那瓶塞本就有些松了,经他摆弄之後便脱出了掉在地上,从瓶口里漏出一股熟悉的酒香。
  ──那气息,竟是一年前,李夕持问他讨了去的百刖名酒。
  用仙人掌酿出的酒液,带著一丝苦涩,李夕持爱这种味道,於是他们经常会带著酒坛策马到沙漠的深处,躺在无边无垠的金色沙地上。
  喝醉之後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一觉醒来,燕染总是会仰躺在归途中的马背上。听著耳边响铃声声,看见蓝天,以及那个走在前面,替他牵马的男人。
  那是澹台燕染此生第一次的爱恋。也是他心中的第一道疤痕。
  瓶子里的酒液似乎是空了,可燕染还是拿起来,向口中倾倒。仅剩的几滴酒液带著清香落下,他含在嘴里慢慢地抿了下去。
  有胡地的味道:浑圆的落日、金沙、白色枯干的胡杨,唯一青涩的仙人掌披著伤人的尖刺──如同这几滴的美酒,饮鸩止渴。
  燕染竟忘记了自己腹中还有一个小小的任性鬼。
  不知是胎儿被酒气呛到,或是它天生就认得出沙漠的气息,下一个瞬间,他的腹部突然痉挛。
  这是一种前所未觉的痛苦,虽然还不是孩子落地的预警,却也足以令他痛得蜷缩,汗流浃背。
  恍惚之中燕染记起:百刖男人所生之子天生具有灵性,能够通过父体感知外界。以前自己一直刻意压抑著悲恸,努力让心情平静;然而今朝睹物生情,怕是已让孩子读出了心事,知道自己远离故乡千里,知道尚未出生便已被父亲遗弃……
  燕染咬著牙,沿著案脚慢慢滑坐在地上。他尝试著安抚肚子里的生命,一遍遍保证自己一个人也会把它照顾得很好。可孩子似乎也知道他并没有任何的能力来保护自己,於是依旧躁动不安,甚至开始在体内踢打著燕染的腹部。
  那是一种几乎要裂开的痛楚,牵动著身上每一根经脉,像一把钝刀在身上拉锯,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燕染艰难地喘息著,攀住案脚想要站起来,却只是扒落了更多的宣纸与书籍,弄得地上一团糟糕。
  若不及时寻找帮助,连他也不知道後果会变成怎样……
  很快地,痛苦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无法察觉身後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08
  将燕染调进内院做事,这确实是李夕持昨晚做的决定。
  这其中并没有什麽值得细说的缘由。只是白日里他见燕染立在雨中,凄凉茫然,忽然想起他出身大漠,只怕不服这潮湿的天候,却不知不觉已挨了一年,心中便好似鲠了什麽。
  倏忽又到晚上,小厮说落了雪花,李夕持才想起鸂鶒木那事,终於忍不住叫了总管,却只说是随便安排个内院的杂事给燕染。
  而直到今日午後听见语彤来复命,他才知道燕染被安排进了自己的书房。
  然後,似乎又没有什麽大的理由,从前几乎不会在午後进入书房的李夕持,竟孤身往梦笔轩来了。
  按他的想法,原是要通过这一年的苦役,将燕染倔强的脾性打磨光滑。纵然那沙漠里活泼开朗的阳光是必然不复存在的,那麽至少也应有一个身为俘虏的觉悟。
  很多次,李夕持被请进皇宫参加饮宴,看见那些自异域俘而来的各色美人,无一例外都是低眉顺眼;就连那号称倾国倾城的胡妃,被大焱铁骑带回京城的第二日,就心甘情愿地依附在了当朝天子面前。
  这不仅令李夕持联想起自己府中那个胆大包天的沙漠少年,竟敢於公然拂逆主人的命令。这在宫殿里,早已经是万死难辞的重罪了。
  所以,他打燕染一掌,并贬他去做苦工,已经是格外的开恩;而昨日见燕染在雨中默然的样子,已经与初入府的时候有了极大的差异,心中便隐约又有了些心动。觉得似乎可以检验一下这一年所谓"调教"的成果了。
  李夕持心中如此胡乱思索著,梦笔轩的大门已近在眼前。门没有上锁,燕染看来正在里面打扫。李夕持沈了一口气,依旧露出阴沈冷酷的表情。
  然而门被推开,他却见到燕染蜷缩成一团,在地面上呻吟,仿佛是猝发了什麽重病,面色煞白,气息奄奄。
  心中猛然一惊,李夕持只知道紧走几步来到燕染身边,扶住他的肩膀,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燕染已经疼得头晕眼花,连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他只是隐约觉得肩膀上一沈,情急之中便反手抓住了那人的衣袖。
  那人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干脆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大步向著某处走去。
  说也奇怪,就在那人将自己打横抱起的时候,燕染忽然觉得疼痛开始减轻。
  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被轻轻地放倒在柔软的床榻上,然後有一只手覆上了疼痛不已的腹部。
  仿佛发生了奇迹,那撕裂一般的痛楚顿时消失了,孩子竟然在那温热的掌心下慢慢地安静下来。
  而仿佛飞蛾向往著光亮,意识模糊的燕染也不由自主地向著那人贴靠过去。
  
  虽然还是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但看燕染的动作,李夕持便猜想他可能是腹部急疼,这才会将身体蜷缩起来。
  於是他便试探著伸手到燕染腹部,却没想到自己只是轻轻一按,那具贫瘠的身躯便立刻放松下来。
  燕染很乖,居然安静地任他搂著,甚至还主动向他身边靠了一靠。
  李夕持心中暗暗吃惊,就算他曾经希望燕染能够对自己温柔臣顺,却也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有如此顺利的进展。
  虽然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怀里的人无疑比一年前轻了许多。而只穿著单衣的身体,居然还能摸出嶙峋的肋骨。
  李夕持的双眉再次紧缩起来。
  若是燕染一开始就能够像别的俘虏一样温顺,那麽自己绝对不会让他吃这种苦。皇帝的胡妃拥有什麽,燕染便也能获得什麽,甚至更多。他会是大焱王朝最幸福的俘虏──只要那一夜,他愿意为自己献舞一曲,而不是倔强地将送上来的衣服丢在脚下。
  那并不是一件普通的女人服饰,而是来自於一个小国的战利品。是从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抢来的皇族服装。
  胡地诸国与大焱的习俗迥异,男女衣装又都是极其近似的宽袍窄袖,因而李夕持那时并没有去留意衣服的男女,只是觉得瑰丽新奇,便向皇兄讨了回来。
  他其实只是觉得那些绿色的宝石,与燕染的眼眸极为相配。及至後来弄清了原委,他也从不屑於解释。
  需要迁就的人,只一个沈赢秋便够了。燕染不过是一无所有的俘虏,横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不需要费心哄骗与呵护,依旧能留在自己身旁。
  心中虽然这样想著,但怀中人此刻的痛苦李夕持却无法忽视。等到燕染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终於想起应该去叫大夫来诊断一下。
  然而他只是将手从燕染身上移走,这个孱弱而苍白的人便不安地将眼睛睁开了。
  
  在确定身边的人就是李夕持之後,燕染立刻警惕起来,而心里也顿时明白了疼痛之所以会消失的原因。
  ──竟然是孩子觉察到素未谋面的父亲来了,这才乖乖地安静下来。
  燕染慢慢地将手按在孩子的身上,叹了一口气。
  自己忍受了将近一年怀孕的折磨,小心翼翼地保护著它不出意外,到头来竟还要因为一个善意的隐瞒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那个根本不知孩子存在的父亲,成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家夥心中真正的亲人……
  真不愧是李夕持的儿子,只怕长大了也是一个魔星。
  他正觉得一阵黯然,忽然便被李夕持捏住了下颌,问道:"你怎麽了?"



09
  "我……"
  燕染开口,却意识到自己不能向他说出实情,於是硬生生地将声音咬住了,只是简短地答道:"是我吃坏了肚子。"
  "不是。"
  李夕持一口否定他,"若是吃坏了肚子,为何我一碰你的肚子,你便不再喊痛了呢?"
  燕染一时掩口无言,苍白的脸色这时候忽然有了一丝红晕。
  这一年来,他虽然瘦了许多,神色也显得憔悴。但清秀的样貌依旧不减,甚至更因为病痛而增添了一丝独特的气质。
  此刻这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中,忽然兑入了活跃的红晕,便是一种鲜明诱人的对比,一时间看得李夕持移不开眼睛。
  然而他毕竟还记得刚才那骇人一幕,於是依旧阴沈著脸色,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我去找大夫。"
  听他这样一说,燕染立刻紧张起来。
  医生一来,只要切了脉象便会知道一切,那时候也不知李夕持会有什麽样的反应。
  "不要。"於是他急忙出声劝阻,并且翻身下了床。
  "我真的没事。"他再次强调。
  孩子真的已经不闹了,在第一次与亲生父亲贴近之後。
  
  李夕持狐疑地看了眼前行动灵活的燕染,沈默了一会儿。
  "莫非……"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耐人寻味的暧昧表情,"刚才你是装给我看的?"
  燕染被他怪异的的思维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可是李夕持却没有这个耐心替他解释,而是直接一把拉住了燕染的胳膊。
  "你自己惹出来的火,难道就准备一走了之?"
  
  
  正说著,李夕持手上又是一阵使劲,燕染卒不及防,竟一下子被他拽进怀里,仰天向後躺倒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自己已被抱进了碧纱厨里的床上。而李夕持扬了一扬手臂,左右的青色帷幔便晃悠悠地垂下,将整个床完全遮住。
  实在是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直到这时,燕染才猛然反应过来。
  光天化日之下,李夕持竟然立刻就要他侍寝!
  可是,先撇开自己不愿与李夕持有亲密接触,就算是为了孩子著想,接下来的事情也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
  "不行!!!"
  情急之中,燕染也顾不得再去细想什麽借口,直接拦开李夕持伸过来的手,屈起身子向床边退去。可是李夕持动作仍然比他迅速,不费吹灰之力就又将他抓回到身边。
  燕染虽然领了冬衣,但尚没有机会换上。因此身上仍然著的是几层单衣。如今看在李夕持的眼中,便是一团破布。
  "这种衣服,没有必要再穿。"
  他一声冷哼,随即只听"哗"地一响,李夕持轻轻一扯,外罩的那件便应声撕裂。
  燕染的襟口一松,立刻就有厚厚一叠宣纸跌落下来。
  李夕持一愣,随手抓过一张展开,竟是自己昨夜信手涂鸦的东西。上面全部都是心思混乱时的言语,如今连自己看了都会觉得惊讶。
  然而就是这种胡言乱语,却被燕染偷偷地收进了怀中,难道是他读出了什麽连自己都不曾觉的东西?
  心情忽然间变得复杂,李夕持抓著一张纸送到燕染面前,低声问他:"你为什麽要把这些带走?"
  在惊觉宣纸跌落的瞬间,燕染立刻想起鸂鶒木的事,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那日焚烧鸂鶒木的理由与偷拿宣纸是一样的。第一次等待自己的是彻骨寒冷,而这一次算是再犯吧?只怕会得到更严厉的惩罚。
  这样想著,燕染的嘴唇甕动几下,最终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解释才能逃过惩罚,怕只怕李夕持一怒之下对他鞭挞,那样会严重伤害到孩子。
  刚才的疼痛还历历在目,燕染不敢再去细想。可他却万没有料到,李夕持并没有打算继续追问。
  男人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突然将他拥进怀中!
  惊骇之後,燕染觉得下腹一阵灼热,而与李夕持相贴的地方也传来异样的温度。
  虽然对於情欲之事颇为淡薄,但燕染很快也反应过来,他急忙伸手将李夕持推开,同时低头不再去看李夕持的眼睛。
  一心以为燕染已经完全臣服柔顺了,却不意又遭到拒绝,李夕持皱起眉头。他似乎要说些什麽,可看著燕染惨白的脸色,最後居然生生地忍住了。
  "等你愿意了,再来找我。"
  说完,他再度冰封起脸上的表情,径直下了床,推门而出。
  
  李夕持虽然命人擢升了燕染的等级,却尚未有细心面面俱到地改善他的生活。於是这天晚上,燕染依旧回到後院的屋子里,整理好那一包新得的衣服,早早地躺下,人却辗转反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於昏昏沈沈,并似乎开始做梦。
  梦里,他看见自己遇到另一个李夕持,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在梦里向他微笑,神色温柔。
  
  这天之後,燕染依旧在午後往梦笔轩打扫,却一次都没有再遇到李夕持,甚至连书房都没有被人使用的痕迹。不久後,他便听说沈公子生了病,看来这几天李夕持都一直守在揽菊轩中。
  事情忽然变少,燕染的脑海中便开始寻思起一些事情。院落清幽,无人打扰,他便时常神游,人也变得更加沈默。
  那天中午,他按惯例去腊梅树後的耳房用膳,走到门前却突然住了脚步,定定地抬头去看著什麽。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的肩上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在想什麽?"郑长吉笑著站在他身边。



10
  燕染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我在看那匾额上写的什麽字。"
  "香浮玉沼。"郑长吉替他读出来,"怎麽了?"
  燕染道了声谢,然後轻叹:"我不认识焱朝的文字。"
  郑长吉愣了一愣,然後盯著燕染的脸看了一阵子。
  "你看起来很不开心。"他说,"遇到不顺的事情了?"
  这句话令燕染不禁失笑:"你何时见我开心过?
  郑长吉逗他:"现在不就笑了?"
  燕染心里呆了一呆,立刻敛去笑容,将头别转。
  而郑长吉却突发奇想,抓住了燕染的手道:"不如这样,我教你识字可好?"
  燕染心中打了一个突:"你,教我识字?"
  郑长吉点头:"别看我在这里做事,其实也曾经得中过乡试,教你读书写字,应该不在话下。"
  听他这样一说,燕染似乎是有些兴趣,却怕他只是在逗弄自己,因而拒绝道:"我没空。"
  "怎麽会没有空呢?"郑长吉似是对燕染的事了若指掌, "你现在只需要在午後打扫梦笔轩,王爷整日留在揽菊轩,你根本就没有什麽要整理。怎麽会没有空?"
  这话说中了燕染的近况,他又改口说:"我没有心思学。"
  "这又是一个任性的借口。"郑长吉叹道,"你恐怕是要长留在大焱,若连文字都不识得,将来总会吃亏的。"
  这个提法,倒像是一根尖锐的针,挑起了藏在燕染心中的某种心思。
  "将来……"他不禁重复了这个词。
  自从入府之後,燕染所想的未来,最远不过是一定要逃出这个樊笼,而至於离开之後的生计,他竟一点都不曾考虑。及至後来发现有了孩儿,更是一心只顾著担心生产之後的事情,慢慢地竟连亲王府都不想要离开了。
  思及至此,燕染似有所动,死寂无波的眼眸中终於泛起了一点波澜。
  郑长吉是无时不刻在观察他的,因此更近一步道:"你若还图个将来,就不应该再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而我愿意帮助你。"
  燕染闻言,心头微震,终於将目光转向郑长吉身上。
  "你为什麽要帮我?"他轻声问道,"我又要如何回报你?"
  "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这样太可惜。"郑长吉轻轻一笑,笑中却隐约有些莫名的惆怅。
  "至於报酬,我只负责浇灌培土,看你自己是否能开花结果,又是否愿将果实赏赐在下一两个。"
  似乎是被他那温柔下的忧郁所感,燕染恍恍惚惚地便点了头。
  
  於是从那一日开始,燕染便开始随著郑长吉学习大焱文化。他其实并不是对此一窍不通,而百刖的文化,多少也受过一些大焱的影响,因此虽然算是另起炉灶,他也不觉得多麽辛苦。
  在李夕持一心关注於沈赢秋病情的时候,燕染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早上在郑长吉那里认字读书,午後昨晚了打扫,他便留在梦笔轩习字,兼读郑长吉送给他的书本。
  梦笔轩一天从早到晚不会有人经过,更是比自己那间破屋要舒适温暖,於是有很多次,他读书到半夜就睡在了轩内,也没有人知道。
  仿佛进入了与世隔绝的时空,将一切的爱恨都暂时抛到脑後,就在燕染读书的这半个月时间里,心绪竟慢慢平静下来。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少闹腾。
  可是这种平静并不是永远的。
  
  这天晚上燕染刚做完了打扫,正从怀里拿出书要读。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後李夕持推门而入。
  燕染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而李夕持竟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屋里的灯光,定定地看了燕染一阵,才开口道:"你怎麽在这里?"
  燕染一时哑然,半天才勉强答道:"我刚做完打扫,正要走。"说著,他暗暗将书本塞进袖中。
  昏黄的灯光下,李夕持看起来神色阴沈,一手撑在门框上,歪歪斜斜地立著。燕染距离他还有好几步,便闻见了一股浓重的酒味。
  李夕持此人,虽身为皇戚贵胄,但平时律己甚严,鲜少有醉酒失态的事情。直觉告诉燕染,一定是李夕持与沈公子之间发生了什麽。
  好不容易获得平静的心瞬时又开始混乱,燕染不想再做停留。
  他立刻将扫除用具收进暗格,自顾自低头往外走。可李夕持正靠在门边上,他若不放行,燕染也绝对是无处可去。
  而李夕持果然是不想让燕染走的。
  "等等。"他一把抓住了燕染的手臂,"……陪我一会儿,你不要走。"
  燕染心中一沈,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留下,却抵抗不过李夕持强劲的力道。
  穿堂的朔风将蜡烛吹得抖了一抖,燕染只觉得眼前明暗一阵交替,而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被推到墙根上。
  李夕持强壮的身体紧紧地贴在燕染面前,带著酒味的温热气息直接扑在他的面颊上。燕染觉得头晕,他下意识地将头别传。
  "……你想走?"
  李夕持低头,冰冷如铁块一般的大手强摁住燕染的下颌,命他与自己对视。
  "就这样,一刻也不愿意与我一起?是因为我把你从百刖抢来,因为我丢下你去关心沈赢秋,还是因为即便我负了你,可你心里还是喜欢著我?"
  仿佛听见了什麽最可怕的事,燕染突然瞪大眼睛。他不顾一切地推开李夕持,逃命一般向屋外奔去。
  李夕持立刻去追,他虽酒醉,但步子本就被燕染大许多,因此尚未出院子便已追上。燕染发了疯似地拼命挣扎,推搡之间,身上的衣袍被李夕持扯松,这一次,夹袄下面显露出来的是破旧的亵衣──还有那上面质地高贵的月白色补丁。



11
  满月的光亮下,那一片片零散的月白散射著惨白的微光,变得格外惹眼。然而此刻,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却都没有再去关注它。
  
  曾经的许诺已经被酒气冲刷干净,李夕持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什麽"等你愿意了,再来找我"的话。他一把揽住燕染的腰,竟有那麽大的力道直接将人扛了起来,然後大步走回梦笔轩,一脚踢开碧纱厨的隔扇。
  一看见那张五步床,燕染浑身上下就紧张到了极点,他奋力挣扎,却还是免不了被李夕持扔到了床上。
  接下去,破旧的亵衣被轻易地撕扯成碎片。燕染感到一阵酷寒,裸裎的身躯下意识地颤抖著。
  他挣动著双手,犹如一个溺水的人,努力想要抓住什麽浮板。
  可是等待他的只有李夕持迅速的捆绑。
  尘封了一年的欲望,被眼前这具白得几乎透明的身体唤醒了,昏黄的烛光与醉酒的微醺一起蒙蔽了李夕持的眼睛──他竟没有注意到燕染的小腹与贫瘠的身躯并不相衬。
  
  身上的寒冷迅速被紧贴上来的另一具身体所驱散,可随即窜升的温度更令燕染惊恐不安。
  昏暗中,他看见李夕持回身一脚将隔扇踢上,然後一手脱解掉身上的衣服,另一手抓下床幔,然後直接跨上床来。
  然後,燕染感觉到那双习武的、粗糙的手在身上揉捏。浓重的酒气在身边缭绕,仿佛要连他一起迷醉了才甘心。
  李夕持的动作是粗鲁的,但那密密匝匝的亲吻与抚摸,也有一股霸道的诱惑。
  自从在沙漠上的那一夜,身体被李夕持打开之後,燕染便已经不再是一个青涩的少年。他不是没有欲望,但是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却只能无奈的、拼命的压抑。
  而此时此刻,那个夺取了他一切的恶魔,竟然要再次拉他堕下罪孽之河!
  岂能再次任人摆布?
  燕染心中已经濒临绝望。他的意识在迷幻与沈沦之间游走,仅剩最後一点神志,知道自己必须反抗。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更是为了自己。
  双手被制,无法抵抗。几乎是孤注一掷地,燕染竟忽然停止了挣扎,声嘶力竭地喊道:
  "……沈赢秋爱的人不是你!所以你才会像条狗一样跑来这里!"
  余音飘散,留出一室死寂。
  看著李夕持愕然的表情,燕染的嘴角竟然噙著一丝冷冷的笑意。
  李夕持,现在的燕染,已不再是一年前那个由著人俘虏、欺骗的少年。
  不仅是你能够伤害我,我也能刺伤你。
  只要你还有心爱的人……你就能感受到与我同样的痛苦!
  清冷月光下,他一字一句,第一次说出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忿恨。
  "你要是再敢动我一下……我诅咒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爱的人,诅咒你失去一切!"
  话音未落,他眼前忽然一暗,耳边"啪"的一声脆响,面上紧接著觉得刺痛──是李夕持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出乎燕染的意料,李夕持并没有因他的诅咒而产生厌恶与放弃。恰恰相反,他伏在他的耳边,嘶哑地说道:
  "我不在乎失去一切。但如果要失去,我第一个就会把你毁掉……我会把你的骨头磨成灰,砌进坟墓里。让你连死、也是我的东西!"
  说完这一句话,他忽然停住了动作,狠狠地咬著燕染沾了血的嘴唇,然後撑开那苍白西首的双腿,便是毫不犹豫的一个挺身!
  如同被巨斧劈成两半,燕染张大了嘴却来不及发不出一记惨叫。他挺动了几下身体,突然颓然地瘫软下去。
  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入骨的疼痛!心的痛,身体的痛交融在一起,几乎就要夺走燕染的呼吸。
  意识的最最边缘,他的目光落在随著衣裳一起跌落在床边的那本书上。书页仰天摊开,中间落出一张宣纸,翻来覆去的只是那两个字。
  燕染,燕染……
  
  狂暴的一夜,最後以燕染的昏死作为终结。而在昏厥前的那一瞬间,燕染以为自己再不会醒来。
  或许永远的沈睡也是一种幸福,可是老天连这样的"幸福"都吝於赏赐给他。
  在疼痛中昏厥,燕染依旧在疼痛中醒来。窗外筛进来一些微光,竟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被捆住的双手已被解开,而身上也盖上了棉被。但这并掩盖不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只要稍稍支起身体,燕染就会感觉到撕裂的疼痛。他掀开被子,强迫自己低头去看:两条大腿的内侧,几乎满布著干涸暗色的血迹,其间混杂著点点白浊,再次印证了昨夜那一场骇人的情事。
  李夕持,果然是一点都不曾留情。
  燕染呆呆地倒回床上,心头只剩下一阵彻骨的寒冷。
  记得在沙漠上,他曾经听说有生育能力的百刖男子,在怀胎之後便一直要与爱人分榻而眠。为的就是防止行房的过程伤害到尚在孕育的胎儿。
  而在自己残存的记忆里,为了抵抗李夕持近乎疯狂的掠夺,自己始终蜷缩著身体,为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孩子的安全。
  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保护,真的还能留住那条小小的生命麽……
  不敢再思考下去,他直接将颤抖的手伸向自己的腹部。
  可那小小的一块凸起,居然正安安静静地睡著!
  这才是上天给他的最大的安慰麽?
  这一刻,燕染怔怔地望著头顶的帐幔,无声地笑著,又忍不住淌下泪水。
  曾经有那麽一瞬间,他竟然希望这个孩子能在自己被李夕持侵犯的时候小产!
  这样那个冷酷的男人就会亲手扼杀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而自己,就会以一个浓墨重彩的"死"字,从这座冰冷的牢笼中逃走。
  可这种想法只存在於昨夜痛到极点的那一瞬间。
  此时此刻的燕染,依旧轻抚著微凸的腹部,仿佛是在给与孩子以温柔的安慰。
  没事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无论遇到什麽情况,爹爹一定不会再放弃你,连想都不会想,一定会护你周全。
  因为爹爹只拥有你一个人。



12
  这样想著,燕染方才感觉又重生出了一些气力。而浑身上下的伤口和淤青,也不再那麽疼痛了。
  他就这样又在床上躺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腹中便隐约觉得有了饥饿的感觉。
  孩子是经不得怠慢的,更何况,他这一身的腌臢也必须找个地方清洁。这样想著,燕染便也顾不得疼痛,勉强支起身子。
  而当他撩开床帷之後,所见的第一眼便是床边上的矮几上放著一碗粥。
  书房是燕染天天都会打扫一遍的。因此他确定这碗粥一定是今天早晨才被人端进来。
  或许是李夕持吃剩下的,尚没人来收拾;或许是他有意"施舍"的夜渡资……只是燕染已经疲惫得不愿再做任何猜测。他随便抓来被子盖在身上,慢慢地爬到床沿,忍住疼痛将碗捞到手里,抬头就往嘴里灌。
  粥还是温的,带有一丝仿佛是用蜜糖调出来的甜味。
  
  及至腹中不再空无一物,燕染才勉强尝出自己喝的是一碗药膳。
  入府之後这一年多来,他早晨只吃过白粥,却也知道药有寒热温良的性子,有些即便是补品,但对於胎儿还是会有害处。
  这样一想,燕染便立刻停了动作。
  他正犹豫要不要将落肚的药粥吐出。却只听 "!当"一声,书房正门竟被人一脚踹开了。
  李夕持如同幽魂一般冲进了碧纱厨,手上攥著几片月白色的布料。他见到燕染端著药粥,忽然上前一掌将瓷碗从他手上扇开!
  青花瓷碗撞到墙上碎成粉末,而这似乎还不足以化解李夕持此刻的怒气。
  直到此刻,燕染才看清楚了他手上抓著的东西,正是自己用那块月白色的绸缎为孩子裁剪的衣服。
  李夕持将那三件小小的衣裳丢在燕染面前,几乎是怒吼著逼问道:"赢秋生病是不是你降的诅咒?这是百刖的什麽巫术!!"
  
  燕染吃了一惊,可他还来不及分辨什麽,眼前忽然就刮起一阵冷风。李夕持竟一步上前,伸手要将他从床上拽下!
  燕染猝不及防,荒乱之中只能扯了青色的床幔披在身上。他稍未留神,整个人便被拖下了床榻,双膝重重地磕在脚榻上,令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叫什麽!"李夕持反手便是一个耳光,"待会儿更有你好受的!"
  说著,便指著地上的衣服逼问道,"说,是不是你用这个给沈赢秋下的咒?要怎麽解开?"
  
  赤裸的双腿跪在飞溅满地的瓷器碎片上,燕染忍不住低声抽气。可还没等他将腿移开,李夕持又粗暴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说!"他几乎是在咆哮,"告诉我怎麽解咒!"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燕染的视线又开始模糊。他努力过想要将李夕持推开,可是被捆绑了整整一夜的手腕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於是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辩解:"你说什麽……我……我听不懂。"
  "听不懂?"
  李夕持的神色愈见狰狞:"你缝的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用来诅咒赢秋的巫术!"
  直到这时,燕染才明白李夕持发怒的原因。
  他去了後院里燕染居住的那间破房,翻出了孩子的衣服。而因为昨夜的那一句"诅咒",李夕持便以为这是一种与"扎草人"近似的咒术。继而联想起沈赢秋的暴病,便勃然大怒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了……燕染怔怔地看著身边那一堆月白色的绸缎。
  他真的想不到,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心,竟会招至如此可怕的後果。
  早知道……在那个阴沈的下著冬雨的上午,他就根本不应该去捡那块绸缎,不应该去奢求根本不属於自己的东西。
  这样,他与李夕持便不会有再次的相遇,也不会有後来梦笔轩里的对话,他便依旧睡在自己那寒冷的破屋子,做著逃离囚笼的梦。而不会有噩梦一般的昨夜,和尚未可知的今天。
  只可惜……无论燕染多麽的後悔,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不过这一次,老天或许会稍稍仁慈一点,让他只痛几下便走到三途川彼岸吧?
  这一具残破的身体,或许也只能在黄泉路上继续照顾那白投了一次胎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燕染虽然浑身依旧在疼,却觉得从前萦绕在心中的屈辱与爱恨,都慢慢沈降下来,变成一片安静。
  "你要为沈公子报仇麽?"他轻声问道,"你要杀了我为你的沈赢秋报仇麽……"
  不意於听见这句反问,李夕持怔了一怔,随即怒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为什麽要害他!"
  "我为什麽要害他?"燕染喃喃地咀嚼著这句话,忽然之间竟笑出声来,"真的,我为什麽要害沈公子呢?
  似乎是被他的这一声笑慑住了,李夕持竟替他答道:"因为你嫉妒他!"
   "我……嫉妒他?"
  燕染又笑了一笑,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水。
  "是的……我嫉妒他每天吃得饱饭,嫉妒他能晚上不会挨冻,我嫉妒他……他能对你的追求弃若敝屣,而我当年接受了你,如今却只是你的一个奴隶,一个供你发泄侮辱的东西……"
  他每说一个字,李夕持脸上的表情就会发生一次变化,仿佛在经历著强烈的心理斗争。
  燕染的眼睛里此刻已是一片模糊,仅存的一点力气也在寒冷与颤抖中消耗殆尽。可凭著心中那一心将熄的残火,他却依旧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我真能诅咒,我会第一个诅咒自己立刻死掉……然後成鬼成魔,毁掉你们焱朝的基业,杀尽你……你的後人……"
  "你闭嘴!"
  李夕持忽然大喝一声,猛地扼住燕染的喉管。
  "来人啊!"
  他向著门外高喊,随即有两个仆人跑了进来。
   "把他拖到院子里!给我狠狠的打!"
  李夕持一把将燕染推到他们手上。
  "不听他求饶,谁都不许停下!"
  
  
  
13
  那两个仆人听了,脸上闪过一瞬惊讶的神色,却也不敢有什麽话说,急忙将拖了半裸的燕染从碧纱厨里一直拖到了梦笔轩的外面。
  此时正是数九寒冬。一掀开暖帘屋外便是冰天雪地。燕染身上只披了薄薄一层床幔,一出了门槛,他便被冻得痉挛起来,手指与足趾很快红得生痛。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一般。
  李夕持依旧留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可两个仆人却不敢怠慢,立刻用绳索将燕染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然後找来一块宽大的木板子。
  燕染冻得半合著眼睛,依稀见了那块木板,心中便死去了一大半。这时候,其中一个仆人偷偷凑到他耳边上,轻声说道:"长吉叫我们手下留情,你可撑著点。王爷很快就能消气,过一会儿我们就说你讨饶了,可不要硬撑著。"
  说完了,便提起板子,直接朝燕染的背後"啪啪"地打了起来。
  那木板子很宽,打在燕染的背上"劈啪"作响。然而它只是声音大,实际却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
  只是现在的燕染又哪里比得上寻常康健之人的耐力?这寥寥的几板落在身上,依旧是如同雪上加霜,但他都咬著牙齿领了下来。
  真的只是过了一忽而的时间,那两个仆人便停了下来,大声通报说燕染已经求饶。可梦笔轩里依旧没有什麽动静,李夕持却不知又在做些什麽。
  而就在这个时候,浑身伤痕的燕染却忽然被另一种巨大的疼痛所震慑。
  仿佛感觉到有一块铅正在肚子里往下坠落,伴随著的是一种从未经历的、钝器切割的奇痛。
  他立刻呻吟起来,冰冷的雪地上,随即落下数滴殷红的血迹。
  
  李夕持命人将燕染拖到院子里去领刑,但是他并没有跟著走出梦笔轩。
  眉心一点烦躁逐渐消退,他踢开脚边的绸缎,缓步坐到床上。微微低头,目光便不经意地落在了那一片干竭暗色的血渍上。
  他一手拉来被子将那血迹盖住。
  事情怎麽会演变成如此地步?
  澹台燕染……最初自己究竟是怀著一种什麽样的心情,将他从沙漠里带回来的?像是带回一个奴隶,一件战利品?
  李夕持一手按住额头,他似乎已经记不得了。
  自从百刖被大焱的铁骑攻破後,自从燕染的笑容消逝成为一片苍白後,某些曾经深刻过的东西,便迅速风化了去。
  然而,如果事情能再选择一次。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百刖注定会消失在大焱为扩充疆域而发起的浩荡战争中。而燕染,百刖族的王子,即便不遇上李夕持,终究也会沦为其他人的俘虏,或者死亡。
  "所以我并没有做错什麽……"
  ──李夕持再一次对自己这样说道。
  只是这一句话,他已经不再如同从前一样肯定。
  
  脚边的地板上隐约落著几抹血痕,那是燕染刚才跌坐在地上时流下的。李夕持慢慢俯下身,亲手将散落满地的碎瓷片一点点地捡做一堆。
  那碎片上,雨过天青的釉色依旧光豔动人,却再也无法拼凑起来,还原成从前无瑕的模样。
  门外传来了木板劈啪打在人身上的响声,却始终没有燕染的动静。
  李夕持觉得那声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变得无可追逐。直到忽然听见有人开始高喊著什麽。
  "不好了不好了!王爷您看这是……王爷!燕染他────"
  与此同时,屋外终於传来了燕染难以压抑的痛苦呻吟。
  捏著瓷片的手抖了一抖,指腹上随即留下一道血痕。李夕持立刻夺门而出,正看见那一地斑斓的血迹。
  燕染整个人已经完全瘫软了,全凭著捆绑的绳索才勉强半靠在树身上。他半阖著眼睛,细细地呻吟著,而脸色已经呈现灰败之相。李夕持见他披挂在身上的床幔边缘已是一片鲜红,而有更多的血水正沿著燕染那被冻成青紫的大腿蜿蜒落下!
  "你们对他做了什麽!!"
  李夕持又惊又骇,一把抓住那个拿著板子的仆人。
  "王爷你、你叫我们打的,我们也不知究竟怎麽了……"那仆人也早已是语无伦次,"可我真没用力,更不敢打、打那里……"
  李夕持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重重地推出一丈开外,强令道:"叫大夫!快去找大夫!"
  两个仆人不敢怠慢,立刻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时候燕染身下已是一片殷红。落下的血混进冰雪中,凝结出由深入浅的红色。李洛持急忙解开绳子,将他抱回梦笔轩内。
  屋内烧著地龙,因此显得十分暖和,可是燕染冻僵的身体却依旧冷得如同冰块一般。李夕持踢开碧纱厨门,将燕染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扯来锦被盖在他身上。然而只过了一会儿,男人却又暴躁地一把被子掀开,直接将人拥进自己怀中。
  然而无论他怎麽做,都无法令燕染的身子暖和起来。
  刚开始时,燕染还能半睁著眼睛,但随著血液的流逝,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不知不觉陷入昏迷。
  行军打仗多了,李夕持自然知道这昏睡的可怕。於是他急忙去拍燕染的脸。又切切地喊道:"谁许你睡了!快给本王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燕染终於可以罔顾他的命令,而不会遭到责罚。
  床单上,鲜红的血水已经洇了好大一片,且丝毫不见凝止。李夕持正著急,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正惊喜著大夫这麽快就来了。抬头却见郑长吉跑了进来。



14
  "王爷!"急切之下,郑长吉也顾不得礼数,"听说燕染不好?"
  李夕持不由得怒骂道:"你来干什麽?大夫呢?"
  "大夫立刻就到。"郑长吉忙回答,"王爷恕罪!燕染与我乃是好友,我是半路听说燕染出事……"
  "够了!"李夕持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这里不关你的事,给我出去!"
  郑长吉遭了呵斥,却没有离开,反而愈发走近到碧纱厨里解释道:"听柳四他们说,燕染的病情与我的一位、一位故人很有些类似,所以我才想过来看看是否能帮上什麽忙……"
  李夕持闻言,心中突喜,立刻改口道:"那你还不快过来!"
  郑长吉依言匆匆走到床边。李夕持便撩开了锦被,将自己怀里的人给郑长吉看。
  "天哪,这是……"
  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令郑长吉心中一阵发酸。但情况紧急,他没有一点犹豫,立刻身手撩开了那一层湿透的床幔,一眼便看见了燕染那微凸的小腹。
  错不了的……他的心中一沈。果然也是有了孩子。
  
  "这……"
  直到这时,李夕持才注意到燕染腹部的异状,却依旧不知这便是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这是什麽?"他焦急地问郑长吉,"燕染他不是得了什麽怪病?"
  郑长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利落地动手封住了燕染下身几处大穴,勉强将血止住,然後才幽幽地转过身来问道:
  "王爷……难道燕染他没有和你说起过百刖的传说?"
  
  李夕持愣了一愣,随即开始在晦暗的记忆中翻找。
  他依稀记得燕染曾经在沙漠上说过一些关於传说的只言片语。可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其中的细节。
  "我忘了……真的忘了……"他无意之中竟然显得有些懊丧,"可那和燕染的病有什麽关系?"
  "这不是病。"郑长吉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他肚子里的,是王爷您的孩子。"
  他说出的最後两个字,令李夕持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麽……孩子?"他厉声纠正道,"燕染他是一个男人!"
  郑长吉轻叹一声:"可燕染是百刖的男人。"
  李夕持听不懂他的意思,急躁道:"什麽百刖不百刖的,难道百刖的男人……"
  一半的话还衔在口中,李夕持却怔住了。
  因为他脑海中终於出现了一个景象。
  漫天的星斗下,燕染将他所赠的那柄剑抱在怀里,靠在他身边的沙丘上,东风将他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同时也湮没了那一些影影绰绰的声音。
  "……我们百刖有一个传说,五百年前,百刖只剩下两位男性爱侣。天神被施展神迹让其中一位得以怀胎,终於延续下了百刖族的血脉……"
  这难道是真的?怎麽会,怎麽会──
  李夕持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虽然他也知道大焱之外,四域八方无奇不有;也曾在宫里亲眼见过流泪成珠的鲛人、胁生双翼的羽人,也接见过女儿国的使者、君子国的遣臣……
  可他却从未将燕染的话当真。
  而最令李夕持感到惊愕的,却不是燕染的特异,而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除了重重的惊愕之外,他的心中深处竟隐约腾起了一股期待。
  那是、竟然是一个孩子……
  他在心中重复了几遍,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青年,竟即将为自己生下第一个孩子!
  李夕持怔怔地盯著燕染那微凸的腹部,不由自主地将手贴了上去。
  那温热而柔软的薄薄皮肤下,果真有一个硬硬的团块。那就是他的孩子麽?
  李夕持的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
  为什麽自己从未注意到?虽然只是那麽小小的一块突起,却与燕染贫瘠的身躯显得如此不相称。他应该发现的,即便是不知这是自己的孩子,他也应该发现燕染的身体发生了如此的变化!
  是因为燕染平日总是弯著腰,是因为冬天衣服层叠,因此做了掩饰……李夕持在心中这样为自己辩护道,可他很快又记起来,这一整个冬天,燕染几乎只是穿著几件破旧的单衣……
  心中忽然一阵揪痛。忽然间李夕持似乎明白了什麽,目光慢慢移到地上那一堆月白色的绸缎上。
  那不是什麽诅咒用的道具,燕染对於沈赢秋也没有丝毫的妒忌──因为这都是燕染送给孩子的礼物,是他忍受著彻骨的寒冷,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小小新衣!
  孩子……自己的孩子分明是一个小小的世子或郡主,出生之後却只能穿著捡来的衣服,和燕染一起住在稻草堆里,燕染能够为他弄到什麽食物?万一他生病了燕染又该怎麽办……
  想到这里,李夕持胸中郁结,甚至连呼吸都几乎为之凝滞了。
  而就在他的心情紊乱得无以复加之时,郑长吉却轻轻地打扰道:"王爷,请暂时不要再碰触燕染,不要再增添他的负担。"
  李夕持猛然一惊。从床褥上洇下的殷红,一下子令他清醒过来。
  现在的燕染却正在昏迷,男人究竟应该如何产子?更何况燕染有伤在身……回想起刚才以及昨天夜里的一幕幕,李夕持脊背上不由得一阵阵发凉。
  燕染……你为什麽不告诉我?为什麽不告诉我你有了我的孩子?
  若我知道,便绝不会用那样的手段让你屈服,不会那样恶劣的对待你,不会让你吃不饱穿不暖……
  心中反复默念著这几句话,李夕持将手从燕染的身上挪开,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轻轻的将燕染放在床上躺平。
  恰在这个时候,大夫终於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15

  "快过来看看!"李夕持劈头盖脸便向他喝道,"你可知道男人应该怎麽产子!"
  那大夫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李夕持脸色立刻黑下来,幸亏郑长吉又追问了一句:"有没有带麻沸散来?"
  大夫急忙点头道:"带了一葫芦。"
  郑长吉又问:"可曾带有刀具?"
  大夫惊道:"这种东西,却没有带的!"
  郑长吉於是转头问李夕持:"王爷可有锋利的匕首?"
  "有一套西域进贡的玄铁匕首,锋利无比。"李夕持疑惑道,"你为何需要这些?"
  郑长吉答道:"男子生产,谷道窄小,若正常娩出,势必出血甚多。燕染已是负伤之人,更何况陷入昏迷,我便要用匕首将他肚腹剖开,取出那个孩子来。"
  一言既出,李夕持与那名大夫同时大惊失色。
  "你怎麽能将活人的身体剖开……"
  然而郑长吉却坚持道:"王爷,我曾经见过别人为百刖男子剖腹取子。入府前也习得一些医术。只要大夫能与我通力配合,我便能保燕染安然无恙,否则……"
  他没有把话说尽,却将目光怜惜地落在了燕染身上。
  床榻上的燕染已气如游丝,纵然是李夕持也明白,这样一个伤者是无法顺利地产下孩子的。
  郑长吉又柔声道:"王爷,此地能为燕染做主的便只有您一人。若是错过了时机,恐怕在下也无能为力了。"
  他的这句话仿佛一个威胁,令李夕持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又深深地看了燕染一眼,终於下狠心似的点了点头。
  郑长吉立刻吩咐立在门外的小厮道:"准备热水和刀具,以及冰蚕丝线。再点一盏油灯。另外将府内最好的止血、安神药丸拿来。"
  然後,他又对李夕持道:"人多事杂,斗胆请王爷出门等候。不出半个时辰,燕染必然完璧归赵。"
  
  似乎是被郑长吉如此的肯定所打动,李夕持狠狠地瞪了他与那大夫一眼,随即推门而出。
  小厮们很快送来了需要的物品,郑长吉只留下大夫一人,便关上了房门。
  李夕持虽然急躁,却也不敢在这时候轻举妄动。於是只能立在轩外引颈眺望,在旁人的眼里,全然就是一个等候妻子生产的丈夫,只是他自己却毫无这个自觉。
  而屋子里,却只是长时间的沈寂。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燕染发现自己立在灰色的夯土小路前,周围是枯败的蒿草与芦苇,世界只有花白与枯黄的颜色,再远的地方是沈沈的黑暗。
  半空中有个声音,指示著他沿著小路向前走,燕染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却不由自主地照著去做。他脚下轻飘飘地仿佛踩在云头上,转眼就走出了几十丈的距离。眼前忽然开阔了,竟然是一条浊黄的河流,上面架著一座生满了苍苔的青石古桥,桥身上刻了三个字,被苔藓覆住了,燕染仅能认出一个"何"字。
  那个声音此刻依旧在有引导著他,让他穿过那座桥去到河对面。燕染依旧是不由自主地要往桥上走,却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麽东西挂住了。
  他低头去看,发现那竟然是一只小小的手臂。
  牵住燕染的衣角的是一个梳著双髻的孩童,浑身包裹著银色毫光。他光著双脚站在泥地上,身上似乎也没有穿衣服。
  燕染虽然看不清这孩子的面目,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亲切和怜惜,便俯身将他抱在怀里。
  孩子不挣扎也不喊叫,却只是乖乖地贴在燕染的胸口上。
  燕染怜爱地轻轻拍抚著他的脊背,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不知不觉中,刚才那个呼唤他赶路的声音已经渐渐地隐去了,黑阙阙的小路上似乎变得更加阴冷,死寂之中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这是哪里?我又在做什麽……"
  燕染这才浑浑噩噩地开始思索,可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身上一紧──竟是那个孩子突然将他牢牢地抱住了。
  这种专横虽然显得稚嫩,却令燕染感到了隐约的熟悉。他的心中暗暗一惊,似乎有什麽记忆开始涌现出来。
  是谁?这个孩子像的是谁?



16
  下意识地,燕染想要看清那孩子的模样,低头却见自己的衣襟上留下了一片湿痕。
  那孩子竟是在哭泣,双手紧紧攀附著燕染的衣裳,一个劲儿地摇头。
  这是什麽意思?是叫他不要再往前走了麽?
  燕染正在思索,这时对岸忽然刮起一道狂风,将他吹得一个踉跄。那孩子却从他怀里跌了出去,燕染急忙想将孩子扶起,然而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便忽然什麽都看不见了。
  仿佛坠入深井之中,燕染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脚下依旧绵软得如同腾云驾雾。他心中念著那个熟悉的孩子,也不知就这样沈浮了多久,忽然像是撞上了什麽事物,感觉一阵铺天盖地的疼痛。
  伴随著这一阵疼痛,所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又都变得清晰了。
  忍住剧痛,燕染睁开眼睛,所见的依旧是梦笔轩雨过天青色的床幔。
  自己是怎麽又躺回到这里来的……他慢慢地思索著,随即回忆起某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被人拖到院子里惩罚,然後痛得失去了知觉……那自己却又怎麽会站在那一条昏暗的夯土小路上……
  那难道便是黄泉路麽?
  燕染胸中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自己真的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那个哭著拉住自己衣角的孩子又究竟是──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少了一点什麽。
  是孩子!
  他将手慢慢地探到腹部,那熟悉的凸起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三寸来长的伤痕。
  孩子没有了!
  燕染曾经听族人提起过这种产子的方式,几乎只会使用在最险恶的情形之下。那麽,现在又是谁趁著他昏迷的时候,将孩子活生生地从他的肚子里取走了,而那孩子现在又怎麽样了……
  燕染再不敢多想什麽,立刻就要下床去寻找。而还没等他将头仰起,一个温柔的男声便阻止了他的冒险。
  "别动,不然伤口会崩裂的。"郑长吉端著一盆温水走了过来,"口渴还是饿了,只要对我说就行。"
  燕染吃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焦急地问道:"孩子呢……"
  郑长吉将布巾放在温水里绞了一把,轻轻地为燕染擦拭著身上的血污,一边垂了眼帘答道:"……孩子很好,不过被涟王爷抱走了。"
  听到"涟王爷"这三个字,燕染顿时紧张得无以复加,若不是郑长吉急忙将他按住,只恐怕他早已经拼命地爬了起来去找自己的孩子。
  "……他把孩子抱去哪里!"
  起不了身,燕染只能切切地追问,"孩子是男是女,李夕持要将它怎麽办……"
  郑长吉看著他苍白如纸的面色,小心地试探道:"王爷已在外间等候多时,你可愿意见他?"
  燕染干裂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欲言又止,最後还是点了点头。
  郑长吉最後替他擦完了双腿,将新换的被褥严严实实地塞好,这才推门出去。
  
  一忽儿功夫後,涟王爷李夕持便铁青著脸色走了进来。
  燕染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走到了自己床前。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得如此急切与专横,就像……就像拼命抓住了自己衣襟的那一双小手。
  想起自己那尚未谋面,甚至连性别都无从得知的孩子,燕染的心中便是一阵焦急与不安。
  这时候,李夕持低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是一个男孩,现在很好。我嫌他太吵,所以让人送到别处去了。"
  在屋外整整立了两个时辰的涟王爷终於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他看著脚边那一堆沾满了血污、尚未被下人取走的被褥,沈默了一会儿,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为了隐瞒这件事,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掉?"
  在得知孩子的情况之後,燕染的心中终於稍稍平静了一些。虽然李夕持就在距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可他却选择视而不见。
  与昔日的专横大相径庭,李夕持却没有强迫燕染做出任何回应,而只是慢慢地俯下身来,继续说道:"衣服的事……是我错怪了你。可你也不该对我隐瞒这麽久。我也是孩子的父亲,若知道你这般不易,又怎麽会再那样处罚你……今天起,你便住在我边上的屋里,想要什麽便与下人吩咐…还有……"
  他突然如此温柔地说了一通,仿佛又回到了沙漠上那个深情款款的异国亲王。然後又想要伸手进被子里去摸燕染的手臂,可燕染却猛地将手臂往回一缩,同时终於张了张口,可所说的却只有一句话。
  "让我见见孩子。"
  李夕持却因为这一句话而沈默了。
  半晌之後,他虽然轻、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行。"



17

  这一句话顿时又让燕染紧张起来。
  "为什麽不行!"他哑著喉咙追问道,"你要把孩子怎麽样!"
  李夕持悻悻然将手抽回,皱了眉头道:"这孩子是涟王府第一位世子,将来会继承我的封号与封邑。我已经命人替他去找乳母,日後抚养他的一切事情,我自会负责安排。"
  燕染怔怔地听他这样说,一时间竟觉得五味杂陈。
  一方面,曾经最担忧的抚养问题得到解决,可这却意味著自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骨肉至亲……
  一想到自己梦境里那个在自己怀里哭泣著摇头的孩子,燕染的心就比身体更疼,疼到令他无法接受这种残忍的决定。
  "可那是我的孩子!你有什麽权力把我的孩子拿走!"
  这一次,换做他主动地将手伸了出来,努力想要抓住什麽。
  "凭我是孩子的父亲。"李夕持冷冷地回答他。
  "我能够保证会给我的儿子作为世子应得的一切,而你却只是一味隐瞒,你不让我知道他的存在,难道这样就是为了孩子好,难道你这样就配拥有这个孩子?"
  对於他的指责,燕染一时愕然,他睁大的眼眸深处隐约有泪光,可是在流露之前,却又变成了倔强的反抗。
  "我给他的,都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他一字一句吃力地反驳道:"而且我不想让孩子知道……他有一个多麽虚伪冷酷的父亲,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拥有多麽肮脏、冷酷的血统!"
  "你给我闭嘴!"
  这一瞬间,李夕持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甚至已经抬起了右手。但那重重的一拳最终还是砸在了床上。
  "你能给他什麽?是捡来的衣服还是吃剩的饭菜?我真难以想象,若是你在我所不知的地方生下孩子,是不是还会有命留著?还有力气像现在一样对我说出不敬的话来!"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几乎压到了燕染身上,几近贪婪地盯著这张苍白到如同玉雕的面容。
  燕染被他逼在床上不得一动,嘴角却划过一抹突兀的笑容。
  "我告诉你?"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後被你当作怪物关在笼子里?还是干脆剖开我的肚子,看看男人的孩子是什麽样的……"
  "我怎麽会那样做!"李夕持怒得嘴唇都发白,"我怎麽会把你当作怪物……怎麽会对孩子……"
  可燕染却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中没有半点的信任。
  一时间,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了长时间的死寂,李夕持攥紧的拳头也在床褥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拒绝我!"
  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透出阴暗的幽光,"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若在伤好之後还是不愿回来,那就给我滚去做苦役……然後等孩子长大,我要你做他的仆人。你若敢和他相认,我就──"
  李夕持一手牢牢地扣住了燕染的肩膀,仿佛苍鹰抓紧了猎物。
  "──我就把你和孩子,还有你们的族人一起烧死。而这都是因为你,澹台燕染!"
  他嘶哑著嗓音,随即低头吻住那两片薄得令人心悸的嘴唇。
  而这一次燕染并没有反抗,因为在极度的愤怒和绝望中,他已经再度失却了意识,陷入黑暗。
  
  
  "燕染,你忍著一点痛,我要给你换药。"
  郑长吉拿著一个青玉的小瓶走到床前,一手撩开了蚕丝锦被。
  银绡帐里,燕染睁大了眼睛。
  自从刚才李夕持趁著他昏迷,强行将他换到自己所住的院子里之後,燕染便对身边华丽的陈设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
  "我不要。"他轻声拒绝,"我不要他的施舍。"
  郑长吉直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劝说道:"药是治伤去病的,你这样倔强,王爷他大不了骂你一声不识相,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自己?"
  说著,依旧将瓶盖子拧开了,一阵草药的清香便在烧著融融地龙的屋里飘散。
  燕染依旧闻著那一股清香,自知是消腐生肌的上佳良药,可他却只气苦道:"连你也帮著李夕持说话麽?"
  "我不是帮助王爷,而是想帮助你。"郑长吉纠正他,"你还不到二十罢,人生应该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听他忽然提起了自己的年龄,燕染心中猛然一酸,慢慢抬起了右手覆在眼睛上。
  "可我已经得很累了……"他怔怔地说道,"累得不想再走了……"
  郑长吉同样沈默下来,从瓶子里慢慢挖出一块软膏,仔细地涂抹在燕染手上的伤口处。而燕染已经不再拒绝。
  两人便不知这样安静了多久,郑长吉将燕染身上细小的伤口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然後收拾了药具,安静地坐在床边。
  被他凝视的眼神弄得有些不安,燕染忍不住开口道:"我困了,想睡。"
  郑长吉却说:"可我还想和你说一个故事。"
  燕染愣了一愣,不自觉地问道:"什麽故事?"
  郑长吉笑了一笑:"你知道我为什麽会懂得百刖男人产子的事情?那也有一段故事。关於一个百刖人的故事……要听麽?"
  燕染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里终於出现了一星光亮。
  於是郑长吉顺手挑了一下灯芯,声音忽然变得沈重。



18
  "我曾经认识百刖的一个青年,行走江湖以售药为生。那年他来到中原,竟然爱上了一位官员。可那个官员只把他当作义弟。一个醉酒後的夜晚,他终於扮成女子与那名官员有了肌肤之亲,然後便有了子嗣……"
  他尚未把话说完,燕染便紧张地打断他:"你说的那个人……叫什麽名字?"
  郑长吉答道:"他叫做姬申玉。你可认得他?"
  燕染忍不住激动道:"他是我们族里有名的药师,这些年却不知去了哪里。後来呢?姬药师他後来怎麽样了?他的孩子呢?"
  郑长吉见他终於有了些反应,不由得微笑道:"你别著急,反正他们此刻都比你要好,且听我慢慢地说。"
  听到这样的保证,燕染便把一颗悬著的心慢慢地放下了。倒像是在听著一个故事。
  郑长吉替他将被子揶好了,於是又开始回忆。
  "我在入王府之前曾拜师习过一些医术,也因此而与行走江湖的姬申玉成为莫逆。因为即便是百刖之人,男性产子毕竟也太过危险,於是他便来找我商量。而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劝他将那个孩子拿掉。"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顿,问燕染:"如果是你,你会同意拿掉那个孩子麽?"
  燕染摇头道:"只要是百刖的人,便绝对不会的。"
  "就是那样子的情况了。"郑长吉点头苦笑道,"我是真的抵不过姬申玉的执拗,於是便和他一起研究了整整一年生孩子的方法。然而这段时间里,那个官员却始终不曾关心过他,反倒在拼命寻找著那个只有过露水情缘的'女人'。这让姬申玉觉得既伤心又期待。"
  忽然,郑长吉又问燕染:"若换做是你,你会不会去告诉那个官员,说你有了他的孩子?"
  燕染沈默了一会儿,依旧是不确定地答道:"不会,我想中原人很难接受这种事。"
  "在这件事上你是对的。"郑长吉点了点头,"姬申玉他说了,然後连兄弟都做不成。那个当官的立刻就迎娶了妻室,竟然连门当户对都顾不得了。"
  听到这里,燕染顿时禁不住问道:"那姬药师後来怎麽办?"
  郑长吉回答:"一开始确实很伤心,日日坐在门槛上出神,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忍。後来却主动地看开了,因为事情必定无法挽回,可世上还有很多比那义兄更值得去珍惜的事物。申玉他是个聪明人……那之後我帮助他生下了一个男孩,足足八斤三两,顽皮得很,跟他姓姬。"
  说到这里,他似乎回想起了那个孩子有趣的模样,嘴角也不由得勾了一勾,可又怕燕染联想起伤心事,便不自觉地干咳了一声,迅速转换了表情。可他一低头,却见燕染的脸上竟依稀可见一种薄弱的笑容。
  "姬药师确实是顽强之人。"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地温柔了,"我想他的孩子一定也会很健康地长大。"
  在苍白的面颊上,悲伤与瞬间的平静混合起来,形成一种淡淡的颜色,令郑长吉陡然生出一种怜爱之心。
  他更将身子俯了一俯,柔声劝慰道:"我说出这件事,并不是让你去担心申玉的事情,你也知道他的脾性,决不会让自己吃亏。我是要让你反过来想想,与申玉相比,你的处境又是如何?"
  听了他这一句话,燕染方才将思绪收了回来。
  "我的处境……"他自言自语,"算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燕染……你需要换一种方向再来看。"郑长吉在他耳边轻叹,"王爷虽然脸色不好看,但至少他说会对孩子好,那一定是说到做到。难道你舍得让孩子和你一起回到从前的小屋里,让他过著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燕染似要反驳,然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舍不得,他又怎麽会舍得让孩子与他一起过著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可是,如果上天若是能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离开亲王府,那麽一切就会完全不同。
  於是他喃喃道:"只要我也能像药师那样获得自由……"
  "自由也是因人而异的。"
  郑长吉打断了他的假设,"你现在抱著孩子离开王府,这一年来你有领到月钱没有?孩子要吃奶水,你去那里替他讨来?你自己也要吃饭,一个馒头一文钱,你能吃几天?孩子万一生病了,你可买得起几帖药?去哪里熬?这些你真的想过麽?"
  燕染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心中也愈发纷乱。这时候,郑长吉又软语劝慰道:"我早说过:你若还图个将来,就应该为自己找个出路。我教你习字读书,了解大焱的文化,为的就是让你出去至少不会在这方面受人欺负……依我之见,你便暂时安心住在这里养伤,让我将焱国的情况向你详细解说之後,再从长计议。"
  燕染默不作声,心里却也在不停地寻思著。
  他知道郑长吉也是变著法儿地规劝自己安心养伤,也明白这是目前所行的唯一通途,於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虽然胸中的苦闷与悲伤依旧,但毕竟经历过了更多更痛苦的事情,燕染已经无法不学著去习惯淡然。
  屋外不远处隐约传来李夕持喝斥仆人的声音。燕染立刻注意著想听有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可仔细听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他心中怅然若失,最终只有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19
  经过这一夜与郑长吉的交谈,燕染便暂时安静下来,愿意留在这里养伤。李夕持虽然听说了他的妥协,但似乎依旧呛著一口恶气,一直没有再来看望过他。然而端著药物与补品的丫鬟下人却是一刻也不少的。郑长吉也每日都会来看望燕染,开始与他谈起大焱的风物人情。
  这日午後郑长吉有事不在府中,燕染便一个人卧在床上出神。朦朦胧胧中忽然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从院子外面进来。
  燕染心中正有些好奇,突然听见"吱呀"一声,竟是自己的屋门被推开了。
  来者竟是沈赢秋。
  
  见到是他,燕染心中不免一惊。
  "你不用紧张。"沈赢秋反手将门带上,几步就从外间走了进来。
  一个多月未曾见面,他居然消瘦了许多。燕染从前只觉得他身材高挑,两肩瘦削,今日一见竟是连颧骨都凸起了。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沈赢秋开门见山道,"因此过来看看。"
  燕染不知应该作何反应,最後只是微微地点头道:"那就谢谢了。"
  见他情绪还算平和,沈赢秋便径直走到床边,垂下了眼帘道:"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有的时候未免会得罪人。接下来若是有什麽令你不快,照直说出来就是。"
  他开场便是一番突然的剖白,倒像是下刀子前的预告。燕染直觉他来者不善,却又逃不开,不由自主便紧张起来。
  果然,沈赢秋下一句话便问:"你生的那个孩子,可是李夕持的种麽?"
  燕染浑身一震,冲口反问道:"你什麽意思?"
  见他面有愠色,沈赢秋倒干笑了一声:"刚和你打过招呼,你怎麽便恼了?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奇怪你竟然真心喜欢过那个李夕持。"
  燕染乍时没能读懂他话里的含义,直到听见"真心喜欢"这四个字,心中才"咯!"一下,脱口而出:"你怎麽也知道百刖生子的事情!"
  沈赢秋没有直接回答他,倒是叹了一口气,脸色也突然沈了下来。
  "因为我不只认识你这一个百刖人。"
  他这样说:"那曾是一个我很欣赏的人,因为欣赏他才会讨厌你──我曾觉得你和那个人比起来,根本不能被称为是百刖人。"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著燕染愕然的神情,又主动地笑了一笑。
  "我又言重了。不过这一年来,我看你在府里忍气吞声,倒还真觉得你没有骨气──後来才知你是为了保全肚子里的孩子,又不肯让李夕持知道……倒是我先入为主,看走了眼了。"
  他说话爽利,但是声音里仿佛天生缺了一番温润的情绪。因此虽然没有恶意,却也让人感觉不出友好之心,倒像是一株好看却带刺的玫瑰,早已习惯了做出恶毒的姿态,要防人於千里之外。
  燕染无心与他怄气,便懒懒地回应道:"无论如何,这都是我自己的事。如果沈公子只是来表示同情,那麽燕染便谢过了。"
  说著,干脆闭上了眼睛。
  谁知那沈赢秋的脾气却是古怪得很,反而顺手拉来凳子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那个百刖朋友生性豪爽,只身游历江湖,却是朋友遍天下。我以为每个百刖人都会是像他那样的绝妙人物……"
  说到这里,他急忙摇了摇头不再作比较。
  "但是你们两人眼光却是一样差,都看上焱朝身官痞纨!臭气的人。这中原一片的乌烟瘴气,为首的便是当今那个狗皇帝……"
  他这样说著,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怨毒之气,看得燕染眼皮一跳,竟觉得这刀刃一般的沈赢秋反倒忽然 "妩媚"起来。
  沈赢秋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又自顾自继续道:"李夕持不尊重你,他只尊重他得不到的东西。我劝你,可不要再抱什麽念想。否则像我的那朋友,费尽心机想与那人修得正果,到头来却是著了别人的道,连孩子的爹亲究竟是谁都弄不清……"
  听他这样说著,燕染心中打了一个突,似乎是和前几日里听到的那一段话隐约对上了几分,却又不尽完全。
  他正犹豫著要不要询问,忽然听见门外又来了脚步声,随後屋门又被推开了,刚被沈赢秋几番奚落的涟王爷走了进来。
  
  
  

20
  
  
  "赢秋?"他冲眼便看见了床边上的人,不由得愣了一愣,"你怎麽在这里?"
  沈赢秋抬头见是李夕持,立刻收敛了神色,干笑一声道:"我听了一个丫头说,'王爷院子里有一个怪里怪气的瘫子,都要闷出草来了'。我只是好奇想看瘫子怎麽就能长草的,所以就来看看。"
  他指的是燕染卧病在床,屋内此刻却没有人陪侍著。李夕持听了脸色一沈,立刻回应道:"我确实有命人在这里值守,失职之人自当查办。"
  可沈赢秋却似乎片刻也不愿与他共处一室,起身便要告辞。
  李夕持被他这样明显地排斥,面子上自然觉得挂不住,却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多说什麽。
  倒是燕染见沈赢秋要走,竟有些不舍。
  他忽然又想起方才的困惑,沈赢秋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得到解答;然而此刻李夕持也在,多问却也不方便。情急之下,他便灵机一动,主动对著李夕持说道:"郑长吉下午出门去见一个胡地来的友人,你不要怪他……"
  与此同时,他却偷偷地将目光投向沈赢秋身上。
  世界上果然没有那麽多百刖的游子,会爱上焱朝的官吏。
  在听见"郑长吉"这三个字的时候,沈赢秋的步履明显停顿了一下,虽然没有回头,但燕染还是能够读出他的惊讶。
  沈赢秋确实认识郑长吉,而他们所说的百越人又都是姬申玉。
  可是事情,却又不尽相同。
  燕染默默地思索著,但床边的那一双执著的眼神却令他无法不分心分神。
  
  燕染说出的那一句话别有用意,但李夕持却并不了解。
  他心中暗暗地惊讶著燕染的这一次主动,以为这是一种暗示,是燕染表示的妥协。
  虽然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但这个倔强的百刖青年最终还是臣服在了自己面前。这让李夕持突然觉得心情大好,接著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颊。
  可出乎意料的是,燕染虽然躺在床上,却依旧尽最大所能将头偏向一边。
  李夕持遭了拒绝,伸出的手悻悻然在半空中攥做拳手,这才又黑著脸问出了那一句话:"这些天来,你可想好了?要不要继续留在这个院子里?"
  这次燕染竟没有拒绝。
  他只是安静地扬起头来,反问道:"你要我留在这里做什麽?"
  "什麽都不用做。"李夕持未加思索地说,"只要乖乖地留在这里,事事按照我的吩咐……"
  他话语未尽,燕染的嘴角却已经勾了起来。
  屋子里很静,因此他的声音虽不大,却也十分清晰。
  "王爷的吩咐,无非侍寝之事。可找我这个浑身是疤的男人睡觉有什麽意思?又莫非王爷是想要把我像那些虎皮、鹿角之类的一样收藏起来,让大家看个新奇?"
  李夕持心口微震,似是惊破胸中一点心事,却又不愿承认。依旧坚持道:"你一个百刖的俘虏,有什麽选择的权利?就算是那号称倾国倾城的胡妃,不也是心甘情愿地依附在了我皇兄面前?"
  "心甘情愿?以王爷居高临下的姿态,又如何能看到一个人的内心……"
  燕染慢慢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声音也变得几不可闻。
  "我燕染是一个靼子,一个胡地的俘虏。家人为奴为婢,唯一一个孩子被你抢走。甚至连身体也被你们像牲口一样割开、翻弄。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麽理由对你'心甘情愿'……王爷你若觉得应该,便指点我一个理由罢。"
  说著,他忽然又看向李夕持,仿佛真是在等著他的一个解答。
  而李夕持这时候却反而说不出话来。
  理由……又能有什麽样的理由?
  因为他李夕持还不愿放手,所以燕染便必须心甘情愿。
  然而真的仅仅只能由这一个理由麽?
  李夕持缄默了一会儿,心却始终觉得不甘。於是他突然俯身下来,在燕染唇上狠狠吮吸,看燕染的嘴唇上出现了只属於他一人的红晕。
  "就算还不是心甘情愿……但起码你已经不再那麽抵触了……不是麽?"
  他附在燕染耳边,这样说道。
  可燕染却淡淡地回答他:"那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力气了。涟王爷,一个心中垂死的人,是不会对任何事感到介意的。"
  说完,他便又将脸转向了床里边。甚至不再忌惮将洁白的颈项暴露在李夕持面前。
  然而此时,李夕持胸中一时燃起的火焰却在霎时间湮灭了。


21
 
  这软性的拒绝,竟比昔日的挣扎抵抗更令他感到无措。
  此刻的燕染,仿佛已抛弃了残破的躯壳,而蜷进了封闭的心灵世界。屋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沈默,那是他运用强力也打不破的东西。
  最後,李夕持不得不自言自语道:"……看在你今天没有反抗的份上,先不和你做计较。我在你屋外放了些东西,等你能下床了就去看看。"
  说完,他便依旧黑沈著脸色推门出去了。
  
  燕染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依旧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就在李夕持离开之後不久,就有两个丫鬟眼角带著泪水走进屋子里来服侍。燕染不想理会他们,便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屋外的光线便黯淡了起来。
  大约过了申时,郑长吉终於从府外回来了,走进屋里冲眼便见到那两个黑著脸的丫鬟端著饭食,一幅不情不愿的模样。他立刻明白过来,於是微微笑道:"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们先去吃饭罢。"
  两个丫鬟如遇大赦,立刻就跑了出去。而床上的燕染也睁开了眼睛,看著郑长吉抱著一叠书本走到他床前。
  "你是去买书的?"他问。
  "都是给你的。"郑长吉点头道,"上次闲聊,觉得你对算筹也有兴趣,於是找了一些来给你解闷。"
  燕染伸手接过了书,突然要求道:"我觉得好多了,能不能扶我起来?"
  郑长吉笑道:"都过了一旬有余,你自然可以坐起来。等我帮你。"
  说著,他便从榻上抽来几个漳绒垫子,又小心翼翼地把燕染抱起来,将垫子塞在他背後。
  燕染已经在床上躺了十余日,只觉得浑身酸软,此刻虽然只是将上身稍稍支起,也感到适宜许多。
  他道了一声谢,将郑长吉送的书籍一一翻过,却无心深读,反而突然问郑长吉:"院子里可曾多了什麽东西?"
  "天黑了,没有留心。"郑长吉摇了摇头,"可要我再出去看看?"
  "不必了。"燕染立刻摇头。
  郑长吉看出他似有心事,却也没有再去追问,而是将晚膳用的小案架到燕染面前。
  "再不吃就要凉了。"
  说著,他便盛了一碗鸡汤,然後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今天似乎有人来过,是王爷麽?"
  燕染啜了几口,应道:"今天沈公子和王爷都来了。"
  郑长吉拿著汤勺的手抖了一抖,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回应道:"沈公子虽然冷情了一些,但并不是个坏人,相信并没有为难你。"
  燕染点了点头:"他确实不是一个坏人。"
  他停顿了一下,虽然对姬申玉的事有一丝好奇,但又想到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也就不再打算提起。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沈默了一会儿後,却是郑长吉主动追问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燕染摇了摇头。
  犹豫了一下,郑长吉又问:"……沈赢秋是不是和你说了什麽?"
  燕染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屋外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我是没有来得及和他说什麽,却不知道郑二哥你又和燕染说了些什麽。"
  听见这个声音,郑长吉猛地抬头望向身後。薄透的月光从开著的门外投到地上,月光下站著的人正是沈赢秋。
  "郑二哥,这麽多年没见,别来无恙?"
  沈赢秋一身青衣,如鬼魂般依在门边,双眼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若不是燕染提到你的名字,我还真想不到你竟然窝回这里做了家奴。"
  郑长吉似乎很怕面对沈赢秋,回头一见是他,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却只吐出了两个字。
  "赢秋…………"
  "别叫得这麽好听。"
  沈赢秋的脸上露出嫌恶:"为什麽不追著阿玉回大漠?那事情你就根本没和他坦白,是不是!"
  郑长吉被他逼到极处,嘴角仍努力挂著一丝温和的笑容,却已经掩饰不住脸色的惨白。
  "阿玉他不肯见我的,就算我们见了面,又能如何……"
  "郑长吉!"
  他话语未竟,忽然被沈赢秋揪住了衣领,吼道:"可那是你的孩子!你怎麽能这麽狠心──"



22
 
  
  听到这里,燕染心中打了一个突,失声问道:"药师的孩子是你──"
  郑长吉急忙拉了沈赢秋的手:"这事与燕染无关,我们出去再聊……"
  可沈赢秋却一把推开了郑长吉。
  "怎麽无关?我倒要他也听听、听听他们百刖族的前辈是怎麽被欺骗的,也好长个记性,不要再重蹈覆辙!"
  说著,他一手掩了房门,又指著郑长吉问燕染道:"他和你以前是怎麽说的?说说阿玉的孩子是他哥的种?"
  燕染默不作答,但目光已经暴露了他的惊讶。
  沈赢秋却忽然笑了:"你该不会连他有个孪生哥哥都不知道?那麽让我来告诉你……咳咳咳……"
  说著,他竟毫无预兆地猛烈咳嗽起来。
  郑长吉见他依旧在病中,於是紧走一步就想要安抚。可靠近了才发现沈赢秋身上一股子酒气。
  "你去哪里喝的酒……"
  从前在府中,因为时刻都要提防著李夕持这个人,沈赢秋的滴酒不沾也算是出了名的。郑长吉心中暗暗地觉得糟糕,却一步也靠不过去了。
  "你没资格关心我!"沈赢秋伸手指著他的脸,厉声喝道,"你若还有一丝悔意,就不要妨碍我说出实情!"
  郑长吉似乎是被他这一句话给定在了原地,回头看了燕染一眼。
  "沈公子醉了。"燕染将碗放下,"如果不让他发泄的话,终究是无法收拾,最怕是把王爷也引过来,到时候理亏的一定是我们。"
  他的话说得在理,而郑长吉不愿将李夕持招来,却也无意於再提起过往旧事。而他正左右为难之际,沈赢秋已经坐在了燕染的脚边,说道:
  "郑长吉有个孪生兄长叫郑长霖,去年刚升的太仆寺少卿,阿玉爱的正是那个庸人!但那夜醉酒、并与他有肌肤之亲的人,却是你眼前的郑长吉!那天晚上,他们兄弟对换了身份,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
  燕染闻言,心头微震,不由自主去又看郑长吉的表情。
  不知不觉中,那个一贯温文的男人已经退到了黑暗中,仿佛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真实的沈重,要将自己消隐一般。
  但是这一切看在沈赢秋的眼里却都变成了虚伪的演技。
  "别再装出那种温柔的样子了,你只是一个没有担当的懦夫!"
  因为酒力,沈赢秋的眼睛也微微发红,看上去泫然欲泣,而脸却白得发青。
  "你明明是喜欢阿玉的,为什麽不和我说清楚?那一夜,你们兄弟既然敢交换身份,又为什麽没胆承认?阿玉把孩子的事告诉你,你为什麽要劝他堕胎?你知道那个孩子不是郑长霖的,你又怎麽能让阿玉去向你哥告白!"
  这一声声的质问,一半印证、一半颠覆,竟然将燕染所知的真相重新诠释了一遍。而郑长吉似乎更是被这声声的诘难逼到了极点,连嘴角上那与生俱来的笑容都扭曲成了痛苦。
  "是……是我的错。"
  他慢慢地、苦痛地点头。
  "我怕,怕被申玉仇恨,怕和他连朋友都做不成,他喜欢的不是我,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那你就让他和那个孩子永远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一辈子?"
  沈赢秋似乎醉了,又似乎清醒得很,脸色虽然潮红,但眼神冷得像冰凌一般。
  "你珍惜你和阿玉的关系,那夜就不该和郑长霖对换身份,你可知道……可知道……"
  他突然咳嗽了一阵,没有再说下去,却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了床上。床板的微震一直传到燕染身上,令他忽然开始猜测些什麽。
   "我对不起申玉,也对不起大哥……"郑长吉喃喃自语,"更对不起你……"



23
  "不要扯到我身上来!"沈赢秋忽然厉声喝阻道:"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怎会无关……"郑长吉的声音沈到了最低处,"那夜是我哥拜托我替他约你,可我真不知道他会请来'那人'同行……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哥带了个贵人来嫖我?"
  像是心尖的刺被忽然挑开了,沈赢秋怒极反笑,鲜豔的嘴唇中吐出最恶毒的词语。
  "是!阿玉他没认出你不是郑长霖,可我却知道郑长霖不是你!可惜,认得出你有什麽用?你觉得我太争强好胜、总是喜欢给你难堪……没关系,那你真心喜欢的人呢?姬申玉又在哪里?"
  说著,他突然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甚至捂住了胸口弓起身子。
  郑长吉急忙要去扶他,却被沈赢秋狠狠地一掌拍开。
  "走开!别在这里假惺惺。"他眼眶周围已是一片通红。
  "我的家被那个人烧了,你不知道?我被那人当作囚犯一样追捕,只能躲进这里,这几个月来你会不知道?郑长吉,我对你已经没有绮念,但哪怕是作为一个朋友,你也不该如此冷漠!"
  面对他的控诉,郑长吉唯有默然。
  而沈赢秋的酒意终於像是醒了,他慢慢摇晃著身子从床上站起来,细密的睫毛下隐约有水光划落。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是涟王爷。"燕染轻声叹道:"他的脚步总是那麽沈重。"
  听见涟王爷这三个字,沈赢秋浑身一个激灵,余下的酒意也彻底醒了。
  门外那脚步声已落在了回廊上,有那麽一瞬间,他潮红的眼中只有惊讶和无助,却在与郑长吉的目光相遇时变得刚硬、尖锐,而当屋门被李夕持推开之後,他已经变回了那个冷漠的才子,沈赢秋。
  
  李夕持方才用罢了晚膳,自从出了燕染那件事之後,他便废了梦笔轩不用,而暂时将自己卧房的外间兼为书房。然而今夜,他才走回到了院门口,便听见燕染站住的厢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说话声。
  不是燕染,而是沈赢秋。
  李夕持眉心一紧,沈赢秋不是午後就来过麽?怎麽现在又闹出这麽大的动静?他这样想著,立刻撇下替他打著灯笼的小厮,紧走几步将门推开,却见到了令他费解的一幕。
  燕染半躺在床上,面前摆著矮几似乎正在用晚膳,沈赢秋立在床边,眼眶潮红。而更远的角落里则站著脸色苍白的郑长吉。



24

  李夕持迅速地将四下扫视一过,然後直接问道: "赢秋,你怎麽又在这里?"
  沈赢秋挑了挑眉,将最後一点水光也收拾了,冷淡道:"没事,只是嫌闷,这才来与燕染话聊,眼见著天色也暗了,正要回去。"
  说著,又往门口走了几步。
  "你喝酒了?"李夕持一把将他拦住,目光中满是寻味。
  沈赢秋忽然笑出声来:"谁说我不能喝酒?今天心情好,又见到了故人,怎麽不应该多喝两杯?"
  "故人?"李夕持立刻追问他,"什麽故人?"
  另一边,郑长吉已暗自垂下了眼帘,然而沈赢秋却反而笑得愈发离奇,仿佛之前的种种曲折,都仅只是一个笑谈。他从未有如此大胆过,放肆到连地位尊卑也不顾,仰著头直视著李夕持的眼睛。
  "你若真喜欢我,怎麽会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过去?你既不知是谁烧了我家宅子,也不知我为什麽会投到你门下……?"
  "你醉了,我送你回屋去。"
  李夕持眉间的川字愈发深刻,他一把抓住了沈赢秋的胳膊,准备要将他带回揽菊轩;却没料到沈赢秋竟甩脱了他的桎梏,仰头吃吃地笑道:
  "李夕持,虽然我很讨厌你的身份,但你却是这所有人中惟一一个看得起我沈赢秋的人……我谢谢你!"
  说著,他忽然仰起头来,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没有丝毫爱意的、冰冷的吻。
  李夕持愣了一愣,可是美色当前,又岂有不消受的道理?於是他便反手搂住了沈赢秋的後背,立刻将这一吻加深,却又下意识地斜眼去看燕染的反应。
  令他失望的是,燕染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坐著,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而沈赢秋则清楚地看见郑长吉轻轻地动了一动,慢慢、颓唐地将头别开。
  这是郑长吉所有、全部的反应。
  心中最後一个角落也发出了宛如碎裂的声响。沈赢秋在这一刻突然完全清醒了。李夕持并没有紧紧抱住,因此他只轻轻一退便离开了他,转向了床榻上的燕染。
   "澹台燕染……"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唤出这个名字,而神色也不再冰冷,"人生还很长,别做一个像我这样失败的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似乎再没有任何留恋,一振衣袖,利落爽快地快步转身,消失在沈沈的夜色中。
  李夕持吃了一惊,正在犹豫著要不要去追,眼前忽然闪过一条人影,竟然比他更迅捷地冲了出去。
  那晚之後,郑长吉就再没有回来。李夕持虽然还是不甚了解实情,却也没有向燕染进行询问,反而板著脸依旧叫了几个丫鬟来收拾碗筷,然後自己一声不吭地回了屋。
  
  第二天早上,燕染就听说沈赢秋趁著夜色悄悄地离开了涟亲王府,下落不明。而郑长吉是下午才再度出现在燕染的屋子里,他的神色明显憔悴了,眼睛周围也是一圈青黑。
  "昨晚让你见笑了。"
  他帮助燕染仰起身子,再取出食盒里的药碗放在桌上,又舀了一勺红糖进去,这虽是已重复过多次的事,动作却明显地不再利索。
  "你的手怎麽了?"燕染见他右手缠著绷带,便联想道,"难道是被王爷……"
  "没有的事。"郑长吉急忙摇头,继而叹道:"是昨夜路黑,我自己不慎摔了一跤。"
  燕染也不去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沈默了一下,却是郑长吉开口又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可恨麽?"
  燕染愣了一愣:"怎麽会,若不是你,恐怕我早已经没有命在,我对你只有感激。"
  "是麽。"郑长吉回了他一个惨淡的笑,"可我却害了申玉和赢秋,甚至没有勇气向他们承认。甚至明知道赢秋就在府里,也一直不敢和他见面。从头到尾,我都只顾著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他们的心情。"
  他一边说著,依旧不忘用左手端著药碗送到燕染面前。



25  
  
  燕染接过药碗,放在嘴边吹了几下,慢慢回忆道:"我曾经误喝过一碗药,那时候孩子还在我肚子里。那碗药粥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却可能伤害到孩子。温柔或许也是同样的一把双刃剑。你不忍我自暴自弃,便耐心劝导我、令我振作;你也不忍沈公子伤心,便一直不能鼓起勇气,告诉他真情……"
  "我没你说得那麽好……"郑长吉苦笑著打断他,"我只是懦弱、胆小,害怕失去而已。明明不可能属於自己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拿,是一个比小偷更可恶的人。"
  他一边这样回答著,内心的痛苦愈加明显地表现在脸上。
  燕染知道这时候不应再继续谈论这桩事,於是一边将药汁饮尽,一边暗暗寻思接下来应该说些什麽。
  可他却不知道,其实郑长吉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已经向王爷请辞。明天动身离开京城。"
  燕染急问:"你要去哪里?找姬药师还是沈公子?"
  这话恰问到了关键处,郑长吉立刻沈吟起来,看来心结依旧未见解开。又或者是两边都难以割舍,以至於无从抉择了。
  他就这样沈默了一忽儿,却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
  "你还记得昨天你问院子里多了什麽东西麽?"他问燕染,"等著我,去给你拿进来。"
  燕染心中一动,接著便见郑长吉走出去,没过多久就抱著一盆半人多高的古怪植物进来。
  这是一种在中原地区绝难看见的旱地植物,叶子变成密密麻麻的小刺,却有著挺拔却孤独的绿色茎杆。
  "仙人掌……"
  燕染惊讶地唤出它的名字,这是故乡大漠所独有的风景。
  "屋子外面还有很多,有的太大,我一个人搬不动。"郑长吉将仙人掌放在屋子里的花架上。
  "好怀念的感觉……"燕染自言自语,"从前我住的帐篷外面,就是一大片仙人掌地。
  郑长吉解释道:"这是王爷半个月八百里加急,命人调了来的。刚才他说只负责将东西挖来,可一点也不懂得怎麽养活,如果你不快点好起来,就只能等著看它们死掉了。"
  这句话确实是李夕持的风格。
  燕染远远地看著那株立在远处的绿色,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感觉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著沙漠的味道。
  "仙人掌是一种顽强的植物。"他对郑长吉说,"即便是在沙漠深处,几个月没有喝到一滴水,它也能生存下去。也是我们百刖族的图腾象征。"
  "我也希望你就像这株仙人掌一样。"郑长吉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都能够顽强地生活下去。"
  燕染正准备点头,却又听郑长吉突然问道:"……你是否会有原谅王爷的那一天?"
  燕染胸中突悸,未加思索立刻改成了摇头。
  郑长吉长叹一声:"你的回答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知道赢秋和申玉怎麽样才能原谅我,又或者是像你们这样,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不再说下去,而只是接二连三的叹息,燕染很想安慰他,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首先刺痛了自己的心。





26

  这天傍晚後,郑长吉就离开了王府。晚膳时,李夕持板著一张脸推开了门。
  他身後跟著从前和燕染一起的小厮小秋,还有一个约十三、四岁,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两人都穿著干净利落的棉布蓝袍,小秋原先那张总是蒙著灰尘的脸也被洗得干干净净。
  而另一个孩子,燕染立刻就认出是百刖族人。
  李夕持径直走进外间的靠椅上坐了下来,而小秋和那个百刖少年则立刻将带来的被褥放在外间。
   "你叫什麽名字?从前住在哪里?" 燕染看著那个小孩的眼睛,温柔地问。
  那孩子似乎有点胆怯,却还是答道:"我叫夏枯,住在落阳泉边上的绿洲里。"
  听见了熟悉的地名,燕染的眼中随即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
   "郑长吉已经走了。"李夕持道,"以後就让他们来服侍你。"
  他正说著,小秋便已经捧著一盅补品走到燕染面前。
  "公子,请吃药。"
  他似乎把燕染当作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以及突如其来的尊敬──就像是仆人对於主子,而不再是面对一个真正的朋友。
   "你还是叫我燕染吧……"
  燕染伸手想将药盅接过,又微微摇头道:"我不是什麽公子,也不需要别人照顾。"
  小秋遭到了拒绝,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唯有将请示的目光转回到主子身上。
  "这句话等你能自理之後再说。"
  李夕持挥手让小秋带著夏枯先退下,而自己则起身走进落地花罩中。顺手将鱼木的珠帘拉下,"哗喇喇"一片,顿时掩去罩内景象。
  燕染见他靠近,心中顿时紧张起来,但李夕持看起来异常地平静。他的的余光甚至还在室内逡巡了一阵,随即落在那盆被郑长吉搬进来的仙人掌上。
  "看来你很喜欢本王带来的仙人掌。"
  燕染同样将视线慢慢地转移到仙人掌上。
  "仙人掌不应该被摆放在室内,它不能离开阳光。"
  "哼……那就等你起床,再把它搬出去。"李夕持笑了一声,带著讽刺,"你甚至可以带著他们一起走出王府。"
  听到这一句话啊,燕染终於抬起头来。
  "为什麽放沈公子离开?"他问李夕持,"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找不到他。"
  "这一年来,你聪明了许多。"
  李夕持不由自主地凝视著燕染的眼睛,脸上却故意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
  "没错,是我下令不要去追赢秋。我虽然留了他将近一年,却也知道他迟早都会走掉。更何况现在知道他竟然喜欢过府里的下人……那就更没必要强留他。"
  燕染静默了一会儿,眉心悄悄地拧了起来,似乎想要做什麽辩驳,但还是忍住了。接著又问:"可你也同意郑长吉离开。"




27

  李夕持冷笑:"你认为本王应该让人把他的头取下来?我确实想过那麽做,可他父亲在先皇还是太子时就在这里做管家了,要下手可没这麽容易……"
  "长吉不是王府的下人。"燕染终於忍不住纠正他,"他只是自愿在王府当差……"
  "本王说是就是!"
  说话间李夕持竟变了脸色,他两步跨到床前一手撑住床罩,俯身道:"你刚才问我为什麽放他们一马,因为全天下能惹本王生气的人只有你澹台燕染一个!你凭什麽帮郑长吉说话?难道说你和赢秋一样对那他……"
  惊愕於自己的联想,他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一手揪住了燕染的衣襟,另一只手则抄向燕染的後腰,就仿佛是要将他牢牢的禁锢起来。
  燕染这几天一直没有被惊扰过,突遭被李夕持这样一吓,当即唇色全无,两颊些微的红润也消失殆尽。
  李夕持这愕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将燕染放开。
  "以後不要再挑战本王的权威,否则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燕染被他摔回到床上,虽然不是什麽很高的距离,但腹部却还是隐约作疼。只是悄悄咬了咬嘴唇,李夕持就立刻瞪了眼睛,做势就要掀开被子察看他的伤口。
  燕染急忙一手按住了被子,浑身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李夕持又想要去摸燕染的脸,同样被避开了。
  "你就这麽怕了我?" 李夕持有点不耐,他在床边坐下,上半身几乎就要贴在燕染胸前。
  然而这一次,燕染的目光却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他好像在看望著床顶,又像什麽都没有看。魂灵似乎已经游离出了躺在床上的躯壳。
  李夕持从未见过这样的燕染,心中不免紧张。於是按著他的肩膀轻轻摇晃,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柔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暂时忘了身份,好好说一会儿话呢?像沙漠里那时一样……"
   燕染被他这样一晃,竟从嘴角中露出了一丝冷笑:"我从未甘心做俘虏,可你却忘不了自己是王爷。"
  李夕持愕然,心中怦然一动,按著燕染肩膀的手也松了。
  "那好……"他一手撑在燕染的枕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吧,你有什麽愿望,是离开这里还是放了你的族人?要我怎麽做你才不再把我当作王爷?"
  静默,长时间的静默。
  就在李夕持几乎就要再度丧失耐心的时候,燕染忽然又将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
   "我……"他一字一句的答道:"我想看我的孩子。"



28
  那一天,燕染提出了自己的愿望,但李夕持却没有做出回应。
  这种结局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高傲如李夕持,绝不可能真正做出任何妥协,而燕染心中似乎也已经不再暗含期待。
  那个小小的孩子,与自己的缘分或许不过一年。或许他此刻正在京城的某处美丽宅院中健康成长著,李夕持会给满足他的所有需要,让他这一生过得富足而幸福……
  这一个多月以来,燕染已经无数次地使用这种想象麻痹自己。然而与此同时,另有另一个更真实、更具可能的声音也始终在他脑中回荡,从来不曾消失。
  
  不知不觉中,时间又过了两旬,待到後花园里的碧桃初绽时候,燕染已可以下地行走。
  因他的坚持,小秋与夏枯已不再称他为"公子"。李夕持虽然已经很有段时间再没有来过这里,但偶尔还会"良心大发"差人送一点点心之类的东西过来。燕染也不再拒绝,每样得来的东西都会与秋、夏两人分了。
  郑长吉离开之後,又有一位大夫每天负责探视燕染的病情,直到他被允许走出户外的那一天,燕染终於看见了那些被李夕持从大漠带回来的仙人掌。
  长宽各占十五丈的院子里,除去用来走路的廊下一带,其余的地方全部堆满了金色、白色的沙土。十余株青黄色的仙人掌就生长在这片沙土上,它们之中,大的有碗口粗细,一人多高,小的却可以装进盆子里随时带走。而且这些仙人掌靠近根部的地方还用麻绳一圈圈的包裹起来,就好像害怕仙人掌也会冷似的。显然并不是李夕持口中"无人打理"。
  若是不去看四周建筑上的雕梁画栋、银粉琉璃,燕染真会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大漠之中。
  空气中浸透著仙人掌的清香,燕染深深地吸了一口,心中某一个地方忽然明亮起来。
  
  "最近燕染在做些什麽?"
  将手上最後一封函件往桌上一扔,李夕持头也不抬地询问著身边侍立的小厮。
  "公子今日心情很好。"小秋恭恭敬敬地禀报,"新大夫已经同意让他到外面散布,於是就看见了那一院子的仙人掌。"
  "哦?"李夕持顿时有了一点兴趣,抬起头来,"他什麽反应?"
  小秋答道:"公子他让我搬了椅子到廊上,他就对著那些仙人掌坐了一个下午。"
  李夕持怒道:"他这个是发呆,你怎麽说他心情好?"
  小秋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补充:"後、後来,公子叫我问厨房讨了花椒、箬竹、簸箩、纱布、清水和一把刀子……"
  李夕持心中一愣,脸色顿时阴沈下来,问道:"我不是吩咐你们不许给他任何利器麽!"
  小秋连连点头:"是的王爷,我没敢把刀子给公子。可公子後来说没刀子也可以,只要去给他找一块锐利的瓦片也成……"
  李夕持愈发疑惑道:"他要这些东西做什麽?"
  小秋什麽也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
  李夕持挥了挥手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只需记得,无论如何不能将那锐器给他便是,其余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29
  第二日辰时末,李夕持便往燕染居处而来,他没有带随从,脚步也刻意地放轻了,因此才走近院门,便听见了说话声。
  "小秋。"燕染问道,"花椒、箬竹、簸箩和刀子那些东西准备好了麽?"
  小秋犹豫道:"其他的东西我已拿来了,可是刀子……"
  燕染沈默了一会儿,又说:"那帮我捡一块锋利点的石头可以麽?"
  "……这个,王爷他──"小秋依旧吞吞吐吐。
  "我知道了。"燕染并没有再为难小秋,他缓缓地走了几步,又问:"夏枯,你能帮我把屋子里的那个海棠花瓶来过来麽?"
  夏枯没有回答,李夕持可以听出他的脚步声立刻蹿进了屋里。
  李夕持走近院子里,立在屏门後,没过多久,他就看见那个百刖族的小孩喜滋滋地抱著屋子里一个大红海棠花瓶出来,交到燕染手上。
  燕染刚得了花瓶,下一个瞬间竟松手将它打碎在地上,薄胎的瓷片立刻碎裂成千片锋利的刃尖。李夕持心中一惊,正要上去干预,却看见夏枯俯身捡起一块,交到燕染手里,同时用稚嫩的声音催促道:"燕染,快点、快点开始吧!"
  回应著少年的期盼,燕染的脸上也绽放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好的。"
  这一瞬间,萦绕在李夕持心中的怀疑烟消云散。
  他躲在屏门後面,看见春日的暖阳擦过琉璃金瓦,投射在燕染身上。阳光温柔地抚摸著燕染细柔的、栗色的长发,也为他苍白的肌肤镀上一层健康的红晕。
  燕染低头看著那只长到他胸前高度的少年,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孩子──那是满满的爱护和宠溺。
  李夕持的心突然揪紧了。因为他从未见过燕染如此美丽的一面,带著伤痕却依旧坚强的美丽,令他移不开眼睛。
  而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廊下的那三个人依旧在计划著接下去的行动。
  "小秋,麻烦你去提两桶温水。"燕染接下来分配,"夏枯和我一起去割仙人掌肉。"
  李夕持闻言心头一愣,随即听见小秋也不解道:"这是要做什麽呢?"
  燕染轻轻地笑了笑,答道:"是要拿仙人掌酿酒,这是我们故乡的一种特产,这里可是尝不到的。"
  如同划亮一道火石,李夕持心中终於也一片明朗。
  虽然时间已过去将近两年,但他始终不曾忘记大漠里清冽的醴酒。在银丝一般的月光下,燕染将那个镶嵌著绿松石的铜瓶递到他的手上。



30

  那时铜瓶中的酒液并不多,回到京城後不久便见了底。李夕持也曾品尝过进贡来的仙人掌酒,却总是与记忆中的不太吻合。随後杂事渐渐多了,他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一个心念,但还是无意识地将铜瓶收藏在书房里。
  然而不久之後,燕染在扫除时见到了铜瓶,并沾了一点儿残留的酒液在唇上,因为受到了腹中孩子的排斥,随即就痛得蜷缩起来。
  ──以上的这些,是李夕持不久前才逐渐推测出的片断。在燕染生产後,他才後知後觉地翻阅有关书籍,才知道百刖生子竟是如此危险的事情;胎儿对寄身的父体有巨大影响……每翻过一页,他对燕染身上曾经背负过的巨大痛苦就有一层更加深入的了解。
  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做过恶梦。
  他梦见自己与燕染对调了身份。梦见孩子进入了自己腹中。那些书籍上所描写的种种痛苦一时之间在他体内鲜活再现,再加上雪天的寒冷、劳作的辛苦、甚至是皮肉的鞭笞……
  等到卯时鸡鸣,他才从恶梦中醒来。而醒过之後唯一的一个感觉就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像燕染那样坚强,能够在那样的逆境中顽强生存,始终未曾向任何人低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燕染比他更强。
  
  "来了来了……"
  李夕持还躲在屏门後面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哟喝。他回过神来,正见小秋提著两木桶的温水快步走到廊下。而这时候,燕染和夏枯已经走到院子里最粗壮的一根仙人掌边上,用碎的瓷片在上面刻出一道约有三寸长段的横向小口。
  口子一开,院子里便忽然飘起了一阵清香,切口处随即溢出透明、粘稠状的仙人掌汁液。
  燕染接过夏枯递过来的坛子,将汁液收集起来,然後捏著瓷片的手微微往下用力,便将约六寸来长的仙人掌连皮带肉撕了下来。一边对正看得出神的小秋说道:"只要顺著表皮的脉络切割,仙人掌就死不了。"
  这时夏枯却小声喊道:"公子,你的手……"
  燕染循著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手上已扎了几根半寸来长的硬刺。
  "没事。"他摇了摇头,"很久没做这活儿了,不熟练也是自然的。等会儿挑出来就好了。"
  "那麽,接下来要做什麽呢?"
  "仙人掌还不够。"燕染答道,"我要再找五颗,收集起来才行。"
  说著,只是随便地将扎了刺的手在柱子上擦了一擦,就要亲自去挑选下一颗仙人掌。
  "让我来吧,让我来!"
  小秋惟恐他的手化脓感染,急著想将瓷片抢下。可燕染却也十分执拗,两人正在争执,却听屏门後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声。




31
  "谁?谁在那里?"廊下三人同时警惕起来。
  可谁也没有料到,主动现身的人竟然会是李夕持。
  "王爷!"小秋和夏枯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而燕染则定在了原地。
  李夕持三两步来到了他们面前,皱著眉头去看燕染手上的瓷片,明知故问道:"为什麽不用刀?"
  他这一问,小秋立刻"啊"地想要辩解,未脱口的话却被李夕持一眼瞪了回去。
  燕染当然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麽药,也懒得与他纠缠,便淡淡地答道:"王爷如果有刀带来,那就更好。"
  听他话里没有赶人的意思,李夕持心头不由得一动,虽然依旧板著脸,却爽快地点头道:"本王自然有刀带来。"
  说著,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镂雕了螭虬的精致短剑。
  燕染一看那短剑,眼皮便猛地一跳。这不正是李夕持曾经赠送与他,後来又偷偷收回的"信物"?李夕持怎麽还能如此大方地拿到他眼前!
  他一动不动地盯著那把短剑,像是凝视著一个宿敌,胸中那股好不容易平息的郁结愤懑在这一刻又统统地抬起头来。
  然而李夕持接下来又拿出了一另外一把剑。
  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剑。
  同样的质地、同样的装饰,只是後来这一把更显得颀长些。两把剑放在一起,除去长短略有区别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
  "这……"心头一震,燕染忍不住脱口而出,"怎麽有两把……"
  李夕持心中好笑,故意歪解道:"你认为,以本王的财力连两把一模一样的剑也铸不起?"顿了顿,又正经解释道:"这是中原特有的对剑,长的是雄剑,短的是雌剑,我从前在大漠给你的是雌剑,这次派人去大漠,顺便也把它早了回来。而你在书房里看见的是雄剑,一直都在我身边。"
  燕染怔怔地听著他解释,忽然觉得眼底一阵发热,便不由自主地合上眼帘。而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李夕持已经将雌剑重新交到了他面前,但燕染没有伸手去接。
  "你……不怕我拿这把剑杀了你?"他问道。
  "不怕,你杀不了我。"李夕持自负地回答道,"而且我现在相信你不会用它来轻生。"说著,他便将雌剑放在一边,要去拿走燕染手里的瓷片。
  在指尖交接的一瞬间,燕染的心里头打了一个哆嗦,竟主动松开手,李夕持立刻将瓷片抢了过来。



32
  小秋怕他们再起龃龉,立刻大著胆子插话道:"燕……公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麽?"
  手心的空洞令燕染恍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答道:"我们去剥掉仙人掌的皮。"
  说著,便领著夏枯走回檐廊下那两桶温水边上。将刚取下的仙人掌连皮带肉泡进水中,一边解释道:"用温水浸泡之後,仙人掌的皮就能够很快地刮下来。"
  夏枯半信半疑,立刻用瓷片去水里刮那仙人掌,果然连皮带刺轻松地分离了。
  "好玩麽?"燕染笑著问。
  夏枯连连点头。
  这时候李夕持也走了过来,手里拿著满满一捧的仙人掌肉递到燕染面前。
  "给,我的手段比你要高竿许多吧?"
  或许是习武之能力使然,李夕持的动作确实迅速,而且他切下来的仙人掌全都只有肥厚的青肉,并不见半点的皮刺。
  "王爷不愧是王爷,真厉害!"
  一边上小秋已经机灵地开始巴结,但燕染却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皱了眉头道:"王爷恐怕是从我切开的口子一直向里割的,那样虽然不会遇到皮刺,却伤到了植物的筋骨,只能算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下策。"
  他话说得直白,可李夕持竟也没有动气,只是笑道:"好一个'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真是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若有心,我倒肯帮你去捐个翰林院的官儿做做。"
  燕染怎麽听不出其中的揶揄?他也懒得去回答,只是让小秋接过那些仙人掌肉。李夕持也不走开去,将衣袍一甩,直接坐在廊里,要看燕染接下来怎麽做。
  燕染得了仙人掌肉,将它们一起放进温水里浸泡、洗涤,然後捞出来在簸箩里晾干。最後再将仙人掌肉与豆子、芝麻、花椒等东西包裹在箬竹里,用绳子捆扎好了,做成五、六个类似粽叶的包裹,交到小秋手上。
  "小秋,你领著夏枯去打一桶井水,然後将这几个东西吊在水桶里,剩下的事情我们过三天再做了。"
  小秋依言拿了竹包,一边就要去牵夏枯的手。而夏枯却意犹未尽地问道:"三天後,我们就有酒喝了麽?"
  "是的。"燕染揉了揉他的发旋,温柔地笑道:"很快就会有的。"
  他仅是淡淡一笑,却如同细细的光线,照得身边的人油然而生一股暖意。李夕持坐在一旁,也不禁觉得心中平和,心情也愈发舒畅了。
  他曾经暗中期望的真正生活,或许已经离此不远。
  
  
  
33
  小秋领著夏枯去打井水,院子里顿时只剩下燕染与李夕持两人。虽然彼此相距不到一丈的距离,燕染却只当李夕持不存在似的,一个人就要弯腰去收拾那些用过的簸箩、器具。
  "把东西放下,我来!"
  忍不住的人自然还是李夕持,他站起来按住燕染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则生平第一次拿起了下人用的工具。他虽然养尊处优,但这点小事却也不至於出什麽纰漏,很快将东西收拾妥当,又走回到燕染面前。
  但燕染默不作声,甚至连正眼都不去看他。
  可是李夕持此时此刻的脑海里,著了魔一般依旧全都是燕染的笑容。
  於是他又板起了脸,硬邦邦地命令道:"笑一下。"
  燕染依旧不去理会他。
  李夕持又皱著眉头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对著我笑一下,我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或许是这个要求太过古怪。终於引得燕染的肩膀抖了一抖。
  "如果我对你笑,你会怎麽回报我?"燕染问道,"能带孩子来见我麽?"
  他的声音带著颤抖,深处隐约还带著一丝尚未泯灭的期待。
  李夕持心中一怔,想要张口拒绝,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那个"不"字。
  这一刻他眼前所浮现的,是燕染对於夏枯的那个笑容,是燕染抚摸著夏枯的头发,温柔甚至慈爱的样子。那是燕染的本能,是作为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不知不觉中的真情流露。
  一时间五味杂陈,李夕持竟不由自主地答道:"能……"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暗暗吃了一惊,也正因为这一声允诺,燕染终於抬起头来。
  "好……"
  他深吸一口气,沈默片刻,而後慢慢地牵动嘴角。
  愉悦的心情忽然在这一刻化为了灰烬。李夕持一语不发地伸出手,郑重地抹去了那随著笑容而出现在燕染脸上的、止不住的泪水。
  
  距离李夕持做出允诺之後又过了两日,便是燕染向夏枯所说的、仙人掌酒正式作好的时候了。
  这天一早,李夕持便立刻了王府不知往什麽地方去了。卯时初,燕染便起身出了院子,与小秋、夏枯两人一起取出在井水里浸泡了三天的箬竹包,然後往膳房去。
  
  到了膳房, 已经有几个早起的仆人在等候。一见了燕染,立刻从厨里拿出一两个坛子。
  "王爷吩咐了,如果公子是要酿酒的话,就请使用这个。"
  "这是什麽?"燕染问。
  "是醴泉,焱朝特产的一种泉水,天生具有酒香,是用来酿造酒液的圣品。"
  燕染闻言,这才让夏枯将坛子的封口撬开,果然,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面而来。燕染舀一捧尝了尝,淡中带著一缕甘甜,果然是泉水的滋味。



34
  一边上,小秋拿来了一口铜锅,燕染让他们将泉水舀了半锅在里面,又将六个箬叶包泡在水里,搁在炉灶上用文火烧。
  箬叶包里的仙人掌与其他材料在井水中浸泡了几日,本就已经有些发酵,此刻经由文火烹煮,立刻漫溢著浓郁的酒香。燕染又让人向水中投入茴香、花椒等香料,又亲自调整了一下口感,才停下来说道:"还要等两个时辰,酒汁就能出炉。等冷却後再与泉水进行勾兑,若是配比合理,自然能够得出理想的酒液。
  一听还要两个时辰,秋、夏二人的脸上都有些失望,正在这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说道:"澹台公子,王爷请你去花厅,他把小郡主抱回来了。"
  听见"郡主"二字,燕染先是一愣,而後猛然明白了过来,立刻疾步出了膳房向花厅奔去。
  
  
  花厅里,李夕持坐在螺钿的红木靠椅上,低头看著怀里的藕荷色繈褓。不久後,深深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夕持抬头,正看见燕染苍白著脸色推门进来。
  "孩子……孩子……"他大口地喘息,眼睛在李夕持身上逡巡,最後定格在那藕荷色的繈褓上。
  "孩子……"他喃喃地呼唤,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
  "嘘……"李夕持皱了眉头提醒他,"他还在睡觉。"
  燕染立刻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李夕持身边。
  "让我……让我看看它……"他小声地央求著,眼睛不住地在繈褓上打转,却因为位置的原因,始终看不见孩子的小脸。
  李夕持的手臂僵硬了一会儿,终於微微放低了姿态,将繈褓送到燕染手上。燕染双手微微颤抖著,将那小小的繈褓接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获得了最珍贵的宝物。然後,他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掀开半掩住孩子小脸的薄薄纱布。
  这是一个女孩儿,生了一头淡淡、卷曲的短发,长长卷曲的睫毛,细白的肤色微微泛出粉红,五官都是细巧可爱,宛如一朵蔷薇花蕾。
  燕染双手捧著孩子,出神地、目不转睛地看著,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好像全世界的精华已经倾注在了他掌心这小小的生命中。
  李夕持似乎并不愿看见燕染如此专注的模样,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过去按住燕染的肩膀,悄声道:"孩子以後就留在王府了,你要抱她,有的是机会。"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终於做出了一个隐秘的决定,一个直到刚才他都有些犹豫、甚至想要反悔的决定。
  这个女孩,将真正的成为一个郡主,留在这座宅邸里。
  可是这个决定似乎还是下得太迟了。



35

  仿佛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燕染才缓缓地把目光从怀里的小蔷薇花上移开。
  他似乎显得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刚刚与亲生骨肉团聚的父亲,而是一个看见了尘埃落定,於是心如死灰的人。
  李夕持心头微震,正觉得有什麽不对劲的时候,忽然听见燕染开口道:"孩子的母亲现在一定很伤心,请王爷将他还回去。"
  李夕持吃了一惊,立刻反问:"你怎麽这麽说?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子?"
  燕染抬头看著他满脸的惊愕,只回答了一句话。
  "你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一个世子?"
  李夕持脑海中立刻只剩下一片空白。
  是自己太疏忽了麽?他真不记得自己曾经对燕染说过孩子的性别,更从未允许任何人再与燕染谈论孩子的问题。
  然而事实却摆在眼前。
  是自己忘记了曾经说过的话麽?怎麽会如此?
  生平头一次,李夕持觉得无力。
  虽然表面依旧是冷漠高傲的,但事实上自从梦笔轩的那一场鞭笞之後,自己的冷静早已失去,甚至变得比一般还要不如。
  现在又应该怎麽办?
  虽然身经百战,但是此时此刻,李夕持却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说辞。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燕染,你听我说,那孩子……"
  燕染被他紧紧抓住,却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木然地将繈褓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就知道……就算你说那是一个郡主,我也还不死心的过来看…可你果然是骗我的……"他喃喃自语,"我只是无法置信……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让它忍饥挨饿,让它和我一起受冻,是我没保护好它……"
  燕染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後几乎就要成为一片哽咽。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泪水,仿佛早已流干。
  "不是你的错……燕染……不是你的错……"
  距离燕染仅一步之遥,李夕持却无力再去靠近。
  孩子其实在出生时就已经虚弱不堪,那日燕染遭到鞭挞,孩子生出之後便不会啼哭。当郑长吉抱著那个一团血污的小小躯体走出来的时候,李夕持的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虽然他当即派人去宫内请太医,但是这个孩子依旧在几个时辰後就匆匆地 离开了人世。
  
  
  
36
  看著那小小的、孱弱的身体。李夕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是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真正有罪的人,是他李夕持。
  自从孩子死去那天开始,李夕持便被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笼罩。
  最初的几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血淋淋的小东西就会出现在面前,蹒跚著脚步唤他'爹亲',然而只要李夕持伸手去抱,它就会变成一滩血污。
  虽然依旧在人前做出一如既往的高傲与冷酷,但这样的梦,已经让李夕持疲惫不堪。
  因此当燕染提出要见孩子一面的时候,他坚信,燕染更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事情到了最後,找一个替身似乎是无可奈何,却又唯一的办法了。而之所以选择女孩,是因为李夕持不能让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入宗祠,承封号──或者说他暗中还对将来有期待,期待著燕染能最终与自己和解。
  那麽他们或许还能够再生出一个,或者几个孩子来。并且让其中的一个,继承自己的封号。
  可是这美好的幻想,却因为自己缺失掉的一点记忆而陡然成为了泡影!
  眼前,燕染依旧在等待著他的解释。可李夕持却苍白了脸色,无法再将这个谎言圆满。
  "都过去了……孩子它已经,已经再入轮回了。"
  一片死寂中,他低声这样说道,像是在对燕染解释,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你如果愿意,我们还可以再、再生,这次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
  可是燕染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整个人深深地蜷进了靠椅里,额前几缕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表情。
  李夕持害怕燕染的安静,这比爆发出来的悲伤更令他感到无措。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燕染终於又幽幽地问道:"……你把他埋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李夕持正要回答,忽然见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禀告道:"王、王爷……沈公子和郑长吉现在东厢里,郑长吉他还受了重伤!"
  这句话犹如一声闷雷,让花厅里的气氛更惊怖几分。
  听见沈赢秋出了事,李夕持立刻想要去看,却更无法放下燕染一个人在这里,他正两难之际,却没料到燕染竟会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见状,李夕持急忙将繈褓交给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跟在了燕染的身後。
  
  东厢房里,床上躺著昏迷不醒的郑长吉,一边立著神色慌张的郑老管家与沈赢秋。请的大夫迟迟不见,倒是涟王爷和燕染前後脚赶了来。



37
  郑老管家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前日里与王爷有些龃龉,此刻见了王爷赶来,心中顿时一阵忐忑。
  然而李夕持进了屋子,却对郑长吉连正眼也没有瞧一下,直接问沈赢秋道:"怎麽一回事?"
  将近月余不见,沈赢秋显得有些落拓,但肤色虽黑了一些,气色却是好的。他至今仍有些惊魂未定似的,一手扶桌子,低声说道:"二哥他在半路上找到了我,我们本来打算一起去找申玉。谁知却被'他'发现了,一路追赶,二哥被'他'的人打伤了,我们被逼才回来的。"
  "长吉……长吉……"
  燕染走到郑长吉的身边,轻唤著他的名字,可是郑长吉已经无法应答。
  他躺在床上,正陷入昏迷,一脸的灰败与衣服上斑驳交错的新旧血迹说明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有人在路上追捕他们。那个人还对郑长吉下了毒手。而他们除了逃回王府躲藏起来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去处。
  这样的权势,在焱朝还能有几个?
  这时候被派去寻找大夫的仆人也跑了回来,神色慌张地回禀道:"早上宫里传了口谕,不让京城里的大夫接诊……"
  郑老管家一听,彻底没了主意。沈赢秋也铁青了脸色,沈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就要朝门外走。
  燕染急忙拉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沈赢秋怒道:"去找他拼命!"
  "去找他?"李夕持忽然冷笑起来,"以前怕他怕到躲进王府里,现在倒是胆大了,愿意去送死了?"
  沈赢秋似是被他这一声冷笑惊醒,生生地煞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时,眼中竟然已经含著热泪。
  他切切地说道:"涟王爷,从前没有告诉您为何避入王府,这是我沈赢秋之过。如今皇帝已将我逼得走投无路,只求王爷您救救郑长吉……"
  李夕持头一次见到沈赢秋低声下气的模样,心中既有怜惜,又隐隐间觉得不忿。
  "不是我不救。"他摇头,"就算我现在出面请来大夫,只要皇帝得到消息,一样会到这里来抓人,到时候连你也保不住了。"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沈赢秋浑身一阵发冷,却犹不甘心地追问:"可是……可是……"
  然而李夕持却以目光强令他掐灭这最後的一星希望。
  "我想办法并不是没有。"燕染突然开口,"不是有一个大夫每日来为我检查身体麽?时辰算来也就在这一阵子了,不如就请他为长吉看诊,若是到时候皇帝责问起来,也好有个理由。"
  他的这句话犹如黑暗中的一粒火星,令沈赢秋和郑老管家同时又抬起头来。而李夕持则立刻皱了眉头驳斥道:"皇帝岂是那麽容易就糊弄的?不要把你自己也牵扯进去。"
  "我不怕。"燕染摇头,"事已至此,我没什麽可以再失去。长吉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有他,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澹台燕染。"
  李夕持一时哑口无言,突然又想起了燕染的丧子之痛,心中一恸,便终於松口道:"那好……便听你的。"



38
  於是便遣了小厮去燕染居住的院子,不出多少功夫,大夫果然跟著来到了东厢房。一番诊断治疗之後,郑长吉的情形总算是稳定了下来,但根据大夫的描述,他不仅是身上受了很重的伤,脑部似乎也受过撞击,而根据沈赢秋的描述,那是郑长吉被人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时候所造成的。
  脑中有淤血未除,这就是为什麽郑长吉至今昏迷不醒的原因。
  根据大夫的描述,就算是最乐观估计,郑长吉也需要等到一旬之後才会有苏醒的可能。但是看著此刻气色已经大有改善的儿子,郑老员外的心情也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李夕持随後下达命令,全府上下谁都不许说出郑长吉与沈赢秋的行踪。等到这一番忙碌下来,又已经是黄昏日落时刻了。
  大夫离开之後,沈赢秋便一直陪伴在郑长吉身边,虽然郑长吉始终不见有任何意识的反应,但似乎只要看著他平静的侧脸,沈赢秋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而在距离他们两人更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也始终不曾走开。
  "你好像已经原谅郑长吉了。"李夕持依在花罩边上,看著沈赢秋有些单薄的背影,"是他愿意和你在一起了麽?"
  "他说愿意和我一起去找申玉,然後把事情向他坦白。"沈赢秋低声回答,"然後的事情,便由他们自己去了……"
  "那你怎麽办?"
  "我?"沈赢秋怔了怔,突然笑了一声,"我对郑长吉的感情,与他们的未来无关。但我还是要谢你,让我不至於到了申玉的面前,交不出郑长吉那个千古罪人来。"
  他的话语洒脱、率直,李夕持一时为之惊豔,随後又摇头道:"要谢就谢燕染,不是他出的主义,我可不想救那个郑长吉。"
  沈赢秋嘴角弯了一弯。
  "看得出王爷对燕染的态度,已经今非昔比。燕染是一个坚强、善良的人,他值得您的善待。"
  "这我已经知道了。"李夕持苦笑了一声,"只不过知道得有点迟了。你知道我和他的孩子的事麽?那孩子已经……不在了。"
  "天哪……"沈赢秋吃了一惊,"那燕染知道没有?"
  李夕持点头。
  沈赢秋随即明白过来:"那你是担心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虽然很想说一句"明知故问",但是此刻的李夕持已经没有心情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如果是我,我早就找机会杀掉你。"沈赢秋毫不客气的坦诚道,"但是燕染比我心软,我想你若是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你感动的。"
  这话虽然古怪,但总算是让李夕持胸中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是真心对待他的。"他这样答道。
  "真心?"沈赢秋冷笑了一声,"王爷的真心和我说的真心不一样。你是真心愧疚於害死了亲生骨肉吧?因此才会对燕染加倍补偿,不是这样的麽?"
  李夕持被他说得愣了一下,似乎在心中寻思。这犹豫的样子反倒让沈赢秋著急起来:"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我不知道……"
  李夕持依旧是难得的一脸恍惚,慢慢地摇头道:"我送东西给燕染,让他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难道不够表达我的真心麽?"
  沈赢秋听了他的这番话,脸上终於露出一片了然。
  "燕染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孩子。"他道,"你认为你能把他的孩子好端端的送回来麽?"



39

  李夕持摇头:"就在刚才,我抱了一个百刖的孩子给他,说是我和他的孩子。却反而被他戳穿,知道了孩子的死讯……"
  沈赢秋叹道:"正是如此,难道说王爷还有比孩子更好的馈赠,能让燕染从失去骨肉的痛苦中解放出来麽?"
  李夕持一时语塞。
  沈赢秋又道:"能让他消弭丧子之痛的,只会是另一个孩子的降生。你或许应该放手。让燕染离开王府,去寻找一个真正心爱的人,然後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只要一旦诞下属於燕染的新的孩儿,那过去的痛苦总有一天会消退。"
  "不行!"李夕持立即大声反对道,"燕染哪里都不能去,他要是敢爱上别人,我就……"
  他说了一半,似乎惊讶於脑海中浮现的血腥念头,猛然收回了声音。
  而沈赢秋却笑了起来:"你想怎麽样?杀了他?然後呢?抱著他和孩子的尸体到坟墓里团圆?"
  听见这种不祥的讽刺,李夕持顿时瞪圆了眼睛,面前人若不是沈赢秋,只怕他早就已经发作起来。
  然而沈赢秋却是不怕他的,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说的话一点也不矛盾。你若能成为燕染第二个小孩的父亲,便能将燕染永远留在身边。我想以王爷的心智,应该还记得百刖人怀胎的前提罢?"
  李夕持一愣,心中悠悠地浮现出书本上所见的那一句话来。
  "百刖怀胎,情之所至。"
  "情之所至……"他喃喃地反复这一句话,"要让燕染爱上我,像以前那样。"
  "爱情不是靠巧取豪夺而来。"沈赢秋道,"尤其是对燕染,过刚易折。王爷,这世上唯一能够换来爱情的东西,还是爱情。就不知道王爷舍不舍得拿去和燕染的交换呢?"
  李夕持生在贵胄之门,那里听过这种论调?一时之间只觉得突兀,然而仔细是说起来,又仿佛明白了什麽道理,忽然沈默了。
  
  燕染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如今天一般的疲劳。整个下午,他似乎都站在郑长吉的病榻边,直到傍晚,沈赢秋死活将他赶去休息,可他回到了自己屋子里,一颗心却还是辗转忐忑,为了郑长吉而感到担忧,更为了孩子感到疼痛……
  其实在很久以前,燕染就隐约感觉到孩子已经不在了。
  郑长吉的缄默,李夕持的威胁,无论哪一样,都是在尝试著切断著他与孩子之间的联系。
  更不用说那长时间的鞭笞与折磨之下,又怎麽还会有奇迹发生?
  燕染一点点地回想,心中越来越冷,冷到连表情都几乎要为之而冻结了。
  如果是在两个月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会伤心哭泣,将自己对於孩子的爱怜与心疼尽数发泄出来。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欲哭无泪,胸中缠绵、郁结著的痛是细密而令人窒息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中,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指开始痉挛,指甲用力地、似乎要掐进硬木之中。可还没有等他察觉出痛苦,就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想要发泄的话,打我就好了。"
  李夕持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後。
  "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罢,不要拿身体出气。"
  燕染像是被他吓了一跳,立刻将手抽了回来,整个人又向後缩了一缩,努力要隔开与李夕持之间的距离。
  李夕持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再不急躁。反而反手将门掩上了,低声说道:"孩子的事情,还有我们的从前,今天晚上我想要和你好好的谈一谈。"
  燕染依旧垂著眼帘不去看他,但一点注意已经暗中流转,落在了李夕持身上。
  男人掩了门,然後坐到了另一边的椅子上,轻叹一口气,然後开口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对你而言,不再是什麽焱朝的涟王,而是漠儿的另一个父亲。"顿了一顿,他又解释道:"漠儿就是我们的孩子,因为我们是在大漠里的时候有的他,所以我便将他取了这个名字。"
  
  
  
40

  他兀自说了这一通,燕染依旧不愿去理睬,只有在听见"漠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李夕持接著说道:"其实我也真的很喜欢那段在大漠上的时光。那时我把你抢回来,以为也能将那种愉悦随之带回,那个时候我其实爱的不是你……"
  "你爱的当然不是我。"
  听到这句话,燕染终於有了一点反应,"你爱的始终只有你自己。"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李夕持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现在我真的爱你。燕染,我带著敬佩、愧疚的爱你。"
  不意从李夕持的口中听见如此深沈的告白,燕染心中微震,忽然又沈默起来。而李夕持也无意於让他即刻原谅自己,因此没有再继续多做纠缠,而是突然又转了话题。
  "燕染,你问过我把漠儿带到哪里去了是麽?"他问,"现在还想知道麽?"
  "在哪里?"事关骨肉,燕染立刻抬起头来。
  李夕持答道:"焱朝有一种说法,如果把夭折的孩子放进长辈的阴宅,那麽它的魂魄在三年之内就不会去投胎转世,只要在这三年里,家族里有人怀孕,它就会投胎去那人腹内,然後再次降生。"
  燕染闻言,似信而非信,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却误解了李夕持的用意。
  "难道……你把孩子送去你们的皇陵?"他失声道,"你竟然要他连投胎去做你们李家的人!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你怎麽能…………"
  "我没有送他去皇陵!"李夕持急忙辩解,"王陵和皇陵是不一样的。我在紫屏山已经修好了自己的王陵。孩子被我放在那里,那是我一个人的阴宅,所以那孩子在三年内,依旧还会降生成我的骨肉……"
  "可那是我的孩子……"燕染依旧重复著同一句话,"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
  "那也会是你的孩子。"李夕持顺势将疲弱的燕染拉入怀里,"李夕持这一辈子,从此只有你一个,爱你一个。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让你以百刖王子的身份成为我的妻子我会去向皇兄请求,废了百刖人的奴籍,让他们返回故乡,如果你能够在三年之内原谅我,那孩子依旧会是你的,是我们的……"
  李夕持激动地说出这一番话,其中描绘的某一点,似乎触动了燕染的感情。他於是抬起头来,轻声问道:"你真的愿意放所有的百刖人回去大漠?"
  李夕持郑重地点头。
  "愿意。"
  燕染的双睫抖了抖,眼中顿时有了一点光芒。
  "那麽……"他同样郑重地说,"我也要回大漠去。"
  李夕持满腔难能的柔情顿时如同淋上一盆冰水,而脸上的表情也凝滞住了。
  "可是燕染……"他喃喃地开口,"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了麽?"
  燕染抬头,嘴角却翘,却是用言语无法说明的苦楚与心酸。
  "就算我留下来,也怀不上你的孩子。"他望著李夕持,声音也在颤抖,"涟王爷,你放了我罢……"
  李夕持如坠冰窟。
  "我说过了,我是漠儿的父亲!"
  他握住了燕染的手腕,将他推抵到墙根上,强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
  "我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比在大漠时更体贴你。我是你的丈夫,你这一辈子只能留在我身边,除非我──"
  他并没有说出那个"死"字,因为从燕染的表情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
  "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他急忙松手,将燕染抱回椅子上。"可我更不想失去你。以前,我是因为你不肯服从而折磨你,可现在我明白,正是你的坚强让我著迷,我是真的……"
  他沈默了一会儿,又想要再补充一点什麽,这时候忽然听见小厮在门外忐忑地通报道:"宫里头的张公公来了,送来了皇帝的手谕……"
  正在思索的一切戛然而止,李夕持抬头,只听见一片沈沈的死寂之中,隐约从远处传来男人尖声说话的声音。
  李夕持一时愕然,他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低头去看面前的燕染。
  燕染同样一脸苍白,可他并不太明白所谓"皇帝手谕"的意思,只是听见皇帝二字,本能的感觉到了不适。然而他很快就会明白,即将发生的,不啻於又一场狂风骤雨。




41
  皇帝的手谕来得仓促而古怪,李夕持从太监手里接过之後给了赏,然後匆忙地退回到内堂,在灯下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明日酉时初,朕与胡妃於捧香阁邀涟王与澹台燕染赴宴,钦此。"
  李夕持脑中一热,竟然连手谕都几乎拿不住了。
  这时候燕染却不知怎的从门口进来,从地上捡起了那张纸,却只看懂了大概。
  "有我的名字。"犹豫之後,他还是主动对李夕持开口道,"我想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你是应该知道……"李夕持退到椅子上坐下,将右手埋进头发里,半天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皇兄知道赢秋在我这里,他要我和你明晚去宫里见胡妃。"
  "我不去!"燕染吃了一惊,立刻回绝,"我不可能去见那狗皇帝!不可能!"
  "可是你不得不去!"
  李夕持双手按在燕染的肩膀上。
  "他是故意的。如果我们不去,他就会名正言顺地到王府里来提你,实际上却是搜查沈赢秋的下落,只怕到时候你们俩个一起遭难,所以一定不能冲动!"
  燕染听他这样说,犹如兜头一捧凉水,定定地看著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可是难道说皇帝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来捉人?"
  "当然有可能。"李夕持蹙眉点头道,"所以我们要把郑长吉和赢秋送到别处去。让他派人扑一个空,这样才能让他真正无话可说。"
  说著就要伸手去拉燕染的手。
  燕染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李夕持却抢先一步与他十指紧扣。
  "我有一个请求。"他柔声道,"就一天,为了沈赢秋和郑长吉,也为了你自己,与我装作和睦的样子一起进入宫。不要给皇兄任何把柄。"
  燕染吃惊,他使劲想要抽手,而李夕持却是下定了决心始终不再松开。
  "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等到事情结束之後,我会陪你去看我们的孩子,还会送你去大漠住一段时间,我会放赢秋离开,并且帮助郑长吉找到那个姬申玉……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他一边这样许诺著,一边连连亲吻燕染的额角。仿佛要将这一切直接刻入爱人的脑海中。



42

  "立刻离开?"沈赢秋惊讶道,"可是二哥现在这个样子,你叫我们逃到什麽地方去?"
  李夕持蹙眉道:"我有一个别馆,在城外山中,已有两三年时间没去,很少有人知道。郑管家已经去整理打点,你等会儿就趁著夜色带著长吉去那里暂时躲避。我和燕染明天傍晚要去宫里。"
  "去宫里?"沈赢秋惊得变了脸色,"皇帝已经知道了?"
  "现在还不清楚。"燕染摇头,"他只是让我去见那个胡妃,但也有可能是想要趁机搜查王府。"
  "这……"沈赢秋一时语塞,咬牙道,"竟然把你们也连累进来!"
  "你不用担心,我和燕染不会有事。"李夕持拍了拍他的肩膀,"事不宜迟,马车已经停在西门的小巷里。我让小厮们把郑长吉抬过去。"
  沈赢秋看著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旅行时简单的包裹还放在外间椅子上,此时甚至不需要整理便能再次上路。沈赢秋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要将包袱提起,面前忽然伸来一双手,捧著几件崭新的袍子。
  "这是府里最近做的。我还没穿过。"燕染说道,"最近天有些热了,把它带上吧。"
  沈赢秋怔了一怔,伸手接下了衣袍。放在包袱里一并打了。又抬头问道:"燕染,你真的要和他一起进宫?"
  燕染笑了一笑,面上透出几许无奈:"我是不想,但事到如今,已经不由得我选择。"
  沈赢秋衔恨道:"都是我的错。"
  "与你无关。"燕染摇头,"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说不清、解不开的事情。以前是我太幼稚,才会处处与自己为难。现在倒是想开了,用你们焱朝的话来说,就是随遇而安。"
  沈赢秋终於也笑了一笑:"我不久前也正和王爷说那'过刚易折'的道理。看来你们两人真的都改变了很多。"
  "我改变,是为了我自己著想。"燕染忽然郑重地解释道,"与李夕持无关……"
  他还想再说些什麽,然而这时负责护送郑长吉的小厮们已经立在了门口。沈赢秋忙与他使了一个眼色,将话题收住。领著小厮往离屋去了。



43

  沈赢秋与郑长吉来去匆匆,偌大的王府里顿时又是一片冷寂。日落时分,燕染一个人孤零零地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门,却见屋子里融融地点了烛光,却不是小秋和夏枯两个人。
  "赢秋和郑长吉已经平安出城了。"
  李夕持坐在外间的八仙桌边,桌上的金色托盘里搁著一个檀木匣子与一套青蓝色锦缎的衣袍,闪著幽幽光泽。
  他指著这衣袍道:"明日我们就要入宫,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衣服与头冠。不如试穿一下。"
  "不用了。"
  即便是短暂一瞥,燕染也知道这件衣服绝非俗品,甚至会比从前沈赢秋那件月白色长袍更为金贵。但这些并无法令燕染高兴起来,他的心中满满的,依旧只有痛苦,是久久无法愈合的伤痕。
  李夕持被他拒绝,也没有再坚持,反而又从不知什麽地方端出了一把套壶。
  "衣服不试了,那这酒要不要尝一尝?"
  燕染一愣,随即想起自己放在膳房小火煨煮的仙人掌酒。他缓缓地走过去,从李夕持手上接过套壶,放在桌上,然後将兼作壶盖的倒敷酒盏拿下,便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
  酒壶中是半壶剔透晶莹的浆液。燕染用食指沾了一些放在嘴边舔尝,唇角隐约浮现出一抹笑意。
  火候恰到好处,只差最後勾兑一道。便与百刖所出味道无差。
  只是哪里去找能配得上这原酒的好水……他正在寻思,却见李夕持已经将一个青瓷小坛子送到他面前。
  "我翻过百刖酿酒的有关典籍。"李夕持道,"这是上一次那种带有酒香的泉水。"
  一瞬间,燕染竟然有些感动。他接过坛子,将泉水缓缓注入酒瓶中。然後覆上瓶盖,缓缓摇晃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
  这段时间里,李夕持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一直凝视著燕染。那模样倒像是一头馋涎欲滴的野狼。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之後,燕染再度将酒盏掀开,这一次,扑面而来的酒香淡了,却更加沁人心脾,其中更多了泉水本身的芬芳,别有一番独特的风味。
  燕染斟了一杯,轻轻地沾上一口。熟悉的感觉顿时扑面而来。他刚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听李夕持低声提醒道:"你身体还弱,不要喝太多。明天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听见这声劝诫,燕染执杯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而下一个瞬间,李夕持竟将余下的酒液夺了过去,在燕染惊愕的注视下,扬起头一饮而尽。




44

  听见这声劝诫,燕染执杯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而下一个瞬间,李夕持竟将余下的酒液夺了过去,在燕染惊愕的注视下,扬起头一饮而尽。
  "好酒……"他低喃,"是我怀念已久的味道。"
  
  
  时间总是在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匆匆流逝。当第二天的落日缓缓西斜,李夕持便亲自来到燕染的院中,要与他一起进宫去赴那一场危机四伏的宴会。
  院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屋子里掌了灯,远远地便可以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
  李夕持推门进去,第一眼便看见燕染背对著他立在灯火前。身上穿著昨夜他带来的青蓝色华服。小秋手上正捧著檀木匣子里的那顶头冠,踮著脚尖想要帮燕染带上。然而他也不算是正儿八经服侍过人的,根本不明白应该如何摆弄这顶高贵的饰品。
  "让我来。"
  李夕持见状,立刻走了过去。小秋见是主子来了,急忙行礼退到一旁。李夕持就势来到燕染身後,掬起他那一头柔软的长发。
  燕染听见了李夕持的声音,下意识就想要躲避,然而李夕持已经凑近到了他的耳边,悄悄的提醒道:"今晚上,就一晚上,让我们不要分离。"
  这句话确实提醒了燕染。他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随即安静了下来。
  李夕持於是从小秋的手里接过梳篦,亲自为燕染梳头。
  "这个头冠是我特意命人为你定制的。"像是要消除掉燕染心中最後的一丝不安,李夕持缓缓地对他低语,"这是我们大焱男子的式样。这是我第一次为人梳头,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说著,他便将燕染的长发束成一把,绾成发髻,再将那一顶嵌有青玉的银丝如意冠仔细罩在发髻上。
  等到他做完这一切,燕染终於转过身来,他身穿著剪裁得体、做工精致的长袍,含蓄的青绿色恰好好处地衬托著他静默、沈稳的气质。李夕持印象中尚未见过如此惊豔的男子,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言语,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燕染的双颊不由自主地微微酡红,然而嘴上却只是轻声叹息道:"时辰不早了。"
  
  皇宫里的宴会定在酉时初,涟王府的马车倒达宫门口时已将近开宴时分。燕染与李夕持二人下车,在太监的指引下去到捧香阁。
  那是一个开阔的花园,被几十盏西域进贡的琉璃灯照得通明。正中央搭起一个红毡的台子,一会儿的戏文多半就会在这里上演。
  皇帝的御座座北面南,左首便是涟王爷李夕持的席位。西南两面零星坐了一些大臣,影影绰绰地只认得出袍色,却辨不出面目。
  皇帝还未来到,李夕持牵著燕染想要入席,却听一个太监恭敬地说话道:"澹台公子,胡妃想要见你。"
  燕染一愣,同时感觉李夕持抓著他的手也紧了一紧。



45
  涟王爷随即问那太监:"不知胡妃为何要见燕染?"
  那太监面露难色,揣测道:"或许是胡妃思乡心切,好不容易知道有个胡地的人来,因此想要见面罢?别的却实在不知了。"
  听了这话,李夕持没有再说什麽,却低头去看燕染的反应。
  燕染沈吟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就劳烦公公带路。"
  那名太监如释重负,立刻就要领著燕染往捧香阁里走,李夕持很自然地要跟在燕染身後。然而太监却面露难舍道:"王爷,胡妃说想要和澹台公子单独见面,您看这……"
  "王爷只送我到捧香阁门口。"李夕持尚未发话,燕染却抢先这样回答,并且抬头看著李夕持一眼,目光坚定,又带著一些请求。
  李夕持心中虽有不安,如此处境之下也不便反对,倒是燕染默默的坚决令他很快镇定下来。
  "你们叙旧,本王确实不便打扰。"他慢慢地松开了燕染的手,嘴角上甚至还带著一丝微笑。"本王就在捧香阁前等候,你也不要忘了时辰。等到开席便要记得出来。"
  燕染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入捧香阁。李夕持也不走开,便一直在阁外等候。他站的位置不算明显,却距离大臣们就坐的席位很近。
  虽然李夕持并无心去关注他们,但仅仅就是那随随便便的一瞥,却让他看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太监将燕染领进了捧香阁,这是一间从外面看起来有两层,里面却只有一层的高大厅室。两人多高的桃花屏风後面隐约坐著一个人影。
  太监起禀:"胡妃娘娘,澹台公子已带到。"
  屏风内里一个女声答道:"可否请公公先行退下,我想与澹台公子叙旧。"
  一个是皇帝宠妃,另一个是被俘虏的王子,太监有多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他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於是直接皱了眉头道:"这怎麽行,娘娘莫不是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
  胡妃叹了一口气道:"我与燕染情同姐弟,他又是这些年来,我在宫里能见到的唯一胡人。还请总管通融通融。"
  说著,她站起身,从屏风後伸出一只白得甚至有些发青的手,托著一枚硕大的碧玺。
  "这、这……"那太监口头上依旧犹豫著,手却已经伸了过去。"那就请胡妃看著点儿时辰,不要让杂家难做。"
  胡妃点头道:"谢过总管了。"
  说话间,那太监已经推门出去。胡妃在屏风那头说道:"燕染兄弟,请过来坐吧。"
  燕染应声过去,看见一个绝丽的女子坐在美人榻上,她衣著华丽,但神色却异常憔悴。





46

  燕染与胡妃并不是一个部族,但曾不止一次在大漠庆典上见面。胡妃那时还是另一部族族长的妹妹,性格刚直爽朗,博得了身边不少武士的爱慕,燕染小她五岁,便被当作弟弟一样看待。然而今日两人却都成为了阶下的囚徒,
  "你瘦了。"胡妃抬头,细细地打量著燕染,眼睛里顿时有水光闪动,"再次见面,想不到会是在这里。"
  燕染见了古人,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但他毕竟不是女子,尚不至於立刻就落下泪来,於是勉强闭了一下双眼,强笑道:"这里那里,不过都是人生暂时歇脚的地方,只要人平安无事,哪里不还都是一样?"
  胡妃并不知道燕染这段时间的故事,因此讶异道:"你变了,换做在大漠的时的你,只怕早已经按捺不住了罢。"
  "按捺不住又能怎麽样?"燕染叹了一口气,环视著四周的雕梁画栋,"逃,又逃不走。死,也被威胁了要让人陪葬。这样的生活,难道你也不正经历著麽?"
  这话似是切中了胡妃的心思,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扶著桌子站起身来。
  "说得也是……听说涟王李夕持一直把你留在他王府里。他对你还好麽?"
  燕染低头,看见胡妃白皙的手腕上隐约可见几道暗红色伤痕,心中顿觉疼惜,不觉痛道:"自从离开大漠之後,又有什麽事情能用'好'来形容的。你应该与我一样明白罢。"
  胡妃听了他的话,脸上瞬时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又咳了一声,端起茶呷了一小口,突然问道:"你恨他麽?"
  燕染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不恨。"
  "不恨?"胡妃惊讶地追问,"怎麽会不恨的呢?"
  "有爱才会恨。"燕染淡淡答道,"既已无爱,那要恨又有什麽用?"
  说著,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飘了一眼去向门外。
  "你竟然已看透到了这般地步?"
  胡妃著实吃了一惊。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昔日单纯、活泼的大漠青年竟然变成如今这样的性格,这其中定是有著不为外人所知的痛苦与曲折。
  她有些好奇,却并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只需要看著宫里那个高傲暴烈的皇帝,就能够猜想出那个与他一母同胞的王爷也绝非善类;可是看著燕染这一身精致、昂贵的装扮,她又觉得涟王爷对於燕染非常重视。
  然而,面对著胡妃明显询问的目光,燕染始终保持著沈默。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凄凉地笑了一声道:
  "我若是能像你这样看透了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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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著,眼眶中充盈了许久的泪珠终於滑落下来。
  燕染不忍令她伤心,於是宽慰道:"恨也是人之常情,却要注意不能伤到了自己身子,否则便是得不偿失了。"
  他本心乃是安慰,却不知全然逆了胡妃的心意。那憔悴却依旧美豔的女子愈发止不住地落泪,喃喃道:"我不仅仅是去恨……恨那个人,却也爱他……爱上了那个令我们家破人亡的元凶……"
  燕染大吃一惊,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支在桌子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起身离开。
  胡妃看著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内心一阵黯然,立刻用手捂住了脸,低声哀求道:"求你不要这样看著我……我知道不应该那样去想,但心中不知不觉地就……"
  听她这样请求,燕染终於勉强稳定了一点情绪,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为何喜欢上了皇帝?"
  "就好像中了魔咒。"女子低声道,"好像我天生就对强者心存仰赖之心……看著他统治这个比大漠更辽阔百倍的国度,看著无数人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我便不知不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於被又一串沈重的咳嗽声里淹没了,只剩下一点游丝一般的气息,依旧在诉说著:
  "……我好恨,恨我自己这样下贱。我想过去死,但他却笑我这样的身体,就算到了黄泉,族人也不会再接纳我……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能有结束生命的勇气,却始终没有想过对他作出什麽不利的事……"
  这是一种无法消弭的,同样强烈的爱与恨。唯一不同的是:爱是自发产生的,而恨却是被迫。
  自愿的爱,始终无法被强迫的恨所熄灭。
  一瞬间,燕染忽然觉得自己开始理解她的痛苦,可这种痛苦无法消解,更无从抚慰。
  "放手吧。这样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说出了那句伤人的话:"那个皇帝,他爱的不是你。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他伤心。"
  "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
  女人的啜泣声愈发明显了:"我知道他最近一直都在寻找那个叫沈赢秋的人的下落,今天把你们叫过来,也是想要通过你们把那个人找回来……可是我就是……就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心思已经十分明朗。
  燕染坐在她身边,只觉得好像贴近了一个泯灭了希望,毫无一点生机的枯树,心中同样被带得喘不过气来。
  "你这又是何必……"他反反复复地叹息,"你说我变化大,可为了一个情字,你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情之一字?说来轻巧……"女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燕染,这两年里,难道你就没有经历过我这般的经历?又是什麽事情让你能舍得将爱恨一并舍弃了?"
  燕染不意听她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心头微怔,便不由自主地去回忆。可谁知道他大病初愈,并经不起心绪上的反复。一想起从前那些伤心痛苦、饥寒交迫的时光,脑海中顿时觉得一阵混沌,忙用手撑著桌子勉强站好了,额角上便落下涔涔的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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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妃也不意於见到他这一幅孱弱的模样,一句话在心中回转了几次,却还是吐露出来。
  "燕染……我看你,依旧是没有能够舍弃爱恨,只不过是故意要将他们淡忘了。可是这样真的好麽?真的……你真的 能够做到忘情麽?"
  燕染心中一片纷乱,也顾不上去反驳她。这时候却听得门口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吭吭吭"地紧著咳嗽了几声。
  是太监总管在提醒!
  胡妃兀然止了泪水,她侧过脸来仿佛仔细地在听著什麽,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皇帝要来了……"
  燕染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立刻起身从屏风後面出来。不忍再看胡妃脸上的泪痕,只低声作别道:"我走了,请你好好珍重……"
  至於这珍重的下文,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胡妃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因而也点了点头,哽咽道:"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所见到的,最後一个大漠上的人。我见了你之後,就算是对於大漠彻底断了念想……"
  燕染听她语中竟然透露出一股颓废绝望的意识,心中暗暗吃惊。然而此时太监已经推了门进来,急道:"皇上已经过了洛华门,公子请赶紧到王爷那里去。"
  说著,就主动来拉燕染的胳膊。
  燕染被太监一路带出了捧香阁,刚出了门,便见到李夕持立在一盏石头宫灯旁,身边站著一个身穿朝服的朝臣,被李夕持遮挡著,一时看不清面容。
  李夕持听见了开门声,便转身去看。这时燕染便看见了那名大臣的模样。
  竟然是郑长吉!
  那人与郑长吉相仿年纪,一般模样,只是身上穿著四品文官的衣服。而浑身上下也因此而散发出一种与平日里的郑长吉截然不同的气质。
  不,他不是郑长吉。
  燕染推翻了自己先前惊愕的假设。
  这个人应该就是郑长吉的孪生兄长──郑长霖。
  "燕染,我们入座去吧。"
  李夕持一直守在捧香阁门外,此刻等到了燕染出来,他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就要去院子东边的座位上落座。
  然而这时的燕染却仿佛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眼前的那个男人。
  李夕持寻著他的目光,很快发觉了原委。於是有些不悦地介绍道:"这位就是郑长霖。"
  果然。
  燕染的眼皮猛地跳突了一下,心中忽然感觉有一股腾腾的火气往上喷涌。若不是此处夜间昏暗,只怕在场的人都会看出他的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
  "你……就是郑长霖?"他努力平静地问道,"你就是长吉的兄长?"
  立在他对面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後温文地点头道:"长吉正是舍弟。郑长霖见过澹台公子。"
  他的问候没有任何特别,却让燕染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寒冷。
  他不由自主地问道:"怪不得沈公子管郑长吉叫二哥。原来大哥就是你啊。"
  一旁的李夕持听见这句话,立刻沈下了脸色。而郑长霖却犹自不解地跟著问了一句:"沈公子……你说的是?"
  燕染心中一寒,禁不住的冷笑道:"沈赢秋沈公子啊。"
  听见"沈赢秋"这三个字,郑长霖的脸色果然起了很大的变化。不仅带著惊讶和一些愧疚,更有另一种古怪的、类似於心虚一般的表情。




49

  看著眼前与郑长吉如此酷肖的脸上的这些陌生表情,燕染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愈来愈快,有一些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似乎不该出现的情绪忽然嚣张起来。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发怒是在什麽时候,可是眼前,面对著这个男人……
  思绪在呼吸开始急促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因为李夕持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向座位边上。
  "燕染,皇帝来了!"他轻声提醒,"不要忘记我们是为什麽才来这里的。"
  这话确实让燕染冷静了下来,随後,花园北面的大门外忽然亮起了一片通明的灯火,其中伴随著一大群人走动的声音。李夕持急忙拉著燕染走到暗处立著,而花园里所有的皇亲贵胄们也都安静了下来,垂手肃立。
  一片突兀的安静之中,一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然後花园门口出现了一个被侍卫与宫女们簇拥的年轻帝王,穿著象征至高无上的高贵皇袍。
  燕染站在李夕持身边,远远看著这个陌生的帝王。他的目光长得与李夕持有七分相似。却显得更加霸道与跋扈。若说李夕持当年在大漠还能有点收敛与温和的表现,那麽此刻的皇帝便肯定不会对任何人假以词色。
  他正这样寻思著,转眼之间皇帝已经来到了御座边上。满园的人山呼万岁,皇帝却只是轻轻扬了一扬手,随後就把目光幽幽的转移到了李夕持和他的身上。
  虽然自己身边还有一个曾经信誓旦旦,许诺要保护自己周全的李夕持,但是被皇帝的目光所触及的那一瞬间,燕染也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的寒栗。
  他讨厌这种感觉。好像自己正被人拿捏在手上把玩。
  而立在他身边的李夕持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感觉。不露声色地往前站了一站,巧妙的将皇帝的视线遮挡去了一些。
  於是,御座上的男人终於笑了一声道:"皇弟真是转了性儿呢。朕不过就是看了一眼,你怎麽就舍不得了?"
  李夕持明白皇帝便是为了挑事儿才开了这个宴席,面上却也笑道:"臣弟已经有三个月未见过皇兄的面了,此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见面,臣弟还以为,是皇兄记挂臣弟了呢。"
  说著,他暗暗地伸出手,在袖子低下扣住了燕染的食指,仿佛在做出什麽样的安慰,然後自己向边上挪了一挪。
  燕染也不去理会他的动作,自始至终都把头低垂著。四周围一片安静,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皇帝那薄刃一般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慢慢划过。
  "不愧是百刖出名的美人,只可惜相见恨晚啊。"
  沙哑的声音,带著满满的戏谑,"不如皇弟你和朕做个交易,朕宫里美女三千,看上哪个随你领了回去,然後把你的这个美人留在宫里怎麽样?"
  这话说得不仅惊世骇俗,而且霸道与蛮横。阶下的大臣们大多不明就里,这时候一个个都听得心惊肉跳,但谁都不敢出声来作出任何询问。
  听见皇帝突然说要把他留在宫里,燕染心中一惊,手心和背上都不由自主地沁出冷汗来。
   "皇兄说笑了。"李夕持回答道,"虽然并未有婚娶,但燕染乃是臣弟府里唯一的伴侣。而且我想皇兄最喜欢的应该不是他那种风格的人罢7。"
  皇帝听了他的话,暗地中拧了拧眉毛,寒笑道:"也对,皇弟你应该是喜欢大漠风味的。正巧,我这里也有一名胡地来的美女,你倒看看合不合胃口呢?"
  燕染闻言,心中一阵惊跳。紧接著,皇帝接著就吩咐随侍的太监道:"去把胡妃请出来。"




50
  听见胡妃二字,四下里的安静中忽然传来一阵私语。大臣们从来都只是听说宫里面有这样一位被虏来的异国美女,但一直都被皇帝藏了起来。如今忽然被这样提起,只恐怕也是被皇帝玩腻了罢。
  似乎是应了他们的猜测,捧香阁的大门打开,太监将胡妃从里面迎了出来。不同於之前与燕染见面时的衣著,她换了一条坠满了粼粼亮片的胡裙,脸上又化了浓妆,显然不像是要坐在皇帝身边,欣赏歌曲的模样。
  果然,胡妃缓步走到花园中央的红毡台子上,向著龙椅躬身行礼。
  "爱妃平身。"
  皇帝似笑非笑地指著东边对她说道,"你且看那边,我今天为你带来了什麽人?"
  胡妃温顺地抬起头,顺著皇帝的指点看过去,正与燕染的目光交汇。她知道自己现在是怎麽一种模样,心中只剩下满满的羞愧,立刻将头低下。
  而看见如此装扮的胡妃,燕染的心中也窜起了一阵寒意。羞辱的感觉让他双颊发红,呼吸继续,却还勉力说服自己保持平静。
  可皇帝却似乎一点儿都不想就这样放过他们,又追问道:"你可认得这是谁?"
  胡姬点头道:"是澹台燕染……"
  皇帝又问:"澹台燕染身边的又是谁?"
  "是涟王爷。"
  "没错。"皇帝顿了一顿,"你觉得朕和涟王爷比,那个更好看?"
  这个古怪的问题让花园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自然是陛下您……"胡妃强忍住面上的难堪,回答道,"您比较好看。"
  "是这样的麽?"皇帝又是幽幽地一笑,"亏我还想把你送到涟王府去,换燕染到宫里来玩玩。"
  此话一出,胡妃立刻苍白了双颊,颤声道:"这……这……皇上,臣妾不愿离开皇上啊……"
  似乎是她茫然失措的神色满足了皇帝的占有欲。男人的语气忽然和缓下来:"开玩笑。朕怎麽舍得把你送人呢?"
  说著,他伸出右手,示意胡妃到他身边去。
  依旧处於惊恐中的女子,如同一个软弱无依的小动物,立刻向著御座走去。
  "爱妃你看……"皇帝轻柔地抚摸著她的黑发,"今天宫里来了这麽多贵族大臣,不如你为大家献舞一曲,也算是对朕把你留下来的一点感激。"
  说著,他轻轻一扬手,便将女子重新推向了众目睽睽的红毡台子上。
  不要跳……燕染在心里阻止著,不知不觉便往前迈了一步。
  昏暗的夜色中,他的动作其实极其微小。却并没有逃过九五之尊那双有心找茬儿的眼睛。
  "怎麽?澹台燕染这麽迫不及待,莫非是想要代替朕的爱妃,站到这台子上来?"皇帝慢条斯理地问道,"那好,你便上来,朕便要看你们一起跳。"
  燕染的脚步顿时煞住了,就连李夕持也能够感觉到他此刻的愤怒。
  
  


51
  从前在王府里,燕染就是因为不愿在人前献舞,这才会被盛怒的李夕持踢了一脚,又赶去柴房。如今面对这更为恶劣的命令,又如何还能够忍耐?
  李夕持感觉到自己紧紧扣住的那双手变得冰冷而僵硬,心中也随之而紧张起来。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皇兄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类型,於是干脆把心一横,放软了语气道:"燕染他身上还有伤, 都是臣弟造成的。皇兄,请您给臣弟一个面子,放过燕染这一次,好麽?"
  听了他这一番话,皇帝倒先愣了一愣。
  李夕持平日那样自负的一个人,就算是在皇兄面前也未曾委曲求全,此时却为了一个胡地的男宠而开口求情,这委实令皇帝感到意外──看来自己这高傲冷酷的胞弟,这次似乎是动了真心。
  那个澹台燕染,真的有这种魅力,或者说是得不到手的,始终是最好的?
  皇帝阴郁地思考著,然而心中某个角落里却不知不觉地起了一丝共鸣。
  自己对那个人,是否也只是怀著求而不得的心思呢?
  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於是直接问李夕持道:"夕持,这是你第一次为了别人向朕求情,你可知道自己再做什麽?"
  李夕持坚定的点头。
  这时候,胡妃似乎也不愿意将事态牵扯到燕染的身上,便主动请求道:"就让臣妾为陛下献舞一曲吧。"
  皇帝终於点了点头,台西边恭候多时的乐师便奏起了乐曲,胡妃低下头,缓步走向台子高处。
  美丽婀娜的身姿,虽然是如此的赏心悦目。但此时燕染立在台下,却只觉得心如锥刺。
  李夕持忙拉了他的手,低声安慰道:"她是自愿的,燕染。你不必为她难过。今夜你是为了郑长吉和沈赢秋而来的,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坏了大事。"
  燕染没有回答他,一双眼睛依旧死死的顶著台上的胡妃。李夕持担心他再这样下午迟早会出事,於是想要叫人端一杯宁神的茶水过来。然而他刚想转头去寻找太监的时候,却看见远处花园南口的阴暗角落里,有两个侍卫领著一个老人家立在门口。
  就算是隔了很远的距离,李夕持也能够辨认得出来,那个老人家不是别人,正是涟王府的郑老管家。
  可他不应该是和郑长吉与沈赢秋一起在别馆麽?现在又是怎麽样才进入到这守备森严的皇宫大内里面来的呢?
  难道是沈赢秋出了什麽事,所以过来报信的?
  心中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李夕持立刻想要走过去问个究竟。可是他还没有起身,便看见台子对面大臣的席位上先站起来了一个人,悄悄地向著郑管家走了过去。
  是郑长霖!




52

  是郑长霖!
  李夕持看见他走到了郑管家面前,两个人好像本来就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立在阴影之中小声交谈著。
  看到这里,李夕持的心脏不禁漏跳了一拍。
  是自己失误了!
  郑管家不是一直想要郑长吉考取一个功名麽?这样说来,老人家自然是比较欣赏已经在朝中为官的长子郑长霖。郑长吉此番追随著沈赢秋出去,却落得满身的伤痕,作为父亲,郑管家又岂会对沈赢秋没有怨念?更不用说沈赢秋是一名男子,郑管家又怎麽会容忍自己的儿子与他纠缠不清?
  ──把他和沈赢秋,郑长吉一起送到别馆里去,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只恐怕,此时此刻的沈赢秋,依旧落入了郑长霖的掌握之中!
  这样想著,李夕持不由得紧张起来。
  怎麽办?如果郑长霖将沈赢秋献给皇帝,那麽今天晚上的一切努力,不就成为一场可笑的闹剧?燕染会怎麽样?他还能够承受住这样的打击麽?
  冷静的思绪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变得纷乱起来。但老天并没有再给他任何进行思考的时间。一曲已毕,红毡台子上胡妃微微喘息著低头退到了皇帝的御座旁。而四下里却已经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大胆到出声叫好。
  而淡薄的烛光下,燕染攥紧了双拳,而眼眶里盈盈的,满是强忍住的泪水。
  就在这个时候,郑长霖已经从容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站起身向皇帝行礼,并且朗声道:"启禀陛下,微臣有一样东西要送给陛下。"
  "哦?"早在听见郑长霖出声的那一刻,皇帝的嘴角已经露出了明显的笑意,"快带上来给朕看看。"
  郑长霖得令,立刻转身对门外的侍卫做了一个手势,阴暗的门外顿时响起了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燕染……"李夕持知道事态不妙,便想要提前开口向燕染做一个提醒。
  可是他始终还是慢了一步,当那一串足音缓缓走入花园,暴露在一片灯火之中的时候,燕染的眼睛便一下子定住了。
  "沈……赢秋?"
  没错,此刻被两个侍卫左右架著走进来的人,正是本应该躲避在李夕持别馆里的沈赢秋。
  "燕染……是我算错了。"李夕持在燕染的耳边低声解释道,"是郑管家把他交给了郑长霖,我也刚刚才发现……"
  他还没有吧话说完,便感觉身边的人一个趔趄,他急忙有那个手扶住了,却听见燕染喃喃自语道:"怎麽会这样?那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什麽……"
  说话间,沈赢秋已经被带到了红毡台子上。他虽然依旧清醒著,却软弱得任那两个侍卫摆布,显然是被迫服下了某种能令浑身软弱无力的药物。
  皇帝见了沈赢秋,双眼里顿时放出熠熠的神采,他还没有等沈赢秋被架到身边,就迫不及待地对坐在自己身边的胡妃命令道:"爱妃,把你的座位让出来,赢秋要坐在朕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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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妃一愣,心中顿时又是一阵抽痛,便哀求道:"可是陛下,臣妾只是想要留在陛下的身边啊……"
  "没有什麽可是!"皇帝此时哪里还有耐心去与她纠缠,又重复了一遍,"立刻给朕回到捧香阁去!"
  "不……陛下……臣妾不去……"
  仿佛觉得这次离开便是永诀,平时一贯柔顺的女子竟然第一次顽固地坚持著,不愿将自己的位置让给沈赢秋。
  而这时候,被两个侍卫牢牢架住的沈赢秋已经被带到了御座前。
  "来人!"皇帝沈下脸来,命令道。"胡妃累了,把她情去捧香阁休息。"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太监上前,左右来搀扶胡妃,要将她带出园子。
  "你们别碰我!"
  在太监们的手碰触到自己手臂的那个瞬间,女子突然绝望地喊道,"我不会把这个位置让给任何人……不会!"
  "你这还是做什麽!"皇帝彻底愠怒起来,"一个妇道人家,岂能如此放肆!你难道想要朕把你送去做奴隶!"说著,竟然亲自伸手,命令将她从自己身边的座位上退下。
  一边上的那两个太监见到陛下动了怒,立刻明白此刻要将胡妃从那个位置上抓下来才是正道。於是也再不管她是妃子或者女流之辈,直接用力抓住了胡妃的胳膊,使劲往下拖拽。
  胡妃吃痛,慌乱之间只觉得一片绝望,眼前的人似乎都在嘲笑著她的痴傻与低贱。她本就有恙在身,又哪里敌得过两个太监的蛮力,心念稍微凉了一点儿,竟然就被他们拖得一个踉跄,从座位上跌了下来!
  御座所在的高台,距离地面尚有九个台阶的高度。她这样摔下去,令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连皇帝也变了脸色,但是伸手想要去挽救,却已经是迟了。
  所幸,她跌落的位置就在涟王席位附近。在李夕持有所反应之前,燕染早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小心!"
  当紧张与惊恐的气氛稍稍沈淀之後,胡妃已经被安稳地被燕染抱在怀中。她轻声啜泣著,而燕染则温柔地安慰道:"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没事了……"
  此时此刻,变了脸色的人不止一个。
  没有等燕染再说出第二句话,李夕持立刻走上前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禁锢在怀里。
  而皇帝也怒道:"好你个澹台燕染,朕的人你也敢碰!当年让夕持留著你不杀,看来真是一个错误!"顿了一顿,他却怒极反笑道:"……反正你也就只是一个男宠,不如朕就赐你一个腐刑,让王爷玩起来也赶紧爽利。"
  龙言一出,举座皆惊。燕染虽然不明白"腐刑"的含义,但至少也知道这是一种刑法,一种刻薄狠毒的酷刑。
  因为李夕持抱住他的手臂竟然也开始有些僵硬了。
  但是燕染却并没有感觉到害怕。




54

  砍掉手脚也好,剜去眼珠也罢,只要那道伤口是留在自己身上,那麽再大的伤痕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痛苦。有什麽会比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更令自己感到绝望?燕染想像不出。
  ──而李夕持也再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去想像。
  "来人啊,还不快把那个百刖人拉下去!"御座上,皇帝似乎当真动了气。虽然这个命令很有些无稽,但是两个侍卫还是领命向燕染走了过去。
  "你们谁敢动手,就要先过了本王这一关!"
  李夕持依旧将燕染抱在怀里,他虽然不是九五至尊,但涟王的威名,依旧具有相当的威慑力量。只要他不放手,谁都不敢对燕染动手。
  皇帝见自己下的旨意竟然无人执行,心头的怒火更炽,於是拍著御座的扶手斥道:"好你个百刖的贱奴,使了什麽样的手段,竟然连涟王都被你勾走了魂儿,今日朕若不杀你,实难泄心头之恨!"
  说著,竟亲自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李夕持见他愠怒,急忙更将燕染推到了自己身後,一边辩解道:"皇兄,我与燕染情投意合,他断不会对胡妃有非分之想。况且燕染有伤在身,这几日一直精神恍惚,我现在就带他回王府,请皇兄看在臣弟的面子上,放过燕染这一次。"
  说著,他便忽然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在燕染身上,仿佛要将外界一切带有毒素的目光完全隔离出去。
  可他这样做,却阻止不了一声清晰的反驳从袍下传出来。
  "我不是男宠!"
  燕染掀开了那件衣袍,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更不是什麽贱奴。你们通过战争奴役我们百刖,就以为会比我们高贵?在我的眼里,你只是一个凶恶无耻的匪徒,一个只会用暴力,践踏别人真心的匪徒!"
  他说完这一通话,四下里顿时寂寂无声。
  李夕持的脸色刷的一下青得可怕,而燕染则彻底将他的外袍甩在了地上,一个人倔强而坦然的站立著。
  他知道自己拒绝了李夕持对他保护,也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将会是什麽,但是他反而觉得浑身轻松了。
  是的,一切应该很快就会画上句号。
  死就死吧,不过也是一种离开的方式而已。或许李夕持还会良心发现,将自己的灵柩送回到遥远的大漠去。
  只是,自己的那个孩子……却恐怕就要这样长眠在李夕持的墓室里了。
  "好大的胆子……"御座前,那个比过去的李夕持更加阴沈、凶狠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看来朕应该让你领教一下什麽才是真正匪徒的作为……来人哪……"
  更多的脚步声顺应九五之尊的命令,从花园外跑了进来。
  而一直沈默著的李夕持,忽然又扑了上来,将燕染紧紧地抱进怀中。那样子,只怕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任谁上来,都不会再松手。
  不後悔……燕染强迫自己舍弃那一闪而过的留恋。倔强的抬头看著那高高在上,冷酷而凶狠的大焱皇帝。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却看见了一个令他意外的场面。
  "皇上小心!"一个女子尖利的喊叫声在划破了浓浓的夜色。
  皇帝心中一怔,随即看见胡姬跪下犀下,面色苍白。而自己随即感觉脖子上一凉,回神才发觉,竟是沈赢秋竟然乘人不备,闪到了他的身边,手里捏著一块早已经藏好的瓷片,此时正紧紧地贴在皇帝的颈项上。
  "谁都不许动,否则我就让这个狗皇帝人头落地。"




55
 
  "谁都不许动,否则我就让这个狗皇帝人头落地。"
  沈赢秋一字一句地这样说道,哪里还有中了药物,浑身无力的样子?
  锋利的瓷片近在眼前,然而皇帝的愠怒却反而莫名地消失了。他甚至还伸出手,按在沈赢秋的左手上,冷笑道:"不愧是我的赢秋,连耍起心计来也是这样漂亮。"
  "滚开!"沈赢秋将手上的瓷片紧了一紧,顿时在皇帝的咽喉上留下一道红痕,"我的人生早就被你毁掉,反正我在这个世界上待著也是个多余的人,不如就做一件好事,把你这个昏君也一并带下黄泉!"
  见到皇帝遇袭,大臣们一个个顿时紧张起来。禁卫军立刻调动,一忽而便将御花园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都不许动!"沈赢秋高喊道,他披散著头发,神情凄厉,"再动,我就先杀了他!"
  皇帝虽然被他擒住,却半点都没有恐惧的表现,反倒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们都先退下,朕现在要和沈公子叙叙旧。"
  忽然,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自从那夜在郑长霖府中一会,朕还没有如此贴近过你呢。"
  最後的这个地点,令沈赢秋的手腕微微颤抖。但皇帝并没有趁著他的这个小小破绽而脱身离开,反而大胆地低头,在那冰冷的手腕上印上炽热的一吻,而後压低了声音呢喃道:"这次抓住了你,朕就不会再放手。赢秋,你可知道朕找你找得有多辛苦?你说,应该怎麽补偿朕?"
  缠绵的情话,从那冷酷、高傲、甚至於冷血凶残的人口中说出,顿时染上了一种可笑可怕的颜色。
  沈赢秋被吻著手腕,顿时觉得浑身脱力,左手却愈发狠劲地掐进皇帝的肩膀。他努力定了定神,嘴边忽然牵出一抹狠毒的笑容。
  "你若要我跟了你,也可以。但是我要你先满足我两个要求。"
  "什麽要求!"皇帝立刻问道。
  沈赢秋顿了一顿,忽然将目光投向远处。
  "第一,我要你隔了郑长霖的官职,将他流放远地,永远不得回到都城!"
  此言一出,台下那个穿著朝服的身影明显地抖了一抖,却没有说出任何辩解的话。
  皇帝轻笑了一声:"你的心肠太软了。我原还以为你会要朕杀了他──反正他们把你交给朕,只是说希望朕放过郑长吉而已,至於怎麽处置郑长霖,朕便把这个权利交给你了。"
  沈赢秋听见"郑长吉"这三个字,心中一动,胸中憋著的一口硬气竟像要化开,於是急忙将这个名字从脑海中驱散,又说出了第一个要求。
  "第二,我要你让燕染和涟王爷还有胡妃立刻离开,还有保证以後再也不去骚扰郑长吉!"
  这一次,皇帝依旧是笑著,却是笑著摇头。
  "赢秋,你这麽聪明的人,难道还看不清楚麽?朕只所以会答应你,只是因为朕爱你,宠著你,事实上,对於朕你只能无条件服从。"





56
  说著,他一手指著犀下立著的那些人。
  "涟王爷朕可以不计较,但是燕染,惹怒了朕,你便只能帮他选择一种死法……至於胡妃,还有那个郑长吉……"
  "你──!"
  沈赢秋心中的怨恨一时之间竟无以复加,他手上再次用力,同时涔涔的鲜血开始从皇帝颈项上的伤口中冒出来。
  李夕持见状,唯恐他将局势弄得无可收拾,反而连性命都赔进去,急忙劝阻道:"赢秋,你要冷静……"
  然而他话音未落,埋伏在暗处的一枝冷箭竟破空而来,正中沈赢秋小腿。沈赢秋呻吟一声立刻跌倒下去,却被皇帝眼疾手快在颈後劈了一掌,又抢进了怀里。
  而剩下的御林军这时候也一拥而上,竟然将李夕持与燕染也团团围住了。
  
  变生肘腋,李夕持一手揽著燕染,同时一手向前伸出,阻止那些拿著刀戈的士兵靠近。
  御林军虽然直接效忠於皇帝,但是长久以来,对於涟王的敬畏也让他们一时之间不敢贸然上前。
  "皇兄!"
  李夕持一边护著燕染,一边抬头向著皇帝喊道,"臣弟历来为了国家社稷忠心耿耿,又有何罪,需要被御林军这样指著?"
  "你把澹台燕染交给朕处置,朕立刻就让他们退下!"
  皇帝同样高声做出唯一的回答。
  事实上,他对於沈赢秋藏在王府这件事一直耿耿於怀,也听说了李夕持对於沈赢秋也曾经有过"非分之想",今夜见了李夕持对燕染百般呵护的样子,显然是十分重视。因此便忽然起兴,要借著处罚燕染,来好好折腾一下自己这个不听话的皇弟。
  果然,他的这个要求立刻激起了李夕持强烈的抵触。
  "臣弟愿代燕染受罚!"他顽固地提出要求,"李夕持请皇兄发落!"
  皇帝一手紧抱著沈赢秋,一面冷笑道:"好个有情有意!就是不知,那个被你弄得国破家亡的澹台燕染,会不会感激你这个後知後觉的人!"
  这句话恰似利刃,楔出一片哑口无言的沈寂。
  李夕持回头去看身後的燕染,像是要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确实的回答。
  而燕染苍白的嘴唇颤动著,却说出了与他想要,截然相反的答案。
  "不,澹台燕染所作所为,一力担当,与他人无扰!"
  说著,他一手推开了李夕持的手臂,抬起头。
  推开保护,一心送死的人,并不都是傻子。这是目前他所能够对李夕持做出的,唯一的报复。
  "把他拿下!"
  御林军立刻动作,将燕染与李夕持隔开。在林立的棍棒外,是惊讶、愤懑,又带著一点伤心的李夕持;而燕染则默默地背过身去,将眼睛闭上了。
  "好个敢作敢当。"t皇帝冷笑道,"那朕就当著大家的面,让你求仁得仁!"
  说著,扬一扬手便要御林军就地处罚。
   "陛下!"於一片僵持的死寂之中,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哀求声,"陛下请您住手啊!"
  皇帝低头,看见胡妃跪在阶下,花容失色,两颊上满是泪水。



57

  "臣妾请求您,请您放过燕染……"
  "这里不关你的事!"皇帝不容她继续求情。"立刻给朕回宫去!"
  "可是陛下!"胡妃哽咽道,"燕染他并没有做错什麽,您为何不能看在王爷和……和臣妾的份上饶他一命,更何况……更何况他与沈公子也有些交情,请您……"
  "不用再说!"皇帝狠劲一掌,竟将御座扶手震裂一角,怒道,"你若再不离开,小心朕将你与他一同治罪!"
  他说出这话,原本只是为了恐吓胡姬,让她知难而退;可是沈赢秋的出现早已让胡姬暗生绝望,如今又听见了这麽冷酷无情的威胁,她隐约明白自己的一腔的柔情,终究是得不到任何回报,心中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了。
  头顶上,皇帝依旧在御座上说著什麽,可她却一点都听不明白。仿佛面对的不再是那个曾经倾心爱恋过的男人,而只是一个敌国的君王,一个反复无常,暴虐的匪徒。
  "不……我不走!"她低低地咳了几声,忽然抬起头来。
  "我们虽然不是大焱朝的子民,却也知道爱恨,臣妾一心爱慕陛下,甚至蒙受著被人唾弃、不齿的恶名也要来到宫中侍奉您,如果说爱也是错的话,我愿意先燕染而赴黄泉!"
  说著,她竟趁身边的侍卫不备,夺过他腰间的长剑,同时退後一步,架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你这是干什麽!"皇帝又惊又怒,"是想威胁朕麽!"
  胡妃泣道:" 臣妾只求陛下能够退让一步,放过我们所有人……"
  皇帝似乎是犹豫了。
  他攥紧了的拳手慢慢松开,但眼神依旧是冷酷的,甚至比刚才更加凶恶。
  李夕持站在远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寒意。他是认得兄长的这种神色的──这并不是真正的犹豫,而是面对某个突然出现的障碍作出的短暂停顿。
  胡妃的举动,确实令他产生了短暂的迟疑。
  可是,这迟疑却不代表著良心发现的退让,而是再一次恶毒的酝酿,终要将心中那最後一点良知都泯灭了,彻底沦为自私与贪欲的魔鬼。
  "陛下,陛下!"
  胡妃依旧在犀下切切的呼唤著,似乎还存有那麽一星的希望,能够唤回些什麽。
  然而就在那一声声凄切的呼喊声中,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只说出了三个字。
  "……你不敢!"
  
  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凝固了。
  燕染睁大了眼睛,他看见胡姬身上闪光的装饰在暗夜中颤抖。他听见她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仿佛就快要咯出血来;而当这痛苦的喘息声达到一个巅峰之後,一切忽然归於沈寂了。
  丹犀下的女人紧紧握著手中的剑,昂起她美丽的头。
  "燕染……这一剑,是为我自己!"
  死寂而阴冷的空气中,只剩下这最後的一句诀别!





58

  死寂而阴冷的空气中,只剩下这最後的一句诀别!
  霎时,血光飞溅,无情的帝王一时愕然!
  "你!"
  他看见那个一直以来,总是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辗转承欢的女子,如今颈项上淌著血,跌倒在地上,长长的黑发披纷著,如同一张网,却只网住了半生的虚幻。
  "快!快传太医!"
  九五之尊这才惊慌起来。然而当太医匆忙赶到的时候,女子的身体已经渐冷了。
  "陛下,胡妃她已经……"t苍老的大夫摇头。
  "不可能!"皇帝却固执地吼道,"她一定还活著!朕不准她死,她怎麽可能……"
  说著,他竟然亲自走下台阶,俯身来摸胡姬的脸。
  冷的。
  他如遭雷击一般抽手,同时向後踉跄一步,似乎遭受了什麽打击,一下子默然,无语。
  而燕染此时,已是泣不成声。
  李夕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角忽然瞥见园子外面一星流火。他立刻微微转了身子,比出一个手势。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亮光来了又去,没有惊动任何人。而当李夕持转头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躺在御座上的沈赢秋皱了皱眉,悠悠地醒转过来。
  而他醒过来之後的第一眼,感觉到了便是腿上中了箭镝的伤痛,以及犀下蜿蜒、暗色的血液。
  他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然後探手到脚踝处,突然发力将那枝箭拔出,然後咬著牙向前一扑。
  此刻立在犀下的皇帝,正背对著沈赢秋。事发突然,附近的侍卫更没料到一个受伤的人竟能有如此狠绝的做法;於是,那枝沾著沈赢秋鲜血的箭镝,便扎进了当今天子的後背。
  剧痛之下,皇帝这才回过头来。
  而回过头的那一眼,便是看见御林军的森白的刀刃狠狠地落下,砸在沈赢秋孱弱的身上。
  大焱律例,敢於伤害帝王者,不论亲疏,就地正法。
  "啊──────"
  於是那个从来只会露出冷酷、高傲面容的帝王,发狂一般的叫了起来。他全不顾自己背上的伤口,推开那依旧沾著血的、御林军的刀刃,将沈赢秋抱在怀里,用手捂住那依旧在往外冒血的伤口,几乎是哀求道:"赢秋,赢秋你不要死,赢秋,赢秋你撑著点……"
  虽然依旧残存有一点游丝般的薄气,但是沈赢秋却就是不愿睁开眼睛去看他。
  "太医!"皇帝几乎是绝望的喊道,"你要救他,他还有救!快!快!!"
  老太医人老,心却是清明如水的,知道胡妃已回天乏术,而这一次若是救不了沈赢秋,自己的老命不保,於是立刻取出银针,无论如何先扎了沈赢秋的要穴,又为他止住血,拖住这一口气再细细诊断。




59

  皇帝见血被止住了,终於又略略缓过一点神色,浑身却早已经惊出了一声冷汗,再低头看见胡妃的尸体,心中又觉得空荡荡的,竟不顾所谓的皇家威仪,颓唐地坐在台阶上出神,而丝毫没有觉察到背上的伤口已经洇出了手掌大小的一滩殷红。
  "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麽!"李夕持突然对著那些呆若木鸡的御林军吼道,"没看见皇上受伤了麽?再去找个太医来啊!"
  听见这句话,堂堂的九五至尊此刻竟然像是一只终於被人记得的弃犬,再次抬起头来。
  然而,也就在这时候,花园外却传来了一阵皮甲的摩擦声。赶去请太医的士兵忽然又折了回来,禀报道:"陛下,外面好多赭衫军!"
  正说著,抬头便见百余名轻装精锐的兵士,冲了进来,首先将那些躲在远处,零零落落的大臣们赶到院外。
  这些士兵们都穿著褐色的皮制铠甲,便被称为赭衫军,他们其中的统领走到李夕持身边,抱拳行礼。
  赭衫军本就是涟王麾下的轻装突袭军队。
  皇帝依旧坐在阶上,整个人忽然一下子苍老了几岁。
   "你……连你也要离开朕?"
  他抬头,看著立在远处的胞弟。
  李夕持同样安静地看著他。
  "有些事,臣弟却比您更早了解到,因此,不会再错。"
  说完,他便转身,缓步走向拘著燕染的御林军。
  那些士兵们见到千岁近逼,一时间也不知所措起来,竟由著他将他们左右推开,然後一把将燕染重新拉到自己怀里。
  这时候的燕染已经不再流泪,但脸上依旧挂著两痕微光。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了一阵子,仿佛有什麽话要说,却因为面前的人是李夕持而欲言又止。
  可李夕持却早已看透了他的心境。
  "没有你,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
  他低声道:"只是看了这一切後,你还会想去死麽?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去做那样的选择,可就算是死去,留给生者的又会是什麽……"
  说著,他深深地做了个呼吸,忽然变了一个眼神,声音竟也带有了一丝颤抖:"答应我,燕染,我放你走,你不能像他们那样!"
  燕染依旧沈默著,身後烛火的残光勾勒出他瘦弱、却挺直的脊背。
  "……我不会死。"他忽然轻轻声回答,"可我很累。"
  李夕持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发力,将他打横抱在自己怀中,转身,缓步离开了皇宫。
  
  
  

60

  那一夜,赭衫军虽然进入了皇城,但所谓"逼宫"的传闻,并没有真正的存在过。当晚李夕持将燕染带回了王府,命人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确定无恙之後才让小秋与夏枯服侍燕染去休息。
  而这一个晚上,李夕持彻夜无眠。
  他在书房里起草奏折,对於发生的事做出解释:自己无心天下,只是希望皇帝能看在兄弟情义上,不要再威胁燕染的安全,此外,他也希望沈赢秋能够在一个完全没有干扰的地方静心休养……
  折子一共四面,其中最後一面,李夕持直到破晓时才决定写上。
  他决定让燕染回归大漠,并请求皇帝脱去百刖一族的奴籍。
  天亮前,他又写了另一份家书,让郑老管家拿了银资,南下去王府买在江南的宅院养老。
  然而可是这天卯时,皇帝并没有早朝。大内里更没有一星半点的动静。
  前来通传的太监见了李夕持,也没有半点特别的神色,只是略微摇了摇头,淡淡地说:"皇帝今日累了,不朝。"
  李夕持点了头,只把自己的奏折交给了太监,并差人将他送走,回头却见燕染立在屋外的棠花下。
  "怎麽不进来?"李夕持忙出门去拉他,"别站在那里,风口凉。"
  燕染被他牵著进了屋子,静静的脸上仍没有什麽表情。但脸色却好了一些,至少不再那样苍白。
  李夕持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刚才小厮来说,别馆里郑长吉已经醒了。人很好,正在恢复中。"
  燕染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低头看著自己的手。半天後才轻声请求道:"我想去看看……漠儿。"
  听见这个名字,李夕持其先心中一怔,随即而来的是一阵狂喜。
  因为燕染终於认可了这个名字。
  "今日不朝。我就带你去见漠儿。"
  他点头应允,而後吩咐小厮立刻去准备。
  过了辰时,涟王府的马车便出了大门,沿著官道一路往南,很快来紫屏山南。
  李夕持的父亲乃是前代帝王,因此涟王这个爵位也只是从李夕持开始。风水术士亲自选定的陵区夹抱在两山之中,四围满是郁郁葱葱的林木。北方有水潺潺流过。
  因为陵区实际开始修建其实也不过两年的时间,墓室虽然已经建好,但地上的建筑还依旧在修筑之中。南边的一片开阔地里,扎了一支百十人的建筑队伍,加上一干眷属,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了。
  王府的马车绕过村庄径直向王陵而去,下一个缓坡,忽然煞住马匹。侍从掀开帘幕,眼前赫然是一扇嵌在土坡里的石门。
  "进去吧。"李夕持将燕染扶下马车,"漠儿在等著我们。"



61

  新造好的墓室里有著一种生石灰的气息,其中又夹杂著隐约的香气。两个侍从走在前面,将通道里所有的火炬点燃。李夕持与燕染便默默地跟著後面。
  过了甬道,进了两重石门。他们便来到了停放棺椁的正殿。眼前平地上架起三座约一尺高的石床。左边那座上,已经停了一具小小的彩漆棺木,前面摆著祭奠用的陈设。
  燕染立刻停住了脚步。
  李夕持屏退了左右,轻声道:"这就是漠儿……"
  他话音未落,燕染便紧走几步,一下子扑到了石床上。
  可一切都是冰冷的。
  彩漆的棺木精美坚硬,上面描绘的是仙山童子嬉戏的场面。燕染一手抚摸著棺身,回想起自己当初怀著那个小生命时的点点滴滴,不觉悲从中来。
  他慢慢张开手臂,将脸贴在棺木上,似乎要透过这金丝楠木的厚板,寻找孩子存在的痕迹。
  墓内阴寒,李夕持怕他受了寒气,便走上前去将自己的外袍垫在棺木上。然後转过身去,点燃了石床前的青铜枝形祭灯。
  九点豆大的火光无声地跳动起来,清冷的墓穴中顿时弥漫起一种奇异的馨香。
  祭灯中盛著的是一种添加了药材的特殊油脂。燃烧时所产生的烟气,能够产生镇定、安神的作用。
  李夕持蹲在灯火前,静静地等候了一会儿,等到燕染的呼吸声平缓了一些,他才再度开口,却也是对著眼前这具彩漆的棺木。
  "漠儿,为父与你爹亲来看你了。"
  他柔声道,"原谅为父把你留在这里。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害你与你爹亲受了那麽多的苦……若你有灵,请再给为父一个机会,回到你爹亲身边,为父一定会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
  低沈而充满了悔恨的声音在空洞的墓穴中回荡,同时也萦绕在燕染的身边。趴伏在彩棺上的他,慢慢支起了身子。从怀中摸出一件淡色的布料。展开之後,赫然是一身小孩的衣装。
  "这是爹亲为你准备的衣服。"
  燕染将它摊开展在棺木上,嘴角不觉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不要嫌弃它破旧。"他柔声道,"是用爹亲以前的衣服改的。"
  看著那件略显破旧的衣服,李夕持这才记得,这是燕染还在柴房时用自己的衣物修改出的小衣。上次他从柴房里搜出送给沈赢秋的绸缎时也亲眼见过,只是那时候自己蒙蔽了心智,因此才会做出那样难以饶恕的事。
  他这样一点点地回忆,心中又是一阵难抑的悔意。
  面前,燕染依旧附在彩棺旁,对著孩子喃喃诉说著什麽。李夕持则悄悄转身走出门去,对守在外面的侍从吩咐:"去拿火盆来。"
  侍从将火盆抬来,并点燃了上好的松木在里面。融融的火光里,李夕持先是投入了一些纸钱与元宝,而後扶了燕染的肩膀道:"我们把衣服烧给漠儿吧,这样他就能穿上了。"
  燕染被他扶著转到火盆面前,蹲下身,将那一件小小的衣服放进火盆里。金红色的火焰立刻吞噬了灰白色的布片。那本应该很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完全燃烧的东西,竟然在片刻间就化为了灰烬。而墓室之中本没有一星儿微风,可那些白色的灰烬,竟然从火盆里飘飘悠悠地飞了起来,向著穴外的天空而去。
  这令人惊奇的一幕让自诩见多识广的李夕持都不禁哑口无言。可燕染的脸上却放出了红光。他站起身追著那灰烬走了几步,口中喃喃:"他拿去了……拿去了……"



62
  从紫屏山归来已近薄暮。春季的皇城,处处是或明或暗的新绿。去时尚有心事,然而此时李夕持却命人将马车的帘幕与窗帷完全打开。
  自从来到大焱之後,燕染便几乎没有真正地观察过这片土地。若是今後有时间,李夕持甚至决定了要带燕染去各处游览一番。
  如果能够在慢慢的接触中消弭掉过去的伤痛,那麽他愿意花上五年、十年,或者更才的时间。
  可是,他与燕染心中所想的,却又是背道而驰。
  马车回到王府时,新任的管家已经备好了晚膳。李夕持一手扶著燕染的胳膊往花厅走,一路上两人默然无语,似乎又恢复到了昨晚之前的状态。只是李夕持隐约能够感觉出一些欲言又止的气氛。
  因为此刻的燕染太过於沈默,倒好像是在刻意掩藏著什麽心事。
  李夕持并不是猜不到这心事可能,只是如果燕染能够选择永远不说出这件事,那麽他也乐於做一个"食言而肥"的人。
  只可惜,这样的沈默,并没有保持多久。
  两人在桌前坐下,李夕持亲手盛了一碗饭端到燕染面前。
  燕染低头看著碗里粒粒晶莹的米饭,若有所思。半天後才慢慢开口道:"请王爷,放我回到大漠。"
  李夕持拿著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住。
  "你真的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他轻声问。
  燕染答道:"请王爷也我一个机会。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发誓不会再伤害你!"李夕持有些无奈的激动,"难道经过昨天晚上,你还不了解我对你……现在对你的心意麽?"
  燕染依旧低著头,虽然没有再强调,却已经不容李夕持再做挣扎。
  好好的一桌菜,就这样在令人窒息的沈闷中逐渐冷去。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李夕持再度开口说道:"给我最後一个机会,如果今晚……你还不肯原谅我,那就当作是我们最後的一点回忆。我明天一早派人送你启程,回大漠。"
  燕染的脸色微红,他很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看著夜色中盛开的梨花。
  "我明白了。"他竟点了点头,"这是我在涟王府的最後一夜。"
  
  
  
  

63
  三月的夜晚,习习的东风依旧带著一丝隐约的寒冷。然而王府揽菊轩後的一个小院却显得春意融融。
  青翠的芭蕉下面,掩映著一方湿热的小院,里面起了一座凉亭。凉亭下是一眼天然而成的温泉,院里的湿热之气就是从这里发出。
  燕染坐在齐腰深的水中,湿透的长发披纷下来垂在背後。泉水里含有益於人体的成分,因此晚饭後李夕持便送他来到这里沐浴,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泉边的岸上,用乌木托盘放著揩身所需用的布巾,以及一件素色的亵衣,这是燕染今晚上所要穿著的唯一一件衣物。
  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要答应下来,燕染心中几分混乱,几分忐忑,却不觉得後悔。
  正如李夕持所说的,已经到了最後吧。只要一走出这涟王府的大门,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境。所以,在这最後的时刻,稍微做出一些有违常理的事情,也是没有关系的吧……
  他心中正这样想著,忽然听见蕉叶沙沙作响。抬头去看,却见这座豪华府邸的主人赤著身子,只用一条布巾遮掩著下体,立在芭蕉树下。
  "你……这是干什麽!"
  燕染吃了一惊,不自觉的要将目光移开。
  而李夕持也显得很有些尴尬,立刻解释道:"刚才小秋在外面,对我说你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才进来……"
  燕染立刻明白是怎麽一会事,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站起身来,想要伸手去捞岸边的布巾。
  李夕持见他没有什麽反应,便立刻从芭蕉树边走了出来,涉水向著燕染靠近。
  氤氲的雾气中,裸裎的身躯若隐若现。当李夕持近得足以看清楚对方背上挂下的水痕时,燕染已经抓起了布巾,想要跨出水池去。
  情急之下,李夕持立刻抓住了他的胳膊道:"别走!"
  燕染迟疑了一下,微微转过身来,他一贯苍白的双颊被水汽蒸得微红,仿佛幼嫩的蔷薇花瓣,一时间竟令李夕持移不开眼睛。
  两人就这样默然对视了片刻,李夕持忽然将围在身上的布巾扯掉,整个人坐进水里,同时拉了燕染的手。
  "再泡一会儿吧,我帮你搓背。"
  "搓背?"
  燕染显然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带著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次。
  李夕持点了点头,然後按住燕染的肩膀,让他坐回水中。
  感觉到燕染肩上肌肉的紧绷,他尽量放柔了声音,解释道:"你放松,我只是想帮你擦洗,这在中原,是表示感谢和友善的一种方式。"
  听著他这些似是而非的解释,燕染迟疑了一会儿,然後轻声道:"你没什麽需要感谢我的。"
  "可要向你道歉。"李夕持叹道:"我对不起,虽然已经说了很多次,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
  他的声音从燕染身後发出,幽幽地缭绕过肩头,闯进燕染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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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从燕染身後发出,幽幽地缭绕过肩头,闯进燕染耳朵里。
  "从前,我把你从大漠掳到这里,只因为想要把你据为己有,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你的反抗那样生气,甚至对你做出那些……残忍的事。可我却没想到,你的肚子里竟然有了漠儿……後来我每每想到从前的事,都会觉得後怕,同时也终於明白,明白你不是我收藏的一件东西。因为有的时候,你比我更坚强。我现在爱的是这样的你,是一个完整的澹台燕染……请你以百刖的王子的身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好好补偿你,一定会补偿你……"
  说著,李夕持的大手开始不安分地动作起来。从燕染的肩头滑下,在水中潜行著,摸到燕染肚子上那道疤痕。
  虽然经过这段时间名医的日日诊疗,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疤痕却还是无可避免的留了下来。新生成的皮肉微凸著,很轻易就能够被感觉到。
  泉水是温暖的,但李夕持手指的温度却更加明显。燕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随即感觉到李夕持的另一只手也缠绕上来,搂住了他的腰。
  背後不再是僵硬的岩石与青苔,燕染感觉到了李夕持的心跳──就紧紧地贴著他的後背,带著灼烫的体温。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经无处可退。
  李夕持的手在水中轻柔的动作著,将燕染揽进自己怀中。与此同时,他低下头,将炽热的呼吸落在燕染光滑的颈项上。
  淡淡的水汽之间,他看见自己怀里那具清瘦、洁白的身体慢慢染上一层粉红。
  "放轻松,把一切都交给我,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对你……"
  吻,在弥漫的水汽中轻轻落下,开始时只在面颊与额角,随後蔓延,落在唇角,再一点点地舔上去,小心翼翼地占领每一寸肌肤。等到那妃红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之後,再慢慢侵入,接成一个正式的、不容喘息的深吻。
  燕染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融化了。温热的空气通过呼吸进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晕眩著仿若坐在云端。
  李夕持独有的龙涎香气在他口中蔓延,令他窒息。朦胧中,那种香气又开始顺著他的身体向下滑动,舔过光洁的颈项与胸膛,潜入水中,吻住那小腹上略嫌粗糙的疤痕。然後继续下落,直到燕染下身那处依旧沈睡著的密境。
  "啊……"意料之外的亲昵碰触令燕染禁不住叫出声来,许久没有经历情事的身体敏感至极,一直沈睡的欲望,也慢慢抬起头来。
  就算是在最荒诞、最大胆的梦中都未曾出现过的景象。燕染知道李夕持潜入水中正在做什麽。他无力地依靠在池壁上,感觉自己的双腿被大大地分开,感觉股间的欲望被某种柔软的存在所缭绕,变得炽热,跳动起来。
  他虽然没有刻意禁欲的习惯。但是来到涟王府这几年,对於情事方面几乎没有过任何的肖想。因此对於突然袭来的这一股情潮,竟毫无半点抵御的能力。没多久便闷哼了一声,眼前一阵花白。
  在高潮的余韵之中,他朦胧著双眼,看见李夕持浮出水面,嘴角带著一丝银液,顿时脸上一阵飞红。
  而这种红色,又转而成为了令李夕持移不开目光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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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高潮的余韵之中,他朦胧著双眼,看见李夕持浮出水面,嘴角带著一丝银液,顿时脸上一阵飞红。
  而这种红色,又转而成为了令李夕持移不开目光的存在。
  "这里热……"低沈的声音贴在燕染的耳畔,"我们回房去。"
  说著,他也不待燕染回应,直接打横将人抱起来,用布巾严严实实地裹好了。自己再随便披上外袍,出了院子。
  温泉最近的便是揽菊轩。沈嬴秋在时,不喜奢华,便将屋子撤得如雪洞一般。待他一走,总管便恢复了陈设。
  院子里植了菊花,屋里薰著枯叶香,墙上挂著秋风东篱图,菊花石插案後是秋香色的帷帐。
  虽然早过了立春,但地龙依旧是热的。李夕持将燕染轻轻抱到床上,一手放下了帷幔。
  "当我还在大漠的时候,想著如果能把你带来,就让你住的这里。"他俯身下来,再次将一层层的布巾解开。
  然後一切的声息忽地戛然而止,只剩下满室活香缭绕舞动。
  夜,便不知不觉的深了。
  
  第二天,燕染醒来,发现李夕持不在身边。床上的被褥已经换过,而自己的身上也一片清爽。他爬起身,亵衣好好的穿著。床边的地坪上摆著一套衣裳。燕染起身,将衣服穿上,在屋里走了几步,除了小腹酸软之外,竟然也没有什麽难过的地方。
  回想起昨夜之事,燕染脸颊不禁微红,他坐到桌边喝了一口水,便听见门口有人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是李夕持,他穿戴齐整,手中拿著一卷谕旨,脸上放出红光。
  "你醒了?"他见燕染已经坐到了桌边,急忙问候,"身子怎麽样?有没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燕染摇了摇头,然後低头去看李夕持手里的诏书。
  李夕持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立刻解释道:"卯时初,皇上下了诏令。除了百刖的奴籍,还建诸侯国。并且命人将胡妃的遗体还葬大漠,另外……"他顿了顿,"而且皇上赐了沈赢秋一座别院,让他离开皇宫去养伤了。"
  说著,他将诏书放在桌上,也要让燕染亲自确认看看。
  佳音当前,可燕染却显得平静。他甚至没有展开李夕持专程带来的诏书,而是一手依著桌案,轻声问道:"王爷,去大漠的车马可有准备好?"
  一瞬间,李夕持如坠冰窟。
  "你还是这样坚持?"他喃喃道,"还是决定要走?"
  燕染点头。
  四周一下子又变得沈寂起来。李夕持伸手,默默地将诏书收起。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之後,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点头道:"吃了午膳,送你离开……回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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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是大焱玄祁六年二月初六。约莫是在午後那段时间里,涟王府的大门内静静地驶出了一骑车队。车队从大焱都城的西门出发,向著遥远的胡地而去。
  很少有人知道,这队马车为何要远赴胡地。只是有很多人都看见了涟王爷李夕持那天亲自将这队人马送出了城门。
  同年,焱王李夕善的赦令,让普天下数以万计被释放的胡地奴隶回返家乡。同时启程的还有胡妃的棺椁。她被埋葬在故乡,墓碑镌刻著她作为帝王宠妃所得的谥号。
  李夕持再没有领命出征,不仅是他,朝堂之上,挂帅出征的将领也逐渐少了动作。焱朝似乎就像一个忽然之间变得沈稳而内敛的成人,开始发展起农业与商业的实力。
  在闲暇的时间里,涟王爷偶尔会去见见友人,比如沈赢秋。
  虽然皇帝为他养伤而专门赏赐了一座府邸。然而沈赢秋却并未打算住在里面,伤势一好,他便独自搬去了城外的山中,从农民手里买了一间草庐居住。他似乎是心如死灰了,懒於接待任何的访客,只有郑长吉与李夕持两人,还能勉强见上他一面。
  自从那天在李夕持的别院里醒来,郑长吉的身体就在迅速的恢复中。他听说了发生的一切,既惊愕又愧疚。等到能够下地行走後,立刻就去找了沈赢秋。
  两人一夜也不知谈了一些什麽,第二天大早,郑长吉便离了那间草庐,不再回来。有传闻说他去了大漠,但李夕持留在大漠的探子却没有传回来关於他的任何消息。
  探子是李夕持安排在大漠里,专门用来观察燕染的动静。毕竟作为一个曾经的掠夺者,李夕持暂时觉得还不宜亲自去到大漠上。可是透过探子的回报,他依旧能够知道燕染生活的点点滴滴。
  经过将近一个多月的跋涉之後,护送的车队顺利地将燕染送回了百刖的故地。那里,是一片百废待兴。燕染将李夕持暗中放在他车上的金银钱帛如数拿了出来,让重返旧地的百刖人整修家园,购买家畜置办家业。可他却主动放弃了百刖王储的身份,只与夏枯隐居在沙漠深处的一间小毡包中。
  沙漠上的日子是平淡而贫瘠的,春日时常会刮起的沙暴也全无杨柳依人的柔顺。但是生活在这片干燥的土地上的燕染,却显得比从前都有活力。
  在探子回报的信函中,写著回到沙漠後头两个月里,燕染和夏枯每天早晚都会到距离毡包几百丈远的绿洲挑水。他们养了十来只羊,都是半瘦不肥的样子。另外还有一大片的仙人掌地,用来酿造仙人掌酒。
  吃酒放羊,这样的生活,便是燕染的全部。
  每次放下密函,李夕持的眼前总是会出现那样一副景象。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一直在远处,默默地关注著燕染的消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放任燕染流落在视线可及的区域之外。
  但他以为自己起码能够忍耐几年,可老天爷却似乎比他还要性急,这才过了八个多月的时间,探子回报的事情就让他坐不住了。
  从入秋开始,燕染就突然减少了外出活动的次数。不仅早晚不去打水,连羊群都雇了专人去看守,仙人掌地则几乎都交给了夏枯,而百刖的大夫也开始进出他所住的毡包。看这样子竟然像是得了什麽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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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信报,李夕持陡然紧张起来,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燕染旧疾复发。他随即想到百刖百废待兴之际,物质应该匮乏,便立刻命人找了大夫,将以前燕染吃用过的药丸重新配了许多,命人快马兼程,一路送去大漠。
  这之後又过了几日,探子新的信函还没有送到,他便已经又按捺不住。心想著反正送药过去这件事已经暴露了探子的存在,不如干脆亲自过去看个究竟,也好过在这里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於是涟王爷李夕持当夜便换了装扮,与一骑轻装出了都城,一路向大漠而去。然而半路上却收到了探子最新的报告,说燕染被郑长吉与另一个看起来同是百刖一族的青年从毡包里接走了。
  李夕持不信,他快马加鞭,依旧跋涉了十多天终於来到了大漠,并找到了燕染曾经住过的那个毡包。
  果然人去屋空,只有屋子外面依旧茂盛的大片仙人掌地,仿佛在证明著燕染曾经存在过。
  没有踪迹,没有线索。他仿佛一下子从人间消失了。李夕持又硬著头皮在百刖全境搜寻了一遍,然而所能得到的消息,就是燕染被百刖的神医姬申玉领去了别的地方。
  而这一去,便如同石沈大海。
  在遍寻不著的失望与担忧之中,李夕持回到了大焱,此时距离他出门,已经又过去了三个月。
  转眼间,又是隆冬时节。都城里如期而至飘纷的大雪,令李夕持恍惚又回到了去年的雪天。
  去年的那个大雪天,燕染来到梦笔轩。而今年,涟王府却显得冷清了。
  套壶里的酒依旧是温的,但李夕持却无心啜饮。而在这时候,後花园里忽然刮起了一阵微风,吹得树上的积雪扑簌簌一阵狂舞。
  李夕持觉得有些寒冷,正想起身关上窗户,却忽然看见远处一片白莽莽中隐约走来一个人影。青绿色的衣袍在寒风中飘舞,看似单薄,却极有风骨。
  王府要地,岂是寻常之人随便能够闯入的?
  李夕持心中诧异,不觉起身去看。而那身影也恰是向他走来,很快便穿过了雪雾,来到屋外。
  "赢秋!"李夕持惊讶地叫道,"你竟会主动来王府?还穿得如此单薄,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赢秋在廊前立定了,他是穿过风雪而来,可发上却没有半点落雪。
  "王爷,沈赢秋今日前来,算是与王爷道别。"
  他这样对李夕持说道,"数月前,殷山的智真道长路过草庐,他为我卜了一卦,说我有出世之相,而我与他一番清谈之下,心中也有所顿悟,便已决定舍弃红尘,一心问道求仙。"
  说著,他便略点了点头,转身道别,又将手里执著的器物轻轻一甩,原是一柄玉麈尾。
  李夕持将见一派风骨,俨然已不在尘世中,忽然又想起从前他还在王府里的时候,那一幅冷傲,直爽的样子,心中不觉得一阵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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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夕持将见一派风骨,俨然已不在尘世中,忽然又想起从前他还在王府里的时候,那一幅冷傲,直爽的样子,心中不觉得一阵发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只有这一个办法离开他的掌握了。"
  听见他这麽说,沈赢秋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可他并没有回头,一直一直向前走著,而当纷飞的大雪最终将他的背影掩盖之前,一缕似有似无的声音,却传到了李夕持的耳朵里。
  "爱做恨时好突唐,伤人终也遇情殇。忘仙乡里饮一杯,何须莽莽觅大荒。"
  李夕持心头一怔,似有所悟,再去看那茫茫雪地里,却哪儿还有沈赢秋的踪影?
  这一整天,雪越下越大,积在庭院里,竟比一年多前的那场更深了几分。自沈赢秋离去之後,李夕持便反复揣摩著那雪地里传来的四句话。
  他本不是俗人,很快就明白,这前两句是说自己曾经伤害过燕染,如今同样受到了情感上的打击。
  然而後面那两句,又是什麽意思?
  李夕持细细思索著,但是直到雪霁了,他还依旧坐在窗前,愁眉紧锁。
  忘仙乡里饮一杯,饮一杯,是让他去喝酒麽,可是借酒浇愁,又会有什麽用?
  案上,套壶里的酒已经凉了。正巧小秋推门进来为暖炉添炭,他一眼便看见了桌上分毫未动的酒具,心中也是一阵黯然,便大了胆子问道:"王爷,您不喜欢仙人掌酒了麽?"
  仙人掌酒?李夕持一愣,心中突跳。
  "你从哪里弄来的酒?"他追问道,"仙人掌不是这里随便能够弄到的。你是从什麽地方买的酒?"
  小秋被他下了一跳,忙回答道:"是、是王爷回来之前几日的事情,城东边开了一家酒肆,专门买这种酒。那天有个百刖打扮的俊美青年,将一坛子酒送给总管。总管找人试尝之後就让我烫了一壶拿过来。"
  听完这句话,李夕持急问:"那家酒楼叫什麽名字?"
  小秋想了一会儿,答道:"好像是叫忘仙楼。"
  李夕持一惊,浑身顿时腾起一股热潮,心脏也狂跳起来。
  他急忙转身掀开酒壶,拿起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紧接著整个人都变得兴奋起来。口中喃喃地喊著什麽,竟然连大衣都不披,径直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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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东,忘仙楼。当李夕持赶到的时候,这座小楼仿佛已经在皑皑的积雪中等候了很久。
  簇新的布幌"忘仙楼"在朔风中招展,楼前也被扫除了一条两三步宽的雪道。但来往的客人并不多,小楼三面又围著密匝匝的翠竹,乍看之下倒更像是一处僻静而别致的府邸了。
  李夕持披著满背的白雪,一路踉跄著走进楼里。顺手抓住了一个小二,急道:"掌柜是不是一个百刖人,快叫他来!"顿了顿,又改口道:"不不!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那小二被他晃得晕头转向,却见他一身绫罗,也不敢贸然顶撞回去,心想著反正自家掌柜的也有能耐,於是便指了指後堂的方向。
  李夕持心中又是一阵突跳。立刻撇了小二往後堂奔去。
  四周静得可怕。在穿过积著厚雪的天井时,李夕持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青石板路上的冰没有除去,他跑了几步竟摔了一跤,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痛似的起身继续跑。
  他绕影壁,横穿过草地,然後推开後堂的隔扇门。果然看见有一个身著百刖服饰的年轻人坐在桌边。
  却不是燕染。
  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李夕持立定在门外。
  怎麽会不是燕染?那酒明明就是燕染调配出来的味道,一点都没有错。可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难道说和燕染有著什麽关系?
  李夕持正在出神,屋内的那个百刖青年倒忽然笑出声来:"涟王爷?那酒看来是喝到了吧。"
  说著,他便主动起身,向著门口走来。
  靠近後,李夕持便闻见这个百刖青年的身上带著一股药香,这让他恍惚中忽然想起了什麽。
  可还没有等他开口,隔扇对面的落地布帘被掀开了。从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申玉,亮儿你来抱。我和涟王爷有话要说。"
  是郑长吉,他手上抱著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孩子正在熟睡,小小的麽指放在嘴里吮吸著。
  那百刖青年看见孩子,立刻转身走了过去,接下了那个熟睡的孩子。看著他一脸溺爱的模样,李夕持终於明白了什麽。
  这个青年就是百刖名医姬申玉,是郑长吉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虽然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波折,但是今天看来,一切的颠簸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郑长吉将孩子交给姬申玉,然後径直走到了李夕持面前。微笑道:"此处风大,王爷不如进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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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李夕持又哪里等得急?一手撑住了门框,硬生生地答道:"我去大漠找燕染,却听说他被你们带走了,燕染得了什麽病?你们为什麽要带走他?他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郑长吉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啼笑皆非,只能静静地等他说完了,才轻轻地回答道:"他没有的病。只是他住在那片荒漠的毡包里,要什麽没什麽的,实在对於他的身体不好。再加上有的药物确实只有焱朝才有……"
  李夕持听到这里,脸色煞白了,立刻打断道:"怎麽没有病呢?不然要药做什麽!"
  郑长吉见他这样激动,反倒不急著把事情说清,反而迈了一步到门外,指著不远处的一座暖阁。
  "王爷,如果您不这麽著急的话,其实可以亲自去燕染本人,他就在暖阁里,你悄悄的进去,不需要敲门……"
  还没有等他说完,李夕持已循著所指的方向跑出了两三丈。
  暖阁离後堂并不远,却包围在一片深深的竹林里。在距离屋门还有七八步的地方,李夕持停下脚步。
  他以最快的速度抚平了呼吸,放轻脚步,轻轻地掀开暖帘,然後推门。
  一股融融的暖意扑面而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仿佛正踩在极脆弱的瓷器上,不敢弄出半点的响动。
  屋子里,很安静。静到一根针跌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够被听见。
  但是透过屋子正中央的落地绣花屏风,李夕持却能看得落地花罩後面的床上,幔子是放下的。
  燕染就在里面。是的,李夕持能够确信,这几乎也是他几个月以来,梦中所见的景象;可此时此刻,他却反而不敢绕过这道屏风,去揭开那层帷幔了。
  似乎是要将心中积存著的思念释放掉一点,李夕持开始在屋子里踱步,缓慢而安静地;也因为他的踱步,才看见了摆在条案上的、那些令他血脉偾张的东西。
  又是小孩的衣服!
  不会错,那玲珑的袖管和裤腿,可爱的桃红与葱绿色,边上甚至还有几串金的银的小链条铃铛手镯之类的东西,尚未收进盒子里。
  李夕持的心越跳越快,竟然比从前在战场上更加紧张。他的视线继续向上,随後落到了墙上悬挂著的装饰上。
  是他送给燕染的那柄宝剑!
  这一刻,李夕持仿佛获得了新生,他从未尝试过这样的喜悦。失而复得的幸福让他忍不住想要高叫起来,同时也终於鼓起了绕过那道屏风的勇气。
  从今开始,他会全心疼惜那个失而复得的爱人;从今开始,他会小心呵护那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一切都将从今天重新开始,接续出一个完整的,全新的未来……
  而就在李夕持满怀著激动,恰似一个初涉情爱的青年那样忐忑不安的时候,花罩里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甘甜的叹息。
  是睡在帷幔里的人终於从平静的睡梦中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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